挂职干部 - xp1024.com
《挂职干部》


正文 第一章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郭梓沁大腿根一麻,侧身掏出手机。进来的这条短信息,是洪上县县委书记任国田发来的,问郭梓沁会开得怎么样了,郭梓沁回复说会还在开,不过不会误事。今天的郭梓沁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利落,这可能与他刚剪了一头寸发有关。不过他的寸发,不是那种勾边切角的板寸,他这头寸发修饰得圆圆乎乎,像染了墨汁的仙人球。现在,郭梓沁右手攥着手机,绷紧桌子底下的腿,挺直横亘在桌面上的胳膊,打了个哈欠。等一阵爽气散出身子后,郭梓沁往后一仰头,刚想把手机掖回裤兜,窗外就响起了密集的爆竹声,紧跟着又炸响了二踢脚,车西市东方宾馆三楼会议室的窗户震得嗡嗡直颤,正在这里开会的人顿时精神起来,有人欠起屁股,有人抻直脖子,纷纷往窗外看去。新开张的酒楼就在宾馆对面,门两旁摆放着花篮,一派喜气洋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味混浊,水庙输油管道工程土地协调工作碰头会,这时刚好开到了主持人嘴边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土地协调员都在溜号,就等着抬屁股去填肚子了。会议主持人是水庙输油管道工程业主——北方石油运输局副局长、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副总经理兼土地及物资供应协调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韩学仁。韩组长年近六十,身子拔直时,能给出一副中等身材,秃顶,长条脸偏瘦,小眼睛,高颧骨,尖下巴颏儿。韩学仁是那种有主心骨的领导,人活得一向有根有叶,知冷知热,平时来了事儿,甭管大小和远近,他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头绪撕扯出来,用心梳理,谨慎打发,功夫下到这份上,平时舌头在摆弄事时,就显得有章法,乱方寸的苦头自然也就会少吃一些。

韩学仁扭动着脖子,一眼把大家扫下来,将各路协调员扔在桌子上的一大堆问题,不慌不忙用舌头挑起来,三卷两拧,就把那些问题里的水分拧出去,着重强调了今后一个时期内土地协调工作中需要重视的几个问题。水庙输油管道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也是振兴西部经济、造福老区人民的阳光工程。水庙输油管线全长一千多公里,途经三省九市三十八个县,工程实行项目法人负责制、招投标制、第三方监理制、内部质量监督制、主要领导问责制。管线的征地工作,早在管线开工前半年就画上了句号,现在的土地协调小组一干人,主要是干些回头护花的事儿。回头护花是句业内行话,是指由甲方出人出钱,在管线建设期间,协调各乙方单位在施工过程中与地方政府,以及沿线农民因土地纠纷而引发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设在车西市,土地和物资供应协调领导小组的总部也安在了车西市,几十名土地协调员都有承包地段,这些人如棋子一样,码在了一千多公里长的管线上。

还有谁要打补丁吗?韩学仁问,转动的目光把所有的脸都关照了一遍。项目经理部的领导,好管此类会议结束前与会人员的补充发言,或是我还有话要说之类的叫做打补丁。长在那些脸上的嘴巴,这时都没吐出声来,韩学仁便不失时机地说,都不想打补丁了?那好,中午,我请大家在项目部食堂吃自助餐。一听说中午要吃自助餐,一两张好事的嘴就冒出了清汤寡水的嘘声,还有几个协调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自助餐有什么吃头,于是就串通起来嚷嚷,让洪上县的到宾馆对面新开张的酒楼请客。正在抻懒腰的郭梓沁一听这话,就本能地朝坐在那儿发愣的肖明川乜斜了一眼。人们哄洪上县的请客,说白了就是冲着两个人发力——郭梓沁和肖明川,他俩现在是捆绑的合作伙伴。其实,肖明川刚才感觉到了郭梓沁斜了自己一眼,只是他没有拿目光去呼应。

郭梓沁从肖明川脸上没讨到合作反应,只好转着脖子,表情夸张地说,要说每月给的那点业务招待费,打发地方上的事还伸手不见五指呢,现在又要我和肖处孝敬你们,那好,我们就豁出去了,使劲挤一次牙膏,一人两大碗油泼面,不怕省事的,就来张嘴吧。郭梓沁嘴上一稀松,立马招惹了那几张起哄的嘴二次围攻。这个说,两碗面,就两碗面,苍蝇还是肉呢。那个道,你看看,一块儿坐坐,无非是想跟洪上县两位挂职领导多学点手艺,好把护花工作干好嘛,吃不吃烤乳猪鱼翅,喝不喝茅台五粮液算个啥嘛。又上来人帮腔,就算从你们那里搞点皮毛来,我们也能保保暖呀。尿走前,屎走后,油泼拉面造粪冲,挂职领导闻个够。嘴上没有把门的人,这就往粪坑边上推人了。

郭梓沁一脸怪笑,用眼角余光再次扫了肖明川一下,肖明川这会儿正在低头摆弄手机。韩学仁见大家七嘴八舌,哄得要离谱,只得大声说,好,好好,你们就别借题发挥,隔着洪上县掐捏我这把老骨头了,对面,不是有酒楼开张了嘛,稍后我请大家过去吃个新鲜。不等韩学仁话音落地,一个戴眼镜的协调员眉飞色舞,举起双手说,上下齐努力,共同去征地,征地不喝酒,人家扭头走,回家搭理狗,看你怎么愁。韩学仁做手势让大家离开会议室,起哄的那些人见好收场,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往门口走。肖明川的屁股到这时才离开椅子,蓝条格短袖衬衫内并未发胖的身子一挺直,就把一米八五的高度标出来了,看着比在他周围晃动的脑袋明显高出来一块来。此时他两只黯淡的大眼睛,盯着郭梓沁模模糊糊的后脑勺,好像还在回味郭梓沁刚才说过的某些话,某些话被他反复咀嚼后,觉得有股子怪味,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擦边球,又要搞什么鬼名堂?肖明川想,郭梓沁和自己一样,管洪上县的事,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他至今也没报过一次招待费,这很叫他费解,搞不明白郭梓沁平时请地方上的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开销,这家伙都是怎么处理的?

在水庙管线上,每一个土地协调员(组),每月都有四千块钱的业务招待费,实报实销,节省不落个人腰包,超支也不添补,咔嚓一刀,就切在了这儿。今天一到车西,肖明川就报了一把票子,算下来赔了五百多。女出纳员递给他钱时,话有所指地说,肖处长,你怎么回事呀,月月报,月月赔本,你看人家郭处长,一次招待费也没报过。正在点钱的肖明川,心里别扭了一下,干巴巴地笑道,也许郭处长怕麻烦,到时一起报吧。出纳员一吐舌头笑道,我好像听郭处长说过,挂职期间,他不会在项目部里报一分钱招待费。迈出财会室,肖明川心里依旧不舒服,琢磨着擦边球一直不报招待费,八成是在玩鬼把戏,名声的鬼把戏!哼,他有钱,这家伙不在乎钱,不在乎钱的擦边球,无非是想拿这点招待费搞名堂,这样在日后的挂职鉴定里,他就能给自己制造出一个闪光点。再一种可能,就是他跟乙方哪个施工单位搞明白了,人家把他的花销都包了下来。肖明川的心思在招待费上一拧劲,就本能地联想到了车的事,脸色越发不痛快了。

水庙线上的土地协调员,或两人或三人都编成了组,一组一辆联络车,只有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待遇特殊,这两个集团公司放下来挂职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都在跑单帮,而且是单独配车。当初给他俩配的车,虽说都是进口的原装车,但档次不一样,一台是4500沙漠王,一台是三菱吉普,这就难为了主管这事的韩学仁,本来都是一个级别的屁股,现在却面临不一样的待遇,这个时候你让谁的屁股发扬风格呢?左思右想实在没辙时,韩学仁只好正事歪说,这两台车,其实你俩谁发扬风格,我都拎不清,不如这样吧,当我面你俩石头剪子布的搞一下,玩出一个结局来。听了这话,肖明川和郭梓沁依旧像先前那样你推我让。郭梓沁说肖处你个子高,你适合坐沙漠王;肖明川则说我身体比你结实,还是你坐沙漠王吧,搞得夹在当中的韩学仁,就觉得这时冲哪个笑一下都累腮帮子。其实肖明川和郭梓沁也不想往下磨叽,假如韩学仁这时说,你坐沙漠王你坐三菱吉普,车的事也就点到了句号上,可是韩学仁偏偏不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锤定音,躲在一边当缩头领导,搞得两个在嘴上让来让去的挂职干部也只能是往下磨叽,因为初来乍到的他俩,在这件事上谁都不好没深没浅一屁股坐到底。郭梓沁见韩学仁仍然不给痛快话,于是就顺着韩学仁刚才那个非正常思路调侃道,干脆,我跟肖处游戏一回,抓阄试试手气,说完不等肖明川给出一个态度,就找来纸和笔,做好了两个阄,一手攥一个,伸过来让肖明川猜。被动中的肖明川就不好搪塞了,只能出手。肖明川手气不错,把沙漠王抓到了屁股下。郭梓沁笑道,肖处,该你屁股走运,你屁股想躲都没地方躲啊。接下来闲聊时,多少有些疑心的肖明川,悄悄把手里的纸条,还原成小纸团,趁他俩不注意,与郭梓沁刚才扔到烟灰缸里的纸团调了包。事后,肖明川打开那个纸团一看,那上面也写着沙漠王,也就是说那会儿不论自己猜郭梓沁哪只手,猜到的都会是沙漠王。肖明川就想不明白了,郭梓沁搞这个小动作,究竟要达到什么目地?这个谜团虽说一时不好解开,可是那种让擦边球在暗处愚弄了一把的窝囊感觉,却是让肖明川尝得苦涩。

在会议室门口,戴眼镜的协调员拦住肖明川问,肖协调,今天回去不?肖明川躲闪着说,回不回去,中午也不跟你这个酒仙拼酒。

正文 第二章

吃过新开张酒楼的午饭,肖明川问脸上泛着红晕的郭梓沁在车西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办,意思是想跟他搭伴儿往回走一程。洪上县管辖十六个乡镇,郭梓沁和肖明川,在照应上各有分工,每人跑八个乡镇。郭梓沁落足县城,包了宾馆的房子;肖明川安营四仙镇,租了两眼旧窑洞。肖明川租窑洞这一举动,在郭梓沁看来是别有用心,说开了就是在拿节俭二字造势,变相给自己的挂职锻炼加分。其实呢,肖明川租窑洞住,还真不是整景给人看,他租窑洞冲的是工作性质和地方特色考虑的。搞土地协调工作,迎来送往的人,大多是些地方政府官员、形形色色的闲散人物和乡村百姓,从这层意义上讲,自己的住处就是个讨价还价和堆积矛盾的敏感地方,摆阔气,讲派头,搞得太显眼了,容易让人心里不平衡,到时不利于开展工作不说,还容易找来不必要的麻烦,这里毕竟是贫困地区,百八十块钱也能张扬出富贵气来。

郭梓沁递给肖明川一支烟,说他今天不回洪上县了,他要去光阳市看望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肖明川噢噢地点头,话就在此收住了。他想,郭梓沁去光阳市要看的人,不会是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因为他老爹曾是个副部级领导,前几年在位时,他老爹那个镶着金边的面孔,在北京地界上也算是一张名脸了,那时他老爹一举胳膊,就能握到大人物的手,如今京城内外也有一帮能为彼此排忧解难的老哥们,那些人的余热,用加减乘除法怕是算不出来,他们的一口哈气,没准就能蒸熟一锅馒头。老子的权利利息,这些年里他擦边球还会省着支取?郭梓沁到石油企业没几年,他是从北京一家合资企业调到集团公司下属的工程局,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是副处级,同年秋天,他屁股一悠,又挪到了集团公司直属的一个三产公司当副总经理,主抓房地产生意,干了两年多,然后一抬腿又迈进了集团公司下属的另一个贸易公司当一把手。这次一把手当了不到六百天,他再次起跳,挺进了集团公司机关大楼,头上的乌纱帽换了号,当上了规划局综合处处长。冲着郭梓沁的这几级弹跳,机关大楼里的一些人私下抖着舌头议论,说郭梓沁道数不浅,打一枪换个地方,不在一口锅里死吃,捞得见好就收,绝对不是个小聪明的人。话再扯到这次后备局级干部下水庙线挂职锻炼,在有关部门最后决定人选前几天,技术开发局调研处处长肖明川得到的信息还是自己与质监局一个姓张的主任同行,谁知公布名单时,姓张的主任变成了郭梓沁。姓张的主任一肚子气,找领导刨根问底,据说后来张主任跟领导说急了眼,闹翻了,脸红脖子粗地骂了领导的娘。领导很有领导样,领导没有骂张主任娘,只是把这事往上汇报了,结果姓张的主任就给晾到一边去了,组织部门的人说,多亏没把张主任当后备局级干部培养,像这样低觉悟低素质的人,哪来的培养前途?到头来还不是培养一个白瞎一个?糟蹋指标浪费钱!那些天里,后备局级干部调包这件事被一些人的舌头挑飞了。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怪话连篇,什么你看人家就是玩得转,想弄钱了就去捞钞票,想从政了就来当官,听说他过去送礼,都是送房子送车,更有一些活得腻腻歪歪、前后左右找不到奔头、整天在嘴巴上过大年发牢骚的人,索性面对面跟肖明川说,我操,张冠李戴,六亲不认,声东击西,暗箭难防,心怀鬼胎,掩耳盗铃,无毒不丈夫,轻量级对重量级,你老弟睁大眼好好瞅瞅张主任,这还没上场呢,就给背后乱拳撂倒了,你肖处这个业余拳手,还是尽早退场吧,别等到了水庙线上,那家伙打出一套组合拳来,以K0方式搞定你还算好的,一旦下手狠了,你的小命可就难保喽。

郭梓沁的为人处事,肖明川小有领教。有一回,集团公司为了配合北京市政府倡议的全民健身活动,在机关内搞了一场乒乓球赛,集团公司总经理很上心,号召领导干部积极参加。拥有国家认定的二级乒乓球裁判资格证书的肖明川,这时自然要亮相,而且是首席裁判。在一场八进四的淘汰赛中,郭梓沁跟组织部高副部长相遇了,裁判是肖明川。肖明川心里明镜,论水平,郭梓沁那几拍球,明显在高副部长之上,到时他好歹使点劲,就可以连下三局,轻松挤掉高副部长。然而郭梓沁在球台上没有一路称霸,而是巧妙地跟高副部长打到了决胜局。后来在处理一个关键球上,郭梓沁居然做出了一个令肖明川暗暗吃惊的举动,他把高副部长一个险些擦边球的球,一口咬定为擦边球,乐得高副部长直攥拳头,嘴里哼哈哇呀。险些擦边,险多险少,终归也是没擦上边,肖明川的专业眼力是不会在这种球上跌份的。可是郭梓沁一心认擦,事情就有点微妙了,肖明川要是实事求是纠正,就等于没收了高副部长脸上非正常渠道所得来的兴奋,明摆着要得罪人了,而且这个人还是重权在手的集团公司组织部副部长。当意识到了这个擦边球的厉害后,肖明川也就没有信心讲原则了,当事人都故意找亏吃,自己还装什么大头蒜?于是就把这个人造的擦边球放了过去。肖明川合计着,照郭梓沁这种自己算计自己的打法,高副部长赢下这场球问题不大,因为发球权还在高副部长手里,又是赛点球,高副部长只要再让郭梓沁吃上一个转球,或是逮住机会,抽上一大板,就能淘汰郭梓沁,乐呵呵挺进四强。怎奈高副部长这时过于紧张,发球下网,双方战平。不过交换发球权后,高副部长仍有涉险过关的机会。郭梓沁发出球,之后接高副部长搓回的网前短球时,推了一个反手直线球,这个球喂得高不说,也很到位,刚好扣杀。然而这时的高副部长,可能是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一激动,又将这次绝杀的机会浪费了,他把不该打飞的球打飞了。赛点又到了郭梓沁这头。高副部长发球,郭梓沁这次回了一个不转的长球,应该好接,谁知高副部长拉球时发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扑通摔倒了,结果是郭梓沁意外地赢下了这场他本不想赢的球。身为这场球的裁判,肖明川对这个他过去并不怎么了解,只是在传说中知其很不一般的京城高干子弟,就这样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也正是从这次球赛以后,肖明川在心里给郭梓沁起了外号——擦边球!准备离京的那几天里,肖明川心事压心事,心里沉得不行,生怕下到水庙线以后步子走不起来,有劲使不上,处处绕不开别腿的人和事,让擦边球三比两比,比成了侏儒埋在人堆里,一路做他的陪衬,那样的话,往后的路不论宽窄都不好往下走了,机遇哪能总来找你肖明川?说不定自己就会在这个处长坑里,一蹲蹲到白发苍苍两眼近视。

现在沙漠王驶出了车西市区,司机刘海涛耐不住寂寞,晃着肩膀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嗨,要说贾晓啊,算是混明白了。贾晓是郭梓沁的司机,平时跟刘海涛称兄道弟。肖明川曾听人说过,刘海涛时常在背后抱怨跟错了主子,把错了方向盘,羡慕贾晓,说贾晓整天跟着郭梓沁享清福,活得有光有亮有实惠,哪像自己,整天陪着肖明川到处瞎转,啥好处捞不着不说,每次出门还要省这节那的,裤腰带都勒转圈了,下来肖明川要是评不上模范后备局级干部,刘海涛说他就去集团公司折腾,见谁跟谁急。刘海涛心里不平衡,就免不了借酒闹事。有一次酒后,刘海涛歪歪扭扭,抡胳膊甩腿,拽着肖明川去泡妞,肖明川不动地,刘海涛就挤兑他,叫他别假正经,别害怕,也别哆嗦,钱,他掏,到时肖明川尽管打炮,想打几炮就打几炮。见劝说不管用,肖明川来气了,拧开两瓶矿泉水,顺着刘海涛的头往下浇。刘海涛嗷嗷了几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咣唧叉开两条腿,抹着脸上的矿泉水说,操,有缘啊,肖处,倒八辈子霉,才能伺候上你这么个主儿!肖明川不跟他斗嘴,动手去扶他。刘海涛起身时,暗中往回找便宜,在肖明川屁股上拧了一下,疼得肖明川身子一抖。

肖明川正正身子,闭上眼睛,不接刘海涛的话茬。肖明川对自己与司机的关系,内心有着明确的四不界定,那就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软不硬,不香不臭。刘海涛又唠叨了几句,见肖明川一直没反应,心里怄气,猛踩一脚刹车,坐在后排的肖明川,脑袋一下子顶到了前排座上,眼前一片金星银星。刘海涛回过头,肖明川直起脖子,看一眼前方路面,意识到刘海涛这一脚刹车是多余的,但他并没有对这一脚多余的刹车说三道四,反倒冲刘海涛笑了笑。刘海涛一看自己的恶作剧没讨来预想的结果,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一盘磁带塞进了机子里。在邓丽君哀婉缠绵的歌声中,肖明川听到了自己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是詹弥发来的:如方便,请帮我买一张碟,叫《女人假日》。刘海涛来神了,回头说,肖处,几级黄段?给咱念念。肖明川说,好好开你的车吧。回信的词,脑子里已经有了,于是就往手机上摁:非常抱歉,现已离开车西,在路上。如果这会儿还是在市里,肖明川倒有可能找时间去搞《女人假日》,可现在掉头返回车西去买一张叫《女人假日》的光碟,跑冤枉路不说,身边有个刘海涛也是麻烦事,回头他那张不老实的嘴还不把你问休克了?詹弥的短信息又来了:没关系,一路顺风,回来见。刘海涛咂咂嘴说,肖处,甭憋着,想乐,就喷一家伙,没事,我弱智,你笑,我会当成傻哭。本来不想笑的肖明川,硬是给刘海涛逗乐了。

正文 第三章

肖明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詹弥,这都是他那个住地帮的忙。四仙镇卫生院与肖明川住的窑洞之间,只隔着一家杂货铺和一家理发店。当初落脚镇上没几天,肖明川可能是因水土不服闹了嗓子,便在一天下午去了卫生院看病,当时正赶上詹弥值班,詹弥询问了病情后,就给他检查了一下嗓子,说问题不大,只是有些炎症,吃点药就可以了。说实话,初次照面,詹弥对肖明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仅仅就是看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病人、临了问了问肖明川是不是石油上的而已。而那天的肖明川,对詹弥虽说是用心看了几眼,但也是看过就看过了,要说事后心里能留下来一点什么,怕是詹弥右眉心上方那粒黄豆大小的黑痣。詹弥的长相,够不上美妇,中等偏上的身材,圆脸庞,五官显得小巧,肤色虽说不怎么白,但却是细腻,这就使得她的脸色很润,从里往外透着柔而不娇的气息,这气息弥漫到她小巧的五官上,无形中就给了她一种洁净不俗的气质,再加上一颗眉心痣的点缀,她的这份气质就显得个性化了,完全属于她詹弥了。

肖明川第二次见到詹弥,差不多是在一星期后镇卫生院新院址奠基典礼后的酒宴上。那天肖明川是作为嘉宾给请来的,坐到了镇委书记和镇长这一桌上,詹弥作为卫生院院长,今天这场事的主角人物,当然也在主桌上。席间,当镇长把肖明川介绍给詹院长认识时,詹弥对镇长说,我和肖协调见过面了。说罢看着肖明川问,嗓子好了吗肖协调?肖明川被问得心里一慌,跟着就红了脸,说,好了好了,詹院长。镇长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肖明川去卫生院看过病,就感慨道,詹院长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知识型女人,肖协调你一来,就病到了我们詹院长手里,这种相识方法可是有点与众不同啊。镇长的一番调侃话,让肖明川脸上又烧了起来,都不敢正眼看坐在他斜对面的詹弥了。等到酒在桌面上唱主角的时候,书记让肖明川给詹院长敬个酒,肖明川不推不缩,端起酒杯就敬,敬过也不在意詹院长喝多喝少,她就是湿个嘴唇,他也没有二话,只顾自己喝干杯子里的酒。接下来镇长也找热闹,鼓动詹院长回敬肖明川酒,肖明川也像刚才自己敬酒那样,只管自己喝净杯中酒,不去留意詹院长喝深喝浅。当酒席至尾声时,詹弥单独敬了肖明川一杯酒,这回詹弥干了,已有些晕乎的肖明川,望着詹弥一笑,就把这杯敬酒收到了肚子里。然而肖明川不知,正是他的这个一闪即逝的笑脸,让詹弥心底颤动了一下,觉得肖明川这个石油人,在酒桌上不会耍花招,一招一式很本色,很朴实,也很有几分大男孩儿的率真劲。在詹弥看来,如今在这种场面上喝酒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不会耍滑头的了,而一个人在酒桌上的表现,或多或少是能带出一些人品倾向的。詹弥在此对肖明川就有了好感。

肖明川真正在感情上接近詹弥,说来有些悬乎。那天从施工现场回来后,刘海涛去洗车,肖明川在窑洞里呆着呆着就闹心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出窑洞,往卫生院那边去了。当走到卫生院门口时,肖明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不住地往卫生院里看。而当时的詹弥,正在给窗前的几盆花浇水,所以她是在无意中看见的肖明川。肖明川隐约望见了詹弥隔窗而来的目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急忙扭过头,乱步往前走去。意想不到的险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辆从肖明川背后而来的摩托车躲闪不及,嗵一下就把他撞倒了。站在窗前的詹弥,眼见肖明川倒地后滚了几下,接着就不动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蹿到路边后居然没掉下来,回头看了一下,就轰着油门一溜烟逃跑了。詹弥的脸,刷一下惨白了,手里的水壶掉到了地上,水泼湿了她的双脚。等到身上的血再一次往上涌的时候,詹弥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已经有过路人惊虚虚围上来看究竟了,神经紧绷的詹弥嚷闲人都靠边站,然后蹲下来,扒开肖明川的眼睛看了看,又抓起肖明川的右手,试了试脉搏,接下来就跪着嘴对嘴给肖明川做人工呼吸。这工夫卫生院里又跑出来几个人。当詹弥汗流满面时,肖明川睁开了眼睛,人已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一顿一顿地不流畅。一些人在小声议论。你瞅他,没出血。能活过来,命大啊!嘁,奇迹哩!这要不是在卫生院门口,还不好说了呢。詹弥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汗水问,你叫什么名字?肖明川眨了一下眼,本能地说,肖明川。詹弥松口气,又问,肖明川是谁?肖明川没有马上回答,从他眼色上看,他对这句问话的反应有点迟钝。詹弥再问,肖明川是谁?肖明川瞅着詹弥,半天不错眼神,后来一笑道,谢谢你,詹院长,刚才是什么车把我撞倒了?人群里有人搭话,是一辆摩托车。肖明川在死亡边缘上的这一笑,再次让詹弥心底一颤,只是这次的一颤,要比那天在酒桌上的一颤更动心。詹弥抬头对一个小护士说,快去取担架来。肖明川被抬进卫生院,詹弥吩咐人联系车送肖明川去县医院检查。肖明川没有外伤,只是身上有几处擦痕,詹弥担心他大脑和内脏受损。此时,任何一个有点医务经验的大夫,都会有这种担心。肖明川说,我有车。说着从腰上摘下手机,给刘海涛打电话。

刘海涛这时刚进窑院,车还没熄火呢,一听说肖明川出事了,就急火火地把车倒出窑院,一加油来到了卫生院。詹弥先给县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然后就带着一些急救设备和药品,外加一个小护士上路了。小护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詹弥坐在后排座上守护着肖明川。路面不平,车子颠簸了几次后,詹弥为了坐稳,再就是想让肖明川的脑袋少受一些震动,索性就把肖明川的头,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为了不让肖明川在这种不该入睡的时刻入睡,詹弥间或跟他说几句话,一只手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头发里轻轻抓着。尽管身上疼得厉害,但肖明川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只女人手给予的陌生温暖,他疼痛的身子正在被这水一样流动的温暖慢慢地覆盖着,或许是心被覆盖了一遍又一遍后,肖明川有些抗不住了,直想流泪。

到了县医院,几样检查做下来,院长跟詹弥探讨肖明川那会儿不省人事这一症状的看法时,院长让詹弥先说说,詹弥就说,从现在的情形看,他当时的休克,可能属于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院长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看法,至于说大脑和内脏,到底有没有受到损伤,县里的医疗条件还不能……再就是会不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也说不准确。不过他能活过来,他真的要感谢你及时赶到现场,就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不然这种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说过不来就过不来了,生死也就是几口气的事,有时过来了,但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些你詹院长都是清楚的。说到这,院长见詹弥脸红了,就改口道,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岳院长,你看要不要留下病人,观察观察?或是去市里省里再检查检查?

詹弥一时不好做决定,就去征求肖明川的意见,肖明川说,我感觉没那么严重,可能也就是撞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回去吧詹院长,手头上的工作,实在是没办法放下来。再说我住的地方,离你们卫生院也不远,回去后就算有点什么事,我想也来得及处理。詹弥盯着他的脸,半天也没说话。肖明川脸上热乎乎的,呼吸急促地说,谢谢你,詹院长。詹弥咬了一下嘴唇,平静地说,记住,你欠我一条命,肖协调!肖明川心里一酥,咽口唾沫,避开詹弥的目光,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去的路上,詹弥对那个骑摩托车的逃逸人,连说了几句诅咒的话,刘海涛也不依不饶地问詹弥,看没看清车牌,等找到那家伙,非剁掉他一条腿不可,让狗日的逃跑。肖明川叹口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口气说,也许他不是怕担责任,我想他可能是怕花上一笔他无力承担的医药费。詹弥道,肖协调,你可真会替人着想啊。刘海涛接话说,詹院长,我们肖处是后备局级干部,这点觉悟还能没有。詹弥就笑了笑,没再开口。这之后的几天里,詹弥几次来到窑洞看望肖明川,主要是冲脑震荡后遗症来的,每次来,她必问肖明川有没有失忆的情况?脑袋出没出现过间歇式疼痛?咯没咯过血?语言上有没有障碍?饮食正不正常等等,有时肖明川不在,她就发短信息问候一下,提醒几句,等到肖明川的身体状况暂时让她放心以后,他们之间的短信息,往来得就频繁了,这期间肖明川拉上刘海涛请詹弥吃了两次饭,詹弥也由卫生院里一个小护士陪着,请了肖明川和刘海涛一次,另外詹弥还搭肖明川的车回了一次县城。詹弥在镇上有一所房子,在县城里也有一所,她丈夫在县卫生局工作,多年前突然迷上了钮扣收藏,如今已经迷得不行了,用詹弥的话说,那就是他丈夫已经着魔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据詹弥说他现在收藏的钮扣至少有两万多枚,最早的一枚可能是唐代的,也可能还要更早一些。她丈夫的心思和精力,都给小小的钮扣占去了,工作干得一塌糊涂,糊涂到了领导都懒得说他一个不字了,而他对詹弥,那更是说忘到后脑勺去,就能把詹弥在后脑勺上挂个一月半月,家里存折上的钱,差不多也被她丈夫折腾得一干二净了,就连詹弥准备买车的一笔私房钱,也让她丈夫挪用了,全都变成了钮扣,搞得詹弥现在也懒得说他半个不字了,平时能不回县城就不回县城。詹弥有一个儿子,儿子眼下在西安读寄宿中学,由詹弥的妹妹监护。

肖明川对詹弥的家庭状况略知一二后,也就不由得发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慨,向詹弥大致诉说了自己的家况。肖明川的爱人在集团公司下属的研究院当工程师,相貌端庄,性情古板,手里常年有科研项目,心里常年有出成果的奔头,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在行业圈里小有名气。这个在事业上有光有亮的女人,在家里倒是让肖明川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有时搞得他想跟她亲热一下,都不好意思张口。夫妻间的好事做不成,却也恼怒不得,因为曾经在嘴上拐弯抹角表示过不满,结果人家听出来后说,都什么岁数了还这样?噎得他没话可说了,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气横秋了,没什么出息了。要说肖明川在家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生活气息,那就是他从儿子身上感受到的,儿子在北师大附中读书,机灵顽皮,学习不费劲,动不动就能拿俏皮话把肖明川逗乐了。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詹弥来到窑洞,说是她们那边正在炖羊肉,让肖明川和刘海涛中午过去吃,肖明川说刘海涛不在家,车让镇长借去回老家了。詹弥说,那你就自己过去吧,肖协调。肖明川见她没有坐下来说说话的意思,就找辙问,忙吧?詹弥道,不忙。肖明川盯着她的脸,同时自己的脸也在一点一点地泛红。詹弥就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很难看是不?肖明川一愣,接着摆手说,看你那颗眉心痣,好看。詹弥说,一颗泪痣,有什么好看的。肖明川道,我听说那是美人痣。詹弥笑道,你也会赞美女人?肖明川搓着手说,真的很好看。詹弥嘟着嘴说,就算是一颗美人痣吧,可惜长在了我这张脸上。肖明川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心里就轰地一热,吞吞吐吐说,真的……很好看。詹弥走了过来,肖明川就紧张地梗了一下脖子。面对面,两只眼睛里的光,热热的都很有温度,交融在一起后,那温度就更高了,能把彼此的心灼热。詹弥眼神飘忽着说,那天你要是不那么专心往我们院里看,你就不会丢魂了,不会给车撞上了。听了这话,肖明川就不想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了,他一把将詹弥抱到了怀里。她的身子在颤动,这让他身上的血得到了怂恿似的,忽一下在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沸腾了,尤其是那个常年被压抑的部位,更是想急着活跃起来。詹弥也没有话说了,她紧搂着他,闭着眼睛,凭着气息和感觉,让他扑来的嘴,准确地把自己的唇俘获,她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轰鸣声……事后,一身轻软的詹弥道,我知道了,巧克力融化,就是我此时的样子。这时的肖明川虽说身上亏力,但却是很想在嘴上撒一下欢,就说,那天真要是把我撞回去了,你今天就只能还是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了。詹弥笑道,知道你为什么没给撞回去吗?肖明川把右手放到她潮湿的胸上说,命大!詹弥哼了一声说,不对,是因为那一刻,你心里只有我这个白衣天使,是天使保佑了你大难不死。肖明川又来捏她的鼻子,她躲闪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肖明川道,你说的是那些老君子。詹弥缩着身子说,你这是多吃多占后遗症。肖明川捉住她闪躲的脸,固定住,然后在去吻她的眉心痣。詹弥嘴里,轻声地呵呵起来,死死抓住肖明川的两个肩头,生怕肖明川跑掉似的。肖明川的一只手滑到了她下身,她一脸醉意地说,你呀——

正文 第四章

在去光阳市的高速公路上,三菱吉普顶着热烘烘的干燥气流飞快地跑着。郭梓沁侧过头,望着车窗外,猜想任国田这会儿在家里等自己的心情。任国田比郭梓沁大几岁,前年底到的洪上县,赴任时,他留了一手,没把家迁到县城。他从市里落到县里,问题出在跟人上,他这个水利局局长跟市长跟得前胸贴后背,后来市长跟白书记闹矛盾,到处摆擂台叫板,结果在一起小煤窑塌顶事故处理过程中被白书记逼到角落里,几记直拳摆拳加勾拳,放倒了,过后只得灰溜溜去省政协挂了个闲职。得胜的白书记,在打扫战场时还算给了任国田面子,没有将他打人冷宫,或是打包充库存让他长期闲置,而是把他平调到了洪上县。惊出一身冷汗的任国田,自此就学乖了,没敢在白书记面前流露出任何消极情绪,挂着一脸谦卑的微笑,钻进了贫瘠山区,夹着尾巴从头再来。

洪上县搭着黄土塬一隅,落足城中任何一处,随便一抬头,便有梁姿峁影跌进眼帘。在过去的日子里,洪上县被郭梓沁这双眼看得没有一点亮色,就更不用说情调了。县城南北走向,坐落在纷乱的沟壑崖岔之中,城内几条老街,抻不直也拉不平,尤其是那条被说成是县城中枢神经的腰杆街,从空中看下来,弯弯曲曲像岸边一条锈死的锚链。沿街两侧码开的房舍店铺,犹如依附在锈锚链上的海蛎子。洪上县穷,就穷在了耕田少,路不通畅,水贵如油,靠天吃饭的嘴,世世代代朝天狂张,整个县都是国家治理土地荒漠化的重点示范区,政府年年都为这块地上的人畜操心,扛来成捆成捆的钞票填窟窿补洞。

再说郭梓沁的身子,现在能跟任国田贴实了,靠的是关系网上的横横竖竖。想当初,郭梓沁从北京出来,闪开了回来领人的韩学仁和同行的肖明川,没直接去车西市报到,而是拐个弯儿,转悠到了省会,把父亲的一封亲笔信交到了一位姓古的副省长手里。那天古副省长看过信后心情不错,打探他老爹近况时,一口一个老家伙,听得郭梓沁心里有了踏实感。那会儿从北京出来时,他还真有点怀疑老爹与这位将要离职的古副省长的交情够不够温度呢。那天分手前,古副省长说,梓沁呀,等你的工作落实稳妥了,再给我打个电话。这之后不久,郭梓沁稳当下来了,但他没有给古副省长打电话,而是再次来到古副省长家里,说清了自己在工作上的分管区域,古副省长就当他的面,给光阳市的白书记打了电话,叮咛白书记,日后要把郭梓沁照顾周到了,郭梓沁的事,就是他的事。接着这个茬口,郭梓沁又来到光阳市拜见白书记,白书记自然周到款待,寒暄中说,以后北京方面万一有什么磕磕绊绊,可就要扶他郭梓沁的肩头喽。郭梓沁也很会续话,说我父亲也很好客,性格跟白书记您差不多。翌日,白书记说这几天正琢磨着去洪上县转转,正好你来了,顺便送你过去吧。那天到了洪上县,毫无准备的任国田忙前忙后,把接风的酒宴张罗得欢欢喜喜。

天上的灰色云层,到这时也没有散开,郭梓沁摇下车窗说,把空调关了吧,吹吹自然风。贾晓应声关了空调。呼呼的响风,一缕接一缕扑进车里,郭梓沁闻到了黄土塬的气息。贾晓望一眼车镜,笑眯眯说,郭处,你知道韩局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吗?郭梓沁掏出烟,玩味着他卖关子的口气,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郭梓沁早就品出来了,贾晓这个人好咋唬,好攀高,好打听事,所以外出办某些事时都尽量背着他。不过郭梓沁平时也很会装糊涂,像贾晓这类专吃领导的小人物,琢磨透了倒也不难摆弄,偶尔给他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他打发乐呵了。贾晓说,今天是韩局的生日。郭梓沁把脸扬起来,点着烟说,你倒是心里有数啊。贾晓道,郭处,你忘了,我给他老人家开过车。郭梓沁点点头,过去他从贾晓嘴里没少掏韩学仁家里家外的事,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对他后来把握韩学仁脉搏,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郭梓沁说,这事你提前告诉我就好了。贾晓一笑,不无表白地说,郭处,韩局怕麻烦,不过那会儿在酒桌上,我悄悄替你敬过他酒了,韩局特高兴。郭梓沁吐口烟,笑道,这我可就有事干了,回头还得好好想想,怎么谢谢你这个穿针引线的红娘。贾晓的脸乐得蛮舒服。

郭梓沁弹了弹烟灰,不再跟贾晓做嘴秀了,思绪一层层地往韩学仁身上缠绕。可以说,当初郭梓沁在水庙线上一迈步,就意识到了韩学仁的含金量不低,唐总经理的家他当了一大半,要是能把他拢住了,自己在水庙线这一站,就不愁站不稳了。郭梓沁尽管找到了靶心也拉开弓,搭上了箭,然而他最终射中的人却不是韩学仁,而是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郭梓沁刚到水庙线不久,后院就起火了,妻子姚千仪在电话里要他马上回北京办散伙手续,不然她就跑过来。郭梓沁怕姚千仪跑来闹腾,只好垂头丧气地赶回北京。姚千仪现在一家跨国集团公司驻京商务会社做中方代理,姚千仪眼下看上的那个男人郭梓沁见过,一家做进出口贸易公司的副老总。那次姚千仪问,你说,再这么冷冷呵呵过下去,还有意思吗?郭梓沁漫不经心地说,是他比我有钱呢?还是因为我不能生育?郭梓沁的播种机,应该说一出厂就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先天不育这个短他这辈子怕是没办法往回找了,只能遗憾地扛到坟墓里去了。但郭梓沁的性功能还是没有问题的。姚千仪眼神找事,口气更挑衅,说,他比你有人味。我再一次告诉你郭梓沁,我不想再这么要死不活地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我受够了!郭梓沁的脸色依旧不急不慌,嘴上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非得离?不离又耽误你什么了?我似乎没妨碍你什么事吗?姚千仪一脸冷色道,你早知道我跟他有事,可你却装着什么都不清楚,你说你这人,有多阴险吧郭梓沁,怕是鬼都不敢跟你过日子。郭梓沁点着头说,我可没说过你是鬼,你这是在得便宜卖乖吧?我不吱声,不等于没有苦恼,不等于脑袋上没有一顶绿帽子。姚千仪甩着两只手说,那你折腾呀!你为什么不跟我折腾?郭梓沁说,涵养,懂得什么叫涵养吗?姚千仪嘲讽道,好啊,那你就接着往下涵养吧郭梓沁。郭梓沁不想再磨嘴皮子了,耐着性子说,我现在不是没在你身边嘛,离婚这个问题,等我回来再处理也还来得及嘛。姚千仪压着火,挥着手说,我等不及!郭梓沁说,那你就上来嘛。很挑逗地看了姚千仪一眼。

郭梓沁这句话里的意思,全从他那一眼挑逗里吐白了,姚千仪的某根神经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刹那间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冲过来,歇斯底里地往下扒郭梓沁的衣服。郭梓沁也不反抗,任由她连扯带拽,粗鲁地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还行吧千仪同志?不比野生的差劲吧?郭梓沁不阴不阳地问。姚千仪哽咽道,可惜呀,郭梓沁,这么好的东西,他妈的长在了你身上!郭梓沁一笑,摆动了一下身子说,原来你还是识货的。姚千仪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郭梓沁说,你冷静了就好,对谁都好。姚千仪说,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挨操打呼噜,你郭梓沁就是这种人。说完神情恍惚,居然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郭梓沁又来掐捏姚千仪的乳头,这一次姚千仪没有闪躲,一直在眼里打晃的泪水流了出来。郭梓沁一提乳头说,我这次为什么去水庙线,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万一因为离婚,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我会……我答应你,回来就离。郭梓沁拿明白话朝她穴位上点了,姚千仪这时就得知个好歹,要是再由着性子闹下去,结局就有可能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其实姚千仪在很早以前就应该心里有数,真要是因为离婚,搞黄了郭梓沁的人生念头,那郭梓沁就不会是做爱时在她身子底下找省事的那个郭梓沁了,像他这种阴气十足、不为别人流汗流血、能容忍妻子以强奸名义往死里干他的男人一旦发起狠来,鬼晓得他会怎样祸害人。姚千仪从他身上下来,一丝不挂,撅着屁股,拉着胯,抹着脸上的泪水去了卫生间。

正文 第五章

郭梓沁早就不把这个家当温暖的窝了,所以说不管姚千仪在精神或是肉体上怎样发难,他都不会大吵大嚷,指望他动肝火扩大事态,整出引火烧身的局面这很难办到。如今郭梓沁在姚千仪身上,冷热表现全是造假工程。

那次稳住姚千仪后,心里不痛快的郭梓沁本想马上回车西,但他冷静一琢磨,就又不想蔫悄悄地溜回去了,也就是说他这次回来不能跑空,有些该看的领导得去拜拜,有些该请到酒桌上的人得请到酒桌上去。郭梓沁首先把集团公司组织部干部调配处谢处长和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长请到了酒桌上。这个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就是郭梓沁曾经呆过的天龙石油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已经从集团公司剥离出来了,但不管这块招牌怎么挂,管理权仍在集团公司,只是管理部门更换了,这会儿由集团公司市场开发局管理。郭梓沁的首场酒之所以要请这两个人,那是因为他与这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在天龙石油房地产开发公司做副总时,多次与曹总联手合作,收获丰厚,可以说,郭梓沁个人财富积累的速度,在这个时期是跳跃式的。再就是在这个时期内,郭梓沁和曹总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让一些同样拥有权力的人得到了特价房和优惠房,谢处长那套至今还在出租的门市房,就是从郭梓沁手里得到的,特价加优惠加关系,谢处长一下子就省了三十多万。作为利益回报,谢处长在郭梓沁举步挺机关大楼过程中,也是支了招使了劲,甚至在一两个较真的环节上,力气出得不亚于办自己家里的事。再说郭梓沁,在接下来的两天多时间里,该走动的地方,他留下了脚印,该举杯的手,他也都握过了,待方方面面打点下来,累是累,但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于是就想尽快返回水庙线。

那天去订飞机票,郭梓沁碰上了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韩婧在集团公司政宣办领薪水,平时跟郭梓沁不太熟,见了面也就是打声招呼。如今郭梓沁去了水庙线挂职锻炼,而韩婧的老爹又在水庙线上当副老总,说话撑事,所以那天在郭梓沁面前,韩婧就找到了一些发飘的优越感,有心情与郭梓沁多说了几句话。韩婧口气不小地说,你郭处这一步算是迈对了。郭梓沁道,组织上安排的事,不去也不行啊。韩婧说,你这么聪明能干,还愁什么呀?再说唐总经理和我父亲,都是好接触的人。郭梓沁点头道,韩局长是老领导了,我真想得到韩局长的指点。韩婧说,我父亲会支持你工作的。等回头找机会,我跟老头子提提你。郭梓沁套近乎说,韩姐你要是这么帮助我,那我可得好好给韩局长卖力气做事。对了,韩姐,我这就要回水庙线了,你跟韩局长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韩婧说,谢谢你郭处,没什么事。分手的时候,两人聊出了一点热乎劲,韩婧就给了郭梓沁名片,还邀请郭梓沁抽空到家里坐坐。能跟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搭上线,确实是意外收获。郭梓沁想,这个韩婧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抄近道贴上韩学仁的一段引桥,于是就趁热打铁,当晚带着压手的礼物来到了韩婧家。过后,郭梓沁常想,还多亏了韩婧不像她老爸那样富有心计,她若不是一身小市民气味,不给自己表现空间的话,那么自己说什么也不会那么快就贴上韩学仁。

那次郭梓沁撒开老爹在京城里的关系网,把韩婧独生女儿的工作问题解决了。韩婧女儿大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单位就业,就那么游手好闲,在京城里晃悠了一年多,成了韩婧的一块心病。外孙女的就业问题,当初韩学仁也管过,但是没管出名堂来,他给韩婧留下的话是等机会再说吧,机会迟早会有的。对老爹留下如此没有限期的安慰话,韩婧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可也没辙,总不能在这件累人的事上,把老头子逼得抬不起头吧?几天后,郭梓沁返回车西,见了韩学仁,感觉韩学仁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比从前顾及细节了,于是就明白了这是韩婧把好听的话递进了韩学仁的耳朵。感情距离一拉近,郭梓沁自然有收获。有一天,韩学仁与郭梓沁通电话时,委婉地暗示他,土地协调工作不好干,他手头上还有点征地节余款,意思是让郭梓沁心里有个数。

韩学仁手里捏着一笔征地节余款,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土地协调员们摸不清这笔节余款的准确数额。征地初期,韩学仁跟地方政府虚虚实实一路谈下来,没超预算不说,还省下来八百多万。不过阅历丰富的韩学仁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笔使嘴从土里刨出来的节余款,省不到工程结束,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挪点,那个借点,项目经理部的人找借口发点,再往征过的地皮上贴补点,最终八百多万连个零头也剩不下。

心急吃不上热豆腐,郭梓沁做事不缺分寸感,他没有借在韩婧身上搞出来的一点热乎劲,就不知深浅地向韩学仁打探那笔节余款的准确数额,急于从中捞一把,他要在机会面前欲擒故纵,在眼下这个让韩学仁觉得有必要报答他一下的关口上,反倒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目光避开韩学仁,不跟你做一把一利索的快餐交易,不急不躁中放长线钓大鱼,尽量给韩学仁一个不贪不诈的沉稳印象,这样才好叫韩学仁放心,他放心了,日后才有可能多方照顾自己。从工作角度说,有一笔节余款在暗处撑腰,郭梓沁心里确实比别人有底了,融入角色的节奏随之加快,跟洪上县县委书记任国田的关系,也很快就由吃吃喝喝的饭桌交往,上升到实实在在的合作。瞅准时机,郭梓沁下手了,他暂时绕开韩婧的关系,另动脑筋打征地节余款的主意。他过滤了一下自己的管辖区段,他从一些微妙环节的连接处找到了借口,于是就以管线改道,荒地充耕田,实物赔偿,二次补漏,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等一大堆赔偿理由,给韩学仁打了一个申请报告,要求追加他管辖内八乡镇土地二次补偿金八十六万。韩学仁接到报告后,觉得这个郭梓沁确实会钻营,能算计,要钱要得有根有据,明明白白,大大方方,于是就很像回事地从八十六万上砍下来二十六万,给了一个六十万的整数。六十万拨到洪上县后,郭梓沁跟任国田谈成了一笔交易,核心内容是他照应的八个乡镇,今后因土地纠纷出现的各种赔偿问题都由任国田承包处理,不得再找任何借口影响工期,一直到八乡镇内的工程全部结束,这样六十万中的五十万,到时就归洪上县支配,剔出来的十万,他留做机动经费,依旧挂在洪上县的账上。

那天,任国田真假兼而有之地问,老弟,你就不担心我挪用了你那十万块?我的荒漠化综合治理工程、本土人才开发计划、三农课题对口调研、县城老街整改、化解乡镇企业三角债、解决拖欠教师工资、偿还银行债务等问题都得拿钱说话呢。郭梓沁笑笑,去枝剪叶地说,矿灯一亮,到处宝藏,你老兄这是在煤堆里抓钱打我啊。说到煤,洪上县与周边县比起来,煤储量虽说没法儿跟人家争强,但境内的大小煤矿拢出一个数来,怕也有五六十座,煤这一块进项,每年撑着县财政百分七十到八十的收入。任国田道,我这里煤层深,瓦斯浓,成本高,风险大啊老弟。郭梓沁说,好好好,咱不说你的煤,单讲你老兄要是能在这洪上县扎根,我在存放钱这件事上也许就不会这么心安理得了。任国田见缝插针,话绕几圈说,我在洪上县的根扎深扎浅,还得看你郭老弟怎么施肥浇水啊。郭梓沁也不含糊,迂回应答,要是土质不行,我就是一天上三遍肥,浇八遍水,你老兄也不可能茁壮成长。任国田说,这可说不好,我这棵移植铁树,没准就在这穷乡僻壤开花了呢。郭梓沁见他还在玩深沉,就一竿子捅到底说,你老兄开花有可能,不过你拿那区区十万块钱,我想是造不出一颗卫星的。任国田嘟着嘴,耸耸肩头,脸上有种被人窥见了隐私的窘态。郭梓沁停了停,冷丁又冒出一句,我信任任书记,比信任我自己有过之,这一点想必任书记没有料到吧?任国田明知这是一句泡人的离心话,但他还是当听了一句实在话表现,紧忙做了一个往回挡的手势,笑嬉嬉说,得得,你再给我戴高帽,我可就晃悠起来了郭处长。你那十万块钱,我做梦都碰不到啊。

正文 第六章

郭梓沁匆匆赶到光阳市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钟了。郭梓沁往任国田家里打了电话,任国田问清了他的落脚地,说马上赶过来。收好手机,郭梓沁给了贾晓三百块钱,叫他晚上自由活动。郭梓沁说,别忘了要张发票。贾晓乐得眉心里都是笑,说,忘不了郭处,谢谢郭处。郭梓沁每每遇到不方便的事,都要像今天这样打发贾晓,叮咛他搞一张发票。而贾晓呢,每次未必会把三百块钱都花出去,但他过后肯定会给郭梓沁一张三百整,或是三百出头的发票。

任国田开着奥迪来了,吹了头,修了面,净了胡须,穿了一件墨绿色鳄鱼牌t恤衫,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有派头。郭梓沁打开车门,先把黑色提包放进去,然后钻进车子。任国田瞅了一眼瘪塌塌的提包,犹豫着问,咱们空手去白书记家?郭梓沁一拍提包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走吧。任国田心里还是没底,顺着话问下去,包里什么东西?能拿出手不?郭梓沁嘿嘿一笑说,栽你面子,还不就是剥我脸皮。任国田这才点点头,启动了车子。今天去白书记家,郭梓沁自己没什么事要办,他主要是为任国田日后县返市铺路搭桥。奥迪在一个路岗等绿灯时,任国田忧心忡忡地说,这阵子市里麻烦事多,也不知白书记今天有没有好心情?郭梓沁看了他一眼,拖着长音说,别婆婆妈妈了,好好开你的车吧任书记。

光阳市不大,是个地级市,奥迪还没跑出欢来,白书记家就到了。白书记没想到任国田会跟来,昨天郭梓沁跟他通话时没提任国田,白书记还以为郭梓沁自己来呢。这样一来,白书记在跟任国田打招呼时,嗓子眼里就拖出了异味。郭梓沁一见这情景,紧忙圆场说,白书记,昨天我说过来看看您,任书记说他也正想跟您汇报汇报工作,我就把任书记拉来了。白书记看了任国田一眼,半真半假地说,这么说任书记心里,还是装着我的嘛,啊任书记?任国田搓着手,点头哈腰地说,白书记。郭梓沁笑笑,冲着任国田有板有眼地说,任书记,你这辈子能被白书记领导一回,那是你有造化。白书记哈哈大笑,说,你是这么讲可以,任书记怕是不会这么想吧?任国田不敢随便接白书记的话,斜眼看看郭梓沁,郭梓沁侧身说,白书记,任书记可是一直跟我讲你如何如何关照他呢。就说任书记当初去洪上县吧,那是您有意让他下基层锻炼,检验一下他的综合素质,日后好让他挑重担。任国田又是笑又是点头,配合得挺贴切。

白书记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听得出郭梓沁说的都是些场面上的帮腔话,就想郭梓沁现在既然跟任国田不见外了,那么就给郭梓沁一个人情做吧,今天在脸面上跟任国田松动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索性就着郭梓沁带来的热乎劲,把手伸给任国田,让他握几下,任国田怎么说也是一个洗过脑子的人了,适时给他一个和气信任的态度,他今后就有可能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踩。白书记望着一脸六神无主的任国田说,郭处长是个非常讲义气的人,今后他在洪上县的事,你任书记办不漂亮我会不高兴的,我说任书记。任国田马上就有感觉了,说,白书记,这咱心里有数。白书记嗯了一声,操起手道,今晚,咱们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吃几口便饭吧,我都准备好了。任国田没出声,瞧着郭梓沁,等他拿主意,因为来之前他们有过商量,今天是要请白书记出去坐坐的。

郭梓沁思忖了一下,就没再拿旋在心里的热情话往外请白书记,搓着手说,白书记,那我和任书记就在你这里添乱了。白书记说,你不客气行,可是任书记,多少也得跟咱客气……客气吧?听白书记这么一甩话,任国田心里舒坦了许多,脸色也不那么拘谨了,笑道,白书记真是幽默啊。瞅着是火候了,郭梓沁这才把要送的东西从黑色提包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说,白书记,送您一样旧东西玩玩。

郭梓沁所说的旧东西不大,被一块薄毡子包着。白书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古香古色的彩绘陶壶。一旁的任国田,这时脸上一惊,下意识瞟了一眼郭梓沁。这把彩绘陶壶是任国田在承包了郭梓沁的八乡镇土地协调工作后,为了进一步增进感情而送给郭梓沁的,任国田想不到他会为了自己的事,转手把这么一件难得的古物递到了白书记手上,出手蛮重啊!白书记捧起陶壶,直起腰,举到眼前细赏。壶胎无裂痕,釉色均匀,纹饰呈连旋纹,线条流畅简达,烧制火候叫好;壶身上,似乎只有一两处轻微划痕,品相还就应该是上等品的品相了。凭眼力和手感,白书记认定,此壶不像是赝品,但究竟出自哪朝哪代,他一时还不把准。白书记轻轻一叹,瞥眼郭梓沁,又瞅一眼任国田,满脸糊涂地问,古董吧?郭梓沁含糊其辞地说,也没准是件仿制品,这可说不好。白书记,你就留下来当个点缀物吧。白书记放下陶壶,脸上并没有爱不释手的表情。他猜得到这把壶的背后主人是谁,郭梓沁只不过是个二传手。白书记操着轻松的口气说,任书记在场,真假我都不敢留下呀,这要是传到反贪局去,我受贿是小事,说你郭处长行贿,你的前途可就成问题了。郭梓沁笑了,绕过白书记嘴上的沟沟坎坎说,白书记,这把壶,也可以说是洪上县的特产。说到这一转脸问任国田,是吧任书记……任国田赶紧点头,涩巴巴搭上腔,嘿嘿,白书记又幽默了。白书记捏着下巴说,也好,等过几天我去省里看古省,到时送给他玩吧,他爱摆弄这些瓶瓶罐罐,收集了不少。白书记提到的古省,就是郭梓沁刚攀上的那位古副省长。

九点多钟,郭梓沁和任国田从白书记家走出来,两个人满嘴酒气,都喝红了脸。上车后,郭梓沁看着任国田,莫名其妙地笑了。任国田趴在方向盘上说,老弟,你行呀,你拿人,都拿到心尖上了,你应该知道那把壶是什么身价。郭梓沁长叹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人走四季,物来物去,为你老兄的锦绣前程,我难道还豁不出去一把壶?任国田望着不远处被广告灯照得煞白的银行大楼,半天才说,好吧,我还有点底货,可能比那把陶壶更压手,你会中意的。郭梓沁清清嗓子,拍拍任国田的肩头道,老兄,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任国田转过脸,松松眼皮说,这得说是你老弟运气好啊,天上掉馅饼,专往你脑袋瓜子上砸!郭梓沁背过双手,捧住后脑勺,挺起肚子,打着哈欠问,去哪里?任国田发动了车子,笑而不答。

夜色迷蒙,奥迪进了洪上县,径直奔听雨楼茶坊去了。

到了地方,在一个笑盈盈伺茶女的引导下,任国田和郭梓沁进了二楼的静溪园包房。他们对这间包房太熟悉了,因为他们每次来,大多时候都是用这间包房。伺茶女刚退出去,就进来一个高个子,小圆脸,肤色偏棕油色的姑娘。两位领导这是去哪儿辛苦了。姑娘问,柔和的目光分散在两个男人脸上,同时把手里的一小盒极品大红袍放到了茶台上。郭梓沁看一眼任国田,任国田掏出烟,板着腰说,我说徐萌啊,我看外面车不多嘛,这阵子生意不景气?徐萌道,您多来几趟,我就不至于喝西北风了任书记。说完目光很较劲地在任国田脸上走了一遭。任国田缩回眼光,揪了一下下巴,招呼郭梓沁抽烟。

任国田与徐萌的关系,究竟哪儿明哪儿暗,郭梓沁目前还不把根底,他对任国田与徐萌之间肯定有事的感觉,应该说是在他头次来喝茶时产生的,过后有一天再来喝茶,任国田借着酒劲,就跟他多说了几句徐萌的过去,郭梓沁就知道了徐萌原先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跟本地最能干的民营企业家、油麦山矿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胡长明好上了,之后不久,胡长明就把这个茶楼盘下来送给了徐萌。至于说胡长明这个在煤生意上显赫的人物,郭梓沁倒是没机会多接触,只是跟着任国田吃过胡长明的一次请。虽说那次只是一顿饭的时间,不过郭梓沁对胡长明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觉得这个岁数刚到五十,身材中等,体态离肥胖还有一二十斤肉差头的煤老板,脸盘子尽管不出众,却也不算寒碜,近视镜后面那双温温吞吞的眼睛,丝毫不往外流露票子撑人的傲气,一个平和知足男人的性格,无形中就给他那双温温吞吞的眼睛定位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生脸对生脸的话,你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有钱人堆里的有钱人。尤其是那天酒喝到半程,郭梓沁从任国田嘴里得知,这个胡董事长心善不说,还不独,他在洪上县的慈善事业搞得也是有声有色,捐钱盖了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座敬老院,一个街心花园,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有些光是听响儿不见物的钱,胡长明一年四季里也是左右手轮着往外甩。那天见任国田夸胡长明不省劲儿,郭梓沁就感慨了几句热闹话,说胡董事长到底是从学校大门里迈出来的文化人,这有文化的生意人与缺墨水的买卖人之间,差出来东西就是一个素质上的高低。郭梓沁这也是现学现卖,他是刚刚听说胡长明早先是县一中的物理老师,国家允许一部人先富起来那当儿,胡长明在周围人一片惋惜和惊讶中辞了职,取出家里存折上的积蓄,又在亲朋好友堆里划拉了一些钱,一头钻进山里,跟煤干上了,由一个不起眼的小煤窑主,一吨煤一吨煤地原始积累,累着累着就把名气累出来了,踩着钞票走到了一个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位置。现在胡长明的老婆和女儿,双双定居加拿大,他老婆在那边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

茶壶、滤杯、饮杯、闻香杯,还有小吃什么的都布置齐当了,徐萌开始进入伺茶女的角色。任国田盯着低头洗茶的徐萌问,胡董这阵子忙什么呢?徐萌边工作边说,他这几天一直在矿上,任书记。这时郭梓沁见任国田正在一个劲地看着自己,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在让自己开口说点什么,好分散一下徐萌的注意力,于是岔开嘴边的话题说,徐老板,就没琢磨着去光阳市开一家分店什么的?徐萌把茶滤出来,道,我还有那个本事?除非任书记,高升去市里当市长当书记,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斗胆去借点光。郭梓沁一看话题挪不开,就给了任国田一个无奈的眼神。任国田一耸双肩说,怕是我这屁股,还不等坐上市长书记的宝座,你徐萌就去了美国法国,或是英国加拿大什么的。徐萌抬头盯了任国田一眼,噘着嘴笑了。

正文 第七章

在车西市通向四仙镇的省级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烟地跑着。这时车上的进口远程对讲机响了,07,07,下家坎呼叫,听见了吗?请回答。07是沙漠王车牌照上的尾数,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对讲机的代号。肖明川说,我是07,请讲话。对方说,加热站施工受阻,请速来协调。肖明川说,07明白,马上赶到。放下对讲机,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着赶到下家坎要多少时间。

在水庙线上,每隔五十公里就建有一座加热站,因为原油在长距离输送过程中,油温不能低于设计温度,不然就灌肠了,灌肠是指流动的原油在管子里凝固了,一旦凝固了,整条输油管线将停输,那是特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肖明川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脸色看上去灰不溜秋,两条眉毛找热乎似往一起揪着,像是身上哪儿正在闹病。刘海涛小心翼翼问,不会又是胃吧,肖处?肖明川的这副难受样,刘海涛已经见过几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说可能是胃不舒服。肖明川倒出一口长气说,没事。然后把两条胳膊盘到肚子上,使劲压着。沉默了一会儿,刘海涛按响喇叭,怪声怪调地说,肖处,我看就咱们地段上事多,人家郭处那八个乡镇里,就没什么人哭坟头、拦车头。肖明川拿起一瓶矿泉水,拧掉盖子,喝了一口说,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乱想。刘海涛加速超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开口道,肖处,听说郭处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整得特明白。

肖明川没接话茬,此时他的心思全涌向了下家坎,琢磨着这一次会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找麻烦?水庙线上的土地补偿金,早在工程开工前一个月,就一次性拨给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转发到需要补偿的农民手里,眼下的麻烦事,大多出在村子里,总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种歪理邪说拦阻施工,索要赔偿,而一些拿到了补偿金的农民也都不痛快,气哼哼发牢骚,说球哩,使这点点钱,哄哪个?莫说买不上一条瘦驴腿,就是买个牛皮皮粪兜,也得往里搭补哩,石油人这是咋个讲理?土疙瘩轰羊群,干掉渣儿听不见响嘛,就也找茬儿给施工队出难题。官司扯到村子里,村干部差不多也都满腹怨气,胳膊肘儿往里拐,讲土地补偿金都给层层剥皮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种田人的瘪肚子里,到头来还能装几两肉末末?麻球烦哩,咱村干部,管球不了哩。上下左右都不满意,杂事乱事就挤着来,这小半年来,肖明川在村子里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次在河东村,一户村民拿祖坟拦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讲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汉子就是不睬,听烦了,喊出三个儿子,索性把肖明川和刘海涛的手机下了,然后把他俩锁进了一眼窑洞里,口口声声说,不拿两万块钱来,就把他俩当羊圈着。他俩是中午赶到的,路上没吃午饭,到了天色擦黑时,俩人都饿得饥肠咕噜。手机不在身上,求救无门。刘海涛实在受不住了,冲着肖明川鸡皮酸脸说了几句气话后,就摇晃着窑洞门,破口大骂,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虏,你们也得给口饭吃吧?骂下来还真管用了,不多时,汉子的女人,惊慌慌端来一盆面片汤,汤里还卧着四个鸡蛋。肖明川拧着劲儿不吃,刘海涛不管那一套,让汉子的女人再送来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点多钟,汉子来问肖明川,事儿想通没有,肖明川没搭理汉子,汉子又说啥时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肖明川背靠窑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点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动权,回头到乡上县里理论这件事时,自己就是躺着说话,也他妈的硬气。油灯给汉子端走了,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蚊虫不时撞到脸上来,填饱了肚子的刘海涛,扒着门缝,叉着腿,改词变调地唱着郑智化的。你说征地中受点罪没什么/擦干泪/不要问/钱多少/我说征地中受的罪难吃消/流干泪/也要说/钱太少……大概是过了十点钟,村支书打着手电筒冒出来,吼汉子打开窑洞门,还把汉子数落了一顿,塌着腰给肖明川说小话赔不是。肖明川这顿罪受的不轻,就一直没给村支书好脸色。刘海涛瞪了村支书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书难为情地说,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盘盘了。唉,要说哩,他也是命不顺风,养了三儿两女,儿们都健壮,两闺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两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还是不吭声。村支书就从怀里摸出两瓶高粱白,拧掉盖子,嚷汉子取来四个大海碗,把两瓶酒咕嘟咕嘟折进四个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说,肖协调,你俩弄吧,一人弄两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说到这,村支书往凳子上一蹲,操着手,嘘口长气,不再吱声了。弄酒摆事,是这一带的乡俗,就是借酒量高低来比论输赢。肖明川咽口唾沫,端起一只碗,一口气直通通灌下去,跟着他在汉子不知为什么打愣的空当里,变戏法似又连下两碗,只给汉子剩下一碗。酒场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特长,速战速决,但像今天这么个下法,过去也是不多见的。村支书看到这里,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长叹一声,埋下头没词了。汉子直勾勾盯着小桌上的三只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撑着掏出两百块钱,拍到小桌子上,什么话也没往下撂,转身离开窑洞。头重脚轻的肖明川,把持着最后一股清醒劲,歪歪扭扭摸上车,正在听歌的刘海涛被他带上车的酒气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脸上一看,见他眼神不会拐弯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时汉子跑过来,把两部手机还给刘海涛。肖明川咬紧牙关,迟缓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刘海涛马上离开。车子刚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刘海涛停下车,嘟哝道,再怎么,也犯不着这样玩命啊,我说肖处。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烂泥了。刘海涛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县医院……

四十分钟后,沙漠王掀着一溜尘土,开进了下家坎加热站。正在此段施工的队伍来自河南,负责人四十来岁,是个会算计更会找辙的人,说话办事一向躲亏,施工中该业主掏的钱他不垫分文;该业主解决的矛盾他的舌头从不拨拉,因土地问题耽误的工时,他都一小时一小时地记在本子上,秋后再找你算总账,是肖明川接触到的乙方施工单位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今天吃完晌午饭,施工队准备平整那块种着洋芋的坡地时,发现一位白发苍苍,身穿布衣布裤的老太太盘坐在地头,望着一地油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稻草人。负责人没敢上前询问,退了队伍,静观事态发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坐在那儿无声无息。负责人料到这里面肯定藏事,就呼叫了07。听负责人叙述了一下经过,肖明川朝老太太走过去。肖明川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赵,昔日复勘这块坡地时,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蛮知情达理的。此时夕阳灿烂,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飞着的蝴蝶金光闪闪,轻拂的微风里,弥漫着土地干燥的气息。赵老太太面迎夕阳,佝偻的腰身轮廓镶上了一层晶亮的金边。走在这片田园般的风景里,肖明川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赵大娘。肖明川开了口,在赵老太太面前蹲下来。赵老太太笑了,哟,是肖同志哩。肖明川点点头,欲言又止,目光在赵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捡到了几片潮湿的泪痕。肖明川口气惋惜地说,等不到收获的日子,这些洋芋就铲了,说来是挺让人心疼的,唉!赵老太太直起身子,拢回额前一缕散发,嘴角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肖明川叹口气,此时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这块被征用的洋芋地,不同干管沟用地,管沟占用的土地都是临时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后沟就回填了,来年地面上该种啥还可以种啥,而加热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样了,让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生息息的寄托,当眼睁睁看着一块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时,农民的某种惶惑,城里人是很难揣摸透的,因为土地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粮食。赵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远处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说,肖同志哩,咱莫不是妨碍了你们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个啥,咱就是想在这地头上坐坐,瞅瞅,闻闻啥的。肖明川心里一扯一扯的,他觉得老人家淳朴得让人心酸。赵老太太站起来,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说,肖同志,瞧这日头,往回使劲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脚,喝碗水,吃个饭,大娘给你做荞面饴饴。肖明川声调涩涩地说,赵大娘……

正文 第八章

天色不晴,风也刮出了咝咝的颤音。上午九点多钟,在大岭乡境内一条僻静的山道上,一辆三菱吉普、一辆丰田越野、一辆奥迪、一辆面包警车贴着路边缓缓刹住。从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戴着棒球帽,身着浅色休闲装,有几个人手里还拎着双筒猎枪。郭梓沁跺跺脚,把猎枪扛到肩上,伸手接过任国田递来的烟。在他们身后,三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比比划划地跟两个京腔京调的年轻人说着什么。这两个来自北京的年轻人,一个姓苗,一个姓孔,是某大报的记者,被郭梓沁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请来采访光阳市。两位记者配合默契,没费什么劲,就从白书记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日后他们的文章做出来,不论长短,都要拿白书记的政绩来说事。两位记者明天返京,今天这是被任国田邀请来放松的。两位记者目光远放,发出阵阵感慨。此处是典型的黄土塬地貌,水土保持得比较好,梁上,峁下,岔坎,沟坡什么的都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植被,像样的树木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苗记者走过来问,任书记,你这山上都有什么猎物?任国田抬起头,用猎枪朝山上一指说,过去这山上跑的、飞的、跳的、蹦的东西可是不少,现在不行了,只剩下一些野兔,山鸡,灰鼠,还有一种叫贴山飞的鸟,个个都在半斤以上。至于说老鹰和灰头隼什么的,倒是没绝种,不过咱们见到了也不能乱打。孔记者摆弄着猎枪,兴奋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今的城里人,大都有这种毛病,好把乡下人司空见惯的荒山野岭,水洼苇塘,残庙废亭,破败老宅,篱笆围墙,烂砖碎瓦,枯井老树,高粱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鸡鸭猫狗,牛羊猪马,以及愚昧的陋俗礼节和装神弄鬼的迷信巫术,还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苦难,统统当成农乐来消遣玩耍。苗记者再问,任书记,看你这一带挺清静的,难道这里没有煤挖吗?孔记者附和,是啊,我也正想问问任书记呢。任国田跺了一下脚道,这一带,是省上的生态系统治理示范区,不好好护着还敢乱采乱挖?苗记者点点头。孔记者在任国田背后耸耸肩头。任国田勒勒裤带说,上山吧。有兴趣上山打猎的人,只有任国田、郭梓沁和两名记者,警察和司机等都站在路边聊天,抽烟,扯淡。贾晓从车上拿出对讲机挂在倒车镜上,然后又从车的后备厢里拎出几瓶矿泉水,招呼那几个人来喝。

任国田感叹道,就是短钱,要是有票子,我非把洪上县境内的荒山野岭都治绿了不可。造出一个天然的大氧吧来。郭梓沁举起枪,瞄着天空,添油加醋地说,你已经不简单了任书记,你这是才来几天呀,就把洪上县的土地荒漠化治理抓出了成效,白书记都在市里的大会上为你叫好了。任国田明白郭梓沁这番话是说给两个记者听的,但他没有借郭梓沁的嘴劲顺竿往上爬,而是把住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摇摇头。跟上来的孔记者,看出来郭梓沁在和任国田演双簧,就顺着郭梓沁话里的意思使劲往高处捧任国田,说,能人就是能人,任书记这叫能吆喝,会工作,先进典型不错过?苗记者转过脸来,把孔记者的忽悠话给道白了,说,保持水土,是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善事,等什么时候合适了,我们专门来写写任书记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先进经验。任国田摆着手,一本正经地说,说大了说大了,都是一些应该做好的工作。郭梓沁说,任书记今年有大动作,明年就会有大硕果,到那时再请你们两位来好好报道一下任书记。孔记者说,主旋律,什么时候都是新闻纸上的主题。苗记者笑吟吟说,但愿任书记的先进事迹堆积如山,到时候也好让我们爬一个高,写出一个范长江新闻奖来。任国田换了口气说,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得加倍向焦裕禄同志好好学习学习。郭梓沁说,任书记,你现在的硬件和软件,裕禄同志想当年可是没法跟你比的,我看任书记很快就能学出来,到时你的经验一上报纸电视,全国人民可就要学你任书记了。孔记者笑而不语,目光往山上盯去。郭梓沁刚想再开口,背后就传来贾晓的喊叫声,郭处,刚才横沟乡刘合子村施工队呼叫07,说是有一个老乡拿水窖闹事,还打了咱的人。

在水庙线上,所有的车载对讲机,使用的都是一个频道,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时,就近的协调员之间也好搭把手,互相有个照应。闻声任国田也停下来,眼神在郭梓沁的脸上撞了一下说,肖处长的地面上,又有人横腿扫荡了,唉,麻烦!郭梓沁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摇着说,任书记,刘合子村的麻烦事,一旦闹大发了,肖处长说不定会来找你这个父母官。任国田笑道,找我能解决什么问题。找钱比找什么都管用。郭梓沁道,话虽这么说,可情理也还是要占地方的。任国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算什么?郭梓沁说,任书记,我看你现在还是趁早帮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任国田眨动着眼睛,想了想没接话。多疑的苗记者,这时往郭梓沁脸上瞥了一眼。郭梓沁看了看手里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头上,含含糊糊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任书记。任国田皱着眉头,看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没琢磨出他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郭梓沁见苗记者一劲儿斜视自己,就给了苗记者一个笑脸,然后抖出明白话来点拨任国田,说,你叫那三个大盖帽,往刘合子村跑一趟,这真要是闹停工了,肖处长的日子可就……任国田点点头,嗯,吓唬吓唬,也行。郭梓沁道,不行呢,就来点真格的,拿这事给肖处长拔拔腰杆嘛。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有时这枪杆子里面也能弄出点感情,我和肖处长,可都是在你地面上吃土地协调这碗饭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任国田盯着郭梓沁内容丰富的眼睛,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于是转过身,冲着山下喊道,大黄,你们仨,这就往刘合子村跑一趟,把闹事的人铐到县里去。郭梓沁没再说什么,朝山上走去。孔记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朝苗记者招招手,然后猫着腰摸了上去。郭梓沁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张望时,正看见大黄比比划划,叽哩哇啦招呼人上车呢。贾晓在搞恶作剧,冲着大黄的后背拉开双腿,端出一个持枪射击的姿势。大黄上了车,手扒着车门,脑袋探出来喊,那我们上路了任书记!任国田挥挥手,警用面包车发动了,出发了。刘合子村离郭梓沁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

正文 第九章

就在任国田领着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时候,在另一条通往刘合子村的沙石路上,沙漠王风风火火地赶着路。车里坐着肖明川和横沟乡岳乡长。在接触过的乡镇干部里,肖明川对这个岳乡长有好感,觉得他比一般的乡镇干部耿直,讲理,有人情味,他曾因乡党委书记扣留农民的土地补偿金处理积压的饭费条子和添这买那的,跟书记吵翻了脸,指责书记这么做是在喝农民的血,一状把书记告到了县里,任国田差人下来调查的同时,把岳乡长召到了县城安慰,党政两头这么一捏掐,总算把岳乡长抖搂出来的事儿再次捆扎入库。从这以后,岳乡长总觉得自己欠乡亲们太多,也对不起石油人,所以说在自己的地面上,农民和石油人一旦发生冲突,他都会主动站出来调解。

岳乡长喃喃说,球个陈跛子,难缠哩,败家子儿,家里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赌了。肖明川心里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着车窗外。岳乡长使劲一叹,接着喃喃,咱说你们也是哩肖协调,那补偿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农民手里?绕了几个大圈圈,累死人哩。肖明川下意识看过来,但他没有接话茬。对这个敏感的问题,肖明川也曾思考过,得出的结论是土地补偿金要是直接发到农民手里,地方政府会有说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说法,工程就不大好干了,而农民要是有了意见,地方政府倒是不用着急上火,稳住各种不利局面的办法他们随便一动嘴,就能甩出几套来。岳乡长说,球个水窖,赖人哩。肖明川说,管线离他家水窖,我猜测少说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碍不着事,他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热锅边上贴饽饽。

陈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边。沙漠王还没开进刘合子村,岳乡长就看见陈跛子一家散在管沟四周,歇了手的工人们,零零散散地闲呆着。下了车,岳乡长和肖明川匆忙赶过去。肖明川把岳乡长,三言两语介绍给了施工队负责人,负责人拉过一个小伙子说,岳乡长,您看看,都被他们抓挠成啥样了?小伙子攥着双拳,头发脏乱,脸上血里糊拉,左衣袖扯开一条大口子,气得腮帮子直抽搐,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岳乡长抽了一下鼻子,没说什么,沉着脸转身来到陈跛子面前。陈跛子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老头衫,下身一条土坯色短裤,裤底边都磨出了毛茬儿。陈跛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挤出一脸笑说,嘿嘿,是咱岳乡长哩,走走走,家歇着去,喝碗水。说话间,直拿眼角余光轰赶还在地上赖着的老婆孩子。岳乡长还是不给对方好脸色,指着陈跛子鼻头说,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志干的是国家重点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晓得,莫说没毁你家鸡巴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飞了铲平了,又能怎样?真格地麻球烦哩,咱横沟乡的老少爷们,啥时候不晓得让道了呢?陈跛子梗梗脖子,脸色赖赖叽叽,油嘴滑舌地说,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伤咱窖根了呢,乡长呀,你跟石油人讲讲,多少赔几个吧。挨打的小伙子,一看乡长镇不住陈跛子,压在肚子里的火气蹿到了脸上,瞪着眼直冲过来,甩着胳膊说,赔个屁,你们打人还有理了?陈跛子见状,嘴也不服软,抖抖膀子,晃晃脑袋,拉开架式说,莫胡说,球怕你哩。肖明川赶紧过来劝小伙子冷静点,小伙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窝囊得直咬牙。就在这工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在场的人,这时就都看见一辆面包警车,拖着一条卷动的黄尘奔过来。陈跛子一家老小,吓得缩成一团。陈跛子的脸色更是恐慌。

警车眨眼间就到了,车门哗啦一声打开,跳下来三个警察,脸色一个比一个拿事。带队的大黄说,出啥事了?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岳乡长睃一眼肖明川,眼里涨出几分怨气,像是在说,喊咱来,不管事啊肖协调?你还在咱背后动了县公安!而被岳乡长误解的肖明川,这时蹙着眉头,猜想这十有八九是施工队在自己来之前报了警,于是就在心里怪罪施工队负责人不长脑子,如果县公安抓了人,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烦说缠上身来就缠上身来。而受伤的小伙子,可能是觉得来执法的这几个警察的口气和脸色不偏不倚,兴许能讨回公平,腰杆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来,一指陈跛子大声说,他无理取闹,阻碍施工,还把我打成这样。大黄把目光移到陈跛子脸上,陈跛子吓得直缩头。大黄一瞪眼,废话没有,干脆利落地说,了得,铐走!陈跛子一听公安上的话不饶人,两条腿就开水锅里的面条了,颤悠到岳乡长面前,扑嗵跪下说,岳乡长,咱知错,咱改,你说说话哩岳大乡长。岳乡长夹了大黄一眼,脸色很生硬。以前在县城里走动,岳乡长跟这个大黄照过面,交情虽说没有几两重,但鼻子碰了脸,打声招呼的余地还是有的。刚刚他见大黄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里挺来气,也就绷出了一副素不相识的面孔,心说咱大小也是个乡长,尿球你哩!

大黄的态度,让肖明川心里吃紧,他清楚眼前这点事,没必要双管齐下,岳乡长的五指巴掌能按住,县公安的人最好别插手。肖明川镇静了一下,走过来冲大黄说,同志……一个警察很客气地打断肖明川的话,这是我们黄队长。岳乡长一听喊了黄队长,心说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来是戴上了一顶没号的乌纱帽。肖明川笑着改口道,黄队长,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我叫肖明川。黄队长脸上这才有了点好色,伸来手说,噢,是肖处长吧?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么会喊出肖处长来。黄队长说,人,咱铐到县上去问情况,活,你们接着干吧,肖处长。肖明川急忙说,黄队长,没多大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点小事,辛苦岳乡长过问一下就行了。黄队长斜了一眼岳乡长,不冷不热地说,横沟乡,也没有跑出洪上县吧?岳乡长脸色涨红,压着一股火,冲还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陈跛子吼道,球样,丢咱横沟乡人哩,给咱起来,给咱把支书喊来!陈跛子的脑子,轰一下给岳乡长吼开窍了,听出岳乡长这是在拿事救他,蹲着的身子拱起来,转身要溜。哪走?铐他!黄队长说,脸色再次狠起来。这时不知打哪儿跑来一条短尾巴白毛狗,冲着黄队长叫起来,黄队长一瞪眼说,狗日的,一枪崩碎你脑壳!白毛狗不怕死,一蹿一蹿继续咬叫,后来被一个驼背老汉踢开了。

黄队长——岳乡长不得不开口了。黄队长撇撇嘴说,岳乡长,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妨碍公务吧?哼,铐走!两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铐住了陈跛子。被拿下的陈跛子一劲儿耍赖,两条腿一退劲,人又倒了下去,嘴里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们,看了这一幕脸上都十分解气。肖明川却是脸色发白,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汗珠。陈跛子那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看男人给铐住了,就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陈跛子那条好腿,死活就不撒开了,哭声响亮。两个警察合力扯开女人。一个警察的大檐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个警察踩了一脚。女人在地上滚了一阵,乱糟糟的头发上,灰蒙蒙的脸上,还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满灰土。女人起来后四下里巡几眼,然后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条腿顺进窖里,骑住了,惨声威胁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见阎王大老爷,告死状!

黄队长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岳乡长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软着舌根对黄队长说,铐咱,是咱这乡长失职哩。肖明川也趁机拿好话磨黄队长耳朵,黄队长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了。岳乡长道,黄队长。咱去县上,咱给书记县长认错儿。女人呜呜的哭叫声,紧一阵慢一阵,地上的陈跛子团缩着,脸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队负责人转身巡视了一圈,发现四周的树后墙角,还有手推车和柴禾垛这些地方,都有老乡的脸在晃动,看热闹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于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边靠,悄声说,肖协调,万万不能让他们把人抓走,村子里都是亲戚套亲戚,关系联关系,抓了人,非乱套不可。眼下工期这么紧,我们是在争分夺秒抢时间干活。

心里窝着的火蹿起来,可是肖明川又不能发作,此时他恨不能一脚把地给跺翻了。岳乡长还在央求黄队长,黄队长还在跟他较劲。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队负责人,这时后背上已经给汗水洇出了一片湿痕。负责人一看局面打不开,急得两眼冒火,意识到再这样对峙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头,于是顾不上跟肖明川通气,拔腿就从人堆里走出来,扑嗵跪下,红着眼圈说,乡亲们,我代表全体施工人员,谢谢大家了,给我们时间干活吧。气象部门说,这一两天内,可能闹天气,而我们还有几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没声了,闹的僵住了,工地上刹时安静下来。岳乡长举目一巡,有几个工人正在抹眼泪,眼窝子禁不住也酸了。黄队长左右看看,脸色就松动了。岳乡长一步步走到施工队负责人面前,扶起负责人,然后拖着碎步子,晃悠着来到黄队长面前说,杀鸡用啥砍牛刀哩,黄队长,咱代表政府给石油人一个交待,咱去投水窖。黄队长眨眨眼,上下打量着岳乡长,左嘴角颤了一下说,你咋还跟帮日弄事哩,岳乡长。岳乡长眼里缓缓流出了泪水。头发散乱,一条腿还在水窖里啷当的女人,傻呆呆望着走过来的岳乡长。肖明川的心,突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刚要冲上去拦阻,就听黄队长闷闷地喊了一声,都回,撤——

正文 第十章

上午闲着没事,郭梓沁和贾晓来到光阳市逛八棚街。八棚街是个旧货市场,街长不过一里地,青石街面,有两辆小车那么宽,街两侧的店铺大多仿古,明清时期遗留的老铺店,仅存那么几家,都在街北头。店铺说是经营旧货,其实旧货二字是幌子,暗中买卖金、银、铜、铁、玉、瓷、陶等出土文物才是八棚街的主要营生。这一带地下煤多,古墓也不少;煤遭私挖乱采,古墓也同样遭私掘乱盗,文物走私跟风动,风声紧时,买卖交易就隐蔽一点。郭梓沁以前没来过八棚街,贾晓倒是拉着集团公司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来过几次。在古玩鉴赏上,郭梓沁是个门外汉,真货赝品,他的眼睛拿不准,今天来逛八棚街,无非是想开开眼,找点感觉,估算一下任国田后来给他的那个彩绘陶罐,大概齐能值多少钱。那会儿听任国田的口气,那个古陶罐至少值十几万。

把车放到停车场,贾晓一路上喋喋不休,向郭梓沁卖弄八棚街上哪家珠宝店在前清时期就已经是出了名的老字号,哪家的金货银货走俏,哪家的玉器抢手,要是奔陶器来,最好别去像道阁轩这样的百年老店,店大欺人,骗你宰你没商量,淘宝最好留意摆在街边上的野摊,因为野摊上的一些货,大多来历不明,而且卖主大多不是文物走私贩子,不怎么懂行情,急于将货出手,所以说运气好,外加懂眼,没准就能买到来自古墓里的宝贝。

郭处,你可能听说了,咱韩局,曾经在这八棚街淘弄到了一只铜镜,我听人说是战国时期的,拿到国外去,少说也能卖四五十万。

郭梓沁还没来水庙线时,就在集团公司里听人说过,韩学仁在水庙线上花几千块钱,就淘到了货真价实的宝贝。郭梓沁不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因为他知道韩学仁是学历史出身的,眼光对来自地下的坛坛罐罐,金银铜铁,怎么说也比那些学化学、学物理、学机械、学水利、学医学、学美术、学建筑之类的人有准头,关键是他又好古董,宿舍里到处可见与古玩相关的杂志和书籍,郭梓沁就见过《古玩鉴赏》、《古钱币月刊》、《考古研究》、《青铜辞典》、《华夏古董》、《古陶瓷彩谱》、《珍宝典藏》等,所以说他对古东西在行,鉴别古玩的功夫,一般人比不了。但是郭梓沁同时也知道,韩学仁平时从不与身边人谈论古玩,也就是说他从不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玩古董,细微处都能显出他老到而谨慎的内功。

刚走进八棚街,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拦下了郭梓沁,手里举着一个报纸包,问郭梓沁要不要剑,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青铜剑。郭梓沁收住步子,中年妇女机警地四下看看,然后打开报纸包,果然就露出了一把绿锈斑斑的短剑,倒像是刚从古墓里弄出来的。郭梓沁问,多钱?中年妇女道,一看大哥就是明白人,大哥你说个价,咱俩碰碰?郭梓沁只是随便问问,怕一说出价来给中年妇女缠住,陷进去不好脱身,就下意识看了贾晓一眼。贾晓感觉到位,过来拿起剑,看看这面,瞧瞧那面,不屑一顾地说,哪批发的?上次我来,你就卖这种剑,瞅瞅我,脸熟不?中年妇女瞅着贾晓。贾晓把剑还给中年妇女,说,我常来,以后有真家伙,你给我留着,这种批量货,你还是卖给那些二百五吧。中年妇女噘了一下嘴,似笑非笑走开了。郭梓沁说,你小子挺能蒙啊。贾晓道,水平一般,全国第三。

走进一家专卖古陶瓷的店铺,郭梓沁的眼神散乱了,目光在这个瓷瓶上停停,在那个陶罐上转转。店铺老板,看上去能有五十开外,体形瘦小,两鬓灰白,戴一副式样老旧的圆框眼镜,穿了一件黑色丝绸短衫,后来见郭梓沁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他这才笑吟吟上前搭腔。做这门营生的人,一般来说,对不知根底的新顾客,大多不先主动搭腔,而是在一旁冷眼观察,待你看过眼馋的东西,目光找到他脸上时,他对你的感觉,差不多也就出来了,你是行家、玩家、访客、看客、官人,或是过路买主,他这时就能断个八九不离十,眼神毒着呢。老板问,先生是喜欢瓷器?还是陶货?郭梓沁一指架上一个人头大小的彩绘陶罐问,那个陶罐是什么时候的产品?听了这话,贾晓眉头一皱,飞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在提醒他,产品这个词用的不是地方。老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罐子,往柜台上一伏,和气地说,这个说不好,先生可以自己鉴别一下。拿来我看看。郭梓沁说。老板就把罐子捧下来,轻轻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抱起罐子,瞅瞅罐口,倒过来瞧瞧罐底,再把手试着伸进罐子里,乱摸了一气,问,卖多少钱?老板不动声色地说,要三万六。郭梓沁放下罐子,冲着老板莫明其妙地笑笑。老板眨了一下眼,也冲郭梓沁莫明其妙地笑笑。这时进来一男一女,贾晓就趁机对老板说,我们先去转转,回头再来。说罢就把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彩绘陶罐的郭梓沁,拉出了店铺。

郭梓沁问,你说那个罐子,能是真的吗?贾晓说,我说郭处,你也不想想,真家伙,谁敢摆在明眼处,你可真能开国际玩笑。郭梓沁咂着嘴说,假的卖三万六,那真的还不得卖……突然收住话,乜斜了贾晓一眼。贾晓耸耸肩膀,没觉出郭梓沁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来到街的另一侧,郭梓沁抬头一看,这家店铺叫宝云斋,正想进去,身边的贾晓一声韩局,让他脚底下生了根。

韩学仁头戴白色棒球帽,上身的蓝地碎花t恤短袖衫,掖在米黄色休闲纯棉裤里,脚上穿着棕色网眼皮凉鞋,正从街对面慢悠悠走过来,看着很有些绅士风度。郭梓沁抢上几步,在街心跟韩学仁打了招呼。韩学仁笑着问,郭处长,你也有逛八棚街的雅兴?郭梓沁说,我这是瞎转,韩局长。韩学仁问,淘到什么宝贝了吗?郭梓沁脑子一转,话就往韩学仁的长处上撞来,说,想给夫人淘弄个玉镯,可又担心买了假货,韩局长,正好碰上您了,您费心给选一个吧。韩学仁点点头,说,郭处长,常年在外的男人,难得能有你这样一份惦念夫人的心情。不过郭处长,我还得问你一下,你是打算送夫人一个感觉呢?还是别的什么?送个小物件玩玩,百十块钱就解决了,想表示一下别的意思嘛,恐怕得花上几千块钱了,甚至是几万啊。郭梓沁一笑,巧妙应答,韩局长,该花的钱,我是省不下的,再说给老婆花几千块钱,那还不是应该的嘛。我这一出来,她一个人在家守空房,里里外外也不容易啊。韩学仁说,没看出来呀,郭处长居然这么会哄老婆。郭梓沁笑道,韩局长。韩学仁往街那边嘹了一眼说,那就去老德斋碰碰运气吧。<kbd>?99lib?</kbd>

正文 第十一章

去老德斋的路上,郭梓沁谦虚地向韩学仁讨教玩古玩的要领,韩学仁不好回避,就抽象地说,所谓淘宝,其实是在指买者的眼力、知识、智慧和耐性。郭梓沁并没有找到入门的感觉,但他依旧频频点头。

韩学仁双脚一迈进老德斋的门槛,那个手握折叠扇,五官紧凑的中年老板就笑着迎出柜台,招呼打得老熟,郭梓沁就明白了,原来韩学仁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开口就要给韩学仁泡功夫茶,韩学仁说,今天没时间了,你给拿一只戴过的玉镯。郭梓沁心里拧了一下,琢磨着韩学仁干嘛要戴过的玉镯?老板不动声色地看看郭梓沁和贾晓,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注意了一下老板那双手,五指修长,透出几分女人气来。老板打开油纸包,一只乌亮的鸡血红玉镯呈现出来。贾晓格外兴奋,凑到近前观看,眼睛都快贴到了玉镯上。韩学仁从裤兜里掏出一双白手套,甩了甩。就在韩学仁不紧不慢地往手上戴白手套时,老板又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半截白蜡,白蜡坐在一个生着绿铜锈的蜡台上。老板见韩学仁戴好了手套,就划着火柴,把白蜡点着了。郭梓沁觉得店铺里的气氛,刹那间被老板和韩学仁这些无声而且眼生的举动搞得神秘兮兮,他连大气都出不来了。韩学仁拿起玉镯,先是嗅了嗅,然后把玉镯送到白蜡上方。郭梓沁拐过目光一看,玉镯离那柱火苗,也就有一拳的间距。韩学仁晃着玉镯,眼神也跟着摇动,偶尔会停下来,在某一细节处,不惜多耗费一些专注的眼力。

你看行吗?韩学仁侧过头,低声问郭梓沁。郭梓沁瞅着玉镯,愣怔地说,行行。贾晓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韩学仁把玉镯放回原处,冲老板说,包好吧。老板包好玉镯,瞧着韩学仁,韩学仁也盯着老板,老板就笑,韩学仁也笑,临了老板先开了口,就不磨牙了,四千。韩学仁把摘下来的白手套掖进裤兜,说,值,不过三千你也不赔。老板说,货不欺嘴,嘴不压货,三千八。韩学仁道,回头客,不走绕弯路,三千二,大家都不吃亏。老板叹口气,笑道,行家一开口,卖主心里抖,先生你封口三千二,我再说三千六,那四百银票,也只能是在我这嘴上印了。韩学仁把钱包掏出来,正在走神的郭梓沁,顿时一激灵,接着紧忙从裤后兜里掏出钱包,拽出一把百元票子,数出三千二递绐老板。老板接了钱,也不清点,当腰折一下,就塞进了上衣口袋。

从老德斋出来,郭梓沁掂着手里的油纸包说,也不说给个盒子什么的?韩学仁拍拍他的肩膀说,郭处长,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这八棚街上的假货才注重外包装。郭梓沁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又问,韩局长,你说这戴过的和没戴过的有什么区别?韩学仁停顿片刻说,郭处长,你刚买的这只玉镯,要是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什么的戴过,你说你会是什么感觉吧,啊郭处长?郭梓沁回味着韩学仁的话,就明白了戴过的和没戴过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了。韩学仁问郭梓沁,刚才那个青铜蜡台,你猜猜值多钱?郭梓沁回想了一下说,看不出来。韩学仁背着手,感慨万端地说,五十万你能买到手,你郭处长这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郭梓沁一脸惊愕。贾晓脚底绊了一下。韩学仁笑笑,显然是来了兴致,问,还需要买什么,郭处长?郭梓沁说,不买别的了,韩局长。韩学仁看了一下手表问,下来你们去哪里?郭梓沁说,没什么事了,准备回县上。韩学仁说,那好,你们先走吧,我市里还有事要办。郭梓沁说,韩局长,你也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谢谢你呀?意思是想请韩学仁吃午饭。韩学仁意味深长地说,攒着吧,等日后回北京,你再谢我吧,但愿那时你还能有请我的心情。说着就停下来。郭梓沁一见韩学仁不挪步了,心里就有了数,知趣地说,那就等回北京后再好好请您。韩局长,那我们先走了。韩学仁搓了一把脸,掏出墨镜戴上。

走出八棚街,贾晓挠着头问,郭处,你说就那么一个小蜡台,真能值那么多钱?还有韩局,他刚才拿烛光照什么呐?郭梓沁心情突然不爽,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贾晓心里噎了一下,搞不明白一直好好的郭梓沁,这是怎么了?就换了口气,不无讨好地说,郭处,你对我嫂子真是够意思,上次我在八棚街,花一百三十块钱给我媳妇买了一对玉镯我还心疼得不行呢,你这一只,就花了三十二张老头票啊,乖乖。郭梓沁可能感觉到了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不大得体,就借题发挥说,不心疼,不心疼我哪来的气?现在的女人,口味越来越高不说,也他妈的难伺候了。贾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来到停车场,贾晓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道,哎,怎么不见韩局的车呀?郭梓沁打开车门,还不等抬腿往上迈,手里的油纸包也不知怎么的就掉到了水泥地上,摔出来的动静虽说不大,但郭梓沁还是从地上弹起的声音里,猜出那只有可能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戴过的鸡血红玉镯,肯定是碎掉了。

而这时的贾晓,还在琢磨韩学仁的车停在了哪里,就没意识到郭梓沁手里的油纸包掉到了地上,不然他肯定要大惊小怪,跳下车去看个究竟。拿三十二张老头票去打水漂,贾晓玩不起这个潇洒。郭梓沁看一眼地上渐渐挣开的油纸包,脸色并不心疼,像清理垃圾物那样,用脚尖一捅,就把油纸包拨到了车轱辘下。其实这个玉镯的作用,也仅仅是郭梓沁面对韩学仁投其所好的道具,专门让韩学仁在自己身上施展一下能耐,收获一份爽朗的心情。投资三千挂零,就给韩学仁一个人演了一出戏,这种奉承效果,会比直接送给韩学仁万把块钱还那个,郭梓沁认为划算,成本嘛,说起来不高也不低。高了,有虚张声势之嫌,不真实;低了,也容易让人想到挂羊头卖狗肉,还是不真实!

正文 第十二章

今天是周末,四仙镇一年一度民间演出节拉开序幕的日子。几天前,肖明川就听刘海涛说起了这个民间演出节。

在四仙镇西南角上,有一个叫大河坡的地方,宽宽敞敞的一块平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每到这个季节,一些来自周边地区耍蛇训猴的人,变魔术玩杂耍的人,武术表演的人,吞针吐火的人,缩骨穿童衣的人,演唱地方戏曲的人,翻跟头走钢丝绳的人,身怀祖传气功绝技的人,捏面人糖人的人,玩口技的人,还有兜售瓜果梨桃、烟酒罐头、针头线脑、鞋帽衣裤、乡土特产、地方小吃、日杂用品、手工制品、小饰品、化妆品等小商小贩就会聚到大河坡,实力不俗的人,踩住一块适合摆场子的地皮,乐乐呵呵扎下大帐篷,寒酸的主儿,就随便找个地方支起简易篷子,在此玩耍个把星期,临了揣上几个零用钱回家,所图无非是民间聚集这一传统式热闹,挣钱多少是次要。后来不知是在哪一年,政府管这事了,说是要规范化管理,其实是为了征收一些税,贴补一下镇财政,于是就打出了一块招牌,叫四仙镇民间演出节,欢迎各地文艺演出团体和民间艺人来四仙镇献艺。也正是从这以后,民间自娱自乐的景象就不多见了,人们都开始冲着钱,卖力气吆喝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草台班子和拼凑组合之类的,一年比一年多,往往是人没几个,扛来的招牌倒是蛮大,谁知真假呢,像某某杂技团,某某文工团,某某歌舞演出队,某某姐妹花组合,某某相声小品演艺公司,某某戏曲研究会,某某马戏团,某某轻音乐团,某某动物表演队,某某特技演出组等,五花八门,演出内容,大多粗俗低下,尤其是生猛狂歌、劲爆艳舞一路,哪顾品味和水准,一律在堵得严严实实的大帐篷里表演,年轻的姑娘们,着装本来就暴露,还要边跳边脱,脱得身上剩下两点一点时,主持人就会跑到台上来,神采飞扬,起劲扇情,鼓动台下的人,胆子再扩大一点,性情再开放一点,要求再直接一点,十块八块的来上一点,年轻美貌的姑娘们,就会再给你们多露一点,感官享受百分百,视觉大餐在眼前!当一些呼吸急促的观众,被刺激得不晓得心疼辛苦钱的时候,就狂热地往台上甩个十块八块,二十块三十块,姑娘们见了钱,还真就回报,取下两点一点给你看,这样一场演出,不过二十分钟,然后清场再来。

刘海涛端着一盆洗出来的衣服,懒洋洋来到院子里,刚往晾衣绳子上挂了两件,就听见一阵锣鼓声由远而近,便停下手里的活,来到院门口张望。尘土中,他看见一辆皮卡开过来,车上打了一条横幅,写的是北三北市喜剧团。皮卡后面,跟着一辆面包和一辆如今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北京吉普。刘海涛咧嘴一笑,嘟哝道,又来了一个团,热闹。海涛,等你晾完衣服,咱们去大河坡看看。肖明川在刘海涛背后说。刘海涛回头说,你早晨吃饭时,还说不去看呢,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肖明川道,那时我担心今天有事,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了,没什么事了就去看看,省得你心里痒痒。刘海涛又开始晾衣服了,同时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跳裸舞的,你去看,能合适吗,肖处?肖明川道,我去看耍猴的,你看什么我管不着。刘海涛脸色一变,立刻正经起来,说,肖处,看耍猴,那你就不必去了,我弄几下给你看看不就行了。肖明川忍住笑说,少罗嗦,快点晾,晾完了咱们走。

到了大河坡,肖明川震撼了,他没想到场面会如此壮观,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两侧,散落着爆竹碎屑,看来这里刚刚举行过什么仪式,很可能是由镇里相关领导出席的民间演出节开幕式。再往远处放眼,黑压压的人头像是漂浮在海上,见不到人身子。尖顶帐篷,圆顶帐篷,移动板房,车厢式露营房随处可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找人声,嬉笑声,广播喇叭的促销声,摇滚音乐流行歌曲等交汇在一起,大河坡了一个声音的海洋,混杂中透出粗犷的激情。

刘海涛惊呼道,嚯,肖处,是不是比老北京的天桥还热闹呀?肖明川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注意力全在脚下了,刘海涛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人流厚实,空气不流通,肖明川感觉身上热热乎乎,后背上还发粘,就没了东看看西瞅瞅的兴趣,插斜路往外边拐去。一路上,不时有商贩招呼他买电动剃须刀、性爱教学光盘、仿真快乐宝、仕女房术贴、古钱币、神奇麻将、夜光酒杯什么的,一开始他还能冲那些叫卖的人,摇摇头或是摆摆手,后来干脆就不理睬了。磕磕碰碰来到一家马戏团的宣传海报前,肖明川左右一找刘海涛,没影儿了,就踮起脚后跟,在一片攒动的人头上巡视。人山人海,哪里找得到一个人?肖明川笑笑,独自往前走去。

后来肖明川觉得有风过往,身上也凉快了,眼光四下一扫,这才意识到此处是个卖菜的地方,人没有演出场地那边多,就停下来歇口气。正琢磨着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迈步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了,掏出来一看是失踪的刘海涛打来的,就接了。两人刚对上话,肖明川就觉得刘海涛的声音不对劲,手机里有,手机外也有,就问,你在哪?听你声音……刘海涛笑道,转身,肖处。肖明川就转过了身子,闯进他眼里来的人,不只是刘海涛一个人,还有詹弥和护士小吕。此时这三人脸上,都悬挂着愉悦的笑容。

肖明川走过去,脸上一热说,这么巧?刘海涛收住脸上的笑说,无巧不成书,我刚才跟詹院长她们也是巧遇。肖明川看着詹弥和小吕,不大自然地说,詹院长,小吕,你们也来转转?詹弥落落大方地说,刚才听海涛说,你们走散了。小吕红着脸,叫了一声肖协调。刘海涛搓着手对小吕说,老妹子,送礼的人来了,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小吕就忸怩起来,低下头说,刘哥,看你——刘海涛斜扫了一眼肖明川,一脸正色说,这有什么,跟领导说话,就得直来直去,拐弯抹角不行。肖明川尽管不知道刘海涛在搞什么名堂,但他从小吕的脸色上,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会儿自己与小吕的什么事有关联,就问刘海涛,你又在捉什么迷藏?

刘海涛歪着脑袋,挤眉弄眼地看看小吕,然后直起身子,粗声大气道,哪能呢,肖处。提了提拎在左手上的塑料袋,接着说,那会儿听詹院长讲,今天是小吕的生日,于是我就请求小吕同志,给我一次请客的机会,小吕同志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情感评估后,就给了我面子,并邀请你和詹院长亲自陪同。后来詹院长说这几天街上人多,饭店生意好,卫生上恐怕是个问题,主张去她府上包饺子吃。詹院长的这个慎重决定很英明,很健康,我就坚决照办了。这不,菜和肉什么的,我都买了,现在就看你肖处准备送小吕同志什么礼物了。詹弥和小吕都给刘海涛说笑了,小吕更是笑着笑着,就用手捂住了嘴。原来是这么回事,肖明川心里有底了,微笑着对小吕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后来在去给小吕买生日礼物的路上,肖明川傍着刘海涛,有意放慢脚步,等詹弥和小吕走到前头去了,就悄声问刘海涛,生日礼物买什么合适,刘海涛大大咧咧地说,几十块钱的东西就行了,可是肖明川还是拿不定主意,非让他说出一两样具体的东西来。刘海涛想想说,要不送她一双鞋?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双旅游鞋,样子挺好看的,也不贵,八十多块钱。肖明川犹豫着说,多少钱没关系,问题是得要问她号码,要不你帮我问一问她穿多大号鞋?刘海涛脱口而出,三七。肖明川步子一顿,拽了一下刘海涛,脸上有疑云走动。刘海涛自知失言,嘿嘿笑几声,含糊道,三七是我蒙的肖处,要不就送点别的什么。肖明川口气不容商量地说,不,就送旅游鞋,三七的!刘海涛往前一指道,她们等咱们呢肖处,快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好心情的刘海涛,最终没能给小吕过成生日,在去詹弥家的路上,詹弥接到了卫生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刚送来了一个年轻的女病人,症状像是食物中毒,让她赶紧回卫生院看看。刘海涛虽说很扫兴,但也只能调转车头往卫生院去了。其实呢,肖明川心里也遗憾,只是他不动声色罢了。

正文 第十三章

集团公司安全生产巡察小组一行十余人来到车西,下榻在天星宫大饭店。晚上,项目经理部唐总经理在饭店的莲花厅宴请了巡察小组全体成员,肖明川和郭梓沁也给喊来陪吃陪喝。宴席散伙后,巡察小组的人不必出饭店,就地可以唱歌听歌,洗浴桑拿,足疗按摩,打保龄搓麻将,当然了,不想娱乐不想享受的人可以出去走走,而一些身子骨差劲的人,这时回房间睡觉也不错。总之,这一夜的花销,全部由项目经理部来承担。

唐总经理和韩学仁陪着巡察小组长和副小组长去了酒吧,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商量。转来转去的肖明川,稀里糊涂就转到了一楼大堂。他寻个空沙发,一屁股坐进去,泛着酒晕的脸上有些失意。本来呢,他打算跟从北京来的家里人聊聊天,听听北京方面这阵子有什么新鲜事,哪知晚宴一收场,家里人就都散没影了,好不容易碰上小组里仅有的两位女士,可是一搭话就没戏了,两位女士要去洗桑拿,其中一个爱说爱逗的中年女人找乐说,没事就来一起桑拿吧肖处长。肖明川不敢再多嘴,红着脸溜走了。坐了不长时间,肖明川的目光在楼梯那儿一顿,正看见郭梓沁陪着办公厅后勤处王处长走下来。肖明川虽说跟王处长都是正处级干部,但他这个处长的含金量,怎么说都没法跟人家王处长比,王处长掌管着集团公司局级以上领导的吃喝拉撒睡,官不大,操持的事可是不小,得一绰号叫小管家。

肖明川站起来,不等他俩走到身前,就主动打招呼,转转啊王处长?王处长说,肖处长,一个人呆在这里想什么好事呐?郭梓沁插话。不会是看见了同志们,就想家了吧肖处?肖明川笑道,想有什么用?王处长笑着说,石油人四海为家。脸色不怎么纯净。这时郭梓沁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怎么纯正。王处长说,要不一块出去遛遛?肖明川眼力再不济,这会儿也不会去凑这二人的热闹,连忙摆着手说,不了不了,酒喝多了,头有点疼,你们去转吧王处长。郭梓沁看着王处长说,肖处既然不舒服,那咱们就别打扰肖处了。肖处,那我们走了。望着郭梓沁与王处长走出旋转门,肖明川脸上的失落已经很浓了,像是刚刚受了那二人的夹板气。擦边球、小管家。他在心里叫着。后来由于心里空得慌,肖明川就摸出手机,埋头翻看存储的短信息。看过几条后,他的心情有所好转,偶尔还嘿嘿乐几声。当看到詹弥前几天发来的一条半荤半素的段子,他心里一阵泛热,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身上居然冒汗了,前胸和后背粘粘乎乎。是不是有十几天没洗澡了?他这样想。把手机收好后,肖明川就不在大堂里呆坐了,去了饭店的洗浴城。

多日未洗的身子泡了,蒸了,淋了,然后去那边搓澡。躺在搓澡床上。他刚跟搓澡师傅搭上话,临床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人,突然歪过头来叫了一声,哟,明川。肖明川侧头一看,原来是张主任,就是质监局那个当初因没能来水庙线挂职锻炼而大骂领导的张主任。那会儿肖明川在晚宴上听说,张主任是在集团公司张罗这个巡察小组期间重返原位的。肖明川说,张主任。张主任坐起来,抹了抹肚皮上的水珠说,才来,我都完事了。肖明川脱口道,你胖了张主任。张主任说,哎,我这是坐冷板凳时,坐出来的一身闲肉。一听对方的口气,肖明川就觉得这一句欠思考的话,捅到了张主任的伤疤上,于是就用安慰人的口气往回抹了一把,说,能上能下,能退能进,你张主任操练的是综合素质,有本事的人,哪个不是折腾出来的?张主任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从哪跌倒从哪爬起,说别的都是忽悠啊肖处长。肖明川说,你不会是一日遭蛇咬,就十年怕井绳了吧张主任?张主任说,死里逃生,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肖处长,还是说说你在这里的感受吧,你可是北京方面关注的后备局级干部啊。肖明川唉了一声说,东跑西颠,没黑没白,见佛烧香,逢人磕头,饥一顿饱一顿,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张主任。张主任道,这么说肖处长活得很充实,看来挂职锻炼的收获确实不小啊!肖明川忽然觉得,重返工作岗位的张主任,似乎比挨收拾前的那个张主任谨慎多了,至少让自己感觉到他在嘴上和表面上比过去谦和了,闪、躲、绕的功夫也出来了。

都说你和梓沁在这里干得有声有色啊肖处长。张主任下了床,把钥匙牌套到手腕上,回过头接着说,你搓吧,我去休息厅等你。肖明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时,搓澡师傅就那么一直在边上候着,于是说,好好张主任,我这就完。

从浴室出来,换了衣服,肖明川来到休息厅。这儿肖处长。肖明川顺着招呼声走过去,把手机放到小桌子上,坐在了张主任右手边的床上。张主任说,喝茶吧明川,给你倒上了。喝了茶,躺倒,两人身子对侧着说起来。没什么主题,北京车西,老婆孩子,汽车房子,贪官暗娼,中东局势,月球开发,巡察小组水庙线,话题散碎,间或来几句泡人的玩笑话。后来肖明川坐起来抽烟,张主任起身喝茶。肖明川问,这次你们整条线都要巡察吗?张主任道,好像不是。肖明川说,哪天能转到我那里?到时我请你们去老窑篷吃地方风味小吃。张主任对地方风味小吃有胃口,就让肖明川介绍了几样,于是四仙镇老窑篷的扒羊蹄、炖牛头、油辣牛尾、羊杂汤等风味小吃的香气,就从肖明川开锅似的嘴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听得张主任的嘴角,时不时就嚅动几下。不过这地方风昧小吃,吃进嘴能饱人肚子,听多了,耳朵也会觉得撑,过了半天耳瘾的张主任,喝下几口茶后另寻话题开口,明川,不知你听说了没有,集团公司打算在西部某一地设一个派驻机构,可能叫联络站,也可能叫办事处什么的,代表集团公司在西部地面上行使协调、督察、项目监管等管理职能,新市场开发和对外联络也在这里边。

这倒是个新鲜话题,过去肖明川还真没听人说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肖明川心里有数,在西部几省区广袤的土地上,集团公司下属的局级或准局级产、供、储、运、销单位,少说也有十几家,除了这十几家从事主业的核心单位,还有更多家与油田关联生存的非主业单位,再就是还有流动作业的施工单位,这样看来,在西部设个派驻机构也是有必要的,一家人内讧和相互扯皮拆台的事:肖明川来到水庙线后听到了也看到了,内耗的成本,就是集团公司倒霉,国家减肥。肖明川说,好地方啊,张主任,你还不想办法挪动挪动?张主任没有接话茬。肖明川笑笑,长出了一口气,把两只手垫到头底下,右腿架在左腿上,刚要再开口,就听到了张主任的鼾声。肖明川扭过身子,脑袋离开枕头,目光在张主任脸上转了半天,感觉张主任确实是睡着了,便在心里嘀咕,怎么说断电就断电了,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不会是梦话吧?嘴闲了,脑子却静不下来,肖明川拿来手机,把铃声调成振动,然后把詹弥发来的那个段子,转发到了刘海涛的手机上。工夫不大,刘海涛就给他回了一个顶级黄段子,看完后他左右瞟了几眼,心里一通乱跳。

正文 第十四章

昨夜下了一场难得的小雨,黄土塬被滋润得格外清新,眺望远处梁峁,成片成团的黛绿,现出蓬松柔软的质感。下午四点刚过,项目经理部搞政宣工作的老周和小孟来到洪上县。老周和小孟在项目经理部里没有顶头上司,直接归韩学仁领导。郭梓沁早就做好了接待准备工作。郭梓沁心里有斤两,像老周小孟这类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出门围着领导转,拎包拍照啥都干;呆在项目部时,负责编水庙工程简报、宣传画刊,以及写总结汇报材料、领导讲话稿,出会议纪要、操持节日联欢、策划对外新闻报道等,闲时呢,就到处打电话找吃找喝找玩乐。这二人呆在上层机关,看着风光,但实际蹲守的坑太小,手里无权无钱,在项目部里显不出横来,没人把他们当角色捧着,他们朝上看向下看,看什么都不舒服,活得都有一肚子怨气,所以平日里他们愿意下到基层单位,因为在基层单位干部眼里,尤其是在乙方那边,他们这类小人物也算是甲方的准上级领导了,接待起来也不能随随便便,因为这类小人物的价值,就在于他们是领导身边的小人物,要是他们整天在领导耳朵边说你这不行那也差劲,没准哪天你真就给他们咒出事来,所以说也是得罪不起的人,所以他们下来也得叫他们小酒顿顿喝,小姐陪恋歌,小麻夜夜摸。除此外,郭梓沁还明白,这类在机关里倍受压抑的小人物,出来后在某些事上一旦放开了,就不会像那帮有权有势人那样,娱乐时多少还得忸忸怩怩,遮遮掩掩,整点小景过渡一下,老周和小孟这种小人物,到了那种环境一般不磨蹭,来就来实在的,真刀真枪,耍一回是一回,不留死角。

老周和小孟这次下来,不是郭梓沁精心安排的自选节目,而是他俩主动找茬贴上来的,说是打算拍一组郭梓沁深入施工现场和农民家中的工作镜头,如果场面出戏的话,片子可以通过熟人渠道,送到大电视台去播放。除了工作上的这点算计外,老周和小孟剩下的事,就是要在郭梓沁这里找开心了。他们早就听说郭梓沁在花钱上手指不打弯,而且也有弄钱的手腕,宰郭梓沁一刀的想法,已不是他俩在一两天里生成的念头了。在接待标准上,就郭梓沁的经济实力而言,让老周小孟吃好喝好玩好不成问题,但郭梓沁有顾虑,就是自己不是北方石油运输局的人,而是集团公司放下来挂职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他不想让这两个来自项目部的小人物通过自己的超标接待能力,事后联想出乱七八糟的内容来,之后再几经添枝加叶,演绎成享受的谈资到处传播,那样的话,有影没影的都是个负面影响,纯属没事找事。所以说自己在这样的小人物面前,还是哭穷装小气稳妥,哪怕事后让他俩脸对脸挖苦自己呢,也比叫他二人没深没浅地夸自己好,于是就拐了一个弯,晚上让任国田出面张罗吃喝,这样一来,老周和小孟的注意力,势必就给分散了,而自己这张脸,也就成了幕后的朦胧面孔,让人看得见却是摸不着。当晚,任国田在香月阁摆了一桌。

香月阁在县城里虽算不上顶尖的酒店,但文雅氛围在县城里却是一流的,任国田如此安排,也算是费了一番脑子。酒桌上没什么精彩节目,几组带着馊味的黄段子,充其量是让大家的脸皮松动松动。像什么少女是贡酒,人人都想尝一口;少妇是红酒,喝了一口想二口;情人是啤酒,爽心又爽口;老婆是白酒,难喝也要整一口……不过如此。一顿酒喝下来,大家嘴上都还有把门的话,于是客客气气收场。至于酒后的节目,任国田照郭梓沁的意思提早安排了,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听地方戏,请老周和小孟感受一下民间文艺。老周和小孟尽管惦着去歌厅,或是去捶背洗脚什么的,但见任书记赔给的是一张主旋律面孔,也就没有余地挑挑拣拣了。几个人步行去了老干部活动中心。路上,任国田捉住老周的耳朵说,你们从大城市来,劲歌艳舞什么的,听多了也看多了,今天欣赏一下地方戏,也算是换个口味嘛。整天总是吃山珍海味,这人也是受不了的。老周说,任书记你说得对,地方戏是咱们民族文化的基石,多听听有好处。与郭梓沁并肩而行的小孟,这时又有点不死心了,悄悄拿话试探郭梓沁,问他地方戏究竟有什么听头看头?郭梓沁卖傻,小声对他说,这个,你问问任书记,他内行。小孟撇着嘴说,地方戏,能听懂吗?郭梓沁道,没关系,这个事好说,到时你挨着任书记坐,让他给你当导戏不就行了。小孟问,郭处,我想你也不爱听地方戏吧?郭梓沁悠着胳膊说,怎么说呢?打个比方说京剧吧,一开始我也是不喜欢听,可是后来听多了,也就听进去了。小孟一听没戏,嘴老实了,只能认人摆布。而同样不情愿来听地方戏的老周,嘴上应酬任书记,心里打着小算盘,他某一个瞬间里,居然还动了说谎拉肚子,或是胃疼的念头,万一脱身了,就去找个发廊洗洗头,然后回宾馆里看电视等小孟。不过老周最终还是没敢张口说谎,因为他觉得任书记和郭梓沁这两道关口哪一道都不好过,再就是还得考虑小孟这家伙起不起哄。于是老周就在郁闷中,重温了某一次在某一地洗头的过程,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点。

看完戏回来,已是十点多了,还有剩余精力的小孟张罗打扑克。郭梓沁知道小孟今晚缺痛快,就积极响应。老周翻出扑克牌,情绪不高地问道,打啥?郭梓沁说,随便。小孟道,打自己逃。老周摘下眼镜,撩起衬衣边角,边擦边问,干打?郭梓沁朝小孟看去,小孟一屁股坐到床上,晃着两条腿,笑呵呵问郭梓沁,郭处,挂点彩吧。郭梓沁一扬手,满不在乎地说,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小孟兴奋起来,说,那就老规矩,一张牌一块钱。郭梓沁想想说,难得跟两位玩牌,今天机会来了,怎么着也得让我挣几个吧?干脆,一张牌五块钱。小孟看了老周一眼,老周又把眼镜戴上,笑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快不富,那好,郭处长,我们这次下来,就当搞扶贫活动了。打了一个多小时,牌局散了。郭梓沁让两位好好休息,然后把衬衣往肩上一搭,打着哈欠走了。老周数过钱,说他有六百多块钱进帐,问小孟捞了多少?小孟把一叠钱塞进钱包,不喜不忧地说,一千出点头,意思不大。老周抿了一下嘴唇,疑惑地说,郭处长今晚放血,有点像打点滴,抠抠收收不痛快。小孟穿上外衣说,听人说,在花钱上,郭处比肖处冲多了。哎老周你说,这次郭处是不是没把咱俩当盘菜呀?老周喝了一口茶水,阴阳怪气地说,要饭的,还有资格嫌饭馊?哎我说,你小子这是要去哪里?小孟把鞋穿到了脚上,跺了一下说,饿了,找个地方吃烧烤。你去不老周?老周眯着眼,打量着小孟,低声问,听说这里的小姐便宜。小孟嘿嘿一笑道,便宜?便宜是多少一斤?老周被噎得一愣,没好气地翻了小孟一眼。小孟甩甩衣袖,回头说,真不去?那我去了。等小孟的身影不见了,老周才操着手冲门甩话,刚弄了几个小钱,裤腰带就扎不住了,操蛋货!

正文 第十五章

郭梓沁把老周和小孟等人,带到响铜镇车家村时,光线劲射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四周的宽梁,矮峁和干沟吸足了阳光后,散发出淡淡的潮湿地气。郭梓沁选择来这里,并非是冲着正在这儿施工的队伍,而是因为距这儿几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型水库,他打算等老周和小孟抓上几组镜头后,领他们去甩几竿,拿钓鱼来弥补一下对老周和小孟的欠缺,过去他和任国田常去那里垂钓。由于把协调工作都包给了任国田,郭梓沁的脚,平时很少来这里沾泥挂土,所以现在他看哪儿,哪儿眼生。郭梓沁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段上的施工队队长姓余。余队长一听来人是甲方的包片协调员郭处长,手握得无比亲切,话也说得格外热乎,喊人搬来一箱矿泉水。郭梓沁今天在着装上用了心,特意换上了只有甲方监理才有资格穿上身的橘红色工作服,这种装扮,适合营造现场气氛不说,上镜头也格外显眼。

老周和小孟,忙着进入角色。老周扛着摄像机,小孟手持话筒,以正在建设中的加热站为背景制作访谈的片头。小孟走过来采访余队长,找正角度刚开口,那边就有人喊余队长,让他赶快过去,说是挖沟机在挖站内管沟时,刨出了一座古墓,郭梓沁和余队长等人,忽啦啦就过去了。郭梓沁站在沟帮上,用力踩了踩松软的黄土,禁不住纳闷,在这片种什么庄稼都没个好收成的土地下,怎么就老有古墓给挖出来呢?郭梓沁听说,水庙线从开工到现在,已经挖掘出大大小小几十座古墓,听说其中一座汉代古墓,还蛮有考古价值。在他郭梓沁的地盘上,此前也曾挖出过两座古墓,郭梓沁和任国田还去看了其中的一座。关于古墓的问题,项目经理部在征地谈判初期,就与地方政府有关部门达成了书面协议,施工中不论遇到何朝何代古墓,施工都要暂停,相关事宜由地方文物部门全权处理,任何施工单位和个人都无权占有。现在又见古墓了,郭梓沁明白,必须马上停工,就说,余队长,先停工吧。余队长一脸沮丧地说,倒霉,但愿古墓里葬的是个穷鬼,狗屁也没有。

噢——噢——挖出古墓喽!一群光着膀子在工地上蹿来蹿去的村娃,这时连蹦带跳,呜哩哇呀朝村子一溜烟跑去。

一个大块头的工人下到沟底,扔上来几块残破的墓砖。

嘿,趁文物部门还没来人,进去瞅瞅,说不定有金银珠宝呢。

没准是个皇妃墓,弄出来让弟兄们瞧瞧,过去的女人究竟啥奶奶样。

沟上的人嘻嘻哈哈,沟底下的人也往上甩诙谐,说,进去了,别再出不来,也他妈的成了冒牌古人。余队长往下探着头说,别瞎鸡巴闹了,快上来。郭梓沁掂着大半块墓砖说,当心沾包赖。余队长瞅着郭梓沁说,郭协调,赶上你在,就麻烦您,跟地方上联系一下,看看怎么处理这个事。响铜镇管事的大小人物,郭梓沁差不多都脸熟,每次跟任国田钓完鱼,都要去镇上吃鱼宴,而上桌陪酒的那些人,自然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郭梓沁放下手里的墓砖说,好吧,余队长。

从村子里涌来一群人,郭梓沁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说,余队长,马上叫咱们的人都退离现场。余队长就挥着手说,离开,都离开,别沾身晦气。贾晓嚼着口香糖,手里玩着墨镜,脸色懒洋洋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村民。尘土暴腾,犬声交错,几十个村民,一溜小跑进了施工现场。打头的三个汉子,手里拿着铁锹镐头和绳子,从长相看,这三人像是亲兄弟。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娃,朝沟里一指说,瞅呀。三个汉子中,戴帽子的吐掉嘴里的旱烟头,先把铁锹扔进沟里,跟着就跳了下去。余队长问,老乡,你要干什么?沟下答,挖宝!郭梓沁看一眼老周和小孟,调整了一下姿势,冲着沟下大声说,老乡,这地下的文物,都是国家财产,不能乱动啊。说实话,郭梓沁没想到会碰上这种场面,看来今天运气不错,就该着自己露脸,不然老周和小孟,从哪里找戏?再说老周和小孟,这时的感觉都很到位,他们意识到,此行的收获就在眼前了,稍后很有可能抓拍到精彩镜头。

大哥,莫听他瞎扯。穿红色挎栏背心的说,瞪了郭梓沁一眼。是哩大哥,老二话把理,咱家的地,咱不挖,还等球别人来挖?挖!说话的这个人,显然是哥仨中的老三,留着胡须,穿着黑色塑料凉鞋。这时老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跳进了沟里。郭梓沁大声劝阻,余队长暗中扯扯他衣襟,那意思是叫他少管闲事。

你们不能胡来!郭梓沁没理睬余队长的暗示,他正面对镜头,他要让历史记住这个难得的时刻!

余队长不再吱声了。郭梓沁越劝越兴奋,索性也跳进了沟里,用身子护住古墓,劝说眼前的哥俩上去。沟上的老周和小孟,不时变换角度,紧张拍摄。大哥不服气,争辩了几句,就炸了,一把抓住郭梓沁的右胳膊,发力朝后一拽,郭梓沁脚底丢根,斜着倒下去。得手的老二,趁机一跨步,抢到了郭梓沁刚才占据的位置。郭梓沁挺窝火,心想这还是在洪上县的地盘上吗?郭梓沁一抬头,看见了沟上老三的目光,那目光很牛逼,像是在看一条给人撵进了死胡同的丧家犬,郭梓沁就觉得自己给人小瞧了,面子栽地上了,就噌地站起来,挥手吼道,你们这是在犯法,懂吗?大哥再次推搡郭梓沁,骂骂咧咧说,球个法!老二已经下手了,撅着屁股,抠出了几块古墓砖。郭梓沁真的是入戏了,一头扑上去,抢夺老二手里的铁锹,两人扭成一团。沟上的老三,正在挡老周的镜头,一听沟底下动静不对,转过身,瞄着郭梓沁的脑袋就往下跳,歪扭的身子正好砸在郭梓沁后背上,郭梓沁再次倒下时,嗷嗷叫了两声。贾晓眼里早就看出火星子,骂道,操你妈的,三打一,你们欺负谁呀?一纵身跃到了沟里。余队长急了,站在沟边大喊大叫,老乡们,老乡们,快住手!沟里的人,这会儿都撕扯红眼了,没人听他的话。余队长又喊了一通,还是屁事不顶,一股火,不由得蹿上来,举起右手,朝下猛地一劈,喊道,弟兄们,上!几个忍气吞声多时的青工,闻令后脚踩弹簧一般脱离沟边。见状,几个村民也来劲了,下饺子一样往沟里跳。局面顿时大乱,工人和农民,比赛一样往沟里落。眨眼间,沟里的人全都成了土人,厮杀得面目全非。老周激动得身子直颤,小孟都看呆了。操,你往这边移移!老周吼小孟。沟上的村妇和娃们,此刻也都纷纷助阵,哇哇乱叫,朝沟里扔土块踢浮土。余队长的嗓子喊哑了,看还是镇不住场面,于是就操起了老本行,开来一台土黄色进口推土机,顶到沟边上,冲沟里吼叫,全他妈的住手,再不住手,老子往下推土了,活埋了你们!说完狠轰了几下油门,地都震颤了。沟边上几个吓得停了手的村妇,调头就往村子里跑。沟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收住拳脚的人们,这时谁看谁,都像是出土文物。

村支书慌慌张张赶来,余队长一脸怒气地说,知道沟里有谁吗?甲方的郭处长,管你们这片土地的郭协调,他今天可都是为了你们好。村支书一怔,瞄一眼管沟,低三下四问余队长,那个啥余队长,你是讲,管咱这片的郭协调在沟里?余队长气咻咻地说,对!村支书的脑袋,立时大了,他晓得这是闯下了大祸。前些天的一个后晌午,村支书去镇里找书记说事,书记没在,寻了张熟面孔一打听,才知道书记正在川府酒家摆桌子,请县上的任书记和石油上管这片土地协调的郭处长吃饭呢,便在离镇委大门不远处的一个茶水摊上坐等。不知过了多久,几辆小车开进镇委大院,村支书缩着脖子,埋着脸跟进去,眼见那些人一一从车里出来,镇委书记和镇长,亲热地拥着那个让他眼生的郭协调,都不怎么搭理县上的任书记,就猜想这个郭协调不一般,谱大哩。等一伙人说说笑笑进了办公楼,村支书才碎步赶过来,拦住一个正在关车后备厢的司机,打听书记下午能不能有空。司机是给书记开车的,村支书认识。司机说那哪能有空,有事,你明天上午来找吧。村支书眨眨眼,又问石油上的那个人,叫个啥?司机说人家是北京的官,管咱们这片地的郭协调,村支书连连点头。

咋会这样,郭协调来了,咋也不进村哩?村支书抖着手,苦着脸,直冲沟里找辙,一挥手说,车家村的球货,都给咱爬上来!沟里的人,陆续上来了,一个个像醉汉,东倒西歪。余队长的目光兜了几圈也没寻到郭梓沁,就挑着嗓子喊叫,郭处长!在这……余队长顺声一看,应话的人衣衫不整,脸上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调和出来的泥污,光着左脚,瞧上去就像个从古墓里钻出来的幽灵,眼神不禁慌乱。敏感劲还没过去的老周,这时忙不迭把镜头对准郭梓沁,小孟也把话筒伸了过来。郭梓沁的身子找了一下平衡,吐口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他这会儿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只皮鞋从沟里飞上来,正是郭梓沁左脚上丢的那一只。贾晓过去把皮鞋拣起来,倒出鞋里面的土,又在膝盖骨上磕打了几下,再次从鞋里倒出一些土渣。粘在鞋面上的几处湿土,贾晓也有办法处理,他卷起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几下就把那些湿土弹飞了。余队长把手下人喊成一堆,问,都谁受伤了?土人似的工人,谁都不吭声,仿佛一群刚出炉的兵马俑,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里冒着活气。村支书眯着小眼,缩着脖子,鼻头上挂着汗珠,在另一堆人里走动,像是在找哪个。贾晓把收拾出来的皮鞋,放到郭梓沁脚下。郭梓沁穿上皮鞋,掏出面巾纸擦擦脸,把情绪稳定下来,捅捅贾晓低声问,伤着没?贾晓甩甩头上的尘土,搓把脸,呸了一口说,能让丫孙子们占便宜,新鲜!哎郭处,你伤着了吧?郭梓沁苦笑道,刚才头有点晕,现在没事了。贾晓骂了一句。郭梓沁在身上摸了摸,意识到手机没了,就对贾晓说,我的手机可能掉到沟里了。贾晓朝沟里看了一眼,二话不说,一闪身跳到沟里。

王八蛋哩,你搞苗苗娘那球事,球毛还没择净,今天又把祸,给咱惹老天上去哩,瞧把你个球,能的哩!村支书说罢,抡起胳膊就是一记耳光。被扇的人,灰头土脸,也不知是哥仨中的老几。他摸了摸挨打的地方,憋了半天,挺着往下掉土渣的脖子,眼睛一瞪说,你球好哩,睡大山媳妇,搞老哑巴闺女,又霸下冯寡妇,咋就不说个哩?咱个球,是没你支书球能哩!村支书一惊,下意识斜眼望去,那边看热闹的村人堆里,一个身段细长的村妇,正羞得脸红。村支书咽了口唾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恼怒了,嗬哩,你个龟孙子,说话占地场哩,敢胡言乱语,捆了!应声上去两个汉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跟村支书叫板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郭梓沁暗想,村支书不白给,把事料到了,不然能带帮手来?这时远处跑来一个披头散发的村妇,捉住村支书衣襟苦苦求情,老二老三也帮腔。大哥,你咋缺心眼,不知好歹哩,还不快给咱支书认错儿。支书哩,咱大哥,打昏头哩,你饶过他吧支书。大哥就在这节骨眼上,脚底下踩棉花堆了,上身一忽飘,一落屁股坐到了地上,拖着哭腔说,支书,咱王八蛋,咱黑眼球不识光亮道,咱球样哩!村支书满脸轻蔑,拿稳了口气说,你唠叨鬼哩,押村里整治!求情的村妇,泣不成声,一劲儿抓村支书,村支书甩开她,眼皮子朝天上翻,一副神气样儿,就像是上头来检查工作的大人物。这一段,老周当资料也录下来了,老周出了一身汗。收拾完村子里的事,村支书过来,弯腰给郭梓沁道歉,之后问郭梓沁伤啥地方了?碍事不?不碍事的话,就进村洗洗歇歇。贾晓从沟里上来,把找到的手机递给郭梓沁,虎着脸搡开村支书,然后一指村支书脑门说,你丫等好吧,看谁来收拾你。郭梓沁一拽贾晓,严肃地说,瞎说什么,上车,进村坐坐。余队长看糊涂,也听糊涂了,不明白吃了大亏的郭梓沁,哪来的进村坐坐的雅兴。村支书倒是一脸谢恩,可能他觉得郭协调没发脾气,看来这件扯淡事,能在村子里拉扯平,闹不到镇上县里。

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地上已经有了热气。进村路上,老周和小孟落在最后头,老周说,过瘾,精彩,回头制作成现场目击新闻,放出来说不定能震撼一下。小孟抽抽鼻子,耸耸肩头,一脸古怪的表情。老周收回目光,板着脸说,说正经的呢,我说你小子别玩世不恭好不好?小孟一笑道,那你去琢磨吧,琢磨好了,去美国拿普利策大奖,你老周就等着一鸣惊人吧。老周扭过脸,哼了一声,掂了掂肩头上的摄影机。

正文 第十六章

任国田陪着韩学仁来到县医院看望郭梓沁。郭梓沁是今天上午住进医院的。昨晚回到县城,任国田请郭梓沁喝压惊酒,席间,他总是拿郭梓沁保护古墓的事当下酒菜来说,弄得郭梓沁就在酒上发狠,左一杯右一杯,后来就把一直拿他找乐的任国田灌大了,被一个副县长弄走了。散伙后,郭梓沁回宾馆睡觉。

一夜无事,早晨睁开眼睛,郭梓沁觉得右腿有问题,就活动了一下,意识到问题出在脚上,于是坐了起来。他看到右脚腕子已经肿了,红肿部位的肉皮给撑得油亮鲜嫩。他知道脚是昨天在管沟里护古墓时崴的,昨天回到县城时,似乎还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涨得慌,走路费点劲,也就没在意,哪知一夜过后,就肿成了这样?他轻轻摸了摸红肿处,没感觉到疼,可一动劲,嘴就咧开了。嘴上一叫苦,他又感到头顶也有问题,伸手一摸,问题是一个包,按着疼,松开来就没事了。往下,他又觉得后背左上方也疼,就背过手去摸了摸,那儿青了一块,只是他这会儿无法看见。他移过身子,把两条腿放下去,左脚先踩到拖鞋上,然后再让伤脚往另一只拖鞋上落。伤脚终于碰着拖鞋了,他挑了一下眉毛,两只手朝后撑在床边上,试着一用力,才把身子立起来,只是站得不稳,因为伤脚不敢吃劲,使得身体的重心,全都移到了左脚底。小心走了一下,感觉伤脚是在地上拖,而且疼痛感也出来了。重新坐到床上歇了一会儿,他才给住在103房间的贾晓打电话。他这间的房号是106,106是个套间,他住在里间,外间是他的办公室。

韩学仁一进病房,就把一个鲜花篮交到郭梓沁手上。郭梓沁捧着花篮说,你看看韩局长,你到底还是来了,我都在电话里跟你说了没事的,就是崴了一下脚。韩学仁说,我这是代表唐总经理,还有项目部全体人员来给你郭处长送温暖的。郭梓沁把手里的花篮,递给一旁的任国田,说,韩局长,你坐。韩学仁四下看看说,这里是不是简陋了点?不行的话,就去市医院,或是省医院住吧郭处长。郭梓沁忙说,没必要,真的没必要韩局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住不了几天。县城嘛,这个条件就算不错了,我听说任书记过去住院,住的就是这间病房。韩学仁回头问,是吗任书记?任国田把花篮放下说,你韩局长要是给我几千万扶贫款,我就造个赶超世界一流的大医院。韩学仁似笑非笑,不就着任国田这个没影的话题往下扯,而是问郭梓沁,照Ct了吗?郭梓沁道,这里做不了Ct,拍了X光片,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只是肌肉软组织拉伤,过几天消了肿,就没事了,韩局长。韩学仁说,那就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项目部,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啊。任国田接话茬说,是这话,你郭处长要是在我洪上县跌倒了,我就是发动全县人民来使劲,怕也是扶你不起来哩,郭处长。郭梓沁说,任书记,你这是当着我领导的面表扬我还是挖苦我?走出一个很夸张的瘸步。韩学仁再次似笑非笑,眼光在手表上过了一下。任国田也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就说,韩局长,晚上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吧。韩学仁说,不啦,郭处长没什么事,我这就往省里去了,明天上午,还有一个工程碰头会要开,古副省长也参加。郭梓沁这才明白,原来韩学仁不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而是捎带脚的事,心里的感激就打了折扣,重新坐到床上,但脸色依旧谢意浓浓。任国田一听韩学仁接下来要办的事,比一顿吃喝大多了,就没再出言挽留。韩学仁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病床上说,来的时候匆忙,也没给你买什么,这是一点营养费,你自己看着买点补品吧郭处长。平时项目经理部里的人生病住院,都会收到组织上给的营养费,所以郭梓沁也就见怪不怪,没有过多地说客套话,只是说了一声,谢谢韩局长。韩学仁说,那就好好养伤吧郭处长,我抓紧时间赶路,有什么事你就及时跟我联系。住一两天,我就出去了,韩局长。郭梓沁说,任书记,只能辛苦你,替我送送韩局长了。

任国田送走韩学仁,回到病房刚坐下喘口气,就给一个电话催起了屁股,说是政府那边有事,也走了。病房里安静了,郭梓沁喝了一口茶,躺了下来。他想睡一会儿,可是眼皮子怎么也合不上,于是就让感觉回到了车家村,猜想那座古墓会是哪个朝代的?里边葬的是什么人?陪葬品多不多?会不会有彩绘陶罐什么的?郭梓沁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后来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往一座古墓里爬,心里禁不住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转天早晨,时钟划过七点的样子,刚把洗漱事弄清的郭梓沁,面对推门而进的一个女人,两只眼睛愣直了。进来的女人,留着短发,大眼睛,弯眉细长,肤色白净,小嘴性感,上身鹅黄色亚麻短款衫的领口开得很低,与低腰竹节牛仔裤的洒脱和谐呼应,脚上穿的是黑色平底软皮休闲鞋,一派大都市少妇外出旅游度假的风度。郭梓沁缓冲了一下情绪问,你怎么来了?姚千仪使劲喘口气,什么也不说,扑上来就把郭梓沁抱住了,久别重逢的收获,一下子被她的肢体释放出来。郭梓沁躲闪不开,不知说什么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先并没有在他的脑子里预演过,所以他的感觉和意识,在这一刻都显得迟缓,身子甚至还有点僵硬。但当一股熟悉、不过他向来就不喜欢的法国香水气味丝丝浸入他的肺叶,刺激得他身上某根神经收缩了一下时,他的右手才抬起来,机械地在姚千仪肩头上拍打了几下。姚千仪从他身上分开,扳着他的两个肩头,盯着他的脸问,住院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还真拿我不当老婆了?她已经来了,像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谁跟你说的之类的话,郭梓沁觉得就不必再问她了,她这个人,在任何事上给你的永远是结果,而不是什么过程,过程对她的感觉来说,分文不值,一如垃圾。郭梓沁说,没事,就是崴了一下脚。你自己开车来的?姚千仪点了点头,两只手从他肩头撤下来。郭梓沁这才从她脸上,看到了通常跑长途夜车人才会有的那种倦容,心里不由得跳荡了一下,并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从北京到洪上县的大概距离,以及一辆广州本田不停不歇跑下那个公里数所需的大概时间,待这些数字在脑子里清晰闪现时,郭梓沁就不敢正视姚千仪的脸了。姚千仪噘着嘴,倒背着手,围着郭梓沁转了几圈,目光始终缠在郭梓沁的肿脚上。郭梓沁僵着身子,心里怦怦乱跳。姚千仪的眼圈,一下子潮湿了。

姚千仪历来就不是一个小情小调的女人,郭梓沁越发觉得,大老远从北京跑来的姚千仪,浑身上下哪儿都在反常,也就是说,他现在很不适应姚千仪做女人所持有的柔软一面,假如说她刚才一进来,就嚷嚷离婚什么的,那么郭梓沁的感觉或许一步就到位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没着没落。这几年来,他在她面前,很少像今天这么被动。为了尽快调整出像以往对付她时所有的那种没有温度的感觉,郭梓沁只能在嘴上下功夫了,他说,我说姚千仪,你这是迷路了吧?从北京迷到这里,这段路可不近啊?姚千仪并没有像以往似的酸脸,口气缓和地说,我来到这里,难道没感动你吗郭梓沁?可是我怎么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东西?你还跟我扯什么淡?我千里迢迢跑来,动的可是真感情,你少跟我耍嘴皮子,你必须依法爱我。郭梓沁说,在你需要我交公粮的时候,你说我哪一次不是依法纳税?同时想站起来,却被姚千仪一把按住。姚千仪说,你少东拉西扯,我再次跟你声明,我这次是来回心转意的。郭梓沁说,我这个一次性产品,怎么又值得你回收了呢?我不就是崴了一下脚吗?姚千仪情绪激动,挨着郭梓沁坐下来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听好,我要重新做你老婆了。郭梓沁还在刺激她,说,我说你这重组的动力,到底是打哪来的?姚千仪一针见血地说,那家伙不行,靠不住。

郭梓沁当然明白她说的那家伙是谁,笑了笑没说什么。

姚千仪道,那家伙太花,不是个东西;你呢,太阴,虽说也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把花和阴搁在一起比较一下,你的综合素质还是要比那家伙强一些,我已经决定离那家伙远点了,下决心跟你凑合一辈子,我不想再折腾了,好歹你也是个原配。郭梓沁在脸上和嘴上,都没有迎合她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回心转意。他设想,就算她是诚心诚意跑来与自己修好的,但又能修好几天呢?心直口快,敢恨敢爱,情绪不稳定,缺乏耐性,做事三分钟热情是她的老毛病,她这次如不速之客跑来,就足以再次说明,她是那种地地道道为了满足自己一时感觉,就可以不计付出代价不想后果如何,甚至是不惜赔本的玩火女人。她在生活中不在乎得到什么,也不在乎失去什么,她只在乎不委屈自己,只在乎随心所欲给她带来的快感。在夫妻间的感情世界里,产生几处盲点和误区,影响生活质量是没跑的,但未必就能导致一方对另一方彻底迷失。要说夫妻之间最无法挽回的东西,应该是那个叫做信心的东西,你对另一方的信心一旦彻底丢失,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会发生本质的改变,没有信心会让人怀疑一切,直到拒绝一切。有信心才能撑住事,没有信心可能毁掉事,信心的助推力,在夫妻的日常生活中是最不可琢磨的!在某种情况下,只要信心存在,哪怕对方客串了一回别人的小蜜或是情人,你对她仍有原谅和重新再来的余地。不过郭梓沁换角度又一想,她今天既然带着新感觉来了,那自己也就没必要隔着一层玻璃跟她论长道短,没准她呆上一阵子,就把自己呆腻味了,为这次千里奔袭后悔了呢。再退一步说,这儿也不是北京,在这里跟她较真儿,自己占不到任何便宜不说,影响也不好。现在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顺着她的新感觉往下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心态这么一转向,郭梓沁的右手就不老实了,朝姚千仪的乳房靠过去。

不管姚千仪这个人怎么样,但姚千仪的一对乳房,对现时的郭梓沁来说,似乎还是值得保留的。当初郭梓沁得到姚千仪,就是从这一对乳房上下的手,所以说郭梓沁对姚千仪最真实的感觉,只能从姚千仪这一对乳房上重温到。然而他也清楚,姚千仪的这对乳房,随着时光流逝,随着年龄的蚕食,最终也会被他放弃的。因为姚千仪乳房的直观饱满程度,还有内在弹性,都将直接关联自己的回味质量。就像一口甘蔗,嚼到渣时,就不能再往下嚼了,也不能咽下去,只能吐出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同样天下也没有魅力永存的活体乳房。

姚千仪感到郭梓沁伸来的手不够爽快,身子便往前一顶,就把右乳满满当当地给了郭梓沁的手掌。郭梓沁叉开的五指开始蠕动了,姚千仪嘴里呵了一声,把郭梓沁的脑袋抱到怀里,揉搓着,呢喃道,老天爷啊,这要不是在医院里该有多好……尽管郭梓沁在搞小动作,但他并没有把清醒丢掉,他在想,这个只顾自己的女人啊,身在病房里,心思却是在病房外,这会儿还惦着骑到自己身上找快活,她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这么想着,郭梓沁就发泄了,使劲拽了一下圆溜溜的乳头,姚千仪疼得一咬牙。

转眼到了开早饭的时间,贾晓睡眼惺忪地来了。这时候郭梓沁和姚千仪已经结束了手上的小动作。郭梓沁给两个人作了介绍,贾晓主动上前握手,目光在姚千仪脸上,转悠得挺刻苦,像是要刮出一点油来。贾晓满嘴套瓷,哎呀嫂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漂亮。对这类廉价赞美,姚千仪是不会往心里去的,笑一笑就让过去了。贾晓一看姚千仪不吃夸,脑子一转,换个话题说,嫂子,我可是知道郭处怎么疼你的了,前几天在八棚街,郭处花三千多块钱给你买了一个鸡血红玉镯,绝对是出土的真货。说完就去看郭梓沁。贾晓至今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那会儿鸡血红玉镯落地后,还被他的车轮胎碾了一下。姚千仪不吃夸,也不爱手饰之类的装饰品,所以她对贾晓说的那只鸡血红玉镯同样没兴趣,但是碍着郭梓沁的面子,她不得不那个劲地表现一下,就当着贾晓的面,抓住了郭梓沁的右手,摇晃着说,我正想要一只玉镯避邪呢,还是老公懂我心啊。贾晓就高兴了,觉得自己拍到了地方。而郭梓沁眼里有数,明白姚千仪这是在演戏,她转脸就会把玉镯的事忘到哪条国境线上去,所以并不担心过后交不出货来,就算姚千仪过后意外提起来,他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随便几句应酬话就能把事搪塞过去。

郭处,嫂子还没吃早饭吧?贾晓问,在医院里吃?还是出去吃?郭梓沁瞧着贾晓说,你领你嫂子出去吃吧。贾晓的目光,再次转到姚千仪脸上,姚千仪说,算了吧,怪麻烦的,我就在这里陪你吃病号饭了。

到了十点多钟,任国田听说郭梓沁的爱人到了,就来到医院。然而他却是没能见到姚千仪,姚千仪离开医院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给姚千仪引路去的贾晓也还没有回来。姚千仪不是呆腻了,坐烦了走的,直到她拔腿走前一秒钟,她也还没有像郭梓沁猜测的那样改变初衷,从嘴里和脸上后悔来到洪上县,更没有放弃新感觉带给她的新追求。她接到了北京打来的电话,说是香港总裁传下话来,后天上午在香港本部开的那个亚太地区市场动态分析会,她姚千仪得亲自露脸。

接任国田离去脚风来看郭梓沁的人是肖明川,他带来了一个果篮。那会儿郭梓沁接过果篮说,肖处,破费呀,你这一破费,我这病可就要加重了!肖明川说,没关系,这身子又不是你的,党产,党受得住。郭梓沁说,我说肖处,你这是让我捐躯呀?听出来了,肖处对我,相当有看法。嗯,也好,现在倒下我郭梓沁,有你肖明川这个接班人,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肖明川道,你郭处倒下了,也是泰山,像我这样的人,够得着吗?踩跳板怕是也够不着啊!郭梓沁做着手势说,那就坐火箭上去,空投嘛,投上了,你肖处可就是泰山顶上一棵松了,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啊!肖明川说,就怕跑偏投到山涧里,结果变成泰山脚下一根草了,郭处。郭梓沁身子一动,不留神弄疼了伤脚,搞出一脸酸楚的表情。肖明川一乐,嘴上不再寸土必争了。郭梓沁咧嘴一笑,也不再逗闷子了。

正文 第十七章

云层淡薄,像是一个好天,明晃晃的太阳光,从蓝瓦瓦的天空洒下来。四仙镇卫生院的一溜平房,看上去还像往日那么普通,墙面上的白石灰,脱落得虽说不那么狠,但也是多处翘皮了。临近镇卫生院的一面土崖上,两眼窑洞上的陈旧纹痕,清晰地裸露在阳光里,窑顶上老绿色的蒿草,被风拉扯着,摇来晃去,粉饰窑面的白石灰,东一片西一块地往下脱落,像是几张挂晒了多年的斑马皮,让人觉得比卫生院那边的墙皮,多添了几分岁月沧桑。肖明川住左边的窑洞,右面那一间属于刘海涛。窑院围墙有一人高,大青石砌成,停在院当中的沙漠王,给阳光舔得烁烁闪光。

刘海涛抽着烟,从街对面过来。街对面的一个大篷下,摆着几张破旧的台球桌,刘海涛无聊时,就去捅几竿。刚才没有闲台,也没见到玩熟的对手。闹心的刘海涛,郁闷了一阵子,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安全套,撕开封口,取出套儿,蹲在院门口吹着玩。套儿鼓了,套儿瘪了,套儿又鼓了,套儿又瘪了,刘海涛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玩出一脸傻笑。这时隔壁小饭馆的黑毛狗,摇着尾巴喝哧喝哧跑过来,围着刘海涛转了一圈,然后抬起两只前爪,够刘海涛手里的安全套。刘海涛把黑毛狗推开,喝道,滚滚,你他妈的打炮,还用得着戴这个啊?黑毛狗的两只前爪,吊在半空里不动了,耳朵支愣起来,像是在琢磨刘海涛的话。刘海涛笑了,抓住黑毛狗的一只前爪,放空安全套里的气,把安全套往狗爪子上戴,来,给你穿袜袜。黑毛狗不喜欢这只白色的橡胶袜子,呜呜了几声,就扭头撕扯安全套,等把安全套抢到嘴里,调头就跑。刘海涛吐了吐舌头,拍拍手,站起来,百无聊赖地往街上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挂在沙漠王倒车镜上的对讲机响了,这时又在院门口拿烟头烫蚂蚁玩的刘海涛,忽地站起来,冲着对讲机奔过去。呼叫的人是贾晓,说他们正在路上呢,再过二十分钟能到镇上。刘海涛立时打起精神,挂好对讲机,来到窑洞里向肖明川通报。肖明川尽管兴奋不起来,但他知道面子上的应酬,还是没办法省略的,就跟着刘海涛出了窑洞。

刘海涛掐着响指说,今天没事了吧,肖处?那好,中午能喝酒喽。肖明川听出他话里有股子酸味,笑笑没说什么。平日里,肖明川不准刘海涛碰酒,担心来了急事抓瞎,刘海涛为此没少发牢骚。有一回,刘海涛别有用心地要教肖明川开车,肖明川没往心里去,只是说自己没车瘾,刘海涛只好捅破窗户纸说,教会你,偶尔我不是也好腾出手来喝上几盅嘛。肖明川看了一眼刘海涛,心里忽然一软,意识到过去在某些地方,自己是有些对不住他,不说实惠上的事,起码在感情交流上,自己做的也不够用心。两个人整天呆在一起,这心要是不经常摸摸碰碰,这关系的温度自然上不来。肖明川拍拍刘海涛肩头,有意放松语气说,中午,好好请他们喝喝,贾晓就交给你处理了。刘海涛磨着牙,转着眼珠,觉得肖明川脸上的表情,越看越别扭,像是糊上去的,想说点什么,但又没说出来。肖明川感觉到了,刘海涛对自己这个急转弯的态度不大适应,就用自嘲的口气说,我呀,这些年在机关里都蹲傻了。刘海涛望着肖明川,笑道,肖处,您可千万别温暖我,您一温暖我,我就有种要化掉的感觉,真的。肖处,您还是像以前的您吧,挺好的,我习惯了。肖明川噗哧乐了。刘海涛吐吐舌头,很搞笑地睁一只眼,挤一只眼。两人侃了几句不招谁也不惹谁的闲话,竞都意外地感觉到这一刻心里都有了对方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两人还真不好拿语言来描述,看来有些感受真的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刘海涛蹲下来,肖明川也跟着蹲下来。刘海涛托着下巴说,肖处,你呢,大小有份事业忙碌,不像我,一个转方向盘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辈子就这跑来跑去的命了,充其量再做上几场黄粱美梦,管管儿子什么的。肖明川笑着问,儿子多大?刘海涛伸出四根手指头说,四岁过点。肖明川说,长大了,可别像你。刘海涛哈哈一笑说,怎么,你当我真是胸无大志啊,肖处?肖明川摇头说,没看出来。刘海涛一挺脖子,冲着大街吼道,往后老子要是发了大财,他妈的天天喝豆浆,一买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肖明川抿嘴笑了。正打窑院门口经过的两个妇女,伸头往院子里一瞅,就惊虚虚地加快了步子,唯恐发生意外受到伤害。刘海涛侧耳一听,说,他们来了。肖明川朝街上一丢眼,并没看见三菱吉普的影子,也没听到跑车的动静。刘海涛站起来,得意地夹了肖明川一眼,抻起了懒腰。肖明川也站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隐约听见了车轮胎在路面上快速滚动的颤音。三菱吉普来得很猛,到了院门口还带着一股风,扬起来的尘土扑进院子。肖明川在呛人的尘土中与郭梓沁握了手。贾晓一下车,就被刘海涛拉到了一边打逗去了。

肖明川问,郭处,你这是要去车西呀,还是回县上?专门来看你呀肖处!郭梓沁把手包夹到腋下,用肩膀靠了一下肖明川,收了脸上的怪笑说,回县上。进了窑洞,郭梓沁四下巡看。其实他对这眼窑洞并不陌生,他来过两次了。郭梓沁说,还是你这窝好啊,冬暖夏凉。肖明川道,比住露天,能强点吧。窑洞外,刘海涛和贾晓不知为什么一阵狂笑。郭梓沁从手包里翻出一封信,递过来说,项目部的人,捎过来的。肖明川接过信一看,心里有数了,折了一下,装进裤兜。信是从广西一个贫困山区寄来的,上面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很工整。肖明川在广西资助了一个贫困家庭的中学生。郭梓沁说,没想到你这叔叔,都当到广西去了,那边有亲戚?他这句问话,是冲信封上叔叔这个称呼去的。肖明川不想把信中的事挑明,嘴上一打岔,就溜过去了。一片阳光,照亮了窑窗。拱形的窑洞内,丝丝缕缕的青烟,缠绕着闪动的光线。又一番闲话过后,肖明川拧死烟头说,走吧,去吃饭吧。郭梓沁放下手里的矿泉水,站起来,转了几下脖子。

正文 第十八章

郭梓沁要去老窑街吃风味小吃,肖明川都没琢磨,就说这次不行,要吃你下次来吃。肖明川把郭梓沁请到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德仁居酒家,要了一个雅间。郭梓沁坐下说,嗬,看来肖老兄,今天是要破费了。肖明川一笑,把菜谱推给郭梓沁说,就这地方,我还担心你不满意呢。郭梓沁也笑了,把肖明川推过来的菜谱又推了回去,说,也是,我不宰你,你都不愿意。菜谱在几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由四张嘴凑出来的四道凉菜四道热菜,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菜,肖明川脸上挂不住了,觉得差点劲,坚持要上甲鱼和海参什么的。郭梓沁说,算了算了,天天大鱼大肉,没有战斗力了。要不这样,菜就这么着,酒喝好的。肖明川放开了说,喝茅台行吗?贾晓说,肖处,在这还敢喝茅台?前几天县里可是有人喝茅台喝进了医院。肖明川没接茬,目光落到了郭梓沁脸上。郭梓沁点点头。刘海涛瞪着眼睛问,喝死没?贾晓说,听说都抢救过来了。郭梓沁说,肖处,喝点洋酒行吗?肖明川说,没问题,就喝洋酒。郭梓沁侧过身子,问小姐都有什么洋酒,小姐支支吾吾说不上来,郭梓沁挥手说,麻烦你去把老板请来。贾晓摘掉帽子,往大腿上一拍,冲着一脸羞红的小姐,口气蛮大地说,去说给你们老板听,就说县里任书记的朋友在这儿呢。肖明川脸一斜,正看见郭梓沁埋怨的目光扫到了贾晓脸上。贾晓意识到刚才话说过头了,紧忙摸起茶壶,起身给大家斟茶。

不多时,小姐回来了,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老板这会儿不在家。外国酒,我们这里有威士忌、人头马、法国白兰地、英国……郭梓沁打断小姐的话,法国白兰地吧,两瓶。

四道凉菜上了桌,接着两瓶法国白兰地,还有一小铁桶冰块也拿来了。酒打开后,小姐在肖明川的示意下,先给郭梓沁倒了酒,然后一指贾晓,贾晓就做了一个转动方向盘的动作,肖明川又去看刘海涛,刘海涛也学贾晓做了一个转动方向盘的手势。肖明川心想,平时说归说,闹归闹,其实刘海涛在酒上,还是很节制的。肖明川一招呼,大家就把酒杯和茶杯端起来了。

热菜也上齐了。说逗闹笑,杯起杯落,一瓶法国白兰地,很快就给肖明川和郭梓沁对半折了,小姐又把另一瓶打开了。刘海涛敬郭梓沁酒时,肖明川忙里偷闲,斜眼看着郭梓沁那张光溜溜的方脸,心思就偏离了酒桌,琢磨着不育的男人的脸与正常男人的脸,真的有什么明显区别吗?过去曾听人讲,不育男人的脸大多是有特征的,比如白净了,细腻了,而最明显的特征,好像是下巴上不长胡须。肖明川动了一下嘴唇,又往郭梓沁该长胡须的地方瞄了一眼,那些地方倒是有刮过的胡子茬,只是稀稀拉拉,看着不旺盛。郭梓沁的生理隐私,肖明川在北京时,就听同事们议论过。第二瓶洋酒也倒净了,郭梓沁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干,干了撤吧,肖处还得休息呢。收场酒进肚后,肖明川吩咐小姐结账,小姐说结过。肖明川本能地瞟了一眼郭梓沁,郭梓沁正在掩面剔牙。肖明川想是擦边球干的吗?他这不是故意往我脸上抹黑吗?可是从始至终,也没见他离开座位呀?肖明川脖子一扭,无意中跟贾晓碰上了目光,心里这才找到答案,原来是贾晓这小子做的手脚。肖明川沉了一下脸,心口堵得厉害,犹如一只狗蹄子踩在那儿。

走出饭店,肖明川强打精神,请郭梓沁去他的老鼠洞里喝茶。郭梓沁说,还是算了吧,肖处,我怕在你的老鼠洞里,一不留神变成了猫,那样你可就没地方藏身了。肖明川看着郭梓沁,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反击他,就别着心劲笑了笑。郭梓沁一见肖明川嘴上短词了,就大声笑起来,肚子一鼓一鼓的。一旁的贾晓,冲刘海涛伸了一下舌头,刘海涛就挤出来一脸败相,然后瞄着郭梓沁的后脑勺直呶嘴。送走郭梓沁,肖明川和刘海涛就回了窑洞。下了车,刘海涛问,肖处,看碟不?我又弄了几个大片。肖明川梗了一下脖子,晃着上身,摆摆手,他现在感觉心跳过速,头重脚轻,眼皮子直往下坠,就想去睡一会儿。刘海涛说,肖处你今天没少喝。肖明川道,洋酒不行,上头,以后不能喝了。刘海涛说,那你歇着吧,肖处,我去看碟了。

正文 第十九章

肖明川晃晃悠悠走进窑洞,换了拖鞋,拿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凉茶,就听詹弥在院子里喊,肖协调,海涛,你们出来一下。刘海涛首先跑出来,一看詹弥满脸是汗,一个胳膊弯里,夹着一盆花,就抢步过去,把两盆花同时接下来,问,哪弄来的呀,詹院长?詹弥斜了一眼肖明川的窑洞,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气喘吁吁地说,给你们的。肖明川穿着拖鞋出来了,说,詹院长。詹弥说,肖协调,刚才见到你们人影,我就来了。一指地上的两盆花。

肖明川走到花盆旁。两盆花,品种一样,高度也一样,每一片翠绿的叶子都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条条纹脉略显灰白,从上至下,呈塔形错落,就像是花中的双胞胎。刘海涛往下一蹲,用手捏了一片叶子,然后把捏过叶片的两根指头,送到鼻子下嵫嵫地嗅着。肖明川问,这是什么花?詹弥答,翠青,你们一人一盆。刘海涛站起来,挠着后脖梗,一本正经地说,詹院长,我可不好沾花惹草。詹弥抿嘴笑道,谁知道呢?翠青放到窑洞里,看青养眼,呼吸养肺,对你们身体有好处。谢谢詹院长。刘海涛抱起一盆翠青,踮着脚进了自己的窑洞。詹弥和肖明川的目光,这时就绞在了一起。肖明川喉咙那儿一颤,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酒嗝。詹弥盯着肖明川的红脸问,中午又没少喝吧?肖明川说,来人了,没办法。詹弥悠着两只胳膊说,还站着干什么,把花搬进去呀。肖明川弯腰抱起花盆,眼前直冒金星。好在迈开步子后,脚底下并没有闪失。詹弥跟着他进了窑洞。

你喝茶,还是喝……矿泉水?肖明川问。詹弥说,矿泉水吧。

詹弥这里看看,那儿瞅瞅,琢磨着翠青摆放在哪儿合适。肖明川把一瓶矿泉水递到詹弥手上,詹弥拧下盖子说,你看把花放在窗户右边怎么样,肖协调?肖明川往她说的那个地方顺了一眼,应酬道,行吧。詹弥喝了一口水,盯着肖明川的脸,就不再开口了。肖明川憋了半天说,你喝水。詹弥正要开口时,肖明川的手机短信铃声响了。我出去洗车肖处。念完,肖明川定定地看着詹弥。詹弥耸了一下肩头道,人家海涛,比你会来事,我们院里有好几个小护士都喜欢他。肖明川跟话说,那你可得把那些小护士看好了,出了什么事我可兜不起。詹弥笑道,出事?能出什么事?都乐乐呵呵的只能出好事。院子里响起了发动机运转的声音,紧跟着就是一声脆亮的车笛声和车子开出院子的动静。詹弥看肖明川眼神不欢,就说,要不你睡一觉吧,我先回去。肖明川说,你那边要是没事,就说会儿话吧。詹弥抓过他一只手问,你工作上是不是特别累啊?肖明川长出了一口气说,累倒不在乎,就是有时觉得憋气。詹弥道,你不像是那种跟周围人处不好的人,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呀?詹弥一下子就把肖明川的心说软了,说委屈了,他把詹弥搂进怀里,在她那颗痣上亲了一下,肚子里的苦水涨潮一般直往嗓子眼涌。他愿意就这样搂着她,把自己在水庙线上的一些磕磕碰碰说给她听,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他试图克制住这股消极情绪,但麻烦的是他越是控制反倒越想倾吐,那股怪劲在他心里别的紧紧的,后来他嘴巴一松,苦水就哇哇地倒了出来。他说自己在车西项目部里难,在县里难,在乡镇上难,在施工现场难,在农民乞求的眼神下难,跟郭梓沁共事更难,简直是在哪儿哪儿难……说到差点丢了性命这件事上,他的声音哽咽了,反复说还不如让车撞死了好,因为那一刻他的心境,没有被这难那难的缠绕,很干净,很向往,只为一张面孔投入……听到这詹弥突然捂住他被烦心事吞没的嘴巴,泪水缓缓地从湿润的眸子里流出来,身子不住地抖动着。一个成熟女人在男人的烦恼中动情,那么这个女人在情感上就不好再回头了,因为这个年龄段里的女人,总是会把这样慎重的选择定位到最后一次上,而这种寄托了太多情感与愿望的最后一次选择,对像詹弥这样的女人来说不是赌博,而是幸福的付出,所以说她这时的心里是很难言的。

詹弥把脸上的泪水蹭到他胸上,说,别想不开,好人,终归会有好报的。

倾吐虽说使肖明川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他随后就感到了内疚,这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此时都泡在了詹弥的泪水里。再回过头来品味一下刚刚吐出的那些苦水,难道都是在水庙线上吃进肚子里吗?自己的心再窄小,再装不下事,可也不至于盛不下水庙线这点苦恼吧?那自己刚才究竟是犯了什么邪?怎么会那样诉苦呢?小题大作?还是借题发挥?这样一问,他就把自己问住了,之后心里禁不住颠了一下,意识到刚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自己好像把过去在北京,甚至是在大学里的一些烦忧也夹带着发泄出来了,差不多让那些积压在心底、过去一直无处倾诉的压抑,借机在嘴上痛快淋漓地奔跑了一回。这有些过分了啊,自己怎么能这样呢?懦夫才会这样啊!自责的同时,他又很感激她,她的聆听对他来说,是一种理解和安抚。于是他想补偿她,把那些沉重的东西从她身上卸下来。于是他就轻轻地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詹弥脸颊绯红,右上唇角上挂着一颗泪珠,一动不动地仰视着他,觉得他比往日高大了一些,忧郁的眼神里,依然有着她愿意看到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大男孩儿淘气后的心里慌乱。詹弥伸直两条胳膊,捧住他的脸,摩挲着说,今天不要了,你太累了。肖明川没有感到难为情,反倒是笑着点点头,说,这一回你的美人痣,算是成了泪痣。

你再说?再说我还哭。詹弥指着他鼻子尖说。他又笑了,说,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詹弥说,去老窑街喝羊杂碎汤。肖明川俯下身子,贴着她耳边说,一买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詹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你大款呀你,你要是钱多了没地方花,就给我们盖一座漂亮的卫生院。两个人笑着在床上滚起来,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把他们的局部身体搬到了墙上,变成了活动着的剪影,活动着的剪影尽管没有规律可言,但是很生动。

正文 第二十章

洋酒把郭梓沁的脑袋和胃搞得也不大舒服,车子一出四仙镇,他就倒在后排座上睡着了。当三菱吉普快开进光阳市时,郭梓沁才睁开眼睛,抽了一根烟,喝了几口矿泉水,感觉头不那么昏沉了,打起精神头,拨通了任国田手机,问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任国田说正在开会,市里来领导了,郭梓沁就没把想要说的话吐出来。郭梓沁原本打算任国田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叫他晚饭前赶到市里来,一起请白书记坐坐,现在任国田有事忙,他想那就没必要再联系白书记了。三菱吉普进了市区,贾晓七拐八绕,就来到了盈香洗浴城,把车子停到了后院。盈香洗浴城的牌子晃人,可以说是光阳市里最高档的休闲场所,搓澡修脚,洗面足疗,拔罐刮痧,踩背推油,掏耳朵眼洗鼻孔,中式、泰式、港式保健按摩,可谓项目齐全,服务周到,市里有地位有权力的政客,做公司的经理,搞工程的老板都常来光顾,大小煤贩子也时常在这里现身。郭梓沁也是盈香洗浴城的回头客,他头一次来是请白书记,第二次来是任国田请他,另外他跟贾晓还来过几次。

两人脱了鞋,领了毛巾、衣柜钥匙。郭梓沁和贾晓由一个男服务生引导进了男宾浴室。郭梓沁站在衣柜前,从身上脱下来一件,就被一旁手拎衣架的服务生接过去一件,内裤和袜子也不放过,直到你脱得一丝不挂,服务生才会背手哈腰,嘴里含了玻璃球似对你说,先生您请,小心路滑。这里的池子很多,有冲浪池,振荡池,药浴池,花粉池,冷水池,温水池和热水池,这些池子,郭梓沁都不沾边,不像贾晓,每次来,都是这个池子里沾一沾,那个池子里泡一泡,好像不进哪个池子,就亏老本似的。郭梓沁只是在喷头下冲浴,然后去桑拿间,蒸上十来分钟,出来就搓澡。搓澡不是干搓,背上要淋奶,要撒盐。搓澡的师傅,大都是扬州人,身子显瘦,手法一般不错。冲好了,郭梓沁穿上拖鞋,把毛巾搭在肩上,使双手往后搓几下刚刚洗过的寸头,径直去了桑拿间。郭梓沁今天蒸的工夫不算短,出来时满脸通红,汗珠滴答,背上冒着热气。一个脸熟的小个子师傅给郭梓沁搓了背。郭梓沁一身轻松下了床,刷了牙,刮了胡须,冲了一遍身子,之后走过去招呼坐在石墩上看电视的贾晓去大厅休息。带贾晓来,郭梓沁只能去大厅休息,要是跟白书记和任国田他们来,规格就升上去了,必去二楼贵宾室休息。换了衣服,拿着烟和手机,郭梓沁去了大厅。大厅里光线黯淡,一股淡淡的桔香味,游荡在舒缓轻盈的背景音乐里,超大的投影屏幕上,正放着一部武打片。

郭协调,贾晓!猛然听到喊声,郭梓沁和贾晓不约而同站住了,朝右边一团模糊的影子看过去。是咱,小付。模糊的影子走了过来。小付是任国田的司机,一个二十来岁的未婚青年。贾晓搓着手,往前赶了几步说,嘿,巧了。郭梓沁没想到会遇上小付,遇上了小付,就等于碰上了任国田,可是刚才任国田明明在手机里说市里来了领导,他在县上开会呢。不过转念又一想,也有可能是小付自己跑来的,如今领导的司机,有时玩起来比领导还要潇洒。小付被贾晓拍打了几下。小付冲着到了他身边的郭梓沁说,郭协调,任书记和白书记在二楼呢,芙蓉包。郭梓沁就又吃了一惊,这回是没想到白书记也在这里,心里禁不住嘀咕,今天是任国田把白书记请到了这里?还是白书记把任国田喊来了?不管他俩谁招呼谁,都是在背着自己搞活动,看样子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像猫爪子一样,在郭梓沁心里抓了一下。郭梓沁问,小付,上面就白书记和任书记吗?小付说,就他俩,郭协调,你上去吧,我们仨在底下。郭梓沁脑子里又闪出了问号,小付说的仨是什么意思?现在这里就三个人,我上去了,怎么还是仨呢?就在他纳闷的工夫,从卫生间那边,走来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招着手说,郭协调,你好。郭梓沁一看,原来是白书记的司机。郭梓沁跟两位书记的司机,心猿意马寒暄了几句,就留下贾晓去了二楼。上楼梯时,郭梓沁意识到不铺垫一下,就这样搞突然袭击,怕是不大好,万一弄出尴尬来,大家就不好找退路了,到时谁别扭都没意思,就在楼梯口停下来,拨打任国田手机。任国田的手机无法接通。郭梓沁皱了一下眉头,又调出了白书记的手机号,可是他犹豫了半天,也没摁下OK键,而是调头走下楼梯。郭梓沁来找小付,而且脑子里已经编好了词,他说,小付啊,我怎么犯迷糊呢,你上去看看。小付挺起身子说,芙蓉包,郭协调。郭梓沁没接小付的话,而是看了一眼贾晓,贾晓心领神会,就对小付说,郭处中午没少喝,你就上去看看吧,走错包不合适。小付没再说什么,下了床,一溜小跑去了。郭梓沁闲着没事,就坐到了白书记司机的床上,拍打着人家的肚子,亲亲热热地说,小肚子往起鼓,准是领导替补。白书记司机乐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嘿嘿,郭协调,咱这辈子,蹿起来能摸到你头顶顶高,就不白活了。郭梓沁说,想蹿起来,那你得先减肥。白书记司机道,弄不成将军,搞个将军肚玩玩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逗了几句,小付呵呵地回来了,说,都在芙蓉包,叫你上去哩,郭协调。郭梓沁笑道,不好意思小付,让你辛苦了一趟。小付说,这咋说哩,郭协调。郭梓沁转过身,捏着手指,再次朝楼梯口走去。

郭梓沁刚走上楼梯,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曹董事长的。接通后,曹董事长说他这会儿正和谢处长等人在延庆的滴水源度假村钓鱼呢,他们都很想念他。郭梓沁停下步子说,难得曹总在快乐的时候,还能想起我这远在异乡的吃苦人。曹董事笑了一阵子说,你这个后备局级干部是我们未来的靠山,你说我们能不想着你吗?好了好了,让谢处长跟你说几句。郭梓沁很快就听到了谢处长的声音,郭处长,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再不回来,那封感谢信,我可就要摘下来了。郭梓沁说,怎么谢处长,我那点不起眼的小事,你还在展览呀?谢处长说,如今这种有血有肉的感谢信,不容易见到了,你说我们能不多挂些日子吗?古墓事件过后,郭梓沁的事迹就上了市报省报,还被北京一家大报转载了,而任国田更是会锦上添花,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写了一封感谢信寄到北京,在这件事上收尾的谢处长,这时也更是处理锦上添花,他把这封感谢信和从大报上复印下来的郭梓沁保护古墓的事迹,一同张贴到机关大楼门厅的宣传橱窗里,着实让远在水庙线上的郭梓沁,在男女同志和大小领导的眼皮子底下风光了一回。郭梓沁道,要说也是啊,扶上马送一程,等不见影了,再隔三岔五打电话关心关心,应该是你们这些组织部门领导的义务嘛谢处长。谢处长说,那得好眼神才行啊,有些人,我们关心着关心着就找不到影了,可不像老弟这么拿组织当回事啊。郭梓沁笑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芙蓉包,郭梓沁以前光顾过,就是任国田请他那一次。敲开门,郭梓沁跟两位书记打招呼时,表情把握得还算自然,就像事先与他俩约好了来这里见面,只不过是他晚来了一步。倒是任国田,虽说脸上堆着笑,但很不自然,不如白书记放松。郭梓沁把两位书记的表情收到眼底一滤,就明白了,今天张罗事的人,十有八九是任国田。

我说郭处长,你可以当间谍了,你这一枪,就打了我和白书记。任国田故作风趣地说。如今任国田在白书记面前,明显不像那会儿郭梓沁领他去白书记家送礼时那么放不开手脚了。白书记抻了个懒腰问,中午在哪喝的呀郭处长?郭梓沁说,路过四仙镇,跟肖处一块坐了坐。白书记捻起一根牙签,在什锦果盘里选了好半天,才扎起一片火龙果,递给郭梓沁。郭梓沁接过来说,白书记,你这体形是怎么保持的,显得比我们还有型,是吧任书记?任国田没提防郭梓沁会来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有些措手不及,只好用他那惯使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傻笑,把郭梓沁的话给应付过去了。白书记低下头,看了看肚子,拍打着说,郭处长,就我这口锅,还会比你那肚子少盛五谷杂粮?郭梓沁吃下手里的火龙果,放下牙签,顺手摸起软中华,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毕竟是不期而遇,没有事先敲定的话题挂在嘴边,再就是任国田和白书记嘴上,也没有接续的旧话题,就好像郭梓沁来之前,他俩始终没在谈事,要么就是要谈事都说明白了,即便是没说明白,现在当着他郭梓沁的面也只能打住,总之是气氛不怎么和谐。白书记点着一支烟,东一句西一句,没话找话,后来就找到了水庙线上,问了施工中几个比较专业的问题,郭梓沁勉强回答了。后来白书记话题一转,就切到了运输上,说,郭处长啊,运输这一块,眼下你们说是吃饱了,往后土建方面有什么活,我还可以给你们推荐有实力、有信誉的施工队伍,你看怎么样郭处长?郭梓沁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心里不由得别了一下劲,因为白书记这番话让他心里盛不下,什么运输这一块吃饱了,土建活他还可以推荐队伍?好像白书记的意思是,过去在运输活上求我郭梓沁帮过忙,而我郭梓沁又没有帮到地方,那么今后在土建活上,我郭梓沁应该有上佳表现,不能再放空枪了。郭梓沁想,过去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过大意啊?于是仔细回忆,可就是想不起来白书记什么时候给自己推荐过运输队伍,倒是在任国田的关照下,前些日子帮一个叫欧阳彩虹的女人,在几家乙方施工单位搞到了一些运输活。郭梓沁想到这,就本能地斜了任国田一眼,任国田暗中冲他挤了一下眼睛,打岔说,郭处长,白书记就是这么个热心人,这你还不知道?郭梓沁模模糊糊感觉到,任国田这家伙,很有可能在白书记和自己背后捣了什么鬼,有心不接他的话,看他往下还怎么表演。可是溜眼一看任国田,心里又有些不忍了,因为这时的任国田脸色猥琐,让郭梓沁点到为止的意思,正从眼睛里往外扑闪呢。郭梓沁只好假装不好意思地说,任书记,我还不知道白书记和你都是热心肠?在水庙线上,我是应该想些办法,多为大家尽点义务,今后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浪费的,白书记。白书记说,现在哪都是僧多粥少啊!说罢,很那个劲地瞟了任国田一眼。任国田的脸色,多少有点吃不住劲了,好像他这时忘了他还会傻笑。

任国田在白书记和郭梓沁之间确实做过手脚。前阵子,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白书记曾让任国田到郭梓沁那儿开发一下,看能不能搞点运输活过来,他一个战友的儿子,刚刚弄了几辆车跑运输。按说这么一件事,白书记可以直接找郭梓沁说话,用不着踩任国田这块跳板,只是白书记考虑到,此前已经求过郭梓沁帮老婆家里的一个亲戚,弄到了不少挖管沟的土方活,如果脚尖踢脚跟再让郭梓沁给方便,觉得舌头上的劲不大好把握,于是就把这件事,撂到了任国田舌尖上。那天饭局散伙后,任国田并没有连夜返回洪上县,在市里住下了,但不是住在自己家里,而是去了他当水利局局长时发展的小情人那儿。如今这个小情人,已属过时一族,整天腻腻歪歪过着单身女人的日子,性生活一年四季供大于求,渐渐成了任国田压箱底的库存,任国田只是偶尔用用。那天仗着酒劲,任国田的性欲就像泡开的胖大海,噗噗地涨开,耕牛一样,在身下这片几近撂荒的自留地上精耕细作,多遍施肥,搞得小情人咿呀呜哇,尽情叫床。一来二去,折腾过劲了,筋骨劳累,精气两亏,下床喝茶的时候,酒劲已至后脑勺的任国田,突然就觉得无聊了,便想起了白书记委托给他的事,就嘟哝着找手机,要给郭梓沁打电话。这时小情人多嘴,问他什么事,他就把白书记的事说了。小情人一听这话,就把他赖叽上了,拱进他怀里,不让他打电话,撒娇的口气埋怨他不是东西,说她表姐欧阳彩虹的忙,他就是不往心上吊。原来小情人的表姐也是搞运输的,任国田把这个茬口给忘了。以往在处理这类非正常交易的事情上,任国田还是比较谨慎的,小情人要他帮的忙,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嘴上使劲,心里不动,生怕哪回一大意,毁在了这些没有名分的女人手里。然而那天任国田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就应下了小情人,说是活一弄到手,就塞给她表姐。任国田认识欧阳彩虹,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穿戴时髦,脂粉味十足,吆喝男人很投入的中年女人,曾请他吃过饭。第二天上午,任国田一回到县上,心里就松动了,琢磨着白书记的事,最好还是放在白书记身上,移到石榴裙里,流产了没毛病,可是万一怀上就麻烦了。就在他决定还是给白书记办事、并准备给郭梓沁打电话时,欧阳彩虹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浑身散发着香气,坐下来嚼着口香糖,一通软磨硬泡,搞得任国田只好又把白书记放到了一边,当着欧阳彩虹的面,给郭梓沁打了电话,而且电话打得很机智,上来就拿腔弄调地说,我是古省长啊小郭,有点小事要求你办呀。郭梓沁一听就听出他的声音,就半斤对八两的口气说,小事能有多小啊任副省长?真真假假与虚虚实实中,交易就谈成了。几天后,郭梓沁回话了,说是事成了。这时的任国田,就不得不多想了,白书记的事成在了欧阳彩虹身上,日后一旦白书记听到什么风声,这屁股上的屎可就擦不下来了,所以说这会儿最好是给白书记一个交待。在给白书记怎样一个交待的细节上,任国田冥思苦想,最后打算在白书记和郭梓沁之间走一遭险棋,就是欺上瞒下——通骗。他给白书记打了电话,解释说郭梓沁管辖内几家施工单位的运输活,现在都拎在韩学仁手上,听说韩学仁刚给古副省长的一个什么人,把几家施工单位的运输活都弄走了。面对这样清晰的来话,白书记当然说不出什么,古副省长的事,啥时候都应该排在自己前面。任国田敢跟白书记这样扯淡,也并非是他胆大包天,而是他想到了白书记和郭梓沁都是精明人,而精明人的最大弱点,就是过于精明,他料定白书记事后不会去找古副省长问个一二三,也不敢去问个一二三,而自己当面跟郭梓沁论证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那么再冲着古副省长说郭梓沁,郭梓沁的舌头尖,自然也不会挑着这件事去古副省长那里买好,他会认为那样做很没有品位,最后就剩下郭梓沁会不会拿这件事在自己身上找辙了,不找万事皆休,找的话,想必也翻不出什么东西,因为有一开始那番真真假假的话垫底,自己左突右冲的回旋余地,到时要多大就会有多大。然而让任国田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当事人,今天居然在盈香洗浴城里面对面扯到了这件事,这让他躲闪不及,心里着实虚空了一阵子。好在他这时看出来了,就在自己尾巴夹得难受时,郭梓沁并没有挖地三尺,或是逮着蛤蟆攥出尿的意思,周旋中一个马虎眼,就让悬在他嘴边的险事搁浅了,不然自己这马脚真就有可能露出来。娘的,往后可不能再脑子发热,也不能张嘴就吃回头草了,女人就是给自己玩耍的东西,帮不得,帮了,早晚是个棘手事。

就在任国田如释重负的时候,刘海涛把沙漠王开进了盈香洗浴城的后院。

那会儿刘海涛从街上回来,见詹弥已经走了,就跟肖明川瞎扯了几句,然后问他哪儿又出乱子了?肖明川就说,非等出了乱子再出去啊?走,去就近的工地看看。刘海涛一听他的话很没劲,就懒得再跟他讲话了。沙漠王开出四仙镇,上了通往光阳市的公路,这时肖明川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工地转了,去光阳市洗桑拿。接着问刘海涛,哪一家洗浴城最好,刘海涛就告诉他,听贾晓讲,盈香洗浴城最火,肖明川说那好,咱们就去盈香洗浴城。

肖明川下了车,活动筋骨时,见刘海涛趴在方向盘上,正在用一种少见的眼光审视他,就说,别胆小,今天我请你。刘海涛没接话,侧着脸,用嘴朝车窗外指了一下。肖明川扭头一看,目光就撞到了一辆三菱吉普上,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辆三菱吉普就是郭梓沁的专车。肖明川问,你什么意思?刘海涛懒洋洋地说,肖处,你看看车牌号。肖明川一看车牌,头皮顿时发麻了,呃一声打了个酒嗝。擦边球——肖明川想,真是冤家路窄啊,烦谁遇见谁。一股无名火,这就顶到了嘴边,肖明川气哼哼走过来,拍打着车门说,那又怎么了,他洗他的,咱洗咱的,下车。刘海涛点了一支烟,不慌不忙说,肖处,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肖明川一脸较真,为什么?刘海涛故意拖延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行了肖处,别跟个愤青似的,我是觉得这里有些服务内容你不适应。

扯鸡巴蛋!我什么不能适应?打炮又能怎么着?我又不是没长鸡巴!肖明川动了粗口,脸上也张扬出了霸气。

我今天没带鸡巴来,等会儿你总不能给我现场直播吧,肖处?刘海涛说,绷着脸,歪着脑袋。

气哼哼的肖明川,竟然噗哧一声乐了。这一乐麻烦了,肖明川脸上的霸气,还有心里那股豁出去的蛮劲,顿时烟雾一样散去,脚底下随之发沉。直到这时,他才省悟过来,刘海涛的善意提醒,阻止了他一次鲁莽行动,心里不由得揪了一下,懊丧中他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邪?刚才哪来的那股硬碰硬的火气?刘海涛勾着手指头说,肖处,上车吧。肖明川上了车,口气放缓和了说,眼不见心不烦,有钱哪儿不能花?刘海涛拍了一下方向盘道,就是。肖明川关上车门说,哎海涛,听说金沙滩洗浴中心也不错,要不咱们去那里看看吧。刘海涛把车子发动起来,慢声细语道,领导挥挥手,咱就跟着走。摇头又摆尾,忠心又耿耿。三餐不讲究,只要啃骨头。肖明川笑了,说,有出息的狼狗,比人强。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郭梓沁斜躺在床上给古副省长打联络感情的电话,咸咸淡淡已经说了好长时间,要不是这时搁在他身边的手机响了,他还得聊上一阵子。那边的古副省长说,是你手机响了吧?又有事忙了吧?那就不多说了,梓沁,有空过来玩。郭梓沁说,好好古省长,回头我去看您。放下话筒,郭梓沁坐起来,拿起手机,翻开盖一看来电显示,来电号码半生不熟,努力想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手机铃声还在顽固地响着,郭梓沁接听了。郭协调吗,我是河北管道公司老杜。郭梓沁听出来了,道,啊杜经理,你好,在哪呢?河北管道公司的中标段,全在郭梓沁的协调区域内,近来因各种原因,工程进度处于爬慢坡状态,曾被项目部口头警告过,于是杜经理坐不住了,专程从河北本部赶来督战。杜经理不到五十岁,矮胖,长脸,扫帚眉,能喝酒,前天晚上还请郭梓沁、任国田和乡里几个干部喝了一顿,用意无非是让郭梓沁和任国田这些嘴巴上拿事的人,今后在一些事上多多关照他的施工队。

杜经理说,我在槐家村工地,郭协调。我这里出事了,一个焊工死了,我现在就在村子里,还没来得及报警,我这是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郭协调。郭梓沁脸色难看,他从杜经理说话的口气,以及他现在所处的地点,初步判断这件事可能与村民有关,于是问,杜经理,到底怎么回事?跟槐家村有牵扯吗?杜经理说,郭协调,那个焊工是我们从洪上县临时雇用的,他当时正在村子里跟一个老乡的老婆发生关系,被老乡堵住了。后来据村干部说,焊工跳窗逃跑时,在院子门口摔倒了,脑袋扑到了一把镐头上,镐尖正好扎到了左太阳穴,焊工当场就没气了。郭梓沁嗯了一声,问,死者多大岁数?对方沉吟了一下说,能有四十来岁吧。不过郭协调,不瞒你说,我觉得这里面有疑点,其一是我看到的现场,究竟是不是案发第一现场还不好说。再就是焊工到底是自己摔倒碰到了镐头尖上,还是被人用镐头袭击了,从现场情况看,这一点也很难说清楚。郭协调,人命关天,我想还是报警吧。郭梓沁的第一反应是先不要报警,他说,杜经理,这样吧,我马上过去,下一步怎么办,等我们见了面再说。杜经理道,这样也行,郭协调,我等你过来。通话结束,郭梓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把刚才的第一反应,细化出几个问题来思考。第一个问题是,杜经理的态度基本出来了,那就是要把焊工的死,定性为他杀。郭梓沁能识破杜经理的盘算,这件棘手的事,从第一反应上说,如果不及时推出去,杜经理赔偿死者家属一笔钱是小事,关键是他这个工段的零伤亡指标就无法实现了,而这个指标完不成,甲方所追求的安全优质工程也得跟着泡汤,按着承建合同规定,甲方这时要在经济上对乙方进行处罚。话又转到了钱上,但那点罚金对杜经理他们这样一个施工单位来说,还是算不上什么事,在这件事上最要杜经理命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在国家重点工程上死了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无光无彩的人,有损公司的形象,砸牌子,传开了声誉抗不住,往后还怎么在市场上揽活?再一处是河北公司有可能被甲方中途换掉,相应经济损失由乙方消化。当然了,在这个事件的最终处理上,郭梓沁也不排除杜经理可能还会有别的一些想法,诸如个人名声和前途什么的。

再说第二个问题,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会不会影响到任国田什么?按说在洪上县境内,死个人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这件很正常的事,万一在哪儿擦出火星子来,就很难正常了,因为火星子遇上风,很有可能飞到市里或是省里,落下来也很有可能引起一场火灾,到时任国田有没有能力去扑灭那些火?这个谁都说不好,因为事件的背景太大,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那可是国家重点工程啊,说没事大家平安,说有事,到时谁都说不好会倒多大霉,况且区区一个县太爷,轻飘飘没分量啊!接下来让郭梓沁担心的是老乡那头。老婆叫人睡了,甭管老乡杀没杀那个焊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民们,到时都会站在自己人这一边,你若是处理不得当,必定招致哗然,事情闹大发了,说不定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趁机煽动村民聚众上访什么的,到那时甭说任国田招架不住,项目经理部也不会安宁。至于说这件事对自己有没有直接冲击,郭梓沁认为自己不会受到株连,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土地协调员,而乙方雇用的焊工睡老乡老婆这个事,不论从哪张嘴里倒出来,都不在自己协调范围内,就算土地协调工作有一定的延伸性,可再怎么延伸,也延伸不到村妇的肚皮上。此外郭梓沁还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杜经理现在对雇用焊工到底是怎么死的,心里也是没底,他打来这个电话,就暗含了他现在举棋不定和求助的双重意思,不然他可以直接打电话报警,用不着往自己这儿拐。把几个问题的头绪清理出来,郭梓沁心里稳当住了,坐下来抽完手上的半根烟,然后往任国田办公室打电话。

任国田在办公室,郭梓沁就把死人的事告诉了他。郭梓沁歇嘴后,任国田半天没来话,像是被这个突发性事件搞乱了心,也有可能在琢磨对策。郭梓沁说,就这些了。任国田甩来一句,日他娘,鸡巴腐败问题,都跟三农挂上了钩。郭梓沁差一点没乐出声来。你看这件事,能惹出多大麻烦?任国田问,口气听着有点烦。郭梓沁说,能不能翻天,全看巴掌往哪头捂了。任国田说,你的意思是……郭梓沁道,不能拖泥带水,当机立断,施工队……任国田说,那好吧,我也是往一了百了上想了。你马上过去吗?郭梓沁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刚到十一点,就说,我这就过去。任国田道,那你就动身吧,给你腾出点时间,好在现场周旋一下,之后我再给市公安局和乡里打电话,咱们随时联系。

槐家村离县城很近,不过十几公里的路,加上贾晓紧赶慢赶,郭梓沁很快就到了出事现场。焊工的尸体停在院子门口,上面已经盖上了一块破毡布,只露出来一截镐头把。郭梓沁掀开毡子看了一下,致命处,确实在左太阳穴。死者脸朝下,泡在已经凝固的血浆里。头旁边的镐头尖上沾着血迹。两只老母鸡,在尸体周围窜来窜去。看过尸体,郭梓沁的目光在打开的窗户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在院子里扫了几圈。这时节几个村干部惊恐的目光,都在跟着郭梓沁的眼神转。杜经理和他的几个人,都沉着脸,站在院子门口。郭梓沁发现,在这户人家四周,已经聚集了一些围观的老乡。郭梓沁问村干部,这家人呢?一个肤色油黑,正在擦额头上汗水的村干部,往前移了移说,咱村上把两个人看管了。咱村大明,没杀人哩,是他自己心慌,一头栽到镐头上哩。另一个驼背的村干部站出来,指着死者说,郭梓沁冲村干部挥挥手,来到杜经理面前。杜经理跟郭梓沁一交流眼神,郭梓沁就明白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把杜经理引到了自己的车子旁。

杜经理压低声音说,郭协调,这个现场你看了,你感觉这里面……要不我报警吧,回头让法医鉴定出一个说法。郭梓沁说,县公安局的人,马上就会到。杜经理抬起头,异样地看着郭梓沁。郭梓沁说,杜经理,最终定论要不是他杀呢?到时你怎么收场?杜经理哑口无言。郭梓沁又说,在这件事上,你可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杜经理抿了一下嘴,显然是没领会郭梓沁话外的意思。郭梓沁盯着杜经理迷惘的两眼说,你想想,杜经理,就算是他杀,这个结果又能怎样呢?好,判他死刑,一枪崩了,可是死者家属这头,能就此了事吗?所以说,他家属调过头来,还得找你们说事,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杜经理抬起右手,挠了挠右侧腮帮子。郭梓沁直了一下身子,把话说下去,虽说他是因为玩人家女人送的命,死的不光彩,可他死之前,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换个角度说,也就是焊工是死在你们手里,这一点,他家属心里不会没数。

唉——杜经理靠到了车身上。郭梓沁把脚边一个土疙瘩踢开,接着说,至于说意外死亡嘛,我想死者家属恐怕就不会理直气壮了,占不住理的花花事,他家属哪来的闹腾劲?你们这时再拿些钱出来,意义就不是赔偿了,而是出于对死者家属的同情和帮助,才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家属要不是缺心眼那类人,对你们的同情和帮助,理应有所表示。这样下来,问题不就没问题了嘛。杜经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空。郭梓沁搓了一下手说,不过杜经理,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理,还得你自己拿主意。至于说地方上司法部门,我这个中间人,到时多少可以帮你们说上一些话。杜经理操起手,琢磨着郭梓沁的话,下意识点了几下头,一脸丧气地说,只要能把这事顺当解决了,钱不算个事呀,郭协调。郭梓沁道,那还有什么算个事?杜经理蔫头耷脑说,这倒也是,只要死者家属不折腾,摆平这件事,也用不着使出吃奶的劲来。郭梓沁道,杜经理,出门在外,福祸难料,摊上这种倒霉事,也是没法子,只能破费几个钱了。不过你们既然不在钱上犯愁,那我这个中间人,也就好两头说话了。杜经理看了郭梓沁一眼。嗫嚅道,郭协调,如果是意外死亡,你们项目经理部到时还会罚我们吗?郭梓沁说,我说杜经理,你怎么又把话转回来了?我们考核你们的零伤亡指标,指的是你们在册的正式职工。杜经理叹了口气,拍打着脑门说,整天干的是求爷爷的活,吃的是告奶奶的饭,受的是乞丐的罪,我们做乙方的,都叫事给折腾怕了。郭梓沁不软不硬地说,你现在还有心思发牢骚啊,杜经理?杜经理意识到苦水吐的不是时候,就拍了一下脑门,找辙说,唉,你瞧,都把我急昏头了郭协调。郭梓沁问,通知死者家属了吗?杜经理道,还没有呢。郭梓沁又问,死者的家庭背景了解吗?杜经理说,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细打听,不过我想他家里不会太富裕,有好日子过,他能出来打工?郭梓沁点点头说,死者家属方面,等一会儿让县局的人联系吧。这之后不久,两辆警车就开来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日头斜下去,余辉水流一样淌过来,老窑街上刮着凉爽的小风。季节已至夏末,这里的早晚温差,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等到夜幕忽忽啦啦扯开的时候,这会儿刮着的凉爽小风,就会变成冷呵呵的小风了。老窑街落在四仙镇南头,是一条很能彰显地方特色风情的小吃街,碎石街面狭窄,弥漫着久远的气息。老窑街上的小吃,多是传统风味,炖牛头、砂锅牛舌,油辣牛尾、辣烤牛腱、白水羊头、酱羊排、扒羊蹄、红焖羊脸、老姜羊宝、窑坑全羊、地锅柴鸡、串串肉、四方大烩菜等都很诱客,尤其是羊杂碎汤,更是远近闻名,家家都做得地道,肖明川和刘海涛,时常来这里吃羊杂碎汤,油汪汪,热乎乎,一碗未净,一头汗就出来了,爽劲从里往外透,很过瘾的。在这条小吃街上,名气和人气,都争得顶尖的要属大窑篷,在街的北头。大窑篷招客,招在乡土气息和祖传的手艺上。大窑篷不是什么古宅老院,甚至都不沾简陋房舍的边儿,就那么一顶打了补丁的硕大毡篷,支得两人多高,且无门无窗,四处透风见亮,得进得出。篷内东北角上,几口烧木柴的大锅,从早到晚热气腾腾,香气不绝。这里的桌子也很个别,都是长条木桌,每桌配两长两短四条木凳,桌和凳,一律油光锃亮,年头滚得不浅的样子,却都结实。

这时在大窑篷内西南角那张桌上,郭梓沁欠起屁股,指点着刚端上来的油辣牛尾和扒羊蹄,一脸晕死的表情说,噢——郭梓沁曾来老窑街吃过一次,仅那一次,他的胃就给油辣牛尾和扒羊蹄拿住了,今天他是专程赶来享受这一口的。酒也要了,是那种本地的土制烧酒,当地人叫呛烧。呛烧闻着并不冲呛,只是入了肠胃,热辣即刻就成了你身上最真实最奔涌的感觉,寒天身上得此热辣,想必是舒服至极吧。呛烧盛在泥壶里,喝时倒泥碗里喝。肖明川不止一次想,古镇、陋篷、老桌、土灶、泥壶、泥碗、呛烧、祖传的制肉秘诀,大窑篷的独道乡韵,一下子就从这些散发着怀古气息的东西上自然流淌出来,呼呼地往城里人鼻孔里钻啊,不容人不受用,也难怪郭梓沁那次来,请他喝洋酒没喝出名堂,看来这个擦边球还真是得意这口,不然就这种地儿,能招得他的屁股下落?路过时看一眼怕是都懒得。肖明川让刘海涛搞点啤酒,刘海涛挺乐呵,问贾晓要不要也弄几口啤酒,贾晓还有路要赶,就说你小子害哥们呀。刘海涛把呛烧倒进两位领导的土碗里,然后就握住开了盖的啤酒瓶,静等肖明川甩出开场白后,嘴对嘴吹喇叭。

肖明川挠了几下额头说,先垫垫底再喝。来,郭处,吃吃吃。郭梓沁早等着下手了,肖明川的话音一落地,他就把一截牛尾抓到了手里,一口下去,嘴唇立刻就油汪汪的了,嘟囔着好吃好吃。听着从郭梓沁嘴里冒出来的话,肖明川感觉那四个字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啃出来的,禁不住乐了一下,顺手抓来一只羊蹄子。见刘海涛要举瓶吹了,贾晓急忙操起一只羊蹄子,往啤酒瓶口上一碰,来来,咱们干一个。刘海涛拿起酒瓶,看了看瓶口上的油渍,再瞅瞅贾晓那一脸坏笑,用手抹去瓶口上的油渍道,不用看,就能知道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百分之五百叫贾晓。贾晓捂着嘴直乐。胃里垫下一层底,下来就该解决呛烧了,肖明川端起土碗说,难得请郭处吃回饭,吃回饭还是顿土饭,不好意思。来郭处,喝一大口吧。两只土碗,碰出当的一声,游在土碗上方的四束目光,多少也有些较劲地撞击了一下。虽说只那么一下,却是在这短暂中,各自完成了某种情绪的宣泄。呛烧落肚,肖明川和郭梓沁,嘴里都滚出了扑噜扑噜的声音。贾晓和刘海涛不知为什么事抬起杠来,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往高上摸。郭梓沁放下手里的骨头,开口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肖处,你可能听说了,近来有人在拿我地段上死人的事,做我负面文章呢。肖明川正在动着的嘴,停顿了一下,盯着郭梓沁看了好一阵子。郭梓沁毫无铺垫地吐出有人拿死人做他负面文章,这事肖明川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肖明川心里动了动,意识到这家伙今天不单单是冲着风味小吃来的,牛尾巴和羊蹄子后面,可能还另有企图。这么一想,肖明川心里就加强了戒备,拿旧事找辙说,人心隔肚皮,那会儿在刘合子村,我不也是被人拿刘跛子的水窖,往死算计了一回?郭梓沁正了正身子说,听你这话,你怕是多想了肖处,你说不管怎么着,我能把你当外人吗?肖明川摸着土碗道,是呀,我也没有把你郭处当生人啊,我要是把你当生人了,我今天还能跟你吐苦水?郭梓沁叹了一声说,看来,我们都是一些猎人的移动靶啊。肖明川说,猎物成了精,也会算计猎人,猎物总有一天会用猎枪打猎人的。郭梓沁笑道,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必要去买件防弹衣穿穿啦。肖明川一听郭梓沁的舌头泥鳅了,也就往下滑去,说,等你买时,别忘了也给我捎一件来。<u>p://?99lib?</u>

烦啊,真是烦,不扯用不着的了,压抑。郭梓沁挥手道,来肖处,喝酒喝酒。

刘海涛又一次往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土碗里添了呛烧。刘海涛放下泥壶,正要坐下时,意外看见詹弥和一个小护士,正在那边找桌,心里旋开的一股喜兴,不由得喜上眉梢,于是站起身来,抻着脖子,大声招呼詹院长。詹弥和小护士的脸,机械操作一样,齐刷刷侧向肖明川这张桌子。詹弥和小护士都没有换装,穿着白大褂。刘海涛这一嗓子,把肖明川喊毛了,他顾不上再跟郭梓沁耍嘴皮子了,神魂一散,目光跌出老远。詹弥还没走到桌前,肖明川就站了起来,脸上虽说不缺笑,但细看会发现,那一脸笑,是从他拘谨的肉皮里硬挤出来的。打过招呼,肖明川突然醒悟过来,忙把被他忘到后脑勺个把分钟的郭梓沁,介绍给詹弥认识。

詹弥说,你好郭处长。郭梓沁这才起身与詹弥握手。刘海涛跟小护士一番眉来眼去,惹得贾晓在桌子底下直拿脚踢他。

坐下一块吃吧,詹院长。刘海涛这么说时,又溜了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则偷偷瞟了一眼詹弥。

郭梓沁眼神飘飘忽忽地扫了肖明川一眼,接着刘海涛刚才的话茬说,詹院长,难得认识,方便的话,就一起坐坐吧。

肖明川掌控住了摆脱的情绪,侧过身子说,要不就一起坐坐吧詹院长,我跟郭处是老朋友了。

詹弥几经犹豫,红着脸说,不打扰你们了,卫生院还有事,我们喝碗杂碎汤就走。你们慢慢吃吧,郭处长肖处长。

刘海涛一听就泄气了,而贾晓倒像拣了什么便宜,冲着刘海涛摇头晃脑。再往小护士脸上看,脸色也不像先前那样滋润了。詹弥走后,肖明川想,擦边球这张嘴,必定要在自己和詹弥之间找点事,心里就紧着准备对付的词儿。然而郭梓沁在詹弥走后,就不再提詹弥了,牛尾啊羊蹄啊呛烧啊,话都点在了吃喝上。设想的场面没出来,肖明川的心,一时间就落不到原位了,总有种郭梓沁会突然挑着詹弥卷土重来的担心。天空上淡淡的暮霭,在肖明川和郭梓沁喝掉一土碗呛烧这段时间里,渐渐变得浓稠了,街的远处,静的房屋和动的人,这时也都影影绰绰。嘭——一团光亮,火球似滚进肖明川眼里,搞得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缩了一下。那团刺眼的亮光,是一盏刚给点燃的汽灯,肖明川知道,等会儿大窑篷内,也会点亮几盏那样的汽灯。

嘿嘿,咱瞅着像是你肖协调哩,肖协调。来到桌边与肖明川搭话的中年男人,长得瘦瘦巴巴,背有点驼,烟灰色长袖衬衫看不出新旧。衬衫兜口上的开缝,给一枚别针别住了,让人感觉那兜里装了多少钱似的。再看中年男人左腋下,夹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双鞋,后来肖明川借一股过往风,断定他腋下夹着的东西就是一双已经穿过的鞋,因为肖明川在那股风里嗅到了鞋臭味。

哟,你呀!肖明川起身说,上下打量对方。陈跛子往桌子上搭了一眼,喉咙那儿发出咕的一声,磨磨叽叽地说,吃饭呢肖协调?肖明川看着陈跛子给别针别住的衣兜,笑道,我说老陈,那笔精神赔偿费,你还没花完啊?陈跛子一摸兜口,讪讪一笑。昔日有关陈跛子那个水窖的事,肖明川事后听施工队负责人说,那天散场后,陈跛子还是耍赖,只是要钱的手法变了,咬死了说他女人给县公安吓破了胆,神经出了毛病,讨要五百块钱精神赔偿费,负责人哭笑不得,就当过年赏给孩子压岁钱,甩给陈跛子两百块钱,算是把事给了了。

刘海涛一看是难缠的陈跛子来了,紧忙给贾晓使个眼色。那眼色很特别,那眼色是石油人在水庙线上,对付某些村人时的专用眼色。贾晓的目光就不再往陈跛子身上投了,闷头啃羊蹄子。郭梓沁呢,这时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根烟。陈跛子的左手,再次下意识捂在了衣兜上,嘿嘿了半天才开口,咱今天领娃来逛逛,给娃买双球鞋。说罢抽出腋下的东西,肖明川这就看清楚了是一双黑布鞋,一股臭脚丫子味,直往他鼻孔钻。陈跛子溜眼一看肖明川的表情,脸上就挂不住了,攥紧布鞋,脖子扭了几下,目光就锁定了目标,喊道,死小三,走丢你算球哩!肖明川看见在那边的灶台旁,一个正面对一口炖肉大锅的半大男孩转过身来,呆了片刻才往这边走。肖明川刚想说这顿饭我请了老陈,却是没想到陈跛子看了他一眼后,就像是吃错了药,或是中了邪,忽一下冲出去,把半大男孩截在了半路上,薅住衣领子,二话不说就踢了几脚,然后把小三子拽出大窑篷,眨眼间这父子俩就没影了。肖明川坐下来,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忽然明白,原来陈跛子也是个很有自尊的人。肖处你行呀,这镇上村里,你都混了个脸熟。郭梓沁边说边把土碗端起来。此时大窑篷里一片明亮,而肖明川却不知道那几盏汽灯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他眨着眼,神情恍惚地端起土碗,朝郭梓沁的土碗碰去。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昨夜一场大风,刮得乌烟瘴气,窑洞窗户哐当哐当响得要掉下来似的,搞得肖明川睡着了被吵醒,吵醒了再努力去睡,这一夜净在睡和醒之间折腾了,早晨起来后,眼里都扯出了明显的血丝。八点半钟时,刘海涛把沙漠王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清扫掉,然后把沙漠王倒出院子,站在院门口的肖明川,刚把手搭到车门把手上,就给詹弥喊住了手。

詹弥气喘吁吁奔过来,不等肖明川问她话,她就急不可耐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县城吧肖协调?肖明川意识到她要搭车回县城,而且看她这副样子是要去办什么急事,舌根就一软说,去县城,你也去吗詹院长?詹弥身子一松说,太好了,我搭你们车回去,家里有点急事。詹弥原本不想麻烦肖明川,打算坐公共汽车回去,可是出了卫生院一眼就看见沙漠王,猜想肖明川有可能去县城,于是就赶过来了。而肖明川是要去多半坡乡的。今天光阳市市长等地方领导下来慰问一线石油工人,韩学仁昨天晚上就赶到了洪上县。多半坡乡在郭梓沁的协调区域内,昨天接到通知后,肖明川心里不痛快,觉得郭梓沁这是又一次被有关领导关照了,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是生闷气了。

上车的时候,刘海涛热情地问詹弥,詹院长,你也去……

詹院长也去县城。肖明川打断刘海涛的话,同时给了他一个微妙的眼神,意思是让他别再多嘴了。

詹院长,你看看我们领导,去县城这么几个字,从我嘴里出来就不行,非得亲自从他嘴里往外进,唉!刘海涛嘴上找热闹,但目光却在问肖明川,这么干行吗?要赶的场面可不是个小场面啊!

关了车门,肖明川把对讲机关了,然后把手机铃声调成了振动,并看了刘海涛一眼,刘海涛就也把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

多半坡乡离洪上县城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论长道短的话,肖明川他们也跑不了多少人情路,加点紧,到时也许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肖明川这是掐点儿出来的,詹弥要是早点给他打个电话什么的,他就不掐这个点了,赶点早什么都有了。上了路,詹弥沉默不语,肖明川心里就不停地晃悠,但又不好问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车子进了县城,肖明川的心还在揪着。刘海涛按着詹弥的指点,把车子开到了城西一个家属院里。三个人都下了车,肖明川小心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詹院长?詹弥想了想说,你们要是不忙着办事的话,我想请你们陪我上去看看。刘海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嘴派不上用场了,就把脸侧到了一边去,目光甩到远处找景看。肖明川这时就有种感觉,那就是她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让她不好处理的麻烦事,要不然她是不会让自己和刘海涛陪她上去的。肖明川说,海涛,走,咱们陪詹院长上去看看,也算是认认门。

这是一幢四层高的楼房,詹弥的家在三层。詹弥打开房门,肖明川还不等迈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并不陌生的干黄土气味,等进了屋门,看过几个房间,肖明川有些吃惊,哪哪都是黄土和碎玻璃,显然是昨晚刮风时,她家的窗户都没有关上。怎么会没关上呢?难道说那时她家里没有人?詹弥不住地拍打脑门,看得出来,现在她心里肯定是乱糟糟的。肖明川说,我们帮你收拾一下詹院长。一见肖明川给了明确态度,刘海涛就有话了,詹院长,不就是几块玻璃的事嘛,好收拾,我去找个木工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解决问题。詹弥说,那多不好意思。刘海涛一本正经地说,詹院长,关键时刻,你都能嘴对嘴抢救我们肖处,难道面对这点小事,我刘海涛还不能为詹院长跑跑腿?詹弥脸上一热,下意识瞟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嘴唇一紧,忙说,那好海涛,你这就去找个木工来,我先在这帮詹院长把屋子收拾一下。刘海涛刚迈步,詹弥就把他叫住了,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的大票子要刘海涛带上,刘海涛说,这还用詹院长亲自出手?回头让我们肖处处理吧,我去了。

听到沙漠王工作的声音,僵着的肖明川才开口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詹弥拢了一下头发,一脸泄气的表情说,我拿他是真没办法了。詹弥把实情讲了出来。今天凌晨三点的样子,她丈夫张士寒打来电话,说是这会儿正在拱二市出差,前天他出来时,家里的窗户都没关,现在起大风了,他说他的那些钮扣会有危险,要她这就回去看看他的钮扣。迷迷登登的詹弥,一下子就给他气精神了,问道,张士寒,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张士寒说,我知道天还黑着呢,那你等天亮了去吧。说罢竟呜呜地哭了,正在气头上的詹弥,也就没法再跟他生气了,说明天一早上班后交待一下就回去。

唉,这就是我们的真实日子。她苦笑了一下,过来靠着肖明川的肩头,接着说,我这里有一个只为钮扣活着的男人,你那边有一个只为事业付出的女人,家给予我们的,都是我们不愿意要的,但不要又不行,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肖明川的脸色虽说还没有缓过来,但他心里不那么紧张了,他摸着她的头,想说的话突然不在嘴边上了,心里便有点痛。他把她搂到怀里,他读懂了她的肢体语言,他为她在这一刻无声地需要自己的呵护而感动,同时也体会到了一种无奈的悲凉。他明白,自己很想给她足够多的呵护和关爱,但这足够多的呵护和关爱是需要时间来保证的,自己能有多少时间来完成心愿?

知道我现在有多伤心吗?她问道。他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沉重了。她又问,知道我为什么伤心吗?他再怎么着,我不过也就是生一场气的事,只是我一想到我们,我就忍不住要伤心。肖明川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她的伤心点,又怎么能不是他的难受之源呢?昨晚他几次被大风吵醒,就几次想到了她,还有他们不可预知的未来。沉默了一阵子,詹弥从他怀里脱出来,摇了摇头说,胡言乱语有什么用?收拾吧。她找来扫帚、拖布和簸箕,两个人就分头去干活了。他刚扫了几下地,手机就振动了,一看来电号码是韩学仁的手机号,心里不由得一阵反感,任由手机嗡嗡地振动,他就是不接听。其实他心里有数,明白自己不接机,等下他们就会联络刘海涛,而刘海涛一抖机灵,就能给他们一个没脾气的说法。扫到了陈设钮扣的房间,肖明川有些震撼,他没想到一个人玩钮扣,居然能玩到这个份上。除了窗户,这间多少神秘的屋子,墙面都给老黄色的陈设架贴住了,架子有一人多高,式样有点像书架,只是比书架的隔断多,大面上的做工看着不怎么显眼,其实精湛的工夫,都花在了边边角角的细节上。一扇门上的玻璃破碎了,露出来的钮扣,把肖明川的眼光拽了进去。肖明川正看着的这枚钮扣,坐在一个小巧的木托上,待他再往近前送一送目光,才敢认定这枚钮扣是木制的,形状不圆,也不方正,与橄榄有几分相似,肖明川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到这样怪里怪气的木钮扣,于是就忍不住伸手拿起木托。

你是什么人?

肖明川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手里的木托差点没掉到地上。直视着肖明川的这个男人,个子不高,也不胖,一头长发乱蓬蓬的,眼睛有点往里窝,目光生冷,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想偷我钮扣?言者不等话音落地,照着肖明川的门脸就打来一拳,肖明川一点防备也没有,结结实实收下了这一拳。

张士寒——詹弥冲过来,一把将他搡开。

张士寒站定后问,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詹弥一看肖明川流鼻血了,脸上腾一下就狠了起来,指着张士寒说,他是来帮你收拾家的,你这个疯子!肖明川掏出面巾纸,擦了擦鼻血,镇静下来,笑着冲张士寒说,我是石油上的,我叫肖明川,今天来县城办事,顺便把詹院长捎上了,我的司机已经出去找木工了,我看家里没什么损失,就是玻璃碎了一些,等会儿换上就好了。詹弥气咻咻地说,你竟然随便打人,你越来越有教养了张士寒!

我以为他要偷我钮扣,张士寒眼神灰暗,讷讷地说,我没想跟他打架,对不起。詹弥喘着粗气。肖明川说,詹院长,是场误会,你不要生气。詹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依旧不给张士寒好脸色。张士寒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回来看看。詹弥的肩头往下一落说,那好吧,你自己收拾吧,我回去了。张士寒望着肖明川,咬了咬嘴唇问,你喜欢钮扣吗?喜欢我送你一枚。詹弥多少有些吃惊地瞪着张士寒,似乎是对张士寒要送肖明川一枚钮扣的举动感到了困惑。

哦,送你一枚清光绪年间的贝壳扣吧,张士寒眼里闪着亮光说,别看钮扣小,再小的钮扣,也都含有历史信息,确切说,就是哪一个时期的钮扣,必定包含哪一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民俗和异域交往等社会信息,若是谈一点钮扣的区别,据我多年研究考证的结果证明,同一时期钮扣之间的区别,在于钮扣分主流钮扣和非主流钮扣,非主流钮扣,展开了说,就是那些富有创意和想象的个性钮扣,多半出自民间艺人之手,再就是带有鲜明地方特色的钮扣、以及观赏钮扣和实用钮扣。另外我还发现,初唐时期的钮扣……喏,卖弄卖弄,不好意思。瞥一眼詹弥,收住了话。肖明川趁机倒了一口长气,溜了詹弥一眼,詹弥此时的神情一言难尽。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初秋时节,这一天上午十点多钟,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唐总经理、韩学仁副总经理,以及一些带长的人,陪着集团公司领导下管线视察工作兼慰问一线施工人员,肖明川被紧急召到洪上县县委招待所汇报工作。在这几个集团公司领导中,带队的人是年底就将退位的副总经理卢德森,局一级领导里有国内工程局局长、物资装备局局长、市场开发部部长、规划司司长、审计局副局长、办公厅副厅长、信息中心副主任等。

肖明川是从老古河穿越施工现场赶回来的,脚底下还沾着老古河畔的黄泥。毫无准备的肖明川,见了韩学仁就问要他汇报什么?韩学仁心里挺为难,但脸上却是不露破绽,说这次汇报,主要是以施工单位为主,咱们项目部看情况,可讲可不讲。按说肖明川一开始并没有被列入召见名单,后来入了召见名单,这都与郭梓沁和韩学仁有关。那会儿郭梓沁正好在车西,碰上了集团公司领导。郭梓沁与物资装备局局长关系不错,当物资装备局局长把他引见给卢德森加深印象时,在一旁的韩学仁插了一句话,说水庙线上有两名集团公司派下来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卢德森就问另一个是谁,今天来了吗?韩学仁就说另一个叫肖明川,今天去施工现场了没来,于是卢德森也不知怎么的就来兴趣,问韩学仁,肖明川是不是就是那个懂乒乓球裁判的肖明川?韩学仁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他有国家颁发的裁判资格证书,卢德森就让韩学仁把肖明川叫来见见。韩学仁有些为难了,他原以为卢德森拿肖明川磨磨牙就过去了,没想到卢德森真要见肖明川,便责怪自己这张嘴多事。没办法,韩学仁只得硬着头皮跟肖明川联系。当然了,韩学仁不能跟肖明川说卢副总经理要召见你,那样说不合适,副部级与正处级之间,隔着好几个锅台呢,于是他给肖明川到场的名分是工作汇报人。

虽说卢德森是国企领导,但副部级身份摆在那儿呢,县委书记任国田自然不敢怠慢,动用了警力在县委招待所四周警戒,他本人还以水庙输油管道工程协作伙伴的身份参加了汇报会。准备向集团公司领导汇报的人,正像韩学仁那会儿跟肖明川说的那样,大多来自各乙方施工单位,有六七家吧。汇报会开始后,主持汇报会的唐总经理,再三提醒下面将要汇报的乙方单位,发言一定要精练,节约时间,少说假话大话空话。然而乙方的几个汇报人,抡开后嘴巴接嘴巴,一路张下去,差一家还没登台亮相,规定的汇报时间就用光了,搞得准备压轴的韩学仁压了个无声轴。不过韩学仁对这个结局还是挺满意,省事了,但脸上还是流露出几许让人观赏的一次性失望。散会后,老周和小孟张罗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到外面的花坛前照合影,老周使的是数码相机,小孟手里掂着一台尼康机子,两人都忙出了一头热汗。

开午宴的时候,肖明川和郭梓沁都没能坐到卢德森那张主宾桌上。酒席中途,肖明川瞅准一个时机,抢在郭梓沁前面凑过去给集团公司各位领导敬酒,正忙着跟别人说话的卢德森,好像都没正眼看他一下,全然没有了那会儿叫他来见见面的兴趣。当然了,肖明川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所以他对卢副总经理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人家是副部级领导,能跟自己举一下杯子,就算是放下架子了,够意思了。后来郭梓沁过去给卢副总经理敬酒时,肖明川留意了一下,卢副总经理也只是举了一下酒杯,倒是那几个局长副局长什么的,喝郭梓沁的敬酒时,比刚才喝自己的敬酒热闹几分。就这,肖明川也不怨什么,自己跟那几个局长副局长虽说都不面生,但交情有限。

下午,集团公司领导们要去施工现场慰问,韩学仁就在肖明川管辖的地段内选了石崖畔村,在郭梓沁负责的区域里挑选了岔弯村,这两个村子相邻。洪上县境内,地貌多变,到了石崖畔村和岔弯村这一带,黄土塬的特征淡化了,高高耸起的不再是梁和峁,而是绿色稀薄的石灰山,因而这一带穷得出名。出发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像一条正在舞动的铁龙,扭着来到了岔弯村。这里的施工队,正在赶工程进度。前几天拉来的管子,防腐质量有问题,被场站监理挡了回去,所以误了工期。场面够热闹,领导们听了施工单位负责人介绍了一下工程进度等情况后,就分头找一线职工握手慰问,卢德森大声吆喝人,把带来的慰问品分发到工人手上。老周和小孟,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脸上汗水涔涔。有人把卢德森引到了管沟旁接见焊工。卢德森蹲下来,刚要往管沟里伸手,就笑了,因为管沟很深,他就是借一条胳膊来,也握不到沟底女焊工的手,于是慰问就省去了握手这个环节。女焊工一身工作服,头戴护罩,手持焊枪,沟壁的阴暗罩在她脸上,而她的脸又在往上仰,这样一来,她的五官看上去拥挤得不行。卢德森抓了一把黄土,捏着,开始问女焊工姓名、岁数和婚姻情况,接着又问想不想家?身体吃得消吃不消?收入都跟哪些数字挂钩?女焊工一一回答,笑容始终挂在挤得变形的五官上。卢德森把攥出来的黄土球放到地上,拍拍手,站起来说,辛苦你们了,水庙管线能不能如期完工,就全看你们的了,我代表集团公司领导,再次感激你们,大家辛苦了!卢德森周围的人,喊了口号似的啪啪鼓掌,而管沟里的女焊工,像是给掌声吓着了,不住地缩脖子。卢德森挥手说,再见了,小佟,是叫小佟吧?谢谢首长,我是小佟!沟里的女焊工挥着焊枪说,那我就干活了首长,少焊一道口,少挣不少钱呢。有人笑出了声,像是局长堆里的哪一个。慰问过半时,一个意外的场面出现了,从村子里呼呼啦啦滚来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人数能有上百号,来慰问的领导都愣住了。肖明川闻着尘土味,琢磨着这伙村民该不是来阻挡施工的吧?真要是那样的话,就该着擦边球命苦了,这是什么时候啊,一旦给老乡们点上这样一滴眼药水,他擦边球就是再有本事……歪打正着!肖明川想,自己这是在意外中,看到了一场意外的笑话。转眼间,上百号村民就涌进了工地,乱哄哄像是来看大戏,肖明川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等场面再一乱乎,工地上又有了农贸市场的气氛,肖明川看见一群壮汉捧着西瓜甜瓜,东一头西一头,吆喝领导们来吃;那边十几个村妇,笑吟吟在管沟旁,码开一溜大瓷碗,随后就有人从暖壶里倒出绿豆汤,场面不亚于乡亲们当年慰问咱八路军。肖明川看傻眼了!任国田和郭梓沁,这时倒是镇静自若,与村干部们照了面,说了几句,就中间人似的,领着几个村干部来见集团公司领导。肖明川看见卢德森和气地跟村干部一一握手,嘴也不停闲,老周和小孟左右忙乎,算是抢到了鱼水镜头。一个清瘦的村姑,把一碗绿豆汤端到肖明川面前,咧嘴一笑道,这位领导,辛苦哩,喝碗绿豆汤,解解渴哩。肖明川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像是忘记了身上还有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瓷碗。村姑看肖明川怪异,本能地收了一下双肩,结果绿豆汤就从大瓷碗里晃了出来。肖明川眼神一颤,这才把碗接过来。在肖明川左侧,两个施工队的青工,啃着甜瓜对话,嘿,今天的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猪啊你?也不看看,今天是谁到工地来了?吃,难得领导成群结队们来一次,不多吃点,对不住领导的辛苦。整个工地上,一派工农一家的亲和景象。此时的肖明川,早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哪还有心思喝端在手里的绿豆汤,就把大瓷碗放到了地上。他越想越不对头,眼前这个融洽而热闹的场面,不大像是村民们自发形成的,显然是一场经过周密策划的反向慰问。想到这里,肖明川的两眼就去寻找郭梓沁,恰巧郭梓沁这时也在往他这边看。郭梓沁捧着一大块西瓜走过来,掰下一角递给肖明川。

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够热闹啊郭处。肖明川干笑道。郭梓沁啃口西瓜,带着感情说,老区人民嘛,就是实在。肖明川依然在干笑。这时唐总经理在那边招呼郭梓沁,郭梓沁应声而去。两个嬉耍的男娃,拿肖明川当障碍物,一个藏,一个捉,有几次都把肖明川碰踉跄了。

肖处——传来刘海涛急慌慌的喊声。肖明川顺声望去,就见刘海涛右手捂在右耳朵上,左手平端在下巴前。这个形体语言,刘海涛经常跟肖明川做,意思是让他过去接听对讲机。肖明川心里突地一紧,小跑着就过去了。在沙漠王左右,站着项目经理部的几个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肖明川。刘海涛灰头土脸,回避着肖明川的目光。肖明川的心悬空了,一把抓起对讲机说,我是07,请讲话。对方说,我是石崖畔林队长,刚才村子里来了十几个残疾人,高低不让我们施工,你赶快过来看看吧,肖协调。肖明川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心说这不是往火坑里推我嘛,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他扶住车门问,为什么事?林队长说,那些人说,现在管线经过的地点,是村上的石灰石矿区,他们要追加赔偿。肖明川说,好吧,我现在岔弯村,我这就过去。早在复勘管线那会儿,肖明川就知道那个石灰石矿区已经废弃多年了,他曾听韩学仁说过,当初征地时,村子里在这个废弃的石灰石矿区上,并没什么拐来绕去的说法,就按一般荒地的价征了下来。如今一群残疾人调过头来拿这个废弃矿说事,看来这里边的问题复杂,可能不仅仅是钱的事。肖明川稳住魂,走过去把韩学仁叫到一边,将石崖畔村发生的事情悄悄汇报了。韩学仁的脸色当下就绷紧了,想了许久才说,你先在这儿等等我,肖处长。肖明川说,嗯。韩学仁紧走几步,到了那边跟唐总经理耳语。

唐总经理沉着脸说,怎么搞的,那还能让卢部长过去吗?韩学仁说,那就别去转了,取消石崖畔村的慰问,叫小肖他先去处理一下。唐总经理烦躁地一挥手,望着天空说,下来叫他详细汇报。韩学仁点着头说,好好。然后转身往肖明川这边走。刚才唐总经理与韩学仁的对话,肖明川虽说没听见动静,但他通过唐总经理的一个甩手姿势,猜到了这时的唐总经理怨气一定不小,心里就禁不住一通乱跳。赶集似的老乡们,这时还在自己的角色里尽情表演。韩学仁把肖明川拉到一边,小声说起来。韩学仁倒是没有给肖明川施加太大的压力,着重嘱咐他到了那儿要冷静,把局面控制住,施工队与老乡之间,千万不能发生冲突。肖明川频频点头,同时本能地意识到,站在不远处的郭梓沁,正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擦边球!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沙漠王上路后,肖明川的屁股怎么也坐不安稳,脸色也不好看。刘海涛苦闷地说,早不闹晚不闹,单挑这时候闹,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你背后放冷枪吧肖处?肖明川摸出烟,不声不响地点了。此时他不想在嘴头子上找根源,找到找不到,他都怕情绪失控,嘴里喷出火来,把自己烧着了。他吐出一口烟,心想石崖畔村的老支书,是个站得直坐得正的朴实人,没啥特别理由,他是不会让那些残疾人站出来闹事的。当沙漠王开进石崖畔村废弃的石灰石矿区时,肖明川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在两截等待焊接的管子两侧,齐齐地坐着无精打采的工人,圆头大脸的林队长,铁青着脸,抹腰叉腿,站在一台发电机旁。男男女女十几名成年村民,还有一群娃,或蹲或站,散在工地上,四周听不到机器运转的声音,空气里混含着石灰和焦煤的气味。

沙漠王还没熄火,林队长就三步并两步赶过来,怨恨地开了口。大约四十分钟前吧,这里的情形,可不像现在这样平静,空气紧张,十几名成年村民,除了瘸子哑巴,就是瞎子聋子,这些人相互帮衬着,冲进工地后各尽所能,拉电闸,夺焊枪,扯电线,推仪器,喊赔偿,劝阻的工人稍与他们有身体接触,他们就倒下去打挺。这些年里,从不同地区不同施工环境中吃亏吃出一些经验的林队长,这时就掏出一把面值十元的票子发给残疾人,谁知残疾人不稀罕,一人再加一张,残疾人依旧不动心,林队长一看偏方不灵了,要坏事,今天这个场面,拿几个小钱怕是按不住了,于是只得呼叫07。

林队长回过头说,肖协调,我看这些人来头不善!肖明川说,林队长,你先把队伍拉回去,什么时候开工,你等我话吧。林队长低头瞅瞅脚尖,无可奈何地说,又要误工了。肖明川噘着嘴,苦笑着点点头。

硬邦邦的土地上,拖拖拉拉蹭来一串脚步声,肖明川心里一颤,扭头看见村长慢慢悠悠走来,就急忙赶过去,握住村长的手说,村长。村长小个子,小脸膛,扫帚眉,右眼角上有一块疤瘌,气色看上去很是饱经风霜和一无所有。村长拂拂额头,拧紧扫帚眉说,肖协调,那个啥,咱来喊你进村说事,老支书候着你哩。肖明川掏出烟,抽出一根给村长,村长别着脸,一摆手,挡了回来,肖明川就没再让,看一眼林队长,把那支村长没要的烟插进烟盒,跟着村长走了。进村见了老支书,老支书跟肖明川握手时,脸盘子一红,哽噎地叫了一声肖协调,肖明川回了一句老支书。让过肖明川茶,老支书开门见山说,肖协调,咱挡你道,眼前是理亏哩,不过你莫怪咱刁蛮,咱这都是给人逼出来的。村长靠在桌边上,愁着脸,补来话,那个啥,肖协调,要不是有岔弯村的事比照,石崖畔村,也规矩哩。

再听下去,肖明川才理出头绪,原来岔弯村拿一座废弃的砖窑场,挡道挡来六万块钱。村长别着两条腿,塌着腰,乞求道,肖协调,那边郭协调能转动的事,咱想你肖协调一把抓,也抓不空哩。又是擦边球,肖明川心里像是给人放了一把火,脸上也映出了火影子。老支书见状,唉声叹气地往下垂眼皮子。村长撂在桌面上的右手,这时就翘起了五指,掌心紧压桌面,来回拧动,磨擦出细碎的吱咀声,听得肖明川头皮直发麻。

心火还在燃烧的肖明川,此刻真想放开嗓子嚎叫,或是面对面跟郭梓沁打一仗。然而转念一想,嚎叫后又能怎样?打一仗,你肖明川能占到什么便宜?到头来大家会看谁的笑话?一些事拿到明面上说,反说正说,横说竖说,也怪不着擦边球什么,人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栽花种草养树,营造绿色家园,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你肖明川上火,那是自找的,活该!肖明川已经感觉到了,郭梓沁这家伙有一只无形的魔手,而且这只魔手,就活动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给自己致残一击。村长一脸解放前的表情看着肖明川。老支书咳嗽了一声,为难地把一封写给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的公开信递给肖明川。村长说,肖协调,你帮帮石崖畔村,下来,咱给你肖协调树块功德碑哩。肖明川没吭声,目光落到公开信上。公开信就一页纸,字也不多,肖明川很快就看完了,眼前一片模糊,信上的字直往起弹跳。老支书说,村上,正集资往村里扯电线,还合计着,打几眼深水井哩,只是这银两,八下里凑,也抓不拢口,这泡愁钱尿,憋到了鸡嘴口,才想起来学一回岔弯村,嗞你们一下哩。肖协调,咱听人讲,郭协调的钱,都是从上头扒来的,你也替石崖畔村,伸一次巴掌吧。那个啥肖协调,咱还听讲,你们上头,还留着摆弄事使的灵活钱哩。老支书的这些话,算是捅到了肖明川腰眼上。当初韩学仁给郭梓沁六十万回头护花,这事在协调员里震动不小,大家七嘴八舌没少诉苦,肖明川也是感慨万千。在那些天里,一些不服气的协调员也学着郭梓沁的做法,给韩学仁打要钱的报告,肖明川一看这阵势,觉得再不伸手,就有可能吃亏了,于是也弄出一个要钱计划,但后来一看韩学仁跟谁都不软,打报告要钱的人,哪个也没成事,就放下了凑热闹的念头,把那个要钱计划撕碎了。再后来,有个协调员在六十万上就是想不开,一气之下,跑到车西找韩学仁闹了一场,结果没几天,这个协调员就给开回了本部。

老支书又说,肖协调,咱石崖畔村,盼口甜水、盼片光亮、盼了几辈人。说罢,老支书怆然泪下,粗糙的脸上一塌糊涂。肖明川低下头,把公开信又看了几遍,心想,擦边球去韩学仁那里弄钱有借口,自己这不是也有现成的说法吗?为什么自己这张不斜不歪的嘴就张不开呢?肖明川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渐渐就在杂乱的感触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把拉过木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次性碳水笔,摘了帽说,这封信写得过于简单,骨头多,肉少,还得往里输点血才能较劲。村长可能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戏剧性场面,愣了半天说,谢谢肖协调,谢谢肖协调,那个啥,缺啥,你问,咱给讲。老支书两只浑浊的泪眼里,慢慢的放出光来。肖明川边问边改,一口气花去了半个多钟头,添添改改,硬是把公开信填补丰满了。他清清嗓子,念给他俩听。

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

现将水庙管道途经我村,造成待复产的石灰石矿区永久性封闭一事,特向你们提出申请,望你们在经济上给予适当补偿。水庙输油管道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我们都认识到它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贵单位施工期间,无论是在土地征用,还是其他方面,我们石崖畔村都给予了大力支持和协助。然而,修建这条管道,对石崖畔村来说却是喜中掺忧。众所周知,我们石崖畔村地处边远地区,全村800多人口,人均0.64亩贫瘠土地。在这十年九旱的地区,靠种地很难维持生活。可喜的是,进入新时期以来,在党和政府的指导帮助下,石崖畔村先后办起了石料场、白灰厂,现在一些村民的生活(这里主要指残疾人和那些孤寡老人)主要依赖采矿卖石、烧白灰的收入来维持。现探明,我村青石矿区储量700万吨左右,每年开采量约14万吨,全村用于烧白灰和采青石的劳动力200余人。

基于上述真实情况,我们恳请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赔偿人民币40万元,请务必给予考虑……

听到这里,老支书和村长的喘息声,一个比一个急促,在他们听来,加工后的这封公开信,字句有板有眼不说,关键是赔偿数额,由原先的20万,一翻番成了40万,肖协调的笔,劲头大哩。老支书和村长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肖明川喝了一口茶水,转过身子。村长搓着手,扫帚眉里冒着喜气说,肖协调,你就是咱石崖畔村的大恩人哩。看村长这副激动样,就好像公开信里说的那40万赔偿金已经拿到了手里。老支书的屁股离开凳子,蹲在地上,卷了一支叶子烟。这一刻肖明川的心情也不像刚才那么压抑和委屈了,他从这一对乡村干部眼里,读到了许多让人心酸的东西,他的感觉无法回避他们的生存烦恼。老支书点了烟道,肖协调,讨钱这个事,能不能办顺畅,另说哩。明儿,叫工人们该咋干,就咋干吧。肖明川沉思片刻,心说将错就错吧,但愿走的不是一条死胡同。他比谁都明白,在这个较劲的节骨眼上,万万不能松劲,也就是说,一旦开了工,还要个狗屁钱?帮忙的手,既然已经伸进了石崖畔村,那就得想法子往钱上抓了,于是他不得不再次支招,说,一旦开工的话,我怕对方……村长眨着眼睛,很快就反应过来,接上说,那些落残人,就搁工地上当摆设了,咱等你肖协调下话再撤。肖明川说,我回去就往上递交这封公开信。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从石崖畔村回到四仙镇,肖明川就近找了一家打字复印社,他要把公开信搞得正规一点。在等待的时候,肖明川的大脑比在村子里和回来的路上冷静了一些,他琢磨着,这种胳膊肘儿往外拐的行为,一旦给项目部看破,事就不会是毛毛雨之类的小事了,此次下来挂职锻炼的意义,没准也会因此一举将不再有任何意义。再一个险处在于,即便是圆了石崖畔村老百姓的美梦,石崖畔村的老百姓,过后能将这个成功的秘密深埋在心底吗?万一哪天给哪张嘴挑出来,就算是捅了马蜂窝,惹得管道沿线村村都这么闹腾一把,项目经理部将如何招架?水庙管线还能往下干吗?肖明川心里突突乱跳,坐在那儿目光呆滞,直到一个小姑娘把打出来的公开信递到他眼前,让他看看有没有丢字错句什么的,他的思绪才从乱麻堆里抽出来。返回窑洞的路上,刘海涛问,他们给谁写信?肖明川当然不能把内情告诉他,就应酬了一句,有关领导。沙漠王快要到窑院门口时,韩学仁打来电话,肖处长,你现在哪里?石崖畔村的问题解决了吗?都在县城里等你的消息呢。肖明川看看表说,韩局长,我刚到镇上,我这就赶过去汇报。韩学仁说,那就过来一起吃晚饭吧。肖明川一想,奔过去肯定赶不上晚饭,就说,不用麻烦了,我们在镇上随便吃一口就行了。韩学仁没再坚持要肖明川过去吃晚饭,通话就结束了。

进了窑洞,匆匆洗了脸,肖明川和刘海涛来到隔壁的小饭馆,要了一盘牛筋,两碗面和四个烧饼。黑毛狗摇着尾巴过来,低头嗅着肖明川的裤角,肖明川弯下腰,拍了拍黑毛狗的头说,黑子,今天不跟你玩了,没时间。说罢将一块牛筋扔给黑子,黑子跃起来接住。这家简陋的小饭馆,是他俩的定点用餐地,饭钱一个月结算一次,所以说黑子早就跟他们熟了。撂下筷子,擦了嘴,两人没歇气,直扑县城。路上,詹弥打来电话,问肖明川在哪里,要请他吃饭,肖明川心烦意乱地说正在去县城的路上。又听詹弥说了半天,肖明川嘴里才吐出两个字——再见。

刘海涛说,肖处,我看詹院长总是主动往你门上送,你办她N次了吧?肖明川警惕地说,办什么办?有本事你去办。

领导办领导,群众整群众,上下一起动,攻占水帘洞。刘海涛洋洋得意地说,我在詹院长手下的那些洼地里,偶尔打打伏击也就行了,主战场上的事,还是交给你肖处解决吧。

扯淡!肖明川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扯了,生怕言多有失。

将近七点的时候,散发着热气的沙漠王,嗡嗡地开进了县委招待所。要见的人都不在,找服务员一打听,说是吃饭还没回来呢。肖明川摸到小餐厅,离老远就听到了唐总经理的笑声,不由得收住步子,退到一边等着散场。这时贾晓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见了站在窗前的肖明川,惊讶道,肖处,怎么不进去呀?肖明川笑道,我吃过饭了。贾晓说,今晚,你们还回镇上吗?吃完饭,任书记请大家去娱乐,你们就别走了,一块玩玩。噢,对了肖处,海涛呢?肖明川想,贾晓现在跟自己说话的口气也大得不行了,心里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就没再开口,把贾晓晾了一下。贾晓讨了个没趣,找辙离开了。肖明川点着一根烟,赌气似狠抽了几口。烟抽到半截时,肖明川一抬头,看见韩学仁朝自己走来了,整张脸红嘟嘟的。肖明川迎上去,叫道,韩局长。韩学仁问,刚到吧?估计你快来了。肖明川说,刚到。韩学仁回头望望,说,咱们出去走走。韩学仁这是有意出来接他。石崖畔村出了事,他这个直接领导不上火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要在第一时间内,亲耳听听石崖畔村的情况,然后再考虑怎么跟唐总经理汇报。走出餐厅,融入夜色,肖明川汇报了石崖畔村的情况,最后拿出那封打印的公开信。

去前厅坐坐吧。韩学仁说,想必是要去那里借点光亮来看手里的公开信。来到前厅,两人坐到一处灯光显亮的地方。韩学仁看完公开信,往茶几上一拍,笑道,无理取闹!肖明川心里打了一个滚,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韩学仁指着茶几上的公开信说,信里说的那些事,可信不可信是一回事,单说这封信上,连个公章也没盖,明摆着是瞎起哄嘛,不用怕了,肖处长。肖明川心里一震,怪自己笨啊,居然会把这个重要的细节给省略了。不过肖明川倒是没有在此放弃努力,他想这封公开信尽管没难住韩学仁,但要钱的空间也还是有的,于是就从另一个角度往里递话。肖明川说,韩局长,是岔弯村的废弃砖窑场得了赔偿,这才刺激了石崖畔村。韩学仁眉头紧了一下,眼光一转,抹到了那封公开信上,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是吗?肖明川察觉出他在回避这个话题,就恰到好处地说,村支书和村长,都说这是事实,至于说他们讲的事实,到底属不属实,韩局长您可以问问郭处长。从韩学仁这儿说,郭梓沁给岔弯村六万块钱这件事到底属不属实另说,就算属实的话,他也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相信郭梓沁会这么干的,而且也明白郭梓沁如此出手,意图显然是在隔山打炮,浑水摸鱼,借嘴伤人,这心里就不大痛快了,因为他是水庙线上土地协调总指挥,哪一处出了娄子,到头来算总账的时候,他多少都要兜起一份。

肖处长,跑了一天,你也够累的了,要不今晚就歇在县上,石崖畔村的事,下来我亲自处理。肖明川犹豫了一下说,韩局长,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还是回镇上吧,有事你随时招呼我,住在这儿,我心里不踏实,万一哪里有事了……韩学仁一看留不下肖明川,就起身说,这样的话,你们就赶早往回走吧,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送走肖明川,韩学仁思忖,今晚得抽空跟任国田聊聊,洪上县境内的事不论是圆了,扁了,方了,瘪了,分寸还不都是吊在他的嘴上?今后该让他动动嘴巴的时候,就得让他把两片嘴唇子分开,凡事都跟他客客气气,其实也是一种见外的被动表现。再说郭梓沁在村子里捅的窟窿,大也好小也罢,到头来也只能是任国田这个父母官能填补到位。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今天肖明川起得格外早,他扩展着胸,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窑院。一股凉森森的膻气钻进他鼻孔,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举目朝那边张望。路对面,离窑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大大的空场,他知道那是用来宰杀牛羊和交易牛羊的地方,过去空闲时,他曾进去遛达过,只是没亲眼见过杀牛宰羊。肖明川抽抽鼻子,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穿过路面,悠着两只胳膊,朝空场走去。空场内人畜都不少,交易场景抬眼就能拾到。几个穿制服的收税人,东一眼西一眼,不紧不慢地晃荡着。在空场西北角上,肖明川看见一个光头中年汉子,嘴里咬着一把铮亮的尖刀,两粒烟黄色的门牙,乍看上去就像嵌在刀背上的两颗宝石,健壮的身子靠在一辆红色摩托车上,懒散得自在,肖明川猜想,这汉子是个屠夫,就走了过去。接下来,肖明川目睹了屠夫身边的几个人,你一句我一言,把地上一只待宰杀的羔羊交易了,有人要皮,有人索肉,有人青睐下水。卖羔羊的妇女,脑袋上包块粗布花头巾,脸色多少有些心疼地递给屠夫五块钱。屠夫收好钱,走过来,拿右脚碰碰羔羊,然后弯腰把羔羊提起来,掂了掂,就从羊嘴里掂出了几声惊颤的咩咩声,肖明川身上一紧。屠夫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没留意,此时他觉得屠夫手里的羔羊,如一团硕大的精良棉球,嘭——在屠夫厚实的双掌里绽开了,雪白而柔软。屠夫噢了一声,腮帮上的肌肉条子突突了几下,接着双手一悠,就把蓬松的大棉球,抛到了脚边一个低矮的木案子上。肖明川心里一颤,脚根随之软了一下,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那个木案子,在肖明川看来简易而结实,许是因血水长期浸泡的缘故,本色已经难寻了,惟有四条撑地的木棱子上,还挂有新鲜的血迹。肖明川盯着屠夫手里的刀,刀的走路娴熟而敏捷,还不等他看出门道,羊颈下,忽地飘出一片鲜红。血汁在地上积聚时,真的就像一段浸了水的红丝绸,在风中吃力地摇摆。接下来肖明川惊奇地发现,羔羊的生命,原来不是终结在闪着泪光的眸子里,也不是停止在不再合拢的嘴唇上,而是消失在四只痉挛的蹄子上。屠夫朝肖明川笑了笑,埋下头来,用刀尖在羔羊左腿上部轻轻一旋,跟着劈开自己的两条腿,半蹲的架式,把嘴对准刚才下刀的部位,将一口口带着声响的气流,顺着划开的羔羊腿,呼呼吹进死去羔羊的体内。此情此景,让肖明川心里疼了一下。疼过后,他下意识地把这只羔羊的命运往自己身上拉扯,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人群里的一只羔羊,说不定哪天就得挨上致命一刀。肖明川的情绪顿时低落,摸了摸后脖颈,落下目光,瞧着脚尖悻悻离开。

早饭后不久,肖明川从对讲机里听到了韩学仁给林队长下达的复工指令,他还叮咛林队长,遇到麻烦就呼叫12。12是韩学仁对讲机的代号。肖明川想,韩学仁这是亲自出马了,把自己晾到一边了,难道说一夜过后他就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招?肖明川抬起头,眼里空空地笑了一下。到了十点多钟,林队长呼叫12,说是村子里的残疾人又起事了,村支书也在工地上敲边鼓。韩学仁说他马上赶过去。肖明川站在院子里捻着响指,心里不住地祈祷,韩老爷子,这回你多少给石崖畔村掏几块大洋吧!就像是这个祈祷已经管用了似的,肖明川脸上的愁云散去,心里也不再空空荡荡了,扯嗓子喊出刘海涛。两人蹲在窑窗下,晒着融融阳光,下着五子棋。

刘海涛拖着长腔说,肖处,您还有闲心思下棋?我看韩局守在这里不回车西,是要冷冻你了。肖明川满不在乎地问,是吗?从哪儿看出来的?刘海涛道,直觉,我的直觉,一般都是百发百中。肖明川索性坐到了地上,说,下棋,不说乱七八糟的。吃过晌午饭,肖明川正在窑洞里翻杂志解闷,石崖畔村村长领着一伙人闯进了窑院。肖明川出来一看,七八个人都是壮汉,而且个个都绷着脸。肖明川不知哪儿又出了岔子,韩学仁不是已经去了石崖畔村吗?他稳了稳动荡的心,笑呵呵跟村长搭话。一个小眼睛的汉子,一指肖明川说,王八蛋,你黑哩!说罢就要冲过来,被村长及时拦下了。肖明川认识这个汉子,他是老支书的小儿子,叫大贵。肖明川盯着村长问,村长,这是怎么回事?村长的头,往下一耷拉,哀声说,肖协调,你不帮咱,就不帮咱,咋好糊弄人哩,还做套套,叫乡公安抓走了老支书,你叫咱咋看你人性哩。肖明川的脸,一下子惨白了,他没想到韩学仁会如此化解石崖畔村的矛盾?姓肖的,你不把人给咱弄回来,看咱不砸碎你脑壳壳!大贵咬牙切齿地说。几个帮腔的汉子,吼得也凶。村长猛地一挥手,冲嚷嚷的汉子们说,狗打哈欠,都莫开张臭嘴!咱来做啥?做啥哩?咱是来求人家肖协调到乡上说话哩,咋都不会讲人情话哩?肖明川嗓子眼一噎,咬了咬嘴唇道,村长,叫我怎么跟你解释……说不下去了,心里的委屈上下翻涌。

在一旁观风向的刘海涛,不得不站出来助阵了,说,村长,老支书被抓走,不关肖处的事,肖处在昨晚就被领导解职了,这件事准他妈的另有人在背后搞人工授精。村长一时没明白人工授精的意思,看了大贵一眼,大贵怒视着刘海涛说,你莫嘴里吹灯泡,替他照亮亮。刘海涛一瞪眼,往前蹭了一步,肖明川白了他一眼,对村长说,村长,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听不进去,我要是你们也照样会骂肖明川王八蛋。这样吧村长,你们先回去,我这就去乡上,要不出人来,我再去县里市里,我他妈也豁出去了!村长蹲下来,粗气喘得呼呼带响。肖明川由于冲动过头,身子也哆嗦起来了。刘海涛发狠的目光,还在汉子们身上找茬。肖明川定定地看了村长一眼,然后冲刘海涛一挥手说,走!汉子们都看村长,村长埋着脸,用手指在地上写着什么。

沙漠王到了乡上,准备撂下脸来豁出去的肖明川,照了派出所所长的面没说上几句话,所长就给了面子,让他把老支书领走。肖明川没想到事办得这么轻巧,感觉像是在做一场梦,想发火都找不到借口了。回村的路上,肖明川和老支书坐在后排座上。车子上了土路,一直沉默着的肖明川刚要开口,老支书就抢先张开嘴,神色温和地说,肖协调,啥都莫说了。肖明川咂咂嘴,老支书睃一眼刘海涛后脑勺,稍稍往肖明川这边贴贴,低声道,肖协调,透你一句亮堂话,咱所里,有贴心人偷偷跟咱讲,抓咱来,不是要咱伏法,是冲你肖协调耍横,你单位上,有人跟你顶牛犄角哩。肖明川望着车窗外,过了半天才问,老支书,午饭吃了吗?老支书抹抹嘴说,咱再跟你讲晌午饭吃了啥,你就打百分相信咱刚才说过的话,全都不假哩,句句都是打土里挖刨出来的。咱晌午饭,吃了六个肉夹馍,喝了两大碗蛋蛋汤。你品品,公安上要是冲咱耍横,该给咱吃啥?听下老支书这段话,肖明川一阵心寒,因为他由老支书这一出捉放戏,自然联想到了刘合子村的陈跛子。一头软一头硬,这叫他在一硬一软上真切地领略了某些执法人员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特殊作用。老支书几分自责的口气说,肖协调,都怪咱,做事不连根,讲话不搭筋,累了你身骨,咱对不起你哩,肖协调。肖明川哽咽道,老支书……老支书说,哎,人朽了,骨棒酥,筋条也松哩,弄球不成事哩,想当年打打杀杀,尿球谁哩,唉!等下进了村,咱敬娃几盅酒,赔个罪。

一声娃,叫翻了肖明川的心,他把目光从老支书身上移开。沙漠王颠簸了一下,老支书身子一晃,往座下歪去,肖明川手疾眼快,一把将老支书抱住。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就在肖明川渐渐淡忘了岔弯村那出鱼水情慰问大戏的时候,韩学仁来到四仙镇找肖明川谈话,内容是工作变动,让肖明川交出洪上县八乡镇的差事,去车西挑起水庙输油管道工程物资供应协调员的担子。韩学仁通过处理石崖畔村的磕绊事,找到了跟地方政府官员手心手背处事的新感觉,于是就抓住时机,恰到好处地在他与任国田的关系中适量加注了几滴凝固剂,让合作的身子紧贴了一次。再就是,在与任国田的交流过程中,他发现郭梓沁跟任国田的私交,那也不是像自己先前估计的那样,就是个挨挨碰碰的虚接关系,他们彼此间但凡一伸巴掌,多半是为了托住从对方肩上滑下来的大事小情,另外从任国田的言谈里,他还听出从市里到省里,地方上都有掌权人在暗中关照郭梓沁,郭梓沁在地方上能推开的门和能走通的路,不是几扇也不是几条。这是郭梓沁在地方上的实力,而在项目部呢,如今郭梓沁在唐总经理那里也是背着自己搞了一些亲密动作,因为近来他发现,唐总经理对郭梓沁的好感,时常是挂在嘴上贴在脸上,偶尔还在一些会议上提提郭梓沁,话虽收敛,但某种意思却是能让人感觉出来。人在官场,犹如踩在一张无形的蜘蛛网上,稍不留神,你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而这个吃下你的人,也许正是你平时认为一脚就能踢开,或是踩死的小人物。不乏官场阅历的韩学仁,吃惊郭梓沁会有如此城府,他那十个脚趾头,这才在水庙线上踩踏了几天呀,就在大路小道上留下了印迹,嘴上和脚下都织出了网,而且还从不在自己面前显摆背后的地方靠山,把一个度字,玩得极其精确。可以说,如今郭梓沁全线飘红,而肖明川则是处处套牢。老谋深算的韩学仁,面对这样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复杂局势,意识到眼下得及时调整思路了,在水庙线这个大棋盘上,有些棋子得挪挪动动了,重新布局。于是韩学仁从洪上县切了进去,他全面分析了洪上县的情况后,决定把那里的土地协调工作二合一,全都集中到郭梓沁一个人肩膀上。这样一来,拿合并凸显出了郭梓沁不说,今后洪上县婆婆妈妈的事,自己就不必过多地操心了,暗中多窥视他们几眼也就是了。而对肖明川来说,此时让他往后退一步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然等到彻底被郭梓沁挤垮踩烂那一天,他可真就是无路可走了。唉,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就算天不绝你后路,人也要绝你后道。至于说抽回肖明川这个完成了阶段性使命的清道夫往哪儿挂靠妥当,韩学仁还是动了不少脑子。那会儿跟唐总经理通气时,唐总经理的意思很简明,二次安排肖明川费劲的话,可以通报集团公司组织部门,让他们出面劝退。韩学仁心里有数,如果肖明川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水庙线,那他的未来,怕也只有烛光之亮了,从当下的情形说,他还不想让肖明川的前程间接断送在自己手里。再就是从自身利益考虑,肖明川在水庙线上一天,郭梓沁就得在乎他一日,不管肖明川处于怎样的弱势地位,郭梓沁都得拿出相当的精力来对付他,因为他们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特殊关系。而只有当郭肖二人互相牵制时,自己在水庙线的地位和权力才会被他们看重,只有被他看重了,自己才能左右平衡,从容掌握局势,分配盘中赢利,如若不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失去竞争对手的郭梓沁,就有可能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绕开自己,跟任国田穿上一条连裆裤,局势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自己再想顺顺溜溜摆弄郭梓沁,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在工程进度和土地二次补偿上,郭任二人一旦一个鼻孔出气,鬼知道他俩会在多少个村子里做手脚,要是让他俩牵着鼻子走,自己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想到这个程度,韩学仁越发觉得,就针对自己的现实而言,肖明川真就是棋盘上一枚不可舍弃的闲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离开水庙工程这个大盘棋。主意打定,接下来韩学仁就在唐总经理身上下功夫,拐弯抹角制造悬念,说是集团公司里曾有朋友对他讲,别看肖明川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他是个有背景的人,他这次下来,跟集团公司少壮派阵营里的某某有关系,某某是等着进党组的那个某某,某某当然能把唐总经理镇唬住。过了唐总经理这一关,后面的事,韩学仁就好运作了,他决定把肖明川安排到离自己和郭梓沁都不远不近的物资口,也就是说,郭梓沁和肖明川之间的竞争和较劲,依然可以在两条并行的线上继续进行。方案运作到这个程度,韩学仁自然要想到郭梓沁,他觉得在找肖明川谈话前,有必要先跟郭梓沁通一次话,听听他的口气,感觉一下他的态度。这天晚上,韩学仁打通了郭梓沁的电话,几句闲话说过去,他就把准备重新安排肖明川工作的意思,透露给了郭梓沁。

韩学仁说,郭处长,肖处长真要是离开了,你的工作担子可就加重了,日后有了荣誉是双份,出了什么麻烦也是你一人扛了。郭梓沁说,韩局长你这么信任我,我还哪有不干好的理由。只是到时荣誉不敢想,麻烦嘛,最好也别出,让领导放心就行了。韩学仁说,给你肩上加重量,也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的。郭梓沁道,韩局长,只是我的能力和经验都有限,还望韩局长今后多指点我批评我。韩学仁说,都是一个战壕里的人,大家相互支持嘛,郭处长。郭梓沁问,韩局长,那么肖处下一步……韩学仁道,项目部打算让肖处长去做物资供应协调员,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岗位。郭梓沁道,是啊,是个很重要的岗位。韩学仁说,唉,说来你们都是难得的人才,水庙线上要是多几个像你们这样的干将,项目部也就不愁人手不够用了。郭梓沁说,是啊韩局长,肖处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

到此,韩学仁心里就有数了,说,郭处长啊,今天跟你说的这件事,项目部还没有最后决定,你知道也就算了。郭梓沁顿了一下说,韩局长,我这几天犯中耳炎,听电话都听不清楚。韩学仁笑了。

韩学仁一抬腿,又把郭梓沁跨了过去,接下来他的心思全花在了怎么跟肖明川谈话上。他认为根据眼前的局势,到时跟肖明川的谈话不会有太大障碍,就算他有一肚子怨气,他也不好释放出来,工作调动是很正常的事,组织决定你能不服从?尽管你是个挂职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不过韩学仁倒是不想拿公事公办的口气跟肖明川对话,他想这次谈话可以人性化一些,带些感情和信任去谈,少来一些同情或是安慰的词句,尽量让肖明川在这次工作变动中,少损耗一些自信心,让他意识到干物资供应协调员,干好了照样有回报,关键要看你在这个新岗位上,怎样重新展现自己,一句话,我韩学仁还是在未来的日子里,给你肖明川留出了重塑自我的空间。

正文 第三十章

考虑到让肖明川不声不响离开四仙镇,从哪里说都不大合适,韩学仁就张罗了一场名不副实的答谢晚宴,把镇上的头头脑脑,都招呼到了客笑缘大酒楼,热热闹闹摆了三桌。肖明川的离去,让一些镇官们的嘴嘘唏不已,这个讲肖明川工作扎实,那个说肖明川嘴脚勤快,纷纷敬肖明川酒,说吉利话。韩学仁没想到气氛会这么感人,另外也有些心疼一碰杯就见杯底的肖明川,于是他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司机关照他的特殊酒给了肖明川,然后拿过肖明川的杯子,再次发表讲话,他说,今天的气氛很感人,肖协调能融入到工作中去,地方政府给予了大力支持,肖协调能得到大家的好评,这不仅仅是肖协调个人的荣誉,也是水庙线项目部的光荣,我这个分管土地协调工作的组长,更感到脸上有彩。来来,我再次代表水庙项目部和肖协调敬各位朋友一杯。到这时肖明川的舌头还没有发硬,但他的反应已经有点迟钝了,不然他是不会在酒上较真的。那时大家的酒杯在餐桌上刚过完电,肖明川突然说,水?谁给我换水了?服务员,服务员过来一下。

韩学仁的司机脸上就挂不住了,直给肖明川使眼色,但是肖明川就是接收不到信息。有几个镇官,刚才看见了韩学仁调换肖明川的酒杯,但是碍着面子也就没吭声,现在听肖明川一说喝的是水,就都往下拉脸子了,喝多喝少是量上的事,再怎么也不能拿水蒙人吧?于是就联手找韩学仁的茬,韩学仁左挡右闪,但还是没少喝酒,先前占到的那点便宜,又让人讨了回去,甚至还吃亏了。来了一个服务员,肖明川死活让人家解释酒杯里的水是怎么回事?这个杯子不是他的杯子,他的杯子哪里去了?服务员被问得一头雾水,进退两难,韩学仁便在这当儿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开口了,肖处长,你的杯子在我手里。肖明川一抬头,正撞上韩学仁的目光,顿时哑口无言了。韩学仁又一语双关地对镇官们说,别看我们肖处长是我们集团公司派下来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他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尤其是在酒桌上,杯杯酒上都见他的实在。肖处长今天特别高兴,还望诸位能让肖处长把这份难得高兴,清晰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这样吧诸位,我自己喝下这一杯,算是再次对各位的致谢,我今天也是特别的开心呀。说罢,当真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席散场后,肖明川对刘海涛说他去送韩学仁,晚上也可能不回来了,刘海涛就自己回去了。眼里已生出醉意的肖明川,在韩学仁就要上车的时候,一把抓住韩学仁的手说,韩局长,对……不起,我今晚失态了……韩学仁笑着说,酒话。肖明川搓着手,咧开嘴角笑了笑,说,那您早点休息吧韩局长,明天早上我过来。韩学仁道,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吃完早饭,咱们就往回走了。肖明川说,谢谢韩局长,我明白。韩学仁上了车。酒气往上顶,肖明川接二连三地打了一阵酒嗝。他拍打了一下脑门,辨别了一下方向,就朝南走去。毕竟是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心里起急,他的大步子甩起来不是很稳,时常是身子往右飘一下,又朝左斜一斜,总之是心里越急,脚底下越是踩不准点。这样一来,他胃里的酒精,就加快了向身体各部位散发的速度。一路上,碰到的夜行人都躲着他走,想必是把他当成了酒鬼。把持着用牙咬出来的清醒劲,他总算是站到了他今夜注定要推开的那扇门外。其实,早在他的脚步还差一层楼要攀的时候,他今夜要推开的那扇门就已经打开了,他在门外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给詹弥拉进了屋子。

就知道那些人得把灌成这样。詹弥说,把他扶进了卧室。

在卧室门口,他手扒着门框说,我想……喝茶。我没喝多,就是……就是心里烧得慌……她说,那就先去客厅喝茶,茶早就泡好了,可能这会儿都凉了。他说,我就想喝凉快的东西。他身上的烟酒气喷发一样释放出来,她抽了一下鼻子说,要不你先冲个澡吧。他摇摇头,执意要去喝茶,她只好把他送到了沙发上。他坐下来,摸了摸身上,没有摸烟,就笑了笑。然后一抬胳膊,就把她搂住了,斜着膀子歪着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眼神都要凝固了。她叹口气说,你这么看我有什么用?你都喝成了这样,你还能做什么?

我心里……难受。他闭上了眼睛。她摸着他的脸说,喝茶吧。

他喝掉一杯茶,她就给他添上一杯,当他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的头就歪在了她的怀里。她哆嗦了一下,她怕他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样的话他今夜就有可能在沙发上睡一夜了,因为她搬不动他。她的嘴贴着他的耳根,像哄孩子似的说,听话,起来,走几步到床上睡去。他哼哧了一声,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可是没有抬屁股。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说,你应该心疼我,我真的弄不动你。他又一次睁开眼睛,努力站了几次,才让沉沉的屁股离开沙发,搭她一肩之力,拖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去了卧室。他倒在了床上,她把他的头,手,还有脚摆弄好,尽量让他躺得舒服,尽管她明白此时的他是不会享受到她能感觉到的那种舒服。她在床边坐下来,右手在他汗气浓重的头上不停地抚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停止了抚摸,下地活动了一下腰,然后开始褪他身上的衣服。他已经不知道配合她了,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吃力,等到他身上一丝不挂时,她的脸上已经开始往下流汗了。她换了几口气,挺着酸溜溜的腰去了卫生间。一阵哗哗的水声过后,她端来一盆温水,水里浸着一条橘黄色的毛巾。她把毛巾攥出来,一条腿跪在床上,一条腿支在地上,悠着手劲给他擦脸,擦过脸又从上到下给他擦身子。毛巾反复涮洗了几次后,盆里的水就不见清亮儿了。

他打起了呼噜,不算响,倒是有点憋闷。现在她开始用酒精给他擦身子了,她是医生,她懂得这时用酒精可以帮他降一些体温,还能除除酒气。她看着手里准备换掉的棉球说,都黑了,该洗澡你不洗澡。

你这里有个痦子,以后你就是丢了,我也能找到你。她说,手指头在他肚脐眼右下方按了一下。她又换了一个新棉球,棉球很白,给灯光一照,都抽出了银丝……好了,她对着他说,额头上的汗珠滴下来,落地的声音都给她听到了。

她取来一条白色毛巾被,小心翼翼给他盖上,然后就去了另一个房间。工夫不大,她又回来了,换了一身洁白的连衣绸裙。她上了床,半撑着身子,侧躺着,轻轻地拍着他,尽管她清晰地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噜声,但她还是生怕自己的动作把他惊醒。她拉了拉被角,再次将他的小腹盖好。她望着他沉睡着的脸,此刻显得那样安详,没有忧伤,也没有痛苦,像个熟睡的大男孩儿,左手就忍不住地抚在了他的脸颊上。他的脸已经不那么烫手了。想着明天,这个躺在身边男人,就要离开四仙镇,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再想想他明天踏上路可能不会平坦,还有他们黯淡的未来,就有一股酸水涌上心头,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这一夜,肖明川睡得很沉,而詹弥却无法人睡……他们相依相偎,就这样直到天明。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肖明川到车西报到后,唐总出面在明溪园火锅城为他办了一场接风宴,项目部在家的人都参加了。唐总能在这种时候为自己张罗事,肖明川多少有些意外,因为他清楚,自己这次转岗,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移动,甚至有些败走麦城的意味。唉,肖明川想,唐总亲自出马,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和安慰。

那天吃饭的时候,大家像是事先通过气似的,都不提肖明川这次工作变动,都在嘴上找轻松。然而这时的肖明川是敏感的,大家越是在嘴上躲着他,他越是觉得难过。宴席进行到半程,嘉宾摸彩游戏开始了,大家说唐总手气好,鼓掌让唐总去摸,可是唐总推辞了,他说自己的手不是抓财的手,还是让明川来吧,他的手气一定不错,说不定能摸到一辆汽车呢。大家一听唐总的口气不像是闹着玩,就把目光集中到肖明川身上,叽叽喳喳给他打气,老周说他想要数码相机,小孟说来台笔记本电脑就行了,女会计说她就要一部手机就知足了。韩学仁笑吟吟道,肖处长,大家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肖明川明知这是一场游戏中的游戏,没心情陪大家再往下游戏,可不往下游戏就会扫领导和同志们的雅兴,没准还会得罪人。肖明川只得站起来,硬着头皮给大家赔笑脸,说他从来没摸过奖,但愿今天能摸个大奖。礼仪小姐把一个纸盒箱子递到肖明川面前,肖明川把手伸进去抓出一个纸团。肖明川抓到的奖品是一个手机造型的打火机,唐总乐道,刚才谁要手机了?小孟抢话说,刘会计要手机了。肖明川就把手机递给了刘会计,说不好意思刘会计。刘会计笑容满面地说,哎呀这么漂亮的手机,谢谢肖处长。

热闹过后,一切言归正传,肖明川干土地协调员时坐的那辆沙漠王,项目经理部原本没打算往回收,是肖明川主动交出去的。肖明川退掉沙漠王,换来一辆切诺基的真实理由,说来可能有些复杂,但他想借这次工作变动,彻底解放刘海涛却是没什么说的,他不想再让刘海涛跟着自己受罪了。刘海涛随车回到了项目经理部,做了机动司机。肖明川正式到新岗位上工作前,韩学仁找他谈了一次话。谈话内容比较轻松,没涉及到什么具体事,要是非找一个落脚点的话,也不外乎就是体现一下领导的关心。交流到尾声处,韩学仁说,你们年轻,年轻就是资本,人到了七老八十就没什么意思了,就算是坐在一座金山上,也不会享受到富有的乐趣。明川啊,你的路还长着呢,硬汉子都是摔打出来的,我想你在水庙线上,已经收获了不少东西,这对你今后的工作是大有益处的。肖明川笑道,韩局长,跟着您,我学到了不少东西。韩学仁直起身子说,不少东西是多少东西?我的一些缺点和毛病什么的,你可是不能学的啊。肖明川想想,觉得下面的话不好接了,就干笑了一下。

转天晚上,刘海涛不管肖明川什么心情,或是有没有时间,非拽着他出去吃叙旧饭。肖明川说,海涛,出去吃也行,不过得我请你。刘海涛挥挥手道,如今咱俩再争谁请谁,你说还有意思吗肖处?肖明川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郁闷,就没再开口。

在一家广东菜馆,稀里糊涂吃下来,刘海涛花出去两百多块钱。饭后肖明川觉得过意不去,也搭着一股酒劲顶着,破天荒要请刘海涛去玩歌厅。刘海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肖处。肖明川没明白刘海涛这句话的意思,问,我什么意思?刘海涛自嘲道,在你肖处眼里,我刘海涛只配去歌厅那种地方,足道馆啊茶楼之类的地方,我就没资格去了。肖明川一听刘海涛这是伤自尊了,就想只能把自己献出来当挡箭牌了,于是口气不含糊地说,我没那个意思,今天是我想去歌厅,你陪我玩。刘海涛淡淡一笑道,跟你说肖处,这玩歌厅,这泡小姐,也得有资本,也得有专业知识,这就像为人师要有学问一样,这些都不是拿钱就能随便买到的。好了肖处,我知道你心里别扭,那你就找一种自然一点的方式宣泄,大不了拎着酒瓶去大街上吼歌、疯跑,或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暴哭一场,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当沙袋,痛痛快快地打出一身汗来,只是你千万别去那种地方跟自己过不去。我跟你说肖处,到头来,你在这种地方,只能是花钱买罪受,什么轻松你也找不到。再说你自然一点,我这心里也才会好受一些,肖处,听我的,今晚咱们走走,说说话。肖明川脸上一热,半天说不出话来。刘海涛说,走吧,给点面子总可以吧?肖明川问,去哪转?刘海涛笑道,这事就交给脚处理了,咱俩尽管跟着脚就是了。肖明川想乐,但是脸上的肌肉不配合,没有乐出来。

现在他俩脚下踩着的这条街叫小坡街,街景并不热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的脚就踩到了三江路上。肖明川没话找话问,这阵子还可以吧海涛?刘海涛甩着手说,没娘的孩子,逮谁伺候谁呗。肖明川不大自在地说,总比……跟着我强吧?刘海涛侧过脸笑笑,说,好心未必就能得到好报。肖明川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当初……刘海涛停下来说,开玩笑,你的情,我都领了,只是……肖明川手机短信息铃声,打断了刘海涛的话。短信息是詹弥发来的,说这几天里她要来车西办事。肖明川别别扭扭地看了刘海涛一眼。刘海涛说,看我干什么,回呀!

肖明川就回了八个字,过一会给你打电话。收好手机,肖明川的目光转到了刘海涛脸上,刘海涛毫无由头地说,挺想詹院长的。肖明川感到很意外,同时心里咚咚地跳着,他不无掩饰地说,什么时候你往四仙镇那边去,可以抽空去看看詹院长。刘海涛望着肖明川,半天才说,以后你们怎么办?肖明川明白刘海涛这句话的意思,心跳再次加快,嘴上却说,什么怎么办?刘海涛背过身子,叹出一口长气说,行了肖处,纸里包不住火,再说我刘海涛也不是个木头人。肖明川瞧着刘海涛的背影,嗓子眼像是给什么东西噎住了,发不出声音了。刘海涛转回身说,那晚离开你,我并没有回窑洞。当你跟韩局分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在农行储蓄所后面,黑乎乎的我怕你走到沟里或是撞到什么,就打开车灯给你照道,直到你走进了那个小区。听到这,紧张中的肖明川心里一胀,胀过之后居然就不紧张了,身上到处泛热。他带着激动说,海涛——刘海涛接着往下说,回到窑洞后,我几乎一夜没睡好觉,生怕你第二天误事。要知道,韩局可不是一个白给的人。所以在天刚刚见亮的时候,我给你发了一条短信息。肖明川怀着一种难言的心情,让感觉触摸到了那个早晨。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早晨,詹弥唤醒他,说海涛给你发信息了。

肖处给我带点早点回来

肖明川盯着刘海涛,心里反复回味这条短信息,突然间就感动得不行了,原来刘海涛是这么含蓄和善解人意,此前自己还一直以为他发这条短信息,就是为了填他那张嘴呢。肖明川说,海涛……意识到刘海涛不在身边了,目光往前一窜,就看到了正在低头往前走着的刘海涛的背影。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肖明川前脚离开四仙镇,郭梓沁后脚就干成了一桩往脸上贴金的事。水庙输油管道项目经理部决定,在一千多公里长的水庙管道沿线投资,搞一次村村送一场电影的大型公益活动。下乡送一场电影的主意,其实是郭梓沁的脑子孵化出来的。郭梓沁接管了肖明川的协调地盘后,他在工作上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整天躲开施工现场当甩手掌柜了,他觉得韩学仁已经为他营造出了大显身手的空间,而肖明川,也在他协调过的地面上,为自己留下了一笔无形的信誉资产,时机可谓成熟,理应抓牢,充分表现,绝不能在这样的大好时光里,再像从前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必须拔地而起,腾空表演,一泻千里,光彩照人,石破天惊。

一开始,心劲紧绷的郭梓沁,脑子只是动在自己扩展后的辖区内,想通过管道沿线村村送一场电影活动,在感情上与地方政府互动,在互助中与地方百姓沟通,说白了,就是拿一场免费电影,大面积软化人心,等到日后一旦有事时,自己和任国田也好张口说话。他的这个设想,任国田听了以后,感觉思路对头,很有可能花小钱,造大势,值得干。于是郭梓沁就给韩学仁打了一个说明报告,并附上了预算开资明细。韩学仁看过报告和预算后,觉得这是一件光彩事,创意朴实,容易操作,理应支持,只是郭梓沁在水庙线上再这么种自留地,其他地段上的协调员,说不定会像上次闹六十万那样再次集体起哄,排着队朝自己伸手要钱,也去村村放电影,这样一来主题分散了不说,平时积压在一些角落里的矛盾,没准就会傍着这件事显现出来,闹得乌烟瘴气,意见成堆,人心涣散,不可收拾,最终被这件事掐脖子的人只能是自己,所以说,与其让郭梓沁再次吃小灶,倒不如让他名正言顺地做一个创意发起人,在千里管线上以每一个县城为一个单元,村村送上一场电影,齐步放映,把场面搞大,把热闹搞欢,整出一种组合效果来,到那时,想必大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看得出来,韩学仁这是在动真格的助郭梓沁一臂之力了,要不然他是不会给郭梓沁支这一招的。而郭梓沁呢,听了韩学仁的建议后,脸上激动,内心感动,当下就把说明报告改成了倡议书。韩学仁跟唐总经理商量后,唐总经理认头,他让韩学仁把这件投入少、见效快的事拎起来,落实到底。于是韩学仁就把倡议书,郑重地批给了老周和小孟,老周和小孟意识到事大,哪个也不敢怠慢,分工后,就分头忙开了。老周守在家里发传真,打电话,小孟杀出车西,从省里跑到市里、县里,由上至下,一路层层落实,倡议书上的事,以及主要的领导期望,很快就进入到了操作程序。面对郭梓沁的这一举动,肖明川心里尽管有波动,但是他并没有想不开,在电影这一事件的运作上,他对郭梓沁还是服气的。擦边球的这个鬼点子,抖得够机灵,也是火候,他现在是在高速公路上开飞车,而自己眼下的状态,则是在乡间土路上开倒车。擦边球的这一倡议,从大处说为公,从小处讲谋私,但这大大小小都不能不说是互动双赢。千里管线村村送电影活动启动仪式被安排在了刚刚通上电的地高村,这样一来,放映队就不用自带发电机了,稳定的电压可以确保启动仪式和电影放映顺利进行。省文化厅厅长,带着省电影家协会主席等相关人士到场,光阳市这边,白书记亲自出马,随行若干,洪上县更是众人捧柴,任国田一招呼,县委县政府各部门带长的人,就齐刷刷来到地高村喝彩,水庙工程项目经理部前来露脸的有唐总经理、韩学仁、郭梓沁、肖明川、老周和小孟等十余人。新闻媒体这一路,省市电视台和报社都派人来了。

人堆里,白书记不无感慨地对唐总经理说,我们地方上,就缺像郭协调这样会动脑子会干事的人才啊,唐总经理。唐总经理笑道,那就把郭协调,支援到你们地方上。文化厅厅长加进来说,别看就是放一场电影的事,这可是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啊。夜晚剪彩,这不仅对光临的领导们来说新鲜,就是对一般人来讲,平时也是极少能看到的光景,所以置身现场的人,不论身份贵贱、职位高低、长相是否标致、穿戴是否得体,个个都显得兴奋过度。郭梓沁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自然倍受媒体关注,一亮相,就被灯光和话筒包围了,采访场面有热闹有高潮,就像是他将要主持什么百年庆典活动。而当晚的地高村,更是一片沸腾,村民们扛着板凳、椅子、木板,拎着铁桶、提着方凳、抱着砖头等伺候屁股的家什,早早就涌到了村委会门前的场院上抢占有利地形。那些占到了地盘的娃们,腾出手来,嬉笑追逐,而不操心地盘问题的男人女人,仨仨俩俩扎堆抽烟说话,怀抱娃的妇女,笑起来没有节制。后来几个顽皮的娃,把打听到的两部电影片名,吼进夜空——喊向遥远,过大年的快活,在娃们脸上引爆了。

省里领导和水庙工程项目经理部领导讲过话以后,主持剪彩仪式的白书记隆重宣布,千里管线村村送电影公益活动启动仪式正式开始!灯光照来,人头攒动,喊声阵阵,一条挽出若干朵大红花的彩绸,由六名身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托举。各路领导纷纷拿起托盘中的剪刀,左右一看,进入剪彩角色。铰断彩绸,放回剪刀,剪过彩的领导们双手举过头顶舞动。刹那间,掌声喊叫声再次四起,接着鞭炮声冲天炸响,烟花闪烁,夜空斑斓,村民欢呼,场面壮观,气氛感人,肖明川的两只眼睛都模糊了,现场赋予他的感受,再次让他变得脆弱,甚至是不堪一击。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别人的荣誉里激动时,肖明川就想干扰一下这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激动,但他却是找不到抑制的有效办法,因而他的激动,在他的五脏六腑上继续激动。内心到了无法控制这一步,肖明川也只能在脑海里,象征性地与这股持续不息的激动抗衡一下,擦边球啊擦边球,你个狗日的,就这么折腾、就这么往脸上贴金、就这么大出风头吧!老子告诉你,枪打出头鸟,鲜花也葬人,鞭炮更能崩死人,你丫当心吧擦边球!

这之后的一天,肖明川去一个施工现场查看报损设备,返回途中路过小窑村时,村子里正在放电影,肖明川就摸黑来到了村口。肖明川多了个心眼,没让车子进村。他深一脚浅一脚,侦察员一样摸到放电影的地方。银幕上放的是早年国产故事片《李三贵娶亲》,一部很搞笑的农村生活片。阵阵笑声,不时从黑压压的人堆里飞出来。秋夜的凉意,已经有些刺骨了,肖明川缩头藏脑靠在一棵老榆树上,眼光在银幕上停留了没一会儿,脸上就溢出了笑容。这时一条黑影急冲冲奔来,肖明川光顾看电影了,等意识到有人把尿浇到了他腿上时,他才叫了一声,吓得撒尿的人也一声怪叫。

谁哩?问话声惊虚虚。肖明川镇定了一下说,老乡,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影子逼上来,肖明川感觉尿他的人是个年轻汉子。协调!汉子自言自语,然后转身就跑,嘴里大声叫着,石油上的协调来哩……支书,石油上的协调来哩——肖明川猝不及防,呆在了夜色里。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再这么愣下去后面将会有麻烦时,就想赶紧撤离。然而晚了,他开溜的步子刚迈出去,一团滚动的黑影伴着郭协调、郭协调就涌来了。肖明川一看走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迎。

郭协调哩。黑暗中一双手伸过来,肖明川凭感觉意识到,这差不多就是村支书的手了,于是就握住了,叫了一声,支书。被叫了支书的人,没说自己是不是支书,只是把肖明川的手握得更紧了。郭协调,咱是村支书李根旺,小窑村的乡亲们,感激你郭协调给咱放电影哩。

瞅哩,郭协调长这样,大个儿多猛哩。

说是岁数一巴掌,咋看不出五根指头样哩?嘁,莫乱讲话。问问郭协调,放完这次,往后还给放不?围上来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这让肖明川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他想村支书把自己当成了郭协调,说明村支书压根儿就没见过郭协调,换句话说,就是郭梓沁以前没来过小窑村,哪像自己,早就把辖区内的犄角旮旯都跑遍了,酸甜苦辣都尝到了。然而,一个没有在小窑村露过面的土地协调员,居然也能让村民们如此感动,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擦边球有手腕啊!肖明川沉下一口气说,李支书,我不是郭协调,我是肖协调。一样哩,一样哩,都是石油上的协调。李支书声音颤抖。肖明川左右为难,嘴里干涩。乡亲们都往这边聚集,那边的电影就放不下去了,停机了。放映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抖开嗓子可劲在扩音器里喊叫,根旺支书——根旺支书——李支书拉着肖明川的手说,协调,过去哩,给小窑村人,讲上几句话哩。

那天肖明川在扩音器里说,乡亲们,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郭协调的战友!郭协调工作忙,今天没有过来,我代表郭协调,向小窑村的父老乡亲问好,感谢你们对石油上的大力支持!你们能看上这场电影,都是郭协调努力的结果,郭协调今后还会为乡亲们办更多的好事、实事!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吧,接下来请乡亲们继续看电影……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物资供应协调工作,尽管也是跑腿动嘴的差事,可内容要比土地协调工作零碎散乱,点多线长,干起来显得忙碌。催料,接货,送货,查单,盘库,对口,报表,验损,肖明川边干边学,整日跑东奔西,肤色眼见晒黑,也就小半个月的光景,他就穿破了一双旅游鞋。这一天,肖明川借送料的机会,绕上一段路,去了石崖畔村,见了老支书。那天他吃惊不小,他想这才过去几天呀,老支书就苍老得不成样子了,满头粗短的硬发,至少白去六七成,腰都佝偻出了弧度,倒是精神头看上去还不算打蔫。老支书告诉肖明川,这阵子他村里村外的手脚不落闲,到处联系卖青石和白灰,还得想办法四下里筹集资金,说最迟明年春上,他好歹也要把电线扯进村子,把深水井打出来,让乡亲们过过新日子。

嗨,肖协调,咱听人传,县志讲,咱这一带,早年的日子,富着哩,田里的黍子、谷子、小麦、莜麦、洋芋和山药蛋,年年收不净,肥牛壮羊,满沟岔跑,那日子——嘿!

肖明川越听心越沉,愧疚在脸上忽闪忽现。那天在返回的路上,肖明川突发奇想,就是打算借工作之便,在水庙线上为石崖畔村乡亲们的水电梦,发起一次募捐活动,如果大家都肯帮把手的话,参建管线的石油大军,就能让石崖畔村亮起来,人畜也能告别水窖水的供养。自己虽说没有郭梓沁搞电影的本事,但自己不至于没有一点同情心吧?不至于没有务实的精神吧?认定目标的肖明川,这时很想给詹弥打个电话,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给她听听,便拿解手当借口,让司机把车停下来。下了车,肖明川掏出手机,走出几步后给詹弥打了电话。詹弥听了没多想,就把她心里的高兴劲用声音传了过来,她说肖明川是个大菩萨,说到时她也要捐钱。

趁着心情不一般,肖明川一回到车西,就找地方做了一个挂锁的红色募捐箱,然后依照谱在心里的步骤,先是求刘海涛买来一把锁,再把刘海涛叫到韩学仁办公室,当着韩学仁的面,从纸盒里倒出锁头和三把钥匙。直到这时,肖明川也不解释什么,而是操起锁头,咔嚓锁到箱子上,然后拿起三把钥匙交到韩学仁手里,等气喘均匀以后,才把他为石崖畔村募捐的打算一五一十说给了韩学仁。韩学仁脸色飘忽不定,刘海涛的目光,更像是在怀疑肖明川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肖明川说,韩局长,钥匙给您,就是想麻烦你为这次募捐活动,做个公正的监箱人,到时钱多钱少,我也好说个明白。韩学仁掂掂钥匙,抬起脸突然乐了,说,好,好举动啊肖处长,老区人民支援水庙工程,你此举也算是对老区人民的回报了,不错,不错啊,你这个点子真是不错啊。刘海涛听领导这么一说,就冲肖明川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本正经地对韩学仁说,韩局,那你老人家还不为这次募捐活动剪把彩,往箱子里塞个千儿八百的?韩学仁一脸正色道,嗯,我是要打这头一炮。撂下话,立马取来五百块钱塞进红色的募捐箱。肖明川脸色兴奋,那劲头,像是他已经猜到往后谁都会像韩学仁这样,痛痛快快往箱子里塞百元大票。肖明川说,谢谢韩局长。韩学仁不失风度地摆了一下手,然后一转身,冲着刘海涛说,我说小刘,你这年轻人,不会比我这个老头子落后吧?啊,你打算捐多少?刘海涛缩着脖子一笑,转个弯说,韩局,我要是也塞进去五百,不就跟您老人家平起平坐了嘛,小的不敢造次哩。韩学仁指着他说,滑头,那你就少捐一百好了。刘海涛出手也算大方,捐了四百块钱。韩学仁拍拍箱子说,好家伙,一眨眼工夫,这里边就装了小一千块,再过几天,这个箱子还不成了百宝箱啊!

一出韩学仁办公室,刘海涛就把箱子抢过去,口朝下晃悠,接着又是一通拍打,可就是不见塞进去的票子露头。肖明川撇撇嘴说,就是为了防止倒流,才做了这个防盗箱,箱子里加了暗挡板,钱一进去,就倒不出来了。刘海涛一拍脑门,拖着长声说,完了,肖处,你算是把我坑苦了,四百块辛苦钱这不是泡汤了嘛。

肖明川说,少打两炮,什么都有了。刘海涛咧了一下嘴说,车夫不打炮,老婆都嘲笑。肖明川夺过箱子,望着故作痛苦状的刘海涛说,你人缘好,帮我在项目部张罗张罗怎么样?刘海涛噘着嘴,甩着手说,扯,我一个臭车夫算老几?到头来别给你张罗了一箱子钢销儿听响。肖明川拍打着箱子说,唉,人走茶凉,友离情散。刘海涛诡秘一笑,伸过头来,嘴凑到肖明川耳边说,回头是岸,老弟我就给你支一招,听不听?肖明川眯着眼睛,一指刘海涛的鼻子说,我可是提醒你海涛,象牙这东西不会长在狗嘴里。刘海涛推了一下肖明川说,去,我都来正经的了,你还跟我扯淡?我告诉你,肖处,等到吃晚饭时,你抱着这个箱子在食堂里诚心诚意跟大家讲讲,到时我再帮你敲敲边鼓,狗日的钱,自然就来了。肖明川哼道,就这主意?万一大家……走下楼梯,刘海涛回头说,听我的,错不了,我的预感,啥时候跑过空,到时你就使劲招呼吧,我说肖处。肖明川心里还是没底,喃喃道,不过……刘海涛停下说,嗨,我的妈呀,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老兄怎么还不明白?肖明川嘟着嘴,摇摇头。刘海涛一跺脚说,肖处,你是非让我把话说裸了还是怎么着?肖明川眨着眼睛,他在刘海涛这句话上就是转不过弯来,便下了一级台阶凑过来,用肩膀碰碰刘海涛后背,套近乎的口吻说,说裸了是什么意思?那你小子就跟我把话说裸了。刘海涛又下了一级台阶,回头瞅了他一眼,摸着后脑勺,嘴里哼哈的就是不吐痛快话。肖明川居高临下,又碰了他一次,说,跟我卖关子是不?刘海涛难为情地说,不会吧,肖处?你那脑子,难道比我这猪脑子还那个?这一减一等于几也要问我不成?肖明川用胳膊肘使劲顶他后腰,说,还真跟我扯淡是不?刘海涛没辙了,揪了一下鼻头,只好把话说开,肖处,人都有同情心是吧?有同情心的人,大都同情弱者对吧?这回……这回你明白了吧?肖明川一怔,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刘海涛。刘海涛迈上一级台阶,拍着肖明川肩头说,放心吧,同志们多少都会给你点面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肖处。肖明川脸上一热,两片嘴唇收拢了。

大家的心态,还真给刘海涛说准了,这个晚上,红色募捐箱里又添了三千四百块钱。最让肖明川感到惊喜的是,刚从北京回来的唐总经理也找到他献爱心,笑呵呵捐了一千块钱,还把他好一顿夸赞,搞得肖明川都有点受宠若惊了。肖明川把捐款人姓名和钱数,都记在了一个专用的小本子上,到时准备连钱一块交给石崖畔村。项目经理部完事了,肖明川就去了几家乙方施工队,工人们的捐款热情让他着实感动。几天下来,他就感觉到募捐箱发沉了,拿计算器把小本子上的钱数一加,就加出了七千六百四十五块钱。他想收获可喜呀,照这个速度下去,等到募捐结束,肯定能加出来一个惊人的数字。接着又跑了几天,又转了几个施工现场,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车西。肖明川找到韩学仁,商量开箱点钱,他得把箱子腾空了好再出去活动。肖明川把募捐这件事搞得丁当响,这大大出乎韩学仁的意料。开始时,他想肖明川这么出风头,无非是想借募捐一个形式造势,找找心里平衡,从精神世界开辟战场,采用迂回战术与郭梓沁较劲。至于说项目部的人参加募捐,韩学仁觉得那是大家碍着面子,捧他肖明川一个人情场,多少是给他一点安慰,等他去了施工队,情形就未必乐观了,这年头你吆喝事,你得有吆喝的事能力和实力。可是现在肖明川大有收获了,韩学仁就不能不转变看法,把募捐这件事当回事了。韩学仁说,肖处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开了箱,就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钱,我看咱们还是去项目部财会室数钱吧,到时让财务上的人,也都动手帮忙,等数清了钱,再叫财务上把这笔钱代管一阵子,你看这样行吗?肖明川一想,这样挺好,既安全又有透明度,不然数出来的钱,还真没个保险的地方存放。肖明川抱着募捐箱,跟着韩学仁来到财会室。数这种钱挺刺激人的,财会室的几个人,脸上都挺兴奋,围过来叽叽喳喳,催韩学仁快一点把箱子打开。箱子上的锁头去掉了,小门一打开,一堆大大小小的钞票,哗一下就堆到了桌子上,顿时有人哇哇怪叫,有人捂嘴巴,有人嚯嚯,还有人傻眼,肖明川伸着脖子,瞪大眼睛,浑身燥热起来,本能地来了一句,钱!

从财会室一出来,一脸兴奋的肖明川,就急慌慌回到房间给詹弥打电话,他想要詹弥分享他的喜悦。肖明川说,三万一千多,一大堆钱啊!

功劳不小。詹弥说罢,笑几声就没了动静。

喂?肖明川一皱眉头,脸上的笑就掉了下来。

詹弥还是没动静。肖明川心里一空,连着吐出三个喂喂喂。

詹弥语气轻盈地说,募捐这一件事,就把你心填满了?你就不想跟我再说点别的?比如说身体情况,比如说……

肖明川心里一热,竟然不知说什么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募捐款的数额已经过了七万元。肖明川想,还有一些边边角角没跑到,等把那些地方跑到了,估计募捐款有望突破十万。那天去一个施工点送仪表盘,路过石崖畔村时,肖明川有心进村看看,但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唉,沉住气,再等些日子吧,我肖明川要给石崖畔村的乡亲们,一个实实在在的惊喜!

这天从火车站料场回来,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司机和质检员下了车,顾不上回房间洗换,就一头扎进食堂。肖明川疲倦得不行,没了吃饭的胃口,就拖着步子上了楼。进屋后他就躺到了床上,把身子伸展平了。他闭上眼睛刚迷糊了一阵,刘海涛就来了,脸色像是给霜打了,气哼哼说,肖处,你又被人切片涮了!肖明川使劲往上挑着沉沉的眼皮,勉强坐起来,跟刘海涛要了一根烟,点着了问,你这是从哪回来?急赤白脸的又怎么了?刘海涛一屁股砸到椅子上,架起二郎腿,不冷不热地说,刚从你昔日生活和战斗过的四仙镇回来,还没顾上回房间撒泡尿呢。这小子是不是去了镇卫生院?见到了詹弥?肖明川心里敲鼓,敲得脸色都不再松垮了。虽说肖明川和詹弥的事,早就装在了刘海涛眼里,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但肖明川在刘海涛面前,还是没法儿坦然。刘海涛仰着头说,你还给石崖畔村募捐个屁,人家都开始装灯打井了!听了这话,肖明川脸上一忽闪,手里的烟颤了一下,疑惑地盯着刘海涛。

刘海涛放下二郎腿,要死不活地说,任国田借给石崖畔村一笔钱打井装灯,你说他这份善心是从哪来的?早不借晚不借,干嘛非要现在借?分明是冲你募捐这档子事来的,多不够奏吧你说。虚惊一场!肖明川拍拍脑门,笑道,你小子,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呢,这是件好事嘛,你上什么火?要我说任国田同志,值得口头表扬。刘海涛冷冷一笑,还好事呢,你是不是真有病呀?他们这是在背后拆你台!肖明川挥手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台?大不了就是踩在几块破板子上,谁愿意拆,就拆去吧。刘海涛说,你募捐的钱,一旦到了石崖畔村,就狗屁意义都没有了,因为我听说,任国田借给石崖畔村钱时,有个附加条件,就是到时让石崖畔村拿你的募捐款去还账,五马倒六羊,大调包,到时让你募捐来的钱,既不能发光也不能散热,充婊子角色。再难听点说,姓任的这是在强奸你的爱心,懂吗你?肖明川倒是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些弯弯绕,但他现在面对这些弯弯绕,却不想跟刘海涛争论,他认为这件换汤不换药的事,依然还是一件值得鼓掌的好事,因为自己为石崖畔村搞募捐,从里到外说都是在帮乡亲们解决一点生存上的实际困难,并没有趁机捞点什么,占点什么的企图,或是拿募捐这件事当反光镜来折射自己这张脸,看来这一次某些人的聪明算是反被聪明误了,他们从自己手中所抢走的东西,仅仅是这次募捐活动的冠名,而石崖畔村,那可是实实在在得到了实惠,此时这种落地有声的效果,难道不正是自己搞这次募捐活动的初衷吗?

要叫我说呀,干脆,你也闪他一下子,肖处。刘海涛站起来说,募捐来的钱,不给石崖畔村了,叫狗日的鸡飞蛋打。肖明川说,行了行了,海涛,你要是气个好歹,我募捐来的这点钱,还不够给你看病的。刘海涛摊开双手说,钱又不咬手,捐给谁不行?是吧肖处?我也是个等钱用的人啊。肖明川哈哈一笑,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安什么好心嘛。刘海涛望着窗外说,你呀,肖处,不是我说你,这就像足球场上的事,你现在不防守反击,突破射门,早晚有你傻眼那一天,一声黑哨,就能把你吹死!肖明川下了床,整了整衬衣说。算了,球迷,不说这些了,吃饭没?刘海涛蹙着眉头问,怎么,你还没吃午饭?肖明川拿来外衣说,刚才没胃口,现在叫你折腾的有点饿了。刘海涛在路上已经吃过午饭了,但他这时不想扫肖明川的兴,就大大咧咧地说,吃个屁,光想着快点跑回来给你通风报信了。好好,那我请你吃羊羯子去,这总行了吧?肖明川拉开抽屉,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两百块钱,对头一折,掖进裤兜。我撒泡尿。刘海涛说,一头钻进卫生间。我下去等你。肖明川说着出了门。

下到一楼门厅,肖明川发现这会儿跟小孟打乒乓球的人换了。那会儿他回来时,小孟的对手是老周,现在却是换成了郭梓沁。再说刚才在楼上,刘海涛也没提郭梓沁呀,这说明刘海涛进来时,郭梓沁也还没到。肖明川眉头皱了一下,心说擦边球突然跑到项目部来干什么?开会?没听说有什么会要开呀?汇报?主要领导这会儿都不在项目部呀?感觉不太舒服,但是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郭梓沁这时已经停了下来,正冲他笑眯眯挥拍子呢。

肖明川说,来了郭处。郭梓沁一本正经说,听说肖处正在给石崖畔村的父老乡亲搞水电光明募捐工程,我不来凑凑热闹,多不合适呀。肖明川说,我还以为,郭处是专门来请我吃饭的呢。这时小孟冲肖明川摇摇手里的拍子,那意思是让他跟郭梓沁来几下,肖明川摆了一下手,意思是免了。郭梓沁把球拍放到球台上,扭了几下腰说,不瞒肖处说,我还真有你说的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怕你日后落下个白吃白喝的名声,你说那样的话,我多对不起你吧肖处。肖明川的舌头,一时后劲不足,哑火了,够不到郭梓沁了,只得挂牢脸上的浮笑,继续往球台这边走。怎么样,够爱护你吧肖处?郭梓沁说,握住肖明川的手。照你这么说,那我今天也不能拿带刺的玫瑰,败坏你郭处脸上的眉眼鼻嘴耳喽?肖明川故弄玄虚,意在搞乱郭梓沁的常规思维。郭梓沁果然没有再往下游戏,而是把掏出来的烟放到球台上,拍拍肖明川肩膀说,路过,看看你们就走。肖明川用拳头顶了一下郭梓沁肚子说,估计你看不全,我听说唐总和韩总这会儿都不在项目部。完了,白来了。郭梓沁说,两手乍开,把一张逢场作戏的失望脸,故意弄得很仿真。小孟夹着球拍,踮步过来,蔫不悄声拿起郭梓沁刚放下的玉溪,弹出一根叼在嘴上。刘海涛从楼上下来,开口道,郭处来了。郭梓沁冲刘海涛挥了一下手,算是回话了。

刘海涛走过来,扑扑闪闪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说,肖处郭处,怎么,你俩要比试比试啊?郭梓沁过去在球台没有跟肖明川较量过,也没见过肖明川打球,但他听人说乒乓球国裁肖明川的球技也不一般,就觉得自己这几拍未必能拿下他,况且又是好久不摸拍了。不过此时此刻让刘海涛这么一掺和,郭梓沁倒想跟肖明川过过招,输赢无所谓,图的无非是热闹热闹,顺便解开彼此间在球台上谁高谁低这么一个小悬念。郭梓沁瞧着肖明川说,肖处,那就辛苦你这个国裁,指点指点喽?擦边球!肖明川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嘴上说,国裁未必是国手,郭处,昔日你大胜高副部长,而我跟高副部长打过几次,回回都是大败,你说吧,就我这几板,还敢跟你抡?刘海涛一脸纳闷,不明白肖明川为什么要往后退,挥拍可是他肖明川的强项啊?肖处你此时不在球台上好好收拾收拾郭处,尽情威风一番,那你还能有什么机会在什么事上压倒人家?我就是冲着你这点强,才开口给你制造了这么一个小打翻身仗的机会,要知道郭处这个笑面虎,没准这就在心里诅咒我拿你的手艺要他难堪呢!唉,肖处啊,怎么说你好呢,整个儿是往泥潭里扎猛子——没影儿!而郭梓沁的感觉,就显得细腻多了,他从肖明川那番话里,听出了弦外音,这家伙显然是在翻老帐套新事,于是上球台较量较量的欲望,就劲劲地往上顶。郭梓沁顺竿爬的口吻说,好吧肖处,那我就装一回大师,指点指点你如何?肖处郭处,你们就开一盘吧,让我和海涛开开眼。小孟说,趁机把手里的球拍递给肖明川。看来这个弯是拐不过去了,肖明川就脱了外衣,扔给刘海涛,搓搓手,接过球拍说,我丢人也是丢在项目部里,内部丑。来吧大师,承蒙指点。郭梓沁拿起球拍道,不耽误你太多时间,咱们就打一局,肖处,你看怎么样?一局就一局。肖明川说,挥了几下拍子热身。

一局球,很快就打下来了,结果令刘海涛无比失望,肖明川输给郭梓沁两个球。不过刘海涛在脸上和嘴上,还是温温热热地给胜者喝了彩,尽量让郭梓沁看不出他刚才在感情上是个一面倒的观众。而赢了球的郭梓沁,虽说一脸高兴,但那高兴是做给肖明川看的。结束的这场球,自己到底赢了什么?又输了哪些?郭梓沁心里一清二楚,刘海涛和小孟,还有后来的几个人,充其量是看了一场乒乒乓乓的热闹。郭梓沁跟后来的那几个人问过好后,心里依旧不平展,被人笑呵呵涮了一把的感觉,顶得他心口堵得慌,可是嘴上又不好找事,于是就在心里狠了一句,妈的肖明川,你够损!

肖处,指点到位否?再次擦脸上汗水时,郭梓沁问。肖明川用手扇着风,一脸虚心地说,到位到位。郭梓沁揪着嘴,呼出一口粗气,跟着就爽声大笑。刘海涛给这笑声刺激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肖明川也被这通主题不明的狂笑搞得有点心紧。后来郭梓沁撂下几句闲话就走了。临走时,他往球台上拍了两千块钱,说是为石崖畔村见光见亮尽份力。送走郭梓沁,肖明川说,海涛,上楼。说完转身就往楼上走。刘海涛冲他背影问,怎么?不吃饭了?肖明川头也不回地说,晚吃一会儿,饿不死。你上来见证一下,我得把大款捐献的爱心,塞到募捐箱里,名字记到本子上,别回头说不清楚就坏了。涛刚想回句什么,却忽然看见一把钞票,正在肖明川后脑勺上急躁躁地晃动,就把舌头吐出来,突突突抽动了几下,走着猫步跟上去,生怕在他后脑勺晃动的那把钱变成刀片飞过来。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落满灰尘的切诺基,停在了盛华酒店门口,肖明川打开车门下了车,司机摁了一声喇叭,就把车开走了。肖明川跺跺脚,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六分,太阳斜挂在乌蒙蒙的西天上。他这是从白里地赶回来的,按照他原定的工作计划,他今天是不回车西的。然而两个多小时以前,他接到了詹弥的电话,詹弥说她已经到了车西,住在了大树桥右边的盛华酒店,北楼1052房间。肖明川说他这会儿正在白里地呢,接下来问詹弥怎么没去东华市开会?前几天通话时,詹弥讲过几天她要去东华市开会。詹弥说会议后天报到。从四仙镇去东华市,不必经过车西,詹弥这是绕道过来的。詹弥问,赶不回来吗?肖明川说,我安排一下,过几分钟给你电话。几分钟后,肖明川给詹弥打了电话,说他今天可以回去。

问清了北楼的方位,肖明川就过去了。推开北楼的转门,寻见电梯,径直奔到五层,电梯停下来,肖明川走出来。拐过一个直角弯,他就找到了1052房间。房门打开,随即就关上了。两个人在门后,紧紧搂抱在一起,享受着长吻。

吻过,肖明川捧住她的头,往外移了移,等见到了那颗眉心痣,就把嘴贴了上去。每次亲吻她的这颗眉心痣,总能让他心里软绵绵的。分开后,詹弥整理了一下头发,上上下下打量他,噘着嘴说,怪不得有股尘土味呢,你看你这样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你赶快冲个澡吧。肖明川吸了一下鼻子,往她头上看去,她的头发有些潮湿,他就明白了在自己到来前,她已经冲过澡了,就再也不想说什么了,转身去了卫生间,很快就把身子冲出来了。

她平躺着,整个身子,就中间部位盖着一条白色浴巾,起伏的身体曲线,流畅得让人很有感觉。浴巾没有盖到的某一处,磁场一样把肖明川热涨涨的目光吸过去……肖明川做的很努力,脸上和身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詹弥呢,就收获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充实和陶醉。

她张开嘴巴,现在她身上,哪哪都热,他那一阵子的优异表现,让她觉得他是一个从秋天深处走来的强悍男人,给她带来了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食用不完的野果和粮食。然而这种收获的感觉过后,她的心里又纷乱得不行,这和刚认识他时的心境有点不一样了。随着她的情感和愿望不停地往他内心深处走去,她的顾虑似乎也就多了起来,不容乐观的现实处境让她意识到,自己每每从他那儿收获来的东西,并非是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果实,而是旅途上的收获,这到手的果实不容易储藏,来一阵狂风暴雨什么的,就很有可能把这些果实掠走,掠得干干净净,重新让她两手空空。得到的她不想失去,没有得到的,她渴望未来能给予她,可是未来一旦想多了,她的心就坠得慌,因为未来是难言的,是沉重的,是不可预期的,但同时又是她无法躲得开的,不然她干嘛还要绕道来车西呢?既然来了,就说明她在主动走向他们的未来,哪怕未来的路再难走,她也要像个冒险那样,义无反顾地往前挪步。而且,在未来的路上,不管走的多么疲惫,多么磕绊,她都会尽量做到不发出叹息声。

一部手机的铃声响了,没人理会。没过多久,又一部手机的彩铃声响起来,同样是没人在意,仿佛1052房间里没有人,或是有人也都在睡眠中。然而情形却不是那个样子,床上两个身子挨着身子的人,这时并没有进入睡眠状态,都睁着眼睛,四只不闪不动的眼睛里,可见几许倦意。他似乎敏感到了她内心的波动,但他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抚慰她。他不想在这种时刻跟她说大话,或是不疼不痒的话,更不想讲泄气的话,所以说他的心里也是不怎么好受的。后来他侧过身子,嗅着她那颗眉心痣问,累吗?累你就睡一会儿。她抚摸着他的胸肌说,不累,你呢?他道,可以。当印在窗帘上的夕阳,褪得快要没了痕迹的时候,嘴上都说不累的他们,居然都入睡了。这会儿的天色,在往一个黑字上使劲,这时的他们已经醒了,饥饿同时在他们的肚子里,制造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她一拍他的肚皮说,弹尽粮绝。他抓住她的手,笑一笑没开口。之后他们离开酒店吃饭去了。

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他们相中了一家门面不大的饭馆,看上去比较干净,人也不多,招牌打的是鲁菜。服务员推荐了一道葱爆海参和酱花鸭,他们都要了。研究了一番菜谱后,他们又点了两道素菜,西芹百合与炝三丝,外加一个香叶汤。主食嘛,他们的意见是暂时不要。她问,你要喝酒吗?他说,你呢?她说,可以陪你少喝一点。他说,喝点啤酒行吗?她点点头。说着话,就把他们要的菜,都等上了桌子。满上酒,举起杯,她望着他说,祝你健康,永远健康。他听着她的这句祝酒词有点别扭,但为了不破坏气氛,他还是端起酒杯说,也祝你健康。他们都喝下了一口酒,有所区别的是,她这一口,就下去了大半杯,这让他眼里有了一些忧郁。她看着他,许久后问,就不想问问我,这次为什么来车西?

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也没有开口问个一二三,而是把一条海参挟到了她的口碟里。她脸颊绯红,看着口碟里的海参,语气尽量平静地说,我一个大学同学,在车西人民医院,他在脑外科临床诊断上经验丰富,我已经跟他约好了,明天给你全面检查一下。他想说我没事,不用检查了,可一看她的眼色,嘴边上的话就没说出来。她深呼吸了一下说,前些天咱们通话时,你精力不集中,当时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有点头晕,我就想……

他回想起了那次通话的情形,当时自己是感觉到头有些昏沉,不过他不认为那是什么后遗症问题,那些天里工作太忙,夜路赶的多,少睡了不少觉,头有些昏沉,很可能是缺觉引起的。她凝视着他说,常言道,花开一季,人活数秋,你再检查一下,我心里就踏实了。他没有拒绝。尽管现在的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伤感,但被她悄无声息地关爱到这种程度,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感动,一切与感动无关的东西,这时只能从心里往外移,等到心里腾出来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让她从容站立时,他竟然想找到昔日骑摩托车撞他的人,好好把人家感谢一下,因为他现在觉得那个骑摩托车的人,那天在镇卫生院前并没有把他撞倒,而是把他撞进了詹弥的怀抱,让他得到了一个善良女人的体贴。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在光阳市闻名的老宅院吃过农家饭,白书记说头有点涨,就回家了。请客的任国田,并没因为白书记走了,就把后面的既定节目免掉,按部就班领着郭梓沁去了刚开张没几天的旱浴池。别看光阳市的市容不提气,但餐饮娱乐这一块的效益指数却是一直上窜。若是单从吃喝玩乐上感觉,光阳市,很难沾到落后这两个字的边儿,这里的一些娱乐节目,玩起来花样套花样,时髦追时髦,已经不比南边差多少了。旱浴池也是个洗浴场所,只是这里用来洗浴的东西,不是地下水和温泉水,也不是牛奶椰奶,以及啤酒柠檬汁什么的,而是细沙子。操持旱浴池的老板是个香港人。

早有人提前把洗浴的事安排妥当了,任国田和郭梓沁一到旱浴池,就给一个机灵的男领班热情接待了。走过一段木廊,穿过一片人造椰林,绕过观赏鱼池和小假山,男领班把他二人领进了百药阁。这是个一套三间的木屋,用来洗浴的这一间,很宽敞,两个盛着沙子的木浴盆,相隔半步左右;供休息的这一间,看着更宽敞,屋顶上装了一盏木制升降灯,两把躺椅,还有夹在躺椅间的茶几,也是木制的。茶几一头,备有打火机、烟缸,两盒烟,一盒是中华一盒是三五;另一端,摆放着茶壶、咖啡壶、电磁炉,还有一个各种颜色都分外饱满的水果拼盘;剩下的那一间,就是淋浴间了,平米数略微比洗浴间和休息间少一些,门口那儿立了两个木衣柜,固定在壁上的两盏喷头,无光无泽,造型也不奇特,咋看一般般,待细一观察,精绝处,就显现出来了,让人不能不感叹,它们居然也是用纯木制成的,工艺了得!脱衣服时,郭梓沁手脚故意放慢,他不想先任国田一丝不挂。他这样留一手,倒不是害羞,而是因为心里没底。尽管郭梓沁来自京城,也出过几次国,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可是这沙浴,他以前听说是听说过,只是没享受过。任国田前天来过这里,路上还一劲跟郭梓沁说洗沙浴好,洗沙浴比洗别的浴都来劲。现在任国田脱光了,郭梓沁身上还剩下一条内裤。

郭梓沁跟着任国田来到洗浴间,任国田一指左边那个浴盆说,你洗这个盆吧,我来这个。郭梓沁点头,看着任国田站在浴盆边,撅着屁股,用手扒盆子里金灿灿的沙子。等扒出一个身穴来,任国田扭头说,咦,弄啊,瞅我干啥?说着就进了浴盆,躺下来,把刚才扒到两边的沙子,再扒到身上来。郭梓沁心里这才有数,把两只手伸进浴盆。郭梓沁说,嚯,原来这沙子是温乎的。任国田说,说是盆底下,有加温设备,始终保持恒温。打了一个憋闷的酒嗝。郭梓沁也进了浴盆,嘴里哇了一声,似乎是给一股舒服气穿透了身子。任国田把自己埋得很仔细,只露出一颗脑袋,还有夹在两腿之间的阳具。任国田拨弄着阳具说,前天那个香港人跟我说,他们这里的沙子,都是进口的。郭梓沁说,你就听他说吧。他这时已经把身子埋掉了一多半。任国田说,美国夏威夷海岸的沙子,来头不小啊。郭梓沁侧过头来说,瞎扯。

是啊,不说美国沙子,怎么能赚大钱?任国田说,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郭梓沁说,穷山穷水不穷嘴,光身光腚不给命,光阳市,商机无限啊。任国田笑笑,接着说,还有这个百药阁,晓得为什么叫个百药阁吗?说是这些沙子,已经给几十种中草药泡过了,变成了药沙,治心脏病,治肝硬化,治胃炎,治肺气肿,治失眠,治阳萎早泄,治皮肤病,治风湿病,治关节炎,治……我一下子都说不全了,等一会儿,叫他们给你介绍介绍。郭梓沁使劲抽了几下鼻子,这才感觉到沙子里确实有股中草药味。任国田说,今天要是少喝点酒,你一进来就能闻到药味。这时郭梓沁的那个东西不老实了,他收了一下小腹,想把那个东西的高度往下降一降。任国田歪着头,嘿嘿一笑道,就让它露在外边吧,别埋了,进去沙子麻烦。郭梓沁的脸色就放松了,把憋下去的那口气吐出来,不再往回使劲了,任由那个怀有某种欣喜欲望的东西直指屋顶。静了一会儿,任国田问,知道肖处长已经划拉到多少钱了吗?够不够替石崖畔村还我债?郭梓沁说,听说……快有十万了吧。任国田说,才这个数呀?那他还差着六七万块钱的劲呢,我等他一五一十地使出来。郭梓沁咬了一下嘴唇,吞吐道,募捐这件事……项目部要是能出点血,参与参与就好了。任国田觉得他话里有话,便问,你这话怎么讲?郭梓沁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让这次募捐活动的性质转变一下,由个人行为转变成一个企业对一个贫困乡村的资助,这样一来,意义就显得突出了。社会效果会比较好。任国田往细里一想,就品出了个中滋味,嘴角一掀,笑了,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快不富,事不披红挂彩难热闹,肖明川要是知道你对他的募捐活动有这种想法……郭梓沁一只手伸出浴盆,拍打着盆帮说,你这里要是买不到红绸子绿缎子,想必肖明川到时也只能是披件雨衣喽。任国田道,都是狗熊擗棒子,还是你想像力丰富啊老弟。郭梓沁说,老兄一幽默,人民跟着乐。任国田说,那我就幽默幽默?嗯……这样吧,这件事,下来由我出面,找一下韩局长,让他从中周旋一下。郭梓沁笑道,老兄这是尖刀插向敌心脏啊!任国田讨巧说,你不觉得这是两把大刀,插在了你老兄双肋上?郭梓沁说,让你成为残疾人,我可没那想法。任国田添油加醋地说,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高科技成果啊!郭梓沁闭上眼睛,绷直两条还埋在沙子里的腿,嘟哝道,噢,舒服。

任国田还在拿肖明川磨牙,口气大多长辈似的说,唉,既生瑜,何生亮,要说肖处长也是不容易啊!郭梓沁道,乱世出英雄,盛世多风流。任国田接上话,英雄有时也气短,风流多了也伤身。郭梓沁说,机遇面前,人人平等。斜了任国田一眼,像是对正在说着的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任国田闭着眼睛,接着津津乐道,说到机遇,我倒想跟你说说,前几天,一个老道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现在有贵人相助,正逢时机,不久便会时来运转,加官晋爵。郭梓沁一琢磨,讪讪笑道,你老兄的贵人,在这光阳市里,那个老道没跟你点破?任国田嘿嘿一笑,睁开眼,抓起一把沙子,抽冷朝郭梓沁扔来。郭梓沁没提防,沙子一落到身上,猛一激灵,噌地坐起来。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韩学仁撂下任国田打来的电话,眉毛揪着揪着,就揪短了。他操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碎步,像是心里正有几件事揽在一起撕扯。韩学仁来到窗前,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捏着尖下颏,望着楼下的马路,眼睛里灰蒙蒙的,神色凝重。他正在消化任国田在电话里推来的事,他觉得那是一桩掐头去尾、吹灯拔蜡的麻烦事,不管怎么下手、从哪里下手,顺理成章这个角度,都不大容易找得到,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里烦躁了一会儿,韩学仁就克制住了消极情绪,开始琢磨使什么办法,才能把肖明川拿下来,而且还不能把肖明川惹恼了,气急了,和平演变是他在这件事上最渴求的结局。

晚上在食堂里,刚选好了饭菜的韩学仁,一抬头,看见肖明川走了进来。从哪回来的肖处长?韩学仁迎上来问,其实他知道肖明川昨天就去了石崖畔加热站送料。肖明川说,刚从石崖畔回来,韩局长。韩学仁说,啊,辛苦,先打饭去吧。肖明川笑着去了。

项目经理部的食堂,一日三餐都是吃自助,伙食标准说是每人每天四十元,其实六十块钱打不住,肖明川对这里的超标伙食最有感触。刚从北京来那会儿,他对这里的一日三餐没怎么在意,其实那会儿他也没在食堂里吃几顿,系统内的人请,市里有关部门招呼,兄弟单位喊过去交流,应酬酒接二连三,那些天里,他就是想在意一下项目经理部的伙食也没时间。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他从贫穷的四仙镇回来,才算真正感觉到了项目经理部自助餐的特别味道。搞物资供应协调,累是累,忙是忙,可肖明川身上的肉,却是没有往下掉,肚子里的油水,比在四仙镇时多多了。

肖明川选了冷热荤素几样菜,来到韩学仁坐的这张桌子。一般情况下,韩学仁和唐总经理坐在这张桌子上吃饭,项目经理部里一般工作人员是不来凑热闹的,偶尔在这张桌子上陪两位局级领导吃饭的人,也都是些像肖明川这样的处级干部,也就是说,唐总经理和韩学仁在项目经理部的时候,这张桌子,无形中就成了领导桌,尽管大家嘴上都没管这张桌子叫过领导桌。现在这张领导桌上,只有一个副局和一个正处。韩学仁评论了几句饭菜质量,就把话题切换到了工作上,说,肖处长,下午我从最新一期工程简报上看,石崖畔加热站室内设备安装速度有些缓慢,是供料上有困难吗?肖明川把嘴里的黄瓜咽下去,说,前几天进度上不去,是因为设备厂家的调试人员一直上不来,现在问题不大了,我走的时候,厂家的人已经到了,今后几天进度能赶上来,韩局长。韩学仁低着头,又问,这次没顺便去石崖畔村看看?肖明川停顿了一会儿,把筷子插到米饭里说,韩局长,下次去石崖畔加热站,我想把募捐到的钱,给他们带过去。韩学仁问,到没到十万?肖明川不大乐观地说,数出来的那几笔,加起来是七万多,现在箱子里的钱,我估计也就是几千块,弄不好,连八万都凑不上。韩学仁嘴里哧啦了一声,叹口气说,七八万,按理说也是个让人高兴的数字了,只是我听说石崖畔村这次打井装灯,借了县里十八万,要是这么一看,你募捐来的这笔钱,还真不好把石崖畔村人的愁事一把抹平了。

肖明川沉默不语。刚刚,他没有直接回答韩学仁的问话,他这次下线去了石崖畔村,跟老支书和村长都见了面,也亲眼看到了正在打着的水井和立起来的电线杆子。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很难言。不过他没有打听他们的借款细节,倒是村长主动交来了实底,说是跟县上借了十八万,等肖明川募捐的钱到了以后,就还给县上,最后一脸渴望地问肖明川,眼下搞到了多少钱,肖明川说到时算下来的数字,估计离十万这个数,怎么着也得差个两三万。村长一听这话,脸上就翻起了愁云,说是连借款的一半也没砍下来。肖明川表示了一下歉意,村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紧忙检讨,责怪自己的舌头没油性,说话不光亮,就频频给肖明川呈递皱皱巴巴的笑容,过意不去的老支书也插进来圆场,把一些动听的话。塞进肖明川的耳朵。

肖明川吃好了,他把吐在桌子上的一块姜和几块鸡骨头拣到餐盘里,然后推开餐盘。望着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韩学仁,泛着油光的嘴唇刚一嚅动,韩学仁嘴里就抢先出了声,他说,这样吧,肖处长,你今晚要是不出门的话,等下咱们去华都打打保龄球,如果募捐款上还有什么话要说,等到了那里,咱们边玩边说,你看你有兴趣吗?肖明川说,我今晚没事,韩局长。韩学仁站起来说,那好,过几分钟,咱们在大门口见面。肖明川憋了一泡尿,匆忙出了食堂,紧着往回走。回到房间,刚解完手,詹弥就来电话了。肖明川说,韩局长找我有事,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詹弥说,真烦人,还想跟你捉几圈迷藏呢,算了,那就告诉你吧,我同学打来电话了,说你检查的各项指标都过关,Ct片子也正常,说菩萨保佑你了。肖明川说,是你保佑了我,不然我怕是早就植物人了。詹弥道,嗯,还算你会来事,好吧,不占你时间了,你去忙吧,有空了再给我打电话。

肖明川在门厅里碰上了韩学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项目经理部的人,都知道韩学仁玩保龄球的劲头,不比他痴迷古董差多少。韩学仁是华都保龄球馆的金卡会员。肖明川刚到车西那几天,陪他去玩了几次,所以他知道韩学仁的保龄球打得厉害,一般手感差的人,很难成为他的对手,后来又听刘海涛说,韩学仁在那些持有金卡的会员中,名声也是蛮大的,车西市的一些总经理董事长之类显赫的人物,时常邀他去华都切磋球技,当然了,每次切磋完球技也还要去别的地方,切磋一些别的东西。这样一来,韩学仁在车西市就结交了一帮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和场面人,背后的风景,说起来也是丰富多彩。

韩学仁讲究,玩啥有玩啥的行头,今天他换了一身乳白色阿迪达斯运动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黄包。而肖明川身上的浅蓝色运动服,就不是什么名牌货了,可能是国产的虎威。韩学仁和肖明川坐着牛头越野车来到华都。值班经理迎上来,持一脸轻盈的微笑,径直把他二人领到了佛手缘贵宾厅。这个贵宾厅里,只有一个球道,安静,舒适,玩能专注,说话聊天更是方便。伺候专场的女服务员,送来一壶碧螺春和一包软中华。俩人同时换好了鞋,韩学仁提提裤子,打开带来的黄包,从里面抱出一只黑色球,正要去球架上取球的肖明川,一看韩学仁备有专用球,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他啥时候这么专业了呢?前几次陪他来,也没见他往这儿背球啊?

肖明川给自己取来一只10磅的红色球,带着玩笑的口气说,哟,韩局长,就你那水平,再用专用设备,那我还有法跟你玩吗?韩学仁摩挲着怀里乌黑的圆球,神色都有几分迷醉了,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脑袋。他说,看你今天表现怎么样,表现好了,下来我送你一只德国产的球。肖处长,先试试道吧。韩学仁此番话,可谓一语双关。肖明川一笑,走到了球道口,右脚底毫无意义地蹭了蹭地板,打量了一下前方的瓶子,悠着步子抡起胳膊,咣当一声砸响,手中的红球抛了出来,走直线朝瓶子们滚去。这一打,击中了六个球,二补的时候,居然就打出了一个小满贯,韩学仁鼓掌叫好。轮到韩学仁试道了,他的助跑步伐和抛球动作,看着舒展和谐,人道的黑色球,划着弧线滚动。一阵哐啷声过后,再看刚才立着的十个瓶子,倒下去九个,剩下的那一只是九号瓶,韩学仁二次补中,也是一个小满贯,肖明川还了他几掌响声。有几天没摸球了,手有点生。韩学仁笑道,做出手势示意肖明川去那边坐坐。

刚坐下,服务员就把茶倒上了。韩学仁打开软中华,抽出一支递给肖明川,再抽出一只叼在嘴上。肖明川打着火机,先给韩学仁把烟点了。直到这时,肖明川的某种戒备心,也丝毫没有松动。从韩学仁说来华都打保龄球那一刻,肖明川就意识到,韩学仁今天请玩球,不像是闲着没事消化食,他很有可能是借这么一个玩的场子,跟自己说些不宜他人听到的话,或是谈点不宜公开的事,总之是有来头。进而分析,根据那会儿他在饭桌上说的一些话,他今晚的这个来头,可能与募捐款这件事有瓜葛。韩学仁呷了一口茶,侧头问,肖处长,有关募捐款的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议论呀?肖明川一听,果然是募捐款的事,心里就不怎么悬着了,以守为攻地说,难道有什么说法吗韩局长?你真的什么也没听到?韩学仁的舌头也在转圈。肖明川拿起茶杯,看着杯里轻轻晃动的绿叶说,我整天在外面跑,信息量有限,韩局长。韩学仁放下茶杯说,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有些碎嘴的人嫉妒,用心不良,在背后嘀咕我和你串通一气,拿募捐做幌子搞钱。肖明川缄默不语。在过去的这些天里,他好像没听到有人针对募捐这件事胡说八道。不过他转念一想,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也是可能的,而自己的耳朵没捕捉到那些杂音说来也是正常的,这年头不好听的话,哪能直来直去地往人耳朵眼里钻,总是绕着人的耳朵走嘛。再就是,说自己在乎这点钱倒是不为过,可是讲韩学仁贪这点钱就眼浅了,韩学仁就是再想钱,手也伸不到这点钱上,也就是说,他不会为这点钱去冒半点风险,更何况又不是独吞,与自己还有个分成关系。

韩学仁说,虽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瞎话,可传开来,尤其是传到北京,怕也是件有嘴难辩的事,至少会给大家留下一个灰色印象。不过我倒没什么,我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脚底下也没多少路可以走了,更没有一官半职的想头了,而你就不一样了,肖处长,你要是在这件事上背了黑锅,花了脸面,将来受到的损失,恐怕就不好估量了。肖处长,你的前程,在我看来还是蛮有奔头的。肖明川意识到他下面还有话,就没在他的这个停顿处接茬,而是抽了两口烟。韩学仁弹掉烟灰,继续说,算了算了,没影的事,说也是没影,不费那个脑子了,还是说一说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吧。肖处长,你募捐到的钱,现在看来充其量能够石崖畔村还掉一半的借款,余下的借款,你说石崖畔村有能力偿还吗?要说他们短缺那点钱,搁在咱们项目部不算个事,可是放在石崖畔村里,就是个大难题了,你说呢,肖处长?肖明川的脑子紧转,他在琢磨韩学仁这番话的主题究竟夹在哪里?他试探性地说,韩局长,咱们项目部要是能够帮石崖畔村一把,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你说呢韩局长?韩学仁点着头说,你这话没有错,而且事也不难办,只是名目不好找啊,别到头来再叫一些人说个乱七八糟,把你二次装进募捐箱里倒腾,那样的话,我可就对不起你了肖处长。

名目?什么名目呢?肖明川几经琢磨,终于对韩学仁说的那个名目有了感觉,就再次试探道,韩局长,如果咱们项目部愿意支持一下石崖畔村,那募捐这件事,我看可以由我个人行为,转换成项目部的集体动作,由私转公,我感觉这样就名正言顺了,不知我这么想合不合适?不会给项目部添乱吧韩局长?韩学仁看着肖明川,脸色有些遗憾地说,募捐这件事,你费了半天劲,心思更是没少动,到头来从中见不到你的身影,你心里能平衡吗?肖明川说,出这份力时,就没想过那么多,韩局长。韩学仁笑笑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适时退出来,也确实是件利大于弊的事,省得再找不必要的麻烦了,到时项目部一张支票,直接打到洪上县,这样村里省了事,你也省得跑腿了。肖明川这就彻底明白韩学仁今天请自己来这里的真实用意了,不就是要在募捐款这件事上润色,把自己的身影涂掉嘛,于是就不失时机地把态度亮给了韩学仁,说,韩局长,那我可要替石崖畔村的父老乡亲,谢谢您了。韩学仁站起来,抻抻腰说,我也是觉得那些乡亲们值得同情,不然我也不会把这募捐的事接过来。好了肖处长,这件事,就说到这吧,下来我跟唐总经理碰一下。不过你尽管放心,肖处长,不管遇到什么麻烦,我都会尽力促成此事,也好让你肖处长,及早从漩涡里解脱出来,轻轻松松干工作。走走,打球去。对了肖处长,我刚才说的那只德国球,好像离你只有一手之遥了。肖明川笑着上了球道。他头一掷,就掷出了一个大分瓶,二补时,滚出去的球,居然穿裆了,一个瓶也没碰到。再看韩学伍,出手干净利落,打了一个大满贯,赢家霸,气,就这么在球道上玩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肖明川就把募捐的转手手续办清了,之后他来到韩学仁办公室汇报,韩学仁情绪不错,笑道,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肖明川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说,谢谢韩局长。韩学仁走到书柜前,打开门,抱出一个黑色提包,放到桌子上说,送给你的肖处长,正宗德国保龄球。肖明川望着黑色提包,再次说,谢谢韩局长。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油麦山矿难再起风波的当晚,郭梓沁沉不住气了,觉得此时再不主动给任国田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人在倒霉的时候,记朋友好,或是不好,往往要比平时记得清醒而深刻。想好了几句关键词后,郭梓沁开始联系任国田,结果是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掉,打到光阳市家里也扑了空,死活找不到人了。

这次矿难是瓦斯爆炸导致的,前几天给出来的遇难矿工人数是七人,如今再起风波,郭梓沁得到的信息是有知情人,往省安监局和煤管局举报了,也往北京的一家新闻媒体打了曝光电话,说是油麦山矿难猫腻大了,官煤勾结,欺上瞒下,这一次真实的遇难矿工人数为二十七人,瞒报的那二十名遇难矿工遗体都给转移走了,去向不明。据说,煤矿掌门人胡长明也失踪了。北京的记者行动神速,已经摸来了,正在明察暗访。另外郭梓沁还听说,省里相关部门的相关人员也已经到了光阳市,正在组建联合调查小组,大队人马一半天就可能到达洪上县。虽说矿难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郭梓沁,可他心里还是轻松不下来,他在为摸不着影儿的任国田捏把汗。这地界上到处都是煤窑煤矿,煤窑煤矿上死人对郭梓沁来说,早算不上新鲜事了,自打来到这水庙线,他总能听到这个煤窑塌顶死伤了几个人,那个煤矿透水多少多少个矿工遇难了,就说这个油麦山煤矿吧,有一次任国田跟他讲,这几年里也出过几次事,不过都不是群死群伤,小窟窿小洞拿点钱也就堵上了。就在郭梓沁心里悬空的时候,韩学仁从车西打来电话,问他能不能联系上任国田,郭梓沁说他现在不知道任书记在哪里。韩学仁就问他,这次油麦山矿难到底瞒报了多少遇难矿工?车西这边,沸沸扬扬传得挺吓人,郭梓沁就把他听到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情况,串起来交到韩学仁耳朵里,临了韩学仁叮咛郭梓沁,等有了任国田的消息后,替他转个问候话。撂下韩学仁的电话,郭梓沁喝了几口茶,再次联系任国田,结果还是搭不上话。一直到了九点多钟,任国田突然现身,给郭梓沁打来电话,说是过十分钟到他这里来。等任国田上门这段时间里,郭梓沁反复回味任国田在电话里的语气,感觉他那一刻的神经系统还算正常,脚下踩着的路也不像是一条不归路。接下来,他开始猜测任国田在这种时候面见自己,嘴上的话和心里的事,肯定离不开矿难,便有些畏难,因为在矿难这个事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上他什么忙?

任国田来了,手里拎个包。郭梓沁往他脸上一看,表情与平日里的表情,并没太大的区别,就是两个眼袋子,垂了下来,显然是缺了一些睡眠。

等任国田坐进沙发,郭梓沁问,上面来人了?任国田摇摇头。郭梓沁又问,听说胡长明溜了?任国田看一眼郭梓沁,两片干涩的嘴唇,半天也没能分开。郭梓沁骂了胡长明一句。任国田一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在怨谁,我都怨不起啊!郭梓沁嘟哝道,这个胡长明……正在打哈欠的任国田,这时从裤兜里掏出振动中的手机。郭梓沁斜眼一看,就看出了名堂,任国田换手机了,他过去用的是摩托罗拉,现在使的是诺基亚。

嗯……嗯……嗯。任国田嗯过三声,就结束了通话。

这个电话是徐萌打来的。今天中午时,徐萌也给任国田打过电话,说是有急事,让他马上到听雨楼来,任国田便过去了。徐萌一见任国田,就红了眼圈,收缩着身子说我害怕,再之后,她胆怯地把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交到任国田手里,说这是昨天晚上胡长明送来的。任国田抽出信封里的东西,仅看了几页脸色就变了,盯着还在紧张的徐萌,问胡长明留下什么话没有?徐萌说胡长明只是说先出去躲躲风头。任国田把那几页纸重新装进信封,想了想问道,有没有什么人来这里问过什么,徐萌直摇头。任国田笑笑,说没你什么事,胡长明这么安排事,也是信任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任国田心里应该是泛酸的。当初他把徐萌推到胡长明怀里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徐萌今后要走的路,不会太顺畅。

任国田跟徐萌的非正常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后来他放弃徐萌是因为自己的政治前途。任国田那时想,徐萌不同于一般少妇或是小媳妇,徐萌的年轻对自己来说,拥有不可预测的杀伤力,她的青春,就是她身上的人体炸弹,随时可以自己引爆,也有可能被别人引爆,但不管哪种方式引爆,到时自己就是不给炸飞了,也得缺胳膊断腿儿,一头栽倒在这洪上县。至于说徐萌愿不愿意委身胡长明,当时的任国田,对这一点倒是不怎么发愁,因为他明白,在这个感情不可靠的年代,能征服女人的东西,怕也只有权和钱了,而徐萌弃权投钱的路,说来就是一两步的事,方便得很,只要徐萌到时不死心眼,想开了,抬抬腿就会过去,因为这基本上是一次无成本交易。再说胡长明那头,任国田也是没有太多的顾虑,因为他那时已经跟胡长明把官煤的游戏规则玩得心照不宣了,而且这种心照不宣的基础很牢固,是建立在他曾经把奄奄一息的国有油麦山煤矿变成了胡长明的股份有限公司,胡长明接手后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几个大股东中的老大,占有油麦山矿业股份有限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在众多的小股东中,则有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税务局、财政局、煤监局、电力局等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任国田也入了股,但他人的是干股,也就是权力股,到时干收红利。任国田是在饭桌上把徐萌送出去的,那顿饭是任国田精心安排的,他让胡长明请客,说是介绍一个出色的女孩子给他认识。那天在饭桌上,任国田把几句弃人的关键话,尽管说得很游戏,但是胡长明的精明,恰恰在于他擅长从政府官员的游戏中提取精华。当晚,胡长明就把徐萌搞到了床上,将任国田在晚饭桌上玩耍的游戏主题,用他的身体消化吸收了,实打实为任国田解除了顾虑。

从徐萌那儿回到办公室,任国田拿出信封里的东西一一细看,看过后,脸上阴沉沉的。信封里的那些东西,是油麦山矿业股份有限公司的一些帐外帐,最刺眼的当属那些使用亲属名头注册的大小股东的真实姓名,以及这些人每一次分得红利的具体款数。

任国田点着一支烟,脑子里问号成串,胡长明为什么会把这些要命的帐目交到徐萌手上?而徐萌又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转到自己手里?尽管一时找不到答案的影子,但任国田心里还是稍稍安稳了一些,急着想见到胡长明的那种焦虑有所缓解,他甚至想,胡长明消失就消失了吧,消失了的人是什么罪名都可以承担的,让一个缺席判决的人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会浪费一粒子弹。然而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任国田此时也必须严肃考虑,那就是胡长明的在与去,不仅关联自己的命运,也会间接影响到白书记的前途。面对这场无主要人员承担责任的矿难,白书记到时如何给省里一个说法?尽管白书记前面有市长顶着,但白书记也不可能给市长遮挡得严严实实,因此说白书记对上面必须得有一个交待,就算走过场,他也得甩几步给大家看看。现在任国田担心的是到时白书记的交待万一不明不白,过不了关,让省里一顿巴掌抽个鼻青脸肿,过后自己也得给棍棒收拾了,甚至有可能被胡长明留下的一堆孽债压碎!再就是丢卒保车这句成语,此时也让他心里颤抖。在无数个三思之后,任国田这才做出打雷下雨的决定,让郭梓沁带着值钱的东西往光阳市跑一趟。

郭梓沁见任国田走神,就把他的茶杯往前推了推。任国田呃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把茶杯放回原处,任国田的身子就立起来了,说道,老弟,得麻烦你这个局外人,替老兄跑跑腿喽。郭梓沁一脸动情地说,你这是说哪去了,在这种时候,我为老兄做什么还不都是应该的。任国田点点头,一指地上的包说,那就辛苦老弟走一趟,把包里的东西,送到白书记家。郭梓沁看了包一眼,点点头,也站起身来。任国田说,加点小心。郭梓沁道,好的。任国田抬了一下手说,不过不是现在去送,明天上午送过去。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至于说任国田不催郭梓沁今晚动身,他的考虑是再静等一夜,看看这一夜里白书记能不能给他一点动静,万一白书记给来砸锅卖铁的破碎声,那他也就没必要劳驾郭梓沁去光阳市活动了。郭梓沁问,我明天怎么跟你联系?任国田一笑,掏出诺基亚,摁上一组数字,转眼间郭梓沁的手机就响了,两声过后任国田就把响声掐断了,说,打这个号。郭梓沁没再跟任国田客套,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把他送出门。

正文 第三十九章

郭梓沁打开包,取出一个用羊绒毡包裹着的圆东西。不等剥开羊绒毡,郭梓沁就已经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件值钱的古董了。等打开包一看,还真就是一件精美的彩绘陶罐。罐身上,几个宫女模样的女子,虽说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残迹,但这并不损坏她们舞姿的连贯造型,裙带或飘或飞,动感细腻,甚至是因了岁月在她们身上添加了这样一笔轻微的残迹,反倒给了她们身躯释放动感和美韵的更大空间,远古女人的优雅气息扑面而来。郭梓沁心里赞叹不已,嘴里不停地哈哈呵呵。尽管认出是件宝贝,但却无法感知这件宝贝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他只是想到这个彩绘陶罐,不说是任国田家里的镇宅之宝,至少也是他藏品中的精品,这一回他的赌注下得不小啊!原样收好古董,郭梓沁的心又开始往下坠了,原因是先前还觉得自己是这场矿难的旁观者,现在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了,这时候替任国田往白书记家里送这种东西,旁观者的身份丢失了不说,而且是照直往矿难里插了一脚,除非明天白书记死活不收这件古董,可是白书记死活不收的话,回头又怎么向任国田交待呢?想想自己过去与任国田做过的那些交易,说起来尽管都与这起矿难不搭界,但矿难与任国田有关,鬼知道任国田在危难关口会是什么样子?人在一败涂地时,往往经不住折腾,吐着吐着,胆汁就吐出来了。郭梓沁越想心里越没底,头皮一会儿发麻,一会儿发涨。然而,六神无主的感觉,最终还是没能撑破郭梓沁动荡不安的心,等冷静下来后,他就找到了一个上能上,下能下的对策,准备绕路行事。

转天上午十点多钟,郭梓沁拎个空包,租辆车离开了县城,一猛子扎到光阳市。这次郭梓沁没有直奔白书记家,而是先去了八棚街,转了几家店铺,掂量准了才在街西头一家古玩店里,买了一件仿古的彩绘陶罐。陶罐的大小、式样,还有彩绘图案什么的,都与昨晚任国田送来的那件彩绘陶罐相似。

调包——这就是郭梓沁找到的那条绕弯路。

郭梓沁领教过白书记在古玩上的鉴赏眼力,算计着等会儿白书记见了这个仿制品,手自然不会伸出来,这样自己在白书记家的事就算办利索了,等回来后再把包里的假货,换成原来的真货还给任国田,想必任国田再怎么懊丧,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理由,而自己在这件事上,也仅仅是破费了几个钱。至于说事后白书记在消化这件事时,郭梓沁倒是不担心自己能露出什么破绽,因为此事让自己从中这么一做手脚,真真假假面目全非了,往后除了自己,怕是没人再能说明白了。

由于事先没有预约,郭梓沁到了白书记家楼下时,意识到应该先打个电话上去,于是就掏出手机,刚摁下两个号,手指就不动作了。此时的郭梓沁,忽然想起一个在来之前本不该忽视的问题,那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里,白书记愿不愿意见自己?再就是白书记这会儿在不在家里?郭梓沁抬头望着白书记家,心里直敲鼓。唉,两只脚已经踩到了白书记家门口,那就碰碰运气吧,郭梓沁打通了白书记手机。郭梓沁运气不错,白书记在家,没拿这事那事拦挡他,让他上去。进了白书记家,白书记还是像过去那样招待郭梓沁,说说笑笑,闲话不断,郭梓沁用心应酬,时刻准备捕捉合适的机会,往任国田托付的事上切话。

任书记这次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白书记指着茶几旁的包问。

问话来得突然、准确,明白,这让郭梓沁躲闪不及,脸上惊讶了一下,机械地动了动嘴唇,含含糊糊叫了一声,白书记。白书记说,拿出来,看看是什么宝贝。郭梓沁下意识从包里拿出东西,打开羊绒毡,把彩绘陶罐捧给了白书记。白书记接过彩绘陶罐,举到眼前,转着看了好长时间,自言自语道,开眼,拿到故宫里去品评,也是件宝物啊。白书记的这番评语,让郭梓沁有些发蒙。他想白书记这是看走眼了呢?还是故意跟自己兜圈子玩?白书记站起来,将彩绘陶罐往下落落,两只眼里的光,顺着罐口伸进去,而这时郭梓沁的心,就莫明其妙地动荡了一下,眼神也不大对劲。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彩绘陶罐落地的破碎声,一些碎片打到了他的腿上,上身似乎也遭到了碎片的溅击。

你看看,我这手这是怎么了?白书记说,抖着手,脸色惋惜。

郭梓沁呆滞地看着白书记。彩绘陶罐变成了一地碎片,这是郭梓沁所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他那会儿也只是这样想,今天白书记给他的结果,无非是让他怎么把彩绘陶罐拿来,再怎么把彩绘陶罐拿回去。可是现在陶罐碎了,郭梓沁不知说什么好了,就下意识离开沙发,去收拾地上的残片。算了梓沁,这些碎片,也还是任书记的一片心意,我就留下做个纪念吧。白书记说,神色依旧是那么舍不得。郭梓沁把拣到手里的碎片,轻轻的又都放到了地上,慢腾腾站起来,看了白书记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从光阳市回来,郭梓沁就接到了河北施工段负责人打来的电话,说一些老乡在靠近管沟的地方引水,有一段管沟已经开始渗水了,施工受到影响,如果不及时制止,后面的事会更麻烦,让郭梓沁去现场看看,协调协调。这会儿郭梓沁哪还有心思管渗水的事,他说今天事多,腾不出工夫来,让负责人去找村干部想办法。打发了渗水的事,贾晓来了,疑疑惑惑地看着郭梓沁的脸说,郭处,我一直在等你吃午饭。郭梓沁说,你自己去吃吧,我胃不大舒服。贾晓说,那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郭处。郭梓沁往床上一倒说,不用了,我先睡一会儿。贾晓一看这阵式,就不往下废话了,溜溜地走了。郭梓沁从床上下来,轻轻走到门口,听听外面没什么动静,就把门反锁了。他拿出任国田那个彩绘陶罐,放到桌子上,一脸犯愁的表情。不过,他这一脸犯愁的表情,持续了不长时间,就给一脸笑容覆盖掉了。走路给金砖绊倒了,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郭梓沁白白捡到了一个大宝贝!高兴过后,他把彩绘陶罐包好,放到铁皮柜子里,然后给任国田打电话。

郭梓沁喊来贾晓,坐车去了县委大院。进了任国田办公室,郭梓沁开门见山说,不好意思老兄。任国田狠抽了一口腹气说,老弟你尽力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说我活该倒霉。郭梓沁拿出来一个微型录音机,往办公桌上一放,说,你听听这个。那会儿偷偷在白书记家里录音,郭梓沁的用意在于事后当着任国田的面,给他一个有声的交待,省得任国田在他去没去白书记家这个事上起疑心。现在机子里的内容,比预想的丰富多了,除了有自己和白书记的对话,还有那个彩绘陶罐落地时的破碎声。听下录音机的里内容,任国田脸色黯淡,憋了半天才开口,没想到老弟的心还这么细呀?郭梓沁脸色无奈地呶了一下嘴。任国田唉了一声,用攥紧的拳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说,白书记是这次矿难联合调查小组副组长,白书记这也是力不从心啊。郭梓沁拿起录音机,取出磁带,二话不说,就抠出了里面的带条,一把接一把拽出来,用力扯成了几段,看得任国田两眼直犯愣。郭梓沁拍拍手说,要不,我再去省里转转?任国田背过手,往上提了一下脖子,几分动情地说,算了老弟,拿导弹去打蚊子,那得什么样的成本啊?就眼下的情形看,我还不至于上断头台吧?领导问责,离领导问斩也还有段距离呢?郭梓沁知道他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话撑前景。就在彼此都无话可说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任国田看一眼桌子上的话机,又瞅了一眼郭梓沁,没说什么也没去接电话。郭梓沁就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说,你先忙老兄,我回去了。有些事,看似要命,结果也许三两句话就抹平了,我看你现在有些心重了老兄。任国田点点头,似笑非笑地说,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要绝我后路,我又能奈老天爷如何?

电话铃声停了。停了没一会儿就又响了起来。任国田扭了一下头,失神地望着桌子上的电话。郭梓沁胸口起伏了一下,脸上挂着友情与同情五五分成的表情,抬起右手摸了摸后脑勺,然后转过身子,鼻孔里嗞啦了一声,拖着故意弄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

正文 第四十章

刘合子村阀室出事了,一台刚到货的进口阀门,还没来得及拆包装,一夜之间就不知去向了。这个阀门是阀室的核心设备,量体裁衣从国外厂家定做的,价值十几万美元。钱上的损失,以及这件事是否能定性为重大责任事故都先放到一边不谈,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设备安装工作由此卡壳,整个工程将受到无法预测的影响,这个后果和相关责任,可就不是一般人的肩头能担待得起的了。退一步讲,就算马上再掏十几万美元到国外厂家去补订一台,来来回回没几个月的时间,怕是见不到阀门的影子。正在海武河穿越现场的肖明川,接到信后,撂下穿越现场的事,急忙往刘合子村阀室赶。为了省时间,肖明川的早饭,就在车上解决了,吃了一包干嚼方便面。这样在八点半钟的时候,他就赶到了出事现场。

丢失的阀门是肖明川昨天中午送来的,之后他就去了海武河穿越现场。那个阀门的体积,虽说不算大,但死沉死沉,卸车时,用了四个壮劳力,所以肖明川判断,盗窃阀门的人,至少在两个以上。肖明川问,报案了吗?工地负责人沮丧地说,报了,肖协调,乡里派来的两个民警,刚刚走。肖明川蹲在曾经摆放阀门的地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表情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此时他越是想不开,越觉得自己背运,先前土地协调的差事,干得吭吭哧哧,麻烦不断,而今物资供应协调这个饭碗刚端起来没几天,就眼见又要往地上落了,这不是放屁砸脚后跟、喝凉水塞牙缝是什么?找不到这个要命的阀门,自己还怎么往下干?没准就会被集团公司拎回北京听候发落。

肖协调,这个阀门要是不能及时找回来,串线调试怕要……负责人言语费劲,脸色更加沮丧了。负责人的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肖明川拽了一下头发,丢下烟头,站起来看了负责人一眼,一声不响走出阀室,抬头望了一会儿天,愁眉不展地来到村子里找支书。支书听了,也是一脸着急,说他这就在村子里再走动走动,要是发现了异常情况,他会及时通知肖明川。肖明川一听这话,就不好再费口舌了,也不好赖在村子里,那样会让村支书反感,于是留下几句客套话,离开了刘合子村。

垂头丧气回到阀室,肖明川转来转去,他在为怎么跟项目经理部汇报而闹心。瞒是瞒不过去的,可现在就往车西打电话,是不是显得沉不住气呢?万一今天能找到阀门呢?颠三倒四权衡了半天,肖明川心里还是没能吃住劲,觉得车西的电话,还是早打比晚打好,早打晚打追究起来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东西丢了,态度再端不正,那样的话,过错就不是一般的过错了,到时吃不了得兜着走。肖明川拍拍脑袋,咬了咬牙,把电话打到了韩学仁办公室。一旁察颜观色的负责人,一听肖明川把这个电话打到了项目经理部,就悄悄离开了。韩学仁听完汇报,瓮声瓮气说,肖处长,你要是再不来电话,我就给你打过去了。一听对方的口气,那是心里有数的口气,肖明川脸色不由得发白,心说多亏没抱着碰大运的心理磨蹭啊,这才抢在了韩学仁前头,这要是给他的电话堵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还没有线索吗?韩学仁问。肖明川追着对方的话音说,已经报案了,韩局长。我刚从刘合子村回来,我准备这就去乡里交涉。嗯……韩学仁说,丢个阀门是大事,日后你的挂职总结怎么写也是大事,有些话呢,我就是不往深处说,肖处长你心里也应该有数。肖明川咽口唾液,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那边韩学仁粗重的喘息声,肖明川的耳朵接收得真真切切。韩学仁道,需要我过去,或是需要项目部做什么,你随时打电话来。谢谢韩局长!说完,肖明川就咬住了下嘴唇。停顿片刻,韩学仁的笑声飞了过来,说,你做事一向不马虎,我想我很快就会听到好消息,肖处长。挂断电话,肖明川走出阀室,眼睛给阳光一晃,顿时就头重脚轻了。

上了车,肖明川搓着脸对司机说,小高,去乡里。小高点点头,发动了车子。路上,肖明川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数了一下,数出来的整数是两千三。收了钱包,肖明川往椅背上一靠,闭眼打盹。等到了乡里,小高问去找什么人,肖明川说,先去乡长那里看看吧。哎小高,你身上有多少钱?先借给我。小高说,可能不到三千。说着把车停到路边,掏出钱包,抽出里面的钱,递给肖明川。肖明川就当着他的面点数,一共两千八。

乡长没在,一个肖明川在这里干土地协调时就比较熟的副乡长接待了他。副乡长知道丢阀门的事,并说乡里对这件事很重视,正在四寻处找这个阀门,具体进展派出所掌握,建议肖明川这就去派出所找刘所长问问,他若不是马上要去下河坎村办事,他就把刘所长叫他这儿来了。副乡长的热情在脸上,急事踩在脚底下,肖明川心里再别扭,这时也不好在嘴上和脸上讨价还价。到了派出所,肖明川除了从刘所长脸上收获了他对丢失阀门的忧虑,以及他对窃贼的忿忿声讨,之外就没什么可往心里装的了。但是肖明川不能在这里死心,他必须耐住性子,跟刘所长大段大段套瓷。耗费掉午饭前的无用时间,肖明川起身请刘所长喊上人,一块出去吃饭。这一次刘所长没点头,说有纪律卡是个杠杠,再就是阀门找不到,他心里蹿火苗子,哪还有出去吃喝的心情,最后是再三表示感谢。肖明川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更窝火了。妈的,什么纪律不纪律,过去我在这里时,你们啥时候拿纪律当过一回事?还不是啥时招呼你们吃喝,你们啥时候就把嘴巴张开!

既然刘所长不方便,那就算了。肖明川笑道,我就住在乡上了,什么时候找到阀门,我什么时候回去,我会随时跟刘所长保持联系的。我的手机号,还是那个老号,过去给过你刘所长。刘所长忙说,是是,有呢。从派出所出来,肖明川找了家面馆,草草了了把午饭对付过去,然后寻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开了两间房,他嘱咐小高什么也别想也别做,抓紧时间睡觉。人不是铁打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连轴转。阀门丢了,就够倒霉的了,别再把命搞出事来。

肖明川一躺下,两只眼皮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擦黑了。这一觉下来,他依然感觉疲倦,四肢酸溜溜地发胀,身子甭说不想起来,就是动一动都懒得。可是不起来不行,他病号一样哼哼叽叽坐起来,使劲拧了几下脖子。头还是晕晕乎乎,乏力的上身摇摇晃晃,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迷糊中,他差点一头栽下去,眼皮在受惊中再次挑开。他使劲甩几下脑袋,张了张嘴,又咧了咧腮帮子,见精神头还是出不来,就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左手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掐出一个阀字,接着又掐出来一个门字。掐在肉皮上的阀门,一跳一跳地疼痛,他仰起头,闭着眼睛啊啊叫了几声,之后身上就不那么软绵绵了,搓把脸下了床,打算去隔壁看看小高。走到门口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号码,满眼陌生,犹豫了一下才接听。

哪个啥,是肖协调?对方问。肖明川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就边回想边问,哪位?对方说,咱是刘合子村的陈跛子哩,肖协调。肖协调,你在哪儿?肖明川着实吃了一惊!陈跛子有手机了?他是从哪里弄到了自己的手机号?不过肖明川的直觉告诉他,陈跛子这时打来电话,不会是要找自己叙旧,更不会是扯淡,他八九不离十要说阀门的事,就急切地张开嘴说,我现在就在你们乡上。陈跛子问,住下了?啥样一个地方,肖协调?肖明川进来时,多亏看了一眼旅馆的招牌,记下了旅馆的名字,不然这会儿还得跑出去问了才能回答陈跛子。肖明川把旅馆名称和房间号说给了陈跛子。陈跛子说,咱认得那家哩。咱过去跟你说个事,铁疙瘩事,咱现在就过去,你等咱肖协调。铁疙瘩?铁疙瘩……阀门!肖明川眉头展开。惊喜,意想不到的惊喜,刹那间把肖明川郁闷的心掀翻了。他说,好好好,我等你。肖明川心急火燎等过去半个多钟头,才把瘦干干的陈跛子等来。把陈跛子让进来,关屋门时,肖明川脸色警觉,朝陈跛子的来路上望了一眼,没发现异常,就把门带上了。陈跛子东看看,西瞅瞅,眼里装着惊虚,生怕中了埋伏似的。肖明川递给陈跛子一瓶矿泉水,陈跛子接过去,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小半瓶。肖明川直着眼睛,望着陈跛子。陈跛子使手背抹抹嘴,呼出一口长气,对着肖明川的热乎脸,嘿嘿笑了两声。肖明川说,老陈……

咱省你时间,肖协调。陈跛子换了一脸表情说,咱就照直说哩,你讲的那个阀啥,给咱小舅子,买到手里了。咱小舅子,住咱邻村,肖协调你熟哩,茅洼子村。那个啥,肖协调,是咱媳妇,回来讲给咱听的,说是她兄弟,从几个外地人手里,一手钱一手货,弄回一个大铁疙瘩。咱一听不对头,莫不是石油上丢的那个阀啥……咱就急慌慌去了茅洼子,见了那东西,包在木箱子里,咱抠木板缝往里瞧,像是你说的那个啥,阀、阀、阀门对吧?肖明川听到这,心跳都过速了。尽管他还无法判断陈跛子这番话的真实程度,但有一点他不含糊,那就是阀门肯定能回归了,不然陈跛子就没必要跑来了。回归了就是圆满,圆满了,就是将功折罪,筋疲力尽的肖明川,面对将要与他照面的圆满,再也没心思刨根问底了,他眼下急切想知道的就是阀门在哪里?有没有损坏?肖明川等陈跛子再次开口,说出阀门的下落,谁知陈跛子不吱声了,勾着脖子,斜眼打量肖明川。肖明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问,看我,光顾高兴了,忘了问你小舅子花了多少买的阀门?陈跛子吭吭哧哧,磨磨叽叽,半天不吐整句话。肖明川看出来,陈跛子这是在卖关子。为了定住他的心,肖明川打铁的口气说,你说多钱?多钱我给多钱。陈跛子瞧着肖明川,嘴里还在哼哼呀呀,吐不出个清楚音来,肖明川急得直攥拳头,那劲头恨不能冲上去,掰开陈跛子躲躲闪闪的嘴,把压在他舌头底下的阀门一把拽出来。陈跛子道,钱哩,钱哩咱咋好讲,又不是咱买了铁疙瘩。肖明川抖着手说,老陈,我求求你了,行不?陈跛子脖子一梗,翻来一眼,像是对肖明川重重叫了他一声老陈,他身上什么地方就别扭了。

我肖明川说话要是不算数,出门就让车撞死!肖明川拍着胸脯发毒誓。

那个啥,六百哩,肖协调。陈跛子说,舔了一下嘴唇。

肖明川长出一口气说,没问题,六百,我一分不少,给!另外再给你四百跑腿费,马上兑现!说罢掏出钱包,刷刷点出一千块钱,眼都不眨一下,就递给了陈跛子,问,阀门在哪?陈跛子欠了欠屁股,眼神直挺挺看着眼前的钞票,嘴唇嚅动了几下,两只手捏到一起说,拉来哩,肖协调。说完朝窗外指了一下。肖明川把钱塞给陈跛子说,走,领我看看去。陈跛子站起来,眼神朝窗外一转,说,肖协调,你没跟公安上……肖明川见陈跛子在这方面存有疑虑,索性把话亮到底,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那些人,一提我就来气!陈跛子这才把钱掖进裤兜,往门口甩步子。

陈跛子把肖明川领过街,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右转向,步下十几米后左拐,绕来绕去就绕到了一个僻静地。借着月光,肖明川看见在一辆农用三轮车旁立着一个人,虽说面孔看不真切,但从高大的个头,还有宽厚的体型上感觉,肖明川想这应该是个壮实的小伙子。陈跛子一指立着的人说,咱小舅子,肖协调。又对小舅子说,肖协调,喊肖协调。肖协调。小舅子叫,粗声粗气。肖明川赶紧上去握手,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阀门没损坏吧?小舅子没出声,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肖明川有点紧张,瞪着眼睛看。一束亮光,从小舅子手里射出来,肖明川这才明白,小舅子摸出来的东西是一把手电筒。肖明川爬上车,借着晃来晃去的手电光,把木箱子前后左右看了,也都摸了,感觉包装没什么问题,依旧是原封态,兴奋得心直往嗓子眼跳。

给放哪呢,肖协调?陈跛子小声问。肖明川下了车,琢磨了一下说,这样吧,辛苦一下。连夜送到阀室去,那边着急啊。哦,当然了,不能让你们白送,我出路费,三百行吗?肖明川掏出钱包,还不等往外拿钱,手就给陈跛子的两只手卡住了。陈跛子说,还敢讨路费?肖协调,这一千块钱,咱也退你手里。说话时,已经把一千块钱掏了出来,逮着肖明川裤兜就朝里塞。肖明川给他的这一举动搞糊涂了。陈跛子叹口气说,那个啥肖协调,钱呢,咱不搁嘴边了,咱现在就想求肖协调给咱办一件养家糊口的事哩,帮咱小舅子,在你们工地上找份事做,他这辆车,闲啊,白喝油!肖明川感动了,脸上热乎乎,颤音道,别别别,老陈,你听我说,这样吧,说好的一千块钱,你照收,给你小舅子找活的事,我也包了,我说话算数老陈。陈跛子腿一打弯,扑嗵跪在了肖明川脚边,带着哭腔说,肖协调,咱家小舅子对不起你,这个阀、阀……

肖明川已经意识到陈跛子要实话实说了,于是就很害怕陈跛子把阀门后面的话补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体力和精力再来承受陈跛子的忏悔了,他想眼前这个结局不错,就让这个结局,成为这阀门事件的唯一结局吧!他一把抓住陈跛子衣领子,将一身颤肉的陈跛子提起来。

肖明川不等陈跛子开口,又说,老陈,好了,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当务之急是赶快把阀门送到阀室去,走——陈跛子起来,吸溜了一下鼻子,原地转了一圈后,照小舅子大腿根就是一脚,祸种哩你,咋还不知道谢谢人家肖协调!肖明川拽过陈跛子,用力把他推上车,随后也爬了上去。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天色阴暗,涌来荡去的风里,夹杂着潮湿的气息,远处和近处的山廓,一层朦胧罩着一层迷蒙,模糊出了水墨画的韵味。在一条无人保养的山间土路上,贾晓掌控的三菱吉普车跑得有些吃力。

走这种山路,还是你先前用的那辆沙漠王神气啊。郭梓沁感慨,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肖明川。肖明川苦笑了一下,有心借他这个话茬,把他当初借抓阄捣鬼的事捅破了,看看他怎么说。他瞟了一眼郭梓沁,心里一犹豫,就没能张开嘴。

肖明川的切诺基趴窝了,不然他今天也不会搭郭梓沁的车。一大早,韩学仁分别给郭梓沁和肖明川打了电话,让他二人马上回车西,说是集团公司后备干部考核小组的人下午到车西。正在山小尖施工现场的肖明川,放下电话就抓瞎了,因为他的车昨晚在半路上坏了,找车拖回来的,所需配件一时在县城里找不到。没辙了,他才给郭梓沁打电话,让他绕点路到山小尖,捎上他一起去车西。那会儿等郭梓沁人影的时候,肖明川一想到要见面的人,身上尽管不轻松,但也没紧张到哪去。虽说这次谈话内容难以预料,不知人家是要就事论事谈还是全面开花谈?走马观花谈还是入木三分谈?但他对出现哪样话题的谈话,都做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一遭走水庙线挂职锻炼,他对一官半职的认识,已不再是筋骨上的事了。没有血没有肉,筋骨哪来的韧劲和硬度?回味在水庙线上不能、也无法回避的种种现实冲突,还有大大小小的利益纠纷,已经把他的良知和能力与各种矛盾挂钩较量了,而且较量的初评分数,似乎通过一次岗位转换也委婉地给了出来。实打实说,他对过去的自己不太满意,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他认为自己还有改变的余地,还有重塑形象的空间,接下来,就看自己在逆境中怎么调整了!

这是一次特殊而敏感的同行。一路上,涉及考核之类的话题,一直给他俩回避着,他们在过去的赶路时间里,探讨了车窗外乌吞吞的天气,有关有雨没雨什么的,两人看法不一。后来就说到了油麦山矿难这件事。油麦山矿难瞒报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因胡长明至今下落不明,部分有力度的法律条款,最终没能发挥作用,矿上一些负次要责任的人,虽说都给抓了,但这些人日后长期蹲大狱的可能性不大。再说各路媒体,到头来也没能在矿难瞒报事件上吼破天,起初的动情声援和责难疾呼,渐渐就变成了吸取教训之类的理性分析文章。至于说遇难者家属,大多在悲痛中接受了赔偿条件。再说倍受郭梓沁关注的任国田,已经离职去了市里等候另行安排。那天郭梓沁跟任国田通话,任国田说他有可能去市文联任职。而失踪人胡长明的情人徐萌,目前还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依然在经营着听雨楼茶坊。那会儿郭梓沁问肖明川,文联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肖明川想了想说,好像是写写画画,说说笑笑,蹦蹦跳跳这类人聚集的地方,文化单位吧。郭梓沁说噢,闲散机构,那它的功能便是猪尾巴喽,市里有这个部门是摆设,没这个部门也不耽误什么。肖明川就笑了,说到底是不是猪尾巴,你以后可以问问任国田,问问白书记也行嘛。白书记现在还是光阳市的白书记,说话还像从前一样有分量。

车子翻下一座光秃秃的小山梁,绕过一个胳膊肘弯,攀上一大座斜坡。突然,一块上面写着前方修桥请绕行的木牌子挡住了去路。吉普车一转向,垂头下了土路,顺着小斜坡溜进一条干涸的宽沟。这一带的宽沟,都是山洪冲刷出来的,平时沟里没有积水。当车行至宽沟中央时,车子猛地抖了几下,跟着就撂挑子熄火了。贾晓先下了车,接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也下了车。贾晓抹着腰,气哼哼踢了一脚前轮胎,然后打开引擎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气流窜出来,夹杂着热铁和汽机油的混合味道。郭梓沁转转脖子,扭扭腰,活动了一下身上的筋骨,走到离车子远一点的地方小解。从车子趴窝的地方说,再往上一百多米吧,是个大岔弯,这条干沟,就在那个大岔弯口拐没影了。四处张望的肖明川,哆嗦了一下,收了收肩头,脸孔从凉飕飕的过往风里,敏感到了湿漉漉的水气。现在他有种预感,就是这周围的什么地方,正在落雨。他知道,黄土塬上气候多变,你站在此地看天色平静,可是几里外的某个村子或是镇子上,也许正在哗哗啦啦地下雨。而且由于沟壑纵多,植被稀少,落下来的雨水很难存留,一股股一条条汇到一起,再涌向那些可以加速奔腾的干涸的宽沟里,转眼间就能形成吓人的山洪,肖明川过去听韩学仁说,他曾目睹过滚滚山洪把一群羊卷走的场面。

郭梓沁小解回来问贾晓,哪里的毛病?贾晓搓着油腻的双手,沮丧地摇摇头,嘴里的牙都咬出了响声。郭梓沁拍拍贾晓肩头说,别着急,再看看,不行就打电话求援。说罢走过来跟肖明川搭话,好凉啊。肖明川拢着两个肩头道,冷啊?我车上带着衣服呢。郭梓沁说,还行。肖明川说,看样子,没法儿按时赶到车西了。

那也没辙,天灾人祸,谁让咱俩赶上了。郭梓沁万般无奈地说,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掷出去。肖明川说,给韩总打电话吧。郭梓沁说,不急,再让小贾鼓捣鼓捣。走,咱们到沟上找个背风地抽烟。肖明川说,算了,就在这吧。见郭梓沁还是一脸要上去的表情,只好说,你去吧,我心里热,吹吹风舒服点。郭梓沁没再哕嗦,转身朝沟上走去。等走出去十几步,他又折了回来,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帆布包,小心翼翼掂了掂,像是在感觉包里的什么东西怎么样了。肖明川站在车旁,时不时跟贾晓说上几句话。等肖明川再看郭梓沁时,郭梓沁已经在沟上找到了背风地,正坐着抽烟呢。贾晓上车打火,车没反应。贾晓又从车上下来。肖明川腰一弯,肚子里咕噜了几声。

肖处,麻烦你把车上的手电筒给我拿来,在副驾驶前面那个手抠里。肖明川去指定地点取来手电筒,递给贾晓时说,别着急,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啊?贾晓沮丧地说,肖处你说,我这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嘛。肖明川笑笑,绕到车后头左顾右盼。现在他的感觉越发不好了,心里一阵阵发慌。

都上来吧!郭梓沁挥手喊道,我刚给就近的陕西施工队打了电话,他们的救援车,这就往这儿赶。彻底灰了心的贾晓,放下手里的工具,看着肖明川。肖明川手捂着肚子说,你先上去,我去方便一下。说完去车上取来卫生纸。贾晓擦擦手,哭丧着脸,使劲关上车门,骂骂咧咧朝沟上走去。宽沟里的风,滚得呜呜作响,空气里的水气已经有些黏脸了。肖明川感觉沟底轻轻颤悠了一下,就本能地朝那个大岔弯望去,隐约中他听到了坍塌的动静,像是一道山梁折断了腰,倒了下去。肖明川的心提起来,又细细感觉了一下,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听到坍塌之类的声音,就想刚才可能哪儿也没坍塌,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肚子里又响起了咕噜声,肖明川看了一眼手里攥着的卫生纸,这才意识到要干什么。他本想到离车远一点的地方处理事儿,可是走出去没几步,肚子里的咕噜声,忽一下就落到了底,他慌忙扯开裤带,两手抓火一样把裤子扒了下来。肖明川嘴里哼哧着。他有点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坏了肚子呢?早晨也没吃什么呀,就是一碗面嘛。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见了郭梓沁,郭梓沁冲他扬扬手,他紧忙挪窝,直到吉普车把郭梓沁遮蔽了他才停下来。

肖处,完了吗?郭梓沁大声问。肖明川的肚子刚好受一点,他还想再蹲会儿,就隔着车喊道,快了。郭梓沁说,我看这天不对劲,别来了山洪,把你冲到车西去单独见领导。擦边球!肖明川低声说,扬起头,嘴里不停地啊啊着。

这时沟上的郭梓沁突然站起来,扭头往大岔弯那儿一看,脸色顿时惊骇了。

肖处,山洪,快跑——郭梓沁扯嗓子尖叫。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咆哮的山洪,冲出大岔弯,砸下来,轰响而浑浊的洪水头,怪兽一般,顶着巨大的回旋气流,打着滚儿翻腾,像是要把大地击碎,先前还是一片干涸的宽沟,转瞬间就塌陷了,撕裂了,粉碎的土块,犹如尘暴大面积飞溅。郭梓沁看见肖明川提着裤子,跌跌撞撞从车后跑出来。

快跑呀肖处!贾晓这一嗓子都着火了。

郭梓沁攥着两个拳头,死盯着沟里的肖明川。逃生中的肖明川回了两次头,脸色一次比一次恐惧。当离沟边大约还有二十几步远的时候,玩命奔跑的肖明川,给滑到脚底的裤子绊倒了,半天也没爬起来。郭梓沁吓得脸色惨白。倒在沟里的肖明川,向着郭梓沁本能地伸出了求救的右手。郭梓沁傻呆呆地张着嘴,像是忘记了身上还长着两条腿。贾晓也给吓蒙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绝望中的肖明川,侧头一看,翻滚的洪水头,推着一股巨大的气流扑过来了,他拚命往起爬。刚刚,就在肖明川回头一看这工夫,郭梓沁启动了,但是不顺利,一只脚给帆布包的带子别了一下,帆布包飞了出去,他踉跄了几步就摔了跟头。爬起来后,他飞跑到沟边,身子往起一腾跳进沟里,扑向拚命挣扎的肖明川。沟上的贾晓,这时也冲了下来。郭梓沁捞起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裤子缠在脚上,乱踹时嗷地叫了一声,身子随之挺不直了,直往下瘫,像是伤到了哪儿。急出一脸汗的郭梓沁,说了句什么,就一猫腰,扛上肖明川调头往沟上跑去。途中,肖明川的裤子脱离脚面,掉到了沟里,被一股强劲的风拎走了。贾晓在沟边搭把手,肖明川就这样死里逃生了。

郭梓沁和贾晓,架着肖明川往高处走时,轰轰隆隆的山洪,在他们背后飞速奔腾。贾晓惊虚虚地扭头一看,头顿时大了,因为三菱吉普车已经没影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处安全了,三个人停下来。郭梓沁气喘吁吁,看着坐在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右腮上有血迹,身上的茄克衫几处撕裂,贴身的白色秋裤,裤裆都裂开了,左脚上的旅游鞋也跑丢了。而肖明川眼里的郭梓沁,这时也是衣衫不整,寸发上盖着尘土,右脸上有一道轻微的划痕。肖明川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干动了几下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别说这救命之恩了。肖明川的眼圈,刷一下红了。郭梓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擦了腕子上的手表,问,伤哪儿了肖处?肖明川弯着腰,捂着右脚,咧嘴道,可能崴了右脚。贾晓蹲下来,瞄一眼肖明川的伤脚说,刚才吓死我了肖处。肖明川知轻知重,忙冲贾晓感激不尽地说,谢谢老弟。

贾晓接下来就显得很会来事,歪头挑了一眼郭梓沁说,谢我啥,要谢,你谢郭处吧肖处。肖明川挪了一下屁股,望着郭梓沁的脸,心里禁不住一颤,哽咽道,今天没你我就完了,郭处。郭梓沁单手托着下巴,不咸不淡地说,没让你抓住这个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机会,我这心里,还在忽忽悠悠呢,是不是对不起你肖处?我是不是又干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呀?对郭梓沁占到嘴上的便宜,肖明川心里非但没像以往那样咯咯叽叽,反倒热乎了一下子,看来这死亡线上的交情,确实能把人身上长期别着的某一股劲给颠覆过来。贾晓嘴勤快,又开了口,郭处,没想到你这么生猛,愣能扛着比你重的肖处跑上来,这要是换了我,非得在半道上永垂不朽。郭梓沁抖了抖头,抠着衣袖上一个口子说,千载难逢,肖处好不容易给我这么一个机会,你说我能不超水平表现吗?贾晓咬着嘴唇,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这会儿的感觉很奇妙,郭梓沁越是拿他逗闷子,越是拿他开涮,他心里越得劲,越暖和,越知恩,他甚至都想去拥抱郭梓沁和贾晓。贾晓转过头,一眼看见了郭梓沁刚才踢飞的那个帆布包,忙起身走过去,把包拣回来,递给郭梓沁。

郭梓沁右手接过包,左手在包的底部掐了几下。眉头不由得一皱。他的这个多少有些受惊的神色,差不多保持了六七几秒钟,他才把帆布包提过胸口,神情专注地上下抖动。嚓啦嚓啦……嚓啦嚓啦……从包里抖出来的声音,听着像是碎碟子在碰撞破碗。肖明川和贾晓的目光,都给嚓啦声吸引过去了。郭梓沁脸色有点僵硬,停手后好长时间,他才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开拉锁。他把右手伸进帆布包,摸出来一样东西,瞅了瞅,闻了闻,捏了捏,像是在寻找什么感觉。就在肖明川想开口说话时,郭梓沁抬屁股站起来,冲着山洪狂泻的宽沟,猛一挥胳膊,就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意外破碎的这个彩绘陶罐,正是那会儿任国田打算送给白书记的那一个,后来给郭梓沁调包留在了手里。至于说郭梓沁这次出来为什么要带上这件宝贝,想来也只有他郭梓沁心里有数。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下午三点半钟左右,肖明川、郭梓沁和贾晓才摸到车西的边儿。那会儿陕西施工队的救援一到出事现场,郭梓沁就给韩学仁打了电话,把遇到的险情大致汇报了一下,韩学仁安慰了一番后,让他们不要着急,说既然已经晚了,接下来也就没必要往回赶那点时间了,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车子进城后,在一家卖服装鞋帽店门口,郭梓沁让司机把车停下来。肖明川扒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不清楚郭梓沁为什么要司机在这里停车,便扭过头来在他脸上找答案。当郭梓沁的目光从他下身滑到他脚上时,他猛然间明白了郭梓沁为什么要在这里停车,脸色有些难为情,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此时肖明川的脚上,穿着一双不知是哪家宾馆的一次性拖鞋。郭梓沁瞟一眼贾晓,贾晓就吃准了他这一眼里的意思,抢先下了车,然后把后车门打开,扶着肖明川迈下来,之后陪着肖明川去了服装鞋帽店。郭梓沁掏出烟让司机,司机接了,然后攥着打火机,等着给郭梓沁点火。抽了一口烟,郭梓沁掏出手机给韩学仁打电话,说已经进城了,问集团公司考核小组的人到了没有?韩学仁说谢组长他们到了。谢组长就是组织部干部调配处的谢处长,陪他来考核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部下陈科长,另一个是政宣部刘科长。谢处长从北京出来前跟郭梓沁通过话,所以说郭梓沁心里,从一开始就比肖明川踏实多了。郭梓沁手里的烟烧去一大半时,肖明川一瘸一拐地从店里出来了,下身多了一条米色休闲裤,脚上穿着白色旅游鞋。郭梓沁上下打量着肖明川,肖明川一脸不自在,就也上下打量自己。

郭梓沁有板有眼地说,好马配好鞍,好衣帅哥穿。肖明川的脸色就更不自在了,别别扭扭地说,不光不露就行了。郭梓沁笑笑,肖明川也赔了一脸笑。

三人上了车。工夫不大,车子就开进了项目部院子里。院子里聚了一堆人,肖明川就吃了一惊。唐总、韩学仁等项目部人员,以及考核小组一行三人,看样子在院子里已经等上一阵子了。老周在摄像,小孟忙拍照。刘海涛靠在一棵上抽烟。肖明川看着郭梓沁,嘀咕了一句,他们干什么呢?郭梓沁一笑道,下车你就知道了。车里的人一下来,唐总就带头鼓掌,接着就响起了一片掌声。身材瘦小,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谢处长,这时跨步迈出人群,途中飞了郭梓沁一眼,但并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径直过来,抓住肖明川手说,肖处长,听说你受伤了?肖明川动情地说,谢处长你好,我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顷刻之间,大家就把肖明川围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伤情,问得肖明川的嘴都应付不过来了。

大难不死,你肖处必有后福。一个女人说。老周和小孟在人堆外转着拍照。

贾晓挤到唐总面前,刚叫了一声唐总,就泣不成声了,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味。唐总一脸纳闷,左右看看,不知贾晓这是怎么了。郭梓沁就凑过来对唐总说,唐总,车让洪水冲走了,贾晓这是……听了这话,唐总就笑了,说,小贾啊,损失一台车是小事,你们救了肖处长一命是大事。好了,别多想了,车会尽快给你们配上的。贾晓抹着脸上的泪水说,唐总,洪水来时,我没做什么,是郭处奋不顾身跳进宽沟,救了肖处的命,那场面,你不知道有多感人啊唐总,我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控制不住自己。贾晓的话一转向,使得刚刚还在关心肖明川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到了郭梓沁身上。那会儿说肖明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女人,许是受了哭声的感染,禁不住也流出了眼泪。郭梓沁很是随意地摸了摸右脸上那道血丝明显的划痕,笑着对大家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人命关天,当时谁在现场,都会那么做的。唐总意味深长地拍拍郭梓沁的肩头,韩学仁给来了赞许的笑脸,谢处长笑呵呵来握郭梓沁的手,说,没想到你们会遇上洪水,郭处长,太危险了。

郭梓沁道,不好意思谢处长,一来就让领导遇上了担心的事。谢处长道,绝境见真情,感人啊郭处长。肖明川站在人堆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进退两难,想插话表示点什么,可就是找不到下嘴的机会。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刘海涛,挤进来劝贾晓,捅一下他后腰说,行了,老弟,天灾躲不过,唐总刚才不是说再给你们配辆车嘛,你就别想不开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哭得一塌糊涂的贾晓,身子拧着劲说,洪水冲跑了车,我心疼,可我现在是为……肖处捡回一条命高兴!说罢,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郭梓沁明白贾晓的眼泪是为谁流的,心里就涌动了一下。刘海涛说,你老这么哭,谁心里能好受?走,走走,回去冲个澡。

贾晓给刘海涛拽走了。唐总瞥一眼谢处长,然后侧了一下身说,老韩,你安排个人,陪肖处长去医院看看。韩学仁左右扫了一眼,刚要点人,郭梓沁开口了,韩局长,我陪肖处去吧。韩学仁的目光,往郭梓沁脸上一搭说,也好,那你们就坐我的车去吧,好好检查一下。肖明川一脸感恩地说,谢谢大家,我没事,不用去医院了。谢处长说,唐总和韩总这样安排,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集团公司负责,肖处长,我看就让郭处长陪你去吧,好事让郭处长做到底嘛。肖明川没话可说了,脸上的感恩表情,一时卸载不下来,这就使得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笨重。

等肖明川他们去了医院后,韩学仁说,好了,大家都回去吧。唐总看看表,问谢处长,谢处长,你们是工作啊,还是休息一下?谢处长说,还有点时间,我们想找几个人,随便聊聊。至于说跟两位领导的交流,以及与肖明川和郭梓沁的谈话,我们想安排在明天,不知两位领导……唐总看了一眼韩学仁说,老韩,找人的事,你负责安排一下吧。韩学仁深思片刻说,先找一下小贾吧,然后我再安排其他人。谢处长,你看这样行吗?谢处长说,好好,那我们这就去小会议室等着了。

考核小组的人,在小会议室里等了没一会儿,贾晓就来了,换了一身衣服,但两眼还是红红的。按说这种性质的谈话,谢处长在正式谈话前,是要作一些说明和解释的,也就是说他要代表组织,向贾晓交待一下这次考核的目的和意义,以及相关原则和保密承诺,然后再提醒贾晓,要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实事求是地评说两位被考核的后备局级干部。可是贾晓一落坐,就拿考核小组的人不当外人了,不等谢处长作任何说明与解释,他就开了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对于这种不符合常理的做法,谢处长并没有开口纠正,脸色也比较平静,就由着贾晓这么说下去了。贾晓这会儿说话,尽管条理不是很清晰,但主题却是明确,始终围绕郭梓沁在水庙线上能吃苦会工作说事,例子加细节,一个跟一个往外举。考核小组的三个人,都在本子上记着。当再次说到郭梓沁救肖明川这件事时,贾晓忍不住又泪流满面,哽咽道,谢处长,说真心话,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个场面是真实的,比肖处瘦一圈的郭处,竟能在生死攸关的当口,扛着肖处跑出宽沟。

谢处长松口气,摘下眼镜,放到桌子上说,贾晓同志,你们一路赶回来不容易,而我们又没让你及时休息,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一些心里话,下来你可以写一个文字东西交给我们。还有你对肖处长有什么话说,也可以写进去。贾晓眨眨红通通的眼睛,盯着谢处长的脸,谨慎地说,谢处长,肖处给石崖畔村搞募捐的事,也挺让我们感动的。谢处长点点头说,好好,贾晓同志,这些你都可以如实写出来。贾晓说,谢谢领导,我会有一写一,有二写二的。谢处长起身说,好好,那我就代表考核小组,谢谢你了贾晓同志。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晚饭考核小组的人没有出去吃,由唐总和韩学仁陪着,在项目部小食堂吃工作餐,六菜一汤,外加几瓶啤酒。由于肖明川和郭梓沁是被考核人员,所以这顿晚饭他俩就回避了。

肖明川吃过饭,就回了房间。在用温水泡脚的时候,他感觉伤脚上的疼,虽说不那么要他的心劲去抗了,但阵疼过后的涨疼,也让他难受得不行。他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下来,垂着两条胳膊,精神头儿打蔫。回想今天在宽沟里遭遇的险情,在项目部院子里受到迎接的场面,以及贾晓情绪失控时的样子,涨疼的伤脚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接下来再想想明天怎样面对考核小组,他的心里就起了杂音。就如何与考核小组对话,他原本是有准备的,他晓得明天的谈话内容,正常情况下不外乎有两项,一是自己说自己,二是人家让自己说说郭梓沁,背靠背考核干部,组织上大都这样做。明天说自己时,他定下的基调是不掖不藏,不躲不闪,就把在水庙线上尝到的酸甜苦辣说出来(当然了,跟詹弥关系,就没必要向组织交待了);说郭梓沁时,尽量回避实质性问题,说些大面上的话,想必也就应付过去了。可是现在不行了,郭梓沁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明天人家让自己说说郭梓沁时,自己就不好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稀里糊涂地应付了,那样的话,别人不说三道四,事后自己也会背包袱,因为就算郭梓沁过去对自己有一百个不好,那他今天在宽沟表现出来的一个好,就足以把那一百个不好覆盖了,救命之恩,那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需要用一生去报答的事。想到这里,肖明川清醒地意识到,明天跟考核小组对话时,自己可以不说自己的好,但不能不说郭梓沁在水庙线上的成绩,这样对考核小组开口,说是回报郭梓沁的救命之恩也好,说是拿宽容安抚自己也罢,总之是要说说郭梓沁的好。肖明川往上挺了挺胸,拔出一口长气,心里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沉重了。

笃,笃笃——门被叩响了,肖明川一扭头,泡脚的水荡出了盆子。肖明川说,进门被推拉了几下,但是没有打开。怎么进?门外的人说。

肖明川一听是郭梓沁的声音,身子就紧了一下,低头瞅着盆子里的脚,犹豫中就把脚从盆子抽出来,踮着红肿的伤脚去给郭梓沁开门。门打开,郭梓沁一看他光着脚,笑道,不好意思,肖处。肖明川道,没事没事,我正泡脚呢。郭梓沁走进屋子问,还那么疼吗?肖明川看一眼自己的伤脚,居然跟郭梓沁调侃起来,他说,医生说我没什么事,我就是再有什么事,也不能当回事呀。

那会儿在医院里,一个老大夫给肖明川看了脚,老大夫说问题不大,筋骨和韧带什么的未受损伤,肿脚是因为软组织拉伤,吃些常用药,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肖明川默许了老大夫的诊断,但郭梓沁还是建议肖明川拍个片子,肖明川就又拿不定主意了,为难地看着老大夫,老大夫笑着说,看得出你们是公费医疗,不过我们医院也有医疗制度,再就是我有自己的医德底线。放心回去吧,按时吃药就可以了。

郭梓沁背着手,瞄了一眼地上的盆子,肖明川便把盆子端到一边,然后拿来烟让郭梓沁。郭梓沁接过烟说,没地方去呀,在考核小组找咱们谈话之前,我想到你这里来最合适,一来可以问候你,二来就是避嫌。肖明川送来火,讪笑道,你就拿我找乐吧郭处,反正你找我乐的资本,这回一辈子也使用不完。郭梓沁道,你这是说哪去了肖处,什么资本不资本的,还一辈子,不就是扛着你,跑了那么几步嘛,充其量是一场猪八戒背媳妇的趣味游戏。肖明川干生生地笑道,我是没话可说了,你就自己说吧郭处。郭梓沁摊开两手说,你肖处要是再这么跟我客气,我可就有负担了。说完从裤兜里掏出肖明川看脚的病历递过去。肖明川接过病历说,没用了。郭梓沁道,留个纪念吧。肖明川把病历放到桌子上说,回头我请你吃饭,你给面子的话,往后我就不会跟你客气了。郭梓沁点点头,瞧着肖明川,语气中肯地说,我是来谢谢你的。肖明川看着他,脸色有点蒙。郭梓沁说,信不信由你,你给了我一次露脸的机会,而且还是在考核小组到来的时候。

肖明川听到的,以及从他脸上看到的,确实都是一些感谢的东西,只是猜不出他心里在怎样活动?过去真真假假的往来毕竟太多了,现在还真不好判断他这份谢谢的纯度。不过仔细回味一下他刚才说过的话,话里的真实意思还是能品出来的,而且那意思一旦给自己品出来,就等于把彼此间的一层窗户纸捅破了,那就是他并不掩饰他现在已经看到了通过救自己一条命,而很有可能在考核小组那里获得利益。肖明川说,想想也真是快,一晃,咱们到水庙线上将近一年了。郭梓沁感慨道,唉,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想想都心慌啊,肖处。

你有什么好心慌的,你在水庙线上哪样不比我干得出色?肖明川还不等自己的话音落地,心里就紧了一下,显然是意识到刚才嘴上没把门的了,这番话说得太唐突了。郭梓沁说,你肖处这么说,我郭梓沁可以不多想,如果别人要是这样讲,我可就会觉得有踩你肩膀之嫌了,肖处。肖明川心里有点不舒展,但他还是让步说,我本来就是绿叶,本来就是配你这朵红花的,郭处。郭梓沁说,花开花落,意思不大,倒是绿叶长好了,可以常青啊!肖明川笑笑,就沉默了。郭梓沁也不再出声了,一张嘴不紧不慢地倒腾着烟雾。两个大活人都收住了话,屋子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了。

窗外,像是起风了,一阵一阵的,窗缝那儿时不时地吱吜几声。肖明川想,这样干呆着不行,心慌,受不了,就首先打破沉寂,梓沁,咱们这次下来,到头来谁轻谁重,我不想多说了,因为这都是摆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事,今天我只想问几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问题,可能不妥当,你要是……肖明川停顿下来,目光有些固执地望着郭梓沁。

郭梓沁眼睛里一闪说,怎么了明川,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嘛。肖明川道,我是说,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郭梓沁说,你什么都没有问,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回答?我说肖处,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武断?肖明川苦笑一下,捻着手指说,未必是你的什么问题,也许是我心里的几个疙瘩,不过……这几个疙瘩要是能在今晚解开,明天我跟考核小组对话时……可能就不会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肖明川心里有数,郭梓沁是个悟性很好的人,自己夹在半截话里的潜台词,他一听就能听出来。郭梓沁确实领会到了肖明川的暗示,但往下他没有再就事论事,而是避实就虚地说,你再这么大喘气,我没准就得上心脏病了,难道说你就这么忍心折磨你的救命恩人?肖明川听了他这番话,先是意识到自己跟他含蓄不起,拐弯抹角的功夫也不及他到位,再就是觉得这个时候还躲躲闪闪的太累人了,在水庙线上谁半斤,谁八两,彼此一两句话就能归结了,干吗非要舌头去爬山绕梁呢?没意思,他厌倦。在权力和金钱上想开了人,还有必要去遮遮掩掩吗?跟他说点大白话吧,那样自己省心,也让他少兜圈子。

肖明川一针见血地问,当初在配车那件事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言过,右手的三个指头,做出了捻东西的动作。郭梓沁并没有被问住,脸上也没有下不来台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答案有三,你任意选择。A、高姿态。B、初来乍到让你张扬。C、我喜欢坐三菱吉普的那种感觉。肖明川咬着嘴唇,转动脑子琢磨他的ABC,觉得他给出的这三种选择,自己挑哪一种都说得过去。这样一来就麻烦了,ABC就像三只蚊子,在他脑子里嗡嗡地转开了,哪一只也不肯停下来。郭梓沁见他问了一个问题就打住了,便换了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说,下来是不是要问问那次集团公司领导来慰问,我为什么要搞村民反向慰问?同样有三种答案供你选择,不过我觉得再让你去选择,就没有多少意义了,对不起你今天的这份诚心。其实在这件上,我就是不把话说开,你也照样心知肚明,只是你想让我自己说出来。也好,那我就把那时的用意说出来……突然,肖明川身子抽搐了一下,涨红了脸,打断了郭梓沁的话,梓沁,你别再往下说了,你已经说明白了。

郭梓沁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使劲搓了一把脸说,明川,咱们今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作为都有希望晋级的后备局级干部,我想已经不易了。肖明川望着郭梓沁,点点头。郭梓沁又点了一根烟,咂了咂嘴说,如今这年月,像你我这种人怕什么?我想我们不怕虚的假的空的,而是惧怕别人跟我们动真情,真情是一个人生命里最本真的东西,太重太难得,我们在很多时候都是承接不起的。想你也有同感吧,走在仕途上的我们,对真情已经越来越陌生了,而陌生的后果,导致了我们恐惧真情,回避真情。唉,说心里话,明川,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在这水庙线上,给予我最多的人,其实是你这个同路人。都说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是有良心的人,那我想走完水庙线这一程路,我们之间有一场生死关系垫底,我们有理由成为朋友,起码比一般人要有往来的余地。

肖明川现在的感觉很飘忽,他认为眼前的这个郭梓沁,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郭梓沁,如果再把两个郭梓沁叠加到一起端详,他又哪个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就是一团影子。等到心里平静了一些,肖明川就对他先前说过的某些话感兴趣了,难道说自己现在的这种心理感觉,会像他说的那样是在恐惧真情?回避真情?肖明川的眼角余光,下意识从郭梓沁脸上溜过去。郭梓沁站起来说,算了明川,咱们不说旧事也不翻老帐了,喝点酒怎么样?肖明川瞪着眼睛问,喝酒?这么晚了去哪喝?郭梓沁用下巴一指那边的桌子说,就在你这儿喝。桌子上有半瓶长山老窖,还有几根火腿肠,肖明川这会儿也记不得这半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剩下的了。肖明川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有什么问题。说完找来两个一次性纸杯。半瓶长山老窖,刚好倒满了两个纸杯。郭梓沁拿起一根火腿肠,又抠又拧的就是剥不开,肖明川说,看来你吃方便食品不在行啊。说着抓起一根肠,用牙咬开外皮,递给郭梓沁。郭梓沁接过肠,看着破口处。肖明川说,你不会是嫌我嘴不干净吧?郭梓沁摇着手里的肠,笑道,有一次在四仙镇,我看见你也这么给一条黑狗撕火腿肠。肖明川嘿嘿一笑,也给自己撕开了一根火腿肠。

肖明川端起酒杯时,郭梓沁的目光正好望过来,肖明川的眼神怔了一下,准备在嘴边上的敬酒话,哗啦啦又落到了肚子里。他昕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紧张,一种很难言的紧张。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刚刚心里还是蛮轻松的,还拿嘴不干净的玩笑话找融洽呢。像是受到了传染,郭梓沁心里,刹那间也活跃起来,咚咚咚地响着,这让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呼吸节奏明显加快,举着杯子的手,好像也微微颤动了几下。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目光始终没有错开,却是都不开口,后来无声中碰了一下杯子。

喝开了,两人的话,渐渐多起来,而且还说到了北京,这可是他们在水庙线上头一次这样交流,扯出来的旧事熟人,让两张热乎乎的嘴,噢噢哦哦地格外上劲,偶尔还让笑脸陪着争论几句。肖明川指着他右脸上的划痕说,划得再深点,你没准就破相了呢。郭梓沁摸了一下右脸道,那样你可就掐死了我二婚的念头。肖明川竖起一根手指头,摇着说,那可不好讲。

当杯子的酒,下到多一半时,肖明川情不自禁地问郭梓沁,那一刻他往宽沟里冲时都想到了什么?郭梓沁咽下嘴里的火腿肠说,想到了你那条裤子,因为你的手机和钱包,都在那条裤子上啊,抢不回来我心疼啊!肖明川拿火腿肠在郭梓沁的杯口上敲了一下说,哎哎,别闹,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一刻究竟都想到了什么?郭梓沁笑道,我说我想到了咱俩亲如手足,想到了你是集团公司培养的后备局级干部不能半路夭折,想到了你一家三口和谐美满,你说你信吗?肖明川错开嘴唇,忍不住就笑了。郭梓沁说,没劲吧?千钧一发,还能想个屁呀,两腿一开叉,就下去了。要说在那种时刻,还能想到这想到那,又想到了这再想到了那,不是教学版的童话故事,就是人嘴里冒出了鬼话。肖明川吐出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刚想站起来跟郭梓沁碰个干杯,就哎哟着弯下了腰。

你脚——郭梓沁一指肖明川的伤脚,弄出一脸恐慌说,别激动兄弟,千万别激动,你可不能再给我机会了,这种玩命的英雄,狗日的当一回就足够了!

肖明川一坐下来,就收不住笑了,杯子里的酒都洒了出来。郭梓沁到这时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起来。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从肖明川那儿回来,郭梓沁的心,就沉不下来了,拿了一支烟,捻来捻去,后来他把这支捻得稀松的烟点着了,深吸了几口,还是稳不住飘浮的心,就打开了电视,切换了几个频道,结果哪一个频道也看不到眼里去,心里烦乱起来,索性关掉了电视,坐进沙发抽烟。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手机响了,抓起来一看是谢处长打来的,就接听了。

谢处长说,跟肖处长交流的时间不短啊。郭梓沁说,哟,别吓着老弟,你老弟可没交过搞情报的朋友。谢处长道,刚才你俩的笑声,隔几道门听着都是噪音。郭梓沁说,照你这么说,够得上环境污染了,要罚款吗老兄?谢处长停停说,常言道,不打无准备之仗,你跟他提前过过招也好,这样等到明天,对方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压力。郭梓沁说,他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还能有什么压力?谢处长说,这就是你跟他交流的心得?咱不说咸鱼能不能翻身,就说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说老弟,你可别感情用事啊,该往北走的时候,找不到北可就麻烦了。郭梓沁道,听着怎么怪悬的呀?不就是一次例行考核嘛,说深说浅,难道还能妨碍什么?谢处长加重语气说,这次考核,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呢,你不要高枕无忧,还是处处小心为好,千万别马虎大意,千里堤坝,不是可以毁于蚁穴吗?

以往没事时,郭梓沁跟谢处长说话,不管是面对面,还是在电话里,那都是不能分心的,可是现在面对又多了一个考核小组组长身份的谢处长,郭梓沁就是不能集中精力跟他对话,就像是他这会儿脑子里缺根弦似的。

谢处长说,我来时,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次本不想对你说的,怕影响你的考核情绪,现在看来得跟你讲讲了。虽说是例行考核,但说不定意义重大。早些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我估计领导们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但不会一步到位,很有可能先组建一个筹备小组过来,搞机构选址调研,办公设备采购等一系列前期工作。如果我的这个判断,不偏离主航线的话,那领导们现在的着眼点,我想应该是放在物色筹备小组组长的人选上,而最合适的人选,我觉得离车西不会太远,因为水庙线,就有两个现成的挂职后备局级干部。郭梓沁心里动了动。谢处长的说话艺术,他还是了解的,谢处长向来是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轻易不会把话说满,就算某个结果出来了,但在没有落地之前,谢处长说话也会留出余地。有关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他心里装着的,也许要比挂在他嘴上的多,看来他牵头的这次例行考核,背后还真有文章可作。郭梓沁试着问,北京方面,我是不是要打打电话呀老兄?谢处长说,眼下倒是不必要,等等再说吧。不过你舍命救肖处长这件事,晚饭前我打电话跟部长汇报了,另外跟有关部门的几个哥们也说了,相信你的英雄事迹,不等我回去,就能在机关大楼里传开,事后的影响嘛,我想会比当初赞扬你保护古墓的感激信要大多了。

古墓两字,把郭梓沁的心刺了一下,他想到了那个因救肖明川而意外破碎的彩绘陶罐。他这次带陶罐来车西,并没打算直接就往谢处长手里塞,他要视情况机动行事,说开了就是他要看看谢处长懂不懂古董,懂得,这个彩绘陶罐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才能装到他的眼睛里,而他把彩绘陶罐捧回北京的意义,也就不必多言了。谢处长的官位虽说不高,但他手里有实权,机关大楼里的局级领导,剔出三五个,剩下的他差不多都能玩得转,时常是他请客,局级领导争着去埋单,而他跟几个副部级领导的交情,深深浅浅就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事了。背后没几只无形的手撑着推着,谢处长也很难在这个官不大权力重的位置上,四平八稳地坐到今天。现在,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又从谢处长嘴里冒出来,郭梓沁不免有些懊丧,眼下正是往外送彩绘陶罐的大好时机,却是想不到该出手的时候,古董变成了一堆古垃圾,狗日的肖明川呀,这都是因为你一条命闹的!

谢处长说,怎么没话了?行了,你也用不着多想了,对你而言,现在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这我一来就感觉到了。不过明天谈话呢,你还是得讲点技巧,我的意思是你的救人举动,在肖明川身上已经大放异彩了,那么明天在言语上,就可以考虑退让一下,适时说他几句好话,让那两个人听听,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郭梓沁说,你这是又帮我补了一个漏洞啊,谢老兄。谢处长说,都指望你改朝换代呢,我现在不多为你出点力,日后等你治理江山的时候,我可就没资本在你面前称老兄了,老弟。郭梓沁笑道,我幸运啊,昔日被老兄扶上马,一路送至今天。谢处长也笑了,说,打住,别忽悠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别红眼八岔的就不好看了。郭梓沁噘了一下嘴,感到右脸上一疼。

转天吃过早饭,谢处长由韩学仁陪着在院子里散步。谢处长说,韩总,等一会儿先跟肖处长和郭处长谈谈,之后再跟你和唐交流交流,争取上午把工作都做了,下午我们就往回返了。韩学仁说,这么急呀?下午走,那你们还得在半路上过夜。谢处长说,家里事多,没办法。韩学仁说,都是身不由己呀!谢处长道,是啊是啊……话音未散,手机响了,忙掏出来看来电显示。韩学仁悠着胳膊,独自朝前走去。

打来电话的人是集团公司组织部陈部长,陈部长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车西,陈部长又问工作进展如何,他说上午差不多能谈完,陈部长说那就不用再往下谈了,公司领导要找他们谈话,你把他们带回来吧。谢处长谨慎地问,陈部长,马<kbd>.99lib?</kbd>上动身吗?陈部长道,对,马上动身,这样赶天黑前,你们就能到北京了。谢处长说,好好,我们马上动身,陈部长。陈部长沉吟一下说,注意安全。谢处长说,谢谢陈部长,我们会注意安全的。陈部长说,噢,对了谢处长,你们的车子进京前,你想着跟我联络一下。还有,跟唐总他们,不要讲太多,说领导让他们回来汇报工作就行了。谢处长说,是是是,陈部长。陈部长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晚上见。谢处长说,晚上见,陈部长。收了手机,谢处长看了一眼韩学仁的背影,就匆匆回了房间。他摘下眼镜,用一条镜腿顶着下巴想,陈部长是正局级,陈部长喊的领导,至少是副部级,那会是哪个副部级领导呢?主管干部人事这一路工作的杜副总经理?还是……陈部长刚才在电话里没有把话说明,看来这次召见的意义不同寻常。那会是什么事呢?想着想着,谢处长就想到了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这件事上,认为这次紧急召见的主题,差不多就在派驻机构领导人选上了。这样一来谢处长心里就有谱了,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肖明川,已经没有能力和实力与郭梓沁对抗了,北京的好事,只能落到郭梓沁头上,郭梓沁就要走运了。谢处长在为郭梓沁高兴的同时,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谢处长戴眼镜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曹董事长,就掏出手机来,想跟曹董事长交流一下,听听他那里有没有与郭梓沁相关的信息。手机连线后,一个女人告诉他用户不在服务区。谢处长嘿嘿一笑,嘟嚷道,这条老猫,又躲到哪个豪宅里吃荤腥呢?依照陈部长的吩咐,谢处长三言两语,就把唐总和韩学仁应付过去了,带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上路了。在院门口,唐总不动声色地说,老韩,你看这事……韩学仁操着手,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来去匆匆,让人费解。唐总望了一眼车子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韩学仁也往远处看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这时在项目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刘海涛两束僵硬的目光,一直在追着那辆远去的车子。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韩学仁把放大镜夹到《考古研究》里,站起来抻抻腰,捶捶胸,打着哈欠来到窗前。夜空里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影儿,漆黑的屋外卧着几盏亮灯,断断续续的乐曲声和歌声不时飘来。韩学仁咔叭咔叭地抻着手指头,眼睛里游动着几许困意。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韩学仁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扭过头往桌子上看了一眼,并不急着去接听,而是伸手把窗帘拉上了。韩学仁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走到桌旁,拎起听筒。

大女儿韩婧的声音,急风追赶一般刮进了他的耳朵,我,爸,我刚得到消息,郭梓沁和谢处长出事了,晚上一进京,他二人就被拉到顺义培训中心管制了,听说信宇的曹董事长也关在那里。韩学仁松弛的脖子一梗,眼睛里跳出惊色来。

韩婧急促地叫道,爸——韩学仁空闲的那只手,按到了桌子上,身子倾斜着,稳住受惊的心问,知道为什么事吗?韩婧说,据说是过去的一些经济问题。韩学仁舔了一下嘴唇,眉梢颤动了一下,问道,肖明川呢?韩婧说,没听说他有事。爸,这件事,你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吗?韩学仁皱着眉头,无话可说。韩婧语气紧张地问,爸,你跟郭梓沁没什么……韩学仁挺直身子,眼里突然闪出冷光,烦躁地说,好了,我知道了。韩婧说,唉,那好吧,爸,等再听到什么新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韩学仁又把那只空闲的手,按到刚才触及的地方,语气柔和地说,我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撂下电话,韩学仁再次来到窗前。他捏着下巴想,怎么一下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呢?以前光听说郭梓沁会搞关系,在送礼的运作上有一些花样,至于说具体在哪件事上有权钱交易什么的,倒是还没有夹在哪股风里乱刮。再就是谢处长,从车西走的时候,还一副掖着上级领导特殊指示的显贵作派,怎么一回去就变成了阶下囚?

韩学仁低着头,背过手,离开窗前,踩着圈儿踱碎步。现在要不要跟唐总沟通一下?左思右想后,老到的韩学仁,并没有给唐总打电话,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北京集团公司一个要好的局长家里。

局长告诉他,郭梓沁确实是出事了,谢处长的问题也不少,他俩是被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长双规后供出来的,过去郭梓沁在贸易公司当一把手时,涉嫌行贿受贿,偷税漏税,侵吞公款,可能还帮境外的什么人洗过黑钱,另外他在房地产做副总的时候,好像也有经济问题。

局长说,眼下我就知道这些。韩学仁说,那肖明川呢?局长说,肖处长的工作,可能有变动,传说他去这去那的说法不少,关于他的一些具体情况,你最好打电话问问佟部长。佟部长也是韩学仁的老熟人,于是韩学仁就打通了佟部长家里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佟夫人,佟夫人说老佟还没回来,有事叫韩学仁打老佟手机。挂断电话,韩学仁思索了半天,还是打通了佟部长的手机。佟部长说他在外面陪客人呢,韩学仁只好长话短说,直奔主题,问肖明川的工作是不是有可能变动?佟部长说,肖处长有可能时来运转,前阵子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听说已经定下来了,先弄一个筹备小组上去,肖明川极有希望出任这个筹备小组组长,如果他能把握住这次机遇,那么日后筹备小组改办事处,或是联络处什么的,他顺理成章就是副局级的主任了。韩学仁说,噢,是这样,谢谢老弟,你先忙吧。佟部长说,哎老兄,我问你一句,在水庙线上,你没难为过肖处长吧?韩学仁浅浅一笑说,这我也说不好啊,老弟。佟部长说,那你可要小心了老韩,肖处长这一步要是迈上去了,权力可就大了,往后说督察你们这些下属局的头头脑脑,就可以随时去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检查,然后听你们的工作汇报,翻你们的帐本,撬你们的小金库。韩学仁脸上闷闷不乐,但说话口气并不郁闷,谢谢老弟及时提醒。佟部长咳嗽了几声说,当心点好,都老骨头棒子了,万一给人点了穴,那是吃不消的老东西!韩学仁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散了架,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佟部长说,哪个不知道你老东西钢筋铁骨,大锤砸你,你也挺得住啊!好了好了不扯了,客人招呼我了,记着老东西,回北京找我喝酒。韩学仁说,一定一定。

通话都结束半天了,韩学仁才长长喘了一口气。

韩学仁一落目光,就看见了压在玻璃板底下的几张照片,神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那几张照片里,最大的一张是郭梓沁和肖明川刚来时与项目经理部全体人员的合影,还有一张是他在某工地上与郭梓沁的并肩照,从表情上看,两人一副知己模样。看得眼神有些花了,韩学仁才动手把玻璃板上的茶杯等东西一样样移开,从一头掀开玻璃板,抽出了他和郭梓沁的并肩照,接着在犹豫中,又把那张集体合影拽了出来,然后轻轻放下玻璃板,把一大一小两张照片对面一扣,拉开抽屉,放到了一个记事本下面。脸色不大好看的韩学仁,这时出神地看着处理过后的玻璃板,像是在感觉刚刚拿走的照片,是否会留下影痕?抑或是某种气息?他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右手伸出去,抚摸着光滑的玻璃板,动作很精心也很耐心。当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心里禁不住感慨世事难料,命运难测。

转天,韩学仁从北京方面得到可靠信息,说是郭梓沁与肖明川在顺义培训中心分手那一刻,场面多少有些让人心酸。

郭梓沁和谢处长在两名纪检监察干部的监护下,刚往小黄楼方向走了几步,就被肖明川追上了。

郭梓沁停下步子,犹豫着转过身。谢处长也不往前走了,扭头看了一眼,就又把头扭了回去。

咫尺之距,两人男人的目光,又像昨晚在车西喝酒时那样缠绕在了一起,只是这一刻他们目光里的内容,与昨晚大不一样了。

肖明川看着郭梓沁脸上的那道划痕,身子禁不住抖动了一下,两个腮帮子上的肌肉,顿时硬成了两个疙瘩,他提上一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郭梓沁,感觉到了他的身子正在打摆。

肖明川哽咽地叫了一声,梓沁——

自知大势已去的郭梓沁,尽管这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抬起手,在肖明川颤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打了几下!

正文 后记 生命人重返人间

毫无疑问,生命重返人间,是指生命离开过人间,而生命离开过人间的界定词语,想来只有死亡二字。我的生命离开过人间,也就是说我的生命曾经死亡过——带着我手头上即将杀青的长篇小说去过另一个世界。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这段路到底有多长,我没有距离概念,只知这是生命的一次意外出轨,无法抗拒。生命重返人间,历险的记忆与神经,思想与情感,在生死极限这个高度上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强行做了一次检索,这就使得现在的我,在看一些人和事时,冥冥之中就多出了一只无形的眼,很诡异,或许这就是生命的造化吧。还不仅如此,当再次面对我的,我心里就有种别样的感激,这别样的感激包容了我的生死轮回,并且被我重返人间的生命滋养得灵透、柔韧、膨胀,它喷发的源头,我想一定就是生命的复活地带,目标指向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安然(黎云秀)女士,再一个就是我自己。

短暂的死亡,赋予了我一颗永久珍藏的心,当我用再生的目光去重温这部小说里的某些章节,尤其是责编亲手改动的一些词句和段落,记忆里就会响起无数个有关小说人物命运走向、心理描写、情节设置、细节铺垫、不同身份人物之间的对话腔调等商榷电语,还有我后来多少有些告饶的搪塞,我觉得再改下去真的吃不消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改过多少遍了,但此时感觉这些,亲切依然不说,又多了一层对编辑良知与灵性的解读。一部小说,诞生在作家手中。无疑是作家的创作成果,但发表前如果能在一位心智超然的编辑手里得到完美呵护,那这个作家就是个有福分的作家了。

至于说感激自己,听起来有点做作,有些发嗲,更有卖弄的嫌疑,但我还是要感激一下自己,因为的结尾,是我重返人间后改写出来的,我生命的再度完整,使这部长篇小说也同样得到了完整的机会。现在有必要说说我暂别人间的大致过程。2006年12月1日上午,我与鲁院师兄、天津作家王松,以及东莞市文联的曾小春、胡海洋、司机小林从东莞市区出发,送评论家雷达先生去深圳宝安机场。后来在返回的广深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车祸,给一辆货车追了尾。事后我听说,我们那辆自重两吨半的别克公务车,生生被项出去六七米远,车屁股给撞没了,肇事车辆的牌照,钢印一样。清清楚楚地盖在了别克车瘪陷的屁股上。当时独自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我,在一声可怕的巨响声过后,便将使用了45年的生命,傻呵呵地交给了死神。其他人无一受伤,幸运之命啊。我是在120救护车去往深圳松岗人民医院的路上苏醒过来的。我没有外伤。神智清醒,四肢能动,就是言语费劲,到了嘴边的心里话,死活变不成声音。后来在医院里,当我能顺利开口说语时,王松竟然大男孩儿似的,再一次泣不成声,患难与共的东莞朋友,这时也都为我制造的这一生命奇迹惊喜在脸。

我没有死,我感激自己,因为我的生命在高速公路上挑战了死亡,也浸透了朋友的泪水与关爱,所以我要用从死亡里打捞出来的感动,向我的生命和朋友完成一次刻骨铭心的致敬,也向我爱着的文学,再次迈出不可回收的一步!

于卓

2006年平安夜写于廊坊康乐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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