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精选集1·奇幻夜 - xp1024.com
《怪谈精选集1·奇幻夜》


正文 味噌汁

“喝点滚烫的味噌汁吧。”护士和子给野间忠夫端上一碗节日的杂煮,“我已经为病人到寺庙去祈福,消除一百零八个烦恼。”

野间忠夫缓缓地接过了碗。

预备离开疗养院时已是新年。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渐渐不愿想起。

他是战败国的俘虏。被苏联方面从西伯利亚遣返中国,曾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六年。即使是满洲国的皇帝溥仪,也同一待遇。

终于他与一批同僚获释,在舞鹤登陆,回到和歌山县。

他并没有马上进老家的门。他得了一种极奇怪的病症,这四十多岁的军人,不肯喝水……

又住院五年,说是痊愈了。他近日比较乐天,而且善忘。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因为针药和电疗的结果。

野间忠夫迟疑地看着那冒着氤氲蒸汽的味噌汁。他渴望了很久,过年了。他平静的新生活。

和子鼓励他:“慢慢喝,里头有小年糕呢。”

学习自己喝汤,唇凑近碗沿。圆形的小镜饼,浮荡而黏腻。她笑:“先小小地喝一口——”

蓦地,他抖起来。

又是那只小手!它还在!

细嫩,白胖,长着梨涡的小手。无辜而天真地伸张着。像一下最终的哀求……

野间忠夫脸色煞白,那条冰凉的回忆的蛇又爬上了脊背。他分明见到了它。他又见到了它!霹雳一声碗摔在了地上。

“烫着了?”和子皱皱眉。

他嗫嚅着:“……没什么。”

小手搔抓到他心上。轻轻的,很痒。

“我好了!”他强调。

日子并没有过去——

野间忠夫奋力地喊:“杀!杀!杀!”用他惨烈的叱喝来壮胆。

花姑娘!

一脚踢破木门。这村庄已经被“征收”。别说鸡,连鸡蛋也找不到。但他曾杀得那么痛快,心底总是有些什么要宣泄,它在里头跌跌撞撞,找寻出路,他要花姑娘!二十五岁时入伍,高小毕业,一向只当卑下的搬运工人。只有坐在战场上才是强悍的侵略者。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随军登陆吴淞铁路栈桥。中国军队从上海撤退,他们步步进逼。十二月十三日,占领南京。

南京!中国的首都!

谷寿夫团长下令解除军纪三天。屠杀开始了。一旦掌握武器,占尽优势,野间忠夫已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士兵。学校的老师、寺庙的和尚、报上的招募广告、广播上的“玉音”……都是这样教晓他。

炕上瑟缩着一男一女,灶上冒着热气。

他像一头兽地看着她。先把男人抓出来。

在“战争”神圣的遮荫下,只不过一个士兵,一般人良心绝不允许干的任何事情,他大白天就可以为所欲为。

眼睛红了。

这个一塌糊涂的狗窝似的家。

野间忠夫一手扯开染了血污的棉被。唔,先把男人抓出来——

稚嫩的男子,十三四岁,头发剃得想刺猬,脸上涂了泥巴和锅烟子。

女人紧张地盯住他俩。

太有经验了,突如其来地伸手在下体摸了一把,他惊惧地护住,“他”是个姑娘!

野间忠夫狞笑着一扯。女人咬牙扑倒地上,屈辱地哀求:

“求求你,放过我妹子。她还小,我代她!”

女人挺身而出,卑贱地先拉开自己的衣襟,挡在他与妹妹中间,她流泪:“我代她!”

他咆哮着把妹妹推到墙角,女人死命纠缠,妹妹咬他,踢他……

“鬼子!禽兽!”

野间忠夫盛怒地抓住她的头,撞向转头造的墙上。妹妹软软地垂滑。

女人狂哭。

他重重地扇了几个巴掌,在她昏眩痉挛的当儿,撕扯下裤子,像野狗似的扑上去。

“哇哇!”

突然,是婴儿的哭喊,凄厉地一声紧似一声。

他马上扭过头来。

女人光着下体飞扑到一个木桶旁,几件衣服盖在上面。她用整个身子捍卫着。野间忠夫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浑身哆嗦,但非常坚定,她的眼睛警告他,无论如何,他不可以动孩子一根毫毛。

连一个这样的女人也征服不了!他觉得是耻辱,他是战胜国、统治者,他是英勇凶悍的关东军士兵。一脚踩上她肩膊,一手把她的臂拧弯,不费劲地把婴儿倒提起来。

“不不不!”

婴儿哇哇地在半空晃荡。

母亲发狂地,捡到什么用什么扔他,妄想抢回孩子,她抓住他上衣,伸尽了手,沾不着边儿。蓦地摸到他的军刀。他警觉:

“八架野鹿!”

野间忠夫抽出军刀,猛地向她颈部劈去。

——一下子,时间僵硬地凝住了。

刀很锋利,但慌乱之中,用力不当,只是斜斜地劈下,头颅半侧地吊挂着。

嘶——嘶——嘶——泄气的声音。

她很痛苦,用爬满蜘蛛似的红丝的眼睛死盯着孩子。伸出不听使唤的手,企图把头颅扶托回原位。她也许只想说: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毫无节制地哇哇大哭,因身子倒转过来,那哭声很难听。像锥子在刮铁片。

野间忠夫恨透了这不如意的一天,什么都得不到,白费力气。

灶口有个冒着热气的锅,他翻开了锅盖,正煮着一些浮着叶子的汤。他把所有的怨愤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一下手势——

婴儿凄哑地沉默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多少年了。战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诿过于身为战争的工具,方被引领实施这一切残酷而又恐怖的军事行动。

某一天,这只煮熟了的小手又如故人般,找他来了。

野间忠夫一直不怎么肯喝水。

口腔里一点唾液也没有,舌头紧贴着上腭,胶结在一处,那么干涩、枯竭。只渴望喝一口水——每当他受尽煎熬焦灼的唇凑近时……

没有控诉,没有斗争,那是世上乏力而又柔软的,婴儿的手,黏腻如软软的小年糕。

枉死的亡魂太多,不知向谁索偿。也许只因最初的记忆中有他。不肯放手。

野间忠夫很长寿呢。今年七十八岁了。

这诡秘的惊怖惆怅,一直伴他老去。没有人可以分担,只是永恒的隐疾。他不能死,他得这样活下去……

正文 钥匙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的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逼切地找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其间,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肉、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的“PERFECt DAY”和“SEX ItS”,我摊开一地试用APS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有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干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铜锣湾的已经酒吧认识阿力。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但这几天,我都流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条门匙,都没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情形有点可笑。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足球无休无止地动弹不安。我在冷气间瞌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网”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浪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我只需头脑亢奋就便成了。

忽地门铃声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寄出。

我没有存钱在银行,不是他们的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收件人:“PAUL ChIU”,这是我的英文名字。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有我怀疑这信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编号是B237ZQ。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唯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我保管。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

“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没有租用多保险箱,也从未交费。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

“呢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

“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费用付过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是‘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到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呢外婆哄我,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呢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情。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复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唏嘘。

“呀,BAD-LANDING!”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复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紮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

<small>(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small>

<small>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small>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喀嚓。

正文 纠缠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

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small>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small>

<small>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small>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

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不要紧。”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那样掀书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头的那种吧。”

“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指头暴露在空气中,仍然会爆拆。”

他不作声。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么的一宗小事,他竟然还皱眉呢。

我很感动。

“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伤口,它自己会好的。”

一切伤口自己会好,有时侯你且不发觉有任何伤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对付他的蜡纸,企图尽善尽美,不遗余力。

耶稣对待世人,也不过如此细致温柔罢了。谁又肯为谁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术时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刘郎一定不会以为我是为他死的。

他一定认定是陈六姑的钳子没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捣黄龙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为我怀了他的儿子,不想要,才去动手术。

但此等勾当实在不可对人言。大家只捡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

<small>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small>

<small>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small>

<small>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small>

<small>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small>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玻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玻”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看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病”,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我要回我的儿子……——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床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床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纪念品。摸摸他的头。头发!

这里什么利器也没有,刀与剪都不会唾手可得。只有一个指甲钳。

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玻不用艰辛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

然后误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

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

正文 白虎

死者是四十二岁的卡萨吉里殊。

死在白虎的笼中。

据目击者道:

“下午三时零九分左右,男人不知如何进入白虎笼内。那时母虎午睡,小白虎在游憩。男人认定了它,与之有言语及肢体接触——谁知白虎突然目露凶光,两耳直竖,发狂地用前掌啪嗒一下把男人打倒在地,然后冲向前咬住了他的喉咙。男人极力挣扎,大声狂喊,‘为什么?为什么?’白虎噬断了他的喉咙,还在地面用力拖出一条血路。我们都吓呆了。不久,齐向白虎发出吆喝,企图阻止。但它闷吼,用利爪把他的身子撕扯,血肉模糊。扰攘了好一阵,兽医来了,远远给它开了麻醉枪……”

目击惨剧发生的游人,其实没听清楚,在混乱中,卡萨吉里殊是这样狂喊的:

“雅迪莎,为什么?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为什么?”

三岁的雌性白虎拉娜,被麻醉后独立囚禁,专人看管。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兽性大发,之后又眼有泪光。

还有,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它。

白虎是世上受保护的珍惜动物之一。

根据历史记载,现时世上只得二百头白虎。统统是一九五一年在印度捉到的一头孟加拉虎之后裔。全身“白化”只剩黑斑的老虎,是动物制造色素的基因出现变异而致。

一百年前,亚洲共有九种老虎,但时至今日,大部分已绝种,仅余印度虎、孟加拉虎、东北虎、华南虎。数目日益减少。

这头小白虎,是当局安排因近亲繁衍已近退化的白虎,和一头颜色普通的老虎交配,以其后代再和白虎交配,“隔代”而生。

那么,是卡萨吉里殊对这珍稀的奇兽情有独钟吗?——但他以身试法,实在有些不智。再者,究竟是他想谋杀白虎,抑或把白虎带走?动机成谜。

饲养员作供:“白虎天性多疑善妒,但不至于如此强悍攻击。它久困铁笼中,野性稍驯,除非受到特别的刺激。”

死者是新德里的富商。斯文有礼,受过高等教育,说一口流利英语。印度是贫富极悬殊的国家,卡萨吉里殊乃餐饮业巨子,没有人可联想到他会横死在海德拉巴市的动物园中。

警方和动物园方面受到一点压力,他们得尽快破案。

先追查死者最后露面地点。

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海德拉巴不算游客区,来了个富裕的客人出入,大家都注意到了。

他曾在酒店房间里致电动物园负责人:“我要见雅迪莎,我要把她带走。”

他口中的雅迪莎,即是白虎拉娜。

动物园的负责人没好气。

“先生,我认为你最好去看精神科医生。”

有些人恋物,有些人恋兽,都是心理变态的疯子。

但卡萨吉里殊的下属都可提出证明,老板心智正常。且他日理万机,头脑精明。

举个例,向来印度人受英国酒文化影响,独爱威士忌,多过白兰地。他们喜欢烈酒,少喝啤酒。但这两年的夏天,酷暑难熬,老板看准了休闲酒吧以冰冻啤酒吸引年轻白领,时尚之余,大有进账。

他还结合印度风俗,调出鸡尾酒式“血啤”,即在啤酒中加入印度人最爱的番茄酱。

——想不到他倒身血泊,自己成为“血啤”。

警方在他的贵宾套房中,发现一大批资料——书籍、旧照片、日记……其中一本日记,已被掀得有些残破了。

是一九九八年,死者与妻子同游北方邦亚格拉“泰姬陵”的一些恩爱记录。

妻子名字就是雅迪莎。

他们每有假期,都爱到这如同白色绮梦的“泰姬陵”,携手共度宁静而深情的满月之夜。

银色的月光之下,正方形,高度超过四十公尺,全以坚硬而纯正白色大理石建成的陵墓,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反映着白得带紫的神妙光泽。

陵墓四壁与内部以珠宝玉石镶嵌,大门是红色砂岩营造。为了这一片梦幻白,原来动用了二万多名工匠,经历二十二年,花上了二亿三千万美元……

但感动他们的不是豪华宏伟,而是它的意义。

蒙古王朝莫卧儿第五世帝王沙贾罕,娶了美貌贤淑的蒙坦斯玛哈(“泰姬”)为妻。她为他生下十三名子女,最后在随夫出征途中,因怀第十四个孩子难产而死,生离死别,令沙贾罕一夜白头。那是一六二九年。

泰姬生前曾向沙贾罕提出四个请求——死后为她建立一座辉煌的宫殿、另觅女子再婚、善待子女以及每年的忌日能去墓前探望。雅迪莎说:“我也向你提出这四个请求。”

卡萨吉里殊制止她:

“这些我全部不能答应——因为若你死去,我就如同没有灵魂的石头,还有什么作为呢?”

历史中的沙贾罕费尽心思兴建“泰姬陵”,还在对面给自己准备了另一座辉煌的黑色大理石陵墓,以桥相连。但他执政末年儿子政变夺位,把他幽禁,长达九年的黑暗岁月中,只能向爱人陵墓遥祭,溘然长逝。

卡萨吉里殊向爱妻道:“我们不要羡慕死后的华丽,珍惜生前每一刻才最重要。”

“是的,”她叹,“当我的骨灰随圣河的水流入南端印度洋时,最好的祭品和祭礼也是空虚。”

——一语成谶。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

没有过排灯节,节目中供信众参拜的“毁灭女神”像尚未修葺好,雅迪莎因心脏病入院。

一直在半昏迷状态。

卡萨吉里殊握着她的手,三天三夜不愿放。他有钱,但他买不到生命,不但来不及生下子女,濒危的人也无法延长多一秒钟。

最后的一刻,她忽然清晰地喃喃自语:“我见到白色,我见到一片白色,好白好白……”

恒河是印度的圣河。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经历了千年文明洗礼,印度人仍坚持他们的古老习俗和仪式。

早上五时,天没有亮透,是浅浅的紫色,雾气笼罩下的恒河岸边,已有潮水般的人群涌至。

来自印度各地的朝圣者开始挤满了码头、阶梯……甚至半身已浸浴在河水之中了——他们相信恒河是由三位一体的真神脚趾流出来的圣水,可以把灵魂彻底洗涤清洁,变成新人。

他们庄严肃穆地面朝东方初升旭日膜拜、念诵、冥想、沉思,各有各的形式。

也有人洗脸、漱口、洗耳、洗头、擦身、抹油膏、洗衣服、晒衣服、点燃蜡烛……有些浸在水中,双手合十,虔诚祷告,然后把圣水喝进肚里。

这些圣水,虽然混浊得呈褐绿色,受尽污染,但他们相信,唯有圣河,普度众生。

一列豪华的车队火速吧雅迪莎的遗体送到瓦腊纳西——梵文的意思是“神的入口”(火“喜马拉雅山雪水的入口”)。

瓦腊纳西是恒河流域七个神圣地方中最接近真神,最永恒的心灵休憩所。任何印度教教徒,有生之年都要来此朝拜一次。死后,也希望尸体在这里举行火葬救赎,否则人生就冤枉了。

卡萨吉里殊吩咐所有人:“必须在死后二十四小时内,让雅迪莎遗体火化!”

在曼卡力河堤的火葬场,除了小孩、传染病患者、意外横死者和人瑞之外,每天都有尸体送来火化,正如每天有人出生。贫穷的人付出一个卢比解决后事;浪漫的人出殡行列满是花香;孝贤的人为父母长者衷心默祷……

卡萨吉里殊把亡妻用传统的红布包裹,几个下人扛起来,放到恒河中浸泡一下,洗去罪孽和忧愁,尸体摆在高大宽敞的台阶上让水流干,然后放置木堆上,再浇上油,由最亲爱的人点火……

灯笼升起了。

眉间点了朱砂的尸体发出焦臭的味道。

最后化成灰烬。

最难言的痛楚,是生死无常。最宽怀的一刻,是深信地、火、水、风、空等五个元素通过肉体被破坏,最终也回归天界。

一个蓬头垢面、长发长须、破旧的布条胡乱披搭纠结着的修士,向卡萨吉里殊道:

“她会再来的。”

又道:

“她会告诉你的。”

日照当空,尘归尘,土归土,爱情、财富、名利、权势,都是圣河中一撮灰,滚滚南流,永不回头。

他把玫瑰、夜来香、万寿菊和香草,放流恒河,然后用名贵的金属瓶盛回去一瓶圣水,供奉在她的灵位上。

他没有另觅女子再婚,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三年来,每年忌日都祭拜——他没有为她建陵的宏愿,但他相信那个梦!

最初,总是梦见白色。

渐渐,他梦见一双炯炯有神的,不像人的眼睛。

他梦见一个柔韧但矫健的,不像人的身体,白色的。

他梦见尖利的牙齿,钢刀似的指抓,带粗硬肉刺的舌头,铁棍似的尾巴,又长又硬的胡须,又黑又大,还在夜间发出绿色的光芒的眼睛……

这个月圆之夜,他点燃蜡烛,在“泰姬陵”旁的朱木拿河,因为思念和疑惑,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中。

直至不知名的黑鸟,发出尖锐怪叫,划破夜空,也划醒了他的梦。

他明白了。

他相信“它”就是雅迪莎的轮回转世。

三年了,她再来,她用这个方式告诉他——她已变成一头白虎。

痴情的卡萨吉里殊决定找寻这头白虎。

他用尽一切方法打听——其实不太困难。

印度动物园都有白虎的记录。

刚满三岁的白虎只有一头。

在海德拉巴市。

梦中的白虎,深深地望着他。他知道,他非得把她带走,到一个没有世俗烦嚣骚扰的地方,好好地再续未了缘。

卡萨吉里殊近日只有一桩心事,世上没有一个人知悉。

动物园中的饲养员在死因法庭上继续作供:

“我已是第三次见到这个人了。他最初在铁笼外徘徊整日,与白虎拉娜痴痴对望。时间到了,要关园了,他依依不舍。第二天一早又来,恳请我放他进笼内。我怎么会答应,太危险了——他掏出一大叠钞票,看起来足够我好长时间花用,这诱惑也很大,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他是个疯子,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原来他早已在电话中劝告过他了……”

当饲养员第三次见到卡萨吉里殊时,他已是被白虎咬断了咽喉,死不瞑目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卡萨吉里殊的信念没有人了解,当然也没有人支持。

他是偷偷潜入园中。

然后攀入铁笼内。

当他勉力进行这危险的攀爬时,还摔倒过两次。手脚都被嶙峋的石头和尖锐的树枝划破。为了和她相会,他顾不得伤势,根本不在乎流血。

这不是巧合。

他梦到白虎,而眼前的白虎是她死后的化身,刚刚三岁。他已等不及了。

是的,白虎拉娜见到他,马上又微妙的反应。

他惊喜又慌乱的挥舞着双手:“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很挂念你!”

白虎想他趋近,非常专注,目不转睛。嗅觉灵敏,视力优秀,步履深沉。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在电光石火之间,白虎痛苦而疯狂地吼叫,极度冲动,如天性指使,身不由己。一阵狠恶而腥臭的疾风中,突然目露凶光,两耳直竖,发狂地用前掌啪嗒一下把心爱的男人打倒在地上,然后冲向前咬住他的咽喉。他极力挣扎大声狂喊:“雅迪莎,为什么?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为什么?”

没办法松开利齿,她噬断了他的咽喉,还在地面用力拖出一条血路。

他的血!

他的血!

——当他走过来,当自己趋近,她似乎记得一点,又认得一点……

但,她嗅到浓烈的香味。

自他身上,手上,脚上淌血的伤口散发出来,刺激她的嗅觉神经,传至大脑。血腥的诱惑,盖过一切。老虎的天性便是渴望和攻击。这是她久违的美食,绝对不可以放过……

她是母亲河儿子交配而诞下的良种,“隔代”而生的珍稀奇兽。人有所谓乱伦,大逆不道,但兽不会。

人有盟誓、思念、忠贞、痴恋、永恒,和再续未了缘,但兽觅食、交配、各据山头,为优良后裔斗争。还有,从不控制自己,毋须承担后果。

杀机一起,已成定局。

或许,她曾经是人,但咫尺天涯,兽就是兽。

她嗜血。

正文 素卿

舒娜拍拖五年,下个月中便到泰国旅行结婚了。

她有个在旅行社工作的旧同学,告诉她机票就快全面涨价,所以她一早乘搭地铁过海,快快出了票。两个人起码可省回两百多元。

还没结过婚已像柴米夫妻般精打细算。舒娜一笑。

九时零五分。人很挤,都是上班的工蚁。地铁每日载客约二百万人次,她便是其中之一。世上每日都有情投意合之男女走在一起,她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生活不新鲜,总在意料之中。

地铁离开尖沙嘴站,驶进海底隧道后不久,车便停了下来。太常见了,也许得耽误三五分钟。

但停车后不久,车厢的灯灭了。空气调节也停了下来。

“由于控制系统发生故障……”

乘客听到广播,唯有无奈等待一阵。

舒娜想,到了泰国,尽情地吃喝玩乐,哗!一个容光焕发的蜜月新娘,要些什么,男人总得由她……

根本忘了待会要面对那极为挑剔的客户黎姑娘,投诉公司赶出的一批成衣货物,洗水后有点变形,需要另外配料重造。

“你呀,”东尼这样讨她欢心,“成天对着那些设计得奇形怪状的新衣,其实你随随便便,不化妆的样子更SEEt。我喜欢清秀点的老婆!”

“哼!我知道你意图禁止我打扮,最好即时饰演黄脸婆。”舒娜腻在他臂弯中,“钱是我赚的,我有权大花。难道还要学你去买外币?”

提到外币,东尼马上噤声。澳币高升时他没有放出,后来一直跌、跌、跌……

两个人的钱今后要合起来组织小家庭,前景明明可见。没关系,他是她的大顽童。

车厢越来越闷热了,臭汗和奇怪的酸味,她被挤压在中间,十分难受。但甜蜜的思绪并未为丑恶的现实所污染。

司机宣布正在抢修。

舒娜看看手表,差不多四五十分钟了。大家非常不耐烦。

地铁突然开动,走不到几秒,列车连番紧急刹掣——原来是利用后面的车卡推动坏车前进,但无效。

地铁通车十多年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全部乘客得走往车头下车,徒步走过海底隧道。

“回水!回水!”

“哗!精彩,活到这样大也未试过行路过海!像走在黄泉。”

“小心钱包呀!”

“迟到了!老板一定以为我在作古仔!”

“车尾有人晕倒!”

“有没有搞错,黑麻麻,怎样行?”

“喂,你想非礼呀?”

嘈杂的人声,加添烦躁。几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随大队沿着路轨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给东尼听。你以为人人都有这宝贵的经验吗?只恨没有照相机,否则可以拍照留念,将来给女儿看——第一个最好是女儿。不过计划三年后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兽。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哪有时间行揽?”

“你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洞,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刹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逼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月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神情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什么最后一班?到哪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嗖嗖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正文 一根绣花针

阿国拿着一根绣花针,手有点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装修工程也跟进不足,一定不对劲。

行内一个资深的装修工人,给了他一根绣花针。告诉他乡间流传的土法。周师傅教阿国:

“把针倒插在床褥中,剩针尖向上,然后用床单覆盖好,别让她发觉。”

“有什么后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惊,豁然开朗,一切明白了,就不会再来。”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呀!”周师傅说,“你把一个气球戳破了,能回复原状吗?气都跑掉了。”

阿国的手颤抖。银色的绣花针在黑夜中一闪,像哀怨的眼神。

已经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头蹑手蹑足的小猫,无声无息地如往常过活。

她一向安静。小名也同他家那花猫一样。当年不识她,他是这样地唤猫。后来认识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桥,话匣子马上因此大开。

有了女人,花猫留给母亲。

厨房传来水声,碗碟的碰撞声。之后,是洗衣机的闷哼,一下一下,摇晃着人的灵魂。

记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听到厨房发出声响。他不以为意。起床后,见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没有上心。

这一阵,总是心不在焉。

本来最恨洗碗了。

相恋五年,结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盘两胜,或是十五二十。输了那个垂头丧气在厨房劳役。这也是年轻伴侣的情趣。

花花对他很体贴,常常故意输给他。

——不过,出事以后,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驾着梦寐以求的跑车型电单车,载着花花兜风去。

“好开心呀!储了两年钱,终于还了心愿!”

电单车汽缸容积四百毫升,马力五十九匹。

“还安装了‘大包围’外壳。”阿国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紧紧搂着他的腰。这价值五万七千元的风驰电掣太贵了——不过只要阿国开心,她就满足。花掉了一笔积蓄,得罚他洗上一个月的碗……

车子在公路高速飞驰。

在回旋处,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车和人也凌空弹起,再撞向灯柱,然后堕在一地的铁片和锐利的碎玻璃上。

阿国翻了几个筋斗,左手和双腿剧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国急忙匍匐爬行,艰难地伸手向前。他凄厉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么样呀?对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么样呀!你有没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着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谁?在哪儿?你是谁?为什么?我要回家!门呢?门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刚才吃的牛扒几成熟?我们结婚多久?你千万不要睡着了!”阿国竭尽全力紧握她的手,问一些最简易的问题,但她回答得什么困难。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徐徐地,合上双眼。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医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头部重创,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个月来,阿国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没有征兆,也没有预感,事情就发生了——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呀!

没一晚可以一觉睡至天亮。忽地惊醒时,眉头是皱锁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识的时段,心情仍极悲哀。

大厅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未几,又停了。想一想,奇怪,这三天来,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莫非是自己有梦游症?怎么会?此刻明明是醒着的。静心一听,水声!

阿国起床,蹑手蹑脚,轮到他变身一头探秘的猫,蹿到厨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别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务。她巴不得天天为丈夫洗碗。

阿国心知肚明,大吃一惊。

在黝黯的厨房,外面微弱的灯光和惨淡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她甚至没有用热水,亦不戴胶手套。青白的双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国吓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惊动她。

怎么办呢?

他只好又蹑手蹑脚,像一头逃躲的猫,蹿会床上,大被蒙头,瑟缩一角。等到明天?时间过得特别迟缓。时钟接近停顿。此情此景,如何睡得着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龙头和洗衣机也关掉了?

阿国正想伸头出去窥探一下——只见花花着地无声若无其事地,竟然已站在床畔,还钻进被窝中,像从前那样,顺理成章。

阿国骇怕得屏息静听。

花花没事人般自顾自闲话家常:

“天文台说过两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来。”

又道:“我织的围巾在第三个抽屉,你明天记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条好帅!”

想想,又省得:

“不如换了窗帘才过年,好吗?圣诞去不成日本了,谁叫你买车?没钱了,努力再储蓄吧。”

不管阿国身子僵硬,牙关打战。花花叹气:“昨天我回超级市场上班,收银机的座位已换了新人了,没有人理我。公司真没人情味,辞退我也不给一个月通知。唉!年近岁晚,很难找工作呀……”

花花辗转一下:

“我记起一些东西——又记不大请楚。我好像要到哪儿去?我不想去。我回来后,总是下意识要寻找一扇大门……”

阿国问:

“是什么大门?我们家的大门?”

“不。”花花皱眉,“那扇神秘的大门,若隐若现。我不想推开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开它。我不要!阿国,我又逃来你身边。我这样来来回回的,好辛苦,头便疼了。”

她瑟缩:

“我怕我推门走出去后,认不得路回家——年纪大了,记性差了点,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事。阿国,我提早患了‘老年痴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阿国鼓足勇气,哆嗦:

“夜了,别想太多。明天再说。”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怆然给她严严盖好被。隔被轻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觉。”

“真累!家务总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没事了,乖乖睡吧。”

阿国泫然:“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不忍说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

她拒绝推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经不再是凡尘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尘、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经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体温,爱与被爱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辽阔的奈何桥。

拎着一根绣花针的阿国怎狠得下心来,叫她“豁然开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强留到几时?

面对生死,束手无策,任由命运拨弄。但我们只能顺应,并且适应。

一个死去的人有他该走的路。

也许在五分钟之后,花花如前爬上床,遭绣花针一刺而醒,满目惊怖。虽恋恋不舍,迫得烟消云散。

从此不能再见。

她从此不会再回家!

从此。

不会。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国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决定……

正文 蓝蜘蛛

非常苦恼——自从女人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令家中杂物越来越多。堆满了小房间、厨房、衣柜,连天花板的暗格也快摆放不下了……

这些杂物不重,但颇为阻碍。都是一些“空罐头”。

女人也担忧这些“空罐头”终有一天被揭发。废料的处理令人伤透脑筋。

三年前,女人仍是一个五呎四吋、文静而标致的业务经理。身材纤巧但双腿修长,喜欢穿细跟高跟鞋。女人常常觉得腿比脸的分数高。

成衣厂老板,蔡志翔,就这样爱上她。

女人,有时在凌晨二时急电。

声音透着恐惧:

“有……有一只手掌般大……的……蜘蛛在天花板——”

那黑茸茸的红斑蜘蛛,其实个子不大,腹部鼓鼓的,一动不动地伏在天花板正中。但指抓很长很长,半伸半曲,如一只鬼手。

不知怎么办,吓得泪水都淌下来了。女人终于忍不住,把天天见面的男人找来。

——败在一只蜘蛛手上。

男人马上赶来,把它干掉。

她知道,他是自妻子身边,找个三方面都心知肚明但又装作无事的借口。

男人二时二十分到了。

他四时才离去——他仍得回家,睡自己的床至天亮。

后来他说,正与妻子分居。

女人希望他在她床上,或她在他床上,缠绵至日出,一起上班。她不是一根“事后烟”,和一扇在黑暗中给带上的门。下课铃声一响,各人回家做功课。

她的血冷,体温不够自己用。

再实在一点,难道不能共同创业,开设分厂、分店……名正言顺吗?

某个星期五晚上,大约八时半。在洗手间墙角,又见到一只蜘蛛。它是暗蓝色的,八爪生着灰黄色的刚毛,并有人字形重叠斑纹。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太近的缘故。她又马上给他打电话。

接听的是蔡太太。蔡太太平静地说:

“蔡先生不在香港。他决定把工厂和两间分店结束,把业务搬至内地发展。”

“什么?刚下班时没半点蛛丝马迹?”

“我们夫妻间的计划,不宜过早向外人透露——不要紧,下星期一我会正式公布,并遣散员工。你帮了他几年,遣散费和特惠金斗不必担心……”

“但他人呢?”

“他北上了。”蔡太太叹气,“你知这金融风暴,最近股市又那么惨。我不助他善后也说不过去。”

女人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分居了么?”

蔡太太笑:

“什么叫‘分居’?”

又安慰:

“这手提电话是我在用了。有什么需要你再打电话来。经济上我们是帮不上,但诉诉苦一定开解到的。”

这个号码不能再沟通了。但一下子失业,又失去一个男人——不,老板,怎么办?她的肺腑空洞了。

关上所有的门窗用毛巾封好缝隙然后开煤气?湿着双手抓电掣?把头放进启动中的微波炉?到医院看病乱吞他们经常配错的药?用山奈煲汤?跳下路轨冲向开来的地铁?……

蓝蜘蛛就在墙角。感觉到它正冷冷地瞪着,微微地呼吸,不动声色。也许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后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率先发难,飞身到厨房取出一瓶杀虫剂,想着它的头脸爪子使劲地狂喷。蜘蛛慌忙觅地逃生,无论它往哪儿横行奔窜,她都不肯放过,狠狠阻击。几乎耗掉半罐杀虫水。它在汪着的毒药中抽搐。意犹未尽,拎着身边任何硬物,棍子、洗马桶的刷……迎头痛击,它早已眩晕,手脚只悸动,再无挣扎力气。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变成一滩滩难以辨认的蓝黑色的恶心浆状物。按捺着震栗,捡拾起摔进马桶,由大水冲走。如是者反复七次。

而洗手间兵荒马乱,仿如浩劫。

才在激动中,颤抖地瘫软,倒在地上,担心它有同党,有妻子,有儿女,有亲友……会在黑夜中忽地冒出来,为它报仇。所以一整夜没有关灯。

忙碌地收拾残局。开动吸尘器,把全屋彻底清理,从内到外洗擦一番,喷上杀菌清新剂,连空气也换过。忙了足足两天,是一个难忘的假期。

女人要到失恋时,才知道自己胆子大。

她再也不奢望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星期一不用上班。得到一笔钱,是男人“遣散”的代金——为了遣散她,他的工厂跨了?他不惜跑掉?她败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一连三天,都在兰桂坊的酒吧中喝得半醉。不理睬任何人。

第四天,这里举行了一个“变身派对”。

来的都是专业人士、高级行政人员。律师、医生、投资顾问、建筑师、工程师、美容专家、心理治疗师。

十二点钟声一响过,来时穿戴整齐,一身套装的客人们马上进行“变身”。看谁在十分钟内变得最离奇古怪。改头换面,前后判若两人的,便得无耻大奖。

日间压抑得很痛苦的上等人:有的扯掉领带穿上透视装,还是鲜红的。有的把头发网上拉扯然后喷上桃色,竖立如箭。有的上衣一脱,便是BRA-tOP。有的索性只穿三点式渔网,本人随时脱网逃生。有的把大型垃圾袋套上身,跪在地上任人鞭打……

夜更深了,人也更疯狂了。一地都是碎玻璃和酒。在走廊上,两个同性恋的男人正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哭得狂妄——女人认得在前面担任“O”的那位,是她“前老板”所租工厂大厦的业主。他拥有一幢大厦,却失去了性别和尊严。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日后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这天她喝得很放肆,醉得连一双鞋子也失踪了,赤着脚,醺醺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呕吐。好像把心一并吐掉。大力漱口,如同灌肠清洗身心。不消一刻,已经空虚。

梦猛开了水龙头,冷水迎头盖脸的冲泡了好一会儿,抬眼,在镜子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是个短发、苍白、眼睛大大的美女。一身黑衣。关怀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衣服弄脏了。”

“脱掉它!”

“……”

女人迷惘地望着黑衣女。她竟踏前,一手环着腰一手搂着肩,便吻上她的唇……竟然来不及也没有力气挣扎。

不知为何,好像才过了五秒钟,也好像大半小时,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岁月既缓且急地消逝。悠悠张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仍湿,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身上的衣服确然被换过了。是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但那个女人呢?

一切像骤然醒过来抓不住的梦。最后连梦也没有了。

女人开始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了。一出来,遇到一绺头发染了绿色的男人。他向她吐吐舌头,见到银光一闪。

是他的舌环。

男人含糊地瞅着她,挑逗:

“你背上有怪物!”

女人看不见,他送她回家,把那件黑衣脱下来,黑衣上是只银蓝色的蜘蛛,在自织的罗网上,睥睨一切。

他还惊诧:

“咦?蜘蛛文身?”

什么?扭头,照见那只蜘蛛,烙印一样,熨帖地伏在她裸露的背上,是文的。

她一惊,用温水大力洗擦,洗不掉。水温加高,皮肤灼红了。烙印不脱。

男人把灯光扭开,大亮,在镜子前,见体毛茂密,如一个巢。兴奋莫名,急把她双腿分张,猛烈地插进,撞击。

女人说:

“我怕光!”

男人说:

“没有光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

她拎起一个香水瓶,朝灯砸去,果然命中。二人葬身暗黑中,一地碎片,满室浓香。男人兴奋欲置她于死地,发出号叫。抽送加剧。

“嘎——嘎——”

黑暗中一下惨呼。一如高潮。

但男人缓缓倒下。她的手脚锁住他。

她体内沸腾,肚脐中,迸出丝状分泌,初如胶水,遇空气即凝,丝变硬,结成网,把男人紧缠。抓住他肩头,向颈侧咬下去。男人剧痛,正欲力推,全身中毒麻痹。

见状,不慌不忙,吐出唾液,有酵素,注入他大动脉,由此进入猎物体内。不久,他内部组织、骨、血和肉渐变为汁液。又香又甜又浓。

男人的嘴角微搐,是一张微笑的脸,是在最欢娱之际欲仙欲死的扭曲笑脸。

双眼翻白,不知所措。

她伸出带刺状吸管的舌,吮吸甜汁。

“哗——太美味了!此生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心想:这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男人任她一下一下地吮吸,再无动静。

他很高大,一天吃不完。

脐中再吐丝,缠封好——这是“保鲜膜”的功用。

大概两三天吧。就可以把一个男人吃掉了。他体内的汁液吸干后,只余外壳,弃如敝屣,她报了仇。

又得出去捕猎。

有些男人挣扎。有些胆怯与他的体积成反比,完全经受不得惊吓,已不省人事。

有些聪明,有些笨。聪明的伺机觅地欲逃,可被缠得更紧。下场同笨的一样——只要他们不上门,他就平安。

可惜,这些蚊子、苍蝇、金龟子、蜜蜂、牛虻、粉蝶、毛虫……都爱自投罗网。

日子过去了。

家中弃置的“空罐头”一天一天堆积……

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

这是蓝蜘蛛的烦恼。

正文 流星雨解毒片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疼,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了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北京……

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集中起来,一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闪了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回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饨,奶酪,蝗虫,小龙虾……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饃,羊肉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佟亮自嘲:“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大街,到长安街……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濛濛,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定……?

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黄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黄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黄抑或是黄连?圆圆扁扁象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上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后七分钟,终于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强迫我当欣赏者。她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

飞飞不甘示弱:“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步段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愿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图。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个等人的怀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念外文系的佟亮。在电邮上把一段翻译成英文,是“礼尚往来”的功课。北大学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劲,苦功。“易经”原文是这样的:“……震为雷,坎为水。水气上升则为云,下降为雨,震上坎下,为云雷之象,在一个‘动’字。久旱,农作物将枯萎,密云不雨,仍不能解除灾象。必籍雷电轰击,冲动云层,降下豪雨,势如江河倾注,充满天地之间,不容一物……”

飞飞看过电邮,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国古老的“易经”,她心中只是现代的北京。见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电邮:“狮子座流星雨,其实是腾佩尔-塔特尔彗星尾部的宇宙尘。每三十三年围绕太阳运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擦过地球,尾部燃烧,形成无数雨点一样的流星群,成千上万,非常壮丽。在互联网上,得知长城是极佳的观星点……”

这次佟亮没有回音。

飞飞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纪末最后的一场雨。”

“下次遇上流响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现身:“实在是不应该错过的。”

这个人,走路那么快,性格那么爽,总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飞飞看到报上花边,一则针对北京,上海,重庆和香港四个大城市的公众调查报告,“今天,我们怎么梦想”中显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梦想,香港人最现实,重视的是事业,健康和前途。

但他俩相遇,发觉世界太小,距离日近。

飞飞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电脑上急传:“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这些地点找到我:——(1)中午十二时,上次我住的,在建国门的酒店大堂,他们有专车送客人到八达岭长城观雨。车子会经颐和园。(2)赶不上,晚上八时,在上次你帮我推拿脖子的拉面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时。(3)之后,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长城石阶。——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们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万无一失。不怕人潮。没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陨落,他们是坠落在一个天真而又甜蜜的约会中。

佟亮回电邮:“明白了。一定到。不见不散。”

飞飞完全没有想过,如果男友那个晚上不用上班,会不会陪她到赤柱,石澳,飞鹅山,大嵎山……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间还有几度,入夜,长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飞飞紧拥着她的羽绒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没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长城脚,等了又等,人来了一群又一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

已经凌晨一时了,寒风割着脸,她得紧握暖手器。四下数千观星客,有带了精密仪器,双筒望远镜,照相机三脚架……,大包小包,有些什么也不带,只是拥抱着最心爱的人,或坐或卧,仰面望向黑如浓墨的天空。一有动静,全体转向。

顽皮的小孩用手电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们明明不用寻人。

整个长城。只得她一个人,看人多过看星。“私奔”又兴奋,又紧张。她肯去,他肯来,故事已经改写,重新开始……那晚,世上各处也许云层厚了,星雨稀疏,——但在长城,当气温降至零下十二度时,第一阵流星雨出现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纯净的黑色中,忽地洒落一阵银雨,来自亿万光年无边无际的某个空间。星星无语,但人声鼎沸。尖声惊呼:“快许愿快许愿!”

“好-伟-大-呀!”

“来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当亿万富翁!”

“我爱你!”

“世界和平!中国富强!”

“好感动呀!”

“打倒贪官,倒爷!”

“我要考上北大!”

“给我们一个胖娃娃!”

“哗!哗!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时间,大家忙乱地说话。发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预备了一些愿望,太多了,来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个角落的人,仰首向着同一天空惊叹,没有错过世纪末的灿烂。

——但,再美丽的奇景,再精彩的节目,再热闹的刹那,他,并没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飞飞明白了。

佟亮不来了。

北京那么大,他和青梅竹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长城,也可以在海淀,密云,顺义。……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观察站上,携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她苦等了一天,他没有选择她。

人不来,等于一长城的话在里头了。她被辜负了。这是一个骗局。

飞非在流星还没有完全湮灭之前,匆促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许了一个原:“我恨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永远永远!”

迎面忽然吹来一口暖气。她闭目。更冷。

所有短暂的光芒,终化作轻尘。

她还是再等一会儿……在迷离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只僵尸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来罕见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也因积雪过厚而封闭了。飞飞从早上十点半一直与其他两万多名旅客,滞留在首都机场。巷机延误,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么用?

她巴不得快快离开。离开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闭的干闷暖气。紧两好的衣。小一号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个小时后,机场宣布重开。

旅客顺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后,心绪宁静。她把“北京牛黄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资料库中洗去一部分。“入土为安”。

飞飞重新快乐起来。

原来,“恨”是可以解毒的。

《北京日报》有段不起眼的小新闻。

北京大学生佟亮(二十二岁),与海淀路中关村附近,因自行车蹬太快,在赶路中,被一辆火车撞倒,身受重伤,佟亮不住哀求医生,大喊:“我要去看流星雨!我要到长城!让我去……”

急救五小时后,情况由恶劣稍为安定,谁知凌晨二时许,内脏突发性大量出血,伤着全身抽搐,如中魔咒,终告不治。主治医生正寻求手术过程中未知的因由……

向流星许愿,有时很灵验。

正文 三千层亚麻布

伊丽托曼像在睡得特别沉迷的黑梦中,悠悠苏醒……

费了很大的劲,才回复知觉——但全身动弹不得。她被紧紧地捆绑起来。尽是细白的亚麻布,一层一层又一层。这些布条,比锁还牢。在最外层,还加了纵横的长条绷带。足足用上了近五百码。几乎捆了三千层……

伊丽托曼用力挣扎了几下,亚麻布开始有些松了。她吁了一口气:

“噫——”

在心脏位置伏着一只碧玉蜣螂。她手中握着一个“何露斯之眼”护身符。不知为何,这只以紫和蓝色釉绘制而成的陪葬品,天神的右眼,眨了一下——它是“月亮之眼”,于月缺时静止,月满时灵活,下葬时放在身边,便可远离痛苦,重觅永生之路。

今天一定是满月的日子了。

她缓缓掂起那小小的绿蜣螂。根据古老的传说,这在泥粪中打滚的粪金龟,象征了复活和重生。把它放在尸体的心脏上,可以保护主人不致被魔怪吞吃。她把蜣螂翻过来。肚腹部分刻了咒语。

渐渐,她记起来了……

蜣螂上有她的名字“伊丽托曼”。还有选自“死亡之书”第三十章第二节的铭文,用以约束心脏,保持缄默,不要泄露生前做过的错事,以致难以通过阴间“称量心脏”的仪式,不能重回人间。

她做错了什么?

幸好蜣螂帮助她把记忆储存在心脏——她在十九岁那年,爱上了阿尼。作为贵族之家的女儿,怎可以同一位首饰工匠在一起?即使他是埃及人称颂的第一巧手,但他只是个身份卑微的男人。

伊丽托曼被强烈反对的父亲关起来,忧郁地去世了。

那年,是公元前八九九年。

微弱的灯光,在射灯映照之下,她在蜣螂肚腹的铭文下面,找到了一串数字:——“111999”。呈红褐色。如血。

“这是什么?”她狐疑,“是我的墓穴吗?”

她习惯了黝黯,更受不了强光。但在这满月的夜晚,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的玄机,伊丽托曼被安排重生了。她的头离开了垫子,如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坐起来,环视四周。在一个大型的玻璃箱子中……

身畔有个棺椁。

她一看,就知道这棺椁不是自己的。

棺面有一个男人的容貌。皮肤棕红,带胡子痕迹,曾镶嵌过眼睛和眉毛,头戴长假发。棺盖绘满了彩图:有太阳、月亮、猎鹰、何露斯女神和她的四个神子、刀、蛇、羽毛、狐、狼、蜥蜴、幽灵……和神像。

这个棺椁不属于自己,为什么竟会并列——她有点厌恶这种无聊的错误,一定是盗墓者和后人胡乱配套。难道一个棺椁必须安放一具木乃伊,才叫做有价值吗?

她看到这毫无关联的棺椁,是属于特勒迈克的。哦,原来是神庙中的祭司。伊丽托曼比他还要早死——而阿尼,是他的助手,专职于陪葬祭品。

想不到还是阿尼送她“最后一程”。

她的身体保持得很好呀,因此灵魂才马上辨认出来,回复了生机。

全靠贵族的医生和祭司,用最好的方法给她扎作。

先自她病逝的年轻肉身拿走内脏,以免腐烂时全身也随着变坏,她的胃、肺、肝和肠,都给放进四个陶罐中防腐储存。虽然尸体左侧开了洞,但心脏仍保留在内。

她被脱了水,用亚麻布、木屑及谷糠填塞了空间,再倒满煮融了的树脂,抹上油膏,最后用布条层层捆扎——她没有腐烂。今年,她已经是八九九加一九九九岁了。一个近三千岁的少女,仍然年轻、漂亮、曲线玲珑的。真是骄傲。

蓝尼罗河和白尼罗河交汇,成就了大尼罗河。而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每年泛滥一次,河谷保持肥沃。在一个有五千年文化的古国,只有尊贵的家族,才有资格在死后被制成木乃伊。

并非每个人都得享永生。

一般人死后,经过险阻、轮回,成为动物或昆虫。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而她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文明。

她躺在香港艺术馆的展览厅。为了保护她的尸身,电脑监察“居室”恒温在摄氏二十一度,湿度在百分之五十五。四周的光纤照明系统,只发光不发热。

她由乐蜀,经尼罗河,遥望金字塔,到过阿比多斯、赫拉克利奥波利斯、孟斐斯、吉萨、开罗……然后是英国。最近,因缘际会,她到了香港——这是香港开埠以来,首次举办的“埃及珍宝展”,展期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日到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七日,极为吸引,每日入场人次逾四千,打破历来记录。

下一站,则是到新加坡。

她偷偷笑了。

不。伊丽托曼复活了,她不会去新加坡,她要出去,找一个人!

——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她“逃”,是为了“追”。

她把累赘的亚麻布撕掉一大半,然后披搭好。出门之前,忽然省起:

“斯斯!斯斯!你在哪里?你在吗?”

寂静中,传来一些微响:

“喵——喵——”

“斯斯,我心爱的小猫,你快来!时间到了!”

她的宠物斯斯,才一岁半,也给敲碎了头颅,制作木乃伊陪葬。人们把它折断的颈放好,后退拉下,前肢折叠,造成人形——此刻,它才回复本来的面目和状态,跳上女主人的怀中,把小脸烘着她,撒起娇来。

“斯斯,我们到外边玩去。”

“喵——”它有一种解放的喜悦。

伊丽托曼也是一样。

在那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黑暗期待中,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要在月亮的光辉下歌舞——她的阿尼,当年亲手刻下“111999”这串数字的阿尼,一定心灵相通,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她!

抱着猫,逃出放满珍宝的艺术馆,噔噔噔地,步下长长的石阶——原来这里是一处唤作“尖沙嘴”的海傍。

她抬头看看一副巨型的海报,一个黄金的木乃伊面罩,杏眼黑白分明,表情神圣而完美,在冷视熙来攘往的人群。

伊丽托曼向它扮了一个鬼脸。她比那些仍然在沉睡中的法老王还要兴奋。

真奇怪,这是个怎么样的城市?人那么多,高楼大厦虽然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字塔巍峨壮观,但仍亮起了灯饰,发出彩色光芒——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光芒,竟是这个受伤的城市最落寞的一次,比过去逊色多了。

路人都是一家大小,或是挽着手的情侣……他们看灯饰的目光,并不快乐。

脸小猫斯斯也皱眉了。

“喵——”

伊丽托曼没有理会四下的人,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她只是随着脚走,身不由己。逛到海傍。

她的香味四溢,吸引了一个人。

——他陡地回过头来。

男人因为她的香味,莫名地颤抖。

是的,太熟悉了。是他亲手调的——

十二种沙漠生长的花,混在油和膏中,在加上蜡,搓捏成一个小三角形的“香料锥”,安放在头顶上,因为体温和日照,香膏渐渐融化了,流到假发上,由发顶自末梢,如泪痕,黏附了一层橙黄色,千年不散的浓香。

“伊丽托曼!”

他唤她。

“我尊贵的、美丽的伊丽托曼!”

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破旧的灰色上衣,面容苍白,但这一顶脸颊渔夫帽。在热闹但愁苦的尖沙嘴海傍,他用一双猎鹰一般热切又准确的眼睛看透了她。

“阿尼——”她认出他来了,“是你!阿尼!”

他如此潦倒。却掩不住天赋的俊朗。

她更认出了他一双巧手——她的陪葬品都是他打造的。

“111999!”

“阿尼,你知道这一天?”

“我在这儿等了整个晚上。他们八时闭馆的。为什么你苏醒得那么慢?”

她握住他的手,一双冰冷的手,还因焦虑惊喜而冒出细汗。

斯斯在她怀中,仔细地瞪大眼睛认人,瞳孔在黑夜中开放,成一个小小的圆球。

伊丽托曼明白了:

是阿尼在蜣螂的肚腹刻下了咒语时,把自己的鲜血滴上去,赔上了自己的命运,他刻上“111999”这些数字,也丧失轮回和永生的运气。数字呈红褐色,是因为他的血,他的爱情。他把重生的机会和秘密送给了她。

阿尼在她的木乃伊制作完成后,即是防腐的过程七十天,裹扎的过程十五天,又丧葬的仪式四十九天,安放墓穴中七天……一切妥当之后,他才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无病无痛,无缘无故死去。他二十五岁。

“以后,”阿尼道,“我轮回多次,因为泄漏了天机,得到了惩罚。每一生,我都活不过二十五岁。我曾经是印度一个石雕工匠,在中国民间做泥人,在印第安整天编织羽毛帽,投生在日本时,当了和尚,朝夕打磨蜜蜡做佛珠……”

她怜惜地看住他的巧手,低唤:

“阿尼——”

“每一生,我都贫困、孤单、受尽白眼,永远得不到女人的爱情——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等到你。当你挣脱我为你捆扎的亚麻布时,你会像一只蝴蝶,破茧而出……”

阿尼今生流落在香港,九七之后,经济衰退,很多青壮都长期失业。他手艺再好,只是制作一些指环和项链,在地摊摆卖。逃躲小贩管理队和警察。

最近他同区一个玉器笑贩因为无牌被捕,在法庭上,惊悉全部家当的两万元的玉器将被充公,这老翁当场淋天拿水引火自焚,宁为玉碎,两日后不治身亡——政府后来发还充公货物,只能陪葬。

是的,阿尼像所有低下层的小贩,奔波劳累,收入仅足糊口——他的前世今生,从来未曾飞黄腾达过,得意过,恋爱过,快乐过。

直到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

天上是个十四至十五日的满月,想不到一切配合得那么奇特。在世纪末,最后一年,最初一日。旧与新之间,十四和十五之间,在三千年之间,她找到他,他也找到她了。

“伊丽托曼,让我为你化妆好吗?”

“当然,”十九岁的她笑了,“我的妆要糊了,上一次化妆,是三千年前呢。”

她把陪葬的用品拿出来。

想太阳一样的圆盘铜镜,就着一点灯光,尚可照人。她持着握柄想:只有贵族妇人,才可拥有珍贵的镜子,其他的贫民,只好在平静的尼罗河水面上照像吧——因为这样的阶级悬殊,才拆散了他和她。

阿尼在一个彩色玻璃香膏瓶中,用指头挑出一些芬芳的软膏,均匀地擦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

然后用以方铅矿制成的黑色眼线膏,涂抹在眼圈和睫毛一带,令眼睛更大更明亮。涂抹时用小指,眼线不能太粗。

眼线之外,他还得用那以孔雀石粉末擂成浆状的绿色香膏,再抹一下眼影。

路人对伊丽托曼的装扮不感到惊诧——她的曳地不规则型怪诞披搭晚装,如裙加袂,如扣错纽。裹着身体,杏衬灰白色亚麻布,是意大利和日本时装设计师今年的新作。她的几何图形假发,黑眼线,绿眼影,双颊带日炙棕红,海金粉,是前卫装扮。

两个路过的女孩发出赞叹:

“喂喂,日本的‘雪妖’化妆已经OUt了,你看——”

“咦?那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呀?”

“奇怪,没闻过这味道。”

走远了仍回头。在看看她紫晶和青金石的项圈。用片金造成并嵌宝石的手镯……

她的艳丽、神秘、高贵,一下子令尖沙嘴所有女人黯然失色。没想到她是尸体。

他忍不住,双手捧着伊丽托曼的脸,细细欣赏——是他的爱杀死她,是他的爱令她复活。在多看三千年也不生厌。

他顽皮起来,吧绿色也抹在小猫的鼻子上,斯斯打了个喷嚏,海面吹来一阵冷风。

忽然——

阿尼的呼吸——

急速起来。

他不停气喘,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困难。似要窒息了。

他马上在口袋中取出一支管状物,含在嘴里,喷出雾状的药……

伊丽托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是气管舒张喷剂。”阿尼调匀了呼吸,稍顿,软弱地告诉她,“香港空气差,细菌多,我又患了哮喘。每次病发,无法呼吸,也曾经晕倒在街头。”

她又道:

“不要紧,当我进了急症室,医生会给我一两支药,又可用一阵子——”

“阿尼,”她惶恐地看着他,“你现在几岁?你的生日……快到了吗?”

“生日?”

不,是“死期”。

还有十七天,在月缺的晚上,他便二十五岁了。

他是苟延残喘来应约的。

“啊,早着呢。”阿尼微笑,“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好多年,不用担心——我们有时间。”

“但——”

“来,我们看海。”阿尼领着他的女人,和猫,坐在海傍。

他低吟:

“还记得吗?在尼罗河上,那天你偷偷跑出来,我们驾了一只小船,扬起帆,在月亮下起誓……”

她抱着猫倚在他肩上,刚自三千年的黑梦中乍醒,她有点虚脱乏力,有点累。她爱听他继续诉说前尘:

“夜了,我们跑到神庙中,趁祭司不在,还绕着巨大的廊柱捉迷藏,躲在神像的脚下。它们虽然永生,却很迷惑。有些神像会哼小调。又一个,它在叹息:唉,究竟我们在等待什么呢?太阳早出晚落,生命周而复始,究竟我们坐在这儿,是为了什么?究竟文明是什么?灵魂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在所有的谜团之中,究竟时间是什么?……”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伊丽托曼很放心很安全地,寄托在他身上。

——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时间”是什么。

他快要痛苦地分手,开始他下医生茫然的“旅程”了。下一站,她仍是她,他是谁?

她会找到自己吗?当他如草木常绿,他已重堕黑色的深渊。

伊丽托曼的呼吸匀顺。小睡,不再长眠。

一个不知道明天的女人也许是幸福的。

她不再是时间中迷路的木乃伊了。

她不会回到香港艺术馆的“埃及珍宝展”中,任人欣赏睡姿。以后,她只睡给他一个人看。

在一月一日之后,第56和第29号展品,一人一猫的木乃伊,已是“真空”——但谁也不知道。

有人赶及在十七日闭馆之前,仔细去端详一下,发现那捆亚麻布,有微微悸动过的痕迹……

正文 三吋

深圳罗湖公安局在凌晨一时四十五分接报,黄贝岭某单位传来十分凄厉的惨叫声。

公安赶抵现场。撞开大门,只见这三百多呎一厅一室的“典型”金屋,卧房血迹斑斑。

“发花”小蓉的右手,四只玉指被菜刀斩断,拇指一截也摇摇欲坠。小蓉早已痛得晕厥。身上崭新的性感紫红色胸围也沾了鲜血。天气渐凉,床上的多用被哆哆嗦嗦地吸收着温热的液体。

陈强跌坐在地上,手中拎着一柄菜刀。他紧握“武器”,呆若木鸡。

公安进来,见他用刀指着小蓉那只手。他颤抖得语无伦次,眼睛瞪得大大,恐怖惊喊:

“她的手……她的手……”

公安查明陈强是香港人,四十二岁,地盘技工。月入约一万元。到深圳寻欢已是老手。小蓉是包了大半年的二奶。公安很奇怪他的回乡证记录。盖了一个入镜印章。

陈强被扣上手铐带走。

他不断地大叫:

“她的手变长!她是谁?她的手……”

小蓉的断指无法接驳,自此比常人短了三吋。

到了派出所,陈强被关进小房间“问话”,什么也答不上。横抬着出来送医院检查。

两个月前的某一晚,陈强回家已是九时多。他的小儿子阿坚发了成绩单,考第三。等他吃完饭时报告喜讯,签名。

阿坚念二年级。但因每月家才两千元,营养不良,人长得奀,手又短。他坐在第一排,每次老师提问时,他明明全都会答,举手时总是被忽略了。阿坚习惯了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人自座位中“连根拔起”似的举高小手,吸引注意力。

他的表现能力很强,念书成绩不错,全靠妈妈月英的督促。把希望寄托他身上。

月英在嫁陈强之前,是广州一间工厂的车衣女工。他娶她时说道:

“你现在每天两餐,人人拎个搪瓷盅,吃公家饭,还得站着吃蹲着吃——如果你能坐下来舒服地吃,已经有福了!”

月英同陈强结婚时二十岁。等了十多年才获比准得单程证。十二岁的大儿子仍在乡间跟外婆住。

她在香港生活,胼手胝足,几年都舍不得添件新衣。买菜为了节省一元几角,情愿步行十五分钟道另一个街市去。她残得令男人完全提不起“性趣”。故陈强每月的收入,大部分花在深圳。

今天,再没有十八二十二的少女,肯天天在工厂埋头苦干十二个钟头来赚几百元了。

姐妹们都穿吊带短裙,厚底凉鞋,化个艳妆,花枝招展嗲声嗲气地出来讨生活。

她们换做“三陪女”、“伴唱女郎”、“骨妹”、“发花”和“女朋友”。每天不分早晚,在罗湖商业城天桥上,在“三都一阳”(X都、x都、x都和阳x酒店)和其他心照不宣的寻芳胜地,吸引香港的麻甩佬。

月英发现陈强打上深圳的IDD费用每个月都近千元,她翻查他回乡证,盖满了印。二奶吞占了她母子大部分的生活费。她根据月结单上的号码,打电话去哀求小蓉“放生”。

“你现在算怎样?”沉迷美色的陈强一知悉就发火。

那天他一过关,便同小蓉去撑台脚。

他说:

“我们蒸条石斑。很想吃海鲜。”——因为她的家用蒸不起一条鲜鱼。

他俩还点了豉汁蒸带子、姜葱炒蟹、红白蜜瓜响螺片煲汤……

得悉妻子学人去“讲数”,而此时,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他向着月英咆哮:

“你很不开心吗?你以为我又很开心吗?你现在算怎样?一跟我谈完,转头又打电话给人‘讲数’?哭什么?钱是我挣的,你管我怎么个用法?你不要逼我——”

“……”

“你多余!我想生日过得开心些也不行?你是不是人?你会不会做人老婆?”

“……”

“我没有说你错。你没错,全是我错,我认呀,认了又如何?有饭你便吃,有仔你便带,个个老婆都是这样的啦——”

“……”

“你哭有什么用?你同她哭?她也不想的,她也要讨生活的。你一天到晚又干又糠,我好闷呀!你让我透透气好不好?”

月英痛哭失声,对方断然收线关机。

陈强风流过后回家。一踏进们口便烦躁。这个女人不但已经整年没有跟他上床,她的床单和头发,甚至有一种苦闷的味道。

她一见到他,总是抱怨没有钱,又恨他另有女人。陈强见桌上有小儿子一叠功课和成绩单,火起来便撕了扔掉。阿坚抢救不及,也号啕大哭。

“你们再吵,我就不回来了!”

“你不回来,我就揽住这个仔死给你看!”

陈强大力把门关上,他三天也不回家。

最近过关的时间提早了,他索性住在黄贝岭温柔乡。

晚上,正与小蓉泡个鸳鸯浴,浴室一地是水。浑然传呼得很急,很急——是警方要找他。

他马上安抚小蓉。临走前还捏了她乳房一把。然后赶回家去,才知出事了。

万念俱灰的月英,拖住不断颤抖的小儿子,坐在天台的石沿,迷迷惘惘,不住地沉吟:

“妈妈照顾你,不要怕。爸爸是衰人,不理我们了。我情愿带你走,也不要你跟他,被二奶刻薄……”

“妈妈,不要呀……”

警方把陈强带来,谈判专家已劝说了五个钟头了。陈强一见,急火攻心:

“你竟然用儿子的命来要挟我?”

他恨这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令自己没脸——但谈判专家把他扯过一旁。

最后,他把回乡证递给她:

“我不上深圳了,万事好商量。你把它撕了吧!我发誓不再包二奶了!你把阿坚放下来。”

她接过回乡证,撕成片片碎,撒到大街上——陈强心想:大不了报失补领,个个男人都这样骗老婆啦。

谈判专家与陈强打个眼色,一早商议兵分两路,一个救小孩,一个救大人。拉扯会安全地方。

一、二、三!

谈判专家乘她分神,冲前一把扯回阿坚。阿坚伸长的小手派用场。陈强抓住月英的手——

身在险境,月英一时失了重心,竟向前一扑。他急忙抓住。她凄喊:“抓住我!我要儿子!我不死了!救我!快救我!”

你竟然用儿子的命来威胁我?他想。

在一念之间,陈强不知什么原因,他抓不牢她的手。

“救我!”

整个身子的重量令她的手下滑,陈强没想过豁出去救她。

电光石火间,月英把手拼命往上伸长,企图抓住天台的石沿。

那石沿很窄,又粗糙,她的指甲也断掉。但只差了三吋。她落空了,她抓不住了……

陈强目送着她轰然往下摔。地面看热闹的人群哗然走避,救生垫接不住。月英撞向屋角,弹落花槽石壁,肝脑涂地。其中一只手,向上伸着,残留一个渴望求生的惊栗姿态。

自从发生这样的惨剧,陈强表现得很低调,很感伤。他忍!

他太明白了,世人都同情死者,他决不接受传媒扒粪式追击,什么也不说——他不会那么笨,被他们摆上台做新闻,争取收视率和高销量。自己则成为过街老鼠。

他索性把阿坚送回乡下去。

所有包袱一下子解决了。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比其他有妻有儿的咸湿佬轻松和优胜。

两个月后,他用新的回乡证过关,重过新生活。虽然明知小蓉“偷食”,又有不少恩客,不过她床上花式多,功夫妙,他还是要她。

这晚,他俩去了卡拉OK,又在天桥完了一阵“捉迷藏”寻觅童真。吃过一顿丰富的宵夜,喝了点红酒,然后拥抱着扑上床去。

小蓉带点慵倦的娇媚,躺下来时曲线玲珑。这“发花”最近不剃腋毛?非常性感撩人。

“人家买了个最新款的胸围——”

他迫不及待地剥开她的裙子。

“把灯扭亮一点,让我欣赏一下。”

他把手伸向光暗掣,还差一点,把身子稍移,还是差一点点。

小蓉被他粗壮有力焚着欲火的身子压住,动弹不得。她说:

“让我来吧。”

她伸出右手,在他眼前,嗖——嗖——手指延长了,陡地接触到了灯掣……

灯光更亮,陈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手,慢慢回复原状——“你是谁?”

笑容娇笑。用那只玉手揩揩他额上涔涔的冷汗。他在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色如死灰。但她斜睨着他:

“三吋就够了!我就是差了三吋!”

正文 双妹嚜

在艺术中心任职GALLERY ASSIStANt已有四个月的叶明进,对这工作渐渐适应。他与同事主要负责画廊开展前的准备、期间当值、展览完毕善后等工作。他们采取轮班制,早十时至晚六时一更,近日轮班到他当午十二时至晚上八时收馆的那更。

本来也不在意,但隔两三晚,便见阿婆出现,徘徊不去,似在找寻什么,他才奇怪起来。

这两星期,包氏画廊五楼展出本地首次策划的“找寻艺术”。意念新颖、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来自普罗大众,都是经过遴选的有意义的纪念品,不能以金钱衡量其价值。主人年龄由十五至七十多岁。

也许这次宣传做得好,所以参观的人很多,热心的还在小册子上提意见。叶明进在桌前招呼,售卖特刊。抬头:

“阿婆,又见到你了!”

“是呀后生仔。”她的头发夹杂点银丝,细眉小眼,笑起来,眯成窄缝。叶明进直觉她十分柔顺而忍耐。

她问: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不觉得谁是“特别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别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热心。”

“你唤我‘娇婆’吧。”她道,“我有东西展览,在那边!”

她领他到一个玻璃柜前,指着那简介:“陈桂娇,七十五岁”。展出的是双妹嚜花露水。还有几行小字,是每个参展者想说的话:“这是我亲爱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东西无音讯,我常常想念着。”

——如今你在哪儿?

叶明进便仔细地浏览一下。招纸上两个穿旗袍的女子,梳刘海直发,依偎相拥,一个把手搁在另一个肩上,各踏鲜艳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注明“广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还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我望你别怪我!

想古老可乐瓶,幽幽的绿色。

算来,该是二三十年代的“名牌”了。当年她一定很会装扮。叶明进想:烂船也有三斤钉。今日这阿婆也不难看,可见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多难得,矢志不渝。只有电影才出现这样的情节。

过了两天,叶明进低头吃盒饭,翻着一本有关电脑的参考书时,娇婆又来了: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笑笑摇头。

“咦,你吃凤爪排骨饭?别吃这个。”

“为什么?”

“我不吃的。”娇婆体贴地解释,“无益呀。那时见厨房买来一大箩,全倒在地板坑渠边,不干净,腌两腌就盖住臭味。我几十年都不吃。”

“你做厨房?”

娇婆道:“我二十几岁时来香港,在仙香楼做女招待嘛。”

仙香楼,他没听过。女招待?咦,当年正经人家怎么会抛头露面出来打工?看来,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脚,乘机揩油。”

娇婆的少女时代似乎也吸引过狂蜂浪蝶。其词若有憾焉。

“你如何对付?打他一巴掌?”

“不止。”她很坚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煲,用滚水浇他……有一次,有个恶爷乘机发脾气,又恐吓出剑仔,还不是想人同他开房。我才不会这样贱!”

——幸好有人出来摆平。出道早,代赔罪。

——还陪我到胡文虎花园玩。

——买了两包泡泡糖,粉红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糖下肚。糟了糟了,塞住肠子了。“别怕,我陪你!”

——爱送我化妆品装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生发油……

“娇婆,娇婆!”

“什么?”她如梦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参观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连忙过去招呼。便剩下娇婆自己一个想当年。

说的只是皮毛。

她无法把心事告诉一个陌生的画廊助理。小伙子职务又忙。也许只是礼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娇婆寂寞地走过展览厅。

展品都是人们的珍藏。一些充满浓情蜜意,一些写着苦难折腾。旧照片。母亲送的第一只手表。战时粮票。古画。一品夫人像。邮票。首饰。石头。证书。玩具。储蓄箱。四节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诗三百首。海难邮件。用银纸折成的菠萝。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双妹嚜。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这不是什么“艺术”。到了最后,只赚得“回忆”。

陈桂娇被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亲爱的人是程妙英。

桂娇瞒住妙英,出去过一次。

由表婶介绍,道威灵顿餐厅与张建国相亲。

建国想娶一个老婆,由澳门搭大舱过海。他告诉桂娇,船公司为了争取搭客,送一碗叉烧饭呢。他又说,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过澳门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人家,好过单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本都无心。你嫁了给他,就不会那么好相处,又粗鲁又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隔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齐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个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唾沫在她唇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个招呼:

“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参观’过。也许因为展品中有一支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嚜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香港、澳门、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么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陡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着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有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嚜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订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箕。就在来之前吧。

开箕之时,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去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都等了她十几天。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合十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箕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已开始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是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过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等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上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奖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什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着玻璃柜。

一切皆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俱灰。

他不知底蕴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著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

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嚜”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正文 万华镜

如同一般上班族,石津岩夫穿着笔挺西服,拎着公事包,走在一锅粥似的人潮中。

天色暗下来,开始下雨了。

石津岩夫皱着眉,把有点鼓起来的公事包捏紧,走进一家“直火煎焙”咖啡馆。

他呷了一口咖啡。眉头皱锁起来。闻着还浓香,可喝进嘴里,有种暧昧的变质的酸苦。

“妈的!连咖啡都对不起我!”

他把咖啡吐出来,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教养。

用力一拍桌子,便大步踏出这小店。

那年轻的女侍一时间吓得呆住,不敢追上来要他结账。

雨没有停。

回家?还是不回家?

他内心挣扎着。

一个短发染橘子色的青年匆匆赶着到电影院与女友会合,他一定迟到了,所以飞跑,几乎把石津岩夫撞个正着。他下意识把公事包抱在怀里。

里头有一把刀。

那是在锦市场中有名的刀店“有次”所买。接近三十厘米的柳刃刺身庖丁。刀不在大,在锋利,正中要害。上星期报上登的一宗谋杀案,凶手用的正是这款——疑犯在逃,未曾落网。他希望有同样的幸运。

这一阵,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他的业务成绩一落千丈,又因赌输了欠下一笔债,挪用公款,上司怀疑他手脚不干净,虽无证据亦马上辞退。房子贷款没依期缴付,银行将收回拍卖。他仍未还清所欠的几笔债务,很快,警察便会上门。

这一阵他天天早出晚归,打扮整齐装作上班去,是不想露出马脚。

母亲早已去世。父亲的癌病复发,电疗无效,医生让他有心理准备。

“暴走族”的儿子,因纠党在停车场殴斗伤人,破坏公物及五辆私家车,已被关押,不准保释。

小女友本来约了在居酒屋,可是得悉他已穷途末路,爽约不出现,脸手机号码也即时改了。

妻子给他戴绿帽子,瞒着他与人偷欢。从私家侦探的报告中,他赫然发现奸夫是自己的好友。

两天前,连养了四年心爱的狗儿也被车撞死了。

正是下班繁忙时段。

他告诉妻子这天加班,不到十一时无法回来,或许还更晚。

他知道他的好友会同前几次一样,趁此良机上门来。这个贱人!在儿子和丈夫落难的一刻,也不忘私欲!

他今儿一定要有所行动。

不锈钢,切肉入骨,锋利而冷静,这是他最后的路。走完了,便心安理得,心无挂碍——他没得选择。

人真多!

一个个地给塞进车厢中。

在购买搭乘券入闸之前,他见到一个告示:

车站经常有不同类型和性质的展览。他好奇地,先看一下。也令自己重要的任务得以在静定的心情下进行,一击即中。

“万华镜”即使“万花筒”,十多台。设计花心思,有球状,有金属管,有地球仪,有大木桶,有小丑脸。有鲜花点缀,有明星照片装饰。有手摇的,有自转的,有推送的……

石津岩夫无可无不可地走近。一个头发长长,戴着墨镜,看来有点过气的“艺术家”冷冷地瞅着他。

也不招呼,也不招待。

看的人很热闹,一个挨着一个,还得排队。

他想,万华镜不过是三块镜子造成个三角筒形,利用他们重复反射的原理,令影像缤纷多彩吧。

说穿了,太简单。

但那些活泼的女孩,闭起一只眼睛凑近,自单孔望进去,见到变幻无穷色彩灿烂的图案,呼朋引伴笑着叫着:

“哗!好漂亮啊!”

“太神奇了。”

“别动别动,呀!又过去了!”

“又变了——不依啊!你把从前那个还给我!”

怎么能?

稍纵即逝,永不重复。每回都一个新花样。想不到几片纸屑,几颗珠子,几滩液体,几片花瓣……千变万化。是个华丽的世界。

人人都兴高采烈。

只有他,没有伴儿,没有朋友,没有目的,甚至没有心情。

入口有万华镜的介绍:

一八一六年,以为物理学者发明了万华镜,特许申请。虽是新玩意,但它的美丽、魅力、哲理……在上流社会大大流行。一八一九年,日本国称之“沙罗眼镜”。五十年后,利用液体注入反射奇景。之后,每隔若干年便又更高技术,更精密之改进……

原来它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

轮到石津岩夫。他随便选了一台。俯身,一只眼睛凑上去。

右手转动了眼前那个印满玫瑰花的大圆筒。

光影经过放大处理,一闪一闪。

“你看到什么?”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有点不悦:

“我看到我的眼珠!”冷淡地打发那个好事之徒。

“对了,”那声音答,“看下去吧。”

他回头,不知是谁。

嘀咕一声:“真多事!”

再看——

石津岩夫,自镜孔中,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

真奇怪,人人透过万华镜的镜孔,都看到五彩缤纷图案,他却只看见自己的眼珠。

他的眼神,凶悍暴戾,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把万华镜转呀转,转呀转,还是它?

在车站的“展览”会场,石津岩夫一时间忘了他“重要的任务”,最后的行动。竟然聚精会神,投入这个虚幻的世界。

他不但“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还“听到”从未听过的语言。

就自镜中瞳仁看进去,看进去……

男人大辫顶,周围短发一寸长。是“五股三编”的辫子,辫根松散,梢很长,直过腿窝,透着匪气。他身穿件豆青的长袍和琵琶襟的小坎肩,下边露着泥绿套裤,脚下一双青缎子鞋,却扎上暗花。

男人仗着单刀,由两个手下陪同,在城隍庙一带的酒楼吃喝。还牵了一头黄狗。

石津岩夫认出来了,这是他“自己”。而“父亲”和“儿子”就是与他狼狈为奸的手下。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哪个国家?哪一个朝代?

是一百年的前生吗?

城隍庙?莫非在遥远的中国?看来是道教的庙宇。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

庙会很热闹,小瘪三成群结队地站在附近,一见马车,人力车或轿子经过停下来,便一哄而上,伸开手掌:

“老板,一个铜板小意思!”

他们三人一边喝着黄酒,吃着小菜,一边欣赏这群叫花子。因为当中有两个女的,老师被挤到边上,半个铜钱也乞不到。

是一对卖花的姐妹。

提着破旧柳条篮子,盛了白玉兰。饿惨了,脚发软:

“老爷,夫人,买朵花吧,祝您合家平安,如意吉祥!”

镜中的女子,就是男人现世的“妻子”和“小女友”。

他召过来。浮头浪子轻骨头,出言调戏:

“乖乖隆的冬!女娃这个人细皮白肉,长得细模细样,邪气秀溜!”

“先生买朵花吧——”

他就势把她俩强拥着,乘机乱摸。

二人挣扎,香郁郁的白玉兰全掉在地上。“妻子”拼尽全身力气给他一巴掌。

他吃了耳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把花朵踩个稀巴烂,然后自饭桌上信手取过一碗热汤,兜头就泼。

“今朝吃饭汤咸,干西西个咽也咽勿落去。汤赏给沐浴。瞧,你俩经韧么?”

场面惊吵了。

姐妹惨叫一声。旁边饿得发慌的叫花子竟伸出舌头舔吮桌上地上的汤汁。又趁乱偷吃剩菜。

这个时候,一个老叫花子匆匆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哀叫:

“大宝、二宝,怎么啦?”

瞧,原来是男人现世的“上司”。

老人怒极拿起板凳待要砸向这恶棍,可他先发制人,放了黄狗出来咬。

还对三父女拳打脚踢,打倒在地。

官差闻报,赶来喝止逮捕。

“住手!再耍流氓我不客气了!放开她!”

男人仗着自己会功夫,抽刀对峙,开打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右手把万华镜一直转一直转。石津岩夫看到他今生身边所有人都“出场”了。而且惊觉从前有此一番纠葛,不知结局如何?

他一边看,一边冒冷汗。

忽地听到“自己”的惨叫声,如同狼嚎,因为中刀了!

那刀直插心窝。误杀!

旁人营营杂沓的声音渐含糊:

“呀!咋的,这个人抬老三了?”

“有气没有?”

“闲马荡,仗势欺人,就是活该!”

“官差大哥,咱都给你作证去!”

“直挺挺,翘辫子了!”

镜中一根溜溜长辫子,无力软垂,生命过去了。

倒地之前,他见到那伸张正义,被迫夺他一命的官差,正是他的“好友”!

明白了吗?

万花镜陡地一片漆黑,像失明。

但他心眼澄明。

目瞪口呆的石津岩夫,明白了。他最近倒霉到了极点?桩桩件件的不幸和横祸,都并非“偶然”——它是积累和清算。即是报应。

前世种过什么因,今生得偿什么果。

这对奸夫淫妇原来早有缘分,不过当年未识(或许人家便是情侣,自己双眼一闭不知来龙去脉)。难怪上司非要辞退他。难怪帮凶的父亲一病不起。难怪小女友抛弃他。难怪儿子被警方关押。难怪……连那头狐假虎威仗势咬人的狗,也遭车祸。

他前世被杀。今生正计划杀了好友和那无耻的贱女人。下一回呢?

是否又轮到他们来索命?

……

“先生!”

好似招魂的清音。

“先生!”

他回过头来。

是两个长得很甜美的女学生。

“对不起,你看完了吗?”

石津岩夫呆站在万花镜前很久了。时间过去了,一生也过去了。

女孩们好奇地问:

“究竟看到什么吸引的东西?一定很美吧?轮到我们看了。对不起呢。”

他身后已排了人龙。

女孩们待他离开后,忙凑上去:

“哗,真像一朵朵紫红色的牡丹!来来来,惠子,你瞧——”

“别动啦,又变了!”

“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啊!”

大家发出赞叹惋惜之声。

“她们看到的,也跟我刚才看到的不一样。每个人的故事也不一样。”

他把公事包,以及公事包中的一把利刀,环抱贴近心窝。

“还想看下一台吗?”那个声音又自身后响起了,“想让万花镜告诉你下一生的秘密吗?”

提起的脚,不敢决定是否踏过去,只一步……

正文 10号房间的约会

晚上六时左右,女人过了关,来到深圳“罗湖商业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

刚才出联检大楼,见一个角落,有个女乞丐抱着小孩,在垃圾箱捡人家吃剩的饭盒余馊。有点不忍,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谁知钱财一露眼,马上吸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拥上来,用又脏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几乎没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当惹嫌。

平常这些暴力童丐总能缠到港客一点施舍,但今天,女人十分轻俏的,竟能逃脱了。这群训练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骂人。

踏出自动电梯口,一个才十多二十岁的娇俏迎宾小姐来问:

“靓姐,做脚底?还是做全身?”

个个客人都被尊为“靓姐”。嘴甜。

“我找——洪师傅。”女人说。

迎宾小姐大概是新来的。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长,流动性大,主要是他们若给自己拉倒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时,在自动电梯前笑脸迎人。来深圳挣口饭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卖”。她说:

“洪师傅——哦,他会乡下,不做了——”

女人愕然:

“怎么会?上个礼拜还在。”

“我给你介绍另一位师傅,也刚从南昌来,做得很不错。好不——”

女人失望。拉紧衣领,回身走了。

才走到走廊外,忽见洪师傅摸索着回来。

“咦?那小姐说你不做了?”

“做!”他笑,“跟你约好嘛,等你没见。我出去买点水果。”

此时餐车推进去。

听得其他盲人按摩师一应一答,大家说:

“吃饭啰。吃饭啰。”

像等吃饭已经等了半天——当然,都是花力气的工夫,用劲。易饿。

“先吃饭吧!”

“没胃口。”他说,“这天气,热得人发臭。”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较多,都擦肩而过。不管他们。

洪师傅道:

“你带一带。我们到10号房间,那儿静。今天应该没有人去。”

到了10号,果然空着。奇怪,灯也没亮。洪师傅熟练地先铺好一张已洗得变灰的床单。在垫子上方,容下头脸的一个圆洞四周,铺好毛巾,让女人躺好。然后关上门。

他问:

“今天赶不赶过关?”

“不赶。”平日赶过关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时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个晚上。”

洪师傅熟练地看是给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顾了大半年。最初试了三五个,还是他做得好,又健谈。便每回都预约他做。

对方是盲人,看不见,同他聊天很放心。

虽看不见,心眼倒清。

有一回,他道:

“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个钟头?”

来时没雨呀。他在楼上室内,怎知道?

“我听得见。声音稍微不同。”

盲人还有个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摆出棋谱阵势,你说一步,我说一步,全记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没客人时,也不致在休息室闷得慌——只要有客人,轮上了,都游说多做一两个钟。时间便是金钱。

来熟了,大家都有点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岁,做窗帘以及寝具小生意。经常到深圳取货,或由这边接订单。因这边物料和工资便宜。

女人告诉他,人到中年,就发福了,忽然想减肥。他笑:

“这容易。我帮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体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

又道:

“这是骗人的,减肥怎么能靠按摩?”

他教训她:

“平日里也得运动。你来找我做,是我运动不是你运动。”

“那还用得着你?”女人说,忽然“咿呀”一叫,“这里好痛!”

“背部有个结,硬块是劳损,最近很忙么?”

“有个‘结’也找得出来?”

“找不出来我这口饭怎么吃?”

女人给小费。他接得不好意思。她说:

“你们干活,一个小时工资才分得十元。就是靠这个。多存点回乡下买房子。收下!”

相熟了,他告诉女人:

“我做了三年,也存得七万三千七百多元了——”

“算计得那么清楚?”

“力气钱嘛。”他有点嗫嚅,“你帮我一个忙?”

洪师傅说,老家父母给他说的对象他不喜欢,嫌笨。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也做按摩的,但是是正常人。在楼下另一家中心做。他在火车站天桥买荔枝,小贩多算了,她见他被骗,代他出头。认识了,很谈得来。她笑声比荔枝甜。

“算是女朋友吗?”

“也没定。”二十六岁的他有点羞涩,“不过最初她只是牵我的衣袖,后来也牵我的手了。多开心。我想你……你光顾她一次,装作聊天,帮我探探口风?”对方健全,他很忐忑。

她是过来人,很体谅这个憨憨的师傅,离乡背井道特区出卖力气,顶多熬个五六年,累得手也变形起厚茧了,脖子腰骨也坏了,不外为了下半生过得安乐点。但渴望“得到异性的爱”。

那天她却是比往常沉默。

他马上发觉她身上有淤块。一按就痛。

“你男人又打你了?”

她不答。

她的男人当差,驻守红磡警署。

女人年轻时,曾遇到差劲的小伙子,人财两失。她离开他后,自立更生。

这一个,是光顾她做窗帘装修,爱她美貌,才交往起来。同居三年。不年轻了,男人有意结婚,但她不想,也不敢——他太暴躁了,占有欲太强。若她与客人谈得亲密些,他会妒火中烧,拳打脚踢。

虽然末了竟跪着道歉……

女人近一年来与商业城几家店号有来往,来得勤了。有空还到二楼的“星月轩”唱粤曲——她有个秘密。

她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姐妹,有时包场,四个小时也不过千多元,已有五六个棚面师父伴奏。乐师都是粤剧团出身。她们喜欢点唱《花蕊夫人》《紫凤楼》《昭君出塞》这些。女人则爱唐涤生的《观柳还琴》《幽媾》……

小杨是扬琴和二胡好手。包场时会帮她们伴个小生的唱段。他还不到三十。长得斯文清秀。

女人告诉洪师傅:

“小杨还会玩筝和琵琶的,好本事。唱得又入戏……”想想,又道,“白衬衣好洁白,干干净净。”

又道:

“有些姐妹想在西湾河文娱中心——香港流行这样,租个剧场表演。把他们办到香港伴奏就一流!”

又道:

“小杨不准我吃辣。还送我枇杷露,说要‘养声’。”

盲人听了也明白。仿见她一脸春意。

腰间的报时钟报告,是整点。他已给她按摩了近一个小时。

女人说:

“你歇一歇再做。坐下来吧。”

他竟有点乏力,手也冷。她感觉到。

“你的手越来越冷,”她问,“是不是有心事?平常不是这样的。”

“没什么。”他含糊地应着,有点大舌头。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她正色:

“你不想听,我也得说!”

10号房间一下子寂然。

她想,今晚不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

她没什么知心友。她信任一个盲人也只因为这个盲人同样信任她。这是公平的。彼此有微妙的交情。

她记得有一回他说过,盲人不喜欢被称作“瞎子”,这是“贬义词”。

“我在盲人学校有个同学,听到电台广播称我们‘瞎子’,还要求台长更正。”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心事。

洪师傅不是天生便盲的。在十三岁以前,他喜欢看小说,特别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希望当一个作家。因为车祸,玻璃碎片入了眼,治得不好,忽然步入黑暗世界——他比她还有点文化,也不像其他某些师父,混日子。

“你的对象丽丽,”她组织了一下才开口,“你想清楚再同她行吧。你的钱挣来不易,看,到了三十岁就有职业病……”

“我明白——”

“一一一。”她唤他自己挑拣的编号。他最勤快,一天苦干十二小时,经常排第一二名,最差也五六名。他一以此来自勉。“我特地来告诉一声,我扮客人代你试探过:丽丽对你没上心。她时时同客人出去‘倾偈’,好烂做——”

其实行内人也知道。即使在公司里头,不少“花枝招展”的健全女按摩师,把木门一关,小玻璃窗的布帘一放,谁也不会敲门内进。好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不做声。

后来道:

“你有心。我感激你。”

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太残酷了?但这些盲人按摩师傅,坐在按凳子上伺候各式各样又难看又发臭还有灰甲的脚,又得费尽力气按捏厚实的肌肉。间中,有同性恋的港客欺负他们看不见,还装作无意地摸他们的下体——那些猪一般的肥师奶也会这样干。吃吃笑。

没什么尊严——只有同行的丽丽明白吧?

最怕来了个玩健身的,非常受力,指节捏得噼里啪啦作响,他还不满意,说“没劲”,要换人。“起双飞”,两个一起上,才过瘾……

五分钟后,他抖擞:

“好,继续。”他一边按摩,忍不住道,“你背部肌肉有点硬,我用点力好吗?”

“好。我不痛。”

“从前我才用了三四分力,”他说,“你也受不了。那是肌肉比较柔软,有弹性。”

她不语。

“待会儿是否又操曲?”他忽省得,“小杨知道你的事吗?”

“他不知道。别让他知道。”她笑,“当然唱两曲。完了去春风路吃宵夜——憋久了,好想吃川菜,麻辣火锅。以前说要‘养声’,现在不打紧啦。豁出去啦。”

又问:

“你什么时候回乡下老家?”

“明天一大早。我是做了你才走的。你呢?”

“也是明天。”

聊了个多小时。相交大半年。他说:

“咱们好像很熟悉,可我不知你长得怎样。”

“你摸摸我的脸,也就猜想得到了。”

“不行!很没礼貌似的。”

她翻过身,坐起来,很体己地抓起他的手:

“来。一一一,你摸摸我,看看漂亮不?”她有点悲哀,“形容得好一点呀。”

他顺着额、眉、眼、颊、鼻、嘴……地摸捏:

“——很模糊……”

到了腮、脖子。脖子——

惊触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湿濡,黏手。血腥扑面,是致命一刀。

肩、胸……身上有七个刀插而成的,椭圆形洞洞。左臂见骨。右手齐腕而断……

洪师傅沉默地怔住,手悬在半空。

“他干的!终于查到我同小杨的事。”女人叹息,无奈的,“你别怕!”

她看住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盲人的嘴角常有神经质的搐动,似笑非笑。也习惯侧着头来聆听。

此时,女人见到他脖子上,一道深红色,勒得像麻花般的淤痕——和他微凸的舌头。

她惊诧:“你?你也……”

“她把我的钱全骗走了!”他自嘲,“我也一早猜得到:丽丽不简单。在深证站得住脚的女孩,怎肯当一支‘盲公竹’?我是有眼无珠……”

八时十分了。

他做足两个小时,一点也不欺场。

他说:

“今晚免费,最后一次,算我送行。”

她诚心道:

“希望你下一生得回你的眼睛。”

“承你贵言。”他豁达地,“有眼睛,能看见,多好——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

“有的选择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乐。”

“你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男人的!”

“一一一,”她没来由的兴致,“你没听过我操曲吧,我清唱一段给你听,也当做送行。我把小杨的平喉也唱了,好不好?”

她不理他反应,自顾自地咿呀一段《牡丹亭·惊梦》的《幽媾》——

我寄寓,寄寓柳荫下,悲风霜乞片瓦。

非关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斋欠奉茶,莫借西厢送药茶,借盏秋灯归去罢。

叹息命如雾里花,杜丽娘未有家泣孤寡。

既属既属有梦铸佳话,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风华,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荫受露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

女人道:

“我不骗你,一一一,老实讲,小杨待我也真是温柔体贴。”女人眼神越过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回味无穷,“他在床上令我好舒服——我那个却像一头狗,还是狼狗!他不得好死!”

她跟这位古老戏曲中的书生的替身,斯文清秀的“星月轩”乐师,一个大陆仔,将做最后相聚。麻辣火锅的约会,让她渐冷渐冰的肉体,得到掩饰。

他间接的,令她成为新鬼。

他俩没有将来。她要回到哪里?也是一时情迷。无家可归。无家可归。

他道:

“你知道我老家吗?我乡下是江西临川,不是南昌。我们骗客人是南昌,因为那是按摩最出名的招牌地方。是不是好虚荣?不过也是为了生活吧……”

到了最后,均清心直说,并无虚言。二人一笑坦然。正出门,上路——忽有人声。

只听一个女职工嘀咕:

“哎呀!门怎么打开了?我明明锁好的……”

又喃喃:

“老板忽然说这10号房间得维修,不让人进。几个大房都记得很……”

房间的一角,她看不见,正绕着一截永远不会断的尼龙绳子。

垫子上,铺着再没体温的床单。

在黑暗中,什么也见不找。如同失明……

正文 惊蛰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没定透;大你个小人手,等你有嘢都唔认输;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

六十岁的朱婆婆拎着一只破皮鞋,噼噼啪啪地朝一张印着个梳古装双髻的女小人画像,用力拍打。

“阿婆,你有没用力嘎?闹衰,打残这贱货!加多几钱肉紧,你把这张相也夹进去打,我加三十元给你。”

陈太的丈夫在大陆包二奶,朱婆婆接过狐狸精的相片,果然是风情万种小鸟依人,看她侧头娇笑,直叫陈太自惭形秽。岂是对手?

不过除了五十元公价外,还可多收三十元,她一开工,便遇上好客,当然更加落力。于是继续狠打:

“打你个小人胸,等你整了都穿隆;打你个小人肚,等你日日呕白泡;打你个小人嘴……”

陈太不知何时,已手持一支香,向那狐狸精的鼻眼灼上去,毁她容。叫她死去活来!

朱婆婆卷好纸小人和相片,吧金银元宝百解鸿运五通……向陈太身上扫动几圈,然后点火拜祭,扔进铁箱中。再送她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壮举便大功告成。

长期郁闷心事重重的大婆,怒气得到宣泄,也满意神婆够毒辣,痛快淋漓,付过八十元,轻快地离去。

今天是农历正月二十七,新历三月五日,节气上是“惊蛰”,亦称白虎日。万物逢春,一切蛇虫鼠蚁恶毒妖邪,都为旱天雷惊醒,复活出土,危害人间。十分凶猛,非打不可。

湾仔鹅颈桥底,平日也有三数位老妇,当“职业打手”打小人。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武林盛会骗水泄不通了。

来自港九各区的打手,云集桥底各据山头,有些甚至是大埔的神婆,也来分一杯羹。朱婆婆是个拾荒妇,她捡垃圾已有二十年,到了祭白虎打小人正日,便是丰收期。朱婆婆不属猪,她属牛,同董建华一样,奶本命年,犯太岁,所以她不但帮人打小人,也为自己打小人,以免撞邪遇鬼。

她同其他打手早早准备好谋生工具:一个破木箱、香炉、化宝铁箱、金银白虎和一对切成细粒的肥猪肉。祭白虎得另收十元。朱婆婆搭好神位,供奉了一炷香,两支蜡烛,择吉时(上午九时)开工。她以为自己够早了,谁知愤怒不安的苦主比她还要早。打而后快。

她刚开工,精力充沛,来客已源源不断。

接着又有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阿婆周太。周太三白眼,鼻子很尖,嘴角下弯法令深长,衣着也很光鲜,还戴了玉戒指。

她来了,不肯坐。只站着吩咐朱婆婆帮她打媳妇。她说整个过程不能比她矮,要“企硬”。周太不满媳妇夫妻太恩爱,等于“抢”了她儿子。

她也递给朱婆婆一张二人合照。时代进步了,从前打小人,只写姓名,连生辰八字也不必注明,但现在时声音影响都配合,她说:

“这是家里的狐狸精,死姣婆!她霸占我儿子,生完一个又一个。放假还去欧洲玩,迟早移民,我还有地方去吗?你帮我打谢她肚中那个,等她生不出,你保佑我儿子回心转意孝顺我……”

朱婆婆一看,道:

“相片中有你儿子,误打就不好了。”

周太忙把合照中的儿子撕下来,只专心对付媳妇。

朱婆婆比较厚道,沉吟几句咒语,不大肯点名针对。但受人钱财,虚应一下是不能避免的。打完后要把小人烧掉,经验丰富的周太喝止,她要把纸公仔放进家中地主香炉底,天天压住,压足一年才化——真是心狠手辣的布局佳妙。令人肃然起敬。

每一个来客都顺气了,舒舒服服地回家去。

到了一时,她也饿了,便给自己买个烧味双并饭加咸蛋,还要杯蜜糖参茶来润喉。一年到头,这天要叫自己吃好些。

正匆匆吃着,稍事休息,忽闻人声扰攘。一看,鹅颈桥下来了很多电视台的记者和白小姐,朱婆婆认得她是近日风头甚劲被停职的电台节目主持。但她不知她来访问,男女老少都挤着去看热闹。原来她不是访问,她是来打小人!后来又改变地方,据群众说是“城市追击”的人间“今日睇真D”在,连忙把主角送到上环水坑口才“表演”打小人云云。

晚上来的善信还在谈论白小姐烧焦马脸陈子孙根的咬牙切齿状,声容并茂平添热闹。

入夜了,朱婆婆应付来自五湖四海的怨妇,并做了整日全身运动。花甲之年,也算熬得住。此时有个男人也排队,混在八婆堆中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

“我公司有好多数据收不到,都是小人作怪。生意不好,买了大陆楼也烂尾,黑到痹。还生东西。你帮我用力些打!”

朱婆婆力气不继,但她灵机一触:

“先生,你的小人都是老狐狸老奸巨猾,有气有力,好难打。不如你自己也脱鞋一起合力打,才有效呀!”

男人一想说的也是,便加入战阵。如此一来,朱婆婆只消狠骂一顿,窿窿罅罅蛇虫鼠蚁五方小人出来,交由那个大男人去动手,本人可滥竽充数,又照收无视大元。男人打了半天才收手,比八婆还精彩。

朱婆婆回过气来,无意间瞥见一个沉默的少女,排在六个人后面。少女约莫十四五,脸容愁苦,身穿白色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紫色的背囊书包,在等。

朱婆婆左右一望,往后面的队伍:

“若是你们赶时间,可以光顾另一个,不用等太久。”

她是对苦候的少女说的。

男人走后,朱婆婆起来伸伸腰跺跺脚,拎起一把黑芝麻和白米向四方撒去。撒得很远,很落力。

谁知竟误中一个蹲在一边捡拾纸皮和纸盒的老妇。她看来比朱婆婆还老,有八十多岁的样子。一中招,大喊:

“大吉利是!搞到我年头黑到年尾!”

她认为意头不好,马上过来交涉大骂。打小人本已闹嚷喧嚣,还有八婆吵架,与香火辉映,群众便围过来。

警察劝架了。朱婆婆为息事宁人,便给那老妇五十元了事。若她不收,说不定自己也会被当小人打。想了一阵,老妇也袋袋平安,继续拾荒去。真是同行如敌国。但朱婆婆庆幸自己还有力气“兼职”。正所谓“争财不争气”,惊蛰又容易过去,明天打回原形,还不是一样捡垃圾?当下招呼下一位。

撒了黑芝麻,那少女仍是没改变主意,一心等她。

此时来了个大客,是以为热心代同事共十人来打小人的“受托者”。她把名单打开,又买了十份宝烛和纸小人,一个一个代打。朱婆婆见是大买卖,便乘机向后来者:

“你还会死找别人好吗?”

她一个一个依足程序处置,元宝化了一份又一份,烟火蓬蓬冒升,化作五彩,繁华阴森,交融一处。小人是打之不尽的。这世上牛鬼蛇神何其多?打死一些,春风吹又生——小人通通有“复制人”!这是朱婆婆和所有神婆对苍生最感激的地方,否则她们吃什么?

很晚了。

道了凌晨一点多,朱婆婆已疲累得很,也虚弱的很。她赚了好些钱,但似乎付出了一年的精力。一抬头,面貌娟好的少女仍等她。逃不了。<dfn></dfn>

“唉,我做完你生意吧小姐。”

少女坐下来。

“你要打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

“认不认识?”

她摇头。

“有几个?”

“四个。”少女声音微弱,眼神怨恨。容色苍白的她说,“四个,男的。”

朱婆婆摊开小人像,是“不知名”小人群,适合苦主。

她焚香,闭目默念,然后低头狠打,打打打,但破鞋裂了,声音也沙哑了。少女不发一言,眼泪淌下来。

朱婆婆见她一脚穿白色鞋子,另一赤足颤抖。心念一动,十分不忍。她说:

“小姐,等我一下。”

朱婆婆向她的木头车走去,拿出一只鞋,白鞋上有已干变褐的血迹。她把它递给少女:

“你自己用力打。自己打又灵验些!”

少女听话,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啪!啪!啪!啪!啪!紧握那只白鞋,像用锤、用刀、用自己的骨头,充满仇恨地狠打。两个瞳仁几乎跳出来,她也几乎陷落,仿如最后一击。朱婆婆不敢望她。一股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夜渐深,人已散。

少女也乏力了。看着小人火化。

她站起来,坐在背囊中取钱包。

朱婆婆忙说:

“小姐,不收你钱。”

又叮嘱:

“把鞋子穿好上路吧。小心冷。”

她怜悯的,看着少女吃力地穿上白鞋。鞋子如今是一双了。

少女深深向她鞠个躬。静静走了。

“小姐,希望你明年不用来打小人!”

朱婆婆目送她没入黑暗中,足下的白影子一闪。

——她知道她是谁!

近一年前,朱婆婆深夜推着木头车,走过一条横街,她看见一个少女,被四个年轻的古惑仔截劫,并以刀威胁上了一辆车。自己怕事,不敢做声。少女挣扎,遗下一只白鞋,还受伤流血。

车子在静夜中绝尘而去。

后来,她自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名少女在遭多人捆绑性侵犯后,被弃尸荒郊,似被车碾过残杀,死状可怖。朱婆婆不大认得字,也因记性不好,忘了地方,但死者的相片她见过,印象难忘的是半裸的尸体赤一足。

警方根据线索,追查了数月,才找到四名疑凶。但因证供有矛盾,证据不足,脸经常严打罪犯判刑极重的大法官,也束手无策,被迫把被告当庭释放。

少女沉冤未雪……

朱婆婆把白鞋子捡起,留在她木头车上——不知为何,她总是想到有一天少女会来问她取回。赤足踩在地上太冷太孤寂。

一年又过去了。

惊蛰又完了。

朱婆婆似乎功德圆满。这个晚上太累,一定睡得很沉……

正文 牙膏

如果不是那可恶的牙膏,男人和女人以为他俩是天作之合。

他们邂逅之前,其实各有惨痛的经历。男人四十七岁,女人四十五岁。年轻的时候,婚姻当然靠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但生活细节总是遗憾。只好忍痛重新再来。

男人结过三次婚。第一任妻子被逼疯了,现仍关在精神病院中,坚持一个杯面吃三天。第二任妻子最激烈,忍无可忍找人暗杀他,遭识破后男人亦心灰意冷,协议离婚但一分钱也不给。第三任妻子心甘情愿付出不菲的赡养费给他,只求可以脱身。

女人也不遑多让。她的第一人丈夫某夜惨叫离家,坚拒见面,离婚收场。第二任丈夫在签署文件之前夕反悔,夤夜逃亡,至今下落不明。第三任丈夫十分干脆,没有任何小动作——他服毒自杀了,一了百了。

这对历尽沧桑的痴男怨女遇上了,相逢恨晚。

他们是经“再婚介绍所”的电脑撮合的。二十一世纪,高科技社会,人们要找到一个共度终生的伴侣,再也不能依仗那虚幻的feel了,一念之间,往往铸成大错。但电脑分析室清晰而精密的:他俩输入的资料,吻合到暴机,还发出自信的口哨声。简直天衣无缝,人间仙侣。

第一次约会地点,电脑显示出二人心仪的餐厅,竟是同一家。

男人说:“这家餐厅其实我也不常来——选择它因为比别家抵食。”

“对,偶尔上一次餐厅才特别有滋味。”女人说,“这里的牛排比隔壁家便宜百分之三十六,薯片上牛油有一匙满。”

“面包还可多要一两个。”

“那么我们多吃些。”

“平日我爱自己煮食,省钱多。像煎双蛋,自己做只花一元二角,上街得付二十块。”

“自己煮食最好了。吃不完的剩菜三天后可以做个一品锅,打个鸡蛋炒饭——隔夜饭不会浪费。残羹也变成佳肴。”

男人赞叹之余:“在百货公司超市快打烊时买菜一定买到便宜货。晚点吃饭连宵夜一起。”

“我知道有几家是七折道半价呢。”女人眉飞色舞,“街市买鱼可以一堆一堆买。回去后洗洗,放进冰箱,又可吃上两三天。”

男人又道:“自己种些蔬菜业蛮不错的。”

二人志同道合,聊上一夜,直至餐厅打烊。吹足冷气才走。濒行,各自把吃不完的面包打包外带(连牛油)。

之后,他俩相约shopping,加深了解。

女人先到服装部。三十摄氏度买冬衣。

问售货员:“上季的冬衣现在应该可以打三四折吧?”

“太太——”

“我是小姐。”

“小姐,”售货员道,“你上几次来问我们已经告诉你:最低最低是五折。这是最后的定价了。”又唬她,“如你这次还不买,再过几个月,天气冷了,说不定恢复正价。”

“哼!我才不信。我在三十二摄氏度那天再来。”

男人帮腔:“对。现在买冬衣是帮你们清货,摆在一旁碍眼又闷热,三折也没人要。”

售货员似笑非笑,不肯回答。

“算了,我把五年前的旧衣改改也可穿。那大衣是两折买回来的!其实多等半个月一折也行。”

男人买袜子。

“我尽量买单色、同色的袜子。论打买时批发价。而且有破洞,丢一只又可补上,不必丢一双。”

“破洞?破一个洞也丢掉?”女人尖叫。

“当然不!”男人强调,“露出两个脚趾还可以穿,到了露出三个脚趾四个脚趾,脚掌要脱颖而出的时候,不得不换新的。”

“破了可以补补。”女人一想,又道,“把每只新袜子容易磨损的地方先‘强化’吧!”

“你真贤淑!”男人感动。

“买中性衣服还可交换穿。”

“就这么办!”他含泪对红颜知己道,“不过胸罩我用不上,三角裤还勉强可以,没人知道。”

“还买不买袜子?”

“不了。”他笑,“等你先给旧的做强化检查!”

“我哪有空?”她娇嗔,“我还得在下班后把公司的报纸全看完,然后剪下购物优惠和赠品coupon——”

男人拍案:“这也是我的嗜好!”

“用过的影印纸盒传真纸我会裁好做记事本。”

“我早通知朋友有事传真到公司给我最好。”

“我也是。我少用手机。太浪费了。朋友都打到公司来。”

“我不但不用手机,我还不喜欢开车——多些不行,消脂去腩,或搭朋友的顺风车便成——”

“但说真的,”女人沮丧道,“我没什么朋友。”

“这样更好。”男人安慰,“一来少了点应酬和诱惑,免得对方添置了什么我们为了虚荣心也心动。二来,识人少些也少人向我们借钱,朋友嘛,借了多数不还。此外,亦不必经常送礼。”

女人破涕为笑:“还有,到不相熟没什么交情的店买东西,讲起价来可以比较狠,没有面子和心理负担。”

“看医生也是。你知道医生多会看天杀价,诊症取药时斩你一颈血。”

“什么?你还‘看医生’?你不知有些街坊福利会和中医研究院有义诊吗?”

“义——诊?”男人惊喜,“在哪儿?药也免费吗?我们一起去。”

“唔,没病看看医生也好。”女人兴奋,“反正不用花钱。好像明天最后——”

“明天便去!”

“明天不是去市政局听免费音乐会和演讲吗?”

“请他们煲好药拎过去解渴,连开水也省下了。”

“亲爱的,你真是设想周到呀!”

——终于,这双璧人再婚了。想不到活了大半生,才找到“对”的极品。

你想,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得相对8760小时,三十年便是262800小时了……朝见口晚见面同床共寝,不共同怎么忍?

男人和女人如鱼得水。

他们每次用完灯即关灯。协定在二十九摄氏度以上才开冷气。自己(或互相)洗发烫发染发。尽量在垃圾站拾旧家具,或以纸盒木箱代替。清洁剂先稀释再使用。肥皂剩余小块会储存起来用破袜子盛好捏成一大团继续使用。洗澡时连洗头和洗衣。上厕所前,先问问对方要不要进去,大小便可集合数回才冲水……

节俭是中美德。

彻底实行,自得其乐。每次做爱都往小猪扑满塞一张钞票——为此,男人几乎都自己解决了事。若女人需要,那回的存款由她负责——为此,她也不像浪费了。

不打算要孩子。那是一个无底深渊。不计划旅行,次次借宿朋友家渐渐无人接待。住酒店?不如在自己家中睡。不买报纸杂志,公共图书馆多的是。不化妆,化了末了还不是抹掉?

——真是夫妻同心。你说不是“神仙眷侣”、“环保鸳鸯”吗?

直到有一天。

惨剧发生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

他们的节目是各带一瓶开水去爬山,然后去百货公司地库的超级市场试食、试饮,饱餐一顿。道中央图书馆看完所有报刊、吹冷气和小休。接着到某广场某偶像歌手新CD签名会——取得签名可以卖给向隅的fans赚外快。排队换领洗面奶赠品。九时后才买减价菜……

“牙膏及不出了。”女人用力敲打挤压,甚至用脚踩。

“看我的!”男人拎出剪刀。

一剪,牙膏拦腰分为两截。

“看,头头尾尾还残留好多,够我们用三天!”

他帮她蘸一点……

“慢着!”她喊,“你怎么只剪一下?你看,那儿残留的多不方便,用牙刷去蘸便浪费了一些。”

她想他怒吼:“你应该剪成三截,这样便容易挤。中间一截用力向两边刮,这样,用刀背刮,看,挤得一点不剩,够我们用五天!”

为了那两天的差距。

不,为了欠那一剪。

女人吵得面红耳赤。男人恼羞成怒,难以下台。

他还击:

“说浪费?我还忘了呢。那回我爸信件上邮戳盖歪了没留印的邮票撕下来铺在报纸上弄干,日后再用,谁知你却把旧报纸卖给收买佬,论斤地称,才一两元——你知不知道,那儿有三个一元三角的邮票?”

“你还有脸说我?是谁在二十八摄氏度就开冷气?啊?”

“我忍你很久了!这把剪刀,你非要在‘十元店’买,人家‘八元店’也有同样货色——”

技逊一筹的女人气坏了。

这双天作之后,各持刀与剪利器,初则口角继而动武,终酿血案,倒身血泊……

女人中了剪。恨恨:

“好好一把新剪刀,报销了,本来很锋利,可用上五七年,你……把它……”

男人中了刀。半昏迷,呻吟:

“这婆娘……最毒妇人心……刺中我……这儿!唉,你知不知道一个肾在内地卖多少钱吗?往值钱的器官刺……太……”

“哎呀,一算医药费就后悔死了!”

“死了还得出殡火化,得花上多少?你说!你说!”

“……”

“……”

人海茫茫,投缘相知的另一半在哪儿?

——算计的最精密的电脑,也会失手的。

正文 耳朵变成邮票

天文台发出寒冷天气警告,市区气温低于八摄氏度,还下着冰寒彻骨的微雨。

这样的情景,玲玲特别想死。

她打个电话给婷婷,询问一下,自去年圣诞南亚地震海啸大灾难后,便一直失踪的阿健,回校复课没有?

她暗恋阿健很久了。自己去年起决定辍学出来打工(其实是校方暗示退学),仍不时打听他的消息。

婷婷觉得好烦:

“阿健没有上课,座位是空的,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报警啊!”

“报警都没用。”婷婷落井下石,“如果他在泰国被大浪卷走,几秒钟便完了,说不定已经是就地埋在泥洞里几千条腐尸中的一条。”

婷婷又说:“手机没电,你收线吧。”

玲玲早就听说婷婷已勾到阿健,连哀伤也不想同她分享。

被大被同眠谈心事的好友出卖,玲玲觉得不顺心,马上就去打了个耳洞。

打完之后,内心苦楚减轻了,以另一种痛来掩盖原来的痛。

自虐果然见效。

这是她的第十八个洞。出来时雨越下越大,她像吃了一顿饱饭,相当满足,身体也不冷。

第一个耳洞是十三岁那年打的。

之前某一个冬天晚上,爸爸妈妈和八岁的玲玲在家中打边炉,满桌是鱼蛋、墨鱼丸、鱿鱼、鱼皮饺、牛肉片、大白菜、生菜……爸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佬“吹鸡”,他放下碗筷出去劈友。

自此没有回来。

满桌火锅料放入冰柜,母女二人饿了煮即食面。用来做浇头,吃了一个星期也未吃完。

妈妈才二十五岁,娘家不满,夫家无人,她还很成熟世故地开脱:

“江湖人,就要死在江湖。”

似通非通。

妈妈只好出来谋生,在谢斐道做脚底按摩——三教九流的男人多半不会只做脚底按摩,目的是“出火”。在她双手变形之前,跟了一个做装修的男朋友大华。

母女住到大华土瓜湾的家,玲玲十三岁,月经来了几回,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华听说玲玲上体育课时发烧头痛,请假回家休息。他回来拿工具箱,一瞧,妈妈去做头发了,家中无人,便强奸了玲玲。事后给她二百元利市。还说:“养了你几年都要有多少着数。”

玲玲告诉妈妈,她的反应是:

“你病了,发噩梦吧,快忘记这件事。”

大华晚上买了一只烧鹅加餐,妈妈胃口不错,吃得很多,最后连骨带汁都啃得一干二净。大华手也不洗,一身油腻,把妈妈扯到床上——玲玲就是在这床上被夺去童贞。

月经不肯来了。

“大姨妈刚来不久,不准的。”妈妈避而不谈。

后来三个月经期不至。

妈妈把玲玲带到旺角,孩子打掉了。玲玲子宫发育未全,刮宫,流血,卫生巾不管用,得用成人纸尿片。

一个星期后复课,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丑事”。觉得没脸面对阿健:“像残花败柳。”她就是这样向唯一姐妹婷婷倾诉的。

那天下课后,玲玲去打了第一个耳洞。刺针仪器像个钳子,一夹,皮肤穿了个洞,第一次很痛,还发炎、含脓,日夜用个金属环穿着,以免埋口。红肿四日才散。

奇怪,打完耳洞,痛快得很。几乎有点高潮。

妈妈把玲玲送到外婆那儿,每月给她一点钱,自顾自与大华双宿双栖,不要女儿碍手碍脚。

外婆管不了孙女——她连女儿也没办法,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反叛少女?玲玲搬家的行李只有两个小箱子,加一个背囊书包,开始寄人篱下。

那年,她十四,妈妈三十一,原来外婆不算老,才四十八。外婆也有个开打冷小店的潮州佬的男朋友。

玲玲开始防范她的哎吔“外公”。

她不爱回家——处处都不是“家”。为消磨时间,储好钱,有空便打个耳洞来happy一下,抖擞精神又漂亮。

她知道阿健下课后会到机铺打机,这是她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还带点永不说破的卑怯,她也常在机铺流连,偷看他。

在那儿认识了黑仔,道大家乐吃过一次什锦海鲜锅,又饱又暖,她成了黑仔的女朋友。多好,有落脚处了。有时便住到他家。左右耳各打一个洞来纪念她的归宿。

但十八岁的黑仔生性风流。

一回玲玲发现他抽屉里有草莓荧光避孕套,不是自己爱用的那款,知道他另结新欢。二人大吵。黑仔道:

“我不爱你了!jojo多型,穿了乳环,玩得好high!”

“那我就去死!”

“你死吧,你想死就跳下去!”

玲玲闻言二话不说,自十三楼推窗一跃……

想跳楼,就跳楼。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简单又爽快。

还在不爱她,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谁可以爱。玲玲只觉得人生没有希望。

她跳至十楼,几根衣裳竹被压断了,又撞歪了五楼的花架,整个人下坠压穿一楼的檐篷。全身浴血伏在房间窗外呻吟。

“好痛呀,救命呀!”

一楼户主听到隆然巨响,出来一看。吓?整幅檐篷被压毁。一塌糊涂,他十分生气。

“你跳楼,心甘命抵,救什么命?把檐篷压成这样,我要花几千银去整,搞成这样,累街坊,这回你不死我死了……”

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分钟。警察来了还未收口。

玲玲出院,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窝囊地回到受尽白眼的外婆家。

学校虽是band5,容不下她了,这回打了十七个耳洞的女生,自己识做吧。索性出来打工。找了一份派单的工,天天在铜锣湾最热闹的行人专用区,想熙来攘往的shopping的人,递上一份份传单,一包包纸巾——连“自由行”的大陆妹,都比她幸福。

但玲玲奋勇不甘后人,两只耳朵就像用金属环绲边间格一样,密密麻麻,还叮当作响,她的表情很得意,带“傲视同侪”的笑靥,这是身份象征。

大刀上的钢圈?厚厚一本活页簿?金属环一天一天地累积。特效药吃多了会伤身,楼跳多了也挨不住。

但耳洞打了一个又一个,却不痛。

这天她被炒鱿鱼。

公司说派了卧底在附近监察,见她偷偷把一叠传单扔进垃圾箱中——想不到打份散工也遇上“无间道”。

玲玲未过试用期,失职,连粮也没得出。

她愤而一脚把垃圾桶踢翻。

正想继续施暴,有个外形俊朗的金毛仔拉住她:

“快跑,有差佬!”

他俩逃之夭夭,哈哈大笑。

金毛仔阿伟道:

“垃圾虫罚一千五,你没看电视吗?你阿sir没提醒你吗?”

玲玲变得木然:

“我没看电视,我没有阿sir,我没有爸爸妈妈。”

她补充:“我连家也没有。”

阿伟请她到美心:

“整一个鲍螺片醉鸡肥牛锅。”

玲玲笑:

“我要当归杞子汤底——至多一阵陪你。”她终于吃到了温暖牌火锅了。

“好。”阿伟说,“上我处,有看。”

“吓?都有?好劲!新戏吧?”

“总之有啦。”阿伟殷勤地帮她涮肉舀汤,得意,“四仔五仔都有。”

阿伟在深水做毒品拆家。玲玲跟了他,间中得帮他做带家,没有酬劳,至多有二百元车马费。但阿伟的家就是她“家”。

这天清晨七点半,她第三次带毒,身怀一百五十粒蓝精灵往旺角一家商场的猫公仔玩具店交货,被一早接获线报,目标在阿伟身上的CID截查,当场拘捕。

警方相信玲玲只是被哄骗的无知未成年少女。

但玲玲却坚决揽罪上身,极力维护。向搜身的女警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得来行,当然要讲雷!”

警员摇头叹息,乳臭未干,扮得义薄云天,连口齿也不清,不求甚解。

一个阿sir问她:

“妹妹,什么是‘雷’?”

“‘雷’是义气!”

“我们上你‘家’搜查,姑爷仔已走了,他知道你揽上身那么多情吗?”

“我不后悔!”玲玲一脸凛然,“我为他死也肯!”

阿sir笑到奶茶也喷出来。

师姐带她去办手续。一边怒责:“父母亲人死光了?失忆?你自己美资格保自己……”

——忽然她见到一个人。

是阿健。他垂头丧气。

擦身而过,竟认不出当年的同学。对他暗恋得心痛的玲玲。

梦中情人阿健,那个足球队长,原来并非在怒海中被巨浪吞噬葬身异乡,让全校倾慕的女生心碎,那么悲痛浪漫。

阿健乘机借势逃学,失踪流浪揾真银,在街头卖翻版CD。CID逮着他,大人跟前,活像一只待宰的甩毛小鸡。

历尽沧桑的玲玲,想不到她的春梦破灭了,还那样滑稽。按捺不住,冲上去,噼啪!打了阿健两记耳光。所有人莫名其妙。

空袋中没有钱,她却如毒瘾发作般,非发泄一下郁闷不可,又去打个耳洞吧,天下之大,这是她唯一好去处。要求赊账。

师父阿ken见是熟客,道:

“可以赊一次,但不能再打了,若继续打下去,耳朵就变成一页邮票,可以一个一个撕下来寄信用。”

玲玲一笑:

“好呀,撕下一个来寄信吧。”

信?

寄给谁?

走在繁华都会,自己孤清一人。

谁?

最想最想,收件人是赋予她生命、血肉、悲喜的爸爸妈妈。妈妈几年没见了,街上偶遇还是认得的……但爸爸?“陈国强”被劈至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在停尸间一点也人不出来。八岁的玲玲,一直以为是搞错了,这个僵硬的色彩缤纷的尸体不是爸爸!她还等他回来吃火锅。

她已忘记爸爸长得怎样了。努力想、想、想……好幸苦,想不出来,她忘了……

对着镜子,把耳边耳洞沿着小洞,撕下一个血淋淋的“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企图把信寄出。上面写:

正文 荔枝债

木门敞开了。

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

“阿蛮?”

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

“我刚打过电话来。”

“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停,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

“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

“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比较文学,也修了两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关心地问:

“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

“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

“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

“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

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

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郑敏摇头:

“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运。”

丽子默然,低下头。

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错觉,总是听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

“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

“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

“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

“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

“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

“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正文 白花花的皮白肉

“要四吨死猪,下个礼拜一……”肉贩子老陈忽然地盯着他的脸,又不敢骇笑,只是咬着舌头问:

“老卓,你的脸——怎么回事?”

精瘦黝黑的老卓,最近有点烦,脸胡楂子长得如扎手的乱草也没工夫去刮刮。怕照镜子。

不知为何,最初是前臂、手,然后是脖子,还长到脸上去了——那些白斑,忽然之间皮肤褪了色,不小心被漂染到了似的,硬是变白了。先圆一点,后一块状,逐渐向四周扩散。有相邻的,融合成不整形的大块。

本来老卓不以为然,以为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这几天还长到了嘴角——绕着长,几乎便环了一圈。

不是过敏。

白斑侵蚀着他的肌肤和血肉。

这处不但温度比正常皮肤略高些,还冒汗,还越来越白。看来并无停止发展之意。当然亦不会自行消失。

无奈去找大夫。

村子只有一家医务所。大夫小许是城里来的。刚念完专科。“嘴上无毛,说话不牢”。

小许问老卓:

“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没有!”老卓答得很快,“一般的鱼呀肉呀菜呀,我吃什么家里人人吃什么。就只我一个这样。”

“有没有擦过什么药?”

“哪有?我一直在室内办事。还有空调。好好的擦什么药?”

“那可能就是遗传了。”

“这是他妈的什么怪病?”

小许解释:

“不是怪病,它学名叫‘白癜风’,又称白驳、白斑、白骏、白藓……”

“什么?一股劲儿的‘白’?”

老卓眼中闪过惶惑:“能治吧?”

“诊断不难,可目前为止,还没有治疗良方,那是说尚未能有效治愈。”

“吓?我会不会变成白人?”

“少数患者若不严重,一段日子后可自动消退。遗传者多是二十岁以前发病,你也快五十,所以应该不属于这类。”

“就是嘛,我都没听过老爸和爷爷长白斑的。”

“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小许皱眉,“病因有待研究。”

“小许大夫,你可有治病经验吗?”老卓不大相信。但也不能太过露相,“可有些药涂抹一下?”

“我给你一些白斑酊,是紫荆皮。川椒加入酒精浸出液。局部外用,忌食。擦在白斑处三十分钟后晒晒太阳。”

“唉,我干的就是见不得光——”

“什么?”小许诧异。

“冷藏库嘛。”老徐眼神闪烁地回答他,“你以为什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

“那你一个礼拜后来复诊。”

“我这阵子正忙着呢。”

“活是干不完的。”

老卓没回答。

近日忙的除了干活,还有生孩子。

他来这村子七八年了。因为老婆超生了三个都是女娃,不得不出逃至此。靠着亲戚落脚。干粗活、搬运、种地、也养鸡。本来没什么赚大钱的机会。

——谁知他就在这里发达!

生意火红了,自然希望得个儿子继后香灯。财能通神,千方百计搞到“准生证”。

努力多年,老婆报喜了。

“日夜求神拜佛,给卓家生个儿子,给三花添个弟弟,才算功德圆满。”女人的心理负担多重。

对了,这阵子送她到江西娘家去——不想她在此地生,怕秽气。自己生意也忙,贩子隔三差五来要货,应接不暇。

谁料得在此当儿沾上这怪病?

堂堂一个老板,嘴上白上一圈,成何体统?如何见人?

老卓是干甚行呢?

他是个“卖肉”的。

经营肉类批发生意。

小许大夫来不久,不清楚他的底。他也不告诉太多。因为赚的是昧着良心的钱——他靠卖死猪肉成了大款。

村子里养猪的农民多,谁家的猪得了瘟死了,都把尸体埋在地里,或扔到屋外了事。

最初,老卓到处晃悠乱钻:茅坑、垃圾堆、田边、废墟……捡便宜。把死猪搬回去,洗洗刷刷干净,又搬到集市上卖。

七八十斤重的死猪肉,是白捡的钱。

后来,买卖做大些。客路渐广。

老卓骑着自行车四下多收购几头死猪,来应付客人。

做顺了,县城里的订货来了,还有,湖南、贵州甚至广东,都有人要货。反而猪不够供应。

村里哪来这么多病死的猪?收购业嫌慢。养猪的人家,活猪是宝,养壮了养胖了,可卖好价钱。

老卓灵机一触:“投毒!”

先把耗子药喂猪,猪死了,再以低价收购。

耗子药够呛,猪吃了都闹,不久就不明不白归西——还来不及归西,老卓闻讯而至(根本他就是发讯者),给唉声叹气怨倒霉的农民开个缺德的价钱……

就这样,老卓在这穷地方大翻身。他不但盖了房子,拥有货车,还有加工作坊。冷藏库,还请了六七个工人,应付各方贩子。“一条龙”服务。

一天还来了个老广。

“老卓,我们广东人爱吃狗肉补身,你不如先卖我两三吨狗肉吧?”

“狗的货源比较紧,你老兄要,我保证三五天给准备好,不过得贵一点了。”

“现在好多香港人到深圳吃‘三六’。‘香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死狗活狗,客人吃了我们也不管。多少钱一吨?”

“得一万。”

“六千啦。”

“最少也得八千,要给找。我们肯定搞得好好的,你取货时便知。生意谈成了,我们是好朋友,长期合作的。”

最后以七千块钱一吨成交。

老卓心里偷笑。

死狗坏狗,他的门路多着呢。

病死,打死,毒死的猪狗,肉会发青,搁不住,很快变黑,长霉斑还发恶臭,令人欲呕,难受得要窒息。

死猪死狗肚子这个地方最容易腐烂,一烂,滑潺潺,如膏如浆,提都提不起。

对付发青发黑的肉身,当然有窍门——

这可是老卓的秘方。

要不,怎可以年赚个二三十万?他的收购、加工、推销“一条龙”,又怎会声名大噪?

搞这生意,除了心狠之外,手不须辣,却要巧。

弄回来的死猪死狗全运至作坊。作坊中,中间有口烧着开水的大锅,左右各一个大水池子——都变成血池子了。

刚褪掉毛的尸体,铺满一地。经开膛破肚,内脏、汗液、血污、大小便……堆放一旁,泛黄黄绿绿的暗光。

肉,则已发黑发青——是的,新鲜的肉,红白分明,还带光泽。老卓这些猪狗,做菜做包子馅,谁吃了谁遭殃。

但不管多么坏的肉,恶心得手一碰险成一摊,老卓自橱中取出了一瓶味道极其刺鼻的药水,抹上去,在用刷子起劲地刷刷刷,不消一刻,肉便处理得白白净净,再用尖刀把抹过药水的表层刮走,不但毫无腐烂痕迹,连恶臭也盖住了。

那是什么神奇药水?

“双氧水”。医院中用来泡尸体的化学物质,成了老卓卖肉的漂染加工秘方、生财工具。

“看。”他踌躇满志,“又是白花花的皮肉!”

当他这样自得的同时,一个工人朝他脸上偷看一阵。有装作没事。

他知道,自己一走开,这批好事之徒便会把他脸上的“白癜风”当笑话一样传开。他们一会窃窃私语:

“看,老板那‘白花花的皮肉’!”

老卓马上吆喝一声:

“这几吨货得赶工。快打水!”

他们两人一组,取出一个个三十公分长的针管,接上水管,扎进猪狗的四肢和身体,猛一力压注水,肉便因水满而胀大,才一会儿,腿粗腰圆背厚。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当然重。推进冷藏库里一宵,冻好了,便可出货。

“别躲懒!赶不出来误了单子,得扣工资——你,”老卓恨那工人多事,“排着队要来打工的多得是!”

唬得一众噤若寒蝉,低头干活。

“一对儿一对儿,码得整齐些!”老卓吩咐说。

肉贩子提货时,可以见到老卓办公室上张悬着的营业执照、经营证、卫生检疫证明……搞这样的几张纸,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小财不出,大财不入——就是这道理。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

“老板,电话。”他的秘书来作坊通知。

老卓临行,还叮嘱一句:

“多打点水。”

问小秘:“谁来的电话?”

“是老板娘——”

老卓飞跑过去接听。一路上,忐忑慌乱。心念:“小鸡鸡!小鸡鸡!小鸡鸡!……”

老婆在那头,嗫嚅:

“——是个男的。”

“哗哈!”老卓欣喜若狂,“盼到了!盼到了!”

钱有了,生意火红了,三个女娃外添一个儿子,才叫“锦上添花”!

这胎若没有小鸡鸡,再超生,他也赌一局——幸好是个男的,放下心头大石。

自己也快五十了,谢天谢地……

忘了困扰了近月的白斑,也忘了小许大夫和药。

此刻最最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一个儿子。

“你放心坐在娘家坐月子。”他喜滋滋道,“我赶完这批货来看你们母子俩。”

母子?不,看看自己骨肉才真。

“我叫小秘订车票去——”

“你……”老婆欲言又止,“不用急。过一阵子忙完再来吧……”

不想相见。

不想揭蛊。

——她有担忧,难言之隐。

要不要告诉他?拖一拖?拖一天是一天——

怎么说好呢?

孩子出生,是顺产,母子平安,他哭声也洪亮,十分健康。

只是,他好白。

好白好白。

全身皮肤白色,毛发白色,眼睛白多黑少,虹膜透明,脉络膜无色素。连眼睫毛也是白色的。

母亲恐惧起来,打他捏他,不管怎样,他痛得凄厉地嚎哭,红印子消失,依然是白花花的皮肉,好像连血液被漂白了。

大夫也吃了一惊。

她接生二十多年,这病况是罕见的——不过,是有这种病。

大夫勉定心神,以专业常识来开解:

“这是一种不常有的病,换做‘白化病’——孩子先天性缺乏酪氨酸酶,以致黑色素合成发生故障,泛发性白化。”

“什么白化病?这辈子也没听过!”抱着软绵绵柔弱的沉睡怀中的婴儿,母亲喃喃,“作了什么孽啊……”

大夫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成长期畏光,皮肤对光高度敏感,日晒后极易发生皮炎,甚至失明……”

那是说,他们那先天性(为什么是先天性?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是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缺陷儿,不能见日光!

母亲的泪淌下来。

老卓不知道真相。

他的心已飞过去。

一个礼拜,或十天后,老来得子的他,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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