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 - xp1024.com
《怪谈·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


曼珠沙华 第一节

提袋店三岛屋,位于筋违桥前方的神田三岛町一隅。店主伊兵卫最初是将提袋吊在细竹上四处叫卖,后来才自力开店营业,所以取町名为屋号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三岛町一带原本便是伊兵卫经商的地盘。

在江户说到提袋,就属两家店主名气最响,分别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及本町二丁目的“丸角”。两者都不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可轻易取得进货门路的店家,因而与伊兵卫无缘。不过,对于两店所卖的小配件和提袋的设计差异,伊兵卫总是观察入微。

越川与丸角两店中间是条南北狭长的道路,伊兵卫常在此沿途叫卖。挑选那种名气响亮、价格昂贵的店家购买提袋和小配件(如钱包、羽织绳带、小布包、胴乱(注))的客人,大多穿着讲究,正因有钱有闲,才会上名店购物。他们在店里大肆挥霍,采买精致的商品,就像公子哥儿整装准备上战场一样。即然如此,要是在越川没有看的上眼的商品,就会想顺道去丸角瞧瞧,倘使丸角没有,就会想到越川逛逛。若非特别执着于某一家店,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同时光顾两店。

换言之,不只两家店头有客人上门,连接两地的路上也会有客人。这些风雅之士瞥见擦身而过的小贩挂在细竹上的商品,觉得“咦,这好像不错”时会怎么做?也许会停下来说“等等,让我看看那件商品”。

此外,喜欢附庸风雅的或爱好此道者喜欢随季节变换身边的配件。所以,当春夏秋冬有新品上市,伊兵卫便精心挑选商品挂在细竹上,沿此路叫卖。尽管他也在别的市街兜售,做生意的范围并不局限此地,但唯独走在这条路上时,绝不摆出便宜货,与在其他地方贩卖的品项等级有段落差。

伊兵卫对商品质量颇为用心。越川以设计崭新闻名,相对的,丸角则专走内敛高雅的风格。伊兵卫凡事都抢先他们一步。越川好像有这样的货,其实没有;感觉在丸角看过,其实没有。他与妻子阿民总是不眠不休地构思设计样式。

他这项计划相当成功。有段时期,伊兵卫(当时叫伊助)沿街叫卖提袋的模样,成为当地名胜之一。“细竹满是金银粉,筋违桥上沿街卖”,如同路上孩童吟唱的打油诗,伊兵卫抗在肩上的细竹呈现出奢华景象。这首打油诗揶揄伊兵卫在筋违桥上叫卖,所贩之物却价格昂贵,很不相称,不过伊兵卫毫不在意。

沿街兜售提袋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以扁担架起两个货箱,二是将商品吊在细竹上。伊兵卫采后者的方式,但他总多背一只货箱。路过的客人受细竹上的样品吸引,想购买时,他便从箱里取出同款商品,坚持不将经风吹日晒的货物交给顾客。他心知收取这样的价格,自然该这么做。尽管不少人替他担心,认为这是浪费,一样商品得花两倍本钱,不过伊兵卫可不会白忙。只要将那些样本略微加工,改作其他商品即可,伊兵卫夫妇就是有这等针线巧手。所幸他们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得以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走遍全江户的旧衣店和布庄,廉价收购裁剩的碎步。

这般孜孜矻矻,终于有了成果。好不容易能拥有一家小店面时,伊兵卫和阿民对地点的挑选毫无迟疑。叫卖多年,承蒙不少好客户的爱顾,店面当然得开在这条路上,必须早点让老顾客发现,细竹上满是金银粉的伊兵卫,如今仍在这条路上做买卖。

其实两人原属意越川与丸角的中间地,却始终寻不着合适的店面。历经千挑百选,终于看上三岛町一幢略靠丸角的双层建筑,以新颖前卫设计为卖点的越川,有一批非越川不买的死忠顾客,倘若要借对方的人气开店,靠近丸角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们也就此安定下来。

这座双层建筑相当宽敞,只做提袋和配件生意的话感觉大了点。然而,尽管拥有自己的店面,夫妇俩仍手持针线,打算亲自教导雇佣的伙计技艺,所以多出来的空间正好充当工房。

转眼间,三岛屋一开就是十一年。

店内的摆设如昔,名声却已非往日可比。人们甚至有言,说到提袋便认定越川、丸角是业界龙头的江户人,要是不晓得排行第三的是三岛屋,也称不上风雅,足见三岛屋名气不小。

由于住店及通勤伙计日渐增多,三岛屋改在小巷弄里租屋权充工房。旧工房面向狭小后院的外廊,好一阵子沦为猫儿休息的场所,但近年来店主伊兵卫总与棋友在此处对弈。三岛屋的经营平顺,有一名可靠的掌柜,两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必担心家业继承的问题。伊兵卫于是玩起围棋。愈晚养成的嗜好,总是愈为沉迷,过去唯一嗜好就是做生意的伊兵卫,如今人生最大的乐趣便是下围棋。

尽管对商品得设计匠心独具,伊兵卫总自称大老粗,这样的他,难得也附庸风雅地替这房间取名“黑白之间”。虽然大家笑伊兵卫的命名粗俗,但已贵为老板娘的阿民及店内伙计,不知不觉中也习惯这称呼,每逢老板与棋友对弈,众人便开心的谈论今天黑白之间里的战况。

韶光荏苒,春去秋来。

伊兵卫认为花开花谢,虚幻无常,因而不喜种植花木,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丛曼珠沙华在后院里生根开花。

曼珠沙华,据说是绽放于彼岸的花朵,俗称彼岸花,也有人说其花色殷红如血,常见于墓地,乃吸死人之血而生,所以又称死人花。花谢后会冒出细长的叶子,在没有叶子的状态下绽放出妖艳的花朵,奇特的模样为其博得幽灵花的称号,令人忌惮,且此花有毒。

曼珠沙华本是生长于路旁或田埂的植物,生命力强韧。不知是有人播种,还是随风飘来种子,发现时候院已绽放一朵又一朵独特红花,三岛屋众人大为惊讶,皆蹙眉认为此物不详。阿民的得力助手,也是家中资深女侍的阿岛一见此花,登时脸色大变地四处找寻镰刀。

然而伊兵卫却一笑置之。他说,这房间是我和棋友厮杀的战场,彼岸花倒是生得其所。

“不论什么来历的花,都是有缘才会在我家庭院落地生根,冷淡地铲除未免太过无情。这花就是在其他地方受人嫌弃,才显得如此卑屈,你们看,那难为情似地僵硬模样真是可怜,由它去吧。”

所以,这丛曼珠沙华便顺理成章地留下。

且说,正巧曼珠沙华开花前,有位姑娘来到三岛屋帮佣。

眼下是初秋时节,所以并非要更替女侍,也不是要递补人手。这名叫阿近的姑娘,芳龄十七,是店主伊兵卫大哥的女儿,亦即他的侄女。

伊兵卫出身自川崎驿站,老家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旅馆。不过,伊兵卫是家中的三男,而继承家业的是长男,他很早便前往江户工作。老呆在家里的话,最后只会跟旅馆里德伙计一样供人使唤,没什么出息。

伊兵卫的大哥对这个靠自己才干开店谋生的弟弟青睐有加,不过这也是后来才有的事。当初伊兵卫沿街叫卖时,他几乎是不闻不问。直到伊兵卫拥有三岛屋后,兄弟间才熟络起来。

伊兵卫生性和善,对大哥态度的转变丝毫不以为意。三岛屋刚开张那段时间,长期协助大哥经营的二哥因病过世,伊兵卫心痛如绞,想到大哥一定很不安,便主动与他亲近,双方于是开始往来。

他大哥将女儿阿近送来三岛屋,请他们帮忙照料。与其说是来帮佣,不如说是来学习礼貌规矩。不过,这可不单纯是爱女心切,想让女儿在出嫁前到江户历练一番,当中其实另有隐情。

一早,阿近得知黑白之间有客人,便着手仔细打扫。家里开旅馆,从小接受训练的阿近做来是驾轻就熟。

“原本我还担心会来个柔弱千金,没想到阿近小姐这么能干。”

连生性唠叨的阿岛也无从挑剔,很快便与阿近打成一片,甚至有感而发,足见阿近是个勤奋认真的女孩。

即便是知名旅馆,只要不是官家的驿站,旅馆老板的女儿绝对当不成千金大小姐,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得和伙计们一起卖力工作才行——阿近如此说明后,阿岛对她似乎更加佩服。

“像阿近小姐这样,根本不必到别人家学礼仪。这次到店里帮佣,应该是您家乡的父母和我家老爷夫人谈好的,想替您在江户找个好人家,肯定没错。”

阿岛压根不清楚阿近寄住三岛屋的原因,只有伊兵卫夫妇知情。投入工作多年,阿岛错失好些姻缘,才会语带羡慕地说出这番话。望着她那深信不疑的丰润脸庞,阿近落寞的回以一笑。

“我谁也不嫁,只想好好待在夫人身边学针线,日后成为独当一面的提袋师傅。”

拜托,谁要您这么做啊,阿岛完全没当真。不过,阿近确实已抱定主意不回川崎老家,不论再好的姻缘上门也绝对不嫁。

阿近拧干抹布,用力擦拭榻榻米的接缝处,不久,她突然停下手中工作,庭院里摇曳的曼珠沙华映入眼中。花朵盛开至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那红艳的色泽毫无褪色的迹象。好强韧的花。

那坚强的姿态与背后流露出的孤寂,触动阿近的心。

——好在叔叔没砍除这些花。

这种花和我一样,卑屈的活在世上。阿近向红花投以微笑,接着又擦拭起榻榻米。

阿岛的推测没错,当初伊兵卫夫妇并非是要阿近到店里学规矩,而是打算收她为养女。虽然不知道阿近心里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她已无法重回老家。既然如此,就让她在江户悠哉地体验千金小姐的生活,一起游山玩水,学习嫁人该有的礼仪后,再替她找个好对象。特别是儿子都已长大,始终没女儿承欢膝下的阿民,非常期待与阿近能像母女一样相处。即将成人的两个儿子听从伊兵卫的吩咐到其他店家帮佣,学习如何从商,所以阿民备感寂寞。

然而,阿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十分排斥外出,说得更坦白一点,她视此为畏途。她害怕人群,要她到外头上课或游山玩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虽如此,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样,比筷子重的东西一概不拿,成天窝在三岛屋内像洋娃娃般过日子,当然更不行。阿近想工作,想活动筋骨全心投入工作。唯有这样,她才能忘却盘桓去于心中的悲伤、后悔,及责备自己、埋怨别人的那段痛苦回忆。

她无人可依靠,不得已,只好投靠小时候见过一面,早遗忘长相的叔叔。起初对阿近来说,这也是种难忍的煎熬。置身在陌生人群中异常艰辛,不,不论认识与否,只要是“人”,阿近一概畏惧不已。

所以在老家遇上那事,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阿近今后的生活时,阿近一度想遁入空门。她对人又怕又厌恶,无法敞开心胸,坚信只有神明能救她脱离苦海。

阿近的父母吓得面如白蜡,执起阿近的手劝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啥话,千万不能有出家的念头。”阿近抽回手,终日与父母泪眼相对,就在这时候,三岛屋主动提议要代为照料阿近。

阿近悲切地向叔叔婶婶告知事情的原委,甚至坚持——你们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会主动离开,找寻能不断分派工作给我的雇主。伊兵卫与阿民颇感为难,但两人并未糊涂到忽略她眼中的意志,于是决定达成她的心愿。

从那之后,阿近便不曾踏出三岛屋一步,每天都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

阿近来没多久,三岛屋便辞去先前在阿岛手下的两名年轻女侍。尽管不清楚个中原由,阿岛却很欣赏阿近,她明白主人的心思,对待阿近相当细心,且办事机灵,只留她和阿近共事,阿近也较自在,这算是伊兵卫夫妇的贴心安排。此外,那两名女侍似乎对年纪相仿的阿近十分感兴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一再探问,说长道短,带给阿近不少困扰,套句阿岛的话,“这样正好把麻烦赶走”。

“她们原就多嘴,三岛屋不需要动口不动手的女侍。”

即使三岛屋目前只是家小店,远不如越川和丸角,光靠两名女侍打理家中一切,仍略嫌人手不足。然而,阿近反倒非常感激这繁忙的生活。

只是,阿岛不时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非常不安,即使店主夫妇一再告诉她:

“阿近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她想全力投入工作,你就好好找事让她做,好好磨练她。”

可是,阿近毕竟是老板的侄女,到店内见习总有个限度吧,把她当婢女使唤真的没问题吗?

她曾向阿近提起心中的疑惑。阿近小姐,您不必这么卖力吧,一些粗活交给我,您可以去帮忙店里生意,这样老爷也会比较高兴。您还能充当店里的活招牌,帮忙招揽顾客呢。

阿近闻言应道:“我不懂得招呼客人,且在三岛屋里,工作最卖力的非夫人莫属。她不但亲自下厨,指挥我们做家事,说到她在针线上的本事,更是又快又好,教人好生敬佩。”

就是啊,阿岛不再多问。接着,两人又开始忙碌。阿近忙的浑然忘我——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我,而持续投入工作。

午夜时分。

黑白之间的客人将于未时(下午两点)前来,是石和屋介绍的,棋艺精湛……伊兵卫开心的说着便打算从店头退进屋内,掌柜连忙追上他。

阿近当时正好要端茶给伊兵卫,不小心偷听到两人的交谈,似乎是某位身份不凡的顾客突然有急事请托,已派人备妥轿子。

伊兵卫听完原委,旋即命人将阿民唤来。阿民从工房快步赶到,伊兵卫向她说:

“堀越大人赶着要某样商品,是一项重要的装饰作业,你也一块儿去。”

阿民立即起身入内更衣,尽管阿近对生意的事一无所悉,但看他们的行动毫不迟疑,也明白兹事体大。叔叔口中的大客户堀越大人想必是名武士,对方要求立刻进行装饰工作,与富商在三岛屋订制特别的商品不同,这是紧急的临时下订。

阿近起身想帮忙准备,伊兵卫却唤住她:

“准备的事就交给阿岛。阿近,事出无奈,我无法依约和客人下棋。等对方到达后,你能否详细告诉对方原因,并代我向他道歉?”

伊兵卫不容分说的丢下一声“拜托了”,便与阿民飞也似的离去。

阿近独留在原地。叔叔真坏心,他明知我没办法接待客人啊。

为何叔叔要这么做?阿近心里嘀咕着时,那名客人已然抵达。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二次听见火灾的警报钟声——火灾果然是江户的特色——心头被钟声撩拨得凌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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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曼珠沙华 第二节

将客人迎往黑白之间的是掌柜八十助。

八十助的年纪与店主伊兵卫相仿,性格也相近,但不知为何,看上去比店主苍老许多,总是低头弯腰,步伐急促。今天他一样踩着匆忙的步履走来,像只以套着白布袜的脚尖踩在地板上。

“来,请往这儿走。”带路时的语气也同样仓促。

听见客人抵达的动静,前往相迎前,八十助仔细交代阿近:

“虽说事出无奈,但我们主动邀请,却让客人白跑一趟,实在非常失礼。若由身为伙计的我向客人道歉、上茶点招待对方,又更加失敬。所以老爷吩咐阿近小姐出面,因为您算是老爷的亲属。”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近急忙到别处更衣,盘整发髻、更换发髻后,没人会认为她是女侍。

“老爷和夫人很倚赖小姐,才会放心的出门,您万万不能流露出丝毫不耐。”

阿近是店主的侄女,但同时也是店内的女侍,掌柜口吻客气,言辞却极为严厉,摆出双重姿态。阿近一面被称作小姐一面挨训,感觉像面对谦恭有礼,又唠叨不停的私塾老师。

“可是掌柜先生,我没办法去独自接待客人啊。”

“和客人寒暄总办的到吧。”

“寒暄完要讲些什么?”

“客人说什么,就回答什么,没人要您闲话家常。我也会陪在一旁,请放心。”

八十助伸手示意,请客人上座。那名客人突然停步,回头望向掌柜。他足足比八十助高出一个头。

他一脸有话想问,不过八十助一再请他就座,他只好屈膝坐下。此人的短外罩和衣服皆是银灰色,微微外露的下摆内里则是蓝绿色。对了,叔叔也有意见这样色调的衣服,看起来颇有格调。

房内并未摆出棋盘,下座也未摆设坐垫。阿近明白当中的含义。

“难道三岛屋老板临时有急事?”

这名客人观察敏锐,出声问道。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八十助伏地拜倒,阿近也跟着照做。她等候八十助抬头,才做同样的动作。

这名客人比伊兵卫年轻五、六岁,不仅身材高大,还有对固瘦嶙峋的挺拔双肩,模样相当顺眼。阿近心想,此人小时候一定被取过“衣架子”的绰号。这时,阿近察觉八十助正朝她挤眉弄眼,催促她向对方问候。

阿近慢吞吞地道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她并非刻意如此,而是许久未曾像这样装模作样地与人见面,舌头一时不太灵光。

阿近心思不在眼前的客人身上,全放在匆忙间默背的词句,目光自然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候——

八十助突然大喊一声。“这位大爷!”

阿近吓得几乎弹起,差点咬到舌头。

定睛一看,八十助抱着那名客人。客人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眼皮不住跳动,瘦削的身躯歪斜得厉害,仿佛就要倒地。

“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近迅速移膝向前,仔细端详客人的情况。不只额头和身子,连理着月代的头顶也在冷汗直冒。他单手抵着榻榻米,勉强撑住即将瘫软的上半身。

“真的……很抱歉。”

他双目紧闭,使劲全力呼气道。

“可否关上……那边的拉门?”

他空出的另一手像在空中画图般不住颤抖,指着面向庭院的拉门。

阿近迅速站起身,一把将门关上。

“关上了。这样可以吗?”

“确实已关紧?”

这名客人深深皱眉,痛苦地低着头问道,口气严厉强硬,仿佛是性命攸关的要事。

“是的。”

“不会再看见庭院?”

“对的。”

客人闻言颤巍巍吁口气,原本支撑身体的手移向胸前,不断地深呼吸,仿佛好不容易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

阿近和八十助面面相觑。

掌柜确认客人的状况,缓缓松开他撑地的手臂。看来,他已能安稳地坐定。

“真是抱歉,”客人睁眼说道,“能否给我杯水?”

我马上去倒,八十助迅速起身,客人取出怀纸擦拭额前的汗水,望向阿近柔声道歉:

“在下一时失态,让小姐受惊,非常过意不去。”

阿近的确吓傻了。“庭院里有会让您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吗?”

客人缓缓摇头,收好怀纸,轻轻干咳几声。

“不,没什么。”

“可是,我隐约有此感觉。请不必顾忌,尽管告诉我。店主伊兵卫不巧外出,家中事务由我暂代,既然是我的疏失,理应向店主伊兵卫报告,并加以改善才行。”

阿近煞有其事地说着,往昔在旅馆帮忙时,不时得如此措词,自然而然便学上口。

客人温柔的看着阿近。“您刚才说是三岛屋店主的侄女吧?”

“是的,小女名叫阿近。伊兵卫是我叔父。”

“他有个好侄女,真叫人羡慕。”

阿近对客人的夸奖感到难为情,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低头行礼已是竭尽全力。庭院里究竟哪里不对劲?

“没什么事。”

客人似乎仍惊魂未定,瞥了紧闭的拉门一眼。

“假如是一般人,不会觉得有何可怕。不过,换个人也许就会觉得稀奇或讶异。”

客人叹口气,露出苦笑。

“我平时鲜少如此,因为那东西只出现在特定的地方,只要避开就行。若非靠近不可,我也会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次真的太突然。”

他说的那东西,指的是……?

“三岛屋老板是基于什么样的兴趣,在庭院里种植那种东西呢?”

对方这么一问,阿近才恍然大悟。“莫非您问的是曼珠沙华?”

客人缓缓点头。“我很怕那种花,怕的不得了。”

那是道出心底秘密的口吻。不过,他的语气认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阿近向他提起今年秋天时,女侍想剪出在庭院里绽放的这种花,却遭伊兵卫拦阻的事。她在说明时,八十助正好端水过来。客人接过装水的茶碗,感激地高高捧起喝了几口。

他的双手不再发抖,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

“掌柜,这位大爷不喜欢曼珠沙华。”

担心地望着客人的八十助,听见这话,脸登时皱成一团。

“实在冒犯了。”

那是不详之花,难怪您会觉得不舒服,当初我家主人一时兴起留下墓地之花时,我们应该极力劝谏,告诉他此举不妥才是。八十助连珠炮似的讲一大串,频频磕头道歉。

“真是万分对不起。有了,我当场将花剪除吧。”

他起身想去取镰刀,客人莞尔一笑,制止他。

“不,用不着这么做。关于这件事,各位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

“请别在伊兵卫先生外出的时候铲除花丛,他对花的怜爱之心令人敬佩。”

阿近松口气,曼珠沙华就像她的同伴,她实在不想目睹它遭处决的凄惨模样。

“小姐清楚曼珠沙华的由来吗?”

客人问道,阿近颔首。

“既然清楚,您不觉得这花特别阴森或不吉利吗?”

客人一再追问,阿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心想,这时最好回答“我也觉得庭院里有那种花很可怕”,才合乎待客之道。

然而,曼珠沙华仿佛一直在等候阿近投靠这户人家似的,一朵花枯萎,旁边旋即绽放新的一朵,日夜抚慰着阿近孤寂不安的心灵,她实在不愿在曼珠沙华面前吐露冷漠的话语。反正只要放着不管,不出几天便会全部枯萎凋谢。

“我不害怕,只觉得这花十分落寞可怜。”

阿近坦言心中感受。

“我反倒很是喜欢,甚至和我叔叔一样对它寄语同情。”

八十助怒目瞪视阿近,眼神明显带着责备。这位客人如此厌恶曼珠沙华,仅仅一瞥几欲昏厥,你却偏说出惹他不高兴的话。这名掌柜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这样啊。”客人静静低语。

他将空碗搁在榻榻米上,微微一笑。

“小姐正值二八年华,容貌可比梅花、桃花、樱花、牡丹,却独钟曼珠沙华,足见您有颗善良的心。哎呀,多亏伊兵卫先生外出之福,我才得以拜见三岛屋家珍藏之宝。”

这下阿近可难为情了。她无法正视客人,脸上霎时一阵滚烫。

“您、您过奖了。我只是这家的累赘,因无法待在父母身旁,又无处可去,只好寄宿于叔父家中。心想着好歹能从事女侍的工作,但我不懂人情世故,不够聪慧,连女侍的工作也做得不好。”

阿近僵硬地垂下目光,所以没看见八十助是何表情。他一定认为我谈太多家里的事,很不高兴。

没想到那名客人朗声而笑。

“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年轻姑娘,就算害臊低头都迷人,不过……”

客人的语调低沉下来。

“打从见到您,我便觉得您的神情隐约带有一丝寂寥。我没说错吧?”

阿近不晓得如何应对,偷偷望向八十助,掌柜也不知所措地不断挑动眉毛。

客人似乎也明白刚才那番话教人为难,于是低头道歉。

“不,我无意刺探您的私事,刚才冒犯了。不过,我应该没猜错吧?”

他瞥向紧闭的拉门。

“我想暂时忘却俗世的烦恼和生意上的精打细算,投入棋盘中的黑白之战,才来到此地,没想到却遇见曼珠沙华及小姐,看来,这绝非纯粹的偶然,一定是某种征兆。”

“您说……征兆?”

八十助怪声反问,客人回望他一眼。

“也许是我等众生身旁的神明下达神谕——藤吉,是时候放下重担,吐露长年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了。”

客人询问阿近,能不能耽误她一点时间。

“可否请您以怜爱曼珠沙华的心,听听人生逐渐走下坡的一名小商人的故事?”

阿近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这次她并未偷瞄八十助的表情,她很想一听。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人落寞的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故事,与我为何如此惧怕曼珠沙华有关。”

那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他娓娓道来。

“忘记先自我介绍,我叫藤吉。尽管远不及三岛屋,我也是手下拥有几名工匠的建材商。打从拥有自己的一家小店后,对外改用藤兵卫这个称号,不过,这故事得以藤吉的身份说才行。

“家父是名贫穷的建材工匠,虽有一身好手艺,但家中孩子众多,无论再怎么卖力工作,仍难以养家糊口。每当想到父母辛劳的短暂人生,我便不禁悲从中来。

“这件事发生时,我父母早因火灾双双亡故。当时我才七岁,正值思慕母亲的年纪,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回想起来,我父母一无所知,算是他们的福气。

“家中共七个兄弟姊妹,我排行老幺。上面的四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很像我父母,个性一板一眼,不曾因贫穷而自暴自弃,总彼此扶持,在长屋里相依为命。”

说到这里,现名藤兵卫的藤吉略显踌躇。

“地点恕不能明讲。目前那地方仍住着不少人,即使没点明也不影响故事的主轴。以下我提到的人物和店名,也并非本名。”

没关系,阿近应道。八十助不知是否一时被这样的发展给愣住,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

“长屋里的居民个个和善,家境贫困仍天天笑声不断。长屋管理人性格顽固,一生气就满面通红,孩子都管他叫柿子爷爷。”

藤吉忆起往事,似乎觉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

“管理人晓得我们先前住的长屋惨遭大火烧光,父母双亡,所以特别关照我们。总在生活艰困时,偷偷分米给我们。但他明白施舍有利亦有弊,常清楚地劝告,与其施舍东西,不如给工作,才算真正对我们好。他甚至会找些跑腿或捡柴的差事让年仅八岁的我做,兄姊皆在他的安排下找到工作,不久便纷纷离家外出谋生。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这名幺子,与长我十三岁的大哥之间,发生了那件事。”

说到这儿,藤吉略喘口气,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八十助见状猛然回神。

“我疏忽了,我去帮您端茶来。”

八十助霍然起身,逃也似地走出黑白之间。

“真是抱歉,打断您的话。”

阿近从容致歉,藤吉微微摇头。

“到掌柜那样的年纪,往往不愿再听别人提陈年旧事,因为他们早见识太多世间的无聊事。”

他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果不其然,八十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阿近认为这样反而好,心情平静不少。

此刻,仿佛连庭院里德曼珠沙华,也在拉门外竖耳聆听藤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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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曼珠沙华 第三节

“我大哥名叫……”藤吉说出“吉藏”这个名字。

这究竟是如同他先前预告临时取的假名,还是真名,阿近无从判断。不过,从他那副窥探昏暗井底般的眼神中,看得出藤吉真的许久不曾提起这大哥。

对他而言,吉藏的事犹如心底深处的一滩死水,只在向人诉说时才会加以汲取。

“大哥和父亲一样是建材工匠。父亲亡故时,我大哥就在父亲工作多年的店家修习技艺。当时他二十岁,已当学徒八年,虽还不能独当一面,但店主十分赏识他,认为日后他的技艺一定会胜过我父亲。”

附带一提,家中五个男孩里,只有大哥成为建材工匠,藤吉接着道。

“我二哥和三个见识到家父的辛苦,打一开始就不想当工匠,各自到不同领域的商家当伙计。火灾发生时两人已不在家中,眼下或许也同样在店里勤奋工作。”

或许——这么说来,他们应该鲜少往来。

“我原想继承家父的衣钵,可惜双手不够灵巧,所以尽管从事建材业,仍走向经商这条路。我的手指不能组装拉门的框架,也无法漂亮的糊上纸门,却打得一手好算盘。”

藤吉眯起眼睛,腼腆的笑着。

“相对的,我大哥吉藏的手艺高超,是真的有天分。店家离长屋不远,我去哪里玩时,常目睹那些跟随店主修习的资深工匠也学不好的技艺,我大哥轻松便能学会。还是个孩子的我与有荣焉,深感自豪,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像吉藏大哥一样。”

由于家住的近,加上父母过世不久,大哥得照顾我们这群弟妹,店主同意吉藏可不时回长屋探看弟妹。

而长屋的住户也都引领期盼吉藏回来。破门不好开关、挂晒衣竿的架子折断、木板地腐朽得嘎吱作响有碎裂的危险、漏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出破长屋的各种问题,吉藏总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修缮完事,且分文不取。

这当然也是年幼的藤吉引以为傲之处。

藤吉愉快的向阿近诉说往事,连眼神都是那般开朗。不仅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倚赖吉藏,长屋的人们也说吉藏帮了大忙,因而对藤吉一家颇为关照。邻居的年轻女孩还常告诉藤吉“等你大哥回来后,把这个转交给他”,请他保管情书。大哥吉藏是个年轻帅气的工匠,长屋人人都仰赖他,自然很受女孩仰慕。

在藤吉温柔表情的诱使下,阿近轻松地提问:

“令兄收下情书后,有什么行动吗?”

“他总是难为情地笑着。”藤吉带着微笑应道,稍稍挺身靠向阿近。

“写情书的女孩中,不乏像您这么漂亮的小姐。不过,我大哥从没回信,或和任何人幽会。”

我要成家还早得很,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得先找份好工作,学好手艺。在一切安定下来前,怎能只顾着自己。甚至沉溺在女人的事情上?这些话已成为吉藏的口头禅。

“搬到柿子爷爷的长屋后不久,我四哥和大姐便找到工作,所以住在长屋的只有十二岁的姐姐和八岁的我。不过我们的生活无忧无虑,我一面上私塾读书写字,一面帮人带孩子、跑腿,赚点零花,心中毫无不安,因为有吉藏大哥这可靠的后盾。”

说到这里,藤吉突然停下歇口气,衣架子般的双肩陡然垂落。光这举动,阿近便已感觉出气氛的转变。

阿近并未看错,藤吉再度开口时与其明显不同,凝望远方的仰慕目光,恢复成窥望井底般的幽暗眼神。

“我大哥吉藏有一手好手艺,个性又和善,什么都不怕。”

他紧咬嘴唇,像强忍着吐露出这句话所伴随的痛苦。

“他只有一项弱点。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世上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

我大哥他个性刚烈,藤吉继续道。“不过,这不代表他生性易怒,或动不动爱和人打架。工匠往往个性急躁,我大哥反倒不时会举重调停劝架。”

所以……藤吉一副不知该从何讲起的模样,频频思索。

“或许该说,他的个性是一旦发火便管不住自己。只要超出忍耐极限,任谁也拦不住。在他清醒前,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我从未见过大哥的这一面,一切都是事后听别人说的。我和吉藏大哥差十三岁,家父去世后都是兄代父职,吉藏大哥可能是对我这个幺弟特别关照,刻意不再我眼前显露这缺点。”

然而,后来发生某件事,吉藏的用心全部白费。

“吉藏大哥在工地打死一名木匠。”

藤吉语带叹息道:“据说起因于一场无谓的口角。工地里常发生这种事,木匠与建材工匠工作类似,但负责的领域各异。既然角色不同,自然也有地位高低之分。一旦起摩擦,便会恶言相向,引发口角。真受不了,假如只是这样,争吵根本没意义。”

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再加上对方也不对。

“那年初秋特别多雨,眼看工程已相当紧急,偏偏又延误,大家非常焦躁。这时,有人抱怨我大哥他们的建材不合用,尽管坚称是完全照下订的规格制作,木匠们却是另一套说辞。最后,我大哥他们只好绑着头巾,日夜赶工重做送去。”

当然,工地同样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明明不是自己的过失,却非得让步不可,木匠趾高气昂的批评他们的不是,还对他们颐指气使,令建材工匠忿恨不已,双方终于爆发激烈冲突。其中一名担任工头,念过四旬的木匠,撂下一句难听至极的话。

“后来依旧不清楚那个人当时讲了什么。听说店主一再追问,但我大哥始终不愿透露,只能肯定那话必是不堪入耳……”

藤吉欲言又止,不断望着阿近。阿近于是反问:“怎么了吗?”

“不,现下我才想到,这故事不知适不适合说给您听。”

他缩起双肩,垂下视线继续轻声道:“吉藏大哥的老板,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独生女阿今,个性开朗、温柔,也很疼爱我。”

那名工头的难听话似乎便是针对她。

“不巧当时有人上门向阿今小姐提亲,原本快要谈成的婚事却突然取消。据说阿今小姐非常沮丧,我不清楚那婚事为何会破局,也不晓得我大哥是否知情……”

不过,这种事往往极易传开,而流言总是比真相更煞有其事,且充满黑暗面。

“那名工头大概是恶语中伤阿今小姐,说她素行不端才会导致婚事破局。”

藤吉低头望着地面。

“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哥吉藏一直单恋阿今小姐。此时我也听他提过,所以他无法原谅对方。工地的工匠吵架总会以不相干的老板女儿当做辱骂对象,说起来,都要怪对方这种病态的个性。我大哥听了大为激动,愤怒得失去理智,回过神时已将那木匠活活打死。”

“活活打死……”

阿近梦呓般的重复这句话,藤吉向她颔首。

“我大哥刚好拿着一把铁锹,体积虽小却出现的极不凑巧。”

“这么说,他就是以铁锹打人?”阿近茫然的问,藤吉歉疚的望着阿近。

阿近觉得身子逐渐发冷,血流阻滞,手脚从指尖开始失去感觉,仿佛就要坐着陷入地面。

由于单恋对方,一时无法克制愤怒而失去理智,回过神已伤害一条人命。原以为那么可怕的事绝无仅有,不过她错了,世上常发生类似的事。她恍惚的思索着。

“小姐。”藤吉似乎不断叫唤着阿近,她眨眨眼,猛然回神。

“啊,糟糕,真不好意思。”藤吉脸色微变,惴惴不安的挥着手。

“要继续吗?您脸色很苍白,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阿近急忙坐起,却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倒向一边,急忙单手撑向榻榻米。藤吉见状更加紧张。

“不妙!小姐,振作点,快来人啊。”

他正想叫,阿近爬近,鞠躬制止他。

“失礼了。我没事,真的,请您也放轻松吧。”

“可是……”藤吉元要扶住阿近,忽然发觉有失礼数,双手僵硬的停住。阿近重新坐好。

“对不住。”阿近一时忘记用敬语,想必藤吉也听在耳里。

“我不是因故事太恐怖而下的脸色发白。其实,我身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为防止自己怯缩,阿近急着说完,差点喘不过气。

“所以我才会离家。刚才我提到无法待在父母身边,便是这个缘故。”

藤吉瞪大眼睛,举至半途的手臂微微颤抖。

“这样我实在是……”藤吉沙哑的低语,双臂落下,颓然垂首。“对您太抱歉。都是我提起过往……害小姐想起可怕的事……”

不,阿近打断他的话。“我根本不必刻意回想,因为我始终无法忘怀。”

哎呀,藤吉手贴向额头,点头沉吟。

“我刚才并非想起往事而慌乱,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罕见,父母也安慰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偏偏遇上这般少有的不幸事。但这种想法是错的,阴错阳差之下,某人伤害他人的事所在多有。突然明白这点,我一时头晕目眩。”

事实上,阿近已逐渐恢复平静,呼吸也不再急促。但藤吉已然难为情地低着头,动作显得僵硬。

“一个我亲近的人,杀害另一个与我亲近的人。”

沉默教人觉得凄冷,于是阿近道出此事。

“至今我仍悲伤难抑,连暂时将当时的事埋藏内心都办不到。即便在叔父家过着安稳地生活,心中一样波涛汹涌,一切都不曾结束。”

人心如此虚幻莫测,我对人感到无比恐惧。说到这里,阿近静默下来。

吐露心里话后,感觉舒畅许多。另一方面,阿近也讶异自己竟能坦然道出此事。

眼前这名客人,一小时前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仔细回想,除了知道他叫藤兵卫外,其余根本一无所悉,甚至没听他提起经营的建材店宝号。

然而,不知为何,连对叔叔、婶婶也难以坦言的秘密就此脱口而出,一古脑儿全告诉他。

“小姐……”

藤吉缓缓抬起头,仿佛强光刺眼似的双眼微闭。

“我先前曾说您神色间带有一丝寂寥。”

“是的。”

“看来,不是我多想。”他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这果然是种缘分。我今天来到这里,遇见盛开的红色曼珠沙华,碰巧您也在。”

他像要吹开什么似的,长长吁口气,面向阿近。

“能继续说我大哥的故事吗?”

“只要您不觉得难受。”

藤吉颔首。“我大哥吉藏被捕,乖乖接受制裁,最后遭流放外岛。”

据说是店主及周遭的人极力替他求情,请求减轻罪行,才免于一死。

“原本就算判处死罪也莫可奈何,因为他杀人的方式过于残酷。”

“可是,打架时难免情绪激昂,这算是一时冲动吧?您大哥并无刻意杀害那名木匠。”

藤吉侧头噘起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大哥一生起气便会失去理智,那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那名惨遭杀害的木匠,五官被打得不成人形,几乎无法辨认。

“大哥挥动铁锹时,一旁的木匠和工匠都合力劝阻,仍无法阻拦。一遭人从后面架住,他便甩开对方,若有人想拿走铁锹,他便撞到对方,有人揍他,他便反揍回去,接着不断痛殴那名工头。”

阿近觉得一股寒意突升,不由得抱住身躯。从藤吉的言语中,她不禁想到亲身经历,但她极力不显露内心感受。她不想打断藤吉的话。

对阿近来说,听完这故事是个重要考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大哥的执拗,及下手的凶残,令衙门的官员怀疑他从以前便对这名木匠怀恨在心。换言之,他们怀疑吵架只是借口,我大哥老早便在等机会动手。”

若是这样,处分一定相当严厉。

“绝对没这回事。我大哥平时为人和善,生性讨厌和人打架或争吵。尽管这次确实做得太过火,但那是年轻气盛,一时压抑不住内心冲动。他不可能图谋杀人,大家都替我大哥辩护。阿今小姐甚至道出婚事破局的原委,请求官员从轻量刑。她告诉官员,我不怕世人的眼光,也不怕讲出来丢脸,吉藏先生是为我和人打架,解救他的姓名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吉藏先生有什么表示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藤吉的表情倏然消失,平淡的答道:

“他只说了句对不起。”

曼珠沙华 第四节

如今回想起那段过往,心里仍会隐隐作疼吧。

脸庞蒙上悲戚的暗影,表情因痛苦而紧皱,这会让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但不知为何,阿近眼前的藤吉却不是这么回事。他那不安、落寞的神情,竟带有一种不晓得该说是年轻,还是天真的神色。

原来如此,阿近猛然察觉。

当藤吉得知温柔的大哥杀了人,遭判处流放外岛时,只是个八岁的孩童。一忆及往事,他内心便回复成当时那名舍不得与大哥分离的小男孩。孩童时的面孔,覆盖了他现在的脸。

“外岛是什么样的地方,小姐想必不清楚吧。”

也许是看出阿近方才慌乱的心绪——如同阿近决定不再打断藤吉说话一样,藤吉也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阿近心头的伤痛,才采用这样询问的口吻。

“是的,好在我不清楚。”

藤吉莞尔一笑。“虽说是流放外岛,但地点可不只一处。当时仅有八丈、三宅、新岛三座岛,据传以前有七座。”

尽管已判决流放外岛,不过开船前,罪犯都得关在牢里。

“等候的这段时间,亲属可送钱或白米给罪犯。姐姐和我完全帮不上忙,但长屋管理人和店主为了让哥哥在外岛的生活能好过一些,四处奔走,我们才能送东西到牢里。阿今小姐希望大哥能有温暖得床可睡,于是提出申请,想送一床新棉被到牢里,却未能获准。流放外岛的罪犯,依规定只能带牢里的棉被去外岛。”

罪犯在出航前夜才晓得会被送往哪座外岛,称之为外岛分发。而吉藏被送往八丈岛。

“在三座外岛中,八丈岛是公认最容易谋生的外岛。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载送大哥的船停泊在铁砲州外海的三天期间,长屋管理人告诉我的。童稚的我很高兴,安心不少。”

船只停泊的三天里,亲属提出申请便得以和罪犯会面,罪犯甚至能写信。吉藏以拙劣的假名写了封信,谢谢我们送去的物品,并交代我们都别去探监,此刻他无颜见人。

“因此我们都没去。长屋管理人要我趁船还停靠在铁砲洲时,早晚向船只膜拜,祈求大哥平安无事,他也陪我一起膜拜。”

每次双手合十,藤吉都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论哭的再久,泪水都不会干涸。

“大哥搭的是春船。至今我仍记得,那几天早上总是朝露弥漫。长屋管理人训了我一顿,说都是我哭的太凶才会起雾,云雾飘动,船内的大哥便知是我在哭,所以我不能掉泪。”

年幼的藤吉问长屋管理人和店主,大哥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但没人有答案,只能简短地应句“总有一天会回的”。

“最后,我大哥吉藏花了十五年的岁月才重返家园。”

“至少他是健康地回来吧。”

阿近开朗的询问,藤吉也放松紧绷的双颊点点头。

“是啊。”

当时,藤吉已是某建材商的伙计。

“我从十五岁开始当伙计,那是正好被拔擢为二掌柜。刚才也提过,我原是想成为建材工匠,终究未能如愿,于是我改当商人,想早点出人头地。说起来似乎有点自卖自夸,不过我非常卖力工作。老板性格善良,很明白我的上进心。”

藤吉对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许下某个约定。

“长屋管理人安排我当伙计后,不久便中风倒地。接到他病危的消息,我向老板说有位待我如父的恩人病危要前去探望,告假获准后,我便赶回长屋,想见管理人最后一面。”

藤吉赶到时,管理人已无法言语。他泪水盈眶,仅能单边眨眼地躺在病榻上,频频想开口,却无法成言。不过,经过不断重复,藤吉终于明白柿子爷爷想传达的话。

“管理人说了‘吉藏’。”直到临终前,他仍惦记着吉藏。

藤吉紧握柿子爷爷的承诺,等大哥回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兄弟俩和乐地生活,请放心。

吉藏的老板也潸然泪下,对管理人保证:

“等吉藏从外岛回来,我会雇佣他的。他有一身好手艺,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他成家立业,好好照顾他。”

老板告诉他,不必担心以后的事。柿子爷爷就此安心瞑目。

“老板重情重义,没有违背这个承诺。我大哥即将归来时,他还前往云岸岛的船务机关迎接。”

可是我……藤吉说到这里,突然像有异物梗在喉咙般停下。

可是?照这样听来,他没有去接船。

阿近心想,这也难怪。“您是别人家的伙计,不能说去就去对吧?”

“不,不是的。”藤吉好似要甩除什么地使劲摇头,望着阿近。

“他是我的亲人,只要我提出要求应该会获准。”

我没向老板请假,藤吉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我一直对店内隐瞒有个遭流放外岛的哥哥,所以无法开口。”

阿近双手放在膝上,凝视藤吉如遭丛云遮蔽般的阴霾双眼。

“老实告诉您吧。我觉得丢脸,不想让店里的人知道我有这样的哥哥。”

阿近一时不晓得如何应对。

由于有慈祥的长屋管理人及可靠的店主支撑着藤吉,他才能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八岁时哭哭啼啼地与大哥别离的男孩,一面等候他归来,一面出外工作,从供使唤的下人一路晋身为二掌柜,此时,引领期盼的大哥终于返乡。况且,对柿子爷爷的承诺,藤吉应该仍谨记在心,他不是才亲口这么说吗?

但为何又……

藤吉似乎能明白阿近的困惑。

“很匪夷所思吧?”他有气无力的笑着别过脸,紧闭的拉门外是曼珠沙华摇曳的红花。

真是岁月如梭啊,他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昔日目送大哥离去时,我还是个幸福的孩子,不懂世间冷暖。虽只大哥吉藏犯了罪,却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负荷。因为一切重担,都由柿子爷爷和店主代为扛下。”

八岁的孩童,过一年满九岁,过两年便满十岁。随着智慧渐长,藤吉逐渐明白大哥做了多么可怕的事——不,是明白世人将这件事看得多么可怕,多么避而远之。

过去别人代藤吉背负的重担,如今他都得自己一肩扛起。

“世人忘不了我大哥,永远记得他犯下的过错。尽管表面上仿佛早已遗忘,但动不动又会翻出这笔旧账。只要一提到那件往事,我也被迫回想,就算说者无心,但没听一次,我便得忍受一次。”

那个叫藤吉的小孩,他大哥竟以残酷至极的手段杀害当木匠的同伴,后来遭判处流放外岛呢……

“如同先前所说,替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是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小姐,您若细想,应该会认为柿子爷爷已将我大哥的事毫不隐瞒的告诉店主吧?”

是的,阿近颔首。

“起初的确如此,柿子爷爷替我找工作时,挑选的是就算坦白道出我的身世,也愿意接纳我的店家。”

“有这样的店家吧?”

“嗯!”藤吉望着拉门点头应道,“不过,一到店里工作后,怎么讲……情况变得很糟。”

“有人搬出您大哥的事欺负您,或在背后说您坏话是吗?”

“没错。”藤吉的目光移向阿近,微微一笑。

“这就是世人的嘴脸。甚至有人刻意向店主或我同事打小报告,细诉藤吉的大哥其实如何如何。当然,他们并无恶意,因为这也是为店里着想。”

结果藤吉因此丢掉三个工作。

藤吉说得有些疲累,停下喘口气,干咳几声。阿近望着他心想,啊,掌柜一直没端茶过来。

确实,世人便是如此。不过,以眼前这情况来说,吉藏杀人的手法及事情的发展更是火上浇油。

吉藏平日是温和、认真的工匠,脾气一来却相当冲动,碰也碰不得,拦也拦不住,甚至拿起铁锹杀人。若换个看法,比起那些原本就行为粗暴或素行不良的人,这种人反而更难对付。只因个性使然。

且这种个性的人,其兄弟的脾气也大多相似。藤吉看来忠厚老实,工作认真,但仍不能大意。搞不好取下他的假面具后,底下的是张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脸。

雇佣藤吉的店主及一起工作的同事,会对他充满怀疑和不信任也情有可原。当然,偷偷告密、说他坏话的人亦是同样心思。

搞不好藤吉也是一样,个性和他那杀过人的大哥很像呢。

最糟的是,藤吉无法推翻这些猜疑。他拿不出证据为自己辩护,只能投入漫长的岁月,借工作态度和性格博取别人的信任,努力让大伙明白他不是他大哥那种脾气急躁的人。不过,这段期间人们依旧排斥他,对他心怀不安,这也莫可奈何。

阿近猛然望向藤吉,发现他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藤吉接着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绝不动怒。”

啊,阿近双手捂嘴。

“因为只要我一生气,人们便会说,看吧,他就是这种人。”

“您一路走来,肯定很辛苦。”

藤吉莞尔一笑,略带逗趣地挑眉,微微扯动嘴角,犹如一张丑角面具。

“这已完全成为我的习性,如今我早已忘记该怎么生气。看,就像这已,不管如何变化,都摆不出发怒的表情。”

阿近想安慰藤吉,于是可以露出笑容,反倒像挤哭脸。我一定也和藤吉相同,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

“其实我也很怕一件事。”藤吉继续说。“若超过忍耐极限,不晓得我会不会变得和大哥一样。想到这里,我就恐惧不已。”

最不相信藤吉的,其实是他自己。

“因此,十五岁到一家建材店工作时,我哭着恳求柿子爷爷这回别多嘴,替我隐瞒吉藏大哥的事。想必柿子爷爷也觉得该这么做,所以他一直瞒着店家。”

听到这里,阿近已能体会藤吉不能前去迎接吉藏的心情。

“我没忘记柿子爷爷的承诺,倒不如说,我想忘却忘不了,就是这样才讨厌。想抛开一切,却无法舍弃,令人懊恼。”

“可是,”阿近提出反驳,“长屋管理人明知你在店里吃那么多苦头,却还要你许下那样的约定,未免太过严苛,太强人所难。”

藤吉微微瞪大眼睛。“小姐果然善良。”

“不,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柿子爷爷深知我真正的想法,才要我如此承诺。那并非他临终的心愿,而是最后的叮嘱。”

柿子爷爷的意思是,别弃吉藏于不顾。

“你其他的兄姊呢?没必要全由你独自承担吧?”

不知不觉间,阿近对藤吉的称呼由“您”改成“你”,实在有欠礼数,但当场不可思议地营造出这股亲近感,让阿近很自然的这么做。

藤吉流露出目前为止最无力、最困扰的笑脸,开口道:“他们全都不在了,早就逃得远远的。这也是世人的另一面,一旦各自有工作、家庭、人生道路,兄弟姐妹便形同陌路。什么血缘关系,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连我也想逃,藤吉心有所惑地说道。

十五年的岁月,让之前那因崇拜兄长而哭哭啼啼引来朝雾的弟弟,摇身一变,成为想弃兄长于不顾的男人。

“小姐,告诉您,我不断地祈求神明。不光内心这么想,每次到狐仙庙或神社参拜,我便会双手合十,祈求吉藏大哥别回来,别重返江户。”

外岛的生活十分严苛,据说罪犯老化的速度比一般人足足快上一倍。有人因生病或受伤而亡故,也有人得到赦免却无家可归,索性待在岛上过日子。

“那是不可原谅的祈愿,就算遭天谴也不足为奇。”

随着一声叹息,藤吉道出此语,随即突然全身颤抖。他皱起眉头,扬手紧按胸口,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揪住心脏,想让他就此断气。

阿近见状微坐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短暂的痛苦过去,藤吉微微喘息,又恢复笑脸。

“呼,好像已平静下来。”

“不要紧吧?”

“不,我没事。不时会这样,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阿近轻盈地站起身。“请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端茶来。”

藤吉说“别麻烦”,面容却霎时憔悴许多,一手仍紧抵胸前。

阿近赶往厨房,想找寻有无热茶或甜点。

此时厨房空无一人。她重新煮沸开水,取出盘子。碗柜里放有羊羹,她迅速切下一小块装上盘子。

阿近忙着四处张罗时,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走近,掌柜八十助探进头。

“啊,小姐,客人回去了吗?”

讲得真悠哉,我正要端茶过去呢。阿近故意略微嘟嘴道,掌柜闻言拍下额头,发出一声轻响。

“糟糕!”

他的脸皱成一团,不断地鞠躬道歉,接着凑向阿近悄声道:

“照当时的情况看,对方好像要说些复杂难懂的话,我最怕这种事。此外,那位客人似乎也希望小姐当他的听众哪。”

八十助频频眨眼,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聊得真久,小姐很善于应对嘛。”

八十助并不清楚阿近的背景,想必认为阿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个性向内的小姑娘。事实上,他也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阿近。

阿近突然感觉心头被刺了一针,要是掌柜听过她的遭遇,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然,起初应该会寄予同情,安慰一声“真是可怜”,但他也许会认为我也该负点责任。

阿近不晓得别人将如何看待自己,在掀盖示人前,无从得知。一旦掀开盖子,让人望内窥探时,看到别人产生的想法,自己内心或许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藤吉无法继续怀抱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谁有资格苛责他?

阿近随口应付几句后,急忙返回黑白之间。她轻唤一声,打开纸门。

只见藤吉站在面向庭院的拉门旁,单手扶在门框上,正要拉开门。

曼珠沙华 第五节

阿近呆立原地,不由得高喊“大爷!”声音大到差点震坏自己的耳膜。

那声呼喊不像是传入藤吉耳朵,反倒像化为小狮子击中背部,令他一阵踉跄。他手搭着门框转过头。

“啊,是小姐啊。”

阿近将端盘夹在腋下横越房间,单手牢牢抵住拉门。

“这是在做什么?”

在阿近的昂声问话下,藤吉宛若挨骂的孩童,蜷缩着身子瞥开目光,后退数步离开门旁。

“对……对不起。”

见到他那可怜怯缩的模样,阿近猛然回神,顿觉一阵羞愧。

“不,是我失礼了。”

仔细一看,茶水溢在端盘上,悉心切好的羊羹也已沾湿,阿近不禁涨红脸。

他说着便先回座,阿近此刻巴不得想挖个地洞往里钻。

“我突然想确认一下,”藤吉端正坐好,轻声道。“看那里是否仍开着花。”

他指的是曼珠沙华的花吧。这话真古怪,扎根在地的花朵,不可能一会儿没见便消失,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枯萎。

藤吉是否另有挂心的事?他该不会想确认其他事吧?阿近的疑问已到嘴边,但仍强忍下来。

藤吉以剩余的半碗茶润润喉,继续道出他的故事。

“我对店里隐瞒大哥的情况,自然没和大哥见面。大哥回来后,经过五天、十天、十五天……,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仍尽可能不触及大哥的事。一切交给大哥的店主处理就好,我不愿和他再有牵连,仿佛关上内心的盖子。”

照顾吉藏的店主并未捎来任何信息。对方当然清楚,藤吉先前因着大哥的缘故而丢掉饭碗,吃过不少苦,也知道藤吉的兄姊都已逃的不见人影。眼下再刻意对藤吉说什么,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店主想必也顾虑到这点。

然而,吉藏返乡一个月后,阿今到藤吉工作的店家找他。

“阿今小姐十年前嫁给某木材商,膝下育有三子,身材也丰腴许多,看来过的十分幸福。她的婆婆仍健在,如今她虽是少奶奶,却已散发出符合身份的威仪。”

阿今带着一名女侍,特地以顾客的身份上门。她告诉伙计,今日想商量家里修缮事宜,这边的二掌柜藤吉先生是我的旧识,可否请他来见我?于是藤吉得以从容地与阿今会面。

“我领阿今小姐到一个小包厢,她便遣回随行的女侍,以无限怀念的神情微笑说,藤吉先生,好久不见。”

只是,她当然不是要谈建筑修缮的事。

“她问我可否和吉藏见一面。”

吉藏投靠昔日的店主,在他身边帮忙。

——我们一直很担心吉藏,但他比想象中有朝气,也没忘记以往担任工匠时的手艺,家父放心不少。

——阿今小姐,您偶尔回娘家是吗?

——虽不能常回去,但我会趁外出办事时顺道回家,我也想见吉藏先生。

她开朗地说,而后注视藤吉。

——您不想见吉藏先生吗?

“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阿今小姐叹口气,悄声说着‘那也没办法了。’”

藤吉双手扶地,向阿今磕头道“真的万分抱歉,我大哥吉藏请您多多照顾”。他的口吻极为客气,近乎恳求。这不是为了吉藏,而是为了自己。藤吉告诉阿今,我不能见他,希望两人就此断绝关系。

阿今悲戚地凝视他。

“阿今小姐说,我很明白您的立场。”

——不过,我想当面向您确认这点。吉藏先生从外岛返乡后,一直惦记着你们。他常说,弟妹的事,我未有一日稍忘。都怪我做了傻事,才使得他们如此痛苦、寂寞,不知他们是否一切安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见他们。

起初店主编造许多理由解释弟妹们为何不来看他,再三支吾其词,终究不敌他的坚持。

——大约三天前,家父向吉藏先生坦白一切。

除藤吉外,其他弟妹早已音讯全无。藤吉住在附近,但有苦衷,没办法见吉藏。藤吉这些年受过不少苦。

——你要体谅藤吉的心情,不能苛责他,也不能恨他。你是曾流放的罪人,一辈子都无法抹除手臂上的刺青。

藤吉说到这里,突然转动眼珠,望向阿近。

“在江户,罪犯的左臂会留下双层刺青。”藤吉指着左肘下方。

“听说店主提到这件事时,我大哥卷起袖子露出刺青,潸然落泪。”

吉藏晓得成为罪犯的自己,带给家人不少麻烦。然而,知道和深切感受是两回事,他或许仍觉得能够依靠家人,期待弟妹愿意原谅、接纳他。

但弟妹都离他而去。杀过人的哥哥让他们承受太多不必要的苦痛,大哥早就不算亲人……

言语出真相。

“阿今小姐说,我大哥那天一直抱着头喃喃自语,自责过于一厢情愿,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不配为人兄长。”

即使不是江户与八丈岛这样的距离,十五年的漫长岁月已足够让人心变远。

藤吉低头不语,阿今眼中噙着泪水。

——我同样没资格责备你,因为我也没能等到吉藏先生回来。

“等他?”

阿近不由得反问,藤吉颔首。

“吉藏大哥流放八丈岛时,阿今小姐曾告诉店主,会发生这种事,归咎起来都是我的缘故,所以我要等吉藏回来,和他成婚。”

吉藏一直暗恋阿今小姐。

“阿今小姐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不过,阿今小姐底下有个要继承家业的弟弟,店主打算让阿今小姐嫁人。而阿今小姐在吉藏大哥引发那件事前,并未对他抱特别的好感,才有那桩告吹的婚事。”

后来,阿今坚持告诉店主,既然发生这种事,她也改变了决定。

“可是,店主狠狠教训阿今小姐一顿。他说,你等吉藏回来,并非因为爱他,只是你觉得欠他一分情,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出这什么馊主意,马上给我嫁人去!”

——你若以为这般心思嫁他,对吉藏反而更为残酷。

藤吉应该是在模仿店主当时的语调,语调强势许多,还带有卷舌音。

“于是,阿今小姐嫁给别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店主的想法没错,阿今小姐也很清楚这点,但仍对吉藏大哥感到歉疚,才会落泪。她那同情吉藏大哥的善良心灵并未干涸,还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事。”

说到这里,藤吉吞吞口水。

“我愈想愈生气。”他双手握拳置于膝上。

“生阿今小姐的气?”

阿近不懂藤吉的心情,轻声问道。藤吉抬起脸,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我气的是吉藏大哥。”

他给大伙添了天大的麻烦,让弟妹吃尽苦头,至今还要人家替他担心。阿今小姐为他哭泣,店主为他操心,柿子爷爷临终前一直将吉藏挂在嘴边。每个人都“吉藏、吉藏”地念个不停。

“我大哥是个杀人犯,为此我尝尽痛苦和懊恼,偏偏大伙都弃他而去。他这始作俑者嘴上好像很明显,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他认为真正可怜的是从外岛返乡的自己,他以前百般呵护的弟妹,在他落魄之际竟如此冷漠无情。我不禁这么想,只觉得怒火中烧。”

藤吉第一次这样憎恨吉藏。

“先前我讨厌大哥,总是保持逃避的心态,多少带有一点歉疚。但与阿今小姐见面后,我的想法随之改变。”

大哥为什么厚着脸皮返家?为何没死在岛上?

“刚才也提过,吉藏大哥流放外岛时,我曾祈祷他别回来。不过,我真正的心愿不仅于此。大哥回来后,我益发不能原谅他。这次我打从心底怨恨、诅咒他。倘若他就这样在店主家安稳过活,如店主所愿重新成为厉害的工匠,娶妻生子、幸福度日,也太没天理了。今后我仍旧得胆战心惊地提防大哥的事遭人发现,害怕哪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透露这个秘密,他却不必受这些折磨,还能博得温情关照,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

藤吉双眼怒火喷发,瘦削双颊恢复原本的红润。

阿近犹如冷水淋头般,一阵寒意袭身,不住后退,但藤吉并未察觉。

“吉藏大哥干脆死掉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企盼杀过人的大哥受到应得的报应。”

吉藏曾残忍的杀害一名木匠,那人心中该是何等不甘,想必临死时非常痛苦难过。

“若世上有所谓的亡灵,真希望能现身报复吉藏大哥。我这个与他留着相同血脉的亲弟弟早晚都如此祈祷,连在梦里也不忘祈求。这般诚信,怎么可能不传进亡灵耳中?”

那么,亡灵真听见他的请求喽?难道那惨遭杀害的木匠怨灵真的出现?

阿近不敢出声询问,只是瞪大双眼。藤吉似乎忘了她也在场,急促地喘息,眼尾上扬,残忍地冷笑。

“十天后,我大哥在店主为他安排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里,朝门框绑上麻绳,上吊自缢。”

阿近不住颤抖,连坐在原地都觉得煎熬。藤吉动也不动地坐着,双目圆睁地望向空中。

“你大哥……”阿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看到亡灵了吗?”

看到应你召唤,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亡灵,那张遭铁锹硬生生打烂的脸。

“大哥的死讯同样是阿今小姐告诉我的。多亏有她,我才得以隐瞒内情,编造借口和她一起赶往店主家。没错,我是带着兴奋地情绪前往。”

为了目睹吉藏的死状,为了确认他是真的死去。阿近心里很清楚,藤吉就像成功战胜仇敌一样,得意洋洋地直奔店主家。

店主和阿今让藤吉看吉藏朝北而卧的遗体。吉藏仿佛死后仍感到歉疚般,双眉低垂,嘴角歪曲。

“店主哽咽的告诉我,大哥在门框上吊自缢时,还垂落数滴泪水。”

藤吉模仿店主的语气及阿今哭丧的表情。在店主面前不能表现出高兴地样子,也不能在阿今眼前拍手叫好,欢声大喊“好高兴,太棒了”。

“我欣喜地想着,此后就不必再为大哥的事烦恼,但同时也对亡灵油然而生起敬畏之心。或许该说是对那木匠怨灵的感激之情吧,感谢他听见我诚挚的祈愿。”

眼前的藤吉外表老实善良,在说故事的过程中不时会体察阿近的感受,他果真如此冷酷?长期压抑下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憎恨,一旦解放真会令人变得这般丑陋?

丑陋?阿近自问,而后摇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人。

“大哥苍老许多,整个人缩小一号。我淡淡暗忖着,没什么特别感想,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藤吉才想到要喘息般,发出略带颤抖的叹息。

“店主替我大哥安排的房间,面向庭院。”

藤吉突然话锋一转,阿近虽感不解,仍点点头。

“店主对家中布置不太讲究,任凭庭院荒草滋长。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养生,枯萎后又冒出新芽,犹如山野精致。”

当中有丛盛开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终于登场,阿近暗暗咽下口水。

“我大哥是搭秋船返乡。不过,那时深秋已至,花色尽褪。枯萎的曼珠沙华在秋风吹拂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犹如窃窃私语般,秋风轻抚干瘪的枯骨,发出迷幻之声。

“替吉藏大哥覆上白布后,店主转头望着我,伸手指向庭院的曼珠沙华。”

——约摸十天前起,吉藏便深深为那花着迷。

正式藤吉会见阿今,对他大哥燃起恨意的那天。

——只要一有空,他就独坐在那儿,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店主也曾问他,干嘛喜欢那种散发阴气的花。

——因为那又称作赦免花,我心想,吉藏约莫是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在花上。

这是,吉藏微笑应道。

——花丛间不时会露出人脸。

阿近注视着藤吉。隔了一会儿,藤吉也回望着她,颔首道:“是的,我大哥确实这么说。”

店主问吉藏,到底出现谁的面孔?花丛里不可能出现人脸啊。

吉藏挂着浅浅笑回答,是我熟悉的面容,是那个生我气的人啊,老板。

“我当下……”藤吉缓缓蒙住脸,似乎不愿让阿近看见。“真的好高兴啊,没错,正式那遭杀害的木匠亡灵,他怀着怨恨出现了。我心想,原来愿望是以这种形式传到亡灵耳中。”

曼珠沙华,别名赦免花、死人花。

店主曾想剪除这阴森的花,但吉藏不同意。他说,请让它留在这里吧。

——他来见我了,以这种方式来见我了。

吉藏嘴角挂着微笑,眼中泛着泪光。

——我望向那丛花,发现他躲在后头凝视着我。我向他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大哥不好。大哥。

阿近怀疑自己听错,欲加以反问,但藤吉早一步双手掩面,弓身长叹一声。

“吉藏大哥看到的那张脸,就是我,不是什么亡灵!是我这性格乖僻,请求亡灵惩罚大哥的弟弟生灵出窍,躲在死人花后瞪视大哥。尽管大哥一再向我道歉,我仍不肯原谅他,终于将他逼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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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曼珠沙华 第六节

伊兵卫与阿民返家时,阿近独自呆在黑白之间。她坐在缘廊上,凝睇着曼珠沙华。

从掌柜八十助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夫妇俩草草换下衣服,一同来到黑白之间。

“听说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还说,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亏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夸奖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慰劳阿近。阿近低头鞠一躬,想应些合宜的花,诸如“叔叔婶婶,事情办得如何?”或“叔叔婶婶辛苦了”之类,却说不出口。一和叔叔婶婶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阿近向吃惊的两人重述藤吉的故事。这回没人打岔,全由阿近叙说,但她不时确认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华。红花静静伫立在西倾的秋日夕阳下。

听完故事,伊兵卫长叹一声。阿民靠近阿近,轻抚她的背。

“这样你又接触一个不可思议的因果故事,真不容易呢。”

伊兵卫此话一出,阿民赏他一个白眼。

“所以我就说嘛,应该叫新太告诉客人,取消这次的聚会才对。”

新太是三岛屋唯一的童工。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种苦难才离家,像那些谁死去、谁被杀之类的事,她绝不会想再听。阿近也太可怜了。”

挨一顿训后,伊兵卫马上收敛许多。他连声抱歉,举起手制止阿民。

“可是,八十助刚才说松田屋老板和阿近聊得很开心,临走时还客气地答谢。”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吗?”

“哦,客人没讲吗?”

叔叔告诉阿近,对方确实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卫。

“虽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再来这里,看来缘分仅有这次。”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脸孔。“把年轻女孩吓成这样有啥意思,再坏心也要懂分寸。”

伊兵卫偷瞄发火的老婆,暗自苦笑。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身面向阿近。

“阿近,松田屋老板坦言他生灵出窍逼死大哥吉藏后,神情如何?”

藤吉溃堤般滔滔不绝,宛如被人打到一样伏卧在地,但过没多久便起身,恢复沉稳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红,呼吸却不再急促,语调也恢复平静。

“接着他说,谢谢您听完这故事。”

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这往事,倾诉后觉得罪业减轻许多……

“后来松田屋老板准备告辞,我打算送他出门,他却出声阻止‘小姐,请留步’,于是我请八十助代为送客。”

所以,八十助回报客人离去时相当开心。

“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撒谎,他当真很高兴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伊兵卫温声称赞阿近。

“可是,阿近被迫听这故事,怎么受得了啊。”

“好啦,别那么紧张。”伊兵卫频频安抚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板重复强调,这儿有盛开的曼珠沙华,还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带有一丝落寞,所以阿近虽没有尽吐自己的遭遇,起码略有倾诉的意愿,对吧?”

伊兵卫的意思是,两人潜藏的悲伤相通。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见一旁的阿民为自己生气,阿近轻轻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民望着阿近,牢牢回握。

“你们怎么看?”伊兵卫凝视着庭院的曼珠沙华,向阿民与阿近问道。

“松田屋老板自他大哥死后,便很怕见到曼珠沙华,当然,这是由于他一看见这种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当时他在曼珠沙华花丛间瞧见的又是谁呢?”

“你的意思是,花丛间还会出现人脸吗?”

阿民似乎无法接受。她频频眨眼,来回望着丈夫与庭院的红花。

“啊,对了。阿近,松田屋老板也已坦白这件事吧?”

伊兵卫说的没错,阿近重重点头。

“我明白他畏惧曼珠沙华的原因,但花丛后为什么会露出人脸呢?”

伊兵卫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声而笑。

“阿近,你婶婶就是如此,个性率真,为人处世也一样直爽,对任何人都胸怀坦荡。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这是我当男人的福气,也是当商人的福气。”

阿近笑着颔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残泪。

“不过,我却多少心中有愧。”伊兵卫接着说:“所以我隐约明白松田屋老板从花丛间看到人脸的原因。”

“叔叔,”阿近回道。“我认为藤吉……不,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吉藏死后,每当秋风吹起,曼殊沙华盛开,藤吉便会从飘摇的红花中看见自己的脸。藤吉不愿承认,那张瞪着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责备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这样啊,伊兵卫轻声应道。

“我仍认为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张泛着泪向他道歉、请求原谅的苦闷面容,从赦免花缝隙间探出……”

真可怕,阿民颤声说。

“松田屋老板吐露这秘密后,没打算现场做个确认吗?”

阿近摇头。“其实我曾问他愿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离席期间,他一度想打开拉门……”

原来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岛屋庭院里的曼珠沙华是否也会出现人脸。

然而,藤吉婉拒阿近的建议。

“他说,刚才太过鲁莽,这绝不能让小姐看见。”

阿民突然面露愠容,搂住阿近的肩膀。“老爷,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开拉门,也会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板的生灵吗?”

“婶婶,您误会了。”这次换阿近安抚阿民。“我大概什么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板是指,坦诚这个秘密后,他必须独自确认那张藏在曼珠沙华后的脸——不,应该说那张脸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说不能让我看见,其实是不愿暴露他面对那张脸时的情绪。”

“他想必是觉得难为情,”伊兵卫说,“才着急回去。”

阿民来回望着丈夫与侄女,接着望向曼珠沙华的红花,像小姑娘似地嘟着嘴,叹口气。

“我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怎么回事啊。若说是那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为亡灵害死他,我还比较能理解。”

“这倒也是,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好女人。”

伊兵卫向陪伴身边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爱的眼神。

两天后。

伊兵卫唤来和阿岛一起在厨房忙碌的阿近。不过并非要她到伊兵卫的房间,而是黑白之间。

伊兵卫独自站在缘廊,自藤吉——松田屋老板回去后,曼珠沙华就像完成任务般,突然枯萎凋谢,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艳红尽褪,徒增秋日的枯黄。

阿近拆下束衣带,理好衣领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卫对她说:“刚才接到消息,松田屋老板过世了。”

阿近瞠目结舌,一时答不出话,“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杂着诧异的涌上心头。而这当中又夹带着“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的困惑,思绪层层纠结。

“他原本就有心脏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之前在这儿谈话时,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难、胸口疼痛的表情。”

“这样啊。他去看病拿药,医生还严肃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调养身子。”

今天早上,他比平时晚起,家人进房关切,却发现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据说是在睡梦中过世,一脸安详。”

这算是寿终正寝吧,伊兵卫又补上这么一句。接着,两人沉默地望着枯草和芒穗摇曳的庭院。

不久,伊兵卫开口:

“昨日,松田屋老板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来时,衣服上散发着焚香的气味,他儿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着纳闷,便问他是否去过寺院。松田屋老板回说去看一个多年不见得旧时。”

是去看吉藏吗?

“松田屋老板感叹着,好久没见面,真是怀念。他还笑说,都已是这个季节,寺院和墓地仍开满曼珠沙华。”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涌出鼻端的涕泪。

“我们到底谁猜得对,看来已无从得知。不过,我想无论那是哪张脸,松田屋老板是去看曼珠沙华时,一定带着微笑。”

因为藤吉面带笑容的说,曼珠沙华满开。

“松田屋老板获得谅解了吗?”

伊兵卫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过自己。”

这话意指,藤吉已原谅藤吉。

“他道出潜藏心中的罪过,与自己达成和解。”

而促成这个契机的就是你,伊兵卫道。

“所以这算是你的功劳。”

“我只是听他讲故事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为什么松田屋老板选中你?”

前天伊兵卫才说过,他们心中的悲伤相通。

——小姐,您是个善良的人。

藤吉温柔的话声在阿近耳畔响起。

——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之前藤吉神情狼狈地替阿近担心时,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

“阿近。”在这声叫唤下,阿近挺直腰杆。

“要是你也像他一样就好了。”

“叔叔……”

“如果你愿意向人倾吐心事,解放自己,一扫胸口的阴霾,便再好不过。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何时会到来。我和阿民只知道情况,但恐怕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你将选中某人,而那人会除去你心中凝结不散的悲伤。”

伊兵卫语调平静却充满自信,阿近差点就此听从他的话。她虽想顺从伊兵卫的建议,又觉得保持这种自私的向往只会徒增罪过,于是紧闭双眼。

细数时日,事发至今已有半年。这段期间我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阿近为此感到惊讶。相反地,另一个受过往紧紧束缚的自己,却觉得怎会只过了半年。

半年前,阿近全力投入家中的旅馆生意,每天劳碌奔波,某天突然有人上门提亲。

有婚事上门,并非什么意外之事。阿近芳龄十七,家中有兄长喜一,不必担心家业无人继承。喜一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嘲讽,要是你迟迟不嫁,成为难缠的小姑,才真叫人头疼。

阿近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出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有喜欢的人。接受父母认可的对象合情合理,商家的女儿大多是这样走入婚姻。

前来提亲的,是与阿近家同在山崎驿站经营旅馆的“波之家”长子。事实上,约莫三年前男方便曾谈过这桩婚事。

当时这名长子——良助,素行不端,因沉迷赌博和风月场所,而将家里的钱财挥霍殆尽,父母又哭又骂,直嚷着要和他断绝关系,常把波之家搞得鸡犬不宁,这时有人出点子,说只要娶妻成家,浪子便能回头,于是找上住附近的阿近。

替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找个新娘,只为帮助他洗心革面,这并非什么奇闻。所以,阿近见父母和大哥对波之家的提亲大表震怒时,心中颇为惊讶。其中尤以喜一最为气愤,他对担任媒人的寄合头滔滔不绝地骂道:我们家阿近可不是灭火员,见儿子耽溺逸乐却无法管束的糊涂父母,及倚赖父母过活、只会终日玩乐的糊涂儿子,要我们家阿近去帮他们擦屁股,想得美!就算菩萨托梦,要我们将阿近嫁给波之家,我也不会答应!阿近不禁看傻眼。

如今回想,阿近那时十四岁,而正值放荡年纪的良助十九岁。倘若阿近年纪稍微大一些,喜一的想法或许会改变。

气得满脸通红的喜一已二十一岁,十八、九岁时他也曾一度放纵,害父母操心。尽管周遭人不断苦劝,只要那股玩劲儿没退,他便绝不罢手。然而,这股热潮总会冷却,真正的男子汉时候一到,便会下定决心戒除。若无法戒除,便一辈子也戒不掉。不等那个时刻来临,看清楚良助是什么样的男人,就要将稚嫩得宛如脸上还留有胎毛的阿近娶进门,让她改掉男的坏习惯,喜一无法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此外,他也对毫无男子气概的良助相当气愤,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很可能因他坠入不幸深渊,他却不当回事。

由于这层缘故,三年前有过那么一场落空的婚事,没想到对方竟然再度上门提亲,仔细询问后得知,这次是良助个人的意愿。

他已完全洗心革面。诚如喜一所言,他的玩心已退。三年前,喜一狠狠痛骂他一顿,他虚心接受,真心为之折服。由于家中同在驿站经商,两人从小便认识,经过这件事,他对喜一大为改观,很想娶阿近入门,叫喜一一声大舅子。

换言之,曾沉溺玩乐的良助,也和喜一一样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年满十七的阿近,看这样的良助颇为顺眼。这并非一见钟情,但她觉得良助是个不错的对象。所以,这次婚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喜一与良助愈走愈近,还谈到彼此的梦想,打算日后将两家合并,成为川崎驿站最大的旅馆。

然而,正当双方都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想着“该定下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自然定下”之际,唯独某个人心生危险地念头,且此人就在阿近身边。

如今,阿近脑中仍不时浮现那人最后朝她呼唤的脸。

——要是忘了我,决不饶你!

怎么可能忘得了。要真能忘,不知有多轻松。阿近合上眼,蜷缩着身子,僵硬地屏息等候那张面孔消失。

回过神时,阿近感受到伊兵卫的视线,他眯着眼,为帮不上阿近而强忍心中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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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凶宅 第一节

松田屋的藤兵卫过世后,阿近留下先前与他交谈时的回忆,恢复原本平稳的生活。

不过,三岛屋的主人伊兵卫身边,自接获藤兵卫的死讯后便起了些变化,不久即演变成令家人和伙计们面面相觑、深感纳闷的情况。

要说究竟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访客频频上门。

由于家中经商,原本便时常有人进出,若只是这样根本不足为奇,可是新访客明显不同以往。

首先,他们大多是人力中介商,登门时都会自报名号,表明是应三岛屋老板之邀而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随伙计前往内间。得知这些中介商都是老爷主动邀约,伙计纷纷感到疑惑,因为三岛屋一向只与熟食的中介商往来。

不过,几名客人来访后,那熟识的人力中介商终于也上门。他是个在神田神社下开店的光头老翁,和伊兵卫熟络地商谈约一个时辰后,便准备告辞。三岛屋的掌柜八十助在脱鞋处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灯庵老板。”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称呼他。

“都老交情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今天到底是来和我们家老爷谈些什么啊?”

讲白一点,人力中介商做的是活人的买卖。只要从事着行业多年,便会累积一身其他行业所没有的污垢,甚至是髒油。灯庵老人皱纹密布仍满面油光,站姿精悍背却有点驼,举止虽谦恭客气,可看女人和小孩时不像这年纪该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则似打量芋头的分量,带有一股冷峻之气。总而言之,他是个教伙计很不舒服的人物。

灯庵老人此刻犹如潜伏于沼泽的巨鲤,转动骨碌碌的大眼回句:

“哦,原来你们什么也没听说啊。”

光这话声就让人觉得胃里一阵纠结。资深女侍阿岛会皱着眉,以独门大嗓说道。

“既然三岛屋老板没透露,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八十助缠住他不放。“不过,最近老爷找来许多你的同行呢。老爷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你不在意?”

“不会啊。”灯庵老人笑道。“因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这里来。”

八十助及躲在暗处偷听两人对话的阿岛、阿近、童工新太,一听他这么说,纷纷竖起耳朵。

“什么?”

“顺便给个忠告吧,八十先生。你若是再不锻炼辨认客人人品的眼力,日后三岛屋愈来愈有规模,你恐怕就当不了这个大掌柜喽。”

灯庵老人受伊兵卫之托找来的那些访客,并非全是人力中介商。当中有读书头子们也有小厮。读书是指印报业者,小厮则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八十助听的目瞪口呆。“老爷到底想透过那些人做什么啊?”

“我说……”灯庵老人露出贫瘠的牙龈冷笑。“你就好好看着吧。放心,别慌,伊兵卫先生不会亏待自家伙计的。”

“这个……我明白。”

灯庵老人丢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响地跨过大门门槛时,隔着八十助落下一句:

“偷听时得留意影子,藏住身体却没藏住影子。”

他朗声大笑,缓步离去。阿岛与阿近互望一眼,同时望向脚下,原来如此。

“啊,被发现了。”新太稚声惊呼,阿岛敲他一记脑袋。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头。”阿岛凌厉的望着灯庵老人消失的方向,撅起嘴。

“不过老爷也真实的,到底有何阴谋?”

“以阴谋形容太过分啦。”

阿近应完,噗嗤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着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动作既可爱又好笑。阿岛的手劲十足,就算只是轻敲一下也非常痛,这是经验老道使然。

“店里会发生什么事?老爷会要我吗卷铺盖走路吗?”唯独八十助打从心里感到不安。

之后又过了四、五天,来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断上门。接着,这种现象突然中断。

某日,一整天都没访客,阿近再次被唤至“黑白之间”。

“看来,一切已安排妥当。”

伊兵卫张口便这么说。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刚强的阿岛着急的模样,眼前伊兵卫的泰然自若,实在叫人生气。

“安排什么?”阿近不由自主的撅起嘴,伊兵卫则气定神闲地双手交抱。

“有项工作要交给你去办。”伊兵卫透露他一直在为这事做准备。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属于你的‘黑白之间’。”

阿近听的莫名其妙,不禁双目圆睁,伊兵卫微笑以对。

“我与棋友对弈时,确实是黑白胜负的争夺,但以你的情况来说,则意味着细看世上事物的黑与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换个想法,颜色便会改变,也有所谓的中间色。……恩,没错。”

他开心地低语,自顾自地点头。

“叔叔,您在讲什么啊?我怎么听的一头雾水?”

伊兵卫依旧面带微笑,却倏地从叔叔对侄女的神情,转为主人对伙计的态度。眉间皱纹、两颊弹性、嘴角线条,明明看似无异,但气氛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惊诧之余,她领略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转变,是因体内有部分已成为真正的伙计。身为伙计,她养成观察伊兵卫颜色的眼力。

“从今天起,约莫五天就会有一名客人造访这里,对方会讲故事给你听,至于是内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请、请等一等。”

伊兵卫不予理会,径自继续道,“听众只有你一个,由于是在这前提下找来的客人,不能违反约定。听完后,你要仔细回味对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门前,换你向我转述。到时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听众只有我,不过,要是你愿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听。”

伊兵卫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阿近心中一慌。

“叔叔,这怎么回事?您一会儿说约定,一会儿说找人来,是什么意思?”

阿近惊呼一声,手捂着嘴。

“难不成是最近上门的那些古怪客人?您找来人力中介商、印报商,及捕快的手下。”

“哦,你知道啊?”

“从灯庵先生那里听来的。”

伊兵卫故意摆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样。

“你偷听,且被他发现对不对?大家都做同样的事。”

这下阿岛也学到教训吧,伊兵卫低语。

“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斗得过灯庵老爷爷,但愈是这样说,她就益发认真起来。”

的确,当时阿岛轻戳阿近侧腹,邀她一起听两人对话。可是,之前阿岛也都这样偷听吗?阿近内心颇为惊讶,不愿正视这个问题。

“她是个可靠的女侍,怎会……”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坏习惯,我并非指责阿岛品行不端。”

伊兵卫轻拍手掌说:看吧,这也是个例子。

“什么是白,什么是黑,其实模糊难辨。”

眼看再这样下去,便会被叔叔给蒙混过去。为挽回劣势,阿近移膝靠向伊兵卫。

“叔叔,我还有女侍的工作,没办法像您说的那样,每五天一次在这里悠哉地听客人讲故事。”

“所以啊,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会交代阿岛,她心里应该很明白,绝不会拒绝。”

从一开始,阿近就没有退路。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么?”

“只是要你听故事而已。”全江户——不,或许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民由四面八方带来不可思议的轶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板那样,仔细倾听便行。

“为什么您找来那么多人?三岛屋可是间提袋店哪。”

伊兵卫得意洋洋的露出微笑,“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啊。我透过众多人力中介商、印报业者、捕快手下四处宣传,筋违桥的三岛屋正在收集各种奇闻轶事,有此经历者请前往接洽,将奉上薄礼。”

原来如此,阿近终于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叔叔,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您的新嗜好?”

耗费这么多金钱和时间,一时好奇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这样,请您自己来吧。”

“才不要。”伊兵卫顽童般地吐舌扮鬼脸。什么嘛!连新太也不会这么做。

“我很忙,没办法花整天逐一接见访客,可是又想听他们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当店里休息,我也得空时,你再重新归纳,转述给我听。”

再怎么任性也该适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卫趁势站起身。

“没问题吧。第一位客人未时会来,还有半个时辰,你快去换件衣服,我会命人张罗茶水及甜点,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叔叔,请等一下!”

由于不便拉着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声道:“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会照做的。”

“嗯,有这心思很好。”

伊兵卫装蒜回应。阿近很想像之前阿岛对新太那样,啪的一声,用力赏叔叔额头一拳。

“可是,初次见面就要引对方侃侃而谈,实在太困难。我既非捕快,也不是房屋管理人,不懂如何套话,才能巧妙讨对方吐露故事。”

“只要像先前你对松田屋老板那样便行。”

“那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这次同样顺其自然不就得了。”

伊兵卫轻浮的口吻仿佛在戏弄阿近。

“叔叔,您到处宣传只要对方带来奇闻轶事,就给赏金是吗?”

“没错。”阿近朝榻榻米上一拍。以代替伊兵卫的额头。

“您未免太过大意,搞不好会有为获得赏金而捏造故事的人。”

伊兵卫丝毫不为所动,“只要不知道是假的,还不都一样?”

“可是……”

“你分得出对方故事的真伪吗?”

阿近顿时无言以对,伊兵卫又露出奸笑。

“若听得出,便是你的功劳。不过阿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其他任务。为什么这名客人要编故事?只是想捞赏金吗?要是你没能看穿这点,这项工作就不能结束。”

“这太强人所难!”

伊兵卫对阿近的抗议置若罔闻。

“此外,故事如明显是杜撰的,倒还简单。有时是故事中的某个部分与实情有出入,或遭省略,甚至是加油添醋。在这种情况下,在看出谎言与真实后,你得进一步思考对方这举动背后的原因,并告诉我你的想法。”

任务愈来愈难,此事谈何容易。伊兵卫留下无言以对的阿近,迅速起身。

“对了,我会派人送来你喜欢的茶点。”

伊兵卫以逗她开心般的口吻说着,悄声关上拉门。阿近望着拉门半响,使劲吐舌,扮了鬼脸。

随着未时的钟声响起,一名身材苗条,约莫比阿近十岁的美女,在八十助的引领下来到黑白之间。搭着她那引人注目的雪白粉颈,粗格子图案的和服与深色褂显得分外好看。

果真如伊兵卫所言,在阿近换装打扮的这段时间,黑白之间已备妥小火盆、铁壶、一组茶具及放着两种茶点的漆器。庭院里的曼珠沙华凋谢后,秋天突然加快脚步,早晚都觉得脚尖发冷,所以火盆虽小,但对背后吹着晚秋寒风、专程前来三岛屋的访客而言,这温热或许是贴心的款待之一。

带领客人进屋的八十助,摸不着头绪的心情全部写在脸上,而跟在他身后的美丽访客也一副局促的模样,惴惴不安地不断朝屋内打量,一会儿摸摸发髻,一会儿整理衣襟。

近距离与阿近会面后,她立刻道出来意。“我是人力中介商灯庵先生介绍的。”

阿近应声“是”。请她继续说下去。就近看见对方容貌,细听其嗓音后,阿近才发现原先推测对方长自己十岁似乎有误,她和婶婶阿民年龄相仿。

阿近想起,母亲常说人的话声会透露年纪。一思及此,顿觉无比怀念。

当然,对方确实是个美女。秀发浓密、乌黑柔亮,不见一丝白发;柔美的双眸、挺直的鼻梁、美丽的唇形,仿佛有人偶尔精雕细琢而成。加上一袭格子图案的漂亮和服、岛田崩发髻及雕工华丽的龟甲发髻,散发着一股妩媚风情。

“听闻店主是位风雅人士,要举办一种别出心裁的活动,是真的吗?”

这种询问方式,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在评估衡量些什么。

阿近连忙思索该如何回复,伊兵卫并未多交代细节。换言之,与初次见面的客人妥善应答,正是阿近被赋予的工作。

“灯庵先生可曾告诉您是哪种活动吗?”

在阿近的客气反问下,女子柳眉轻挑,露出两排皓齿,微微一笑。她眉毛未拔除,牙齿也未涂黑,足见她尚未嫁作妇。

“据说是要收集现代版的百物语。”

提到“百物语”三个字时,对方咬字缓慢而清楚,几乎从唇形便看得出语意。

“以前很流行这种活动呢。一百个人聚在一起,各说一则异闻。每讲完一则,便自一百根蜡烛中熄去一根,待轮过所有人后,妖怪你就会现身,小姐应该也知道吧?”

女子趋身向前,像要仔细端详阿近的表情。

“是的。”

“以前的人可真有闲情逸致。时至今日,大伙都鲜有这般空暇。富裕的大爷多是商贾,尽管成为有钱人还是一样忙碌。看来,世上每个人都得劳碌一生啊。”

那是打一开始便敞怀畅谈,爽朗豪迈的口吻。她双肩交抱,犹如身处酒店或茶店。

“三岛屋老板似乎无法悠哉地一次召集上百人,但认为一次找一个人来也不错。他想收集奇闻轶事,而负责聆听的,则是三岛屋的一位大小姐。”

她朝阿近嫣然一笑,阿近微笑颔首。

“若这是出嫁前的学习课程,实在有点古怪,辛苦您了。”

“谢谢您的关心。因为我家老爷生性吝啬,难以忍受一晚便用百根蜡烛,让蜡烛商大赚一笔。”

美女闻言一笑。“哎呀,好个风趣的小姐。”

“那我就不客气了。”女子以阿近奉上的茶水润口,眼神突然一阵飘忽,陷入思索,过一会儿才开口。

“我带来的故事,是这全新百物语的开端吧。虽不晓得适不适合,但这故事不会太突兀,或许挺恰当的。”

因为这是则关于鬼屋的故事,美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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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凶宅 第二节

女子名叫阿贵。不过,她有话在先“请容我以这名字相称”,和松田屋的藤兵卫自称为藤吉情形相同。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年轻时发生的事,但一切要从我儿时讲起。”

她停顿一阵,似乎思索着如何开头。阿近端正坐好,注视着她那别具风韵的侧脸。

阿贵出生于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个孩子。上面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方有弟弟春吉,阿贵排行老三。

父亲辰二郎以修锁为业,没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着工具箱四处做生意。工作内容主要是门锁的安装、拆卸及修理,有时也会帮遗失钥匙的客人开锁或重打钥匙。

这工作不仅需要精细的技艺,在走进别人家中时,还必须观察客户的经济状况,揣度对方是否有不愿曝光的隐私,因此不够悉心的人没办法捧这个饭碗,守不住秘密的客人也不成。辰二郎个性忠厚,手艺又好,近邻都说“辰先生连嘴巴都上了锁”。他就是这般寡言少语,才适合从事这行。

阿贵一家人住在日本桥北边小舟町的长屋。那里有不少批发商,所以妻子阿三帮人做伞、包装线香、缝制白布袜,各种副业都做。几个孩子也常帮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帮着带小孩。温柔的阿密总将婴儿照照顾的无微不至,风评旋即传遍左邻右舍。多亏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机灵的热心邻居总会叫阿密过去照料。虽只是等同跑腿的一点小钱,也不无小补。

另一方面,哥哥蓑吉未满十岁便开始学习父亲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尽管生活不丰裕,却没饿过肚子或因火灾而无家可归,也没有受过病痛之苦。

度过一段幸福日子后,事情发生在某年的初冬。

辰二郎个性脚踏实地,太阳下山前都会长途跋涉,四处做生意,这晚归的父亲向来总扒着茶泡饭,若无其事地聊起今天走过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时猜不出位在何方的遥远市街,将要点灯的时刻才回来。一进屋,他便说有话告诉大家,连早入睡的春吉都被唤醒。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晚回来就够叫人担心了。”

阿三略感不悦。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准备晚饭,只管在狭长的房里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阿三和孩子见状自然也严肃起来。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亲膝上,阿密和阿贵则紧偎在母亲身侧。姐妹俩只差一岁,分别是十三与十二岁,大哥蓑吉今年十五,最近学会不少锁匠的本事,打算过年后便要跟辰二郎四处做生意。或许是已有身为长男的自觉,蓑吉见父亲神色不同平时、母亲一脸不安,急忙坐在两人中间加以安抚。

而后,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你们应该记得吧,之前不是有天万里无云,一早便风和日丽,让人心旷神怡吗?就是我从‘升屋’糕饼店带大福回来的那天。”

以长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饼店算是奢侈品。辰二郎这么一提,马上唤起大家的记忆。

“哦,那个很好吃呢。”

阿密很感兴趣地应着,阿三也颔首道:“原想你怎么突然慷慨起来,竟然买礼物回家,你说是小赚一笔的缘故。”

“其实并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来头的御用糕饼店,店头看板上当然没写,但看外观便知,我这般沿街做买卖的生意人根本逛不起。那大福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

“嗯,对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升屋就位在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那一带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边儿兜转过。只是,从来没人开口叫我,一桩生意都没做成。我还以为就此无缘……”

那天未时刚过,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见昌林院前方的树篱上挂着一件和服。那是件艳红长袖和服,绣上的银丝闪闪生辉。

我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篱内有座气派的大宅。由于不见木板围墙,也没大门,推测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占地辽阔,得转头才能环视全景。齐整得仿佛刚换新的屋瓦,半掩于繁茂松枝间,透过树林缝隙音乐可见白墙仓库。

“对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庭院树木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和服与腰带。篱笆上那件长袖和服也是被风吹跑的。

“一眼便可砍除那些都是值钱的上等好货,我心想,这户人家也太随便了吧。”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见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声叫唤:请问有人在吗?我是一名锁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务?

沿街做生意的锁匠绝不能放过晒衣服的人家,这是做生意的法则。因为像这种需要晒衣服的有钱人家,不论仓库或金库大多需要加锁。

辰二郎呼喊几次后,仓库的白墙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不久,一名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从树后露出脸,朝他走近。

辰二郎向她行一礼,小心翼翼地拿起树篱上的那件长袖和服。

“我告诉女侍,这好像是从树上掉落的。对方和你差不多年纪。”辰二郎对妻子道。

“没想到那女侍说,你若是锁匠,来得正好。坦白讲,我喜不自胜。先前在这条路上一直没做成生意,眼下头一次有生意上门,这是个大户。从这女侍举止看得出这并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柱这种豪宅,屋主肯定家财万贯。”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领下,由宅邸旁走进庭院。仓库旁有扇木门,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仓库旁站着数名女侍和一个优点年纪的男子。此人负责指挥这群女侍,也许是管家或掌柜吧。

果然不出所料,帮红束衣带的女侍称呼他为掌柜,并指着弯腰问候的辰二郎介绍:

“这位是锁匠,果真是受召唤而来。”

仓库双门敞开,门扉厚度几乎与辰二郎的手掌同宽。雪白泥墙直映眼中。

那名掌柜就站在门边。在泥墙颜色的映照下,此人显得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加上顶着宛如洒上黑芝麻的花白银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掌柜微微皱脸,感觉在责备女侍刚才的多嘴。

那句话确实古怪。受召唤而来,是谁唤来辰二郎?

不管怎样,我没细想,只是重新调整肩上的工具箱说“需要服务的话,请尽管吩咐”,客气地自荐,并顺口问“是这座仓库的锁吗?如有其它要修理的也请吩咐”。那掌柜绑着暗色系的(应该是裁剩的捻线绸制成)束衣带,露出干瘦的手臂。他防卫似地交抱双臂,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异。刚才那名系着红束衣带的女侍最为年长,其余皆是年轻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觑。辰二郎若无其事地以笑脸相迎,她们却纷纷别过脸。

既然从事这行。辰二郎也多次处理过令他不安的门锁。最让他觉得不自在的,非监牢的锁莫属。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为何非得做得这般牢固不可?当然,辰二郎在这类场所安装或修理门锁时,囚犯不是已移往他处,便是等着被关进里面,总之都不在锁匠的视线范围内。

不过辰二郎察觉,决定需要牢房和门锁的人家,总带着一股郁闷和歉疚的情绪。为掩饰这样的尴尬,有些雇主对锁匠说话极不客气,更过分的是提出各种复杂的要求,以致锁匠不断重做,且常啰嗦地反复确认“这样绝对无法打开吧?里头的人逃不出来吧?”讨价还价之余,还撂下一句“谁要花那么多钱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吐痰似地把钱扔给辰二郎,就连辰二郎也禁不住发火。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地点在江户某知名布庄老板的外宅,辰二郎终究无从得知牢房里关的是谁。

总之,正因辰二郎见识过各种场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宁的阴郁气氛时,并未大惊小怪。

是有蹊跷,看来这晒衣服的举动并不单纯,或许是清出仓库里堆放的物品,改监禁某人。此外,也有连翻修改建的步骤都省略,直接使用现成仓库的情况。

果真如此就太悲惨了,但这是做生意,若老将“无法忍受”、“可怜啊”挂在嘴边,挑三拣四地肯定无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终挂着笑脸。

掌柜松开双臂、垂落双肩,长叹一声,望着地面低喃“没办法”。辰二郎仍旧一头雾水。

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绢包袱,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出现一个老旧门锁。那锁宽八寸、长四寸,是两边较宽的长方形,四角设有金属套环,其余部分全是木造,通体黝黑。

辰二郎不禁惊呼。金属门锁俯拾皆是,木制门锁却仅止于听说,辰二郎几乎未在江户市亲眼目睹过。

“能借我看一下吗?”

掌柜将门锁连同包巾一起递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着贵重物品般,谨慎的模样不下于拿刚才那件华丽的和服。这锁相当沉重。

此种设计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勾住门,再将其插入母锁,开锁时则是在底部锁孔插进钥匙,这便是所谓的西洋锁。

辰二郎在掌柜与众女侍的包围下,仔细端详门锁。这把锁造的十分牢固,且没有半点瑕疵,颇为美观。金属套环由青铜制成,微微泛着青绿,更添几分古味。

“钥匙也是木制的吧?”

若不一同对比钥匙,无法了解这把锁的构造,辰二郎自然如此询问。

但掌柜缓缓摇着银丝白头。“没有钥匙。”

“什么?”辰二郎发出一声憨傻的惊呼。“没有钥匙?”

女侍们纷纷低头望着鞋尖,唯独那名绑着束衣带的年长女侍注视着敞开的仓库深处。仓库里一片漆黑,从辰二郎所在方位无法一窥究竟。

“那么,门是怎么开的?这不是仓库的锁吗?”

“不,确实属于这仓库。门一直是锁着的。”

“这么说……”

为取出仓库内的衣服和衣带,势必得打开门锁。

辰二郎再次检视那把门锁,他想到也许有人以破坏锁的方式开门。然而,钥匙孔完好无缺,没有切断或撬开的痕迹。

“锁匠先生,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帮忙重打一份钥匙?”

辰二郎瞪大双眼,这次他没再愣住,随即应声“是”。假如只是开锁,就算缺少钥匙也能另想法子,可是瑕疵上锁时希望有钥匙在手,这便是对方的委托。

“谢谢,请务必给小的这个机会。木制锁是金属锁问世前的旧时代产物,时至今日已成为极为贵重的物品。”

辰二郎原以为对方多少会感到讶异或佩服,至少会随口附和“哦,这样啊”,但掌柜和女侍依然面带歉疚,神情笼罩着黑雾。

“所以……”以生意人态度应对的辰二郎,弄不清楚现场的情况,有种遭到孤立的感觉。

“小的也从未处理过这种锁,有点担心回复得太快,反倒显得过于随便。”

掌柜简短的应声“嗯”,随后单手关上仓库大门,仿佛要阻挡那绑着束衣带的女侍凝望的视线。

门旁一名年轻女侍连忙往后跃开,掌柜欲关上另一扇门时,那绑着束衣带的女侍才急忙走向前帮忙。仓库的大门紧紧闭上。

女侍细微的道歉声传来。

“这么说,得花些时间吧?”

面对掌柜的询问,辰二郎颔首回道:

“小的会代为保管。不过,多方调查后也可能无法处理,到时只好跟您说声抱歉。”

掌柜马上驱走辰二郎的担忧,随意挥挥手,有礼的说:

“没关系,尽力就好,锁就交给你保管吧。今天你路过此地,也算是种缘分,你可愿意接下这工作?”

不论是掌柜或管家,身为这座大宅院的管理者,实在没必要对区区一名生意人如此客气。

但辰二郎感觉得到,在这般和善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某个无法明说的幽冷原由。掌柜只在必要时正视辰二郎,这令辰二郎颇为在意,且当掌柜有这样的举动,女侍便都面露古怪之色,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最好拒绝这笔生意,辰二郎的直觉苏醒,激起他心中一阵动荡。事实上,“不,小的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已来到他嘴边。

不料,辰二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以紫包巾重新裹好门锁。

“这样啊,那小的就接下这份工作。”舌头也不听使唤的动起来。

“是吗?谢谢。你帮了个大忙呢。”

掌柜说着,首次浮现微笑的放松神情。那名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也吁口气,众年轻女侍则始终望向别处。

外墙雪白刺目的仓库宛如俯瞰着辰二郎等人。辰二郎猛然回神,发现一行人全站在仓库的落地黑影中。

“那小的先开张借据,锁今天就能带走吗?”

“无妨。”

辰二郎放下工具箱,掀起盖子,掌柜则命女侍继续整理衣物。女侍像等候此刻已久般,一哄而散。

唯独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快步返回庭院时,回望辰二郎。辰二郎没转头,但知道她停下脚步。

“小的保管这把门锁的期间,需要其他门锁代替吗?”

“不,不需要。”掌柜毫不犹豫的应道。“不必担心。锁匠先生,我另有件事要拜托你。”

掌柜问辰二郎是否有妻儿。辰二郎一答“有”,掌柜便朝他走近半步。

“那么,千万别让老婆和孩子看见这把锁,你一定要遵守约定。”

凶宅 第三节

“那不就是指我们吗?”阿三瞪着眼反问,坐在她膝下的春吉也是同样的表情。

“没错,不然还有谁。”辰二郎苦笑。

千万别让老婆孩子看这把锁,辰二郎将这请托——毋宁说是命令,解释为这把锁很贵重的缘故。由于太过珍视,不许别人随意把玩。

“所以我回答,身为一名工匠,不会讲客人托付的重要物品,交给不清楚情况的老婆或孩子把玩。老实讲,当时我有点恼火,偏偏又不能显露在脸上。”

不过,那掌柜依旧不断叮嘱“绝不能让他们看”。

“于是,那天我收下门锁,交给对方一张借据便回来了。”

辰二郎正要离开,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一路追至天门口,说着“这给孩子吃”,递给他一包大福。辰二郎不好意思收,女侍便将热烘烘的包袱塞进他怀里。

“真抱歉,提出那么多古怪的要求。”

她歉疚地低语,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频频注意背后的情况。庭院里,那名掌柜和底下的女侍四处走动,边检查晒过的衣服和腰带边窃窃私语。

辰二郎见女侍似乎难以启齿,便向她套话:“这座宅邸平时没人吗?”

这种情况在有钱人家并不稀奇,然而女侍却沉痛地皱起眉头,冷冷回道:“当然有,劝你别乱打听。”

辰二郎只好捧着怀中的大福及满腹的纳闷离去。

辰二郎决定步行至堀江町,他师父锁匠清六就住在一丁目租屋。清六的独生女嫁到附近一家大型草鞋店,托男方也很疼爱这媳妇的福,年过花甲的清六如今过着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清六的老伴几年前早走一步,上了年纪的他也罹患眼疾,不过,孝顺的女儿和女婿安排一名机灵的下女从旁照顾,生活上倒没什么不便。

每回遇上难题,辰二郎就会来找师父商量,这习惯直到他独当一面后都未改变。从前严厉如恶鬼的清六,退休后脾气也圆滑许多。辰二郎上门求教时,清六虽会碎碎念着“连这么点小事都没办法自己解决”,脸上却带着笑意。

清六视力不佳,每天都像身处昏暗中,但身为一名锁匠,他依旧宝刀未老,只要摸过一遍便可明白锁的构造。若是门锁故障,他一下就知道是哪里出的问题,还能教人如何修理。辰二郎总觉得师父手指长了眼睛。

“师父一切可好?”阿三突然插嘴。“我们很久没去问候他老人家。”

嗯。辰二郎颔首,接着应了句奇怪的话:

“他那时候还很硬朗。”

多亏清六的女儿和女婿特别订做一套可触摸分辨的将棋,清六的日子并不无聊,而可爱的外孙也不时会来找他玩。

“假如以后我嫁给有钱的商人,也要让爹过这种生活。”

阿密意气风发的说道。看到她那认真的模样,辰二郎夫妇忍俊不禁,但一直在一旁静静聆听的蓑吉却训斥她:“别随便打岔。爹,师父怎么讲?你给他看那锁了吧?”

辰二郎转身面向神情严肃的长子,点点头。

木锁是吧,我年轻时处理过不少,真怀念——清六低语着翻转手中的木锁,来回抚摸,确认其重量和形状。辰二郎趁这段时间快速交代事情经过。

“故障?您是指锁内的机关吗?”

辰二郎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心想或许清六一目了然,才如此反问。

“不……”清六频频眨眼,望向辰二郎。大概是眼珠容易干涩,清六变得比罹患眼疾前更常眨眼。

“摸起来不太对劲。”

难道你没感觉吗?清六反问。

“哪里不对劲?”

“这锁湿湿滑滑的,就像腐朽了一样。”

辰二郎大吃一惊。这把门锁确实又黑又旧,但外表干燥,边角也十分方正,没有按压后会凹陷的地方。

“你再摸一遍。”

清六将锁还给他,辰二郎仔细检查,完全没有湿滑的触感。

“是吗?这就怪了。”

把我的工具箱拿来,清六说。虽然已退休,但他仍将工具箱留在身边,且勤于保养。

清六挑选工具、多方尝试,频频更换前端弯曲的细凿,或前端附有小圆圈的工具,插进钥匙孔内试探。

“构造相当简单呢。”

清六询问,这真的是仓库用的门锁吗?他左手拿着门锁,右手握着工具,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

“是的,没错。”

“你说那户人家晾的衣服很奢华?”

“上面都是闪闪发亮的金丝银线。”

这时,清六“啊”地惊叫一声,门锁就此脱手,右手的工具也转一圈掉在膝上。

他右手食指鲜血直流。

“师父!”

辰二郎急忙取出手巾想帮清六擦血,老师傅却一把推开他,将伤处举至眼前,接着拾起掉落的门锁,搁在一旁的紫包巾上。

他的动作慎重得像在处理某种有利刃的东西。

“并不是我不小心。”清六吮指上的血,而后伸向辰二郎。

“你看,这伤口不是工具刺伤的。”

辰二郎恭敬地握住师父的手,凑近细察。只见指上有道小小的锯齿状伤口,像是咬伤。

“是这东西咬的?”清六望向包巾上的门锁。“它不喜欢别人碰。”

辰二郎一时感到寒毛直竖,但仍挤出笑脸。“师父,这怎么可能,锁又不是活的东西。”

“不,它是活的。”

辰二郎并非头一遭听清六这么说。从前清六就常告诫辰二郎:锁是活的、有生命的,蕴含人类思想的物品中栖宿着灵魂。

“可是,咬人的手,……它又不是狗或猫。”

“偶尔也会有如此凶恶的门锁,只是你没遇过罢了。”

你是首度见识对吧——清六一副干劲十足的表情。

“这东西在我这里暂放一晚……不,放两晚吧。”清六提议。

辰二郎无法拒绝。他原本就是遇上这缺要是的罕见木锁,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来找师傅商量。

“求之不得。可是师父,您打算怎么做?”

“也没什么,只是要稍微调教一下。”

又是这种当锁是生物的挑战口吻。

“还有,这事你别跟任何人提起,也别向阿三和孩子们说。要是害他们瞎操心,就太可怜了。”

由于这层缘故,辰二郎对家人一句话也没提。唯独那升屋的大福,让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祭了五脏庙。

“两天后,我依约前往师父的住处。”

清六正严肃地研究着那门锁,仅冷冷丢下一句“再给我两天”。之后,不管辰二郎问什么,清六都只随口应付,似乎不想花时间搭理他。

辰二郎自然心知肚明。此时他发现师父右手食指仍缠着白棉布,且上头微微渗血。

“师父,您又被咬伤了吗?”

他悄声询问,但清六连头也不抬。没办法,辰二郎只好向负责打理家务的女婢打听。

“这两天,师父一直在研究那把门锁吗?”

平时总是朝气蓬勃,忙进忙出的女婢,似乎老早就等着辰二郎开口似的点点头。

“是啊。我照顾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连饭也不吃,彻夜耗在那门锁上。”

视力模糊的清六,不眠不休地钻研锁中奥秘。尽管没有灯光,他照样能工作,不过这情形实在有点夸张。

“昨天有人邀他对局,他却退拒了。”

清六有几名棋友,乐于接受他以手摸棋盘和棋子的方式下棋。只要他们来访,清六总是欢喜不已,从未拒绝过。据说有次他感冒发烧,卧病在床,仍想起身对弈,反倒是来客劝他别逞强。

“他指头的伤势如何?还在流血呢。”

“是啊,似乎伤得比表面看来深。”

门锁的工具前端见习,即便只轻刺一下也会受创。

“可是,师傅就像忘记此事般地全神贯注。”

那婢女仿佛在看小孩耍淘气,呵呵而笑。不过,她随即补上一句叫人有点担心的话。

“辰二郎先生,你没闻到吗?”

“什么?”

“这么说来,是我神经过敏啰。从前天起,我便不时闻到某个既像铁锈味,又像鱼腥味……反正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辰二郎再次努力嗅闻,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清六背对辰二郎,低着头、弓着背,不断研究那把锁,时而发出微微声响。

“当家的,别再说啦。”阿三大声道。“很可怕耶,太阳都下山了,不要讲这种故事吓我们。”

在她的责备下,辰二郎猛然回神,只见孩子哥哥目瞪口呆地聆听。坐在阿三膝上的春吉,转身环抱住她。阿密和阿贵则紧紧相依,握着彼此的手。

唯有蓑吉仍坐的挺直,惊诧地半眯着眼。

“啊,抱歉,我没有吓你们的意思,只是觉得既然要决定今后的路,也让你们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比较妥当。”

辰二郎摩挲着后颈。

“看来,这事还是我和你商量就好,孩子们先去睡吧。”

“我不要,”阿密嘟起小嘴,“我也是、我也是”,阿贵也在一旁附和。

“都听到这里,不知道结局反而更恐怖。”

春吉睁大着眼睛,频频摇头。

“可是……”

“爹,好啦,你就继续讲下去吧。”蓑吉央求着,这会儿才移膝靠近父亲。

“我很好奇故事的发展。我不怕,你们应该也不怕吧?反正爹娘都在,没什么好怕的吧?”嗯!弟妹们异口同声应道。

“这样啊。嗯!……”辰二郎深吸口气,“两天过后,我去找师父,师父却不在家。”

那名女婢急忙走来,说师父去了越后屋。越后屋是他女婿家。

“上次您到访的当天傍晚,小姐带着小少爷过来。”

她说的是师父的女儿和外孙。

“那天天气晴朗,小姐带孩子出外游玩,买了许多礼物。只是师父忙着研究那把门锁,起初小姐叫他,他还不理。”

不过,婢女也帮着将清六拉离那锁,加以可爱外孙“外公、外公”的不断叫唤,清六终于改变心意,与女儿、外孙共进晚餐。

“小姐想必很担心,因为师父这几天两颊消瘦不少。”

清六似乎废寝忘食地探究那把锁。此外,另有一事颇令人挂怀。

“辰二郎先生,您记得师父手指的伤吧?”

当然记得,就是遭门锁反噬,经过两天仍流血不止的那道伤。

“伤口已肿胀起来……”

清六食指前端肿了将近一倍大。清六的女儿非常担心,劝父亲看大夫,清六却一笑置之,称这点小伤用酒精清洗一下就没问题。

“小姐只好就这么回去,可是……”

隔天一早,越后屋便派人来通报,小少爷发高烧、昏睡不醒。

“听说小少爷半夜就泣着惊醒,烧的跟暖炉一样烫,不停大吵大闹。”越后屋立刻安排大夫来诊察他昨晚是否吃下不该吃的食物,同时也通知清六一声。

“那师父赶到越后屋去喽?”

“是的,出门后还没回来。”

下女双手搓着身子,满脸担忧。辰二郎请她好好看家,旋即直奔越后屋。

抵达后,伙计告诉辰二郎,不巧清六刚走。折返前,辰二郎顺口关切小少爷的病况。

“仍旧高烧不退,直说梦话。”

这名身材高大的伙计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少爷嚷着‘好可怕、好可怕、别过来’,伸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赶什么似的,真不晓得是染上何种病。”

辰二郎背后一阵寒意游走,顿时想起先前宅邸那个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曾严正叮嘱他:千万别让夫人和孩子看这把锁。

“我不知道越后屋的小少爷是否见过那门锁。”

辰二郎在妻子和孩子面前说着,额头冷汗直冒。

“不过,小少爷和师傅共进晚餐时,肯定与那门锁同处一室,也许是那时看到的。”

“不是裹在包巾里吗?”

面对蓑吉的发问,阿三笑道:“小孩什么都会想触摸或把玩,这就不得而知了。”

辰二郎奔回清六家时,婢女正搀扶着清六。他刚上完厕所。

“师父身子也不舒服吗?”

辰二郎才问完,便不由得惊呼。

“师父的右手肿的好大。”

伤口想必接受过治疗,受伤紧缠着的白棉布下露出油纸。

清六面无血色,双颊浮肿,脸色泛青。

婢女铺床时,辰二郎撑着清六,想让清六躺下来,但清六百般不愿地推开他。

“去点燃陶炉。动作快,火药烧旺一点。”

辰二郎明白师父想做什么,立即依言而行。他顺势欲拿那紫色包袱,清六却说:“你别碰,由我来。”

辰二郎与婢女合力扶持清六。清六取出那门锁,放入陶炉。

辰二郎对听得全身僵硬的妻儿说道。

“师父以火筷戳刺焦黑的门锁,直到捣成碎屑为止,目光始终未曾离开。”

“我守在一旁,半个时辰后,师父才悠然醒转,紧抓着我的手说……”

很抱歉,那门锁没了。其实我该亲自上门谢罪,但如你所见,我行动不便,所以要麻烦你到那家委托的宅邸,好好向对方解释、磕头赔不是。

“不用您交代,我也会去的。”

位于安藤坂的那座宅邸,只有之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及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家。男子带着一本像是账册的东西,女侍则在庭院打扫。

“我刚开口,那男子便打断我的话。”

他告诉我,已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接着提出一项莫名其妙的请求。

“锁匠先生,你烧毁客人托管的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吧,所以能否接受我另一项委托呢?”

他要求我住进宅邸。

辰二郎逐一环视妻子和孩子,所幸春吉早倦极睡着。

“一年就好,待到明年的这时节。对了,就是细雪飘降的时候。”

倘若你答应,我就送你一百两当谢礼。

凶宅 第四节

阿贵宛如细细反刍般地道出“一百两”后,抬头望向阿近。

她嫣然一笑。那情景好似美人图突然动起来,并挂上微笑。

“小姐,想向您问句话,不知会不会太唐突。”

阿近应声:“什么事?”微微坐正。

“您是三岛屋老板的养女吗?”

她已看出阿近并非店主亲生。

“是的,其实我是当家伊兵卫的侄女。”

由于某个缘故离开老家,目前在此栖身——阿近想这么说,但来不及开口,阿贵便打断她的话。

“果然如此。不,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抱歉哪。”

阿贵表明无意探究,不过阿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我并不在意。只是,您如何得知的呢?是因我没喊伊兵卫老板为爹吗?”

阿贵开心得眼角浮现笑纹。

“一般能干的店家小姐,就算称呼父母,也大多会对外人说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

即是如此,阿近更希望她能解开这个谜。

“其实是由于我提到‘一百两’时,您的神情相当惊讶。”

阿近“啊”地捂着嘴。阿贵见状,就益发笑逐颜开。

“您这样的神情真可爱,就像一尊会动的洋娃娃,着实叫人羡慕。”

她似乎不是在捉弄阿近。阿近虽羞红脸,仍坦率向她道谢。

“从小生长在三岛屋这种家境的千金小姐,不会为区区一百两大惊小怪,所以我猜您来三岛屋不久。”

这就是洞悉世情的眼力吗?

“不过,一百两对三岛屋也不是小数目。我叔叔和审慎要是突然听人提到一百两,应该也会和我刚才一样瞪大眼睛。因为他们夫妇俩当初是沿街叫卖起家的。”

“哦,那您不妨试试看。”

三岛屋老板绝不会为此感到诧异——阿贵语调柔和,却说得十分笃定。

“商人衡量金钱的标准,并非取决于店家的规模,与老店、新店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取决于什么呢?”

“气势。”

三岛屋的生意蒸蒸日上,这股气势至今未歇,因此——

“以前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以您叔叔目前的态势来看,他在生意上运作的金额,应该高出您所想的两、三倍。”

阿贵说完,补上一句“这算是我多嘴吧”,手便伸向那杯冷茶。阿近连忙取过茶壶,她一时听得入迷,疏忽了招待。

“聊这么久,您想必渴了,先歇会儿吧。”

“那就趁这段休息时间,让小姐服务一下。哪座在阴森仓库外装上不详门锁的宅邸,开出一百两的条件,要我们一家进住,您认为我们会去吗?”

阿近毫不犹豫地点头。“面对这样的条件,很难不心动吧?”

“那可是间透着古怪的宅邸,您觉得我父母愿意带着年纪尚幼的孩子搬入吗?”

“这个嘛……起先或许会有诸多犹豫。”

不过,报酬有一百两,这也是故事中最诡异之处。

阿贵突然低头望着双手。

“家父打一开始便有此意。”

那神秘门锁引发的怪事,只有辰二郎亲身经历过,而他的兴致也最高昂。

“那是一百两的威力。”阿贵接着说。“一年,只要能忍过一年,就有一百两入袋。大家都能过更好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辰二郎夫妇便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店面。

“家母当场反对。”

阿三劝丈夫:“当家的,关键在于那一百两的分量。那不是我们眼中的一百两,而是对方眼中的一百两啊。”

“这话是说,那同时也是对方对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所开的价。”

从清六和他孙子的遭遇来看,那宅邸里一定有什么会危害居住者的东西。那掌柜心知肚明,才开出一百两的价钱。

“一旦住进那里,肯定会发生恐怖的事。对方想必是看我们可怜,才给我一百两,反正在他们眼中也不算什么大钱。或者,一百两虽贵,但对方宁可花钱找人当替死鬼。不管怎样,你都得想清楚,家母如此告诫。”

阿近由衷佩服。“令堂真是个聪明人。”

阿贵优雅地低头行礼。

“不过小姐,女人——特别是妻子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是要加以活动或抹杀,全得看丈夫是否贤明。”

辰二郎不懂阿三的含意。一百两左瞧右瞧都是一百俩,分量岂会不同?难道阿三不想要这一百两?

“刚才我冒昧问过小姐,也谈到普通人听见一百两会不会惊讶的事,原因便在此。”

这对夫妇当中,真正的商人是阿三吗辰二郎从头到尾都只是名工匠。真正的商人进行交易时,会先摸清对方的意图才展开谈判。至于自身有何想法、能获得多少利益,反倒是其次,然而辰二郎不懂这个权衡之理。

“我父母讨论再三,始终没有交集。家母不由得焦急起来,便要家父去探望师父,顺便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辰二郎挨了妻子一顿骂,意兴阑珊地出门。那是清六烧毁那把门锁四天后的事。

清六的右手几乎已完全消肿,他越后屋的外孙也已退烧,奇迹似的恢复原本的活蹦乱跳。辰二郎放下心中大石,这才敢和师父谈论此事。

清六没给辰二郎好脸色,直斥他荒唐。

“劝也没用,我看你早准备好要这么做。”

清六明白多说无益,叹口气道:“不过,孩子我替你照料,不能一起搬进那里。”

“内心深感不安的家父,立刻答应这项提议,而后奔往安藤坂那座宅邸。”

当天只有掌柜留守,女侍都不见踪影。掌柜似乎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宅邸看起来并无任何古怪之处,不过辰二郎那天并未靠近仓库。这座像空屋般,给人荒凉凄清之感的宅邸和走廊,劝擦拭得一尘不染,遮雨门皆大大敞开,四处洒落出动和煦的阳光。

辰二郎告诉掌柜,只有我们夫妇进住,掌柜闻言微蹙眉头,面带不悦。

“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辰二郎大感困惑,因这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不像是个冷酷坏心的人。事实上,他先前将门锁交给辰二郎时,还忠告他别让老婆孩子靠近那把锁。然而,如今辰二郎提议要孩子远离这座内幕重重的宅邸时,他却一脸愁容,极力反对。

“请带上孩子,否则无法支付你一百两。”

此时辰二郎也不禁心生疑窦,于是他一五一十道出清六与其外孙的遭遇,并质问对方:这和之前谈的不同,这座宅邸究竟有何隐情?

掌柜回答,什么问题也没有。

“真正作祟的是那把锁,宅邸和仓库都很正常。既然门锁已烧毁,此处便不存在任何古怪之物。”

那么,为何不惜花费百两,请辰二郎一家住一年?

“这是要确认是否真的没问题,为谨慎起见,才付你们工钱。一百两应该不算少。”

无所谓,假如你不能接受,我就另外找人。男子的语气,仿佛拿着一百两在辰二郎的鼻尖摇晃。

辰二郎终于上钩。当人们仅觉得“这提案不错”时,还有转换的可能,一旦心生“再不把握、机会马上会飞走”的想法,缓冲的空间便随之消散。

辰二郎意志坚决地返回长屋。

“家母万分沮丧。只不过,家父已为一百两蒙蔽双眼,非要一家大小都搬进安藤坂的宅邸不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最后,辰二郎一家迅速打包行李,前往安藤坂的宅邸。

“全家老小挤在人力车上,路途非常漫长。”

说到此处,阿贵缓缓叹口气,轻皱眉头,但并未浮现令阿近全身紧绷的神色,所以阿近没有“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怕的事等着他们”的联想。

阿近心头微讶,于是开口询问。出声,是为了帮助思考。

“辰二郎先生当初造访安藤坂宅邸时,那女侍不是提到‘锁匠受召唤而来’吗?”

阿贵颔首,眯起眼睛。

“那掌柜还责怪她失言。”

“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正因如此,显而易见地,关键可能就在这里。

“那把古怪的锁,原本设在仓库门上。”

仓库里存放着华丽衣服。

“话说回来,没有钥匙的门锁,为什么是开着的?掌柜他们究竟如何解锁?”

那门锁并无损坏。

“我不知道,家父大概也没从掌柜口中得到答案。假如问出个蛛丝马迹,应该会告诉我们才对。”

阿近点点头,接着问:“那把门锁不会是自己打开的吧?”而后喃喃道:“暂且不谈背后的隐情,那门锁该不会是看准时候,或兴之所至,就会自行开启吧?”

阿贵眼睛眯得更细,很感兴趣地半身倾向阿近。

“不过,居住在宅邸的人可愉快不起来。他们想尽早恢复原状,也就是牢牢锁上门,所以才情辰二郎先生重打钥匙。”

“真是如此,‘锁匠手召唤而来’这话不是很怪吗?要是‘叫来锁匠’倒还能理解。”

比起反驳,阿贵的质疑更像是催促阿近深谈下去。在她的鼓励下,阿近继续道:

“当然,掌柜他们应该也很想请锁匠过来,只是在此之前,辰二郎先生却主动上门。若称这是‘受召唤而来’,只有一种含意。”

是门锁唤来锁匠。

“为什么呢?”犹如鼓舞阿近般,阿贵提出疑问。

“门锁不是凭自身意愿打开的吗?既然这样,门锁应该不希望别人违背它的意志强行上锁,那又为何要呼唤锁匠重打钥匙?”

“可是,终究没能打出钥匙。”

清六但是碰触,手便受伤肿胀。他认为那把锁摸着湿湿滑滑,很不舒服。

“抱歉,我的推论确实不合逻辑。”

阿近转为沉默,努力地思索,和刚才阿贵一样微微皱起眉头。

不久,她猛然抬头。“清六先生烧毁那把锁后,仓库可有受影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没有请辰二郎先生另外加装门锁吗?”不知为何,阿贵露出满意的笑容,差点没笑出声。

“他确实没这般要求。”辰二郎全家住在宅邸的那年,仓库从未上锁。

“掌柜告诉我们不上锁也没关系。”

始终挂意那座仓库的阿三,率先前往一探究竟。她发现仓库没上锁,便对掌柜说,这样未免过于大意。因为里头满是价值不斐的衣物。

“掌柜却表示不需要门锁,放着就行。”

那天是阿三和孩子与掌柜实初次见面。他外表没特别之处,像随处可见的店家伙计,也感觉不出丝毫心术不正或是态度冷漠。

“尽管如此,住进宅邸后,我们仍尝试过许多次。”

辰二郎想替仓库上锁。毕竟他从事这行,门锁要做多少就有多少,且已准备妥当。

阿贵面带苦笑,摇着头道:“但完全行不通,不管用什么门锁都锁不住。”

我就说吧,这时候或许不该有这种态度,阿近仍暗暗心喜,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答案这不明摆着!”

阿贵略略侧头问:“这样便解释得通吗?”

“是的。仓库维持开着的状态,是因唯一锁得住它的门锁已烧毁。”

那把“作祟”的可疑木锁,就期盼着此种结果。

“而唯有锁消失才是最好的方法,于是锁召唤锁匠,危害碰触自己的人。”

讲得更清楚一点,掌柜和女侍都深知这事,所以女侍不小心说漏嘴“锁匠受召唤而来”,掌柜才会忠告辰二郎“别让老婆孩子靠近锁”。要是让脆弱的女人和幼童受害,掌柜于心不忍。

“那么,这幢宅邸从以前就重复发生同样的事?”

“没错。”

在辰二郎之前“受召唤而来”的锁匠,虽遭遇门锁带来的灾祸,心知此乃不祥之物,却没破坏门锁。辰二郎的情况也相同,真正动手销毁的是他师傅清六。由于清六经验老道、眼力过人,马上看出这门锁不该留在世上,尽管是客人委托保管的东西,他仍能痛下决心,认定其非烧毁不可。

“真正的魔头并非那把诡异的门锁,而是仓库。门锁希望遭毁损的方法不够正确,其实是仓库欲破坏门锁。这推论并没错吧?”

一阵掌声令专注说明的阿近猛然回神,原来是阿贵在拍手。

“小姐的头脑真好。”

阿贵眼中流露出赞赏,阿近不禁脸泛红霞。

“抱歉,一时多说不该说的话。”阿近伏地道歉。

“哪里。正因为小姐是这样的人,三岛屋老板才会请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一切如小姐所料——阿贵应着又叹口气,望向远方。

“搬入那座宅邸后,掌柜每半个月会来看我们一次。遇上这种时候,由于脑中尽是不明白的事而不满的我,敌不过好奇心,总会多方向他刺探。他往往只透露些许内情,但有时候也会告诉我原因。”

是啊,所以他不算坏人。阿贵怀念地说道。

“将他的话拼凑起来,大致就像小姐刚才推测的那样。”

掌柜提过,仓库的门锁经常自动脱落,似乎当仓库的力量胜过关住它的门锁时,便会发生这种情况。

“至于何时会发生,宅邸里的人也不清楚,所以他们住得战战兢兢。”

不过总在他们惶然不安地观望时,不知不觉间门锁又自动锁上。至少在清六烧毁门锁前,相同的事不断上演。

“那你们进住后,宅邸内有什么异状吗?”

不论真实面目为何,门锁封在仓库内的东西已获得自由,而辰二郎一家却被丢进里头。

这时,阿贵突然凝视着阿近,阿近也像与心上人对眼般,回望阿贵。

阿贵忍不住如小姑娘似地噗嗤一笑。

“到最后……”她单手频频挥动说道。“什么事也没发生。是啊,什么事也没有。”

凶宅 第五节

阿贵还记得搬进安藤坂宅邸后,看见初雪的日子。虽然雪下不到半个时辰,且只是掺在雨中落下的白色碎片,但母亲一注意到这天气,随即在日历上做记号。

这是阿贵一家与掌柜的约定:住到明年冬天小雪飘降,也就是明年此刻。换言之,期限是从现在算起的一年。

当时他们已离开小舟町的长屋半个月,早完全习惯宅邸里的生活。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怪声,也没有可疑的人影,静得出奇。

不过,迁居后辰二郎整整五天未外出,第六天上工后也早早返回家中,得知老婆孩子都平安无事,第七天起才同先前在长屋般全力投入生意。家中无人责怪他。

宽敞的宅邸里,房间多得数不清,但连厨房在内,阿贵一家使用的只有三处。半数以上的房间,只有一开始在掌柜的带领下逛过一遍,之后便未曾踏入,遮雨窗也始终紧闭。掌柜对此从不置喙。

“你们尽管使用中意的房间,其余的搁着就好。”

阿三生性爱干净,她担心这样对宅邸会有不良的影响。

“最起码每三天让房间通通风吧?”

掌柜闻言笑道:“你担心的话就这么办。可是,接下来的季节若随意打开遮雨窗和拉门,会冷得教人吃不消,等天气晴朗时再做吧。”

他的口吻相当亲切。

要说神秘,当属这名掌柜的态度最为神秘,在宅邸生活了不短的时日仍无法解开这个谜。他拿着一百两在阿贵父母面前晃荡,令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还威胁不带孩子一起入住,先前的约定便不算数,教人头疼不已。可是阿贵一家进住后,他却高兴地迎接,周到地带大伙参观,告诉他们只管尽情使用,不仅没显露半点担心或害怕,也没满意地笑着说“你们来得真是时候”。讲得更白些,他丝毫未有将灾难推给辰二郎家中老小,就此松口气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掌柜没禁止阿贵等人接近那间仓库。

“屋里每一处都能随意进出,只是有些地方你们或许会觉得可怕。”

他仅如此吩咐。不论怎么追问,得到的都是相同回答:你们可以尽情运用这屋子,没任何限制。

掌柜每回来探望阿贵一家,一定是过午,且都会带甜点给孩子当礼物,然后向阿三叨扰一杯茶,聊上一个时辰。他总会询问,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孩子可好?负责接待的阿三也渐渐与他熟稔起来,甚至会和他闲话家常。正确来说,是只能和他这样闲聊。

这座安藤坂的宅邸,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三个月后,除终日待在土间一隅公房里的蓑吉外,他底下的弟妹,包括阿贵,都毫无忌惮地在屋里东奔西跑,四处游玩。尽管起初老是心惊胆颤,但因毫无异状,于是他们很快便适应了。不,倒不如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名孩童逐渐觉得,位于安藤坂的这座来历不清、屋主不明的宅邸十分适合居住。

宽敞、暖和又美观,这住处简直无从挑剔,更远非先前那挤在巷弄中,狭小、松垮且老会渗风的四张半榻榻米长屋空间所能相比。

不久,孩子们也踏进仓库,阿密和阿贵姐妹俩偷偷取出华丽衣服披在肩上。当然,阿三发现(大多是春吉告密)后,狠狠教训了她们一顿。

就这样,寒冬过去,新年到来。入春后,庭院里梅花飘香,樱花灿放。紧接着梅雨纷至,偶尔放晴的日子蝉声震耳,盛夏的艳阳与浓密的暗影,清楚区分出宅邸内外。

夏蝉寿终落地,传来秋虫的鸣唱,不久,庭院的树木开始落叶。每到季节更替的时刻,阿贵便会重新发觉这座宅邸之美,就像更衣般转换不同的风情,教人百看不厌,如痴如醉。

安藤坂的宅邸,从阿贵一家迁入起便不见荒废。尽管只住过长屋,不懂如何维护,也不懂得如何使用这样的豪宅,但资他们住进,就没半点荒芜的迹象。

阿贵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这屋子该不会有生命吧?我们虽然什么也没做,房屋却会自行更衣、化妆帮发髻,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

为何联想到“化妆”?屋子明明没有男女之分啊。

不,这屋子是女人。因为仓库里收藏那么多华服,且屋内总弥漫一股香甜气味,犹如衣服上的熏香。

没错,就像仓库里的衣裳。

由在日历上做记号的那天起,恰好度过三百六十天时,冻结的阴霾天空飘下片片雪花。阿贵在庭院收集烧柴用的枯枝,一见白雪飘降,便自然地涌出泪水。

与这座宅邸道别的日子终于来临。她捧着枯枝,温暖的脸颊迎向飘雪,在雪中伫立良久。

隔天傍晚,仿佛是看准辰二郎出外做生意返回的时间,掌柜上门通知:约定的一年已过,可以搬出宅邸。

“非常感谢,你们帮了大忙。”

掌柜首次向他们深深鞠躬,那一幕阿贵至今仍历历在目。

“就是这么个故事。”阿贵在胸前轻轻合掌,嫣然一笑。

阿近望着阿贵的笑脸,茫然地坐在原地。她紧盯着阿贵,几乎快将阿贵的面孔看出洞。即使重新正视阿贵,对方依旧保持明艳的微笑,微噘紧闭的双唇,似乎无意多说。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阿近才略带失望地问。“您的故事到此结束吗?”

“是的。”阿贵没半点愧疚之色。

“可是……当初您说这是关于鬼屋的故事。”

“没错,我是说过。”

阿贵神色泰然,眼底流露些许兴味,难不成在嘲笑阿近?

她确实在嘲笑我。阿近不高兴地想着,仿佛听见自己柳眉直竖的窸窣声。

“无论如何,您未免太过分了。虽然我只是个小姑娘,既没做生意的才干,也没处世的智慧,但我是代替三岛屋主人伊兵卫坐在这里。要戏弄我是您的自由,然而您若瞧不起三岛屋,我绝不会默不作声。”

她气势十足地抬起头,望着对方的双眸,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可是,阿贵完全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柔和。

“小姐,您真的很聪明。”阿贵就像配合某段甜美曲调吟唱般低语。

这种客套话听了便有气,根本是在挖苦我。阿近一阵恼怒,益发讲不出话,心头怒火不断闷烧。

“哎,阿近小姐。”

阿贵初次叫唤阿近的名字。

“您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抬不起头对吧?”

她突然转移话题是何用意?

“不管待您多好,这儿毕竟是叔叔婶婶的家。更何况您背负着痛苦的过去,不愿忆起,却始终忘不了。”

这下阿近真的无言以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她说什么?

阿贵移膝凑向双目圆睁的阿近,像轻抚阿近般的上下打量她,并低声道:“您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令人同情的遭遇。不过,任凭您再后悔,人死终究不能复生。事情一旦发生,便永远无法消失。因此,您能打消出家为尼的念头,是最好不过,否则太糟蹋自己了。”

阿近感到头晕目眩,胃中一阵翻搅,差点喘不过气。阿贵在说些什么?为何她知道我的过去?

“为、为什么……”

阿近喘息似的问道,阿贵又往她靠近些,单手抬起,姿态优雅地伸抵向阿近唇间。

“您不必多说,别露出那么畏惧的表情。”

阿贵维持同样的姿势,瞄向两旁,察看有无其他人在场,然后才接着道。“您的遭遇,我全明白。不是从三岛屋老板那里听来的,但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一直在找寻像您这样的人。”

阿近望着阿贵细长乌黑的眼眸,仿佛被她给迷住似的,无法动弹。两人无比贴近,甚至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阿贵那魅惑的眼神深入阿近心底,看透她的一切。

连阿近灵魂的模样,内心伤痕的深浅,都一览无遗。

“安藤坂的宅邸还在。”阿贵说。“仓库里有许多适合您的衣服,而且您和那屋子十分相配,想必那美丽的庭院也会中意您,阿近小姐。”

一起来吧。

阿贵在她耳边低语,宛如男女情话般轻柔。

“和我一块儿在那宅邸里生活,什么也不用怕。我不是都告诉您了?那确实是幢鬼屋,但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只是对于远离俗世者,人们读习惯以鬼怪称呼罢了……”

阿近哑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

“哎呀,这还不简单。”阿贵大笑,“阿近小姐应该不需要一百两,可是您想获得心灵的平静,对吧?”

只要来安藤坂的宅邸,就能得到……阿贵如此低喃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阿近小姐!”

是八十助的叫声。纸门霍然开启,开门的力道之猛,几欲将纸门弹回。紧接着,两名男子飞扑似的冲进黑白之间。

其中一人确实是八十助,另一人身穿色调简朴的衣服,脚踩纯白布袜,是名个头矮小的年轻人,不知是商人还是伙计,阿近从未见过。

那名年轻人张嘴发出无声的惊呼,一辆错愕,朝阿近身旁的阿贵喊道:“阿贵姐!”

阿近像被弹开似的,转头望向阿贵。阿贵仍坐在一旁,保持着美艳的笑容,方才抵在阿近唇前的手指依旧竖立不动。

“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奔向前环抱住阿贵,阿贵顿时全身瘫软。她双目紧闭,双手垂落榻榻米上,似乎已昏厥过去。

八十助快不走向阿近。这生性严谨的掌柜,不敢对边碰触阿近,只见他跳舞般地手忙脚乱挥动双手,讲起话来结结巴巴。

“小、小姐,您没事吧?”

阿近诧异地望着八十助惨白的脸,一时说不出话。直到阿近主动抓住八十助的手臂,他才停止舞动,稳稳撑住阿近,并拖着阿近远离年轻人和阿贵。

那年轻人抱着阿贵,看向两人。阿近几乎没多想,便整理衣襟,重新端正坐好。

“您是三岛屋老板的千金吧,真是非常抱歉。”

年轻人干脆地说道。虽然语调略微激动,眼神却相当沉稳,口吻也很客气。他有一对浓眉大眼,五官鲜明。

“他是我的亲人,名叫阿贵。其实她是个病人。”

阿近复述着“病人”一词。八十助从旁焦急地附和:没错,是真的。

“受今日的《奇异百物语》之邀,原本讲好是我前来拜访。但我临出门时,突然有事耽误了,没料到她趁机前往三岛屋,真的很抱歉。”

阿近胸闷的情况逐渐好转,呼吸顺畅许多。之前阿贵说故事时,黑白之间宛如时间暂停般,此时年轻人利落的话语,为室内注入一阵清新的凉风。

“请问要叫大夫来吗?”

昏厥的阿贵面如白纸。阿近担忧的低头望着她,年轻人欲摇头应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店里的人就等在外面,我打算马上带她回去。”

“可是……”

年轻人霎时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这情形并非头一次发生,只要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就能复原,您不必担心。”

“那么,我去请您随行的人进来。”

八十助弹起,或许该说是迅速逃难。此时阿近已差不多恢复镇定。

她走近观察阿贵的气色,阿贵仿佛灵魂出窍,睡得极沉,眼皮不时像抵御寒气的小鸟般颤动。她的睡脸一样迷人,但已不见先前的灵魂,反倒像个小女孩,令人顿觉不可思议。

“您刚提到她有病……”

阿近望着阿贵,悄声问年轻人。

他沉默片刻。阿近抬眼看向他,他复又凝视着阿贵的睡颜。

“应该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感觉上,他这样回答并非难以启齿,而是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才你唤她‘阿贵姐’?”

年轻人再度脸红。这次他似乎很羞愧,直说“对不起”。

“莫非您就是春吉,她的弟弟?”

年轻人紧绷的表情蓦然放松。他保持些距离,面向阿近。

“不,我不是春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

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这店名好熟,阿近惊呼一声。

“阿贵提过,是她父亲辰二郎的……”

是他师傅,锁匠清六的女婿家。

这名自称清太郎的年轻人展露笑容。

“那么,关于我外祖父的事,姐姐也都告诉您了?”

“是的,她说安藤坂那座宅邸的门锁,咬了他的手……”

清太郎第三次露出难为情的神色,眨眨眼,对阿近说道:“那个遭遇门锁作祟而发高烧的孩子,就是我。”

这下,阿近连“哎呀”或“哦”的回应都发不出,因为故事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姐姐到底透露多少?不,该问……她可有邀您到案藤坂那的宅邸?”

阿近缓缓点头。清太郎痛苦地皱起脸,深深吁口气。

“您一定觉得很可怕吧?不论再怎样道歉,都无法表达我的歉意。要是我能看紧姐姐就好了。”

越后屋的清太郎与阿贵并无血缘关系,却称呼她为“姐姐”。这叫法充满亲近感,而“要是我能看紧姐姐就好了”,则代表他平时一直陪在阿贵身旁。阿近感觉此事更加迷雾重重,她在想继续追问时,多人纷沓的脚步声接近。他们是来搬运阿贵的。

阿近随机低声问:“阿贵小姐一家收取一百两,住进安藤坂的宅邸一年,这是真的吗?”

清太郎颔首,直视阿近的双眸,眼带袪色。

“姐姐一家六口住进宅邸,一年后,只回来一人。”

就是她——清太郎语毕,轻轻摇晃倒在他臂弯中的阿贵。阿贵眼皮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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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凶宅 第六节

三天后,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再度来访。这次不是阿近单独会客,伊兵卫也一同接见。这几天,阿近大致将故事原委告诉过叔叔。

“安藤坂那座空屋的怪事,尚未结束吧。”伊兵卫说着皱起眉,心系故事的后续。

“哎呀,叔叔,《奇异百物语》不是我的工作吗?”阿近语带嘲弄。

“听说清太郎是个模样俊俏的小伙子,不能让你这谎话大闺女和他独处。不过,你若坚持要和他独处,我可以回避。”伊兵违反亏道。

清太郎带着一名侍童随行,还拎着许多礼物。他鞠躬道,“这是一点小意思,为这次的事赔罪,请笑纳。”

“令姐情况如何?”

阿近直接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清太郎称阿贵为“姐姐”,所以阿近也学他这样称呼。

“劳您如此操心,感激不尽。”

清太郎再度深深鞠躬,接着依序看向伊兵卫和阿近,才开口:

“倘若不嫌弃,之前没说完的故事,我想接着说下去,关于姐姐一家的遭遇……”

“哦,我等的就是这个。”伊兵卫放弃紧绷的脸颊,移膝向前。

清太郎一脸严肃继续道:“您能和我到安藤坂一趟吗?”

阿近惊诧地望着叔叔,似乎连伊兵卫也有些措手不及。

“去那座古怪的无人宅邸吗?”

“宅邸早不复存在。”清太郎咬牙缓缓说着。“已遭烧毁。”

就算前往也没东西好看。

“我只是希望两位能目睹宅邸确实已消失,比较能理解后续的故事。”

“我明白了,那就去吧。”

伊兵卫擅自答应下来。

清太郎事先周到地雇好三顶轿子等在外头。侍童跟在轿子旁,坐在轿中的阿近,随着“嘿咻,嘿咻”的吆喝声而摇晃,心中感到阵阵不安。若光听故事倒还好,此刻前往那怪事发生的场所,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会不会太过深入呢……

姑且不谈叔叔伊兵卫那孩子气的好奇心,阿近实在猜不透清太郎的用意,他究竟有何打算?

抵达安藤坂后,清太郎命侍童和轿子侯在坡道下,三人决定步行而上,时值晴朗秋目,天空宛如水彩染成的无垠蔚蓝。由于这里有不少寺院和武家宅邸,附近俏静无声,只听见环绕四周的树木发出悦耳的窸窣声。再过些时日,叶子便会逐渐枯黄凋落,紧接吹起渗透肌骨的萧瑟冷风。

“我们已到坡道半途。”

走在前头的清太郎低着头。

就算他没指明是“这里”,也一目了然,因为坡道左侧有块空地。那是片端正的长方形占地,正面开阔,纵深颇长。

眼前的景象十分怪异,仿佛理应存在的建筑遭到连根拔除,地面外露,有道雨水汇流而成的沟渠。

“这里是空屋的遗迹。”清太郎朝空地双手合十。

“姐姐向小姐提到的那件事,发生于十五年前。”

清太郎的外公锁匠清六,在徒弟辰二郎决定举家迁往此地时,当然没什么好脸色,提议辰二郎留下孩子遭驳回后,他仍极力反对,只是,面对一百两这一大笔钱的诱惑,辰二郎不肯听动。不得已,清六便告诉辰二郎,我会时时到安藤坂探望,要是你或老婆孩子中有谁状况不佳,不论如何,我都会抓着你们的后头,将你们拖出屋外。

然而,实际上事情并不顺利。每当清六想到安藤坂探望时,之前遭门锁咬伤,理应痊愈的伤口,便犹如突然想起似地隐隐作疼,令他发烧畏寒,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清六觉得此事透着诡异,更加担心辰二郎一家。于是他雇人代庖一趟安藤坂,请辰二郎到他这里。

辰二郎赶来,只见外表没异状且脸色红润,充满朝气,似乎还变胖了些。

他说阿三和孩子过的很幸福。那座宅邸相当适合居住,他们宛如置身天堂,甚至对那一年的期限感到可惜,很想永远长住——辰二郎滔滔不绝,不需清六开口,他便神情陶翠地直夸安藤坂的宅邸。

今后每半个月,你都要来这里露个脸。辰二郎爽快地答应清六的要求,每半个月一定会来一趟,每次都笑容满面地描述在宅邸里的快乐生活才离去。

就这样过了十个多月。

“爷爷告诉我,那天像今天一样。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清太郎仰望蓝天,继续道。

“辰二郎先生第一次没在约定的日子前来。”

清六等了一整天,隔天也耐心等候,接着又多等一天,便再也按耐不住。

清六想前往安藤坂,偏偏闪了腰,但这回他意志坚决,绝不罢休,于是请工匠朋友及邻居以门板抬他过去。

他隔着宅邸外的树篱朗声叫唤辰二郎,然后呼唤阿三和孩子。

但无人回应。舒爽的秋风吹得点缀庭院的树木不住摇曳,果真如辰二郎所言,美不胜收。

清六说服抬他前来的男子,进屋找寻辰二郎。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从这房间走到另一房间,打开像刚换新的雪白拉门、拉开绘有华丽图案的纸门,穿过雕工精细的门楣窗下,众人四处搜寻。

最后发现阿贵独自坐在锁着的仓库前。

大家都怎么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们上哪儿去?清六哑声询问,阿贵却不答话。只睁着眼睛,嘴巴微张。其中一名男子抱起阿贵,才惊觉少女的身体松软无力,犹如一尊木偶。

先将她带离此地吧。清六躺在门板上发号施令,男子尽管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从眼前古怪的状况中感觉到阴森的气氛,便急着离开。

这时,阿贵突然大哭大闹起来。

我要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待在这里!

那是她这年纪的少女所发出的叫声,然而,她却接着以讨男人欢心的口吻央求“让我留在这里嘛”,嗓音和表情竟带有一股女人的媚态。

“快轮到这女孩了,请稍等一会儿。”

阿贵以成熟女人的嗓音说道,不久,又恢复成少女的声音,嚎啕大哭起来。不行!还没轮到我!我要待在这里!

一行人皆震慑于眼前可怕的情景。一人向后退,撒腿便跑,其他人也争先恐后逃出屋外。清六则在门板上吓出一身冷汗。

“阿贵姐从此在我外公家生活。”

清太郎继续说。阿近猛然回神察觉天气并不冷自己却以衣袖包住全身。

“外公担心那来路不明的掌柜会为阿贵闯入家中海特地请人在屋外把守。”

不仅如此,清六决定委托当地的捕快,调查安藤坂宅邸和屋主的来历。捕快有感这或许是复杂的绑架案,于是权利展开搜索。

“经过好几天,阿贵姐还是不肯开口,变得像在仓库前发现她的时候一样。”

睁大眼睛,表情恍惚。

“我只见过当时的阿贵姐一面。”

她仿佛一个长有女孩形体和眼鼻的空袋子。

伊兵卫润润干涸的喉咙,开口依旧沙哑:“捕快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清太郎颔首。他低下头,脸庞蒙上一层暗影。

“有,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的话并无意义,劝你最好别和那座宅邸有任何瓜葛。这是为你着想。

捕快板着脸对清六说道。

——那原本是座武家宅邸,许多内情不是我们这些町人所能知道的。不过,确实发生过一些怪事。

捕快告诉清六,那座宅邸兴建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

——可是房屋始终完好无缺。虽从未聘用园丁或植树工人维护庭院,却依然保有如此美丽的景致。

一百五十年来,不会有任何变化。

——有件事我也非常好奇,就是那座宅邸的仓库。

那间仓库往昔似乎曾当做牢房使用。

“不晓得是谁、为何被关在里头。不过,原屋主的武士一家后来断了香火,宅邸也因此易主。”

尽管换过新主人,仍陆续有人遭到囚禁。同样的事重复上演数次后,房屋终于空下。

——然而,那里未曾荒废,美得一如往昔。

清六心想,那是有那名以一百两引诱辰二郎的男子守着的缘故。虽不晓得他是关键亦或掌柜,但她有这座宅邸,并打算维护。

只是,捕快在清六面前缓缓摇头。

没有你提到的那个人。

——不过,听那一带的人力中介商说,大约每五年就会冒出一名来路不明,穿着体面,外表像掌柜的男子。对方总以想取出仓库的物品晾晒几天为由,请中介商帮忙准备几名女侍。

据闻受雇的女侍皆获得高额的赏银。男子不会找同样的中介商,也不会用同样的女侍。

——辰二郎一家遇见的大概就是这名掌柜。

不管他的真实身份为何,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绝非人类,也许他就是宅邸的化身。

别和那里有所瓜葛,捕快叮嘱完便要离开,临走前还补上一句:我不想再蹚这趟浑水。

清六半信半疑地留在原地,实在不愿就此罢手。虽知安藤坂的宅邸过去有段错综复杂的因缘,仍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说要给一百两赏金的掌柜果然不是普通人,莫非是宅邸的化身?

究竟用什么方法,宅邸才会长出手脚、四处游荡,才会以大笔钱财操纵别人的行动?

没错,清六拍向膝盖。世上怪事俯拾皆是,但牵扯上钱就另当别论。

那掌柜每五年会透过人力中介商雇佣女侍,并给出高额报酬。即使如此,理应有出资者才对,而那应该就是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

不论是妖怪或怪物,都没办法筹出世间通用的金钱。更何况,那也非狸猫用的假金币,几天后便还原为树叶。所以,掌柜背后一定有个金主,且是活生生的人类。捕快疏忽了这点。

清六渐感怒火中烧。当他暗自生气时,隔壁房间的阿贵沐浴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睁着双眼,犹如木偶呆滞茫然。到底是哪个家伙将这孩子弄成这副模样?若不逮住那家伙,狠狠给她一顿苦头吃,难清我心头之忿。

清六决定前往安藤坂那座宅邸。她起身准备,一面在脑中设想可能出现的状况,一面穿上最好的衣服,将短外褂拿在手上,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这次他可没闪着腰。清六的双脚稳稳支撑身子,步伐也沉着有力。他心想,这样就没问题了,我要进宅邸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清太郎停下喘口气,此时站在阿金身旁的伊兵卫猛然打个喷嚏。

“这,这地方可真冷。”他擤把鼻涕,难为情地悄声道。

“抱歉打断你的话。那么,清六先生是独自前来?”

清太郎未望向伊兵卫,只是背对阿近,紧盯着红土外露的宽敞地面,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那天半夜。”

清六前来越后屋。

“他向我父母道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去过那座宅邸,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绝不能靠近那里。千万去不得,捕快的话一点都没错。

清六像发烧胡言乱语般,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全身簌簌发抖。

“双亲非常担心,决定让外公在越后屋住下。外公当时就是那般慌乱。”

清太郎打心底感到害怕,因为门锁曾对他作祟。每当周遭的大人谈起安藤坂宅邸,便会唤醒那件往事,令他胆战心惊。不过,也正如此,孩子的内心反而更在意事情的发展。所以,一听见父母的话声,他旋即偷偷跟着起床,躲在拉门后偷看。

清六的叙述杂乱无章,加上牙齿直打颤,益发难听懂。不过,他不断反复的话语,直传入年幼的清太郎耳中。

——大家全在那里。

——那座宅邸确实会吃人。

——辰二郎、阿三、孩子们,还有阿贵,全被它给吞了。阿贵那孩子如今只剩空壳。

——大伙全在那座仓库里,全部都在,且从小窗朝我挥手。过来吧,过来吧。

“外公双目圆睁,口沫横飞的说个没完,我父母极力安抚,让他在房内躺下休息。”

可是,清六却在黎明前消失无踪。

知道当天中午,越后屋众人才得知安藤坂宅邸失火的事。为什么消息会传到越后屋?

“因为我外公的尸体就躺在火场的余烬中。”

清六朝宅邸放火,自己也一并葬身火窟。连骨头都烧成黑炭的清六,不知为何,只有脸部没烧焦,且睁大着双眼。

“整理完火灾遗骸,这里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清太郎莲步向前,朝荒废的空地摊开双手。

“寸草不生。”

或许是心理作用,阿近感觉吹过空地的风,掺杂着一股焦臭。

“不过,如此一来,这魔物应该不会再作祟害人。因为会生吞活人的鬼屋,已从这世上消失。”

伊兵卫颔首赞同阿近的话,清太郎却摇摇头。

“外公死后,阿贵姐便搬入越后屋。家母苦苦央求家父收留她。”

住进越后屋后,阿贵的情况仍不见好转。她终日像缺少人偶师操纵的人偶般,愣坐原地。

“某天,一名女侍在通往阿贵姐房间的廊上发现一道人影。由于不可能有人回来拜访阿贵姐,女侍觉得奇怪,赶前察看,结果。。。”

呆坐在地的阿贵膝上,搁着一个紫色包袱。打开一看,里头有四份以纸裹好的银两。

总共一百两。

清太郎抬起阴郁的双眼,望着阿近。“从那之后,阿贵姐终于能讲话,也开始有表情,乍看之下像是痊愈了。”

其实不然。

“邀小姐到安藤坂宅邸的,并非阿贵姐。”宅邸烧毁后,住在里头的东西势必得找寻新住处不可。

灵魂遭吞噬,只剩空壳的阿贵,是再合适不过的居所。

“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就在阿贵姐体内,想必阿贵姐接下了这项工作。”

那一百两即是报酬。

而来越后屋拜访阿贵的,便是那名掌柜。

他守护宅邸,打点一切。为避免宅邸饥饿,他四处找寻全新的灵魂,引进宅邸。

伊兵卫悄悄走近,搂住阿近的肩膀。阿近也把手覆在叔叔手上。

请到安腾坂的宅邸吧。以那迷人嗓音向阿近提出邀约的,不是真正的阿贵。那里有许多适合您的衣服,您和那座宅邸十分相配。

“之前阿贵姐也会有如此奇怪的举动,但范围仅限于越后屋四周,所以没酿成什么大事。像这次的情况,可不能坐视不管。”

清太郎昂然而立,合上双眼。

“看来,越后屋也该为阿贵姐造一座牢房了。”

一阵几欲将三人吹倒的强风拂过,旋即呼啸而去。此刻,阿近仿佛听见少女阿贵由衷喜爱的那座美丽庭院里,树木随风摇曳的沙沙声。

邪恋 第一节

越后屋阿贵那件事超乎阿近的想象,在她心中留下极深的阴影。

阿近常做梦,内容不固定,出现的人影皆很模糊。不论是男是女,都具有人的形体,但五官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只不过,在这些梦境中,阿近往往十分害怕。她满心愧疚,频频道歉。每从梦中醒来,总是泪湿双颊。

凡事机灵的叔叔伊兵卫察觉阿近的异状,打那之后便不再邀客人到“黑白之间”。不仅如此,阿近不止一次发现他和婶婶为这事争吵。虽说是争吵,在夫妻俩间却非大呼小叫地起冲突,而是叔叔挨婶婶臭骂。这次阿民为何训斥伊兵卫,理由相当明确。

没事想出“奇异百物语”这种古怪的点子,还把阿近扯进去,肯定是丈夫此等轻率的行径,惹来阿民的雷霆之怒。

伊兵卫有如调皮过火惊慌失措的小孩,神情既尴尬又担心,不时地偷瞄阿近。阿近想安慰叔叔,打算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微笑,却笑不出来。

连阿近都对自己这般情况感到焦急。入夜后,她又梦见哭着向某人道歉,欲猛然惊觉不认识对方的长相,如此令人不安的梦。

在清太郎的带领下前往安腾坂,已是十天前的事。

结束清早的打扫,阿近不知不觉间发起呆,坐在黑白之间的缘廊,望着曼珠沙华谢尽后的枯萎模样。此时,纸门对面传来话声,女管家阿岛探出头。

“大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啊。”

阿近大吃一惊,自己虽是店主夫妇的侄女,却是以学习礼仪的女侍身份住进三岛屋。此事伊兵卫和阿民亲口向伙计说明过,阿近也曾拜托阿岛别把她当客人对待。事实上,阿岛从未以“大小姐”称呼阿近。

看见阿近诧异的神情,阿岛咧嘴一笑,轻轻关上纸门,端正坐好。

“老爷吩咐,今天可以称呼您为大小姐。”

“叔叔的吩咐?”

“是的。女侍阿近小姐休息一天,恢复成阿近大小姐的身份。老爷还交代我陪伴大小姐呢。”

阿岛单手拍着胸脯。

“有什么事,请尽管交代。好在今儿个风和日丽。我们到户外走走吧。大小姐来江户后不曾去参拜浅草的观音大士吧?还是您想到通町做一件新衣裳?”

果真如阿岛所言,万里晴空。尽管秋风冷冽,只消来到外头,温暖的阳光便会包覆全身。不论是购物、散步或游山玩水,都是绝佳的好天气。

“叔叔怎么又一时兴起,想出这种点子?”阿近轻声发着牢骚。“明明离休假返乡的时间还早。”

阿岛望着阿近,微微侧头:“大小姐应该也明白,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您。”

其实我也……阿岛说到一半,神情苦恼地低头不语。

虽然脸蛋和身材丰腴,但细看后不难发现,以女人来说,阿岛的五官过于鲜明,甚至略嫌刚硬。可是,阿近知道她有副好心肠。只要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经过一个月,任谁都会了解这点。

“抱歉。”阿近说。她不仅口头道歉,还端正坐好、双手摆在膝上,低头鞠躬。

“这样我怎么受得起。”

阿岛急忙迈前搂住阿近的肩。这十足是女侍间亲近的举动,阿岛察觉后急忙缩手,羞涩一笑。

“真糟糕,说要把您当大小姐,却只是挂在嘴边而已。”

其实一点也不糟。阿岛粗大手臂传来的温热,暖透阿近的心。这比费尽唇舌告诉她有多“担心”,都要教阿近感激。

阿近眼眶一红,蓄积已经很久的泪水涌出,滑落脸颊。“大小姐……”

阿岛不再顾忌,温柔地将阿近拥入怀中。

“有人不喜欢一早就哭,认为是触霉头。没错,要是换成凡事请求吉利的八十助先生肯定会这么说,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难过的时候,不管早上或晚上,都一样会难过。”

由于有如此体贴的阿岛在,阿近仅落下一滴泪,就不再哭泣。只一滴泪,她郁积胸中的情绪便得到宣泄。

“既然难得有这一天假……”

“对啊、对啊。”

“我想整天都呆在这里,行吗?”

“您不出门走走?”

去晒晒太阳不是很好?阿岛深感遗憾地反问。

“我明白,但悠哉地待在房里比外出散心惬意。”

这房间是阿近的安身之所。

“阿岛姐。您听叔叔提过邀请客人来这里的新点子吗?”

阿岛稍稍与阿近拉开距离端正坐好,摇摇头。“不,我没听说。不过,我获得老爷的同意,要是大小姐愿意讲,我尽可洗耳恭听。”

能不能听,都得经主人同意。这就是主人与伙计间的关系。

“当然,我绝不会泄露此事。就算对八十助先生,我也会守口如瓶。”

阿岛神情严肃地做出缝起嘴巴的动作,阿近不禁莞尔一笑。阿岛马上举八十助为例,足见她虽偶尔会讲八十助坏话,仍与他相处和睦,十分信赖这位忠心不二的掌柜。

“啊,大小姐,您笑啦。”

“咦?我好像想起该怎么笑了。”

“太好了。既然这样,请稍等我一下。”

阿岛快步走出房外,没多久便返回。她端来一只装有茶具的托盘,后头跟着同样手捧托盘的阿民。

“啊,婶婶。”阿民制止想站起身的阿近,接着摆上茶点。

“两个女人要谈天,绝不能缺少美食。”

阿民还说,午餐会叫餐馆外送。

“婶婶,我……”

“没关系,你放宽心休息一天吧。”

阿近希望有个像这样的假日——阿民仿佛早察觉似地俐落安排妥当。不,该说阿民确实看出了她的心思。阿民训斥伊兵卫的同时,也仔细询问他的想法,并以她的方式思考怎么做对阿近比较好。

阿岛双手扶在在榻榻米上恭送老板娘,阿民面带微笑地离去。

而后,阿近娓娓道出伊兵卫委托的内容,及在此处听到的两个故事。说完“曼珠沙华”的故事后,阿岛像在模仿阿近方才的动作,凝望着原先红花绽放的地方。

“一直开着感觉有点冷,还是关上吧。”

阿岛突然回神似地眨眨眼,猛然起身,将敞开足足有一双手长的雪见障子关上。房内霎时盈满穿透白纸门的阳光,反而更添明亮。

比起人脸从曼珠沙华中露出的故事,讲述安藤坂宅邸的故事更为困难。因为这故事尚未完结,那座“凶灾”如今仍栖宿在越后屋阿贵小姐体内,四处找寻新住户。

阿岛听完,表情仿佛口中含了硬物,咬不碎又吞不下。

“真恐怖。”

只见她宛如真的被缝起嘴巴——且缝得弯曲不平地,歪着口低语。

“听了两个这样的故事,难怪会心情沉重。加上藤兵卫先生从这里回去后便骤世,而越后屋的阿贵小姐也将被关进家牢。”

真不明白老爷在想什么,阿岛说。

“让小姐接待这种古怪的客人有何益处?”

“起初我也不明白。”阿近坦率道。“原以为是叔叔看我坚持当女侍,才特地要我见识些稀奇古怪的事,开开眼界。”

“倒也不无可能。”阿岛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老爷啊。老爱哧我们,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没想到白手起家,全力投入生意闯出三岛屋今日名号的伊兵卫,也有这一面。阿近直觉想笑,脸上泛起笑意。

“可是,现下我似乎懂了……”

恐怖的事和难以接受的事,在这世上俯拾皆是。有些找不出答案,有些找不出解决之道。

“叔叔大概想告诉我,阿近,不光你有这种遭遇。”

阿岛以和刚才凝视庭院里枯萎的曼珠沙华一样的眼神,望向阿近。

“不光大小姐有这种遭遇?”

阿近领首。“对了,这么办吧。就当我是受邀前来‘黑白之间’,的客人,阿岛姐代替我当聆听者。”

惧怕曼珠沙华之花的松田屋老板藤兵卫过世后,伊兵卫曾说:

“假如你也能敞开心胸向人倾诉,一扫心中阴霾就好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那天何时会到来。”

没错,阿近当时也这么认为,真能如此便再好不过。但不知那是几时,或许是很久以后吧。

岂料来得这么快。眼前不正是时候?阿近很想道出一切,一吐埋藏已久的心事。阿近会有此念头,全是由于阿岛毫无娇饰的拥抱,令她感到既可靠又温暖。

而且,黑白之间是最适合阿近吐露过往的场所。

日常生活中的秘密谈话都在此进行。

“请答应,拜托。”

“这……我能胜任的话……”

阿岛略显怯缩,似乎颇为意外,阿近见状摇摇头。

“不是什么长篇大论,也没多复杂,只是个我犯下严重错误的故事。”

那确实是严重的错误,尽管阿近没恶意,却引发造成两人丧命的惨剧。

“我家是川崎驿站的一家旅馆,您应该也知道。”

“是的,听说是间大旅馆。”

“屋号叫‘丸千’。”

阿近心中浮现老家熟悉的景象。许多客人在宽敞的入口土间卸货,请女侍帮忙洗脚。墙上挂着一排印有‘丸千’的灯笼箱,走廊颇长,接待旅客的客厅大得足以玩捉迷藏。

‘丸千’不仅提供住宿,还另外提供一汤一菜的简餐,所以厨房里摆着整排二斗饭锅,一到冬天便常准备地瓜汤。这是阿近的祖父向庄内商人所学,大量采用咸味增调味为其卖点。

庭院里有座圆石围成的小池塘,装饰着各式大小不一的青蛙摆饰。青蛙是旅人的守护神,隐含外出平安归来的寓意。有些是店主买的,有些是住宿的客人赠送。长期下来,收集的数量惊人,岁末大扫除时,单清洗这些青蛙就得花不少工夫。

回想往日情景时,阿近自然的眯起双眼,心生一股既怀念又遥远的感觉。这是决定不再重回老家的缘故,还是极力想远离那件事的阿近,心中对生长之地的记忆也日渐淡薄?

阿近试着想起父母、兄长及众伙计,却像雾里看花般,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虽然忙碌,但过得十分快乐。”

她强作开朗,继续道。“我有个名叫喜一的哥哥,大我七岁。”

“您大哥日后会成为‘丸千’的店主吧。”阿岛从旁附和。“大小姐想必和喜一先生感情很好。”

“由于年纪相差许多,他总说我是个爱撒娇的小鬼。”

“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爱撒娇的阿近小姐。”

阿岛特别强调‘阿近小姐’四个字,语带揶揄地笑道。

“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且将满二十四岁,所以得娶媳妇进门才行。”

阿近歇口气。

“然而半年前我却比大哥早一步敲定婚事。”

阿近提到同是驿站旅馆的“波之家”之子良助。

阿岛“哎呀”地捂住嘴。

“良助先生是怎样的人呢?温不温柔?看起来感觉如何?”

他多高?生的什么模样?阿近趋身向前,举出阿近和她都认识的男伙计,问良助长的像哪个,相当投入,这不纯粹是想让阿近的故事更容易说下去,而是她确实感兴趣。

阿岛一直是单身。虽总觉得她与这家店形影不离,但她来这儿前,或许曾嫁作人妇,也可能始终没机会嫁人。阿近第一次思考此事。

“阿岛姐,你有丈夫吗?”

突然遭到反问,阿岛有些惊讶的缩缩下巴,耸肩笑道:

“很久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有过。”

但很快就离异了,阿岛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老爱和人打架,像没煮熟的毛豆一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够成熟,内心却刚硬如石。

“他既未沉迷玩乐,也不是酒鬼,且工作认真,可惜和我无缘。”

阿岛带着温柔的眼神说道。

“阿岛姐,你很喜欢他吧?”阿近进一步问。阿岛小姑娘似的笑得很腼腆。

“毕竟曾是夫妻,算喜欢吧。”

“我也是。”阿近轻轻握住她的手,移向胸前,放在自己的心窝上。“我很喜欢良助先生,所以……”

阿岛听得起劲,旋即回神,笑容也倏地消失。

“他过世了吗?”

阿近紧握她的手。“他遭人杀害,因为我。”

阿岛眼神飘忽,动着嘴角,思索该如何接话,但阿近抢先开口。

“没关系,您别放在心上。”

“大小姐,我真是个大笨蛋,还一直问良助先生长什么样子。”

“别在意,托您的福,我很久没试着回忆良助先生的长相了。”

虽然他曾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恶名远播,却不是什么俊男,也算不上风流倜傥。

“因为是青梅竹马,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小我哥两岁,常玩在一起。”

他在驿站外的森林里,和喜一比赛过谁爬树爬得高,结果不慎坠落、跌断鼻梁。那时良助大约十岁,所幸后来鼻梁接上了,只不过有点弯曲。良助常说,这害我减少三分帅气,但总算和喜一哥好好较量过一番。

当良助到‘丸千’向阿近父母磕头,要求迎娶阿近时,脖子鼻梁胀得通红。阿近有生以来,头一遭见识良助那样的表情。

理应早看惯的良助,也第一次显得那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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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邪恋 第二节

这时传来一阵抽噎声,阿近眨眨眼,猛然回神。定睛一看,只见阿岛红着眼,手按住鼻子。

“真抱歉啊,大小姐。”心中实在不舍,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阿岛低语。

“您刚才的神情……”阿岛拼命揉眼说道。“是那么美丽,那么幸福满溢,我之前从未见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近忆起无法重拾的过往时,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开心,阿岛不禁心生怜惜。

“这才是真正的阿近大小姐。”

阿岛以衣袖使劲地擤着鼻涕。

“大小姐……今后也会……遇到很多好事,届时再好好把握。”

阿近一脸歉疚的低着头。

明明是自己提议要说给阿岛听的,但随着良助的模样从脑中消失,阿近仿佛也失去了什么。阿岛的泪水令她感到心痛。

“姑且不谈越后屋的阿贵小姐,告诉我曼珠沙华故事的藤兵卫先生,实在是个坚强的人。”

“因为他坚持说完痛苦的回忆吗?”

“是的,他明明能中途停止、隐藏重要的部分,或改变故事内容……”

阿近突然怯弱起来,沮丧地垂下头。“我恐怕办不到。”

阿岛蓦地朝缠在胸部下方的衣带使劲一拍。“无妨,到时候我会主动提问。”而后好似要着手进行大扫除般,干劲十足地说:“到底是谁从如此幸福的大小姐身边夺走良助先生?是谁杀害良助先生?”

这番话如同用柴刀劈柴地直接了当。阿岛虽是女流之辈,却孔武有力,是个劈柴高手。

“夺走?”

这词倒算新鲜,阿近总认为是失去。

“没错,您别在发愣了。”

“但那是我造成的。”

“方才也听您这样说过。”

阿岛抛开身为伙计的矜持,忍不住焦急起来。“可是大小姐,绝不是您下手杀害良助先生。您得振作一点啊,先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凶手,阿岛毫不犹豫地断然到处此语。

这撼动了阿近。某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可怕的罪恶名词,在阿近心中挥之不去。她张口欲言:“他叫松……”

阿岛像在鼓励她似的,频频点头:“松太郎。”

阿近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一,那男孩来到‘丸千’。初春只是徒具虚名,那天风强雨急,还夹杂着冰雪,天寒地冻。

出川崎驿站顺东海道而下,四公里远的大路旁有个小孩跌落斜坡,不知是岩石或向外伸出的枯枝勾住他——一名商人冒着风雨到丸千告知此事,这便是那件事的开端。

此人是丸千的熟客,品行可靠,凭着老练的经商手段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内通报这个消息,绝不会是疏忽看错。丸千立即召集人马,前往搜寻那名男孩。

这商人早已冻僵。由于发现男孩时,他犹豫着能否独立救援,白白浪费些许时间。在这恶劣的天候下,路上没别的行人,说来也算运气不好。

商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却坚持要带路,丸千众人赶紧阻止他。

“既然如此,好吧。我在男孩掉落处附近的松树上绑了条手巾,你们可以这为记号展开搜寻。”

不仅丸千的人,其他旅馆的年轻伙计也来帮忙,转眼便已聚集十人左右,大伙分别拿着绳索和梯子冲进冰冻大雨中。屋檐下,阿近站在母亲与大哥喜一之间,目送男人们低头紧依彼此,像蓑衣斗笠塑成的大丸子般前进。

“你爹力大无穷,而马车屋的原先生动作轻盈利落,猴子都自叹不如,不会有问题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出那名男孩,就他脱困。”

母亲手搭在阿近头上安慰道。喜一的力气不及大人,却比大人伶牙俐齿。他恼怒的说“就算就上来,也早冻死啦”,惹的母亲重重打他一记屁股。

“你身为丸千的继承人,不可对有缘路过驿站的旅客讲这种冷漠无情的话。一旦有谁遭遇困难,决不能见死不救。”

正值爱唱反调的年纪的喜一,嘟嘴应声“知道啦”。

男人们出门后迟迟未归。由于刚过新年,客人不多。此时住店的都是有急事待办,不巧遇上坏天气受困此地,心有不甘的旅人。这些旅客担忧着男人们的安危,边闲聊边打发时间。不少人认为,要是时间拉长,那男孩肯定没救。

“希望前往救援的大伙儿别因此受伤才好。”

阿近听见他们的谈话,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危。母亲应该也很担心,只是不行于色,不断地忙进忙出。这时,母亲吩咐喜一办事,喜一忿忿应道:

“我看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坠落,而是狐狸或狸猫的恶作剧吧。”

“驿站附近哪来的狐狸和狸猫啊。”

“那么,或许是雪女。”

“喜一,这话又是哪里听来的?首先,外头正下着雪雨,听说雪女也不喜欢淋湿衣袖,岂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游荡?你别再净讲这种没意义的话,快帮客人的火盆添炭。”

阿近贴在二楼走廊窗上,从窗子可望见驿站出入口那扇大木门。由于寒风刺骨,她只将窗户打开一个手掌宽,伸长脖子远眺。

前方浓密的雪雨中,透着摇摇欲坠的灯笼火光。一盏、两盏、三盏地,自大路接近大门。

这孩子还活着,他尚有一口气,快去烧热水啊。男人们的大呼小叫掺杂在风声中,清楚地传来。

“他们回来啦!”阿近以响彻整栋旅馆的音量大喊,迅速冲下楼梯。

这真可谓是“捡回一条命”。男孩躺在丸千里间床上,徘徊鬼门关外三天后,第四天早上终于清醒。

所幸男孩从路面跌落斜坡时没受重伤,不过,或许是寒气直透筋骨,使得手脚前端血路阻滞,他双脚的小趾、右手食指和中指、左手小指皆萎缩泛黑,有腐坏之虞。

不论谁和男孩攀谈问话,他都不开口。他会点头、摇头,所以不算痴呆。喝过米汤后,他的眼中恢复元气和光芒,也会仔细回望身旁的人,但似乎仍无法言语。

因此,他的名字、年龄、出生地,欲前往何处,又为什么在那里遭遇事故,以及当时和谁在一起等,详情一概不知。他就在重重迷雾中恢复健康,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床,虽像老头般踩着蹒跚的步履,至少能扶着墙壁,缓缓在丸千周遭行走。

男孩的手脚终究少了五根直透。他总不说话,旁人也不清楚他是否觉得悲伤。他不时在阳光下望着双手,阿近的母亲每次发现,总会噙着泪安慰他,只是他都未做回应。

虽不知他的岁数,但看来介于喜一与阿近之间,大概是十岁左右。由于没有称呼相当不便,阿近的父亲替男孩取名为“松太郎”。

“多亏有松树为标记,他才捡回一条命。”

正值爱插嘴年纪的喜一说:“这么讲起来,得感谢那条手巾吧。不过,其实要算是那名商人的功劳。”

喜一乱插嘴,讨了顿骂。他似乎对这集丸千及四周旅馆业者的同情与关心于一身的松太郎,怎么都看不顺眼。

在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下,松太郎还没能下床,阿近便常去看他。事实上,阿近去了也没帮上忙,毕竟她只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而松太郎又不开口。可是,每回喜一撞见就会臭骂阿近,还曾抓着她后颈,一把拖出房间。

“那家伙搞不好是妖怪,你别在他身旁鬼混!”

“妖怪很可怕吗?”

“没错。像你这样的小鬼,小心他从脑袋一口吃掉你。”

松太郎能起身行走后,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增多。旅馆众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对他多有关照。阿近见状,便忘记大哥的训斥,逐渐和松太郎亲近起来,最后又挨喜一责骂。

这情形反复上演,尽管小心翼翼不让大人发现,依旧会穿帮,松太郎来丸千一个月后,喜一在后院砍柴处使劲撞向松太郎,路旁的母亲恰巧看见。

这回换喜一遭人一把抓住后颈。

喜一被带进父母房里训斥,阿近躲在廊边偷看。只见喜一大声顶嘴,父母朝他咆哮,他便哭泣起来。父亲的骂声响若洪钟,喜一也不遑多让,母亲则语带哽咽。

“你不觉得松太郎很可怜吗?难道你没半点男子气概?”

“我最讨厌那家伙啦!”

完全不顾脸面的对话一路传至外头。丸千的伙计相视苦笑,装没听见。阿近觉得哥哥很可怜,胸中填满这些难以负荷的情感,阿近不由得缩起身子。

这时,她察觉背后有人。

抬头一看,松太郎就站在她身旁,差点害她跌一跤。

或许是缺少几根脚趾的缘故,松太郎的步伐不太稳,站立时一定要扶着墙壁。但眼前他垂着双手,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阿近。

阿近睁大眼睛注视着松太郎。此刻,传来喜一夹着哭声的怒吼。

松太郎面颊上的擦伤微微渗血,想必是刚才喜一造成的吧。那为他毫无血色的脸庞染上过去未有的生气。

他原本紧闭的双唇轻启。阿近仿佛着了迷,定定地望着他。

“……对不起。”阿近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阿岛轻咳一声,略显踌躇地咽口唾沫后,看着阿近。

“于是,那男孩就在丸千住着不走?”

阿近颔首,莞尔一笑。阿岛这句“住着不走”,表示打一开始她便站在喜一这边。

“阿岛姐应该也明白,我大哥是在嫉妒松太郎先生。”

阿岛顺势接道:“这也难怪,家里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父母又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令兄当时才十三岁左右吧?还处于无法理性思考的年纪,不嫉妒才有问题。”

“大哥长大后也曾反省自己不对。”

那是大哥成年没多久所讲的话,也就是松太郎做出那件可怕的事前。

只不过,事情发生后,大哥亦改变说法。

——我的直觉没错。真后悔,要是早点将那家伙赶出丸千就好了。

“提到松太郎先生啊。”

阿近对阿岛强颜欢笑。

“他和良助不同,有张优秀的面孔。”

阿近的父母常说,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真想让他去当演员。

“因为他长得跟人偶一样。”

刚才聊到良助的长相时,阿岛有如小姑娘般兴奋,此刻却频频后退,仿佛有人将死虫推至鼻尖。

“拜托,这样反而讨厌。”她皱眉不屑道。

“抱歉,我没把故事的顺序弄好,否则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阿岛姐,其实我不讨厌松太郎先生。”

“大小姐,如今您还讲这么善良的话……”

阿近即刻摇头。该如何措词,才能传达这股心焦?

而后,她体悟到坦然是最好的方法。

“倒不如说,我喜欢他。”

最早听见他话声的是阿近。一句“对不起”,在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心中投下别人未曾给予的影子。不过,那绝非可怕的阴影。

说是影子,其实更像树荫。自六岁到十七岁间,阿近确实常到这树荫下休息。

而今,她在黑白之间回顾过往,才明了她听到松太郎声音时流露的眼神,也在松太郎心底投下具有自己形体的树荫。

过去阿近未能领悟这个道理。不,就算明白,也不愿承认。为逃避现实,她不断自责。她始终没察觉松太郎的心意,还对外言称这完全出乎意料。既然决定好要走的道路,她便不会分心注意歧路,尽管那或许才是正道。

“在驿站町里,一起出外旅行的父母病倒、孩子与父母走失,或被父母抛下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这时候,通常会先向孩子问出住处,送回双亲身边。假如住得远,便请人传口信,在对方派人来接前,暂且代为照顾。这种情况下,旅馆工会明文规定,得由各家旅馆轮流照料。”

孩子要是没亲戚,或像松太郎这样身世不明,则会帮他寻觅养父母。

“双亲打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松太郎。家父还故意带劲的说,孩子是大难不死,运势过人,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大哥听了又妒又气。”

自从与阿近说话后,松太郎渐渐愿意开口,只是除回应和打招呼外,依旧少言寡语。面对喜一父子的争吵,他既无尴尬的表情,也不会劝阿近的父亲别生气。不论喜一怎么殴打、冲撞,他都不还嘴也不还手。

“我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意,他们真的很善良。况且旅馆里多的是工作。”

“是啊,但爹娘并不打算拿他当伙计使唤。事实上,我有个出生不久即夭折的二哥,所以是怀着补偿的心情收养他的吧。”

不过,另有一人提出领养松太郎的要求。那名商人认为,既然当初自己未能解救的男孩,幸得驿站众人出手相救,就该由他照料这孩子的未来。

“自松太郎先生获救,到得知他保住一命前,商人一直留在丸千,甚至代付医药和住宿费,事后也常来看他。”

商人也有个早夭的孩子。据说他和妻子讨论过,欲将松太郎当成那孩子养育。

松太郎能下床走路后,商人每两个月都会到店里谈这件事。双方互不相让,不愿妥协。阿近的父亲相当坚持,他尊敬商人有这份心,但商人常为生意奔波不在家,松太郎交给老板娘抚养,他会备感拘束而过的不快乐。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由松太郎决定。”

松太郎说想留在丸千。

邪恋 第三节

“虽只是个孩子,却是极有影响力的发言。”阿近莞尔一笑。“我父母抚掌大笑。”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会对这项决定懊悔神伤。

“于是,我们过起三兄妹般的生活。”

喜一和松太郎的关系始终不见好转,动不动便起无谓的争执。这不是松太郎的错,喜一在那种筑起坚固石墙和护城河,找着机会就朝松太郎放箭。见到松太郎总是默默承受攻击的模样,喜一反倒更生气。

不过,三人仍上驿站的同一间私塾,每天一起吃饭、挤在一块儿睡觉,依父母的吩咐,帮忙旅馆繁琐的工作或外出跑腿。

松太郎也逐渐习惯如何运用行动不便得手脚,安分的用功念书、认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博得许多夸奖,说他令人同情、难能可贵。喜一对此大为不满,多次要求父母把松太郎当伙计看待,但每次都遭驳回。

这种情形令喜一觉得父母老是偏袒松太郎。

约莫是松太郎到丸千一年后,阿近曾目睹父子俩对坐着,父亲语重心长地向大哥谆谆教诲:

“将来你会继承爹的衣钵,成为丸千的店主。旅馆这生意,不同于一般买卖。若你认为只是收客人钱、提供食宿这么简单,绝对无法经营下去,这行业便是如此。”

不然还需要什么?不就是做生意嘛?喜一好胜的反驳。父亲注视着他说道:

“还需要人情。娘没告诉过你吗?不能对有困难的人见死不救,助人之心不可无,这点非常重要。”

你得成为一个恢宏大度的男人,否则当不了丸千的主人。在父亲的训斥下,喜一别过脸。

“那好,给松太郎继承,我离家出走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于是引发一场风波。父亲抓住喜一后颈往仓库拖,并从外头架上门闩。

“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开门。”

父亲向家人和伙计如此宣布后,随即回头工作。

大概是用了离家出走这张王牌,所以喜一不哭不闹,决心跟父亲赌气。仓库悄然无声,阿近多次靠近,都遭母亲和伙计劝阻。

“这是你爹的吩咐。”

“阿近小姐,您不可违背老爷啊。”

喜一应该也听见阿近哭着说“可是大哥太可怜了”,却闷不吭声。

三天后,他才步出仓库。

阿近不清楚喜一离开仓库的原由,不过,听说是松太郎找喜一谈话。伙计瞧见松太郎坐在仓库前、头抵在门上的情景。

“他第一次吐露身世。”

松太郎为何遭遇那样的灾难,当时又和谁在一起?从他住进丸千的那天起,一切始终成谜。驿站的大老相当看重此事,曾派捕快调查松太郎出现在川崎驿站期间到过此地的旅客,并叮嘱要特别留意那些去时带着松太郎这般年纪的孩子却单身回来,及神色不定、在恶劣天气下赶路经驿站不入等举止可疑的旅客。

但终究查无所获。川崎与江户之间的距离,当天便可来回。只要有心,就算不走大路,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同行的人刻意遗弃松太郎,对方应该会避开驿站,急着离开这里。因此,松太郎究竟有何遭遇,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后,喜一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

“他不再对松太郎先生保持敌意。”

驿站里德玩伴中,要是有人嘲笑松太郎的断指,喜一便会生气得涨红脸,狠狠责骂他们。此举发挥了功效,渐渐地,那些淘气的孩子再也不敢对松太郎胡来。

“请问……”阿岛战战兢兢地插话。“那样的孩子里,该不会有良助先生吧?您刚说,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阿近颔首。“每个小孩都有残酷的一面,不过,良助先生小时候真的很不听话。”

这又是另一个巧合,喜一开始把松太郎当弟弟看待后,换之前与喜一情同兄弟的良助吃起醋。

“此后,大哥与良助先生没能恢复往日情谊。所以,当良助先生成年后沉迷玩乐、他们家上门提亲时,大哥话才讲得那么难听。”

喜一回道“开什么玩笑”。

“可是,半年前对方再度来谈婚事时,良助先生已洗心革面,甚至低头认错,你大哥不是也接纳他了吗?”

“是的,他很高兴。”

喜一说,这下终于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阿岛深深叹口气。“什么嘛,一会儿吃醋,一会儿又不吃了。”

“就是啊。”

内心的想法难以阻挡,更无法隐藏。

“连我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阿岛刻意避开阿近的眼神,低声道。

“大小姐和良助先生的婚事谈定后,换松太郎这个人吃味。他妒火中烧,将良助先生……”

阿岛紧握拳头,仿佛在说“真没想到”。

“松太郎这个人……”

阿岛虽没直呼“松太郎”,但一定会在后面加上“这个人”。

“他喜欢大小姐。刚过您也提过,我才会这么想,其实您也喜欢他。这种感情是会传递的,于是松太郎这个人擅自把大小姐视为自己的女人,然而……”

良助却打算横刀夺爱,抢走阿近。那个从小百般欺凌、嘲讽自己的可恨男人。

“所以他杀害良助先生。啊,真恐怖。”阿岛忿忿低语。

阿近的思绪宛如乱舞的缤纷纸片,有的鲜艳美丽、有的一片漆黑,也有不知如何比喻的颜色。

阿近望着心中那景象,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没错,那真的太过残忍!”

阿近摇摇头。“不是松太郎先生,是我们对松太郎先生做了残酷的事。”

阿岛错愕地想开口回应,阿近却静静摇头。

“我确实喜欢松太郎先生,大哥也与他相处和睦,我爹娘更是疼爱他,就像一家人一样。”

不过,终究只是“像一家人”而已。

“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画出一条界线。”

“那是因为……”

“然而,嘴上仍若无其事地挂着温柔的话语。”

阿近瞪大双眼,正面望着阿岛。“阿岛姐,您应该也知道,驿站町都会有一些卖春的女子。”

即所谓的饭盛女。她们以替客人服务为名义,应召卖春。

“知、知道……”阿岛羞红脸。

“因为川崎驿站离日本桥很近。倒不如说,这方面的收入,令驿站受惠不少。”

“大小姐,您连这方面的事都这么清楚啊。”

“既然在旅馆里长大,就算讨厌,也非清楚不可。”

同时也学会明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

“那些女人都出身贫苦人家,由于三餐不济才不得已卖身,所以绝不能妨碍那些人做生意。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家母告诉我这个道理。”

装作没看见是出于好意,千万不可寄予同情,要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开朗地和她们打招呼。还有,别和她们牵扯太多。

“同样身为女人,我也会想很多,像觉得她们很可怜、很辛苦之类的,相反地,也会觉得那是惹人厌的生意,甚至觉得买春玩的男人很不是东西。不过,令堂那话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将这些想法全隐藏在心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努力,也帮不了川崎驿站的每一名饭盛女,因为那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人世间是这么回事。

“如今我才明白,我们家人在内心深处,也许就把松太郎当成来丸千讨生活的饭盛女一样。”

亲切地对待他、有困难给予帮助、彼此笑脸相迎、有事替他操心,这么做对彼此都有利。

然而,当中却存在着一条分界线。

“家父常说,做旅馆的生意,人情绝不能少。但他若真那么重人情,对那些为了父母兄弟而卖身的女人,岂会弃之不顾?”

阿近以锐利的眼神望着阿岛。

“大家都说丸千找来的女人水准很高,在当地颇获好评。因为家父挑的都是上等货色。”

那些女人也晓得丸千的老板不会安排奇怪的客人,也不会另外抽成了可以放心信赖。

这些并非阿近的亲身见闻,而是伙计没注意到阿近在一旁于私下谈论的事。只不过,现下阿近就像亲眼目睹似的,讲得特别用力。

阿岛脸色发白,也许是不敢相信“上等货色”这种粗俗的话语会出自阿近口中,她仿佛怀疑是自己听错,伸手扯下耳朵。

“抱歉。”阿近向她道歉。“让阿岛姐难堪了,可是,我一时找不到其他的比喻方法。”

非但如此,愈听她这样描述,愈觉得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松太郎与丸千的关系非常贴切。

“松太郎先生一直待在家中。阿岛姐刚才也提过,旅馆有许多琐碎的工作,能增添一名男丁当帮手,便谢天谢地。松太郎先生是很重要的人力。”

他跟伙计一样勤奋做事,大家待他犹如家人。长大后,松太郎也很安于这种不好也不坏的生活。

“松太郎先生来到家里五、六年后,连需要用到手指活儿也能灵巧处理,只要没人提起,根本不会发现他手指的缺陷。家母替他缝制特别的手套,在断指的部位塞进棉花,他平时都会戴着。”

旅馆的工作一有空闲,松太郎经常动手用木片制作花、鸟之类的小木雕玩具。阿近也收过不少,都装饰在房内。丸千也常拿来当礼物,送给有小孩的熟客,大伙儿都很高兴。

“驿站许多工匠颇为赏识松太郎先生的才能,都主动问他要不要到店里工作。同时也劝他,不想一辈子待在丸千吃闲饭的话,便要拥有足以自立的一技之长。”

但每次丸千都拒绝这样的邀约,并告诉他们,就算松太郎看起来有意愿也不行,他就像喜一的弟弟,我的儿子。

“令尊想必是把他当亲人看。”

“嗯,但继承人是我大哥,说松太郎先生像儿子是好听,不过换个看法,那根本是要他老死在这儿。松太郎先生工作卖力,我父母相当倚赖他,舍不得放手。”

一个不必支薪的伙计。松太郎接着努力工作,来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这是他本人期望的吧?”

“使我们擅自这么认为。”

然而,如今回头仔细思考发生过的每件事,便可发现每当那些上门的邀约告吹,松太郎似乎都显得有些沮丧。

“那时我什么也没察觉,只晓得要是少了松太郎先生,我会感到寂寞与诸多不便。”

这不能算是站在松太郎的立场替他设想未来。

“我们曾有一次重新检讨这般自私行为的机会。”

那是松太郎在丸千生活的第八年发生的事。当初那名发现松太郎而来店里求救的商人,暌违多年后,再度造访丸千。

“自从他收养松太郎先生不成后,便没在丸千露面过,真的是许久未见了。”

那名商人见到长大成人的松太郎,不禁眼中泛泪,无比欣喜。松太郎想起他,也高兴地说:“终于能好好向您道谢。”

“商人住了两晚,准备离去前,”阿近继续道,“他表示有件事想跟我父母商量。”

“对方想带松太郎先生去江户。这回不是要收养他为养子,而是要代为照顾他。不管是培养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或让他去学习一技之长,我都已安排妥当,请让松太郎到江户去吧。”

阿近的双亲始终不肯点头。商人于是步步紧逼,展开谈判。

——由于丸千不辞辛劳地抚育与温情照顾,才有今日的松太郎,这点我也很清楚。但继续这样下去,这孩子太可怜了。往后的人生,他都得背负无法偿还的恩情。

“爹娘听了勃然大怒。”

我们没有用恩情束缚松太郎的意思。倘若他想到江户去,我们随时都会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但请不要多管闲事。

——就算松太郎有此意愿也说不出口,所以我才来拜托你们。

商人磕头请求,最后仍遭到驱赶,此后便不曾出现在丸千。

“那个经商的大叔旁观者清,想必已看出我们的心态才如此央求,我们却把他赶出门。”

当时喜一“真是不死心哪”地说那名商人的坏话,连阿近也跟大人一鼻孔出气,以忿恨不平口吻附和:“娘,刚才真该撒盐去去秽气。”

丸千和松太郎又回复原本的生活。关于商人的事,松太郎什么话也没讲。他心里在想起什么,有何感受,丸千众人完全不懂——或许该说,无人有意去体察。

一个犹如儿子般可靠的伙计。

“后来大哥开始放荡,爹娘为他忙的团团转,要不是有松太郎先生在,丸千恐怕无法维持。他几乎一肩扛下丸千的一切事务。”

“大小姐。”阿岛一副疲惫的模样,频频眨眼,向阿近唤道。

“您的话我懂。松太郎这个人感念丸千的恩情,拼命地工作,或许分量愈来愈不重要,但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任何借口。”

阿近承受着阿岛的目光,沉默半响。最残酷的那句话她一直留着没说,告诉阿岛前,得更坚定内心才行。

“我十四岁那年,就是第一次与良助先生谈及婚事时……”

喜一率先反对这么婚事。而在良助的“波之家方面,由于我们拒绝得合情合理,令对方颜面尽失,他们背地里也放了不少坏话。”

——现在就鸡蛋里挑骨头地回绝婚事,阿近一定嫁不出去。到时候就算她终日以泪洗面,整个驿站也没人会理她。

“家里的人听到这样的坏话,都替我讲话。爹娘和喜一大哥,不论在伙计面前,还是与街坊邻居聊天,总是以嬉笑怒骂的口吻宣传此事。”

哼,谁稀罕来着。只要让阿近和松太郎成婚不就行了。

邪恋 第四节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阿近避开阿岛的目光继续道,“就算真那么想,也不会说出口。我爹娘、大哥,还有伙计都一样。”

可是,当时却忍不住脱口而出。因为急欲一吐为快,挫挫“波之家”的锐气,如此心里便舒畅许多。

“不过,大小姐其实很喜欢松太郎先生吧?”

那不就是淡淡的恋情吗?大人有何心思另当别论,难道阿近小姐不曾梦想嫁给松太郎?

这虽是对阿近的提问,却隐含有同情松太郎的意味。阿岛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听来反倒格外令人心痛,阿近一时答不出话。

她润润嘴唇,以另一种方式回答。

“松太郎先生毕竟是外人。”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感受到如家人般的亲近感,他仍旧不算亲人。当中有条分界线。

“而且他不是普通的外人。不仅来路不明,还曾有段悲惨的遭遇,是个遭舍弃的孤儿。不知带着何种孽缘,也不晓得这孽缘何时会出现。”

所以这分界线无法消除。

那是大人的想法,也可说是收养这名来路不明的孩子,所衍生的“恩人”心态。

“为向波之家还以颜色,丸千利用了松太郎先生。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波之家听闻此事后,难免会想:

——丸千竟然认为那个遭恶意遗弃的松太郎,比我家的浪荡子良助好?

于是心里更不是滋味。而丸千有顺势搬出东太郎,向驿站的街坊邻居宣扬阿近与松太郎是一对。

“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娘会拉着爹的衣袖低劝‘老爷,你也该适可而止’。”

——别四处散步这种违心之言。要个波之家颜色看,这样已足够,松太郎太可怜了。

这番话表示内心相当明白,打一开始丈夫便无意把阿近嫁给松太郎。

“我爹听完后笑了。”

——什么嘛。松太郎不会当真的。他懂得分寸。

——那你更不该说这么做,我心里可是歉疚得很。

当时母亲的神情满是愧疚与担忧。

阿岛眼神黯淡,倾身向前。

“松太郎这个人怎么想?与大小姐的婚事,他当真吗?”

“因为他是个懂分寸的人,话还没听完便神情慌张地直呼太离谱,此事万万不可,在下愧不敢当,吓得满头大汗。”

然而,他愈推拒,阿近的父亲和哥哥喜一愈坚持。你顾忌什么,只要和阿近结婚,成为丸千家真正的一份子不就得了?

“回想起来,爹和大哥简直是互相煽风点火。”

两人不是在嘲笑松太郎,话虽然说的露骨,其实没把松太郎放在眼里。波之家想将自家的放荡浪子强塞给阿近,丸千只要搬出松太郎,便可给对方难堪。由于此举既有趣又痛快,两人一时过于投入。

“大哥最先对这门婚事有意见,点燃导火线的也是他。所以更是热衷,丝毫没有劝家父的意思。”

真要找个喜一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小时候良助会一再欺负松太郎,如今拿两人相比,让良助在驿站内颜面尽失很是畅快。松太郎也很高兴吧——喜一心想。

他没恶意,也未将此事当真。

喜一深信松太郎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欠丸千一份情。

“而在这样的局面下,我啊……”阿近势必得回答阿岛刚才的疑问。“一直当个乖孩子。”

起初,听到父亲和大哥那意想不到的提议,阿近颇为吃惊。她正值对婚事敏感的年纪,只要有人讲到这方面的话题,她便羞得转身跑开,或者别开脸。但初长成的小姑娘,有时难免也会仗着傲气,顺着父亲和大哥的话说——就是啊,松太郎先生比良助先生温柔,我也认为松太郎先生比较好。

这时候,阿近总像小兔子一样,全身轻颤,两颊发烫。没错,我喜欢松太郎。阿近心中,确实有着十四岁小姑娘的真情。

“所以,偷听到爹娘谈那件事时,我真的很诧异,不禁困惑,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悄悄地找家母商量。”

母亲当然训了阿近一头,接着安抚似地告诉她,要拥有一个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双方必须门当户对,也得考量世人的目光。

——松太郎是外人。

原来大人是这么想的,阿近在惊讶中学得此事。

她并未反抗。很不巧,阿近与父母和大哥之间的内心隔阂,并未远到足以针锋相对。

没错,她是个乖孩子。

阿近还不是成熟的女人,不至于执着在喜欢松太郎的念头上。

没错,她只是个孩子。

“之后,我极力佯装不知情。家母和我同是女人,彼此有所默契。”

有些玩笑无伤大雅,有些则万万开不得。有的能当真,有的不可。若无法看穿这一点,就算不上是大人。

换言之,我嫁给松太郎的事,只是个玩笑。

“松太郎先生看来没什么变化,始终都称呼我为‘大小姐’。”

直到两人最后一次交谈为止。

“半年前,谈定与良助先生的婚事时,我感到非常幸福。”

那天,就在红轮西坠的时刻,良助突然造访丸千,说他昨天有事到江户一趟,买了些礼物要送给阿近。

“这是江户一家有名的梳妆铺所买的腰带饰品,在年轻女孩间十分流行。”

那饰品极为细致优美,以淡樱色的贝壳制成,层层相叠,构成花的图案。

“传言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我甚至觉得,再更幸福的话,反而会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站在丸千的后院。虽名为庭院,景色却毫无情调,只是一处用来砍柴或晒东西的地方。

暗红色的夕阳斜光射入眼中,阿近微感刺眼。良助先生面带潮红,阿近猜那不是害羞,而是夕照的缘故,没想到他突然冒出一句:

——阿近,你不要脸红嘛。

阿近闻言,这会儿真的染上绯红,娇羞地低下头。

那想必是幕让人不由自主泛起微笑的可爱景象。不过才半年前,而今却离阿近如此遥远,感觉就像别人发生的事,所以心中浮现的情景,显得这般温柔美好。一对准备成亲的年轻男女,仿佛在办家家酒,连两人交谈的一字一句,都清楚浮现耳畔。良助因害羞而变得沙哑的话声传来:

——喜欢吗?天还没亮我就到店门前排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阿近悄声回了句“谢谢”。

此时,松太郎正好出现在旅馆通往后院的门。

尚未到点灯的时刻,但照不到夕阳的后门内侧相当昏暗。旅馆内外的亮度截然不同。松太郎宛如由阴处渗透而出,缓缓来到极融化的夕阳底下,好似黑暗形成的一道人形。

也许是这个缘故,最先发现的良助大吃一惊。阿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松太郎,也吓得差点跳起来。那一刹那,与未婚夫私会遭人撞见的羞愧,令阿近一颗心噗通直跳。

“看着松太郎先生的表情,一种异样的感觉令我的心头一震。”

松太郎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可怕。

——其实我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和两位打招呼,但我正巧路过,看见大小姐和良助先生在这里。

“事后听说,松太郎先生是来拿木柴。”

接着,他望了彼此依偎的良助与阿近一眼。

良助和松太郎自这次的婚事谈定后,一直没机会互相正式问候。仔细想想,倘若丸千的人真将松太郎当家人看待,这样未免太奇怪。身为阿近的未婚夫,良助于礼该向松太郎问候一声,而松太郎也理应接受介绍才是。如今回过头来看,当初此事敷衍带过,正显示松太郎立场的尴尬。

——我这么说。或许算是越俎代庖,但我一直很想好好向您道谢。恭喜您。

松太郎双手待在膝上,再度行礼。

——良助先生,大小姐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站在阿近身旁的良助,一听到这这句话,便将阿近藏在身后,像要保护她似地向前跨出一步。

肌肤传来良助的怒意。良助生气的模样。阿近小时候见过不少次。

——什么?你有胆再说一遍!

良助扯着嗓子喊道。松太郎抬起脸,阴沉紧绷的脸庞陡然浮现其他神色。一是惊讶,另一种不知怎么形容才好,虽不是愤怒,但他似乎早等着良助出现这样的反应。

那是有所觉悟的神情,他已料到结果会是如此。

良助气的横眉瞪目,往松太郎逼近一步。

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叫我好好关照阿近。别说是越俎代庖,这根本就是厚颜无耻。你算阿近的什么人啊?

别这样,阿近拉住良助的衣袖。可是良助看也不看阿近一眼,只狠狠瞪着松太郎,仿佛要用双眼喷出火焰活活烧死他。

真的很对不起,松太郎低头道歉,腰弯到都快站不稳了。仍维持这姿势道:

——不过,我是真心希望您能让小姐幸福。丸千众人的恩惠,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所以我才想向您祝贺一声。

这句话深深刺进阿近内心。松太郎还选择这样的措辞想传达些什么,阿近十分清楚。

——松太郎先生,够了,您不必道歉。良助先生也别生气。

阿近紧抓良助的手臂,想将他拉开松太郎身边,不料他竟甩开阿近的手。

——阿近,你别管,在一旁看着。

简直跟小时候一个样。一脸认真地想爬到顶的良助,与人门嘴绝不服输的良助,打架非得打赢才肯罢手的良助。

——就是对他太好,这家伙才会这么嚣张。丸千的叔叔、婶婶和喜一兄也真奇怪,竟然养这样一头野狗和阿近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可是一直很不安呢。这家伙的本性如此恶劣,偏偏大家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接着,良助像真的要驱赶野狗般,当着松太郎的面发出“去、去”的嘘声。

——阿近成为我的妻子后,喜一哥便是我的大舅子,丸千和波之家合二为一、联手经营,生意蒸蒸日上,早晚将成为驿站首屈一指的旅馆。到时候可就没你的容身之地,因为今后我会好好地监视你。

——你不过是只碰巧找到人赏饭吃的野狗,竟敢得寸进尺地赖着不走,也不嫌丑。

——你对我和阿近讲这种话有何居心?马上给我滚!快收拾行李滚蛋!

松太郎挺起身,任意良助出言辱骂,他只是屹立原地,愕然失色。另一方面,良助则乘势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但一一细数过往发生的事,还说叔叔、婶婶及喜一兄,其实都这样讲你,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现,你这种人是大家的累赘。

松太郎半张着嘴注视着良助,接着目光突然移向阿近。两人眼神交会。

阿近急忙别开脸。

良助见状更是激动。猛然扑向前,一把揪住松太郎的衣襟。

——混账,你刚才看了阿近一眼对吧?竟然用那恶心的眼神看阿近!你心里想什么,我早看透了。敢暗自迷恋阿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

良助大吼一声“以后不准你再看阿近”,便痛殴起松太郎扎实地挨了一拳,跌倒在地。良助伸脚就往他踢去。

——你还一度以为能娶到阿近,想得真美。现在知道了吧,活该!

这么一来,阿近也终于明白。一旦恍然大悟,她心头瞬间冻结。

良助心中一直有疙瘩,难以释怀。先前提亲时,丸千家的人四处对外放话,使他颜面尽失,他是又恨又气。不仅如此,小时候他还和喜一为松太郎争吵而绝交,最欣赏的大哥喜一也被松太郎抢走。

如今重新夺回这两人,站在睥睨松太郎的立场,良助打算将多年来累积在心中的忿懑一次宣泄个够。别这样!别这样!阿近使劲呐喊,拉着良助的衣袖,全力阻止他踢向松太郎。松太郎则听任他踹打辱骂,脸上沾满尘土,苍白的脸颊流下一道血痕。

但良助仍不愿停手,他大吼着,向阿近道歉!请多多关照是什么意思!龌龊!你当自己是阿近的什么人啊?

——拜托,别再打了!

由于阿近的悲鸣,良助这才停止动粗。他气喘吁吁地噘起嘴,往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的松太郎背后吐口唾沫。

——看在阿近的面子上,这次饶了你。你真该侥幸。

他搁下这句话后,便搂着阿近的肩绕过后院,转身走向大门。

就在这时。

——大小姐,您也一样吗?

松太郎趴在地上低语,一阵嘶哑从阿近脚底攀爬而来。

——阿近小姐,您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良助和阿近僵立当场。阿近是因为恐慌,良助则是愤怒的缘故。

——真的吗?

松太郎那热切懂得目光、悲痛的问话,令良助的耐性瞬间土崩瓦解。他火冒三丈地朝松太郎飞扑而去,之前默默承受他拳打脚踢的松太郎也猛然站起身,两人扭打成一团。阿近不断尖叫,希望有人来劝架。两人对等打起架来,即使松太郎先前遭狠狠修理过一顿,实力还是很在良助之上,良助根本不是对手。他错愕不已,更加失去理智,一味地挥拳向松太郎。

——我要宰了你这只野狗!我要亲手杀了你!

“都怪当时挑错地方。”

阿岛哑然失身,缩着身子呆坐原地,整个人看起来足足小上一圈。阿近缓缓继续道:

“一把砍柴用的刀放在身边。”

率先抓起柴刀挥砍的是良助。松太郎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并利落抢下。推倒良助。

松太郎颤抖着喘息时,阿近将一切全瞧在眼里。

松太郎盯着手中的柴刀,望向倒卧在他脚下的良助,由良助的表情看出那句“我要杀了你”,并非只是恐吓。

接着,松太郎目光移向阿近。阿近腿一软,坐到在地,但仍不住后退,想要逃离。她记得自己还说过“救命”。

松太郎眼中带泪。阿近看见他重新紧握刀柄,看见他泛白的指节。

“松太郎先生当着我的面,将良助先生活活砍死。”

他不断挥舞着刀,砍得血花四溅、浑身是血。就算火速赶来的喜一和伙计从身后架住他并抢下柴刀,他仍不断蹬地,想冲向前殴打良助。

——良助,振作一点!阿近、阿近,你没事吧?

趁喜一愣住的刹那,松太郎推开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往外冲去。他穿过那些想抓住他的伙计。扒开人群。

奔过阿近身旁时,他双目紧盯阿近。那一刻,他甚至停下脚步。众人仿佛看傻了眼,跟着无法动弹。就在那一瞬间,他对阿近下了诅咒:

——要是忘了我,我绝不饶你!

松太郎逃逸无踪,隔天一早,有人找到他的尸骸。他从当初被驿站众人救起的那座悬崖跳下,胫骨断折身亡。

松太郎死后仍双目圆睁。

魔镜 第一节

阿近道出潜藏心中的过往,度过难得的休假,隔天起又恢复为原本的女侍阿近。

向阿岛坦言一切后,阿近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假如只是这么点程度的重担,应该早就能卸下。

不过,能让阿岛明白这件事,阿近心里舒畅许多。

——虽然我们不能打听,但小姐似乎有段令人同情的过去。

阿岛大概不会再如此看待阿近。阿近也有错,正因她自己清楚这点,才会有眼前的遭遇。阿近不值得同情。

真正值得体恤、安慰、联系、难过的那两个人,都已躺进墓穴。存活下来的阿近,便成为罪人。

当时,松太郎为何没拿杀死良助的那把柴刀砍向阿近?他明明该这么做,为何留阿近一命,逃离丸千后才自尽?

阿近曾多次自问。如今,她终于找到答案。借由向阿岛吐露实情,事发至今一直埋藏心中的凌乱思绪,总算获得整顿。

松太郎认为,留阿近一命是最适合的惩罚,若要说为什么,只因阿近向他求饶——救命。

听着阿近那任性肤浅的恳求,松太郎当下有如大梦初醒。

我竟倾心于这种女人。这种抱着恶作剧和幼稚的心态,为我喜欢她而感到欣喜的女人。

以我的立场,原本就不可能与阿近结为夫妻,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将人生交付给这个女人。为了让她幸福,我甘愿当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报,吃再多苦也毫无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我决定奉献一生,这是我报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尽管被当成外人,我仍祝贺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头,请求他让阿近幸福,然而……

这算什么!

良助的粗言秽语我还能了解,也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骂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个了断。要是她践踏松太郎的心意,弃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称得上干脆,即便会演变成松太郎离开丸千,松太郎也没资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厢情愿。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没规劝良助。良助叫她安静,她就闭嘴,默默看着良助痛骂松太郎。

最后,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杀害,她既不恨我,也没骂我。非但未逼问我原因,也没哭着向我道歉,只说了句“救命”。

她仅仅在乎自己吗?光想当个乖孩子,甚至不想让松太郎憎恨她。以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会原谅她,以为这样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动手。为这种女人嫉妒、疯狂,甚而气得失去理智、杀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为这种女人,他在丸千这段漫长的忍辱岁月瞬间化为泡影,实在情何以堪。

于是,他选择一死。

所幸,阿岛的态度并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变。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感觉深不可测,叫人有人害怕。不过,阿岛比阿近见过更多世面,深谙人情世故,且身为一名伙计,她拥有不输叔叔婶婶的本事,这中间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岛“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唤下,阿近也忙碌地埋首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于“黑白之间”吐露秘密的两天后,发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与阿近有过一面之缘的商人,造访了三岛屋。听说是丸千委托他回江户的时候,顺道绕往三岛屋,告知喜一将来见阿近。

婶婶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点款待,并以礼物相赠,隆重答谢过对方后,才送客人离去。婶婶也叫阿近出来露脸,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后还是没露面。

商人当然也知道丸千发生的那起惨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强她见我这张老脸。请夫人代我向小姐问候一声。

他也很客气地避开尴尬场面,并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点生气。如今大哥还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当真是千头万绪、百感交集。阿近深知大哥非常关心自己,也为让他如此操心感到过意不去。但另一方面,阿近亦觉得大哥的存在无比沉重。

惨剧爆发后,喜一多次向阿近磕头道歉。你没有错,松太郎会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婚事破局时,率先搬出松太郎,四处宣传要将你嫁给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么也没说,也没出面加以否定,就这样挂记在心。以至于后来情势大逆转时,他才会恼羞成怒。

无论对方立场再卑微,拿着根本不打算施舍的宝物在他面前晃荡,宣传早晚那会给他,因此心生欲望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我不懂这个道理,一直以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轻他了。

说起来,你算是遭受鱼池之殃。错在丸千。而这当中,最为罪过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惩罚却由你一人承担。大哥对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动落泪的喜一面前,阿近连张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垂首不语。

哥,不是的,你想错了。我嫁不嫁人与松太郎先生无关,其实他很清楚自身的轻重。他气得失去理智,并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结婚的缘故。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就算如此反驳,喜一也不会懂吧。即使他当时在场逐一聆听三人的对话,依旧无法明白松太郎为何疯狂。喜一只能以他的观点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徒劳伸出手,想抢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负。假如这样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将更为愧疚。任谁也无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没看出这点。

面对各个,阿近的心情宛若系着一条缝制失败、半长不短的腰带,绑成大结不够长,解开打成小结,却剩下一大截。喜一坚称能绑好这个结,认为腰带很适合阿近。不过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话,这条解开的带子迟早会绊倒她。她知道腰带剩余部分怕打着腿部有多烦躁,总有一天自己会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花,两人将工作交给喜一处理,终日为阿近担心落泪。即使如此,阿近的心绪仍在同一处大赚,她只能远离双亲和哥哥。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说想见阿近,且一定会来。这就是喜一的体贴。没办法,只好逢场作戏,努力装出充满朝气的神情,展现享受江户生活的模样,让喜一安心。在三岛屋卖力工作期间,尤其是接待前来黑白之间倾诉奇异故事的客人时,阿近累积许多难得的经验,有自信能临机应变。阿近轻叹一声,抱定主意。

川崎驿站到江户的距离,一天便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时会来,是今天,还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记着。不知不觉间,三、四天过去,事情发生在那商人捎信息的五天后,一早起床,叔叔伊兵卫便将阿近唤去,不为别的,自然是伊兵卫邀请到黑白之间的第三名客人。

“不,应该算是第四名客人,因为你是第三个。”

伊兵卫神情认真的更正道。

阿近难掩惊讶。她已察觉伊兵卫想出这“奇异百物语”的点子,并指派自己当聆听者的用意。人世间存在着许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与罚、各式各样的偿还,伊兵卫不以一般的方式说教,打算让阿近借着倾听别人的经验,了解并非只有她拥有黑暗的过去。

有结果看来,阿近终于能够向阿岛吐露往事。虽未因此获得解脱,但将负荷的重担转化为言语后,她也看清楚压在背后的东西的真貌。这确实有意义。

伊兵卫的点子相当成功,可是为何又找来新客人?

阿近脸上不禁浮现疑问,叔叔莞尔一笑。

“目前你才见过两名客人,不是吗?而当中,越后屋的阿贵小姐至今仍封闭在自身背负的可怕牢笼里。”

还不够呢,伊兵卫直言道。接着,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对了,提到越后屋,从那之后,他们的少爷清太郎先生似乎很关心你,说是担忧小姐为此受到惊吓。”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转告伊兵卫,希望有机会请他们品尝江户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暂时没心情到外头,所以一直没回应。不过,你要是顾忌太多的话,对方也会有所顾虑,况且人家有这份心,应该高兴才对。我会回复对方很乐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卫开心的补上一句,偶尔也到外头看看嘛。

“帮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应该会很起劲。”

“比起请客吃饭,我反倒较担心阿贵小姐后来的情况。”

越后屋果真造了间牢房,将阿贵关进里头吗?

“等你见到清太郎先生,再当面问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帮我问吗?”

“详细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这么露骨的事我说不出口,你自己问。”

伊兵卫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时就会到啰”,便迅速起身离席。

阿近用完午餐,准备从女侍的身份转换成黑白之间的聆听者时,心中一时感到迷惘。当初前来江户时,婶婶本想为她购置数十件新衣,但阿近百般恳求地挡下此事,所以现下她身边能见客的体面衣物实在少得可怜。

阿近曾穿着听曼珠沙华故事的衣服,前去为松田屋的縢兵卫吊唁,总觉得不太吉利。至于和越后屋的阿贵见面时穿的衣装,更登不上台面。排除这两件及其搭配的腰带后,只剩两套。其中一套是阿民执拗为她做的新衣,可阿近总觉得过于华丽。

阿近这不行、那不好地犹豫半响,最后选了件颜色朴实的雁金文和服。雁是秋天特有的景致,看起来沉稳大方。这是母亲喜欢的衣服,阿近离家时,母亲特地以此相赠。阿近不禁想起,当时喜一还嫌“这太像遗物,实在不吉利,别送衣服”。母亲却说,我不能随行,希望至少衣服能陪在阿近身边,仍悄悄让阿近带上。

阿近猛然一阵心痛,不晓得爹娘一切安好吗?将阿近送往江户后,母亲是否一想到她就潸然落泪?父亲明显苍老许多,不时会干咳,实在令人担心。

得知喜一要来,阿近只觉得麻烦,她对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有些惭愧。等见到大哥后,先问爹娘的近况吧。

她选择搭配暗蓝底加深条纹的博多织腰带。听说在江户十分普及的博多织腰带,内里织有法器独钴与花盆的图案。在黑白之间聆听不详的悲戚故事时,增添一点法器图样总是好的。

她揽镜自照,轻抚发髻,整理仪容。由于发圈上亮丽的绣花有些碍眼,她换成一条素面的,而后穿上白布袜,往黑白之间走去。

前头走廊传来阿岛的话声,像是正要领客人进门。在这里碰面不免尴尬,所以阿近刻意慢客人一步,驻足于走廊的转角处。

阿岛语气和悦的问候:“真是久违了。”

“几年没见啦?十年有吧?”答话的是名女客,嗓音听起来比阿岛年轻。

“时间没那么短,大小姐,都过十五年了。”

阿近并非故意,却演变成站着偷听的情况。来客似乎与阿岛熟识。既然唤她为大小姐,可能是昔日阿岛帮佣的店家千金。不过,感觉两人没有尊卑之分,相处得极为融洽。

“原来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啊,阿岛都没变。”

“大小姐才是漂亮依旧。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叫您大小姐,该改口称呼夫人。”

“会叫大小姐的,也只有阿岛你了。你可以永远叫我大小姐没关系。”

两人爽朗的笑着,“请往这儿走”,交谈中伴随阿岛拉开黑白之间纸门的声音。

“请稍候片刻。”阿岛行一礼后退出房外,阿近一直等着这一刻。她猛然探出头,阿岛不禁大吃一惊。

“啊,大小姐。”

阿近竖起手指向唇边,悄声道:“不是吧,要叫我阿近。”

“是,阿近小姐。”阿岛略显慌乱。阿近拉着阿岛的衣袖,将她带往走廊转角。

“今天这位客人是您安排的吧?”

阿岛倒是毫无狼狈之色,摆出“这么快就穿帮啦”的表情,孩子气的吐舌扮鬼脸。

“是的,请原谅我多管闲事。”阿岛其实毋需道歉,这样回答反倒可疑。

“您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

“不。”阿岛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只是,之前听过大小姐的故事后,想到另一个故事,我便去拜托那故事的主人。”

没料到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前来赴约,阿岛微微朝黑白之间行一礼。

“她本人应该也会告诉你,但我在此先说。十五年前我还年轻时,她是我工作店家的千金。”

“如今一切都已处理妥当,那位大小姐也过着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没顾虑太多就直接登门拜访,提出请求。”

“你们一直有往来吗?”

阿岛莞尔一笑,“纯粹是大小姐与女侍的关系,算不上什么往来。不过,我很清楚大小姐的生活情况。”

听她这么说,阿近似乎有些担心。

“总之,请和她见个面。”阿岛语毕,侧头仔细端详阿近。

“现下我才发现你们还有几分相像。我指的不时容貌,而是气质。”

她绕到阿近背后,双手轻轻推着她走。

“快去吧,阿近大小姐。”

与客人会面后,阿近显示恭敬地致歉:“让您久等了。”

对方身穿鳞纹的华丽和服,发髻上插着两支大龟甲发簪。这种最近风行的发型,深深吸引阿近的目光。

对方开心地眯起眼睛。“家人都骂我老跟着流行跑,是个没规矩的媳妇。”

她笑起来双眼眯成细线、眼角下垂,再搭配丰满的双颊,犹如画里的富态女子,和我一点都不像,阿岛姐也真是的。阿近不禁暗自苦笑。

“谢谢您专程前来。”

阿近手抵地面,低头行一礼。

“我知道这房间的用途。请叫我阿福。”

即使是假名,也取得很贴切。

“对了,您是阿近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近。”

“您平常会用镜子吗?”

刚刚才找过镜子,阿近点头回答“会”。

“这倒是理所当然,不过,我有点担心……”

阿福指尖轻抵下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年约三十岁——穿着带有替女人除灾解厄意味的鳞纹,或许正值大厄之年,但她的动作像少女般轻快可爱,穿起来很合适。

“因为听过我的故事后,您或许就不爱照镜子了。”

阿福的故事于焉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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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魔镜 第二节

阿福出生于日本桥小松町,家中经营裁缝店。店名为“石仓屋”。

“新场桥旁,河对岸有座细川越中守大人的宅邸。多年来,我们一家获准在细川大人的宅邸进出,所以父母总会提醒,睡觉时不可脚朝宅邸。可脚朝另一边,又是一间布庄,且外濠对面的武家宅邸更多,当中也有我们的客户。”

因此,以头朝日本桥、脚朝京桥的方向铺床,成为这家人的习惯。

“脚总得伸向某个方位才能睡觉,这也没办法。不过,明明同样是江户的桥,我们却把日本桥看的比京桥重要,于是在石仓屋形成一种独特的讲法,只要一吃亏便会说‘受到京桥般的待遇’,当然,这在别处完全不通,就像我们家独有的暗语一样。”

话虽如此,懂这暗语的人可不少。尽管裁缝店的规模有大有小,但石仓屋算是个大家庭。

“家父是第三代当家。那是石仓屋的鼎盛期,光旗下裁缝师傅便有十五人之多。”

除了缝衣服、外褂、裙裤等裁缝店常接的生意外,石仓屋也常缝棉被。看在外行人眼里,不会觉得这需要像裁缝衣服那样的复杂伎俩,其实此工作极为困难,棉被出自不同裁缝师傅之手,睡起来的感觉也大相径庭。

“尤其家父缝棉被的收益,在江户可说是数一数二。正因如此,店里才会生意兴隆。”

父亲名叫铁五郎,石仓屋历代店主都沿用这个名字。这也是设立商号的第一代店主,即阿福曾祖父的名字。

“缝棉被的裁缝店,屋号为石,店主为铁。”

阿福伸指抵在唇边,模样可爱迷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老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净是些硬邦邦的东西。当中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典故,仅是因为我曾祖父是上州石仓人。他原本是个一贫如洗的佃农,后来没办法糊口,只好到江户来。据说本名叫锹五郎。”

对了,附带一提——阿福眼神淘气。

“家母名叫阿金,还真充满铜臭味。”

阿福的嗓音相当悦耳,阿近频频点头,听的很入迷,却也开始有点担心。“阿福”应是她临时取的假名,可是“石仓屋”听来煞有其事。只要凭着这些描述,便能马上到日本桥通町一带确认石仓屋的所在地。

阿福似乎看出阿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石仓屋已不复存在,”她柔声道,“由于发生某件事从此灭亡。那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么听来,仿佛失去的不是一家店,而是一整个家族或藩城。那是与阿福的轻松口吻极不搭调的刚硬用语。

“没错,就这样灭亡了。”阿福重复一次,“我父母想必也很不甘心,但石仓屋继续留在世上也绝不会带来好事,这结果反倒适得其所。”

阿福的语气悲叹中带有看破一切的坚强。她像发现什么怀念的过往般,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

“不愧是气势有如旭日东升的三岛屋,连榻榻米边线也用上好的纺织品。”

深蓝色加上金银变线交织的镶边,想必因为这是待客用的房间。在阿福提起前,阿近并未特别留意此事。叔叔婶婶应该也一样,都是交由榻榻米师傅处理。

“这地方叫‘黑白之间’对吧?我是从阿岛那儿听来的。”

阿近颔首,并告诉阿福,店主伊兵卫会邀棋友到此对弈。

“那么,下次换榻榻米时改为黑底银边的款式,不更合适?摆饰和挂轴不妨也采用黑白两色,或仿照围棋的造型。”

对了,阿福丰润的脸上又浮现笑容。“我想起石仓屋也有个孩子和年轻伙计都很害怕的‘黑之间’。那房间的榻榻米外缘正好是黑色……”

而在那里缝制的东西更是糟糕,阿福接着道。

“家父曾以完全没掺混的黑绢做出纯黑的棉被。”

据说是客户特别订做。

“我当时年仅五岁,详情是长大后才得知。此事一直在家中流传。”

雇主是武士之家,连阿福也不晓得其家名,但似乎身份不凡。当初下订时,对方家的江户留守居还专程前来。

“不找裁缝店的人到家里,而是客户亲自前来,可见这事办的相当隐秘。”

“纯黑的棉被有什么用处?”阿近不禁感到好奇。

“长期卧病的人,光看到黑被就会浑身不舒服。”

是啊,阿福用力点头。接着,她像爬遭人听见似的移膝向前,悄声低语。阿近在她的诱使下,不由得侧耳细听。

“这么做另有用途。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当中的含义。”

小姐仍待字闺中,这事本不该告诉您。阿福更小声地补上一句。

“不过家母常说,再不好的智慧,也能够长人见识,所以我还是告诉您吧。皮肤白皙的女人躺在黑色棉被上,会更显晶莹剔透。”

阿近先是一愣,意会后顿时一脸狼狈。阿福则恶作剧似的一脸开心。

“一般情况下,想成仙女人最美的肤色,得用朱鹭羽毛的颜彩,或淡淡的暗红。但肤色若特别白净,则以黑色襟底效果最佳。”

嗯……阿近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严格定下完工的日期,且特意吩咐要包裹得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再送进外宅。当然,不准外泄此事。”

尽管阿近到江户的时日尚浅,可她也知道大名家的主宅与外宅作风大不相同,因为三岛屋也同武家做生意。主宅重规矩礼仪,行事严谨;至于外宅,由于大多建于江户外郊,所以不拘小节,处事较随便,有时甚至会有败坏风纪之举。

“武士大人是为肤光胜雪的爱妾特别订制的吗?”

眼前虽没难为情的景物,但脑中涌现的想象,令阿近的视线不晓得该往哪儿摆。阿福不理会困窘的阿近,以天真无邪的口吻继续道:

“或许是利用这样的女人,从事某项重要的接待工作呢。因为对方下订时提到,此事关系藩内的兴衰。”

倘若是留守居暗中前来,并透露此话,那么后者的可能性颇高。

经此一提,阿近才想到,曼珠沙华的滕吉造访黑白之间当天,三岛屋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伊兵卫和阿民出门前曾谈及,武家的顾客堀越大人突然有件要进的装饰工作,叫两人去一趟。姑且不管与对方家道盛衰是否有关,至少那次的下订看起来相当重要。

阿福并非可以作弄阿近。察觉阿近的困惑后,她便回归原本的话题。

“上好的黑绢,染黑可不简单。您知道这点吗?”

听说必须先以红色为底再染黑,如此可加深色泽。不过,染料分量拿捏不易。假如加上黑色后仍带红,会显得混浊;而红色淹没于黑的话,亦算失败之作。由此便能看出染布师傅手艺的高低。

“况且,布料的价格也不便宜。家父非常用心制作黑绢被,然而成品折好放在房内时,却只是件黑漆漆的棉被。那情景怎么看都不习惯,既诡异又不吉利,不知情的人见着,总觉得阴森可怕。”

老爷做出一件阎罗王的棉被——一度传出这样的流言。“若是阎罗王订的货,应该会派带着狼牙棒的红鬼青鬼前来才对。”阿福笑道,阿近闻言也跟着笑了。

“不过,资深的师傅就算得知详情,也不会当一回事。裁缝店往往会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订单,多年从事这个买卖,早对此司空见惯。像黑绢被之类,他们听了顶多应句:哦,这样啊。”

除了精工的上等货外,家里的女人都自行缝补衣物,所以裁缝店总是与女性衣物无缘,偶尔才会受托承接这样的工作,或修改旧衣。

“即使客户什么都没透露,也猜得出这种衣服背后另有文章,所以每家裁缝店里都藏着一、两个不可思议的轶闻。请祈祷师或除灵师到店内亦算不上新鲜事,好比小姐家里也会进行针供养吧。那是裁缝店特别重视的规矩,背后隐含着恐怖的原由。”

阿福歇口气,双肩垂落,视线复又在空中游移。阿近感觉得出,这次她眼神中已无怀念的温情,而带着一股冰冷悲戚。

“然而,愈骇人听闻的事,其实愈平凡无奇。石仓屋也是如此,灾厄并非来自他处,而是一开始就存在家中。”

这是我姐姐和哥哥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初春时节。那天清早,刚满十岁的阿福在石仓屋店门前与住家门口走来走去,引领企盼。姐姐就快到家了。

阿福有个大七岁的姐姐阿彩。只是阿彩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深受咳嗽所苦,可怜的模样总令照顾她的人难过落泪。

不过,阿彩三岁那年,周遭的人都劝告她父母,说这孩子继续留在江户的话,恐怕无法长大成人,最好让她迁居气候温暖的地方。虽舍不得爱女离开身边,但束手无策地看着阿彩受折磨更是煎熬,两人于是痛下决定。

要将阿彩送往何处,石仓屋原本心里也没谱。幸好有个熟识的布庄老板,说是有亲戚家住大矶,那里终年温暖,不仅柔和的海风有益健康,更不乏营养丰富的食物,建议让阿彩寄住当地。

石仓屋的铁五郎光听到大矶这地名,便担心对方是性格粗鲁的船主,也不听清楚详情便想拒绝,令布庄老板夫妇大为紧张。

“请先冷静下来。我那亲戚是批发商,专做干货买卖。”

仔细一想,日本桥布庄的亲戚,若是批发商倒还说得通,起码比专门统管渔夫的船主合理。布庄老板解释,这家批发商规模不小,在地方上和船主一样吃得开,且颇受住民尊敬。

“她们家的媳妇历来只生男孩,虽不愁后继无人,总缺少那么一点热闹。对方很希望有个女孩,所以一定会好好珍惜阿彩。”

寄宿家庭环境宽裕,石仓屋老板也能减轻花费——这句话略显多余,铁五郎原就打算独立负担阿彩的医药费及大小花费,所以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但他旋即改变想法,对方生活富裕,对阿彩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的事,若再拘泥为人父的面子问题,阿彩的小命恐怕不保。铁五郎尽管是彻头彻尾的工匠脾气,仍有份商人的才干,很清楚金钱的可贵。

眼前最好接受这项提议,然而,这次却换阿金对他的决定有意见。阿金相当在意“对方想要女孩”这句话,阿彩只是暂住,可依此说法,是不是日后就算病愈也不会放她回来?

“现下担心这种事也没用。”

铁五郎训了妻子一顿,但并非全然不懂阿金的不安。

阿彩就是这么漂亮的孩子。打婴儿时期起,只要抱她出门,人们总会停下脚步,凑过来看她一眼。由于深受病魔所苦,她身子骨瘦弱、脸色苍白,这反倒凸显出秀丽的五官。如今阿彩已三岁,容貌引人注目的程度,可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散发着光芒。

最后,铁五郎说服百般不愿的阿金,派一名女侍充当奶妈,陪同阿彩前往大矶。带着身体羸弱的孩子,从江户走上三、四天的路程,在对方来信告知孩子平安抵达前,铁五郎始终夜不能眠。每每想起与阿彩离别的情景,阿金便泪流不止。

阿彩有个之差一岁的弟弟,名叫市太郎。姐姐远赴大矶的半个月后,市太郎突然罹患麻疹。人们常言年幼时不管生什么病,男孩子总是比较严重,市太郎果真病的不轻,几乎丢了小命。他高烧连日不退,阿金都不眠不休地在一旁照顾。

也许是悉心照料起了功效,市太郎好不容易康复,阿金转忧为喜。她不时会反省,怕自己过去只关心阿彩,而疏忽了市太郎。

石仓屋店主夫妇全力投入生意。大矶的批发商夫妇,每月至少会捎来一次阿彩的消息。迁居大矶似乎是个好主意,阿彩接触当地温暖的空气后,没过多少时日,剧烈的咳嗽就像魔咒解除般,不药而愈。起初阿彩会因思念爹娘而无精打采,逐渐习惯周遭人的细心呵护后,也愈来愈少吵着要回家。

每传来这样的消息,铁五郎和阿金总是欢天喜地。然而,两人也常暗自流泪。这不同于离别时的泪水,阿彩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可再过不久,恐怕就会忘记亲生爹娘。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等她不再咳嗽后,赶紧接回来不就好了。不,谈这还太早……

一年过去,大矶那边曾试着带阿彩回江户,石仓屋自然没理由反对。他们压抑雀跃的心情翘首盼望,但即将抵达的当天,有人快马前来通报,说是阿彩昨晚突然剧咳发作,停留在驿站无法动身。或许是江户的风唤醒阿彩沉睡的宿疾,很遗憾,这次得就此返回大矶。铁五郎和阿金听了,一时也无言以对。

之后数年间,宛如仪式般,阿彩总是反复上演同样情况。见阿彩在大矶时活泼健康,想带她上江户露个脸,途中必定旧疾复发。猜测或许在品川驿站过夜不吉利,改从镰仓一带雇轿,一口气赶往日本桥,但轿子一来到江户境内,她便狂咳不止,差点没咳出血,吓坏随行众人。

那么,春暖时节如何?秋高气爽的日子呢?两家人改变季节,挑选吉日,一试再试,结果仍是一样。阿彩始终无法踏进江户半步,不知不觉也年满八岁。

虽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阿彩已能以言语向养父母明确传达想法和身体状况。

“我不想回江户。”某日,她清楚地说道。

信差多次往返江户与大矶,阿彩决心长住大矶。阿金忍不住嚎啕大哭。

阿福是小阿彩七岁的妹妹。换言之,阿福在阿彩确定留在大矶那一年降生人世,所以她自小便没见过这个姐姐。

铁五郎和阿金并未放弃阿彩,不过也有所觉悟,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不能坚持带她回江户。尽管分居两地,她依然是爹娘的孩子。

两人对阿福投注所有的关爱,借此摆脱心中的落寞。哥哥市太郎也很疼爱小六岁的阿福,兄妹感情十分融洽。不在家的姐姐,那光辉耀眼的美丽容颜,加上可能命丧诅咒般的咳嗽病,展现出尊贵又脆弱的形象,时时飘荡在石仓屋四口之家的生活外围。

终于,阿彩在十七岁那年,真正地返回石仓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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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魔镜 第三节

“那天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谈着过往时,阿福仿佛恢复为昔日在家门口,衷心盼望素未谋面的美丽姐姐归来的少女。眨眨眼,回过神,重返现实身份后,她那微撅的可爱双唇(想必这也是阿福少女时代便具备的魅力之一),瞬间像含着什么苦涩之物般,浮现痛苦的线条。

“世人都说,只有男性才会对美女趋之若鹜,其实不然。”

阿福继续道:女性也常倾心于美女。

“心里不由得为之震撼、无限憧憬,希望也能和对方一样,但她的美,连同自己在内,谁都及不上。这是理所当然,她深受神明眷顾,是上天别出心裁创造出的美人。我当时如此深信不疑。”

阿近暗想,唯有裁缝店老板的女儿,会以“别出心裁”来形容女子之美。

阿福目光垂落膝头,迟迟没接着说下去。先前,滕吉和越后屋的阿贵发生过这种情况,阿近也有切身经验。为了陈述过往而回想往事时,反遭唤起的记忆压制,话哽在后头无法言语。

“见到姐姐时,您的心情如何?”

阿近出言催促,想唤醒阿福。阿福仿若从梦中苏醒,抬起脸。

“令姐就如您想象中那般漂亮,对吧?”

在阿近的反复询问下,阿福微微颔首。

“夕阳西下后,她终于抵达家中,比预期晚许多。家母原本担心她在途中又身体不舒服。”

听说是阿彩踏进江户后,为热闹街景吸引,忍不住东逛西瞧,才耽误了时间。

“当时已是华灯初上,但不骗您,姐姐身影出现时,周遭顿时为之一亮,完全不需要蜡烛或座灯。没错,在我眼里确实如此。”

阿彩身穿华丽小菊图样的和服。少女阿福看来,每朵小花的色彩,都鲜艳地映照在姐姐白净脸颊、纤细头颈及手腕内侧晶莹剔透的肌肤上,微微散发着光芒。

——你就是阿福吧?

这是阿彩的第一句话。她微屈双膝、弯下腰,配合阿福双眼的高度,以甜美如蜜的嗓音唤道。

——我终于回来了。我是你的姐姐喔,从今天起,我们好好相处吧。

阿彩尚未换下一身行装束,双脚也满是尘沙,阿福仍不由自主地伸手紧紧抱住她,鼻尖旋即传来一股花香。

“嗯,真的是芳香四溢。”阿福轻声道。“姐姐就这样回到石仓屋。”

阿彩完全重拾健康,之前无法摆脱的喉病已消失无踪。如今气色红润、秀发乌黑油亮,举止优雅且充满朝气,甘醇的话声中搀着年轻女孩的活泼。

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这次是阿彩主动提出想回江户。大年初一,在大矶的养父母家以屠苏酒祈愿长寿时,阿彩浅酌一口便将朱漆酒杯搁在一旁,接着说:今年春天我想回江户。我没事了,一定能平安抵达。叔叔、婶婶,麻烦你们派人到江户传达此事。而后,阿彩重新端正坐好,毕恭毕敬的行礼,神情看不出一丝迷惘和不安。

养父母家大为惊诧。毕竟自阿彩三岁到十七岁一来,他们一直悉心照顾、百般呵护。身为养父母,嘴巴上虽没明讲,但也想过将阿彩娶进门。这么一来,江户那边不会有怨言,阿彩应该也不会有意见。毕竟,九年前是阿彩亲口表明“不想回江户”。

那为何现在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呢?比起讶异,更觉狼狈伤心。也难怪他们往坏处想,任务或许有什么原因,令阿彩不愿留在大矶。

阿彩看穿了养父母的心思,任凭追问也不为所动,即使他们苦苦央求,仍不改变决定。你说没事,可是你怎能确定?自己的事,我当然清楚。你不是不想回江户吗?八岁时,我像遭到诅咒般,一靠近江户便会旧疾复发,才哭哭啼啼做出那样的决定。我总想着,若能回那怀念的老家,当然要回去。可是,这次或许会发生同样的情形啊。请不必操心,也不必烦忧,我心里很笃定。

阿彩原本就只是寄住在这里,本人都这么说了,养父母也没理由阻拦,但心中难免保持一丝希望。阿彩离开石仓屋多年,如今回去住的习惯吗?石仓屋或许会劝阿彩留在大矶生活。

然而,石仓屋并未做出这样的回复。身为阿彩的父母,他们当然是敞开双臂欢迎。大矶的养父母只能饮泣吞声,强颜欢笑的送阿彩回江户。

话虽如此,石仓屋方面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离家十四年,确实是段漫长的岁月。

不管是二十四年或三十四年,对铁五郎和阿金都没有影响,因为他们是孩子的父母。但,不记得阿彩长相的弟弟市太郎,及仅从大人谈话中晓得有阿彩这姐姐的阿福,心中会是何种感受?与其说是亲姐姐自疗养地返回家中,不如说是由他处嫁进一个陌生的姑娘还较为贴切。当然,石仓屋里没人会瞪大眼睛紧盯阿彩,琐碎地挑剔她拿筷等举动。只不过,日常中就连拿筷子这类细微的差异,都会如鲠在喉般令人在意。

若是阿彩和弟妹不合……

阿福哭着抱住阿彩的那一刻,石仓屋在欢天喜地之余,也为此担忧得心底隐隐作疼。特别是母亲阿金,更烦恼得夜里辗转难眠。

然而,一切只是杞人忧天。

不到十天,阿彩便已适应家中生活,别说离家十四年,看起来离家十四天都不像。

石仓屋有许多阿彩不知道的习惯,不认识的人也不少,但阿彩马上便弄清楚这一切。她熟记人名和长相的速度之快,连身兼商人和工匠的铁五郎也惊讶不已。众多的裁缝师傅,她一眼就能分辨,下回便能亲切的叫出对方的名字,且准确无误。若有人提到她不在家那段时间的事,她也不会流露厌恶或落寞的神情,甚至还开心的央求对方继续讲,进而打入对方的圈子。

另一方面,有关大矶的点点滴滴回忆,阿彩同样也白说不厌。她的嗓音时而甜美、时而轻快,相当悦耳。提到多次想返回江户,来到江户外围却不得不折返的往事,她总是语中带泪,引得闻者动容,但最后都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我终究回来了。”

看到阿彩开朗的表情,众人也纷纷拭去泪水,展露笑颜。

此外,对石仓屋而言,最重要的事阿彩有双巧手。虽听的她在大矶时只学过一般女红,缝缝衣服不成问题,但拿起针线时那利落的手法,一些刚入门学艺的学徒根本望尘莫及。而最诧异的莫过于市太郎,因为他十岁左右接受铁五郎的调教,直到十六岁才真正拿着量尺坐在裁缝机前工作。

“大姐的巧手和爹不相上下,果真是遗传。”

市太郎天生一副好脾气,过去不论铁五郎怎么臭骂他,或用量尺打他,也绝不顶嘴,只默默勤练手艺,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嘲讽铁五郎。

“爹,或许您很快会被大姐追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您有什么能教的,最好对我和大姐倾囊相授。即使我学不透,无法继承您的手艺,大姐也一定没问题。”

市太郎口吻中充满毫不保留的爱慕和尊敬。铁五郎也认同儿子的想法,所以并未叱责他“说什么大话”。

“别输给你大姐啊。”铁五郎勉强应了这么一句,市太郎爽快的笑道:“输给大姐我也不在乎,谁叫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姐。”

之前担心两人合不来,根本是多虑了。市太郎宛如遇上意中人,而阿彩也很喜爱弟弟认真又温柔的性情,总不忘帮忙这个家中未来的继承人。不知该说他们是声气相投,还是情同连理。转眼间,姐弟俩已变得相当亲腻,周遭人看的啧啧称奇。

于是,笼罩石仓屋十四年的乌云,就此云开见日。阿彩回来了,不光是身躯,心也一起返家。或许,阿彩从未离开石仓屋,在这段岁月中,她的灵魂一直都留在石仓屋。

阿彩的美貌深深吸引人们的目光。回到江户才短短数日,似乎又更为艳光四射,不久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不知是谁从哪儿听来的,也不知是如何传开,消息流通之快,令石仓屋众人应接不暇。但阿彩打一开始便拒绝婚事,连听都不愿意听。

“我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暂时还不想嫁人,难道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铁五郎原本一度起劲地谈论婚事,最后却告诉阿彩,你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阿金较懂人情事理,训了丈夫一顿,但心里其实和丈夫一样,舍不得阿彩出嫁。

“既然如此,招赘不就得了。”

市太郎在石仓屋大伙前面提议。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也是铁五郎师傅的大弟子,讲这种话恰当吗?现场的伙计和师傅顿时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市太郎仍是一脸不在乎。

“我迟早会娶媳妇,到时候就有两对夫妻守住石仓屋的生意。这样不是很好吗?店里会多出一倍的力量。”

所以姐姐的夫婿,要选和我气味相投的人,而我也会挑个能与姐姐和睦相处的媳妇。

“就这么办吧,那一定很愉快。”

阿彩以振奋的话声应和,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时,因年纪相差悬殊而被晾在一旁的阿福插嘴说“那我也要”,逗得众人发噱。阿彩将阿福抱到膝上。

“对啊,阿福也招个夫婿,一直留在家里吧。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块儿。一起让石仓屋更加繁荣兴盛吧。”

据说在阿彩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偷偷画了她的肖像,四处流传。那幅画贵的离谱,石仓屋裁缝西施阿彩的笑容确实光彩夺目,甚至有传闻道,日本桥小松町的石仓屋夜里都不点灯。

“当时我正值上私塾的年纪。”阿福吁口气,端起阿近为她重泡的热茶啜饮一口,接着道。

“除了读书写字外,身为女子也得到别人家学习礼仪规矩才行。可是我讨厌那样,我想待在家里,陪在姐姐身边。我一再央求母亲,常唤来一顿痛骂。”

阿福几乎整天黏在阿彩后头。

“我像跟屁虫,成天‘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从起床到就寝,无时无刻都腻在一起,连吃饭喝汤也不分开。”

阿近心想,那应该是幅很美的景象。貌美如花的姐姐,配上天真可爱的妹妹。

“于是,姐姐天天送我上下学。我坚持只要姐姐陪同,便乖乖上私塾。”

但站在石仓屋的立场,绝不能让她俩单独出门。这样太过随便,且危机四伏。

“因为难以预料有谁会追着姐姐跑。即使家母或女侍陪同在旁,她外出买个东西,照样会遇上递情书的仰慕者。”

资深裁缝师傅中,有个名叫宗助的男子。他个性温柔、沉默寡言,不过外形粗狂,长相有点可怕,当时已年近五十。在石仓屋里,他的手艺仅次于铁五郎,尽管工作忙碌,仍负责接送两姐妹。

“不过,宗助既没退休,也不是吃闲饭的人,身为家里的裁缝师傅偶尔也会忙不过来。这时候,就由哥哥护送我们。”

不过啊……阿福低着头笑,双肩微微摇晃。

“这么说或许有自夸之嫌,但哥哥确实有张俊秀的脸蛋,也有很多姑娘追着他跑。所以,情况演变得更麻烦。”

一对貌美的姐弟亲密地边走边聊,天真可爱的妹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张大乌黑的双眸仰望着姐姐和哥哥。

“难怪路人都会转头多看几眼。”

“不只转头看,还跟着走。”说道这里,阿福又笑了。“他们也像跟屁虫一样。”

“真叫人羡慕。”

“小姐,您也是如此吧?”阿福开玩笑地睁大眼、微微挺身,朝阿近上下打量。

“一定有人在追求您,甚至尾随在您身后。只不过,您似乎都没发现。”

这不会是故意的吧,阿福装糊涂似地补上一句。

这时,她手中的茶碗倾斜,沾湿了手指。她搁下茶碗,优雅的取出怀纸擦拭手指,低语道:“我真的是笨手笨脚。”

阿近并未因这玩笑话生气而想还以颜色,只是调皮的问:

“阿福小姐,您与令兄市太郎先生感情很好吧?”

“是啊,”阿福颔首应道,“他很疼我。”

“这样您不会嫉妒吗?在您和温和的哥哥之间,突然插进漂亮的姐姐——两人的相处如同和您在一起般融洽,不,也许远远超过。您不会吃醋吗?小孩子常有这种情绪。”

阿福的视线停在阿近脸上,表情倏然消失。阿近以为惹恼她了。

阿福眨眨眼,原本折好准备收进怀中的怀纸,在她手中捏成了一团纸球。接着,她望向自己的拳头低语:

“我才没妒忌呢。看哥哥和姐姐互相友爱,我也很高兴。”

既然如此,为何目光这般晦暗?阿近微感讶异,只见阿福握拳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要是能妒忌就好了。”

倘若有谁介入其中……她沉声道。仔细一看,阿福紧咬着牙。

“介入?”阿近反问,这下换她收起脸上的表情。之前阿福的故事中,依稀有句相应的话——冷静一想,夫妻倒另当别论,形容姐弟间的感情,这话不太妥当。

没错,就是“情同连理”。这不是比喻男女相爱的用语吗?

阿近一阵心神不宁,难道……

阿彩回来后,石仓屋的担忧已除。秀丽聪颖的三姐弟身上,不该残存任何阴影。

然而,阿福却说石仓屋最后走上灭亡的命运。

“小姐。”

阿近应声“是”,全身紧绷。

阿福的眼神飘忽。踏进黑白之间后,潜伏在她体内的黑暗之物终于逐渐显露。为之前的故事重新上色的时刻到来。

阿福的话声和她的眼神一样,微微颤动。

“您认为世上有姐弟演变成恋人的吗?”

魔镜 第四节

之前令阿近心神不安的疑惑,既非胡思乱想,也非过度臆测,而是直指核心。

这不是能够轻松回答的问题。

黑白之间里,一股冰冷的沉默轻轻流进对坐的两个女人中间。从和阿福会面的那一刻起,阿近便莫名有种亲近感,仿佛与年长几岁的儿时好友久别重逢般轻松自在,直到现在才恢复为原本的自己。阿福是说故事的人,阿近是聆听者。阿近得出言诱导,尽力地问话,阿福则要努力地说故事。最后,不论引导出的故事有多丑恶,阿近都需概括承受,这是黑白之间的规矩。

“您确定……真有此事?”阿近问。

“如同先前再三强调地,姐姐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在两人之间凝聚不散的冰冷气氛包围下,阿福细声补充。

“家兄市太郎待在她身边,想必也为她的美而陶醉忘我。”

可是,一般的姐弟不都会自制吗?

像我也是——阿近的心思蓦然从阿福身边移开,反观自己。不管怎么,喜一永远只是哥哥。松太郎犹如兄长,毕竟不是亲哥哥、而尽管对松太郎怀抱淡淡的爱慕和憧憬,阿近仍明白他并非恋爱的对象,因为父母告诫过她。

即使是孩子,只要交到便能明白。虽然理解的方式有误,还是会接受这个道理。当中的区隔即在此。

“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懂事前便已习惯姐弟的分际——这讲法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认为只要建立起姐弟的关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说到这里,阿福突然垮下肩膀,好似顿时失去支撑。

“但是,如今说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她状甚疲惫地缓缓抬起头,指尖轻抚不显一丝零乱的发髻。

“因为我对哥哥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只能认为一切都怪姐姐的旧疾。”

那时好时坏,顽强难除的咳嗽病。

“自幼与家人分离,长大成人后突然康复,得以返乡。是的,姐姐的病就是这样,很像在恶作剧吧?与其说是病,更像是诅咒。”

阿福的话仿佛暗指阿彩的病有思想。不过,每当阿彩想回江户,一越过边界,咳嗽便会猛然发作,确实让人不禁觉得冥冥之中有股意志驱使。且在阿彩出落为娉婷美女之前,这病一直潜伏暗处,益发加深此种联想。

“没错,那的确是诅咒。”

阿福恼怒地咬牙切齿道。

“爹娘左思右想,怀疑是我们的祖先曾悲惨殉情,或某个伙计想和我们的祖先结为夫妻却未能如愿,感叹着世事无常,抑郁而终。这些男女的怨念化成诅咒,为石仓屋带来灾祸。因此,一度还频频请修行者或祈祷师到家里占卜及除灵。”

但很遗憾,完全起不了作用。双亲不敢相信,儿子和女儿是凭己意偏离伦常轨道,任情况演变成此种局面。两人肯定是遭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蒙骗迷惑,这是妖魔作祟、是诅咒——病急乱投医的父母仰仗神谕和占卜,却每每期望落空,阿彩和市太郎则冷眼旁观、爱意丝毫无损。

“啊,我话讲的太快了。”

阿福像是要防止冷汗直冒似的,轻轻以手背抵着鼻尖,抬起头。

“两人的行为有异。不管感情再好,姐弟俩未免太过亲密。最早注意到这点的,是石仓屋的众女侍。”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眼见耳锐。

“此事后来稍加打听便可得知。不过直觉灵敏的人,从姐姐回到石仓屋的半年后,便察觉当中有些蹊跷。”

当然,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因为这事实在离谱,她们都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打消脑中的揣测,深埋在心里。阿彩逐渐习惯石仓屋的生活,和家人打成一片,与市太郎相处融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愈来愈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伙计心生疙瘩。

冬逝春至,梅雨绵绵、夏去秋来,天寒冬临,又过一年……

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少爷似乎好过头了吧?众人的疑惑日益加深。

“可是谁也说不出口。怀疑的对象与内容是两回事,倘若只是女侍之间的流言蜚语倒无所谓——不,就算是这样,如果一时口无遮拦,对方听了不知会作何反应。还是小心为要,老天保佑。”

要是听着误解传言的原意而大为惊讶,引发某些女侍对大小姐和少爷产生不堪的臆测,一旦消息传进铁五郎夫妇耳中,后果难以想象。

所以众人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当成是自己想太多或严重误会。

“最后,只有我爹娘毫不知情。”

还有我。阿福伸手按住鼻头,露出苦笑。

“我才十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大姐和哥哥感情很好。我记不太清楚,没办法有条理的说给你听。”

阿近直截了当的问:“当初是谁告诉令尊令堂这件事?”

阿福犹如遭练习用的长枪戳中似的,微微扭动身子。“这个嘛……”是宗助。

“就是护送您去私塾,手艺很好的那名裁缝师傅对吧?”阿福重新坐好,整色颔首。

“他常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两人,于是发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她难以启齿的低下头。

“我毕竟还小,记忆很模糊,但曾有几次这样的事……”

阿彩在宗助的陪同下到私塾接阿福,回家路上却松开阿福的手,将她交给宗助,悄悄前往其他地方。这种情形发生过两、三次。

“在外头和市太郎先生见面吗?”

“我猜是约好的,这手法很常见。”

宗助是个好人,他早看出阿彩的行径有异,于是暗自推测:小姐似乎是偷偷去幽会,对方是谁呢?为了店内着想,还是弄明白比较好。不必把事情闹大,就趁小姐外出时,留心跟在她后面吧,得谨慎处理才行。

宗助小心翼翼跟踪,最后得知阿彩的幽会对象时,真不知有多错愕。

“宗助先生当面向石仓屋老板讲明了一切吗?”

阿福眼神一暗,嘴角微微颤抖。

“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他和我父母谈这件事之前,应该和掌柜及女总管讨论过。”

宗助这才晓得店内其他人也已察觉,却不敢吭声,全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眼下就看谁自愿当帮猫脖子系铃铛的老鼠了。

“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时,宗助有过家室,但一直没有儿女,不久妻子也早一步离开人间。此后,他便一直住在石仓屋,全心投入工作,可说和男女情爱之事最无牵扯。”

这种人的话反倒容易取信于人。且就算惹恼店主夫妇而遭扫地出门,宗助王老五一个,又有一技在身,不愁找不到工作。在这样的判断下,他决定向店主报告此事。

这名刚毅木讷、与情爱无缘的五十岁男子,下定决心直言进谏,没想到造成反效果。

起初,铁五郎和阿金听不懂宗助在说些什么,尽管明白他话中大意,但因过于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渐渐理解是怎么回事后,两人先是驳斥“好恶心的玩笑”,没过多久,铁五郎便不禁勃然大怒,阿金也气得直发抖。

“当时我不在现场,可能在睡觉吧。因为他们不会大白天谈这种事。”

石仓屋主人铁五郎的咆哮声惊人,整座店几乎为之撼动。

宗助,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依石仓屋店主夫妇来看,这不仅是唐突之举,更是下流的告密,触人霉头。好不容易重回怀抱的美丽长女,与日后将继承家业的长子,两人间竟然有乱伦的关系。而且此事还是出自宗助这个深获铁五郎信任,手艺过人的工匠管家之口,也难怪他会气得七窍生烟。

“家父大发雷霆,对宗助拳打脚踢,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冲突爆发时,阿金缩在一旁,吓得面无血色。

“要不是掌柜急忙冲过来阻止,家父恐怕会将宗助活活打死。”

宗助从此卧病不起,完全无法下床。目睹铁五郎发怒的可怕模样,其他伙计都吓坏了,没人敢替宗助说话。

关于阿彩与市太郎那乱伦的传言,也就此悬宕。

不过,当铁五郎与阿金的怒意消退后,冷静深思,耿直的宗助怎会信口胡诌?两人面面相觑,细想阿彩与市太郎平日的行径,心里也觉得不无可能。只是他们不愿承认,宁可相信是宗助精神错乱,也不敢坦诚是自己的过错。此事就这么悬而未决。

五天后,宗助撒手人寰。

“虽然他的死法一卡便知不单纯,但从叫大夫前来的那刻起,店内便已串通好对外谎称是宗助酒醉胡来、不慎跌落楼梯,所以并未节外生枝。”

这是店主教训伙计的结果,只要合情合理,原本就不会被问罪。只不过,石仓屋颇为内疚,决定赶紧将宗助下葬。当时,阿彩刚好回石仓屋满一年又两个月,正是梅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深夜,姐姐阿彩来到双亲房间。”

宗助是忠心耿耿的伙计,也是可靠地工匠总管,铁五郎与阿金意外失去得力右手,心头纷乱,辗转难眠。这时阿彩前来,双手伏地,向两人行磕头礼。

“爹、娘,宗助遭遇那样的事,店里吵得沸沸扬扬,我听见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听到什么?铁五郎和阿金反问。

“我和市太郎的事。”阿彩不显半点羞惭,只是一脸哀伤的低头道。

“听说宗助已告知爹娘此事。”

阿彩这个素未谋面的美女的声音,仿佛与阿福的话语重叠,传进阿近耳中。那是犹如银铃轻摇般的好嗓音。

“他的话句句属实。”

阿彩静静注视着爹娘,宛若倒出容器里的清水般,流畅地道出此语。

“我不认为这样有错。难道我不能爱市太郎吗?难道市太郎就不能爱我吗?”

没人教过我这个道理。

阿近感到有股寒意在背后流窜,一时忘记自己的立场,双手环抱着身躯。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阿福也和她一样。两名迎面而坐的女人像是孤儿般寂寞,以手臂为自己取暖。

“抱歉。”阿福手放回膝上,眼神转柔,开口说,“这故事听着不太舒服。”

明知是两人相爱的故事。

“市太郎先生的想法也和阿彩小姐一样吗?”阿近问。“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阿福的脸痛苦的皱成一团,“我认为哥哥至少有点是非之心。”

然而,他深深地为阿彩的美着迷。阿福的话首度竖起利爪,刺进阿近的心。

“我猜他是被牵着走,遭姐姐一把抓住拽着走,无法自拔。”

阿福的口吻头一次带着责备阿彩的意味。

“要是他够早熟,懂得上风月场所,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家父日后常如此埋怨。”

这不是牢骚,而是锥心刺骨的懊悔。

市太郎见到阿彩时才十六岁,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个邂逅的女人竟是从小在外地成长的亲姐姐,不仅美丽得不可方物,还投来令人酥软的微笑,且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市太郎的目光离不开阿彩,就算有片刻转移,只要待在家中,姐姐的身影不知不觉又会出现在眼前。

天下最美的姐姐,爱上她何错之有?

“小姐,您知道风箱祭吗?”阿福问。“那是打铁店和铸器店的祭典,于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举行。”

两者都是使用风箱的行业。

“主要是膜拜稻荷神。工匠会熄去炭火,歇业一天,祈祷往后免受烧烫伤。然后享用美酒佳肴,欢度祭典。”

虽然石仓屋开的是裁缝店,没有直接关系,但日本桥通町南方有座南锻冶町,那里的工匠和铁五郎素有交谊,常邀请他参加风箱祭。

“那是姐姐回乡当年的十一月八日,两人的关系尚未公开。我们全家受邀前往,祭典相当热闹,连小孩子都乐在其中。”

阿福突然改变话题,阿近不发一语,只管用心聆听。

“铁匠从家中屋顶或二楼窗口朝外头撒橘子,附近的孩子们全聚集过来。”

橘子撒愈多愈吉利,要是舍不得就会诸事不顺,因此他们都装满整篮的橘子往外撒。

“我是客人家的孩子,尽管年纪还小,也跟着撒橘子。我夹在哥哥和姐姐中间,像大人一样丢橘子。”

这时,十岁的阿福目睹了那一幕。

“哥哥从篮里拿起一颗橘子,姐姐悄悄把手搭在上头,包覆住哥哥握着橘子的手。”

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接着,姐姐取过那个橘子藏在手中。”

过了半晌,篮里的橘子全撒尽后,阿彩剥着那颗橘子,一片一片地吃起来。

“那是留有两人掌心余温的橘子。”

温热的橘子,明明不好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我年纪渐长,明白两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颗橘子。”

假如那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爱,那么,此等举止就像橘子般酸甜。那橘子的滋味应该很甘美吧。

“我爹娘这回吓得脸色发白。”阿福接着说。“宗助没撒谎,父亲却已将宗助活活打死。”

阿彩告白后,市太郎禁不住双亲的逼问,不久即招认一切。他明知犯下错误、偏离了正道,可是每当看到姐姐,便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愫。

“既然如此,就不能继续留两人在石仓屋。”

铁五郎和阿金起先打算将阿彩交由大矶的养父母照顾,只是,这么做势必得说明原委。

“但这实在难以启齿,人家不见得会相信。”

夫妻俩仓皇失措、无所适从,闹的全家鸡犬不宁。然而,此事决不能传到外头。铁五郎和阿金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请修行者和祈祷师到家中,他们已是病急乱投医。

“最后,决定以到其他店里见习的名义,送哥哥到家父一名在牛込开裁缝店的好友家中当伙计。”

事情遭揭露后,两个月过去,五月的天空晴朗无云,美不胜收。

就在市太郎离开石仓屋的前一天……

“姐姐上吊身亡。”

魔镜 第五节

阿彩留下一封遗书给双亲。

“姐姐不会写深奥的汉子,但她写的一手好字……这也是爹娘十分引以为傲的一点。”

阿彩以行云流水的文字,写下她的歉意: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全是我的错。虽衷心祈求能获得原谅,却不敢奢望,至少请爹娘忘了我。当做从没有过阿彩这个女儿。

“和宗助那时候一样,家父对外谎称是病死,似乎花了不少钱。”

阿福略显疲惫,语调渐缓。阿近想取过杯子重新沏茶,阿福挡下她。

“不好意思,能否给我白开水?”

阿近朝茶碗里倒满白开水,请阿福引用。这时,阿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包,配水吞服。

“一想到以前的事,太阳穴便不时会隐隐作疼。”

初见面时,阿福看来不带一丝阴郁,十足幸福贵妇模样,然而,此刻神情举止都阴沉许多。人无法摆脱过去——宛如突然吹来一阵冷风,阿近忽地心有所惑。

“不,没关系。”

阿福摇摇头。我正慢慢卸下沉重的包袱,眼看快要卸完,我不想半途而废。

“就差最后一步。其实刚才那些悲哀的故事,都只是漫长的引子。”

阿彩死后,市太郎完全恢复正常。

当时,他只应了一声“这样啊”,犹如附身的怨灵退去般,从对阿彩的执着爱意中解脱。

最重要的是,面对阿彩突如其来的死,他一滴泪也没流。目睹尸体时,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几乎要昏厥似的当场瘫软,之后却显得很坚强。碰触阿彩冰冷的脸颊时,他的手没颤抖,只直视阿彩的遗容,眼中隐含冰冻之色。他紧盯着形同人偶、不会笑也不能言语的阿彩,仿佛想看出隐藏在她面孔下的某样东西。不管怀抱着何种念头,至少市太郎已不再是为畸恋而迷惘的年轻人。

实际上,匆促办理阿彩后事期间,市太郎比铁五郎和阿金都还沉得住气。在这必须顾及脸面的重要时刻,市太郎显得相当可靠。

待一切告一段落后,他在父母面前磕头道歉:事已至此,我不想多做便捷,就算遭断绝父子关系也无可奈何。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手造成。

说完,市太郎终于潸然泪下。

铁五郎和阿金互望彼此憔悴苍白的脸。接着,阿金与市太郎抱头痛哭。

由结果看来,阿彩和市太郎皆是着了魔。阿彩以自己的死驱走邪魔,市太郎因而获救。铁五郎这么说道,满心如此认为。阿金并未否定丈夫的看法,谁也没错,大家只是被邪魔迷惑,才会遭遇这样的惨事,徒留悲伤的回忆。今后,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重拾和乐的生活吧。

然而,市太郎坚持依原先的计划前往牛込的裁缝店。家里还有其他伙计的好手艺支撑,风波平息的这几年,我最好离开石仓屋。

事实上,店内也有员工递出辞呈,且不止一、两人。宗助过世后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当时铁五郎和阿金极力劝服他们打消辞职的念头。不过,这次恐怕无法再阻拦,伙计都受够了,各个人心浮动。

想走的人,铁五郎一个也不挽留,相当干脆。除了帮女侍找新东家外,他也不忘给想趁机自立门户的师傅厚厚的红包,而这笔钱绝非封口费。人手短少,生意自然也愈做愈小,但仍得想办法,团结度过难关。市太郎说的没错,石仓屋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和距离,来忘却那沉痛的回忆。

对阿彩的事也是一样。阿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将阿彩的物品全部丢弃,一件便服也不保留。所有东西都交由阿彩下葬的寺院,加以供奉悉数火化,衣柜亦通通拆除。只是,唯独阿彩刚从大矶回来、母女俩第一次上街时,阿金替她挑选的那把红珊瑚发簪,阿金实在舍不得,终究是妥善守在身边,小心不让任何人发现。

当大人忙着各自整理思绪时,阿福被冷落在一旁。

天真无邪的阿福,原本就很难理解为何宗助与姐姐会接连过世。她只知道宗助死了,阿彩也死了,道出都不见两人的身影。

而更令阿福难过的是,连小小年纪的她也看得出,关于宗助和阿彩的死、熟悉的女侍和工匠的辞职,及哥哥近日要到其他店家见习、暂时不会回来等事情,绝不能随便开口询问原因。她隐约明白,这些事情归根究底都出自同一个情由,爹娘便是为此憔悴烦忧。

她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孩,动不动就请假不去私塾,总是一个人玩,愈来愈不爱说话。

铁五郎和阿金并非浑然未觉,不幸的是,当时实在没有余力照顾阿福。石仓屋摇摇欲坠,光挽救生意便已精疲力竭。阿福还笑,不久就会逐渐淡忘,处于还不懂大人之间复杂事的年纪反而是种幸运,放心吧。夫妇俩只能不时相互安慰,说服彼此。

“虽然是个孩子,却像大人一样忧郁。”阿福温柔地低语,仿佛对昔日的自己百般怜爱。

“生意好坏、世人的批评、有哪些人聚散,都与我无关,我只感到悲伤、寂寞。”

“这也难怪,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阿近打圆场似的应道。阿福莞尔一笑,向阿近投以“您也这样觉得吧?”的眼神。

“姐姐下葬后一个月,大矶的养父母赶来。换句话说,直到那时候,爹娘才向他们通报姐姐的死讯,先前什么都没透露。当然,难以启齿也是原因之一。”

忧郁咳嗽的旧疾复发,阿彩备受折磨,病情转眼间恶化,回天乏术……

“双亲这么解释,那又是个令人不忍卒睹的场面。亲生父母向养父母不断磕头道歉,对方高姿态的责备家母,说好不容易把阿彩健健康康地养大,让她回到老家,你怎会如此疏忽。”

尽管不是谁比较伟大的问题,但那样的口吻听了实在教人生气。

这天,阿福依旧闷闷不乐、百无聊赖的独自呆在家中,市太郎却忽然出现。

“平常我都和爹娘睡同一间房,可是他俩工作认真,舍不得早睡,我大多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当时,哥哥突然跑来。”

“他还在石仓屋吗?”

“是的,哥哥之后才到牛込那家裁缝店,所以都会抽空陪我,不过……”

阿福说着,不知为何微微皱起眉,留下令人在意的语尾。

阿近已习惯当一名聆听者,因此没马上反问。

“那时候,哥哥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大家都很忙,阿福十分孤单吧?哥哥即将去别人店里做事,可是你放心,过两年手艺进步我就回来,你要乖乖在家等着哦。

他给阿福一袋漂亮的糖果,接着递出一个有点重量的小包袱。

——姐姐不在了,不也很难过吧?真可怜。

眼前的阿福模仿着市太郎的语调,恋皱得更是厉害。只见她右手轻按太阳穴。

“姐姐的衣服、衣带及白布袜等遗物,娘都已带去寺院。因为留在身边只是徒增伤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应该会想保有一样姐姐的东西吧?”

——那,这个给你。

市太郎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小镜子。

“看起来年代久远。”

阿福双手比出尺寸,圆镜部分跟手掌一般大小。

“镜柄极短,大人的手根本握不住。镜面磨得晶亮,外缘带有铜锈。”

——这是姐姐珍惜的镜子。你要收好。让娘看见,肯定会送去寺院。

这把镜子既没有盖子,就这样摆着的话,马上会长满铜锈。虽然哥哥吩咐要收好,但阿福还笑,不知怎么做才恰当。

“哥哥叫我藏在壁橱里装旧衣的竹箱底部,说是箱中放着我穿不下的衣服,娘鲜少会去翻动。”

那些是阿金特地为孙子预先保存的,确实暂时用不到。

“接着,哥哥取出竹箱,藏妥镜子,并要我向他保证。”

——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人。想念姐姐而觉得难过时,可以拿出来看,但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兄妹俩打勾勾发誓。

“至今我仍不晓得,哥哥是如何瞒着母亲藏下姐姐的镜子。”

阿福说着喘了口气,白皙的手指再度按上太阳穴。

“不过,哥哥是故意给我这把镜子,并交代我藏好。我知道个中原因,没错,我非常清楚。”

故事一开始,阿福就说过:小姐,听完我的故事,您或许会变得不爱照镜子。

“我没完全照哥哥的吩咐去做。”

阿福不曾偷偷拿那把镜子出来看。

“姐姐过世后我很寂寞,每次想到她,总会泪流满面。可是,我从不碰那把镜子,只切实地藏妥,一次也没去动过。”

为什么?

“哥哥告诫我要保密,也许我就是中了这句话的圈套。这种做法实在讨厌。”

我懂,阿近附和道。“不解世事的孩子,在这方面反而比大人更有洁癖。”

所以,阿福并未向父母透露镜子的事,一直遵守这个约定。

“而哥哥也果真在两年后返回石仓屋。”

如同当初的承诺,市太郎的手艺大为精通。牛込有很多旧衣铺,这里的裁缝店工作内容与日本桥一带大不相同。只要换家店,师父的技法也有所差异。在其他店里习得的经验,成为市太郎的重要资产。

“可是,有一点和原先讲好的不一样,哥哥并非独自回来。”

市太郎前去见习的那家裁缝店老板有三个女儿,他与次女论及婚嫁。

“对方意愿颇高,当然,那位小姐也很喜欢哥哥。双方你情我愿,婚事就这么谈定,再来只差我父母的同意。”

铁五郎和阿金点头答应,他们没理由反对。

市太郎真的忘了阿彩。那是场噩梦,如今他跟个好姑娘相爱,还想共组家庭,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消息。

“另一方面,经过两年的努力,石仓屋的生意终于步上轨道。虽然更换不少师傅及女侍,但姐姐的影子也因此逐渐淡去。”

店内已无人再提起阿彩,只有铁五郎和阿金不时会悄悄谈及此事,暗自落泪。

婚事顺利地进行,石仓屋也恢复往昔的繁华。可是,叙述着这一切的阿福语气僵硬,脸色也愈来愈阴郁。

“市太郎先生的媳妇,是什么样的姑娘?”

听见阿近的询问,阿福也回过神,眨眨眼才又露出笑容。

“她叫阿吉,当时十七岁,个性开朗,不过啊……”

她的脸笑得更开了。

“该怎么说,她长得还真是其貌不扬。”

哗,阿近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

“吓一跳对吧?她和我姐姐天差地远。”

“也许就是这样才好?”

虽是不经意的一句回应,阿福却突然脸色一沉、敛起下巴。阿近见状也收起笑容。

“抱歉,我是不是讲了什么冒犯的话?”

“不,哪儿的事。”阿福目光黯淡。“没错,当时大家都这么想。人人都说,市太郎之前因那宛如从图画中走出的美女吃了不少苦,才会娶相貌平凡却性情温顺的女人为妻。这样好,看来市太郎今后也没问题了。”

三个月后,一切安排妥当,丑女阿吉嫁进石仓屋。阿吉是个活泼的媳妇,有点多花,做任何事都充满活力,十分认真勤奋。

“她生性较粗心大意,常挨家母的骂。但她不会放在心上,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

“您和她处的好吗?”

“起初我被她吓呆了。”

阿福仍垂着灰暗的眼神,只有嘴角轻扬。那不是勉强挤出的笑容,阿近猜测,她大概是想起阿吉的趣事。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尽管生活已回归平静,石仓屋众人仍鲜朗声大笑。然而,如今迎来一个像铃铛般整天响个不停的人。”

阿福感到畏惧,难以主动敞开心房。这当中多少有点闹别扭的成分,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家,正暗自高兴,却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感觉就是来碍事的。

“这就叫嫉妒。”阿福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阿近望着她,明白阿吉真的是个好媳妇,同时也是个好嫂子。

“大嫂不是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女人,连待我这小姑也是打一开始便直来直往,毫无芥蒂。她常招呼我,阿福、阿福,有豆沙包也,要不要吃?阿福,该洗澡喽。你今天学哪些字啊?我又挨婆婆骂了。总之,不只对我,她对任何人都如此坦率,没有顾忌。”

阿福想起往事,不禁露出微笑。

“看来你们关系不错。”阿近也跟着笑道。

“可惜,好景不常。”

阿福斩钉截铁地说。周遭的气氛顿时冷却。

“他俩鹣鲽情深。”阿福以同样的口吻继续道,“每个人都觉得我哥哥和大嫂相处融洽,因为两人确实是对模范夫妻。”

然而——

“某天,哥哥向我讨回姐姐的镜子。”

那时阿吉嫁进石仓屋还不到一个月。

“由于大嫂打乱了我的生活步调,我几乎忘记镜子的事,经哥哥这么一提才想起。”

为什么?阿福疑惑地反问市太郎。为什么需要姐姐的镜子?

“你不是给我了吗?哥哥笑答,我没给你,那是我们兄妹共有的。”

好怀念啊,真想看一眼。

“我装作不知情,这种感觉果然很讨厌。”

不料,市太郎擅自取出镜子。

“我没再检查竹箱底部,很快就发现原因。您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阿福像在出难题似地问道。阿近决定回答,她已瞧出端倪,且明白阿福不愿明说。

“因为那把镜子在阿吉小姐手上,对吧?”

魔镜 第六节

那把镜子在竹箱底部放了两年,镜面都已模糊,阿吉想请人磨光,于是问阿金:

——娘,我可以请人来磨镜吗?阿金这才得知此事。

“尽管是心爱的女儿,但父亲不见得会注意女儿身边常用的小东西。母亲可不同,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姐姐的镜子。”

阿吉,那镜子哪儿来的?市太郎给我的,虽然有些年代,作工却十分精细。

见媳妇又羞又喜的模样,阿金总不能没来由地开骂。阿吉毫不知情,告诉她阿彩的事更是万万不行。

阿金急忙打圆场说“这种镜子我帮你磨就好”,便一把拿走镜子,随后唤来市太郎。

母亲勃然变色,质问他是何居心,市太郎恭敬应道:

“——娘,我会有什么居心?那是阿福的东西。大概是姐姐临死前给阿福的,算是遗物吧,所以阿福才悄悄收藏起来。”

“又一次,阿吉偶然撞见我取出镜子观看,因而一脸羡慕的对哥哥说,那镜子真美。”

——娘,阿吉的模样实在教人心疼。况且阿福还小,用不着镜子,我就给了阿吉。

“这是他编的谎言吧。”

阿福重重点头。“接着,家母换我过去,拿哥哥的话逼问我是否真有此事。我既害怕又愤慨,忍不住放声大哭。”

哥哥撒谎,阿福向母亲坦白哥哥把镜子藏入竹箱的来龙去脉。阿金顾不得安慰哭泣的女儿,语调尖锐的追问,然后唤来阿吉。

“家母说,详情不能告诉你,不过那把镜子有段不好的过去,你就别再用了。而嫂嫂也乖乖遵从家母的吩咐。”

那把镜子最后交到阿金手上,当时,阿福不晓得母亲是怎样将镜子丢弃、藏匿,还是像两年前处理阿彩的遗物那样带往寺院。阿金亦没有透露半句。

“娘要我忘掉镜子的事,并严加叮嘱要保密,连爹都不能透露。”

不可为此和哥哥吵架,也别对阿吉多嘴。要是市太郎和阿吉夫妻失和,你也会难过吧?

“母亲这样交代,我只好顺从。不过,我和哥哥之间却留下疙瘩。”

然而,似乎只有阿福感受到异样。市太郎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地照旧疼爱阿福,与新婚妻子阿吉如胶似漆,勤奋不懈地工作。或许是娶妻后开始有身为石仓屋接班人的自觉,他那充满干劲的模样,着实令旁人刮目相看。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纳闷不解,甚至心里发毛。眼前的哥哥,与之前那个信口胡诌的哥哥真是同一人吗?”

若同样是市太郎,那时候他究竟为何会睁眼说瞎话?又为何要撒谎?

您是不是已有什么头绪?阿福询问般地注视阿近。阿近沉默不语,静静回望着她。

“哥哥他……”阿福的话声低的骇人。“其实是想让阿吉拿着那面镜子照上一次,一次就足够。”

刻意强调的“一次”,像是蕴含下咒般的力量。

“什么就足够?”

阿近反问,阿福忽然移开视线,恢复原本的口吻。“镜子的事暂告一段落,几天过后,我看见,不,该说是出现了……”

幽灵。阿近的语气加重。“是阿彩小姐吗?”

“不”。阿福露出苦笑,摇摇头。“不是姐姐,是宗助。宗助的亡魂在石仓屋内出没。”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或许是铁五郎,或许是阿金。不过能确定的事,当阿福看到宗助大吃一惊,向父母告知此事时,两人早见过宗助。

——可恶的宗助,竟然在你面前现身。

阿福至今记得铁五郎那苍白的脸。

“提到幽灵或妖怪,总给人可怕的印象吧?一脸怨恨、骨瘦嶙峋、身穿白衣,怪谈或图书里都是这么描述。”

宗助的亡魂完全不是这样。他仍是在石仓屋当裁缝师傅时的打扮,冷不防出现在走廊的一端、外廊、楼梯下或房间角落,且不分昼夜。

“他的模样清晰可见,仿佛伸手便触碰得到,教人不禁怀疑他已重回人间。”

但一晃眼,他又消失。

“我忍不住想和他交谈,不过一开口,他即消失无踪。小姐,这话您相信吗?”

其实阿近反而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宗助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又哭又笑吗?”

“他没哭没笑,也不带愤怒和恨意。”阿福答道。“只是睁大眼、搓着双手,低着头像努力要传达某种讯息,有时则会频频摇头。”

阿福学着宗助的动作和表情。阿近心想,宗助的用意不难猜。

他试图阻止、告知什么,且那是步步逼近的不祥之事,危险的大事。

爹娘和我也这么认为,阿福说。

“假如他能设法给予更清楚的提示,或开口告诉我们就好了,家母也很焦急。”

此外,他们发现一件重要的事,看得见宗助的唯有铁五郎、阿金、阿福三人。

“宗助出现在裁缝工房时,父亲、哥哥及众师傅皆在场,却只有父亲大吃一惊,其他人都没觉察。”

“市太郎先生和阿吉小姐也看不到吗?”

这似乎就是重点,阿福的眼神锐利起来。

“没错,我兄嫂看不到。”

阿福的话声陡然变调,这次是加重“兄嫂”一词的语气。为什么呢?漫长的故事中浮现的多次涟漪,逐渐在阿金内心掀起波澜。

“后来我仔细一想……”

阿福仍是那副锐利的目光,握拳捶了下胸。

“若非受宗助亡灵惊吓,转移了注意力,我们早该发现征兆,察觉不对劲。然而,当时爹娘和我都缺少那样的智慧。”

什么征兆?阿近问道。阿吉改变的征兆,阿福回答。

“虽是喜好的食物、穿着的品味、发圈的颜色等细微的差异,但确实逐步改变中。”

“可是,”阿福自嘲般朗声轻笑。“职掌厨房的女侍来禀报少奶奶的口味不同以往时,家母心里直叫好。女侍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才会告诉家母这件事。要是挡下能问清楚、看仔细就好了,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她改变与否,而是有怎样的改变。”

“她变得如何?”

阿福望着空中,拳头依旧紧抵心窝。

“她愈来愈像我姐姐阿彩。”

阿福第一次直呼阿彩的名字。

那就像无人发现的漏雨,初时底下生活的人皆浑然未觉。雨水一滴滴落在天花板隔间木板或横梁上、渗进木头中,雨停后便干涸。

但如果雨下个不停,雨量渐增便会湿透横梁,淤积在天花板隔间里,接着化为黑色污渍,猛然出现在抬头仰望的众人眼前。

“大伙最先注意到的异状,是大嫂的嗓音。”

当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用晚饭时,市太郎讲了件趣事,一旁伺候他的阿吉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和阿彩一模一样。

阿福手中的茶碗差点掉下,只见一旁的阿金筷子落地,铁五郎则自座位弹起,望向阿吉。

阿吉惊讶的转头看着公公。阿金拾起筷子,双手不住颤抖。

阿福缓缓抬头,注视着大嫂。她那远称不上美丽却活泼开朗的丑脸,对阿福回以一笑。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那是阿彩的声音、阿彩的口吻,因为阿吉的长相没变,所以更加怪异。然而,由她谈话时的嘴型、及侧头时脖子到肩膀一带的动作来看,确实是阿彩没错。

“虽然这讲法有点奇怪,但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斜坡一路滚下。怪事陆续出现,且益发醒目。”

阿吉的日常举止、惯有的小动作、喜爱的口味、声音及用语,甚至是替市太郎整理衣领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在那都显示她一天天地转变成阿彩。

那是阿彩,阿彩附在阿吉身上回来了。

说出此话的是阿金。某夜,在亲子三人睡成川字型的房间里,阿金终于忍无可忍的一语道破。

这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得知市太郎向铁五郎提出一个要求。

不为别的,市太郎也想尝试铁五郎缝制过的黑绢棉被。

——黑绢极难裁缝,一旦缝错,针孔便很显眼,容易搞砸工作。所以,爹,我想亲自裁制,试试手艺。

那岂是要试手艺!阿金怎么也抑制不住激昂的声调,她极力压低音量,向铁五郎阐述她的看法。老爷,市太郎是想为阿彩缝制黑绢棉被啊。为了肤白似雪的阿彩!

莹白剔透的肌肤在黑绢棉被上特别显眼。

此刻的阿近已不像先前那样,不知道视线该往哪儿摆,甚至不觉得难为情。叙述着这些事情的阿福,也没有嘲弄阿近的神色。

不详的黑绢之色,犹如幻觉般浮现在两名对坐的女人之间。那同时也是一名虏获男人心,让他迷失自我、坠入邪道的女人的美丽发色。

“父亲当然也晓得哥哥的提议很诡异,因此母亲戳破此事时,他想必松了口气:原来不只我觉得可以,老婆也有同感。”

然而,铁五郎顾虑到一旁的阿福,训斥阿金不可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

“于是,我掀开棉被弹坐起,喊着‘爹,连我都发现了’,一股脑儿地吐露镜子和哥哥撒谎的事。嗯,父亲大为吃惊,但并未责骂我和母亲。”

这么一来,所有束缚便都解除,三人靠在一起,坦然道出先前藏在心底的秘密。阿金提到,一名女侍曾听见市太郎对着刚从澡堂回来的阿吉喊“阿彩”。那是女侍之间的传闻,她们笑说少爷长的如此俊俏,以前一定有不少风流韵事,不过在少奶奶面前叫出昔日情人的名字可不行哪。这些女侍都不知道阿彩的事,倒是情有可原。

自谈话中途,阿福便紧挨着阿金,阿金也紧搂阿福。

“父亲说,阿吉捧着侍洗衣服走在廊上的背影,简直与阿彩如出一辙。他一度以为是眼花错看,但后来第二次、第三次仍看到同样的景象。”

当第四次目睹阿吉的背影与阿彩重叠时,铁五郎出声唤住她。阿吉轻快地转头,应声“是”。

她回头时背部轻柔的动作、回话的力量,和望着铁五郎眨呀眨的双眼,活生生是阿彩的翻版。

——我一时以为自己疯了。

阿彩回来了……阿金不断低语,而后突然像虐疾发作般全身发颤,一把推开阿福。

——那把镜子。

就是那东西在作祟,阿彩透过它附身阿吉。阿金一口咬定,女人的灵魂会藏身于镜中。

——从阿吉那里拿走镜子后,你怎么处理?

铁五郎还没问,阿金早已一步爬也似的打开壁橱,将手伸进木箱、竹箱及旧包袱间,取出一个白棉布包覆的物品。

阿金并未丢弃镜子。她以颤抖而不甚灵敏的手指焦急地解开白棉布,边梦呓般的喃喃解释:感觉不能随便丢掉,心里也不太愿意拿去寺院,要是没好好对待这东西,搞不好真会发生坏事。

——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是市太郎和阿吉行为古怪,而是自己变得不正常。我宁愿这么想。

解到剩最后一圈时,铁五郎忽然抢过阿金手中的镜子,白棉布瞬间松开垂落。

铁五郎大叫一声,面孔顿时血色,却仍紧握镜柄不肯松手,仿佛掌心黏在上头。

阿金抓住丈夫粗壮的手腕,望向镜中。阿福也扑到母亲身旁,伸长脖子一窥究竟。

——别看,别看!阿福,你不能看!

铁五郎像要掳走阿福般,一把抱过她,以厚实的手掌蒙住她眼睛。但阿福跌坐父亲膝上的刹那,瞥见圆镜中映出的人影。

那是阿吉。

阿吉也在镜中呐喊。然而声音传不到外头,只见她皱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拼命向无意间注意到镜内异状的铁五郎与阿金传达讯息。啊,是公公和婆婆!你们终于发现了我!泪湿的双眸不停转动。

阿吉紧握拳头,不断敲打着镜面。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一直被关在这里。

阿吉的灵魂遭囚禁在阿彩的镜子内。

阿金宛如受伤的野兽,哀嚎着抢下铁五郎手中的镜子,猛然起身。她的衣服凌乱,小腿整个儿裸露在外,以几欲撞倒纸门的劲道冲出房间。

描述这幕景象的阿福呼吸急促,仿佛化身成当时的阿金在走廊上狂奔。

“母亲冲向哥哥和大嫂的房间。”

铁五郎跟在后头,留阿福独自呆在被窝。

阿金犹如发狂似的再度大叫,随即响起市太郎和妻子的悲鸣。

那女人刺耳的哀鸣听起来就像阿彩,阿福不禁捂住耳朵。阿彩的声音叫着:

“娘,原谅我吧!”

此刻,身处黑白之间的阿福,仿若回到当天现场,掩着双耳,紧闭双目。

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呼吸渐渐恢复评价,接着道:

“母亲以受众的镜子痛殴嫂嫂,将她活活打死。”

最初的重重一击打破阿吉的脑袋,这样应该便足以致命,但阿近仍不停挥舞着镜子。市太郎并未劝阻失控的母亲,而是退到墙边,抵着墙瘫坐在地。铁五郎目睹眼前的暴行,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阿金当着当人将阿吉打得面目全非,四散的血花甚至溅向天花板。

最后,阿金倒卧在五官难辨、鲜血染红棉被,如原木般躺在地上不动的阿吉身上。

阿近鼓起勇气问:“令堂殴打的,真是阿吉小姐吗?”

这个嘛……阿福睁开眼,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声若细纹的应道:“不知道,到底会是哪一个呢……”

因愤怒和恐惧而情绪激动的阿金,冲进儿子媳妇的房内时,与市太郎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阿吉,还是阿彩?

“前来审讯的官差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家母被人带走时已经疯了。”

婆婆打死媳妇,女人的惨叫声传遍左邻右舍。不管再怎么花钱开说,都无法掩盖这次的事实。

石仓屋遭到问罪,财产没收充公,铁五郎连同凶手阿金一起关进大牢。因他身为店东及一家之主,却对妻子管束不周。不过,幸好阿金被判定精神错乱,铁五郎免于死罪。处以一百大棍,外加逐出江户的刑罚后,铁五郎获释出狱。

阿金则死在传马町的大牢中。

“市太郎先生呢?”

哥哥……阿福低声应道。“他逃的很快。”

当晚,趁着石仓屋内闹的鸡飞狗跳,市太郎悄悄来到之前阿彩上吊自尽的房间,在同一处门上横梁自缢。

他上吊所用的布条,是一块黑绢。他是何时买来,又是如何藏匿,没人知道。

阿福抬起头、移动双膝,转身面向阿近,静静低头行了一礼。

“小姐,石仓屋就此灭亡。”

满屋作响 第一节

——石仓屋就此灭亡。

这不只是一家店的消亡,更是一个家庭的崩塌瓦解。

阿福为说故事而来,并讲完那难以启齿的往事;而阿近则做好引出故事的准备迎接客人,终于听完那难以开口询问的往事。

“大小姐。不,阿近小姐。”听见阿福的叫唤,阿近抬起头,发现阿福双眸明亮,又恢复刚见面时活泼的笑脸。

“这就是我的故事。不过,如今我……”她手掌抵在胸前,“过得很幸福。”

铁五郎因入狱而日渐衰弱,加上一百棍的责罚,身体元气大伤。出狱后,他悄悄寄住在以前店里的资深裁缝师傅家中,不久便撒手西归。

曾是铁五郎生意伙伴的一对夫妻,收养了孤零零的阿福。两人与铁五郎一家素有交谊。

“他们希望我当儿媳妇。与其说是收我当养女,不如说是收我当童养媳。”

他们对我好得没话说,阿福眯着眼睛道。“尽管我只是个店家遭充公的老板女儿。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非常善良,要是立场互换,我肯定办不到,真是很特别的一家人。”

阿福眼珠滴溜溜地转,故意以惊讶的口吻述说。只见她两颊微微泛红,似乎是感到难为情。

“所以,阿近小姐,上天关闭一道门时,必定会另外开启一扇窗。”

阿福凝望阿近,双眸闪着光芒。那乌黑犹如黑糖的眼珠温柔和善,给人一股力量。

“无论有过多么糟糕的遭遇,也不会毁坏一切。”

阿近微微一笑,“阿福小姐,您与女侍阿岛是在那个家认识的吧?”

“是的,阿岛很照顾我。”阿福的目光仿佛激起涟漪,微微荡漾。

“家父过世后,我变得像人偶般,跟谁都不说话,不哭也不小,甚至没胃口吃饭。”

阿福的养父母,亦即她的公公婆婆,收养了这样的女孩。

“我能渐渐敞开心房,都是阿岛的功劳。尽管我和猫咪一样安静,她仍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唱儿歌给我听,热情活泼地对待我。她并非想讨我欢心,而是要让我明白,负责照顾我这年纪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当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么吗?”

阿福虽然这么问,却没让阿近有机会回话。她重重点头,语调变得更加开朗:

“她告诉我,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伤的事已过去。偶尔因忆起不幸沉痛的过往落泪,或半夜做噩梦惊醒也无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画下句点,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饭,遇上有趣的事便开怀大笑,想说什么尽情说就对了。”

那是因为……阿近悄声道。“您与石仓屋的灾祸毫无关系,是个没任何过错的小女孩。”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情况和您不同?”

冷不防中一记回马枪,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轻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礼。

“没错,我已从阿岛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请别责怪阿岛口无遮拦,她是打心底为您担忧。”

所以才会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见面。

“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窥望人心的黑暗深处,不哭也不笑的阿福,如今是这般朝气蓬勃、幸福快乐。”

阿福说着红了眼眶,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

“阿近小姐认为家中的悲剧,全是自己造成的吗?”

“实际上便是如此啊。”

“那么,我家发生的那起惨事,您认为是谁的过错?我姐姐阿彩该背负起一切罪过吗?她不仅诱使亲弟弟违背伦常,死后仍妄念未消,为石仓屋众人带来灾难。对,她确实是罪大恶极的女人。然而,阿彩是为了做这些坏事,才出生在这世上吗?”

接着,阿福吁口气。

“我不这么认为。姐姐并非自愿染上受诅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愿离开父母身边,在外地长大。当然,她更不想危害石仓屋,爱上我哥哥。”

她一面摇头,歌唱似的高声强调每个“不”字。

阿近低着头,双手紧抓膝盖。虽然没应声,内心却激动得坐立难安,腰带上的深蓝条纹也为之歪斜。

“她是无可奈何啊。”

阿福的嗓音无比温柔,仿佛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及忠心耿耿的伙计,话语中饱含对石仓屋的慰藉之情。

“某天突然飘来一朵没见过的怪云,外形充满不祥之气。而当我们一家看傻眼的时候,已全身湿透、遭受雷击,一切被摧毁殆尽,就是这么回事。”

无从阻止……

“松太郎这个人遭到遗弃,即将断气时为令尊所救。令尊绝对没做错事。”

阿近终于出声。“可是他后来的做法错了。”

“那并非故意,他也不想将松太郎推入不幸的深渊。”

但错误无法抹减,即便没有恶意,也已伤害松太郎的心。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认为当初该怎么做才对?家里的人都欺负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吗?自己也恶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吗?”

阿近双目紧闭,尖声叫道:“是的,这样对他比较好!”

接下来,是一阵扫兴、无情的沉默。

“明明做不到还讲这种话。”

阿福首次这样责备阿近,她那蕴含甜美光芒的漆黑双眸仍泛着泪。

“阿近小姐,好长一段时日,我非常惧怕姐姐的亡魂来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这回她来不及伸手擦拭,一颗泪珠从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见人爱,最后却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许哪天会复活,取走我这唯一幸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暂,妹妹却过得这么幸福。不可原谅。先前我一直认为她会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先死,不笑也不开口。”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阿福说着,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颗泪珠。

“连镜子摆在旁边,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镜子里瞧,也许会映出姐姐的模样,或浮现遭姐姐附身并夺走灵魂的嫂嫂在镜中哭泣的身影。”

以拳头敲打镜面,喊着“放我出去”的身影。

“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边,那漂亮的脸蛋挂着微笑,正低头俯视我。”

少女阿福放声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岛吓得弹跳而起。

“阿岛抱住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嚷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直到阿福累极喊不出声位置,阿岛都紧紧抱着她,而后才细问发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么?姐姐吗?她是怎样的表情?

“我回答,姐姐望着我笑……”

阿岛听完也笑了。

——什么嘛,这样一点都不可怕啊,小姐。

“黑白之间”里,阿福模仿阿岛的口吻,噙着泪水重拾笑容。

“阿岛说,姐姐是担心您会没有精神,所以来看看您的睡脸。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带着微笑。小姐不这么认为吗?”

阿近实在笑不出来,阿岛这番话根本是在哄三岁小孩。

“这……”

“您要反驳这怎么可能,对吧?没错,我们无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对面相处,往往仍需靠交谈相互理解,更何况是亡魂。”

不过,姐姐并未言语,没哀叹“好不甘心”,也没怨诉“阿福,我诅咒你”。

“她只是面带微笑。”

既然如此,阿岛的话或许有道理。与其说阿福心里这么想,不如说她受到诱导,于是她和阿岛约定,下次阿彩现身时要主动开口。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泪了。

——可是,你这样露脸,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应该已不在人世。你来到我枕边,是心头有牵挂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听见了吗?”

阿福动也不动,乌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每次姐姐出现,我都会问她。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

而后,当阿彩第七次现身,阿福也七度提问时……

“姐姐说完对不起,便没再出现过。”

想必她已心满意足。阿福感触良多地低语,突然掩嘴呵呵笑。

“阿近小姐,嘴撅得那么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阿近不想搭理她。这回该不会是阿岛和阿福串通来嘲弄她的吧?

“世上真的有亡灵。”

阿福收起笑容,换回诚挚的语调。阿近注视着阿福,只见她眼神和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宛如恋爱中的女孩一脸认真。

“千真万确。不过,赐予其生命的,却是我们这里。”

讲到“这里”时,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时一样,伸手抵在胸前。

“同样的,这里也有净土。因此,当我领悟这点时,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净土。”

阿福重新端正坐好,双手伏地深深行一礼。

“谢谢您听完这漫长的故事,我就此告辞。请您不要责怪阿岛。”

阿福离去后,尽管红轮西坠,阿近依旧独坐黑白之间。她内心纷乱,彷如双腿瘫软般无法站立,也不想和阿岛见面。

旁人看来,此刻阿近像是陷入沉思,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凝望着心中凌乱纷飞的片片记忆。纷飞纸片般的记忆残骸忽远忽近,时而贴在脸上,时而飘落肩头。从中可看见松太郎童稚的脸、淋着冰雨背他回到驿站的父亲,和人们提在手中的灯笼。

还有,良助那好胜的表情、腼腆地向阿近微笑的双眸。另一张纸片飘过耳边,传来喜一豪迈的笑声,及年幼的阿近追在哥哥身后奔跑的脚步声。哥,你要去哪儿?也带上我嘛。

而后,她看到愁容满面的建材商藤兵卫。映出他悲苦笑脸的纸片翻飞,背面是他开的殷红的曼珠沙华。下一瞬间,少女阿贵朝天际伸出手掌想承接那年初雪,双颊冻得泛红。接着,画面浮现清太郎抱起昏厥的阿贵时的侧脸。

纸片翩然飞舞,没有平静的迹象,阿近心绪紊乱不已。

这时,纸门开启,婶婶阿民唤道:

“阿近。”

一转头,她发现走廊完全笼罩在薄暮中,连阿民看起来都只是团黑影。

“客人早就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近移膝面向婶婶。阿民轻盈地走进黑白之间,终于自黑影现身。瞧见坐在一旁的确实是平常的婶婶,阿近突然一阵鼻酸。<dfn></dfn>

“哎呀,你也哭啦。”

阿民微微睁大双眼,露出苦笑。

“我也……?”

“因为你一直窝在房里,阿岛从刚才便消沉的泫然欲泣,呓语般地说她太多管闲事、没脸见小姐,连八十助都不知如何是好。”

个性严谨的大掌柜,见平日可靠的女侍总管如此颓靡失神,一时手足无措。不管厉声训斥或柔声安慰都是起不了作用,他只好拜托阿岛别再哭泣。

“没多久,八十助竟掉起泪,这可比壮汉生病还罕见。若是他和阿岛手牵着手痛哭,我就要请老爷在东两国搭个野台。这么有趣的表演,肯定能招揽不少观众”

阿民讲的一脸认真,阿近不禁有气无力地笑道:“婶婶,您也真是的。”

“阿岛到底是怎么得罪你的?”

阿近于是吐露详情。没想到,客人带来黑白之间的奇异百物语,她还没告诉叔叔伊兵卫,反倒先说给婶婶听了。

听完石仓屋灭亡的故事,阿民表情没太大变化,仿佛在厨房后门与卖菜、卖鱼的小贩闲聊。

“所以你生气啦?”

阿近答不上话,不自觉的手抵胸前,恰巧与阿福之前多次出现的举动一模一样。

手掌传来心脏的跳动,当中带有怒意吗?

“阿岛姐没有恶意。”

“可是你在生气吧?看你的脸就知道。”

这感觉像遭人践踏,阿近好不容易找到话语形容。她胸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不甘心一句“这种事全看你怎么想”,便轻松将她击退。

我们心中存在着亡灵,也存在着净土。要真这么简单,岂会有人如此受苦?

“原谅阿岛这次吧,她是个称职的女侍。”

阿近无意把阿岛赶出三岛屋,婶婶这么说反而令她有些怯缩。

“我、我明白。”

“那就谅解她吧。”语毕,阿民微微一笑。

“明天喜一会来。”听说已收到通知信。

“我也很清楚,他不是会让你朝思暮想的哥哥。不过,见面后总会觉得怀念吧,要是你能开心就好了。”

阿民沉稳地笑着,阿近不由得心生困惑。婶婶难道对石仓屋的遭遇没任何想法吗?

阿近开口一问,阿民望向染成暗红色的拉门,似乎略感刺眼。

“那故事的确诡异到可能教人噩梦连连,但比起恐怖,不如说是悲哀。”

“您是指阿彩小姐?”

“不,不对。”阿民摇摇手。“是那个遭指责怀疑人家姐弟情谊,最后背着黑锅丧命的资深伙计。”

宗助。

“他死后不死还担忧着店里的未来,以亡灵的姿态现身吗?可是后来完全没提到他的事。”

经阿民这么一提,阿近才发觉确实如此。

“如同阿福小姐所说,亡灵存在人们这里。”阿民拍一下胸口。“然而,不管再怎么忠诚,他终究只是个伙计。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无人挂念,在不在心中都一样。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悲哀的地方。”

她的口吻夹带几分愤懑。

“那个叫阿吉的媳妇也是,明明没犯错,却卷入石仓屋的不祥事,落得悲惨的下场。”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阿民低语。

“阿吉小姐吗……”

“没错,她可能至今仍困在镜中,也可能在阿彩和市太郎死后已获得解脱。”

倘若她还囚禁在里头,谁有办法救她脱困?

阿民像在担心手下的女侍生病般,面色深重的陷入沉思。

“阿福小姐只字未提她大嫂后来的情况,对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会在意,反而奇怪。”

我也……压根没想到要问她这件事。

阿近没再接话。

那晚风势甚急,辗转难眠的阿近,听见三岛屋梁柱发出沉甸甸的挤压声。

她心底也响着同样的声音。

满屋作响 第二节

翌日辰时(上午八点),喜一抵达三岛屋。

虽说时值晚秋,但朝阳已高高升起,伙计忙着为开店做准备,提袋师傅则着手上工。阿民向阿岛交代完家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后,刚走到后巷的工房,便又被唤回。

要么就早点来,要不晚点到也罢,真不会挑时间。阿近脑中马上闪过这个念头,她不禁厌恶起对哥哥如此坏心的自己。

待会儿和哥哥见面,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当坐在厨房进门台阶上、由阿岛忙洗着脚的喜一转头望向她时,这些无来由的担忧顿时烟消雾散。

“阿近。”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点腼腆,踩着脸盆便站起身。他两颊通红,双目明亮,也许是难为情,频频以拳头搓着脸。

“哥。”

阿近好不容易应了这么一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旁的阿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往喜一脚边抓起准备用来擦脚的手巾蒙住脸。

“好啦、好啦。”阿民莞尔一笑,双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先进来再说吧,喜一。”

伊兵卫、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对坐。这当然不是在黑白之间,壁盒挂着惠比寿钓鱼图,高大的信乐烧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栗枝,上头还结着三颗色泽漂亮的刺果,看似随意插在瓶中,其实极为讲究。壁盒旁的橱架上,摆有青瓷香炉和纸雕石狮。罩着驱魔用竹筛的石狮睁着一对大眼,相当可爱。一旁则是阿民亲手以沙包堆叠成的不倒翁,顶端是尊微笑的红色达摩。

几经犹豫,阿近选择初到三岛屋时穿的和服,也就是离开川崎驿站时的老家时,喜一看过的那身打扮。

仔细一想,她离开丸千已三个月。在与哥哥见面前,她一直以为只是短短三个月,真和喜一并肩而坐,才察觉三个月有多漫长。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到三岛屋拜年。自上次一别,你愈来愈有威严了。哥哥和嫂子处得融洽吗?丸千的生意可好?双方就近况及商事寒暄一阵。

聊了约半个时辰后,喜一拿出准备的礼物。那看来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陆续打开行李和包袱,取出里头的东西。

“哥,这些全是你背来的吗?没人随行?”

“参拜御大师的香客都在秋季涌来,大伙儿正忙着呢。这种时候哪还能待人来啊,况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礼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诸如干货、酱菜、川崎驿站知名的糕饼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单全收,接着,喜一一本正经地取出最后一个包袱。

解开一看,是两份包装好的物品。

“这是家母亲自为婶婶和阿近挑选的。”

“可以打开吗?”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头磨蹭鼻子,直说“请”。

阿民雀跃地掀开包装纸,惊呼一声。“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带。虽然皆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暗色,但赠送阿民的缀有金银丝,样式沉稳,给阿近的则偏红。两条都是雪持纹。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

阿民小心执起腰带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为灿烂。

“正适合接下来的时节,眼光真是独到。”

“这可是上等货。”伊兵卫很高兴。“送给阿近是理所当然,难为对阿民也这么用心。”

这是你才有的特权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乐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是京都一带的织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订购的。”

喜一开心得脸红泛光。“没错,加贺布庄的掌柜是店里的常客,我们请他帮忙……”

“那不就很早便开始安排?”

习惯客房里的气氛后,喜一现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启程前往江户后,娘随即着手准备。”

阿近将腰带贴着胸口,点点头。

“爹说难得从加贺买来这样的好货,干脆做成友禅染吧,,娘却觉得如此阿近就不会穿了,考虑很久。”

的确,若制成高雅华丽的友禅染窄袖和服,阿近打开一看,只会马上收好。阿近很高兴父亲有这份想让离家的女儿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亲能体谅自己当下的心情。

雪持纹并非单纯撷取冬日景致。此种图案呈现出植物柔软枝叶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样,蕴含即将摆除积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来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岛屋生意兴隆,并以积雪比喻阿近,寄托着母亲“请多多关照女儿”的愿望。至于阿近的雪持南天,则是期许她能像南天竹一样持续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借用南天竹“转难为安”的意涵。

娘明白这些对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会一直想着你。感觉母亲的话声透过鲜艳的腰带传来,阿近用力闭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样。你拿着腰带左看右瞧,兴奋地说着。她当然也清楚图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颊贴着腰带、频频点头,回应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会好好照顾阿近的。

“虽然我常往来老家和江户。”喜一搔着头,“却第一次这么害怕遇上盗贼。假如这两条腰带遭窃,我可没脸回家。”

“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卫怪腔怪调的慰劳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着头,强忍泪水。

笑声暂歇时,喜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不只阿近,连阿民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喜一,你没吃早饭吗?”

喜一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不,我……”

“就算是清晨从川崎出发,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该不会昨晚便抵达江户了吧?”伊兵卫问。

“其实……”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他过于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达江户,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岛屋,便先在常光顾的商贾旅店过夜。然而,尽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点,他却食不下咽。

“见到阿近前没胃口,对吧?”阿民看出端倪,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见着面,松了口气,肚子便饿起来。”

阿近有个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温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唤来阿岛,满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礼物,同时起身为喜一准备早饭。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卫负责招待。只见羞红脸、满头大汗的喜一,与噙着泪水低头不语的阿近,仿佛在比赛互不讲话。

“阿近,麻烦招呼一下喽。”

听端来早饭的阿民这么吩咐,伊兵卫也跟着离席。

“你们想必有很多话想谈。喜一,你别客气啊,就当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头的汗,以走调的声音应道:“好,谢谢叔叔。”伊兵卫微微一笑,推着阿民的背走出房外,关上纸门。

阿近拭干眼角的泪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饭,喝口味汤,嚼着酱菜。

远离喧嚣街道的房间里,流动着一丝温暖与一丝悲戚,只听得见喜一进食的声响。

阿近明白,哥哥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他像调皮过头而挨骂的任性少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叔叔和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谢他们。”

“爹娘还好吗?应该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里塞满饭的缘故,喜一思考好一阵会儿才回答:

“他们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担心着你。”

喜一搁下筷子,以拳头擦拭眼角及嘴边。他热泪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只胆小的狗,不断眨眼。

阿近看得心里难过,很想扑进哥哥怀里,一起抱头痛哭。但她终究还是忍住,这样会打翻餐盘。

“不过,娘常讲,阿近离开丸千是对的,到三岛屋比呆在家里好多了。爹有时会厉声训斥她,说她老想着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

那幕情景浮现眼前。

真想见爹娘一面。难以压抑的思绪不断涌现,阿近的泪水终于溃堤。

“对不起。”

喜一手覆膝盖,弓着背,朝阿近磕头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缩成一团。

“我知道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刚在这里安顿下来,至少得等个半年才能碰面,这点道理我还懂。”

喜一低头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哥,你真是个傻瓜。”喜一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阿近同样眼泪迷蒙。

“我不是不想见你们!哥,谁说你不能来看我!”

阿近大叫一声,扑向喜一。两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泪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这顿早餐最后平安收场。在这对放声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饭和味汤仍冒着腾腾热气。

泪水冲走卡在喉头的畏缩胆怯后,兄妹俩顿时涌上许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两人仿佛回到小时候,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打断对方的话,一会儿抢对方的词,聊得欲罢不能,喧闹不休。就算挂袖上的惠比寿起钓竿,将稠鱼夹在腋下掩耳逃走也不足为奇。

父母虽称不上精神百倍(毕竟阿近都不在身边),仍照旧过日子,脸上也偶有笑容。阿近逐一关切怀念的伙计们最近工作的情形、常往来的邻居近况,并收进心里。

她将最想问,同时也最难开口询问的事,摆在最后。

“波之家的人过得如何?”

原本滔滔不绝的喜一,顿时支吾起来。“恩,这个嘛……”

“阿姨似乎仍是老样子,病情时好时坏,虽然已经好很多,但整个人瘦了一圈。叔叔说想带她去泡温泉疗养。”

喜一至今依旧称呼儿时玩伴良助的父母为“叔叔、阿姨”,阿近也自然地跟着他这么称呼。

那天,良助被人用门板抬回家时,波之家的阿姨看到良助凄惨的死状,登时如遭踢倒的木头般砰然倒地,从此卧病不起。阿近没再见过面,只听闻她变得像游魂一样。

“叔叔没问题吧……”

“叔叔很坚强,比爹还振作。”

喜一面带歉疚地缩起宽厚的肩。“当时就是叔叔率先声援我们,松太郎干的事是松太郎的错,与丸千无关。”

身为丸千伙计的松太郎犯下杀人重罪,即使阿近的双亲被以管教不周的罪名押送入监也属正常。查封丸千,没收营业执照及股份,财产全数充公亦不无可能。此事不乏前例。

而挺身阻挡这一切的,正是波之家的主人。旅馆工会的伙伴也竭力相助,避免丸千就此瓦解。

大家总是告诉阿近“不必操心”,加上阿近早没有余力分神,所以她一直置身事外,不清楚详情,只晓得最后官司以缴罚金了结。

实际上,背地里应是偷送了高出罚金数倍的银子,否则官府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笔钱不出自丸千,波之家恐怕帮忙不少。

解决官府的事后,阿近的父亲自觉无法再和波之家一起做旅馆生意,打算收起丸千。那时,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也是叔叔。

——这次的不幸并非在场任何人的错,真正的坏蛋已死,是良助运气不好。不过,你们的女儿阿近还活着,想想她该有多痛苦。假如只有你们夫妻俩,不管要关闭丸千,离开川崎驿站四处云游,或死在外头,都是你们的自由。但你们绝不能从阿近身边夺走这个家,不能让阿近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从小看这孩子长大,更何况她差点成为我家媳妇。阿近可不单是你们的女儿啊,别再让她伤心难过。波之家的叔叔曾在丸千的里间,恳切地向她父母讲道理,阿近依稀记得此事。

然而,阿近当下只听进“都是她的错”,于是怀着苦涩的心情逃离。唉,连波之家的叔叔也认为我是元凶。阿近仅能以这样的观点思考。

“爹说一辈子都不敢再脚朝波之家睡觉。”

如今,阿近已能毫无犹疑地赞同喜一的话。

“嗯,我也这么认为,真的非常感谢叔叔。”

喜一抬起头,凝望阿近的双眼一亮。

“他见到我总会问:阿近过得如何?有没有托人从江户捎话回来?阿近虽住在亲戚家,但寄人篱下难免觉得抬不起头,快去看看她吧。昨天我出发时,他还专程跑来送行。”

——她该不会终日以泪洗面吧。喜一,阿近的事拜托了。

阿近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干,差点又扑簌落下。

“没想到这次换你主动问起波之家的叔叔。”

喜一像望着什么微弱却耀眼的景物般,由衷感到开心。

“你变得坚强不少。”

果然来江户是对的,这里很适合你。阿近对喜一眨眨眼,回以微笑。

“才不是这样,但,也对,或许是伊兵卫叔叔的奇怪疗法发挥了功效。”

先前她没什么确切的感受,直到今天与哥哥见面后才恍然大悟。没错,不知不觉间,我不再深陷黑暗的坑洞。双手抱膝,额头紧贴膝盖,口中溢满泪水——我已跳脱这样的心境。

“奇怪疗法?”

对方是喜一,应该不需要隐瞒吧。“跟你说……”阿近娓娓道来。由于内容颇长,阿近原本只想告诉他梗概,却愈讲愈巨细靡遗,包括曼珠沙华的故事、会吞噬人的房间及遭囚禁其中的女人的故事、映照出畸恋的镜子的故事。第三则谈的恰巧是姐弟相恋,阿近虽有点担心哥哥觉得尴尬,仍详尽道出始末。喜一睁大眼睛,听得相当投入。

“所以,我也在黑白之间坦然说出关于良助先生和松太郎先生的过往。”

语毕,阿近才猛然察觉喜一脸色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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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满屋作响 第三节

“哥,你怎么啦?”任凭阿近声声叫唤,喜一都只呆坐原地,像是失了魂。血色尽褪的脸庞,冷汗直冒。

“哥,振作点!”

阿近抓住喜一的肩头使劲摇晃,哥哥的双眼这才回神,然而阿近看得出,他眸中明显带有阴郁之色。

“为何对奇异百物语的事如此惊讶?哥,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

喜一不安地转动看似无比沉重的眼珠,望向阿近。

“伊兵卫叔叔让你听这些可怕的故事,未免……”

太异想天开了吧,喜一愈说愈小声,最后低下头。

“叔叔没有强迫我,起初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还曾气他趁乱丢来烂摊子,但现下我已不这么想。”

仅仅听过三位访客的故事,阿近内心便有所变化,自良助死后,在阿近心中扎根、开枝散叶的某物日益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样东西落地生根,逐渐成长。阿近认为这是好现象。所以她愈来愈坚强。

“你发觉自己并非唯一不幸的人,从中获得了些许救赎是吗?”

听着喜一空洞的询问,阿近用力摇头否认。“哥,我没那么精打细算。”

阿近拼命思考,绞尽脑汁找寻适合的话语。

“不晓得怎么形容才好……应该说,我想借由听别人不幸的遭遇,了解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与其一直处在不明不白的状况下,害怕的东躲西藏,不如试着面对。”

嗯,虽然解释的不甚充分,却是目前最稳当的说法。

“阿近。”喜一依旧兀自冒着冷汗。“你做这么可怕的事,在这个家里没遇见什么骇人的东西吧?”

“骇人的东西?”

我只是听故事而已……阿近正要开口,又硬生生把话吞回去。

她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哥,莫非你看见了?”喜一旋即缩起身子,像在闪躲她的问题。

阿近由推测转为确信。哥哥并非单纯在思念女儿的爹娘催促下,担心妹妹近况才来到江户,而是为了其他原因,一个更急迫的原因。

“丸千有事对吧?”她益发温柔地轻抚哥哥的肩。

“家里发生异状,你放不下心。所以急忙跑来找我?”

喜一没点头,只颓然垂首,忽然浮现疲惫的神色。

阿近背后再度涌现寒意,但这次一股觉悟贯穿其中。

“哥,请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语气平静地问道,并取出怀纸塞进喜一手中。喜一如梦初醒,以怀纸擦脸,吁口气。

“你到这里的半个月后……”

松太郎的亡灵出现在丸千。

起先,喜一只当那是梦。

“某天半夜,就像人们常说的,他来枕边托梦。”

喜一猛然惊醒,发现松太郎一脸苍白地低头看着他,正想开口,松太郎便倏然消失。

“他的穿着和那天一样。”

相同情况接连发生两三次。由于一直憋在心里难受,喜一拐弯抹角地向双亲打听:最近是否梦见过松太郎?

父母似乎没遇上这种事,喜一姑且放心不少。

之后,松太郎仍持续出现,但每当喜一想和他说话,他就消失不见。

“我猜他或许是感到寂寞,决定去看看他。”

松太郎的墓位在有交通要道经过的山里。他的死法并非平常,得妥善安葬,所以供养也毫不马虎。只是,终究不好葬在驿站附近,于是他孤伶伶地长眠此地。

喜一打扫过墓地,搁下一杯酒才返家。不过,当天夜里松太郎又短暂现身。

“那家伙消失后,我出声问:松,你有话想告诉我吗?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假如办得到,我会听你说的。你出来吧,别再躲了。”

就这样,隔天起,松太郎大白天也出现在丸千。以两天一次的频率,突然现身走廊转角、房间角落及后院柴堆旁。甚至有次待喜一步出茅房时,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每当我一察觉,他便迅速消失。”

仿佛在表示:只要喜一能看到我就好。

喜一说着又微冒冷汗,阿近却十分冷静。尽管感觉的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那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相反地,是太过安静坐着的缘故。

“大家都看得见松太郎先生吗?”

喜一睁大双眼,摇摇头。

“只有我看得到,阿松似乎只让我看见他,爹娘和其他伙计都没发现。”

阿松这个称呼,瞬间唤醒阿近胸中那烧灼搬的怀念与悲切之情。她不禁握紧拳头。

“因此,每回见到他,我总会试着和他交谈。你有话想告诉我吧?我会仔细听的,你就好好跟我讲吧。”

松太郎恨我。喜一淡声道,并未提高音调。

“我做了那种事,也难怪他会恨我。所以我想,一定要听他吐露心中的怨恨才行。”

“是嘛,我早有这种觉悟。”

阿近直率地说。喜一闻言,目光稍稍缓和下来。

“好久没听到你这么泼辣的口吻了。”

阿近松开拳头,按着嘴。喜一朗声而笑。

“可是,阿松仍不发一语。他老望着我,明显有话说,但就是不开口。”

在这过程中,喜一隐约有所感觉。

“他看来有些困惑。”

“困惑?”

“恩,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不晓得该前往何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此徘徊。

“想必他是到不了极乐世界而彷徨,不过……”

喜一搔搔发际侧着头,已不再冒冷汗。

“他并未心怀怨恨,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觉得他像迷路的孩子,喜一再次强调。

那时,丸千的父母提起想上江户探望阿近,喜一反倒加以阻拦,他劝父母,最好等过一阵子,阿近习惯三岛屋的生活再谈。

“然而,看到松太郎那副神情,我不禁担心他也会在你面前现身。”

但喜一忍耐下来,最后才向父母提议:不如由我代替你们去江户看看吧,爹娘突然要探望阿近,还不是时候。

“爹娘托你传话,是吗?”

“恩。”

喜一也同样百忙缠身,不可能立刻动身。当他为工作四处奔波时,松太郎再度出现。

喜一摆出从小到大惯有的兄长架势,在心里严厉地训斥他,阿松,你没去打扰阿近吧?要是你已这么做,马上停手。我接下来要到江户找阿近确认,假如阿近对你心生害怕,我就拆了你的墓,给你好看。

他的想法似乎成功传达给松太郎。

“他不停摇头。”

仿佛在表示,喜一哥担心的事我没做。

接着,松太郎的亡灵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倏然消失。那模样既不可怕,也不惹人生气,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就在半个月前。”许久未见的松太郎来到喜一枕边,“他头一次向我开口。”

——喜一哥。松太郎端正地跪坐。

——之前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时迷路,让您担心了。

他行一礼,哭丧着脸。

——但我终于知道去处,今后将前往哪里,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喜一细看才发现,松太郎的衣服上溅有血迹。

喜一问道,你要去哪儿?黄泉吗?

“他杀死良助,不可能到极乐净土。我猜他是要前往地狱,顿时替他感到难过。”

你没给我添麻烦,如果你不想去那地方,就别去。倘若只有我看得见你,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你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喜一梦呓般的说一大串话。

阿近胸口一紧,这很像哥哥会做的事,也很像松太郎的作风。

“松太郎先生怎么回答?”

喜一皱起粗眉低语:

“他说,有人频频呼唤我,我似乎该往那儿去,我走了。”

有人呼唤?

——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是我的住处。

所以我决定遵照指示。松太郎宛如放下心中的牵挂,微微一笑随即消失。

此后,他便不再出现。

“我接连观察两、三天,确认阿松会不会又现身。”

但经过六、七天,始终不见他的身影,松太郎离开丸千,明白他彻底消失后,喜一心慌起来。

“我不禁想,糟糕,搞不好这下他改去三岛屋。”

果真如此就来不及了,我该尽力留住他才对。松太郎的遗憾与悲伤,绝不能由阿近承担。

“我大为惊慌,连忙赶来。”

到这里后,发现阿近居然模仿起百物游戏,难怪喜一吓得脸色惨白。

“这种游戏会招来鬼怪,你应该晓得吧。”

“我知道,可是……”

阿近不明白。

“我没见过松太郎先生的亡魂啊。”

“真的?”

哥哥的眼神满是央求,阿近颔首,朝他手肘打了一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你,松太郎先生不在这里,没听人提过类似的情形,叔叔婶婶也不会瞒我才对。”

这样啊……喜一摩挲着脖颈。

“一想到你可能被那家伙的亡灵缠上,我就担心的坐立不安。”

喜一下定决心,若真是那样,便要抓着松太郎的后颈,将他带回川崎驿站。

然而,另一方面,喜一也害怕与阿近相见,他自觉没脸见阿近。处在两股思绪的夹缝中,喜一的内心摇摆不定。

他的体贴,直透阿近心坎。

“你打算怎么揪住亡魂的后颈?”

“当然得靠斗。总会有办法,因为他是赢不过我的。”

阿近扑哧一笑,应道:“恩,没错。”她觉得哥哥和松太郎一样可怜。

不,不知是可怜。

喜一对良助怀着一份歉疚。

“他若是不在这里……”喜一环视房内,吃剩的早饭、倾照的阳光、挂袖上惠比寿的富态笑脸映入眼帘。

“松太郎那小子是去什么地方?”

谁知道亡灵会去那儿呢。

阿近挂记着一件事。“他说有人在呼唤他?”

“是啊。”

“之前他出现在丸千时,神情一直像个迷路的孩子?”

喜一颔首。“有什么不对劲吗?”

阿近灵光一闪。“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吧?”

松太郎现身丸千时,阿近刚开始收集奇异百物语。

“我和建材商藤兵卫先生会面,恰巧是那时候。”

聆听曼珠沙华的故事,深深受对方的话语吸引,阿近自然地想到松太郎,忆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往事。

“但,你之前也应时常想起过往啊。”喜一脸皱成一团,“别说一天,你根本片刻都无法忘却那件事不是吗?”

“恩,没错,可是……”

自从在黑白之间与人对谈后,阿近的回忆方式产生变化。

“先前的情况与其说是想起,更像突然浮现脑中,让我既难过又悲伤。我总是急忙压抑,不会主动忆起或思索。”

那就如同遭受痛苦的往事袭击。

“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后,我的心境有所转变。我试着唤起,并勇敢面对过去。”

所以她才会向阿岛吐露一切。

“因此,松太郎先生会出现在丸千,可能是我呼唤他过来的。”

话一出口,阿近益发确信这番推测,不由得紧握双手。

“等等!”喜一打岔,拿起餐盘上的茶碗,喝口冷茶。

“果真如此,为何阿松不在这里?”

喜一以另一双手比着他和阿近之间。

“他受你‘呼唤’而迷途,又因听见‘呼唤’得知去处,离开丸千。那他不是该来找你吗?”

阿近闭上嘴,注视着哥哥。喜一摆出“我的推论比较合理”的神态回望她。

“这倒也是。”阿近让步。

“没错,”喜一应道,“毕竟你希望唤来的不是阿松,而是良助吧。”

一时快口说过头,喜一瞥见阿近的表情,登时脸色发白,“啊,对不起。”

他面孔明显失去生气,身体也仿佛瞬间缩小。

“抱歉,刚才是我多嘴,是我不对,你别露出那副神情嘛。”

“不是的,哥。”

“明明就是,都怪我说出不该说的话。”

“不是这样。”

阿近加重语气,打断哥哥的自责。

“我心里完全没有他。”

——良助。

阿近的声音无比空洞。

“在哥哥提起前,我几乎没想过他。”

“可是你……”

喜一颇感诧异。他血色尽失,双目游移,没料到阿近会对哥哥讲这种话。

“松太郎的事你也刚听到,不是吗?接连回忆那么多过往毕竟太勉强。”

“我一直思考着松太郎先生的事,方才提过,我时常想起他的种种。”

然而,阿近不曾缅怀过良助。

她胸中吹起阵阵冷风,身体异常沉重,仿佛快从座位陷下。

喜一应道,像要说服自己般猛点头。

“你只为良助感到悲伤,就你而言,他遭到杀害根本是祸从天降,好比天上掉下一块巨石将他活活压死。你无能为力,才会什么也没想。无法像待松太郎那样,思考当初怎么做不对,怎么做才好。”

是吗?阿近试着凝视内心,真如哥哥所说的吗?

“你觉得不该将良助与松太郎混为一谈,你对良助多一份珍惜之情。”

是这样吗?

阿近蓦地脱口而出:“我究竟心归何方?”

打开老旧的行李箱,发现底端放着一个令人怀念的玩具。不记得何时放进里头,但确定是自己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马上认出,啊,这很重要。尽管一度遗忘,却真的非常重要,之前甚至没想过它是如此宝贵。

这类念头不断涌现。

看得出喜一的慌张,现下他不仅眼神飘忽,连身体都晃动起来。

“你、你怎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心归何方,这什么意思?

“哥。”

“啥事?”

“松太郎先生到我们家满一年的时候,你曾和爹吵架,在仓库里关了三天之久。你还记得吧?”

喜一唇畔流露一抹苦涩,随即应句“我忘了”,明显地言不由衷。

“当时有人目睹松太郎先生头抵仓库大门,向你说了些话。哥,你听到什么?你是听进松太郎先生的话,才离开仓库的吧?之后,你对松太郎先生的态度就和善许多。”

喜一仍在撒谎,“我忘了,我不知道,也不记得有这件事。”

“是关于他的身世吧?”

“像他那样的孩子,哪有身世可言。”

“一定有。他不是告诉你当年被抛下悬崖时的真相吗?他是遭谁抛弃?为什么要舍弃他?”

喜一面如白蜡,唯独表情还在逞强,重复一次“我不知道”后,突然虚脱道:

“要是听到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忘。”

他辩解似的小声补上一句。

“那时候……他只是向我道歉,一直向我磕头谢罪。我边听着,就决定不再欺负弱者。”

这下阿近也看不出哥哥这番告白究竟是真是假。

“讲到欺负弱者,不只你曾这么做。”

两人沉默半响。双方的立场、相互连接的桥梁,及区分彼此领域的小树篱,仿佛都在这片静默中重建。

喜一微微颤抖,抬起头:“阿松到底在哪里?”

听喜一的口吻,恍如松太郎仍活在世上,还在丸千工作,只是外出后一直没回家,他才出言训斥。他会在哪儿游荡?

“我能暂时叨扰一阵子吗?”

“当然,叔叔和婶婶正有此意。”

喜一竖起眉毛,“我要严加监视,松太郎要是躲在这里,看我不把他揪出来。”

他这语气,不像对亡灵,反倒像对活人喊话。

“哥,真是怀念。”阿近感叹。

她怀念过去,怀念起那件事发生前的每个人。

喜一望着阿近,阿近也回望哥哥。

“别这样。”喜一说,“我又要哭了。”

于是,喜一暂时住在三岛屋,跟着伊兵卫和阿民连续参观几天名胜后,喜一表示“想学习三岛屋做生意的方法”,便勤奋地埋头工作。阿民也不禁称赞喜一是个刻苦耐劳的青年。

而松太郎的亡灵始终不曾出现。喜一和阿近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那他究竟是被召唤到什么地方?”

岂料,答案来自意想不到之处。

满屋作响 第四节

喜一停留在三岛屋的第六天,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上门拜访阿近。

他带着一名侍童随行,一来便说:“在下冒昧打扰,自知失礼,请容我见阿近小姐一面。”神色匆忙的清太郎被领至里间由阿民接待,阿近、伊兵卫、喜一则躲在纸门后窥看情况。兄妹俩这是遵照叔叔和婶婶的吩咐。

清太郎面容憔悴,眼袋微微浮现黑眼圈。阿近感到心神不宁,难道阿贵小姐有什么异状?既然清太郎先生指名见我,一定是为此事而来。

最近早晚天气明显变冷了。越后屋少爷都到哪儿赏枫?阿民气定神闲的话家常,清太郎也规矩应答,但眼神飘忽,看得出他的焦急。就在阿民谈起三岛屋今秋的新商品时,清太郎终于按捺不住地打断她的话,移膝向前。

“夫人,真抱歉。在下来访是想和阿近小姐见面,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阿民装蒜道:“哎呀,您这么急吗?很不巧,阿近刚好有事外出呢。”

她取来茶点请清太郎享用。清太郎痛苦地喘息,似乎努力想配合阿民,这一切阿近全瞧在眼里。

“叔叔,我……”她手搭上纸门,却遭伊兵卫和喜一拦阻。

“为什么阻止我?”

“我想让喜一多看清太郎先生几眼。”

伊兵卫神情认真,眼中却闪着一抹兴味。而喜一同样一脸认真。

“阿近,他是谁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难道你忘啦?安藤坂有座会吞噬灵魂的可怕宅邸,他就是说故事那人的亲戚。”

“他是草鞋店的少爷。”伊兵卫从旁解释。“他不爱玩乐,也很有生意头脑,风评不错。”

“是个好男人吗?”

“不少人上门提亲,似乎都遭到拒绝,他总是对外说,我还不够成熟,要成家还太早。”

伊兵卫什么时候对清太郎的事这么清楚?

“看着真不顺眼。”喜一鼓起单边腮帮子。“讲这种好听话的家伙,都不是好东西。”

阿民在客房里比手画脚,说得相当起劲。清太郎一直在忍耐。

“真是的,为何要这样欺负他?”

阿近正想起身,伊兵卫拉住她的衣袖。“再等会儿。”

喜一推开阿近,靠向纸门,双眼凑近仅一寸宽的门缝。

“是个足以上台当演员的小白脸呢,我不喜欢这家伙,声音跟猫咪似的。”

叔叔,难道他对阿近纠缠不休?喜一目露阴色问道。“恩……”伊兵卫沉吟一声。

“哥,拜托,眼前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

“你才是,生什么气啊?”

“我没生气,只是想提醒你这样待客太没礼貌。”

两人说话速度加快,音量也越来越大,纸门后的谈话差点传进客房。阿民察觉此事,便提高嗓门。“就是这么回事,越后屋少爷。我们三岛屋这次可是相当有热忱,甚至打算投入身家财产,赌这项设计能大卖。”

哦,这样啊。清太郎无力地垂落双肩。

“对了,我家老爷说,难得和越后屋少爷有这个缘分,也想试着涉足草鞋鞋带的领域。由三岛屋缝制,交越后屋独家贩售。托您的福,如今三岛屋破获好评,仅次于越川和丸角。然而,尽管我们的产品已具有等同那两家店的水准,却始终屈居第三,一定要有新的创意才行。”

阿民讲得真好,伊兵卫低语。

“草鞋的鞋带?有意思。”

“普通提袋店不做这种东西吧?”喜一眉头微蹙。伊兵卫笑道:“就是这样才好。”

“你们也真是的……”

当阿近忍不住发火时,清太郎忸怩不安地朝聊得起劲的阿民伏地一拜。

“夫人,真对不起。在下此次前来,是有急事想见阿近小姐。因为阿近小姐恐怕会遭遇危险,在下非常担心。”

纸门后的阿近倒抽一口冷气,阿民也打住话头,神情紧绷。

“这是怎么回事?”

阿民口吻倏地转为严厉,清太郎一时受到震慑,还犹豫着如何回答时,阿民继续道:

“阿近是我家老爷兄嫂家的独生女,也是我三岛屋疼爱的侄女。我们肩负悉心照顾之责。您这位越后屋的少爷与阿近仅有数面之缘,何以无视身为叔叔婶婶的我们,如此关心阿近?我实在不明白。”

这……清太郎更是语塞。原本面色如土的他,现下惨白如纸。而后,他打定主意。

“那么,请容在下开门见山的问一句,夫人,最近阿近小姐可有任何不对劲?有没有害怕或苦恼之色?”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一旁的伊兵卫注视着纸门缝隙间清太郎的白净脸蛋,喜一则凝望着阿近。

“阿近会有什么烦恼?”

“没发生这些情形吗?那就好,是在下杞人忧天。只不过……”

“只不过?”

阿民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促狭语气,清太郎抬起脸。

“在下的姐姐阿贵,最近道出未曾有过的惊人之语。当中提到阿近小姐的名字,及另一个人……”

那人名叫松太郎……

喜一不禁发出“咦”地惊呼,清太郎诧异地望向纸门。阿近随即起身拉开纸门,冲进客房。

“清太郎先生,我是阿近,让您久等了。关于刚才的事,请问阿贵小姐究竟是怎么说的?”

一行人立即移往黑白之间,这次改由阿近与清太郎对坐。

“如同在下先前告诉您的,”也是是见到阿近后勇气渐增,清太郎憔悴的脸颊恢复红润。“阿贵姐目前住在越后屋的牢房。”

阿近闻言,顿觉眼前一暗。

“到底还是这样的结果。”

“是啊,不过那并非牢不可破的监狱。只是在出入口上锁、封死窗户,以防阿贵姐自行离开,但终究不同于一般房间……”

阿贵的起居由一名干练的女侍总管专门照顾,清太郎也天天去看望阿贵。

“跟姐姐说话,她都没反应,更别提主动和我交谈。只要见到她一切安好,我便梢感宽心。”

今天天气很好呢。最近早晚的菜色不错。厨师的手艺有进步对吧?面对面言不及义地闲聊后分别,这样的情况反复上演。

“阿贵姐总在发呆,目光黯淡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就算彼此视线交会,她也仿佛浑然未觉,绝不会转开脸、点头或挪动身体,活像一尊人偶。”

然而,事情发生在十天前的下午。

“我一如既往地去探望阿贵姐,发现她面朝窗户而坐。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她脸上。”

姐,这样很刺眼吧?清太郎出声道,温柔地将手搭在阿贵肩上,想帮她转个方向。此时,阿贵圆睁着的黑冷眼眸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起先我以为那是自己的身影。”

可是清太郎移开身子后,阿贵的瞳孔内仍有动静。说来难以置信,但清太郎认为……

“那像是有人横越阿贵姐眼底。”

“姐。”清太郎叫唤,接着在不惊动阿贵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近她的双眼。

不料——

“一名年轻男子从阿贵姐的瞳眸内回望我。”

清太郎矍然一惊,迅速退开,频频眨着眼。刹那间,那男子已消失无踪。不管怎么呼喊、摇晃阿贵,她的眼瞳仍如原本那般漆黑冷冽。

隔天,清太郎一早起来便前往探视阿贵,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相当在意,一天内三番两头地跑去,依旧没有异状。后天持续警戒,还是一无所获。

“我决定当成是自己眼花。”

但,第四天清太郎一踏进阿贵的房间,她便开口道:

——仓库开了。

阿近原本双手成拳置于膝上静静坐着,闻言全身一震。在座其他三人,叔叔与婶婶面面相觑,喜一则不断望着阿近与清太郎。他带着怯色看向阿近,凝睇清太郎时则目露凶光、张口欲言,一身防备的姿态。

“她真的这么说?”

面对阿近的询问,清太郎颔首,一副求助的神情。

“不知这样,我反问他,姐,着什么意思?”

——得晒衣服了。阿贵浅浅一笑。

阿近不由得战栗起来,紧紧握拳。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栖宿于阿贵体内。准备晒仓库里的衣服,代表宅邸在找寻新住户,满足饥渴时刻到来。

“是的。”清太郎颔首,与阿近交换会意的眼神。

“于是我想,得时刻盯紧阿贵姐,不能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清太郎下定决心,当天起便陪在阿贵房里。知道实情的双亲及伙计虽没反对,却深感不安,提议另找人伴随。只是,若有清太郎以外的人在场,即使是那名女侍总管也一样,阿贵便不开口说话。

和清太郎独处时,阿贵会喃喃自语。

——是客人呢。

——哦,宅邸有访客。

——好开心,真热闹。

清太郎恢复红润的面孔,再度血色尽失。见他同样紧握拳头,阿近突然有股冲动想执起他的手。她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阿贵姐每次开口,我便凑近窥探她的瞳眸。”

眼底空无一物,只映出清太郎的脸。但偶尔会突然像冒出蒸腾热气般,出现摇晃的朦胧影像。

“气派的红瓦屋顶、绿意盎然的宽阔庭院、白墙仓库,那是安藤坂宅邸的幻影。”

以为终于看见时,景象又倏然消失,清太郎不禁怀疑那是自己一时眼花,或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

“不,”阿近使劲摇头,“您没眼花。我认为清太郎先生看到的东西,确实存在于阿贵小姐体内。”

清太郎听了,僵硬的嘴角这才放松下来。

叔叔婶婶见状,互相交换个眼色。喜一尴尬地咳嗽几声。

“我说……”喜一开口插话。

“哥,等一下。”阿近这句话令清太郎瞪大双眼,“哥?”

喜一困窘地低头行礼。清太郎更显狼狈,急忙要重新端坐。

“真,真是失礼,在下还以为您是这里的掌柜先生。”

看来他是真将喜一错认为八十助。两人岁数有段差距,但喜一的沉稳气质确实与掌柜有些相似。或许短短数天内,喜一已融入三岛屋的生活。

“他恰巧从老家来访。清太郎先生,很抱歉。”阿近低下头,“我已把在黑白之间听到的故事全告诉家兄,因此家兄也晓得阿贵小姐与安藤坂的境况,请切莫见怪。”

不,哪儿的话。清太郎略显困惑的摇摇头。

“此外,阿贵小姐还有说什么吗?”

由于喉咙干渴,阿近的话声微微颤抖。

“她是在何种情况下,提到松太郎这名字?”

那是昨天的事……清太郎望着喜一迟疑地继续道。一提到松太郎,喜一的表情就变得像恶鬼般恐怖。

“阿贵姐说有访客,我便试着问,是哪位啊?”

阿贵微带笑意回答。

——一位叫松太郎的人。

“在下不晓得此人。虽然也有名为松太郎的朋友,可是阿贵姐应该不认识。”

清太郎进一步问:姐,那是你的朋友吗?

阿贵摇头。

——三岛屋的小姐认得他。

她回答得十分清楚,不可能听错。

——松太郎先生想和三岛屋的阿近小姐碰面,要是她能到这儿就好了。

哎呀,不对。阿贵摇摇头接着说。

——她一定会来见松太郎先生。

她不可能不来。

此时传来一声虚脱般的叹息,阿民握着丈夫的手,另一手按住胸口。

“啊,抱歉。听了这番话,心脏差点挺不住。”

仔细一看,她眼周已泛白。伊兵卫搂住她的肩。

阿近也感觉到有人环着她的肩,是哥哥。喜一原本恶鬼般的狰狞面容,转为见鬼般的神情。

“阿近,你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为什么他会知道松太郎的名字?松太郎怎会在那名叫阿贵的女人身边?眼看喜一就要口沫横飞地问个不停,阿近轻碰他的手说:

“哥,冷静点,用不着慌。松太郎先生究竟受谁召唤、前往何方。这下不都清楚了?”

喜一下巴频频打颤,自发生那起恐怖的事以来,阿近第一次见哥哥如此慌乱。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那幢莫名其妙的房子?”

“安藤坂的宅邸会四处寻求人们的灵魂,加上我认识阿贵小姐,才会系起这一切。”

透过阿近,安藤坂宅邸掌握到松太郎的行踪,呼唤他四处游荡的亡魂。

“那座宅邸就是这样的地方。”

真搞不懂,喜一双手抱头。清太郎捂着惨白的面颊,望着两兄妹低语:

“我问阿贵姐,松太郎是怎样的人,她告诉我……”

——他是个死人。阿近小姐心中有数,他为阿近小姐而死。

——所以阿近小姐不久后会来这里,她自己最清楚不过。

因为她被亡者附身。

“住口!”喜一怒吼。“这种话别再讲给阿近听!”

喜一冲上前想揪住清太郎的衣襟,却遭伊兵卫和阿民阻止。阿近拦着哥哥,强忍着激动的心跳。松太郎,没错,他是为我而死的人。

“阿近。”

伊兵卫抱着蹲在地上的喜一,沉稳说道。

“将你的事告诉清太郎先生,可以吧?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一旁的阿民颔首,眼泛泪光。

“你不说,清太郎先生根本弄不懂是什么情况。”

尽管一头雾水,清太郎仍非常担心阿近。

直到此刻阿近才发现,先前叔叔婶婶刻意不让她和清太郎相见,就是为了测试她会抛下清太郎不管,还是主动来到他面前。

“好,我说。”阿近转身面向清太郎。

满屋作响 第五节

隔天,于约定好的巳时(上午十点),阿近坐进清太郎派来迎接的骄子。后面另一顶轿子坐着喜一。阿近原本觉得坐轿子太夸张,步行前往拜访较不引人注意,清太郎却恳求道:

“前往堀江町的路上,您要有闪失,可万万不行。还是请您乘轿吧。”

闪失?难道会出状况吗?喜一侧头不解,阿近也因听了这话,内心更加不安。

“你没问题吧?”临行前,喜一叮问。

“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吗?”

经过一夜,随即又将与清太郎见面,喜一纯粹是担心阿近尴尬。但阿近过度解读,登时莫名光火。

“哥,我对清太郎先生没有特别的看法,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其实喜一没担忧到那种地步,只是有些在意,所以听得目瞪口呆。他转身悄悄眨眼,咦,阿近干嘛那么生气?

阿近打扮朴素,穿着向阿民借来的烙菊文小碎花和服,搭配银灰纵纹衣带,发髻上插着涂漆发梳。由于她连褂领和带扣都挑暗色系,伊兵卫乍看吓一大跳。

“像是要去守灵。”

“不过,选烙菊文或许不错。”阿民颔首。“受到迷惑前,最好保持主动迷惑对方的心态。”

不管栖宿在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为何,肯定是会蛊惑人心之物。

轿子平安抵达堀江町越后屋门。虽然听得见大路上的喧闹声,后头巷弄却十分安静,隔着树篱可望见庭院里的艳红枫叶。

右侧是间正面宽约三公尺的小型手巾店,后院想必是作业用的工房。一名裁下鲜艳绞染纹布专注缝制的工匠,瞥见出轿的阿近与喜一时,不禁瞪大眼睛。他旋即以肘轻撞身旁拿尺的同伴,附耳低语。对方听完也露出惊奇的表情,转头望向阿近他们。

越后屋虽是生意兴隆的批发商,却少有访客。难道是阿贵的缘故?阿近心头一寒,穿上轿夫摆好的鞋站起身,不料鞋带突然断裂。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一次造访别人家,自认对衣装,甚至鞋子都相当讲究,阿民也帮忙仔细检查过。然而,这刚换过的鞋带竟遭风刀切断似的从脚背,即接近正中央的地方绽裂。

这时,清太郎带着一名像掌柜的老人前来迎接。他望着呆立原地的阿近脚下,不由得发出惊呼,脸庞逐渐蒙上阴霾。

喜一快步奔来,“怎么了?”

阿近微微挪脚,喜一见状,颊面微微抽动。

“这应该是在暗示我,别那么快回去。”阿近莞尔笑道。

“请别放在心上。”喜一制止清太郎呼唤店内的伙计,撕破手巾迅速缠好鞋带。

“在您返家前,在下会帮您换新。”

清太郎惨白着脸低语,弯腰行一礼后,促请阿近与喜一进屋。

接下来,势必得先向越后屋的店主夫妇,即清太郎的父母问候一声,阿近的心情相当沉重。对方或许会明显流露出厌恶,那也没办法。搞不好为请她到越后屋,清太郎还惹来父母一顿臭骂。

然而,在阿近心中盘旋不去的诸多担忧,全是杞人忧天。

清太郎的父亲气质稳重,颇有大批发商老板的威仪,母亲则有张开朗和善的面容。听见两人的声音,明白其说话态度后,阿近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伯母年轻时,想必是个娇柔犹胜美貌、倍受众人疼爱的姑娘,能嫁入豪门并非偶然,阿近深有所感。越后屋老板愿意收容阿贵这名非亲非故的少女,视为亲人照顾至今,肯定也是爱妻央求的缘故。

此刻,两人和称呼阿贵“姐姐”的清太郎一样,很替阿贵担心。

而身为清太郎的双亲,见儿子意外带给阿近麻烦,更是难掩忧虑。夫妇俩一再低头道歉,阿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将小姐卷进这样的怪事,非常过意不去。”

“您想见阿贵的这份温情,我们很高兴,但这样真的好吗?”

看来,清太郎虽告诉父母奇异百物语的事,对阿近不寻常的痛苦遭遇却只字未提。端坐一旁的喜一也有所察觉,瞄了清太郎一眼,似乎想表达些什么。清太郎微微颔首、紧闭双唇,仿佛透露着:阿近小姐那段悲惨的过往,我岂会随便乱说?

阿近一直认为听过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后,清太郎会一改先前的表情,流露出冰冷或疏远之色。她早有觉悟,且自认这觉悟不会轻易松动,但现下心绪仍晃荡不已。不过,她并未感到不快。

阿贵的房间位于这座大宅的最深处。由清太郎带路,喜一守在后头,阿近走在漫漫长廊上,随处可见的屋舍扩增改建痕迹,如实反映出越后屋的繁盛。尽管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从厚实的梁柱、建材、榻榻米的色泽,不难想象越后屋富裕的背景,及不以此为傲的谦冲家风。

“对家母而言,安藤坂宅邸是她的杀父仇人。”

默默绕过一个走廊转角时,清太郎自怀中小包袱中取出一把钥匙说道。

“所以,她更为阿贵姐难过。我外公清六舍命救出的阿贵姐,如今仍被囚禁在那座宅邸里,教人既焦急又不甘心。”

喜一欲言又止,清清喉咙后开口,“清太郎先生不害怕吗?”

清太郎放慢脚步,“我?”

“您小时候不是曾遭门锁的邪祟缠身?就是安藤坂种种异象源头的那把仓库门锁。”

清太郎微微转头,皮笑肉不笑。

“其实当时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

长到某个年纪后,他才从父母口中得知详情。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做梦。”

清太郎紧握钥匙,摇摇头。“宅邸、仓库、外公、姐姐都没出现。只是,我常梦到一股宛如呼吸急促、饥渴凶猛的野兽鼻息紧追着我不放。”

一旦快被追上,我便会惊醒。

“梦中还会听见铿铿锵锵的金属声,起初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声音,眼下似乎懂了。”

阿近才要追问是何种声响,清太郎已绕过最后的廊角。

“就是这里。”他在一道白纸门前停步。

“前面便是阿贵姐的房间,原本是扇绘有图案的纸门,但后来重新换过。”

因为发现纸门上的图案不时变幻。

“这并非我的错觉,家母及照料姐姐的女侍总管也有同感。所以,为清楚看出变化,特意改成素面的纸门。”

阿近不禁屏息。“纸门的图案……”

清太郎望着阿近,点点头。“没错,我猜是变得与安藤坂宅邸所用的相同。”

据说是色彩鲜艳的华丽牡丹图样。

喜一颇感意外地稍微退后,“现下纸面是白色的。”

“是的,变化往往瞬间发生。”

“这情形从何时开始?”

清太郎低头不语,阿近早已察觉。

“是阿贵小姐来三岛屋之后吧?”

多年来,沉睡于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因阿贵前往三岛屋与阿近见面,道出封印的来历,就此苏醒。

——那座宅邸的力量觉醒,或许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封存在阿近心底的染血记忆撼动安藤坂的宅邸,所以宅邸才召唤阿近。

那座宅邸和您很相配。

不,不对。阿贵是说,您和那座宅邸很相配。

难道这话的意思是,阿近正适合当安藤坂宅邸的新主人?

那座宅邸想要阿近。

清太郎打开纸门,里头是约莫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墙边约六疊的空间铺着榻榻米,其余三面都是木板地。而榻榻米外都围着坚固的栅栏,墙上的拉门内应该是厕所。

三人踏进狭窄的木板地后,阿近回头关上纸门。她担心眼前会出现艳丽的牡丹,早有防备,但纸面仍是一片雪白。

这时,隐约传来一阵檀香。

房里到处洁净明亮。栅栏内摆着小衣柜、小抽屉、梳妆台、衣架、针线盒、裁缝机,应有尽有。寝具折得整整齐齐,上头披着一块漂亮的印花布。为让阿贵住的舒服,屋内整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越后屋人们的用心。

在这般悉心保护下,阿贵独自坐在栅栏内,双手摆在膝上,睁着双眼,犹如沉睡般安静。

她侧着脸挂着微笑,眼中空无一人,只有栅栏。连阿近三人走进房内,她也浑然未觉。

阿近注视着阿贵。她下巴到颈项的线条优美,背脊挺直,淡紫色衣服上系着绣球花图案的腰带,发髻梳理得极为讲究。

“造好牢房后,我们尽可能将姐姐常用的器具放在她身边。”

不知不觉间,三人靠在一起。阿近与清太郎并肩而立,喜一紧贴在阿近背后。

“不过,针线盒是空的,因为姐姐不懂裁缝。”

若是针和剪刀摆在手边,难保会有什么万一。

“然而,家母还是将那样东西摆在她身旁,期望她某日能恢复正常。”

清太郎悄声绕到阿贵面前,那里设有大小两扇门,右边那扇大人只要微微低头便能轻松进出,左边那扇则紧贴地面,约莫一尺正方大,想必是供送饭菜之用。

大的那扇门上挂着锁,清太郎将钥匙插进锁内。

咔嚓。

清太郎调匀呼吸,接着道:“我梦中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这时,跟在清太郎身后的阿近注意到,窗边的木地板上摆着一只微冒青烟的香炉,刚才传来的檀香便源于此。

清太郎取下门锁,手搭上门把。

“阿贵姐。”他出声呼唤。语气极为平静,没有颤抖、没有提防,更没有半点气势。

“我带客人来了。”

清太郎踏进栅栏,阿近也攒入门内,她移向一旁,好方便身材高大的喜一进入,接着走近阿贵。

阿贵缓缓转头望向她。

阿近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脚下的白布袜踩出一声清响,奔向阿贵身旁。她跪在地上,执起阿贵的双手。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因奇异百物语一事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应该还记得才对。我终于能来拜访您。”

刚才她看向阿近,难道不是知道阿近来访的缘故?即使拉起阿贵的手,脸贴向她面颊,她仍凝视着同样的方向,若握着阿贵的手摇晃,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而后依旧对着空气微笑。

“阿近,不能这么粗鲁啦。”

喜一慌张地抓住阿近的手肘,想将她拉回,她却更贴近阿贵。

“您在吧?您待在里头对吧?阿贵小姐,是我阿近,和宅邸很相配的阿近来了,请您出来迎接我。”

阿近抬起右手,轻轻抚上阿贵的面颊,温柔地转动她的头,两人四目交接。

阿贵眼中有东西闪动。

阿近看得出那是一道小小的人影。那是个绑着包包头,身穿直筒元绿袖和服的女孩。

这一刹那,女孩望向阿近,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少女时代的阿贵,与父母、弟弟们一起住在安藤坂宅邸的阿贵,为那座宅邸及围绕宅邸四季之美心醉神迷的阿贵。

此刻几乎能听见她那尖细、可爱的嗓音,娘,有客人。

不,也许因她的父母在宅邸里工作,身为他们的孩子,她谨守分寸,喊的是“主人”。主人,您等候多时的客人已驾临。

蓦地,阿近与阿贵紧握的手被硬生生扯开。喜一抓住阿近的手腕使劲往后拉,差点将阿近整个人拉倒在地。

“哥,你干嘛!”喜一双目圆睁,嘴巴像金鱼般一开一合。

微微传来铿锵的金属声,仔细一看,是清太郎手中的门锁与钥匙触碰的声音。他坐在拉门前,全身颤抖。

“你……”喜一口沫喷飞,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牢握阿近的手,一幅腿软的模样。

“你,你看到里头有人了吗?”

“哥,你也看见了吧?是个小女孩。”

阿近迅速转头望向清太郎。“清太郎先生看得到吗?”

他与两兄妹隔着一个人身的距离。门锁与钥匙持续撞击,他像配合那个声响般不停颤抖,摇着头说:

“我,我没有看到什么小女孩。”

莫非没盯着瞳孔就瞧不见?

“不过,我听到声音。”

“声音?”

“宛如寒风吹起……”

那是拂过安藤坂宅邸的庭院,吹得树木嘎嘎作响的风声。

“应该是从窗外传来的吧。”

喜一忘了礼貌,粗鲁地说完后,爬也似的站起身,东碰西撞地挤出栅栏的门,冲向格子窗,以几欲打破窗户的力道推开。

窗外伸手可及处,立着一道白墙。在白墙的反照下,阿贵的房间才会如此明亮。

“那是越后屋的仓库,共有两座并排。这一侧既没庭院,也没树木。”清太郎捂着耳朵,语带颤抖地快速说着,仿佛在逃避什么。“现在还听得到。风拂过宽阔的庭院,落叶发出沙沙声,在空中飞舞。”

喜一宽厚的背膀一震。哥哥肯定听见了,阿近把手贴向耳畔。没错,我也听得到,风吹过荒凉的宅邸庭院……

纸门正变化成华丽的牡丹花图样。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突然间,纸门又恢复素面,风声也戛然而止。

阿贵望着空中微笑,放松地侧坐,双目微张。

阿近双手轻轻搭在阿贵肩上,让她重新坐好,阿贵的脑袋摇摇晃晃,像快掉下来似的教人担心。

阿近将阿贵搂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的背。她比之前在三岛屋初次见面时更显清瘦。

鼻端传来阿贵的发油味。

“我是阿近,您认得我吗?”

阿近哄孩子般,温柔得低声诉说。

“我来看您了,阿贵小姐。请让我进宅邸吧。”

“不,不行啊,阿近!”

喜一发出近似悲鸣的呐喊,疾奔过来。阿近没理会一旁清太郎的呼唤,只紧紧抱住阿贵,抬起她的脸,与她四目交接。

松太郎出现在阿贵眼底。

小姐。

阿近确实听见他的声音,感觉身子轻盈地浮起。

满屋作响 第六节

猛然回神,阿近已佇立在萧瑟的树林间。阿贵、喜一、清太郎全不见踪影,只有阿近只身一人。而这个地方……

眼前耸立着一幢铺着红瓦屋顶,感觉相当沉重的大宅邸。宅邸的左侧尽头,可清楚看见一座白墙仓库。

此处为安藤坂宅邸的前庭。然而,这冷清的景象是怎么回事?无法想象这是充满四季变换之美、令年幼的阿贵心荡神驰的宅院。

放眼望去,净是斑驳的墙、歪斜的屋顶,及多处红瓦缺损。防雨门已脱落,门上的糊纸破裂,难看地垂下。

庭院的树木尽皆枯萎。阿近才移动半步,鞋底下便发出枯枝断折的清响。种植的草叶全数凋零,仅剩稀疏的细枝凄凉地随风飘摇。黄土也水汽尽失,处处龟裂。

栖宿在阿贵心中的安藤坂宅邸,曾几何时,竟落得如此凄惨的田地。

阿近缓缓眨眼,接着眯起瞳眸。安藤坂的宅邸得到阿贵这名女主人后,不是该稳定下来吗?

然而,光凭阿贵之力,无法满足宅邸的饥渴。

所以新的客人到来,宅邸相当开心。

阿近重新环视周遭,宅邸屋顶的外头、包围庭院的树篱外侧,全遭白雾封锁。迷雾无声无息地悠悠流动,此外别无他物。不论道路,邻家屋顶,或市街上必备的火警瞭望台都遍寻不着。

这里不属于人世,也非阴间,而是在阿贵体内。

阿近双手抵在胸前,感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我还活着。虽被吸入阿贵心底,进入她的身躯,但保住了性命,得先牢记这点。

阿近绕过庭院的树木,穿越草木间的缝隙,欲前往宅邸正面。途中,树枝缠住她的衣袖。她想抬手挥除,另一根枯枝旋即调皮弹起,打向阿近手臂。尽管不觉得痛,被打中的地方却微微渗血。阿近马上把嘴凑向伤口。

抬头一看,枯枝前端忽然冒出一朵红山茶花。

花朵吸收阿近的鲜血后,获得生命而绽放。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近暗自点头,双手紧贴身侧继续前行。

走到铺有木板地的气派正门玄关前,当然还是空无一人。不知是否为潮湿腐朽的缘故,木板地微微鼓起,玄关旁的另一入口前,设有平缓的台阶,不过得留意第二阶的中央凹陷部分。

阿近再度转头望向庭院。从玄关的格局来看,这是武士宅邸。果真如此,好歹会设个有守卫的长屋门,可惜此处只有树篱。

昔日受清太郎的外公清六之托前来调查的捕快,曾提到这里建于一百五十年前,原本是座武家宅邸。“原本”这种说法,仿佛意味着之后便不同以往。难不成,有段时期的屋主是富商或地主,因而拆除象征武家的长屋门?

可是,捕快也说,那座宅邸有许多内情不是我们町人打听得到的,若是这样,便意味着即使屋主换人,宅邸本身也不会有所改变。不论何者持有宅邸,真正的主人不变。

谜团长期封印其中,持续矗立于同一场所。没人敢轻举妄动,谁都束手无策。

一旦逼得它出手,连像清六这么有胆识的老人也莫可奈何。

阿近准备单枪匹马深入此地,心情反倒出奇平静。

女人和小孩应走玄关和后门中间的入口,阿近却刻意踏进玄关。我是受这座宅邸邀请的客人,何必顾虑那么多?

“请问有人在吗?”

阿近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清新悦耳。在这片空荡冷清,不见一丝尘埃飞舞的宁静中,唯有阿近的话声传响。

走上阶梯后,眼前出现一座褪色的屏风。尽管已老旧泛黄,但上头绘着竹林和猛虎,给人沉稳之感。

屏风旁伸出一双小手。有人在后头。

此人油亮的黑发绑成发髻,身穿有梅花图样的直筒红元禄袖和服,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跪立在屏风后方。

阿近不禁看傻眼,是阿贵!

还没来得及发话,少女阿贵已起身走向走廊深处。她打着赤脚,在廊上跑的啪嗒作响。因意外相遇一时怯缩的阿近,也急忙脱去鞋子,由玄关跳进屋里。

“阿贵小姐!等一下!”

长廊一侧连接着邻房及书斋。随处可见脱落的纸门及晒黑的榻榻米,实在惨不忍睹。这条长廊延伸到前方远处才右转,一眨眼的工夫,凭小女孩的速度应该跑不了那么远,然而眼下阿贵已消失无踪。

从这间房通往另一间房,从这条走廊接向另一条走廊,阿近在宽阔的宅邸奔波找寻阿贵的身影。她不断叫唤着:阿贵小姐,您在哪里?出来好不好?

不知已多深入屋内,待阿近驻足喘息时,眼前出现一个约八张榻榻米大、附有缘廊的房间。防雨门和拉门完全敞开,庭院景致尽收眼底。

那并非荒凉的景象。庭院里绿意盎然,花草五彩缤纷。片片飘落的不是枯叶,而是花瓣。樱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红白相间的杜鹃花一起绽放,争奇斗艳。

花瓣之所以漫天纷飞,是挂满和服与腰带的树枝随风徐徐摇曳的缘故。染布、纺织品、刺绣放眼望去皆是极尽奢华、穷究美学的精品,为绿景点缀绚烂色彩。

——晒衣服。

那是吸引阿贵一家踏上可怕命运的入口。

尽管心里明白,阿近仍不自主地为从原本紧闭的仓库陆续取出展示的无数服装着迷,猛然回神才发觉,宅邸上方的白雾不知不觉已散去,晴空乍现。阳光下,金丝银丝夸耀似的闪闪生辉。

就在庭院树林的最前端,刚才那名女孩从一件绣有凤凰的黑绢长袖和服后露脸。

“很漂亮吧?”她问阿近。

“这里多的是美丽的东西。你不想要吗?”

阿近一时无法回答,只能呆立原地。在众多和服的奔放色彩包围下,小女孩的黑瞳中栖宿着唯一一颗坚硬树果的光芒。

“阿贵。”终于喊出她的名字,阿近迅速走向外廊。

“你是阿贵吧。你独自待在这里吗?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女孩躲在黑长袖和服后面,从树木另一侧探头,这年纪的孩子向来怕生,总半带腼腆、半带提防,似乎不假。此刻,一个真正的小孩就站在眼前。

“你不想要和服吗?”

少女阿贵微微低头望向脚下,再次问道。

“在身上比比看如何?看衬不衬得出你俏丽的小脸蛋?试过后,你一定会很想要。”

阿近静静深呼吸,接着反问,“可是,这些衣服都有主人吧?我不能擅自占为己有。”

没关系啦,阿贵说。她躲回树后,这次只出声。

“你明明非常想要。”阿贵低语。

阿近拿定主意,由外廊躍进庭院。白布袜踩着庭院的泥土,感觉极为松软,之前那干硬龟裂的地面仿佛根本不存在。

她快步跑向挂着那件黑长袖和服的树木后方,可是阿贵不在那里。

“阿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她环视四周,极力以开朗的语气喊道。“既然这样,我来当鬼。”

这时传来一阵活泼的笑声,阿近心头一惊。在哪里?在阿近后面那从花草中。阿贵倏地从盛开的杜鹃花中站起身。

“你休想抓到我。”

面对那张可爱迷人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跟着露出微笑。少女阿贵身形单薄,打着赤脚的小腿骨瘦如柴,不过阿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一定会抓到你。”

阿近开玩笑地卷起衣袖,作势欲追。阿贵朗声而笑,拨乱鲜红的杜鹃花准备跑开……

这时,阿贵却像忽然看到蛇似地停下脚步。阿近一时也为之却步。

“怎么啦?”

阿贵转头望着她,白净小脸浮现愠容,双瞳燃着怒火。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这突如其来的愤恨视线与口吻,令阿近大为困惑,背后爬过一阵寒意。

“咦?”

“你好诈!”阿贵尖声撂下这句话,风也似的飞奔而去,转眼不见人影。她所经之处,衣服和腰带翻飞。

“阿贵!”不管再怎么追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好快的速度,根本不像人,犹如鬼魅。

不,事实的确如此。此地的阿贵,并非现实世界里的阿贵。

被抛下的阿近信步朝庭院深处走去,周围的树枝上挂满点缀枝头的无数衣服和腰带,一起随风飞舞飘扬。她耳中满是衣料摩擦声。

接着,她赫然发现仓库的门开着。

坚固厚实的漆色木门左右对开,内侧格子窗也都大厂。阿近宛如受到引诱,连步朝那里走去。

见仓库里出现一道人影,阿近驻足,对方也静立不动。

“小姐。”

她绝不会听错,是松太郎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他双手搭在仓库门上,目光仿佛要穿透树枝似地,微微偏头唤道,“阿近小姐。”

话声不带半点邪气,不显一丝沉痛或悲伤。发生那起惨事前,他在丸千天天都是如此。两人理所当然地一同生活、一起工作,事实呼唤着彼此。这就是松太郎当时的声音。

“您也来啦。”

松太郎神色柔和许多,眼角因哭笑难分的表情而下垂。

阿近心中一阵激动,不顾一切地奔向松太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只有这句了。

突然间,有人握住阿近在空中挥舞的手臂,用力往后拉。她差点没一屁股跌坐地上,踉跄地侧身倒向某个柔软的物体。

满开的鲜红花朵接住阿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岛屋的小姐。”

近距离与阿近重逢,藤兵卫和在黑白之间时一样面带愁容,挂着淡淡微笑。假如此刻他脸上不带一丝笑意,阿近恐怕会放声尖叫,甩开他的手。

“藤,藤,藤……”

“您叫我藤兵卫或者滕吉都行,我仍是当初在黑白之间里说故事的那个我。”

他松开阿近的臂膀,接着安抚似地轻轻执她的手。

“只要躲在曼珠沙华里就不会有事,这座宅邸不会马上找到您。”

曼珠沙华是我的花。

“您……”与其说从惊讶中清醒,不如说是冲破了惊讶,阿近茫然地瘫坐地上。

“您应该已经过世。”

“没错,我早已不在人世。”

藤兵卫从容地承认。

“我是为此尾随您过来,我不能眼睁睁将您拱手让给这座宅邸。”

我不属于尘世,才能到这里,就和松太郎一样……

阿近猛然想起,“刚才阿贵提到,我不是一个人。她的意思是,有藤兵卫先生陪着我吗?”

藤兵卫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透露更令人吃惊的事,“不只我,还有其他人。就是小姐用心聆听的故事里,所有出现过的不幸亡灵。”

真不敢相信,阿近从曼珠沙华叶间悄悄回望,远方高空中,数件和服随风摇曳。

底下有女子身影横越而过,缠在她发髻上的发圈清晰可见。

“她是……”

阿近边问边伸长脖子细看。一名年轻男子与那女子同行,两人转头望向她。

人偶般眉目清秀的五官,容貌有些相似,这么说……

“是石仓屋的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先生。”

即阿福的哥哥和姐姐。阿近曾亲耳听闻、用心感受他们的悲惨故事。

“锁匠清六先生应该也在附近,我们都是来保护小姐的。”

这座宅邸是亡灵的居所,藤兵卫严肃说道。

“所以我们这群亡灵能助小姐一臂之力,让我们帮助您带阿贵小姐离开此地。”

虽然感受得到他们话语中的热情,但阿近仍难以置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该问……对了,要问原由。

“为什么大家愿意帮我?”

“因为您听过我们的故事。”

倾听我们心中的悲痛,及对生前犯下愚蠢过错的种种悔恨。

“您仔细聆听,感同身受,在心中为我们流泪,没以不关己的态度看待这些残酷的事,也没视为不详而别过脸,或以愚蠢无聊加以斥责,甚至当成自身的事,为我们哀悼。”

藤兵卫说着,再次执起阿近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的罪业化为小姐灵魂的一部分。因您的泪水而洗干净,从此获得解脱。”

藤兵卫的双手温热,一点都不像亡灵。他眼中熠熠生辉,若是对过去感到懊悔的死者,不可能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这次轮到我们帮您走出心酸的故去。”

阿近游移不定的双眸,终于恢复镇定。伊兵卫这番话渗入她心中。

“我的……过去……”

“一直折磨您的那个人,被呼唤来此。”

是松太郎,他受宅邸召唤,现下就在那座仓库里。

“可是松太郎先生没有错,他没有折磨我的意思。”

“不过,松太郎先生所作的事,却让您倍感煎熬。即使换个立场想,他犯下的罪也无法抹减。”

藤兵卫再度抬眼望向仓库。

“所以,不仅让小姐受苦,松太郎先生也痛苦得无法自拔。这座宅邸便在寻求这样的灵魂,果真如此,决不能放着松太郎先生不管。”

“能帮忙解救他吗?”

阿近不自主地以求助的口吻问道,脑中一片混乱。这道理上行得通吗?我到底在讲些什么?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藤兵卫语气坚定的回应,“然后将此地净空。这座宅邸贡献的时刻到了。”

藤兵卫宛如要教训某个爱欺负人的孩子般卷起袖子,以手指在鼻头下摩挲。调皮地说了句:“我们上。”之前在黑白之间听到的故事中,他从未展露这样的一面。

“放心吧,躲在仓库里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它早已遗忘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灵的形体,不过是团凝聚不散的怨念……

“只是以往一直没人将这件事告诉仓库里的那个家伙罢了。”

小姐,您一定能打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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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满屋作响 第七节

阿近由藤兵卫牵着手,自盛开的曼珠沙华中站起身。织细的花茎顶端长着像岛田髻般硕大的红花,布满阿近四周。

从这里仰望,安藤坂宅邸的全景可尽收眼底。犹如从远处眺望般,一口气缩小。比起围绕四周的庭院美景,及仓库那极为醒目的白墙,宅邸显得穷酸许多。

看起来好老旧,它已没有力量。真正的核心果然是那座仓库。

“这里不是庭院。”

曼珠沙华养生的的这一带,看似与宅邸的庭院相通,其实不然。四周没围上树篱,且除了曼珠沙华外,并无其他花木。

听阿近这么说,藤兵卫频频点头,然后指着前方道:“您瞧,”庭院一隅,枝头挂着深紫长袖和服的梅树下,佇立着刚才见到的那对男女,阿彩与市太郎。两人都望着梅树根部。

阿近走出曼珠沙华丛,朝两人走近。滕卫兵紧跟在她身后。

石仓屋老板的女儿阿彩注视着阿近,率先嫣然一笑。

“多年来,一直打不破。”

阿近对阿彩看得入迷,一时不懂这话的含意。哇,好美的姑娘。阿福的称赞一点也没加油添醋,阿彩和挂在梅枝上的长袖和服一样,彷如上天精雕细琢之作,完美无瑕。

紧依在姐姐身边的市太郎,好比搭配长袖和服的腰带,是个与阿彩极为登对的美男子,之前光听阿福描述,阿近总觉得难以理解,姐弟间会产生男女之情,相互爱慕吗?如今心中的疑问已逐渐解开。

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旦相遇,便永不分离。那是必然的结果。

“哦,破了吗?”

藤兵卫以褒奖的口吻柔声道。阿近这才将视线从阿彩和市太郎身上,移向两人注视的物品。

梅树底下有把碎裂的铜镜。原本就算长满铁锈、镜面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也不可能毁损的东西,现下彻底粉碎。

“阿吉也已离开镜子……”

她应该在某个地方。市太郎俊秀的双眸,凝望着宅邸的方向。

“明明是我犯下的过错,却没办法亲自解放阿吉。非但如此,我和姐姐还被自己的过错束缚到动弹不得。”

不能见任何人,话语无法传达,再怎么懊悔也得不到谅解。

“托您的福,我们终于能走出这面镜子。”

“还有爹娘,”阿彩接着道。

“石仓屋的每个人吗?”

“似的。”阿彩开心地眯起眼睛。“终于能和大家见面。”

谢谢您,姐弟俩向阿近深深一鞠躬。

阿近忽然想起婶婶阿民的话。“您可还记得忠心耿耿的伙计宗助先生?”

或许是感到惊讶,阿彩花瓣般的柔唇微张。市太郎转头望向姐姐。

“宗助也在这里吗?”

“应该在,我去找他。你们两位去找寻令尊令堂吧。”

接着阿近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过,阿福小姐不在这里。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阿彩愉快地笑着,犹如盛开的红梅花瓣随风飞散。

“我知道,这是当然。阿福长大了对吧?”

多亏阿近小姐,我才得以看见阿福成长的模样。

她的表情和话声溢满幸福,极尽开朗。阿近一度紧绷的心绪,顿时烟消雾散。

藤兵卫再度催促,阿近牵着他的手踏进宅邸。一起找出大家吧,我要彻底搜寻,让大伙团聚。

“那样就能合力将仓库里的东西带出来。”

藤兵卫的语气充满自信。握着藤兵卫的手,阿近感觉得出这确实不是虚张声势,或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一踏上走廊,宅邸某处随即传来呼唤阿贵的苍老声音。

“是清六先生!”

阿近与藤兵卫急忙赶向声源。清六打开某房间的衣柜门,上身钻进里头。这大概是伙计住的房间,模样简朴,衣柜却大的几乎占去整面墙壁。

“奇怪……她刚才明明跑进这里。”

清六喃喃自语地爬出衣柜。他一见阿近便猛然大叫,“这位小姐!”

他突然飞扑过来,差点撞倒阿近。藤兵卫笑着挡在两人中间。

“清六先生,请冷静点。”

清六这位老先生不愧是极具耐心的专业锁匠,眼手动作十分利落。他问藤兵卫“你是谁”,藤兵卫还没回答,他已陷入沉思。

“不……总觉得认识你们。这就怪了,分明不是我的客户,却不知为什么很眼熟。”

藤兵卫轻拍清六的手肘,安抚般地莞尔一笑。

“我们会认识彼此,都是托这位阿近小姐的福。”

对阿近而言,两人皆是奇异百物语里的角色,而今已成为亡灵。阿近做梦似的看着藤兵卫与清六的邂逅,不过,现下可不是站在这儿惊奇连连的时候。

“阿贵小姐刚刚在这里吗?”

清六板着脸,转头望向衣柜。

“我发现她从前面跑过,所以出声叫唤,但她还是跑走了。我明明一直喊着‘我是清六爷爷’啊。”

“请继续找。找到后请告诉她,我们要一起离开,然后带她到庭院去。”

“有办法离开吗?”问完,清六侧着头。“说到离开……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阿近小姐是发起人。这是我们举办的一场类似进香团的活动,仅只这么一次。”藤兵卫答道。没错,进香团。他似乎很中意这种说法,又重复一次,阿近进香团。

“要去伊势神宫参拜是把?”

清六的口吻相当悠哉,像是尚未察觉自己已不在人世。

“是啊,不错吧?”藤兵卫展露笑颜。“总之,清六先生,请找出阿贵小姐,我们也会帮忙。”

三人叫唤着阿贵的名字巡过每个房间,最后抵达厨房。配合宅邸的格局,厨房也颇为宽敞。两座炉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常春藤从烟囱爬进厨房,垂落地面。

尘埃密布的碗盘散落在地。后门旁有三个大小足以双手环抱的水瓶,其中一个破裂、一个翻倒、一个瓶口缺损出现裂缝。

前方有名女子蹲着哭泣。另一名身穿条纹和服、绑着束衣带,有点年纪的男子,弯身靠向女子,不断轻抚她的背。

“宗助先生。”阿近唤道。

男女一同抬起头。那名涕泪纵横的女子,果真如阿福所言地相貌平凡。

“您是阿吉小姐吧?”

宗助的骨架比阿近想象中粗大,体格精壮。不过,一看手便知道他从事织细的裁缝工作。

“少奶奶不认识我,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宗助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阿近孩子般地跺下土间。

“但宗助先生认得阿吉小姐对吧?”

即便已不在人世,这名忠心不二的伙计仍挂心着石仓屋。

“没错。可是,您和这位先生又是打哪儿来的?”

宗助口气相当谦逊,似乎一眼便看出藤兵卫的身份绝非工匠或伙计。

“您慢慢就会明白。”藤兵卫客气地回应。“石仓屋的少奶奶,不,阿吉小姐,请别再哭泣。这位小姐知道您为何伤心,所以不需要再流泪了。”

就算是丑女阿吉,啜泣时仍有娇柔的一面。尽管其貌不扬,长相却十分讨喜,想必她确实曾为石仓屋带来开朗的气氛。

“很害怕吧?”

阿近没想太多,自然地搂住阿吉。阿吉哭着倚在她身上。

“您一定感到孤单又可怕,不过一切都已结束。”

“我……我……”

“真的已经彻底结束,您就尽情地哭吧,哭完就好了。”

藤兵卫态度温和地说服阿吉。

“我也和您一样,因此感同深受。这位阿近小姐很清楚您的遭遇,当有人愿意倾听并试着理解我们的伤悲,我们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

您真的很令人同情,藤兵卫低声道。“但并非有人心怀怨恨而致您于死地。我不会强迫您要原谅,不过,还是请您宽恕这一切吧。”

应该可以吧?

“就从现在起,行吗?”

阿吉眨眨眼,泪水滑落。她眼神迷蒙的望向藤兵卫与阿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马上就能离开,我们一起走吧。阿吉小姐,您不是孤单一人。”

宗助使劲点头。“我会陪在少奶奶身边。”

看着他那真挚的侧脸,阿近不由自主双手合什。婶婶说的没错,像他这样的伙计,一定要好好珍惜。

阿近正觉得走廊前方的另一处场所,似乎响着孩童凌乱的脚步声时,旋即传来男孩活泼的呼喊。

“哥哥当鬼,来抓我啊!”

紧接着,“春吉,别跑!”的年长叱呵声传来。

“咦?”藤兵卫抬起头,“看来,清六先生比我们先找到阿贵小姐的亲人了。”

阿近一惊,阿吉或许是染上这份情绪,紧依着她。

“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放心,他们一点都不可怕。”

清六中气十足地喊着“喂,要捣乱的话,到庭院去。”这名老锁匠与牵肠挂肚的爱徒一家重逢,仿佛瞬间年轻不少。

阿近搂着阿吉,望向藤兵卫。“辰二郎先生他们也亡故了?”

不是只有被宅邸吞噬,囚禁在宅邸内吗?

“很遗憾,”藤兵卫应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过,听说宅邸的灰烬中只找到清六先生一人,没发现其他遗骸。”

人类并非单由灵魂构成,一定会有躯壳,亦即身体。既然如此,辰二郎夫妇即阿贵手足的身体应该存在某处。

回答阿近的疑问前,藤兵卫客气地向宗助请托道:

“宗助先生,阿吉小姐麻烦您照顾一下。请带她到庭院开满曼珠沙华的地方稍事歇息。”

我明白了。宗主一口答应。阿吉乖乖跟着他走,在他的护送下前往庭院。

藤兵卫转身面向阿近,“找着清六先生的遗骸后,可有彻底检查宅邸的残迹?”

阿近展开思索,试着回想清太郎告诉她的事。

“据说随即便收拾干净,如今那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藤兵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想必是没人想深入调查吧,否则应该会有遗骸或白骨才对。或许是埋在土中。”

“不过,若真是这样,阿贵小姐不可能没察觉啊。”

“阿贵小姐一无所知,因为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不正是这座宅邸蒙骗阿贵小姐的证据?”

阿近感到背后涌上一股寒意,忍不住缩起身子。

“大家都是怎么死的?”

藤兵卫冷静的口吻没变,眼底却浮现悲痛之色。

“大概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辰二郎先生他们或许是陆续走进仓库里,沉浸在宅邸编织的梦幻中,静静地流失生命。”

阿贵之所以保住一命,是由于清六闯入时,她还保有躯体。

——不行!还没轮到我!

这样便能解释阿贵被救出时为何如此喊叫。

阿近体内燃起一股从未曾有过的情感。那是愤怒,她感到怒火中烧。

“太过分了。”

“不但惨无人道,而且卑鄙。”

“没错,这宅邸的主人就是这样。”

藤兵卫指的是躲在仓库里的那个东西。

阿近握紧拳头,站直身体。“我得将松太郎先生带离那里。藤兵卫先生,您没说错,并非打败这座宅邸不可。”

可是,要怎么做?

阿近那迷惘不安的神情,藤兵卫全瞧在眼里。

“该怎么做,阿近小姐早就知道了。”

“我?”

“是的,一点都不难。”只要像之前阿近在“黑白之间”所做的那样就行。

藤兵卫坚定而温柔的说,“请您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宅邸的主人。”

松太郎和阿贵站在仓库敞开的大门前。松太郎站在阿贵身后,双手搭在她织细的肩膀上。

少女阿贵极力想摆出轻蔑的眼神,但阿近看得出她目光飘忽闪烁,早已失去冷静。

因为庭院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亡魂全聚集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间。阿贵的兄弟姐妹似乎玩的不够尽兴,频频想钻出花田,辰二郎拦下他们。

阿吉挨着宗助,阿彩与市太郎站在稍远处低着头,不让阿吉看见。在这两组人中间,有对夫妇以背挡着儿女,像在向媳妇赔罪般垂首伫立,那肯定是石仓屋的铁五郎和阿金。

大家全凑齐了,阿金向众人点头。

“阿贵姐。”

年纪最小的弟弟春吉,叫唤仓库前的阿贵。

“姐,你也过来这边嘛。”

一听到这句话,松太郎表情骤变,他板起面孔,不悦地皱眉,随即扳转少女阿贵的身躯,将她推进仓库。

“进去吧,乖。”

阿贵略显蹒跚,留恋地望着春吉。这时,松太郎使劲一推,阿贵一阵踉跄,消失在仓库内。

接着,松太郎也跨过门槛。就在那一刹那,他挑衅般的犀利眼神射向阿近。

你敢过来吗?

阿近接下他的目光,站起身。好,我去。

“藤兵卫先生。”

“我呆在这里。”藤兵卫紧紧握了下阿近的手,而后轻轻放开。“和大家一起等您。”

阿近应声“是”便转身走向仓库,庭院里金光闪闪,挂满树上的衣裳像在拍手叫好般舞动飘扬。

阿近一脚踏进仓库。

淡淡阳光下,尘埃飞扬。里头意外狭窄,一来是有座通往二楼的大楼梯,二来是嵌在墙上的桐木衣橱及层层堆叠的木箱占去不少空间。再加上为了晒衣服,橱柜的抽屉多半都拉出来聚在地上。

阿近毫不畏怯,但仍蹑手蹑脚穿越其间。

蒙上一层白灰的黑地板,留有孩童赤脚走过的痕迹。

阿贵站在尽头处,背倚墙面,瞪视着阿近。

松太郎也在,那里有个漂亮的黑漆箱子,只要用木棒穿过环扣便可扛在肩上,送太郎就坐在箱子上。

阿近向两人弯腰行礼,接着端正跪坐、双手伏地,再度低头致意。

“我是神田三岛町提袋店三岛屋的人,名叫阿近。”

她双手撑地抬起脸,定睛望着松太郎,松太郎面无表情,兀自沉默。

少女阿贵圆睁着眼,刚才那憎恶的目光仿佛根本不存在,现下,这孩子对当前的情况只感到惊讶。

阿近继续道:“我奉叔父三岛屋店主伊兵卫之命,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今日秉此意旨,特来聆听贵宝地秘藏之奇谈,愿闻其详。”

接着,阿近仪态庄严的微微一笑。

“要说故事给我听的,是哪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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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满屋作响 第八节

阿近话声一落,沉默再度弥漫在空气中,如水般冰冷安静。阿近甚至能感受到双肩承受的那股压力。

松太郎将沉默加诸在她身上。

“如果是我的故事,小姐您早就知道,用不着我再多说。”

刚踏进这座宅邸,第一次与松太郎碰面时,他的声音和模样确实令阿近心生怀念。因为就连填补断指的手套也一如往昔。

但仓库里的松太郎有些不同。

刚才的话声是怎么回事?松太郎的嗓音没这么沙哑,虽然那是他的声音没错……

再来则是松太郎的表情。他个性温和,常是一副难以捉摸的神色,无法清楚分辨喜怒哀乐。若说这就是面无表情,此刻的他便是如此,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阿近注视着松太郎,松太郎也回望她。她没移开视线,缓缓开口道:

“可是,关于你的故事,我所理解的与你深埋心中的部分,想必有差异。正因存在分歧,才会酿成那起惨祸。”

惨剧。松太郎模仿阿近的口吻复述,嘲讽似地轻笑几声。

“是吗?不过,您忘了关键的一点,那件事并非自然发生,而是我造成的。”

不是你一个人引发的,大家都难辞其咎。阿近原想这么说,但她强忍下来。我只负责聆听,讲故事的是松太郎。

阿近噤口不语,静静等候。漂浮空中的闪亮尘埃,不知何时才会落定。这真的是尘埃吗?也许是这屋子主人内心的碎片吧。

“您很恨我吧?”松太郎低声道,那声音听在阿近耳中无比怪异。

松太郎的话声掺杂着其他东西。

“我再问您,请回答吧,小姐。您应该非常恨我才对。”

阿近双目圆睁,愣在原地。刚才松太郎转动眼瞳,那并非他的眼瞳。

是别人的声音,别人的眼瞳。

阿近不禁出声:“请问您是什么人?”

松太郎应道:“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重问一次,您是谁?您躲在松太郎先生体内对吧?”

原本定睛注视着两人交谈的阿贵,忍不住浑身颤抖。阿近看向阿贵,嫣然一笑。

“一点都不可怕,你放心。”

阿贵慌忙地来回望着阿近与松太郎,背靠着墙壁蹲下,缩起手脚。

“请回复我的问题,然后离开他的身体。”

阿近伏地行礼,抬起头时——

松太郎身子突然倾斜,在空中一阵摇晃后,无声地从箱上跌落。彷如一块被风吹落的布,松太郎轻轻倒地。

阿近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他,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重量,肩膀和手臂冰冷,头部颓然倚在阿近胸前。明明能触碰到他,却感受不到重量。

“小、小姐,真对不起。”

松太郎想从阿近身上移开,手脚却不听使唤,宛如一尊失去操偶师的人偶。至此,阿近终于确定,潜入松太郎身躯的,便是召唤他到此地的东西。

“我怎会被唤来这地方?我对小姐做了什么?”

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松太郎已死,眼前的他只是意念化成的形体,但他的话还是令阿近不知所措,。面对他颤抖的眼神,阿近不禁感到羞愧。他的悲戚,透过轻盈空虚的身体传来。

“这不是你的错。”

阿近喊道,把脸埋进松太郎肩膀。

“不是你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道歉。”

松太郎全身像波浪起伏般颤动,“小姐想向我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他眼中满是疑问,两人目光交会。

阿近只是深深颔首,才想说些什么时,泪水比言语早一步夺眶而出。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哭泣。

“我杀了良助先生,杀了小姐爱慕的人,您却要向我道歉?”

“不只是我,哥哥也想向你道歉。他还说,松太郎会这么想不开,全是我们的傲慢与自私所造成。”

之前瘫坐在一旁的少女阿贵,此刻微微挪动臀部想远离两人。阿近并未察觉阿贵正逐渐靠近松太郎原先坐的那箱子。

箱子吸引着阿贵,不知何时,阿贵的双瞳潜藏一道银光。

少女伸手想触碰箱子。

这一刹那,仿佛要阻止少女似的,仓库外传来孩子的喧闹声。

“阿贵!”

“阿贵姐!”

阿贵弹开似的收手,一时力道过猛,在地上打了个滚。搀扶着彼此的阿近与松太郎惊愕地回头。

“阿贵姐,出来啦。我不会再胡乱恶作剧。你快出来吧。”

那不是幺弟春吉的声音吗?温暖的呼唤声带给阿近力量,令她一反先前的不安。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让那孩子发出悲伤的声音。

“阿贵。”

阿近凝视着阿贵,撑住松太郎说道。

“你们一起离开,现在就走。阿贵,麻烦你照顾这个大哥哥,你办得到吧?带大哥哥去庭院,大家都在那里等你!”

“等我?”

阿贵躺在地上低语,接着转为强而有力的询问:

“是爹娘吗?”

“没错,还有你的哥哥姐姐,和春吉小弟。大家都想见你。”

“阿贵——”外头又传来一阵呼唤。你听,阿近露出灿烂的笑容。

“去吧,快离开这里!”

阿贵兔子般一跃而起,使劲拉起松太郎的手。阿近温柔地推着松太郎……

这时,阿近突然被往回拉。松太郎恢复力气,冰冷的手臂蠕动着抓住阿近,环住她得脖子。

“别说的那么好听,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松太郎的骂声沙哑浑浊。他紧紧勒住阿近的颈项,阿近发不出声,就快喘不过气。

“净说些违心之论诓我,想得美!我绝不会再上当!”

阿近用力挣扎,死命想以指头抓开松太郎的手,却起不了作用。她脑中一片空白,几欲昏厥……

“不要!”

仓库里响起阿贵的尖叫。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着扑向松太郎,猛地乱撞乱踢。

“不可以!我讨厌这样。住手、住手,我叫你住手!”

阿贵露出两排小牙,倏地咬住松太郎的上臂。松太郎惨叫一声,撞开阿近。阿近倒卧在地,一阵狂咳。

“小、小姐。”

松太郎骤然回神,再度瘫坐原地。阿贵挂着泪珠扯他的衣袖。

“我们到外边去,快走。”

这时,趴在地上的阿近感觉到一股震动。

沙沙沙沙——

仓库嘎吱作响地摇晃起来,层层堆叠的木箱和衣柜抽屉咔哒咔哒地在地上滑行。阿近撑起身,墙壁的灰泥碎片掉落她脸上。

整座建筑由地基开始摇晃。当中晃得最厉害的便是那只箱子,箱角跳舞般地依序腾空跃起,看上去就像是箱子的鸣动引发这场震荡。

箱里的东西,就是这座仓库的核心吗?

脑中灵光一闪,阿近不禁心跳加速。然而,余光瞥见的景象却令她血液冻结。仓库出口的双开门像在扇风似的左右摇摆,眼开就要关上。

“快,快逃!”门要关了!

这一瞬间,两只手伸手进仓库牢牢按住那即将关闭的大门。

“阿近小姐。”

是清六和藤兵卫的呼喊。

“我们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来,快出来吧。”

阿贵叫了声“清六爷爷”,冲向大门。没有重量的松太郎,由少女拉着衣袖轻飘飘地往外跑。

两人冲出门外时,阿近重新坐好。为了不输给这剧烈的摇晃,她双手扶着地面,朗声说道:

“请冷静,我不会逃走。”

她盯着松太郎坐过的箱子,也就是吸引阿贵的那只涂漆箱子。箱子高兴地手舞足蹈,整座仓库为之撼动。

“喜欢玩捉迷藏是吧,看来您就躲在那里。”

阿近踩稳脚步,勉强站起身,接着走近箱子,伸手搭在盖子上。

箱子十分老旧,看得出做工相当惊喜,但两侧所绘的家纹已剥落殆尽。不,或许是遭刻意刮除。

“终于能当面听您说话,我要打开喽。”

阿近毫不迟疑地掀开盖子,箱子出奇沉重,在仓库的剧烈摇晃下倾斜,钝声倒地。

地鸣和震动陡然止歇。

阿近胸口豁然舒畅,喉咙的疼痛也逐渐消失。

但,箱内空无一物,仅单单飘散着旧布与尘埃的熏味。

扑了个空。

“什么也没有。”阿近开口说道。“这就是您吗?”

这便是您的故事?仓库内静悄无声。

藤兵卫曾说,“小姐,请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底思索。

据说这座仓库曾是库房。原本屋主的武家血脉断了香火,宅邸易主,却仍陆续有人被关进仓库,最后再也没人居住。

那么,这里应当封藏着无数悲伤和痛苦。阿近以“您”称呼的宅邸主人,可能不只一人,而她该聆听的故事亦不止一则。

然而,这诡异的箱子竟是空的。

为什么?箱内应该有堆积如山的故事、尘封多年的思念才对啊。

此时,某个冰冷滑溜的东西潜入阿近心中。

真想躲进箱里,盖上箱盖。带着过去的酸楚、伤痛、摆脱不了的懊悔,和我的身体一起隐没。

没错,阿近得以此清偿她的罪过。

只要进到箱里,便可轻松偿还一切。比遁入空门还容易,省时间也省麻烦。

就这样走进箱子吧。

“阿近小姐!”

“小姐!”

阿近猛然回神,眨眨眼,移开搭在箱上的手。那是藤兵卫和松太郎的叫声。

她一阵战栗,低头望向那只空箱。刚才脑中的念头是怎么回事?这座仓库、这座宅邸在诱惑阿近,令她难以抗拒。

一旦进入箱内,阿近便成为这里的主人。因为箱子是空的,宅邸才想得到阿近。

阿近蹙起眉头思忖:

——躲在仓库里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藤兵卫不是这样说过吗?

——它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灵的形体,只是一团凝聚不散的怨念。

而箱里是空的。

仿佛得到上天的启示,阿近幡然醒悟。没错,是空的。尽管如此,这却是宅邸主人的故事。

“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近轻轻加上节拍,哼唱般自然低语,接着缓缓环视仓库。

“虽然一再反复发生,但都已过去。”

宅邸内的时间看来宛如暂停一般,那不过是外表的假象。时间分秒流逝,谁都无法从中跳脱。

“悲伤、痛苦、怨恨、愤怒都会超越时间而存留,然而……”

怀抱这些阴暗年头的人们,不久便会遭到遗忘,故事也一个个逐渐被淡忘,所以它是空的。

这座宅邸主人的真面目是虚无,于是不断寻求合适的住户,吞入腹中。

这就是宅邸所能倾诉的故事。

“遭到遗忘很难过吧,被渐渐忘却很伤心吧。”

阿近内心豁然开朗,眼中泛着澄净的泪水。

“别再沉溺在悲伤里了,让我们迈出全新的一步。”

不论哪些往事会被遗忘,或仅剩多少回忆,都要实现宅邸主人绝不会消失的“愿望”。

“您也想离开这里吧?”

仔细想想,这是多么简单的答案。这就是阿近该问宅邸的话。

“您一直被关在这里,当然很想到外头去吧?”

她像孩子般踮起脚尖转了一圈,甩动衣袖呼唤:

“来,和我一起出去。”

她毅然挺直腰杆,朝大门走去。箱盖就这么敞开着,阿近轻快地避开倒塌的抽屉,面带微笑步步前行。

“外面很明亮喔,大家都在等您。”

阿近碰触门板,大门便自动向外开启。

阿近跨过门槛。

藤兵卫、辰二郎、清六、松太郎全都在场。一看到阿近,他们自然地以藤兵卫为首,排成一列。

“啊,小姐。”藤兵卫像见到什么怀念的事物般,脸上带着笑容。

“请继续走,别回头。它就跟在您身后。”

宅邸主人追随着阿近。

“我们一起去那里吧。”藤兵卫朝阿近背后扬声道。“到曼珠沙华盛开的地方。”

女人和孩子聚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间。他们见阿近伴随着藤兵卫的叮咛走来,也排成一列,迎接尾随阿近的东西。

松太郎不发一语地站在阿近身旁。阿近执起他的手微笑,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倘若一切能重来,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

松太郎只是一味的摇头。

“我只是个惹人厌的人,当初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在山路上抛弃我的,是我爹。”

明明该感到很诧异,阿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这话我实在对丸千的人说不出口,总觉得一旦吐露真相,大家就会舍弃我。连亲爹都舍弃的孩子,别人不可能怜惜。”

所以我不敢说,那成了我的怪癖,我最害怕的事。

“我没打算伤害别人,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那样做。”

难以压抑的混乱情感,在那一刹那,将松太郎变成一个残酷的凶手。

“小姐对我那么好,我却……”

够了,别再说了。阿近紧紧握住他的手,代替千言万语。

他们来到曼珠沙华的花丛前。在鲜红花朵包围下,阿彩与市太郎美丽的面容浮现在陶醉的神情。

不光是他俩,大伙都被跟在阿近背后的东西所吸引。

“小姐。”

藤兵卫突然停步,轻拉阿近的袖口。

“您到这里就行了,请走到阿贵身边。”

阿近顺着藤兵卫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阿贵环抱枝头挂着华丽长袖和服的松树,孤零零地站在树下。

满屋作响 第九第节

少女阿贵漆黑的眼眨也不眨,静静注视着曼珠沙华花丛间的人们。因为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清六爷爷。

“阿近小姐。”

藤兵卫沉稳地叫唤愣在原地的阿近。

“与阿贵比肩前,您绝不能回头。来,直接走过去吧。”

很简单,您只要看着阿贵,走到她身边就行了。

阿近和阿贵所在的松树距离约十步,看得见阿贵垂落前额的凌乱刘海,及她那织细手臂紧紧抱住树干,像要将自己绑在树上的模样。阿近脚尖颤抖着迈出步伐。

阿近与阿贵已踏不进那鲜红的花丛,既无法回头,也不能与众人同行。

才没那回事。

那并非耳朵所能听见的声音,而是直抵内心的意念。一直冰冷却强而有力的手,毫无踌躇地揪住阿近的心。

你也来吧。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转过头,看我这边。

那冰冷却强而有力的手抓住阿近双肩,强行要她转头。

阿近全身紧绷,握紧拳头欲加以抵抗,双脚使劲踩着地面。

“大姐姐。”少女阿贵畏怯声调的呼唤声传来。阿贵是的视线越过阿近的肩膀,望着空中的一点。

“那是什么?”

起初只是轻声低语,但阿贵不断重复地问,音调愈来愈高亢,最后成了尖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阿贵的哀呜撕裂束缚阿近的东西,将其吹散四处。阿近急奔向前,几乎是飞扑般地冲向阿贵,一把抱起她。接着,为了看清阿贵所见之物,阿近旋即转身。

亡灵推开曼珠沙华花丛缓缓走着,渐行渐远。

一行人排成宽阔的队伍,石仓屋的阿吉与宗助走在前头。忠心的伙计总助搀扶着阿吉,逐渐融入包围宅邸和庭院的迷雾,不久便消失无踪。

队伍中央是辰二郎夫妇与清六,孩子们手牵手走在两人之间。三个孩子里,只有天真的春吉边走边回头,有时还差点停下脚步,清六则不断在背后催促着。

春吉张着小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叫唤“阿贵姐”,但听不清楚。

石仓屋仆人跟在后头。阿彩的背影很美,她走在父母中间,微微低头的后颈白皙如雪。曼珠沙华的红花中,仿佛只有那儿微微发光。

与双亲和姐姐保持一小段距离,市太郎独自行走。不晓得他有没有注意到身后之物,或许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在意。他的侧脸无不安详,静静望着走在前方的姐姐婀娜的背影。

走在市太郎身后之物……

阿近不知道用“走”来形容是否恰当。说是漂浮,似乎又不太对。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和亡灵一起行经盛开的曼珠沙华花丛朝远方的浓雾前进。

那东西发出淡淡金光,身形远比人高大,且有头、肩膀、双手、双脚,具有人形。在阿近看得膛目结舌之际,它变换形体,化为极小的黑影纷纷散落,藏匿在鲜红花间。

阿近定睛凝视,下个瞬间,那东西化为翻飞的白衣腾空扬起,掩蔽走在前方的众人。阿近眨眨眼,它又变回淡淡的人影。

人影中陆续映照出张张脸孔,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原以为是女子,却是小孩;以为是小孩,却是老太婆;以为是巨大的骷髅,却是女子飘扬的黑发。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尘封的思想集合物。没有形体,只有意念。

你也来吧。

阿近深吸口气,重新搂紧怀中的阿贵,接着将呼气化为声音,做出回答。

“我不去”

这时,淡薄人影散乱得失去形体,慢慢膨胀变大,恢复原来的摸样,发出一声轻笑。

不,那是哭声也说不定。

藤兵卫与松太郎并肩而立,望向阿近。藤兵卫一见阿近,旋即露出笑脸。松太郎就像随风飘扬般,身体缓缓摇动。

藤兵卫低头致意,松太郎也躬身行礼,接着便转身迈步离去,不再多看阿近一眼。两人跟在那远远鼓起、四处流动,忽而扭曲忽而恢复形体的稀薄人影后头。或许该说,他们催促着它往前。

就此走出宅邸——

曼珠沙华花田自眼前开始褪色,仿佛紧迫在藤兵卫与松太郎身后,他俩走过之处花草纷纷枯萎。不,是逐渐消失。而后,在形影渐淡的织细花茎间,阿近看见听过的故事中,最后一名人物的脸。

那不是藤兵卫的大哥吗?他正随着红花消逝。

“啊,哥。”

藤兵卫脚步未歇,柔声叫唤。

“我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

那是最后的话声,花田里的人们及走出仓库的宅邸主人,都随曼珠沙华花田消失无踪。

阿近耳边传来少女的啜泣声。阿贵下巴抵在阿近肩上,环抱着她嘤嘤哭泣。

“那是什么?”

阿贵抽抽噎噎地反复说着。“它把大家都带走了,我又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只留我孤零零一个人。”

“才不是呢。”阿近温柔地轻抚她的黑发说道。“不是它将大家带走,是大家带走它。”

“它是谁?”

“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放下阿贵后,拿出怀纸擦拭她哭湿的脸。阿贵泉涌而出的温热泪水,濡湿阿近的手指。

“虽然是主人,但待在这里已无事可做,只好离开。可是它没办法自己离开,大家便与它同行。”

“为什么我不能去?”

阿贵颤抖着发问,不等阿近回答,便梗咽地继续道。“爹不准我过去、不能跟他们走,还说只有我可以留下来。为何爹要这么说?”

阿近顿感眼眶发热。“因为这样才对啊。”

阿贵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曼珠沙华的花田。

“我很喜欢它。”

它很美。

“爹娘、哥哥、姐姐,还有春吉,当初大家都这么觉得,不过它和我感情最好,我最喜欢它了。”

在那里,阿贵指着仓库。“不知何时起,爹老做些奇怪的举动,甚至在庭院挖洞,娘则不时哭泣。哥哥姐姐会突然大叫大开,讨爹娘的骂。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里原本一直很安静,我们也过得很快乐,而它总是那么漂亮。”

可是,刚才不一样。

“阿贵,之前和你见面时,它都穿着外出服,刚刚欲是一身便服,所以看起来不大相同。”

不过,身穿便服的才是真正的它哦。

“来,我们也会去吧。”

“回哪?”

“家里。”阿近朝阿贵伸手。“有人等着你和我回去呢。”

阿近朗声说道,嫣然一笑,但环视四周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宅子和庭院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一切是如此空虚。不仅平静无风,装饰在树枝上的奢华和服及衣带,亦无数褪色,黯淡无光。

出口在什么地方?

“我们到庭院另一头看看吧。”

阿近朝阿贵微微一笑,就要迈开脚步时,前方数步之遥突然出现一名男子。不知他从哪冒出的,之前是躲在树后,还是蹲在草木就间?不,不对,到处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想是点不着的灯火忽地燃气,照亮男子的身影,挡住两人的去路。

此人年纪与藤兵卫相仿,装扮也十分相似。样素的条纹和服罩上短外挂,头顶着漂亮的月代,还看差点误认为藤兵卫。

只是,他打着赤脚,没穿白布裤或袜子。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

男子似乎已发现阿近察觉此事,嘴角泛起浅笑。

“要回去了吗?”

这话仿佛也是直抵心中,而非透过耳朵。不是源自男子所在之处,而是由不知名的方向,直接传至阿近耳畔。

“这里又会变得空荡荡。”

他是这座宅子的管家。以一百引诱辰二郎,留阿贵在此看家的那名男子。

“你是谁?”阿近问,同时迅速向前跨一步,挡住阿贵前面。

男子笑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提放,我已用不着那孩子。”

阿贵从背后紧抓着阿近,阿近牢牢握住她的手。

“你是什么人?”

这个嘛……男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他轻轻挪动双脚,只见嶙峋、模样怪异的苍白脚趾,滑行在庭院的黄土上。

“我有各种名字,这样比较方便。”

不管是对我,或称呼我的人—男子说。

“不过,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男子紧盯阿近,好似要一口咬下她的双眼般,陡然迈身向前。

“我是个是商人,买东西给想买的顾客,而谁拥有我想卖的物品,我就向他拆摘。没错,这就是商人。”

阿近毫不畏惧地回望男子。诡异的是,当她定睛一看,男子却突然消失,恍若眼前瞬间空无一人。但一眨眼男子便又出现,下次眨眼则再度消失。

“和你叔叔一样。”

男子接着说。“如同三岛屋老板在连接越川与丸角两家名店的路上找客人,我也在连接两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哪两地?”

彼岸和现地,男子回答。“也可说是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

到处都需要我这种商人,且到处也都有客人。

“你为什么知道三岛屋的事?”

男子一脸意外。“这是当然的啊,小姐的一切我全知道。会到这儿的人,我不可能不晓得他们的事。做生意就得弄清楚自己的商品,这点很重要。”

他明确说出“商品”二字。

阿近明明站在原地没动,却觉得遭男子逼得节节倒退。

“请让开,我们要回去。”

“你认得路吗?一个不留神,可是会迷失方向的。”

迷路就糟了。男子以喉音说道,再度呵呵笑。他眼睛凝定不动,两颊依旧平坦,只动动嘴巴,不露齿。

“我原本很仰赖小姐,但还是失算。你比想象中无情。”

无情?阿近没发怒,反倒困惑地皱起眉,像被人施以莫名其妙的咒语。

“你刚才说我什么?”

“实际上就是这样啊,你总站在坏人那边。无辜殒命的石仓屋阿吉和宗助,你完全没瞧在眼里,对藤兵卫的大哥也是。你真正关心的都是杀人犯,或造成别人不幸的坏家伙。你袒护他们,认为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这回事,阿近从未以这种偏颇的心态聆听那些故事。

“因为你和他们是同路人。”

阿近双膝颤抖。男子说的不对,尽管如此,阿近内心却有个声音低语:他的话也没错。

“藤兵卫、阿彩、市太郎、铁五郎、阿金,全部都是。甚至连辰二郎,也是个杀害老婆孩子,将他们埋尸此地的男人。”

“那是你教唆他的吧!”

阿近不禁脱口呐喊,那也是充满恐惧的呐喊。这名男子在说些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

男子的口吻依旧,仿佛愉快的要哼起歌般,视线在空中打转。他深受这座宅邸和庭院,深爱这里的景致。

“我不过是为那些想来这座美丽宅邸的人带路罢了。”

大姐姐,阿贵轻声叫唤阿近。“我讨厌这个人,我们快走。”

阿近搂着阿贵的肩膀转身离开,男子的话声旋即尾随而来。

“良助先生的事,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阿贵拼命拉着她的手,“走啦,我们快走!”

“良助先生遭人活活打死,真是不值。你只想着要原谅松太郎,把良助先生的怨恨和悲戚摆在一旁。你难道不觉得心痛吗?”

想必是不觉得,男子继续道。

“不原谅松太郎,便无法原谅自己。你只为自己着想。”

对不起。不,够了!

——我究竟心归何方?

“你便是这么活着,今后也会如此活下去吧。恩,没关系,多亏有你这种人,我的生意才做的成。”

什么生意?阿近咬紧牙,强忍着颤抖问。

男子没答话。隔了一会儿,他那讨好般的温柔语调在阿近耳畔响起。

“阿近小姐,看来我们还有机会相见。没错,应该会时常见面。你的故事尚未完结,我和你的生意今后可有的谈呢。”

我非常期待,衷心期待。

“那么,得先让你离开这里才行,真的不需要带路吗?”

听到这副戏谑的口吻,阿近差点不顾后果的转身,抡拳打那名男子,此时,一个柔软的小东西滚落脚边。

那是一颗橘子。

“是橘子。”阿贵也惊讶地瞪大双眼。

一颗橘子落地后,下颗橘子随即滚过来,停在离第一颗橘子稍远的地方。紧接着滚来的第三颗,在更远处停住。

阿近拾起脚旁的橘子,感到一股微温,像是刚刚有人握在手中。

她想起阿彩与市太郎参加风箱祭时,那颗橘子的故事。两人虽违背伦常,但一起温热手中橘子时的情感,却是真实无伪的。那份温热无罪。

这颗橘子是回忆的结晶,而这股温热,是内心的温热。

阿近朝第二颗橘子走去时,又滚来许多橘子,一颗颗陆续停止,往前排成一列。可爱的圆形小点连在一起,形成一道指标。

为我担心、不断呼唤着我的人们,滚来这些橘子。

“我们走吧!”

阿近对阿贵微微一笑,牢握她的手向前奔去。沿着橘子形成的道路,跟着橘子跑。;两人跨过的橘子,快乐的弹跳而起。

“保重。”

由逐渐远离的宅邸传来那名管家没有高低起伏的话声,虽然沙哑清细,几乎快听不见,却一直紧追在后。为了甩开它,阿近放声叫唤。

“哥!清太郎先生!”

形同姐妹的阿近与阿贵,手牵着手不停奔跑。两人身后的安藤坂宅邸幻象,随着一声鸣响,从底座崩坏。梁柱断裂、墙壁倒塌,自崩塌处一一化为尘土。无数和服及腰带从庭院树丛间飞向空中,原以为会洒出一片缤纷色彩,最后却是灰飞湮灭。

宽广的庭院在宁静中缓缓倾斜,带着那座始终保持原形的仓库,滑入吞没整座宅邸的虚空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处已不见管家的身影。

阿近与阿贵都没回头确认。不就,前方炫目的光芒中传来呼唤两人的声音。

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坐落于名店越川与丸角之间,是近年颇受好评的提袋店。

这阵子,三岛屋做起草鞋鞋带的生意。此为与堀江町的草鞋店越后屋合作推出的一项尝试,其新颖的设计马上蔚为话题,对流行及稀奇珍品趋之若鹜的江户雅士,每天都上门光顾,店头总是热闹非凡。

另外,三岛屋的熟人间还流传着,店主伊兵卫会四处收集百物语。特别的事,每次仅邀请一人,没有点蜡烛,吹蜡烛这种老旧的安排,说故事的人白天来访,讲完就离开。

而这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则是店主的漂亮侄女。

听说越后屋的少爷希望能娶她入门,但真假不明。

以前一度传闻,越后屋的某人也是百物语叙述者之一,至今真相仍无从得知。不过,越后屋有个名叫阿贵的女子,多年缠身的怪病最近突然不药而愈,且与三岛屋店主的侄女情同姐妹,这倒是千真万确。

此事似乎与三岛屋的百物语有关。三岛屋暗中收集百物语,究竟有何用意?知道个中原委的,只有心底藏着故事的三岛屋访客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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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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