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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恩仇记》


第 1 章

大明嘉靖六年,浙江湖州,腊月二十三,正是过小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祭灶神。城里陈大户家也不例外,下人们都在准备过年的一应物品,也有个把人趁人不注意,在那里议论:“听说了吗?昨日有人递信来,说三爷死在了山东?”

有人连连点头:“这还是舅老爷说的,说亲眼看见三爷掉进河里,连尸首都打捞不上来。”咳嗽声起,想必是家里的管家:“你们都在说些甚么,主人家的事,都在这胡乱议论,还不忙着打扫干净,预备祭灶?”

众人见说话的是家里的总管陈大,忙都停住议论,风快的去做各人应当做的,陈大说完话,看向三爷住的院子,叹气,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自己家的大爷二爷,可都不是好相与的,要是老爷硬朗,这三奶奶,还能有好日子,可老爷六月的时候,听说三爷居然打了城里王知府的儿子后,惧祸逃走后就气得中风,躺在床上,家务都由大爷照管,若要分家,实在是。

陈大想想,罢,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下人,由他去吧,咳嗽一声,又指挥下人打扫去了。

此时陈三奶奶罗萱娘,正在陈老爷房内伺候生病的陈老爷,陈老爷六十多岁,躺在床上这半年来,早把锐气磨的差不多了,初躺下时还好,两个儿子,三个媳妇,都在床前轮班伺候,等到大爷掌了家,说自己家务繁忙,每天只在床前应个卯,二爷有样学样,自然也要跟着兄长。

那两个媳妇,和自己丈夫,就是一样,见大爷二爷这样,大奶奶推自己头风发了,只打发了个房里的姨娘来代替自己伺候,二奶奶说大嫂病了,那家里家务全落到自己身上,操持不来,每日只派个丫鬟来床前问问,这伺候公公的事,就全落到萱娘身上。

陈老爷方才又被痰卡住了,萱娘指挥着丫鬟们,给老爷捶背,灌开水,好容易才又缓过来,三奶奶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坐下歇息,房里除了她,也就只有大房的一个妾,二房的一个丫鬟,自己房里的一个妾,剩下的就是老爷房里的两个婆子,萱娘唇边不由露出嘲讽的笑,平日里说孝顺,等临到了时,就只剩的自己一个正经儿媳,在这里伺候。

这时有人掀帘子进来,萱娘打眼一看,却是陈大爷伯洛和陈二爷仲洛,后面还跟着他们的妻子,四人都穿着齐整,萱娘忙起身行礼,瞧见他们齐整打扮,猛的想起,今日是祭灶的日子,想必是请老爷去祭灶。

陈大爷对三奶奶道了辛苦,二爷也打个哈哈,大奶奶脸色却是黄瘦的,却不知是没施脂粉还是真的病了,抬抬手,只当还了礼,就自己房里姨娘的搀扶下,坐了下来,二奶奶出身富家,早和萱娘不对盘,此时连面子情都不给,却当没瞧见萱娘给人,只是站在那里,也不知想些甚?

陈大爷走到陈老爷床前,萱娘忙的跟上,对陈大爷道:“大伯,公公放才睡下,要叫醒吗?”陈大爷皱皱眉,摸着唇边的短须道:“今日是祭灶之时,却要爹起身主持,这样,却怎的起来?”

二爷早上前道:“大哥,这父亲躺在床上,起不来,这祭灶的事,自然就是大哥主持。”二奶奶听了二爷这话,夫唱妇随,连声附和,大奶奶只是不说话,不时咳嗽两声,萱娘心里明镜似的,今日这四人却是商量好了,给自己做戏来着,昨日舅老爷来说,叔洛死在了运河里,大爷也不说派个人去访访,把灵柩接回来,只说公公病着,这事不好去说,只等过完年,在祖坟那里,立个墓就好。

此时又弄这样一出,还不是明着要把陈家的大权接过来,只是此时事虽紧急,自己也不好再多反对,再说公公现时病的起不来床,思量定了,萱娘头也不抬,只是轻声道:“这家也要有个掌着的,长兄为上,自然是大伯主持。”

陈大爷听了萱娘这话,对二爷使个眼色,如何,这弟妹没了丈夫,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大伯子的说甚是甚,别看她平日那般厉害,现如今,还不是我们说甚就是甚。

二爷却在肚里思量,这三弟妹,平日看她,却不是这般,怎的今日这么好说话,见大爷看他,心里更是疑惑,却是祭灶的事情紧急,也不及细想,就去祭灶了。

祭过灶,分过糖,正准备散去时,匆匆进来一个丫鬟,声带哭腔:“大爷不好了,老爷不行了。”

这话吓的本打算走开的大爷二爷,又忙往老爷房里跑,大奶奶本称病,正在另一个妾的搀扶下,要回房去,听了这话,也不知哪来的精神,推开妾就跟着丈夫走了,二奶奶也是一般,提了裙子忙要走,又想起甚,回头对下人们道:“都把东西收拾好了再说。”说着看一眼萱娘,又缓缓的道:“可别给人溜了去,送给那不相干的。”

萱娘听的老爷不中用了,双耳嗡嗡的响,虽听见二嫂说不中听的话,要在平时,却也要回她几句,今日却是不成了,一双大脚,很是稳当,急急赶进房去,刚刚进房,就听的大爷放声大哭,心知公公定是没了,双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昨日听的自己丈夫在山东没了,虽然难过,却也还望着公公好起,自己和儿女们在他主持下,也有个指望,谁知此时公公也没了,在陈家最后的指望也没了,一股寒气,从脚底只冒上来,不知是天本就冷的慌,还是自己穿的少。

二奶奶见萱娘苍白了脸,唇全没了血色,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哪有半分平时的响快劲,心里不由有些得意,你这个大脚婆娘,不过是个绸缎庄里掌柜的女儿,运气好,被婆婆看上了,和自己做了妯娌,本就该安分些,谁知只在婆婆面前搬弄是非,教婆婆不喜自己,等到婆婆去了,大嫂多病,这家本该自己来掌,公公却又夸她能事,把家务托给了她,只教自己满腹才华无处使。

不由上前假意道:“弟妹,你可是身上不爽?”说着叹气:“可也是,这几个月来,你忙着伺候公公,却也不知道,这家不好当,我又没你这样的才干,只累的腰酸腿痛。”正打算继续说下去,萱娘已经站起来,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二嫂,这几个月,你掌家辛苦,人人都知的,却是现时公公的事情出了,却要准备料理丧事。”

二奶奶听了这话,愣在那里,她名虽掌家,却是下人们都说她不过是临时照管,不过是按着印子,一步步做罢了,上次陈老奶奶的丧事,却是萱娘一手理的,自己不过在旁边,知会下堂客,大的事情,也没经手。

二爷正在哀哀哭泣,听见萱娘这话,回头见自己娘子愣在那里,心头暗自骂她蠢才,却也是世代经商人家出身,也读过几本书,怎的说话做事,还不如出身不好的萱娘,平日里只晓得争风吃醋,管的自己连妾都不敢纳一个,掌家这几月来,只知道作威作福,下人们抱怨连连,只怕有了亏空,要自己拿私房银子出来填,这个蠢婆娘,却是自己前世不修,才讨了她过门。

大爷却也听见了这话,起身对萱娘道:“弟妹这话,说的有理,弟妹却是经过娘的丧事的,爹的大事,还请弟妹料理。”大奶奶面上,除了哀痛之情,却是甚都看不出来的。

萱娘见如此,心里计较一番,这才点头应了。

灵堂

陈家是大富之家,一应东西,都已准备妥当,况且老爷躺在床上这半年,各人心里都各自有计较,事一出来,萱娘分派了各人,下人们自然都是咄咄而行,众人足足忙了一夜,老爷的尸身被放到棺木里装裹好了,停在堂前,灵堂也布置妥当,两个儿子,都穿了孝,披了麻,带着各自的孩子,跪在灵前哀哀哭泣,倒也显得十分哀痛。

萱娘见天虽亮了,离亲戚们来吊孝的时辰还早了些,忙碌了一夜,趁这个时候,也去打个盹,招呼下人们看好了,自己就回了住的小院。

刚到屋里坐定,丫鬟小喜端上茶来,就对萱娘道:“奶奶,昨日教书先生回去了,却是先生娘托人来问你,说这出了这等事,过了年,却不知能不能来?” 萱娘喝了口茶,才觉得暖些,看眼小喜,叹气道:“这些事,等忙完再说,我就算有心,想留他们,只怕眼见就要分家。”

小喜也叹气:“奶奶,却不知爷不在了的事,是真是假,昨日留哥还嚷着问爷甚时候回来,说都要过年了,被黄妈妈哄住了。”萱娘垂下眼帘,叹道:“他也只有这点好处,还总是个爹的样子。”小喜给萱娘捶着肩:“奶奶,虎毒还不食子。”萱娘只是长叹,也没接话。

略躺一躺,萱娘重新整整衣裳回到灵堂,预备亲戚们来吊孝。到了那里,见各人都做各人的,心里欣慰,叫过陈大,又仔细嘱咐几句,这才坐下来。

虽快要过年,亲戚们来吊孝的还真不少,络绎不绝,一直到了傍晚,和大奶奶二奶奶她们见了,不过是劝她们节哀的话,见了萱娘,那善心的,却还存了几分怜悯,那刻薄的,若不是碍了脸面,只怕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萱娘却也清楚,公公这死,归根还是老三造成的,别人眼里的怜悯也罢,刻薄也好,既没说出来,自然也当没看见。

却是二奶奶的嫂子秦大嫂也来吊孝,到灵前拈了香,见了礼,各自坐下吃茶时,秦大嫂只当无意般,对二奶奶道:“小姑,去年过年,你公公还很康健,谁知这才不到一年,真是旦夕祸福。”

萱娘听的这话,却是明指着自己来的,却也只当没听见,二奶奶接话叹道:“嫂子,怎说不是呢,我们做儿女的,谁不盼着老人家健康长寿,谁知却是这般。”秦大嫂拍拍她:“小姑这般孝顺,你公公地下有知,想必也是喜欢的。”萱娘只是低头喝茶,全不看她们。

秦大嫂和二奶奶姑嫂说了会,见全没人附和,秦大嫂对萱娘道:“三奶奶,你说我说的可是,这孝顺的儿,一个,可胜过那不孝的儿十个,那不孝的儿,把父母气死的,可也不是没有。”

这话是直冲着萱娘来的,再听不出来的,只怕就是傻子了,萱娘抬头,唇边有丝冷笑:“舅奶奶说的,确是道理,听的舅奶奶家教甚好,却不知这婆婆面前不亲侍疾的,该怎生讲?”

二奶奶听了这话,她是丈八的烛台,不照自己的,登时想起去年自己母亲生病,连自己这个女儿都回去侍疾,自己嫂子,却推说家务事忙,连碗药都没有端过,顺着萱娘的话就说:“自然是不孝了。”说话时候,那眼还狠狠的剜了秦大嫂一眼。

听了这话,萱娘秋波一转,往秦大嫂那里看了眼,却甚话都没说,秦大嫂见引火烧身,面皮红了红,想起另桩事来,大奶奶本是闭目养神,此时才咳嗽一声,对秦大嫂道:“说闲话罢了。“

说着转向萱娘:“这僧众可请好了,也不是我们不孝,只是总要赶在过年前出了殡。”萱娘点头:“大嫂,已经派人去请了,阴阳生说的,截长就短,停灵五日,就出殡。”

大奶奶点头,秦大嫂坐了一会,也就告辞,二奶奶送出去。此时却也是傍晚时分,萱娘见二年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好看,明白她明了过来了,却也只当没看见,进这家十年,明刀暗枪的,又没少过,早习惯了,现时想的,不过是分家时候,能分点产业,想到这,萱娘看眼依旧闭目养神的大奶奶,大伯的心事,倒一眼能看出,只是这个菩萨样的大嫂,却还真有点难看出来。

想是知道萱娘在看她,大奶奶睁一睁眼,唇略动一动,却没旁的了。

这时外面又有传报,萱娘收起思绪,迎了出去,来吊孝的却是萱娘的哥嫂,萱娘嫁进罗家后,罗老爷总不好再让亲家一家在自己绸缎庄里,悄的吩咐个管家,在乡下买了一百亩地,一座小小房屋,让罗家父母回去养老,她的哥嫂,自然也就跟了回去。

罗大是个闷嘴葫芦一般的人,在绸缎庄,也只会干活,等到回了乡下,自然也就勤吃肯做,他的娘子,恰和反了过来,一张嘴,煞是响快,虽是个没多少见识的村妇,那张嘴,却也赛的过张仪。

他们却也自知要为妹妹长脸,平日甚少上门,此时被迎进来,去灵前行礼如仪,罗大嫂被请进里间待茶,二奶奶的眼睛,历来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平日罗大嫂偶有来了,只当没看见,今日见了罗大嫂,却会笑着问:“罗大嫂,听的今年年成还好,想必春荒时候,不会求亲告友了。”

这话虽透着蹊跷,却是人人都明的,原来前年是少见的雨水多,罗家地里的庄稼没了多少收成,等到去年春耕时节,没了雇工的银子,罗大嫂不由的老了脸皮,来和萱娘说了,萱娘回过公公,这才借了五两银子给她,却也是一等秋收,罗家就还了过来。

二奶奶明里暗里,拿这话不知刺了萱娘多少次,只是罗家的人少有上门,陈老爷又尚在,她刺的不够舒坦,这好容易逮到机会,哪能不说?

萱娘皱眉,正欲开口,罗大嫂此时做了斯文样子,在小口喝茶,听了二奶奶这话,放下茶杯对二奶奶道:“二奶奶,我乡里人,说话村,却也知道,这好借好还的道理,却是敢问二奶奶一句,当日借银子时,可没说过利息,难道我还银子时,短了陈家的利息了?”

二奶奶却没料到这五两银子已经还回来了,又听罗大嫂说话响快,全不似自己平日见的蠢笨村妇,抿了唇,正待又说,大奶奶咳嗽一声:“好了,这亲戚间手头不方便了,来借一借,也是常事,怎的就说起利息的话,再说又不是大宗。”

二奶奶见轻易不开口的大奶奶一开口就是刺自己,也只得闭了嘴,依旧坐好,心头还在狐疑,怎的大嫂全不似平时?

停灵五日,赶在年前,腊月二十八,出了殡,来送殡的亲戚们,在坟上哭过一场,也就脱了素衣,回家各自预备过年,陈家众人,回到家中,却要收拾灵堂,打扫房屋,这新有了丧事,自然年也没有好生过得。

陈大爷旁的话没讲,却把厨房撤了,说现时家里来路紧,把厨子打发了,各房各自在房里吃,米面等物,每日到陈大那里支取,萱娘本要说什么,只是这半年来大小事情,层出不穷,这眼看着横竖要分家的,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罢了。

只是大年三十晚上,留哥吃罢饭,却要吵着去找二房的源哥去玩,萱娘还没说话,刘姨娘就开口了:“哥,我劝你,还是和你大哥玩会,再不成,还有你妹子呢,何苦去找源哥?”

留哥眨巴眨巴眼睛,看向萱娘:“娘,这是怎的了?为甚不能去找源哥哥了?”萱娘心里叹气,却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把他拉到身边:“好了,听你姨娘的话。”留哥还待问,这时玖哥也吃完饭,下了桌子,对留哥道:“弟弟,姨娘说的,就是了,我们去玩吧。”

留哥皱着眉,鼓着嘴对玖哥道:“你这个小妇养的,谁和你玩。”说着转身就对萱娘道:“我就要去找源哥哥。”萱娘看言玖哥,见他脸涨的通红,眼里的泪要掉不掉,忙把他拉过来,对留哥道:“你给我跪下,这样的话,却是谁教你的?”

留哥见娘动气,忙跪下了,却是看眼玖哥,嘴里还嘀咕道:“他是小妇养的。”萱娘这下更是动气,抬手就是两巴掌,留哥被打哭了,哭道:“娘为甚偏心他,不护着我,我才是你养的,他可是小妇养的。”

玖哥听到留哥一口一个小妇,他十岁的娃娃,再怎么懂事,别人这样说他的生母,也受不住,虽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却是大颗大颗的掉了出来。

萱娘气得浑身都抖,打一眼看,刘姨娘抱住她生的那个五岁的女儿英姐,眼神含悲,再瞧瞧屋里,虽是过年,却一点也不热闹,这屋里屋外,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却全指望自己身上,铁石心肠不由也要软了几分,拿起一根棍子,往留哥身上打去,边打边骂道:“你明知道娘有多忙,你还不给我省心。”

玖哥初还愣住,等到萱娘打留哥,忙双膝跪下,紧紧抱住留哥道:“娘,有甚错,你就责罚儿子,不要打弟弟。”萱娘此时也满眼是泪,对玖哥道:“你让开,这等不孝之子,早打死早好。”

训子

留哥见母亲动手,又想起二伯母平时所说,不由更加哭的伤心,却只是口口声声喊着娘不止,萱娘见他这样,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自得了留哥,对他严加管教,打量他长大争气,谁知不过这半年略放松了一点,他就不知去哪里学的,把自己平日的教导,只当做耳旁风,玖哥虽不是自己亲生的,此时看来,却也不负了自己平日教导,思前想后,心不由灰了大半,把手里的棍子扔到地上,看也不看留哥。

只是眼望窗外,泪哗哗流个不止,留哥本以为娘会打的更厉害,此时见娘扔了棍子,只是流泪,也忘了哭喊,只是被玖哥抱住呆在那里。

刘姨娘也愣了一下,她自到萱娘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却从没见她如此过,眼神空洞,双唇抖动不止,不免也自伤身世,这大小两个寡妇,还有眼前这三个孩子,最大的玖哥不过十岁,小的英姐,才得五岁,能济什么用?萱娘再刚强,也比不上男子,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难道要由着大房二房揉搓,不由扑飒飒也掉下泪了。

萱娘过了一会,见刘姨娘也掉泪,英姐见她哭,拿手去替她抹泪,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也一个个垂首侍立,细看过去,也几乎个个垂泪,这屋里还要靠着自己,咳嗽一声,把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身子前倾,看着留哥,半响,才叹气道:“你哥哥这般待你,你怎能听了别人的话,说什么小妇养的,须知你不是畜生,才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这话虽只是说给留哥听的,却是实实打在了玖哥身上,他眼圈一红,又要掉泪,萱娘把他和留哥都拉了起来,摸着他们的头道:“你们可知道,你们的爹爹,已经回不来了。”叔洛丧命的消息,却是少有人知的,留哥平时和他最好,听了这话,又哭了起来:“娘,我不信,爹爹没死。”

萱娘把他抱在怀里,强忍住泪道:“留哥,你可知道,这孝,不光是给你祖父带的,也是给你爹爹带的。”玖哥双眼擦的通红,也开始呜咽。

英姐在刘姨娘怀里听到爹爹再不回来了,睁着一双眼睛问刘姨娘:“姨娘,爹爹不回来了,那我还在等他给我做大红袄子穿呢。”童音清脆,在此时屋内,听起来甚是突兀,刘姨娘听的鼻越发酸,只是不说话,把她越发搂紧了些。

萱娘叹气,把两个儿子放开,招手让英姐过来,摸着她的脸说:“英姐,等你满了孝,娘给你做大红袄子穿。”英姐这下听明白了,鼻子抽了抽,也哭了出来,留哥他们,本已止了哭声,听见妹妹哭了,也跟着大放悲声。

萱娘等他们都哭的差不多了,才把眼泪一抹,桌子一拍,对面前的人道:“好了,就是哭的几缸眼泪出,他也回不来了,今日总是过年,虽在孝中,也要有点喜气。”说着回头招呼:“小喜,把哥儿,姐儿都带下去洗了脸,收拾了,摆上些果子,火炉烧的暖暖的,预备守岁。”

小喜忙擦一擦眼泪,和两个婆子上前把留哥他们都带下去,别的人见萱娘吩咐,也上前收拾了桌子,摆上几样果品,左不过是些芝麻糖,海棠饼这些吃食,又加个火炉进来,压上重重的炭,剪一剪烛芯,登时这屋里和方才大不相同,光也亮了,人身上也暖了。

萱娘见这般,才长出口气,留哥他们此时也回来了,洗了脸,还换了衣裳,孝期不能穿花衣,身上是月白色的袍子,小孩子家,那有记仇的,两兄弟却是手拉着手进来的,衣裳也是一样的,虽不同母,他们眉眼处,和叔洛很像,任谁也不会认错他们不是亲兄弟。

重新规矩的行过礼,也就依序坐下,见这样,刘姨娘对萱娘笑道:“奶奶,这孩子家,说错话的时候有,教了,能听就好。”

萱娘手里拿了把松子,却没磕,只是捏在手里,听了她这话,眼睛从留哥身上,又转到玖哥身上,反复数次,才把松子撇到桌子上,拉过玖哥道:“你爹爹不在了,你是长子,日后定要助娘一臂之力,撑起家业。”玖哥点头,对萱娘道:“娘,明日我就不上学了,替娘看账理家。”

萱娘听了这话,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打他一下:“傻孩子,先生都说了,你读书很好,怎能荒废了学业。”玖哥不好意思的低头。

留哥此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哥哥是小妇养的,见娘不理他,挤到娘面前,偎在她怀里问道:“娘,我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再不惹娘生气。”说着又看眼玖哥,脸红了红,小声的说:“再不学源哥哥教的,说哥哥是小妇养的。”

萱娘唇边的笑意更深,摸摸他的头,柔声道:“知道错就好,算上你妹妹,你们父亲,也不过留下三个血脉,你是娘亲生的,怎能仗着嫡出,就不把庶出的兄长放在眼里,你哥哥为人宽厚,不计较,你怎能得寸进尺?”

留哥的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只是低了头,一言不发,萱娘又道:“兄弟内讧,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惹人笑话,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做了有何好处?”留哥点头。

萱娘这才笑开,把留哥和玖哥的手放在一起,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接着问他们二人:“可还记得娘讲过的筷子的故事?”玖哥点头,留哥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娘说过,一根筷子容易被折断,十根筷子绑在一起就折不断了。”萱娘点头:“这就是了,你们兄弟一定要齐心。”

说着抬眼看向英姐:“除孝父母外,还要爱护妹妹。”留哥把英姐拉过来,对萱娘说:“娘,昨日源哥哥欺负妹妹,我还和源哥哥打架。”英姐虽不懂萱娘话里的意思,哥哥这句话却是懂的,点头说:“娘,昨日源哥哥打我,还是哥哥来帮的忙。”

萱娘听了英姐这样说,心里又叹气,源哥是二嫂的独养儿子,未免娇惯了些,自己方才还怕留哥和他常在一起玩,学的不好,现在听了英姐说的,留哥知道护着妹妹,又还好些。

刘姨娘这时拿了碗茶过来,对萱娘道:“奶奶教导哥儿,轮说我是不该插嘴的,只是奶奶想必说的口干,还请喝口茶润润。”萱娘接过,对她一笑,心里又开始思量,刘姨娘今年才二十刚出头,若说守,自己是正室,该为叔洛守,若说不守,自己却又少个伴,难啊。

喝了茶,放下茶碗,见刘姨娘坐回原位,手里只是抱着英姐,罢,走一步看一步,随即扬起笑容,对众人道:“好了,今日总是过年,小喜,你最会说笑话,说个笑话来听听。”

小喜一笑,站到中间,就开始说起来,却也是过年的笑话,众人听她说笑话,也放松些,萱娘用手支着头,等过了年,却不知还有甚话说。

过年间,陈家因为在孝期,自然也像往年,请亲友来吃酒唱戏,只是几个亲近些的亲友,还来拜下年,萱娘这里,除了罗大嫂,也就没有别的外客,只是也听有几个婆子说的,陈大爷把族里几个年长的长辈请了来家里,足足叙了一夜。

又小喜每日里去陈大那里支柴米时,陈大对着小喜欲言又止,小喜回来备细讲给萱娘听,萱娘自嫁进陈家来,除头一年,自从管家后,就没有多少空闲,每年过年更是忙着走亲访友,安排酒席,此时难的空闲,听了小喜说的,只是放下手中的针线道:“他们要欺我一个寡妇,再防备也不成,姑且按着不动,等他们来说。”

小喜有些着急,转到她面前道:“奶奶,你管家这么多年,总也有几个心腹,难道还怕他们不成?”萱娘叹气,正色对小喜道:“小喜,你又不是不知,我虽管家那么多年,却一分一厘都不敢偏向的,陈家有何产业,我虽心知肚明,只是那地契房契,可从来没过过我的手,老爷收了租子,换的银子,交与我,我发放了,有些送礼等事,我预备了。”

说到这,萱娘轻轻摇头,早知如此,当日也不会为了不落话柄,待自己如此严苛,只是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甚用。小喜听了,心里又添一分酸楚,对萱娘道:“奶奶,只是你这般用心,二奶奶他们。”

萱娘摆一摆手,止住小喜:“罢了,人生一张嘴,甚话说不出来,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好。”

正月十五一过,年也就过完了,陈大爷和二爷也合计的差不多了,这日,清早起来,就命人遍请亲友,要商量事体。

萱娘见报,知道陈大爷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命小喜在厅外等着,是何风声,好回来传话,自己只和刘姨娘坐在院子里,边看着留哥他们玩耍,边做针线。

刘姨娘数次要开口,却被萱娘的眼神回了回去,过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了,对萱娘道:“奶奶,难道你不怕大伯他们?”萱娘此时正好做完一只鞋,听她这般说,把针往线上一插,朗声道:“有甚可怕,他们总不能把我们赶出去喝西北风,他陈家的面子总要的。”

刘姨娘低下头,心里暗想,虽没赶出去,却也差不多了,这时小喜急匆匆从前面过来,也顾不得行礼,对萱娘说了一句,萱娘会意,起身就往前面去了,小喜也拉了正在玩耍的留哥他们,匆匆走了。

分家

陈大爷和陈二爷两人,和族中的长辈都商议了,这家该怎么分,陈家族里,就是这支最为茂盛,全族都依仗的,现在陈老爷已死,都知道是陈大爷当家,主张分家,虽有个把长辈绉几句,却是哪个肯听,自然都以陈大爷的意思。

陈大爷是早就和陈二爷商量妥当了,说过几句场面话,就道把家业一分为二,各执一半,众人不免奇了,这三奶奶总要分一些,再说她又是孤儿寡母的,怎能一毫都不分给她。

陈大爷起身笑道:“诸位叔伯,讲的有理,只是三弟妹是个寡妇,分了家业,不会运营,坐吃山崩,反为不美。”众人听陈二爷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点头称是,陈大爷得意的看眼陈二爷,陈二爷见事情如此顺利,虽心下狐疑,却还是点头,陈大爷继续道:“故此我和二弟商议过了。”

说着咳嗽一声:“家业虽两半分开,却不能看着侄子们流离失所,两个侄子,一家担了一个,我是长兄,侄女自然也包在我身上,至于两位弟妹吗?”

说到这,陈大爷沉吟一下,继续道:“两位弟妹若肯守,自然是我陈家的脸面,这吃穿用度,自是不会缺,若不能守了,到时若要嫁,自是让她们各还母家。”

这番话说的,听起来甚是冠冕,虽有两个心里狐疑的,明白这明是陈家两个兄长,怕家业落到三房手里,故意弄的事情,面上却挑不出什么错来,自然都点头了,陈大爷见事成定局,松了口气:“列位高亲,既这等,就请在这分家书上画个押,做了证,好完了这事。”

众人唯唯,正要提笔画押,听的外面传来一身且慢,声音虽不大,在此时听来,却是格外刺耳,有个正准备画押的,听了这话,不知是手抖还是怎的,那笔就掉了下去,纸上留的一大摊墨,陈家两兄弟,都听的这是萱娘的声音,抬头去看。

萱娘穿了一身的孝,墨蓝色袄,黑色马面裙,连裙子外露出的鞋尖,都是黑色的,头上也没戴甚首饰,只是个孝髻,面罩寒霜,方才吐出那声且慢后就只是紧紧抿着淡色的唇,甚话都没说。

众人先是呆住,等到萱娘走进厅内,才齐齐抬头去看陈家兄弟,陈大爷先是被萱娘的气势吓住,转念又一想,她现是孤孀,还要在自己手里讨吃的,怎能任她放肆,坐下去,也不看萱娘,只是哼道:“这是女人家进来的时候吗?”

萱娘也不看他,也不坐下,只是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被扫到的,虽都是长辈,却觉得她的眼光似刀一般,再者陈家兄弟分家,也实是欺心,一个个都低下头,不敢再看,萱娘都看完了,才转身对陈大爷道:“大伯,我要再不来,只怕我们母子都被卖了也不知道。”

陈大爷没料到萱娘话说的这么直接,脸红红的,陈二爷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知道陈大爷招架不住,对萱娘道:“弟妹,老三没了,我们做哥哥的,更比你痛心,日后侄子们也包在我们身上,故此才这样安排。”

萱娘点点头,对陈二爷道:“原来这样处分,却是二位哥哥的一片心意?”陈二爷见话不对头,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的。”

萱娘冷笑一声:“既这等,那何不不分家,全由大哥主事,岂不更好?”这话却是陈大爷最想听的,只是陈二爷力主要把萱娘母子甩开,他也怕她们孤儿寡母,日后要娶亲,要嫁人,自然这样处理最好,谁知听了萱娘这句,却又重把这念头又拾起来,手指抠住下巴,眼就往陈二爷这边望。

陈二爷没料到萱娘为这般说,他之前也料到过,以萱娘的精明,这样的分家她肯定不允,到时要吵起来,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他反可以说萱娘无理取闹,定是不想守了,把她连人都送回母家去,到时留的那三个孩子,年纪小小,夭折了也是常事,这如意算盘本来以为能顺利做了,谁知萱娘只轻轻一句,就让局面又变了来。

那些长辈们,本是见风使舵的,听见萱娘这话有理,有个把也冒出一句:“这样大家子,不分了是最好的。”

陈二爷岂容自己的如意算盘被打破,眼珠一转,起身笑道:“三弟妹这话也有理,只是三弟妹,这人多了,难免嘴杂,你又是个孤孀娘子,到时若有什么衣食不周处,传了出去,说我们兄弟苛待你们,反而不美,故此才这般主张。”

萱娘连眼皮都没抬起来,只是看着地面,冷笑道:“兄长们的苦心,我心领了,只是依了兄长们的,这小小孩子,不得娘在身边,难道他们不想?”还有一句话,却留在嘴里,没说出来。

这时玖哥留哥已被带到外面,听见萱娘这样说,两个孩子都跑上前,拉住萱娘的手:“我不要和娘分开。”留哥年纪更小几岁,不由鼻子一抽,就哭了出来,萱娘忙的哄他,玖哥强忍住泪,一张小脸,憋的红红的,看在别人眼里,更是可疼。

陈二爷见这样,半天才冒出一句:“又不是不让你守,也不是让你们母子分开。”萱娘双眼含泪,对他道:“二伯说的,不是不让我守,也不是让我们母子分开,依了主张,分家也罢,怎的只不分产业于我们,只是要把我们母子,他们弟兄分开?”

这话却句句戳着陈家兄弟的痛处,陈二爷方才想的法子,全没用上,有个老人咳嗽一声,站起来道:“三侄媳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小孩童,怎能离了母亲教训。”陈二爷不由皱眉叫了声:“二叔。”

二叔也全不理他,只是理理颌下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对萱娘道:“三侄媳,方才大侄子他们的法子,是只想到一面,没想到另一面,只道是你们孤儿寡母,守不住产业,却没料到这反让你们母子分开,实是不妥。”

萱娘听了这话,心中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眼边的泪道:“两位兄长想的,本也是个好法子,却不知道,我虽是女人,却也知截发断鼻之事,和三爷虽不能一竹杠到老,却也不肯负了他另嫁他人,两位兄长若真怕我们母子把家业荡了,不分也罢,我领着她们劳作针黹,也不能让他们离了我去。”

说到伤心处,萱娘的泪,滚瓜般落下来,二叔听了这几句,泪也掉了几滴,对陈大爷他们道:“二位侄子,常言说的好,各人有各人的福气,虽说你们怕的三侄媳坐吃山崩,她孤孀娘子,生意不会做,难道连受着田土,收点租子都不会吗?”

陈二爷听的这句,再看向陈大爷,陈大爷此时有些恼他强主张要分家,只是把背转过去,众人听了这话,也纷纷点头应和,萱娘还悬着半天的心,只是牢牢把两个儿子抱在怀里,没有松手。

陈二爷筹划多时,又和陈大爷嘀咕两句,陈大爷面有难色,却还是点头应了,起身道:“二叔方才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兄弟原先说的,确是思量不周,只是我陈家产业,田土虽有,却不是不多,况且也不是甚美地,要照了二叔说的。”

话没说完,二叔又道:“田土不多,银子总有,何不你们兄弟出面,买下几百亩良田,就分给三侄媳,好让他们自过自吃。”

陈二爷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的,嘴里道:“二叔说的有理,只是这一时,却上哪去找田土?”旁边有个人道:“那严家的败子,不是说有一千亩良田连着一座田庄要卖,他手里没钱,价钱甚是相应,不过就是两千余金就肯出手,二位贤侄何不把这桩产业买下来,就分给了三侄媳?”

陈大爷没料到有人想起这桩事来,两千两银子,这跟用刀割了他的肉一样的难受,陈大爷心里又转了另一种想法,舍了这两千两,这三房就被打发了,再说三房没了男人主事,这出面的诸项事宜,还不是要他们兄弟出面,到时今日两,明日三,把这宗产业零敲碎打入了手,外人自然也看不出来,只当是萱娘自己守产不住,也说的嘴响。

看向大哥,陈大爷正在那心疼两千两银子,陈二爷连叫他几声,才醒过味来,两人又嘀咕几句,陈大爷点头应了。

这时见他们答应的爽利,有个爱管闲事的笑道:“这虽说有了产业,三房总是孤孀,再说离取租子还早,难道这几个月,就扎着他们的嘴,喝西北风去,总也要分出一些现银子来,好让他们过活。”

陈大爷听了这多嘴人的话,恨不得把他嘴死死蒙住,再不准多嘴,陈二爷见事已至此,多的已经出了,也不在意那少的,肚内算了下,开口道:“这是自然。”萱娘一口气到此时,才完全吐了出来。

算计

二叔见事已定了,自己也觉得今日做了件极正气的事情,不由嘴一咧,笑了出来,对萱娘道:“三侄媳,你既有了产业,定当好好守产,教导这两个孙子,也好给那死去的人争气,不枉今日这番功夫。”

萱娘忙命留哥玖哥给众人跪下行礼,自己也道:“二叔说的,这是自然,侄媳虽是个妇人,却也知道忠孝节义。”二叔连连点头,陈二爷心里暗骂今日为甚请了他来,只是合族只得这个举人,请了来,也是有面子的事,心里思量,下回有事,定不请他来了,见他还笑着向自己和大哥点头,肚里再骂,面上也要做出笑脸。

却是定议已成,陈家也就命人却那严败子家,严败子守在家里,正在愁手上没有银子,前日听的有从省城新来做生意的两个美妓,怎的有了银子,好去亲近一番,连连的派出小厮去打听可有人买自己家的地。听的陈家愿买,虽心里嘀咕这陈家不是经商为要,少买田土的人,也约定了次日一绝早就去陈家。

自然这家,也要等到买了田地,才能分成,陈家兄弟俩却怕夜长梦多,重新写了一张纸,议定拿出两千两银子给三房买地,另外又分给三百两让他们做一年的花销,剩下的就还是一分为二,由两兄弟分了。

众人虽仍觉不公,却总比一分都不给三房要好,再说除了二叔一个,剩下的也不是愿出面的,连那多嘴为萱娘再多要一年花销的,见了陈二爷眼里那光,都恨不得自己打两个嘴巴,不该多说那句话,管人家的家务事做甚。

众人画了押,陈老爷刚过了三七,自然也没摆酒,不过每人拿了二两折席银走了。

萱娘回到屋内,天已经擦黑了,刘姨娘等了这半日,也不好派个人去看看,见了萱娘回来,顾不上行礼,忙的拉住她问:“奶奶,却怎么说?”

萱娘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样,顺势扶住她的手,疲惫的说:“没事,虽分的不多,但足够我们过活了。”刘姨娘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见萱娘唇干手凉,忙把她扶了坐下,又拿个暖手炉来给她暖着手,火盆上添上炭,又亲自给她奉上茶,招呼丫鬟把饭摆上来,这才伺候萱娘用饭。

萱娘喝了两口热茶,缓了过来,见她忙里忙外,饭上来时,也只是站着伺候,吃了两口,拉她坐下:“爷没了,从今往后,我们只是姐妹一般,再守着那些做甚?”

刘姨娘听的这句,不由鼻子一酸,萱娘看看埋首吃饭的留哥兄弟,问过英姐已是吃了饭睡去了,叹道:“有句话,我也一直没问你,你是要守还是要留?”

刘姨娘没料到萱娘此时问这句,刚流出来的泪又转回了眼眶,萱娘重又拿起碗筷,叹道:“现时问这句,也太早了,往后日子还长,到时再说吧。”

说完又继续吃饭,刘姨娘愣了半日,才轻轻的说道:“奴全凭奶奶做主。”萱娘只是稍停一停,也没说话,这时小喜进来,萱娘叫过她:“等会你亲自去二叔家,包上套新袄裙,就说这是我孝敬二婶的,再拿上五两银子。”

小喜点头,就去打点,刘姨娘皱眉问道:“奶奶,那衣裳,可是年前才做的,预备过年穿的,花了也有十来两银子的,这就送出去。”萱娘头也不抬,只是往碗里捡菜:“他虽只多了句口,得的也是我们应得的,却也是亏的人家,总不能让他白费了口舌。”

刘姨娘点头,小喜抱着个包袱就出来,萱娘又叫住她:“你再顺路去趟四哥家,也带上五两银子,只对四嫂说,这是贺她家讨媳妇的礼就是了。”小喜连连点头,放下包袱,重又进去房中拿了银子,换个婆子,打个灯笼就去了。

刘姨娘经了刚才,也不好再问,只是坐在一边,此时留哥他们已经吃完,双双把筷子放下,等着娘说话,萱娘讨来茶水喝了两口,才道:“今日你们也乏了,下去歇着吧。”

留哥听了娘这句话,就要起身走,玖哥看一眼萱娘,迟疑的说:“娘不告诉孩儿今日的道理吗?”萱娘笑了,对他道:“娘没有别的盼头,只盼你兄弟二人,切不可像今日你们大伯二伯这般就可。”玖哥点头,留哥还是似懂非懂样,萱娘摸摸留哥的脸,对他道:“你还小,只是虽小也要懂道理。”

说着看向玖哥:“兄友才能弟恭。”又回头对留哥说:“须知,弟恭方得兄友。”玖哥已经明了萱娘的意思,留哥还有些懵懂,萱娘拍拍他:“去吧,下去歇着吧。”玖哥拉着留哥给萱娘行了礼,这才走了。

刘姨娘在萱娘说话时,只是在一边听,直等他们都走了,才笑着道:“奶奶对两个哥儿,有时也难免严苛了些。”萱娘笑笑:“严些好,总胜过娇惰,以前婆婆在时,也说过。”却又停住,刘姨娘知她不愿说,吩咐丫鬟来收了桌子,重又泡上茶,和她说闲话。

一时小喜回来,萱娘细问过,知道二叔家不过就收了进去,甚话也没说,四哥那里,却是喜出望外,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打发她下去了,自己也就歇息。

次日严败子来立了券,陈大爷为表公平,还请萱娘也去正堂,看着立了地契,交到萱娘手里,兑了银子。

陈家就此分家,各房的家人也就归了各房,萱娘房里,也有四个丫鬟,三房家人,只是这院子,因严败子却是连所庄房都卖了的,陈大爷虽明面上没说要萱娘搬出去,却是说他家大儿子要娶亲了,现在住的地方小了,要重新挑个院子来住。

萱娘是个听音就知意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再则也怕留哥再听他们的挑唆,巴不得早日离了这里,也派人去收拾那庄房,只是严败子是个败家的人,那庄房没住了三四年了,收拾起来,也要时日,仓促间搬不得,也只得老了脸皮,暂且住下。

自分了家,萱娘就在院里唤人堆起个灶,日逐那三个婆子换着做饭,再每日数一百个钱,去街上买了菜蔬,回来吃用。

那三个婆子,有两个老实的,也自然是行了,有一个奸猾些的,夫家姓王,人都称她王婆子,当日投身来时,却是听的萱娘掌家,才求了陈大,入了三房,这几年背地里也落了些油水,此时骤然分了家,却是这般境界,顿觉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

又架不住只是那跟了大房二房的家人,吃有好吃,穿有好衣,再则那边分的钱财也多,产业也广,绸缎庄,丝行,解当铺,哪里没有去处,就有些后悔之意。

她有了后悔之心,自然也要教唆老公,称要辞了主家,重去寻别的,她老公却是个老实头,言萱娘一个孤孀娘子,独力支撑,本是不便,再则这边虽进项不多,萱娘却是个对人好的,若去了别家,未必也是美事。

王婆子见老公不允,发起喉急,嚷了一通,却是也没有办法,日逐早眠迟起,把活路都推给同伴做了,萱娘却是日夜盘查,要算计着等日后去了庄上,怎生做个生理,免得田里出产不足时,也好贴补,管教下人的事,就交给刘姨娘。

王婆子见萱娘这里忙不过来,刘姨娘又是个面软的,自然更是得意,日日只是吃了饭,就去找别的婆子,只是抱怨老公不成器,不听她的话投向别处,守在这里,有一千亩田又如何?不会营运,只怕不过几年,就全都败了,抱怨来抱怨去,只巴不得今日就别了主家,明日就投向高门。

这话说的多了,引起二奶奶的想头了,她那日听的说拿两千两银子给萱娘买地,还分的三百两银子给她,比陈大爷还要心疼上三分,等到陈二爷回来时,只是敲桌子,打板凳的和他嘶闹,说就该把萱娘送回罗家,她一个不到三十的寡妇,过不得两年,守不住了,不是偷汉子,就是想嫁老公,到时把这笔产业卷了走了,留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不是要自己和大哥家收来抚养,这笔银子,定是撩在水中了。

琐碎个不住,陈二爷见她全不顾体面,皱眉道:“这却是族里二叔主张的,再则三弟妹她,也说要守,不嫁,怎不好分她一股,由她去守。”

二奶奶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呸,此时为骗家私,自然这般说了,等到日后要嫁,却是哪个来盘查,这一千亩地,买了来,和大哥家一分两半,一年也多几百银的进项。”

陈二爷听的此话有理,只是当日却是众人主张的,此时反悔,怎好做人。二奶奶方作完了,才坐下道:“二爷,总也要想个法子,把她撵出去了,这笔产业,不由也在我们手里攥着?”

二爷别的罢了,一提起钱,却是和老婆说的着的,只是萱娘行事缜密,哪有挑的出错的,日夜思量,恰王婆子抱怨的,被二奶奶听到了,想出个法子来。

修好

命个丫鬟把王婆子找来,和她嘀咕一番,王婆子听得二奶奶许她重谢,又打着讨好了二奶奶,也能得个好去处的念头,自然是满口答应。二奶奶在这里谋划的好,心里还暗自得意,等这事出来,看自己相公还说不说自己是成事不足的人了。恰是她方王婆子嘀咕完,二爷正巧进来,见到王婆子,眉一皱,当时也没说甚,却是等到晚间歇息之时,才问二奶奶:“你却是要做甚事,和三房的那个婆子鬼鬼祟祟的。”

二奶奶本在梳头,听了他这话,手停一停,本不想说的,继续梳头道:“能有甚事,到时你就知道了。”二爷皱眉,起身坐到床边,边脱鞋边说:“你要做甚事,也要谋划周全了,三弟妹可不是个好惹的。”

二奶奶这下不高兴了,把梳子一放,眉毛直竖的转身看着二爷:“她是甚人,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双嘴巴,老的高看一眼也罢了,连你都这样说,总不就是一个下人的女儿,还能多什么心眼?”

二爷见她生气,有些气恼,只是这夜深了,嚷起来也不好听,起身走到仍在气恼的二奶奶身边,小声说:“我知你也是为了这家好,才想法子把她赶走的,只是你也不想想,现时刚分了家,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有那起疑心的,不就会想到我们身上,到时反为不美。”

听他说出这篇话来,二奶奶仔细想一想,这也是道理,平了气说:“难道就眼看着她领了那些产业,自去过吗?”二爷眼里精光一闪,悄声说:“要弄,也要等她去了庄子上,过个三五月了,再弄。”二奶奶点头,二爷见她这样,又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两句,二奶奶连赞他果然想的妙,两口就收拾睡了。

萱娘此时诸事都料理的差不多了,也打算择日搬去,连日里打叠行李,收拾东西,大房二房,像没有这回事一般,绝无影响,萱娘反暗自奇怪,怎的不见二奶奶来冷嘲热讽一番,却是想甚来甚。

这日方吃过早饭,萱娘正在那料理东西,就听外面传来丫鬟打招呼的声音:“大奶奶,二奶奶来了。”萱娘奇怪,抬头看时,对面的刘姨娘也是一般的表情,还没等萱娘说话,帘子起处,二奶奶笑吟吟的扶着大奶奶进来了。

萱娘肚里,此时就是有再多的疑惑也说不出来,忙起身相迎,大奶奶还是和平时所见一般,只是对萱娘微点一点,坐下时,胳膊就靠在椅子扶手上,似没有力气一般,萱娘正在招呼丫鬟上茶,见她这样,忙拿过个小引枕来,让她靠的舒服些。

丫鬟送上茶来,萱娘也坐了下来,有外人,刘姨娘站起身,低眉顺眼,一语不发,说了几句闲话,还是二奶奶先笑道:“三弟妹,自从分了家,才知你理家之难,日思夜想,往日却是我心眼太过,才让大家生分了。”

萱娘自进了陈家这十年,还是头一次听见二奶奶肯认自己的错,心下狐疑,面上却也笑着说了几句,自己身为弟妹,不该越过嫂子的话,二奶奶见萱娘这样说,笑道:“三弟妹素日为人,果然是极好的,故此我今日拉着大嫂来。”说着望眼大奶奶,萱娘也望去,只见大奶奶依旧闭目养神,听见二奶奶提到她了,才睁眼略看一看,对萱娘笑笑,随即又闭上眼了。

萱娘脸又转向二奶奶,却等着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二奶奶接着道:“却是我也自知,平时对你有不到处,现时你要带着侄儿们去庄子里住,我没甚好送的,却是一点小小心意,也当我这做嫂子的一点弥补之情。”

说完还不等萱娘开口,就又道:“却是怕我一个人来,被扫了脸,故此才老了脸皮,约了大嫂来。”她这长长一串说完,萱娘虽心里仍疑惑,却是伸手不好打笑脸人,见二房里的丫鬟把礼物送上,自己忙亲手接了,交与刘姨娘,又说了几句闲话,二房里有人来寻二奶奶,这才各自散去。

等她们走了,刘姨娘皱眉问萱娘:“奶奶,这二奶奶送来东西,只怕?”萱娘拿过东西,瞧了几眼,见是几样从没见过的稀罕物件,别的倒罢了,里面却有面镜子,只是不似以往的,是铜磨成的,四周虽是铜镶的,中间一汪光,有些似琉璃,却比琉璃更明,萱娘拿起照照,想起听二奶奶说过,那红毛人的地方,有种叫玻璃的东西,光亮似水晶,锋利如刀刃,也可以拿来做镜子,比铜镜明的多了,二奶奶娘家却是常走宁波和那红毛人做生意的,也得了一面,却是当做珍宝般锁着,不许人看。

刘姨娘见萱娘只是拿着镜子在那照来照去,皱眉道:“奶奶,这二奶奶素日的为人,怎的这么好心了?”说着努嘴往那面镜子上:“这样东西,奴却听二房的丫鬟说过,说二奶奶的那个。”说着比一比,却比碗口稍大些,刘姨娘接着道:“她当做珍宝一般,别人连碰都不能碰,怎的这时?”

萱娘把镜子往刘姨娘怀里一放:“好了,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她既送来,我也乐得收下,能从她手里落点东西,这可是件难得的事。”刘姨娘见萱娘把镜子往她怀里放,忙的接住,怕掉地上打了,迟疑了半天才说:“前几日,那王婆子?”

萱娘面色一凛:“她想打什么主意,我却知道,这事也别声张,我心里也有了计较。”刘姨娘点头,萱娘自言自语的道:“真不放出手段,她还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

这二奶奶前来示好,萱娘也命小喜备了份礼回了去,说妯娌们也该常走动,到了三月十六,是个搬家吉日,萱娘带着刘姨娘他们搬去庄子上,临走之前,也请了族里面的几个常走动的婶娘妯娌,叙叙离情。

二奶奶自然来相陪,酒席之上,二奶奶全不似平时,和萱娘是亲亲热热,瞧起来比姐妹还亲热几分,有几个知根底的,心里也狐疑,不好问出来,二奶奶反笑道:“婶子们定是说我平日怎的恁般,却是分家后,我细想想,既进了这个家,妯娌本就只有三人,要似姐妹一般才好,前几年,却是我没醒过味来,此时想起,还觉荒唐。”说话时,那泪就落了下来,慌得人忙去哄她。

二奶奶擦一擦泪,才道:“自想过了,却是越想越觉得前些年都是我的不是多,此时三弟妹要走,故此尽一尽心。”她这样说了,有一个平日喜讲因果的,此时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才道:“二侄媳此话说的正是,我平日里,也多和你说过,要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万事都有因果,你此时能想的明白,甚好,甚好。”

二奶奶心里虽不耐她又说教,却是牢记二爷的话,忙倒了杯酒给她谢过了,萱娘冷眼看去,见她面上笑容,实是勉强,肚里暗笑,面上却依旧应酬周旋。

到了庄上,这庄却唤做严家庄,庄上的人,大半是原来严家的佃户,萱娘到时,先前就被派去收拾屋子的王大和原来严家连房子一起卖的一房家人,唤做吴三的,忙急忙迎了出来。

吴三本以为陈家豪富,比在严家好,谁知来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喝酒时说起,竟是两个寡妇带了三个孩童,却也听王大提起萱娘能干,在陈家掌家十年,这家里没个家主,只有两个女娘,再能的女人也不成,心也就凉了半截,等到萱娘下了车,却是面容温和的一个少妇,哪里能看出半点厉害来,心里更是凉透了。

萱娘到了正堂坐定,细一打量,这严家原也是湖州数一数二的富豪,连只是来收租的屋子,都修的高大,虽三四年没人住了,经过打扫,却也是顶上有承尘,地下铺青砖,四壁刷的干净。

萱娘又看一眼吴三,见他面上虽恭敬,眼神却飘忽,略一思量,却也明白了些许,只是不说,问过他平日庄上都是他管,笑道:“既这等,和那佃户打交道,却是你更熟些,也就依旧,你且去好言传话于他们,说还是依旧种田,恪守本分好了。”

吴三连应几声是,肚里对萱娘的轻视又多了几分,萱娘这才起身,对刘姨娘道:“我们也去瞧瞧这屋子,看怎么个分派法?”

王大抢前一步,恭敬在前面说:“奶奶,这庄房共有三进,这后面两进都可以住人,昨日发家具来的时候,小的已经把二进中上房铺陈起来,做奶奶的卧房,却不知如何?”

萱娘听王大这样说,点头道:“难得你这般能干,这等,吴三管了外务,这家还缺个主管,就你当了吧。”王大喜出望外,忙的跪地磕头:“谢奶奶恩典。”头抬起来,见自己婆子依旧站住,把她拉来跪下,王婆子前几日却听的二奶奶说,这事行不得了,心头正在唉声叹气,见二奶奶又和萱娘修好,心里却怕二奶奶把那话告诉萱娘,巴不得来了庄上后,再和老公商议离了这里,谁知老公却被萱娘指了做主管,这下却是走不得的,见王大拉她跪下,也只得跪下给萱娘磕头。

萱娘唇边露出笑容,唤他们起来,自去看房屋,刘姨娘跟在身后,却不知萱娘心里究竟卖的甚药,也只得随着去了。

庄子

庄房地方虽不大,比起萱娘在陈家的那个小院子又大了许多,更要紧的是,这份产业,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上无公婆,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想到这,萱娘再是端庄,也高兴不已,拉着刘姨娘在这三进的院子里转了个遍。所到之处,都吩咐王大做了安排。

这庄房却有个花园,还种的几株花木,此时恰是开放之时,不一时就已绕到,萱娘见了,对刘姨娘点点头:“没想到严家连庄房都有花园。”王大听了,上前半步,垂手道:“奶奶,从这花园转出去,有个小角门,却是三间书房,哥儿们要请先生,就可在那里。”

萱娘不由咦了一声:“这庄房,怎的还有书房?”王大一时回答不上来,吴三是严家的老家人了,上前一步道:“奶奶,这庄房却是老太爷在时,收拾起来供子弟们读书时的所在,故此才恁般齐整。”

萱娘点头,对刘姨娘道:“子弟们不肖,反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心。”刘姨娘恭敬应是,萱娘说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往吴三身上望去,轻轻吐出一句:“做下人的,也全不会劝主,难怪败的如此之速。”

这话敲打的,却不止吴三,王婆子虽愚笨,却也听出来了,不由撇了撇嘴,吴三嫂子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暗自心想,想来这位奶奶,并不似面上那般温和,话虽不多,却没有一句废话,等夜里,要对吴三好好说道说道。

四处看过了,各人的房也铺陈好了,萱娘住在二进的上房,刘姨娘带着英姐,住到了东厢,玖哥兄弟,由奶妈领着,住到三进的厢房,萱娘拨了一个丫鬟,两个小厮给他们使,玖哥的奶妈是早就辞了,就由留哥的奶妈朱妈妈照管。

分派定了,忙乱乱又收拾了两三日,萱娘这才在庄子里走走,又命吴三带路,去田里看看,忙的吴三急忙阻拦,称自古以来,也没见哪家的奶奶去田里看看,萱娘淡淡一笑:“这家里哥儿还小,爷没了,这个家,总要有人出头露面,大爷二爷又在城里,只得我出面了。”

吴三见萱娘说出一篇道理,也没话再阻拦,只得任由萱娘去了,这一千亩田,总就在这左右,靠太湖极近,吴三指点道:“奶奶,这块地,虽不是万亩良田一锹水的地段,每年却也缺不了水。”

萱娘看了,想起庄房后面,从后院一个小门出去,就有个小小码头,河道却是直通了太湖,却哪里都方便的,自己运气也是实在好,才得了这份产业,严家当初置产,想也算着传给子孙,谁知严家老爷过世不过四五年,就开始动起田产来,还卖的如此之贱,真是把祖辈的苦心都付之东流,思及此,定要把玖哥留哥都教导好了,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都没处看去。

回到家时,却见庄子门口有两个破衣烂衫的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小的是个五六岁的女孩,两眼泪汪汪的,只是看着汉子的说:“爹,我饿。”大的蹲下身子,安慰她说:“昭儿,等这家的主人回来,爹找到工做,就给你买吃的。”

昭儿点头,吴三此时已经走上去,对汉子说:“李成,都和你说过了,我家奶奶是孤孀,不会要这种来路不明的外乡人来做工的。何况你还是单身男子。”

李成对吴三行个礼道:“吴管家,在下却也知道,只是这附近,却也少有雇的上工的,打的短工的话,却带着小小孩子,实在不便,这才又来的。”

萱娘在车里早就看见,见这汉子虽身在困境,对人说话,仍不卑不亢,再看向他女儿,虽穿着不好,一张脸却全无污垢,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掀开车帘,招呼小喜,说了两句,小喜点头,就下了车对吴三说了两句。

吴三又转向李成,继续说,李成却是摆手不住,吴三又和小喜说,小喜看汉子一眼,只觉奇怪,奶奶这样的好意,为甚他不领,也不管这些,且去和萱娘回话,面上还气鼓鼓的:“奶奶,这汉子好生无理,竟然说不投身为奴,只是找工,也不把女儿卖来,寻些衣食,说就算要死,也是父女死在一堆,真是没见过这样迂腐的汉子。”

这个答复,却是萱娘想到的,瞧这汉子,流落至此已不是一天两天,若真像投身为奴,换了衣食,只怕也不会寻到自家门上,方才叫小喜去问,不过试探之意,此时吴三也已回来,对萱娘道:“奶奶,这汉子叫李成,却是上年在宁波着了倭乱,到湖州来投亲的,谁知投亲不着,就此流落,死了妻子,想来也是个霉不得的汉子,奶奶的一番美意,他既不顾,也休要理他。”

吴三絮叨一番,萱娘见汉子知这里寻不到工,牵了女儿的手,就要离开,女儿小小孩童,见又没有吃的,两行泪就流了下来,李成蹲身哄她,萱娘见了,吩咐小喜拿了些糕饼给他送去,小喜拿了糕饼,递给昭儿,见这丫头生的实在好一个相貌,又劝他:“这位大哥,我家奶奶甚是心好,你总也在穷途,何不把你女儿卖给我家奶奶,到时换的银子,你也好去寻亲靠友,这样却不是两条命都保不住了?”

李成看眼昭儿,见她吃的香甜,才对小喜道:“这位姑娘的好意,我去心领了,这天总无绝人之路,总有法子的,若我为了衣食,卖了她去,她死去娘的魂灵,在地下也不得安的。”小喜摇头,此时萱娘已经进去,小喜也进了宅子。

李成见昭儿吃好了,摸摸她头:“不饿了吗?”昭儿点头,这才想起爹也一天没吃了,红着脸把半边糕饼递给他:“爹,我忘了,你也没吃。”李成接过,放到嘴里说:“好了,爹吃这些就够了,我们回去吧,明日再去寻。”

昭儿乖乖点头,李成牵着她,父女俩离开。

萱娘回到宅中,问下刘姨娘料理的家务,吃过晚饭,就回了房,小喜却是已经和吴三打听清楚那那李成的事,这时就学给萱娘听,大概和吴三讲的差不多,却是怎的落到这步田地,原来初到庄上时,李成手里还有几个银子,只是他的妻子刚到这里落脚,就生起一场大病来,请医看药,那药就跟浇在石头上的水一般,全无效验,等到银子摸完,也就闭了眼睛,小喜说到这里,还气鼓鼓道:“那吴大叔,还说一句,总知道她病了不起,就该不请医了,由她自己挣扎,留的银子,也好另讨,那像此时,人财两空。”

萱娘放下茶杯,叹道:“这样重情义的汉子,却也少有,只是也总该有些衣饰,怎的也全花没了?”小喜摇头:“吴大叔就说他迂,剩下的衣饰,留着也能抵挡两天,谁知他却说不忍,把一领新衣,几样首饰,都装裹了去。”

萱娘不语,只是用手掩住嘴,打个哈欠,小喜忙收口道:“奶奶想是倦了,却也是,今日去的地方也多,奶奶一个金贵人,哪受的了那样?”

萱娘由她捶着肩,闭目道:“甚么金贵人,你不听二奶奶说我,不过就是个大脚婆娘。”小喜笑道:“这是奶奶的福气。”接着皱眉道:“奶奶,前些时日,二奶奶怎的对你这么好,她真的悟了?”

萱娘笑道:“什么悟了,我没猜错的话,她却是想钓鱼,没想到这么几年,她也长进了。”钓鱼?小喜皱眉:“二奶奶又不是渔夫,怎的还要钓鱼?”萱娘看她一眼:“好了,去歇着吧。”

到了次日,萱娘叫过王大,说宅内还有地方要整修一下,吩咐他去找几个人来,四处修理一番,王大却是昨日就想等萱娘回来时,和她说说那李成的事,瞧能不能求萱娘让他在宅里做工,听了萱娘这话,正中下怀,连连点头,出了宅子就先去找李成。

第 8 章

王大到了李成下处,李成却是在庄子东头一个老婆婆家,不过借了半间草屋,勉强遮风避雨罢了,喜得这婆婆为人良善,若是那势力的,也早把他父女赶走了。

王大到时,婆婆正抱着昭儿,对李成在说:“李哥,我瞧你定是个不发达的公卿,那样人的淡话,听了做甚,等再过两日,有那人家去寻短工的,再去寻寻。”李成唯唯而已。

见王大进来,李成忙起身施礼,婆婆进屋去,庄户人家,也没甚茶叶,不过就是用瓷碗倒了碗白水出来,里面放了簇白糖,笑嘻嘻对王大道:“管家来老身这样穷家,也没甚好招待的,只当解渴。”

王大此时正在和李成说话,见这样一个头发都斑白的老婆婆端水出来,忙起身接过,老婆婆把昭儿抱走:“乖,和婆婆去玩,留你爹爹在这里谈事情。”王大把来意一讲,李成先还喜欢,只是皱眉道:“管家这等美意,本不能辞,只是昨日贵府。”

话还没说完,王大就双手直摆:“我知你是担心甚,我家奶奶,虽是个妇人,说出话来,却也是一口吐沫一个窝的,别人不原的事,从不勉强。”李成这才放下心来,红着脸道:“既这样,却是甚时候能去上工?”

王大见事已办好,起身道:“明日一早就来,我却在门口等你。”李成起身送他,王大还道几声留步,这才各自分开。

李成站在门口,心里还在想,在陈家做个一年半载的工,赚的工钱攒了起来,也能重回宁波,那里终是家乡,这时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李成弯下腰,看着女儿,昭儿期盼的看着他:“爹爹,等你有了工,赚了工钱,是不是我们就能回家了。”

李成抱起女儿,心里不免也有些怪自己把衣饰给娘子装裹了去,害的女儿吃苦,亲亲她的脸说:“昭儿,到时我们就可还乡了。”昭儿乖乖点头。

王大奔忙一番,寻齐了人,约定他们明日来宅子里上工,忙回宅子向萱娘复命,萱娘刚用过了午饭,在那里理账目,听了王大挑的人选,点头示意他辛苦了,让他下去。

王大忙了一早晨,也有些饿了,自到厨下盛了碗饭,倒点菜汤泡上,稀里哗啦吃了起来,正吃的舒服,耳朵被人扯了一下,王大抬头一看,却是他娘子横眉竖目的站在那里,忙站起身,嘴里还不忘扒一口饭,含糊不清的问:“却是有甚话说?”

王婆子一巴掌把他的碗打了下来:“你堂堂一个主管,就吃这般的饭。”王大忙把碗扶好,对着婆子道:“这要在大宅,吃不到米饭的时候都有。”王婆子哼了一声,走到橱柜面前,打开,拿出一碗肉来,摆在他面前:“那时是那时,现时是现时,你现时是主管,也要穿件长衫,出去见了人,也好招呼,还穿了一身短打。”

王大任由她骂,只是低头在碗里夹肉,王婆子骂了一阵,四处无人,悄的附在他耳边说:“你也要学学吴家的,我听的吴三嫂子说的,历年收租,佃户们却也有些好处给他,谁似你,只是死板板做事。”

话还没完,王大把碗一放:“你这婆娘,却是和谁学的,惯会翻嘴拨舌,在大宅时,就成日家只在我耳边说嘴,要离了这里,另寻好处,来到这里,却蒙奶奶不弃,升我做了主管,就当好好为奶奶做事才好,你却又只想着从中取利,若做下人的,都似你一般,铜斗家私,都禁不住。”

王婆子本以为自己说的,全是好话,谁知却被老公骂了回来,骨突着嘴,对王大道:“我也是为了我们将来想,难不成就在这一世,等到老时,做不动了,被赶了出来?”

王大叹了一口气,对她道:“你我也没个儿女,寄下钱来,也不知给哪个,奶奶做人最好,到老时,定不会不管不顾,你何苦这般想。”王婆子哼了一声,只是又去打自己的主意,再不说话,王大还当她是被自己劝说住了,也不去想。

次日一早,李成和另外几个,果然一早就来到陈家门口,王大领他们去见了萱娘,萱娘也没说甚,就让他们各自去修整栏杆台阶之处,只是没见到李成带了那小女孩,不由皱了皱眉,小喜伶俐,笑着问李成道:“这位大哥,怎的不见你家女儿?”

李成笑笑:“多承姑娘挂心,既来做工,自然不好带来。”小喜瞧眼萱娘的脸色,笑道:“李大哥,把你家女儿带来,给我家小姐姐作伴也好,恰得年龄也极相当。”李成讷讷,却是怕萱娘又说,把女儿卖给她家,这才没带来的。

萱娘听他们说话,轻轻开口道:“带来却也无妨,只是我也做不出那种拆散人骨肉的事情。”李成听的这句,心安了下来,对萱娘施一个礼道:“既如此,小的明日就把女儿带来。”萱娘方才才细细打量了他,见他穿着虽破,却是浓眉大眼的,自称小的时,却还有些局促,也没说破,挥手让他自去做工。

第 9 章

庄房本就修整过,此次重新修整,不过是把有些没修过的栏杆重新油一遍漆,破了的台阶又给它补一补,不过四五天,也就做完了,打发了各人的工钱,也就各自散去。

李成拿着一百铜钱的工价,心里还在思量,这虽能救几日急,只是这零碎做工也不是办法,却还是请小喜把女儿抱出来,小喜进内院把昭儿抱了出来,昭儿出来的时候,左手拿了纸风车,右手拿包点心,李成看女儿,却是换了身新衣服,月白色的袄子,黑色的撒腿裤子,脚上也是新鞋子,心里暗自奇怪,给新衣服也罢了,却还记着昭儿是在孝期,都是素衣,鞋上也没绣花。

小喜见李成只是打量昭儿,也没把孩子递给他,叹气道:“李大哥,你来了这几日,也知道我家奶奶不是那种刻薄下人的人,你就把昭儿放在这里,我家奶奶定会视作亲生的一般。”

昭儿早张开双手要他抱,李成接过孩子,对小喜道:“姑娘也是好言,只是我虽落魄,这卖儿女之事,万不能做。”小喜摇头,李成抱着昭儿,正准备走,王大在旁边瞧见,拦住他道:“李兄弟,你先别走,我也知道你是个识文断字的,等我再去求求奶奶,瞧能不能留下来做个记账的。”

说着就往里面走,却又回头来拉一把小喜:“还请跟我一起去,你是奶奶心腹,也多一句。”小喜看眼昭儿,心里却是实在喜欢她的,说句话,也不是甚难事,也就跟着进去。

李成坐在门口一块大石上,只是焦心等候,昭儿拿块点心出来,喂到他嘴里:“爹,你吃。”李成点头,又把点心放回她嘴里:“昭儿乖,你吃。”昭儿把点心一分两半:“爹一半,我一半。”

萱娘在厅内,听了王大的话,笑道:“王主管,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我却是个寡妇,收留这单身男子,怎么说也不好。”急得王大差点跳脚:“奶奶,这李兄弟识文断字,又肯下力气干活,为人又至诚,不似老奴,斗大的字,认不得两担。”

小喜也在一旁道:“奶奶,旁的不说,英姐不正少了个玩伴,奴瞧那昭儿,虽年纪小小,却极聪明懂事的,陪着英姐,不正两全?”萱娘只是皱眉,刘姨娘是一直在旁听的,也不免开口道:“奶奶,你前几日还不在说,现在得用的人少,这外面虽有吴三,却是也怕他忙不过来,多个人手,岂不方便?”

王大在旁边点头,萱娘皱眉,点头:“这样说也是,只是不知这人品性如何?”王大得了萱娘这句,犹如佛音,连打保票道:“奶奶,老奴虽和他没见过几面,他做人的品性,却是极好的。”

萱娘这才点头:“既如此,就留下他来。”王大连忙跪下磕头:“先替他谢谢奶奶了。”说着也不等萱娘叫起他,就急忙爬起来出去给李成报信。

萱娘淡淡一笑,小喜上前笑道:“奶奶,奴这几天,瞧这李成,做活却比别人卖力气,方才听的他识文断字的,奶奶用了他,也算得力,总好过那个。”萱娘咳嗽一声,小喜忙住口,刘姨娘笑道:“奶奶,也不是我多话,只是这段时日,冷眼看着吴家的,只怕。”

萱娘淡淡一笑:“我们这不新来吗?总要用他一用,只是他要真想什么,也休想从我们身上讨甚便宜去。”说话时,王大已经领李成进来,王大的意思,却是要李成下跪磕头,李成脸红了半日,这才勉强跪下,萱娘察言观色,只是不说出来,也受了他的礼。

等他起来才道:“你既在我家,这投身纸虽不要你的,只是你也要把你家乡何处,在当日做何生理,备细说了,我们也好有个底。”

李成面上的红色,半日才退,想要编个谎,只是萱娘一双眼睛,虽若有似无的看着,却不敢说谎,半日才道:“小人家本住在宁波,祖上都是做生意的,只是去年一船货遇到海盗,货没了,连人都没回来,家产赔的干净,父亲一急,又去世了,等到丧事办完,却也剩不了些许,这才带着妻儿来这边投亲,谁知投亲不着,方才如此。”

哦,萱娘头上的钗轻轻动了一下:“那怎的却说是着了倭乱?”李成一张脸,更是红了,期期艾艾半天才道:“我家虽不算富,家事却也颇过得,若说了实情,只怕。”

剩下的话,萱娘却全知道了,点头道:“你是这样家里出来的子弟,难免也要存一分羞耻,这也是常情,我不怪你,只是日后来了我家,却也要早起晚眠,不提旧事才好。”李成点头,萱娘吩咐王大带他下去,给他一间房,定了工钱每月九钱,四节一支,衣服铺盖这些,却都是在陈家身上。

等李成走了,刘姨娘皱眉道:“奶奶,这人方才一讲,我却犹豫了,不知能用不能用?”萱娘看她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观他举动,却也不存一丝贱气,更没有一毫怨气,这就是极难得的了,至于其它,日后再说。”

这在庄子里算安顿了下来,萱娘又张罗给玖哥他们请先生,当日在大宅里面,却是几个堂兄弟,共请一个先生的,此时自然也要请,恰好原来教授的黄先生,却被陈大爷辞了馆,先生娘和萱娘一向都有来往,收拾了几色礼物,就来求萱娘。

这却中了萱娘的下怀,议定还是十六两银子,四时节礼在外,请了黄先生在家做馆,先生娘自然也跟了来。刘姨娘平日针黹,也有了作伴的,虽下人不多,银钱少些,却也是一家一伙,过起日子来。

萱娘那日听了李成说的,他家也是积祖从商的,粤闽之地,都有去到,连扶桑琉球,都曾去过,萱娘此时,却也想走这条道,湖州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本地的生丝也出产多多。当日没分家时,叔洛虽不事生产,萱娘也偶听起陈老爷说过,这做生意的出息比种田多多了。

只是自己却没做过这等生意,身边却也无人通晓,正在心焦之时,天幸却有个李成下来,过的几时,见他做事果然极为妥当,心里就想托以重用。见她对李成青眼,有个把不中用,怕被夺权的人就心里酸起来,再碰上王婆子这个不长进的,也是和他一般想法,王婆子又是个女人,常在内宅走动的,和他一说,两人就算计着,把这李成撵走才好。

这萱娘在这的一举一动,却是早有耳报神告诉了二爷一家,二奶奶得了信,听的萱娘收了个壮年单身男子在家,喜的嘴都险些咧开,忙和二爷商量,到了庄上,就把萱娘痛骂一顿,说她养汉,撵回娘家,把这份产业都鳖在自己腰间才好。

二爷听了二奶奶的话,皱一皱眉:“这三弟妹,却是极伶俐的,怎好露这么大破绽给我们抓?”二奶奶嘴一撇:“她也三十边上的,那事隔绝久了,见个壮年男子,不动火可是没有的,这一动了火,昏了头,还怎么伶俐。”

见二爷还在皱眉,二奶奶推他一下:“你就别这般了,这没影的事都要变有影,更何况她确是收留了个男子在庄上。”说着起身:“我这就去庄上,打她个措手不及。”

喜颠颠的,就吩咐人备车,往庄上去,二爷连叫两声,叫不住她,也只得坐下,心里还存个万一,只怕萱娘真做出甚事也不定,只是萱娘这等精明,就算做出甚事来,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把柄,想了又想,忙命人重新备车,也跟着去了。

萱娘正在瞧着刘姨娘张罗着给英姐裹脚,萱娘虽说,不裹脚也不防的,只是刘姨娘万事都听她的,这事却是拗着不听,说大脚总是要给人笑的,从年前说起,只等到今日才裹,却是寻的王婆子来,准备了白布,青矾。

英姐正和昭儿在一旁玩耍,听的娘叫,还当是什么事情,和昭儿手牵手来了,谁知来了一看,凳子上摆着剪刀,白布,青矾,针线等物,还有一盆水。

英姐顿时想起姨娘年前就说过,要给自己裹脚,顿时想起去年大伯家的桃姐姐裹脚之时,哭的屋都要倒,王婆子还笑一笑:“英姐过来,却给你裹脚。”

英姐死死拉住门框:“我不去。”刘姨娘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好英儿,裹了脚,日后才能嫁个如意郎君。”说着就要牵了她去,英姐头摇的似拨浪鼓般:“我不去。”

刘姨娘此时有些恼了,使手拍她几下:“你这不听话的孩子,姨娘这是为你好。”英姐张嘴哭了起来,萱娘上前,对刘姨娘道:“也该好好说道。”说着柔声又来劝英姐,王婆子等的发急,挽了袖子上前道:“奶奶休要再说,这裹脚不能心慈。”

说着就把英姐拉过来,萱娘见她手重,不由嘶了一声,王婆子笑道:“奶奶,且请站开些。”刘姨娘也紧紧拉住萱娘的衣裳,只是不让她过去。

王婆子把英姐抱在膝上,哪管她哭叫,一手按住她的身子,一手就去脱她的鞋子,英姐一双粉嫩的脚就露在外面,王婆子扭了一下,只听骨头咔的一声,英姐哭的越发大声,萱娘心里一抖,再看眼刘姨娘,见她也是拿着绢子盖着脸,不忍去看。

王婆子把英姐的三个脚趾头都弯向一边,擦上青矾,用布缠了起来,裹了几道,用线密密缝了,英姐此时不知是痛还是怎的,哭的连声音都没有了。

萱娘见王婆子摆布停当了一只,又要去弄另一只,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把英姐抱下来,手却乱扯脚带:“我们不裹了,这好好的脚,却要弄成这般模样。” 刘姨娘虽心疼,却还是上前按住萱娘的手道:“奶奶休如此,这大脚,找不到好婆家。”

第 10 章

别的话也罢了,这话却是萱娘从不爱听的,她把英姐抱在怀里,英姐缓了过来,只觉得脚一阵阵的疼,搂住萱娘的脖子,只是撕心裂肺的哭,萱娘再是个刚强人,也一阵鼻酸,掉下泪了,刘姨娘满眼是泪,使手去拉萱娘的手:“奶奶,使不得,这大脚姑娘,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萱娘怒极,抱着英姐,手不好动,冷笑道:“人活这一世,笑话的多了去了,这样就禁不住吗?你是她亲娘,听了这哭,怎的不心疼。”这一句说出,刘姨娘的泪,滚瓜样的落下来,哭道:“奶奶说的,自是不敢驳回的,只是奶奶,这疼了一时,那一世也就好了,若放了她这一时,只怕一世都不安宁。”

萱娘见她哭的伤心,心里也明了这世人眼里,确是有些轻狂儿,以女子足大足小来断人的,刘姨娘这般说,也是常理,顿了一顿,才轻叹道:“这男子若嫁的好,也罢了,若嫁的不得,还不如在娘家养了一世。”刘姨娘听了这话,瞧见自己一双尖尖小脚,当日也是叔洛爱的,却终只是做了人的妾,心里酸楚,一来自伤,二来伤女,那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王婆子见哭的这般热闹,左右为难,半天才上前问萱娘:“奶奶,却是姐这脚。”萱娘还没说话,刘姨娘抬起头来,眼里点点泪光,脸上道道泪痕,煞是可怜,萱娘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罢,自己虽是嫡母,这刘姨娘却是她生身之母,若真阻拦了去,到时自己也不好做,长叹一声,却想把英姐抱给王婆子。

英姐刚刚哭了停歇,就见王婆子伸手来接,慌得死死抱住萱娘的脖子,头摇的更急:“娘,我不裹脚,我不裹脚。”萱娘的眼泪掉到英姐的脸上,用自己的脸贴一贴她的脸,哑着声说:“英姐,娘是不愿你裹脚的,只是你姨娘。”

英姐又回头看着刘姨娘,声音哭的嘶哑:“姨娘,我不裹脚。”刘姨娘也只得英姐这一个女儿,平时宠爱得似掌珠一般,今日听她哭的这般伤心,怎的不心疼,又被萱娘说了几句,想来这小脚也没甚用,定了定心,就对萱娘道:“罢,奶奶,英姐既吃不得这苦,也就罢了。”

说着用手去摸英姐的头:“英儿,你日后成了大脚,可怪娘今日狠不下心。”说话时候,眼泪也落到英姐脸上,英姐孩子家,听的不给自己裹脚,不受苦痛了,哪想到长大后旁人的说话,只是点点头。

王婆子见用不到她了,嘴一撇:“奶奶,可不是小的在这说甚,姐若是那庄户人家的女儿,不裹脚,也没人说甚话,陈家也是大户,怎能出不裹脚的女儿?”萱娘把英姐抱给刘姨娘,面罩寒霜,啐了王婆子一口:“呸,陈家能娶大脚的媳妇,出个把不裹脚的女儿,又有谁会来说淡话?”

王婆子被主母骂了,自然不敢还口,却还是低头头,小声的说:“娶媳妇,自然是奶奶做主,只是这嫁姑娘,却有好些妨碍。”萱娘皱眉,这王婆子说的也是实情,刘姨娘放软的心,此时又硬起来,看眼萱娘,正要说话。

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奶奶,何不学宋人之法,用布裹脚,日夜不放,这样姑娘也不受罪,脚也不甚大。”众人抬头望去,见说话的是李成,他规矩立在门口,手里还牵着昭儿,想是方才英姐哭的凶了,昭儿见她们乱成一团,这才去叫了自己的爹来。

萱娘细一想,平日看闲书时,也见过这法子,只是一直不在心,今日李成这一提醒,却也想起来了,笑道:“李管家这法子却好,只是旁人知道的也好,更何况你一个男人?”

李成依旧立在门外,微低了头,一副恭敬样子,见萱娘问,只是笑道:“素日我家也是这般,家祖在时,尝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似缠足这般,随意折损,甚是不公,只是这世人却以足大足小来轮,难塞悠悠之口,这才学了宋人的法子,只用白布包脚,虽不能似平时缠足的那般瘦小,却也不甚大。”

萱娘听了,摸一摸英姐的头:“好英儿,就用李管家的法子。”英儿听的不把脚给折了,只是用布包好,虽闷的慌,却不受苦,也点头应了,萱娘这才命王婆子把英姐的脚带解了,重新洗了,换布包好。

李成见没有他的事了,给萱娘行礼,自行退下,还没走出,就听见传来这样一声:“哟,这青天白日的,一个大男人都跑到内宅来了,却是成何体统?”萱娘听声音甚熟,却是二奶奶的声音,刘姨娘感到奇怪,怎的二奶奶来了,王婆子手里在忙,心里可是咯噔一声,怎的二奶奶来的这般快速?

萱娘看一眼英姐的脚,却是那三跟脚趾被弯向一边,此时要把她掰直,英姐吃疼,紧紧拉住自己衣裳,萱娘自然不好出去,只是示意刘姨娘去迎,只是刘姨娘还没起身,随着环佩叮当之声,二奶奶就进了屋。

屋里众人忙给她行礼,二奶奶见王婆子正在给英姐裹脚,理了下手里的帕子,哼道:“这裹脚受下疼,日后的受用不尽。”萱娘此时只顾着安慰英姐,那顾的上她,只是嘴里含糊应道:“二嫂说的是。”

刘姨娘招呼二奶奶坐下,小喜上茶来,二奶奶接过,喝了一口,才想起自己今日的来意,把茶碗重重一放:“三弟妹,别人说你在庄上养汉,我还不信,谁知今日一来,却见弟妹不分内外,我这才信了。”

萱娘此时把英姐安慰好了,唤个丫鬟来把她抱回房,昭儿也就跟着她走了,这才起身来到她身边坐下:“二嫂说的,我却不知?怎么就不分内外,怎么就在庄里养汉了?”

二奶奶本是外强中干类的,平日口舌上,是说不过萱娘的,此时却当拿住了她的软处,指着李成就道:“这成年的男子,还到了内宅,这却是谁家的规矩。”萱娘忙碌半日,有些渴了,端了茶在饮,听见二奶奶这话,心里轻叱,连来找麻烦都说不出几句硬气话来,实在是。

面上却没露出来,看眼李成,李成方才却是想走,只是被二奶奶带来的人拦住,此时尴尬的站在外面,面孔都红透了,萱娘微笑,把杯子放下,手支住下巴,看向二奶奶,眼里可全是笑意:“二嫂说的,我要养汉,却也要人证物证俱在?”

说着摊开手,对二奶奶道:“人证呢?物证呢?二嫂却是拿出来啊?”二奶奶脸一绷,没想到反被萱娘将了一军,虽有个把人向自己通风报信,却难道此时说出来?萱娘见二奶奶说不出话,起身到外面,对被拦住的李成道:“你且自去做事。”

李成瞧一眼那些拦住他的人,萱娘在陈家掌家数年,虽现时分家单过,余威尚在,她眼睛一扫,那几个婆子怎敢再拦住李成,都让开了。

二奶奶此时醒过味来,忙的出来,只是她是小脚,走的急了不免有些要倒,扶住门框道:“三弟妹,你这般袒护一个下人,说出去,谁都不信。”萱娘回头轻笑:“二嫂这话说的,我们做上人,难道刻薄下人才是理了,都照了这般,那谁还肯做事?”

二奶奶面皮红了红,心里暗骂,没想到这萱娘,嘴头还是这般厉害,自己今日却是来抓奸的,无丝也要弄出有线来,站直身子道:“三弟妹,那些闲话,说它做甚,只是你养汉这事,却不是一人说起。”

萱娘头微微扬起,看向二奶奶,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看在二奶奶眼里,却是有些刺眼,她正待说话,萱娘脸上的笑意一收:“二嫂,人证物证?若缺了这任一样,也休怪做弟妹的,却请族里长辈来说理。”

二奶奶知道口舌是说不过她了,心一横,就往背后叫王婆子:“你还不出来,却是在我面前怎么说的?”萱娘见王婆子畏畏缩缩出来,心里暗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二奶奶,王婆子来到她们面前,不敢抬头看萱娘。

二奶奶急得使手去拉王婆子的衣裳:“你前日遣个小厮来找宋妈,宋妈回来和我是怎的说的,你全忘了不成?”王婆子此时的嘴,就似被鱼胶粘住,若要说,得了二奶奶的赏,自己丈夫那头不好交代,若不说,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二奶奶也不是甚好惹的,只是左右为难。

萱娘见这般,冷笑一声:“二嫂,这要找人通风报信做眼,却也要寻个好的,似这般拿不出手的,二嫂拿来何用?”二奶奶听了这话,脸皮更是涨的通红,把王婆子推一把:“怎的这般不中用。”

第 11 章

王婆子听了这话,只是垂着头,绞着手,甚话也不说,萱娘说完那话,又见王婆子这般动作,对二奶奶道:“二嫂,难不成真要做弟妹的,请族里长辈来,辩一辩这理?”萱娘说的是轻飘飘的,听在二奶奶眼里,却似打雷一般,她的脸色,此时也从红色变成了脚上的孝鞋的颜色,指着李成就对萱娘道:“这男子,是怎的出现在这内宅的,什么样的人家,也总要分个内外。”

萱娘扬声大笑,笑的都直不起腰来,笑罢了才直起身来对二奶奶笑道:“二嫂,这是什么地,你可细瞧了,这可分不了内宅来,从这出去,就是议事的厅了,平常男子也不能来这,可是万一着了火呢,出了事呢,没人帮忙呢,难道还死守着那内外之别,让男子进不来?”

萱娘这番话,说的二奶奶不知如何答话,她怔了半日,才冒出一句:“可是这也没着了火?”萱娘眯起眼睛,看向二奶奶,还当她有了长进,谁知还是和原来一般,笑吟吟的道:“二嫂,方才确是有点急事,李管家这才来了。”

说着略停一停,笑道:“二嫂,就算要做些甚,这青天白日,又有这么些人,可有这么傻的人吗?”这话却是刺着二奶奶的,二奶奶看着萱娘那笑盈盈的脸,暗自懊悔不该不听二爷的话,却还要嘴硬:“这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成丁的男子就不该在这。”

萱娘哼了一声:“好,就依二嫂说的,全要三尺的孩童,但这收租也要那孩童去做吗?这要采买,也要他们吗?”见二奶奶答不上来,萱娘招呼刘姨娘上了茶水,自取一杯,虚让一让二奶奶,施施然等着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此时虽口干舌燥,却也不好拿了茶饮,只是低着头,想着对策。等了一会,萱娘才挥手对李成道:“你自去忙。”李成施了一礼,也就走了,二奶奶带来的人见了萱娘这般,自然也不敢再拦,二奶奶面上又是红了又白,咬牙道:“既没事,我就回去了。”

说着就招呼自己带来的人,要回去,萱娘叫住她:“二嫂,做弟妹的,也想劳你的驾,在这多停一停,等请了长辈来,再来说说这理。”二奶奶羞愤回头,盯着萱娘,见萱娘只是玩着手中的帕子,全不言语。

这时王大匆匆进来,对萱娘道:“二爷来了。”萱娘听了,眉头一挑,看向二奶奶,唇边的一丝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哟,这二伯可是怕嫂子孤单,还特意来接。”说着伸手去拉二奶奶:“二嫂,走吧,亲自把你送给二伯去。”

说着也不等二奶奶回话,就拉着二奶奶到了正堂,二爷在堂里踱着方步,方才王大只请他到这里坐,他虽着急,却不好硬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萱娘手里拉着自己那不争气的,灰头土脸的娘子进来,心里对二奶奶的厌恶又添一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和她说过多少回了,全是不停。

却也要笑道:“三弟妹,你嫂子听了奸人挑唆,才误以为弟妹做出甚不名誉的事,我陈家族里,谁不知弟妹心似日月般高洁。”萱娘站定,也不行礼,只是微微笑道:“二伯这话说的,却也羞煞人也,这挑唆不挑唆的,谁也不知道,只是二伯,这外头的事,本是二伯做的,何苦让本主内的二嫂来呢?”

二爷面一下红,一下白,反对萱娘拱手道:“弟妹说的很是,这实在是我思虑不周了,还望见谅。”萱娘这才放了二奶奶的手,把她往二爷这边推去:“二伯这般说,做弟妹的也只好罢了,只是若有下次。”

说着萱娘一双明目,在二爷夫妻脸上扫来扫去,吐出一句:“做弟妹的,也少不得要找四叔他们来说说了。”二爷拉了一把还有些不甘的二奶奶,连声道: “极是,极是。”萱娘脸一凛:“想来二伯家大业大,家里事忙,就不留饭了。”说着招呼王大:“王主管,替我送送二伯。”

说着也不等说别的,就走出正堂,也不理二爷夫妻脸上是何表情。

萱娘来到院里,王婆子直挺挺的跪在院子当中,刘姨娘站在一旁,却不知怎生是好,见萱娘回来,忙上前道:“奶奶,这王婆子,自你走后,就跪了下来,怎的说也不起来。”萱娘嗯了一声,走到王婆子面前,看了半日,才问道:“你且说说,除了你,还有谁?”

王婆子手心里捏了把汗,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就跪了下来,等萱娘处置,此时日头虽有点偏西,却还是很辣,跪了这小半个时辰,却也晒的头昏眼花的,听见萱娘回来,忙精神一振,重又跪的笔直。

谁知萱娘旁的不问,却问这个,偷眼看时,只能看到萱娘孝鞋,自然看不到萱娘神情,半日才说出一句:“没的旁人,全是小的不智,得了那二奶奶的好话,这才。”

萱娘蹲下身来:“是吗?那照你这般说,我这里,你却是容不得了?”这话若早几个月说,却是王婆子求之不得的,这时节,自己的男人却当了主管,想来也会有些好处,怎好辞了这里,再投别处,再说这样事情,被人打听出来,也没有好去处。

忙膝行两步,拉住萱娘的裙边道:“奶奶,全是小的一时贪心,才这般,还求奶奶别辞了我去。”见萱娘不理,又连打自己两个嘴巴,只是苦苦哀求。

这时王大送了二爷夫妻,却来回话,见自己婆子跪在那里,他也隐约听了这些风声,重重叹了口气,上前给萱娘跪下道:“奶奶,这也是老奴教妻不严,才惹出这等事情,奶奶也不要为难,老奴把账理一理,就带了这婆娘,辞了这里,另去投奔人家。”

王婆子听的王大要辞了这里,嘴一张,就要哭出来,王大低叱道:“你还有脸哭,做下人的,本就该尽力才对,瞧你做出的是甚事。”说着就转头对萱娘道:“奶奶的好,老奴也记早心里,只是这婆娘,若是寻常的偷嘴甚的,老奴也就老了脸皮,留在这里,这等事情都出了,万不可再留。”

萱娘细听了,才叹气道:“王主管,你却是个好人,请起来。”王婆子听的萱娘只叫王大起来,还当萱娘雅做主让王大休了自己,心里更慌,哭的更大声了。

萱娘摆一摆手:“罢了,王婆子,你也别哭了,只要我方才的那句话,你回了,看在王主管面上,也就罢了。”

王婆子看眼自己丈夫,见他不说话,迟疑半日才道:“却是当日吴三和我家的抱怨,说奶奶对李成如此好,过段时日,定会让李成主理家事,要我家的和他在奶奶面前,进些谗言,说把李成赶走。”

萱娘打断她:“那这和今日二嫂来的?”王婆子讷讷的说:“却是吴三说了,没甚大事,定赶不走,我却不巧和吴三嫂子说了二奶奶和小的说的话,吴三这才让小的去禀告了二奶奶。”

刘姨娘听完,对萱娘道:“奶奶,怎的这人心,怎的这般。”萱娘瞧她一副急模样,知道她虽为妾室,却没甚坏心,在娘家时,也是当宝贝样的,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会来陈家做妾,拍了拍她手:“这世人的心,不足之处多了。”

说着转头对王大夫妻道:“念在王主管为人好的份上,王婆子,你也就留。”王婆子又连连磕头,萱娘道:“王主管,却累你,把吴三夫妻叫来。

王大忙又行一礼,爬起身就前去叫吴三夫妻。王婆子脸上红红白白,萱娘叹道:“你也起来吧,这湿地里跪着,也是不易。”王婆子更为羞惭,红着脸站了起来。

家计

吴三两口来的时候,见萱娘神色平静,和刘姨娘在那里说话,吴三却不知萱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以为萱娘把自己两口叫来,定是要打骂一顿,却没见有家人手里拿着棍棒,还是战兢兢给萱娘磕了头。

萱娘把他夫妻叫了起来,让他们在旁边站着,却也不说话,只是举着手,看自己手掌在阳光里的影子,吴三夫妻更是不懂,大气也不敢出,半天萱娘才放开手,看向吴三夫妻,脸上还是那副笑模样:“吴主管,方才可看到什么?”

吴三摇头,萱娘又看向吴三嫂子,吴三嫂子的头摇的比她男人还要急,萱娘起身,指着那阳光进来的地方对吴三夫妻道:“平时见不到的,还当什么都没有的,方才日头一照进来,就全看到了,难不成你们都无所见?”

吴三夫妻呆呆的顺着萱娘的方向看去,见阳光照到的地方,更明了不说,这屋里也能看到灰尘飞舞,吴三还没反应过来,他娘子要机灵些,瞬时脸就红到脖子那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奶奶灵性,奴们是跟不上的。”萱娘挥手,对他们道:“纵有灵性,也挡不住别人刻意欺瞒不是?”说话时,唇边虽有笑意,但眼里的光,扫到吴三夫妻那里,他们顿时觉得衣服穿少了些许。

吴三嫂子听了这话,事已至此,既能容了王婆子,只怕说几句好话,也能容了自家,忙扑通跪下,见吴三还愣在那里,也拉了他一起跪下,对萱娘道:“奶奶,这事却是奴当家的,糊涂油蒙了心,才想出的法子,还望奶奶恕罪。”萱娘收起笑意,手随意搭在椅边,看着他们夫妻:“嫉妒之心,本是可怕,为了嫉妒之心,做出这种事来,更是可怕。”

吴三夫妻的脸都是红的,只是垂着头,不敢说话,萱娘过了一时,才叹气道:“你虽来我陈家不长,在严家,却也是老家人了,既来到我家,怕主家孤儿寡母,不好过日,辞了去,也是常事,谁知留到留了,却在背后搬弄是非,嫉妒贤能,你说,我能容你否?”

吴三夫妻的汗,也顾不上去擦,流的满脸,只是不敢说话,磕头不止,萱娘重重叹了一声:“罢,你们也不过低下人,能这样想,不过是低下人的常心,我这里你们留不住了,我给你存分体面,带着你们的儿子,还有房里的财物,再去支五两银子,自去吧。”

吴三夫妻见话说到这份上,那还敢再行讨饶,又磕了几个头,满面羞惭的出去了。

等他们夫妻走了,一直没说话的刘姨娘才问道:“奶奶为甚留了王家的,却要赶了吴家的?”萱娘看她一眼,轻轻一笑:“你啊,都在我房里那么久了,也没学着点,这王家本是老家人,他又是极老实的,自然也会拘着婆子,况且没逐了出去,更会卖力干活,这吴家。”萱娘用手撑住下巴,叹气道:“两口可都不是好的,不趁着撵出去,还等甚么?”

刘姨娘点头,又想起来:“那为甚还要给他五两银子?”萱娘瞥她一眼,伸手拿茶过来吃:“你可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凡事不可做绝,若真是光身赶出,这气是出了,后患可说不准,况且他们见了他家从这里出去,却是都齐全的,自然他说的话,也没几个人信了。”

刘姨娘恍然悟了,频频点头,叹道:“奶奶这等才智,别说女子,就连男儿也比不上。”萱娘乐了:“好了,别赞了,吩咐厨房做饭,折腾一天,我是又累又饿。”说在伸个懒腰:“亏了是你,换了别人,只怕嫌我太过能了,沾不到好处。”

刘姨娘知道她这话说的是谁,嘴里应着,脚步动着准备出去,只是终是忍不住,又停住脚步,对萱娘道:“奶奶,那二奶奶呢?”萱娘正转着脖子,听了这话,停下来,沉吟道:“二嫂她,是为小人而无智。”见刘姨娘又皱眉,萱娘笑道:“罢了,时日还长,以后你慢慢学着,哪有一天就全想学到的。”

刘姨娘点头,低头出去,此时是六月天,院子里的几株花木开的也好,刘姨娘想起时日还长这句话,回头看眼萱娘,不禁叹气,自己不过英姐一个女儿,就算守,那贞节牌坊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吃过饭,掌了灯,萱娘在灯下瞧着留哥和玖哥弟兄做功课,玖哥已经在学作文了,留哥开蒙不久,只是在练写字,写几个,萱娘瞧一眼,看他写的周不周正,刘姨娘在一旁做针线,不时抬头笑笑。

玖哥念了一会,手里的笔握起又放下,萱娘虽在教留哥写字,却也在留神他这边,眼也没抬,手握住留哥的手,让他写的再直些,嘴里道:“玖儿,你今日却是为甚心神不宁?”

玖哥听了娘这样说,细想一想,这事还是要告诉娘,起身就对萱娘跪下:“娘,儿子有一事要求娘准许。”萱娘见了玖哥这架势,不由做正身子,皱眉问道:“玖儿,你却是有何事要求娘?”玖哥脸涨红了半天,才开口道:“今日先生讲的,孝为大道,儿子就想,父亲身死异乡,尸骨都没还乡,儿子已过十岁,弟弟还小,自然要学了那孝子,前去山东寻父亲的尸骨。”

话还没说完,萱娘就听到刘姨娘呜咽出声,转头看时,刘姨娘用手紧紧捂住嘴,眼里已全是泪光,萱娘叹气,把玖哥拉起来,摸着他的头道:“儿,娘知道你一片至诚之心,只是娘也要告诉你,不提那一路不易,就说现时你弟弟妹妹都小,娘和你姨娘又都是女人,出头露面甚有不便,还望你早日长大,支撑门户,若你这一路去了,遇到个山高水低,自己的孝心没尽到不说,你死去的姨娘,在地下魂灵也不安的。”

玖哥见娘不允,皱眉细想后又道:“娘说的也是,只是做儿子的,怎么忍心让爹的尸骨抛撇异乡,这也不是为人子的道理。”萱娘正待再讲道理,已经停下写字的留哥道:“哥哥,娘说的也是,我们现时还小,等再长大些,力气大了,就去寻爹。”

萱娘拍拍留哥的头,笑道:“儿,你日后可要记得这话。”留哥不好意思起来,摸摸脑袋,低下头只是不说话。

刘姨娘感伤一会,见玖哥想是依了留哥的话,也不说去找叔洛的话了,这才起身,脸上强挤出笑容过来道:“两个哥儿这般懂事,奶奶还发愁什么,定还有大福。”萱娘见她脸上有些愁苦,也只得安慰道:“他们成人,不也是你的大福?”刘姨娘心下一动,却也没说甚,萱娘心底暗自叹气,招来奶妈,让她带留哥他们下去睡觉,两个孩子行过礼,这才下去。

萱娘招呼刘姨娘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今日和你说句话,也别论甚嫡庶,只当姐妹一般。”刘姨娘忙起身:“奶奶要有甚么吩咐,吩咐奴就是。” 萱娘把她依旧拉了坐下:“只有我们两个,你也无须立那些规矩,坐下说话。”

刘姨娘这才又坐了下来,萱娘沉吟一会,才道:“这话,却是原先我也问过你的,爷的服满后,可有别的计较?”

刘姨娘没料到萱娘说的这般直接,心下早转过千百个念头,半天才垂下头,吐出一句:“英姐还小,奴。”萱娘听了她这话,心下明白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但等服满了再说,现时夜了,你却睡吧。”

刘姨娘起身又福一福,这才退出去。萱娘揉揉额头,看情形,刘姨娘是不愿守了,也是,她只得一个女儿,又是妾室,守也无干,况且有自己也勾了,怎还再多添一个,叔洛当日在时,夫妻情爱也不过如此,萱娘思量定了,自转回房。

吴三夫妻被逐,收租等事,自然就落到了李成头上,他虽是世代经商之家,从小又是在书斋里长大的,地里的这些事也不甚通,却喜得肯下工夫去问农人,也不装腔作势,对庄户人都礼貌如常。

秋租收完之时,庄子里的庄户都对李管家称赞不已,李成也全不骄惰,只是依旧做他的本分。

萱娘看在眼里,对他的人品更信一份。这日租子都已收齐,粮税也已纳完,李成把账目理一理,就要来辞萱娘。

萱娘听的他说,要回宁波重寻亲戚,也好把家业重振了,微微皱眉,对李成道:“李管家,我旁的也不问你,只是想问问,当日来湖州是为甚来的?”

李成奇怪,这不是早就说过的,依旧恭敬答道:“却是来投亲的。”萱娘点头:“那当日为何不在宁波就地寻亲?”李成被萱娘问住,半日也回不上来。萱娘见他这般,招呼他坐下,瞧着他,款款的道:“李管家,我并不敢以恩情压你,只是李管家也要为昭儿想想,她年纪幼小,又是没娘的孩子,在这里,衣食好歹也有人照管,若李管家带了她回去了,却无人照管了。”

李成不等她说完,就讷讷道:“奶奶,昭儿定不会卖到府上的。”萱娘手一摆:“我也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自家儿女,自然舍不得为奴为婢,我也做不出那等拆散你父女的事情。”

李成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听萱娘道:“李管家,这租子收了,你也知道,种田虽是本等,这一千亩的租子,抛掉粮税,剩下的也只够一家人嚼裹,若遇上荒年,还要紧着些过。”李成见萱娘突然算起账来,心里感到奇怪,抬眼望萱娘。

萱娘头上的银钗上的珠子好似只轻轻一晃,顺着日头,让李成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随即又转去了,萱娘依旧道:“我虽是个女人,却也想着给儿女们留点产业,免得惹人笑话。”

第 13 章

李成面上虽依旧恭敬听着,心里却也起了计较,只是不知萱娘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可是一般,果然就听萱娘道:“前些时日,我也命人去打听过,甚生意好做,只是他们大都是生意行中不行的,也没打听出什么道道,这才想着请教李管家。”

李成此时计较完了,刚预备开口,却又觉得不妥,踌躇了会,只是没开口,萱娘也不着急催他,只是端了茶,吹一吹上面飘的叶子,喝一口才开口笑道: “这龙井茶,果然极好,只怕他日去行商时,就没有这般好茶了。”

李成听了萱娘这句,抬头道:“奶奶,并不是小的怕吃辛苦,只怕。”萱娘把茶杯放下,抬头笑道:“只是怕折了本钱,被人埋怨?”李成刚说的一个不字,却又垂下头。

萱娘叹气,正色道:“李主管,我虽是个女流,自认也有丈夫气,这做生意,本就有赚有折,一味只想着折了本钱,而不敢去做的,岂不没了气概?”

李成听了这话,起身对萱娘行个礼道:“奶奶所言不差,只是人言可畏,前些时日,不是还有。”话没说完,萱娘句抬头看他一眼,眼里虽是无波,李成却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闭口不言。

萱娘眉一挑,朗声道:“我当日若怕了是非,不就从了大爷他们的话,把三个孩子都交与他们管教,自己和刘姨娘小院一所,安稳在里面守节就好,怎会还有分产之事?做人行的正,哪怕影子歪,怎的你一个男子,也这般畏首畏尾,似那般酸腐秀才,当女子守寡,只当守着产业,全不想生发一事?”

萱娘的话,却说的李成汗淋淋的,他深行一揖:“奶奶却是这般有见识的女子,倒是之前我小看了。”

萱娘轻轻抬起下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李管家,话就说在这里,你若想回转宁波,就结了工钱自去,若不想,我这里还有几两零碎银子,你拿去,做行生意,我也不说你是我的管家,只当请个伙计,赚来的钱,五五分账,若折了。”

萱娘顿一顿:“只当遭了灾,全是我的。”李成抬头看着眼前的萱娘,原先一直当她只是个见识不出闺门之外的女子,虽有些才智,也不过就是这院内之事,谁知今日这番话,却让自己这个须眉男子也不禁惭愧,谁知裙钗辈里,竟有这等人物。

思量了下,这才重新拱手道:“奶奶大智,实在令小的惭愧,奶奶既做这等想,宁波那里,却也还有些故交,却是往那边走一遭去。”

萱娘这才放下心来,起身道:“既这等,你也无须自称小的,没的说出去惹人笑话。”李成面红一红:“既这样,在下挑个日子,就先往那边走一遭。”

萱娘点头,欲举步之时,又回头笑道:“昭儿你且放宽心,我会当亲女儿一般看待。”李成又是一揖,萱娘这才进去里面,李成赞叹一番,自己回房打点行李,掌灯时分,却是萱娘遣小喜拿了一包银子,李成收了,打开看时,里面却是二十两银子,小喜又道,萱娘说了,昭儿就抱到内院和英姐作伴,李成应了,收拾了昭儿的几件衣裳,打个包袱,小喜手里抱了孩子,胳膊上挎了包袱,自进去了。

萱娘此时还在和刘姨娘在灯下做针线,昭儿来熟的了,行了礼,就去和英姐一块,坐着玩耍,英姐虽用白布包了脚,不受那折骨之苦,却是日夜不解,也觉得煞是辛苦,问过昭儿,知她没被包脚,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赖到萱娘怀里,扳着她的脖子撒娇:“娘,女儿要像昭儿一样,也不包脚。”

萱娘还没说话,正在写字的留哥抬头了,对妹妹做个鬼脸,手里的毛笔也不放下,摇头晃脑的道:“大脚姑娘都嫁不出去,到时候你别哭。”英姐见哥哥说她,鼓起腮帮子,不服气的说:“家里那几个妈妈,不就是大脚。”

留哥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那些可是下人,你见谁家的千金,是大脚的?”这话把英姐问住了,她低头去看,恰看到萱娘的脚,抬头就对留哥道:“娘不也是大脚。”留哥说话溜了,脱口而出:“正是娘是大脚,爹才有了姨娘,似二伯母一般,源哥哥才没有姨娘。”

话没说完,就听见萱娘咳嗽一声,留哥也自觉的这话说的不中听,吐一吐舌头,把笔放下,坐到萱娘身边,也搬住她脖子道:“娘,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二伯母的脚再小,却也不似娘一般好。”

萱娘心中微微的怒气,被他这样一说,全不在了,点点他脑袋:“日后可要记得,娶的媳妇,人品好就好,管她什么大脚小脚。”留哥点头如捣蒜一般,正安静看书的玖哥见到留哥对萱娘撒娇,萱娘又替留哥整一整衣裳,心下不由有些黯然,却见萱娘向自己看来,收了心绪,起身对萱娘行个礼:“娘的教导,儿子记下了。”

萱娘无奈,玖哥虽是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却架不住大宅里人多嘴杂,有心挑拨的早把玖哥的身世告诉了他,自此也就生分了些,却也越发懂事了,想到这,萱娘把他拉过来,两兄弟站在一块,笑道:“这样最好,今日也晚了,下去歇着吧。”

两孩子走了,刘姨娘见英姐也困了,在她怀里头一点一点,起身扶住她道:“奶奶,那我们也下去了。”萱娘点头,招呼一直乖巧的坐在一旁的昭儿跟着刘姨娘去了,回头又吩咐小喜去找几件衣裳出来,改小了给昭儿穿。

小喜一边应声去找,一边道:“奶奶,那李成,奶奶就这等信的过。”萱娘闭着眼,用手捶着肩头,道:“疑人不用,况且这几个月下来,这李成是个甚样人,也看的出来。”小喜嗯了一声,拿了衣裳出去,交给刘姨娘后又回转来。

却见萱娘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喜不由暗自叹气,自己主母虽能干,始终是没了汉子,就跟少了天一样,想起那日回去,别人在自己面前说的话,上前轻轻推了推她:“奶奶,这桌上凉,还是进屋里睡去。”

萱娘打个呵欠,笑道:“年纪渐老,这么一会就睡着了。”小喜不由也觉得心酸,上前扶住她道:“奶奶,却是那日大奶奶身边的吴妈妈说,奶奶虽能干,却是外面也没个男人支撑,她家的田地,却委了大奶奶娘家兄弟照管,每年不过算一算账就罢,奶奶何不也这样,也省了好多心事。”

萱娘脚步缓慢的走着,听了这话,侧头看眼小喜:“这样说,却是好心?”小喜点头,萱娘拍一拍她的脸:“丫头,你到我身边快十年了,我是个甚样人,你还不知道吗?”小喜点头:“奶奶聪明能干,这是都知道的,却是家里总没个男人,奶奶抛头露面,总是对奶奶的清誉。”

萱娘叹气,抬头看天边的月牙,虽只一弯,却很明亮,照在院里,越发清冷,萱娘半日才道:“小喜,田地的事,我们却是和大房不同,他们还有铺子,田地的收成,不过就当是给人零花,我们吃穿却全要在这田地上来,若自己不看紧些,到时花费了,我岂不落人口舌?”

小喜低头:“奶奶,却是奴思量不周。”萱娘微笑:“说起来,你却也是为了我好。”此时已经进到房内,小喜点了灯,把床铺好了,这才请萱娘安歇。

田里的事情完了,在萱娘白日却也无甚事,只是夜里照管两个儿子读书罢了,李成一去却也去了一月有余,萱娘面上仍平静无波的样子,刘姨娘数次想开口问她,却是行商之人,出去一年半载没个音信,也是常事,遂也闭了口。

本来这日子过的平静,却是你不去找事,事自来找你。这日萱娘和刘姨娘正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针指,却见小喜走路带风过来,还没说话就急得要掉泪般:“奶奶,那宋家的,又来了。”

第 14 章

宋家,萱娘轻轻皱起眉头,刘姨娘看看萱娘的神色,小心的对萱娘道:“奶奶,这宋家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定了,再不来的吗?怎的现在?”

萱娘把手里的针线放下,对刘姨娘道:“我去看看,你拘着孩子们,别出来前堂。”说着就带着小喜走了,路上,萱娘虽脚下行动,嘴里也不停:“小喜,他们来了几次了?”

小喜啊了一声,才小声的说:“三次了,连这次。”萱娘猛的停下,小喜垂着头道:“奶奶,却是奴怕奶奶分心,才没说的。”萱娘叹气:“想必这次是处置不了了?”

小喜点点头:“是,奶奶,前两次还好,不过就是给了点粮食和衣服,就走了,但是这次,他们非要见玖哥。”萱娘拍拍她的肩:“好了,你也是怕再给我添事,怎的这次又要吵着见玖哥。”

小喜被问的眼泪又差点下来了:“奶奶,你去瞧瞧就知道了。”此时已经来到堂前,一眼望去,堂中除了王大在宋老大面前说着什么,宋老大自那次上门来吵过,和陈老爷定了约,拿了五十两银子之后,萱娘还是头一次见他,他穿着却比那时要光鲜些许,竟还穿了件绸衫,腮边的胡子也刮了下去,虽依旧和王大歪缠,却不是似平日般只知粗喉大嗓的嚷。

萱娘轻一打量,又转向堂里另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瞧她却也是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不知使了多少头油,一边歪戴了个银丝的髻,另一边侧戴了两朵大红的绢花,头上还插了一支金簪子,脸上抹的是红红白白,手里也戴了三四副金丝绞的镯子。

虽是十月天气,却还是穿了粉色纱绢做的袄子,底下是血点般红的裙子,总算还穿了个红色潞绸做的背心,虽规规矩矩的坐着,不时帮一帮腔,却一双眼睛叽里咕噜,只是乱看,容貌也还生的周正,瞧起来也是个半老徐娘的样,萱娘不由皱眉,听的宋老大已丧了妻子,也没听说续弦,这却是从哪里找的一个女人?

却还是咳嗽一声,径自到主位坐下,王大看见她出来,心里不由宽心,忙丢开宋老大这面,上前对萱娘施礼。

宋老大瞧见萱娘出来,他却是知道萱娘的厉害的,本是大模大样坐着的,不由的站起身来,女子也跟着站起,不忙行礼,看见主母出来,不免也打量了萱娘一番,见她三十上下,头上首饰少少,身上不过就是家常衣服,走路之时,虽脚步在裙里,却也能看出是双大脚,又见她面相温和。

心里就带了几分不屑,她再能干,不过也就是个失了夫主的寡妇,定是宋老大这乡下人没见识,才害怕她,这等好机会,可以发一注大财的时候,这样女人,定在自己手上过不了几下。

宋老大见萱娘不理他,悄的上前拉拉那正在打量女子的袖子,让她起来见礼,女子忙轻移莲步,走上前去,娇滴滴声音出口,对萱娘道个万福。

萱娘方才已经打量过她了,此时不免又细细瞧一瞧,见她虽脂粉抹的厚,唇涂的似血般红,说出话来,那娇滴滴的声音,虽不似少女般婉转,想来也能迷到一干男子,瞧瞧旁边的宋老大,却是张着嘴,想是迷了,就连王大那老实头,见了这样女人,也不免多瞧两眼,也不还礼,只是笑着对宋老大道:“却不知这位是?”

宋老大上前作个揖:“这却是房下新丧之后,小的去了趟杭州,从那里娶回来的。”萱娘瞧这女子的做派,心下已经明了这女子的出身,笑道:“前两次来,我却是不在家,还没贺过新婚之喜。”

说着叫小喜:“拿两匹尺头来,给这位添妆。”小喜答应着,就进去了,女子见萱娘出手大方,忙笑道:“这可不敢收。”萱娘淡淡一笑:“应当的。”

尺头拿来,也容不得他们说话,见女子接了尺头,萱娘就起身道:“这等,我知道你们事忙,就不留饭了,还请回吧。”说着就要进去,宋老大应着,就要和女子出去,女子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今天的来意,怎的这萱娘出来,不过几句,自己的话还没说,忙把尺头往宋老大怀里一塞,小跑到萱娘跟前,福一福道:“奶奶,却是我家的说了,这府上的哥,实是我们的亲外甥,这舅舅娶了舅母,也该让外甥出来见见。”

萱娘见她醒过味来,也没慌张,笑一笑正要说话,女子见萱娘不说话,还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又走近一步道:“却是奶奶也知道,他先前实是个不成人的,这才惹出许多事来,只是现时既娶了我,也想成个家事,买了所屋,把家业重新整治了一番,家里也像个样子,提起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小姑,家里的也常流泪,想起这总还有血脉,这才厚颜来此,想请奶奶个示下,让哥随我们回去住上几日,好亲近亲近。”

萱娘见她这番话的,却也挑不出什么错,不由细打量一下,心里道,嗯,这女子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且不说话,唇抿的越发紧,小喜在旁看见,见她唇边多出一条深深的纹路,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捶了两下,萱娘止住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女子,女子先还是笑,自己这番话说的,并没有甚错处,却被她看的面渐渐红起来,女子也不是没见过人的,初时还是和萱娘对视,只是慢慢的,觉得萱娘温和的眼里,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渐渐面又由红转白,最后低下头去,心里思量,这妾的哥哥要外甥回去住住,却是少有答应的,想来宋老大还当真没说错,不由有些懊悔自己来的孟浪。

萱娘见她低头,这才转头对待在一旁的宋老大说:“宋老大,三年前,你却是和过世的老爷怎么说的,怎的今日又做这样事。”宋老大脸上汗出如浆,上前道:“三奶奶,那日说的,小的全都记得,只是房下说的,这也是门亲眷,虽说舍妹入陈家门做了妾,死了也七八年了,三年前也立了约,画了押,称永世不上门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小的现已学好,这才来的。”

萱娘听的他也能拽两句斯文话,微微点头:“你现时能学好,这是最妙,地下的妹妹想必也会喜欢,只是宋老大,我是个寡妇,玖哥还小,你们夫妻常上门,不知道的还当我不检点,况且你现时既要学好,自然对玖哥也有了大指望,若玖哥和你们来往密了,我倒想问句,这对他可有甚好?”

一番话驳的宋老大夫妻半日开不了口,萱娘也懒得再和他们多说,挥手道:“若你能真的学好,遇上事情,看在玖哥的面上,也能帮衬些许,若是再似三年前样。”萱娘微微一笑:“老爷的话,我却不敢不听的。”

也不多说,丢下他们夫妻就进了里面,小喜忙的跟上:“奶奶,奴还要好好学学,方才那宋大嫂子说的话,奴愣是驳不了,谁知奶奶几句话,就让他们无话可说。”萱娘紧走两步,觉得有些喘,这才停下脚步等她,笑着说:“你才十七,经过的事不多,再说那女子,定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你驳不过,也是常理。”

小喜上前扶住她:“奶奶,做生意,却是做甚么生意?”}萱娘眼珠一转,点下小喜的额头:“定是开帽子铺的。”小喜还不懂,萱娘已经笑出声来:“就是专给她男人头上戴绿帽子的。”小喜不由臊了,握住脸道:“奶奶不说好话。”

刘姨娘恰好听见,上前接住萱娘,笑道:“奶奶是不是说了,要小喜丫头嫁人的话?”小喜身子一扭:“姨娘也来打趣我。”就进房去了。

萱娘坐下,见刘姨娘面上有垂询之色,笑道:“没甚么大事,不就是宋老大新娶了个娼妇,那人定见过些世面,想趁我们孤儿寡母的,来捞些好处。”

刘姨娘摇头:“宋姐姐都去了八年了,虽没见过她,却也听说她是个极温柔的人的,怎的亲哥哥这等不堪?”萱娘看她一眼,叹道:“世事难料。”

小喜端了两杯茶出来,萱娘接过一杯,想了想:“去告诉王大一声,让他吩咐住了别人,别把宋老大来过的事,传到玖哥耳朵里了。”

小喜应了,刘姨娘叹道:“奶奶的用心,真是良苦。”萱娘垂下眼帘:“玖哥现时还小,等他大了,那时他愿意帮宋家也好,不愿帮也罢,由他自去,现时,我只能做这些了。”刘姨娘不由伸手握住萱娘的手,萱娘笑笑,摇头也没说甚。

第 15 章

话虽如此说,萱娘心里还是打点着,万一宋老大又似以前般泼皮,重新来上门吵闹,暗地里叮嘱奶妈和跟着玖哥的小厮,轻易别把玖哥放出去,看门的那里自然也叮嘱了,若是宋老大再来,或是在周围转悠,定要速来报了。

一直到了年下,宋老大都没再来,萱娘虽稍稍放心,打点东西过年,只是这边的心事稍微放下,李成那头一直没音信,不免又让萱娘担忧,特别是昭儿虽乖巧,但偶尔也会问出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时,萱娘心里的担忧又多了几分,此时银钱事是小事,若昭儿没了爹,萱娘不免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了。

只是萱娘的心事也没个人去说,刘姨娘虽是个温柔的,却是个没主意的,小喜还是正当年的姑娘,平日里帮着萱娘,也够累的,自然也不能说,只有娘家大嫂来的时候,萱娘能稍吐一二,却也不敢全吐。

罗大嫂却是极喜欢昭儿的,上次来见过,见昭儿嘴甜,人又长的乖巧,暗地里问过昭儿的生辰,和自己的儿子是上好一对夫妻,早存了心思,此时听的萱娘说,怕李成有个不测,萱娘没了娘又失了爹,却是可怜,眉头一皱,笑道:“小姑,一来他们做客的人,出去一年半载也是有的,二来设或真有个不测,我却有个法子。”

萱娘听了,看向大嫂,稍一思量,想起罗家的侄儿来了,这孩子今年八岁,是自己大哥和大嫂的心尖,大嫂又这般喜爱昭儿,不由坐直身子:“难道?”

罗大嫂却也知道自己小姑是个玲珑人,笑道:“小姑,知道你是个七窍心肝的,我也不瞒你,设或他真有个不测。就想把昭儿抱到我家,给我家明哥,做个媳妇。”萱娘摇头:“不妥,大嫂,若他真有个不测,此事是因我而起,定要当女儿相待,等再过几年,她大了,派人再去宁波,打听有甚亲眷,没有了,方好说这事,她家也是世代经商的,这样人家,襁褓中注下的姻缘也不在少数。”

罗大嫂面红一红,握一握萱娘的手:“真是小姑想的妥当。”萱娘笑笑,问道:“大嫂,这里既请了先生,为何不把侄儿就送来附学,反去别地学了?”罗大嫂嗔怪的看她一眼:“方说你灵巧,你又来,虽说现时分了家,却是你大房二房,随时虎视眈眈,我多来了一两次,那不好听的话就传出去,说你贴补娘家,明哥送来这里上学,岂不正落了把柄?”

萱娘想起大宅里大爷二爷两家人,不免又是一阵烦乱,本以为离了他们眼,自己分股产业,虽吃亏些,却也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少些纷扰,谁知先是二房的收买了自己身边人不说,又前些日子,遣李成出去做生意,这大房的派人来送新鲜果子时,话里话外,只是自己拿银钱出去给外人使,都照这样,铜铸的家私都不顶用。

萱娘揉揉额头,懒懒的道:“大嫂,他们爱说,由他们说去,身正不怕影斜。”罗大嫂却也知道陈家人多嘴杂,饶是自己家小姑是这般,有时也会吃些暗亏,又拍一拍她身子,却不说话,萱娘自己过了一会,直起身子道:“随他们说罢,只当耳边风,我倒要看着他们一家家都倒了去。”

罗大嫂见萱娘自己又好了,点头说:“二房瞧那架势,只怕撑不了多久,但是大房,就说不定了,天不收,就你大伯速死,你大嫂当家,天要收。”说着看眼萱娘,萱娘笑了:“也不过说来耍的,爱收不收,我且好好把家业整顿是正经。”

姑嫂正在说话,刘姨娘走进房来,先端正给罗大嫂行礼,才对萱娘笑道:“奶奶,饭已经齐备了,还请去用饭。”萱娘起身,招呼罗大嫂去用饭。

因临近过年,席间不免说些过年要备的礼,因在孝期,各项礼都减省了,饭罢又坐了会,罗大嫂也就辞去。

萱娘和大嫂说说,心里也舒坦些,备了各样过年的东西,收拾过年,今年虽说是在庄子上,又在孝期,对联,灯笼都没贴,但比起去年,那用不丰盛的菜做的年夜饭,还是好了许多,萱娘趁了兴致,也做了道鱼出来。

留哥早就迫不及待的先夹一口,放到嘴里,嚼几下,想吐又不敢吐,只是偷眼看萱娘,萱娘噗嗤一笑,用筷子敲他的头:“傻孩子,这是醋鱼,你平日是从不吃酸的。”留哥的嘴都要翘到天上了,看眼娘就低下头,嘴里嘟囔着:“娘也不早说。”

英姐在旁边叫起来:“哥哥,娘还没说,你就吃了,怪不得娘。”萱娘捏捏英姐的鼻子:“还是英儿最乖。”饶是玖哥少年老成,瞧见这样,也不由笑了出来,萱娘看眼玖哥,拍拍他的肩:“这都是一家人,又是过年,可别再摆哥哥架子出来,一家人说说笑笑,不很好?”

玖哥急忙站起,对萱娘一揖:“儿子遵娘的教导。”萱娘看他一眼,佯装生气:“可又来,既这样,还这般拘束做甚?”玖哥忙坐下,脸上却有未消的红晕,刘姨娘依然在一旁温柔的笑,昭儿坐在一旁,安静吃饭。

萱娘看见昭儿,又想起她爹,心里暗自又叹了一口气,却把她拉过来,问她喜欢吃甚么,亲自给她夹菜,英姐本在刘姨娘怀里,见萱娘这样,忙下了地,就钻到萱娘怀里:“娘有了昭儿就不要英儿了吗?”

萱娘点点她鼻子:“要,你比昭儿大一个月,可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英姐听了,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给昭儿:“妹妹你吃。”

萱娘和刘姨娘对看一眼,不由都笑了,这时王大气喘吁吁进来,慌忙给萱娘行礼:“奶奶,李兄弟有信来了。”

听的李成有了音信,萱娘的心,这才落了,昭儿正在和英姐谦让,听到自己爹爹有信来,抬起头来望萱娘,萱娘顾不得这满桌子的人,急忙和王大出去了。

堂前却站了个陌生人,雨伞衣包都没放下,正在堂前踱来踱去,萱娘虽着急,却还是扬声道:“怎的没人招呼茶水?”王大摸一摸额头的汗:“奶奶,小的却是听的有李兄弟的信,就急去请奶奶。”说着就招呼小厮上茶。

来人却早就道:“不消得,还要回家过年,只把信交了便走。”说着就从包里取出一封书信,萱娘谢了接过书信,未及看就见来人匆匆要走,忙唤王大封二钱银子的谢礼,来人也不推辞,接了谢礼,拱手道别。

萱娘这才拆开信,见信里说李成寻的一个当时的好友,这人却是惯走海路的,力劝李成去海路走一遭,说货物到了吉零国那里,有十倍的利息,那边的货物,再到这边,也有十倍的利息,获利甚大,虽吃些辛苦,也甚值得。

李成向他贷了一百两银子,办了些丝绸茶叶的货物,年也忙不得过,在上月十五就乘船先去泉州,从泉州再搭海船出海。

信上还道,自己也深知海路险恶,若有不测,那一百两银子,还烦萱娘代还,也请照顾好昭儿。萱娘看到这里,真是旧愁方去,又添新忧,思虑了半日,把信收好,回转房里。

房里却停了吃饭,都眼巴巴看着萱娘,萱娘笑一笑,先对昭儿道:“你爹没事,只是在外面做生意忙,要等到开了春才回来。”昭儿听得萱娘这样说,虽没见到爹,却也点点头,萱娘上前拿起筷子,招呼他们道:“都吃,今日是过年,等吃了,却要守岁。”说着看眼留哥,语带嗔怪:“去年却是你闹的,岁都没守。”

留哥摸摸脑袋,呵呵一乐,一时饭毕,小喜带人收拾完了东西,却转到正堂里来,正堂里此时重新又笼了火盆,点了几支烛,也没分什么上下,沏了茶水,摆了果子等物,留哥的奶妈邓氏也是个喜欢讲古的,也在说些故事。

大家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热闹,交过岁,玖哥带着弟弟妹妹们给萱娘磕了头,刘姨娘也受了半礼,下人们在王大的带领下也行了礼,萱娘散了压岁钱,却也不多,不分大小,一人五钱银子,二十来口人,也花了萱娘十两银子,却瞧见老少都是一脸笑意,萱娘也感到舒心。

大宅

交过岁,便是大年初一,四更天的时候,歇了一个更次,赶五更就起来,今日还要去城里陈家拜祖宗,本来该是昨日去的,却是过年前陈大爷派人来说,称三房孤儿寡母的,也无需准备祭礼了,只等初一再进城拜祭,却也顺带给那两房拜年。

饶是刘姨娘性子好,也不免去和萱娘抱怨几句,萱娘只挑眉笑笑,此时嚷骂,不是白给人看笑话?除此再不肯多说甚么,只是打点好了东西,初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前往大宅。

到了那里,虽说是孝期未过,不敢铺陈了,却也是打扫的十分洁净,门口的对联也刷了新漆,萱娘下了车,打眼一看,心里微微有声叹息,吩咐小喜上前叩门,还不等小喜叩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却是陈大带着两个小厮出来开门,见门口停了车子,再一细看,陈大忙上前给萱娘行礼,说了几句吉利话,萱娘叫起他来,给陈大和小厮都赏了,这才进门。

此时门里得报,早有人迎出来,却是大奶奶带着两个丫鬟,也没见二奶奶的影子,萱娘却是有日子没见大奶奶了,细细打量一番,大奶奶瞧来气色还好,穿了几件新衣服,虽不敢用艳色,却也在衣上略略绣了几朵花。

大奶奶也细细打量萱娘一番,挽起她手到了厅上,萱娘见大奶奶行动举止之间,礼数周全,当自己是客人一般,也只笑笑,孩子们到厅上后上前给大奶奶磕头,拜年。

大房的侄子侄女这才出来,给萱娘磕头拜年,又他们兄弟姐妹间互相见了礼,各自散了压岁钱,坐着吃了一遍茶,大奶奶这才引着萱娘和孩子们到祖宗灵前拈了香,纷纷绕绕,也是一早上过去了。

妯娌俩这才坐到厅里说话,萱娘见只有大奶奶一人,二爷一家却不见,心里有些疑虑,叙过几句寒温,这才笑道:“怎的不见二嫂,却也没听说二嫂家从这里搬出去的话?”

大奶奶这一早上都在打点萱娘问这句话,现终于见萱娘问了,心下想甚是不知的,面上却是沉静似水,头上的珠钗动都没动一下,招呼小丫鬟去拿年前舅爷送来的新鲜点心待客,这才叹道:“论理,也不过就三妯娌,本当似姐妹们一般,却是说到二弟妹,不好说。”

萱娘见她话出有因,却也当没听懂一般,微微笑道:“二嫂娘家离得却远了些,我方才也没想到,定是方吃了早饭,就回娘家去了,二伯又疼二嫂,他们夫妇定是一起走了。”大奶奶见萱娘还似原先一般,反笑道:“正是这话,我还说了,妯娌们许久不会,也要等着你来,却是二弟妹说,三弟妹定会谅解的,谁知果然如此,照这般看来,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时大奶奶房里的两个妾也来给萱娘磕头,萱娘受了个半礼,大奶奶等她们两个去了,殷勤端起一盘奇巧点心劝萱娘,嘴里还问道:“怎的不见刘姨娘。” 萱娘拈了块做成梅花状的松子糕,笑着说:“刘姨娘却是回娘家去了,她平日也不得归宁,这大年下的,我怎好再阻着她回去见见父母?”

大奶奶见萱娘说话时节,脸上是笑意盈盈,话里的意思却是刺着自己,却也只是一笑,连面都没红一红,把点心盘子放下,叹道:“果然三弟妹是出了名的细心,这样看来,倒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如了。”

萱娘眼皮都没抬,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两句,一时饭摆上来,吃过饭。也就告辞回去,等到出了那大门,萱娘才长舒一口气,这大嫂,果然厉害,话里话外就只想挑个不是出来,幸得此时分了家单过,若是真照了当日说的,只怕自己和孩子们被啃的连渣都不剩?

萱娘正在思忖,猛不防留哥挤了过来,对萱娘道:“娘,大哥哥要我常来找他玩。”萱娘眉头微微一皱,这大哥哥说的就是大爷的长子,晋哥,有个官名就叫陈晋然,今年十八了,眼看就要娶亲了,怎的这时反要留哥常去找他,萱娘也不说旁的,只是摸摸留哥的头:“乖儿,你哥哥说的,不过是客气话,你怎听了?”

留哥见娘不允,嘟起嘴来:“在庄子里,成日就是读书,闲了时,不过就是这几个人玩耍,娘又管的紧,不许出宅子,只许在那院子里,那像原先爹在时。”留哥只顾自己说的高兴,话像水一般倒出来,萱娘的脸色却越发不好看起来。

玖哥眼尖,早看见了,忙扯一扯留哥的衣袖,留哥这才住口,萱娘自己生了会气,却也觉得留哥说的对,叔洛在日,对留哥十分疼爱,常带他上街耍子,自己这些时日,又忙着家计,反忘了问问儿子,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憋了这长时间才说,想来也是十分委屈。

萱娘抬头看眼留哥弟兄,留哥虽不敢再说,眼里却是快有泪花了,玖哥想来也是一般想的,萱娘叹口气,把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抱在怀里,温言道:“儿,娘却也知道你们在庄子里,没得耍处,你们小小孩子,坐不住性也是有的,只是你们可还记得那句,少壮不努力了?”

留哥听娘并没骂自己,却是款款劝来,想一想,先生平日所说,这做儿子的,定要努力读书,有了学问,父母走出去,面上也光彩,若成日家只想着玩耍,全不以读书为念,岂不成了浮浪子弟,父母面上无光。

玖哥开口道:“娘说的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儿子从今日起,就要好好读书。”留哥也点头,萱娘笑道:“好好读书也罢,却也要知道道理,明白书为人所用的,若是只知读死书,那可不成?”

留哥早接了娘的话:“娘说的,可是不像哥哥的蒙师一般,只知道之乎者也?”萱娘挑眉,正要说话,却是英姐醒了,朦胧着眼睛就道:“娘,女儿也要读书。”

说着就滚到萱娘怀里,紧紧搂住她脖子不放,留哥故作老气横秋之态,摇头晃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说着对英姐皱皱鼻子:“你再读了书,成了女才子,更是嫁不出去了。”英姐本是今日被几个姐姐说了,说她缠的足不甚小,后日定嫁不出去,现时哥哥也这样说,搂住萱娘脖子就大哭起来。

留哥本是说话做耍的,见英姐哭个不停,忙扶住她:“妹妹,这是做哥哥的说的不对,不要再哭了。”说着拿起英姐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两下,英姐见萱娘他们都来哄她,抽抽噎噎把今日那几个姐姐说的话说出。

萱娘听的是二房里的几个丫头说的,皱了皱眉,也没说甚,只是对英姐道:“好英儿,她们不过是没见识的,等先生来了,娘把你和昭儿都送去读书,有了见识,就不会哭了。”英姐挂了一脸泪痕,点了点头。

萱娘见今日回去大宅,却是这般,揉了揉太阳,暗道,幸好刘姨娘没去,不然又添个人去受气。

到了庄子,刘姨娘却从娘家回转了,忙带着丫鬟从里面迎出来,昭儿也跟在她后面出来,见了英姐,两小孩虽一天没见,却像多少年没见一般,手拉着手进去。

回到房里,刘姨娘秉过了今日回娘家的事情,又把从娘家带回的几样吃食送来,萱娘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皱眉道:“有甚话却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刘姨娘侧坐了,正待开口,留哥进来,就要去翻东西,小喜看见,喝道:“哥这是做甚,有规矩吗?”

留哥只是在四处看看,对小喜道:“姨,我从大宅包的桂花糕呢?这是我特意给昭儿带的。”小喜忍住笑,从一个包袱里取出来,却是用纸包好的,递给留哥:“去罢,找不到甚,总要问问,哪有乱翻的礼。”

留哥接过,含糊道了谢,掀开帘子就出去,嘴里还在喊昭儿,刘姨娘见萱娘只是瞧着留哥举动皱眉,笑道:“留哥对昭儿,却是比对英姐还好。”萱娘听了这话,眉头越发皱的紧了,刘姨娘见她神色,小心的说:“奶奶,他们都还小,孩子家玩的好,也是常事,等到大了,知道事体了,也就害羞丢开了。”

萱娘见刘姨娘说中她心事,却也只是笑笑,转身道:“方才你却是有甚话要说?”经这一打岔,刘姨娘鼓起的勇气又不见了,只是讪笑道:“却没甚,不过就是我嫂子说了些家常。”

家常?萱娘皱眉,想起另件事来,叹道:“不觉又是一年,老爷的小祥都满了。”刘姨娘点头:“若照舅老爷说的,爷是十一月没的,却也是一年零一个月了,早过了小祥。”萱娘听了这句,心头微微一动,却是刘姨娘没说,自己总不好再问,两人又说几句闲话,萱娘却是要预备第二日带着孩子们回罗家,刘姨娘帮着收拾了东西,也就各自歇息。

第二日到了罗家,萱娘偷空对罗大嫂说了,皱眉道:“原来叔洛没了已经一年,我却记不得日子了。”罗大嫂看眼她,问道:“这日子总是过的快。”说着转身道:“小姑可还想着嫁人?”

萱娘不由笑了:“嫂子说甚么话,现还丢着三个孩子,怎还想着嫁人?”罗大嫂瞧着萱娘脸上虽带有笑意,那笑意却也有一丝凄凉,叹道:“我做大嫂的会这样问,难道她家做大嫂的,不会这样问吗?”

发财

萱娘不由笑了:“嫂子说甚么话,现还丢着三个孩子,怎还想着嫁人?”罗大嫂瞧着萱娘脸上虽带有笑意,那笑意却也有一丝凄凉,叹道:“我做大嫂的会这样问,难道她家做大嫂的,不会这样问吗?”

萱娘轻轻叹道:“论说,有她在,我也多个臂膀,只是她一点点年纪,又是个侧室,硬叫她守,也不是道理。”说着萱娘就伏到桌子上,摇头道:“只是她真要嫁了,旁人不知道又要说成甚么?”

罗大嫂拍拍她的背:“小姑,旁人看你是锦衣玉食的快活,谁知道你的苦。”萱娘抬头:“现时我也惯了,初嫁进去时,真是不惯。”说着萱娘冷笑道: “婆婆让我初掌家时,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说着萱娘叹气:“其实细想想,争那些有甚用,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不用你防着我,我刺着你,多好。” 说话时,不觉掉了泪下来。

罗大嫂也轻声叹息,却没有说话,只是替她轻抚着背。

过了年,先生正月十六又来做馆,萱娘果然又备了礼,让昭儿和英姐入书房读书,黄先生见英姐读书也罢了,昭儿也来读书,不由翘指头称赞萱娘果然是有见识的。

庄户人的春天是极好过的,刚播了种,趁雨水时插了秧,此时李成不在,外务几乎全让王大一人做了,他老虽老,却是极力为主家做事的,王婆子想是被丈夫极力管教过了,又加上萱娘在钱物上还算大方,也没生出甚事来。

萱娘此时倒也轻松些许,只是还记挂着远去的李成,昭儿年纪虽小,记性却好,记得萱娘说过,爹爹三月就回来了,扳着手指头数数,算爹爹几时回来,却是三月已过,四月也眨眨眼就过了,眼看着端午节的粽子都吃过了,新插的秧已经挂了穗,还不见爹爹回来,昭儿虽不敢去问萱娘,却也是不时叹气。

留哥最见不得昭儿不高兴,问过英姐,知道昭儿的心事,自告奋勇要去问萱娘,萱娘见儿子来问这事,皱了眉头,也不忙回答,只是看着留哥道:“儿,娘怎么觉得,你对昭儿比对你妹妹还好?”

留哥见娘说起这个,脸不觉红了红,对萱娘道:“儿子却是想着,昭儿没了娘,爹又在外,妹妹却还有娘,这才对她更好一些,这也合了娘所说的,要抚老惜贫的教导。”萱娘见儿子和自己拽文,头轻轻一点,拉过留哥道:“这话可是你的本意?”

留哥低了头,只是不说话,萱娘轻叹一声,把儿子搂入怀中:“儿,若你真这般想,也罢了,却是你要记住,你是有丈人家的,你妻子却比昭儿大了一岁,你若真对昭儿存了甚心思,到时可别怪娘无情。”

见娘脸色都变了,留哥偷眼瞧眼萱娘,捏着衣角,声音小如蚊蝇:“娘,儿实是把昭儿只当妹妹看的。”萱娘转念一想,留哥却也只一点点大,见了个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年岁的女童,对人家好也会有的,也丢开不说,只是叮嘱留哥,和英姐多劝着昭儿些,又把王大找来,叮嘱他千万不许让下人有欺负昭儿的。

诸般停当,萱娘才略放放心,只是眼看着荷花都开了,夏天的衣服都穿不了多久,还不见李成的音信,萱娘的心头,似有十七八个吊桶在打水,面上却还要安抚众人。

这日萱娘刚起来,刘姨娘进来伺候着她梳洗,萱娘自己拿梳子梳了下头,本想像平常样的把掉的头发拿掉,却盯着梳子上的头发上了眼,轻声叹气,刘姨娘好奇过来看了眼,见头发里竟有了根白发,想说什么又没说,半日才道:“奶奶,不防的,奴都有白头发了。”

萱娘本还在想,有白发也是常事,自己平日,确是操心太过,听见刘姨娘这句,起身看她头上,细一看看,果然有了几根白发,虽短,在满头黑发中看来却是异常刺眼。

萱娘手抬一抬,想帮她拔了白发,半日手才放了下来,叹道:“等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刘姨娘眼中不觉有泪,她唇抖了半日,才说出一句:“奶奶,奴陪着你,总也能帮奶奶挡一挡。”萱娘握住她的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傻话,尽说傻话,爷没了,我守也是正理,你一个妾,又是花朵般的年纪,怎能再多搭你一个。”

刘姨娘的泪似滚瓜般的落了下来,扶住萱娘的肩,只叫的声奶奶,旁的话一句都没有了,萱娘不由眼眶也湿湿的,只是拍着她的背,甚话也没说。

小喜这时匆匆跑进来,还没进门就叫道:“奶奶,有大喜事。”进了房却见萱娘和刘姨娘这样,萱娘忙擦一擦泪,问道:“甚么大喜事?”小喜呆了一呆,才道:“奶奶,李爷回来了。”

萱娘得了这句,就如当初生留哥时,孩子终于下来的感觉,心总算安了,稍定一定,就上前拉住小喜:“走,一起去瞧瞧。”小喜忙把萱娘按下:“奶奶,你是急糊涂了,总要梳好头再去。”

说着就动作麻利的帮萱娘梳头换衣,刘姨娘此时伤感已过,也上前帮忙,没的一盏茶功夫,就料理停当了,萱娘这才到了堂前。

李成却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有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男子随他一道来了,萱娘虽不在意,却还是先看了眼行李,见李成行李沉重,身上衣着也比原先光鲜,看来这趟生意却是做着了,面上带了微笑,坐到上方才道:“李先生回来了,路上辛苦了。”

李成正和那男子在叙话,见萱娘出来,早已站起身来,李成听的萱娘对自己换了称呼,方一愣就明了,上前作揖道:“劳烦挂心,路上也不甚辛苦。”

同来的人见出来的却是个年纪三十开外的妇人,再仔细看时,虽年纪不在花期,却生的很是美貌,听她说话,却是轻声细语,不由皱一皱眉,看眼正在介绍自己的李成,肚内暗道,李兄夸的这女子手段高明,做事爽利,照这等看,却不过如此。

萱娘听的李成说,同来的就是和李成一起出海的刘普,起身对他道个万福:“危难之时,得刘爷施以援手,大恩不敢言谢。”

刘普正在那里想萱娘不过如此,谁知听她这句,却是极有礼节的,忙还个礼道:“李兄也是我们一时好友,互相帮衬总是应当。”好在他虽惯走江湖,出入和人却是极为说话的,也能拽出几句。

萱娘问过几句路上辛苦,吩咐下人备了酒饭,起身道:“本应陪着两位用饭,只是小妇人没了丈夫,恬着脸出头露面已是不该,还请宽坐,等我唤小儿出来陪伴。”说着行一礼,就进去了,也不问李成赚了多少银子。

刘普见她这样做派,不由点头道:“确是个女中丈夫。”李成笑笑,却是小喜去而复返,手里还端了一盘子东西,上面用布盖好了,刘普正摸不到头脑,小喜上前先福一福,对刘普笑道:“刘爷,却是我家奶奶记挂着,李爷借的那一百两银子,这里却是一百二十两,请爷收了。”

说着就垂手侍立在旁,刘普点头,对李成道:“这奶奶,真高。”说着就起身对小喜道:“劳烦这位大姐告诉奶奶一声,这银子,李兄一赚到钱,就还了我,无需劳心。”小喜听了,点头进去,却不动那盘银子。

刘普还在感叹,小喜又出来,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礼数周全,对李成道:“奶奶说了,却不知今日,李爷和刘爷是住城里还是?”

不等她说完,李成已经站起道:“还请进去对奶奶说句,李成不过侥幸赚了几两银子,不敢变了初心。”小喜脸上的笑,此时更甜一些,对李成道:“李爷这话,却也无需说出,奶奶心里明镜似的。”

正在说话时候,小厮进来报,酒饭已经备好,小喜又行一礼:“还请先用过酒饭再说。”就进去了,教书先生带着玖哥和留哥也出来陪客,互相行了礼,吃过酒饭,萱娘此时已经派人打扫出两间客房来,刘普在客房里住了,李成却抵死不肯,还是在原房住了。

萱娘此时见李成仍似平时一般,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完全落了地,稍一歇息,李成换了衣服,和昭儿也见过了,这才又请萱娘到了堂上,此时却已是下午时分了。

萱娘此时见了李成,却不似方才了,笑道:“李先生,并不是我妇人家心小,只是先生去了这许多时,总也要妥当些,才敢说甚么。”

李成起身道:“奶奶心思缜密,却是旁人不如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吃过一遍茶,李成才从一直摆在堂下的行李里取出个包来,双手交与萱娘:“奶奶,幸得天佑,这趟出去,煞是顺利,连利带本,总赚了五千银子。”

萱娘本只打着主意,赚个几百两就勾了,谁知却听的是赚了五千两,绕是镇静,心头也跳了几下,却是再细看那包,心里暗道,就算是金子,这包也装不下。

李成见萱娘看着那包只不说话,忙把包打开,原来里面层层叠叠,却是数十块宝石,那小的,都有拇指粗细,大的,却有雀卵般大。

萱娘虽也见过宝石,却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成色又好,不由一时也惊的说不出话来。

志向

李成只轻轻一笑:“奶奶,这里不过二十来块宝石,算下来,却是能合三千余两,请奶奶收好。”萱娘镇定住了,却也不伸手去接,只道:“原说的是五五分账,算来五千银子,却是你我各两千五百两,怎的这里就有三千余两?”

李成此时正欲又拿个包袱出来,听见萱娘这样讲,手略停一停,萱娘说完了,正抬头等着李成回答,见他停住,不解了,笑道:“李先生,难不成李先生嫌我妇道人家,说过不算吗?”李成起身,对萱娘深深作揖,萱娘这反而奇了,忙的起身,欲要还礼,却被李成止住,李成道:“奶奶,想我本一须眉男子,初经变故,就张皇失措,为图虚名,却忘了膝下尚有待哺孩儿,若非奶奶伸出援手,拯我于泥沼之中,只怕此时不光我身,连昭儿都不知流落何方。”

萱娘听了李成这话,心内微添酸楚,也不答话,只是静待他的后话,李成接着道:“原先我也只当是平时一般,谁知自己亲身出去,再对了其他人的所为,更觉得奶奶所为,确是人所不及的,这才深自愧悔。”

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是李成说起这些,也不觉掉了几滴泪,堂上除萱娘外,还有小喜和王大,小喜早就含了一两眼眶泪,王大听了李成的话,虽然他是老实头,不知道李成文绉绉说些甚么,却也能听懂一二,想起自己初识李成时,李成的苦楚,他本是大家公子出身,吃这般苦都从不诉,也用衣袖摸一摸眼睛。

萱娘伤感一会,生生把泪忍回去了,强笑着道:“李先生休还提从前,虽说妾不敢以慧眼自居,却也是赖了先生自己,说妾成全,不如说先生自成全了自己。”

听的萱娘这番话,甚是正经,李成重又施礼,赞道:“奶奶高见,须眉男子不及。”萱娘听的李成赞她,轻轻一笑,开口道:“这赞来赞去的话,也无需再说,先生若不嫌我高攀,就称我声三嫂如何,日后那些话,也休提了。”李成点头,重又定了称呼,这才坐下,李成这才又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拿了出来,对萱娘道:“三嫂,这里还有两百两金子,所谓投桃报李,三嫂不敢居功,小弟更不敢专美于后,此次前去所得之利,除和刘兄所借的百两之外,再有我的盘缠之外,就全由三嫂收掌,聊表存心。”

萱娘刚准备推辞,却见李成甚有诚意,略一思索,命小喜上前连那包宝石一起收了,又叙了几句,却是已到晚饭时分,命人摆上酒饭,依旧是教书先生带着那两个学生作陪,萱娘就自回房。

房里只有刘姨娘带着英姐昭儿在做针线,昭儿初学女红,本是极认真的,却绣上两针,就侧了耳朵去听听外面的动静,见萱娘进来,行了礼就想问,萱娘把她叫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我知道你只有中午时才见了一回你爹,却是极想他的,只是你爹爹此时在用饭,等用了饭时,我自会命人把你送过去。”

昭儿是历来信萱娘的,见她这样说,也点头要重行坐下,萱娘见她这般乖巧模样,心里暗道,可惜自己两个儿子,都已定了亲,虽说亲家都在外方经商,却是已有成约,不能毁了,英姐又是个女孩,自家侄子,出身却是配不上的,这样姑娘,日后却不知落到谁家?

此时门被推开,推的却是急了些,萱娘正要出声问是谁,见留哥笑嘻嘻走进来,玖哥还跟在身后,留哥也不忙去和娘行礼,只是笑嘻嘻对昭儿道:“昭儿,酒席散了,我送你去找你爹可好?”

说着就要去拉昭儿的手,昭儿正要起身,就听萱娘轻轻一拍桌子,对留哥道:“胡闹,此时晚了,你一个孩子,怎还送她过去。”说着招呼小喜牵着昭儿走了。

留哥又被娘说了一通,脸上的神色渐渐不好看起来,嘴也慢慢撅了起来,萱娘过了一忽,才叹道:“留哥,你忘了那日娘和你说的吗?”留哥想起,只是低头不语,萱娘见他这样,叹气道:“留哥,女儿家的终身,是极重的,你虽现时还小,等到大了,就明了,娘话可是说在头里。”

刘姨娘见他们母子这般对话,起身道:“奶奶,哥儿是极聪慧的,奶奶说了这几句,哥儿想必就记在心上了。”萱娘也不理她,只是看着留哥,留哥过了半日,方点头,萱娘悠悠叹气,玖哥上前道:“娘,弟弟还小,自然只知道对人好,等到大时,就知避嫌疑了。”

留哥听见哥哥替他解围,自然是点头不止,萱娘也不说话,玖哥眉头一皱,笑道:“娘,方才李大叔和刘大叔两人在酒席上,讲些异域的风光,却是和这里不同,说有那么大的果子。”说着就用手比了个海碗大小的,接着说道:“却又是长在那细高的树上,那土人却是拿那果子当饭食。”萱娘听他讲了,也觉得新奇,不由抬头看他,玖哥学说一会,想了一想,又道:“先生也在那里赞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求娘一个恩典,等再大些,就随李大叔他们去外洋,也瞧些风光。”

萱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摸着他的头道:“你有这般志向,娘也不好拦你,只是风光虽好,路上却是要吃些辛苦的,你生长锦绣堆中,怎能吃那般辛苦?”

玖哥听了娘这话,紧紧咬住下唇,留哥听了哥哥要去那外方,娘很赞赏,怎肯落后,扑进萱娘怀里道:“娘,儿子也要去。”萱娘摸摸他的头,只是不说话,英姐见两个哥哥都要长大后去闯闯,自然也有样学样,挤不进去,只急得在外面大叫:“娘,我也要去。”

英姐话还没说完,留哥就回头对她道:“那海船可不许女子上去,你去了,可是不成的。”英姐又被哥哥说了通,立时红了眼眶,刘姨娘心疼她,把她搂到怀里,笑道:“英儿乖,到时你哥哥们如真去了外面,你自然要留在家中侍奉,不然谁来侍奉?”

萱娘让两个儿子乖乖坐好,把英姐抱过来说:“英儿。你姨娘说的极对。”说着对玖哥笑道:“儿,方才娘问的,你能受那海船辛苦?”

玖哥紧紧皱着眉,忽而起身道:“娘,儿子就要从今日起,磨砺了来。”说着给她们行了一礼,就匆匆出门,留哥见了,也起身草草行了一礼,跟着哥哥走了。

萱娘摇头轻笑,过了一会,见英姐困倦了,让她们下去歇息,自己和小喜回房睡去。

小喜伺候萱娘宽衣,并说些方才去送昭儿时,李成说的一大篇感激话,萱娘听着,只是微笑。这时外面传来纷扰之声,小喜忙移步出去,方打开房门,见奶妈一手一个拽着两个孩子过来,瞧见小喜,忙停住脚步,喘吁吁的道:“小喜,你去秉了奶奶一声,两个哥儿,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只是说要不睡那锦绣衾枕,只要用草荐打个铺,还说不要小厮服侍。”

萱娘此时披了件外袍已经站在门口,听了详细,已经知道端由,奶妈喘口气,又道:“老身费了恁多口舌,只是说不转来,这才拉着他们来见奶奶。”小喜转头看向萱娘,萱娘点头,对奶妈道:“妈妈,此事我已知端里,却等我问来。”

奶妈舒口气,退在一旁,萱娘也不让他们进房,只是走到玖哥面前道:“想来你说的磨砺就是此事。”玖哥本是怕母亲责骂的,却见她和颜悦色,点头,萱娘又看向留哥:“你想必是和哥哥学的?”

留哥大声道:“是。”萱娘道:“这样辛苦,比起海船上的辛苦来,只是少了许多。”玖哥听的这等辛苦还不如海船上,不由眼中光又暗淡下来,却听萱娘话锋一转:“不过你们小小孩童,能有此想,实属不易,娘就随了你们,不过。”

玖哥听的娘肯由了他们,忙抬头看向萱娘,萱娘道:“若有吃不得苦,要重换了那锦绣堆的,从此后,再休提半个要海船上的事,只给我老实在家读书。” 玖哥略一迟疑,留哥已经响亮答道:“儿子知道了。”

玖哥见弟弟答应了,也跟着点头,奶妈见萱娘应了这事,有些急了,上前道:“奶奶,哥儿们都这么小。”萱娘一摆手:“不防事,也只是生在这等人家,若是农人家里,这等年纪,却已经下田了。”

奶妈低头嘀咕一句:“这可是各人的命。”虽极小声,萱娘却听的清楚,只叹了一句:“各人的命总要各人来做。”说着叮嘱了奶妈几句,奶妈虽不愿,却不得不依吩咐,只得行了礼,骨突着嘴走了。

萱娘这才招呼小喜,要回去歇息,小喜上前道:“奶奶,这事?”萱娘看着两个儿子走的方向,叹道:“我的儿子,难道我不知疼热,只是若不让他们知些苦楚,白白养些纨绔出来。”说着萱娘又像想起什么,只是不说话,小喜知道她定是想起叔洛,没有再说,只是扶她进房歇息。

货卖

萱娘虽去睡了,身子却睡不踏实,有了这么多银子,就该盘算着买甚么田,置办甚么产业,这些宝石,大些的拿去货卖,小些的留着自己镶几只钗环镯子,等到孝期满了,戴出去,也好给别人瞧瞧,知道这寡妇不是散财的人,想了又想,鸡方鸣时就披衣坐起,小喜却还在外屋睡的正酣,也不唤她,也不点灯。

却从箱里取出这包宝石,把玩一番,看一看成色,昨日不过粗看一看,今日却是着实细看,放在额前比一比,嗯,这红宝石越发衬的唇似樱桃,又用线栓了,放到手上瞧瞧,这祖母绿,却映的肌肤似雪一般。

越看越爱,却渐渐喜不见了,愁上了心头,这湖州虽说自古就是鱼米之乡,生活富足,却也这么多宝石,少有大主顾来一次买了,零碎卖去,却也怕时日拖的长了,价低了,萱娘正在盘算,一点烛光传来进来。

却是小喜听的里屋有动静,披了衣,点了灯进来瞧瞧,见萱娘只穿了件外袍,那些宝石散了一床,烛光一照,分外显得夺目,忙把烛台放下,拿了床被子给萱娘披上,嘴里埋怨道:“奶奶,你自个身子,也该自己保养,这还好睡时节,怎的不睡,只看这个?”

萱娘半日才抬头看眼小喜,叹气道:“小喜,你瞧这宝石,甚时候才能换成现银子?”小喜没料到萱娘是想这个,反怔了怔,半日才笑道:“奶奶,这也是急不来的。”

萱娘把那些宝石收一收,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急不来的,却是怎生才好?”小喜眉一皱,又道:“奶奶,何不找个好的银匠,把这都镶了,做成首饰,当到当中,岂不更好?”

萱娘把宝石包交与小喜,命她仔细收好,重又躺下去道:“我也想过,却是一来这些宝石不小,二来当到当中,价格又不相应。”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小喜把宝石仔细收好了,坐回床边,见萱娘一副愁模样,不由撅嘴道:“李爷做事却也有些荒唐,既能卖了那些,就该连这些也一起卖了,带现银子回来,省的奶奶烦心。”

萱娘本已闭目,听见小喜的抱怨,睁眼道:“丫头,你虽护主,却没想到另一层,泉州到湖州,走海路也要一个来月,都换了现银子,那上船下船,更不便当。”小喜却还不服,皱眉道:“那两千两,不也换成金子带回来了?”

萱娘方才本还有些睡意,此时也全都没了,起身穿衣,小喜忙替她穿鞋,萱娘拢一拢头发,摇头笑道:“小喜,五千两银子,换成金子,也有五百两了,谁家没事,放这么多金子在里面,只怕这两百两,还是换了些时日的。”

小喜手里拿着梳子,且不忙为萱娘梳头,只是皱眉道:“为甚奶奶总比奴知道的多?”萱娘从她手里拿下梳子,自己梳头,边梳边道:“虽说我家不过小户,却也是世代经商的,小时玩耍时,祖父也曾和我说过。”想到这,萱娘微顿一顿,叹道:“只恨我不是男儿。”

小喜见萱娘提起从前,添了伤感,不好再问,只是帮她梳洗,一时刘姨娘也来伺候,萱娘打扮停当了,出去料理家务。

萱娘终是孤孀,刘普在庄子里住了几日,为避嫌疑,也就辞了进城寻了个客栈住下,萱娘命王大去客栈说了,刘普在客栈的饭食,住宿,记下了,让他们到自家来取,刘普虽只见过萱娘一次,却也知道她是个爽快人,也没推辞,李成自然是陪他住了,昭儿久不见父亲,也跟着去了,萱娘遣了一个小厮去服侍他们,安置停当,萱娘自又在琢磨怎么把宝石换钱。

却也是萱娘时运来到,这湖州有个大富之家,姓张,家私巨万,却只得一个女儿,万分疼惜自不必说,襁褓之时,就千家万户来求,挑了又挑,留到十八岁时,方把她许给无锡一家也是一般豪富的许家,既是一般豪富,对方的聘礼齐整是不必说了,却是聘礼里面,有一支臂缠金,上面却各镶了六颗宝石,做工精巧不去说它,十二颗宝石足有蚕豆大小,净是一般大小,颜色也是一色。

张老爷纵见过镶宝首饰,也见过比这多的多宝石,但似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不由拿在手上细细看了,许家送嫁妆的家人,见张老爷果拿起来看,上前笑嘻嘻道:“这些宝石,却是家老爷早年跑海路带回的,只剩的这十二颗一般大小的,这次才拿了出来,镶了这只臂缠金。”

张老爷赏玩一番,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问许家家人:“怎的只得一只?”许家人拢着手,恭敬答道:“却是家老爷说了,刚刚只够镶的这只,也不知这地面上,还有谁家有财力,能凑成一对。”

张老爷听了这话,眉头跳一跳,心上有些不快活起来,吩咐众人看好东西,自己走到后房坐下,只是长吁短叹,奶奶见了,不由上前动问,张老爷皱着眉道:“方才瞧见亲家送来的聘礼之中,有一只镶宝臂缠金,我略一动问,却说只得这只,我就想着,怎生照了这式样,再打一只,好凑成一对。”

奶奶见不过恁般小事,笑道:“这不过一点小事,有何可叹,命人开了宝库,挑出十二颗一样的,做了就是。”张老爷听的这话,也道有理,他却是个性急的,登时命人开了宝库,搬出若干宝石来选,只是宝石虽有,却难得有这恰好,张老爷争强好胜之人,自然不惜钱钞,要挑了一般大小的宝石来做。

勉强挑的十二颗,却是初看还成,和许家送来的一比,显得逊色许多,张老爷命管家四处去寻,务必要挑的像心像意的,若不是喜期将近,只怕还要遣人去福建去寻。

这商人逐利,听的张家要挑宝石,轰动的连杭州的珠宝商人都带着宝石来卖,却也这般不凑巧,挑过上千块宝石,都没合适的,萱娘自然也知道了,看着自己那二十多块宝石,却不知能入张老爷的眼不,总也要去碰碰运气,让李成带了宝石到了张家。

此时因张老爷是个急性子的,专开了个屋子,供那些宝石商人等候,张老爷却命了两个银匠在此帮他挑宝,张老爷坐在一旁,只在那里等,嘴里还道:“再细瞧瞧,我就不信,这诺大一个湖州,就挑不出几块好宝石来。”

那屋子里却已先有了几个商人在这里喝茶等候,这个说:“我有上百块红宝石,就不信张老爷瞧不中。”那个说:“我专挑了二十颗猫儿眼来,怎么选,也选的出来。”听了他们的话,李成心里也没了底,自己这二十余块宝石,虽是自己当时精心挑选的,只是这张家如此苛刻,怎能入了他的眼?

虽如此想,李成却也耐心等候,银匠相看了那两个商人的,挑了半日,一个只得八颗一般大小的,另一个虽有十颗一般大小的,却还少了两颗,只得让那两个商人走了。

李成见轮到自己,忙把包打开,一个银匠先看一看他包里,却也只得二十来块,皱一皱眉,唇边的胡须就翘了起来,正欲挥手让他走了,另一银匠眼尖,一眼看见他包里有几块好祖母绿,拿一块出来,笑道:“虽比不上别的宝石大,细看起来,却也似一般。”张老爷见方才那两个宝石诺多的商人都没挑出来,没情没绪,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忙丢下茶杯来看,在包里稍一搜寻,却看到有十余颗蚕豆般大小的祖母绿,忙让银匠试镶一颗上去,和许家送来的比一比,却分明比他家送来的要好,再数一数,恰是十二颗,张老爷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不及问价,就对李成道:“这包子,我全要了。”

李成见宝石全都卖出,心里喜悦,却还要问一句:“却不知价?”张老爷听了这话,摆手道:“这是易事,这包子,给你四千两去。”李成本只打点着能卖三千两就成了,谁知却得了四千,张了张嘴,正待说话,张老爷是个心急的,转头见李成这般表情,此时越发心急上头,还怕李成不卖,拍他的肩道:“四千五百两,再多就不成了。”

李成见又多了五百两,回过神来,唱一诺道:“谢老爷。”张老爷唤个西席过来,写了一纸文书,嘱咐他明日来家支取银子,李成又行一礼,揣了文书,就退出张府。

李成到了客栈,命小厮连夜回去,回报萱娘,萱娘正在那着急,听了这话,长舒口气,刘姨娘在旁也得了喜信,双手合十道:“老天保佑。”萱娘点头道: “正是这话。”唤过小喜:“给王主管送二十两银子去,却也要谢他当日的话。”

小喜见萱娘高兴,笑问道:“奶奶,当日奴也在旁帮衬,怎的奴的赏钱呢?”萱娘白她一眼,笑道:“后日给你寻个好女婿就是。”小喜羞的满脸飞红,忙的出去。

次日李成吃过早饭就去张府库上取银,有文书在,管库的也不刁难,一天平兑足四千五百两,李成留得个五十两银子的元宝,谢了管库的,也不停留,雇了两个骡,把银子捆上,就回了庄里。

第 20 章

萱娘早已命人备好酒饭,在庄上等的眼都望穿,怕又有甚闪失,王大得了二十两银子,也是意外之喜,自然也在庄头等着,远远见李成和几个人赶着骡子过来,忙命人回去报了萱娘,自己迎上前去行礼。

李成还了礼,一路到了门前,萱娘虽不能亲自出来,却还是派小喜出来迎接,小喜一口一个李爷,迎着他到了厅前,萱娘满面春风,连施礼不迭:“劳烦兄弟了。”李成还了礼,忙亲自和王大等人合力,把骡子上的银子都搬了下来,交付萱娘,萱娘见元宝如土块一般,垒在筐中,虽在陈家多年,却也没亲眼见过如此多的现银子,镇定一下,请李成去用酒饭,自然还是教书先生相陪。

这才和刘姨娘,小喜三人一道,把银子搬入卧房,却也搬的手软脚塌,方收拾好了。

刘姨娘直等到银子装好,才对萱娘道:“奶奶,奴的心,此时才跳回来。”萱娘欢喜劲过了,自己倒了杯茶在吃,听的她这句,只是淡淡一笑,刘姨娘笑的眼睛都快弯了起来:“这做生意的利息,果然极大,要真照这样起来,不到几年,就是个大富户。”

萱娘的一口茶差点都喷了出来,刚准备取笑几句,小喜见她们这等高兴,自己自然也是高兴的,不过想到另一事,不由问萱娘:“奶奶,就不知大爷二爷可还有什么说话?”萱娘放下茶杯,冷笑一声:“拿张纸画个鼻子,好大一张脸,都分家单过了,可还有什么话说?”

小喜想想也是,不过前有王婆子之鉴,萱娘见小喜还在想,叹气道:“我知你也是为我好,只是这张家买宝石的事,纷扰中全浙江都知道了,有心的人想打听,自然也能打听出来,瞒是瞒不住的,也要商议了,看怎么再能生发。”

小喜点头:“奶奶,去问问李爷,那外洋缺些甚么,好置办起来。”萱娘衣袖轻轻一挥:“那外洋也煞作怪,只有丝绸,茶叶,各类瓷器缺了,别的也不甚缺。”

刘姨娘听到这里,笑道:“奶奶,茶叶,瓷器这些也罢了,独有这丝绸,积年看蚕的人家又不少,买几亩桑园,看几张蚕种,开个机坊,也不是甚难事。”

萱娘还没说话,小喜笑了出来:“姨娘这话说的有理,旁的不说,奴家里就是看蚕的,奴前些日子归家,娘还在我面前唠叨,要看几张蚕种。”萱娘听她们说的热闹,只是不说话,自己静静的想。

小喜和刘姨娘说了一会,见萱娘不说话,两人停了口,看向萱娘,萱娘一笑:“好了,也乏了,那些事,等日后再说。”小喜她们知道萱娘的脾气,主意没定下是不说的,点了头,施了礼,就退下。

萱娘一个人在房里,左思右想,虽说这些银子,数目不少,却是走外洋的利息虽大,风险也不小,这银子可说是李成用命换来的,他虽执意不要,自己也不能一口吞了,想定了主意,这才朦胧睡去。

这李成住了一些时,先回的刘普带信来,称择定九月出海,唤他速速打点行李,信上还说了另一件事,李成瞧了信,就要去找萱娘商议。

昭儿见爹爹又要出去,虽舍不得,也知道拦是拦不住的,暗地里背着人流泪,面上还是笑着的,李成虽也舍不得女儿,却是看萱娘对昭儿甚好,衣服首饰,吃穿用度,比英姐还要更好些,也和女儿说些道理,让她乖乖听萱娘的话,昭儿含着两眼泪,应了爹爹的话。

李成这才领着女儿,到得厅前,却是不光萱娘在,还有一个媒婆打扮的,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地上还立着一对夫妻,李成也只当这是萱娘要买几个人使,行过礼,还没说话,萱娘就笑着对昭儿说:“昭儿,你来瞧瞧这两个人,你可喜欢?”昭儿抬头看看面前这两个小姑娘,大的也才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十岁,两个都怯生生的,昭儿细看一看,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李成摸不到头脑,那媒婆打扮的上前对萱娘道:“奶奶,瞧这样子,这两个丫头也就留了。”萱娘点头,吩咐媒婆下去,唤小喜来把昭儿牵下去,这才开口道:“我却做了件事,没和你商量,还望你不要推辞。”

说着就示意那两个人过来,那两人过来了,给李成跪下行礼,李成慌的忙使手去拉,问萱娘道:“三嫂,这却是怎么说。”

萱娘坐的端端正正,先让那两个人起来,开口道:“全赖兄弟大德,才得了这注钱财,虽说你执意不要,我却不能心安。”说着从椅边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一纸文书,交付给李成李成拿在手一看,却是两百亩桑园,还有一所庄房,李成皱眉对萱娘道:“三嫂,你要让我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萱娘轻笑:“兄弟怎的这么糊涂,也不看看那契约上,是谁的名字?”李成再一看,却是写了昭儿的名字,萱娘这才款款的道:“我知你定不要的,只是昭儿在我家,虽说衣食不缺,却也难保有个把不长眼睛的,说什么酸话,这才买了这注产业,写了一房家人,还有方才那两个丫鬟,都是给昭儿的。”

李成不等她说完,就施礼道:“三嫂这等妥帖,实是让小弟佩服。”萱娘摆摆手,接着说道:“昭儿既有了这份产业,日后她的吃穿用度,也就从桑园的租子上来了。”说着手指那房家人:“他们夫妻,却是连着桑园一起过来的,打听的素来也是勤谨的,每年就住在庄房上,取了租子来,记在账上,旁人想也说不得什么了。”

李成听到这里,明了萱娘的心思,忙又谢过,萱娘见李成应了,这才松了口气。

李成说了几句,想起刘普信上所说,开口道:“三嫂,却有另一件事,还望三嫂能应了。”萱娘还当是说本钱的事情,笑道:“我知你是又要出去的,你瞧多少银子够,就带多少银子去,何必这样?”

李成顿一顿,皱眉道:“此事不是我来求的,却是刘兄所求,他想求三嫂的一个人。”萱娘听的话有蹊跷,含笑问道:“刘爷却是要求谁,总是通家之好,却不知要求谁?”这时小喜正好进来,李成看一眼小喜,这才道:“刘兄信上所说,却是求三嫂的左膀右臂。”

萱娘听的是要求小喜,也抬头看一眼她,小喜听的是求自己,虽是个爽利姑娘,遇见这样的事情,也要羞红脸的,欲要跑出去,却也不好,只得低了头,站在那里。

萱娘细想一想,皱眉道:“刘爷要求这丫头,也算这丫头右福气,只是她虽是我的丫头,我却当她是我妹妹一般,刘爷家里自有妻子,我是不会放她去做人的妾的。”李成见萱娘并不是不肯放小喜出去,只是要争个名分,心已经定了,笑道:“三嫂,话却还没说完,刘兄有个堂弟,今年二十,从小就没了父母,依着刘兄的,刘兄走外洋时,家里的店铺就由他照管,只是他是个老实头,总是吃了点暗亏,刘兄也谋划着,要给他寻房好妻子,帮衬着些,故此他的婚事也格外上心,只求姑娘好,不求出身如何,却是挑来挑去,没挑到合适的,恰见小喜姑娘说话爽利,行事老道,却怕三嫂不放,这才来求。”

萱娘听的李成说完,眼都快笑眯了,点头道:“刘爷如此美情,我若不应,也是不好,只是这丫头是有父母的,等我再问问她父母,舍得把她嫁去外乡不?”小喜听的满脸通红,只是不说话,李成见事已成了大半,辞了萱娘,就去自行修书给刘普。

萱娘命人把小喜父母找来,小喜当年却是十两银子的身价卖了给陈家十年,去年就满了年份,小喜父母本想把她接回,好嫁出去换些聘礼,却被小喜说在陈家还有工钱,时日长了,却比聘礼钱多,小喜父母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家,也就由她去了。

听的这么好的一门亲事送上门,哪有不应的道理,连连点头。萱娘见她父母应了,知道她父母是没钱的,再者小喜在自己身边多年,安排了银子,让人给小喜准备嫁妆,务要让小喜风光出嫁,还怕有人说闲话,买了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做了小喜的赐嫁,对外只说是自己的义妹。

择定了好日子,那边来迎,这边就由李成送了过去,小喜穿了喜服,嫁妆装到了船上,拜别了父母和萱娘,出嫁去了。

求借

办完了小喜的喜事,萱娘一心又重新整理家务,此时除了那一千亩田外,萱娘又预备买几张织机,打算学着看几张蚕,织成丝绸,下年李成走外洋,就能省些本钱,孩子们还是好好上学,家里家务有刘姨娘帮着照管,萱娘过的倒也顺风顺水。

不过萱娘从外面带的宝石,被张家买去,得了一大笔银子,这地面风吹一吹,自然就被知道了,再则小喜出嫁,萱娘给小喜的嫁妆又丰厚,刘家来接的,带的聘礼也是耀人眼睛,一个孤孀,有这等手段,自然有人眼红,无风也要生浪,更何况其它?

这日萱娘却请了个老看蚕的,不是别人,就是小喜的娘,人叫她魏婆子的,在请教她看蚕的忌讳,魏婆子见女儿嫁的那么诚心如意,自己得了大大一笔财礼,心里好不快活,见萱娘命人来请,自然是一招即来。

又听的萱娘想看几张蚕,这本是自己本等,难得萱娘用的上的,指手画脚,把那看蚕的忌讳都说了出来,萱娘初听之时,也还简便,怎的后来就这等麻烦,眉头不由渐渐皱了上来,魏婆子讲的口渴,停一停,不管陈家的茶叶是什么好茶,只当是自家的井水一般,拿过茶壶,就咕咕喝了。

解了渴,抹一抹嘴,见萱娘眉头紧锁,笑道:“奶奶,也不是老身说话不好听,这看蚕要起早眠迟,放叶捡虫,都离不得人,似奶奶这般尊贵的,想也吃不了这种辛苦。”

萱娘换只手支了下颌,点头道:“魏嫂子,你说的也是道理,只是这生丝恁般利息,被别人做了去,总是。”魏婆子虽是个村妇,也是有见识的,起身蹭到萱娘身边,呵呵笑了一声,方道:“奶奶,只怕你孤孀娘子不好出面,不然这做丝行的,又不算少。”

这话却也提醒了萱娘,陈家原先就是做这行生意的,自己的爹,当时不就是绸缎庄的掌柜?只是当日分家之时,丝行的生意,就分给了大房,若自己也想着做这行生意,旁人看在眼里,难免会说这陈家两兄弟,不齐心。

魏婆子说完话,见萱娘沉吟,细一想想,想起缘故,反自己讪笑道:“奶奶,也怪我多口,陈府大老爷不就是做丝行的。”话没说完,就被萱娘打断了: “魏嫂子,烦劳了你这些时,你家里事忙,不多留了。”

说着招呼新来的丫鬟:“小翠,替我送魏嫂子出去。”小翠答应着出来,萱娘又道:“昨日新收的葡萄,拿一篮给魏嫂子带回去。”魏嫂子忙谢过了,随小翠出去,萱娘喝口茶,细想想,眉头皱的越来越紧,难不成这生意就放了不成?

刘姨娘这时进来,见萱娘皱眉,上前笑道:“奶奶,那生意做不成,也有别的生意,况且那些银子,俭省着使,一家子一辈子都花不了。”萱娘坐正身子,看向刘姨娘,笑道:“这也有理,只怪我太心急了些。”

刘姨娘微笑,坐在一旁,和萱娘说些闲话,萱娘细看一看她身上,却穿了件浅蓝色的袄子,上面绣了两朵蔷薇,底下是条白绫洒线裙子,阳光一照进来,照在她身上,也显得颜色正好,萱娘不由叹气,靠在椅上,细想起来。

刘姨娘回头瞧见萱娘望着自己,也不说话,笑道:“奶奶,可是奴穿错了衣裳,奶奶在笑?”萱娘摇头道:“不是这话,只是想着,这时光似流水一般,转眼就这样过了。”刘姨娘正要开口,小翠进来,垂手侍立:“奶奶,老四奶奶来了。”

萱娘知道是四婶来了,忙起身带着刘姨娘迎出去,刚转过中门,就见到四婶笑着进来,也只带了个婆子,萱娘忙迎上前行礼,在门口拉扯着互相行了礼,这才到了厅前。

四婶带了几盒点心,萱娘收了,丫鬟奉上茶,方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四婶四处望一望,赞道:“好齐整的房子,萱娘,你真是能干。”萱娘正待谦虚几句,刘姨娘安排了满满一桌点心,和小翠搬了过来,萱娘忙站起身,亲自奉给四婶,周旋一番,这才重又坐下,萱娘笑道:“这也全赖当日四叔仗义直言,不然现时我孤儿寡母,只怕。”

四婶听了这话,放了茶杯就道:“当日我家的,不过帮了一句,这也是你们的福分,不然这些东西,在严败子家,不过就是被败个精光。”听四婶提起严败子,萱娘笑道:“我却也听过些风声,说他现时越发不成个人了。”

四婶掏出帕子,按一按鼻子两边的粉,看眼厅前,见只有这么几个人,压低声音说:“去年不是才卖了这地和房子,换的两千两吗?一般的人家,两千两怎么也够过个几年了,吃酒赌钱,无所不为,城里新来了个妓女,他看上了,花八百银子,包了在家,日夜淫乐,我看这严家,真是前世造的孽。”

萱娘听了这话,心头暗忖,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定要好好教导,四婶讲了会,喝口茶又继续道:“却是你二伯家的儿子,源哥,和严败子走的极近,不知你二嫂怎么想的。”萱娘听了这话,心头一惊,坐拢些问:“怎的这般,源侄子转过年也不过十五。”

四婶哼了一声:“你二嫂只得这一个儿子,从小娇惯,这虽是常事,却是也娇惯的太过,小小年纪的孩子,就让他四处游荡去,我瞧她怎么收场。”萱娘叹气,却也不好说甚,四婶又说了些旁的闲话,方把来意托出,说是转过年,又是会试之期,却要预备着四叔上京赶考,来求借盘缠的。

萱娘自然满口答应,托出四十两银子,交与四婶去了,四婶收了银子,喜喜欢欢的走了。

等她走了,刘姨娘才皱眉道:“论交情,四奶奶却是和大奶奶交情更深,怎的这时求借盘缠,却找上奶奶你?”萱娘摇头道:“只怕她是有人指点,不然也不会来这里。”

有人指点,这下刘姨娘奇怪了,萱娘见她一副不解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卖宝石的银子,这地面谁不知道,总有人想要沾些好处,给四叔家,总好过给了其它。”说着萱娘垂下眼帘:“这四叔虽说屡屡考不中进士,万一此次又中了呢。”

时光是极易过的,转眼又到了年下,萱娘在十月,收了李成一封书,说又随海船出海去了,此次置办的货物,却是更多更好,教萱娘不必挂心,小喜出嫁后,也有书回来,萱娘也少些悬望。

大奶奶遣人送节礼来时,话里隐隐透出,今年年成不好,明年满了服,就该给晋哥完婚了,想问萱娘能否帮衬些许?

萱娘听的皱眉,旁的不知道,光这些年丝行的利息,一年也不下数千金,大奶奶张这个口,却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怎的?只是沉思不说话,来人是大奶奶的心腹夏婆子,见萱娘皱眉,叹气道:“奶奶却是知道我家奶奶为人的,除非到了极处,不然也不会和奶奶张口,虽说丝行利息还好,却是家里人口多,浇裹大,那几房姨娘,也不是我在背后说,要了珍珠,又要宝石,我家奶奶虽竭力支撑,却也不够。”

萱娘此时已想到对策,听夏婆子话说到这里,明了上次四婶来时,是谁指点的了,满面堆笑的道:“既是妯娌,就当姐妹一般,大侄子娶亲,我这做婶娘的,自然能帮就帮,却不知大嫂预备给大侄子花多少银子娶亲?”

夏婆子脸红一红:“正是呢,我家奶奶也在那里发愁,说怎么当日,就定下了做官人家的闺女,聘礼去的丰厚不说,只怕嫁妆也没有些须,我家奶奶日夜谋划,却是办这个喜事,顶少也要花三千两银,谁家没事,也不会平白放几千银子在家。”

三千两,萱娘听的一愣,怒气渐渐上来了,这是狮子大张口呢,还是把自己当傻瓜了?却只是端着茶杯,沉吟着,夏婆子见萱娘不说话,又道:“我家奶奶却也知道这是一笔大钱,不好张的口的,只是陈家的面子总是要紧,难不成奶奶就看着我家奶奶难做?”

萱娘听了这话,却是把自己逼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地步了,不借,自然是自己没有情义了,要借出去,这银子可是收不回来的,左右都成了自己没理了,这大嫂果然还是这样难缠。

萱娘头一抬,对夏婆子道:“大嫂的难处,我自然是该体谅的。”夏婆子听了萱娘这话,还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待开口说话,萱娘话锋一转:“却是夏嫂子也知道,我家的银子,却也望着能够生发,全都带去做生意了,若说几百两,却也易处,只是这多了,也就没了。”

夏婆子见萱娘话里是滴水不漏,有些恼怒,她在陈家时间久了,是人都让她三分的,不由嘴里说出一句:“三奶奶这话说的,大捧的银子,拿去给别人买田买屋,怎的这时自己的亲侄子要娶亲,就来个一毛不拔?”

第 22 章

听了夏婆子这句,萱娘反明白了,她不怒反笑,只是笑吟吟的望着夏婆子:“夏嫂子,这话可是你应当说的吗?”夏婆子冲口而出之后,也觉得自己说的实在不对,红了脸,正准备再说,萱娘已经站了起来,变了脸:“来啊,备车,我要亲自去问问大嫂。”

这下把夏婆子吓到了,小翠早在旁侯着的,听了萱娘这句,忙的出去准备车子去了,夏婆子愣了一会,忙上前抓住萱娘的裙子下摆,就跪了下去:“三奶奶,怪老身来之前,吃了几杯酒,说了些胡话,还望奶奶恕罪。”

说着就磕头不止,萱娘也没动弹,只是冷笑道:“夏嫂子,照你的话说,这借银子的话,却不是大嫂说的,是你自己的主张?”夏婆子平日里一张嘴,极是能说会道,到了此时,却似被胶漆粘住,说不出话来,还在想着萱娘前一句话的意思,谁知萱娘这句话,又扯到银子身上,正在想辙,猛可听了这话,汗立时出了一身,只张嘴说的一句:“不是。”又觉得不对:“是。”这句却更不对了。

张口结舌,也不知说的是甚么,萱娘见了她这等情形,冷笑一声,小翠来报,车已经备好,这才对夏婆子道:“夏嫂子,且随我走一遭来。”说着也不管她,扶了小翠的手就往外走,夏婆子此时走也不好,留也更难,只得老了脸皮,随萱娘出去。

上了车,萱娘坐好了,一语不发,夏婆子本是拿个小板凳,坐在车辕上的,见离城越来越近,心头也越来越慌,牙一咬,掀起帘子就对萱娘道:“奶奶,你却也看在我在府里那么多年的份上,饶了我这遭。”

萱娘还是不理,夏婆子只得放下帘子,又重坐回去,心里暗道,又不是没见识过萱娘的手段,怎的贪了在大奶奶面前讨好,就忘了三奶奶可是个辣手,到时大奶奶一推三不知,罪还不是自己来受,越想越愁,只是唉声叹气。

萱娘在车里听见,心里只是冷笑,这蠢婆子,被人卖了还甚都不知。

一时到了大宅,夏婆子虽心里害怕,还是要还萱娘规矩,车方停下,就对守门的小厮道:“快去通报,三奶奶来了。”自己跳到地上,安放了小板凳,小翠掀起帘子,夏婆子忙扶住萱娘下车。

萱娘刚站到地上,门就开了,大奶奶满脸是笑的迎了出来,萱娘刚要道下万福,大奶奶早上前一把挽住她:“三弟妹怎的来也不说一声?”说着看眼夏婆子,夏婆子只顾得和大奶奶努嘴,大奶奶见这般情形,心头明白几分,心里暗骂一句,这不中用的,面上却甚都看不出来,还是如沐春风般,拉着萱娘的手。

萱娘冷眼在旁,已经都看见了,却装做个不知的样子,和大奶奶说了几句,到了厅上,各自坐下,夏婆子此时心里急得没法,也只得按着规矩,站在那里伺候。

说了几句闲话,萱娘开门见山的道:“大嫂也别怪我不请自来,只是今日夏嫂子来送节礼,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弟妹的特意来问问嫂子,家里难不成真的这么饥荒,连侄子娶亲的钱都没了?”

大奶奶没料到萱娘问的这么明白,沉吟一下,又去看了眼夏婆子,夏婆子见萱娘说出的话,却是一点情面也没留,早煞白了张脸,低着头,额上有汗流出,却不敢去擦,更不敢出言辩白。

大奶奶见夏婆子这样,心中对夏婆子的怒意,又添上三分,面上更没露出什么,身子往萱娘坐的方向又过去一些:“三弟妹,夏家的定是又喝了几口酒,说话冲撞了你。”说着就起身走到萱娘身边,拍着她的肩说:“弟妹,我定当为你出气。”

正要扬声唤人,萱娘微微一笑,也站了起来,瞧一眼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的夏婆子,对大奶奶道:“大嫂,你我妯娌之间,你房里的下人,就当我自家的一样,冲撞了我,倒也罢了。”大奶奶听了这话,虽有些蹊跷,却还是叫过夏婆子就要让夏婆子给萱娘赔情。

谁知萱娘话锋一转,对大奶奶道:“只是大嫂,居家本以和睦为要,今日夏家的,能在你我之间挑事,保不准明日,不在别人间挑事,换做旁人,不就又起纷争?”大奶奶见萱娘话里的意思,却是容不得夏婆子在家,不由皱眉,正待开口。

夏婆子听的萱娘话里要叫大奶奶把自己赶出去,抖成一块,萱娘见大奶奶又要开口说话,抢先开口道:“虽则这样说,却是这夏家的,在陈家日子也久,轻易赶出去,她在别人面前说些大嫂的怪话,却也要不得,做弟妹的左思右想,却不知怎样才有个两全的法子。”

说着还叹气,大奶奶见萱娘话里,绕了几个圈,只是把源头绕到自己身上,心里暗骂夏婆子,叫她看准了情形再说话,怎的张着嘴只是胡说,平日的聪明劲那去了?

萱娘一口气说完,只是站在那,看着她们主仆,大奶奶定一定,笑道:“三弟妹果然想的妥帖,只是这总是老仆,撵出去却是会被人说闲话,也罢,就打她几板子,革她几个月的工钱。”

说着就唤人,萱娘见大奶奶处置了,这才重又坐下,对大奶奶问先前来的时候问的那句话:“那夏家的,方才在我那里胡说甚么,大侄子娶亲都没钱,叫我和二伯家都要帮衬了,这话细一想,却是甚奇怪。”

不等她说完,大奶奶已经恨道:“这定是我素日里拿话哄你大伯,说要留着钱给儿子娶亲,被她听去了,就当是实情。”

萱娘得了这句实话,含笑问道:“这等说来,大侄子娶亲的钱,并不是没有?”到了这个地步,大奶奶也只得咬牙承认:“三弟妹,你我妯娌就似姐妹般的,有了话,我也不瞒你,你大伯色上也太重了些,前个月还嚷着要给暖香阁的花魁赎身,我没好气,说了几句,钱要留着给儿子娶亲,他这才嚷道,娶亲怕甚,有两个叔叔家帮衬,”

说到这大奶奶脸红一红,又坐向萱娘一些:“你大伯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还说了几句,三房赚了钱钞,却拿着大块的银子给别人买房买地,自己侄子娶亲,顶少也要拿出三千两,才算得。夏家的当时却是在旁边伺候,定是听去了,今日去送节礼,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三弟妹莫怪,却也是你大伯他说话不知起倒。” 说着大奶奶就流下几滴泪来,握住萱娘的手道:“别说现时家里还有银子,就是没有,你孤孀娘子的钱,岂是好挣的,也不能动。”

萱娘听罢,虽知这不过是托辞,却也知大奶奶能说出这样的话,已属不易,点头和大奶奶互相安慰几句,大奶奶又命人整备酒席,留萱娘吃饭,说妯娌们长时不见,连二奶奶也请了过来,二奶奶却是去年被二爷教训过,自己面上也觉羞惭,见了萱娘,不过寥寥几句话。

萱娘也只做个不知,和大奶奶说长道短,一时看起十分亲热,吃罢酒饭,挨打的夏婆子带着羞惭来谢过萱娘,萱娘也没甚话说,各自归家去了。

夏婆子挨了打,大奶奶赔了礼,经此一来,倒是堵了许多想借此捞点好处的人的路,就算再有旁的想法,却也只是再想别的法子,不敢明着来了,萱娘也暂且放下别的思绪,安心过起日子来。

过完了年,又到春耕时节,看蚕的人家也开始看蚕种,预备桑叶。看桑园的家人把这季的租子送来,萱娘收了,记在账上,瞧见桑园的利息甚大,不由又把已息的想自己看蚕织丝的念头拾起来,却也没个人商议,自己只在房中苦思。

刘姨娘料理一会家务,却要来回萱娘,见她闷闷的躺在床上,忙几步上前:“奶奶可是身上不爽,做口汤来喝。”说着就要出去找人做汤,萱娘直起身子,唤住她:“罢了,我不过是想事情,不是不爽。”

刘姨娘坐下来,给萱娘倒杯茶,见萱娘面有忧思,不由自责道:“奴却怪自己不中用,不能替奶奶分忧。”说着就叹气,萱娘见她这样,笑道:“各人计谋不同,你又何必如此,我只是在想,那生丝恁般利息,白白为了大房而放了,有些可惜。”

刘姨娘听的萱娘又是为了这件事烦忧,不由也皱了眉,苦思冥想,只是不知有甚方法,想了半日,刘姨娘忽然道:“奶奶,有了,何不让舅爷出面?”萱娘白她一眼:“李爷那边,说的是五五分了,还让人说闲话,若这丝行生意真要让我哥哥出面,只怕更是有人在背后嚼舌头。”

刘姨娘听了,也替萱娘叹气,这时门帘一掀,却是小翠进来了,只见她喜笑颜开的道:“奶奶,小喜姐姐来了,正在厅前等候呢。”

第 23 章

萱娘听了这话,微微愣了一愣,小喜嫁出在宁波,难道是归宁湖州,来望旧主人的,心里想着,扶了小翠的手起身,对刘姨娘道:“也去瞧瞧那丫头去。” 刘姨娘应了,跟在萱娘身后。

快到厅前,萱娘见已是春深时节,不由触动心事,笑着对刘姨娘到:“这个小喜,嫁出去却也快半年了。”

小喜是个爽快人,不耐坐在厅上等的,早在厅前站着等,恰好听的萱娘这句话,扬声笑道:“奶奶,这不想着奶奶,特地来瞧你吗?”说着就迎上来了,忙的要道万福,萱娘用手扶住她,也不让她行礼,两个人来到厅上,小喜还要还萱娘规矩,被萱娘说了两句,这才分宾主坐下,重又倒上茶来吃。

萱娘喝着茶,细细打量着小喜,见她做了妇人打扮,身上的衣服首饰甚是鲜明,再一看厅下,也有两三个眼生的仆妇,想是小喜带来的,小喜此时的举动,和在自己身边时也大不同了。

放下杯子笑道:“这做了刘家的家主婆,忙的脚底板都打到后脑勺了,还知道来瞧瞧我?”小喜笑道:“奶奶又拿我取笑,能有今日,还不全仗了奶奶。”

刘姨娘听的小喜这话,又见她果然气派,不由触动一点点心事,心中一酸,险些滴下泪来,面上还不敢露出来。

说了几句闲话,小喜带来的仆妇给萱娘行了礼,刘姨娘自去厨房整备酒席,萱娘和小喜进了内房,说些体己话。

见没了旁人,小喜才笑道:“奶奶,进了刘家这些时日,才晓得当家可不是好当地,想刘家不过十来个仆人,嫡亲也就四口人,奶奶当日在陈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可是怎么过来的?”

萱娘拍她肩一下:“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虽不敢称强将,你却也不是弱兵,怎的嫁出去半年不过,就要叫吃不消了?”小喜泄气,有些娇嗔的说: “奶奶,和你说实话,你就取笑人。”萱娘用手撑着额头,有些疲惫的说:“你嫁出去了,我还挺舍不得的。”

小喜是个聪明人,听话知音的,看向萱娘道:“听的前个月,大奶奶房里的夏婆子在奶奶面前啰嗦了几句。”萱娘挥手道:“这不过是个小事。”说着起身走到窗下的一个小几上,顺手拿起刘姨娘放在那里没做完的针线,替她刺了起来。

小喜一见她这个举动,就知道是有心事,略想了想,笑问道:“奶奶,可是想做生丝生意,却又犯难,怕大爷家有甚话说?”萱娘把刺了几针的活计放下,用手搔搔眉毛,叹气道:“强要做,也不怕人说的,只是李兄弟那边,现时赚来的银子已经让人眼红了,再做生丝生意,岂不更是要惹是非上身?”

小喜无语,听见萱娘继续道:“也想过和人合本,只是哪里能找到这合适的人。”说着看眼小喜,叹气道:“偏你又嫁到了宁波,若是在湖州,这事就好办了。”小喜沉吟一会,笑道:“奶奶,嫁在宁波更好,这宁波客商来湖州开丝行的,又不是少数,找个老实伙计,外头只说姓刘的开的丝行,谁知道是谁家的?”

萱娘听了这话,细一思量,的确是这几句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面上还道:“有了你这家主婆的话,就不知家主应不应了。”小喜下巴一翘,笑道:“他是极老实的人,常说我有主意,都听我的。”

萱娘看着小喜的得意劲,指头点她额头一下:“瞧瞧这丫头,是和谁学的,这训夫的手段倒不错。”小喜转身笑道:“奶奶方才还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除了奶奶这里,还能和谁学?”萱娘听的这句话,微微叹一口气,眼光转为黯淡,小喜知道自己这句话错在哪里,轻叹一声,上前替萱娘抚抚后背。

萱娘止住她,笑道:“说了半日,怎的不见刘家二爷?”小喜见萱娘提自己夫婿,脸不由红了红,萱娘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还害什么羞?”小喜本要低下头弄衣带的,听了这话,抬头笑道:“却是他说,奶奶家里也没个成年男子,哥儿还小,只让我来了。”

萱娘咳了一声:“这有甚,总是通家之好,况且这做生意还要他来商量,派个人请来就是。”小喜答应了,果然出门叫自家的下人去请刘家二爷来。

刘家二爷来的却快,萱娘还有些奇怪,小喜笑道:“他却是一直在外面侯着的。”萱娘听了这话,打趣道:“想来这刘家二爷也是视妻如命的,你这丫头,果然造化不小。”小喜低了头,只是嘻嘻的笑,刘姨娘此时却是来回复,酒席已备好,听见萱娘这话,心中的酸楚,更是说不出来的,却还是暗自收了泪,进来说话。

萱娘此时已经携了小喜的手,一直出到厅前,刘家二爷单名一个通字,行过礼,叙了几句,萱娘见他好一个相貌,人看起来果然是很老实的,眼睛也不东望西望,有一句就答一句,虽不是那么很精明,但守着家业也够了,再加上有小喜做内助。

不由望着小喜道:“你这丫头,果然是有福气的。”小喜只是笑着不说话,刘通听了这话,往萱娘处打一拱,笑道:“却是通的福气,才得娘子陪伴。”这话一说出,厅上众人却都笑了,小喜见刘通当着众人说出这样的话,脸红的像块红布一般,跺一跺脚,也不管是在别人家里,就往里面进去了。

萱娘见了这样情形,心里更添安慰,酒饭既已备好,请出教书先生和玖哥相陪,自己就去寻小喜,房里自然是不在的,到了后院,却见小喜坐在一株杏花之下,手拿着枝杏花,脸上的红霞未褪,却不知在想什么。

萱娘轻拍她肩膀一下,小喜回头见是她,脸上的红霞又深一些,又把背转回去,萱娘手扶住她肩,让她转过来,笑道:“夫妻恩爱,本是好事,你怎的这般害羞?”小喜看一眼她,又复低头,声音细如蚊蝇:“夫妻恩爱,也是常事,谁让他,他当着这么些人混说。”

萱娘扶了她的肩,慢慢走回去,笑道:“若他不这般说,只怕你心上就不高兴了。”小喜身子一扭,有些不依:“奶奶,你又拿我取笑。”萱娘看着她,目光平静,说出的话却有些凄凉:“小喜,少年夫妻,能这般恩爱,也是难得的,他当众说出,也是至诚之心。”

小喜的脸,这时方红潮退去,听了萱娘这几句,知道萱娘话里面的意思,想了又想,终究还是问出:“奶奶,当日你和三爷,听的。”萱娘眼中,不觉有泪,用手抹一把脸,转头就对小喜笑道:“以他当日的出身,能对我那般,足够了,况且。”萱娘话没说完,只是重重叹息,小喜不好再问。

萱娘已经携了她的手,笑道:“说那些做甚,快些吃饭去吧,吃了饭,还要和刘二爷商量怎么合本做生丝生意呢。”说着就拉着她,脚步匆匆的走了。

用过酒饭,萱娘又把刘通请来,说了欲合本做生丝生意的事情,刘通早得了刘普的叮嘱,说陈三奶奶是个极爽利有见识得女人,若能合伙做生意,最好不过,自然是满口应承,商量好了该怎么做,一家出多少本,要派甚么人来,一一定了,刘通夫妻这才别了,回转魏家。

刘通也是个急性子,商量好了,第二日就亲自去城里看铺子,找伙计,这湖州紧靠着太湖,离城五里,有个施泽镇,镇上就有无数织户,自然也有无数丝行,刘通打听清楚了,火速写一封书,从宁波唤来个老成的管家,引他见了萱娘。

这管家却是从父亲时候起,就随着刘普的父亲四处做生意的,姓钱,人都唤他小钱管家,萱娘和他说过几句,见他说话时候,滴水不露,考虑问题时,又比刘通想的周到,内心赞许,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让他先把架子搭起来。

却是刘家和萱娘,各出了五百银子,在施泽镇找了个铺子,前面是估量丝绸的,后面就是仓库和伙计们住的地方,门面虽不大,却也是各项都全的,萱娘趁无人时,也去瞧过,让工匠着实把住的地方粉刷好了,铺陈的干净,择个吉日,也就开张了。

这边丝行的生意开了张,萱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看着快到六月了,怎的李成还不见回来?

噩耗

萱娘心里虽着急,却也知道这行商没有个定数,也只得耐下性子,一心料理家务。转眼间六月一过,收了稻谷,佃户把租子送来,自李成出去,这收租子的外务就落到王大头上,王大也心知这一年的吃穿都在这些租子上,竭力去办的,只是他老实有余,才干不足,去年就吃了点暗亏,今年虽也小心防范,却也还是有些不足。

王大满面羞惭把收来的租子交与萱娘,萱娘看着租子,吩咐收到仓房里面,也没说甚,王大憋不住,说出一句:“要是李兄弟在,就好些了。”萱娘听了这话,又添忧思,却还是笑道:“行商之人,回来的路,没个定数,也是常事。”

王大应了声是,又道:“却是老奴也知道,老奴短于才干,却不知何时,再得一个能干的管家?”萱娘叹道:“这些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再等等罢。”

王大回了几句家常,对萱娘道:“奶奶,玖哥眼看着十三了,何不让他出来历练历练?”玖哥,萱娘皱眉,在自己心里,玖哥还一直是个孩子家,还是当日那个从宋氏房里抱到自己怀里的小小婴儿。

见萱娘皱眉,王大垂首道:“想来也是老奴多嘴,不该说这些事。”萱娘笑道:“这也是你想着为我分忧,只是玖儿,怎的就这么大了?”王大见萱娘并不斥责他,跟上一步,笑道:“俗话说的,只愁不生,怎愁不长?”

萱娘点头,挥手道:“你先下去。”王大行一礼,正欲走时,萱娘又叫住他:“回来,玖儿十三了,他定下的亲事,媳妇也十一了,只是那年,公公没了时,有一封书来,以后就没音信了,也该去打听打听,这总是至亲。”

王大垂首道:“是,老奴这就下去,寻人打听。”萱娘嗯了一声,用手支颐,细想起来,这时光似流水,当年自己初进陈家,宋氏当时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现在那个当初在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十三了,想到这,萱娘唇边露出微笑。

玖哥却是个懂事的,有些像他娘,只是想起他娘,萱娘深深叹气,那么好的姑娘,死成这样不说,还被她那个不要脸的兄长,借着死因闹了几次。

一点烛光亮起,却是刘姨娘的声音响起:“奶奶,天都夜了。”萱娘直起身子,笑道:“方才东想西想,却是忘了天都黑了。”刘姨娘身后的丫鬟忙把饭菜摆上,刘姨娘布好菜方笑道:“奶奶,快来用吧。”

萱娘坐到桌子前,举起筷子,对刘姨娘笑道:“都是我平时爱吃的,孩子们呢?”刘姨娘在侧边坐下,手里又开始做针线,见萱娘胃口好,抿着嘴笑:“哥儿们下了学,听的今天是收租子的时候,玖哥说你一定忙,就带着弟弟妹妹们用了饭,各自往自己房里去了。”

萱娘停了筷子,笑道:“玖哥却是越来越能主事了。”刘姨娘点头,趁萱娘喝汤的时候,笑着说:“自从玖哥说要磨砺磨砺,果然是睡草藉,喝凉水,平日下了学,无事之时,也去柴房劈柴火,连留哥也有样学样,比起大房二房家的几个哥儿,这两个,可真是不一样。”

萱娘听的刘姨娘赞他们两个,用帕子蘸一蘸嘴,笑道:“这也是李兄弟的榜样,不然他们两个,不过就是一般的富家子弟,和那几个,也没甚悬殊。”刘姨娘正待说话,小翠匆忙进来,气喘吁吁:“奶奶,刘家派人来,说有急事寻你。”

萱娘站起身,却有何急事,丝行的生意,开张半年以来,小钱管家却是极谨慎的,从不招惹什么是非,难道是李成他们出了甚事,一想到这里,萱娘的心直跳起来,那颗心在腔子里越跳越快,好似要跳出心口。

看着眼前巴巴等着的刘姨娘她们,萱娘镇定一下,她是一家之主,不能慌乱,对小翠道:“在前引路。”也不及和刘姨娘打甚招呼,匆匆走了。

刘家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刘普本人,萱娘见是刘普亲自来了,却不见李成的身影,心里更加着急,却还道:“怎的不请刘爷坐下,茶也不上。”说着亲自请刘普坐下,奉上了茶。

刘普却一没坐下,二没接茶,只对萱娘道:“三嫂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多说了,李兄弟,李兄弟他。”说着就说不下去,只是跺脚叹气,萱娘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料到了七八分,却咬一咬唇,强自镇定道:“刘爷,有甚话,还请坐下说,这样站着,也不似讲话的样子。”

刘普坐下,发了半天的愣,才对萱娘道:“三嫂,李兄弟他,此时是生死未知。”生死未知,萱娘头顶似一个霹雳打过,愣愣看向刘普,刘普本讲不出来的,却见萱娘眼光里,没有泪水,只有探究之情,这才把话全讲出来。

原来这趟出海,所得甚丰,除了换回宝石,还有些和红毛国人换来的稀奇玩意,什么玻璃镜等,不一而足,刘普和众人,见这趟又大有赚头,自然是十分高兴,回程路上,欢声笑语,只盼着早日来到。

谁知方来到崖州近边,一阵风吹过,却失了航道,等到扯住帆,才见已到了从没到过的去处,这行海之人,此事也是常事,自然取了罗盘,慢慢的又寻航道走。

正行之时,前面涌出一簇船来,这些都是常走路的,一看就知,定是那海上的盗贼,忙的挂满了帆,就要快行,那些做海上没本生意的,船轻人快,这边的船却苦了货物沉重,哪消两顿饭时,就被赶上,连人带船,被捉到了那海盗的老巢。

讲到这里时,刘普停下叹气,萱娘忙命丫鬟把茶送上,刘普喝了两口,萱娘虽心里越发着急,也有个疑问,怎的这刘普全身而退了?

刘普喝过茶,又继续往下讲,到了那海盗的老巢,海盗们自去喝酒庆贺,把他们都似一串粽子般,送入那岛上的牢里,一没捆,二没打,外面只得两个看守得。原来这群客商里面,却有两个祖上做过这行生意的,念虽来钱甚多,却是刀口上添血的,更愁犯下杀孽,日后子孙不得好报,故此洗手不干,只教导儿孙们走走海,赚些老实钱钞。

这两个趁着时机,腰里带的有药,瞅猛子洒在看守的海盗脸上,让众人不要喊叫,这些人虽则害怕,却总是见过些市面的,见他们动作,自然也一个个屏声静气,悄悄的跟着他们出了那牢门。

却喜得那牢离海极近,拐个弯就到了停船之所,众人上了船,解开缆绳,正欲开船时,那海盗头子不放心,遣个人出来瞧瞧,见两个看守的倒在地上,牢里空荡荡的,喊叫起来。立时那岛上火把晃动,众海盗都倾巢而出。

却也是死怪,人越心急,那缆绳越解不掉,眼看见海盗的声音越来越近,这一船人只怕又陷在这里,李成见状,跳下船,拿起刀就砍缆绳,等到缆绳砍断,却无法跳上船来,刘普急得在船上大喊:“李兄弟,快上来。”李成见追不上船了,后面的海盗早围拢上来,李成心一横,叫道:“你们速走,这里我抵挡着。”刘普急得在船上捶地:“李兄弟,李兄弟。”却也只能看着船开的越来越快。

刘普在船上只看的那边火把攒动,海盗的叫声不绝于耳,心似刀割一般,这夜虽没有月亮,风却甚大,那消一会功夫,那海盗的老巢就看不见了,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细细点了东西,却是各人的货物都在,连李成的货物都分毫未动,各自庆幸之时,刘普却捶地大哭起来。

哭的一个个男儿也心酸,哭了半时,有个领头的道:“李兄弟此次,想必也是没了性命,他却全为了我们,不若这样,这次出海的利息,一人拿出一半来,交予刘兄,让他交予李兄弟的父母,以做养老之资。”

刘普哭了半响,听见这话,又抹抹眼泪,把李成身世说出,内中有两个听的李成只有一个女儿的,你强我赛,就要定他女儿为媳,争嚷了半响,最后还是议定,各自拿出一半的利息,交予刘普,由刘普转交给昭儿,做她日后的嫁妆。

萱娘听的这片话,心头似被刀割了一般,却是在别人面前,不好流泪,抬头见小翠他们都满眼是泪,定一定,声音嘶哑道:“都听好了,李兄弟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露给昭儿知道,她若问起,只说往远方去了,过几年才回来。”

声音说到后来,却含了哭音,小翠等忙应了,刘普听的萱娘这话,收一收泪,谢萱娘道:“三嫂果然极周到。”萱娘此时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含着泪说: “昭儿年纪还小,这样事体,怎好直告诉她,能瞒几时,就瞒几时。”

哀伤

刘普叹气不止,只是怪自己当日过于贪心,若早走一日,也不会遇上海盗,萱娘心里酸楚,见刘普自责太甚,却反过来安慰他,略略说的几句,见刘普一路奔波,此时更显疲惫,忙吩咐下人打扫客房,安置刘普。

刘普又擦一擦泪,双手从包里取出一包东西,叹气道:“这却是此次出海,李兄弟用货物换的东西。”萱娘命小翠接过,打一看时,却又是一包宝石,比上次拿回的,更大更好,想起李成为了这些东西,丧了性命,不由眼里重又噙泪,刘普见萱娘收了,叹气道:“本等该替三嫂货卖了的,只是没见了主人,也不敢自作主张,故此原包带回。”

萱娘听了,心里更添苦楚,只恨不得离了这里,寻个地方,痛快哭了一场,却还是道:“多承刘爷费心,亏得刘爷是个好人,若是旁人。”刘普举起一根手指:“三嫂说什么话,这些事情,却是谁都经的,走海的人,要是就是这份公道,不然,在漫漫海上,再有甚非分之想,海神爷也不饶的。”

萱娘听了这话,擦一擦泪,对刘普道:“这是我妇人见识,刘爷莫怪。”刘普叹道:“三嫂心急之中,有这想法,也属常事。”说了几句,交代完了货物,刘普又拿一包东西出来,打开给萱娘道:“这是我们几个得了命的,共凑得谢礼,那两个救我们的,分了一份去,还有一份,却是给昭儿的。”萱娘就着刘普的手一瞧,却也是包宝石,数目比方才那包多了不说,成色分明更好,宝石上面,还有两把精巧的镜子,一些女孩子喜欢的玩意,萱娘不由瞩目。

刘普见萱娘瞩目那些小玩意,叹道:“昭儿侄女没了爹,我们做叔伯的,总要疼她,这些小东西,却是挑来送与她的。”萱娘接过包,摸着包里的宝石,沉甸甸的,心越发沉了,刘普又道:“这包子,虽不能抵了李兄弟,却是等到昭儿成人之时,当做嫁妆,一世的吃穿也不愁了。”

萱娘收一收泪,对刘普道:“你放心,昭儿我会看做亲生,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刘普点头:“本应让她随我前去,只是轻易动补得,再则三嫂也看顾了她这几年。”话没说完,萱娘已道:“刘爷,看顾昭儿本是我的本等,怎能再得意谢字。”刘普默了一会,萱娘见他更添劳顿,写了个领字,给了刘普,此时夜已极深,大事完了,萱娘只觉得疲惫异常,请刘普自去安置,自己这才回房。

回到房内,萱娘喝了几口茶,小翠把床铺好,请萱娘安置,萱娘挥手让她自去,自己坐到床上,月华如水,虽没了烛光,却照的屋内如白日一般,萱娘身子是困倦的,却睡不着,想到苦处,不由泪似断线珍珠般落下来,欲要高声哭一哭,却怕惊了院子里的其他人,只敢把被塞到口中,狠命的嚼,不让哭声传出去。

一伤自己,诸般能事,偏不是男儿身,二伤昭儿,可怜她先失母来又失父,三伤李成,凶多吉少惹人愁,诸般思绪交集在一起,让萱娘越想越悲,越哭越伤心,口里的被越咬越紧,渐渐的口里有了咸味,萱娘知的定是血出了,怕再哭了,惊醒外屋睡着的小翠,勉强起身,借着月光,披了件外裳,倒杯已冷的茶喝了下去。

悲伤已去,萱娘慢慢细想起来,瞒住昭儿,虽能瞒住一时,总不能瞒的一世,只是告诉了她,她小小年纪,平日的处事,已经极谨慎了,若知了实情,只怕更加谨慎,她方七岁,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再添这一重,对她不好,伤心倒在其次了,人变的闷闷地,不是孩子家应所为的,还是瞒住了,等她再长大些,缓缓告诉。

这出海的生意,看来是不能做了,现时家里,也就只有生丝生意了,只是这初上手,也不能着急赚钱,还是等等再说,左思右想,不由外面鸡鸣声起,东方渐有鱼肚白上来,萱娘直起身子,原来又是一夜已过,偶然看眼镜子,却见自己双眼红肿,发都篷乱了,身上的衣服,却是夜里哭来时,揉搓的不成样子,萱娘忙拿起梳子梳一梳头,眼睛是无法了,正在想辙的时候,小翠掀起帘子进来。

见萱娘在照镜子,只披了件外裳,愣了一下,刚准备开口说话,萱娘已经开口了:“去打盆水来。”小翠忙放下帘子,端水进来,萱娘用热手巾按住眼睛,小翠收拾床铺时,见枕头边全是泪,被上也有牙印,回头见萱娘只是拿热手巾盖住眼睛,小翠想了想,终还是忍不住道:“奶奶,李爷是个有福之人,自有天佑,若真有个山高水低的,却也是他命中该得的,奶奶千万要保重身子,这一大家子人,可还等着奶奶调停。”

萱娘放下手巾,顺手拿过面小镜子照照,见眼里的红丝消了许多,这才淡淡开口:“这我知道,只是可怜昭儿她年幼。”小翠整理好了床铺,把水端出去,折回身来道:“奶奶,昭儿姑娘,你看做亲生,日后嫁出去时,嫁妆多多加厚,也能少尽分心。”

萱娘只是笑了一声,没说旁的,这些事,难道自己不认得,却还是没有心情和小翠说什么,起身道:“我去瞧瞧昭儿,昨日那几个,你可都要再三再四嘱咐了,不许说出去。”小翠应道:“奶奶,你放心吧。”

萱娘见她说话举动,有些像小喜,露出一丝笑容,拍拍她肩道:“你和小喜学的倒好。”小翠一笑,也没说话,上前替萱娘换衣裳,却见萱娘衣领处,也有泪痕,再看眼萱娘脸上,虽洗的干净,却有些发肿的眼皮,张一张嘴,想说甚,却终究没说,只是伺候她换好衣服,萱娘也不要她跟随,自己掀了帘子出去寻昭儿。

昭儿却是和英姐同住的,就在厢房,外间是刘姨娘住的,两小姑娘,就住在里间,萱娘进去时,刘姨娘方起来,正在梳妆,瞧见开门处,是萱娘进来,刘姨娘顾不上梳了一半的头,站起身道:“奶奶今日好早,奴却方起来,还没到跟前伺候。”

萱娘挥手,只道:“你忙你的,我是来瞧瞧她们的。”说着也不等丫鬟动手,就进了里间,一张小巧填漆床上,罩着白纱帐,两小姑娘,头挨头睡的正香,萱娘也没掀开帐子,只是在帐外看着她们。

都是黑黑的头发,粉红的小脸,像两朵鲜花开在枕上,穿着一式的白色中衣,英姐大些,还伸出一只手搂住昭儿的脖子。萱娘看得半响,刘姨娘进来,悄声道:“奶奶,她们两个倒要好,似亲姐妹一般。”

萱娘见了她,想起李成的事,她还不知情,捏一捏她的手,让她跟自己出去,在院子角落,把这话说了,嘱咐不许告诉昭儿知道,孩子们那也不许露一点口风,刘姨娘乍听的这话,惊得拿帕子捂住嘴,只是说不出话,泪就掉了出来,半天才说的一句:“可怜昭儿了。”

萱娘拉一拉她的手:“妹妹,这事重大,可千万不能说出了。”刘姨娘点头:“奶奶,我省的。”这时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娘,怎的你不叫我起来。” 循声望去,却是英姐只穿了中衣,笑嘻嘻的和萱娘说话,昭儿也跟在后面,好歹还披了件外裳,两个丫鬟,急得没法:“快回去穿了衣服,这样早晨,小心着凉。”

英姐却早已跑到了萱娘跟前,张臂让萱娘抱,萱娘接住她,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就跑出来了。”说着就用另只手拉住昭儿,对英姐:“瞧你,还是做姐姐的,怎的没有妹妹乖巧。”两个丫鬟对萱娘行一礼,结巴的说:“奶奶,却是奴们拉不住。”

萱娘抬头,举止间又是当家主母的做派:“好了,怪不得你们,英姐淘气。”说着一手拉住一个,让她们往屋里走:“快换了衣裳,吃了早饭,你们上学去。”

吃饭时候,萱娘沉吟一会,对昭儿道:“昭儿,你爹他有信回来,说是做生意忙,还有几年的工夫才回来,叫你乖乖听话。”昭儿初听的爹爹有信,却已放下筷子在听,谁知爹爹却还有几年才得回来,眼里的失望时藏不住的,却还是点头应了。

萱娘心里只当不知,招呼小翠把那几件女孩喜欢的东西拿来,笑道:“这却是昨日,你刘叔叔来,说是你爹捎回来的,拿去玩吧。”昭儿虽得了东西,却也不甚喜欢,反是英姐,在那包里面捡来捡去,萱娘心里,更是满腔愁绪,不知和谁人说,却还是重新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饭。

第 26 章

吃罢早饭,英姐她们自去上学,萱娘交代刘姨娘理了会家务,正欲出来前面,小翠来报,刘普就来辞行了。

萱娘忙到厅前,两厢都说了些客气话,见刘普欲言又止,萱娘叹道:“刘爷可是想见昭儿?”刘普也没应,只是点一点头,萱娘沉吟一会,吩咐小翠去把昭儿叫来,坐正身子对刘普道:“刘爷要见,也是正理,只是刘爷万万记得。”

刘普想起李成,不由心又如刀割一般,听了萱娘这话,也只得含悲点头,叙了几句,昭儿已被叫到堂前,见了刘普,虽知道他是爹爹的朋友,当着萱娘的面,还是先给萱娘行了礼,就乖巧的在一旁站着,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想去问李成的事情。

萱娘见她这般摸样,忍住悲,把她拉到身边,摸摸她的头道:“昭儿,这刘大叔,就是你爹爹的朋友,你爹爹的信,就是他带来的,你去给他行个礼。”昭儿不等萱娘说完,就站到刘普跟前行下礼来,刘普一把搀住她,细瞧一瞧,见她穿着齐整,容色滋润,想来萱娘对她是极好的,问了几句昭儿的起居,昭儿也乖乖答了,萱娘见话说的差不多了,让小翠带昭儿下去,对刘普道:“却是还要读书去。”

昭儿出门之时,转头对刘普又福一福,脆生生的道:“刘大叔,我爹爹在外面,还望大叔多多照应。”也不等刘普答应,起身跟着小翠走了,童音清脆,却也差点又把萱娘的泪催下来,她吸吸鼻子,脸上重又露出笑容,正欲说话,刘普叹道:“昭儿可是着人疼的,三嫂这般对她,弟走的也放心些。”

说着就起身告辞,萱娘站起来,小翠已经转来,萱娘亲自把备好的礼送上,不过是些土产,刘普也不推辞,把礼物收了,拱手告辞,萱娘只送到阶下,就由王大送他出去。

李成的事情,虽知凶多吉少,萱娘还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拿了钱钞,命王大去那各处的寺庙,找那有德的高僧,为李成念平安经卷,在佛像面前,点了长明灯,只愿他能平安归来,做完这些,萱娘虽知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心里也觉得安静一些。

转眼又是年底,陈老爷的孝期满了,因是满服之期,陈大爷是个长兄,父亲的三周年自然要大办,请了六十四位僧,在家建了道场,念了七天七夜,其它两房也各自送去些银子,萱娘不等大房开口,就命王大送去一百两银子,表一表心意。

到了日子,萱娘带了众人进城,在灵前披麻戴孝,尽那晚辈的孝心,一连去了几日,就住在大宅。不知是银子送去,遂了他们的心愿,还是下人们知道萱娘现在的银子,也不算少,不去说大奶奶对他们的亲热,连下人们对他们服侍的也是格外尽心,要茶就茶,要饭就饭,萱娘虽和亲戚们周旋,却还是时时留心,怕玖哥留哥他们被人拉去,玩野了心。

二奶奶见萱娘时时让孩子不离自己眼前,冷笑一声道:“三弟妹在那乡下住的久了,越发小家子气,孩子们在一起玩耍,也是常事,怎的就要时时把他们唤过来,这兄弟也不亲热了。”萱娘听的她发作,皱眉欲要排揎她两句,却又转念一想,何苦来哉,听的她这两年,却不知是容颜老去,还是源哥不争气,和二爷之间也常有吵闹,成日家只是拿着下人们出气,闹的源哥更有理由在外浪荡,二爷也是成日不着家的。

想到这,萱娘只是轻轻一笑,再没说旁的,品了一口杯中的茶,对大奶奶道:“这茶味道却轻浮,不知是什么水泡的?”大奶奶用帕子蘸蘸唇角,笑道: “却是方亲家来家里说的,说京里那风雅的,用雨水泡茶,我学着收了,给妯娌们尝尝鲜。”

方亲家,就是晋哥的丈人家了,做过一任知县,升过一个通判,因和堂官有些不和气,告老还乡的,陈老爷在时,和方家老太爷甚交好,襁褓中就把晋哥和方家女儿订了亲,不过方老爷做了两任官回来,手里有些钱钞是不用说的,方奶奶随着丈夫做了两任官,见过些市面,眼孔撑的比天还大,时时抱怨公爹在日,把自家女儿订的太早,不然自己如花似玉,又大方出众的女儿,定能做个一品夫人。

虽则抱怨,却还是想着,陈家有钱,女儿过去做当家主母,也还不错,故此时不时来陈家走动,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说些自家的吃穿用度,让陈家照着学了,好等到日后女儿嫁过来,才好习惯。

这些话,萱娘往日是深知的,却见大奶奶果然照着方府里的规矩做些事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大嫂娘家,也是世代经商之家,怎的会这般?转念又一想,自己大嫂,时时指望着儿子读书争气,不过晋哥却无读书的才能,这样一个做官的亲家,也难免大嫂会逢迎了。

二奶奶不知萱娘肚里在想些甚,却只见大奶奶和她两人,谈的热络,自己插不进话去,只得坐在一旁,靠着椅背,寻思着拿谁出一出气,偏偏此时,自己房里一个小丫鬟,上前来请她回去,说是源哥回家来了,二奶奶一腔气,全撒在这小丫鬟身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小丫鬟脸偏向一边,嘴里还在骂道:“没看见这里忙着吗?不叫那个忤逆子滚来见我,还让我回去见他。”

口里虽在骂,却还是站起身来,往自家去了,小丫鬟捂着脸,小跑步上前扶她进去,萱娘见了这样情形,摇头道:“二嫂真是姜桂之性。”大奶奶点头道: “确是如此。”说着就往萱娘这边凑一些,装作无意的道:“二弟妹的性子,再不改,只怕这里也住不安稳。”

萱娘听了这话,有些吃惊,正要开口问详情,却又转念一想,大宅的事情,与自家无干,用旁的话岔过去了,大奶奶见萱娘更加滴水不漏,暗自咬牙,罢,只怕这些图谋,都是白搭,既如此,干脆笼络住了萱娘,日后还能图些好处,想到这,和萱娘越发亲热起来。

七日道场一完,萱娘带着众人回了庄上,不多几天就过年了,除了预备过年的一应东西,萱娘却也唤了裁缝来,给合家大小都做了新衣裳,好在大年初一这天,全家脱孝穿红。

英姐和昭儿是不消说的,两人都是一式的大红袄子绣花,洒线红裙子,银鼠皮的披风,还各给她们打了一对小金镯,只是鞋子不同,英姐的是红底红绣花的绣鞋,昭儿的却是蓝底没绣花的鞋,面上说的是要区分开来好看,却是萱娘含了个意思在里面,也好让昭儿给李成带孝,自然实话是不能说的。

到了大年初一,全家大小起来,都穿了新衣,萱娘见刘姨娘穿了新衣,头上戴了几朵小金折花,插了金簪,脸上施了脂粉,后面一看,却是袅袅婷婷,也能充的二八佳人,前面一看,面皮也还白净,神态十分温柔,一双眼也是水汪汪的,萱娘心里赞了一句,对刘姨娘笑道:“许久没见你穿新衣裳了,这样一打扮,却是极好看的。”

英姐挤了过来,对萱娘道:“娘,姨娘这样打扮,却比去年见过的新娘子,还漂亮三分。”刘姨娘不由脸红,抱过英姐,往她额头上点一点:“你啊,净瞎说。”英姐不依,过去拉了昭儿的手:“昭儿,你说是不是,姨娘比去年见得新娘子还漂亮?”

昭儿只是不说话,脸上神色,却是同意了英姐的话,英姐正要说话,萱娘已经拉过她,替她挽一挽袖子,笑道:“好了,你还做姐姐的,一点都不稳重,出去玩吧。”英姐红了脸,规矩的行了礼,就拉着昭儿走了。

萱娘把刘姨娘拉过来,瞧了她半响,叹气道:“等过了年,找个好人,嫁了吧。”刘姨娘面如红潮,只说的句:“奶奶,奴。”就被萱娘止住:“罢了,你才二十六,正当年华,没得还守得理。”

刘姨娘此时虽满心要嫁,却还是要说几句场面话,低了头,对萱娘道:“奴实在是。”萱娘拍拍她:“好了,这事有我做主,这次,定要挑个好的。”刘姨娘面上更红,半天才道:“谢奶奶。”就没了言语,萱娘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愁。

等过了十五,萱娘果然找了几个媒婆,要替刘姨娘寻人家,这刘姨娘要嫁人的话,传了出去,有那等刻薄的,不由在骂萱娘,没见过这样吃醋捻酸的女人,一个妾,也不碍着你甚么,这汉子没了才三年,就急哄哄把她嫁出去,定是还念着汉子在日,分了自己恩爱的事情。

也有一等书读多的书虫,只是摇头道,这妾要守,也是美事一桩,况且要嫁,定是丈夫刚死不久就要嫁人,怎的这都过了三年了,冷不丁要嫁人,定是正室容不下她,把她赶出来的,各种议论,稀奇古怪的都有,那些媒婆也来说起几句,萱娘只当没听到,着意挑选不止。

寻了半个月,萱娘却挑的一家姓吴的徽州客人,在湖州做生意的,没了妻子,要讨个好些的,萱娘也不和他争什么财礼,两边一说合,就定下来了,事情本是进行的顺当,谁知这日方起来,前面的门,被打成一片,别说守门的,连萱娘在里面都听到了,刚开了门,就见几个人冲了进来,也不管王大的拦阻,冲到里面,萱娘刚到二门,见他们势头不好,喝道:“这青天白日,却是甚人来我家?”

27.抢亲

领头的止住众人,上前对笑嘻嘻行个礼,对萱娘道:“三婶子,你要嫁小婶子,却也要告知了侄儿一声,好来替小婶子寻个好人家,怎的悄不出声,就把小婶子要嫁出了?”萱娘听了这话,抬眼看看,原来是二房的侄子源哥,冷笑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婶子要嫁,怎么侄子有话说?”

源哥呵呵一笑,大拇指往后一指:“三婶子这话说的,侄儿怎么说,也比三婶子人头熟,挑来的人,比三婶自家挑的要好些,我有位朋友,家私巨富,缺个掌家娘子,特意来求亲的。”萱娘举目往他身后一看,一个仆人摸样的,忙上前给萱娘行礼,道:“家主听的宅中姨娘要嫁,特命小的随着来,求回去做个掌家娘子。”

萱娘听这人说话,也有些会说,再细一看,却见他一双眼睛,只是咕噜噜到处乱转,身后还跟的几个家人模样的,瞧来也不是甚好人,煞是可厌,仆人如此,想来主人也不是甚好人,冷笑一声,往源哥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一个做侄子的,上辈人的事情,和你何干,还不给我哪里来的哪里去。”

源哥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又要开口,一个头边插朵花,脸上擦的似猴屁股般的婆子一扭一扭上来,对萱娘道:“哎呀奶奶,这话说的,来求亲是好事,怎的奶奶连杯茶都不让我们进去吃。”

萱娘听了这话,脸上似笑非笑对那婆子道:“好生来求亲,自然要好好相待,若似这般”说着笑道:“别说茶,甚都没有。”说着也不再多费什么口舌,欲要唤过王大,却不见王大的影子。

源哥听了这话,却有些急了,他欠了那人银子,怕娘啰嗦,也不去找娘寻银子,听的萱娘要嫁刘姨娘,却去和人说,要把刘姨娘说合给他,这人也听的刘姨娘虽年纪有些大了,在陈家多年,房卧想必不会少,再者萱娘又是个寡妇,听说手中也有些钱钞,把刘姨娘娶了进来,到时常来往,挨个光,慢慢和萱娘打的火热了,也不愁自己没有好处,主意打定,免了源哥的银子不说,还说要是成事,再送五两谢媒钱。

源哥得了这句,如蒙恩赦一般,恬着脸,寻个媒婆,和她商量定了,也不管甚么,就自带着人往庄子上来,一路上的主意却是,萱娘能应最好,不能应,抢也要把刘姨娘抢去。故此一敲开门就直往里闯,此时见萱娘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忙拦住萱娘的去路,依旧笑嘻嘻道:“婶子,小婶子要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我那朋友,年纪又轻,家事又好,小婶子嫁过去,却是比嫁那姓吴的强。”

萱娘听他话里,却是定要自己把刘姨娘嫁给那人,不怒反笑,对源哥道:“源侄子,你过来,我问你句话。”源哥把耳朵凑近一些,萱娘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嘴里道:“我替二嫂教训教训你,一个大男人家,不知道学好,只会东家逛,西家闯,传出去,也是丢了陈家的脸。”

源哥没料到萱娘竟动手打他,捂着脸道:“婶子,你?”萱娘拍拍手,拍掉本没有的灰尘,对那几个人道:“我不管你们今天是来求亲,还是来做甚,家里儿子们还小,只有我一个女人,都请给我出去。”

萱娘寻不到王大,就唤过两个小厮,让他们送他们出去,自己就要进二门,源哥这时回过神来,听了这话,拦住萱娘的去路,笑道:“婶子,家里弟弟还小,我这个侄子做主,也是行的,就请婶子立了婚书,好让小婶子出嫁。”

萱娘听的这等无耻言语,只恨自己刚才那巴掌打的轻了,抬手又要打,源哥躲过,笑嘻嘻依旧道:“婶子,弟弟没小,我一个侄子,替你拿主意,也是好意,怎的婶子反要发火。”说着对媒婆使个眼色,媒婆早上前,明是来劝萱娘息怒,暗地却是把萱娘手死死按住:“奶奶,源哥说的,也是实情,奶奶的儿子还小,一个侄子替你拿主意,是他的好意,奶奶何不听了。”

萱娘正欲说话,源哥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笑呵呵的道:“婶子,这是婚书,婶子还是在这里按个手印,应了这门亲,今日就是好日,把小婶子请出来,好去那家成亲。”说着就走上前,要拉萱娘的手去按手印,萱娘却被那媒婆下死的抱住,猛力的挣不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人,又拦住她的去路,萱娘急得没法,听到源哥这样说,一口吐沫又吐到他脸上,源哥也不着恼,只是要拉萱娘的手。

这时源哥头上突然着了一下,源哥恼了:“这是什么人,敢打小爷。”回头看时,却是一个标致的丫鬟,手拿扫地的大笤帚,嘴里还道:“放开我家奶奶。”萱娘见是小翠,心上才添安慰,那几个家人没料到这个小丫头,竟敢动手打人,愣了下,有一个要上前去抢小翠手里的东西,陈家的两个小厮,见小翠动手,愣了一下,也上前去拉那媒婆的手,媒婆抱住萱娘,只是不放,却被一个小厮狠命咬住手,媒婆吃疼放手。

萱娘趁机出来,她拿过旁边的一根棒子,没头没脑就对源哥打下去,边打还边数落,源哥被打,怒从心头起,找个空,招呼那几个家人道:“休要缠斗,拥进里面,把姨娘寻出来再说。”

说着推开萱娘,那几个家人听了,不管小厮们和小翠,推开他们就要进门,小翠急忙过来挡住了门,萱娘手里的棒子,也顾不得什么,就往这些人身上招呼,小厮们虽也能帮上忙,却终究是孩子家,眼看挡不住他们。

旁边传来一声吼:“是甚人,敢来我家抢姨娘。”说话的却是玖哥,手里持了根大棒,雄赳赳的过来,身后还跟着留哥,也拿了小小棒子,源哥初还一愣,却见是他们兄弟,全不在意的说:“你们娃娃家,知道甚么好歹,不过是要把小婶子嫁去。”

说着就依旧要进门,萱娘心里,此时只恨当初避人口舌,成年的男仆不多,这几个小厮,现时济的甚么用,玖哥听了这话,涨红了脸,却要举起棒子打,那几个家人,哪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轻轻一推,他就连人带棒,都跌了下去。

源哥呵呵一笑,对欲上前的留哥道:“兄弟,你那点拳棒,还是我教你的,哪能济的什么用。”留哥瞧见玖哥被推倒,听了源哥的话,手里的棒子放下来一些,这时教书先生也已赶到,听了源哥这话,气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真禽兽不如,真禽兽不如。”

源哥才不理他,推开小翠,还顺势在她脸上摸一把:“妞,我总是这家的侄子,瞧你这小模样,也还成个样子,等小爷了了这边的事,就拿你做个通房。” 萱娘气的垂泪,自己这边,孤儿寡母,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谁料到他竟敢当众抢人,见小翠被推到一边,自己又被那几个家人拦住,两个孩子,都被拦在一旁。

源哥得意洋洋,正欲推门进去,突然从外面发一声喊:“是何等狂徒,来我陈家打抢。”却见从外面来了若干男女,手里都拿些扫帚,锄头等物,领头的却是王大,原来王大见势头不好,忙的出去寻人,偏田又离得有些远,一路上只是心急如焚,连跌了几跤,也顾不上拍拍灰,赶到田里,和那些佃户说了,佃户听的有人来田主家打抢,忙都收拾了家伙,急急的来,王大见前面没人,赶到二门处,见主母和小主人都被推到一边,教书先生只在旁边骂,忙大吼一声。

萱娘见了他们来,一颗心此时方放进肚里,源哥愣一愣,却自己总是侄子,施施然,装出主人模样:“你们知道些甚,我是这家的侄子,难道侄子来不得婶子家里?”萱娘被小翠扶住,理一理衣裳,上前啐他一口:“侄子?没的这样做强盗的侄子。”

说着对那些佃户道:“给我把这群人都哄出去,有事,我担着。”佃户们得了萱娘这句,齐拥上前,把源哥和源哥带来的这些人,你推我搡,推出大门外,那几个家人,虽也有些手段,却又是,四手难敌众拳,最是那媒婆着急,本以为这注钱是稳稳地得了,谁知却这等棘手,嘴里嚷道:“我不是来抢的,是来做媒的。”

哪有人听,不消一会,就被推出大门外,赶出了庄子。有个领头的,回转来报与萱娘,此时萱娘已经重新收拾好了,坐在堂前,见他来了,温言谢过几句,吩咐王大拿十两银子,表散众人,自己就往后面来。

第 28 章

还在门外,就听到房里传出刘姨娘的哭声,间或还有她丫鬟劝她的声音,萱娘闭一闭眼,停一停,还是扶着小翠的手进去。

丫鬟见萱娘进来,忙上前行礼道:“奶奶,你快来劝劝姨娘,奴实在劝不住。”萱娘挥手命她和小翠都下去,就坐到刘姨娘身旁,刘姨娘用帕子拭一拭泪,起身要还萱娘规矩,萱娘按住了她,也不等她开口,就道:“哭甚么,这事却不是你惹出来的。”刘姨娘听了这话,本来已经止了的哭声又大了起来,抽抽噎噎的道:“奶奶,你何必宽我的心。”

萱娘感觉头有些疼痛,刘姨娘甚都好,就是有些软弱,拉了她手,款款的道:“妹妹,这些事情,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别的法子,你现时是要去做人家主母,虽是填房,却也是正室,凡事都要立起主母的样子来,你在我身边,也十来年了,我平时所为,你也能看到。”

刘姨娘听了萱娘这番话,低头道:“奴依了奶奶的教训就是。”萱娘替她理一理乱发,叹气:“你嫁去,英姐我定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刘姨娘连连摇头:“奶奶,不是这些话,奴只想到嫁,却没想到奶奶的清誉。”接着刘姨娘低头道:“不然,奴不嫁了。”

萱娘听了这话,皱一皱眉,起身道:“要嫁,怎能不嫁?”接着看着刘姨娘道:“还要风光的嫁。”刘姨娘听了萱娘这话,脸上的神色变幻来去,一下喜,一下忧,萱娘见她这般,重又坐回她身边笑道:“世人一张嘴,由他们去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刘姨娘听了这话,神色才渐渐定了,萱娘又和她说些旁的,一直说到天黑,各自收拾歇下。

萱娘过了几日,命人把刘姨娘的家人找来,让他们把刘姨娘领回家,从新嫁到吴家,刘姨娘的父母已亡,兄嫂听了萱娘这话,虽知这是萱娘给自家贴面子的事情,却还道:“奶奶好意,我们领了,只是这事,在理上,稍欠缺了一些。”

萱娘笑道:“有我做主,还怕什么理上欠缺吗?”刘姨娘的哥哥,唤个刘大郎,弓身道:“奶奶,前几日听的有别人有话说。”萱娘怎能不明白,哼了一声:“妾的终身,主人不在了,就是主母做主,我主张了,还有谁能有旁的话讲?”刘大嫂是个机灵人,也知道萱娘是个有主意的人,这等给自家脸面的事情,当然要应下了,拉了刘大郎一把,双双跪下道:“小的们感激奶奶不尽。”这个礼,萱娘也恬然受了,他们两口磕头起来,说了多少谢萱娘的话。

刘姨娘此时已穿了孝,在叔洛灵位前上了香,大哭了一场,换了色服,带了早就收拾好的房中东西,萱娘又让她贴身服侍的丫鬟跟了去,还另备了百来金的东西,刘大郎夫妻见刘姨娘行李沉重,想来自家是不消备的什么了,忙的又给萱娘磕了头,唤了车来。

刘姨娘又重新给萱娘磕头,丫鬟抱过英姐来,英姐虽知生母要嫁,却是有萱娘这个嫡母在,也不甚难过,刘姨娘抱住英姐,流泪叮嘱她好生听萱娘的话,英姐点头应了,萱娘上前牵住英姐的手,刘姨娘收了泪,和刘大嫂出门上车而去。

萱娘看着刘姨娘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几眼英姐,英姐也只是挥一挥手,弯腰对英姐道:“等会就把你和昭儿搬到我房里来。”英姐点头,又抬头问萱娘: “娘,姨娘以后还会回来吗?”这话把萱娘问住了,这改嫁的妾,来往也是很少的,再者吴家虽现时在这做生意,难保不会回转徽州。

这些话也不好说出来,只是摸了英姐的头笑道:“好英儿,有娘,有你哥哥他们,还有昭儿妹妹,这么多人陪你呢。”英姐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半天才说:“姨娘不回来的话,还挺想她的。”说着小人也似大人般的叹了口气,萱娘黯然,只是摸摸她的头,甚话也没说。

过了两日,就是刘姨娘出嫁的吉日,萱娘虽没去,却也派了小翠去瞧瞧,小翠回来报,吴家见刘家这边做事大方,自然他那边也很庄重,刘姨娘也算落了好处。萱娘得了这信,心也放了下来,总不妄和她姐妹一场。

且说那日源哥带人来闹过,萱娘虽命人把他们赶了出去,心里也还提防着,怕二房有甚话说,再者还要合计,怎的找几个人来,住在庄子周边,省的这家里,不是妇女,就是孩子,壮年男子又少,到时若再遇上不讲理的人进来,可没这么好运了。

主意定了,唤过王大,吩咐他赶在雨水来临之前,在这庄子外面,修上一院房子,招一些租客来住,又命他去瞧瞧,可有合适的恶犬,买两只来,好守护庄子,王大一一听了,唤了工匠,拿了银子就去做这些事。

萱娘见房子慢慢起来,恶犬也买了回来,找两个机灵点的小厮,到了夜里,就把恶犬放出来,心里这才定了些。

一有事情,日子就过的极快,不觉又到了四月,这日萱娘正在理着家务,小翠进来报,二奶奶来了,萱娘皱眉,怎的事情都过了两月有余,这二奶奶才来,本不想见她的,那句挡驾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妥,起身理理衣服,正欲出去。

外面已经传来二奶奶的声音:“三弟妹好逍遥,外面的房子,是造给谁呢,两个侄子,也不到娶亲的时候。”说着帘子被挑起,二奶奶已经进到屋内。

萱娘急忙上前,两人互行了礼,丫鬟奉了茶,萱娘才笑道:“今日却不知吹的什么风,劳二嫂玉趾下降?”二奶奶接茶在手,却不喝茶,只是瞧着萱娘道: “三弟妹,这几年分了家,来往的少了,谁知三弟妹连情分都不讲了。”

萱娘听了这话,却是来兴师问罪的,看着二奶奶,只是淡淡问道:“二嫂这话,做弟妹的却不明白了,甚时候连情分都不讲了?”二奶奶把茶杯放下,眼睛直盯着萱娘:“三弟妹,那日源儿来问三弟妹句话,不知冲撞了弟妹甚么,弟妹怎的让人打了他出来,这怎能算的有情意?”

萱娘听的原来是这话,手本是拢在袖子里的,这时也拿了出来,细擦一擦本没有甚灰尘的桌面,看着二奶奶道:“怎的二嫂也不去问问源侄子,这顿打,他受的该不该?”

这个,二奶奶一怔,她本也知道,这事是自己儿子不对,却是从小娇养的,自己都舍不得呵口气的儿子,那日脸上带些青肿回来,心疼的她立时就要来找萱娘拼命,却被二爷拦住,两口嚷了一大场,惊动的秦家都来了人,秦大嫂听了前因,也委婉说了自己,不该太放着儿子不管,这等事情,怎是富人家的子弟能行的,不过是市井中的光棍一流所为。

二奶奶吃了众人的苦劝,才按下了性子,却是源哥在家养伤时候,又对她百般撒娇,她越发觉得自己儿子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所行的,在心里对萱娘骂个不绝,孩子家做错事情,也是有的,你做婶子的,好好说说罢了,怎的就使棒子打了出去,打也打轻些,做个样子就罢,居然打的自己娇儿脸上身上都带伤,在家将息,难道要把他打死了,好让自家断了香火吗?

种种念头只在心里转,每看一次源哥的伤,就骂一次萱娘,只是被二爷教训过了,也不敢骂的太高声,源哥的伤,本不算重,却怕有人来寻他拿银子,躲在家里,足足躲了两月,见没人寻上门来,这才大着胆子,出去逛去。

二奶奶见儿子的伤好了,心中对萱娘的恨又涌上来,想了半日,这源哥的伤,却是去萱娘那被打的,怎么萱娘也全不照管,就去和大奶奶商量。

大奶奶听的二奶奶不识机,又要去惹萱娘,心里暗笑,面上反道,萱娘这做婶子的,下手也狠了些,侄子们有了错,教训下也是当的,就算打几下,事后也该差个人来瞧瞧,拿些伤药来,哪有这样不闻不问的,只当甚事都没发生,全没有做妯娌的情意。

二奶奶得了大奶奶的这几句,如奉了圣旨一般,还怕二爷知道,又拦住自己,只说是去庙里烧香祈福,带了从人,就直接到了庄上。

进了庄,见旁边的空地上在做房子,庄房里收拾的更是齐整,知道萱娘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心里怒气更甚,开口就带了怒气,却还望着萱娘先赔个不是,谁知萱娘反问自己,源哥该不该受打,不由想不出话来答。

该还是不该,这话怎么说,答不该,却是萱娘是个长辈,答该,那自己儿子这顿打也是白挨了,二奶奶思索了半响,对萱娘道:“那顿打,想来也是你教训他的,只是你不看别的,也要看在我的面上,遣个人去问问,好宽宽我们的心?”

萱娘见她还在纠缠,本不想答,却也还念她有个怜子之心,只是为人太糊涂了些,叹气道:“二嫂子,这都过了两月了,二嫂子仍在气头上,若但是真差了个人去,不就是去挨骂?”

29. 破灭

二奶奶这下可拿住短处了,哼了一声:“三弟妹,人人说你是个伶俐人,怎的这时就糊涂了,连礼信都不管了?”萱娘实在不想和她再纠缠,见她挑起自己的礼来,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手扶额道:“那我倒想问问二嫂,源侄子带人闯进我家,要把他小婶子强嫁了,这事,难道就合礼信?”

这,二奶奶没料到萱娘会当面说出,还在想辙,萱娘已经直起身子对她道:“二嫂子,源侄子因何被打,各人心知肚明,不是我不说,就当我是死人般,甚都不知。”说着就起身:“二嫂子闲了时,还是好好给源哥寻门亲事,别只挑别人的礼。”说完这几句,萱娘招呼小翠:“替我送二奶奶出去。”

说着就掀帘子,手放在帘子上,转身对脸气得铁青的二奶奶道:“二嫂子,做弟妹的还有句话,凡事也该看着些行,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不要被人笑话。”说着不管脸色已经煞白的二奶奶,自己就出去了。

二奶奶没料到萱娘会这么不留情面,只是站了起身,小翠已经走了过来,行礼道:“请二奶奶随奴出去。”说着起身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二奶奶气的手脚发冷,抬眼看见小翠,萱娘自己打不得,这小翠是丫鬟,自己可是教训得的,举手就要给小翠脸上一掌。

小翠早已避开,垂着头,双手放的笔直,对二奶奶道:“二奶奶息怒,这教训下人,虽说是上人应当的,只是赏罚也要分明,别给旁人落下甚话柄。”二奶奶被小翠这句话噎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扶住了椅子才勉强没让身体倒下。

小翠见状,上前搀住她道:“二奶奶,还是奴服侍你出去。”二奶奶欲待再打,却怕小翠更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只是咬了牙,捏紧手里的帕子,和小翠出去。

小翠送了转来,在后院寻到正在看花的萱娘,和萱娘说了,萱娘叹道:“这二嫂子,每日不惹出事来就不高兴。”小翠低着头,只是不语,萱娘默了半响,这小翠来自己身边日子短,比不得小喜,还能说的心事,只是扶着她的手,又去料理别的事情。

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心里对萱娘的怨气,别提有多深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可说,只有大奶奶一个近些的,不免和大奶奶发了些怨气,大奶奶面上,自然也要跟着说萱娘的不是,心里却把二奶奶笑了个够。

过的几日,却是端午将到,大奶奶派个人来送节礼,自然不是那夏婆子,来到时,萱娘正和罗大嫂说些家常,那婆子进来,先给她们施了礼,把节礼送上,礼数齐全,笑容满面,说过几句家常,又道选了七月十七的吉日,给晋哥办喜事,还请萱娘早到,绝口不提其它。

等她走了,罗大嫂笑道:“你大嫂房里的婆子,和你二嫂房里的总是不同,瞧这脸上笑的,跟吃了两斤蜜似的。”

萱娘手里拿着个水蜜桃在剥,听了大嫂这几句话,抬头笑道:“那些事,却不好说。”罗大嫂坐近一些,拉着她的手道:“小姑,却是前几日,我听的人说,那日你当众给了你二嫂没脸,现时她却是满世界说,说你全不知尊卑,还挑唆的房里的丫鬟,眼睛里也没有上人。”

萱娘听了这话,拿过小刀来,把水蜜桃分成了两半,递一半给罗大嫂道:“旁人的闲话,我原先还能在意,现时觉得无味的很。”罗大嫂接过桃子,也不放到口里,半天才道:“小姑,苦了你了。”

萱娘鼻子又有些酸,却又止住了,笑道:“有甚苦,有衣有食有子有指望,总好过那些无衣无食无子要守的。”罗大嫂听了这话,把桃子放到嘴里,嚼了几下,却觉得没味,索性把桃子吐到一边,叹道:“可叹那李兄弟又不知生死,不然有他帮你筹划,也还好些。”

萱娘听的这句,满腔思绪却不知怎么和罗大嫂叙,半日才轻轻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着抬眼看罗大嫂:“我只心疼昭儿,她这等可人疼的。” 罗大嫂坐近一些:“小姑,却是我做嫂子的,再开句口,把昭儿求去做我儿媳妇,到时李兄弟的事瞒不住了,昭儿在这里住,也好有个名分,不然到时有人说起来,却不好处置。”

萱娘听了这话,垂下眼,扯过手巾,擦着手,也不说话,罗大嫂见她这样,手抚在她手背上:“我也知道,你侄子,配昭儿有些不登对,却也总好过把她配给别人。”

萱娘把手巾团在一起,胡乱扔下道:“大嫂,这事,却还是要等等,万一李兄弟还活着呢?”罗大嫂听了,知道萱娘心里已经软了,收回手,点头道:“也是这话。”接着叹道:“只是小姑,那强盗窝里,又惹上那群恼羞成怒的强盗,就算能活,也逃不出来。”

萱娘又怎不明白这个道理,却是心里还存着万一,抬头笑道:“也还有个万一。”罗大嫂正要答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小翠的声音:“英姐,昭儿,你们怎的在这,却不进去?”萱娘听的这声,大惊失色,忙的掀帘子出来瞧。

却是昭儿和英姐站在外面,也不知站了多少时候,昭儿已经满眼是泪,瞧见萱娘,喉头只是哽咽,却说不出话,英姐见了萱娘出来,不及行礼,就皱眉问萱娘:“娘,方才你和舅母说的,李大叔陷在强盗窝里,出不来了,可是真的?”萱娘瞧着英姐,又抬头见昭儿的泪,已是落得满脸都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罗大嫂抢上一步,开的一句:“英姐,却是我和你娘说话耍子。”

萱娘此时,心中转过几个念头,终还是定了,抬起只手,让罗大嫂不要再说,拉过昭儿,摸着她头道:“昭儿,那不是顽话,你爹他,确是去年陷在强盗窝了。”说出这几句,萱娘只觉得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少了许多,昭儿听完萱娘说的话,却不哭了,眼泪也不流了,只是呆在那里。

萱娘瞧见她这副模样,更加心疼,抱住她道:“昭儿,你放心,我做伯母的,定会把你看成亲生女儿一般。”昭儿只是瞧着外面,甚话也不说,罗大嫂滴了两滴泪,见昭儿似呆怔一般,上前拉了一把萱娘,萱娘见在这屋外,也不成个样子,抱住昭儿就回了房,罗大嫂牵着英姐,跟在后面进去。

到了房里,萱娘坐下,把昭儿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昭儿这时方哭了出来,英姐和她历来好的,听见她哭,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两个孩子一哭,萱娘和罗大嫂也觉得鼻酸,也都哭了出来,哭够多时,萱娘正待收泪说话,就见帘子被掀起,玖哥急匆匆进来,对着萱娘跪下道:“娘,儿子只怨自己还小,不能替娘分忧。”

留哥却也跟着进来,听的玖哥这句,也跟着跪下,萱娘咬一咬唇,把他们两都拉起来,道:“娘有了你们这样的两个好儿子,娘就是吃苦受累,心也是甜的。”说着把昭儿拉过来,对他们道:“昭儿从今天起,就是你们妹妹。”玖哥和留哥连连点头,萱娘又抬头,对小翠道:“都给我看好了,若是谁怠慢了昭儿,不必来回我,立时逐出。”

小翠忙应是,罗大嫂在旁听见这话,知道要昭儿为媳妇的念头,只怕也要打消了,留哥平素和昭儿最好,听见娘这话,已经拍胸脯道:“娘,你放心,昭儿自然是我妹妹一般,谁敢欺负她,我就去打他。”

英姐听见哥哥这话,撅着唇道:“二哥别只说大话,前几个月,源哥哥来家里,你还怕了他。”留哥见英姐说出自己的丑事,脸羞得似红布一般,低着头,手捏着衣角,小声的对萱娘道:“娘,那日却是我不好,才让娘受欺负。”

萱娘见昭儿已不哭了,心里叹息,昭儿实在是太乖巧了些,又听留哥说这话,英姐出言羞他,摸摸他的头道:“好儿子,娘知道你这片心。”说着温言对他们道:“娘只要你们记得,那年过年,娘说的话,就行了。”

玖哥留哥齐声道:“娘,儿子记住了。”英姐拉了昭儿的手道:“娘,女儿以后有好东西先给妹妹玩,好吃的先给妹妹吃,这才是当姐姐的样。”萱娘见孩子们都这么乖巧,这才笑开怀,抬头对罗大嫂道:“嫂子,见了这么好的几个孩子,我再苦也不算苦。”

罗大嫂点头,昭儿已经悄的进去里间,把身上的大红袄子换了,换了件黑色袄子,月白的裙,头上应节插得石榴花也摘下了,萱娘和罗大嫂见她这样乖巧,互看一眼,却也没有旁的话说。

这话既已瞒不住了,过了端午,萱娘就带了昭儿,去寺庙给李成做了个道场,又在桑园的庄子上,给李成立了灵位,做了坟,里面葬的,不过是李成的几件旧衣裳罢了,诸事完毕,昭儿就从此日起,给李成服丧持服。

30. 退婚

七月一到,晋哥的喜日子也在跟前了。萱娘虽说是个寡妇,却也是长辈,再则大奶奶说了,家里人手少,还要多累着萱娘去帮着招待客人,只要拜堂时候回避就成了,萱娘推辞不过,带了孩子们就去了,临走前还怕昭儿一人在家闷的慌,特意派人把她送到了罗家,由罗大嫂照管。

大奶奶初娶儿媳,亲家又是当官的,自然要尽力铺排了,这又是陈家办了陈老爷丧事后的第一次喜事,亲友们聚的极齐,萱娘自搬到庄子上去后,也少有来往,一个个彼此问候过,都和萱娘说东道西,有嗔她从不亲戚间来往的,有贺她发了一注财的,还有想问问旁的事情的,应酬的个不得了。

忙了半日,这才各自坐下坐下吃茶,正在闲话之时,却有一个表嫂笑道:“三弟妹,你家玖哥,订了亲也有七八年了,他今年也十四了吧,林家在外面,弟妹也该修封书去,商量给他们办喜事,不然到男长女大,临渴掘井,岂不忙碌?”

表嫂的话音刚落,有人就笑了出来:“听的三嫂在庄子里,收了个女儿,却是极其伶俐的,却不知这女儿,是给玖哥备的,还是给留哥备的。”这话一说出来,本在聊谁家的衣料好,哪家的首饰打的精细的众人,都停下来,看向萱娘。

萱娘本在和四婶聊着,听了这突兀的话,举目看看,族里的五姑娘,算来是堂妹的,本不想理她的,只是想起昭儿的身世,今日说明也好,再一想五姑娘的身世,心头越发觉得好笑,放下手里的吃食,用帕子蘸一蘸唇角,对她笑道:“做嫂子的,今日想问五妹妹一句,当日前头二婶没了时,后边二婶带来的儿子,却不知是给五妹妹备下的不成?”

你,五姑娘听了这话,眼里差点喷火,她却是自己的娘晚嫁到陈家带来的女儿,俗称拖油瓶,自己的继父为人厚道,疼自己似亲生女儿一般,旁人也没说起这事的,久而久之,也忘了自己原不是陈家的人,今日被萱娘当众说出这话,羞得一张面皮,红了又白,起身道:“三嫂这话,实在不像,我再怎么说,也是娘的亲生女儿,不是那外来的。”

萱娘目光如电,却是依然淡淡的说:“五妹妹这话说的,难不成这里没人知道,前头二婶却是亡过许久了?”说着略停一停,望着五姑娘:“当日二叔是怎的对你,难不成五妹妹都忘了,要是当日也有人放这般闲屁,不知二叔心里又做何想?”

众人却都想起,这五姑娘的亲娘,在嫁了二叔后三年,就亡于产难,这二叔后娶的,对五姑娘也当做亲生的看待,等她长大,也好生寻了人家嫁了出去,不由都看向五姑娘,萱娘说完这一大篇话,自己重又端起茶杯喝茶,不理五姑娘脸上那变幻莫测的神色。

萱娘见众人都冷了下来,微微一笑,声音沉了下来:“昭儿却似我女儿一般,有英姐的,也不会少了她的,等她日后长大,自然要好好地给她寻门亲事。” 说着抬眼看看,笑道:“若再有人在背后嚼舌头,什么给谁备下的,坏了她的声誉,休怪我不认得自家人。”众人听萱娘说了这话,都鸦雀无声起来。

四婶见场面冷了下来,捏一捏萱娘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说那些淡话做甚,六丫头,许久不见,却也难得见你归宁。”众人见四婶打圆场,没有不依的理,都跟着附和,寻旁的话题出来说,萱娘看一眼五姑娘,见她面上仍有红色,心里那口气,这才平了下来,面上重又堆笑,和众人攀谈起来。

正说的热闹,却见环佩响处,二奶奶携着一个妇人进来,嘴里还道:“三弟妹你却只在这里,反是我去接了林亲家。”萱娘见二奶奶旁边的妇人,不是旁人,却是自家亲家林奶奶,忙起身迎接,嘴里道:“亲家却是甚时候回来的,怎的也没个人来通报声?”

林奶奶只是淡淡笑道:“前日方到,也不是甚大事,就没告诉你们。”萱娘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怎的却是这话说出来?二奶奶脸上满堆着笑,把萱娘的手和林奶奶的手拉在一块,笑道:“你们亲家俩,许久没见,想必也有许多私房话说,还是好好叙叙罢。”萱娘虽心里狐疑,却还是谢过二奶奶,和林奶奶在个角落坐下。

林奶奶和萱娘叙过几句寒温,终是忍不住,捏住萱娘的手道:“亲家,我却有句私房话问你,还请去个清净地方。”萱娘心里此时如迷雾一般,点头应是,和林奶奶起身出去。

却到了后院里一处阁内,此时众人都在前头忙着,这里却很清静,里面有桌凳等物,萱娘先请林奶奶坐下,自己跟着坐下,对林奶奶笑道:“我们却是至亲,亲家还请有话直说。”

林奶奶却也不坐下,只是推开窗子,见四周都是无人的,阳光下只有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这才关了窗,坐下对萱娘道:“三奶奶,我是直爽的,拐弯的话也不会说,我女儿娇痴,家下又寒素,不堪贵府公子之配,故此想请三奶奶写纸退婚书给我,好让令郎重择佳人。”

萱娘听的这句,虽是夏日正炎,外面阳光晴好,却如一个霹雳打在头顶,立时变了天般,皱眉问道:“亲家,玖儿和贵府千金的婚事,却是两边老人在世之时,郑重其事定的,怎的此时亲家却有背盟之语?”

林奶奶早想好了一番话,叹了口气:“三奶奶,这事却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爷的意思,本来说的,要找了原媒,把府上送上的聘礼还了,却是我止住了,说是这林陈两家,也是世代的交情,今日既是侄子的好日子,三奶奶定会来的,先和你说一声,再让原媒过来。”

萱娘此时心里,有些气闷,这女家要退亲,虽不常见,却也有的,此时为何退亲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圆转回来,忙拉了她的手,神色恳切的道:“亲家,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又道是,夫妻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他们虽没成婚,却是四时八节,也去拜见过岳父母,这四乡八里,谁不知道林家二姑娘和陈家玖哥德婚事,这怎么冷不丁要说退婚?”

林奶奶是随林爷在外面做生意的,这样的话自然有可挡的,笑了一笑:“三奶奶,贵府新发大财,广有资财之家,重寻个媳妇也不是难事,我家女儿,貌陋不说,又娇惯太过,只好配个中等之家,由她过日子去。”说着不等萱娘回答,又笑道:“再说,三奶奶不是在府里养了个美貌小姑娘,那不是正合适?”

昭儿,怎的绕来饶去,又绕到她身上,萱娘紧紧皱眉,见林奶奶起身欲走,忙拉住她的手:“亲家,昭儿却是我女儿一样,并没有旁的想法。”林奶奶微微一笑:“三奶奶,你这话,只是去哄三岁孩童的,没有旁的想法,怎的前几个月,有人去求她,你通不答应?”

萱娘这时反而舒一口气,重新把林奶奶按了坐下道:“亲家,你听我慢慢说,这丫头现时还有服在身上,就算要议婚,也要等到服满了不是?”见林奶奶脸上神色有些和缓,萱娘还待再说,只见林奶奶开口道:“三奶奶,我实对你说罢,你我都是做母亲的,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娇儿去别家受苦,听的玖哥在家里,是睡草席,喝凉水,虽也念书,闲时还要劈柴火,三奶奶,你是个能干人我知道,只是这做嫡母的,就这等对庶子,哪家的姑娘舍得往你家送?”

萱娘这口气,差点没憋过来,玖哥当日和自己说了后,就一直这般行,谁知传到外人的耳里,却成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证,林奶奶见她不语,还当是说中了,叹气道:“却是当日定亲之日,有陈老爷主了,当日就想,庶子就庶子,你为人当日也算个好的,谁知这陈老爷过世才几年,你这般对他,怎舍得把女儿嫁去?”

萱娘听的她话里,却是坐实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名,欲待分辨,却说出去,谁又信呢,吸一口气,起身道:“你家就因这样,就要退婚?”林奶奶面红一红,却是这些话都已说出,再多几句也无妨,牙一咬,对她道:“三奶奶,你平日也要自重,卖妾室,结交公门这些事都做的出来,旁的,也真是想不到了。”

林奶奶说的声音轻柔,却似打了萱娘一记耳光一般,萱娘惨笑,看定了林奶奶道:“原来那些都是我的罪名?”林奶奶被她看的有点心虚,低了低头,又抬头道:“三奶奶,这里有句话劝你,也当我们交往这么多年,孤孀妇人,只该关门闭户,在家教子,田间地头,本该委了别人去做,怎能自己抛头露面,又拿银子做什么生理,传出去,不是给陈家丢乖露丑?”

萱娘摆一摆手,看着林奶奶,是了,自己怎么忘了,林奶奶的父亲,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对几个女儿,教导的甚是严厉,林奶奶虽嫁进富家,却终以自己是儒门之女而自负,最看不得的就是妇人抛头露面的事情了,想来这退婚的主张,应是她的,而非林爷的。

31. 风波

林奶奶见萱娘不出声了,还当自己说中了,叹息道:“三奶奶,这玖哥我看他素来也是聪明的,三奶奶也该多对他青眼相看,虽不能似亲生的一般,却也要有衣有食有书读,怎能让他做下人的活计?”

萱娘沉声道:“林奶奶,我对玖哥如何,自当无愧于心,旁的我也不多说,只在这里说一句,我陈罗氏,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旁人的闲话,由它去罢。”林奶奶见萱娘这样,皱了皱眉,本想再说几句,转念一想,罢,罢,别家的闲事,管它做甚,干笑两声,点头道:“三奶奶既这样说,想必也不需我在此多啰嗦。”

说着就推开门出去,临走之前还道:“等明日,差原媒来,还望三奶奶行个方便。”萱娘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只等到林奶奶出去了许久,才缓过气来,胸口似有火烧一般,想喝口茶来灭灭,举目一望,也没有茶水等物,推开窗子,想瞧瞧有没有人过来,叫一个来拿杯茶来,只是阳光下的院子,草木葱茏,偶有几只鸟儿飞过,除外就没有旁的人了,隐隐还能听到鼓乐声,想来是新娘到了,正在拜堂。

萱娘扑的把窗子关上,用帕子扇着风,这在拜堂,自己一个半边人,自然不能去了,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气闷,想起林家要退婚,萱娘头开始疼起来了,这被退了婚,该怎么和玖哥说啊,她用手撑住头,罢了,到那步再说那步。

起身推开门,迎面有股凉风吹来,萱娘觉得心里的烦闷少了些许,用扇子遮了日头,欲待慢慢走回去,听见小翠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奶奶原来是在这里,教奴一阵好找。”萱娘放下扇子,小翠已经上前来扶住了她,两人慢慢的走回去。

小翠笑道:“方才只看见亲家奶奶和奶奶出去,奴当奶奶有话要和亲家奶奶说,也没上前伺候,等亲家奶奶回来了,没见奶奶回来,奴这才来寻奶奶的。” 她这一串奶奶下来,萱娘越发觉得头晕,她扶住小翠的手,轻摇一摇,小翠见萱娘脸色不好,也停下口。

见旁边有个凳子,萱娘坐下道:“想来此时拜堂还没完,你去倒杯茶来,我在这里等你。”小翠应了,转身去了。

萱娘坐的一侧,却有一树海棠花,开的正艳,萱娘见花开的可爱,上前拉下一枝,赏玩起来,背后传来声音:“哎呦,三弟妹,怎的不去看拜堂,在这里赏什么话?”萱娘不须转身,就知道是二奶奶的声音,不理吧,终是妯娌,要理吧,此时却实在懒的敷衍。

二奶奶早轻移莲步,上前和萱娘一起站在那里,斜眼看眼萱娘,笑道:“难不成三弟妹瞧着这海棠花,也思春想嫁了?”也不等萱娘回答,就用帕子捂住口笑道:“却是我说错话了,三弟妹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怎么还会想嫁?”

萱娘此时心内,突然清明,这二奶奶怎的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来看自己笑话的,萱娘眼珠轻轻一转,对二奶奶道:“二嫂这话说的有理,只是二嫂,做弟妹的想问一句,源哥可比玖哥大了三岁,做弟妹的,甚时候才能喝源侄子的喜酒?”

二奶奶被问住了,想起给源哥寻亲事,东部成,西不就,稍有点名声的家庭,都摇头不许,不是推女儿年纪还小,就是说女儿八字不合,连寻了十数家,都是如此,那穷些的家庭,自己又看不上,瞧着萱娘一脸看笑话的表情,她的火气冒了出来,咬牙道:“源哥的婚事,自要好好地寻,横竖少不了你的喜酒,只是不知玖哥的婚事,却怎的说?”

这时小翠手里端着一杯茶过来,见二奶奶也在这,忙笑道:“奴却不知二奶奶也在,等奴再去寻杯茶来。”萱娘早从托盘里把茶拿起喝了,对二奶奶笑道: “二嫂子想必家里的茶送不出去,不会和做弟妹的我抢这一杯。”

说着把空杯子丢回托盘,招呼小翠:“我们走罢。”也不看二奶奶脸上是什么神色,径自走了。

此时大厅之上,新娘新郎已被送入了洞房,众人也散去一些,只有大奶奶陪了几个亲近些的在说话,见萱娘进来,大奶奶忙迎上前道:“三弟妹,这里交拜一完,我就让二弟妹去寻你,还要坐席呢,只是怎的不见二弟妹。”

萱娘捏一下小翠,笑道:“劳烦大嫂挂念了,二嫂想必是走岔了,却没见着。”大奶奶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那几个亲眷也过来和萱娘说话,寒暄几句,二奶奶面色铁青的进来,却当着众人,不好发火,只得扯扯面皮,露出一丝微笑,上前和众人见礼。

做过席,萱娘辞了大奶奶,也就带着孩子们上车回家,回去路上,留哥和英姐两个人叽叽喳喳,只是说些今日见了甚么人,看了甚么好东西,英姐见萱娘不说话,搂住她的脖子道:“娘,甚时候我们也办喜事,好热闹热闹?”

留哥在旁边接口道:“那要等着大哥娶嫂嫂,就可以热闹了。”一直安静在一旁坐着的玖哥,脸不由红了,他偷瞄一眼萱娘,只是低着头,唇边却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今日的酒席上,不是有人说了吗?林家姑娘长的,是极出挑的,又贤惠,她进了门,定会给娘做帮手的,到时,也就不会任由娘给人家欺负了。

萱娘听见留哥的玩笑话,心里却沉甸甸的,这退亲,该怎么和玖哥开口啊?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林家做事也的确响快,不过就是第二天,就差了原媒老张,带了一包东西,却是陈家当年去林家下聘时候的几匹尺头,几样首饰,还有男方的庚帖,来求见萱娘。

萱娘命老张进来,老张却也是旧相识,只是今日见了萱娘,那张嘴似被线缝住一般,站在厅里半日,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萱娘头上的珠钗轻轻一摇,喝了口茶,招呼老张道:“张嫂子,你也坐下喝茶。”

老张面皮皱了几皱,半天才说出一句:“奶奶跟前,我可没有坐下喝茶的礼。”萱娘把茶杯放下,轻摇手里的扇子,叹气道:“什么礼不礼的,这眼看别人家不合礼的事也做了。”老张面皮红一红,蹭到萱娘跟前:“奶奶,这事,我也是受人之托。”

说着就把那包东西往萱娘这边挪挪:“这却是林爷昨日把我找去,说这些东西,还给奶奶家里,再让奶奶写一张书,交与我带回就可。”萱娘瞧一眼那包袱,伸出手揉搓一下,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甚东西,心头又是一阵烦躁,抬眼对老张道:“张嫂子,这事,实在是。”

老张忙笑道:“却是我们都知道奶奶是个甚样的人,只是林爷拗性子要退,奶奶,强扭的瓜不甜,与其等到上公堂打官司争个不得,不如爽快应了,这家不成那家成,况且奶奶现时家事又好,哥儿又是这么好的哥儿,哪里还寻不到好媳妇?”

萱娘微微一笑:“张嫂子不愧是老做媒的,这番话说的,都让人挑不出礼。”老张把那包东西又推一推:“奶奶,虽说我是做媒的,不是帮人退婚的,却也是经过一些了,眼见的那为了退婚的事情,打官司的不少,争回来了,却又怎样,那争回来的,十对里面倒有十一对过的不和气,这过日子,总是清净些好,爽快退了,等我再给哥儿留心个好的。”

萱娘抬眼看她,叹气道:“却不知怎么和玖哥说,还有他死去的姨娘。”老张更站近些:“奶奶仁慈,我们却是久知的,慢慢的冷一句,热一句的说了,日子长了,不也就罢了。”似这般的话,老张说了都有一车,萱娘见她费的口舌也多了,这才收了聘礼,写了退婚书。

过了几日,玖哥听了些风声,却不敢去问萱娘,萱娘见他行动时,总有些和原先不同,牙一咬,把林家来退婚的事说了,玖哥听了这话,愣了半日,方缓缓吐出一句:“娘做主张,儿子自然也没多说。”

说着就退了出去,萱娘见他这般,放心不下,吩咐小厮紧紧跟随着他,一步也不离,玖哥饭食少了几日,萱娘又亲自下厨,给他做可口饭食,晚间把他叫来,把道理讲给他听,过了半个来月方好,此后绝口不提林家。

萱娘心里掉了个疙瘩,也托媒人给玖哥张罗,只是一时也遇不到合适的,就这样耽误下来。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萱娘正在督促英姐她们针线,小翠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奶奶,外面来了个丐者,奴瞧着,有些像李爷。”

李成,萱娘霍的站起来,正在绣枝桃花的昭儿,听了这话,手一抖,却刺破了手指,血滴到桃花上,恰成鲜红一片。

32.苦难

旁边伺候的丫鬟看见了,惊叫一声,就上前拿帕子替昭儿擦手,昭儿推开她,站起身来,急急问向小翠:“可真是我爹回来了?”

萱娘正扶了小翠的手要出去瞧瞧,见昭儿这般急迫,又坐下来,拉了她的手,拿过帕子替她擦着,笑道:“你也别着急,小翠只不过说有些厮像,并没有说就是,你安心在这里等候,等我去瞧瞧。”

说完萱娘招呼丫鬟伺候好了昭儿,这才和小翠出去。路上小翠细细说了,今日方一开了后门,就见一个大汉在门口徘徊,小翠瞧他穿着,像是个乞丐,想起萱娘说的,要怜老惜贫,忙唤住他,要去厨房寻些吃的给他。

谁知那人见了小翠,反要往旁走,像不好意思见人一般,小翠有些奇了,赶上去一看,模样有些熟,这时恰好王大出来,小翠忙叫过王大,王大一见,抱住那大汉就痛哭起来,李兄弟你可回来了,小翠见了,忙的来报萱娘,却还有些疑惑,不知是李成不是。

萱娘听了这话,心里也添了疑虑,究竟是不是呢?却已来到了门口,王大已经不哭了,却也不嫌那男子身上污浊,只是拉着他不放,见萱娘来到,王大忙放开他,上前给萱娘行礼:“奶奶,这李兄弟回来了,却不进门。”

萱娘也不理他,只是细细看着,那人瘦了很多,还有了一部大胡子,身上穿的甚是褴褛,只有一双眼睛,还似原先一般,清澈透明,大汉见到萱娘,下意识的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萱娘身后没有别人,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萱娘见了他这样的神情,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开口道:“你可是想瞧她,她很好。”大汉的眼泪掉了下来,忙用破旧的袖子去擦,只是那袖子上也有污浊,反让脸又黑了一些,萱娘闭闭眼,不忍再看,转头对小翠吩咐道:“去烧热水,准备衣服,给李兄弟换洗。”说着再没第二句话,就走了进去。

小翠摸不着头脑,连声应了,王大听的萱娘这句,忙把呆住的李成往里面推。

小翠吩咐他们烧了热水,又找两个小厮来伺候李成洗澡,这才去寻萱娘,却见萱娘坐在后院一块大石头上,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甚么,小翠上前,小声的道:“奶奶,诸事都已妥当。”

萱娘只是不理,小翠往石头上瞧瞧,见石头上分明已经有了一些水迹,忙住了口,萱娘用帕子擦一擦眼角,这才转身问小翠:“事已完备了?”说着就欲站起,小翠忙上前扶住她,听她嗓子有些暗哑,眼圈也有些红,萱娘站定了,对小翠笑道:“这李兄弟,也煞古怪,到了也不进门,难道还怕我说出不好听的,实在是白相识了一场。”

小翠只是默默听着,萱娘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对小翠道:“你去让昭儿见见她爹。”小翠方应了,就见前面昭儿急急跑来,许是跑的急了,脸都通红了,双眼却是亮晶晶的,见了萱娘,虽没忘了礼数,却只马虎一礼:“三伯母,我爹真的回来了?”

萱娘用帕子替她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笑道:“就是呢,快随小翠去见你爹。”昭儿听了这话,眼睛更亮,草草谢过萱娘,就随小翠走了。

萱娘见她情形,稍叹一叹气,正待再行,一只手拉了她一下,萱娘低头,却是英姐在看着她:“娘,我爹他,会不会也似李大叔般回来?”萱娘听了这话,深深叹气,把英姐揽到怀里道:“英儿,却是你舅公亲眼瞧见你爹没了的。”

英姐搂住萱娘,许久都没说话,萱娘把她额边的乱发理一理,摸摸她的脸,笑道:“好了,你昭儿妹妹的爹回来了,是个喜事,待会随娘去瞧瞧。”英姐点头,萱娘牵着她手走了。

等到李成洗了澡,换了衣裳,萱娘得了报,来到厅上,见昭儿还穿着素色衣服,和李成说长道短,上前笑道:“昭儿,你也去换几件新鲜衣裳,这是喜事,穿喜庆些。”昭儿听了这话,虽舍不得离开爹,却还是起身给萱娘行了礼,随着丫鬟下去。

萱娘这才坐定,瞧着李成,李成被她瞧的局促,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半天才通红着脸道:“还多谢三嫂照看昭儿。”萱娘把茶杯重重一放,沉声道:“李兄弟,你过门而不入,这是唱的哪出?”

李成的脸越发红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萱娘见状,叹道:“李兄弟,你我相识一场,也知道我不是那等小人之辈,怎能以小人目我?”

说到最后,已是气的急了,声音近乎嘶哑,李成见萱娘这般,起身给萱娘行礼道:“三嫂,却是世间人情冷暖,做兄弟的,五年前就知道尽了,虽不敢以世俗之人看待三嫂,却总要行事周全。”

他不辩解还好,他一辩解,萱娘更气,她拍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李兄弟,若我是那等糊涂之人,也就没了你这番挫折,你怎能如此对我?”李成行礼不迭:“三嫂所言即是,倒是做兄弟的思虑不周。”

萱娘这才长出一口气,坐下来款款的道:“我也知道,你是思虑周到,只是你以平常人看待我,不由让我心寒。”李成作揖打拱道:“三嫂胸怀,不逊男子,倒是我小人之见了,惭愧惭愧。”

萱娘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请李成重新坐下,反谢道:“李兄弟休怪我方才太过急躁,只是我把李兄弟当家里人看待,谁知李兄弟反把我当外人看待,这才急了一些。”李成面上露出惭愧的笑容,连连摆手道:“三嫂所言即是,反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时昭儿已经换好衣裳来了,却是件红色袄子,鹅黄比甲,葱绿的裙,瞧来是个十分冰雪聪明的孩子,李成把女儿抱过来,对萱娘又谢过照顾昭儿之情,此时玖哥他们听的李成回来了,都回过教书先生,要来望李成。

教书先生听的李成回来,也当做一件奇事,也来看看,彼此行过礼,重新排了座位,李成也就说说,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原来当日,李成见船走了,心一横,反正今日也是死定了,不如拼上一拼,也能够本,见海盗驾船欲追,几个海盗也要抓住自己,趁混乱中,就抢过海盗手里的火把,只是到处挥舞,正挥舞之间,那火把脱手,落到一只船上,可巧那船上却是装了桐油的,那桐油见了火,立时就呼啦啦着了起来,海盗见这船起火,怕烧了起来,纷纷赶去救火,李成见状,忙要顺着礁石逃走。

那些海盗,虽然救火,却也没忘了李成,早有两个人上前把他死死压住,捆绑起来,搡到头目面前,海盗头目恨极了他,上前就抓住他,张开口就咬在他肩上,咬下一块核桃大的肉来,海盗头把肉吐出来,喝道:“给我看牢了他,定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受罪,这才解了我心头的恨。”

头目发了话,下面的小喽啰们,自然听从,先是打了他四十皮鞭,又把他捆在海边的礁石上,那礁石退潮之时,却淹到小腿,涨潮时候,就到了李成的肩膀这,那海水却比不得河水,浸的他恨不得立时就死了,那些海盗,却不让他死,每到退潮时节,也来给他伤口上上药,喂水喂饭,足足捆了半个月,只捆到那绳子和皮肉都粘连起来,这才把他解下来。

解下来时,却是绳子和皮肉粘连起来,那些海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不开,就硬扯,生生连皮子都扯掉下来,疼的几次昏过去,却也容不得他死,一瓢冷水泼醒,有的是好的金创药,又敷药在他伤口上。

再把他用铁链栓了脚,就在后面劈柴,舂米,百般的折辱他,只要身上的伤口,稍微结一结疤,又想到另外的法子,让他重新又添伤口,若一次杀死也还罢了,却总让他留了口气,继续活着。

这样的日子,李成足足过了一年三个月,偶有那海盗不来戏弄的时候,他也心想,不如做个了断算了,却有想起昭儿,她小小年岁,没了娘已是苦痛,再没了爹,岂不更是哭的肠断,只得咬了牙。

昭儿听到这里,含着两包泪,把李成的袖子掀开,手腕处,却是大小疤痕无数,昭儿的眼泪如断线珍珠样落下来,只是偎在他怀里:“爹爹在那里吃苦,女儿却在这里安享荣华,实是不孝。”

李成摸一摸女儿的头:“昭儿乖,你过的好,爹爹这心里,也就更安了些。”教书先生在旁边叹息:“所谓劳其体肤,苦其心志,就是如此了。”李成点头:“正是,少年时节,在书斋读书,却从没想过这样几字,恰是当日的情形。”

萱娘偷偷拭一下眼边的泪,叹气道:“全是我的不是,才让李兄弟受这般苦痛,却不知后来又是怎样逃出?”

第 33 章

李成摆手:“本以为只存万一的机会,能逃出来,却也只是心里想想,谁知天可怜。”那日李成醒来,又在思念家乡,思念女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个时候,不是该有海盗来叫自己出去劈柴做活吗?怎的这么静悄悄的,连声音都没有。

李成不由觉得奇怪,难道海盗竟跑了,只是不相信,耐心等待了许多时,见日头渐渐偏西,心想再这般等下去,饿也要饿零丁了,就想出去瞧瞧,他在海盗窝里久了,脚上又被栓了铁链,故此被囚之处,只有小小一道木门,轻轻一撞,也就开了。

所囚之处一转出来,就是海盗做饭之所,诺大一口灶,却不见了平日和李成最熟的那个做饭的老海盗,灶下连火都不着,李成心里越发狐疑,拖着铁链,又从厨房出来,绕过院子,就进到一个更大的院子,却是海盗平日闲暇时练武的场所,李成也只是来过一两次,那个厅,想必就是海盗议事之所,却都是鸦雀无声,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李成到了此时,心不由狂跳起来,难不成海盗竟是倾巢而出,空留的这个巢穴在这里,此时铁锁沉重,让自己不好走路,却也没有钥匙,正在着急之时,见旁边丢了把刀,看起雪亮无比,李成眼睛一亮,忙把刀拿过来,砍了三四次,刀都砍出缺口,铁链终于断了,虽说还有铁环在脚上,却比方才行动更自由些。

李成拔腿出了房子,见海边连只小舟都没有,刚提起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这漫漫大海,没有了船,怎的能离了这里,一直在海边待到月亮东升,却还是没有寻到船只,只得重又回到房子里面,此时那房子里面都是空的,李成到了此时,方想到定是海盗得了什么信,抛了这处巢穴,去寻了些吃的,填了肚子,闷闷睡去。

睡梦中也不踏实,只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突然灵光一闪,这船是木头做的,这木板不也能做成个筏子,虽说济不得多大用处,如运气好时,能遇到一艘海船,也强过在这里苦守,也顾不上睡觉,去那海盗房中搜罗出一些绳子来,所幸这海盗虽把东西都搬空了,却是也留下一些绳子之类。

花了一早上时间,终于把个小小木筏扎好了,推到海里试一试,却也没被冲散,心里又有些底,把木筏重又推上岸来,去海盗房里搜寻出一些吃的,又用几个牛皮袋,装满了食水,临要走时,看着脚上这两个铁环,想了一想,又重去找了一把刀来,咬着牙,连砍数次,只震的骨头都疼,这两个铁环方才去掉,只是戴的日子久了,褪下来时,都是血迹斑斑,几乎又要疼晕过去,李成咬住牙,用破布潦草包了,就带了东西,上了木筏。

却也是李成时运高,恰好遇到往这边吹的风,在海上漂了三四日,就远远看见一艘船只,李成还怕又是海盗船,细细看时,和平常的商船无异,这才在木筏上拼命挥舞一块预先备好的红布,希翼船上的人能瞧见。

那船却渐行渐远,李成正在沮丧之时,却见船又调头往自己这边行来,李成当时这一喜,却也是言语难描,忙又站起来挥舞。

也不过一顿饭时,那船就到了跟前,船头立了一个穿着齐整的中年男子,瞧他那做派,想是船主,旁边也有几个小厮跟随,大声问李成:“你却是什么人?”李成此时,也不敢说出自己是从海盗窝里逃出,只好编个谎,先施一礼道:“在下却是中国人,去那外洋做生意的,谁知遇上风暴,抱住桅杆方存了一命,却是被吹到一个小岛上,在了几日,见没船经过,这才扎了这个筏子,带上食水,出来碰碰运气。”

那人听了李成的说话,点点头,小厮见状,忙招呼水手放下一根绳子,李成的心,此时方才落了下来,忙把食水捆在绳子上,自己也把绳子紧紧捆在腰上,那边一点点把他拽到了船上。

李成的脚,一到了甲板上,就忙给那人行礼,那人只是挥手道:“同是走海路的,有难帮忙,不过小事。”就自进舱去了,李成谨守本分,见这人不愿多说,自己也只在甲板上起居,喜得离岸却近,不过五六天,就到了泉州,李成谢过船主,下了船,自去了。

萱娘听完,知道李成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不忍再问,脸上强笑道:“李兄弟回来就。”昭儿也点头,却突然叫起来:“爹,你的身子怎么这么烫?”萱娘正在用帕子拭泪,听见这话,忙示意玖哥去瞧瞧,玖哥先告罪,伸手去摸李成的额头,回身对萱娘道:“娘,李大叔身子滚烫。”

萱娘这才见李成双颊如胭脂般,唇上已有暴皮出现,虽面上有笑容,却难掩住疲惫,暗自怪自己只是想知道李成的遭遇,却忘了他受了这许多磨折,怎不将息几日,忙命小翠去寻医生,李成反还挥手道:“三嫂,小弟没事,在那时,没药的日子也硬挨过。”

萱娘不由听的又是一阵鼻酸,招呼小厮把他扶回去,昭儿也紧紧跟在后面,萱娘却是不便去的,唤过玖哥和留哥道:“你们俩要替娘照顾你李大叔。”两兄弟齐齐点头。

一时医生请到,诊脉必,开了药方,萱娘问过他,知道李成是受的苦太多,本就一口气强撑着,见了自己女儿,心里欢喜,那口气撑不住了,这才倒下的,只要安生调理就好,没有什么大碍。

萱娘这才安心一些,送出了医生,命人抓药回来,昭儿此时守在李成床边,一步也不肯离的,萱娘知她心情,也不去多问,只是吩咐小厮和丫鬟,好生伺候好李成和昭儿。

又写一封书,托小钱管家送去给刘普,书上只是写李成从海盗窝里逃出,他的遭遇和还在病中的事,却一个字没提,好安一安刘普的心。

有众人精心伺候,又有女儿在身边解忧,李成的身子,慢慢的调理好了,到了七月之时,已经行动不由人搀扶,虽然走路还有些缓慢,却也容色恢复了有七八成了,再穿上新衣裳,瞧起和原先没有多少分别,昭儿心里高兴,话比平日多了许多,连萱娘都替她高兴。

抽空子,萱娘把那包宝石交给李成,李成见了那包东西,皱眉道:“这却是无功不受禄,再者说,另两位兄弟出力更大,怎的反而是我拿的东西多呢?”萱娘虽知李成是谦谦君子,却没料到他竟然分毫不取,正待说话,小翠进来报,刘爷来了。

萱娘一个请字方出口,就听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丫鬟都没来得及打起帘子,刘普已经把帘子掀到一边,险些把帘子都扯脱了,出现在李成面前,双眼含泪,也不理旁边的萱娘,上前抱住李成道:“兄弟,你终于回来了。”

说着也顾不得是在别人家里,就嚎啕大哭起来,李成虽被他弄的有些鼻酸,却还是拍着他的背道:“刘兄,我人好好的,你又何必伤心”萱娘也在旁边道: “是啊,刘爷,还请坐下叙话,李兄弟他体有些虚,久站不得。”

刘普听了这话,这才擦擦泪眼,对萱娘拱手道:“三嫂想能明了我的心,不会笑话我。”萱娘只是微笑,这才重又坐下,丫鬟送上茶来。

萱娘让一让茶,对刘普笑道:“刘爷来的正好,却是这包东西,李兄弟坚决不收,说太重了。”刘普皱眉,看向李成:“兄弟,你这样就太不像了,如果不是兄弟你拖住他们,想来我们也会被海盗驾船追上,那时别说这些东西,只怕身家全丧了也不一定,现时不过分你一半,以做酬谢,你怎的如此推脱,实在是不爽利。”

李成听的他这样说,支吾一下,刘普又道:“兄弟,就算你不想要,难不成我们几个做叔伯的,给侄女添妆也不成了吗?快些收下。”萱娘也笑道:“李兄弟,你为人高洁,这是好事,不过这一事归一事,你不收,他们就欠了你的情,到时难道不让他们来见你了?”

刘普击掌道:“三嫂这话,就说的是我肚内的了。”李成只得收下这包宝石,刘普略略问过李成遭遇,李成不过说的几句,刘普已经叹气不止了,萱娘见他们说的入港,起身牵了昭儿的手,就要去后面安排酒席。

只是萱娘方出了房门,就听见刘普问出一句:“李兄,我却想问句,昭儿侄女定亲没有,如若没有,犬子今年十二了,长的也算清秀,人物还称聪明,想和李兄攀个亲家。”萱娘听的刘普问出这句,却是自己一直没问的,脚步停了停,等着李成回答。

李成听了这话,笑道:“昭儿茶却没吃,不过家父在时,却和同镇白家,有过口约,尚未立定,就遭家变,故此。”萱娘正待再听下去,昭儿拉一拉她的手,萱娘见她满脸通红,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微笑一笑,牵住她自去料理酒食。

第 34 章

刘普在湖州住了几日,见李成已经好了许多,又和小钱管家,萱娘一起,料理了下丝行的账目,丝行这些年的生意,却也是腾腾的涨,虽说不如陈家丝行那般兴,一年却也有上千银子的利息,刘普见小钱管家能事,觉得终没负了萱娘所托,心里也是极快活,勉励了小钱管家几句,也就回宁波去了,萱娘知他事忙,也不多留,备了土产就送他回去。

却是刘普这次回去,还带了李成所托,去寻那白家,瞧对方可还肯履旧日的约。萱娘听得李成还要去寻旧约,心里有些不快活起来,只是深知李成是个君子,别人不开口背约,他定不会先毁约的,也就不好说出口,只是照旧过日子。

李成又住的一些时日,见中秋将至,来送节礼的人,见了自己,总是有些神色不对,偶尔出门去走走,却也听的有人说萱娘留个非亲非故的壮年单身男子在家,定是有甚不轨之事,细想一想,和刘普说过了,今年是不能出去做生意了,要等明年六月间才出去,总还有七八个月时间,虽说两人都是光明磊落的,只是也难保世人嘴杂,住在这里,总是对萱娘的清誉有碍,主意打定,就去和萱娘说,要搬去庄房里住。

萱娘听了这话,皱一皱眉,把手里正在看的账本放下,瞧着李成,笑吟吟的问道:“李兄弟,可是下人们有照顾不周处,还是冲撞了你,这才想着搬出去?”李成起身,对萱娘拱手道:“ 下人们也没甚不恭敬处,只是三嫂,说句不当说的话,我总是个孤身壮年男子,常住在这里,总是对三嫂的清誉。”

话还没说完,萱娘啪的合上账本,头轻轻抬起,对李成道:“我明白了,你可是听的别人在背后说东道西?”李成点头,萱娘叹气,敲了敲手里的账本,欲要发作几句,李成这话,却是对自己好的,也就止住,手撑住额头,思量了半天才抬头对李成道:“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却是也要为你想想,搬去庄房也成,只是昭儿那里。”萱娘迟疑下:“你一个男子家,怎么照管,还是在我身边,你想她时,也可常来看望。”

这个,李成迟疑一下,萱娘说的也有道理,昭儿虽说已过十岁,却也要有人照管,自己一个男子,总是有不便处,只是?萱娘见他迟疑,笑道:“那庄房离的不远,不过就是十来里地,骑个驴,半个时辰不消就到了,你隔个三五天,来望她一回,也很方便,况且昭儿和英姐比亲姐妹还好,去了庄上,连个伙伴也无,岂不孤寂?”

李成历来都听萱娘的,见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也就点头应了,萱娘想开口问问,刘普去打听白家的事情,究竟怎样,只是这李成现时既要搬出去,想必也和自己心生了嫌疑,不好再问,说过几句闲话,李成也就走了。

萱娘在这里思量,英姐手里拿着一双鞋过来,未及行礼,就对萱娘笑道:“娘,你瞧我给你做的鞋,试试合脚不?”萱娘拿过一看,虽说针脚有些粗了,绣的花要细瞧才能瞧出是荷花,却也笑着道:“我们英儿越来越能干了,都会做鞋了。”

说着把鞋脱下,穿上试一试,虽然不是很好看,穿着还是合脚,脱下对英姐笑道:“好英儿,这鞋做的不错。”英姐得了娘的夸奖,甚是高兴,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双鞋,对萱娘笑道:“娘,这是我给姨娘做的,等那边来人了,就给姨娘捎去。”

萱娘微微一愣,刘姨娘嫁去已两年了,没想到英姐还记挂着她,接过鞋一看,许是这鞋小了一些,却比给自己做的那双,针脚要细密些,绣的花也能轻易看出是梅花,心里微微一动,还是依旧收起,对英姐笑道:“等去给那边捎东西了,一并带去。”

英姐点头,又道:“却是先给娘做的,才又给姨娘做的。”萱娘听了这话,暗自怪自己多心,摸摸她的脑袋,正欲说话,小翠挑起帘子,对萱娘道:“奶奶,做媒的张妈妈来了。”萱娘忙让小翠请她进来,顺便把英姐带下去。

老张进来,先行了礼,萱娘笑着道:“张嫂子今日是给谁做媒呢?是我家玖哥还是我家英姐?”老张笑嘻嘻道:“奶奶是个百伶百俐的,只是今日有些猜不着了,今日要说的,却是昭儿姑娘。”

昭儿,萱娘不由一愣,随即笑道:“现放着她亲爹在那里,怎的先来问我?”老张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么的,脱口而出一句:“奶奶不是似昭儿姑娘的娘一般,不就先来问问你。”这话却有些蹊跷,萱娘本不欲问,却又转念一想,能知道外面议论些甚也好,手一指凳子:“张嫂子,我们是老相识了,还请坐下说话,却不知说的是哪家,只是昭儿虽说是我干女儿,她的事,我却也做不了主。”

老张撇一撇嘴,还当是萱娘假撇清,脸上微露出不屑之色,不过转瞬即逝,又是一个笑模样了,萱娘已经抬起头,不似平常的笑模样,却也不怒,只是对老张道:“张嫂子,外面的闲言碎语,你也说给我听听啊。”

老张心里暗叫不好,难不成自己方才的神色,萱娘全看到了,想张嘴说些甚么,却不知怎么说,见萱娘说完那句,只是拿着账本继续看帐,像忘了自己一般,这才走到她面前,讪笑道:“那些村话,说出来,只怕污了***耳朵,还是先听听给昭儿提的亲吧。”

萱娘头也不抬,翻过一页,只是淡淡的说:“乡居无事,也不知道外面又有了些甚新鲜话,不就指望着张嫂子你们来,好给我们说些新鲜话。”老张额头上的汗都要掉下来了,要照实说出,这不是讨打的事情吗?

如若不说,那些在背后议论的话,自己却也有份功劳,眼珠转了几转,笑道:“奶奶,却是城里大老爷家有桩新鲜事,不知奶奶愿不愿听?” 嗯,萱娘轻轻抬起头,看眼老张,却又低了下去,老张自顾自的笑道:“却是那日,去给大奶奶请安,见大奶奶房里的几个妾,只剩的两个,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去问大奶奶。”

萱娘看完帐,叫过小翠收好,小翠收好东西,又端过一杯茶来,萱娘接过,对小翠道:“张嫂子的茶,怎么忘了?”小翠忙又端了一杯来,老张忙双手接过,对小翠笑道:“怎的劳烦大姐。”

萱娘喝了一口,用帕子沾沾嘴角,笑道:“张嫂子,你就喝罢,只是我大嫂房里的妾,却怎的都没了?”老张说的口干,一口喝干了茶,抹一抹嘴,又笑道:“奶奶,却是刚出门的时候,却听见晋哥媳妇房里的丫鬟,在那里教训小丫头,说再不听晋哥媳妇的话,就似赶那几个姨娘一般的赶出去,奶奶你说,这是多大一新鲜事?”

晋哥媳妇,方氏?见过几次,在长辈面前也是个温柔人,只是萱娘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方奶奶不是甚好相与的,她的女儿,想来也不是外表这般,只是听那丫鬟的口气,儿媳妇赶了公公房里的妾,这却是从没听说过的。

老张却还是得意洋洋,继续说下去。原来方氏没过门前,就听的公公贪酒好色,心里已有不满,常日家只在娘面前聒噪,称怎么这做公公的,没有公公的样子?方奶奶若是个贤良的,也要告诉自己女儿,小夫妻好生过日子就好,何苦去管那公婆的事情?

这方奶奶第一是疼女儿,第二把女儿嫁去,却也望着陈家家私,现如今,大奶奶只有晋哥和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女儿,却都是庶出,方奶奶盘算着,那两个庶出女儿的嫁妆也费不了多少银子,剩下的就是自家女婿和他弟弟,哥两平分,若女儿过了门,再去抓住家里的钱财,看的见的田地店铺,自然是平分,看不见的金银珠宝,不就可以打个偏手?

那些姨娘们,万一生男长女,分的不就是自家女儿的钱财,再则她们平日所花销,不也是自家女儿的,女儿只是抱怨,方奶奶却巴不得把那些姨娘都使大棒子打了出去,把钱财都留给自家女儿,此时也不说平日的官家体面了,也不管儿媳不能管父妾的事了,却在盘算着,女儿过了门,怎么的讨好公婆,让女儿掌家,到时那些妾室,想办法收拾了,好把钱财留给自家。

方氏虽觉得母亲所言,不和道理,却是细想想,这老人总是保养为好,女色本是割骨的钢刀,把那些妖精赶出去了,老人家身子自然慢慢就好了,也是自己做儿媳的孝心,也就应了母亲所言。

过门之后,大奶奶见方氏性格温柔,做事细致,刚满了月,就称自己现时是有儿媳的人了,该享享福了,把家务都委了她来照管。方氏得了婆婆的命,自然也勤勤恳恳照管起家务来,头一件,就是看家里的各项开销。

陈家富了好几代了,和方家不同,又是做生意的,历来的开销都有些大,特别是那几个姨娘,已是惯了的,今日打首饰,明日裁衣裳,一个赛着一个的打扮的花枝招展。方氏接手不过一月,就定下章程,要开源节流,姨娘们每月的脂粉钱,定在四两银子,一年不过换季时节,裁两件新衣。

姨娘们奢侈惯了,突然拮据起来,有两个得宠的,就去找大奶奶哭诉,大奶奶本是想借自己儿媳的手,把那几个得宠的都赶了出去,一个个来求见,只说自己病着,既然事情交给方氏照管,也就不要来问自己了。

第 35 章

这话一说出来,虽说有人不服,却是大奶奶发了话,方氏又是正经媳妇,自然也要各人去甘受淡泊。只是有一个最得宠的琴娘,她入陈家门不过两年,和陈大爷恩爱正浓,大奶奶又是个面慈的,依了宠爱,平时的开销也就比别人大多了,别的不说,衣裳首饰都是捡心爱的去做,陈大爷还怕她不高兴,只把银子似水一般的花,这方氏进了门,定了每位姨娘一月只有四两银子花销,一季两件衣裳,对她来说,就跟没衣裳穿,没银子花一般。

只是还要装装贤惠,忍了几个月,却再忍不住,夜里和陈大爷撒了撒娇,陈大爷见心爱的妾皱了眉头,又想着最近生意做的兴,给她做几身衣裳,打几样首饰也是常事,就应了她,第二日带了她出门,去绸缎庄看了料子,给裁缝裁了,还上银楼瞧了几样首饰,琴娘乐的眉开眼笑的,嘴里的话,越发甜蜜蜜起来,陈大爷见她喜欢,心里也高兴,那花的百来两银子,买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两人喜喜欢欢回了家,琴娘自归房,正在房里对着镜子试今日买的首饰,心里似吃了蜜一般,还在想到,哼,凭你方氏怎么的,也不过就是个儿媳,掌家又如何,这稍撒撒娇,不就有的是首饰和衣裳了?

琴娘试了首饰,又在想,等过几日,衣裳做好了,就穿起去见方氏,也让她知道,这儿媳总要有儿媳的样子,别想着限了庶母们的用项。

这时大奶奶身边的丫鬟匆匆走来,见了琴娘,行礼道:“姨娘,奶奶请你去上房一叙。”琴娘皱眉,这大奶奶自从称病,说要清净,自己已经许多时没去了,怎的现在又要自己前去,心里这般想,脚步还是匆匆到了上房。

进了房,大奶奶房里,今日的人却齐了,除大奶奶外,另外四个妾都到齐了,方氏却也在一旁,却是低垂着手,桌上放着账本,另外四个妾的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琴娘见这般情形,实在不知唱的是哪出,却也要先还规矩,给大奶奶行过礼,这才在下面站着。

过了许久,一直沉默的大奶奶开口了:“琴娘,却是今日,老爷带你去裁了些衣服,买了些首饰?”琴娘没料到从来不过问这些花销的大奶奶,开口就说这个,稍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眼众人,见另外四个妾的目光,都似刀子一般,看向自己,低头盘算一下,开口笑道:“奶奶,却是昨日老爷说了,没有衣裳首饰,出门也不像样,这才带奴去裁了两件衣裳,买了几样首饰。”

大奶奶微点一点头:“如此说来,却是老爷的主意?”琴娘低眉顺眼的说:“正是老爷的主意。”大奶奶瞧向方氏:“既是你爹的主意,我看?”本一直站着的方氏向前走了两步,对大奶奶道:“婆婆,是公公的主意,儿媳却也不敢违的,只是婆婆,儿媳今日斗胆驳一句,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公公破例,明日其他人看了样子,也破例起来,儿媳本来想的开源节流的法子,全成了虚设,这样的话,久而久之,岂不都怪儿媳掌家无方?”

方氏说完这番话,却又重新低下头,大奶奶沉吟一会,看向方氏:“媳妇,要不这钱,就由我垫着出,日后都不许开这个例子?”方氏轻轻摇头:“婆婆,话不是这般说的,今日琴姨娘是这般,明日另外几个姨娘,也学了样子,婆婆能垫了多少?”

琴娘见方氏统不松口,不由有些恼怒,冷笑道:“这却奇了,却是哪家的媳妇,管起婆婆的花销来了?”这话却实在刺着方氏,方氏却也不着恼,对琴娘微点一点头,继续道:“若是寻常时候,做媳妇的,自然不敢管婆婆的花销,只是婆婆却把掌家的重任交由了我,自然也要望着我让家业兴旺,故此才定下那样的章程,若人人都不守着章程,那婆婆教媳妇掌家的美意,岂不就全空了?”

琴娘听了她这番话,气的脸都通红,咬牙恨到:“这不过就是老爷宠爱了我,你们一个个瞧着不甘心。”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中一个姨娘的咳嗽打断,方氏头轻轻一摇,却也没说话,大奶奶微皱一皱眉,淡淡的说:“琴妹妹,媳妇是个晚辈,你做长辈的,又何必和她有口舌之争。”说着也不理琴娘,转头对方氏道:“媳妇,你却瞧着,这事该怎么处置?”

方氏依旧正色道:“婆婆,休怪儿媳铁面,这事却是头一遭,儿媳想着,就由琴姨娘拿自己私房,把那窟窿补上,下回若再有开了这样例的,除补上外,再罚一份出来,以示惩戒。”大奶奶点头:“这个主意很好,就这样罢。”

琴娘听了这话,先是心疼银子,再又瞧见其他几个妾的脸上,都有幸灾乐祸的神色,心里更怒,她自进了陈家门,万事遂心,还没遇到这样的事,跺脚道:“这样一个富户,女眷裁几件衣裳,买几样首饰,值得什么,还集了这么些人在这里,说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话音刚落,方氏已道:“琴姨娘,休怪我做晚辈的多嘴,俗话说的,积沙成塔,集腋成裘,今天二两,明天五两的花出去,时日长了,却也是好大一笔钱财,那好的田地也能买上几十亩,一个铺子也能支起来,我却算过,自婆婆让我掌家以来,每个月却也省下了一百来两银子,这么几个月,却也有了三百来两银子,好的田地,想必也能买上百亩了,敢问琴姨娘,这算不算甚值得呢?”

琴娘被她说的面红红白白,见另外几个妾的脸上,讥笑的神色更重,这人到了极处,自然甚话都说的出来了,脱口而出道:“果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当不了家的,只会克扣别人,每个月省的一百银子也拿出说嘴。”

话没说完,大奶奶已经皱眉了:“妹妹,亲家却是做了两任官的,甚小户人家?”方氏早含了一包眼泪,跪在大奶奶面前:“婆婆,琴姨娘既说媳妇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当不了家,还请婆婆重又掌家。”

说着就哭出声来,大奶奶把她搂定,其他妾见了这样情形,有两个上前安慰方氏,有两个就去推琴娘:“妹妹定是说话耍子的,虽说是长辈,却也要说话瞧着些,快去赔个情。”琴娘忍了这许多时,今日既然话说到这里,甩开那好心来劝自己的人的手,撇嘴道:“有甚好赔情的,老爷还没死,她一个做媳妇的,就管这些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方氏在大***安慰下,本已渐渐收泪,就听见琴娘又这般说,重又大哭起来,大奶奶此时也装不得贤良了,拍桌子怒道:“琴姨娘,你且少说几句,哪见过父妾和儿媳拌嘴的?”琴娘的眼角稍往上挑,对大奶奶不屑的道:“奶奶,这晋哥媳妇,总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奶奶还是好生保养好身子,再重新掌家,不然让这穷酸妇人掌家,迟早也要让陈家在湖州被人笑话。”

这话说的,方氏越发哭的伤心,大奶奶定一定气,对下面吓得一个个不敢出声的丫鬟道:“给我把琴姨娘堵上嘴,送回她房里去,我瞧她是风魔了。”丫鬟们得了令,都上前要拉琴娘,琴娘却不料大奶奶有这一说,怎肯让她们拉出去,只是在挣扎。

吵闹的动静大了,自然有人报给陈大爷,陈大爷也顾不得儿媳还在,就急急赶到上房,却见儿媳在那里哭的伤心,自己的爱妾被几个丫鬟拉住,还有个婆子手里拿着布要塞她的嘴,顿足大喊道:“这都反了吗?”

琴娘见陈大爷来,顿时盼的救星,娇滴滴喊了声老爷,也顾不得在人前,就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陈大爷对大奶奶,总还是尊重的,一手搂了爱妾,抬头对大奶奶道:“琴儿年轻不懂事,却是怎么冲撞了你,赔个情就好了,怎的闹成这般?”

大奶奶面沉似水,对陈大爷道:“若是冲撞了我,也是小事,却是口口声声骂亲家是什么小户,又骂儿媳只会克扣。”说着抬头看向陈大爷:“我倒想问问老爷,这做妾室的,平日里几个妾争风也罢了,怎的这时得罪起亲家来了?”

这个,陈大爷不由语塞,他是好面子的人,方氏这时也不哭了,虽面上还有泪痕,却还是理一理头发,上前对陈大爷施礼,眼里的泪欲落不落,却是强忍住了:“公公,却是琴姨娘说的在理,媳妇出身小家,怎堪的富家之配,这掌家的事,还是另由人做。”

大奶奶听了方氏的话,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怎的这般贴心。”此时晋哥刚从外面回来,就听的下人来说,母亲房里乱成一团,也急急来到,大奶奶一眼瞧见他,招呼他道:“你把你媳妇领回房去,好好给她赔情。”

晋哥摸不到头脑,还当是自己媳妇冲撞了母亲,先行一礼道:“娘,可是媳妇冲撞了你,做儿子的在这里给娘赔情了。”这话说的大奶奶笑了,白儿子一眼:“你媳妇好好的,快把她领回去。”说着叹气:“只是这该赔情的,还没赔情呢。”

琴娘听的这句,本只是抽抽噎噎,又重又大哭起来,晋哥本还想留在这里瞧瞧,却被自己的娘子拉了几下,忙给父母行了礼,带自己的娘子回了房。

陈大爷和大奶奶怎么说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到了晚饭时分,陈大爷吩咐人,把琴娘的家人唤来,说是她不守规矩,撵了出去。这琴娘被撵了,过的几个月,却又有两个妾,都是年轻些的,标致些的,不是被说偷盗了甚首饰,就是被说有奸情事,都被撵了出去,只留的两个年纪长些的妾。

却又怪了,这妾被撵,却没人说大奶奶吃醋捻酸,只是下人们背地里都说,这几个妾都是对方氏不恭敬,才被撵的,不过也只是背地说说,当了人面前,都是赞方氏持家有方的。

老张这话一说起,却也足足说了两顿饭工夫,萱娘听完,笑道:“这事,却也是别人家事,谁也不知道内里。”老张顺势道:“怎的不是呢。”却又想起什么:“奶奶,瞧你只让我在这里说话了,怎的,给昭儿姑娘做的媒,都忘了说了?”

萱娘微笑:“张嫂子,昭儿的婚事,还是去问她爹,我实在做不了主。”老张见萱娘统不拢口,只得道:“既如此,就去见李爷罢。”说着就要起身,小翠打起帘子,笑道:“奶奶,李爷正好来辞行。”

乱麻

辞行,老张听了这话,不由看了萱娘一眼,见萱娘面色平静,肚里在想,只怕她在装憨,却搭讪着道:“奶奶,可是李爷又要出去做生意了?”

萱娘还没说话,李成就牵着昭儿进来,老张忙起身走到他面前,连纳几福:“给李爷道喜。”李成虽不喜这些媒婆,却还是笑道:“不知喜从何来。”老张用帕子蒙住嘴,做出娇态来,却又放下帕子,笑道:“却是前村刘家,有个儿子,是新进学的,挑了多少姑娘,全不中意,却听的李爷家女儿,百伶百俐,特地遣我来说亲的。”

说着还预备继续夸赞刘家儿子,却被李成打断道:“这位大嫂,我家女儿,却是幼时,和宁波白家有约。”白家?老张眼珠咕噜一转,心里不由有些失望,本以为这桩亲,是十拿九稳的说定的,李成一个外来户,虽有萱娘帮忙,萱娘自己却只是个寡妇,自顾不暇,他李家的女儿有人要了,再加上又是个新进学的秀才,那就是磕头碰到天了,故此才抢着来说,谁知却被李成回绝,不由有些不满。

只是白家听起来有些耳熟,心里想着,嘴上也就问了出来:“李爷说的白家,可是新近和林家结亲的白家?”和林家结亲的,这做何解?老张见李成他们他们不解,反对萱娘笑道:“奶奶,就是那退了玖哥亲事的林家。”玖哥的婚事被退,李成却还不知道,不由看向萱娘,老张仿佛也觉出甚么来,轻打自己的脸一下:“呸,怎么能这般说?”说着又欲开口。

萱娘却眼皮都没抬,淡淡的说:“事情都过去了,说这些也无妨。”老张紧走两步,陪笑道:“就知道奶奶是个宽宏大量人,定会寻到个好媳妇的。”萱娘只是微微一笑,抬头看她:“你却说,和林家结亲的白家是甚么人家?”溜一眼,瞧见李成的神色,又加了一句:“这天下同姓的却也多了去了,未必这个白家就是和李家有旧约的白家。”李成得了萱娘这句,心又落了一些,本已前倾的身子又重新坐好,昭儿行礼后,就坐在父亲身边,只是听着大人说话,手却规矩的放在两边。

老张扫了他们一眼,这才重新走到萱娘身边,笑着说:“这林家自退了这边的婚事,却也四处寻找合适的,只是林爷林奶奶眼光极高,东寻不得,西找不成。”

萱娘见她扯的长了,李成面上神色有些急迫,抬头望她一眼:“张嫂子,只是说那白家是哪里的人好了,旁的休说。”老张拍一下手:“哎呀,奶奶说的是,这白家却是宁波的,积租做茶叶生意的,和林***兄长素有生意往来,听的原先也说过亲,只是那家遭了家变,在宁波安身不住,这几年也去寻过,却没寻到,见儿子年龄渐大,这才另寻亲事,恰好遇到了林家,一说既和。”

李成听的白家做茶叶生意的,皱了皱眉,这宁波做茶叶生意的极多,只是姓白又做茶叶生意的,却只有一家,待听的后来,那家遭了家变,想起当年遭遇,双手不由抖了起来,一杯茶拿在手里,却泼出了大半,索性放下,老张说完,笑道:“却也是我时运来到,做了这边的便宜媒人,还得了二两银子的媒钱。”李成瞧眼昭儿,见昭儿依旧坐的规规矩矩,双手却拢在袖子里,只能看到袖筒轻轻抖动,沉声问老张:“这位大嫂,却不知这白家是哪位哥儿定的亲?”

老张见李成开口问自己,手里的帕子一挥,险些打到李成脸上,一股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李成不由身子往后一躲,老张收了手里的帕子,笑道:“回李爷的话,却是白二爷家的哥儿,今年十六了。”

李成哦了一声,算了一下,甚话也没说,心里却不由叹气,瞧这光景,和白家的婚事,是没了指望了,萱娘见他脸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只是那是他家家事,和自己无干,转念却又想到,怎的当日白家和李家有约,李成却不去投了白家,反往湖州来了?

心里狐疑,却还是开口道:“张嫂子,昭儿的婚事,我想李兄弟还需等那头寻到白家,问清楚了,才好应了,张嫂子先请回去。”老张得了这句话,顺坡下驴,又重新行了礼,萱娘命小翠拿了一百钱给她,老张谢过萱娘,腰里别了铜钱,一扭一扭的走了,走时却还看了李成一眼,见李成沉吟,心里不由想到,他女儿定是被白家背约的那个,等过些日子,再来提亲,更是十拿九稳,心里得意,匆匆走回回话。

萱娘见李成在那里发愣,昭儿只是低着头,规矩坐着,咳嗽一声,李成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带有歉意的道:“三嫂,却是方才被这一打搅,反忘了正事。”萱娘只是轻笑:“无妨。”

李成拱手施礼:“却是方才已经收拾了行李,就搬去庄子上住,昭儿先和我过去住几天,等过些日子,再把她送过来。”萱娘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拦,点头应了,又命王大来,再挑两个小厮给李成带去,李成知道推托也是不像,谢过萱娘,就要带着昭儿走。

萱娘送到门口,终还是问了出来:“李兄弟,昭儿的婚事?”李成沉吟一下,转身道:“三嫂,这事,还是等到刘兄的信来了,再做决定。”萱娘也不多说,只是轻轻点头,又弯下腰叮嘱了昭儿几句,这才放他们走了。

王大带着两个小厮,还有那两个丫鬟,跟着车一直把李成父女送到庄子上,安顿好了这才回来和萱娘回话,萱娘听的他们父女安顿好了,吩咐王大下去,摇着扇,看着小翠在折春夏的衣裳,英姐撅着嘴进来,也不行礼,只是在一旁坐下,萱娘瞧见了,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你哥哥们惹你生气了,嘴撅的这样高。”

英姐还没回答,小翠已经抿嘴笑道:“难道是今日张妈妈来给昭儿姑娘说亲,我们英姐也想寻婆婆家了。”这话把英姐臊的满面通红,萱娘却皱起了眉毛,英姐已经满过十岁,也该是寻人家的时候了,心里打着主意,等到媒婆们再来时,也要去寻个合适的。

虽这般想,却还是把英姐拉到自己身边道:“小翠拿你打趣呢,别理她,和娘说,为甚不高兴?”英姐看向萱娘,问道:“娘,为甚么昭儿和李大叔要搬出去,这不住的好好的吗?”萱娘把她搂在怀里,点一点她额头:“原来你是念着你昭儿妹妹?”英姐点头,萱娘更搂紧她些:“好了,你妹妹只是陪你李大叔去住些日子,等过几日,娘就接她回来。”

英姐点头,又问萱娘道:“娘,为甚么娘不把昭儿妹妹说给哥哥做嫂子,这样的话,她就长在我家不走了。”萱娘一愣,小翠笑了,把衣服撂下,走上前道:“奶奶,英姐说的也是好话,这要结了亲,李爷帮忙,岂不更名正言顺?”

萱娘白她一眼:“好了,英儿孩子家信嘴胡说,你这么大了,也跟着说?”小翠脸一红,英姐已经叫了起来:“娘,不是胡说,哥哥现在也没嫂子,昭儿妹妹做了嫂子,不就很好。”萱娘摸摸她的辫子:“好了,昭儿要真做了你嫂子,你就不能喊她妹妹,要喊她嫂嫂了。”

英姐头点的鸡啄米般:“娘,昭儿真做了我嫂子,每天喊一百遍嫂嫂都成。”小翠见萱娘脸上没有怒色,上前凑趣道:“奶奶,你就托人去说,成不成再另说,总要试试。”萱娘嗔怪的看小翠一眼:“怎么了,你也十八了,是不是想嫁了?明儿我就找媒婆来,给你寻人家。”

小翠没料到萱娘的话头说到自己身上,臊了,本要羞的扭身就走,却手上的活没做完,只得低了头,重去做活,英姐见萱娘没说话,拉着她的衣袖:“娘,行不行啊?昭儿能做我嫂子吗?”萱娘摸摸她的脸,轻声叹气,却没对英姐说实话:“好了,你去和小翠做针线去,娘今天累的慌,要躺一躺。”

英姐正欲再撒娇,小翠上前牵住她道:“好英姐,奶奶要想事情,我们去后院玩。”英姐嗯了一声,给萱娘行个礼,和小翠出去。

萱娘见她们出去,小翠还把门关好,萱娘和衣躺在床上,求昭儿做儿媳,并不是没想过,只是当日既已说出那番话,又怎么再反口,再则瞧李成的想法,迟早还是会回宁波去,怎舍得一个女儿,嫁在异乡?

转念又想到,若林家女儿重寻的女婿,就是和昭儿有过约的,昭儿真和玖哥定了,倒恰好重换了一对小夫妻,不由哑然失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左右思量,却也知道李成要等刘普那边有个准信,才好计较,翻个身,把发上的簪子取下,朦胧睡去,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缘,随它去罢。

李成搬到庄子里住,过了四五日,觉得虽有丫鬟照顾,昭儿在那里,也有不便,况且也无人陪伴,和昭儿说了,还是让她依旧回到萱娘身边,昭儿虽不舍父亲,却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回到萱娘身边。

昭儿回来,第一高兴的就是英姐,萱娘见她们依旧似姐妹般,也很喜欢,只是这昭儿和白家的婚事,虽自己心里觉得,没有指望,却见李成不说话,自己不好开口,老张后面也来过两趟,却被李成回绝了,心里虽不高兴,却也常往萱娘这边来,也想说合几门亲事,好赚媒钱。

这日老张又来,却坐在厅里,和萱娘夸某家的哥儿,长的清俊,恰和英姐是一对时,若奶奶有意,就去问问,萱娘只是微笑不答,小翠从外面来,见老张是常来的,也只点个头,走到萱娘面前轻声道:“奶奶,孙老爷家来人了,说亲家老爷重病不起。”

第 37 章

孙老爷,萱娘不由皱眉,前几个月孙家从外面回来时,却说在外行商久了,要在家长住,见过一面,却还康健,怎的今日就忽然说重病了?

小翠身后已转出一个婆子,萱娘见她有些眼熟,想是孙家使着的,婆子先给萱娘磕了头,起身道:“亲家奶奶,我家老爷却是前几日跌了一跤,这几日却有些不好,我家奶奶遣小的来,道总是半子,还请哥儿过去瞧瞧。”

萱娘听了这话,知道孙奶奶是备着夏老爷有不妥,忙命小翠进去叫留哥出来,这里让婆子坐下,婆子却是知礼的,只敢站着伺候,萱娘不由问了仔细,却原来是上个月,孙老爷一个新收的妾有了喜,前几天找了稳婆来诊脉,说十有八九是个男胎,孙老爷夫妇,自大儿子去世,就再没孕,听了这话,心里喜欢,那日月色正好,不由多喝了几杯,谁知下台阶时一跤跌倒,昏迷了数日,请医问药,病势却反而一日更重似一日,孙奶奶急得没法,成日家垂泪,这才让人来请留哥。

萱娘听完,留哥却也出来,萱娘嘱咐几句,让他到了岳父家里,要懂礼知事,留哥点头应了,这才让他去了。

等留哥走了,一直没出声的老张才上前笑道:“奶奶,也不是说我,孙家的时运怎么这么坏呢?”萱娘只是不出声,老张继续唠叨:“前年他家的大哥儿,眼看就娶媳妇了,却病死了,还连累的人家姑娘做了望门寡,刚听的新收的姨娘有了身孕,盼着是个男胎,怎么这孙老爷就摔了一跤。”

萱娘看老张一眼,只是不说话,老张忙收了口,连福两福:“奶奶,这我就走了,只是府上姑娘的婚事?”萱娘手一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也要好好挑挑。”老张应了两声,也就出门。

小翠见她走了,笑道:“奶奶,这张妈妈,又来唠叨一天,难为奶奶耐的住。”萱娘只是笑笑,小翠见萱娘不说话,想起孙家,皱眉问萱娘:“孙家那里,奶奶不亲身过去?”萱娘叹气:“罢,等留哥回来再说。”

只是孙老爷的死讯,第二天下午就到了萱娘这里,萱娘得了信,忙的唤小翠找素色衣服来,要去孙家吊唁,换了衣服,叫过王大,命他看好门户,就带着小翠和一个婆子去了孙家。

孙家离了庄子,还有三十来里,所幸走的全是水路,从庄子出来,上了船,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孙家,下了船,还没进村,就见有人在议论什么,萱娘心里急着去安慰孙奶奶,也没细听,小翠却侧耳听了听,对萱娘道:“奶奶,好像亲家老爷家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这却是萱娘没想到的,况且这丧事都没理,怎的就先打起来了,转眼却到了孙家大门口,却见门口人山人海的围了几百人在看热闹,密密麻麻连个缝都没有,萱娘皱眉,这不应该是办丧事吗?怎的反围了许多人在看热闹?

小翠见人这么多,都不能进去了,有些着急,跟来的婆子见了,上前大嗓门喊道:“都让开让开,这挡着还让不让人进去了?”连说了四五回,人群这才让开了一小个缝,勉强能让人进去,小翠小心的护着萱娘,让她进去,大门却是敞开的,却没有看门的家人,萱娘心里越发疑惑。

这疑问走进门就知道了,刚踏进门,就听见传来哭声,细听却是孙***,不光是哭,还带了骂:“你们这些人,我家老爷刚倒下,就要来占房子,抢家私,怎的如此?”边哭边诉,间或中间还夹着几个尖细的声音在骂孙奶奶,让她带着自己的赔钱货远远滚了。

萱娘不由脚步稍停了停,皱眉思索,听话音,是孙家族里有人要来占房子,抢家私,不说现摆着两个女儿,可以招夫支撑家业,那个妾肚子里还怀了个,总有一半的把握是男的,这样就来,实在太不像话了。

却是厅就在面前,孙家厅上,却有几个萱娘从没见过的人,有男有女,男的都横眉竖目,女的都卷了袖子,在那不停的溜东西,孙奶奶和两个女儿抱做一团,大女儿才十七,小女儿更小,只得十二岁,母女三人抱在一起,都哀哀哭泣,孙奶奶不时抬起头,和一个带头模样的男子论理,只是自己声音,怎盖的过那些粗脖大嗓的?

虽有几个下人在那里制止那些女人,让她们不要去抢东西,却被一个男子瞪眼道:“呸,不过是我家的下人,还敢管起主人家的事情来了?”那些下人也不过意思而已,听了这话,也就缩了手,萱娘不由皱眉,却还在寻留哥,正没瞧见留哥,就听小翠小小的叫了一声,萱娘顺势望去,却见留哥被几个男子架在那里,留哥不停挣扎,几个男子还在那里道:“你不过是孙家的女婿,孙家的家私,甚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都不知道你娘怎么教的?”

留哥急得满面通红,话都讲不出,萱娘冷冷开口:“我陈家的家教好不好?倒想讨问一下,这放着丧事不理,在这里分家私,又算什么?”声音不大,却是那几个抢的兴的,听了这话,都愣了一下,齐齐看向萱娘,孙奶奶猛的起身,冲到萱娘面前,拉住萱娘的手,唇抖了半日,却是甚话都没说出来。

萱娘拍拍她的肩,招呼孙家的下人:“把你们奶奶扶进去,只怕等一会就有人来吊唁,凡事都预备起来。”孙家的管家忙的应了,萱娘也不看那些人,留哥见了娘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开那些人就到了萱娘的身边,也顾不得施礼,只是叫了声:“娘。”那泪就落了下来,萱娘拍拍他的脸,替他理一理乱发,正要开口说话。

有个长的端正些的,似拿的出手的人走了出来,对萱娘道:“陈奶奶,这是我们孙家族里,为死去的二哥商议立嗣的事情,陈公子虽是孙家的娇客,却也是外人,奶奶还请吊了唁,自回家去。”

萱娘只是拉着留哥的手,问他事情,全不管那人,那人说出这番话,见萱娘不理,不由急躁起来,旁边有个大汉,这等冷天,也只斜披着衣服,面色赤红,想是吃了许多酒,见那人说话斯文,把他一推,就来到萱娘面前,酒气直喷到萱娘脸上:“陈寡妇,你一个寡妇,只该在家守着,怎的到了亲眷家指手画脚?”

孙家

萱娘还是不理,问过了留哥,知道今日孙老爷方一断气,孙奶奶命人去报丧,哭哭啼啼,指挥着下人布置灵堂,谁知这群人突然就闯进来,说孙老爷没个儿子,出殡不像,非要把一个十岁的孩子过继给孙老爷。

大凡女子都是偏心自己所生,孙奶奶自然也不例外,皱眉道:“休说现还有个妾,怀着四个月的肚子,若生的个儿子,也不算没后,再者人家没儿子的,女儿招夫进门,也是常事,怎的非要过继个儿子过来,别人身上的肉,也贴不到自己身上,不可不可。”

摇头不允,那几个人,本就打着主意,孙奶奶应了最好,孙奶奶若不应,就硬做也要做的,把她们母女赶出,占了房子,那些细软自然是不让她们带的,就算有几亩田地,也有的是法子弄过来,就算孙奶奶不服,去报官,这却是孙家族内自己的事,官家也少管的。

领头的听孙奶奶说完,笑道:“二嫂这话说的,小嫂子肚里的孩子,不过是一点血泡,男女都不知,况且世人生孩子,总有生不下来的,生下又死的,指望那一点血泡,还不如指望我们给二嫂挑的孩子,再者这孩子过继给二哥,自然是认二嫂为母,小嫂子就算生下个儿子,也是长幼有序,碍不着甚么事。”

孙奶奶被这一番无理的话,气的手直发抖,说不出话来,领头的见状,笑道:“二嫂,俗话说的,有夫从夫,无夫从子,二嫂现在夫子都无,自然我们这些做叔伯的话也要听了。”说着就要让那个孩子过来给孙奶奶磕头叫娘,孙奶奶怎么能依,那孩子的娘,见孙奶奶全不依从,发起暴躁来,偏巧这时留哥又出来,那人知道留哥是孙家女婿,又想起孙奶奶方才所说,女儿也可招夫,上前就抓住留哥,恨道:“定是二嫂要把家私抵盗给这小子去,三叔休要再和她说,把那两个赔钱货都赶了出去,由她们自去,这里的房子,自然就是我家儿子在这住。”

留哥正不明所以,那婆娘又对地下站着的下人们道:“还不快来见过你们小主人?”说着放开留哥,把自己儿子往前面一推,孙奶奶做主母时日长了,况且素日见这些族里的,都对自己低眉顺眼,还当是原先一般,也顾不得那领头的在说些甚,推开那婆娘,就是一掌,喝道:“这还有没有规矩,怎的不分上下。”

那婆娘是山野村妇,岂是孙奶奶这等女子能招惹的,被打了一掌,顺势就躺了下去,哭闹道:“打杀人了,打杀人了。”随他们来的那些人,正愁没有机会下手,借着这个机会,齐声道:“二嫂,你太不成样了。”

有几个就发声喊:“二嫂不成样,我们索性把这些东西都拿了,省的二嫂给人。”有了这句,女人们都卷起袖子,桌上的花瓶,茶壶,刚拿出来的尚未挂好的白布,都被这些人你抢我夺,搜刮一空,留哥见自己岳家被抢,要去阻拦,反被人架住,身上挨了几拳。

孙家那两个女儿,本在后房陪着那妾,听的丫鬟来说,族里的来打抢,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许多,姐妹急急出来,方到了前面,就被几个婆娘拉住,扯簪环,脱衣服,大女儿头上人家来下定的镶宝簪,二女儿耳边陈家送来的红宝石耳环,全都被扯了下来,所幸是冬天,穿的也厚,不过就是被扯去了两件外袍。

两个女儿,都是没经过甚么事的,又见娘也被他们揉搓,早吓得泪滚,母女三人抱住哭泣,萱娘听完缘由,摸摸儿子脸上的伤痕,安慰他几句,那汉子见他们母子,只是自己絮絮说个不停,全不来理自己,上前继续道:“陈寡妇,说也说了这么久了,还不带你儿子快些走,我们这里自说自家族里的事。”

说着就当萱娘是平日玩笑惯了的村妇一般,就要伸手欲去拍她的肩,萱娘皱眉,闪开,领头模样的见萱娘全不似孙奶奶般,肚里思量了下,上前拱手道:“陈亲家,虽说女婿是半子,论理贵公子也不是外人,不过这论到亲疏,贵公子就要远了些,亲家即是来吊唁的,却请孝子来谢礼。”

说着就招呼那个十岁的孩子过来,却不见他上前,细看一看,那孩子却是拿了果子吃了,吃饱后正坐在椅子上,身子蜷成个团,睡的正香,领头的不由皱眉,那孩子的娘方才哭的累了,东西也抢了不少,自萱娘进来后,正在歇息,此时听的领头的这样说,一把把那孩子抓下来,手就打到他脸上:“你这不成材的,除了吃,就知道睡,连财主都不会做。”

孩子被打,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萱娘见她举动,看向领头的:“不知这位怎么称呼?”领头的还做个斯文样子,拱手道:“陈亲家,我行三,却是怡姐的三叔。”萱娘身子轻轻一弯,道个万福:“原来是陈三叔,三叔,论理这事,本是孙家家事,我不该插手。”

孙三听的这句,心道,人都说陈寡妇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却听萱娘话锋一转:“不过这立嗣却是大事,总也要请族里的长辈们公议了,上了族谱,才算完了,况且孙亲家方咽了气,为丧礼上好看,请个近支的侄子来也是常事,等丧事过了,再从容挑选立嗣,方合规矩,这等匆忙的来了,第一浪费了三叔的好意,第二言语上有了不合,也让外人看着不像,这等浅见,不知说的可对?”

孙三没料到萱娘嘴头这等厉害,本打的主意是先发致人,这边强让孙奶奶应了,等众人来吊唁时,也自然都承认了,沉吟了会,那孩子的娘见孩子不哭了,扯着孩子过来,搡着让他跪下,嘴里道:“放的甚么屁,立谁为嗣,本就是族里的人说了算,怎的一个外人,就在这指手画脚。”

萱娘也不恼,微微转身,对那婆娘道:“这位嫂子,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去,私下立嗣,族里长辈不承认,不上族谱的,多了去了,嫂子若今日硬做了,到时等到长辈们不认,岂不更不美?”

这个,那婆娘瞧眼萱娘,又看眼孙三,自己当时却只被孙三一篇话打动,说儿子过继了去,就是个大财主,吃香喝辣,穿绸着缎,一辈子快活,却没想这么多,等到挨了一巴掌,索性放赖,听萱娘说了这番话,肚里不由想到,孙三却没说族长有没有应,到时族长若真的没应,自己岂不成了别人的笑话?

萱娘款款又道:“三叔,今日孙亲家西去,你们来帮忙,本是美意,却没说的明白,闹的人都看笑话,这样不成。”这话却是给孙三台阶下,孙三用手摸着脸上的一颗痣,肚里在想,陈家势大,听说和城里的知府大人也素有往来,到时若真要为了立嗣一事告上公堂,自家也没甚成算,有些恼自己只想其一,不想其二,孙奶奶娘家没势力,她的二女婿家却是有势力的。

再看眼自己带来的人,见女人怀里都揣的鼓鼓的,心里懊恼,本想来赚点钱的,谁知反让他们打了偏手,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道:“本是至亲,帮忙本是应当的。”萱娘一笑:“忙帮的差不多了,有劳了,还请各自回去。”

孙奶奶此时已经出来,听了半响,不由佩服萱娘嘴头厉害,听了萱娘这句,也上前道:“各位叔伯兄弟,来的有劳了,等会我让管家前去致谢。”那些人瞧孙三已是应了,各人却也捞了些好处,也三三两两回去,那婆娘牵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儿子,一路数落着回去。

等他们走了,萱娘才长出一口气,孙奶奶含着眼泪上前道:“今日还多亏亲家,不然真不好收场。”萱娘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背:“不防的,这些人不过就是想捞些好处,却也有他怕的。”

孙奶奶感激的去握住她的手,见萱娘的手心全是汗,鼻子又是一酸,萱娘怎不知自己方才面上沉静,心里还是怕的,毕竟他们人多,若真要发起狠性,自己也是没法,却没说破,那些下人这时才有各自忙碌起来,布置灵堂。

管家四处搜检一检,对孙奶奶道:“奶奶,所幸只有这间厅里的东西被拿走了,其它地方的,都还保住。”孙奶奶不由鼻中又是一酸,对管家道:“你去备上几两银子,拿上几匹尺头,去五叔公家里,请他来主持丧事。”

说着那泪就掉了下来,萱娘叹气,却还是拍着她的背,却又想起一事,叫住管家道:“那个孙三家里,也备上一份礼去。”管家一愣,看向孙奶奶,孙奶奶点头,对萱娘道:“亲家,让你看笑话了。”

说着就心疼,想起自己的丈夫,哭了出来:“我的人,你怎的去的那么快。”萱娘听她哭的这般厉害,却也自己感伤,不由也陪着垂了几滴泪,孙家的两个女儿,去后面换好衣服,这时方出来给萱娘磕头,听见娘哭的这般哀痛,也跟着哭了出来。

正哭的兴,丫鬟却来报:“奶奶,王亲家奶奶来了。”孙奶奶听的是大女儿家的婆婆来了,起身出去迎,刚下了厅,就看见王奶奶扶住个小丫鬟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男子,仔细一瞧,却是王家的儿子,留哥的连襟王大郎。

乱局

王奶奶见了孙奶奶,不曾开口,脸上的泪就落了下来,抬眼又瞧见萱娘,只说的一句:“陈亲家,想不到今日我们三个,竟是一般。”就别过脸去,用帕子捂住脸,萱娘方才滴的几滴泪,此时不由又要往下落,王大郎本想安慰母亲几句,却是这里全是女人,也不好上前,只是垂手侍立。

王奶奶先忍住了,回身道:“本是来安慰孙亲家的,怎的反惹的她哭泣,倒是我的不是了。”孙奶奶也忍了泪,请她们进厅里,三人你推我让,到了厅里又是好一阵行礼,这才坐下,留哥和王大郎又各自行礼,孙家两个女儿见各自的女婿都在,又躲进后面去了。

王奶奶坐下,说了几句,见孙家厅内的灵堂布置好了,再细瞧瞧,也没甚和往日不一样的,不由小声问道:“亲家,我们是至亲,有句话问问,方才我来的路上,却听的有人来你家打抢,唬的我和你女婿,急急赶来,谁知到了门口,却似往常一般,难道是他人传错话了?”

孙奶奶见王奶奶问,泪不由落下来,略略说了几句,落后又拉着萱娘的手道:“亏的陈亲家恰好赶到,不然也无法收拾。”王奶奶叹了几声,泪眼婆娑的说:“当年只听的陈亲家在陈家分家当日,不理陈家二位大伯的好意,执意分家单过,当日我们听说了,还背地里怨陈亲家不通情理,谁知过的几年,我家爷去了,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说着那泪落的更凶,萱娘也陪着掉了几滴泪,孙奶奶触动心思,想起那许多事情,妾虽怀着身子,却不知是男是女,若再生下个女儿,必要立嗣,自己一个孤孀,到时只怕连两个女儿的嫁妆和自己的养老钱都守不住,心里越发苦痛起来。

这时丫鬟进来,快步走到孙奶奶跟前:“奶奶,五太爷来了。”孙奶奶收收泪,出去迎接,王奶奶和萱娘见这边有长辈过来,再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欲告辞,孙奶奶忙拉了她们的手道:“二位亲家,还有事要请教,天色晚了,就在这里歇,也不防的。”

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也就点头,两人来到后面,院子里一张石桌坐下,此时才见几个婆子,手里拿着衣服等东西,想必是进房去入殓,王奶奶不由皱眉,有个带头的,见两位亲家奶奶都在,上前行个礼,叹气说:“小人从下生到现在,几十年了,还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那些人闯进来时,还拦住我家奶奶,不许她命人给老爷装裹,非要现时立定了嗣才成,实在是。”

说着不住摇头,王奶奶皱眉不止,萱娘心中似被火烧一般,自己是个刚强妇人,守寡这许多时,外有王大管家,内有小翠他们帮衬,都还被人说成甚么样,孙奶奶自成了亲,就在外面这十多年,虽说回来这几个月,家人却大多是新收的,就算有几个人手,终究强龙难压过地头蛇去,不由叹气。

转脸去看王奶奶,见她脸上神色,想必也是和自己一般想法,不由伸手去拉住她的手,王奶奶定一定,这时孙家的丫鬟送上茶果,王奶奶接了茶在手,对萱娘笑道:“亲家,却有一事,想求亲家一个肯字?”

萱娘忙碌了这些时候,不由有些倦了,用手支着头,笑看着王奶奶道:“亲家有甚话就说,能应的我一定应。”王奶奶身子前倾,又思量了一下,开口道:“亲家,你是个能干妇人,不逊男子,想来你女儿也是能干的,我自先夫弃世,家务繁重,支持不来,大媳妇虽说是个温柔人,只是亲家也深知,才干有些不足,故此想恬着脸,求亲家的女儿为我家二郎的妻子,做个亲上加亲,如何?”

萱娘听了这话,心里思量起来,王家也是大族,王奶奶平日也很和气,自从三年前守了寡,和自己两个儿子过活,田地东一亩,西两亩,也被人弄去一些,她虽比孙奶奶能干些,却也渐渐有些把家业守不住的光景,喜的王家的叔伯们,敬她是个节妇,还能帮忙些须,不然更是艰难。

王二郎今年却也十四了,只是父亲的服没满,一直没寻的妻子,前些日子还听的寻亲,怎的把主意打到昭儿身上,不由皱了眉,只是不语。王奶奶见萱娘皱眉,索性把实话说了出来:“亲家,我素日寻媳妇,不过是要她温柔些,谁知今日见了孙亲家这般,倒让我冷丁想起了,家里还是要有个能干妇人撑了,这才能兴旺,大媳妇的娘是这般,只怕。”

萱娘听她话说到这份上,却也见过王二郎,是个清俊的哥儿,人也是礼貌知事的,王奶奶教子却也有方,并不肯似别人般,说儿子没了爹,就娇惯他,两家也算知根知底的,笑道:“亲家话既然这等说,只怕小女娇痴,不堪为配。”

王奶奶见她话里,已有些应了的意思,笑道:“亲家怎能这般说,论起来,两边却也差不了多少,若说家事。”王奶奶顿一顿,脸色有些红:“亲家能干,这么几年,家事是腾腾的长,倒是你不嫌弃,也就罢了,我怎好再嫌弃。”

萱娘见王奶奶是实心实意,并不有丝毫的隐瞒,笑道:“姻缘本是天注定,今日的事,却也真是巧。”王奶奶见她这般说,连连点头,两人又说些旁的,不过是派谁去说媒,甚时候下定这些事情。

两人攀谈的热闹,才见孙奶奶来到,此时孙奶奶面上虽依旧有泪痕,却镇定许多,两人忙起身,孙奶奶也不坐下,道:“劳烦两位亲家了,却是我娘家哥哥要到明日才能赶来,还请两位亲家在这里帮忙,等明日再走。”

这个,萱娘和王奶奶又看一眼,好像礼上有不合之处,孙奶奶见状,叹道:“我虽说嫁到孙家几十年,却是在外面的日子长,和那些妯娌也不很亲热,娘家在的又远,至快也要明日,若当时家中,有个能干人在,也不会有人这般发难。”说着那泪又似断线珠子般落下来,萱娘和王奶奶忙搀她坐下。

孙奶奶挂了两道泪,抬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两位亲家这些事都是经过的,就请帮我在这里料理,也不枉亲戚一场。”说着就要起身跪下,萱娘和王奶奶忙扶住她,到这种地步,自然应了。

又劝解她几句,婆子从房里出来,垂手道:“奶奶,老爷已经装裹好了,却是甚时候入殓。”孙奶奶听了这样说,又是悲从中来,推开萱娘她们,就进房去看,萱娘她们却不好进房,只是站在外面,听见孙***哭声从里面传出来,萱娘不由叹气,王奶奶早已泪流满面,萱娘上前拍拍她的肩,王奶奶用帕子捂住嘴,半天才拿下来,对萱娘道:“失态了。”

萱娘瞧见她们都这般苦痛,孙奶奶罢了,王奶奶却已守寡三年,还是一想起王老爷就泪流,不由也想起叔洛,和他十年夫妻,却也不过平淡如水,那些戏文里唱的花前月下,恩爱情浓,却似和自己无缘般,为他生儿育女,纳妾理家,当时人人夸自己贤惠,却是若真对他有半点挂牵,怎会容的人分人恩爱?

萱娘正在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哭声:“老爷,你怎的就抛下奴去了。”转身望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女子,穿了一身的素,肚子微微隆起,身后除了一个丫鬟,却还有孙家大女儿,王家的儿媳,紧紧跟在后面,急的没法:“姨娘,你要牵挂自己身子,休再哭了。”想来这就是孙老爷那个怀孕的妾了。

孙妾怎听她的,早一步一哭的进去房里,孙家大女儿见了自己婆婆在这里,面上羞红,却还是行个礼,跟着孙妾进房去,王奶奶走了两步,却不好进去,和萱娘重又坐下,刚过了一时,就听见房里传出丫鬟的惊叫声:“姨娘,你怎的了。”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孙奶奶近似暴跳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你这丫头,让你看着姨娘,怎的让她出来了。”接着孙奶奶又哭了:“天啊,你把我也收了吧,老爷,我对不起你啊。”萱娘和王奶奶听到这里,觉得定是有事发生,见丫鬟忙的出来,奔走去取东西,这时再不问问,也是不像,两人点个头,掀开帘子进去。

却是孙老爷的尸身已经装裹好了,停放在一张太师椅上,想来是要抬出去入殓,孙妾却晕在一边,裙子处有血渗出,那些鲜血,看在萱娘眼里,触目惊心,王奶奶啊了一声,房里人不少,却只见她们跑来跑去,不知在做甚么。

孙奶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孙家女儿手捂住脸,那巴掌应该是她挨的,王奶奶急步走到孙奶奶身边,劝道:“亲家,快些把姨娘扶到床上,请个稳婆来是正经。”孙奶奶茫然应了,萱娘急忙挽起袖子,招呼几个婆子来,把孙妾扶到床上,又命她们去烧些开水,拿药来,孙家女儿见状,也放下手,上前帮忙,萱娘见她脸上还有些委屈,拉她一下,小声说:“你娘是急怒攻心,快别这般。”

孙家女儿这才含着眼泪点头,稳婆也已请到,洗了手,往孙妾肚子上摸摸,产门里面看看,孙妾此时身下,早有一团血肉掉出,稳婆摇头叹气:“还是个哥儿。”孙奶奶似天塌了一般,又大哭起来,稳婆遇上这样事情,却也不知怎么安慰主家,萱娘从袖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打发了稳婆,稳婆也不计较多少,留下一包药,告辞出去。

孙奶奶此时这哭,却比哭孙老爷更甚,捶xiōng顿足,似要把自己身子替那孩子去了一般,王奶奶在旁劝解,萱娘见下人们都垂手不敢上前,扶住孙***身子道:“亲家且请收一收伤悲,还要商量不是?”

悲凉

孙奶奶听了她的话,擦擦泪,刚欲张口说话,那泪又掉落下来,王奶奶见了,也跟着掉泪,萱娘心里酸了一下,却见天色渐渐晚了,孙老爷的尸身还在那里,未曾入殓,这再哭下去,没人主持,也是不像。

又款款的道:“亲家,我却也知你心里哀痛,只是一来这亲家老爷的尸身还在这里放着,二来这姨娘的事情,也要计较,三来。”萱娘不忍再说,三来,这孙家族里是怎么回事,又要重新应对。

孙奶奶强忍酸楚,起身道:“亲家想的妥当,只是我此时心乱如麻,怎么应对,都想不出来。”王奶奶叹气,上前道:“亲家,都是经过的,先找了yīn阳生来,选了时辰,把亲家老爷的尸身入殓了,再来调理姨娘,后再想法应对,甚事都先把丧事办了再说。”

孙奶奶点头,含泪叫过下人,让他们各自去忙碌,这主人发了话,下人们自然也就去行了,王奶奶和萱娘也帮着料理,棺材却是早已备好,几个家人抬了进来,照了请来的yīn阳生说的,忙;了半夜,才把孙老爷的尸身收进棺材,孙老爷头枕了一袋米,嘴里含了一颗红宝石,左手握了一卷金刚经,面色却也安详,头边放了两锭金子,脚边放了两锭银子,萱娘她们扶过孙奶奶让她看,孙奶奶见孙老爷恰似生时,那泪又哗哗的流。

众人齐声举哀,哭声震天,才哭的几声,就听见传来女子的嘤嘤哭泣,却是孙妾被孙家两个女儿扶住,满脸是泪,孙奶奶见了她,又想起那个流了的男胎,更是悲伤加悲,拍着孙老爷的棺材就哭喊道:“你走了,也要睁开眼瞧瞧,我们这受的什么罪啊,你怎么就不保佑那个孩子。”

孙家大女儿忍不住,扑了跪到孙***身边:“娘,却是女儿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孙奶奶转身看着女儿,语带悲伤:“儿,当了你婆婆在这,我怎好打她家的人?”孙家女儿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她怀里就哭起来了:“娘难道不要女儿了吗?”

孙妾这时已到了孙奶奶身边,跪在旁边抚棺大哭:“奶奶,也怨不得兰姐,是奴命苦。”边哭边诉,怡姐也冲到棺材旁边跪下,只是哭的苦痛,主人在哭,下人们自然也不甘落后,方才本是装样子的几个,也纷纷揉一揉眼,弄的两眼红通通的,张着大嘴,大哭起来。

倒反是萱娘和王奶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按常情,总要陪着哭几声,但眼看着天快亮了,这甚事没做,只哭了一夜,等到天一亮,吊丧的人更是多了,那时甚都没准备,岂不慌乱?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点一点头,两人一边一个,对孙奶奶百般劝解,孙奶奶只是哭的兴,也听不进去,主母哭的没完没了,其他人自然也要跟着哭。

萱娘见状,牙一咬:“亲家,我说句不当说的话,你心中哀痛是有的,只是亲家,眼前除了丧事,家里的事还要你主持,难不成亲家还要见白日之事重行?”孙奶奶听了最后一句,一个激灵爬起来,想起白日五太爷说的,叫自己静待几月,等到妾生下孩子,是男是女,再行筹划,族中之人,自然有他弹压。

现时妾已经流产,自己的指望也没了,却实在不知怎么行,转头又瞧瞧两个女儿,却是她们的婆婆也在这里,想一下,却只有这条路可行了,牙一咬,索性对萱娘和王奶奶道:“两位亲家,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我自然也是没了指望,两位亲家若想帮忙,就请趁着热丧,把两个女儿都接了去。”

说到这里,孙奶奶已经是鼻涕眼泪齐流了,王奶奶半日才说的一句:“亲家,虽有这样的例,娶荒亲在我们这样人家,总是不体面。”孙奶奶抹一抹泪,平日掌家娘子的威风又重新现出一些:“都这时候了,什么体面不体面,趁现在,想来还能有些嫁妆,若真等到三年后。”

说着就捂住嘴,不忍再说,萱娘也鼻子一酸,把自己儿媳拉了过来,见她孩子气十足的脸上,依然懵懂,不由替她理理乱发,对孙奶奶道:“亲家,我定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现时还小,先接过去,等她女婿满了十六,再来圆房。”

王奶奶见萱娘应了,细一想想,娶荒亲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况且自己儿子,已经十九了,若再等三年,到时二十多岁还没娶媳妇,也不好支撑的门户,再则娶荒亲所花不多,也省了一笔钱财,上前拉住自家儿媳,脸却向着孙奶奶:“亲家,只是委屈了她。”

孙***泪,今日就从没干过,此时心中酸涩,却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拉着两个亲家的手,闭闭眼:“受一时委屈,总好过平白受人的折辱。”兰姐听了娘的话,那泪本就是流个不止的,此时却又添上一层苦痛。

下人们听了孙***这番调停,内里有几个各打主意的,萱娘冷眼看去,见下人们虽一个个垂手侍立,却只怕各有各的盘算,不然若真有一个似王大的,白日也不会闹到要自己出面,只是听孙奶奶方才话语,已是心如死灰般,想必她也不愿再理这些事,过了丧事,应当就会料理了,自己也不好再开口说。

此时却听见有丫鬟惊呼,原来孙妾今日苦痛两场,又逢丧子之痛,本就强撑着出来,这样大哭一场后,又晕了过去,孙奶奶瞧见她,心中叹一叹气,吩咐丫鬟把她扶进去好生照料,孙奶奶心中,此时已经一片清明,自己的两个女儿,有了着落,自己当娘的心,也就定下来了,剩下的只是把丧事料理清楚,孙家族里,该有甚么说话,到时由他去,就算田产全无,自己手里的细软,也过的一世。

心里这样想了,就觉得肚皮咕噜噜叫起来,原来人心里有事时,却也会不饥不渴,此时事情盘算清楚了,心内空了,自然也就饥渴起来,自己的肚子饥了,嘴里干了,孙奶奶这才想到,从孙老爷的事情出了,全家上下却是粒米未沾牙的,想必两位亲家也没吃东西,面不由红一红,吩咐下人去煮些粥来让大家垫垫肚子。

萱娘却是肚中早就饥了,只是主家不说,自己也不好开的口的,况且孙奶奶既吩咐人做吃的,想来心里已有了打算,孙奶奶理理头发,请她们两坐下道:“反劳烦两位亲家忙碌一夜。”萱娘和王奶奶也只是陪笑,孙奶奶又吩咐上茶,却是早没了开水,还要现烧,王奶奶忙说几声不消的,却细看看周围,不见自家儿子,抬手唤过个下人,问可见到王大郎,下人手垂的笔直:“亲家奶奶,两位姑爷却都在外面等候,一步也没离开。”

孙奶奶听了,嗔怪下人道:“我们自家人却罢了,怎的让两位姑爷也没去歇息,还不快请他们去歇着。”下人应了,开门出去,转身却带着他们两连襟进来,留哥睡眼惺忪,想是在外面盹着一觉,王大郎显得清明些,却也是忍不住的呵欠,各自给岳母母亲行了礼,又去灵前上了香,磕了头,两人也就站立一旁。

此时粥却已经煮好,虽只是白米粥,一家上下却都饿了,也不须让一让,各自拿碗盛了粥就吃,吃完粥,天色却已明了,萱娘见这般,笑道:“亲家,却也不消去歇息,瞧还有甚事,能帮忙的就帮。”

孙奶奶喝了两碗粥,肚子里有了东西,心思就更明一些,拿过帕子擦擦嘴,对萱娘道:“今日我娘家哥哥就来了,剩下的就是些接了吊丧的人的事情,正日子却在七天后,两位亲家劳烦一夜,还请先回家歇息,女婿留下就可。”

萱娘见孙奶奶此时说话做事,都似平常一般,想来也不会再出甚事,自己也疲倦异常,况且再待下去,怕孙家族里又有人说些甚么,转头看眼王奶奶,见她脸上神色,想也和自己想的一般,又说了几句,下人来收了碗筷,萱娘和王奶奶叫过各自儿子,让他们好生在此尽半子之责,就要告辞。

孙奶奶一手牵住一个,对她们道:“且请进内室一叙。”接着示意两个女儿也跟着来,萱娘想孙奶奶定是要交给她们一些东西,随她来到上房,孙奶奶把门关紧,开箱子取出一些东西,却是几张地契,一些细软,孙奶奶把东西往她们两面前推推:“两位亲家,虽说是娶荒亲,论起来不给嫁妆也是当的,况且说句不怕笑话的话,这族里这等情形,也容不得我备好嫁妆送她们出去了。”

萱娘和王奶奶忙又劝她,孙奶奶挥挥手:“只是我家女儿,做了富家女儿,难不成就真的只送一个光身人过去,这里有四百亩地契,几件首饰,地契是我当日攒下的私房,族里却没人知道的,这几件首饰,虽则不多,却两个女儿各自分分,也当做娘的一片心。”

兰姐怡姐听的孙奶奶这般说,双双跪到她面前,只是痛哭不止,孙奶奶摸着她们两的头,叹道:“做了女儿,总是要出门子的,你们俩的婆婆,却都是善心人,定不会亏待的,总好过在这族里,听那些人讥讽。”

说着起身,把四百亩地契交给萱娘和王奶奶各两百亩,那一匣子首饰,分做两半,孙奶奶见她们收了,叹道:“兰姐的嫁妆,却也是备的久了,想必到时还能拿出去,只是怡姐。”说着拍拍她的手:“娘委屈你了。”怡姐虽一脸孩子气,却也知道娘说这话的意思,却似被人堵住嗓子一般,只是哭泣,话却说不出来。

萱娘和王奶奶各自收了东西,又劝了她们母女,这才出门,此时宅中各处,都挂了白幡,灯笼也尽换了白的,下人们挂了孝,穿梭其中,瞧来还算兴旺,萱娘却似乎品出一丝悲凉和败落,唤了小翠和从人,在码头处别了王奶奶,各自上船归去。

第 41 章

萱娘上了船,觉得疲倦,靠在舱内,闭目养神,小翠终是年轻,见萱娘这里不要她伺候了,就出去外面,一路瞧风景去了,萱娘正在朦胧中,听见小翠掀帘子进来,轻声对自己道:“奶奶,遇见林家的船了,林奶奶请你过去。”

林家,萱娘不由皱眉,这林家自退了亲,却也没甚来往了,不过遇到了总也要打声招呼,不过下人们出面即可,这在船上,怎么也?小翠见萱娘皱眉,不由道:“奶奶想是事忙忘了,林奶奶是亲家老爷的堂姐,算来还是亲戚。”

萱娘这才想起,林奶奶孙氏,却是孙老爷没出五服的堂姐,心里微微一动,忙理一理簪环,扶住小翠的手出了舱门,林奶奶扶住个丫鬟已经站在船头,身后还跟着个素衣少女,萱娘细一看,却是林***长女,玖哥原先的未婚妻子,她虽低着头,却也能看出她眉眼生的很好看,身姿婀娜,和五年前见的那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全不一样,又加上穿的是素色衣服,站在船头,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心里不由叹气,怎的这么好的个姑娘,却和自家没有缘分,却也没说出来,和林奶奶互道了万福,笑道:“林奶奶却是去孙家?”两边的船夫,见她们要说话,早把船帮到一边停起来了,林奶奶微微一笑:“还请过船一叙。”

萱娘点头,船夫忙搭上跳板,萱娘在小翠的搀扶下过了林家的船。在舱内又重新见礼,丫鬟送上茶来,林家女儿这才给萱娘见礼,萱娘透过茶碗上方,细细打量着她,此时见的越发明了,却是好一个温柔女儿,举止大方,不带小家子气,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摘下一只戒指,装了递给她道:“却是行路匆忙,没备东西,休嫌我怠慢。”

林家女儿推辞了几句,也就收了,这才下去,林奶奶和萱娘叙了几句寒温,萱娘笑道:“还不曾恭喜过林奶奶。”林奶奶沉吟一下,笑道:“陈奶奶果然是个大方人,昨日陈奶奶在舍弟家中,仗义执言,倒羞杀我了。”

萱娘不由一怔,这昨日的事情,怎的就传到林奶奶耳里去了,只是别人夸着,也要谦虚几句,顺势说道:“和孙亲家也是至亲,遇见不平,旁的不成,说几句话总是成的,只是林奶奶此次回去,想必也会帮着孙亲家。”

这个,林奶奶不由怔住了,遇到萱娘的船,不过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女儿重又寻的一门好亲事,谁知萱娘全不勾搭,只得谢了萱娘,谁知萱娘竟又来这一句,不应吧,自己虽是孙家嫁出去的女儿,自己的爹在孙家也有声望,昨日听的娘家人来,除报丧外,还说自己的爹事后才知道孙三他们去孙老爷家大闹,气的胡子都要抖光,当时就要把孙三找来,训诫一番,却是被自己哥哥拦住,说那些泼皮般的人物,还是不招的好。

若应下了,这出了阁的女儿,去管娘家的事情,实在也是与理不合,故此沉吟起来,却忘了说话,萱娘见状,起身做辞道:“林奶奶,天色不早了,我们却还是要各自赶路,奶奶却是孙家的女儿,说的话远比我们外人强。”

林奶奶见萱娘这般说,自然不好再推辞,也起身笑道:“既在途中,我也不留了,只是帮一句,能不能顶用,就要看了。”萱娘见她应了,心大安了:“素日却也知道,林奶奶是最看不得人受欺了,今日一说,果然如此。”

林奶奶把萱娘送到船头,直等到萱娘过了那边船,这才各自开船,萱娘从窗子往外看时,正遇见林家女儿也推窗出来看风景,此时想来是离了母亲的眼,女孩儿正托着腮,定定望着四周发愣,萱娘推窗时候,正好遇上她的眼,林家女儿见萱娘对她微笑,稍吐一吐舌,正要关窗,却觉不妥,轻轻道个万福,关上窗时,船也各自散开了。

萱娘见女子吐舌头时,不觉间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细算一算,过了年才满十五,虽然外面大方,内里却是个孩子,不由叹气,也不知道她婆婆是个甚样人,可会对她好,思虑之时,小翠已经又进来了:“奶奶,船已经到了,还请奶奶下船。”

萱娘站起,伸一个懒腰,小翠忙上前扶住,萱娘搭着她的肩,笑道:“怎的都到了,我都不知?”小翠扶住萱娘下了跳板,嘴里道:“这恰是顺风,比去时自然快了许多。”说着闲话,也就到了宅子门口。

萱娘见大门紧闭,不由狐疑,此时却已快到午错时分,怎的还不开门?小翠却也诧异,咦了一声道:“难不成是都睡着了,没人开门。”跟去的婆子早上前叫门去了,过了好一时,门都没开,萱娘急的两把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似走马灯般,闪过一些念头,难道是昨夜自己没回来,却有歹人来了?

却是宅子周围,那些租房子住的人,看来也很平静,正在着急之时,门吱呀开了,王大一张老脸露了出来,瞧见萱娘,几步抢到面前行礼:“哎呦奶奶,昨日你没归家,急煞玖哥了。”

萱娘见他只说急煞玖哥,面上也很平静,想必没甚事发生,心才安了下来,叫起王大,移步上台阶,笑问道:“怎的今日都这时候了,门却还是紧闭的?”王大听见萱娘问这句,玖哥已经有了吩咐,不许告诉萱娘,怕萱娘担心,却是这事算来也不是小事,况且宅里人多嘴杂,萱娘总会知道的。

萱娘见王大不说话,停住脚步,转身笑道:“却是有甚话,说给我听。”王大叹了口气:“奶奶,昨日你走了时候不长,源哥就来了。”源哥,萱娘不由皱眉,自二奶奶来碰过钉子,二房连平时的往来都没有了,怎的这源哥会上门。

王大却还是在叹:“源哥不知怎么了,听的奶奶不在家,想来玖哥是好欺的,张口就要借一百两银子,老奴稍回的一句奶奶不在,这等大事还需等奶奶回来商议。就?”王大还没说完,玖哥听的母亲回来了,早就迎了出来,恰听的王大在说这个,不由急躁道:“王大叔,怎能告诉娘这个,让她担心。”

萱娘见玖哥涨红了脸,知道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时已经到了厅上,萱娘坐定,把玖哥拉过来,款款的道:“你怕娘担心,不说是好事,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娘总有知道的一日,到时若再话传话,传的不似原先一般,到时该怎么说才好?”

玖哥低下头,满面通红的道:“娘的教训,儿子记住了。”萱娘扶住他的肩:“儿,你我母子几人,却是相依为命的,你却说说,昨日源哥来时,说了些甚么?”玖哥的脸本已红潮退去,听见娘这样说,又迟疑起来,昨日源哥来时,不遂了心愿,对自己和妹妹那等辱骂,说他们都是小妇养的,不过比奴仆高了那么一点点,怎能和自己称兄轮序,自己虽据礼力争,只落的个嚷的脸红耳赤,李成及时赶到,却也被源哥说了无数的污言秽语,入不得耳的,若不是见自家这边人多,源哥只敢动动嘴头,只怕也是闹的不像。

萱娘见玖哥沉思不语,知道定是源哥又放了些自己不能听的屁,把玖哥拉过来,叹道:“儿,你是个男人,韩信能受□之辱,几句辱骂,算的了甚么?”玖哥见娘宽他的心,点头道:“娘不是的,骂我也是小事,只是他怎能骂娘和妹妹。”

萱娘听见玖哥这样说,心中大慰,脸上的笑容却真是从心底发出一般,笑吟吟的看着儿子道:“儿,你娘我却是甚事都经过的,他那几句辱骂,不防的。”玖哥重重点头,萱娘见教好了儿子,才觉得疲倦异常,昨夜一夜没合眼,又连连赶路,此时眼皮似千斤般重,正待说完几句,就去躺一会。

就听见英姐饱含委屈的叫声:“娘。”萱娘还不及应,英姐就冲到自己怀里,哭着道:“娘,难道女儿不是娘亲生的,就该被源哥哥这等折辱?”萱娘的睡意都要被英姐搅飞了,英姐自小娇养,除在大宅时,有人会说酸话,自己分家单过后,谁不把她当宝贝一般,自然受不了了。

怕着她的脸道:“好了,都订了亲的人了,总要学着些,别人骂你哥哥,只怕更甚,怎能哭泣不止?”英姐见娘这样说,低下头,撅起嘴:“娘怎的不疼女儿了?”萱娘轻笑:“娘怎的不疼你呢?只是你虽是个女孩,日后嫁了人去,却也要上下处置的,若似那房中供的水仙花样,全禁不得点风雨,那怎么成?”

英姐听了娘的话,点头道:“娘说的是,缇萦十二上书救父,女儿都十岁了,也不能再这般娇惯。”说着就抬头对源哥道:“哥哥,明日我却也要学你们般,睡草荐,喝凉水,受些磨折才能成器。”

萱娘不由大笑,抱起英姐道:“休胡说,你哥哥他们总会出门,做了女儿,却是能去方圆百里,都属难得了,学这些做甚?”英姐抬头望萱娘:“娘,为甚做了女儿就不能出门,难道娘不想去外面瞧瞧?”萱娘被问的语塞,轻抚她的脸,半日才答道:“女儿家身不离闺门,方是正经,似娘一般,已够了。”

英姐不语,萱娘正待把她放下去,自己去歇息,传来李成的声音:“三嫂,弟有一事相求。”萱娘把英姐放下,理一理鬓发,对李成道:“李兄弟还是坐下说话,却有甚事?”

玖哥见李成有事要和萱娘谈,行了一礼,就牵着英姐走了,李成坐下来,取了茶在手,只是皱眉思量,半日才道:“三嫂,昨日府上的源哥来时,说的话虽然有些污秽,却也有理,李家总是外人,昭儿还是不宜住在这里。”

萱娘听了这话,沉吟一下,抬头道:“李兄弟,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昭儿现时还是外人,只求李兄弟一句话,就成家人了?”李成已猜到萱娘要说什么,只是抬眼去看萱娘,萱娘牙一咬,扬声道:“你有女未嫁,我有子没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李成还待说出白家之事,萱娘又开口道:“李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守约的人,不过白家却已背约,我家玖哥,虽说比不上别人出身好,却也是个懂事能干的小哥,与其去外面寻,何不就把昭儿定给我家?”

乱梦

李成听萱娘一口气说完,心里也在计较,虽说白家背约,可在湖州,自己终究是个外来户,若把女儿嫁在这里,却也多有不便,萱娘见他脸上神色变化莫定,突然觉得疲倦异常,终究和李成还是有些隔膜的,身子似再也坐不住般,勉强用手撑住了头,轻叹一声道:“昭儿是你的女儿,许给谁,也全凭你。”

李成听的萱娘话里,藏有无尽疲倦,不由抬头去望她,此时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正正照在她脸上,脸上的细纹都能看清,李成见萱娘全没了平日的精明,心里不由起了怜意,她不过是个寡妇,强撑到现在,已足够了。

却还是站起身对萱娘道:“三嫂美意,容弟思索一二。”萱娘此时却巴不得他快点去了,那还有半分说服他的意思,只是含笑点头,李成方一出门,萱娘整个就瘫在椅上,过了许久,才唤来小翠,回房歇息去了。

萱娘这一觉却睡的乱梦频频,一忽儿是叔洛回来了,却带了个年轻女子,称要给自己一纸休书,一忽儿又是他揪住刘姨娘的头发来到自己面前,说不该让她另嫁,一忽儿又是留哥和玖哥出了意外,源哥带着人要来占产。

萱娘xiōng口就似压了块大石头般,那梦光怪陆离,甚样的都有,却偏生醒不过来,等醒过来时,却已是室内满是红光,萱娘睁开眼,长舒一口气,见屋里摆设,都似原先一般,想起梦中情形,不由摇头轻笑,就算叔洛回来,自己也不怕他,两个儿子有个山高水低,也不能似自家亲家一般,任人揉搓。

顺手拿起衣服,掀开被子下床,不过是一场乱梦,自己定不会像那般,小翠在外面听见声响,忙掀帘子进来,见萱娘已经起身,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梳妆,口里还道:“奶奶好睡,睡足一日一夜了。”

萱娘正对镜梳头,听了这话,往外面瞧瞧,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哄我,那不是日头刚升起来。”小翠扑哧一声笑出来:“奶奶,你是睡糊涂了,那是日头落的,不是升起来。”萱娘扶住额头,笑道:“我真是老了,居然睡了一日一夜,难怪肚里饥的不行。”小翠忍住笑,梳妆罢,就端进来备好的清粥小菜,伺候萱娘吃饭,萱娘吃了两口,小翠笑道:“奶奶,这昭儿姑娘,本就该定给玖哥了,这样十全的姑娘,怎能落到别家去?”

萱娘捡一筷豆芽,慢慢放进嘴里,笑道:“你这丫头,难不成也是想嫁了?”小翠脸红红的,却还是笑道:“奶奶,昭儿姑娘往日为人,和玖哥正是一对,奴看在眼里久了,只是不敢说出来,现在奶奶挑明了,自然是件好事。”

萱娘放下筷子,好笑的看她一眼:“你既这样,看来我也要给你寻们好亲事,才不辜负你这般心意。”小翠的脸,都红到耳朵根了,上来收拾了碗筷,就扭身出去。萱娘自己倒了茶在喝,想起小翠,她也十九了,该出嫁了,放下杯子,萱娘叹道,一个个来到身边,又一个个嫁出去,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过了几日,却是孙老爷出殡的日子,萱娘头一日就被孙奶奶请去,帮忙料理,到了正日子,孙家的人忙着披麻戴孝出殡,事情反委了这些来帮忙的人做,旁边同来帮忙的,见萱娘处事能干,啧啧称赞道:“陈奶奶果然是能干人,难怪陈三爷不在了,家业反兴旺起来,全不似陈二爷家,原先听的两口都能干的,谁知一个儿子,也不好好教导,现时家业都要败光。”

萱娘见这人说话有些意思,只是陈二爷家,当日分家时节,他和陈大爷各人所分,不下两万金,就算不会生发,光守了这些家业,也足够一世无忧,怎的这时家产就要被败光?不由看向那人,那人把萱娘一拉,笑道:“陈奶奶,早就闻名已久,只是一直没得见面,这次有缘见了,就容我亲近亲近。”

萱娘见这人爽快,不好阻的,只是微微一笑,这人却是孙***表姐,就嫁在方氏娘家,算来是方氏的堂婶,萱娘忙笑道:“原来是方三奶奶,素来都没谋面,怠慢了。”方三奶奶想来是个爽快的,手一挥道:“我们这样人家,不过是略够糊口,奶奶不嫌我们穷酸,已是勾了,怎还能再称奶奶。”

萱娘见她为人着实爽快,和素日所见的人大不相同,笑道:“既如此,也不称什么奶奶了,我称你方三嫂子,你称我陈三嫂子好了。”方三奶奶听了这话,手一拍:“三嫂果然爽利,和陈家另外两位嫂子不一样。”

萱娘谦虚几句,和她两人来到院里坐下,丫鬟送上茶果,两人细细攀谈起来,这方三奶奶是个爱说话的,来帮忙人家料理丧事,氛围自然是肃穆的,又兼主人家没儿子,下人们各自怀着心事,来帮忙的自然也一个个闭了口,她闭了这几日的口,觉得口都闭臭了,没想到一句称赞的话就引得萱娘和自己攀谈起来,自然分外兴头,把听来的陈二爷家的事情说与萱娘听。

原来源哥在外游荡,陈二爷虽是男子,也下死的打过他几次,却总被二奶奶拦在头里,说管教孩子,怎能动不动就打,总也要款款教导,反很陈二爷嚷了几架,源哥得了母亲抬了头,自然更是在外游荡,陈二爷夫妇,为了儿子几乎闹的反目,只是陈二爷总是落了下风,见不是路数,索性也不管他,收拾了行李,自己住到绸缎庄里,称把家里的家私,都留于他们母子,自己守了那绸缎庄,也好过的一世。

这陈家夫妻,为个儿子几乎闹到临老分开的话,闹的满城都知道了,二奶奶却也知道外面传的不像,却也还赌口气,说年轻孩子,没成亲之前,总是会出去游荡,等成了亲,有了管教的,自然就好了,更是加紧去给源哥寻亲。

只是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了,原先还有几家穷人家,贪了财礼,想把女儿嫁去的,见势不好,这陈家长辈还活着就这样游荡,那等到陈家二老一死,那败子败的急了,卖老婆儿女的又不是没有,再也没人去勾搭的。

二奶奶请去的媒人,连碰几鼻子灰,垂头丧气去和二奶奶报信,二奶奶不怪自己的儿子不好,反怪媒人做媒不利,这近处的亲不能说,就想往远处说,恰好有一家,也是来湖州投靠亲友的,二奶奶就打了这个主意,遣人去说,这家人新来湖州,却也知道陈家是大富之家,方要议定之时。

萱娘听到这里,心不由突突跳起来,这要真给了源哥,好好一个女儿,不就白糟蹋了?方三奶奶见萱娘脸上颜色变化,拍了拍她的手道:“奶奶,这家人的运气却也真的好,他家里使的一个婆子,却是我家小丫头的娘,那日来望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事,我在旁听见了,插了句嘴,说陈家的源哥,听的不大好。这婆子记在心里,回去和主家说了,主家细一打听,果然如此,自然就回绝了。”

萱娘听到这里,合掌笑道:“果然是天成就的。”方三奶奶喝了一口茶,笑道:“这陈二奶奶却也煞好笑,这家不应,却要去衙门告他家背约,这都没成的事情,怎能去告?”萱娘轻轻一笑,难怪上个月听见大奶奶家来送节礼的,和小翠在那里唠叨,说二奶奶越发不像样子了,轻易涉讼,亏得被人死拦住了,不然又是一场笑话,又听的说大爷在和二爷商议,现下自己眼看就要做爷爷了,这宅子再住两家人,实在有些挤不下,要给银两给二爷,让他们搬出大宅。

那婆子当时说完,嘴一撇,笑道:“那源哥也太不像话,前几日竟然调戏晋哥媳妇带来的丫鬟,有这样做人的吗?”萱娘当时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今日听方三奶奶说了,才明了前后缘由,难怪前几日源哥会闯来自家借钱,想是二***私房已空,二爷那又拿不出钱来。

方三奶奶笑道:“陈家现时只有长房和三房极盛,二奶奶前几日才更好笑,却是我侄女归宁时说的,真真笑死了人。”萱娘皱眉:“却是甚事?”方三奶奶叹气:“却不知二奶奶是听谁说的,二奶奶却当真了,成日家在那里胍嘈,说定是祖宗山向不利,才不利二房,定要重寻坟地,改葬祖宗。”

萱娘听了这话,更是摇头,轻叹道:“各人的儿子,各人自己管教,管祖宗坟地甚事?”方三奶奶手一合:“就是,大奶奶也是这般说的,休说旁的,这几日见三嫂家的留哥,我这侄女婿,就是个多好的哥,当日我还说,晋哥就算是头一等的,大奶奶教子有方,谁知这留哥,却更胜一筹。”

萱娘微笑,两人又讲些旁的闲话,就瞧见下人们四处奔跑,脸有俱色,萱娘忙叫住个路过的:“发生甚事了?”那人叹气道:“亲家奶奶,却是他们在坟上打起来了。”怎会如此,萱娘看眼方三奶奶,见她脸上也满是疑惑,这附近虽说族里来抢绝产的事,也听说过,却是族里长辈会做主,怎的有在坟里打起来的事情。

还顾不得萱娘多想,有个婆子进来,萱娘却见是孙奶奶身边常使唤的,此时脸上汗水泪水都流了一片,见到萱娘,不知是急的还是怎么的,话不成句了:“亲家奶奶,我家奶奶请你速去坟上。姑爷,姑爷他被打了。”

萱娘听的旁的还好,只是这留哥被打,又想起前几日那梦,心顿时跳的更急,也顾不上备轿甚的,扯开一双大脚,就往孙家坟上去。

孙家的坟,离此不过四五里地,萱娘连走带跑,远远就望见坟上围了一圈的人,里面还传出哭声,骂声,萱娘此时一颗心,全系在儿子心上,怎能顾的许多,冲上前就把人群拨开,孙奶奶搂住两个女儿在哭,孙***兄长夏大爷在那里和人理论,萱娘忙的去寻留哥,只是不见,急得牙都要出血,若留哥有甚好歹,萱娘不敢再想。

耳边众人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此时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娘,儿在这里。”萱娘转身,见留哥站在自己面前,虽泥土满身,萱娘细看,却没甚大碍,鼻子一酸,又要流泪,却想起总要细问问,把儿子往孙家婆子那里一推,命她带自己儿子回去,走到孙奶奶身边,站定了,扬声问道:“休怪我多管闲事,只是这连丧礼都不完全就在这打架,却是哪家的道理?”

第 43 章

萱娘话音刚落,孙奶奶也不哭了,走到萱娘身边道:“亲家,虽则我们是女流,谁知今日见了这等须眉所为,全不似男人。”孙奶奶说话时节,难忍哀痛,眼泪又大颗的掉起来,萱娘忙扶住她,那个和夏大爷理论的男子转过身来,萱娘一瞧,却不是前日来的孙三,是另一个胡子男人,他挑着眉,对孙奶奶道:“二嫂,我好心好意,把自家儿子过继给你,本是美事,怎的你全不允,连孝子来认一认父亲都不许?”

萱娘听了,皱一皱眉,原来又是为了立嗣之事,不由开口道:“这位,立嗣之事,本由族里长辈主持,挑个好的才是,怎能丧礼未过,就来强做?”那人斜着眼睛,全不把萱娘放在眼里,哼道:“说的好听,到时你们联手,哄住老的,把那些细软都拿走了,田产都卖了,再说立嗣的话,那时立了去,还有甚家私?不过是白担了个名头,白过继一场。”

萱娘差点被这话气晕,生平从没见过这等无赖之人,前日那孙三虽然无赖,几句大道理一讲,又抬出长辈,也就偃旗息鼓了,谁知今日这人,话里面全不把长辈当一回事,皱眉正欲回答,这人见萱娘回答不上来,得意洋洋的翘了大拇指说:“我肯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二哥,是二哥的福气,谁知二嫂竟然不允许。”

说着又看眼萱娘,口里道:“还有二嫂家的女婿,口口声声只护着他岳母,呸,真发起性来,一条棍赶出去。”萱娘听他提起留哥被打的事情,心里恼怒,怒道:“既轮过继,如真成了,也要认亲家为母,认我儿为姐夫,这嗣母有了难处,儿子还要帮忙,怎的因人护了嗣母,就要赶逐出去,这没道理的话,还是少说。”

那人听了这话,知道萱娘是方才被打之人的岳母,又见萱娘说话老辣,看她一眼,笑嘻嘻道:“难道亲家奶奶不知道?这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女婿自然更是外人,怎好再管岳家的事,难道你没教过?”萱娘听了这番更没道理的话,大怒,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口里数落的正得意的那人,背后却冒出个白胡子老公公来,气的胡子一翘翘的,双手紧握拐杖,就往这人背上打了下来,这人不防,早挨了一下,大怒,摸着脑袋转身道:“谁敢打我?”

萱娘见这白胡子老公公总有七十了,此时双手握住拐杖,嘴里道:“我打死你这不仁不孝的人,落的去官府受刑,也好过有这等不知耻的子孙。”方才明了这老人是这无赖的尊长,却不知是父是祖,扭脸欲问孙奶奶,却见孙奶奶眉头舒展了些,心头一动,想来这人是孙奶奶命人请来的,也不及问,静待事情发展。

此时老者口里说着,那拐杖就似雨点般的下来,这人也不着慌,只是笑嘻嘻把拐杖架住:“阿公,做孙子的不也是为了你好,你重孙过继过去了,自然会看顾你,到时你吃香喝辣,穿绸着缎,不也有段老福可享。”

这般无耻的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是大摇其头,老人见自己孙子恁般无耻,这个孙子小时也还聪明,只是年纪小小,自己儿子就命丧黄泉,落的自己白头人送黑头人,儿媳却又格外宠他,自己稍管教,儿媳就和自己嚷,一个公公和儿媳嚷,太不成话,索性不去管他,只盼他少惹些是非就好,平日里他虽爱四处游荡,却也好歹成了亲,给自己添了个重孙,祖孙情面上虽然淡泊,面上却也和气,谁知今日却听的他竟然牵着重孙,强要过继给人,他发起姜桂之性,提了拐杖就来到坟上,预备教训一顿,就要回去,谁知这孙子竟这般无耻。

猛力一扯,把拐杖扯了过来,骂道:“我今日就替你死去的爹教训教训你。”那人嘻嘻一笑:“阿公,做孙子的平日游荡,你骂个不停,怎的今日做孙子的想替你挣些家私,你却还是骂个不绝,却不知做孙子的哪里惹了你?”老者见他还是这般无耻,转念一想,他横竖也是教养不好的了,抬眼看自己那个只有四岁的重孙,穿了一身的重孝,手里抱了个饼子在啃。

收了拐杖,过去牵住重孙的手,跺脚道:“罢,我管不下来你,难道还不能管住这孩子。”这人见自己爷爷要拉走自己儿子,反有些急了,忙去牵住自家儿子的手,笑道:“阿公,天降一段富贵,怎的阿公全不勾搭?反要把富贵双手推出去?”

老者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呸,这样的富贵,纵是泼天,我也不要。”说着就要走,这人忙又拦住,笑嘻嘻道:“阿公,这事由不得你。”说着就要抱自家儿子,老者脸变的通红,双手就把孩子抱在手上,对他道:“你真要行这无耻之事,我今日就把他碰死在这里,左右还有旁人,也当不了绝户。”

说着就抱住孩子,要把他往石头上摔,众人本是自他来了,就都停了手,瞧他训孙,谁知事情急转直下,老者竟要把重孙摔到石头上摔死,都大惊失色,那孩子初被争时,已开始在哭,等到老者把他抱住,高高举起,要往石头上摔的时候,更是拼命挣扎,双手去抓曾祖的白胡须,双脚在空中挣扎不止。

老者闭闭眼,咬牙就要把他往石头上摔下去,几个人忙上前把他死死抱住,有叫叔公的,有叫老祖的,都纷纷劝道:“三叔公,这也是你这支的一点血脉,怎的全不怜惜?”三叔公的泪,此时也是落到胡子里了,被人这样劝,手也软了,慢慢把孩子抱下来,孩子已经哭的背过气去,三叔公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天啊,怎不来道雷把这忤逆之人劈死。”

说着又转头对那几个劝的道:“与其让这忤逆子仗了这孩子,强要行不义之事,还不如我和他都死了,让他绝了念,我也好去地下见先人。”说着就大哭起来,孩子本是被吓的快哭不出来了,此时慢慢转来,听见平日待自己极好的老祖也哭了,也跟着张嘴大哭。

萱娘和孙奶奶,自老者来到,也就一直没说话,见事情弄成这种局面,孙奶奶踌躇了会,还是上前道:“三叔公,你平日为人,我们却是深知的,今日这事,想来也不是你本意。”三叔公终究年纪大了,折腾了这许多时,不免喘了一会,才开口对孙奶奶道:“孙媳,知道你是劝我,不过我闲时思量,为了名声,放纵了那个孽障,以致如今酿成这般大祸。”说着起身,对众人道:“今日我就把重孙子领回去,那个孽障日后再有甚所为,都和我无关。”

说着就一甩袖子,把孩子抱起,拖了拐杖,迤逦往家行去,临走又转身对孙奶奶弯腰道:“孙媳,这般事情,羞煞我也。”说完话也不管众人,径自行路。他孙子见这般,忙的去追:“阿公,难道不要这段富贵?”三叔公哪里理他,只是自己行路,有几个泼皮一般的见那人走了,也窜了出去,口里还道:“许我们的银子可还没付。”

萱娘见这群人走了,坟地上立时清净许多,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出去握住孙***手,孙奶奶回头一笑,招呼众人道:“既然走了,也顾不得时辰吉利不吉利了。”说着闭一闭眼,声音转为暗哑:“撒土吧。”

旁边挤进一个人来,却是yīn阳生,拱手道:“小的挑的这时辰,上下一会都是吉利的,奶奶还请往边上让让,这就好完事。”孙奶奶用手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掉豆子般,又掉了下来,孙家族里几个见风使舵的,方才不知去帮忙,这时忙又围上来帮忙,有劝孙***,有骂那人太不像话的,这四乡八里的,有谁听过这样的事情,把脸皮都踩下来了。

还有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在那里嚷嚷:“夏大哥就是太软弱了,似小弟般,上去两拳不就打倒了,还啰嗦甚么?”夏大爷只是在旁陪笑,萱娘听的好笑,小声问孙奶奶:“这几个,却是都有儿子的?”孙奶奶瞧一眼众人,轻轻点一点头。

萱娘却已明了,五叔公前几日已对孙奶奶说,要她等办完丧事,再行主持立嗣的事情,族里那些人听了,有儿子的,自然也要来讨好孙奶奶,故此萱娘瞧见这丧事却也办的平顺,谁知临到要完了,跑来个坟上闹的。

只是这众人的嘴脸,怎么这般?萱娘自然也不便对孙奶奶抱怨,把棺材放下去,封了土,立了碑,孙奶奶又领着众人在坟上痛哭一番,奠酒上供,这才收拾回去。

家里却也还安静,留哥早被婆子带回家来,萱娘见他已经换了衣,伤口上了药,精神瞧来还旺相,心里大安,此时方才想起,怎的不见王大郎,他却也跟着送殡的,孙奶奶接了丫鬟送来的茶,叹气道:“也不是我在这里抱怨大女婿,那群狂徒来的时节,他却还不如小女婿能护着我,偷空就溜了。”说着那泪就流下来,萱娘此时,却不好说话,这顺着孙奶奶话也不好说,袒护王大郎却也不像。

这时却听的有人低低叫了声岳母,都不用抬头,就知是王大郎,孙奶奶正没好气,欲要开口数落几句,这却有些不像,只是沉着脸,王大郎吞吐出来一句:“岳母,却是小婿去请三叔公的,小婿不过一个没用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过就是跑个腿,叫个人。”说着又低下头。

萱娘见了,起身笑道:“好了,亲家奶奶,恭喜你有两个这般好的女婿,能想的周到,却是极好的。”孙奶奶听了萱娘这句话,脸色又好看些,和两个女婿说了几句,遣他们下去。

争亲

萱娘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孙奶奶满是疲惫,起身告辞道:“亲家,既没事,那我也就先家去了。”孙奶奶手撑住头,似在想些甚么,听见萱娘这话,起身也没再留,拉住萱娘的手道:“这几日劳烦亲家了,实在是羞煞我。”

萱娘谦虚几句,命人唤来留哥,就带着从人离去,孙奶奶把他们送出门外,徘徊再三,终于开口道:“亲家,却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亲家成全。”萱娘在她方一开口时,就让留哥带着从人往一边等候,笑道:“亲家,你我却是至亲,有话但说。”

孙奶奶点头,开口道:“亲家,那日却是亲家应了,把我女儿先接过去,当时是情急,这几日我却又细想了想。”话没说完,萱娘已经笑道:“亲家想必是舍不得女儿,却也是,刚过十二的女儿,离了你身边,做娘的怎么舍得。”

孙奶奶脸上有些尴尬,这几日她却又细细想了,有五叔公做了主,等到丧礼过后,再好好挑个孩子来过继,到时自己有了儿子,说话硬气,也不怕他们了,兰姐已满十七,再等三年是不成的,娶荒亲就娶过去,横竖这嫁妆已是备好的,怡姐年纪还小,三年后不过就是十五,留在自己身边,也好多教导她为妇之道,只是当日情急之时,就许了荒亲,不知萱娘会何般想。

故此踌躇再三,方才开口,听的萱娘这般回答,心落了下来,握住萱娘的手道:“亲家果然通情达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萱娘又安慰几句,这才辞了,上船回家。

上了船,萱娘推开窗子,看一会外面的风景,快到年边,两岸树木都已干枯,看起无限萧瑟,萱娘见没甚好景,关了窗子,一眼就瞧见留哥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双眉结成个大疙瘩,萱娘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笑道:“怎么了?难不成是今日在坟地上,被打坏了,只是在想些甚么?”

留哥见母亲问话,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叹道:“娘,儿子在岳父家这几日,见岳母支撑丧事,十分辛苦,儿子就想,当日我没了父亲,娘想必也是这般辛苦,不由觉得儿子平日太过任性。”这话说的萱娘心里,似吃了蜜一般,伸出手摸摸儿子的脸,半天才道:“好儿子,你要能知道娘的辛苦,娘就是再苦都值。”

留哥见娘赞他,反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起一片红云,萱娘又待说话,小翠喜喜欢欢进来:“奶奶,前面恰是遇到小喜姐姐的船,说要过船来见奶奶。”萱娘白她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好不好就让她过来,你也不会拦一拦?”

话音没落,就听见小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奶奶甚时候也和我外道了,来见奶奶,本就是本分。”接着小喜就挑帘子进来,两年没见,她越发出挑,身上穿了大红斗篷,头上戴了首饰,一张芙蓉面,伸出手来,一双青葱般的手上,戴了四只金镯,虽已生过一个孩子,那身条和没成亲时,也没多少走样。

萱娘正欲起身,小喜已经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道:“奶奶,却正是我要搬取娘家去宁波,这不正到了年下,就给你拜个早年了。”小喜还是像原先一般爽快,一番话说的人插补上嘴,等小喜说完,萱娘才笑道:“却也是前几日你娘来过,说要举家搬去宁波,依你而居,特意来辞行的,我还想着,也不知你能不能来,谁知就在这里遇见了。”

说话时,萱娘听见外面有划桨的声音,从窗缝里一看,船却依旧在行,小喜笑道:“奶奶,却是正好遇上,我等不及,就先过船来见你,船也没停,一路往奶奶家行去。”萱娘这才明白,手往她额头上一点:“得,都是当家奶奶来,还这么毛躁,船不并在一起,就过来,也不怕掉到湖里。”

小喜嘻嘻笑着说:“奶奶,在太湖边长大的,哪有不会水的。”小喜这话,本是无意,萱娘却似迷雾中透出一点光来,叔洛也是从小在太湖边长大,女孩家不会水,也是常事,只是这男孩家,难道就有不会水的,那怎么又说淹死在运河里了?

若叔洛真的没死,萱娘又想起前几日那个梦来,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此时萱娘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往山东,却寻个究竟,小喜说完话,见萱娘不说话,好奇问道:“奶奶,你却是怎么了?”

萱娘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你要真掉进湖里,成了那水鸭子,也变太湖一景了。”小喜听到萱娘取笑她,脸红红的道:“奶奶就会取笑我。

说话时,已经到了庄子,停了船,萱娘还要让小喜先行,小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奶奶,你就别把我当客人了。“两人并肩下了船,刘家的船,也紧跟着停了过来,刘通跳下船来,先给萱娘见礼,又是纷扰一会,这才进了庄子,到了厅上,各自坐下。

说了几句闲话,刘通起身辞道:“三嫂,弟却要去李兄庄上一回,留下拙荆在此。”说着又对小喜示意,小喜挥手,也没说话,萱娘听的他要去李成那里,心头一动,想起刘普那日向李成求亲了,笑问道:“可是要去和李兄弟商量婚事?”

刘通是个老实人,况且这事也没甚好瞒的,笑道:“三嫂问的正是,家兄心急,听的白家已经定了亲事,就让我带着定礼前来,若和李兄说定了,连他们父女,都搬去宁波。”说着就要走。

萱娘听了别的倒无妨,听到连李成都要搬回宁波,心头一时有些着急,忙定一定,想一想话,瞧见刘通要出去,忙喊住道:“刘兄弟且请留一留。”刘通奇怪,停下步子,萱娘这短短时间,已想出话来,请刘通坐下,款款的道:“刘兄弟要和李兄弟联姻,本是喜事,我们都是应当贺的。”

刘通点头,萱娘话锋一转:“却是刘二弟,你也知道,李兄弟在我家,生意全靠他支撑,我一个孤孀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去做生意,他这一走,我却再往哪里寻一个似他一般的人?”

刘通听了这话,也不禁思量,自己兄长,当时一团高兴,打听的白家已是另外订了亲,说昭儿定是自家媳妇了,也不忙修书,就让自己借着搬岳家去宁波的机会,直接带着定礼来了,却也不去想想,李成会不会应,况且,萱娘所说,也是实情,不由皱住眉头,手握成拳,在桌子上敲了起来。

小喜在旁听见这话,心里也有一动,听的玖哥退了婚,难道奶奶也想过,把昭儿求做自家儿媳?其实细一想起来,昭儿和玖哥,却也是好一对小夫妻,只是自己大伯要求昭儿为媳,这也是美事,自己不好说话的,也不说话。

一时厅上,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各自低头思量,气氛正在尴尬之时,小翠跑了进来,见主客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咳嗽一声:“奶奶,李爷来了。”

各怀心事的三人听了这话,都抬起头,萱娘下意识看眼刘通,对小翠道:“快请。”刘通到了此时,看眼萱娘,皱眉道:“三嫂,这事还是问问李兄的意思。”

李成却已来到厅上,各自见礼过,萱娘先开口道:“李兄弟,却是前几日问李兄弟的话,不知李兄弟能不能允?”李成今日,却似是有备而来,对萱娘拱一拱手:“三嫂,你也知道,我素来娇惯昭儿,这等婚姻大事,也不好不问她的意思,故此我问了问她,只是她女娃家脸皮薄,只说的一句,任凭爹做主就是,我却正好来问三嫂,女娃子家,这话是允还是不允?”

刘通听见这话,知道萱娘也和李家求过亲,心道,难怪哥哥说三嫂是水晶心肝人,心里的话,却是过了几个绕子才说出来,他咳嗽一声,也说道:“李兄,家兄却也问过你这话,却不知李兄的意思?”

李成倒忘了刘家也来问过亲事的事了,只是得了昭儿那句话,自然就似拿了利器一般,笑眯眯道:“方才刘兄也听到了,小女自有主张,故此还要去问问小女。”

这个,萱娘和刘通都愣住了,这要是只有一家求,昭儿说那话,自然是允了,只是这有两家求,再这般说,难道是两家都不要?小喜见场面又尴尬起来,起身笑道:“李爷,何不这般,我去问问昭儿,我却也带过她,想必她有那不好意思说的话,会对我说。”

第 45 章

小喜说完,见萱娘和刘通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小喜一笑,走到刘通身边,替他理一理衣领,嗔怪的说:“难不成你还怕我偏着娘家不成?”接着转头对萱娘道:“难道奶奶还怕我偏着夫家?”

刘通刚要说话,小喜已经止住道:“却是你们放一百个心,我那边都不偏向,定会好好问的。”说着就转身翩然而去,萱娘呆了半日,才赞道:“小喜嫁去这几年,越发历练出来了。”刘通只是笑笑。

萱娘用手撑住额头,细想一想,突然摇头笑道:“方才这事,想起煞好笑,我们三家,虽说异姓,却是似兄妹一般,怎今日却差点嚷起来了?”刘通也笑道:“只是儿女婚姻之事,却是大事,李兄慎重些也无妨,方才我却一直怕,怕李兄极了,一家不许,这才不好。”

李成似在想些什么,听了这话,方抬头笑道:“论起来,两个侄儿都是极好的,我怎会撇了这里,另寻别家,只恨我没有两个女儿。”萱娘听了这话,心已经放了下来,知道李成也是为难之举,想来不会撇了这两边的,凑趣道:“要真有两个女儿,只怕恨不得两个都娶回来。”说着叹道:“谁让李兄弟教出的女儿,这般出色,真是把我们英姐给比下去了。”

李成听的也有些得意,却还是摇着双手道:“三嫂家的侄女,却也不似一般闺阁女儿。”刘通见他们俩互相称赞,也笑道:“只是不知我家女儿长大后,可似这般?”萱娘说了半日,口有些干,端起茶来喝,喝了一口,放下道:“小喜这般出色的人,养出来的女儿,怎能不好?”

三人正说的热闹,小喜已经转回,脸上却是笑盈盈的,三人都住了口,瞧向她,刘通没等她开口,就端了杯茶给她,小喜接过,喝干了放下茶杯,用帕子蘸一蘸唇角,抬眼看三人都看着自己,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昭儿侄女,真是人大心大,全不似小时,问她什么,就一五一十说了。”

萱娘听了这话,眼神一溜,心里虽急,却还是款款的道:“好了,你先坐下慢慢说。”小喜坐下,先对刘通道:“我问了半日,她是这般说的,刘家照顾爹爹,实在是有大恩的。”听了这话,刘通脸上不由露出喜色,萱娘不由皱眉,昭儿怎的会这般说。

却听小喜话锋一转:“只是昭儿又说,三婶的恩,却是白骨生肉,雪中送炭,她虽小小年纪,没齿难忘的,肝脑涂地也难报的了恩的,本就有终身不嫁,服侍三婶的意愿。”说着小喜就住了口,刘通正听的入神,却见小喜不说了,问道:“完了?”

小喜点头:“完了。”刘通不由摸摸唇边的胡须,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萱娘已经满面喜色,走到李成身边,深深拜个万福道:“李兄弟,从此后要称一声亲家了。”李成也急忙站起拱手:“小女娇痴,自幼丧母,失于教训,还望亲家不嫌弃。”

刘通见他们两这般对话,问小喜道:“怎的,昭儿这话,却是应了?”小喜白他一眼:“你这傻子,怎么该聪明时,反糊涂起来?都愿终身侍奉了,不就是做儿媳吗?”刘通这才明白,却是细一想想,若没有萱娘在绝境时施以援手,李成父女,此时只怕已化为白骨,更难得的是,萱娘求亲之时,全没有挟恩求报,这样想来,反是自己兄弟二人小心眼了些。

忙上前对李成和萱娘施礼道:“小弟方才细细想了,三嫂对李家,有肉白骨之恩,却全不求报,实乃女中丈夫,令我辈须眉汗颜。”说着就深深揖下去,萱娘忙还礼不迭,笑道:“怎能说我不求回报,却是李兄弟走海路,不就是求回报了?”

刘通此时已直起身子,听了萱娘这话,笑道:“三嫂此言差矣,走海路难不成不是三嫂的本钱,况且三嫂处事公正,此般事情,我须眉男子也难做到,谁知一个裙钗辈,轻易为之,实在惭愧。”

萱娘还待再说,小喜笑道:“好了,这些赞来赞去的话,也少说些,还显得外道了,只是奶奶,此时都是晚饭时分了,还请奶奶赏我们一口饭吃,好各人收拾回家。”萱娘拍小喜一下:“你这丫头,却是越来越会说了。”

说着就唤小翠,让她去备饭,小翠应声答应道:“奶奶,却是英姐和昭儿,已经让厨房备好酒饭,抬出来就是了。”小喜不由赞道:“没想到连英姐都能想到这事了,真是时光如水。”萱娘今日接连得了许多喜讯,心怀大慰,唤玖哥兄弟出来陪着李成他们,自己和小喜就在里面饮酒。

席间不过就是叙些家常,英姐已经知道,李成亲口许下了昭儿的婚事,喜欢的不知道怎么似的,饭也不好好吃,只是不停和昭儿说:“妹妹,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我家人。”萱娘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乜着一双醉眼道:“英儿,日后要改了称呼,叫大嫂,什么妹妹?”英姐只是嘻嘻笑,昭儿面色红红的,自坐在酒席那,就没有说话,此时听见婆婆这般说,头就垂的更低。

萱娘见她小女儿娇态必露,想到昭儿既应了,想必对玖哥也是满意的,心里越发高兴,不由觉得小杯喝酒不爽利,命换大杯来,连喝了几大杯,却是双腮喝的似胭脂一般,小喜虽也替她欢喜,却从没见她喝的这般多,忙劝住了,又唤人沏了浓茶来给她醒酒,萱娘还摇手道:“不防的,人逢喜事,自然就高兴。”

说着叹气:“虽说和他,夫妻情分只是淡淡的,终究他给我留了两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女儿,却也勾了。”说着不由滴了两滴泪下来,小喜跟在她身边日子长,知道萱娘想起以前在大宅时受的委屈,却有一多半和叔洛有关,心里暗想,虽说寡妇日子艰难,要真似三爷那般的丈夫,还不如没有,只是这样的话,也不好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说出来,安慰了萱娘几句,萱娘却也知道自己失态,擦一擦泪,又重新说话。

一时刘通酒已够了,况且夜色已深,就进来辞了萱娘,带着小喜回去,萱娘虽留了几留,只是今日自己酒多了点,也只是虚留,命玖哥兄弟送他们出去,自己就扶了小翠回房。

走到二门时候,却见李成站在门口,正在和昭儿说话,瞧见萱娘过来,李成退后一步,萱娘停下脚步,对李成笑道:“昭儿聪明伶俐,全是亲家教导有方。”李成正欲答话,却见萱娘两腮红的似胭脂一般,想是多了几杯酒,眼神有些迷离,素来梳的很整齐的鬓发,此时却有几缕垂下来,飘在耳边,李成虽是个正人君子,却是从没见过一向一丝不苟的萱娘,却也有这般风情,不由多看了两眼。

却正见到萱娘侧了头,在和昭儿说话,一段雪般的脖颈露在外面,今夜恰又是满月,看的分外真切,萱娘和昭儿说完话,抬起头来,见到李成直盯住自己,忙把头发理一理,对他笑道:“亲家,却也晚了,还请早些歇息去。”

李成面不由红一红,心里暗骂自己,那有直盯住妇人看的理,想是今日心情舒畅,酒多喝了几杯,看来酒惹祸,确是如此,日后当戒酒为要,忙和萱娘拱手,自己下去,萱娘拉了昭儿的手,要进二门来,却想起一事,笑问她道:“怎么你爹爹,也无续弦之念?”

昭儿低头道:“却是爹爹说,世间继母多狠毒,常有为了亲生孩儿,害死前房子女的,况且爹爹常出门的,自然不放心续个不好的来。”萱娘听了这话,摸摸昭儿的头:“这也是你爹爹一点爱女之心。”

昭儿应是,此时玖哥兄弟,打闹着从外面进来,见了母亲,忙停住脚步,给她施礼,昭儿见了玖哥,面不由又红了,玖哥面上虽是镇静,却有一片红色在耳边染起,留哥施完礼起身,用胳膊拐一下玖哥,挤着眼睛笑道:“嫂子也该受个礼。”说着深深一揖,昭儿羞的用袖子掩住面,就奔入房中,留哥依旧笑嘻嘻对玖哥道:“哥哥,嫂子跑了,你怎的不追。”

玖哥拉了他一下,还没说话,却被萱娘喝道:“好了,难道你也喝多了酒,混说起来,还不快各自回去睡觉。”留哥见娘发话,忙吐吐舌头,重又行礼,和玖哥去了,小翠扶住萱娘,笑道:“奶奶,哥儿们都长大了。”

萱娘点头,轻轻叹气:“长大了。”

次日萱娘派人找工匠来,要在书房一侧,重新盖一所院子,将玖哥兄弟搬到那边去住,王大带了工匠忙乱了几日,量了尺寸,定了式样,又带着来回萱娘,却有人报:“奶奶,刘爷来了。”萱娘还当是刘普,笑道:“定是来辞行的。”

说着遣下工匠,坐正身子,方说的一个请字,就听见刘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嫂,你却给了兄弟一鼻子灰。”说着刘普就出现在门口,萱娘忙命人看座上茶,都坐下了才道:“却不是我从中抢,只是昭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也舍不得她嫁到外面去,原先是我家两个儿子,都定过亲,我还一直说可惜,谁知天凑巧,这才求了她。”

刘普摇手道:“三嫂,弟此番来,并不是来问罪的,只是弟左右思量,这昭儿没有了,那三嫂总要赔我一个人才好。”萱娘不由捂口轻笑:“我家三个孩子,全定了亲,却不知要求谁去?”

刘普搓搓手,呵呵一笑:“三嫂,说来也怪,三嫂调理出来的丫鬟,一个比一个能干,此次所求,却是小翠姑娘。”

孙家

萱娘还是不理,问过了留哥,知道今日孙老爷方一断气,孙奶奶命人去报丧,哭哭啼啼,指挥着下人布置灵堂,谁知这群人突然就闯进来,说孙老爷没个儿子,出殡不像,非要把一个十岁的孩子过继给孙老爷。

大凡女子都是偏心自己所生,孙奶奶自然也不例外,皱眉道:“休说现还有个妾,怀着四个月的肚子,若生的个儿子,也不算没后,再者人家没儿子的,女儿招夫进门,也是常事,怎的非要过继个儿子过来,别人身上的肉,也贴不到自己身上,不可不可。”

摇头不允,那几个人,本就打着主意,孙奶奶应了最好,孙奶奶若不应,就硬做也要做的,把她们母女赶出,占了房子,那些细软自然是不让她们带的,就算有几亩田地,也有的是法子弄过来,就算孙奶奶不服,去报官,这却是孙家族内自己的事,官家也少管的。

领头的听孙奶奶说完,笑道:“二嫂这话说的,小嫂子肚里的孩子,不过是一点血泡,男女都不知,况且世人生孩子,总有生不下来的,生下又死的,指望那一点血泡,还不如指望我们给二嫂挑的孩子,再者这孩子过继给二哥,自然是认二嫂为母,小嫂子就算生下个儿子,也是长幼有序,碍不着甚么事。”

孙奶奶被这一番无理的话,气的手直发抖,说不出话来,领头的见状,笑道:“二嫂,俗话说的,有夫从夫,无夫从子,二嫂现在夫子都无,自然我们这些做叔伯的话也要听了。”说着就要让那个孩子过来给孙奶奶磕头叫娘,孙奶奶怎么能依,那孩子的娘,见孙奶奶全不依从,发起暴躁来,偏巧这时留哥又出来,那人知道留哥是孙家女婿,又想起孙奶奶方才所说,女儿也可招夫,上前就抓住留哥,恨道:“定是二嫂要把家私抵盗给这小子去,三叔休要再和她说,把那两个赔钱货都赶了出去,由她们自去,这里的房子,自然就是我家儿子在这住。”

留哥正不明所以,那婆娘又对地下站着的下人们道:“还不快来见过你们小主人?”说着放开留哥,把自己儿子往前面一推,孙奶奶做主母时日长了,况且素日见这些族里的,都对自己低眉顺眼,还当是原先一般,也顾不得那领头的在说些甚,推开那婆娘,就是一掌,喝道:“这还有没有规矩,怎的不分上下。”

那婆娘是山野村妇,岂是孙奶奶这等女子能招惹的,被打了一掌,顺势就躺了下去,哭闹道:“打杀人了,打杀人了。”随他们来的那些人,正愁没有机会下手,借着这个机会,齐声道:“二嫂,你太不成样了。”

有几个就发声喊:“二嫂不成样,我们索性把这些东西都拿了,省的二嫂给人。”有了这句,女人们都卷起袖子,桌上的花瓶,茶壶,刚拿出来的尚未挂好的白布,都被这些人你抢我夺,搜刮一空,留哥见自己岳家被抢,要去阻拦,反被人架住,身上挨了几拳。

孙家那两个女儿,本在后房陪着那妾,听的丫鬟来说,族里的来打抢,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许多,姐妹急急出来,方到了前面,就被几个婆娘拉住,扯簪环,脱衣服,大女儿头上人家来下定的镶宝簪,二女儿耳边陈家送来的红宝石耳环,全都被扯了下来,所幸是冬天,穿的也厚,不过就是被扯去了两件外袍。

两个女儿,都是没经过甚么事的,又见娘也被他们揉搓,早吓得泪滚,母女三人抱住哭泣,萱娘听完缘由,摸摸儿子脸上的伤痕,安慰他几句,那汉子见他们母子,只是自己絮絮说个不停,全不来理自己,上前继续道:“陈寡妇,说也说了这么久了,还不带你儿子快些走,我们这里自说自家族里的事。”

说着就当萱娘是平日玩笑惯了的村妇一般,就要伸手欲去拍她的肩,萱娘皱眉,闪开,领头模样的见萱娘全不似孙奶奶般,肚里思量了下,上前拱手道:“陈亲家,虽说女婿是半子,论理贵公子也不是外人,不过这论到亲疏,贵公子就要远了些,亲家即是来吊唁的,却请孝子来谢礼。”

说着就招呼那个十岁的孩子过来,却不见他上前,细看一看,那孩子却是拿了果子吃了,吃饱后正坐在椅子上,身子蜷成个团,睡的正香,领头的不由皱眉,那孩子的娘方才哭的累了,东西也抢了不少,自萱娘进来后,正在歇息,此时听的领头的这样说,一把把那孩子抓下来,手就打到他脸上:“你这不成材的,除了吃,就知道睡,连财主都不会做。”

孩子被打,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萱娘见她举动,看向领头的:“不知这位怎么称呼?”领头的还做个斯文样子,拱手道:“陈亲家,我行三,却是怡姐的三叔。”萱娘身子轻轻一弯,道个万福:“原来是陈三叔,三叔,论理这事,本是孙家家事,我不该插手。”

孙三听的这句,心道,人都说陈寡妇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却听萱娘话锋一转:“不过这立嗣却是大事,总也要请族里的长辈们公议了,上了族谱,才算完了,况且孙亲家方咽了气,为丧礼上好看,请个近支的侄子来也是常事,等丧事过了,再从容挑选立嗣,方合规矩,这等匆忙的来了,第一浪费了三叔的好意,第二言语上有了不合,也让外人看着不像,这等浅见,不知说的可对?”

孙三没料到萱娘嘴头这等厉害,本打的主意是先发致人,这边强让孙奶奶应了,等众人来吊唁时,也自然都承认了,沉吟了会,那孩子的娘见孩子不哭了,扯着孩子过来,搡着让他跪下,嘴里道:“放的甚么屁,立谁为嗣,本就是族里的人说了算,怎的一个外人,就在这指手画脚。”

萱娘也不恼,微微转身,对那婆娘道:“这位嫂子,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去,私下立嗣,族里长辈不承认,不上族谱的,多了去了,嫂子若今日硬做了,到时等到长辈们不认,岂不更不美?”

这个,那婆娘瞧眼萱娘,又看眼孙三,自己当时却只被孙三一篇话打动,说儿子过继了去,就是个大财主,吃香喝辣,穿绸着缎,一辈子快活,却没想这么多,等到挨了一巴掌,索性放赖,听萱娘说了这番话,肚里不由想到,孙三却没说族长有没有应,到时族长若真的没应,自己岂不成了别人的笑话?

萱娘款款又道:“三叔,今日孙亲家西去,你们来帮忙,本是美意,却没说的明白,闹的人都看笑话,这样不成。”这话却是给孙三台阶下,孙三用手摸着脸上的一颗痣,肚里在想,陈家势大,听说和城里的知府大人也素有往来,到时若真要为了立嗣一事告上公堂,自家也没甚成算,有些恼自己只想其一,不想其二,孙奶奶娘家没势力,她的二女婿家却是有势力的。

再看眼自己带来的人,见女人怀里都揣的鼓鼓的,心里懊恼,本想来赚点钱的,谁知反让他们打了偏手,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道:“本是至亲,帮忙本是应当的。”萱娘一笑:“忙帮的差不多了,有劳了,还请各自回去。”

孙奶奶此时已经出来,听了半响,不由佩服萱娘嘴头厉害,听了萱娘这句,也上前道:“各位叔伯兄弟,来的有劳了,等会我让管家前去致谢。”那些人瞧孙三已是应了,各人却也捞了些好处,也三三两两回去,那婆娘牵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儿子,一路数落着回去。

等他们走了,萱娘才长出一口气,孙奶奶含着眼泪上前道:“今日还多亏亲家,不然真不好收场。”萱娘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背:“不防的,这些人不过就是想捞些好处,却也有他怕的。”

孙奶奶感激的去握住她的手,见萱娘的手心全是汗,鼻子又是一酸,萱娘怎不知自己方才面上沉静,心里还是怕的,毕竟他们人多,若真要发起狠性,自己也是没法,却没说破,那些下人这时才有各自忙碌起来,布置灵堂。

管家四处搜检一检,对孙奶奶道:“奶奶,所幸只有这间厅里的东西被拿走了,其它地方的,都还保住。”孙奶奶不由鼻中又是一酸,对管家道:“你去备上几两银子,拿上几匹尺头,去五叔公家里,请他来主持丧事。”

说着那泪就掉了下来,萱娘叹气,却还是拍着她的背,却又想起一事,叫住管家道:“那个孙三家里,也备上一份礼去。”管家一愣,看向孙奶奶,孙奶奶点头,对萱娘道:“亲家,让你看笑话了。”

说着就心疼,想起自己的丈夫,哭了出来:“我的人,你怎的去的那么快。”萱娘听她哭的这般厉害,却也自己感伤,不由也陪着垂了几滴泪,孙家的两个女儿,去后面换好衣服,这时方出来给萱娘磕头,听见娘哭的这般哀痛,也跟着哭了出来。

正哭的兴,丫鬟却来报:“奶奶,王亲家奶奶来了。”孙奶奶听的是大女儿家的婆婆来了,起身出去迎,刚下了厅,就看见王奶奶扶住个小丫鬟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男子,仔细一瞧,却是王家的儿子,留哥的连襟王大郎。

乱局

王奶奶见了孙奶奶,不曾开口,脸上的泪就落了下来,抬眼又瞧见萱娘,只说的一句:“陈亲家,想不到今日我们三个,竟是一般。”就别过脸去,用帕子捂住脸,萱娘方才滴的几滴泪,此时不由又要往下落,王大郎本想安慰母亲几句,却是这里全是女人,也不好上前,只是垂手侍立。

王奶奶先忍住了,回身道:“本是来安慰孙亲家的,怎的反惹的她哭泣,倒是我的不是了。”孙奶奶也忍了泪,请她们进厅里,三人你推我让,到了厅里又是好一阵行礼,这才坐下,留哥和王大郎又各自行礼,孙家两个女儿见各自的女婿都在,又躲进后面去了。

王奶奶坐下,说了几句,见孙家厅内的灵堂布置好了,再细瞧瞧,也没甚和往日不一样的,不由小声问道:“亲家,我们是至亲,有句话问问,方才我来的路上,却听的有人来你家打抢,唬的我和你女婿,急急赶来,谁知到了门口,却似往常一般,难道是他人传错话了?”

孙奶奶见王奶奶问,泪不由落下来,略略说了几句,落后又拉着萱娘的手道:“亏的陈亲家恰好赶到,不然也无法收拾。”王奶奶叹了几声,泪眼婆娑的说:“当年只听的陈亲家在陈家分家当日,不理陈家二位大伯的好意,执意分家单过,当日我们听说了,还背地里怨陈亲家不通情理,谁知过的几年,我家爷去了,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说着那泪落的更凶,萱娘也陪着掉了几滴泪,孙奶奶触动心思,想起那许多事情,妾虽怀着身子,却不知是男是女,若再生下个女儿,必要立嗣,自己一个孤孀,到时只怕连两个女儿的嫁妆和自己的养老钱都守不住,心里越发苦痛起来。

这时丫鬟进来,快步走到孙奶奶跟前:“奶奶,五太爷来了。”孙奶奶收收泪,出去迎接,王奶奶和萱娘见这边有长辈过来,再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欲告辞,孙奶奶忙拉了她们的手道:“二位亲家,还有事要请教,天色晚了,就在这里歇,也不防的。”

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也就点头,两人来到后面,院子里一张石桌坐下,此时才见几个婆子,手里拿着衣服等东西,想必是进房去入殓,王奶奶不由皱眉,有个带头的,见两位亲家奶奶都在,上前行个礼,叹气说:“小人从下生到现在,几十年了,还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那些人闯进来时,还拦住我家奶奶,不许她命人给老爷装裹,非要现时立定了嗣才成,实在是。”

说着不住摇头,王奶奶皱眉不止,萱娘心中似被火烧一般,自己是个刚强妇人,守寡这许多时,外有王大管家,内有小翠他们帮衬,都还被人说成甚么样,孙奶奶自成了亲,就在外面这十多年,虽说回来这几个月,家人却大多是新收的,就算有几个人手,终究强龙难压过地头蛇去,不由叹气。

转脸去看王奶奶,见她脸上神色,想必也是和自己一般想法,不由伸手去拉住她的手,王奶奶定一定,这时孙家的丫鬟送上茶果,王奶奶接了茶在手,对萱娘笑道:“亲家,却有一事,想求亲家一个肯字?”

萱娘忙碌了这些时候,不由有些倦了,用手支着头,笑看着王奶奶道:“亲家有甚话就说,能应的我一定应。”王奶奶身子前倾,又思量了一下,开口道:“亲家,你是个能干妇人,不逊男子,想来你女儿也是能干的,我自先夫弃世,家务繁重,支持不来,大媳妇虽说是个温柔人,只是亲家也深知,才干有些不足,故此想恬着脸,求亲家的女儿为我家二郎的妻子,做个亲上加亲,如何?”

萱娘听了这话,心里思量起来,王家也是大族,王奶奶平日也很和气,自从三年前守了寡,和自己两个儿子过活,田地东一亩,西两亩,也被人弄去一些,她虽比孙奶奶能干些,却也渐渐有些把家业守不住的光景,喜的王家的叔伯们,敬她是个节妇,还能帮忙些须,不然更是艰难。

王二郎今年却也十四了,只是父亲的服没满,一直没寻的妻子,前些日子还听的寻亲,怎的把主意打到昭儿身上,不由皱了眉,只是不语。王奶奶见萱娘皱眉,索性把实话说了出来:“亲家,我素日寻媳妇,不过是要她温柔些,谁知今日见了孙亲家这般,倒让我冷丁想起了,家里还是要有个能干妇人撑了,这才能兴旺,大媳妇的娘是这般,只怕。”

萱娘听她话说到这份上,却也见过王二郎,是个清俊的哥儿,人也是礼貌知事的,王奶奶教子却也有方,并不肯似别人般,说儿子没了爹,就娇惯他,两家也算知根知底的,笑道:“亲家话既然这等说,只怕小女娇痴,不堪为配。”

王奶奶见她话里,已有些应了的意思,笑道:“亲家怎能这般说,论起来,两边却也差不了多少,若说家事。”王奶奶顿一顿,脸色有些红:“亲家能干,这么几年,家事是腾腾的长,倒是你不嫌弃,也就罢了,我怎好再嫌弃。”

萱娘见王奶奶是实心实意,并不有丝毫的隐瞒,笑道:“姻缘本是天注定,今日的事,却也真是巧。”王奶奶见她这般说,连连点头,两人又说些旁的,不过是派谁去说媒,甚时候下定这些事情。

两人攀谈的热闹,才见孙奶奶来到,此时孙奶奶面上虽依旧有泪痕,却镇定许多,两人忙起身,孙奶奶也不坐下,道:“劳烦两位亲家了,却是我娘家哥哥要到明日才能赶来,还请两位亲家在这里帮忙,等明日再走。”

这个,萱娘和王奶奶又看一眼,好像礼上有不合之处,孙奶奶见状,叹道:“我虽说嫁到孙家几十年,却是在外面的日子长,和那些妯娌也不很亲热,娘家在的又远,至快也要明日,若当时家中,有个能干人在,也不会有人这般发难。”说着那泪又似断线珠子般落下来,萱娘和王奶奶忙搀她坐下。

孙奶奶挂了两道泪,抬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两位亲家这些事都是经过的,就请帮我在这里料理,也不枉亲戚一场。”说着就要起身跪下,萱娘和王奶奶忙扶住她,到这种地步,自然应了。

又劝解她几句,婆子从房里出来,垂手道:“奶奶,老爷已经装裹好了,却是甚时候入殓。”孙奶奶听了这样说,又是悲从中来,推开萱娘她们,就进房去看,萱娘她们却不好进房,只是站在外面,听见孙***哭声从里面传出来,萱娘不由叹气,王奶奶早已泪流满面,萱娘上前拍拍她的肩,王奶奶用帕子捂住嘴,半天才拿下来,对萱娘道:“失态了。”

萱娘瞧见她们都这般苦痛,孙奶奶罢了,王奶奶却已守寡三年,还是一想起王老爷就泪流,不由也想起叔洛,和他十年夫妻,却也不过平淡如水,那些戏文里唱的花前月下,恩爱情浓,却似和自己无缘般,为他生儿育女,纳妾理家,当时人人夸自己贤惠,却是若真对他有半点挂牵,怎会容的人分人恩爱?

萱娘正在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哭声:“老爷,你怎的就抛下奴去了。”转身望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女子,穿了一身的素,肚子微微隆起,身后除了一个丫鬟,却还有孙家大女儿,王家的儿媳,紧紧跟在后面,急的没法:“姨娘,你要牵挂自己身子,休再哭了。”想来这就是孙老爷那个怀孕的妾了。

孙妾怎听她的,早一步一哭的进去房里,孙家大女儿见了自己婆婆在这里,面上羞红,却还是行个礼,跟着孙妾进房去,王奶奶走了两步,却不好进去,和萱娘重又坐下,刚过了一时,就听见房里传出丫鬟的惊叫声:“姨娘,你怎的了。”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孙奶奶近似暴跳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你这丫头,让你看着姨娘,怎的让她出来了。”接着孙奶奶又哭了:“天啊,你把我也收了吧,老爷,我对不起你啊。”萱娘和王奶奶听到这里,觉得定是有事发生,见丫鬟忙的出来,奔走去取东西,这时再不问问,也是不像,两人点个头,掀开帘子进去。

却是孙老爷的尸身已经装裹好了,停放在一张太师椅上,想来是要抬出去入殓,孙妾却晕在一边,裙子处有血渗出,那些鲜血,看在萱娘眼里,触目惊心,王奶奶啊了一声,房里人不少,却只见她们跑来跑去,不知在做甚么。

孙奶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孙家女儿手捂住脸,那巴掌应该是她挨的,王奶奶急步走到孙奶奶身边,劝道:“亲家,快些把姨娘扶到床上,请个稳婆来是正经。”孙奶奶茫然应了,萱娘急忙挽起袖子,招呼几个婆子来,把孙妾扶到床上,又命她们去烧些开水,拿药来,孙家女儿见状,也放下手,上前帮忙,萱娘见她脸上还有些委屈,拉她一下,小声说:“你娘是急怒攻心,快别这般。”

孙家女儿这才含着眼泪点头,稳婆也已请到,洗了手,往孙妾肚子上摸摸,产门里面看看,孙妾此时身下,早有一团血肉掉出,稳婆摇头叹气:“还是个哥儿。”孙奶奶似天塌了一般,又大哭起来,稳婆遇上这样事情,却也不知怎么安慰主家,萱娘从袖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打发了稳婆,稳婆也不计较多少,留下一包药,告辞出去。

孙奶奶此时这哭,却比哭孙老爷更甚,捶xiōng顿足,似要把自己身子替那孩子去了一般,王奶奶在旁劝解,萱娘见下人们都垂手不敢上前,扶住孙***身子道:“亲家且请收一收伤悲,还要商量不是?”

悲凉

孙奶奶听了她的话,擦擦泪,刚欲张口说话,那泪又掉落下来,王奶奶见了,也跟着掉泪,萱娘心里酸了一下,却见天色渐渐晚了,孙老爷的尸身还在那里,未曾入殓,这再哭下去,没人主持,也是不像。

又款款的道:“亲家,我却也知你心里哀痛,只是一来这亲家老爷的尸身还在这里放着,二来这姨娘的事情,也要计较,三来。”萱娘不忍再说,三来,这孙家族里是怎么回事,又要重新应对。

孙奶奶强忍酸楚,起身道:“亲家想的妥当,只是我此时心乱如麻,怎么应对,都想不出来。”王奶奶叹气,上前道:“亲家,都是经过的,先找了yīn阳生来,选了时辰,把亲家老爷的尸身入殓了,再来调理姨娘,后再想法应对,甚事都先把丧事办了再说。”

孙奶奶点头,含泪叫过下人,让他们各自去忙碌,这主人发了话,下人们自然也就去行了,王奶奶和萱娘也帮着料理,棺材却是早已备好,几个家人抬了进来,照了请来的yīn阳生说的,忙;了半夜,才把孙老爷的尸身收进棺材,孙老爷头枕了一袋米,嘴里含了一颗红宝石,左手握了一卷金刚经,面色却也安详,头边放了两锭金子,脚边放了两锭银子,萱娘她们扶过孙奶奶让她看,孙奶奶见孙老爷恰似生时,那泪又哗哗的流。

众人齐声举哀,哭声震天,才哭的几声,就听见传来女子的嘤嘤哭泣,却是孙妾被孙家两个女儿扶住,满脸是泪,孙奶奶见了她,又想起那个流了的男胎,更是悲伤加悲,拍着孙老爷的棺材就哭喊道:“你走了,也要睁开眼瞧瞧,我们这受的什么罪啊,你怎么就不保佑那个孩子。”

孙家大女儿忍不住,扑了跪到孙***身边:“娘,却是女儿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孙奶奶转身看着女儿,语带悲伤:“儿,当了你婆婆在这,我怎好打她家的人?”孙家女儿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她怀里就哭起来了:“娘难道不要女儿了吗?”

孙妾这时已到了孙奶奶身边,跪在旁边抚棺大哭:“奶奶,也怨不得兰姐,是奴命苦。”边哭边诉,怡姐也冲到棺材旁边跪下,只是哭的苦痛,主人在哭,下人们自然也不甘落后,方才本是装样子的几个,也纷纷揉一揉眼,弄的两眼红通通的,张着大嘴,大哭起来。

倒反是萱娘和王奶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按常情,总要陪着哭几声,但眼看着天快亮了,这甚事没做,只哭了一夜,等到天一亮,吊丧的人更是多了,那时甚都没准备,岂不慌乱?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点一点头,两人一边一个,对孙奶奶百般劝解,孙奶奶只是哭的兴,也听不进去,主母哭的没完没了,其他人自然也要跟着哭。

萱娘见状,牙一咬:“亲家,我说句不当说的话,你心中哀痛是有的,只是亲家,眼前除了丧事,家里的事还要你主持,难不成亲家还要见白日之事重行?”孙奶奶听了最后一句,一个激灵爬起来,想起白日五太爷说的,叫自己静待几月,等到妾生下孩子,是男是女,再行筹划,族中之人,自然有他弹压。

现时妾已经流产,自己的指望也没了,却实在不知怎么行,转头又瞧瞧两个女儿,却是她们的婆婆也在这里,想一下,却只有这条路可行了,牙一咬,索性对萱娘和王奶奶道:“两位亲家,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我自然也是没了指望,两位亲家若想帮忙,就请趁着热丧,把两个女儿都接了去。”

说到这里,孙奶奶已经是鼻涕眼泪齐流了,王奶奶半日才说的一句:“亲家,虽有这样的例,娶荒亲在我们这样人家,总是不体面。”孙奶奶抹一抹泪,平日掌家娘子的威风又重新现出一些:“都这时候了,什么体面不体面,趁现在,想来还能有些嫁妆,若真等到三年后。”

说着就捂住嘴,不忍再说,萱娘也鼻子一酸,把自己儿媳拉了过来,见她孩子气十足的脸上,依然懵懂,不由替她理理乱发,对孙奶奶道:“亲家,我定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现时还小,先接过去,等她女婿满了十六,再来圆房。”

王奶奶见萱娘应了,细一想想,娶荒亲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况且自己儿子,已经十九了,若再等三年,到时二十多岁还没娶媳妇,也不好支撑的门户,再则娶荒亲所花不多,也省了一笔钱财,上前拉住自家儿媳,脸却向着孙奶奶:“亲家,只是委屈了她。”

孙***泪,今日就从没干过,此时心中酸涩,却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拉着两个亲家的手,闭闭眼:“受一时委屈,总好过平白受人的折辱。”兰姐听了娘的话,那泪本就是流个不止的,此时却又添上一层苦痛。

下人们听了孙***这番调停,内里有几个各打主意的,萱娘冷眼看去,见下人们虽一个个垂手侍立,却只怕各有各的盘算,不然若真有一个似王大的,白日也不会闹到要自己出面,只是听孙奶奶方才话语,已是心如死灰般,想必她也不愿再理这些事,过了丧事,应当就会料理了,自己也不好再开口说。

此时却听见有丫鬟惊呼,原来孙妾今日苦痛两场,又逢丧子之痛,本就强撑着出来,这样大哭一场后,又晕了过去,孙奶奶瞧见她,心中叹一叹气,吩咐丫鬟把她扶进去好生照料,孙奶奶心中,此时已经一片清明,自己的两个女儿,有了着落,自己当娘的心,也就定下来了,剩下的只是把丧事料理清楚,孙家族里,该有甚么说话,到时由他去,就算田产全无,自己手里的细软,也过的一世。

心里这样想了,就觉得肚皮咕噜噜叫起来,原来人心里有事时,却也会不饥不渴,此时事情盘算清楚了,心内空了,自然也就饥渴起来,自己的肚子饥了,嘴里干了,孙奶奶这才想到,从孙老爷的事情出了,全家上下却是粒米未沾牙的,想必两位亲家也没吃东西,面不由红一红,吩咐下人去煮些粥来让大家垫垫肚子。

萱娘却是肚中早就饥了,只是主家不说,自己也不好开的口的,况且孙奶奶既吩咐人做吃的,想来心里已有了打算,孙奶奶理理头发,请她们两坐下道:“反劳烦两位亲家忙碌一夜。”萱娘和王奶奶也只是陪笑,孙奶奶又吩咐上茶,却是早没了开水,还要现烧,王奶奶忙说几声不消的,却细看看周围,不见自家儿子,抬手唤过个下人,问可见到王大郎,下人手垂的笔直:“亲家奶奶,两位姑爷却都在外面等候,一步也没离开。”

孙奶奶听了,嗔怪下人道:“我们自家人却罢了,怎的让两位姑爷也没去歇息,还不快请他们去歇着。”下人应了,开门出去,转身却带着他们两连襟进来,留哥睡眼惺忪,想是在外面盹着一觉,王大郎显得清明些,却也是忍不住的呵欠,各自给岳母母亲行了礼,又去灵前上了香,磕了头,两人也就站立一旁。

此时粥却已经煮好,虽只是白米粥,一家上下却都饿了,也不须让一让,各自拿碗盛了粥就吃,吃完粥,天色却已明了,萱娘见这般,笑道:“亲家,却也不消去歇息,瞧还有甚事,能帮忙的就帮。”

孙奶奶喝了两碗粥,肚子里有了东西,心思就更明一些,拿过帕子擦擦嘴,对萱娘道:“今日我娘家哥哥就来了,剩下的就是些接了吊丧的人的事情,正日子却在七天后,两位亲家劳烦一夜,还请先回家歇息,女婿留下就可。”

萱娘见孙奶奶此时说话做事,都似平常一般,想来也不会再出甚事,自己也疲倦异常,况且再待下去,怕孙家族里又有人说些甚么,转头看眼王奶奶,见她脸上神色,想也和自己想的一般,又说了几句,下人来收了碗筷,萱娘和王奶奶叫过各自儿子,让他们好生在此尽半子之责,就要告辞。

孙奶奶一手牵住一个,对她们道:“且请进内室一叙。”接着示意两个女儿也跟着来,萱娘想孙奶奶定是要交给她们一些东西,随她来到上房,孙奶奶把门关紧,开箱子取出一些东西,却是几张地契,一些细软,孙奶奶把东西往她们两面前推推:“两位亲家,虽说是娶荒亲,论起来不给嫁妆也是当的,况且说句不怕笑话的话,这族里这等情形,也容不得我备好嫁妆送她们出去了。”

萱娘和王奶奶忙又劝她,孙奶奶挥挥手:“只是我家女儿,做了富家女儿,难不成就真的只送一个光身人过去,这里有四百亩地契,几件首饰,地契是我当日攒下的私房,族里却没人知道的,这几件首饰,虽则不多,却两个女儿各自分分,也当做娘的一片心。”

兰姐怡姐听的孙奶奶这般说,双双跪到她面前,只是痛哭不止,孙奶奶摸着她们两的头,叹道:“做了女儿,总是要出门子的,你们俩的婆婆,却都是善心人,定不会亏待的,总好过在这族里,听那些人讥讽。”

说着起身,把四百亩地契交给萱娘和王奶奶各两百亩,那一匣子首饰,分做两半,孙奶奶见她们收了,叹道:“兰姐的嫁妆,却也是备的久了,想必到时还能拿出去,只是怡姐。”说着拍拍她的手:“娘委屈你了。”怡姐虽一脸孩子气,却也知道娘说这话的意思,却似被人堵住嗓子一般,只是哭泣,话却说不出来。

萱娘和王奶奶各自收了东西,又劝了她们母女,这才出门,此时宅中各处,都挂了白幡,灯笼也尽换了白的,下人们挂了孝,穿梭其中,瞧来还算兴旺,萱娘却似乎品出一丝悲凉和败落,唤了小翠和从人,在码头处别了王奶奶,各自上船归去。

第 41 章

萱娘上了船,觉得疲倦,靠在舱内,闭目养神,小翠终是年轻,见萱娘这里不要她伺候了,就出去外面,一路瞧风景去了,萱娘正在朦胧中,听见小翠掀帘子进来,轻声对自己道:“奶奶,遇见林家的船了,林奶奶请你过去。”

林家,萱娘不由皱眉,这林家自退了亲,却也没甚来往了,不过遇到了总也要打声招呼,不过下人们出面即可,这在船上,怎么也?小翠见萱娘皱眉,不由道:“奶奶想是事忙忘了,林奶奶是亲家老爷的堂姐,算来还是亲戚。”

萱娘这才想起,林奶奶孙氏,却是孙老爷没出五服的堂姐,心里微微一动,忙理一理簪环,扶住小翠的手出了舱门,林奶奶扶住个丫鬟已经站在船头,身后还跟着个素衣少女,萱娘细一看,却是林***长女,玖哥原先的未婚妻子,她虽低着头,却也能看出她眉眼生的很好看,身姿婀娜,和五年前见的那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全不一样,又加上穿的是素色衣服,站在船头,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心里不由叹气,怎的这么好的个姑娘,却和自家没有缘分,却也没说出来,和林奶奶互道了万福,笑道:“林奶奶却是去孙家?”两边的船夫,见她们要说话,早把船帮到一边停起来了,林奶奶微微一笑:“还请过船一叙。”

萱娘点头,船夫忙搭上跳板,萱娘在小翠的搀扶下过了林家的船。在舱内又重新见礼,丫鬟送上茶来,林家女儿这才给萱娘见礼,萱娘透过茶碗上方,细细打量着她,此时见的越发明了,却是好一个温柔女儿,举止大方,不带小家子气,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摘下一只戒指,装了递给她道:“却是行路匆忙,没备东西,休嫌我怠慢。”

林家女儿推辞了几句,也就收了,这才下去,林奶奶和萱娘叙了几句寒温,萱娘笑道:“还不曾恭喜过林奶奶。”林奶奶沉吟一下,笑道:“陈奶奶果然是个大方人,昨日陈奶奶在舍弟家中,仗义执言,倒羞杀我了。”

萱娘不由一怔,这昨日的事情,怎的就传到林奶奶耳里去了,只是别人夸着,也要谦虚几句,顺势说道:“和孙亲家也是至亲,遇见不平,旁的不成,说几句话总是成的,只是林奶奶此次回去,想必也会帮着孙亲家。”

这个,林奶奶不由怔住了,遇到萱娘的船,不过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女儿重又寻的一门好亲事,谁知萱娘全不勾搭,只得谢了萱娘,谁知萱娘竟又来这一句,不应吧,自己虽是孙家嫁出去的女儿,自己的爹在孙家也有声望,昨日听的娘家人来,除报丧外,还说自己的爹事后才知道孙三他们去孙老爷家大闹,气的胡子都要抖光,当时就要把孙三找来,训诫一番,却是被自己哥哥拦住,说那些泼皮般的人物,还是不招的好。

若应下了,这出了阁的女儿,去管娘家的事情,实在也是与理不合,故此沉吟起来,却忘了说话,萱娘见状,起身做辞道:“林奶奶,天色不早了,我们却还是要各自赶路,奶奶却是孙家的女儿,说的话远比我们外人强。”

林奶奶见萱娘这般说,自然不好再推辞,也起身笑道:“既在途中,我也不留了,只是帮一句,能不能顶用,就要看了。”萱娘见她应了,心大安了:“素日却也知道,林奶奶是最看不得人受欺了,今日一说,果然如此。”

林奶奶把萱娘送到船头,直等到萱娘过了那边船,这才各自开船,萱娘从窗子往外看时,正遇见林家女儿也推窗出来看风景,此时想来是离了母亲的眼,女孩儿正托着腮,定定望着四周发愣,萱娘推窗时候,正好遇上她的眼,林家女儿见萱娘对她微笑,稍吐一吐舌,正要关窗,却觉不妥,轻轻道个万福,关上窗时,船也各自散开了。

萱娘见女子吐舌头时,不觉间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细算一算,过了年才满十五,虽然外面大方,内里却是个孩子,不由叹气,也不知道她婆婆是个甚样人,可会对她好,思虑之时,小翠已经又进来了:“奶奶,船已经到了,还请奶奶下船。”

萱娘站起,伸一个懒腰,小翠忙上前扶住,萱娘搭着她的肩,笑道:“怎的都到了,我都不知?”小翠扶住萱娘下了跳板,嘴里道:“这恰是顺风,比去时自然快了许多。”说着闲话,也就到了宅子门口。

萱娘见大门紧闭,不由狐疑,此时却已快到午错时分,怎的还不开门?小翠却也诧异,咦了一声道:“难不成是都睡着了,没人开门。”跟去的婆子早上前叫门去了,过了好一时,门都没开,萱娘急的两把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似走马灯般,闪过一些念头,难道是昨夜自己没回来,却有歹人来了?

却是宅子周围,那些租房子住的人,看来也很平静,正在着急之时,门吱呀开了,王大一张老脸露了出来,瞧见萱娘,几步抢到面前行礼:“哎呦奶奶,昨日你没归家,急煞玖哥了。”

萱娘见他只说急煞玖哥,面上也很平静,想必没甚事发生,心才安了下来,叫起王大,移步上台阶,笑问道:“怎的今日都这时候了,门却还是紧闭的?”王大听见萱娘问这句,玖哥已经有了吩咐,不许告诉萱娘,怕萱娘担心,却是这事算来也不是小事,况且宅里人多嘴杂,萱娘总会知道的。

萱娘见王大不说话,停住脚步,转身笑道:“却是有甚话,说给我听。”王大叹了口气:“奶奶,昨日你走了时候不长,源哥就来了。”源哥,萱娘不由皱眉,自二奶奶来碰过钉子,二房连平时的往来都没有了,怎的这源哥会上门。

王大却还是在叹:“源哥不知怎么了,听的奶奶不在家,想来玖哥是好欺的,张口就要借一百两银子,老奴稍回的一句奶奶不在,这等大事还需等奶奶回来商议。就?”王大还没说完,玖哥听的母亲回来了,早就迎了出来,恰听的王大在说这个,不由急躁道:“王大叔,怎能告诉娘这个,让她担心。”

萱娘见玖哥涨红了脸,知道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时已经到了厅上,萱娘坐定,把玖哥拉过来,款款的道:“你怕娘担心,不说是好事,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娘总有知道的一日,到时若再话传话,传的不似原先一般,到时该怎么说才好?”

玖哥低下头,满面通红的道:“娘的教训,儿子记住了。”萱娘扶住他的肩:“儿,你我母子几人,却是相依为命的,你却说说,昨日源哥来时,说了些甚么?”玖哥的脸本已红潮退去,听见娘这样说,又迟疑起来,昨日源哥来时,不遂了心愿,对自己和妹妹那等辱骂,说他们都是小妇养的,不过比奴仆高了那么一点点,怎能和自己称兄轮序,自己虽据礼力争,只落的个嚷的脸红耳赤,李成及时赶到,却也被源哥说了无数的污言秽语,入不得耳的,若不是见自家这边人多,源哥只敢动动嘴头,只怕也是闹的不像。

萱娘见玖哥沉思不语,知道定是源哥又放了些自己不能听的屁,把玖哥拉过来,叹道:“儿,你是个男人,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几句辱骂,算的了甚么?”玖哥见娘宽他的心,点头道:“娘不是的,骂我也是小事,只是他怎能骂娘和妹妹。”

萱娘听见玖哥这样说,心中大慰,脸上的笑容却真是从心底发出一般,笑吟吟的看着儿子道:“儿,你娘我却是甚事都经过的,他那几句辱骂,不防的。”玖哥重重点头,萱娘见教好了儿子,才觉得疲倦异常,昨夜一夜没合眼,又连连赶路,此时眼皮似千斤般重,正待说完几句,就去躺一会。

就听见英姐饱含委屈的叫声:“娘。”萱娘还不及应,英姐就冲到自己怀里,哭着道:“娘,难道女儿不是娘亲生的,就该被源哥哥这等折辱?”萱娘的睡意都要被英姐搅飞了,英姐自小娇养,除在大宅时,有人会说酸话,自己分家单过后,谁不把她当宝贝一般,自然受不了了。

怕着她的脸道:“好了,都订了亲的人了,总要学着些,别人骂你哥哥,只怕更甚,怎能哭泣不止?”英姐见娘这样说,低下头,撅起嘴:“娘怎的不疼女儿了?”萱娘轻笑:“娘怎的不疼你呢?只是你虽是个女孩,日后嫁了人去,却也要上下处置的,若似那房中供的水仙花样,全禁不得点风雨,那怎么成?”

英姐听了娘的话,点头道:“娘说的是,缇萦十二上书救父,女儿都十岁了,也不能再这般娇惯。”说着就抬头对源哥道:“哥哥,明日我却也要学你们般,睡草荐,喝凉水,受些磨折才能成器。”

萱娘不由大笑,抱起英姐道:“休胡说,你哥哥他们总会出门,做了女儿,却是能去方圆百里,都属难得了,学这些做甚?”英姐抬头望萱娘:“娘,为甚做了女儿就不能出门,难道娘不想去外面瞧瞧?”萱娘被问的语塞,轻抚她的脸,半日才答道:“女儿家身不离闺门,方是正经,似娘一般,已够了。”

英姐不语,萱娘正待把她放下去,自己去歇息,传来李成的声音:“三嫂,弟有一事相求。”萱娘把英姐放下,理一理鬓发,对李成道:“李兄弟还是坐下说话,却有甚事?”

玖哥见李成有事要和萱娘谈,行了一礼,就牵着英姐走了,李成坐下来,取了茶在手,只是皱眉思量,半日才道:“三嫂,昨日府上的源哥来时,说的话虽然有些污秽,却也有理,李家总是外人,昭儿还是不宜住在这里。”

萱娘听了这话,沉吟一下,抬头道:“李兄弟,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昭儿现时还是外人,只求李兄弟一句话,就成家人了?”李成已猜到萱娘要说什么,只是抬眼去看萱娘,萱娘牙一咬,扬声道:“你有女未嫁,我有子没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李成还待说出白家之事,萱娘又开口道:“李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守约的人,不过白家却已背约,我家玖哥,虽说比不上别人出身好,却也是个懂事能干的小哥,与其去外面寻,何不就把昭儿定给我家?”

乱梦

李成听萱娘一口气说完,心里也在计较,虽说白家背约,可在湖州,自己终究是个外来户,若把女儿嫁在这里,却也多有不便,萱娘见他脸上神色变化莫定,突然觉得疲倦异常,终究和李成还是有些隔膜的,身子似再也坐不住般,勉强用手撑住了头,轻叹一声道:“昭儿是你的女儿,许给谁,也全凭你。”

李成听的萱娘话里,藏有无尽疲倦,不由抬头去望她,此时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正正照在她脸上,脸上的细纹都能看清,李成见萱娘全没了平日的精明,心里不由起了怜意,她不过是个寡妇,强撑到现在,已足够了。

却还是站起身对萱娘道:“三嫂美意,容弟思索一二。”萱娘此时却巴不得他快点去了,那还有半分说服他的意思,只是含笑点头,李成方一出门,萱娘整个就瘫在椅上,过了许久,才唤来小翠,回房歇息去了。

萱娘这一觉却睡的乱梦频频,一忽儿是叔洛回来了,却带了个年轻女子,称要给自己一纸休书,一忽儿又是他揪住刘姨娘的头发来到自己面前,说不该让她另嫁,一忽儿又是留哥和玖哥出了意外,源哥带着人要来占产。

萱娘xiōng口就似压了块大石头般,那梦光怪陆离,甚样的都有,却偏生醒不过来,等醒过来时,却已是室内满是红光,萱娘睁开眼,长舒一口气,见屋里摆设,都似原先一般,想起梦中情形,不由摇头轻笑,就算叔洛回来,自己也不怕他,两个儿子有个山高水低,也不能似自家亲家一般,任人揉搓。

顺手拿起衣服,掀开被子下床,不过是一场乱梦,自己定不会像那般,小翠在外面听见声响,忙掀帘子进来,见萱娘已经起身,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梳妆,口里还道:“奶奶好睡,睡足一日一夜了。”

萱娘正对镜梳头,听了这话,往外面瞧瞧,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哄我,那不是日头刚升起来。”小翠扑哧一声笑出来:“奶奶,你是睡糊涂了,那是日头落的,不是升起来。”萱娘扶住额头,笑道:“我真是老了,居然睡了一日一夜,难怪肚里饥的不行。”小翠忍住笑,梳妆罢,就端进来备好的清粥小菜,伺候萱娘吃饭,萱娘吃了两口,小翠笑道:“奶奶,这昭儿姑娘,本就该定给玖哥了,这样十全的姑娘,怎能落到别家去?”

萱娘捡一筷豆芽,慢慢放进嘴里,笑道:“你这丫头,难不成也是想嫁了?”小翠脸红红的,却还是笑道:“奶奶,昭儿姑娘往日为人,和玖哥正是一对,奴看在眼里久了,只是不敢说出来,现在奶奶挑明了,自然是件好事。”

萱娘放下筷子,好笑的看她一眼:“你既这样,看来我也要给你寻们好亲事,才不辜负你这般心意。”小翠的脸,都红到耳朵根了,上来收拾了碗筷,就扭身出去。萱娘自己倒了茶在喝,想起小翠,她也十九了,该出嫁了,放下杯子,萱娘叹道,一个个来到身边,又一个个嫁出去,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过了几日,却是孙老爷出殡的日子,萱娘头一日就被孙奶奶请去,帮忙料理,到了正日子,孙家的人忙着披麻戴孝出殡,事情反委了这些来帮忙的人做,旁边同来帮忙的,见萱娘处事能干,啧啧称赞道:“陈奶奶果然是能干人,难怪陈三爷不在了,家业反兴旺起来,全不似陈二爷家,原先听的两口都能干的,谁知一个儿子,也不好好教导,现时家业都要败光。”

萱娘见这人说话有些意思,只是陈二爷家,当日分家时节,他和陈大爷各人所分,不下两万金,就算不会生发,光守了这些家业,也足够一世无忧,怎的这时家产就要被败光?不由看向那人,那人把萱娘一拉,笑道:“陈奶奶,早就闻名已久,只是一直没得见面,这次有缘见了,就容我亲近亲近。”

萱娘见这人爽快,不好阻的,只是微微一笑,这人却是孙***表姐,就嫁在方氏娘家,算来是方氏的堂婶,萱娘忙笑道:“原来是方三奶奶,素来都没谋面,怠慢了。”方三奶奶想来是个爽快的,手一挥道:“我们这样人家,不过是略够糊口,奶奶不嫌我们穷酸,已是勾了,怎还能再称奶奶。”

萱娘见她为人着实爽快,和素日所见的人大不相同,笑道:“既如此,也不称什么奶奶了,我称你方三嫂子,你称我陈三嫂子好了。”方三奶奶听了这话,手一拍:“三嫂果然爽利,和陈家另外两位嫂子不一样。”

萱娘谦虚几句,和她两人来到院里坐下,丫鬟送上茶果,两人细细攀谈起来,这方三奶奶是个爱说话的,来帮忙人家料理丧事,氛围自然是肃穆的,又兼主人家没儿子,下人们各自怀着心事,来帮忙的自然也一个个闭了口,她闭了这几日的口,觉得口都闭臭了,没想到一句称赞的话就引得萱娘和自己攀谈起来,自然分外兴头,把听来的陈二爷家的事情说与萱娘听。

原来源哥在外游荡,陈二爷虽是男子,也下死的打过他几次,却总被二奶奶拦在头里,说管教孩子,怎能动不动就打,总也要款款教导,反很陈二爷嚷了几架,源哥得了母亲抬了头,自然更是在外游荡,陈二爷夫妇,为了儿子几乎闹的反目,只是陈二爷总是落了下风,见不是路数,索性也不管他,收拾了行李,自己住到绸缎庄里,称把家里的家私,都留于他们母子,自己守了那绸缎庄,也好过的一世。

这陈家夫妻,为个儿子几乎闹到临老分开的话,闹的满城都知道了,二奶奶却也知道外面传的不像,却也还赌口气,说年轻孩子,没成亲之前,总是会出去游荡,等成了亲,有了管教的,自然就好了,更是加紧去给源哥寻亲。

只是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了,原先还有几家穷人家,贪了财礼,想把女儿嫁去的,见势不好,这陈家长辈还活着就这样游荡,那等到陈家二老一死,那败子败的急了,卖老婆儿女的又不是没有,再也没人去勾搭的。

二奶奶请去的媒人,连碰几鼻子灰,垂头丧气去和二奶奶报信,二奶奶不怪自己的儿子不好,反怪媒人做媒不利,这近处的亲不能说,就想往远处说,恰好有一家,也是来湖州投靠亲友的,二奶奶就打了这个主意,遣人去说,这家人新来湖州,却也知道陈家是大富之家,方要议定之时。

萱娘听到这里,心不由突突跳起来,这要真给了源哥,好好一个女儿,不就白糟蹋了?方三奶奶见萱娘脸上颜色变化,拍了拍她的手道:“奶奶,这家人的运气却也真的好,他家里使的一个婆子,却是我家小丫头的娘,那日来望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事,我在旁听见了,插了句嘴,说陈家的源哥,听的不大好。这婆子记在心里,回去和主家说了,主家细一打听,果然如此,自然就回绝了。”

萱娘听到这里,合掌笑道:“果然是天成就的。”方三奶奶喝了一口茶,笑道:“这陈二奶奶却也煞好笑,这家不应,却要去衙门告他家背约,这都没成的事情,怎能去告?”萱娘轻轻一笑,难怪上个月听见大奶奶家来送节礼的,和小翠在那里唠叨,说二奶奶越发不像样子了,轻易涉讼,亏得被人死拦住了,不然又是一场笑话,又听的说大爷在和二爷商议,现下自己眼看就要做爷爷了,这宅子再住两家人,实在有些挤不下,要给银两给二爷,让他们搬出大宅。

那婆子当时说完,嘴一撇,笑道:“那源哥也太不像话,前几日竟然调戏晋哥媳妇带来的丫鬟,有这样做人的吗?”萱娘当时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今日听方三奶奶说了,才明了前后缘由,难怪前几日源哥会闯来自家借钱,想是二***私房已空,二爷那又拿不出钱来。

方三奶奶笑道:“陈家现时只有长房和三房极盛,二奶奶前几日才更好笑,却是我侄女归宁时说的,真真笑死了人。”萱娘皱眉:“却是甚事?”方三奶奶叹气:“却不知二奶奶是听谁说的,二奶奶却当真了,成日家在那里胍嘈,说定是祖宗山向不利,才不利二房,定要重寻坟地,改葬祖宗。”

萱娘听了这话,更是摇头,轻叹道:“各人的儿子,各人自己管教,管祖宗坟地甚事?”方三奶奶手一合:“就是,大奶奶也是这般说的,休说旁的,这几日见三嫂家的留哥,我这侄女婿,就是个多好的哥,当日我还说,晋哥就算是头一等的,大奶奶教子有方,谁知这留哥,却更胜一筹。”

萱娘微笑,两人又讲些旁的闲话,就瞧见下人们四处奔跑,脸有俱色,萱娘忙叫住个路过的:“发生甚事了?”那人叹气道:“亲家奶奶,却是他们在坟上打起来了。”怎会如此,萱娘看眼方三奶奶,见她脸上也满是疑惑,这附近虽说族里来抢绝产的事,也听说过,却是族里长辈会做主,怎的有在坟里打起来的事情。

还顾不得萱娘多想,有个婆子进来,萱娘却见是孙奶奶身边常使唤的,此时脸上汗水泪水都流了一片,见到萱娘,不知是急的还是怎么的,话不成句了:“亲家奶奶,我家奶奶请你速去坟上。姑爷,姑爷他被打了。”

萱娘听的旁的还好,只是这留哥被打,又想起前几日那梦,心顿时跳的更急,也顾不上备轿甚的,扯开一双大脚,就往孙家坟上去。

孙家的坟,离此不过四五里地,萱娘连走带跑,远远就望见坟上围了一圈的人,里面还传出哭声,骂声,萱娘此时一颗心,全系在儿子心上,怎能顾的许多,冲上前就把人群拨开,孙奶奶搂住两个女儿在哭,孙***兄长夏大爷在那里和人理论,萱娘忙的去寻留哥,只是不见,急得牙都要出血,若留哥有甚好歹,萱娘不敢再想。

耳边众人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此时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娘,儿在这里。”萱娘转身,见留哥站在自己面前,虽泥土满身,萱娘细看,却没甚大碍,鼻子一酸,又要流泪,却想起总要细问问,把儿子往孙家婆子那里一推,命她带自己儿子回去,走到孙奶奶身边,站定了,扬声问道:“休怪我多管闲事,只是这连丧礼都不完全就在这打架,却是哪家的道理?”

第 43 章

萱娘话音刚落,孙奶奶也不哭了,走到萱娘身边道:“亲家,虽则我们是女流,谁知今日见了这等须眉所为,全不似男人。”孙奶奶说话时节,难忍哀痛,眼泪又大颗的掉起来,萱娘忙扶住她,那个和夏大爷理论的男子转过身来,萱娘一瞧,却不是前日来的孙三,是另一个胡子男人,他挑着眉,对孙奶奶道:“二嫂,我好心好意,把自家儿子过继给你,本是美事,怎的你全不允,连孝子来认一认父亲都不许?”

萱娘听了,皱一皱眉,原来又是为了立嗣之事,不由开口道:“这位,立嗣之事,本由族里长辈主持,挑个好的才是,怎能丧礼未过,就来强做?”那人斜着眼睛,全不把萱娘放在眼里,哼道:“说的好听,到时你们联手,哄住老的,把那些细软都拿走了,田产都卖了,再说立嗣的话,那时立了去,还有甚家私?不过是白担了个名头,白过继一场。”

萱娘差点被这话气晕,生平从没见过这等无赖之人,前日那孙三虽然无赖,几句大道理一讲,又抬出长辈,也就偃旗息鼓了,谁知今日这人,话里面全不把长辈当一回事,皱眉正欲回答,这人见萱娘回答不上来,得意洋洋的翘了大拇指说:“我肯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二哥,是二哥的福气,谁知二嫂竟然不允许。”

说着又看眼萱娘,口里道:“还有二嫂家的女婿,口口声声只护着他岳母,呸,真发起性来,一条棍赶出去。”萱娘听他提起留哥被打的事情,心里恼怒,怒道:“既轮过继,如真成了,也要认亲家为母,认我儿为姐夫,这嗣母有了难处,儿子还要帮忙,怎的因人护了嗣母,就要赶逐出去,这没道理的话,还是少说。”

那人听了这话,知道萱娘是方才被打之人的岳母,又见萱娘说话老辣,看她一眼,笑嘻嘻道:“难道亲家奶奶不知道?这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女婿自然更是外人,怎好再管岳家的事,难道你没教过?”萱娘听了这番更没道理的话,大怒,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口里数落的正得意的那人,背后却冒出个白胡子老公公来,气的胡子一翘翘的,双手紧握拐杖,就往这人背上打了下来,这人不防,早挨了一下,大怒,摸着脑袋转身道:“谁敢打我?”

萱娘见这白胡子老公公总有七十了,此时双手握住拐杖,嘴里道:“我打死你这不仁不孝的人,落的去官府受刑,也好过有这等不知耻的子孙。”方才明了这老人是这无赖的尊长,却不知是父是祖,扭脸欲问孙奶奶,却见孙奶奶眉头舒展了些,心头一动,想来这人是孙奶奶命人请来的,也不及问,静待事情发展。

此时老者口里说着,那拐杖就似雨点般的下来,这人也不着慌,只是笑嘻嘻把拐杖架住:“阿公,做孙子的不也是为了你好,你重孙过继过去了,自然会看顾你,到时你吃香喝辣,穿绸着缎,不也有段老福可享。”

这般无耻的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是大摇其头,老人见自己孙子恁般无耻,这个孙子小时也还聪明,只是年纪小小,自己儿子就命丧黄泉,落的自己白头人送黑头人,儿媳却又格外宠他,自己稍管教,儿媳就和自己嚷,一个公公和儿媳嚷,太不成话,索性不去管他,只盼他少惹些是非就好,平日里他虽爱四处游荡,却也好歹成了亲,给自己添了个重孙,祖孙情面上虽然淡泊,面上却也和气,谁知今日却听的他竟然牵着重孙,强要过继给人,他发起姜桂之性,提了拐杖就来到坟上,预备教训一顿,就要回去,谁知这孙子竟这般无耻。

猛力一扯,把拐杖扯了过来,骂道:“我今日就替你死去的爹教训教训你。”那人嘻嘻一笑:“阿公,做孙子的平日游荡,你骂个不停,怎的今日做孙子的想替你挣些家私,你却还是骂个不绝,却不知做孙子的哪里惹了你?”老者见他还是这般无耻,转念一想,他横竖也是教养不好的了,抬眼看自己那个只有四岁的重孙,穿了一身的重孝,手里抱了个饼子在啃。

收了拐杖,过去牵住重孙的手,跺脚道:“罢,我管不下来你,难道还不能管住这孩子。”这人见自己爷爷要拉走自己儿子,反有些急了,忙去牵住自家儿子的手,笑道:“阿公,天降一段富贵,怎的阿公全不勾搭?反要把富贵双手推出去?”

老者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呸,这样的富贵,纵是泼天,我也不要。”说着就要走,这人忙又拦住,笑嘻嘻道:“阿公,这事由不得你。”说着就要抱自家儿子,老者脸变的通红,双手就把孩子抱在手上,对他道:“你真要行这无耻之事,我今日就把他碰死在这里,左右还有旁人,也当不了绝户。”

说着就抱住孩子,要把他往石头上摔,众人本是自他来了,就都停了手,瞧他训孙,谁知事情急转直下,老者竟要把重孙摔到石头上摔死,都大惊失色,那孩子初被争时,已开始在哭,等到老者把他抱住,高高举起,要往石头上摔的时候,更是拼命挣扎,双手去抓曾祖的白胡须,双脚在空中挣扎不止。

老者闭闭眼,咬牙就要把他往石头上摔下去,几个人忙上前把他死死抱住,有叫叔公的,有叫老祖的,都纷纷劝道:“三叔公,这也是你这支的一点血脉,怎的全不怜惜?”三叔公的泪,此时也是落到胡子里了,被人这样劝,手也软了,慢慢把孩子抱下来,孩子已经哭的背过气去,三叔公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天啊,怎不来道雷把这忤逆之人劈死。”

说着又转头对那几个劝的道:“与其让这忤逆子仗了这孩子,强要行不义之事,还不如我和他都死了,让他绝了念,我也好去地下见先人。”说着就大哭起来,孩子本是被吓的快哭不出来了,此时慢慢转来,听见平日待自己极好的老祖也哭了,也跟着张嘴大哭。

萱娘和孙奶奶,自老者来到,也就一直没说话,见事情弄成这种局面,孙奶奶踌躇了会,还是上前道:“三叔公,你平日为人,我们却是深知的,今日这事,想来也不是你本意。”三叔公终究年纪大了,折腾了这许多时,不免喘了一会,才开口对孙奶奶道:“孙媳,知道你是劝我,不过我闲时思量,为了名声,放纵了那个孽障,以致如今酿成这般大祸。”说着起身,对众人道:“今日我就把重孙子领回去,那个孽障日后再有甚所为,都和我无关。”

说着就一甩袖子,把孩子抱起,拖了拐杖,迤逦往家行去,临走又转身对孙奶奶弯腰道:“孙媳,这般事情,羞煞我也。”说完话也不管众人,径自行路。他孙子见这般,忙的去追:“阿公,难道不要这段富贵?”三叔公哪里理他,只是自己行路,有几个泼皮一般的见那人走了,也窜了出去,口里还道:“许我们的银子可还没付。”

萱娘见这群人走了,坟地上立时清净许多,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出去握住孙***手,孙奶奶回头一笑,招呼众人道:“既然走了,也顾不得时辰吉利不吉利了。”说着闭一闭眼,声音转为暗哑:“撒土吧。”

旁边挤进一个人来,却是yīn阳生,拱手道:“小的挑的这时辰,上下一会都是吉利的,奶奶还请往边上让让,这就好完事。”孙奶奶用手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掉豆子般,又掉了下来,孙家族里几个见风使舵的,方才不知去帮忙,这时忙又围上来帮忙,有劝孙***,有骂那人太不像话的,这四乡八里的,有谁听过这样的事情,把脸皮都踩下来了。

还有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在那里嚷嚷:“夏大哥就是太软弱了,似小弟般,上去两拳不就打倒了,还啰嗦甚么?”夏大爷只是在旁陪笑,萱娘听的好笑,小声问孙奶奶:“这几个,却是都有儿子的?”孙奶奶瞧一眼众人,轻轻点一点头。

萱娘却已明了,五叔公前几日已对孙奶奶说,要她等办完丧事,再行主持立嗣的事情,族里那些人听了,有儿子的,自然也要来讨好孙奶奶,故此萱娘瞧见这丧事却也办的平顺,谁知临到要完了,跑来个坟上闹的。

只是这众人的嘴脸,怎么这般?萱娘自然也不便对孙奶奶抱怨,把棺材放下去,封了土,立了碑,孙奶奶又领着众人在坟上痛哭一番,奠酒上供,这才收拾回去。

家里却也还安静,留哥早被婆子带回家来,萱娘见他已经换了衣,伤口上了药,精神瞧来还旺相,心里大安,此时方才想起,怎的不见王大郎,他却也跟着送殡的,孙奶奶接了丫鬟送来的茶,叹气道:“也不是我在这里抱怨大女婿,那群狂徒来的时节,他却还不如小女婿能护着我,偷空就溜了。”说着那泪就流下来,萱娘此时,却不好说话,这顺着孙奶奶话也不好说,袒护王大郎却也不像。

这时却听的有人低低叫了声岳母,都不用抬头,就知是王大郎,孙奶奶正没好气,欲要开口数落几句,这却有些不像,只是沉着脸,王大郎吞吐出来一句:“岳母,却是小婿去请三叔公的,小婿不过一个没用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过就是跑个腿,叫个人。”说着又低下头。

萱娘见了,起身笑道:“好了,亲家奶奶,恭喜你有两个这般好的女婿,能想的周到,却是极好的。”孙奶奶听了萱娘这句话,脸色又好看些,和两个女婿说了几句,遣他们下去。

争亲

萱娘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孙奶奶满是疲惫,起身告辞道:“亲家,既没事,那我也就先家去了。”孙奶奶手撑住头,似在想些甚么,听见萱娘这话,起身也没再留,拉住萱娘的手道:“这几日劳烦亲家了,实在是羞煞我。”

萱娘谦虚几句,命人唤来留哥,就带着从人离去,孙奶奶把他们送出门外,徘徊再三,终于开口道:“亲家,却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亲家成全。”萱娘在她方一开口时,就让留哥带着从人往一边等候,笑道:“亲家,你我却是至亲,有话但说。”

孙奶奶点头,开口道:“亲家,那日却是亲家应了,把我女儿先接过去,当时是情急,这几日我却又细想了想。”话没说完,萱娘已经笑道:“亲家想必是舍不得女儿,却也是,刚过十二的女儿,离了你身边,做娘的怎么舍得。”

孙奶奶脸上有些尴尬,这几日她却又细细想了,有五叔公做了主,等到丧礼过后,再好好挑个孩子来过继,到时自己有了儿子,说话硬气,也不怕他们了,兰姐已满十七,再等三年是不成的,娶荒亲就娶过去,横竖这嫁妆已是备好的,怡姐年纪还小,三年后不过就是十五,留在自己身边,也好多教导她为妇之道,只是当日情急之时,就许了荒亲,不知萱娘会何般想。

故此踌躇再三,方才开口,听的萱娘这般回答,心落了下来,握住萱娘的手道:“亲家果然通情达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萱娘又安慰几句,这才辞了,上船回家。

上了船,萱娘推开窗子,看一会外面的风景,快到年边,两岸树木都已干枯,看起无限萧瑟,萱娘见没甚好景,关了窗子,一眼就瞧见留哥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双眉结成个大疙瘩,萱娘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笑道:“怎么了?难不成是今日在坟地上,被打坏了,只是在想些甚么?”

留哥见母亲问话,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叹道:“娘,儿子在岳父家这几日,见岳母支撑丧事,十分辛苦,儿子就想,当日我没了父亲,娘想必也是这般辛苦,不由觉得儿子平日太过任性。”这话说的萱娘心里,似吃了蜜一般,伸出手摸摸儿子的脸,半天才道:“好儿子,你要能知道娘的辛苦,娘就是再苦都值。”

留哥见娘赞他,反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起一片红云,萱娘又待说话,小翠喜喜欢欢进来:“奶奶,前面恰是遇到小喜姐姐的船,说要过船来见奶奶。”萱娘白她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好不好就让她过来,你也不会拦一拦?”

话音没落,就听见小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奶奶甚时候也和我外道了,来见奶奶,本就是本分。”接着小喜就挑帘子进来,两年没见,她越发出挑,身上穿了大红斗篷,头上戴了首饰,一张芙蓉面,伸出手来,一双青葱般的手上,戴了四只金镯,虽已生过一个孩子,那身条和没成亲时,也没多少走样。

萱娘正欲起身,小喜已经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道:“奶奶,却正是我要搬取娘家去宁波,这不正到了年下,就给你拜个早年了。”小喜还是像原先一般爽快,一番话说的人插补上嘴,等小喜说完,萱娘才笑道:“却也是前几日你娘来过,说要举家搬去宁波,依你而居,特意来辞行的,我还想着,也不知你能不能来,谁知就在这里遇见了。”

说话时,萱娘听见外面有划桨的声音,从窗缝里一看,船却依旧在行,小喜笑道:“奶奶,却是正好遇上,我等不及,就先过船来见你,船也没停,一路往奶奶家行去。”萱娘这才明白,手往她额头上一点:“得,都是当家奶奶来,还这么毛躁,船不并在一起,就过来,也不怕掉到湖里。”

小喜嘻嘻笑着说:“奶奶,在太湖边长大的,哪有不会水的。”小喜这话,本是无意,萱娘却似迷雾中透出一点光来,叔洛也是从小在太湖边长大,女孩家不会水,也是常事,只是这男孩家,难道就有不会水的,那怎么又说淹死在运河里了?

若叔洛真的没死,萱娘又想起前几日那个梦来,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此时萱娘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往山东,却寻个究竟,小喜说完话,见萱娘不说话,好奇问道:“奶奶,你却是怎么了?”

萱娘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你要真掉进湖里,成了那水鸭子,也变太湖一景了。”小喜听到萱娘取笑她,脸红红的道:“奶奶就会取笑我。

说话时,已经到了庄子,停了船,萱娘还要让小喜先行,小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奶奶,你就别把我当客人了。“两人并肩下了船,刘家的船,也紧跟着停了过来,刘通跳下船来,先给萱娘见礼,又是纷扰一会,这才进了庄子,到了厅上,各自坐下。

说了几句闲话,刘通起身辞道:“三嫂,弟却要去李兄庄上一回,留下拙荆在此。”说着又对小喜示意,小喜挥手,也没说话,萱娘听的他要去李成那里,心头一动,想起刘普那日向李成求亲了,笑问道:“可是要去和李兄弟商量婚事?”

刘通是个老实人,况且这事也没甚好瞒的,笑道:“三嫂问的正是,家兄心急,听的白家已经定了亲事,就让我带着定礼前来,若和李兄说定了,连他们父女,都搬去宁波。”说着就要走。

萱娘听了别的倒无妨,听到连李成都要搬回宁波,心头一时有些着急,忙定一定,想一想话,瞧见刘通要出去,忙喊住道:“刘兄弟且请留一留。”刘通奇怪,停下步子,萱娘这短短时间,已想出话来,请刘通坐下,款款的道:“刘兄弟要和李兄弟联姻,本是喜事,我们都是应当贺的。”

刘通点头,萱娘话锋一转:“却是刘二弟,你也知道,李兄弟在我家,生意全靠他支撑,我一个孤孀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去做生意,他这一走,我却再往哪里寻一个似他一般的人?”

刘通听了这话,也不禁思量,自己兄长,当时一团高兴,打听的白家已是另外订了亲,说昭儿定是自家媳妇了,也不忙修书,就让自己借着搬岳家去宁波的机会,直接带着定礼来了,却也不去想想,李成会不会应,况且,萱娘所说,也是实情,不由皱住眉头,手握成拳,在桌子上敲了起来。

小喜在旁听见这话,心里也有一动,听的玖哥退了婚,难道奶奶也想过,把昭儿求做自家儿媳?其实细一想起来,昭儿和玖哥,却也是好一对小夫妻,只是自己大伯要求昭儿为媳,这也是美事,自己不好说话的,也不说话。

一时厅上,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各自低头思量,气氛正在尴尬之时,小翠跑了进来,见主客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咳嗽一声:“奶奶,李爷来了。”

各怀心事的三人听了这话,都抬起头,萱娘下意识看眼刘通,对小翠道:“快请。”刘通到了此时,看眼萱娘,皱眉道:“三嫂,这事还是问问李兄的意思。”

李成却已来到厅上,各自见礼过,萱娘先开口道:“李兄弟,却是前几日问李兄弟的话,不知李兄弟能不能允?”李成今日,却似是有备而来,对萱娘拱一拱手:“三嫂,你也知道,我素来娇惯昭儿,这等婚姻大事,也不好不问她的意思,故此我问了问她,只是她女娃家脸皮薄,只说的一句,任凭爹做主就是,我却正好来问三嫂,女娃子家,这话是允还是不允?”

刘通听见这话,知道萱娘也和李家求过亲,心道,难怪哥哥说三嫂是水晶心肝人,心里的话,却是过了几个绕子才说出来,他咳嗽一声,也说道:“李兄,家兄却也问过你这话,却不知李兄的意思?”

李成倒忘了刘家也来问过亲事的事了,只是得了昭儿那句话,自然就似拿了利器一般,笑眯眯道:“方才刘兄也听到了,小女自有主张,故此还要去问问小女。”

这个,萱娘和刘通都愣住了,这要是只有一家求,昭儿说那话,自然是允了,只是这有两家求,再这般说,难道是两家都不要?小喜见场面又尴尬起来,起身笑道:“李爷,何不这般,我去问问昭儿,我却也带过她,想必她有那不好意思说的话,会对我说。”

第 45 章

小喜说完,见萱娘和刘通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小喜一笑,走到刘通身边,替他理一理衣领,嗔怪的说:“难不成你还怕我偏着娘家不成?”接着转头对萱娘道:“难道奶奶还怕我偏着夫家?”

刘通刚要说话,小喜已经止住道:“却是你们放一百个心,我那边都不偏向,定会好好问的。”说着就转身翩然而去,萱娘呆了半日,才赞道:“小喜嫁去这几年,越发历练出来了。”刘通只是笑笑。

萱娘用手撑住额头,细想一想,突然摇头笑道:“方才这事,想起煞好笑,我们三家,虽说异姓,却是似兄妹一般,怎今日却差点嚷起来了?”刘通也笑道:“只是儿女婚姻之事,却是大事,李兄慎重些也无妨,方才我却一直怕,怕李兄极了,一家不许,这才不好。”

李成似在想些什么,听了这话,方抬头笑道:“论起来,两个侄儿都是极好的,我怎会撇了这里,另寻别家,只恨我没有两个女儿。”萱娘听了这话,心已经放了下来,知道李成也是为难之举,想来不会撇了这两边的,凑趣道:“要真有两个女儿,只怕恨不得两个都娶回来。”说着叹道:“谁让李兄弟教出的女儿,这般出色,真是把我们英姐给比下去了。”

李成听的也有些得意,却还是摇着双手道:“三嫂家的侄女,却也不似一般闺阁女儿。”刘通见他们俩互相称赞,也笑道:“只是不知我家女儿长大后,可似这般?”萱娘说了半日,口有些干,端起茶来喝,喝了一口,放下道:“小喜这般出色的人,养出来的女儿,怎能不好?”

三人正说的热闹,小喜已经转回,脸上却是笑盈盈的,三人都住了口,瞧向她,刘通没等她开口,就端了杯茶给她,小喜接过,喝干了放下茶杯,用帕子蘸一蘸唇角,抬眼看三人都看着自己,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昭儿侄女,真是人大心大,全不似小时,问她什么,就一五一十说了。”

萱娘听了这话,眼神一溜,心里虽急,却还是款款的道:“好了,你先坐下慢慢说。”小喜坐下,先对刘通道:“我问了半日,她是这般说的,刘家照顾爹爹,实在是有大恩的。”听了这话,刘通脸上不由露出喜色,萱娘不由皱眉,昭儿怎的会这般说。

却听小喜话锋一转:“只是昭儿又说,三婶的恩,却是白骨生肉,雪中送炭,她虽小小年纪,没齿难忘的,肝脑涂地也难报的了恩的,本就有终身不嫁,服侍三婶的意愿。”说着小喜就住了口,刘通正听的入神,却见小喜不说了,问道:“完了?”

小喜点头:“完了。”刘通不由摸摸唇边的胡须,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萱娘已经满面喜色,走到李成身边,深深拜个万福道:“李兄弟,从此后要称一声亲家了。”李成也急忙站起拱手:“小女娇痴,自幼丧母,失于教训,还望亲家不嫌弃。”

刘通见他们两这般对话,问小喜道:“怎的,昭儿这话,却是应了?”小喜白他一眼:“你这傻子,怎么该聪明时,反糊涂起来?都愿终身侍奉了,不就是做儿媳吗?”刘通这才明白,却是细一想想,若没有萱娘在绝境时施以援手,李成父女,此时只怕已化为白骨,更难得的是,萱娘求亲之时,全没有挟恩求报,这样想来,反是自己兄弟二人小心眼了些。

忙上前对李成和萱娘施礼道:“小弟方才细细想了,三嫂对李家,有肉白骨之恩,却全不求报,实乃女中丈夫,令我辈须眉汗颜。”说着就深深揖下去,萱娘忙还礼不迭,笑道:“怎能说我不求回报,却是李兄弟走海路,不就是求回报了?”

刘通此时已直起身子,听了萱娘这话,笑道:“三嫂此言差矣,走海路难不成不是三嫂的本钱,况且三嫂处事公正,此般事情,我须眉男子也难做到,谁知一个裙钗辈,轻易为之,实在惭愧。”

萱娘还待再说,小喜笑道:“好了,这些赞来赞去的话,也少说些,还显得外道了,只是奶奶,此时都是晚饭时分了,还请奶奶赏我们一口饭吃,好各人收拾回家。”萱娘拍小喜一下:“你这丫头,却是越来越会说了。”

说着就唤小翠,让她去备饭,小翠应声答应道:“奶奶,却是英姐和昭儿,已经让厨房备好酒饭,抬出来就是了。”小喜不由赞道:“没想到连英姐都能想到这事了,真是时光如水。”萱娘今日接连得了许多喜讯,心怀大慰,唤玖哥兄弟出来陪着李成他们,自己和小喜就在里面饮酒。

席间不过就是叙些家常,英姐已经知道,李成亲口许下了昭儿的婚事,喜欢的不知道怎么似的,饭也不好好吃,只是不停和昭儿说:“妹妹,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我家人。”萱娘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乜着一双醉眼道:“英儿,日后要改了称呼,叫大嫂,什么妹妹?”英姐只是嘻嘻笑,昭儿面色红红的,自坐在酒席那,就没有说话,此时听见婆婆这般说,头就垂的更低。

萱娘见她小女儿娇态必露,想到昭儿既应了,想必对玖哥也是满意的,心里越发高兴,不由觉得小杯喝酒不爽利,命换大杯来,连喝了几大杯,却是双腮喝的似胭脂一般,小喜虽也替她欢喜,却从没见她喝的这般多,忙劝住了,又唤人沏了浓茶来给她醒酒,萱娘还摇手道:“不防的,人逢喜事,自然就高兴。”

说着叹气:“虽说和他,夫妻情分只是淡淡的,终究他给我留了两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女儿,却也勾了。”说着不由滴了两滴泪下来,小喜跟在她身边日子长,知道萱娘想起以前在大宅时受的委屈,却有一多半和叔洛有关,心里暗想,虽说寡妇日子艰难,要真似三爷那般的丈夫,还不如没有,只是这样的话,也不好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说出来,安慰了萱娘几句,萱娘却也知道自己失态,擦一擦泪,又重新说话。

一时刘通酒已够了,况且夜色已深,就进来辞了萱娘,带着小喜回去,萱娘虽留了几留,只是今日自己酒多了点,也只是虚留,命玖哥兄弟送他们出去,自己就扶了小翠回房。

走到二门时候,却见李成站在门口,正在和昭儿说话,瞧见萱娘过来,李成退后一步,萱娘停下脚步,对李成笑道:“昭儿聪明伶俐,全是亲家教导有方。”李成正欲答话,却见萱娘两腮红的似胭脂一般,想是多了几杯酒,眼神有些迷离,素来梳的很整齐的鬓发,此时却有几缕垂下来,飘在耳边,李成虽是个正人君子,却是从没见过一向一丝不苟的萱娘,却也有这般风情,不由多看了两眼。

却正见到萱娘侧了头,在和昭儿说话,一段雪般的脖颈露在外面,今夜恰又是满月,看的分外真切,萱娘和昭儿说完话,抬起头来,见到李成直盯住自己,忙把头发理一理,对他笑道:“亲家,却也晚了,还请早些歇息去。”

李成面不由红一红,心里暗骂自己,那有直盯住妇人看的理,想是今日心情舒畅,酒多喝了几杯,看来酒惹祸,确是如此,日后当戒酒为要,忙和萱娘拱手,自己下去,萱娘拉了昭儿的手,要进二门来,却想起一事,笑问她道:“怎么你爹爹,也无续弦之念?”

昭儿低头道:“却是爹爹说,世间继母多狠毒,常有为了亲生孩儿,害死前房子女的,况且爹爹常出门的,自然不放心续个不好的来。”萱娘听了这话,摸摸昭儿的头:“这也是你爹爹一点爱女之心。”

昭儿应是,此时玖哥兄弟,打闹着从外面进来,见了母亲,忙停住脚步,给她施礼,昭儿见了玖哥,面不由又红了,玖哥面上虽是镇静,却有一片红色在耳边染起,留哥施完礼起身,用胳膊拐一下玖哥,挤着眼睛笑道:“嫂子也该受个礼。”说着深深一揖,昭儿羞的用袖子掩住面,就奔入房中,留哥依旧笑嘻嘻对玖哥道:“哥哥,嫂子跑了,你怎的不追。”

玖哥拉了他一下,还没说话,却被萱娘喝道:“好了,难道你也喝多了酒,混说起来,还不快各自回去睡觉。”留哥见娘发话,忙吐吐舌头,重又行礼,和玖哥去了,小翠扶住萱娘,笑道:“奶奶,哥儿们都长大了。”

萱娘点头,轻轻叹气:“长大了。”

次日萱娘派人找工匠来,要在书房一侧,重新盖一所院子,将玖哥兄弟搬到那边去住,王大带了工匠忙乱了几日,量了尺寸,定了式样,又带着来回萱娘,却有人报:“奶奶,刘爷来了。”萱娘还当是刘普,笑道:“定是来辞行的。”

说着遣下工匠,坐正身子,方说的一个请字,就听见刘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嫂,你却给了兄弟一鼻子灰。”说着刘普就出现在门口,萱娘忙命人看座上茶,都坐下了才道:“却不是我从中抢,只是昭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也舍不得她嫁到外面去,原先是我家两个儿子,都定过亲,我还一直说可惜,谁知天凑巧,这才求了她。”

刘普摇手道:“三嫂,弟此番来,并不是来问罪的,只是弟左右思量,这昭儿没有了,那三嫂总要赔我一个人才好。”萱娘不由捂口轻笑:“我家三个孩子,全定了亲,却不知要求谁去?”

刘普搓搓手,呵呵一笑:“三嫂,说来也怪,三嫂调理出来的丫鬟,一个比一个能干,此次所求,却是小翠姑娘。”

第 46 章

听的是小翠,萱娘手随意往椅背上一搭,笑道:“刘兄弟,难道你还有个堂弟没娶媳妇,瞧中我们小翠不成?”刘普呵呵一笑,对萱娘道:“却不是我家有个堂兄弟,说起来,求亲这人三嫂也知道的。”

萱娘听的自己也知道这人,皱眉一想,随即展颜一笑:“难道刘兄弟是给贵府钱管家做媒来的?”刘普点头笑道:“三嫂果然聪明,钱管家在我刘家三代,名分虽为主仆,情分却是兄弟,况且家父临终之时,遵了家父的命,连投身纸都还了他家,就算离了我刘家,他家也自有两三千金的家业,只是钱兄弟为人忠直,说自己一个单身男子,不帮我家,却是帮谁家去,这才一直在此。”

萱娘听完这大片话,知道刘普这番话的用意,心里已经许了,面上却还正色道:“兄弟这话,反让我觉得我们小翠陪不上贵管家了。”刘普没料到萱娘来了这么一句,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弟却不是这样意思,只是想说,钱家却已不是我刘家家仆。”

却见萱娘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一拍脑门道:“三嫂在耍兄弟。”萱娘也掩口轻笑,对从方才听到自己名字就一直脸红红低下头,却还是守着规矩没退下去的小翠笑道:“我虽是你主母,却也要问你一句,钱管家你可愿嫁?”

小翠虽知道萱娘会问这样的话,只是当着刘普的面,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只是绞着帕子,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萱娘见她这样表现,知道她已是肯了,却还故意叹气道:“你既不说话,想来是不肯嫁的,刘兄弟,不然你再去问问别人?”

小翠听了这话,顾不得许多,抬头就道:“奶奶,奴甚时候说不嫁了?”却见萱娘脸上满是促狭笑意,小翠知道萱娘在耍她,脸越发红的似那五月开的石榴花一般,低头跺脚道:“奶奶耍奴,奴不依。”

刘普见历来端庄的萱娘今日这等高兴,细想一想,拱手道:“却还没恭喜三嫂连订两门亲事,难怪三嫂如此高兴。”萱娘举起一根手指摇一摇:“这再连上小翠之事,却是三门喜事,再则今年诸事顺畅,本该高兴才是。”

小翠听的话又绕回到自己身上,脸此时却红的像要滴出血一般,萱娘也不忍再逗她,遣她下去预备酒食,这里就和刘普商量,该怎么cāo办他们的婚事,小翠却是没了爹娘的,刘普又感激钱管家不尽,自然这男女两家的事,萱娘和刘普就各自承担。

临近年关,丝行也歇了业,刘普的意思,就赶在年关把事情办了,一来空闲,二来也算是喜上加喜的事情,萱娘应了,两人议定腊月十二下聘,腊月十五的娶亲,商量完了,刘普命人拿过几件首饰,几匹尺头当做定礼放下,酒饭已备,萱娘命玖哥出来陪了他,就带着东西去寻小翠。

萱娘和刘普方才在堂上商议,却是有伺候的小厮听见了,此时小翠却被众人围在那里,纷纷赞她有福,小翠双颊红红,只是抿着嘴笑,王婆子嘴一撇道:“虽说小翠嫁去那家,也是家主婆,只是比起小喜,名分上还是差了一截。”

众人正夸小翠有福气,听了王婆子这话,都停了下来,王婆子眼珠一转,扒到小翠耳边道:“其实奶奶若真为你好,何不把你许给刘爷做个妾室,却也是吃香喝辣的,胜过去做人管家娘子。”

小翠听了这话,有些急了,她却是和钱管家见过几次,两人见面之时,眉目传情,已不止一日了,听的钱管家果然央了刘普来求亲,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谁知听到王婆子这样不知起倒的话,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正欲开口驳她,就听见有人咳嗽一声,众人抬头,见是萱娘,忙各自垂手侍立。

萱娘扶一扶额头,这王大是那般都好,就是娶了一个长舌的婆子,虽然几次教训过了,她虽吃了些苦头,却还是得了空子,就要插几句闲话,轻走上前,对众人道:“小翠的喜事出来了,就赶在目前,各人都要去帮忙。”

众人都应了声是,王婆子也夹在众人里面应了,萱娘也不瞧她,只是轻声道:“世间女子,能寻的一个如意郎君,一夫一妇,到的白头,是何等好事,怎能为了富贵,就要委屈名分,却做人妾?”

众人都知道说的是王婆子,萱娘眼睛往王婆子那里一扫,淡淡开口:“就是钱家,和刘家的主仆名分已无,自家本有家事,不过是为一点忠义之心,才帮了刘爷一把,怎的还有人说什么名分不名分?”

王婆子低下头,小翠方才的脸色,此时早就转到她脸上了,萱娘看一眼她,对众人道:“都散了吧。”王婆子似得了赦书一般,也打算随着众人一起走了,萱娘叫住她,王婆子吓的腿都抖了,以为萱娘要责罚她,谁知萱娘却只是看着她,半天才道:“王嫂子,你虽没儿女,论年纪,却也是该做祖母的人了,甚话该说,甚话不该说,难道还要人教?三天两头被责罚,却不是替王主管装幌子?”

王婆子应了几声是,萱娘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翠,对她笑道:“你放心,你的婚事,我定会比着小喜的办的。”小翠低声谢过萱娘,萱娘又和她说了几句,这才对一旁的王婆子道:“还不快下去忙你的去?”

王婆子羞红了脸,对萱娘重施一礼,退下了,萱娘见她走了,对小翠笑道:“她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小翠点头:“奶奶,她却常着三不着两的,今日若不是人多,谁还理她。”萱娘往她额头上一点:“难道我替你争面子,就错了不成?”小翠低头道:“奶奶替奴争面子,怎么会错呢?”

萱娘笑笑,脑里却在思量起来,该怎么cāo办小翠的婚事,却是小翠嫁了,自家又没人帮忙了,只是女大当嫁,况且又是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两家都是大富之家,办起事来,自然也很快速,不过就是第二日的下午,小翠的嫁妆已经办好,和小喜一样,连那个十二岁的丫鬟都买了回来,当做赐嫁,小翠的嫁妆就发在施泽镇刘普买给钱管家的一座小小宅院,两进三间,厅院皆有,再加上钱管家的父亲老钱遣来的一房家人,两个丫鬟,房里摆设的齐齐整整,喜事也是先办在这里,等过了三朝,再回宁波,一来这里方便,二来办完喜事,恰也是丝行歇业之时。

到了喜日子,萱娘照了习俗,给小翠插了一只点翠金簪,盖上盖头,喜娘扶上轿,一路吹吹打打往施泽镇走,萱娘目送着花轿远去,这不知道是自己第几次送人出嫁,她不由轻声叹息,从来都只有自己,一只小手放进了萱娘的手中。

萱娘低头,迎上的是昭儿的眼睛,昭儿认真的看着萱娘,突然一笑,露出刚刚换齐的牙齿:“三婶,还有昭儿陪着你,昭儿永远不会走。”萱娘摸摸她的头,这个来的时侯,自己可以轻易抱起的孩子,现在已经打到萱娘的下巴了,她此时双眼明亮,眼里的濡慕之思,让萱娘的心柔软起来,自己对他们父女,不过是举手之劳,同时也不乏私心,却得了这般的回报,真是天助。

昭儿见萱娘不说话,有些踌躇,为什么三婶不理自己,却见萱娘伸出手来,替自己整一整衣衫:“昭儿,你要跟着玖哥叫我娘了,还叫什么三婶?”昭儿低头一笑,萱娘以为她害羞,手没离开她的衣领,昭儿已经抬头,大大的叫了一声:“娘。”

萱娘觉得自己的心里,一下子就到了春天百花盛开的时节,脸上的笑容更深,英姐这时也走了过来,听见昭儿叫娘,一下子就扑到萱娘怀里,撒娇的抱住她的脖子:“娘,你不能有了嫂嫂,就忘了女儿了?”

萱娘被英姐扑过来,差点有些站不稳,等站住了,点点英姐的鼻子说:“好英儿,你是娘唯一的女儿,怎么舍得忘了你呢?”英姐笑了,萱娘抬头见昭儿站在一边,把她也拉过来说:“你们姑嫂,似姐妹一般,娘就放心了。”英姐拉住昭儿的手说:“娘,这是肯定的。”萱娘瞧着这一对渐已长成少女的小女儿,倏忽一霎,却已这么多年。

过了年,转眼却已二月,王家择定二月初三娶兰姐过门,虽说娶荒亲也不需请亲友,孙奶奶还是派人来请了萱娘,说女儿家出门,没个亲友,总是不好,萱娘自然满口应了。况且虽听留哥去送节礼时,知道孙家挑了个五岁的男孩,叫汶哥的,过继了过去,只是再细的,问留哥也问不出了,萱娘也想着亲身去一趟,只是一来事忙,二来也没个由头,就耽误下了。

这天到了正日子,萱娘装扮好了,带了留哥,叮嘱玖哥守好门户,昭儿和英姐好生做针线,就乘船去往孙家,岸边能见庄户人忙着春耕,点点新绿,染上枝头,全不似去年去孙家时,那般萧瑟,萱娘赏玩一时,对留哥道:“春去春来,又是一春,只是你们渐渐长大,娘去老了。”

留哥坐近一些,对萱娘道:“娘不老,娘就像那书上说的,发黑似漆,齿如编贝,手如柔荑。”萱娘扯扯儿子的耳朵:“油嘴。”留哥认真的说:“娘,儿子说的是真话。”萱娘白儿子一眼,想起一事,顺口问道:“娘把昭儿许给你哥哥,你心中可有不满?”

留哥没料到娘会问这件事,却也没迟疑:“娘,儿子渐渐长大,却知女儿家名节最重,我自有妻,自然不能耽误了她。”萱娘满意的点头:“这样才是娘的好儿子。”

说话时,已经到了孙家,丫鬟上前打起帘子,下了船,孙奶奶得了报,已经亲到码头迎接,萱娘见她虽穿了一身的孝,今日是女儿的喜日子,只在鬓边簪了朵粉色绢花,心里凄楚,却还是笑着说了恭喜,两人挽着手,到了孙家厅里坐下,留哥对岳母行了礼,一旁坐下,闲话一时,萱娘不见孙家嗣子出来,终忍不住,问孙奶奶道:“亲家,怎么也不让侄儿出来见见?”

孙奶奶本笑着让茶,听了这话,愣一愣才道:“也是,我怎的忘了。”说着对身旁的丫鬟道:“让奶妈把哥儿抱出来。”丫鬟应声去了,萱娘喝着茶,心里不由在想,照这般看,孙家嗣子,像不中孙***意。

汶哥却已出来,孙奶奶让他给萱娘磕头,他双手本抓着些果子在吃,只当没听见一般,孙奶奶不由皱眉,萱娘忙道:“是至亲,也不必了。”吩咐丫鬟送上表礼,听的是给他的,汶哥丢了果子,上前就去接,孙奶奶又是一阵皱眉。

萱娘到了此时,心中更觉奇怪,只是不好问的。等到孩子下去,孙奶奶请她去房里瞧新娘,两人出了门,萱娘才笑道:“亲家,汶哥却也是个清俊的哥,就算有些顽劣,也好教导,怎的觉得亲家不喜?”

孙奶奶却是憋的时日长了,听了萱娘这话,才叹道:“亲家,你却不知道,这孩子,本不是我挑中的。”萱娘哦了一声,看向孙奶奶,孙奶奶本想说,却只是家丑也不好扬的,说完那句,就摇手道:“罢了,不过就是得个不是绝户的名声,我只要两个女儿好生出了嫁,旁的,就不管了。”

第 47 章

萱娘听了这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拍,孙奶奶凄楚过了,反笑道:“这是什么道理,虽说还在孝期,却是喜日子,还是去瞧新娘去。”说着就在前先行。

新娘子此时已梳妆好了,方三奶奶还有怡姐在陪着她,见母亲进来,兰姐急忙起身行礼,萱娘忙扶住她,细瞧起来,新娘子总是漂亮的,头上的首饰,身上的喜服,脸上的妆容,都精致无比,脸上唇边,还带有一丝羞涩,瞧来比平日更为温柔可人。

萱娘瞧了,拉着她的手,对孙奶奶赞道:“亲家的两个女儿,个个出色。”孙奶奶也过来拉了女儿的手,细瞧一瞧,不由想起孙老爷来,举手用袖子遮住面,随即放下,对兰姐道:“只是委屈了我儿,去了婆家,千万要善事婆婆,主理家务,切不可似在家一般娇痴。”兰姐点头:“娘,女儿记下了。”

方三奶奶见了,也有些心酸,却还是上前笑道:“表妹,兰侄女被你教导的好,过去了,定会为你争气的。”萱娘也道:“亲家,王亲家是个善心人,你何需挂心。”孙奶奶挤出笑容,怡姐本在一旁,此时见了这样,上前对姐姐认真的道:“姐姐,你嫁去了,妹妹一定会好好照顾娘,不让你cāo心的。”

兰姐弯腰,对妹妹说:“妹妹,姐姐嫁后,就全靠你了。”说完就对孙奶奶跪下去:“娘,孩儿不孝,连爹爹的孝期都没守满。”说着就磕头下去,萱娘在旁,能看到兰姐的泪,滴到了地上,孙奶奶忙把她拉起来,擦一擦泪:“好孩子,做了女儿,迟早都要出门,你女婿也不小了,他家也要人cāo持,我儿不要哭了。”

自己说着,却也流下泪来,萱娘和方三奶奶好说歹说,这才劝住,重新上了脂粉,坐下叙话,孙奶奶此时左手拉了大女儿,右手携了小女儿,左看看,右看看,这女儿虽说出了嫁,心放下一半,只是这败落的娘家,又让她们少了庇护,实在是左右为难。

此时丫鬟进来报,花轿到门了,方三奶奶过来搀住兰姐出门,孙奶奶一只簪子,插了半日,才堪堪插好,却还是欲坠不坠,方三奶奶有些急躁,见孙奶奶手上的盖头,半日盖不上去,示意一个丫鬟来搀住兰姐,伸出手来,笑道:“表妹,我来帮忙。”手不过轻轻一抬,就把盖头盖了上去。

孙奶奶心中,就算有万般的舍不得,也还是挥手,让方三奶奶把新娘搀出去,到了厅上,媒婆急忙上前叫喜,接了喜封,兰姐又磕了头,这才坐上花轿走了,孙奶奶一包眼泪,此时全掉了下来,呜咽着对萱娘道:“想我出嫁之时,何等风光,可怜我女儿,连鼓乐都不能用。”

方三奶奶把新人搀上轿,转身回来,听见孙奶奶这句,忙安慰道:“表妹,这娶荒亲有嫁妆的,却也不多,况且我瞧王亲家家里,派来的轿子下人,都尽量多了,表妹快别伤心了。”孙奶奶叹气:“若不是她没个兄弟,我却怎舍得把她这样嫁出。”

萱娘听的这话,实在是透着蹊跷,再细一思量,越发觉得奇怪,虽说热孝出嫁,不请亲友,怎的孙家族里的人一个不来,孙家的下人也瞧着少了许多,只是这样的话,也不好问的,吃过酒席,萱娘把原先孙奶奶交给自己的地契和首饰都拿了出来,笑道:“亲家,怡姐还不出嫁,这些东西,就先由亲家拿着,才是正理。”

孙奶奶瞧也不瞧,只是叹道:“亲家,原来你也和我外道。”萱娘本在喝茶,听了这话,把杯子放下,笑道:“亲家,这些东西,就算怡姐过了门,也该是她掌着才是,况且现时她还没嫁,自然是该还给亲家才是。”说着又把东西往孙奶奶这边推推。

孙奶奶伸出两根指头,把东西再往萱娘那推过去,叹道:“亲家,收着吧,经了这些事,我才明了,在你手上,比在旁人手上放心。”说着略停一停,叹道:“只怕这些,就是我给怡姐的所有了。”萱娘越发惊了,抬头微微看眼孙奶奶,孙奶奶低了头,萱娘也不好问,半日才听的她悠悠叹道:“孤儿寡母,却是我现时才知的滋味。”

萱娘正待再问,方三奶奶笑吟吟进来:“表妹,天已晚了,我也家去了。”孙奶奶忙站起留道:“表姐不再坐坐?”方三奶奶往后推她的手:“不了,我还是家去。”说着笑对萱娘道:“三嫂也一起回去,左右顺路。”

顺路,方家所住的,离自家却远了许多,怎的此时,反而顺起路来,孙奶奶似才想起来般,笑道:“瞧我这记性,表姐家却是在今年刚过了年,就买了一所庄房,临近亲家家。”萱娘这才明了,忙恭喜她道:“听的不远处,是家姓方的买下,我还在想,可是三嫂子的本家,谁知就是你家,到时可就更亲近了,只是三嫂子,既做了邻居,怎的不来见见,若不是今日,还不知道。”

方三奶奶却有些得意,只是面上没露出来,忙搀了萱娘的手道:“本该去拜访的,只是想着,侄女的喜日子近了,总会见到的,这才没去,却是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就要福下去,萱娘忙扶住她,三人又说笑几句,这才别了,出去码头上坐船。

萱娘见方家的船,却比自家的还要大些,再则方三奶奶再四相约,命留哥带了人先回去,自己上了方家的船,和方三奶奶各自坐定,叙了几句寒温,夸了一些景致,方三奶奶才叹道:“三嫂,却知道你是个能说话的人,我表妹这些时日,可是受委屈了。”

这话却恰中了萱娘方才的疑虑,她叹气道:“我今日瞧亲家,却也有这样想法,只是不好问的。”方三奶奶点点头:“说来就是没儿子引起的祸。”说着叹道:“谁知这孙家族里的人,却是一个个如狼似虎般,若不是孙老秀才来说了句公道话,却不知我表妹她如何收场。”

萱娘这下奇了,皱一皱眉,对方三奶奶道:“不是说有五叔公做主吗?”方三奶奶手一拍桌子:“哼,谁知他也不是个好人,想把自己重孙过继过来,这也是常事,为自己打算,却谁知惹了族里有几个泼皮的不满,立嗣那日,在祠堂吵了半日,你说要过继这个,他说要过继那个。”

萱娘静静听着,心里想到,难怪孙奶奶今日瞧来,却和往日大不同,孙老爷丧事处置上,她还有些精神,今日却毫无神采。正在思量,方三奶奶又道:“嚷了半日,还有几个刺头的,说索性不过继了,就当绝户,把家私几家分分,留下几间房子,几亩田地,由她们母女饿不死就好,三嫂子,你说说,这是哪家听来的道理,就算绝户要抢产,却也没有不管妇孺的。”

萱娘听的汗涔涔的,怎么这孙家,竟然这般?方三奶奶叹一阵,又道:“还好他孙家人虽无理的人多,却也有几个懂道理的,虽然声音不高,却年纪高,最后强压住了,由孙老秀才和五叔公做主,挑了汶哥,只是。”说着看眼萱娘,萱娘已是被惊的险些说不出话来了,孙奶奶虽说也是当家主母,却是要温柔些,想起那日,孙家人似群狼环伺,孙奶奶要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嚷了回去,双手本是拢在袖中,此时却捏的死紧。

方三奶奶叹道:“本来,我表妹已经冷眼看中一人,今年才两岁,家里虽穷些,父母为人也好,只是可惜,挑了这样一个人,表妹的心立时就冷了。”萱娘听完缘由,半日才叹道:“话虽如此,只是这孩子已在亲家名下,知些疼热,日后也是依靠。”

方三奶奶摇头:“话不是这般讲,这孩子初过来时,我表妹也有这样想法,故此请奶娘,做衣服,收拾屋子,忙个不了,谁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不知去哪里学的一身毛病,成日只知道吃也就罢了,稍不顺了他意,就滚地大哭,表妹也打过一次,这孩子的亲娘就找上门来,在门口大骂,说把过继去的孩子不当人,旁人去劝,也被奉承了几句,骂了足足三天才歇,经此一事,表妹的心也就冷了。”

萱娘此时,对孙***怜惜就更深了,可怜一个富家主母,不过就是丧了丈夫,失了儿子,就被这般对待,真是可叹,她的叹息想必方三奶奶也听见了,伸出手来,抚了萱娘的手道:“亏你,如此能干,现今我才明了,贤惠做给谁看,该自己的,一步不让才是,不然似我表妹这般,我瞧的气人,却不好帮的。”

萱娘微微一笑,却想起一事,问道:“怎么不见孙家的姨娘。”方三奶奶鼻子里面哼出一声:“差点连兰姐的嫁妆都保不住,那妾却是被卖了,不过卖了也好,她一点点年纪,只怕也是个守不住的。”

萱娘叹气连连,只是孙奶奶这般处境,瞧这个嗣子也是个不争气的,日后却怎么办?方三奶奶似想到了,对萱娘道:“我表妹却已和我说了,等怡姐满了服,出了嫁,她就带着私房出家,由孙家人在那里折腾,她却不管了。”

萱娘听的这话,只说的一句:“这也罢了。”就觉着船好像停了下来,方家的丫鬟打起帘子,探了头进来:“奶奶,却是已经到了陈奶奶庄里了。”方三奶奶忙起身:“说的入港,却忘了路程了。”萱娘也起身,约她进庄一叙,方三奶奶辞了,这才下了船,萱娘等方家的船重新走了,想起孙家遭遇,实在叹息,转身欲走,却传来留哥的声音:“娘,你在想甚么,怎的不走路。”

萱娘见面前已经长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唇边却已冒出青色胡须,轻叹道:“儿啊,你日后定要对媳妇好。”留哥不解,却还是恭敬答道:“那是自然。”

接着又奇怪问道:“娘为甚这般说。”萱娘拉他一下,轻轻一笑:“罢了,你记得就好,和娘回去吧。”母子二人回到家中,英姐见娘回来,一路只是缠着娘,说东问西,萱娘见面前几个小儿女,却都赖着自己庇护,心里越发加紧,日后,定不许人给自己儿女委屈受。



过了一个月,却是王家派人来,说是三月初五是王***四十整生日,这娶了媳妇,就过个生日,备了戏酒,请萱娘下顾。萱娘接了帖子,备了寿礼,到了那日,果然带着昭儿和英姐出了门。

英姐出门之初,就知道是要去自己婆家的,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在船上还拉着昭儿的手,问她自己花戴的怎么样,身上的衣裳,可有哪里不妥帖,萱娘抿嘴笑看,昭儿脾气好,怎么问也不烦,不由上前拉住英姐的手:“好了,你从没出门就开始挑衣裳,到现在还在问你嫂嫂,也是她脾气好,换了旁人,早受不住了。”

英姐依偎到娘怀里撒娇的道:“娘,人家这不是第一次去,心里怕吗?”萱娘把她搂紧些:“怕什么,娘的闺女,还有怕的。”英姐呵呵一笑,突然直起身子:“不好,这一搂定会把衣裳搂皱了。”忙自己看身上,瞧可有哪里皱了,抚平衣裳上的细小皱褶,重新端庄坐好,萱娘摇头轻笑。

不一时船已到岸,王家离岸边有些路程,只是一个管家在迎,瞧见萱娘下船,早就过来行礼,岸边还备了几乘轿子,两个婆子等在那里,见了英姐,眼睛咕噜噜直往她身上瞧,英姐不由有些臊了,低了头,红了脸,却又想到,娘说的出门在外要大方,方欲重新抬头,却是婆子早过来请自己上轿,只得拉了昭儿的手一起上轿,心里却还暗地怪自己,怎么补似昭儿般大方,给娘丢脸。

到了王家,轿子落地,王奶奶早带着儿媳迎了出来,先和萱娘彼此厮叫了,昭儿和英姐又各自上前见礼,王奶奶满脸喜色,拉了昭儿和英姐的手,赞了又赞,英姐被夸的脸红红的,只是偷眼去瞧兰姐,这就是日后自己妯娌?瞧她相貌,也是个好相处的,正在那里想,兰姐已上前拉住她的手:“妹妹,咱们进去吧,婆婆已经进去多时了。”

英姐又是一阵脸红,怎的别人就这般大方,自己不免小家子气了些,忙挽住兰姐的手,和她一起进去,一路穿堂过室,英姐仔细瞧瞧,果然王家是旧家,这些摆设,和旁人家是一样的,一路赏玩了,到了花厅之上,却是满登登坐满了人,只听见环佩叮当响,笑语连声,众人头上的珠翠,身上的衣服,耀的人眼睛都花了,英姐定定神,却要去寻自己的娘,早有人上前笑道:“小姑许久不见,听的你定了亲,还没和你道喜呢。”

英姐细一看,却是方氏,她挺了四个月的肚子,正笑吟吟瞧着自己,英姐忙万福下去:“嫂嫂万福,方才人多了,却没见到嫂嫂,实在是。”方氏忙扶起她,旁边有人笑道:“英姐,却慢叫嫂嫂叫的这么亲热,你真正的嫂嫂,却在那边呢?”说着嘴一努,英姐这才瞧见昭儿站在一边,英姐年纪小,没经过甚么事,却也知道这人说的话不是甚么好话,欲待要似娘平日般,轻轻回她几句,正在肚里思量。

就听见昭儿开口:“这位嫂子,不知如何称呼,昭儿年纪小,却也知道,世上没有堂兄家的嫂嫂不能叫嫂嫂的道理。”说着重又低头,依然是那么恬静,说话那人没料到昭儿年纪虽小,嘴却利落,呃了一声,却答不出来,方氏本在旁玩着手中的帕子,听见昭儿这话,笑道:“昭儿妹妹说的有理,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三婶当日说过甚么,谁知今日又是这般。”

说着摇头:“真是自打嘴巴。”旁边的人听了,都笑了出来,英姐和昭儿都不知萱娘当日说过甚么,英姐愣在那里,昭儿虽伶俐,却也正在想对策,一时反变成她们围着英姐昭儿在讥讽了,兰姐在一旁和别人说话,溜了一眼,忙过来笑道:“各位嫂子姐妹,今日难得聚聚,长辈们却是特地把这厅让出来,说让我们小辈在这里乐乐,怎的反这般?”

方氏眼波一转,笑道:“王家弟妹,我们不过在这里玩笑,并没有旁的意思。”说着看向其他人:“可有人欺负这两位妹妹了?”其他人都摇头,方氏手搭在兰姐肩上:“王家弟妹,你护着你妯娌,我们都知道,只是你可看清楚了,可没人欺负她们。”

英姐见兰姐也说不过她,昭儿再伶俐,却终究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不由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方氏和旁人见了,都笑起来,这时传来萱娘的声音:“在说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们这几个老人家也乐乐?”

众人抬头,见是萱娘和王奶奶,还有大奶奶,以及几个长辈都到了花厅门口,萱娘是一眼瞧见昭儿和英姐被围在中间,被说些什么,心里不由暗地怪自己,怎么忘了虽有兰姐,她却是个温柔女儿,这才出言。

方氏见大奶奶她们都进到花厅,萱娘虽也跟着进去,独笑吟吟望着自己,忙上前施礼道:“却是问些妹妹们在家的起居,没有旁的。”萱娘眼睛也不看方氏,只是把英姐拉过来,却瞧着兰姐在问:“是吗?”兰姐是不会撒谎的,萱娘那般瞧着她,脸早红了,萱娘心里不由叹气,这方氏初进门时,好一个温柔女儿,怎么这做亲不过几年,就变的这般轻狂?

不由眼睛往大奶奶方向瞧瞧,大奶奶却只是捻动手里的佛珠,旁的甚都不知一般,萱娘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今日总是王***寿酒,难道自己当着面给王奶奶不好看不成,想来方氏这等放肆,也是想到这层。

想到这,萱娘看住方氏,微微一笑,盯住她的肚子道:“只愿侄媳妇怀的这胎,定是男胎,日后好好长大,断不会遇到甚磨折。”方氏被萱娘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说的愣住了,只是长辈这样说,说的又是好话,忙道谢不迭。

萱娘目光一转,却见其他人都在说些别的,佯做站不住,稍微打个踉跄,方氏虽怀着身孕,却是就在近边,不由伸手来扶,萱娘趁她扶住自己,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是婚姻多磨折罢了。”说着把方氏扶好,方氏猛一听到这话,她自怀了这胎,可是万分爱惜,今日猛听到萱娘这样的话,又是在家做主做惯了的,也不及细想,顺手手就挥起。

恰好大奶奶转身看见,不由出声止住:“媳妇,你抬手却是做甚?”方氏这才惊住,自己在做甚么,面前的可是长辈,况且那话只有自己听到,旁人听到的,全是萱娘对自己腹中孩子的祝愿,手不由僵住,萱娘淡淡开口:“方才我却瞧见个蚊子停在侄媳妇脸上,想来是她要打蚊子。”说完就携着英姐和昭儿一对小儿女在王***招呼下,出去坐席。

方氏到了这刻,也只得一个巴掌放到自己脸上,脸顿时热辣辣一片,对大奶奶挤出笑容:“婆婆,确是有蚊子。”大奶奶皱皱眉:“这三月天,怎的会有蚊子。”却也没再追问,携了她去坐席。

王家却在花园里搭了个小戏台,请了一个小班子在唱戏,底下摆开几桌席面,王奶奶今日是寿星,虽谦让再三,却也坐了主席,边上就是萱娘,安过席面,点了戏,戏子在台上粉墨登场,众人在台下喝酒听戏。

席间也品点些谁的衣裳好,那个的首饰明,方氏今日的穿着,却是十分的出色,自然人人都赞她,方氏得了别人的夸奖,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把那方才受了萱娘的暗气,丢到脑后,正在吃着喝着瞧着,一个丫鬟却引着一个十四五的女子过来,方氏还在想,旁边有人笑道:“这不是你妯娌,想来是来见你婆婆的。”

果不其然,这女子果然到了王奶奶她们在的席面,王***弟媳妇王二奶奶忙站起来,牵着她的手让她给大奶奶行礼,大奶奶满面春风的扶起那女子,拉着她的手说长道短,方氏见了这般情形,不由有些发愁,这弟媳妇眼看就要过门了,瞧婆婆的光景,对弟妇不差,到时自己这掌家的权,能不能保住,想到这,又叹口气,要是自己丈夫,能答应自家,说等弟妇过门就分家不就好了,现时虽掌家,钱财上却是婆婆一双眼睛,比什么都灵,想打个偏手都难,还落的辛苦,若是自家分了出去,何等快活。

肚里正在计较,王家女儿却又转到这面席上,和自己见礼,方氏忙站起来3礼,说过几句场面话,王家女儿又往昭儿她们在的席面上去了,旁边这人又接了一句:“这王家却是体面人,瞧瞧这教出来的闺女,礼数一点都不错。”方氏不由有些恼,只是抬头瞧这人一眼,这人讪笑道:“方家却是官家体面,和旁人不同。”

方氏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一眼瞧见王家女儿却和昭儿她们手拉手说的亲热,王家女儿还让丫鬟去问王二奶奶,王二奶奶点了头,王家女儿这又坐在昭儿她们的席面上,和她们有说有笑。

别的席面上传来有人叹息的声音:“怎的这亲妯娌还没堂妯娌这般亲热?”方氏只当没听见,却面色还是红了。萱娘那桌,到底是长辈们,沉静的多,也没有轻狂人敢当面问萱娘甚么,一顿戏酒下来,倒也安静。

回去路上,萱娘问过英姐,知道方氏所为,连声叹息,自己猜的竟分毫不差,只是自己大嫂,这样行事究竟为的甚?难道自家媳妇也要这般算计,实在是,却也没多对英姐和昭儿说,只是叮嘱她,日后遇到这事,怎么应对就好。

第 49 章

船此时已到了庄上,萱娘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船,举步上岸,方走了几步,就见老张跟着乘轿子过来,嘴里还不时和轿子里的人絮叨着什么。萱娘不由站定,老张见到萱娘,忙停住脚步,抢上几步行礼:“奶奶多时不见,听的你家哥儿和姐都订了亲了,恭喜恭喜。”

萱娘虚扶一把,笑道:“张嫂子,前个月还想请你去下定,怎的派人去寻,却寻不到,我还在想,张嫂子定是去哪里赚了大钱,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钱了。”老张手一拍:“哎呦我的奶奶,有钱赚,怎的不赚,只是帮林家去了几次宁波,反耽误了这里的事情,实在是得罪。”

宁波,林家,萱娘细一想,难道是林家女儿要出嫁了,正要说话,那轿子已经停下,旁边跟着的小丫鬟已经掀开轿帘,方三奶奶探出头来,笑道:“三嫂许多时没见。”

萱娘见是她,忙走到轿前,对她笑道:“三嫂既路过寒舍,何不进去歇歇脚,现时还早。”方三奶奶望望天色,见太阳还明晃晃的挂在天上,轿夫们也满头大汗,走下轿子挽住萱娘的手笑道:“三嫂不嫌我空手,就进去讨口水喝。”

两人说笑着进了庄子,轿夫们早有陈家的下人招呼在门口等着,到了厅里,又重新见了礼,各自归座,丫鬟上了茶,连老张也有个坐处,萱娘和方三奶奶叙了几句,扫一眼她身上,却是穿着一新,带了首饰满头,想来也是去哪里做客归来,笑道:“三嫂今日是去哪家做客,怎的不见去王亲家的寿宴上?”

方三奶奶正拿根牙签在盘里挑果子吃,挑了一会,没有合心的,顺势放下,对萱娘道:“今日却是林家姑娘出嫁,我去喝她的喜酒,这才没去王家。”说着还往老张那看一眼,指着她道:“就是张嫂子的原媒,恰好我家儿子也要说亲,这才请张嫂子去我家。”

老张听见提到她,忙站起来走到萱娘跟前道:“方奶奶家的哥儿,原本想说给奶奶家的,谁知却忙了林家这头事情,等从宁波回来,奶奶已经许了王家,不然今日两位奶奶就是亲家了。”萱娘听完,对方三奶奶笑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事情,我却不知道。”

方三奶奶手一拍:“就是,我听张嫂子说过,说有家女儿,和我家儿子,就是天生一对,本来还想细问问的,谁知张嫂子又去了宁波,等她回来再问,就说已许了人了,谁知竟是三嫂子家。”说着方三奶奶嗔怪的对老张道:“若不是你忙着林家这头,却怎么失了这门亲事。”

老张忙用手在自己脸上打了几下:“都怪我不上心。”大家说笑了,萱娘对林家女儿这么急出嫁也有些疑惑,对老张笑道:“我记得林家女儿,刚过了年也在十五,又嫁到远处,怎的不多留几年?”

老张面有些尴尬,这件事的根底,自己是知道的,只是得了白家的重赏,却不好说出来,方三奶奶方才听的老张说的话,觉得和萱娘更亲热些,叫着萱娘的名字道:“萱娘,却是听说白家儿子不小,都十七了,又是长子,爹娘盼着早些成家,支撑门户也是常事。”

萱娘虽觉得微有不对,却是别人家的事,也就丢开,对方三***道:“姐姐说的也有道理。”方三奶奶点头,对萱娘道:“你家女儿,我方才虽只是远远一面,却十分喜欢,不嫌弃的话,就认她做个干女儿,日后我们来往更亲热些。”

萱娘也喜她说话爽利,为人大方,况且她家离自家庄子不远,有个甚么事情,也好帮忙,谦虚了两句,就命人把英姐叫出来,见过了方三奶奶,方三奶奶拉着英姐的手,问长问短,英姐一一答了,喜的方三奶奶眼花没缝,从手上褪下一对手镯来,塞给英姐:“日后你就是我干女儿,只是路上忙,没有礼物,这你可别嫌轻鲜。”

萱娘一眼估过去,那对镯子怎么也有四五两种,又兼上面还镶了两颗宝石,想来不便宜,方三***家事,听说也不过平常,忙拿住英姐的手往她那边送:“这要只是几两金子,我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这等贵重的东西,怎么敢收。”

方三奶奶死不肯受,两边正在推搡,老张上前笑道:“奶奶,你就收了吧,现时三奶奶可不似原先,手里尽有钱钞,不然怎么年前还买了左近的庄子住呢?”萱娘虽知道方家买了左近的庄子,却从来没打听过,那庄子值多少银子,再细看看方三奶奶头上的首饰,身上的衣服,都能瞧出是一色新制,用的料子都很好,不似个家事平常的,怕再推辞,方显得外道了,这才命英姐行礼收下,又命厨房备酒饭,要留方三奶奶一叙。

方三奶奶也不推辞,两人又闲话一时,此时连名字都不称了,方三奶奶就称萱娘妹妹,更是亲热,酒饭上来,萱娘和方三奶奶推杯换盏,几杯酒下来,萱娘笑道:“却是方家在这地面上,也是个大族,怎的姐姐不在族里居住,反离得远远的,到这边买庄子呢?”

方三奶奶听了这话,她憋了许多年的这口气,虽在近日买了庄子,打了首饰,做了衣裳,到处坐了轿子去招摇,却是那些话也不好对人诉的,知道的也不过心照,不知道的总不能揭了旧日伤疤,知道萱娘是个稳妥人,放下筷子就叹道:“妹妹,你却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说着就流泪。

萱娘本平常一句,却没料到惹的她流泪,忙坐到她身边:“姐姐,却是妹妹不好,不该惹的姐姐难过。”方三奶奶推开她的手,叹道:“妹妹,你可知我为甚穿的招摇,到处出去?”萱娘摇头,方三奶奶才道:“只是去出口气罢了。”

说着拿起帕子擦擦泪,叹道:“我嫁到方家,也有二十来年了,总是苦时多,甜时少,妹妹别瞧我现在穿的新衣,戴的首饰,不过两年前,我还到处求告,不然年关难过。”想到苦处,方三奶奶不由伏桌大哭起来,萱娘不知她的前因,自然也不知怎么解劝,只是拍着她的背。

方三奶奶哭了一些时,这才重新直起身子,对萱娘道:“妹妹,你千万莫嫌我轻狂,只是这些话,我也只有告诉你了,原先还有我表妹能说说,只是她现时是这般,我在她面前多说了,反是刺她。”萱娘听了,觉得这方三奶奶虽话多了些,却也会为人想,也没说话,只是轻拍着她。

方三奶奶凄楚过了,对萱娘讲出缘由来,原来这方家,虽然子孙繁盛,族里却大都是穷的,方氏的爹,二十年前中的个秀才,在这样族里,却赛如中的个状元般,自然是人人都敬的,方三奶奶当时初嫁过去,她娘家虽说不是甚富家,却是族里也有几个读书种子,举人也有几个,秀才自然不是稀罕的。

见了这方家族里对方秀才这等尊敬,有些奇怪,不合在方奶奶面前多了一句口:“我娘家兄弟,却也有几个举人。”这话要放在旁人听了,不过也是常话,谁知方奶奶听了,却说新媳妇眼里没有她这个秀才娘子,拿娘家的举人来压她,把方三奶奶恨如头醋。

方三奶奶却还不知道自己这些,她是个喜欢说话的,自然也是到处找人白话,这方奶奶不在场到好,一在了,就人人都不理自己了,多了几次,方三奶奶也觉出来了,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嫂嫂,偏生三奶奶又有个拗脾气,别人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觉着对的,自然就要去做,越是这般,她越就去寻人说话。

这样也就过了几年,方秀才成了方举人,方三奶奶随众人去贺,方奶奶说的一句,现时我家也成举人了,合族哄笑,方三奶奶才晓得缘由,知道后不过觉得好笑,这样一句话就记了几年,怎的这般好笑。

偏生方奶奶家兴旺起来,方三奶奶家却倒了霉,湖州虽是著名的鱼米之乡,风调雨顺的,方三奶奶家的田不知怎么,总是被水淹了,能有一半收成已是好的,颗粒无收的时候也是有的,渐次田产摸完,也煞古怪,这田到了别人家,就不是这般了,这族里的见了这样情形,纷纷冷笑,还有那轻薄的,冷言冷语的让他们夫妻投身给方奶奶家为奴,说这样也饿不死,方三爷怎受的了这个气,和别人嚷了几句。

方举人读了圣贤书,自然也要知道些道理,听了这般话,同一个爷爷的堂弟,怎能收了为奴,自然有人说了,他就要呵斥住,谁知他全都当没听见,方奶奶到了此时,更是得了意了,放出话来,这方三家的到自家,旁的先不说,投身纸可是免不了的。

方三爷到了此时,一条七尺汉子,连妻儿的衣食都糊弄不来,不免在家唉声叹气,幸好孙奶奶听的此话,和孙老爷说了,横竖也要请帮手,何不就把自家表姐夫请去,也能救救他家的急,议定一年十两银子,带去外面帮忙,方三爷也就别了妻儿,去外乡寻生计去了。

方三奶奶讲到这里,不由又用帕子擦了擦泪,萱娘听了,这才知道方奶奶是这等样人,心里不由寻思,这娘是如此,方氏是这般,也就能想到了,见方奶奶苦痛,劝了几句,方三奶奶扶住萱娘的手道:“妹妹,若是那族里,有个似你这般怜老惜贫的,我也就不会这般了。”

萱娘虽家事和方三奶奶不同,却是那些苦,也是差不多经过的,轻叹道:“这些,我却也是经过的。”方三奶奶点头:“就是知道妹妹是这样人,才对你诉下肺腑之言。”说着摇头叹气:“原先大姐儿还不似她娘,谁知成了亲后,行动做派就全似她娘了。”

萱娘知道她说的是方氏,笑道:“却也是,刚成亲时,觉得好一个温柔女儿,谁知现时。”说着把今日这事略略说出,方三奶奶听完,只是叹气,萱娘见她这般,笑道:“有句话不好问的,却不知是怎么发的财,我们也想偷学一二。”

方三奶奶瞧萱娘一眼,打趣道:“听妹妹这口气,却是要把天下的钱财都要赚完了才罢?”萱娘只是微微一笑,也没说话,方三奶奶略停一停,方道:“也没甚好偷学的,不过是在山东种盐。”

山东,萱娘连在山东做甚生理都没听见,听到山东,不由呆了一呆,方三奶奶瞧见了,问道:“我却隐约听说,你家的死在山东?”萱娘点头,握住方三***手道:“姐姐,若姐夫再去山东,可能帮我去寻个实信?”

第 50 章

这个,方三奶奶稍迟疑一下,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难道一直没个实信?”萱娘点头:“是,只是舅爷来说过,说亲眼瞧见他掉在河里,打捞不出来了,之后就是公爹过世,分家等事,也忙个不住,却是姐姐你想想,这在太湖边长大的,鲜有不会水的,只是我是个女人,孩子们又小,不好去寻的,又没个妥当人。”

方三奶奶听完,默然一会,叹道:“妹妹,也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他要真活着,这都七八年过去了,怎么不想想你们孤儿寡母在家不易,再者难道他不思乡,只是在外面不成。”这些话却也是萱娘心里想的,她叹气,抬手理一理有些乱了的鬓发,轻声道:“虽则也没多少恩爱,却也是孩子们的爹。”

方三奶奶没有再说,只是拍了拍她,应下等到时,定会好好寻访,两人又说几句,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方三奶奶告辞,萱娘送出,临行前又再三再四说了,要多多往来,又在门口说了一盏茶功夫,这才各自挥别。

到了次日,却是方三爷遣自家儿子来拜,萱娘也命玖哥去方家回拜,彼此来往了几次,越发亲热起来。连罗大嫂见过几次方三奶奶,也觉得她为人爽利,不似一般女子,每次到了萱娘这里,也都清她过来叙叙。

这日却是端午将近,罗大嫂备了粽子,又装了些小菜之类,送到萱娘那边,萱娘接了,命人收拾出来,请了方三奶奶过来,在后院新修的水池旁摆了桌酒,一边赏景,一边说笑。

方三奶奶喝了两杯酒,对萱娘笑道:“这院子收拾的却好,花是花,水是水的。”说着一指外面露出的屋檐:“那边想来就是两个侄子的住所,这样又分了内外,又不失亲热,极好。”她话还没说完,罗大嫂笑的筷子都快拿不住了:“妹妹说的煞好笑,怎么教花是花,水是水的,难不成要花不是花,水不似水才成?”

方三奶奶本来在搛一个鸽蛋,那蛋剥的滑溜,自己有了酒,左右也搛不起来,听见罗大嫂这样问,索性把筷子放下,认真的对罗大嫂道:“嫂子,你却不知道,我家那个院子,他爹买的花,引的水,都不成样,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萱娘拿起筷子,给方三奶奶搛了个鸽蛋,这才笑着道:“也不是我收拾的,只是昭儿和英姐两个人现在也不读书了,针线闲了时,就常商量着,怎么收拾屋子,收拾这园子,你瞧我那屋子,原先不是甚摆设都没有,全是昭儿收拾的。”

方三奶奶不由赞道:“妹妹,也不是我说,你这个儿媳,为人做派,这地面上也难挑的出来。”昭儿这时恰和英姐两人,端着几盘自己亲手做的菜肴过来,听了这话,英姐悄地拉一拉昭儿的衣衫,昭儿还是大方上前,把菜肴摆在桌上笑道:“三婶若真觉得侄女好,就多用几口。”

英姐也偎到方三奶奶身边,嘻嘻笑着,指着那几道菜道:“这是做女儿的一片心,干娘还别嫌弃。”方三奶奶用勺舀了勺莼菜汤尝了,点头赞道:“怎么这都是做的汤,你们做的滋味就和别人不一样,更鲜了些?”

英姐抿嘴笑道:“干娘,这是昭儿嫂嫂想出的法子,把高汤去了油,只剩清汤,然后再把香菇放上,等香菇入味了,再撇去香菇,然后再放莼菜,这样味道既鲜,又不油。”方三奶奶听了,咋舌道:“怪道不一样,这样的法子却是我们想不出来的,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想出这个。”

正在和罗大嫂说话的昭儿抬头笑道:“这却也不是我想的,只是我爹原先说过,自小家里要做汤,就是这般,只是爹爹也常说,这样做法,味道是极美了,却也浪费,平日也不做的,只是今日见娘和舅母都在,这才试试。”

方三奶奶听完,摇头叹气:“怪不得说,发财三代,才知穿衣吃饭,似我们一般,纯是那暴发户一般。”罗大嫂也被这做法惊了一下,听到方三奶奶这样说,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日常都似这般,也奢侈了些,俗语说的好,惜福得福,又有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常见那些大人家里,所用太过奢侈,虽说外人看来,是何等的尊荣,难免不是折福之举。”

昭儿听了,回身对罗大嫂行个礼道:“爹爹也是这般说,只是。”随后就闭口不言,萱娘久久无言,听见昭儿这样说,才拍了她肩道:“其实世人多爱孩子,供养无所不至,其实有时,受些磨折也是好事。”方三奶奶听了这话,忙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萱娘倒吃惊:“姐姐要往哪里去?”

方三奶奶回头道:“妹妹,听了这话,我却想起我家小子,自他爹发了财,成日里被他爹带出去应酬,我是个没见识的,只当他出去,手里有钱,也能让人瞧瞧我家现时不是原先,听了这话,想来这样不成,回去就剥了他的华服,还是依旧送去学里读书是正经。”

罗大嫂扑哧笑了,萱娘强忍住笑,把她拉回来:“姐姐,这事也急不得,总要款款的教导,你这冷不防回去,他这放野的性子,怎么就能立时依了你,还是寻个好先生,好好教导,拘住他性,才是正经。”

方三奶奶也觉得自己急了些,讪笑一笑,斟了杯酒,递给昭儿道:“侄女,今日听了你这番话,觉得极有道理,这杯酒,你定要干了。”昭儿看眼萱娘,见萱娘微微点头,这才立起身饮了那杯,她们姐妹这才去了。

罗大嫂瞧着昭儿和英姐远去的背影,叹道:“原先我心里还想着,小姑定昭儿为媳,私心里难免对小姑有些怨怅,这些时日细细想来,昭儿这般的人品,说句不怕小姑恼的话,玖哥还有些配不上,更何况我家儿子。”

萱娘听了这话,给罗大嫂斟满一杯:“嫂子,我们姑嫂,平日却似姐妹一般,并不是我想侄子配不上昭儿,私心里还是想着昭儿能留在我身边多一日也好。”罗大嫂接了酒,笑应了,三人继续吃酒说话。

酒到半酣,方三奶奶掂起个鱼头,细细吃了起来,罗大嫂有了几杯酒,也就不吃了,笑问方三奶奶道:“妹妹,这妹夫三月去了山东,可有信回来?”方三奶奶正抠出鱼眼睛来吃,听了这话,皱眉算了算:“三月初九走的,还没两个月,想必不会有信来。”

萱娘也停了筷子,手撑住下巴道:“李兄弟也是那日走的,原来时日这等快速。”方三奶奶听见萱娘提起李成,想起坊间的一些流言,不由问道:“妹妹,坊间有些流言,说的污秽不堪,我们虽知道妹妹你是个好人,难道妹妹不辩一辩?”

萱娘摇头轻笑:“清者自清。”就不说话了,罗大嫂哼了一声,斜着一双眼睛对方三奶奶道:“妹妹,我家小姑品性高洁,却是我自知的,可恨天下总是有些小人,以己之心度人,不去理她,她说几日,也就换旁的说了。”

方三奶奶点头:“是这个理,却是这几日,都在说陈二老爷家的事情。”萱娘不由抬头,陈二老爷,不就是自己夫家的二伯?源哥自去年来借钱不遂后,就再没有消息了,自己几次出外应酬,却也不见二奶奶,大奶奶也没主动提起,偶尔相问,只说是一切如常,这却又是发生甚事?

萱娘命人把杯盆碗盏收了下去,端上细果香茶,就在园子里石榴树下,牡丹花旁,听方三奶奶讲陈二老爷家的事情。

陈二老爷自从和二奶奶说,再不管自家儿子,就搬到绸缎庄来住,赚的钱自然也不交到二奶奶手里,二奶奶嫁给二老爷这么二十年下来,历来都是自己的话,二老爷就听,哪受过这般冷落。

开头一两个月,还以为给二老爷个教训,过的时日,他自然就归家了,谁知过了足足半年,眼看年关将到,二老爷还是不回来,这才有些急躁。再加上自己手里的私房,应付了这些时日,却也有些心疼起来,大房这边,又催着她把房子腾出来,说的是分家时节,这宅子本就是分给自家的,只是看在二房孩子还小,才让他们暂住,现时大房的侄子已经成家,眼看着老二也要成亲,自然二房就要搬出来。

二奶奶此时也忘了当时究竟是怎么分的家,只是此时二老爷不在家,也没个人商量,把要给二老爷教训的心,挖了个坑深深的埋起来,忙忙的派人去请二老爷回来商量,谁知派去的人却说,二老爷不回来。

二奶奶还以为二老爷在外些时,有些不服管教了,若依了往日的性子,恨不得立时把他揪来,给他一场教训,只是此时却要求人,不免换了几件新鲜衣裳,坐了轿子,带着女儿去寻二老爷。

到的绸缎庄里,掌柜的依旧上来行礼献茶,二奶奶细一瞧瞧,却不见二老爷,开口动问:“怎么不见我家爷?”掌柜的有些尴尬,明明二老爷嘱咐过,说二奶奶来了这里,一概就说自己不在,却是她也是主母,若不说,实在也是,正在那里踌躇,二奶奶喝了两口茶,见掌柜的不说话,放下茶杯问道:“却是怎么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掌柜的思量了会,天塌下来,也有二奶奶顶着,这才皱眉道:“却是二老爷平日不在这里。”二奶奶不由柳眉倒竖:“他却是在哪里?”掌柜的想了想:“这事却还是请二老爷来说,小的也不好多说。”二奶奶得了这话,心头似堵了甚么,一片声的命伙计去寻。

却足足从午时等到店里打烊,才瞧见二老爷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二奶奶此时急的几乎眼都出血,只是当着众人,也要装一装贤良,走到二老爷面前行个礼:“爷许多时不回家,这才来寻的。”

夫妻

二老爷见了她,只是鼻子里面哼出一声,就绕过了她,径自到一边坐定,叫过掌柜,算起账来,也不管自家女儿惠姐见到他来,也忙着行礼,只当没看到她们母女。二奶奶本就把自己老公,看的还似原先一般,见不理自己,刚欲发火,却是今日是来商量事情的,忍一口气,坐到他身边道:“爷,今日来找爷,本是有事的,这爷许多时不回家,家里的事情总要都等着爷商量,再者。”

不等她把话说完,二老爷把账本拿给掌柜,示意他下去,忙他们的,这才坐直身子对二奶奶道:“家里有你管着,想必也没我甚么事。”说着抬眼看向惠姐,惠姐见爹爹理她,又重新行礼,二老爷瞧见女儿乖巧,只是身上的衣裳有些旧了,不由皱一皱眉,对她道:“难得来了,去挑几块料子,裁几身衣裳,这眼看就要议亲的人了。”

惠姐自进了这里,眼瞧着这些料子都晃花了眼,二奶奶历来都只看的到源哥,这个女儿,却是有得吃有得穿就可,旁的也就不管了,反是二老爷,因源哥顽劣,女儿听话,还多看待些,这半年来,两夫妻怄气,二老爷一气搬出外面住了,惠姐也就没人看待了,虽有个把丫鬟,却也是能偷懒就偷懒的,几身衣裳,旧了不说,也渐渐小了下来。

她年纪渐大,正是喜欢打扮自己时候,却是娘历来不喜欢自己,也不敢去和娘说这些,只得把旧衣裳改改又穿,听的爹这句话,心里喜欢是不必说了,却还要去看眼娘,二奶奶此时哪还想去管她,只是挥手让她去,惠姐忙带着丫鬟去挑料子去了。

二奶奶听的惠姐要议亲,不由想起源哥的婚事,皱眉道:“爷,源哥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怎的就要给她议亲?”二老爷正在喝茶,听见她这话,把杯子重重一放,瞪着她道:“你是怎么当娘的,惠姐都十三了,还不帮她议亲,心心念念,只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二奶奶本就不是甚么好性子的,在这里等了半日,又忍了半日,还见二老爷发火,自己也嚷了起来,声音比他更大:“呸,谁家不是长幼有序,不先把哥哥的亲事定了,怎么定妹妹的亲事?”二老爷本想争辩几句,只是瞧着她过了这么多时日,性子依旧一点没改,今日见了,本以为她经过这许多时,也想了自己的错处,这才来寻自己,想着几十年的夫妻,她既然能低头,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没想到说不上几句话,她又是本性毕露。

不由重又心灰意懒,也不接她的话,只是站起身来道:“你既然依旧这般,我们夫妻情分想必已尽,日后你带着孩子们过,每月十两银子的用项,我让人按月送来,旁的就休提了。”二奶奶似被当头一棒,见他起身要走,上前扯住他衣服道:“旁的就不说了,一月十两银子,却够怎么用?”二老爷把她的手掰开,皱眉道:“只有你和女孩,还有几个丫鬟,怎么不够用。”

二奶奶见他话里,全不管儿子,又要掰开自己的手,急得顾不得许多,拦在他面前道:“你赚的钱,只能拿回来我掌管着,怎的说只每月拿给我十两,旁的你却要拿给谁去?”二老爷瞧也不瞧她:“辛苦赚来的钱,你不过转个身,就交与那个败子花用去了,我纵赚的金山银山也不够他糟蹋的,还不如每月定着给你,日后还能有个退步。”

说完就要绕开她,往外面去,二奶奶听了这话,气的差点背过气去,见二老爷又要走,紧紧拉住他的衣袖道:“儿子还小,等娶了亲,有人管就不会这样了。”二老爷把袖子挣一挣,见挣不开,叹气道:“他还小,转过年就二十了,娶亲,我瞧哪里有姑娘愿意嫁,真是家门不幸。”

说着趁二奶奶手拉的不是那么紧,扯了衣服就要走,二奶奶此时心里,不知想些甚么,见他又要走,扑上去挡住他路道:“大伯这边在催我们腾房,你怎的也不拿个主意?”二老爷见她有些慌乱,总还是有几分夫妻情分在,皱眉道:“这事大哥已和我说过,匆促间却没有好房子卖的,我在大宅左近,赁了间房,虽只有两进三间,却足够你们母女住了,等过了年,挑个日子就搬出去罢。”

说着又要走,二奶奶见他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走,也不知是哪里想到的,喝住他道:“你给我站住,今日先把话说清楚再走,况且你说几句要走,难不成是外面有人勾着你的魂,让你在这里待不得?”

二老爷听的这句,心里暗想,这蠢婆娘怎么也会变聪明起来,咳嗽一声,停住脚步,转身对她道:“你教子无方,我陈家这脉,眼看就要绝了,却是大哥劝我,也该找个妾来,重新生子,好让这脉不绝,我觉得这话极有道理,上个月纳了一房。”

二奶奶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气得人直哆嗦,说不出话来,二老爷见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反安慰她道:“你且放心,你在我陈家二十余年,终究也是cāo持家务辛苦,又生儿育女,虽则养子不教,却也是爹娘当日在时,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室,你且和女儿安心度日,等那房生了儿子,再去拜见你。”

二奶奶这时泪珠却断线珍珠般滚下来,见他说完就走,掂着小脚抢上去哽咽的说:“你就算要纳妾,也要有个正理,怎么有了儿子才来拜见我,你是把我当成甚么了?”二老爷哪还有半点想安慰她的心,只是皱眉道:“大哥这话也是为我好,况且我年轻时候不纳妾,老来哪还为的yín乐,不过是为了宗嗣着想。”

二奶奶哪还听的进去,只是死死扯着他,一片声的喊要和他去见大老爷:“哪有做大哥的,兄弟要纳妾还要拦住了,这反倒一味撺掇,为宗嗣着想,难道源哥不是他侄子?”二老爷挣了几下,挣不开来,回头想喊人来帮忙,只是那些伙计小厮们,见他们夫妻撕扯起来,帮谁也不好,都躲的远远的,二老爷跺跺脚,狠狠心,对二奶奶道:“你再这样不顾体面,休怪我无情,由你母女去自生自灭。”

二奶奶本就在慌乱中,又听了这话,一头撞了过去:“好,你拿刀来杀了我,让你那心爱的yín妇扶了正,我瞧到时我娘家给不给我出头。”二老爷不妨得被她撞了一下,又听到后面一句,怒极了,推她一把就骂道:“你这妇人,怎么做这种村妇之举,平日里吃醋捻酸也就罢了,现时还拿命来,实在不成样子。”

二奶奶此时撞的首饰掉了一地,身上的衣裳也皱了,被推了一把又听见二老爷这样骂,不甘示弱道:“纵是纳妾也没有这样偷偷摸摸的做的,我不点头,谁能进的了陈家门,你实在不体面至极。”

二老爷年纪有些大了,这几日又浸在温柔乡里,体力有些不济,虽推了二奶奶一把,自己却也喘了半日,听了这话,冷笑道:“再不体面,也胜过你养了个败子。”二奶奶本也是在一边喘的,听见他这话,伸手就去抓二老爷的脸:“养子不教父之过,你有甚脸面说我养的败子。”

二老爷头一偏,二***手抓空了,就听二老爷冷笑道:“我略管管他,你就护在头里,现时反还怪我不管教了,那是旧话也就罢了,以后我权当没有这个儿子,你们母女我自会照管,只是他休想再得我一分。”

他们两夫妻吵嚷起来,掌柜的急忙就遣人去寻大老爷,却见大老爷迟迟不来,自家再躲着也不像,又见他们动起手来,忙出来拦住他们道:“二老爷,二奶奶,事已至此,各自就少说几句。”

二老爷罢了,二奶奶一口啐在他脸上:“呸,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轮补到你来管。”二老爷听她这样说,皱眉不悦:“王掌柜却是爹在时就管这铺子,也算是兄弟辈的,你怎么这样说话。”二奶奶听了这话,又想起方才掌柜的支吾,盯着掌柜的道:“想必这事你也在中间掺合了,没想到我在陈家这二十多年,到了最后是你们全防着我。”

这个,掌柜的没想到好心出来劝架,却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张了口不知道怎么回,二老爷对掌柜的拱拱手:“你自去忙,这婆娘有我打发。”看看天色,已经不晚了,那金屋里面的人只怕等的心焦,唤过旁边的小厮:“把二奶奶送回去,别再让她出来了。”

小厮应了声,就要忙来搀二奶奶:“奶奶还是先回去罢。”被二奶奶一掌打在脸上:“我要甚时候回去,还不管你的事。”二老爷此时却要等着回金屋,哪还有心情和她啰嗦,见小厮畏缩不敢上前,皱眉自己亲自上前动手,唤人抬过轿子,就要把二奶奶放在轿子里面回去,二奶奶见状,不由挣扎哭闹起来,二老爷哪还管她,只是要把她往轿子里面塞。

此时传来惠姐声音:“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却是惠姐在库房里面挑料子,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等到挑完料子,欢天喜地的让丫鬟抱着出来,才见爹娘在轿子跟前撕扯,忙的三步并做两步的走过去问,二奶奶见女儿来了,此时也忘了女儿平日是自己不喜的,上前抱住她就大哭起来:“我的儿,你爹他要撇了我们,另寻人去。”

惠姐被母亲难得的搂抱吓了一跳,又兼没遇到这样情形,半天才迟疑的问二老爷:“爹,娘说的却是甚么?”二老爷见女儿也出来,原本打着不让女儿知道的主意现时也不成了,干咳一声道:“女儿,这事却难的告诉你,你还是奉着你娘先回去。”

惠姐点头,二老爷又要把二奶奶塞到轿里,二奶奶骂道:“你自己做的丑事,有甚怕女儿知道的,何不摊开来说。”惠姐迟疑,只是看着二老爷,她历来和爹更亲一些,自然也跟着爹劝娘进轿,二奶奶颠的头发都篷松完了,骂的快要口干,总算这边人多,把她放进轿里。

二老爷舒一口气,正要把轿帘放下,让轿夫抬走,就传来娇滴滴的一声:“老爷,今日却是有甚事耽搁了?奶奶遣我来问问。”

循声望去,却是个美貌的丫鬟,虽是淡淡装扮,却也显得容貌不俗,二老爷咳嗽一声:“今日有些许事,这时就走。”说着就要抬脚,谁知轿子里面竟滚出个人来,众人吓了一跳,却是二奶奶在轿中听见奶奶这句,她叫不下轿子,竟然牙一咬,就从轿子里跳了出来,丫鬟也被吓住,二奶奶顾不得身上疼痛,站起身来就走到丫鬟跟前,骂道:“我还没死,你敢称谁为奶奶?”

宠子

丫鬟是个机灵的,瞧二***做派,也猜出她是谁了,忙往后一缩,只当没看到二奶奶,对二老爷道:“老爷要有事耽搁了,奴就回去禀报奶奶去。”说着就预备走。二奶奶见她不理自己,转身就走,更怒,伸手出去抓住她的胳膊:“眼里没有主母的贱人,问一句都不答?”

丫鬟瞧眼二奶奶,有些为难,若要不理不睬,这二奶奶现时还没被休,却也是自家主母,若任由她骂,只怕自己主人那里,说自己不为她长脸,也不好交代,正在徘徊之时,二老爷已经皱眉道:“你这是却成什么样子,堂堂一个主母,和下人这般,实在不体面。”说着就伸手过来拉住二奶奶,用眼神示意那丫鬟离开,丫鬟急忙施了一礼,匆匆走了。

二奶奶见丫鬟走了,还想上前问那丫鬟,却被二老爷紧紧拦住,不由气都发到二老爷身上:“呸,难不成你和她也有一手,这样的护着做甚?连谁是主,谁是奴都分不清?”这话虽说是二老爷的心事,却是他还没弄到手的,不由涨红了面皮,紧紧拉住二奶奶把她往轿子里面塞:“谁见过和下人嚷的主母,还不快些回去,在这里都丢尽了我的脸。”

二奶奶到了这个地步,哪还顾得上体面,拉住二老爷只是不进轿子,口口声声要和他去见官,问他个宠妾灭妻的罪名,伙计们见他们闹,却是被刚才二奶奶举动吓到了,都避的远远的,惠姐在旁边只是急得跺脚:“爹娘都停一停,虽说在里面,却也要存个体面。”

却是有哪个听她的,二老爷自然是不听二***了,死命拉住二奶奶,只要把她往轿里送,二奶奶回身扭住他的胳膊,却要把他往外拖,不时还用小脚的脚跟去踩二老爷的脚,脚上如此,嘴里也不闲着,骂声不绝不说,还要张口去咬他的胳膊。二老爷总是个男子,力气大似她的,却还心里存个体面,只是抵挡,两口扭成一团,反只落得惠姐那眼泪掉个不止,她一来年纪小,二来又不明白事情前后,见苦劝不住,哭的跪到地上,丫鬟却只顾着抱着料子张大嘴在看热闹,也不来照管她。

正在不可开交时节,大老爷的声音响起:“二弟,弟妹,你们也闹的实在太不像了。”却是大老爷得了信,磨磨蹭蹭终于来了,二老爷见了大哥到了,忙放开二奶奶,慌乱中却不忘理一理被二奶奶抓乱的头发,整一整险些撕破的衣服,上前给大哥行礼。

大老爷咳嗽一声,正准备给兄弟还礼,却被二奶奶上前一把抓住衣服,随后二***哭声响起:“大伯,你却要给我做主,这在外面背着我纳了妾,还不许我去寻,却是谁家的道理?”

大老爷也是老眼昏花了,初被拉住衣服,还被吓了一跳,直到哭声响起,才知道是二奶奶,不由皱一皱眉,准备说话,二老爷已经上前来扳开二***手,呵斥她道:“妇人家该以贞静为要,哪似你一般。”

说完也不管她,对大老爷重新行礼道:“大哥,这不过是家务事,做兄弟的自己处置就罢,不消哥哥费心。”大老爷也不过是面子情,只是经过这里,却被人苦请进来,本就不欲管这事的,见二老爷这样说,顺破下驴就道:“既如此,做哥哥的也就走了。”说着看一眼兀自在那里气狠狠的二奶奶道:“二弟,这女子家,还是该在家管家务就好,哪有出外管外务的。”

二老爷连声应是,弯腰行礼,送大老爷出去,二奶奶见大老爷话里也是指责自己,伙计们虽站的远远的,都低头侍立,却总觉得他们都在暗自笑话自己,自己的丈夫,此时转过背来,想来又要和自己嚷骂,不由悲从中来,自己这般,究竟是为的甚么?

越想越悲,不由放声大哭起来,这场哭却和先前那几滴泪不一样,哭的伤心欲绝,二老爷转身还预备和她再行嚷骂,想法把她送上轿再说,谁知迎来的不是骂声,而是哭声,也呆了一呆,一点心又重新转了回来,上前好言劝道:“休哭了,你且安心回家,等到过了年,我差人把你们都搬了出来,到时各人自己住,岂不快活,你若嫌十两银不够,再增十两,也足够了。”

二奶奶却只当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还是哭个不止,二老爷劝了几句,见她这般,心头焦躁起来,唤过旁边已止了悲声的惠姐,叫她帮着,把二奶奶搀到轿里,二奶奶此时只是哭泣,全由他们父女摆布,放下轿帘,叮嘱惠姐几句,不过就是好生看顾她娘,过的几日,就回家瞧她们母女。

这才看着惠姐也上了轿,回转身唤过掌柜,命他今日之事,可千万别说出去,掌柜自然一片声答应,二老爷这才匆匆往金屋赶去。只是他们吵闹起来时,声音却传到了外面,自然有人想法打听了出来。不过几日,满城的就传遍了,却是个个听了,只笑勾嘴歪。

方三奶奶讲完,叹气道:“其实妹妹的二嫂,我也见过,当时好不一个爽利人,虽说宠子太过,却是妇人家有些偏心,也是有的,只是你家二伯,怎的自己不管教儿子,反怪到自己妻子头上,实在有些不对。”

萱娘手里随意把玩着帕子,听见方三奶奶这样说,她是个厚道人,少有在旁人面前论人是非的,只是笑道:“那些事,却也是以前的事了,只是夫妻之间,谁是谁非,外人也难评说,不过二伯这样,也稍嫌刻薄了些。”

方三奶奶点头,想起另一事:“可惜他家女儿,是个温柔女孩,只是这样的父母,又有这样的哥哥,实在是。”罗大嫂听她话里蹊跷,略想一想,不由笑问道:“可是和你家哥儿议过亲。”

方三奶奶笑应了:“不然我怎生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是那日老张来时,旁边恰也有人在,等老张走了,备细说给我听,不然就定了她了。”萱娘在旁听着,不由叹气,二伯夫妻,一味只为自己想着,却全然不想女儿,可怜惠姐了,只是这是旁人家的事,也不好多口的,又说了一些家常,也就各自散去。

却是第二日就是大奶奶遣人来送节礼,萱娘收了,又赏了来人,不免也想打听下二奶奶现时怎样,吩咐来人站在下面,自己坐在上面,不过问些套话,来人一一答了,萱娘却当突然想起一般,笑问道:“却是许久不见二嫂家来人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凡是仆妇,不爱说嘴的极少,这婆子听见萱娘主动问起二***事情,笑道:“三奶奶动问,却是二奶奶自从搬了出去,现时也不肯出来了,况且她现如今。”说着就望眼萱娘,不肯再说,萱娘当做不知道般,笑道:“搬出来了,这我怎么没听说,要听说了,也该去贺贺乔迁之喜。”

婆子神秘的往萱娘面前走了两步,小声的道:“奶奶,你可别说什么乔迁之喜不乔迁之喜的,二奶奶嫌那屋子太小,都气出病来了,成日只是在家,我们奶奶好心遣我去瞧瞧,也被她连人带东西的赶出来了,说我们奶奶就是嘴甜心苦,专会哄人,奶奶说说,二奶奶这却是何苦,就算搬出来了,也是一家人不是?”

萱娘漫应了,只是心里叹息,这二奶奶现在是明白大奶奶是甚人了,只是却不知道,根子还在自己身上,实在可惜。

却听那婆子絮叨了一会,又道:“这二老爷以为自己做事机密,却不知源哥哪能容的下他在外纳妾,生个小子来分自己的家私,我听的我家的说,源哥却在那到处打听二老爷在外面的宅子在那里,称要把妾拉去卖了,给自己的娘出气,二奶奶还当自己儿子孝顺,哪知道他全是为的家私。”

说着又奉承萱娘道:“还是奶奶教子有方,两个哥儿虽说是异母,说句背着人的话,却比我家奶奶那两个同母兄弟还要好些。”嘴里奉承不止,萱娘又顺手从旁边放钱的小罐子里,抓一把铜钱给她,婆子收了,连声道谢不迭,又说了一会,这才辞去。

萱娘处置一会家务,想起二房这些事情,不由摇头叹气,当日二奶奶宠爱儿子,也不过就是看着只有这个儿子,到老也要靠他,谁知现时没有靠到不说,反为了他而夫妻反目,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世间都知生子好,谁知拆楼是何人?萱娘暗自想着,只是不知这二房将来是何结局?

只是萱娘没料到,二老爷的死讯这么快就传来,不过就是七月刚过,眼看八月将到,该做秋衣了,虽则山东那边传来消息,方三爷带信回来说,在山东各处都寻人打听了,没有人知道有个陈叔洛,想来是凶多吉少,既然当日陈家舅爷言之凿凿,说是落水而亡,想必也是实的,让萱娘节哀。

萱娘接了信,心里难免也有些气闷,不过转眼就被玖哥进学的喜讯给打散了,忙着制儒衣方巾,又带了银子,让儿子去县学使用,忙了几日,才总算停当。

这日正带着昭儿姑嫂在做秋衣,外面匆匆走来一个丫鬟,走到萱娘跟前就道:“奶奶,方才二奶奶家遣人报丧,说二老爷没了。”萱娘不由吃惊,这二老爷也不过四十刚出头,前几日玖哥进学,他做为伯父,还来贺的,当时看来虽然迷了几日酒色,眼睛有些昏了,却也还是说话响亮,走路稳当,怎么过不得一个月就没了呢?

冷暖

这时二房报信的家人已经进来,却是个婆子,也没穿孝,还是随常衣饰,瞧见萱娘,跪地行了礼:“二奶奶却是遣小的来报丧的。”言语里面也不甚哀痛,萱娘叫起她来,问道:“二伯前些日子还精神健旺,怎么今日就?”婆子挤出几滴眼泪,过的半日才说出一句:“小的也不知道,却是隐约听说,衙门里来报信的人说,二老爷却是被劫道的杀了。”

劫道的?萱娘这吃惊就更大了,这几年风调雨顺,湖州又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小偷泼皮是有,但这打劫的事情,这几年都没听过了,怎么这一劫就劫到了二老爷这里,还把他给杀了,见问这婆子也问不出所以,忙的去换了素服,带了玖哥兄弟前往城里去。

这次去的就不是大宅了,婆子一路领着萱娘他们穿街过巷,绕来绕去,才绕到一个背街面的宅子,萱娘见宅子外边有些破败,门上也没有人,婆子上前打开门,请萱娘进去,这宅子却不甚大,走不到两步就是厅了,只是也没设灵堂,萱娘心里不由奇怪,信步走了进去。

见里面的家具却是二房的旧物,只是不知是时日久了,还是已近黄昏,厅里昏暗的缘故,这些家具都看起来有些破败,萱娘的手抚过当日二奶奶常在手里赏玩的一个象牙球,见象牙已经泛黄,不由轻声叹息。

这时传来一声门响,萱娘转身,却是惠姐出现在门口,她双眼含泪,见了萱娘,却也没忘了礼数,忙的跪下行礼,萱娘忙把她扶起来,惠姐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萱娘安抚了她几句,举目见这堂内,甚事都没有,替她摸一摸泪,温言道:“你母亲呢?怎么不见她?”

惠姐抽噎着说:“我娘却是一听到信就躺下了,我哥哥却在外面,派人去寻却寻不到,衙门里却还要催着去,侄女也没有办法,却还是他们说的,先给大伯和三婶家报个信,看可能有个法子,这才派人去了。”

说着又是一阵大哭,萱娘心里也不由凄凉,只是现时问惠姐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唤过玖哥:“玖儿,你带着人去衙门里问问,尸首能不能领回?还有要些什么使费,先应下,等回头再说。”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满装了碎银子的荷包,交给玖哥,让他去了,玖哥应了,转身而去。

萱娘见这里冷冷清清,问过惠姐,才知自搬到这里来,虽说每月有二十两银子的使用,只是二奶奶是奢侈惯了的人,怎么够用,没法子只好把人给裁了些,只留得两房家人,一个丫鬟,此时那两个男的已经去寻源哥了,还有另一个婆子去大老爷家报信,只是去的时日也长了,还不见回转。

萱娘问清楚了,才见报信的那个婆子端了茶上来,惠姐满脸愧色的让茶:“三婶,家下现时乏人使唤,实在不周。”萱娘见她懂事,心里越发对她怜惜,只是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我儿休在说旁的,我且去瞧瞧你娘。”

说着携着惠姐的手起身,又对留哥道:“你却找人回去和王主管说了,让他带几个人来帮着cāo办丧事,白布,棺材都要准备起来。”留哥应了,萱娘这才举步,却见惠姐满面通红,萱娘不由疑惑,笑问她道:“却怎么了?”惠姐半天才道:“三婶,却是家里只有这个月送来的二十两银子,娘的银子我却不知放在那里,她现时躺在床上,cāo办丧事的话却不够。”

萱娘见她说话之时,声音细如蚊蝇,萱娘见她此时还想着这个,笑道:“这却不妨,先把事情办了再说。”说话时却已进到房里,萱娘见床上的帐子放下,一个丫鬟坐在旁边,却是在打瞌睡,室内家具都是当年二奶奶嫁过来时,比着陈家的屋子量了做的,这屋子却没有陈家的屋子高大,放在里面,越发显得房屋逼仄,家具不相配起来,梳妆台上还放着二奶奶用的一面玻璃镜,只是上面已能看出有了碎口。

萱娘瞧着这镜子,想起当日二奶奶也送了自己一面镜子,虽然她非好意,却也欠了她情,这时惠姐已经走到床前,低低叫道:“娘,三婶来望你。”帐子里面半天没有动静,惠姐又等了一霎,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二***声音传来:“怎么是她来了,难道她今日是来瞧我的笑话的?”

惠姐听了这话,双颊通红,萱娘也不在意,走到床前道:“二嫂,这却是大事情,做妯娌的理当帮忙,怎的说是来瞧笑话的?”这时帐子已经被掀开,二***脸露了出来,萱娘不由吃了一惊,虽说和二奶奶也不过一年没见,谁知她却似老了十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明显许多,双手枯瘦,断不是去年那个风韵尚存的半老徐娘。

只是开口说话时,那种尖酸刻薄劲还是和原先一般,她如没看到萱娘一般,只是瞪着惠姐道:“怎么不去寻你哥哥,还有你大伯,你舅舅家怎么不去通报?”惠姐被她问的眼泪又一汪汪在眼中,萱娘见她依旧这般性子,开口道:“二嫂若嫌我不该来,那做弟妹的这就告辞。”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惠姐顾不得她娘要说什么,只是上前扯住萱娘的衣袖道:“三婶,大伯家是不会来的,舅舅家却在的远,三婶若要走了,却叫侄女怎么处置?”萱娘偷眼看去,见二奶奶虽则说话时节仍是如此,却脸上也稍有愧色,惠姐又哭的着实伤心,心已经有些软了,却还是没说话,只是拿帕子给惠姐拭泪。

二奶奶咳嗽一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我却躺下了,源哥又寻不到,三弟妹,却也先劳烦你。”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迟疑了一下,让丫鬟出去,这才递给惠姐,示意她去床下,拉出个箱子打开,惠姐听娘这样说,忙的过去,打开箱子,里面却是几封银子,二奶奶冷哼一声:“拿二百两银子出来,给你那死鬼爹cāo办丧事。”

说着重又躺下,闭目不语,惠姐忙拭一拭泪,把银子如数取出,钥匙还给二奶奶,二奶奶在床上翻了个身,似不经意的说:“你孩子家,cāo办不来,多请教你三婶些。”惠姐忙应了是,抱着银子,让丫鬟重新进来伺候,这才和萱娘出去。

到了外面,惠姐脸上的红潮未退,只是对萱娘道:“三婶,我娘她说话不好听,还望三婶海涵。”萱娘叹气:“你这孩子,我若还念着旧恶,却是连来都不来了。”

惠姐也觉得自己这话不对,低头不语,萱娘理一理她的乱发,和她回到厅上,此时却是去寻源哥的两个家人也回来了,正在厅上和婆子说些什么,见萱娘出来,忙都上前施礼,萱娘见不过寥寥几个下人,心里叹气,却还是坐到上位对他们道:“二老爷的事一出来,我明白你们心中想必也各有打算,只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总也要把面前的丧事料理清楚了, 才想别的法子。”

下人们却也是陈家的旧家人,都曾在萱娘手下做过的,听见这样的话,忙都应是,此时王大却也带着几个来帮忙的庄户赶到,萱娘一一分派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就让王大统领,去买棺材,买白布,又分派几个人去各家报丧,各人领了各自的事情,都忙忙的去做。

萱娘见这里分派妥当了,却是停会想来就有吊唁的人来了,瞧二奶奶这样,只怕也起不来了,还要自家招呼,不由摇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外头进来个婆子,身后跟着个下人,萱娘眼快,一眼就认出婆子身后跟着的是大房的管家,又见婆子骨都个嘴,甚不高兴的样子,稍一想想,却也能想到是甚事,果不其然,惠姐迎着上去问道:“大伯和大伯母呢?”婆子只是一脸不快的道:“姐姐,你叫我去报信,谁知在大老爷那里等到现时,才有个管家出来说,大老爷和大奶奶都身子不快,不能来了,只是派个管家随我来帮忙了。”

说着身子往后一让,那管家上前先给萱娘行了礼,次有见过了惠姐,才道:“却是有甚事差遣小的,尽管吩咐就是。”惠姐是个孩子家,哪知人情险恶,只是叹气道:“大伯和大伯母想来是真病了,不然大伯母平日待我甚好,定不会不来的。”

萱娘上前扶一把她,对管家正色道:“既然大伯和大嫂都身子不快,那就请你回去问大伯一句,不知这兄弟的情分是在哪里?”管家沉吟一下,没想到萱娘这样直接,却还是恭敬应道:“小的知道了。”说完就施礼退出。

惠姐还在后面跟着道:“要代我问大伯大伯母好。”萱娘叹气,只是这样的濡慕之思,也不好哄她的,拉一把她道:“现时有个空挡,你再进去瞧瞧你娘,问她可想用些什么,也好准备起来。”惠姐进去了。

萱娘坐回座位,瞧着这周围摆设,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在灯光下瞧着,又有些鲜活气来,萱娘觉得有些疲惫,用手撑住了头,脑子里却还是想个不休,突然灵光一闪,这二老爷不是纳了房妾吗?可有人知道是在哪里?

恰好有个家人进来请示,这报丧的顺序,萱娘说完了,问道:“你可知你们老爷在外养的那人,却是在哪条街哪条巷?查清楚了,也好做打算。”家人摇头:“二老爷自从搬出去了,就从不知道他在外做些甚么,奶奶也遣过我们去打听,总是他做事机密,从没打听出来。”

萱娘摇头,正在想法子,旁边传来一声:“哎呀,三婶说的对,打听出那人住在哪里,我爹赚的钱定是给她花了,到时把她细软拿了,人拿去卖了,岂不快哉。”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源哥,萱娘听他话音里面,全无悲伤之情,不由摇头,这时传来二***哭声:“儿啊,你可回来了,你爹不在了,我和你妹妹就全靠你了。”果然是惠姐扶着二奶奶出来了,原来二奶奶听见儿子回来了,觉得身上病也轻了,一骨碌就爬起来,出来见儿子。

源哥本是嬉皮笑脸的,见了母亲,本来得了信,心里就在盘算着,爹死了,这笔家私就是自己的了,想着怎么快活花用,一路上想的开心,却全然没有半分丧父的苦痛,想到快活时,不由在街上也手舞足蹈起来,旁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逢了喜事,谁知道却是个刚丧了父亲的孝子。

纷乱

源哥一路跑回家,见到下人都在布置灵堂,也不去灵前尽一尽孝子的心,只是四处转着瞧,可有什么好东西,恰好听见萱娘的话,急忙窜了过去,大赞极妙,又见母亲和妹妹出来,萱娘一双眼睛,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忙把嘴张一张,做个哭样子,只是眼泪却是怎么挤也挤不出来的,瞧见旁边放着一杯茶,悄的拿过来,把茶水放点在眼下,权当眼泪。

萱娘见母子三人哭做一团,外人看来也是哀痛,想起方才源哥的做法,肚内暗自冷笑,也不去劝,只是在旁边瞧着,还是源哥先止住哭泣,对二奶奶道:“娘,这爹虽没了,只是身后事也要商量一下,爹自去年不在家里住了,纳了一个小的,一月除那二十两外,就再没给娘旁的了,绸缎庄这么大的生意,一年几千两银子的利息,那些银子,想必都是给那小的了,也要去把那人寻出来,也不能便宜了那人不是?”

二奶奶听了这话,虽说二老爷已经死了,那坛子老醋却着实酿的酸,连连点头不止,源哥见娘依了,小心的道:“娘,这里既有了三婶,那儿子就去寻朋友,瞧能把那人寻出来不成?”二奶奶听了这话,对萱娘道:“弟妹,那就偏劳你了。”

萱娘这一肚子的气,却不知向谁发,却是这也不是自家的事情,多说也是不好,只是冷笑道:“偏劳倒无妨,只是源侄子这般,倒也真是孝心可嘉。”那孝心可嘉这四个字,却咬的重重的,也不等二奶奶可转过弯来,又跟了一句:“这不忙着办丧事,倒先算起银子来,也和二伯是一般的。”

源哥这下可是听懂的,面红一红,强挣道:“爹爹的钱,也是苦挣的,做儿子的为爹爹守住家私,本就应当的。”二奶奶也连声道:“就是这话,弟妹,难道自家赚的钱钞,反给外人用去?”萱娘也不语,只是把惠姐拉到身边,由他母子去商议。

惠姐虽觉得哥哥有些靠不住,却是这忙乱之时,也只能听从了,只是握住萱娘的手,萱娘替她理一理衣裳,心里叹息,却不好说出来,果见源哥和二奶奶嘀咕一阵,拔腿就往外走。

二奶奶等儿子去了,才对萱娘道:“弟妹,却是劳烦你了,可怜我身子不好,儿子事多,女儿却又还小。“萱娘肚里冷笑,却着实做不出甩手就走的事情,也客套两句,此时觉得肚里饿了,想来这二奶奶也不会安排饭了,吩咐丫鬟去做了饭菜出来,各人吃完收拾,二奶奶却呆坐一旁,瞧着下人们布置灵堂,有甚么事,也只好萱娘处置。

萱娘忙了一阵,见玖哥还不回来,心里焦躁,这天黑的深了,再怎么样也该回来了,欲待遣个人去问问,只是这都忙乱,也只得放下这条肚肠。这时王大又领着木匠进来,扛着几根木料,对萱娘道:“奶奶,却是看了这副松木板,厚七寸,要价一百二十两,还请奶奶示下。”

萱娘欲唤二奶奶去看,却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起身用指头敲了敲那板子,听声音,瞧厚实,也尽过的去,和二奶奶说了声,点了头,叫木匠到院里做棺材去了,那木匠乒乒乓乓在院子里做棺材,又有人来示下,白布买来了,赶着给全家都做了白布,一时灵堂布置好了,全家上下都穿了孝,惠姐陪着二奶奶在帐后哭泣,灵前除少了个孝子外,看来也像个有丧事的人家了。

宅子里各处,都点了白灯笼,萱娘带着人在四处都看了,见各处平安,才又回到灵堂前来,见多了几床棉被等物,正在奇怪,惠姐双眼红红从帐后出来:“三婶,你先去侄女房里睡会,这几床棉被,只能让来帮忙的人打个盹了。”

萱娘见她还能想到这点,不由点头赞了她几句,此时虽强撑着,却也撑不住,进了惠姐的房,和衣睡下,人困极了,睡的很香,等到醒来时,却已天光大亮,正预备起身,就听见前面传来一片嚷,接着一个丫鬟推门进来,吓的牙齿上下打战:“三奶奶,有伙贼人进来了。”

萱娘忙的整理下衣裳,和她到了前面,一群眼生的人正在那里和二奶奶嚷着什么,惠姐被吓的直哭,萱娘也忙不得去看这群人是谁,喝道:“这却是怎么了,来吊唁的话还请坐下。”

那领头的却是个女的,四十上下的年纪,浓妆艳抹,穿了一身的红闪闪,头上的金钗,镶了几颗宝石,在方升起的日头下,格外耀眼,萱娘不由觉得奇了,这人却是甚么人?

只听这人在那嚷道:“我家女儿却是嫁进你们陈家,此时人不在了,不找你要人,却找谁去?”她家女儿,萱娘听了这话,又细瞧瞧她的装扮,难道是二老爷纳的妾的娘?见二奶奶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萱娘的话又没人理,萱娘索性上前拦在二奶奶跟前,冷笑道:“这位,还有甚事,请坐下再说,我家却是新有了丧事,你女儿不在了,也要等丧事完了再说,怎的只是嚷个不止,也不怕搅了邻舍。”

那人听萱娘说话和二奶奶不同,扫了一眼,不过眼珠转了转,就猜到定是陈家三奶奶,扭捏着上前行个礼,换了副面皮对萱娘道:“这位奶奶说的有理,只是我听的丫鬟来说,我家女儿不见了,这才急了,来这里问问,谁知二奶奶一口咬定,没有见我家女儿进门,奶奶你却说说,哪里有这样道理,我家女儿嫁进陈家也有大半年了,这怎的就不是陈家的人了。”

这套话说出来,萱娘也明白了大半,款款坐下,拉了二奶奶也坐下,对那人道:“且请问如何称呼?想来你家女儿就是二伯在外面纳的妾吧?我们却也听说过,只是没见过,怎的没见到她,反见到她娘了。”

这人陪笑道:“三奶奶说话果然公平,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我夫家姓楚,人都叫我楚大嫂,家里养了几个女儿,却是数嫁进陈家这个,顶针出色,说句奶奶不怕恼的话,却是想靠着她,让家里丰足些,谁知昨日白日,先是听见女婿没了,吓的我去寻女儿,女儿在那里大哭,等到好歹劝住了她,家里却有事情,就回去了,今早醒来,正待要和女儿去商议,怎的来陈家吊孝,谁知刚才梳洗,女儿的丫鬟就大哭而来,说昨日夜里,府上的爷去了宅子,和我女儿嚷了起来,还派人在那里守着,说等到天一亮,就要把我女儿卖了,谁知天还没亮,丫鬟去叫女儿,屋子里人影都没有,这才来报信,却是我想着,这做了人家妾,虽说主人家打的骂的卖的,却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才来府上问问。”

说完就拍着大腿哭起来:“我苦命的女儿。”萱娘边听边思索,等到楚大嫂说完,萱娘也想完了,正要说话,谁料到二奶奶冲过来道:“你方才却也说了,这做妾的,就算杀了卖了,你家也问不得,怎么这时又来问了?”

楚大嫂正是要她这句,顺着就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女儿,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样丢了,娘就算拼了这命,也要让他家把人命兑出来。”她大哭时候,跟来的人就嚷道:“人命最贵,虽是主母打杀了,依律也有说法的,难不成就这样白放了不成?”还有人在那里嘀咕道:“记得十多年前,陈家就有个姓宋的姨娘,死的蹊跷,当日也是闹出好大的是非,今日却要看有什么说法?”

一时有些不知道的,不免三三两两问个详细,萱娘见二奶奶一句话却似捅了马蜂窝一般,还有人把十多年前宋姨娘死的事情也拉扯出来,忙定一定神,对惠姐道:“惠儿,你娘累了,扶她进去歇息。”惠姐年纪小,却还是觉得有些迷事,想来自己不能听的,忙招呼个丫鬟过来,扶住有些不甘愿的二奶奶进去。

萱娘长舒一口气,对纷乱的众人道:“今日却是问楚姨娘的事情,当日宋妹妹的事情,官府已有定论,何必拉扯出来说,却想问一句,只是丫鬟来说,楚姨娘不见了,却怎么不见我家侄子?难道楚大嫂不先去问问我侄子吗?”

楚大嫂没料到萱娘几句话,就逼的自己答不出来,这定好的计策,可是要把这人命赖在陈家的,好诈几两银子的,本以为二奶奶是个蠢人,没想到以精明出名的三奶奶在,初时已经有些慌了,却还是一咬牙,把一篇谎话说出,顺带把当年宋姨娘的事情扯出,却要将萱娘一军,这萱娘却全不慌乱,忙又低头重新想法子。

萱娘见她不语,又细想一想她的装扮,忖道,若她女儿真的有个闪失,难道她还这样装扮了来,冷笑一声道:“来啊,寻个人和楚大嫂去她家,瞧瞧楚姨娘可在?“

第 55 章

这话一说出来,别说楚家带来的人,连陈家的下人都惊住了,楚大嫂一下子就跳到萱娘跟前,嚷道:“怎的这般,你家害死我女儿,还要去我家寻?”萱娘直起身子,瞧也不瞧她,淡淡的道:“楚大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是娘家,我是婆家,这婆家不在,难道不能去娘家寻寻?”

楚大嫂脸红一红,却是想到萱娘终没有证据,自己这里可还有个丫鬟,把丫鬟往前面一推道:“三奶奶,却是这丫头说的,清早就不见了,难道她还说谎不成?”萱娘看都没看丫鬟一眼,哧的一声笑出来:“这逃妾也不新鲜了,难道楚大嫂还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好不好,先去楚家瞧瞧,也好解了这个疑惑。”

说完萱娘也不理楚大嫂,转头就吩咐一个下人:“跟着楚大嫂去。”话还没说完,就见楚大嫂坐地大哭起来:“这是什么人家,女儿没了,反要赖到娘家。”坐下时还拉了一把跟她来的一个老年男子,那男子虽然皱纹已经满脸,却还是瞧的出来年轻时候有几分俊秀,被楚大嫂一拉,他本是在一旁呆站着的,也忙扯扯胡子,跟着大哭起来,他们两口这一哭,跟来一些看热闹的也纷纷说起陈家的不是来。

萱娘见这两个人撒泼,眉一皱,唤过两个年轻力壮的庄户来,示意他们上前拉起这两口子,楚大嫂虽在哭,却也是暗地里看着萱娘的举动,见庄户上前,手还没碰到她的身子,她就大嚷起来:“干甚么,你们要干甚么,难道要行调戏之事?”

萱娘坐下,瞧也不瞧她,轻描淡写的道:“你家口口声声说是人命,这人命我也不敢私合了,只好请两位去见官,生见人,死见尸,就算是拐子拐了,也要查个实情。”说着转头看向楚大嫂,唇边露出讥讽的笑:“这样如何?”

楚大嫂这下被噎住了,没想到萱娘竟先发制人,原来的法子,看来全用不上了,旁边的男子听了萱娘这样说,也止住哭闹,只是坐在地上,呆呆的瞧着萱娘,萱娘起身:“我妇人家不好出堂。”说着就唤留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走一遭罢。”

留哥出来,点头上前,楚大嫂一骨碌爬起来:“奶奶说的是,这去公堂也不是甚好事,不然这般,奶奶这里也多派些人手去寻寻,小妇人也去相熟的地方去寻,等实在找不到人了,再说旁的可好?”

萱娘见她此时不撒泼了,也得饶人处且饶人,点头道:“这才是正经事情,似方才一般,人不见了,急哄哄的就来说这是我家出的事情,且不说我们这里,还从没见过楚姨娘的面,就算昨日,也不过就是哥儿去了,旁的人都没去,上这来闹,却是甚么道理?”

楚大嫂经了萱娘这一役,脸已经臊成一块大红布,只是连声应是,行过礼,带着自家男人和叫来帮忙,却甚都没帮上的人走了,萱娘瞧着他们出去了,这才重又坐下,唤过管事的,问问准备的怎样了,听的诸事都已齐备,却除了尸首还没回来,想起玖哥怎的还不回来,本想寻个人去问问的,谁知又有楚家的人来闹就忘了这事了。

正待唤个人去寻寻,就听见门口又传来一阵混乱,萱娘还当是又有人来寻闹,正要皱眉喊人,就见玖哥进了门,萱娘见是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坐回椅子上,等着玖哥上前。

玖哥先行了礼,这才道:“昨夜一夜未归,却是让娘悬望了。”萱娘刚预备开口询问,听见他这样说,微点一点头,就听玖哥说出缘故。昨日玖哥领了母命,去了衙门,寻了个相熟的师爷,才知道二老爷的尸首还在当时案发现场,离这三十里地的黄泥滩,说已捡过尸了。

玖哥得了实信,谢过师爷,本预备就回来的,却是有个快手从旁经过,哼道:“这等做侄子的,也要去瞧瞧你伯父的尸首,难道就让他尸首放在那里,全不管吗?”玖哥听这话也是有理的,寻思着这来回也要不了多长时日,就花了银子,请衙役带路,前往黄泥滩。

三十里地,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到了时,却也是掌灯时分了,玖哥见二老爷的尸首孤零零在一个棚子底下躺着,头边点了两只烛,一个汉子在旁守着,听的是尸亲来了,本在喝酒的汉子斜眼看眼玖哥,对玖哥道:“就没见过这等无情意的人家,听的还是大富之家的家主,怎的人都死了两日了,官府都来过了,却连个管家都没派来。”

玖哥被他说的脸红红的,只是作揖不止,汉子见玖哥年纪幼小,又叹道:“谁知来却来了,竟是个小厮家来,也不派个抵事的。”说着摇头喝酒,玖哥被这样说了,总不好转身就走,只得谢过衙役,就在那棚子底下守着。

虽说已是七月末,这棚子近水,又草木茂密,蚊虫极多,玖哥虽立志磨砺自己,却不过就是睡睡草荐,喝喝凉水,劈劈柴而已。睡的房屋都是洁净的,每夜的蚊子也早被熏跑了,那棚子泥泞不堪,虽有几处稻草,也被践的坐不下去。

只得遣个小厮去前面村落里,寻的两个凳子,一床棉被过来,这才坐了下来,一夜只听的蚊虫飞舞,汉子不停絮叨,玖哥到了此时,不停的念孟子里的话,这夜却也实在难熬,一夜只是略闭了闭眼。

巴到天亮,地保来了,见玖哥是个秀才,也着实礼貌,唏嘘一会,听的玖哥要把尸首领了回去,全力帮忙,让玖哥先回城来,去县衙得个文书,再带着棺材来领尸首,玖哥谢过了,这才回来。

却是见自己一夜不归,忙先回这里来,然后方去县衙,萱娘见儿子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心疼的摸摸他的脸,他也不过一个十六的孩子,怎么就去守着尸首过了一夜,心里不停怪自己,忙叫丫鬟把茶水,点心都上来,让他垫垫。

玖哥吃了两口,起身道:“娘,儿却还要去衙门,办了文书,好去领了二伯的尸首回来。”萱娘听了,替儿子理理头发,叹道:“儿,辛苦你了。”玖哥笑道:“娘平日理家辛苦,儿帮个忙也是应当的,只是怎么源哥哥他?”萱娘听到玖哥提起源哥,心头也在嘀咕,怎么昨日源哥说去寻就再没回来,想起方才楚家所说,源哥是寻到了,那怎的也不遣人报信,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不好说的,刚要开口说,丫鬟就来报:“大老爷来了。”萱娘听的他来了,哼了一声,方站起来,就听见大老爷的哭声从外面传来:“二弟啊,你死的好惨。”随着哭声,大老爷就到了厅上,他们却是夫妻一起来的,大奶奶被丫鬟扶住,捏着帕子,也一路哭着进来。

等进了厅里,也不理众人的施礼,两口只在灵前哭个不停,瞧来果然是兄弟情深,萱娘冷眼旁观,过了一时,见他们依旧哭个不住,这才冷笑道:“大伯大嫂且停停,这尸首都没回来,在这哭也没用。”大老爷夫妻正哭的兴,听了这话,大老爷忙擦泪对萱娘道:“三弟妹,却不是做大伯的说你,你昨日就来此,怎的这时还没把尸首拉回来?”

萱娘端过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抬头看着大老爷:“大伯这话好笑,我是个寡妇,来帮着料理自然也只是内务,外面的事情不好插手的,再者二伯又是横死,尸首回来,却是要经官动府的,我这里,你两个侄子又小,源侄子又不见,大伯不出面,这二伯的尸首却是怎么回来?”

玖哥听了这话,刚预备说,却被萱娘用眼神止住,只得依旧侍立一旁,大老爷听了萱娘这话,皱了皱眉道:“三弟妹此言有理,只是二弟的凶信到来时,我和你大嫂都有病在身,还是今早觉得好些,这才强挣着来的,并不是故意不来。”

大奶奶听了这话,顺势咳嗽几声,见萱娘面上还是和方才一样的神色,忙问周围的人:“二弟妹怎么不见?”旁边有管家上前道:“二奶奶却是不适,躺在里面了。”大奶奶起身就扶住丫鬟道:“我且进去望一望二弟妹。”说着就进去了。

大老爷见她进去了,回头对萱娘道:“三弟妹,都知道你能干,故此我才有这样一问,既然如此,横竖玖侄子也在此,源侄子是个靠不住的,就借重了他,先把二弟的尸身领回来。”说着走到玖哥身边,拍着他肩膀道:“你却是我陈家的栋梁,就劳烦你了。”玖哥望眼母亲神色,见她微点一点头,行礼后就退出去衙门去了。

萱娘见玖哥走了,起身对大老爷道:“大伯,虽说已经各自分家,却是你是长兄,二伯的丧事,本应当由你料理,做弟妹的就不插手了。”说着也不等大老爷说话,叫了声来,王大就上前,萱娘拿过账本,递给大老爷:“却是昨日二嫂拿了两百两银子出来,支的工钱,布钱,材钱都在里面,下剩的也在这里,大伯你细点点。”

说着就拿给大老爷一包碎银子,大老爷被萱娘的举动愣住了,刚想开口,又听萱娘道:“我却进去辞了二嫂就走了,等到正日子才来。”大老爷只说的个你字,就见萱娘径自进了后面,内室却是大老爷不好进去的所在,只得在外等着。

萱娘进了二***房,见二奶奶在床上围着个被,大奶奶在床边坐着,握住她手,两人正在唏嘘,萱娘肚里冷笑,却还是走上前行礼道:“二嫂,大伯却已来了,已有人主持,做弟妹的这就辞了。”

二奶奶不置可否,大奶奶却跳起来道:“三弟妹,凡事正当倚重于你,你却怎么辞了要回去?”萱娘笑道:“大嫂,你也知道,我这一出来,两个儿子都被带了出来,来帮忙的也多是男子,家里可就只剩下你侄女和侄媳妇,她们两个都是小小女儿,虽有几个下人,却也不甚放心,这才急着赶回。”

大奶奶见萱娘把昭儿她们抬出来,不好再拦,却还是说了一句:“何不把她们接来,这做侄女的,二伯的丧事,自然要来了。”萱娘笑道:“接来却也轻易,只是这比不得当日的大宅子,连坐的地方都没,她们两个还是别来添乱,我自己回去就可。”

二奶奶在床上点头:“这却也是,这宅子,实在是不方便。”说着又深深叹气,大奶奶面上又红一红,萱娘这才辞了出来,却是二奶奶身子不快,惠姐送了出来,方到厅上,就听见大老爷发一声喊:“你这忤逆子,你爹都没了,却跑去哪里逛了这几日。”萱娘抬眼望去,果然是源哥跑了进来。

丑闻

源哥今日穿的却不是昨日那身,外面的袍子一看就不合身,宽大了许多,裤子竟然是条撒花料子的,再一细瞧,竟是条女裤,再瞧向他脸上神色有些慌乱,萱娘不由疑惑,不过这和自己无干,也不等源哥上前施礼,就对大老爷道:“如此就偏劳大伯了,做弟妹的,本是女人,又是寡妇不宜出面,待的玖儿回来,让他回家就是。”

大老爷正在训源哥,见源哥不似往常般顶嘴,还当说的话有见效,正要扬扬做大伯的威风,哪还管萱娘的事,只是手一摆,萱娘也就带着留哥出门。

萱娘带着留哥他们到门口上车,门口却有几个光棍模样的在那里嘻嘻哈哈,萱娘也不在意,只是微皱了皱眉,正要上车,那群光棍里面却有人说出这样一句:“啧啧,虽说源哥被捆了一夜,却还是睡了他姨娘,艳福不浅啊。”

萱娘听到这样话语,不由皱眉更深,回头瞧了一眼,却见旁边有人擦一擦唇边流出的口水,接着就道:“说到楚家那小娘儿们,没从良前,如此风骚。”有人拍他一下,挤眉弄眼的往陈家大门看眼:“这陈二老爷就算没死,只怕过不了几年,就在她身上化了骨头。”这话说的那几个光棍都大笑起来。

萱娘见他们说的污秽不堪,忙要上车,有人接了句:“这陈二老爷刚死,楚家那娘儿们就被自己儿子睡了。”听了这话,旁边一人笑的又咳又喘:“呸,不就是个圈套,今早进去宅子时,源哥可是光着身子被捆在床上的,谁知有没有睡呢。”

萱娘这下气的手都抖了,恨不得立时进去门里,把那乱了伦常的逆子揪出来登时打死,却不是自己的儿子,也只得做罢,留哥年纪渐大,也知道事情,脸早羞的通红,扶了母亲上车,正要走时,就见玖哥匆匆从前面过来。

萱娘忙叫住车夫,玖哥过来行礼,萱娘掀开帘子,问过玖哥,知他去衙门拿了文书,回来预备带了棺材衣服去迎二老爷的尸身。萱娘听罢,点头道:“儿,你进去里面,把文书给了你大伯,横竖你大伯和源儿都在,由他们去迎尸身,你递了文书就速出来,和娘一块回去。”

玖哥虽觉得娘这话蹊跷,还是点头应了,萱娘这才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想,那几个光棍定是源哥素日和他们一起混的,这楚家瞧来也不是甚良家,二伯要娶妾也罢了,怎的不娶个好的,想一阵,叹一阵,只是不说话。

玖哥此时已经出来,也约略听了那几个光棍的议论,上车后就迟疑的问萱娘:“娘,方才他们讲的,可还?”萱娘没好气的望着他:“你小孩子家,听那些混话做甚,速速回去才是正经。”

玖哥哦了一声,萱娘见他低头,方才却也是自己不合迁怒于他,放柔了声音道:“玖儿,留儿,你们年纪渐大,知识已开,却是要记得礼义廉耻四字,可别学那些坏的。”留哥这几年也着实沉稳了,抢先说道:“娘,儿子记得了。”

萱娘见玖哥也点头,想起方才那几个光棍说的源哥之事,轻声叹息,这样的兄长,日后定又是他当家,可怜惠姐了。

回到家也才两日,二老爷家就遣人来请,说虽萱娘家里也要照料,不过这丧事却是大事,本是一家人,怎好不去帮忙?萱娘虽不愿去,况且又有源哥那个浑人在,更是懒的去见,却想起惠姐那日送自己出门之时,眼里点点泪光,不由心软了些许,还是去了,只是托言孩子们要忙于学业,孤身去的。

陈二老爷的宅子内外和萱娘上次来时大有不同,白灯笼,白对联,来往的人都穿了孝,灵堂前也有人举哀,吊唁的络绎不绝,瞧来也像个有了丧事的人家。

萱娘却是大奶奶说,这一辈的妯娌们剩下不多,二奶奶病着,方氏她们年轻,怕有什么不周到的,请萱娘来陪客的,陈家是大族,亲戚众多,来吊唁的人也是极多的,只是见了萱娘,总有人问怎么不见孩子们,萱娘只以学业繁忙为托辞,厚道的人也就一笑,却有那不厚道的,神秘一笑,对萱娘道:“只怕是来了这家,会被人教坏罢。”萱娘只做不知道,无奈这人本就是个爱说话的,况且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就更爱传了,拉了萱娘的手道:“这话本不应当说出来的,只怕会污了你的耳朵,只是这做父亲的刚死,儿子就yín了父妾的,却也着实稀见。”

萱娘听的这话,暗自思忖,难道当日源哥所为,已经传遍了城里,见萱娘面上神色变幻,这人瞧一眼旁边,捏了萱娘的手一把道:“难道三婶还不知道?”说着就自顾自道:“当日大伯父让二伯父一家搬出老宅,还有人说闲话,说大伯父这样做,实在太没兄弟情谊了,却是昨日那事出来,都在赞大伯父眼光极利,知道这源兄弟不是好人,才让他们搬出的。”

萱娘听的这话,昨日的事,难道这办丧事还不安静,还接二连三出事?这话头一有人挑起,那些旁边本在说着旁的事情的,顾不得这就是在被说这家,也过来七嘴八舌的说,虽人多口杂,却还是理出一个顺序。

昨日是念经的日子,请了几众僧人在那念经,孝子自然也要披麻戴孝在灵前跪着听,二奶奶觉得身子好了一些,也出来灵前,正是香烟缭绕,佛音纷纷,哭声不断之时,突有人一脚就把在灵前撅着屁股磕头的孝子踢进了灵堂桌下。

这下来的奇怪,念经的也不念了,哭的也不哭了,孝子从桌下爬了出来,理一理衣服,就叫道:“这是谁打小爷?”二奶奶回过神来,也起身走到前面怒骂道:“这是甚么人,没瞧见在办丧事吗?”

还不等她说完话,就有一个女人上来抓住她的衣领,手还往她头发上招呼:“我把你这不会教儿子的女人揪去见官,哪有父亲刚死,就yín了父妾的,这可是乱了伦常的。”口里骂个不止,二奶奶脸上也被抓出几道血痕,听了这话,灵堂里本来打算上前拉开她的人都纷纷住了手,二奶奶听了这话,眼睛不由往源哥那里看。

源哥见来的是楚大嫂,口里还这般说,心里大慌乱,不由怪起那日去自己的几个朋友来,千叮万瞩这事可不能说出去,怎的楚家还是寻上门来了,不过他本就是个泼皮,牙一咬上前扯开楚大嫂:“呸,你家女儿也不是甚良家女儿,沾过她身的,也不知有多少,也只是我爹那个老无知,把一顶绿头巾生生安到自己头上,这时你倒来寻晦气了。”

楚大嫂却是不怕源哥这种泼皮的,早也打听过,知道萱娘回了家,这里只有大老爷他们,冷笑一声,转身对源哥,打着自己的脸就骂道:“是,我家女儿却是一株摇钱树,只是从良了,嫁进你家,虽说是妾,却也是你的庶母,怎的你父亲前脚方死,你后脚去宅子里逼拿细软不说,还百般恐吓我儿,逼奸了她,她虽是个妾,却也有些气节,受辱之后奔出宅子,要跳太湖,若不是我及时寻到,这条人命却是落在你家身上。”

楚大嫂这一席话却让源哥一时想不出回的,二奶奶不长于骂人,大老爷夫妇虽在旁边听见,却是作壁上观,哪个出面帮他一句,楚大嫂见这番话有效,上前就扯住源哥道:“走,你和我去见官,问问这可是什么罪名?”

说着就要扯住他往外走,二奶奶此时慌了,忙上前拦住她,好言道:“且停一停,虽说这事我儿子不对,却也是家事,怎能闹到堂上?”家事?旁边早有人笑出来:“这关了伦理的事情,怎么能算家事,你真是白活了半辈子了。”

源哥却也不怕,前后事情细想一想,那日自己醒来,却是四肢都被裹脚带捆在了床上,还是几个朋友寻了进来,脱了件袍子给自己,这才遮了身子,当时也在那里寻了,除了些粗笨家伙,箱笼都是空的,连几只零散首饰都无,想通了,不由恨了上来,定是这楚家把细软都拐跑了,苦女儿身子不着,迷了自己,到时若自家去寻,反可拿了这事来堵了自家的嘴。

不由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色欲包天,死老头给那女子丢下的,总也有七八千两银子,这么多的银子,就是去买几个花魁也够了,只想了眼前的利,怎的就没想到后来呢?主意一定,就对楚大嫂嚷道:“呸,你家拐了我家的银子走,等到丧礼完了,还要你抵赔出来,此时反倒来寻起我家的不是了,好有脸皮。”

说着就要去扯楚大嫂的,楚大嫂才不怕呢,除那日被萱娘说过,败阵下来,却也从来没对手的,袖子一卷,手就戳到源哥脸上:“什么银子,什么东西,我女儿嫁进你家大半年,统共做了三件衣裳,打了四件首饰,买了两个丫鬟,孝敬了老娘一套衣裳,一对镯子,旁的就甚都没有,当日说的好听,做成我家衣食丰足,谁知都是口里下菜碟,全没个准数,你现时倒好意思要起银子来了,真是没脸没皮。”

旁边她带来做帮手的,也趁机起哄,二奶奶心头不知怎么想的,自己儿子做下这等事体,又见几个体面的亲戚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颜色,源哥和楚大嫂在那吵的火热,和尚们也收了经文在那看热闹,二奶奶一阵天旋地转,竟晕了过去。

她这一晕,倒救了源哥,丫鬟的惊呼一起,他就忙过去扶住他娘,只是嘴里还不依不饶:“我娘要有个好歹,我定不会放过你家。”楚大嫂哼了一声:“这要气也是你气,不是我做的。”大老爷这才上前:“源侄子,你把你娘扶进去。”接着又对楚大嫂道:“谁是谁非,却也要等到丧事完了再来论理,哪有丧事还在办,就连来找两次的事情,真是妇人之见。”

楚大嫂今日本就是来宣扬的,好让陈家日后自惭,不来找自家的麻烦,见二奶奶晕过去了,这才摇着帕子,对大老爷飞个眼风,做个娇滴滴的样子,捏着嗓子道:“既如此,就遵爷的命。”说着扭扭捏捏,带着自己的帮手出去,大老爷面上不由一红,还是让人请医生来。

萱娘听完,这才明了为甚要自家来陪客,二***病越发沉重的缘由,想起方才见了源哥,他竟似甚事都没发生一般,实在是。

家私

这话都说完了,自然各人也开始议论,有几个笑着对萱娘道:“倒是三嫂家过的安静,现时谁不赞三嫂当家,比个男人还强。”萱娘还不及说话,就有人插嘴道:“就是,三嫂现时家事又好,玖哥又进了学,林家只怕悔死了。”

听见提起林家,萱娘不由愣了一下,自从林家女儿出了嫁,就没听过他家的消息了,不由笑道:“听的白家也是大富,这样人家可不是我们孤儿寡母比的上的。”

“大富?”有人撇了嘴道:“纵再大富,儿子不成,还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这话说的,萱娘皱眉,难道这白家儿子似源哥一般,说话那人瞧了眼萱娘,亲亲热热的说:“那人的品行想来还是好的,也是,身体弱,想出去逛也没法逛啊。”

身体弱,萱娘还不及思量这话的意思,旁边有个女子就开腔了:“就是,听说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十五岁之前还好,不过常常生病,十五以后就不成了,常常昏厥不说,还几个月起不来的。”

她话说到这里,旁边就有人道:“这样身子,纵要寻人冲喜,不过几十两银子买个生辰合适的丫头就罢了,谁知他家却瞒住了,还四处去寻合适的,门当户对的女子,这林家也不知哪里寻的晦气,就寻了他家,合婚时还说是上好一对夫妻,没成想。”说着就摇头不止,旁边有人赞同的道:“是啊,听的初过门时,也好了几日,谁知这些时日,又不成了。”

萱娘的心听的直往下沉,若果真如此,林家女儿日子想必不好过,想起那年在船上见到的美丽女儿,萱娘不由轻叹。听见萱娘的叹息,有人就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有因就有果,林家若不是悔了这边的婚事,去攀那边的高枝,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做人就要似三嫂一般,做个好人。”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萱娘只是带笑听了一些,一时白话讲完,一应事情都完了,也就各自告辞回家,萱娘迎来送往,也忙了几日,说的话不过就是这些,也碰见林奶奶来吊唁,当着她的面也没人说,她一走了就有人在背后说她的女婿如何如何,却是林家也望着女婿好,送医送药,全无效验,萱娘听了,也只是叹息罢了。

二老爷出殡的日子到了,所有的侄子侄女,大小亲戚,都聚了一堂,萱娘也才见到方氏,终是人多,她也不敢十分轻狂,只是尽着侄媳的本分,一时把棺材送出城门外,孝子还要去墓地上,其他送葬之人就回转陈家。

还有一条街就转到陈家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乘花轿,身后跟了吹打手吹吹打打,这送葬的遇到嫁人的,自然是先让嫁人的过去,萱娘的车也让到一边,花轿眼看就要过去,萱娘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却见轿后跟的婆娘,穿了一身的红,擦了一脸的粉,口里的胭脂只有樱桃般大小,手里捏了丝帕,扭扭捏捏的在那里走,有些厮熟,再一细看,不是楚大嫂是谁?

萱娘还在疑惑,街道旁看热闹的议论声就传了进来:“这陈二老爷今日出殡,他的爱妾今日另嫁,怎的也不见陈家来讨甚说法?”萱娘这才知道花轿里坐的不是旁人,却是楚家的女儿,也不及再去细听,只是放下帘子,回身却见二奶奶面露怨恨之色。

萱娘刚要问她,就听二奶奶道:“呸,这家人实在无耻之极,做成圈套坑害了我源儿,这下还有脸重新嫁人,真是气死我也。”说着就是一阵咳嗽,萱娘前后一细想,顿时明了这楚家设的是什么圈套,想来这楚姨娘也不是甚么好相与的人,只是可惜了二老爷辛苦一世,赚来的银钱,就这样被人轻轻拿去,转念一想,若不是源哥太过好色,把持不住,也不会反被人栽了一个屎盆子上去。

思量之时,车已到了陈家,惠姐却是和几个堂姐妹坐在一辆车里,早就到了,此时已候在门口,等着扶萱娘她们下车,萱娘先下了车,惠姐又去扶二奶奶,二奶奶虎着脸,一腔怨气就发作在她身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但凡有那么一点懂事,也不会让你爹的钱被人拐走那么多,生你有何用,连嫁都嫁不出去。”

惠姐虽说娘不是很照管,却也没被她这样骂过,又是在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几个堂姐妹都还在那里,不由眼圈一红,就掉下泪来。娘却是下了车,正在和大房的两个侄女说话,却听见二奶奶排揎惠姐,忙要来解开,只见二奶奶打了人,就径自气哼哼的进去,忙上前拉住惠姐的手道:“好了,你爹新丧,你姨娘却又是今日嫁去,你娘心里有不痛快也是有的,快休哭了。”

大房的两个女儿,也过来劝她,惠姐难过一阵,也就和众人进去,堂上却是下人在收拾灵堂,惠姐见了这般景象,疼自己的爹爹却是不在了,自己的娘从来就是一味偏袒哥哥,哥哥本不是甚好人,现时家业也凋零了,这日后可怎么过?越想越心酸,又哭了起来。

所幸这是在灵堂,旁人也只当她忆父心酸,只是解劝了,这时一个丫鬟走到萱娘跟前:“三奶奶,大老爷请你去商量事体。”萱娘这下疑惑了,二房只得源哥一个儿子,又没有分家等事,葬也送了,还有甚旁的事体,却还是随丫鬟来到后面。

屋子里却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大老爷夫妇,二奶奶外还有二***两位娘家哥哥,都坐在那里,面色严肃,萱娘虽心里敲着小鼓,还是行礼毕就坐了下来。

大老爷咳嗽一声,发话道:“论理二弟已经过世,丧礼也完了,他也没多少儿女,家业本就该交给源侄子掌管。”说到这,大老爷顿一顿,看向二奶奶道:“二弟妹,却也不是我说你,你平日太过宠孩子,对他放荡不管,以致酿成今日这般大祸。”

萱娘听前面都是套话,不由暗想,难不成源哥还有比yín了父妾更过分的事吗?就见大老爷拿出一叠纸来:“二弟妹,这却是源侄子素日在外面写给别人的字据,张张以田产抵押,言明父死来结。”

这话却似一个雷般,惊的本一直低头的二奶奶跳了起来:“大伯,你定是外面寻了人合伙来哄我,源儿游荡是实,却是没了银子就回来寻我,怎的还会在外面又立下这些字据?”

见她似发狂般,她的长兄秦大郎拉一把她:“妹妹,陈兄所说,却是当日我们也亲见的,难道你连自己儿子的笔迹都认不出来吗?”大奶奶也起身来安慰二奶奶,扶她坐下,二奶奶满脸是泪,又听到自己视为依仗的哥哥也这样说,心头不知怎么想的,也只得坐下,听大老爷说些甚么。

大老爷见二奶奶安静了,叹息道:“这些字据,初算算却也有四五千两银子,二弟妹,若这般下来,别说日后源侄子娶亲,惠侄女嫁人的花销,就连日常所需,都只怕供应不上。”听了他这话,秦家两个兄长也点头称是,二奶奶此时只顾得哭泣,一切事情,只是听他们处置。

大老爷话方才落,秦大郎就接着道:“却是陈兄本就只剩下这个弟弟,我们也只有你这个妹妹,难道要瞧你老来无靠不成,因此上和陈兄商量了个法子,还要听听妹妹的意思。”二奶奶早没有了平日的一分锐气,只是低声道:“大哥,我却似软脚蟹般,有甚法子,还请哥哥说出。”

秦大郎见她这样说,点了点头,萱娘在旁瞧着,却是见秦大郎面有得色,还是静听他们怎么说。只听大老爷道:“现下二弟身后,还遗的绸缎庄和那处宅子,乡下的田产,不过就够赔源侄子在外面立的字据,想来源侄子也不会做甚么生意,我和秦兄就这样想了,那绸缎庄当日分给二弟时,作价三千两银,此时不若我拿出这些银子来,索性把绸缎庄盘了过来,二弟妹买些田产,也好收租过活。”

听到这里,萱娘不由轻咳一声,大老爷眉毛一耸:“自然,若三弟妹想盘,也是成的。”萱娘心里算了一下,那绸缎庄当年作价三千两,却是那两兄弟暗自压价,到了今日,一年的利息只怕也就这个数了。可笑二老爷当年何等算计,自己一倒了头,妾就拐走几千两银子嫁人去了,还设下计,让陈家无法追究,现时兄长也用同样价钱把这铺子拿了,实在是一报换一报。

肚里想着,嘴上却道:“我一个孤孀妇人,守着那些田产就够了,那生意的事,也不在行,还是大伯管罢。”大老爷没料到萱娘这般说,还愣了愣,也就接着说了,萱娘听的那银子买来的田产,竟是要秦家照管,一年两季租子,都给二奶奶送来,心里越发叹息,只是二奶奶此时,见了自己仰仗的人都这般定了,也就点头。

一时商量已定,立了合约,方要散去,就见源哥穿了一身的孝,瞪着两只眼睛进来,也不行礼,劈头就对大老爷道:“好啊,哄我去墓地看着下葬,你却在这里谋划怎么分我的家私,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说着就要去揪大老爷,旁边他的大舅早就过来一耳光抽上去:“逆子,你做了蠢事,教你爹几千两银子都被楚家拐走,没法去追的,乡下的田产也早被你抵了出去,你这样行径,迟早败光家产,去街头讨饭,我们怕你娘和妹妹无依无靠,这才想出这个法子,你还有脸犟嘴。”

说着就要又打,源哥可不怕,一头嚷,一头就往他大舅身上撞去,两边顿时吵嚷开了,萱娘无心去看,也不想劝架,只是走了出去,和惠姐说了几句,自己回去。

旧事

过完中秋,时日又似飞一般往后过,萱娘料理家务,闲了时督着英姐姑嫂做些针线,去亲戚家走走,却脚步再也不去陈家大宅。也从方三奶奶那里知道,那日源哥和大老爷,秦大郎他们吵的都要闹翻天了,临了还是依了大老爷他们的话,把三千两银子兑了出来,却只换了五百亩田地,剩下两千余两,统交与二奶奶手里,说是日用开销。

源哥虽不服,却也没搬到二老爷藏娇的那所房子里面去,拿来卖了,卖的得银子,说是要做生意,一厘都没交给二奶奶,不知怎么胡花,满城现在都在传,陈家这个败子,只怕也是当日严败子的下场一般。

讲完方三奶奶还叹道:“却是我瞧她家惠姐,好一个女儿家,却是有了这样的哥哥,谁还肯惹麻烦上身?”萱娘想起惠姐,心又往下沉了一些,源哥若真似严败子一样,败光家产才死,倒成了讨债儿子了。

那严败子是去年冬天,被人发现死在河边的,当时衣裳褴褛,面黄肌瘦,竟是活活冻饿而死的,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地保出面,寻了两个乞儿,一领破席,浅浅的埋在了乱葬岗上,埋他时节,有去看的都道,他若早死三年,也算享尽了福才死。

萱娘当日听了这话,也依言训诫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今日方三奶奶又提起,只是一笑,正待说些旁的,却是玖哥进来,行过了礼就站在一旁,萱娘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对,望他一眼,方三奶奶起身道:“这都来了半日,也就回去了。”

萱娘起身送她出门,回转来时,见玖哥已经坐下,脸上神色还是变幻莫定,萱娘等了半响,开口道:“有甚话你就说吧,我们母子还有甚么话不能说的?”玖哥沉吟了会,开口问道:“娘,儿子前些时日却听的有人议论,又去细细访了,只是他们说的,都前面矛盾,儿子仔细想过,才想来问问娘,我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萱娘没想到玖哥问的却是这话,虽然也曾想过玖哥会不会问起这事情,却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抬眼看看眼前的玖哥,十七岁的他穿了一领儒衫,脸庞虽像极了叔洛,眉目之间却还是有他亲生母亲的影子,那还是当年不过三个月就抱到自己身边的小小孩童,萱娘不由叹气:“玖儿,你都长这么大了,若不是林家退亲,也可给你完婚了。”

说着手就往他脸上摸去,自玖哥十岁之后,自己就没这般对过他,手下的肌肤已不似孩童一般滑嫩,而略有粗糙,轻轻抚过他的眉眼,萱娘收回手,叹气道:“玖儿,你姨娘的死却是和你爹有干系,你说,身为人子,能为了娘去怨爹吗?也能为了爹就不管娘了呢?”

虽说众人语焉不详,玖哥却也知道当日自己的生身母亲,确是和自己的爹起争执后才上的吊。只是想法去寻到宋大之时,他话里也有些责怪萱娘不去回护,才让自己的生母丢了命,玖哥听了这话,还有些怨萱娘。谁知方才萱娘的手在自己脸上抚过,那双记忆中温暖细腻的手,虽依旧温暖,掌心却多了些粗糙,瞧见萱娘的鬓边却有银光闪过,娘不知何时已经添了白发,又听到她问出这样的话来,玖哥喉头不由哽咽,身为人子,该何从抉择。

玖哥不由吐出一句:“娘,罢了。”萱娘却似没听到一般,手拢在袖口里,目光游移,声音却带了无尽的疲倦,在陈家将近二十年,理家,丧夫,争产,抚子,处置各种事情,现时自己当亲生子一般带大的庶子又问出这样的话来,萱娘觉得无尽疲倦,缓缓的道:“玖儿,你大了,这些是非曲直,想来也会自己去想,为娘的也不愿多说。”

玖哥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娘,却是儿子不该问的。”萱娘深深叹气:“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想知道这些,也是常事,只是为娘想告诉你。”说着萱娘直视玖哥:“当日却是我回娘家去了,若是我在,宋妹妹她也未必会。”余下的话萱娘并没说出来,玖哥跪倒在萱娘面前,痛哭流涕:“娘,却是儿子。”话没说完,又被萱娘打断了:“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早知总比晚知好。”

玖哥见萱娘这般,更是难过,萱娘瞧着他,抚了抚他的头:“儿,你姨娘若知道你还念着她,想必心里也是高兴的。”听见萱娘反来劝自己,玖哥不由越发哽咽了,半天才点头,萱娘拿过一样东西,递给玖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儿,这你瞧着办,该增该减任由你。”

玖哥擦泪接过,却是一本帐,心里疑惑,打开看时,里面却记着,一年给宋家支十两银子,两担米,一百斤柴,上面还有宋大的手印。玖哥瞧了这帐,心里似明镜一般,抬头望萱娘,萱娘却只是闭着眼,揉着左边的额头,显得疲惫不堪,听见玖哥吐出一个娘,挥手止住道:“起来吧,他再怎么无赖,我瞧在你姨娘份上,总不能瞧着他冻饿而死。”

玖哥越发心里明白,只是依然颤声叫娘不止,萱娘睁开眼睛,反笑了,把他搀起来:“玖儿,娘这一世,连你妹妹算上,也不过三个孩子,不对你们好,该对谁好呢?”玖哥的泪又在眼眶里面打转,萱娘止住他:“玖儿,男儿有泪不轻叹,这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说了出去,你和你弟弟,虽则异母,却千万别忘了同父之情。”

玖哥重重点头,母子俩又说了旁的,玖哥这才下去,萱娘却觉疲倦异常,望着玖哥出去的身影,萱娘不由把身子缩成一团在椅子上,这些事情,可甚么时候才是尽头,叔洛叔洛,也曾望过你能撑起家业,谁知你撒手而去,出拳之时,可曾念过家里妻娇子幼?

萱娘正在感伤,迟疑的声音响起:“三嫂,你却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听来是个男子的声音,萱娘忙直起身子,擦擦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抬头看来人,原来却是李成,忙笑道:“李兄弟请坐,却不知甚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

李成听的萱娘话里,还有些嘶哑之声,脸上的笑却似挤出来的一般,心里叹息,却也没说破,坐下来道:“我却是来望昭儿的,谁知进大门就是静悄悄的,统没个人,一径来到厅上才见了三嫂,心头还在奇怪。”

萱娘略一思索,就知这些下人定是被玖哥遣走了,心里微微叹了一声,却还是笑道:“却是有些事情,遣他们去做了,本只一会就来,谁知过了这许多时,都没见他们回来。”说着就往外面叫人,叫了半日才有个丫鬟跑进来,当了李成的面,萱娘也没说甚,只是吩咐她预备茶水,李成方才却见萱娘感伤,自己也觉得尴尬,连声道不消,就要起身去见昭儿,萱娘也不多留,唤个婆子来带他去了。

却深深叹气,怎么偏生就让李成见到自己那般哀伤模样?可也是巧,李成不过昨日方回来。思量一阵,萱娘叹气,却还是要去cāo心,自去厨下预备酒饭。

这件事玖哥日后也没再提,过了几日就把那笔帐还了萱娘,称凡事还是依了娘的主张,萱娘心头又放下一件事,不过全心过年罢了。

过罢年,忙完春耕,李成又似往年般出海去了,昭儿早已习惯,不过就是叮嘱爹爹自己小心。萱娘却算着明年怡姐的孝期就满了,预备一满了服,就给她和留哥完婚,在宅子东边又盖了个小院,预备做留哥的洞房,唤了工匠打家具,打首饰,做衣裳,各样摆设采买,却也是慢慢的在预备了。

昭儿和英姐两人也在旁边帮着,萱娘反觉得没有原先烦累,这样一忙,就过了七月,玖哥去省城赴试,留哥读书不如玖哥,却对做生意很感兴趣,丢了书本去丝行请教小钱管家,现在也不称他为小钱管家了,都知道刘家还了他家的投身纸,人都称他为钱掌柜,留哥想学,钱掌柜也肯教,倒是好一对师徒,不劳萱娘cāo心。

这日萱娘正在和昭儿她们挑留哥新房里用的帐子等物,萱娘选个鲜亮的,笑道:“这颜色,看着就喜气。”昭儿摇头,从五颜六色的料子堆里挑出一样,对萱娘笑道:“娘,我瞧怡妹妹也是个恬静的性子,这个她会爱。”

萱娘拿在手里瞧瞧,却是雨过天青色,上面还搀了金线,瞧起来素雅又大方,也不失喜气,点头笑道:“就是你细心,记得她喜欢甚么。”昭儿抿嘴一笑,萱娘放下料子,伸个懒腰道:“罢了,就你和英儿挑吧,选你们年轻姑娘爱的,我就不掺合了。”

英姐手里拿着料子,听了这话,回头笑笑正要说话,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进来,急得话都不成句了:“奶奶,出大事了。”萱娘正在喝茶,听了这话,皱眉看向那丫鬟,丫鬟见她镇定,定定神道:“奶奶,方才有个认不得的人来了,他说是原先家里的总管要求见奶奶,奴不让他进,结果他说要奶奶快去,出大事了。”

萱娘见她啰嗦半日,也说不清爽,皱一皱眉,起身道:“前面带路。”丫鬟忙要来搀她,萱娘一推,径自到了前面,举目一看,那堂前皱眉踱步的不是陈大是谁,素日在大宅里时,陈大却是极尊重萱娘的,不是面上做出来的。

忙快步走上前,陈大听到脚步声,还要还规矩行礼,萱娘忙止住了:“陈总管,却是有甚么事?”陈大哀声叹气道:“奶奶,却是源哥要把惠姐卖了,小的想求奶奶去止住。”惠姐,要被卖了,萱娘这一惊,不由看向陈大,陈大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奶奶,却是惠姐的丫鬟来求大老爷,说怎么能眼瞧着惠姐被卖去做妾,大老爷却一句,她亲生的娘都管不得,这个做大伯的自然更不能管,小的这才厚颜来求***。”

第 59 章

萱娘听完,沉吟一会,陈大还当萱娘也似大老爷般不愿管这事,急得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水,也顾不得去擦一擦,只是苦苦哀求道:“奶奶,这事若要真成了,陈家几辈子在湖州的脸面可就。”说着不由叹气一声,眼皮一眨,却是几滴汗落到了眼睛里,一阵酸涩,却也不顾去擦,眼巴巴只望着萱娘,萱娘虽知这话是陈大情急之时说的,还是摇头叹道:“陈总管,你却也知我为人的,休说惠儿是我侄女,就算路遇陌生人,无端被卖为妾,也要施以援手。”

陈大听了这话,似吃了定心丹一般,施礼正欲再说,萱娘已经止住他:“事情紧急,还是边走边说。”说着就吩咐人备车备船,却听见外面有人脆生生答应一声,萱娘听的是昭儿的声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这孩子帮自己甚多。

一时车已备好,萱娘命陈大先回了大宅,防备大老爷寻他,自己正要出门,昭儿拿了包东西过来:“娘,这些东西还是带了去,防了万一。”萱娘没打开包袱,只是捏一捏,就笑了,点头对昭儿说了两句,上车自去。

车刚到二老爷家巷子口,萱娘就见有两个媒婆样的,吃的脸红红的,手里还拿着一些东西,满面喜色从巷子里出来,心里咯噔一下,叫住了车,吩咐丫鬟去叫那两个媒婆过来。

这两个媒婆,不过老王老李,听的是陈三奶奶请她们过去,心里不由敲起了小鼓,却还是硬着头皮,来到车下,丫鬟掀起帘子,两个媒婆行了礼。萱娘开门见山的问道:“两位却是做了谁家的媒,收了谁家的礼过来?”

老王被这样一问,不免瞧瞧老李的脸色,老李还在心里寻思,这话该怎么答?萱娘已经冷笑道:“好啊二位,把这好人家的女儿卖去做妾,从中谋利,不知公堂上可还走遭?”老李听了这话,悄悄看眼萱娘的神色,见她面如寒霜般,老王却已扑通跪下:“奶奶,却是源大爷寻我们来的,说自家妹妹年纪已大,好的婚事寻不到,现时家事也消耗了,就嫁到外乡去罢。”

旁边老李也跟着跪下:“这话句句是实,源大爷还说,做不了人的正室,就做妾也好,只要财礼银丰厚些就可。”老王在旁点头似捣蒜一般:“就是这话,当时小妇人还说,府上却也是湖州有名声的人家,怎能把女儿许去做妾,源大爷却说,危机之时,夫人奶奶还换柴换米,更何况这商人家的女儿,只要财礼银丰厚了,做妾也可。”

萱娘听的气直冲斗牛,冷笑两声道:“就算他糊涂,难道我二嫂就没甚话说?”老王瞧瞧老李,老李又望望老王,两人齐齐开口道:“却是源大爷让小妇人说了,对二奶奶只说去做人家的两头大,那能露出半点做妾的风声。”

萱娘不由叹气,见两个媒婆还跪在那里,下巴一抬:“你们实对我说,这事是已经成了,还是还在商议?”老王吞吞吐吐的道:“却是方才轿子来接走了。”老李跟上一句:“是个在扬州做盐的徽州客人,来湖州玩耍的,想来要在船上结了花烛,好回扬州去。”

萱娘听完,肚内细细思量一番,对两个媒婆哼道:“你们可想将功折罪,听我的号令?不然,日后可别再想走这条生计。”两个媒婆听见萱娘说话松动,连声应了,萱娘命老王随着王大乘小船去追那徽州客人的船,老李随着自家回转二奶奶家。

宅子门口却也有鞭炮的碎纸屑,吸一口气,隐隐还能闻到有烟气,萱娘不由叹气,门是虚掩的,老李正待上前叫门,萱娘早一把推开,径自带着人进去。

二奶奶却是穿了一身的新衣,正在和源哥两人点着什么东西,猛然有人推门进来,倒反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萱娘,源哥心里不由一慌,这大伯他是不怕的,舅舅也没多少关系,唯独这三婶,却还有几分怵她,不由一缩就要往娘背后躲去。

萱娘一眼望见那桌子上摆了几个盒子,里面想必就是惠姐的财礼银,冷笑道:“听的源侄子近来能干了,把惠儿嫁出去了,怎么这样的喜事,也不请请我们?”二奶奶见萱娘不似往常一般,心里却也知道她的来意,虽说源哥让媒婆说,惠姐嫁去是做两头大的,她自己心里却也明白,什么两头大,到时回了家乡,在正室面前不也一样要修妾礼。

只是一来自己家里进项少,真要好好嫁出,嫁妆都不知哪里凑,二来对大老爷也有几分怨气,你不照管侄子,就把你侄女嫁去给人做妾,也好丢丢你陈家的脸,三来那徽州客人出了三百两的银子,还送来几套衣裳首饰。这么一和凑起来,惠姐素日本就不为二奶奶喜欢的,自然也就应下了。

大老爷不管,却正中了她的下怀,此时听的萱娘冷不丁来了,问出的话又是这样一句,不由脸上也热辣辣起来,嘴里却还强自挣道:“弟妹说的,这家里现时进项少,况且对方急着娶,也就没告诉亲友,只等日后归宁再说。”

话还没说完,就听哐啷一声,却是萱娘手一推,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来,盒子跌下来,里面却是露出一些金银之物,二奶奶还没动,源哥就要急急上前捡。身子方才弯下去,两只手就被人捉住,原来是萱娘带来的下人听的萱娘吩咐,上前握住他的胳膊,源哥怕萱娘,可不怕她带来的下人,挣扎道:“刁奴,怎的这等欺主。”

脸上早被萱娘打了几个耳光,二奶奶忙要上来拦,却见萱娘双眼圆瞪,满脸通红,全是大怒之色,不由想起萱娘的厉害来,只是嘴上道:“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处置由我,你一个做婶子的,管这么多做甚?”

萱娘一五一十,把源哥的脸打的似馒头般肿起好高,心头才觉舒坦了些,却又听的二奶奶这样的话,转身一掌又是往二奶奶脸上打去,口里骂道:“亏你还记得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也属不易,怎么轻易就把她卖于人做妾,被人笑话还属小事,做妾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下你又不是少茶少饭吃,要等着换钱吃饭,有田有地有宅子,竟为了这个败子,把女儿卖了,真要说你怎么才好?”

二奶奶面上挨了一巴掌,心里虽不服,却是萱娘这几句话也敲中她心,不由掩面大哭起来:“老爷,你怎的丢下我不管?”萱娘叹气,见源哥脸上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想起此行来的目的,叹了一声,对二奶奶道:“把那家的婚书拿来。”二奶奶听了这话,先不哭了,却还是问道:“拿婚书来做甚?”

萱娘瞪她一眼,二奶奶此时学乖巧了,去把婚书拿出,源哥急忙来抢:“娘,这些东西却怎么处?”萱娘眼前差点一黑,没见过这等没心肝的兄长,冷笑道:“怎么处,我今日就告诉你们母子,惠姐既被你们卖了,想必你们也不好意思再认她是你们的女儿妹妹,这些东西,你们自留着,日后就当她死了罢。”

说着就带着人出去,老李站在墙角半日,见没她甚么事,忙追上去问道:“奶奶可还有甚差遣小妇人的?”萱娘停住脚步,头上的珠钗在阳光下晃了晃,对老李笑道:“没甚差遣了,你可要记得告诉众人,这陈家的惠姑娘从此以后,可是死了。”

老李连声应是,萱娘从袖子里摸出样东西,高高抛向空中,对老李笑道:“辛苦你了,拿去做套衣裳穿。”老李眼疾手快,已经接住了,见是块银子,掂了掂,足有一两来重,喜的忙给萱娘磕个头:“谢奶奶赏。”

萱娘一笑,径自出去,二奶奶追出来,口里只说的一句:“弟妹。”眼里的泪就哗哗的流,萱娘瞪她一眼,也不说话,自顾自上车。二奶奶依在门边,瞧着萱娘的车子远去,心里却不知是甚滋味。

催着车到了码头,早有一只备好的船,萱娘上了船,吩咐舟子速速划船,船轻就快,行出去不过三十来里,就见一只船靠在岸边,旁边还有数只渔船,瞧情形却是被那几只渔船逼停在那里的,萱娘的心这才定了,长出一口气,舟子见了目标,划的更用力些,萱娘只是觉得一霎功夫,就到了那船面前。

渔船上却站着一人,正是王大,旁边还有一个领头模样,渔夫装扮的,见她来了,忙上前行礼,萱娘点点头,手里已经备好了一只荷包,交到王大手里道:“拿去分给大家,耽误他们打渔了。”王大接过银子,对那渔夫唱个诺,递到他手里,渔夫接过,掂一掂,差不多有十两左右,喜上眉梢,忙的又行一礼,招呼渔船散开,让萱娘的船过去。

那大船上的人却是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今日方才娶了新妾,预备在船上整顿喜酒花烛,好做美梦,怎的方行出不过三十里地,就被这几条渔船团团围住,停在这里,欲要遣个人去问问,却是无人理他,急得在船上团团转,瞧瞧那舱中正在哭泣的美娇娘,福至心灵,想起她是湖州富家出来的,也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就问:“可是你家骗婚,要抓我去见官?”

惠姐头发被他揪住,又被他这样一问,本是甚都不知道的,越发哭的满脸泪痕,这人心头焦躁,不由扬起手,两耳光就上去了,见惠姐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悻悻放开她,自己在那船头踱步。

见萱娘的船来时,众人对她恭敬,已晓得她就是主事的人,等到萱娘上了船,忙上前作揖打拱。

烈女

萱娘也没还礼,只是径自进了舱内,正在哭泣的惠姐见她进来,扑了上去,一声三婶叫出来,就呜咽不止,萱娘不由也觉鼻酸,抚一抚她的发,再瞧她身上衣裳,还整整齐齐,心这才安了。

这人见萱娘这样,还当萱娘安排这些船只来,是要来把惠姐抢走的,心里心疼银子,抢前一步道:“要走可以,把银子拿来。”萱娘这才转身,细细打量了下,这人四十来岁上下,身材富态,唇边一撮小胡子,看相貌也还周正,只是眼里有些血丝,老王此时也蹭了进来,走到萱娘身边,陪笑的道:“奶奶,这就是惠姑娘的姑爷,唐老爷。”

说着转身就想给唐老爷说话,耳边就响起萱娘冷冷的声音:“甚么姑爷,甚么女婿,我倒是想知道,这亲是怎么结的?”老王没料到萱娘一开口就是这话,不由有些急了,唐老爷听的这话,双手撸撸袖子,冷笑道:“还说你陈家在湖州是有名声的人家,欠了我的银子,还不出来拿个女子来抵,倒有脸来说这亲是怎么结的话。”

惠姐见了萱娘来,已是不哭的了,谁知听了唐老爷这句,她虽生长富家,却也知道银子难挣,况且爹爹死了这一年,娘常日里唠叨的就是没银子的话,三百两银在她看来,也是天高海阔的一笔钱,三婶虽能干,却不知能否把钱凑出来,又被唐老爷瞪了眼,不由又要流泪。

萱娘听了唐老爷说出实情,冷笑一声:“照唐爷话里的意思,惠姐是源哥欠了你的债,源哥这才把妹妹抵给你的?”唐老爷坐下点头道:“就是如此。”接着拍拍大腿:“扬州美女如云,我又怎的反跑到湖州来寻个妾呢?”说到得意处,双腿叉开,眉毛一耸,对萱娘伸出三根手指道:“源哥欠了我两百两银子,还有一百两的财礼,拿了来,这丫头就换了你去。”

说着跷起脚,望也不望萱娘一眼,萱娘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招呼了声:“王主管。”王大早在舱外候着的,忙进来双手侍立,萱娘淡淡说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王大恭敬应道:“照***吩咐,五百两银子已经预备好了,现时就拿进来?”萱娘点头:“嗯,不过这位爷也用不了那么多。”王大已经明白,行一礼后去萱娘船上拿了个箱子过来,瞧来颇为沉重,在唐老爷面前打开,里面却放着明晃晃几锭大元宝,王大从里面取出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六锭,恭敬放在唐老爷面前。

唐老爷初还以为陈家已经败落,不过剩的一个空架子而已,况且这情急之时,定是要凑上一凑,没料到萱娘有备而来,不由踌躇了起来,惠姐见萱娘拿出银子,心里大定,却还怕唐老爷不肯放人,手里只是紧紧攥着帕子,目光不时往唐老爷身上又转到银子身上。

萱娘反倒一身轻松,唤过老王:“老王,这媒是你们做的,这要退了这门婚事,也要你在中间说说。”老王忙忙的应了,走到唐老爷身边福了一福,赔笑道:“唐老爷,你瞧这银子都已备齐了,是不是把婚书拿出,了了这事?”

唐老爷见萱娘并不望自己一眼,细瞧她面上神色,却有些瞧不起自己,心里不由有火上来了,自己在扬州却也是有头有面的人,怎的来了这里,竟被个妇人瞧不起了,冷笑道:“若我不罢了这门婚事呢?”

萱娘哂笑:“那只好公堂上走一遭,却不知拐了良家女子做妾是何罪名?”你,唐老爷没料到萱娘会这样说出,却是输人不输架,起身道:“婚书在手,怎的是拐骗?”萱娘把惠姐拉过来,替她理着头发,擦着眼泪,淡淡的道:“唐老爷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在异乡和人赌气不成?”

说着这才抬眼看向他,唇边露出笑容:“这事是谁先做的,自去找谁,我却只是尽了我的,银子送上,人我带回就可,旁的和我无干。”这话却是隐隐透着要唐老爷去寻源哥问的意思,唐老爷不由狐疑,看向萱娘,萱娘又是一笑:“家门不幸,出此逆子,以致有今日之祸,然此事本由逆子所为,方才急躁之时,还愿唐爷谅解。”

唐老爷见萱娘话锋一转,又这般说了,心里想的又说不出来,萱娘见他这样,一手携了惠姐,起身道:“还望唐爷把婚书拿出,这事只当没有就是。”唐老爷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再往外面望望,那几只渔船却还没散去,思量了下,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况且和银子赌气更是不好,开箱取了婚书出来,递给萱娘,萱娘接过细看,见和从二奶奶那里拿来的婚书一样,招呼众人退出,上了自家的船,围在那里的渔船见萱娘出来了,这才四散开来。

唐老爷似被定在地上一样,思忖一会,却也没回转湖州,只是收了银子,吩咐他们开船回扬州去了。

萱娘此时听了他们来报,唐老爷的船回扬州去了,冷笑一声,倒还是源哥造化,俯身瞧着依在自己膝下的惠姐,此时她虽不再哭了,脸上的泪痕还是清晰可见,不由叹气道:“你就住在我那里,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女儿了。”惠姐听的不需去见自家娘和哥哥,心里也是有些欢喜的,点头应了。

萱娘拍拍她的身子,想起一事,问惠姐道:“你那丫鬟倒还机灵,记得去报信,只是要想个法子把她叫来依旧伺候你才好。”惠姐听的萱娘提起那丫鬟,直起身子道:“三婶,她却只是伺候过我几年的,年初就被娘嫁出去了,说家里进项少,用不了这许多下人,却是昨日我听的哥哥和娘在那里说,才知道有这事,恰得她来探望我,才求她去寻大伯的,谁知。”

说话时候,惠姐又想起伤心事,不由又难过起来,萱娘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只是轻叹,窗外却传来鼓乐声,萱娘不由推窗望望,难道是有谁家娶亲不成。老王自上了船,也就极守本分,只是坐在船板上,瞧见萱娘推窗,笑道:“奶奶,这却不是娶亲,是林家女儿被朝廷彰表为烈女,想来是去林家的官船。”

林家女儿,烈女,萱娘不由皱眉,老王见萱娘不知情,笑嘻嘻的往窗子边凑近些:“奶奶不知道吗?林家姑爷上两个月病死了,还没过头七呢,林家女儿就吊死了,都说她夫妻情深,殉夫而去,这表一下来,只怕就要起造牌坊了。”

萱娘听的浑身冰凉,那个也是在这个地方遇见的十五岁的少女,听的她出嫁,听的她女婿身子不好,听的她,成为烈女,萱娘此时已听不到老王还在那里说些林家生的好女儿,为记伦增色的话,眼里不觉已经有了泪水。

惠姐问萱娘道:“三婶,做了烈女,果然是给父母争气吗?”萱娘捂住她的嘴:“休这般说,人生在世,爹娘都没奉养,就丢了他们去,那些荣耀不过是面子光,哪有在父母膝下尽孝来的安慰?”老王听了萱娘这话,插话说:“奶奶这话说的也是,记得四十年前,我们村也出了个烈女,只是白日父母在众人面前有光彩,到了夜里就常听见她母亲在那哭。”说着就叹气。

萱娘听了这话,也没有多说,一时船已到了岸边,萱娘携着惠姐上了岸,进了家门,昭儿和英姐接住了,萱娘坐下,对昭儿笑道:“方才我却忘了说了,收拾间屋子出来,再预备几件衣裳,让你妹妹住下。”

英姐早在旁边笑道:“娘,你方才出去,嫂嫂就让她们收拾出来了,衣服也准备好了,还寻了料子出来,说过几日给惠姐姐做衣裳呢。”萱娘听了这话乐了:“好好,你们都能处置家务了,娘也就好歇一歇了。”昭儿只是一笑,此时天色却已有些晚了,各自收拾了睡下,惠姐的卧房也就紧挨着昭儿她们的,萱娘又在丫鬟里挑了个机灵的来伺候她,吃穿住行,都和英姐一样,惠姐也安心在萱娘这里住下,再不去想自己娘和哥哥的事。

八月中秋一过,却有喜报传来,玖哥中了举人,虽名次不高,却也让萱娘喜欢,这次可比上次中秀才更要热闹,各方亲友纷纷来贺,祭祖宗,竖旗杆,忙乱了半个来月。

萱娘是女人当家,这来贺的自然也是堂客为多,酒席之上,各人都道萱娘有福气,教出的儿子个个成器,昭儿此时早就帮着萱娘理家,她是个大方姑娘,有亲友说要见见她的,她也不忸怩,还亲自端茶上果。

茶端到林奶奶跟前时,林奶奶见昭儿一双纤手,似嫩笋一般,说话声音却似黄莺出谷一般,不由想起自家女儿来,也不接茶,也不还礼,只是定定的望着她,萱娘本在和旁人说笑,转身却望见林奶奶这般,忙上前推昭儿一把:“那边你惠妹妹在寻你。”昭儿福一福方走。

林奶奶却是满心酸楚,眼里有泪欲要落下来,当着众人却又不敢,偏生旁边有人笑道:“林嫂子家却出了个烈女,这等增色的事情,我们却都没贺一贺,今日就借花献佛了。”说着端起杯茶走到林奶奶跟前。

林奶奶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接了茶过去,只是那手在抖,茶都泼了一大半出来,那人掩口笑道:“想是林嫂子欢喜过头了,连茶都端不稳。”萱娘见了林奶奶这般举动,想起翻检玖哥行李之时,却翻出一出书来,上面写的就是林家女儿殉夫的事情,文人笔墨,极尽渲染,把白家夫妻之间的恩爱写的绘声绘色,又写林氏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大义,忍看女儿殉节,却见了林奶奶今日举动,想来她心里也是疼的。

第 61 章

萱娘心里这般想,面上却也不好露出来,只是笑着把话题岔开,众人又说些别的闲话,昭儿来回说酒席已经齐备,请诸人入席。萱娘起身招呼众人前去入席,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摆酒席的地方。

酒席是摆在院内一棵大桂花树下,回廊之上还摆了数十盆菊花,众人沿回廊一路行来,闻见桂花飘香,瞧着菊花怒放,又见昭儿和英姐两人在酒席那里忙碌,下人们次第出入,有人就赞道:“三嫂真是有福气,女儿媳妇都是能干的,那么小小年纪,就能帮手,三嫂真是省心。”

话音未落,方三奶奶笑道:“是呢,我妹妹不好意思说她女儿好,我这个做干娘的可知道,我那干女儿是极出色的。”此时已经到了酒席之上,昭儿和英姐上前行礼,英姐恰好听见了,抿嘴笑道:“干娘,只怕你有了儿媳妇,就不记得女儿我了。”方三奶奶听的英姐撒娇,伸手把她揽在自己怀里:“干娘疼你的心,不比你娘少。”

昭儿此时已经过来,听了这话,凑趣道:“三婶疼妹妹的心,可是谁都知道的。”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萱娘带笑上前来调派位子,互相谦让过,让林奶奶坐了首席,王奶奶,方三奶奶等依次入席而坐,萱娘在主位相陪,昭儿和英姐两个又说了两句,告退下去。

王奶奶瞧着她们姑嫂离去,笑着问道:“怎么不见惠姐?”萱娘正在招呼她们饮酒,听到王奶奶这样问,忙放下酒壶笑道:“惠儿昨日有些不舒服,叫医生来瞧了,说是着了凉,吃药睡下了。”

旁边有人笑道:“惠姑娘能有三嫂这样的婶子,也是她的福气,只是二嫂却是怎么想的,旁人的孩子,不心疼也就罢了,那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的还这般,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萱娘只是一笑,林奶奶却听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句,本来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来,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时已躺在黄土堆下了,换来的是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的一座牌坊。

林奶奶不由有些心神恍惚,自己小的时候,多曾慕过烈女传上各人,今日轮到自己的女儿成为烈女,才知道那种滋味可是不好受的。罗大嫂正在和人谈笑,却不听见林奶奶说话,转头笑问道:“林嫂子,可是酒有些多了?”

林奶奶勉强转头,巴不得她问这一声,只是点头,萱娘听到,忙招呼个丫鬟过来搀林奶奶去歇息,席上众人也起身,让她出去,等她走了,萱娘重又招呼她们坐下。

有个刻薄些的叹道:“说陈二嫂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我这个嫂子不也一样,好端端的闺女,嫁了个病鬼不说,女婿没了,自家女儿还是花枝般年纪,收拾回来让她另嫁也好,在家守节也罢,总好过在婆家,谁知竟忍心望着她去死,换来个空名。”说着就不停摇头叹气。

萱娘抬眼一瞧,说话的却是林***本家弟妹裘氏,也是个嘴快的,还没接话,方三奶奶本来就是个爱说话的,听了裘氏的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笑着问裘氏:“却是我也听得,虽说离宁波不近,怎生也不去打听打听,就这样把个女儿嫁过去了?”

裘氏头上的簪子一晃,转身对方三奶奶道:“就是这话,当日是媒婆和家里的两个管家娘子去的,回来时极口赞道白姑爷人才出众,温文有礼,这才定了的,谁知花轿过了门,拜天地时,说的是姑爷身上有些不好,要到房里去拜天地,到了那时,才知道姑爷躺在了床上,难道要原轿回来不成,只得拜了天地,进了这家的门。”

说着裘氏也掉了两滴眼泪下来:“我那侄女,却也是个温柔知礼的,怎的命这般不好。”方三奶奶听完,也说不出话来,反是王奶奶叹气:“虽说是她命不好,却是林嫂子怎么也只听媒婆和下人的。”方三奶奶在旁接道:“王亲家,说的也是,这做下人的眼孔浅,见了银子,喝了酒菜就走不动路的多了,更何况那惯会说谎的媒婆呢?”

裘氏接口:“虽说事后把那两房家人撵走了,却是自家女儿却是这般。”方三奶奶叹气:“哎,也是你侄女没福。”罗大嫂见说起这事,酒席上都沉默下来,端起杯酒对裘氏道;“林二嫂子,今日却是来贺我外甥中举的,反说你家的事情,实在该打。”

裘氏忙起身接过酒,对萱娘笑道:“三嫂子,实在是我不好,就干了这杯赔罪罢。”萱娘把眼角的泪悄悄拭去,起身笑道:“林二嫂这般说,那我们合席陪她一杯。”众人听了这话,也纷纷起身喝酒。

萱娘酒喝的急了一些,不由呛到,酒也有些上头,忙对罗大嫂说了一声,让她代做主人,自己离了席面回房散散。

刚拐过弯,就听见山石后面传来低低的哭声,萱娘眉头一挑,这是何人在哭,悄悄走了过去,瞧哭的这人穿着不凡,再细一看,却是林奶奶俯在一块石头上低低的哭,哭的哀切无比,却不敢高声。萱娘本欲过去劝她,却是心里一动,悄悄退了出来,静静听着她在那里哭,哭声越发凄婉,却还是一声比一声低,萱娘眼里也不觉有泪,虽说林家女儿这事,却是林奶奶自己有些糊涂,只是那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会望着不好。

林奶奶哭了一阵,这总是在别人家里,被人瞧见会说自己轻狂,忙忍下酸楚,把眼泪强压回去,起身整整衣服要出来,萱娘听的她整理衣服的声音,忙闪到柱子后面,见林奶奶从山石后面转出,双眼浮肿,不时用手按着眼皮,心里不由叹气,瞧着她走过去了,这才从柱子后出来,叹气一会,自己出来的时候也不少了,还是回席上去吧。

此时酒席之上,各人想必都用饱了,放下筷子不吃了,在说话耍子,林奶奶坐在众人里面,脸上也笑吟吟的在和她们说话。萱娘忙堆起笑容上前道:“反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好,留你们在这里。”说着嗔旁边伺候的丫鬟们:“你们也不知收拾一下席面,送上茶果?”丫鬟忙上前收拾,罗大嫂笑道:“还是小姑想起了,倒是我偷懒,说着话就忘了,也没让她们收拾。”

收拾好了桌子,茶果送上,坐了一会,萱娘还要招呼她们回厅里去坐,方三奶奶摇着帕子道:“虽说过了中秋,这天却还是热,又喝了酒,这身上怪热的,左右这池子边有风有花,坐着闲谈一谈正好,那还要回厅里去受那闷气。”

旁人也纷纷附和,萱娘只得做罢,此时也不消做主人让众人,就坐在一边,听她们说东说西,见林奶奶脸上已是笑意盈盈,心里叹气,却也不好说出来的,闲话一会,有人像方想起来一般问萱娘道:“怎的不见你大嫂,这侄子中了举,也不见她来贺贺,难道是自持长辈,不肯下顾?”

萱娘还没说话,方三奶奶就笑了:“这话却错怪了陈大嫂子了,听的陈大爷身子不好,躺了好几个月,偏生我们侄女又要临盆,想来陈大嫂子也忙的脚不沾地,这才没来的。”问话的人听了这话,笑道:“我说呢,这陈大嫂却是最知礼的了,怎么能落了这个。”

王奶奶点头道:“这话不差,我侄女嫁进去半年有余,说的她婆婆为人极好,是个难得的好婆婆。”萱娘听的这句,心头暗自冷笑,却也没说出来,只和罗大嫂对看一眼,眼看天色渐晚,各人也纷纷告辞。

昭儿她们这才出来,边帮着萱娘料理,边说些家常,萱娘瞧着她们,想起也该给惠姐寻亲了,此时倒好说的是自家侄女,不管她那娘和哥哥,想来也好寻亲,正在打算,听的昭儿说道:“娘,这却是二伯母遣人送来的,方才人多,还没请娘的示下。”

萱娘接过昭儿手里的东西,却是几块料子和几样首饰,瞧着也不是贺人家中举的,叹了一声,把包袱重新包好:“拿去给你惠妹妹吧。”昭儿点头,英姐好奇问道:“娘,不是说二伯母不要惠姐姐了,怎么又这样?”

萱娘拍拍英姐的头,叹道:“英儿,有时候,很多事情错了就没法改了?”英姐不解:“娘,你不是说,错了就可以改的吗?怎么现时又说不可以改了。”萱娘见英姐这般,捏捏她的鼻子道:“你啊,终究是不如你嫂嫂那般受过磨折,你可要多学学,有时候人命这些错可是无法再改的了。”

英姐有些明白了,瞧一眼昭儿,小声的问萱娘:“娘,你可是说的玖哥哥前头定的那个嫂子的事,女儿也隐约听的了,想来却也是她没福。”萱娘一笑:“好了,都忙了一天了,你和昭儿都去睡吧。”英姐见娘不说,虽觉纳闷,却还是和昭儿施礼退下。

萱娘瞧着她们走出去,又想起林奶奶白日那场哭泣,心头不住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转眼孙家的孝已经满了,萱娘算着日子,打了十二样首饰,做了四套衣裳,遣个人随着媒婆去孙家给怡姐脱服,顺带催娶。孙奶奶应了,定了日子,就要办喜事。

陈家这下忙个不停,虽然已经预备了一年有余,却还是有些细小事情忙乱,况且又是萱娘头一次办喜事,更是兴头,从定下日子到喜日子,又足足忙了两个月,这才万事具备了。

闲话

虽则忙碌,家里上下人等,都是喜笑颜开的。孙家虽守孝三年,少有来往的,平日里送节礼时,萱娘也影影绰绰的听到一些孙家的家计渐渐有些支撑不来的话,怕怡姐的嫁妆不够齐备,面上不好看,密的托罗大嫂带了三百两银子,借着去孙家的缘故,把银子带去。

只是怎样带去的银子,又是原封不动的回来的,罗大嫂还带回一句话:“却是孙亲家说了,那些人再怎么不要脸,怡姐的嫁妆总还是要给的,还让我谢过你的好意。”萱娘听了这话,叹一口气,手抚过那包银子,罗大嫂轻轻推一推她的肩:“小姑,孙亲家虽这般说,只是照我今日去孙家看的,怡姐的嫁妆虽则不会没有,却也不多。”

萱娘紧紧抿了下唇,久久都没说话,罗大嫂想起在孙家所见,只是轻声叹息,半日才握了下萱娘的手道:“孙亲家还道,她也知你是为她好,并没怪你,只是这银子拿去,到时反倒别人有甚说法?”

萱娘听了这话,皱眉问道:“难道是孙家族里有甚话说,自来的道理,立嗣之时,这女儿的嫁妆就要留出,他家总不会不顾这个体面吧?”罗大嫂轻轻摇头:“并不是说不给嫁妆,当日立嗣之时,却也说了,日后怡姐出嫁,却是一百亩田地,家具衣服首饰自然都是要备了的,这三年来,孙亲家也陆续备着,谁知就惹了一个人的恼怒。”

萱娘不等罗大嫂说完,就皱眉问道:“可是那孩子的亲娘?”罗大嫂点头,怒道:“也是这孙家族里太过了些,换做旁人,这孩子的亲娘早就不许上门了,哪还有在旁指手画脚的理,谁知这孩子的亲娘,见到孙亲家备嫁妆的花销不少,竟找上门来骂,口口声声花的是她儿子的家私,说一个女孩家出门,一百亩田地,衣裳首饰折变了,一百两银子就够数了,哪有花着上千两银子去备嫁妆的,虽有几个人出来说两句,却也是不咸不淡的,孙亲家虽早有打算,却也没料到她这般无耻。”

萱娘一叹,半日才道:“想必那家计艰难的事情,也是她说的,不是孙亲家说的了。”罗大嫂点点头,也没说旁的,萱娘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又何苦,这样不是让大家看笑话的事?”罗大嫂唇边浮出一丝冷笑:“那人却还说,连天子都为生身父母争名分了,她争争这些,却又何妨?”

两人正在说话,丫鬟进来报道:“奶奶,有位刘二奶奶来访。”刘二奶奶?萱娘皱眉,却还是道快请,话音没落,就听见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奶奶,先给你道喜了。”听来声音甚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萱娘正在迷惑,就见一个穿红的女子进来,笑吟吟的对萱娘道:“奶奶,怎么这么几年没见到,奶奶连我都不识得了?”萱娘细一看,来人头上戴了金丝髻,鬓边簪了一只镶红宝的凤头簪,满面笑容,虽则衣着华丽,却还是旧时相貌,不是小喜是谁?

不由伸出手点一点她的额头道:“怎么是你这个丫头,还猛不丁的刘二奶奶,我都没想到是你。”小喜头一点,上前拉住萱娘的胳膊道:“奶奶,现时我可不是丫头了,我女儿都七岁了。”

罗大嫂也上前来,这才各自见礼坐下,萱娘问过小喜,她却是自那年举家搬到宁波,就从没回到湖州,此次得知留哥要成亲,就回来一趟。虽然数年不见,小喜却还是似以前一般爽快,罗大嫂见她虽略有发福,行动举止之间,却显得果敢许多,赞道:“你这丫头,当日就说你是个好的,现如今瞧瞧,你的福气可也不是一般。”

小喜对罗大嫂一笑:“舅奶奶说的,当日若不是奶奶这般对我,我也不会有今日,自然不能忘了。”罗大嫂点头:“这话说的极是,若不是你这般,想来也不会有这样的福气。”小喜又一笑,萱娘听了这话,想起许多事情来,只是轻轻叹气。

小喜见萱娘这般,反笑道:“修福修福,却是自家要去修的,难道不去修,反而折了自家的福气不成,似去年白家二***事情,旁人都说是有福气,朝廷彰表,我瞧着,却是折了自家的福气,给别人脸上添虚面子罢了。”

白家,这不就是林家女儿婆家,难道有甚么内情不成,小喜还当她们不知道,叹道:“这姑娘,不就是原先定给我们玖哥后来又悔了婚的那个,嫁进白家不到两年,白二爷就没了,她过了没几日,就吊死了,旁人都说她是为夫殉节,是个贞烈女子,其实谁又知道里面的事呢。”

萱娘听的一惊,罗大嫂脸上也是一般神色,小喜望一望四周,见只有她们三个,下人们都在外面伺候,才道:“这女子若真是殉节也罢,却是奶奶我听的说,这林氏进了白家虽则快有两年,白二爷身子不好,却是连房都没圆过,况且不过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气,说甚么恩爱,不过也是哄人的话。”接着稍一迟疑,又道:“听的初时她婆婆对她还好,只是等到病势沉重,就开始辱骂起来,白二爷一断了气,就骂她克死了丈夫,话里话外,只是逼她上路。”

萱娘听了这话,和罗大嫂都惊了,萱娘想起当日那书上却极力渲染林氏与白家儿子的夫妻恩爱情分,公婆疼爱,都活灵活现,恰似那写书的当日在旁瞧见一般,自己当时虽觉得有些过了,不过少年夫妻恩爱也是常事,谁知这白家儿子竟病的这般沉重,公婆又是恁般,若真如此,倒是白家不够厚道,细想起来,也是昭儿逃过一劫,不由为昭儿庆幸。

小喜想来也是想起这事,点头道:“却是我们昭儿福气好,等到后日玖哥高中进士,当了官,不就是堂堂一位诰命?”萱娘听了这话,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些却也不望,能中举人却也够了,若太过奢望了,却也不好。”

罗大嫂拍萱娘肩一下:“小姑就是太过小心了,这么些年,你持家严谨,家事腾腾的涨,那些闲话早就没了,还怕这些?”小喜也笑了,对萱娘道:“奶奶,舅奶奶这话说的正是,等到昭儿到了年纪,给他们完了婚,英姐也嫁了,奶奶含饴弄孙,在家闲的闷时,也可以四处走走,享不尽的福。”

罗大嫂也凑趣,对小喜道:“却听的你还随着你家的,去了许多地方,也要给我们讲讲那些名山大川。”小喜见罗大嫂这样说,兴致来了,口讲指画,不是那泰山是如何的高,就是那京城何等繁华,南京中元节时,满城的灯光香火,讲了足有两三顿饭时。

萱娘虽平日也爱瞧些闲书,却是碍着女子之身,从没去过,听了这些,不由感慨,小喜讲的口干,停了下来,喝了口茶,罗大嫂拍小喜肩一下:“你这丫头,倒是比别人多了许多福气,我们想要出门,却是要等下辈子了。”

小喜一笑,见萱娘若有所思的样子,猛的想起一事道:“奶奶,却是去年去泰山时节,在山脚遇到一家去烧香的,我瞧着那男子,像极了三爷。”叔洛,这个消息让萱娘和罗大嫂都是一惊,罗大嫂先回过神来,对小喜道:“你莫不是眼花,你奶奶却是遣人去山东寻过数次,都没这么一个人,怎的倒让你碰见了。”

小喜点头道:“人有相似也是有的,不过我让丫鬟去问过,却是那家姓汪,说生了儿子来还愿的,若真是三爷,哪有不回家乡的理,况且就算当日俱祸,这却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事了。”

罗大嫂也点头,小喜又讲些见闻,萱娘心头却始终有些不安,只是陪着说话罢了,留小喜用过晚饭,言明等留哥喜日子,一定要过来,这才送走她们,安排各事妥当了,回房睡下。

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望着这满室的东西,想起小喜说的那话,这男子家负心起来,重新在外寻个妻子,生了儿子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若真是如此,萱娘觉得一身冰凉,自己的守贞,发家,全成了一场笑话,为了这样的男子,萱娘觉得鬓边有些湿漉漉的,摸一摸,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流泪下来。

顺手捞起衣服擦了擦,重新躺下,罢罢,若他真在外一世不回也罢了,若他要回来,这十年的帐可是要好好算算,萱娘想到这里,心事一定,沉沉睡去。

过不了几日,留哥的喜日子就到了,宅子里张灯结彩,新房里早已陈设一新,孙家送嫁妆来时,萱娘瞧着虽不是有那么几十抬,却也是极力去办,又见送嫁妆来的下人脸上有些惭色,想来孙奶奶那边,不知如何去争,心里越发对孙家人有些不满,却是别人家事,自己不好去说。

喜日子当天,新娘子花轿进了门,亲友们贺礼送上门,在厅上开了宴席,请了两班戏班伺候,外头是玖哥陪客,里头是萱娘带着昭儿她们应酬,来往的人声鼎沸,煞是热闹,大奶奶今日却也来了,只是不见方氏,人有动问起,只是说她身子不爽利,却还有人悄悄的说,风闻方氏最近在家闹了几场,气病了,在床上躺着呢。

归人

萱娘听了,也没往心里去,旁人家的事情,自有旁人去说,新人进了门,拜了花烛,坐过床,撒过帐,完了这些礼节,昭儿和英姐她们姐妹陪着新人,新郎出外陪客,萱娘这些长辈,也到外头坐席。

点了戏,开了锣,戏子们扮上戏唱着了,萱娘敬过一轮酒,自有那来帮忙的对她笑道:“婶子今日是婆婆,还当回到位子上,去陪了客人,这些事,就让我们做小辈的忙碌。”萱娘推辞几句,也就坐回位子上去,左手是大奶奶,右手罗大嫂,挨个下去的,就是王奶奶等人。

萱娘和她们说几句话,让一让菜,眼睛随意往戏台上扫去,唱的是白兔记,却是团圆一折,奸人得报,夫妻团圆,戏台上是夫妻团圆,荣华富贵,一团锦簇,众人齐唱,贫者休要相轻弃,否极终有泰时,留与人间作话题。戏台之下,大奶奶点头叹道;“这苦守十五年,也有了好日子,女人须要这般才好。”方三奶奶坐于大奶奶下首,想是有了几杯酒了,把筷子一放,冷笑道:“有甚么用,男人还不是在外寻了小的,若男人在外还念着她也罢了,明明知道自己娘子在家,没有甚好日子,不早日接回,还在那过自己的好日子,这样的男人,就是当了皇帝又如何,终不过落了一场虚名。”

萱娘心头不由一动,大奶奶被方三奶奶这样抢白一顿,脸色有些不好瞧,罗大嫂忙笑道:“妹妹这话说的,细想起来,也是有道理的,只是女子终究比不得男子,抱全守贞就是本等。”说着罗大嫂触到萱娘之事,不由微叹。

王奶奶见了,忙打圆场道:“想是都酒多了口,发起议论来了,方三嫂子,我却听的说,你家公子和惠侄女结了亲,还没恭喜过。”

方三奶奶见王奶奶问,笑道:“正是呢,刚定下的亲,却是和奶奶家又添了层亲眷。”王奶奶细一算,笑道:“却是,我家侄女嫁了亲家的侄子,亲家女儿嫁了我家儿子,再加上这一层,层层叠叠,都四五层了。”

罗大嫂眉一扬,手在空中一轮:“何止四五层呢,陈大嫂子家的儿子,不是娶了妹妹家的侄女?再算上旁的,都七八层了。”见扯到自己身上,大奶奶微点点头,对方三奶奶道:“亲家家的好侄女啊。”话里却是谁都能听出来含有讥讽。

方三奶奶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罗大嫂却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对大奶奶道:“正是方家的好女儿才能成陈家的好媳妇,大嫂子你说是不?”大奶奶见罗大嫂虽笑吟吟的,话里却反驳了自己一句,本想回一句,却是自己素来在外人面前都是贤惠的,怎能再说,只得一笑罢了。

萱娘又让一巡酒,前面却进来一簇人,是新郎官来敬酒了,众人忙纷纷起身,今日留哥穿了喜服,戴了帽子,披红簪花,旁边却是玖哥端了茶盘,盘上有一壶酒,晋哥手拿了两个酒杯,都笑嘻嘻的跟着进来。

到了萱娘这桌,萱娘方要站起,留哥早已跪下,对萱娘道:“还请娘喝了这杯酒,娘成日劳累,做儿子的,也没尽甚么孝道,今日却是儿子的大日子,还望娘满饮了此杯。”晋哥早把酒杯放到茶盘上,提起壶斟满一杯酒,递给留哥,留哥双手举过头,萱娘接过,一只手拉了他起来,对他道:“儿,你从今日起,就是个大人了,凡事休再学孩子脾气,媳妇年纪小,你要多让让她。”

留哥点头:“儿子记住了。”萱娘抬眼瞧见玖哥,嗔怪的对留哥道:“随便唤个小厮端着就成,怎么能劳烦你的两位哥哥?”留哥呵呵一笑,晋哥已经上前笑道:“三婶,却是玖兄弟说了,这样的大事,又是给三婶你敬酒,自然不劳旁人,做弟弟的这样说,做哥哥的自然也就帮着拿杯子甚的。”

几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奶奶叹道:“亲家,你家这两个儿子,都是孝顺的,这才是天大的福气。”萱娘点头,把玖哥拉过来,对留哥笑道:“等到你哥哥娶嫂子的时候,你可也要鞍前马后才成,有半点推辞,休怪我在你媳妇面前给你没脸。”

留哥摸摸脑袋,对萱娘道:“那是自然。”挨个对长辈们敬了一圈,留哥兄弟又去往旁席,等到重新坐下,王奶奶笑道:“亲家,却也是,何不就让他们两兄弟一起成了亲,也是双喜临门。”萱娘放下筷子:“亲家,我怎么不巴着玖儿先成家立业,只是昭儿还小,论虚岁不过十四,况且双双都娶,虽则是双喜,礼数上总有些不周,我的主意,让这边索性等一年,明年再过门。”

方三奶奶点头:“却是妹妹想的周到。”随即想起一事,不由往旁的席面上看去,小声的道:“若不是当年,只怕妹妹早已抱孙。”萱娘顺着她眼神看去,却是林奶奶在的方向,含糊答道:“姻缘本是天注定。”迅即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办过喜事,却又是过年,萱娘新娶了媳妇,这几年的生意甚是顺溜,手里有钱,借着留哥办喜事,新盖了东边小院,休整了家中花园,家中上下人等,过年的压岁钱都加了倍,再则怡姐自从过了门,却也是十分和顺,和昭儿妯娌之间,英姐惠姐姑嫂之间,甚是相得,萱娘肩上的担子一下就少了许多,过年时候,还请了一些亲友在修整一新的园子里摆了几桌酒,唱了一天戏。

那年却又天暖的早,请酒那日,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满园,再衬上柳树新发芽,桃花已结蕊,却似春日一般,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唱人间悲欢离合,戏台下众人杯来盏往,诉市井蜚短流长。

萱娘这才知道,源哥却是去年十月间,和人争个妓女,吃人打伤了,二奶奶心疼无比,却是那家势大,也争不过的,只得请医医治。不料源哥在家养伤期间,就有人持借据上门,称这都是源哥在外欠上的赌帐,连本带利,初初一算,却也有三千来两。

二奶奶气的半死,欲待不偿,那些都是有势力的人,方应慢了点,就一个个卷袖子,捏拳头,说要拖源哥去公堂上,真的偿了,连自己的私房都要掏空,又怕源哥真被他们拖去打死,终还是咬了咬牙,拿出银子清了借据。

只是心里疼的不行,源哥养病时候,就在他耳边聒噪不止,源哥本就受了场打,心里不满,又见历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母亲,也在自己耳边说自己不是,反目相向,似对仇敌一般,两母子闹嚷了一夜,次日源哥索性把赔不尽的首饰衣裳搜刮一空,也不管娘了,自己拔腿就走。

等到二奶奶从街上回来,见到自己箱笼全空,甚东西都不见了,还当是招了贼,此时下人也全散去了,只有个六七十的老婆子还在家,二奶奶几巴掌打在她脸上,问她怎的不看好家,老婆子嚎啕大哭,只说是源哥卷去,二奶奶这时还怕源哥出事,忙的寻人写了招子,到处寻觅。

只是哪有影响,寻了十多天,似泥牛入海一般,此时二奶奶身边却是一个钱都没有,老婆子见了,也趁夜溜了几件源哥忘拿的衣裳,一溜烟走了,二奶奶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房主人又要来催房租,不然就要收了房子,只得老了脸皮,去求大奶奶。

大奶奶自然也是称病,只有方氏出来招呼,却也是不甚礼貌,二奶奶方说出个借字,方氏就冷笑道:“二婶,也不是侄媳妇说你,你这借的话,也不过是哄人的说话,你现时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借了去,可不知道怎么还?”

二奶奶没料到一向对她礼貌的方氏会如此直接,开了口半日说不出话,方氏说出这番话,冷哼一句:“也罢,我总是做侄媳妇的,总不能瞧着二婶你冻饿而死,这里有二两银子,却是私房孝敬,旁的也就没了。”

说着就起身,二奶奶到了这时,却不知做何打算,那二两银子,却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僵在那里,方氏见状起身,冷笑道:“二婶,若真厚了脸皮,自可以去求三婶,她能养了你女儿,难道还不能养了你吗?”

说完就走,伺候的小丫鬟见状,也忙跟了出去,诺大一个厅内,只剩得二奶奶一人,她瞧着那二两银,若在盛时,连赏人都赏过这么多的,此时穷了,也只得红着脸,拿了那银子出去,临要出了门口,小丫鬟追上,二奶奶还当是方氏回心转意,谁知小丫鬟却说:“大奶奶说了,请你日后不要来了,源大爷不是甚好人,可别污了门庭。”说完也不等二奶奶回答,自己就回身进去。

二奶奶却是又被浇了一盆冷水,拖着步子走出大宅,回到住的地方,却是房主人来催她腾房,这二两银子又不够付账的,只得收拾了东西,却也没有甚么了,只是几件源哥和婆子都看不上的几样破衣烂裳,房中的粗笨家伙,被房主人留做房资,二奶奶抱着包袱,走出房子。

二奶奶却着实不知要往哪里去,虽有这二两房子,却过不得许多时,若要回娘家,也不知哥嫂留与不留,走出城外,不觉已到湖边,不由放下包袱,放声大哭,此时也没脸去见萱娘,只得死休,闭了眼,正要跳时,身子却被紧紧拉住:“二奶奶不可。”

二奶奶回身去瞧,却是一个老人,鬓边白发苍苍,颌下一簇胡子已然花白,不是别个,却是陈大,二奶奶瞧见故人,不由勾起前尘往事,那哭的声音更大一些,陈大不觉也掉下几滴泪,劝二奶奶道:“蝼蚁尚且贪生,二奶奶却又何必轻生?”

二奶奶哽咽半天,才道:“此时却无奔处,婆家不留,只怕娘家哥嫂也不收的。”陈大试探的道:“还有三奶奶,她是个善心人,何不去问她?”二奶奶见提起萱娘,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不可,当日惠儿的事出来,我就已说了,却是恩断义绝了,我今日虽穷了,却总不能再去厚颜上门。”

陈大见她这样,沉吟半响才道:“那二奶奶先在老奴家里住下,老奴寻人去奶奶娘家问问,若无音耗,奶奶就在老奴家养老也可,老奴这身,本就是陈家的。”

二奶奶到了此时,也只得忍耻去了陈大家,陈大的婆子和儿女,对她甚是礼貌,二奶奶虽不安却也只得住下。过了一个来月,却是二奶奶当日在娘家时,一个堂嫂初嫁过来,家里的娘得了病,求告无门,二奶奶当时恰好经过,就拔下头上一只金簪递与了她,让她去瞧病。,虽说此举本出无心,谁知这堂嫂是个知恩图报的,家事现时已然小康,听的她此时落魄,寄住在旧时仆人家里,就命自家儿子来接了她去,说老姑嫂也好作伴。

此事一传了开来,虽说二奶奶却是宠子太过得来的报应,却也有人称方氏太过刻薄,对穷的长辈怎么这般,议论不休,却也做了几日的谈资。

萱娘听罢,连声叹息,想来二奶奶也不愿自己去接她过来,只是她总是惠姐的亲娘,命人带了银子,去到二奶奶堂嫂家里,只说这是惠姐挂着母亲,命送来的,旁的甚么话也没说,去的人回来报,说二奶奶听了这话,却是大哭不止,也没有说别的话,银子也却了不收。

萱娘听了回报,长声叹息,只为一点爱子之心,谁料终是没人孝敬。

时光如梭,不觉昭儿已到了十五,萱娘早就算着她及笄之时,就是嫁人之日,和李成商量了,定在正月二十八,给她和玖哥完婚。怡姐自从嫁来陈家,得萱娘的疼爱,再则孙奶奶也捡了好日,把自己资财舍入尼庵,落发出家了,怡姐更是把婆婆当做娘一样的孝敬,昭儿的婚事,全力襄助。

到了吉日,处处都是花团锦簇,昭儿面上搭了方巾,被媒婆和怡姐一边一个,搀扶来拜堂,萱娘坐在上首,瞧着这对小夫妻,乐得合不拢嘴,傧相在旁高声赞礼,小夫妻依言而行,正在热闹时节,王大匆忙闯进,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奶奶,三爷。”却又觉得不对,补上一句,此时就顺溜多了:“舅老爷说已经死了的三爷回来了。”

这话虽然不大,听在人人的耳朵里,都似霹雳一般,萱娘不由站起,本在观礼的大老爷一撩袍子下摆:“我出去瞧瞧。”连新娘新郎都止住行礼,只是往外面瞧。

第 64 章

萱娘见新人止住行礼,傧相也不再赞礼,来宾们纷纷起身去看,萱娘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镇定一下,对傧相颌首道:“礼还没行完,怎的不赞了?”这话一出口,众人似方醒过来一般,傧相继续赞礼,众人继续观礼,新人也随着行完了礼,送入洞房,坐床撒帐。

女客都簇拥着新人进去了,留哥看眼萱娘,萱娘对他点头,留哥上前作揖,请男客们出去外面坐席,登时热闹的厅内只剩的数人,大奶奶过来扶住萱娘:“三弟妹,怎的也不出去瞧个究竟?”萱娘转身瞧她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不是大伯出去瞧了吗?他们兄弟,骨肉连心。”大奶奶听萱娘这话,也笑道:“想来三弟妹是有怨气的。”

萱娘冷笑:“哪似大嫂有福,儿子孝顺,媳妇乖巧,和大伯更是举案齐眉,谁不称羡。”萱娘这话却含着讥讽,上个月方氏却被送回娘家,随着去的,还有方氏的嫁妆和休书一封。这事闹的整个湖州都议论纷纷,有说方氏太过刻薄,以致被休,也是自作孽,却也有个把老成的说,虽则方氏为人刻薄,这做婆婆的也有些不对,怎的失了教导之责,任由她胡行?

萱娘听了,再细细一想前后事由,不由冷汗淋淋,照前后来看,大奶奶竟是对方家早有不满,才这样做的,难怪会由着方奶奶在陈家指手画脚,也任由方氏在陈家兴风作浪,原来却打着这样主意,面上还是依旧贤惠温柔,心里叹息,却也不说甚么。

此时大奶奶听的萱娘这样说,微怔一怔,脑子里还在想着,就听见大老爷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哈哈,弟妹快些出来瞧,天大的喜事,三弟回来了,这真是双喜临门啊。”随着声音,大老爷携着一人的手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大老爷是满面喜色,携着那人脸上却有些许惭色,瞧他穿着,也是衣着华丽,唇上两撇八字胡,面皮白净,年纪已有四十来岁,有些发福,行动之间也十分沉稳,不似当年那么轻狂了,正是那传说已经死了十年的陈家三爷叔洛。

大老爷满面喜色带着兄弟进来,还当是满堂的人都会喝彩,谁知进了厅,里面空荡荡只有萱娘妯娌两人,不由愣了一下,再瞧萱娘脸上也没甚欢喜,不由咳嗽一声,对萱娘道:“弟妹,你想必是欢喜过了,都不说话,你守了这么十多年,可也算守到头了。”

说着就示意叔洛上前,叔洛方要上前,萱娘已携了大***手道:“大嫂,且随弟妹进去瞧瞧新人去。”说着拉了大***手就走,大奶奶和大老爷正预备说话,却被萱娘拖走,大老爷抢前一步,萱娘转身,冷了的道:“大伯,难道内室你也要乱闯?”

萱娘虽则一向厉害,却对大老爷还是礼貌,这还是头一次这般直接,大老爷止了步子,萱娘冷哼一声,甩了大***手,自己往前走了,大奶奶有些不明了,对叔洛点一点头道:“她守了这十多年,想必也有些怨气,等我去劝劝她。”说着跟上萱娘步子。

叔洛还对大奶奶施了一礼,起身之时,叔洛身后转出个人来,瞧着萱娘身影,有些恨道:“三叔,侄子说的话可是正经,这三婶现在变成这般,三叔可要为侄子做主。”说着就假意哭了两声,大老爷在旁听见,眉头皱皱,对那人道:“源侄子,这事?”

不等大老爷说完,源哥对大老爷嘻嘻一笑:“大伯,有三叔为我做主,难道不对?”说话时还对大老爷挤一挤眼睛,大老爷一怔,想起若真能闹出来,自家也能从中渔利,不由点头,对叔洛道:“三弟,三弟妹虽理家辛苦,有些事却也实在不好说。”

说着重重拍拍他的肩,叔洛却是源哥流落到山东时,投到自家为奴,源哥读书不成,旁的事却极聪明,见了叔洛几次,旁敲侧击就问出底细,下心求的叔洛认了自己,着实在叔洛面前说萱娘的种种不是。叔洛听了这话,久没想到的儿女也想到了,从没念过的家乡也念到了,和后娶的万氏商议,和盘托出自己身世,称听的侄子说了,前头妻子对亲戚不好,怕她不会教导孩子,想回了家乡,痛斥一顿,收拾自己儿女照管就好。

万氏虽埋怨叔洛不该隐瞒身世,着实闹了一场,等到闹完,唤了源哥来面前细问,听的是萱娘做人太凶,才让叔洛抛了家业,流落来此,她本和叔洛十分恩爱的,听了这话,不由对叔洛越发怜惜起来,却要和叔洛讲,要自己也跟了他回去,把那泼妇痛斥一会,然后带了孩子去拜了祖宗坟墓,再收拾回山东。

叔洛徘徊了一会,觉得现时又不同往日,万家也是大户人家,广有资财的,万氏为人也是能干的,想来也不怕萱娘,就点头应了。

于是一家大小,带了仆人,过了十五星夜兼程往湖州赶来,一路都是水路,又兼年月太平,恰恰的二十八到了湖州,源哥的意思,却是要叔洛拖家带口的去了庄上,骂萱娘个措手不及,谁知叔洛自进了湖州,想起自己原先荒唐,也有些悔意,吩咐管家寻个客栈,安置好了妻小,这才和源哥去了庄上,探一究竟。

到了庄上,却是张灯结彩的,问过了人,才知今日是玖哥成婚的日子,算一算,自己却是十年没回来了,当日离家之时,玖哥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今日却是娶亲的良辰,不由踌躇起来,源哥见他在门口徘徊,笑道:“三叔,今日玖弟弟娶亲,你又归来,可谓双喜,难道还有甚事比亲生父亲回来更大的喜事吗?”

叔洛听了,这才进了庄子,劈头遇见王大,王大瞧见许久不见的源哥,又见他衣裳济楚,容色和往日不同,方才想说话,却被源哥眼睛一瞪:“老无知,还不快些去通报,我三叔,这里的家主回来了。”王大听的这话,不由愣住,细瞧一瞧,也仿佛依稀有些认得,当日王大在大宅,不过厨下伺候,见过叔洛次数不多,叔洛现在身体发福,长了胡子,有些认不得也是常事。

源哥见他发愣,用脚踢一踢他:“还不快些去报信,愣在这里做甚,难不成我三婶是你们主母,就不听我三叔这个家主的话?”王大哦了两声,这才进去通报,源哥在那咬着牙恨:“三叔你也瞧见了,这下人都这般对待,三婶更是没什么好脸了。”叔洛方欲安慰,却有人出来,叔洛正在打量,源哥已经抢上去行礼,口称大伯。

叔洛一眼望去,自家哥哥也老了许多,想起那已逝的二哥,不由泪滚了下来,一句大哥出口,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大老爷见了源哥,还在皱眉,听见有人称大哥,再细瞧瞧,终是自家兄弟,就算叔洛有些变化,也认的真,忙一把抱了,就在那里哭起来,两人哭勾一时,大老爷觉得奇怪,怎的除了自己,就没旁人出来了,源哥想来也是这般想,上前劝住了,大老爷顺水推舟,拉了叔洛就进去。

叔洛在外面时,还在想着见了萱娘,怎的发威,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怎的如此刻薄,对待子侄全似陌生人,谁知进了厅里,却冷冷清清,只有萱娘和大嫂两人,自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由对萱娘有些怨恨,虽则自己十年不回家乡,是自己不对,却也是结发夫妻,怎的不理不睬,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正在那里思量,大老爷一掌拍到他肩上:“走,三弟,我们去酒席上去,你也该去瞧瞧你两个儿子。”

源哥也上前凑趣,三人一同出去,此时新房之内,虽则人都塞的满满的,却都屏声静气,新人虽被安在床上坐着,几个老妈妈在那里撒帐念吉利话,玖哥是心里慌乱,不知这外头究竟发生甚事,脸上不由露出愁色,一只手从袖子下面伸出来,握住了自己的手,玖哥抬眼一看,却是昭儿看着自己,眼里有些忧思,玖哥不由心中有些歉意,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新婚大喜之日,忙回握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这时撒帐已毕,玖哥却不知道该做甚么,新房里的人也都不知道,虽都想出外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只是主人家没发话,难道好都出去外面不成,却是笑声响起,萱娘也出现在新房里面,见众人只是坐在那里,也不说笑,笑道:“难不成是我媳妇太过美貌,大家都呆了不成,只是瞧个不停?”

萱娘这话一说出来,也有几个人跟着凑趣的,说笑几句,萱娘道:“我们且出去罢,留她们年轻人在这里,玖儿,你也出去陪客。”玖哥应了,起身出去,萱娘招呼众人都出去,留的英姐她们在房里陪着昭儿,昭儿不好起身,拉一下英姐的衣裳,英姐已经明白,走到萱娘跟前叫了声:“娘。”

萱娘看眼她们几个,见不管是女儿还是媳妇还是侄女,面上都有忧色,伸手出去理一理英姐的衣裳:“好生和你姐姐嫂嫂们陪着你大嫂,娘自会处置。”说着就面上带笑出去。

女客们坐下喝酒,却也没几个有心思在那酒菜上的,都瞧着萱娘,萱娘却当个不知一般,只是招呼众人喝酒瞧戏,外面男客所在之处,却是连声都不闻的,把这里女客的心,更是吊的高高的,伺候的下人们,脸色也煞古怪,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去瞧萱娘的脸色,见萱娘面色如常,一个个心里嘀咕不止。

终究还是大奶奶忍不住,她放下筷子,对萱娘道:“弟妹,不管是与不是,都出去瞧瞧,这样凉着是怎生意思?”萱娘喝了口酒,转身对大奶奶道:“大嫂,今日是玖儿的喜日子,总要完了各项礼节才是,难道我家的大儿媳妇,各项礼节都是草草?”

话到后面,已经有些声音嘶哑,大奶奶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脸上不由有些不好看,罗大嫂起身欲打圆场,却不知说些甚么好,萱娘还是照旧喝酒吃菜,旁人都停下来,望着她,萱娘浑然不觉,一时吃饱,方才放下筷子。

漱了口,喝了茶,道:“罢了,今日招待不周,劳动各位了,不敢耽搁各位。”说着团团福了一福,叫个小丫鬟来扶着,就回房去了,众人见她说出逐客令,方三奶奶忍不住,叫住她问道:“妹妹,外面的人?”萱娘站住,冷笑道:“我只知道,我的丈夫,十年前已经死了。”说着就进去了。方三奶奶不由叹气。

罗大嫂却是知道萱娘的心的,起身笑道:“也是,都劳碌数天了,各位还是请先回去吧。”说着招呼丫鬟来,众人这才动弹,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抬眼不见萱娘,正要退出去,罗大嫂瞧见了,骂道:“这是甚地方,怎的乱闯?”

小厮行个礼道:“舅奶奶,却是大老爷遣小的进来请三奶奶出去,说是三老爷归来。怎的不见三奶奶?”罗大嫂稍一思量,对小厮道:“你出去对大老爷说,今日是玖外甥娶亲的好日子,旁的事,都不论。”

小厮应了,忙忙出去,罗大嫂又对众人道:“我且进去瞧瞧小姑去,各位宽坐。”说着就急急进到里面。

大老爷带着叔洛到了外面,却有些旧时亲友,还认得他的,都上前互相行礼,问他怎的这许多时不回来,叔洛不由面有惭色,只是含糊答应罢了,等到玖哥出来,虽然心中疑惑,母亲又没说的,却还是和留哥两人上去行礼,只是母亲没说这人是他们父亲,含糊招呼而已。

四叔此时却也老了,须发斑白,考了一辈子会试却都没中的他,早在几年前就息了念头,也不去选官,只是在家替人说些分上度日,见叔洛回来,也有些高兴,触动心灵,问出一句:“三侄子,你可要实对我们说,可曾又另娶过,是妻是妾,带回来了不成?”

叔洛正应酬的高兴,听见四叔问出这句,自己当日娶了万氏,是打着一辈子不回来的主意,况且又是入赘,自然是妻了,只是现时回来到这里,萱娘既是先娶,又是原配,这等却是犯了律了,还在思量。

就听见源哥哼了一声:“四叔公,你怕是老糊涂了,三叔是个男子,男子家多娶几房也是常事,出外这么多年,万氏婶婶却比三婶又年轻又贤惠。”话没说完,就听见四叔哼了一声,瞧着叔洛道:“三侄子,这事却是大碍,不提侄媳在家养儿育女,论先后也是她先,去了公堂,也是说不过的。”

叔洛脸上通红,源哥又哼了一声,斜瞅着玖哥兄弟道:“好不好,休了她就成了,这等恶妇,那还能留在我家。”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却是新郎官动的手,玖哥满面通红,还欲再打,大老爷咳嗽一声:“罢了,今日是玖侄子的喜日子,又逢你父亲归来,父子夫妻团圆,别的话以后再说。”

说着就唤小厮进去请萱娘,谁知小厮却带来这样一句,大老爷皱皱眉,当着众人,也要留一分体面,也只得请众人先回去,自己和叔洛他们就进去里面。

分辨

方进了二门,门边早有个丫鬟在那等着了,见他们过来,急忙施礼道:“还请大老爷止步,这是人家内室。”大老爷气的胡子一抖一抖,指着叔洛对丫鬟道:“这是你们家主,难道他不能进去里面?”丫鬟身形动都不动,礼数周全的道:“大老爷,从来都说,我们老爷十年前已经没了,这又是哪里来的?”

大老爷胡子一抖,手指丫鬟,只是跺脚不止,留哥听了这话,却知道娘心里在想什么,又见大老爷这般情形,忍住笑,对大老爷道:“大伯,就是小户人家,也分个内外的,还请大伯先回去。”大老爷袖子一甩,对留哥道:“难道你爹也不能进去?”留哥还没答话,玖哥上前,带行不行的行个礼:“大伯的教导,做侄子的虽然不得不听,只是这事也有分说,娘曾数次托人去山东寻过,做侄子的也曾亲身去寻,都是毫无音耗,今日突然来了,侄子心里也有些嘀咕,还请先回去,等我们母子商议个实情再处。”

玖哥这番话,却透着不信,大老爷胡子不由一翘,皱眉道:“你这孩子,怎的说这样胡话,我是你大伯都认出这是你的父亲,你做小辈的怎么会不听呢?”玖哥正欲开言,留哥上前道:“哥哥说的有理,父亲当日走时,侄子们还小,这猛不定来个人就说是自家父亲,却也有些迷糊,大伯虽然认下了,只是这是大事,还须遣人去山东查问了,问个究竟再说。”

大老爷被这话堵住了,肚里思量一下,要待再说,丫鬟趁机对玖哥道:“玖大爷,奶奶说了,今日是你好日子,还请回了新房。”玖哥点头,对大老爷又施一礼,临走还对留哥使个眼色,就进去了。丫鬟又转身对留哥欲要说些什么。

大老爷见了这般情形,怒指留哥道:“你们两个不孝的儿子,怎的这般,那可是你们亲生的爹?”留哥瞧眼一直没说话的叔洛,见他脸上神色变化莫测,细瞧这模样,依稀还有些记得,肚内也有七八分想着这是自己的亲爹,初时也想认他,只是转念又想起这十多年来,自己母亲的cāo劳,对父亲也有些怨恨。

况且方才在席上,听的他另有了妻儿,源哥还口吐狂言,称休了自己母亲,同为男子,怎能做这样不义之事?只是碍着自家大伯,也只得随着进来,等到听了丫鬟所说,做儿子的心不由多偏袒了母亲这边,自然也就随着母亲的话说了。

听见大老爷这样说自己,留哥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大伯这话错了,侄子一没yín了父妾,二没卖了妹妹,三没败了家私,这不孝二字,实不敢当的。”大老爷气喘不已,却也没法驳了这话,源哥听留哥这话,句句指着自己,仗着这里叔伯,都是偏着自己的,脖子一挺道:“那些事,你孩子家,有甚知道的,这亲亲的父亲不认,不是不孝是甚么?”留哥听了这话,正色对源哥道:“哥哥这话说差了,这父母都是一般的,哪有母亲没有发话,儿子就自作主张的事呢?”

大老爷听了这话,知道今日这二门是进不去了,也休想再见萱娘一面,思量一会,伸手出去拉住叔洛:“三弟,这里不认,大哥认了你,随我回去罢。”说着气冲冲走了,叔洛自进了庄子,见这里休整一新,方才席上又有人道,萱娘孤身一人,持家有方,胜过男子,厅上虽匆匆一面,却也忆起旧日的事情,再则自己两个儿子已经长成,说话应对都极礼貌,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是愧是悔,来到二门这里,却不停思量,全似丢了魂一般,此时哥哥说了,也就随着他自去。

瞧在留哥眼里,却是自己的爹竟没有丝毫父子之情,留哥不由黯然,却还是全了礼节,恭身送过,问过丫鬟,知道萱娘和罗大嫂在房里,关着门在说甚么,忙急急进到里面。

到了萱娘门口,却是无人的,留哥轻轻叩门:“母亲,儿在此。”里面鸦雀无声,留哥怕娘出甚事,心头直跳,又叩响门,还是没有回应,正欲推门,就见玖哥夫妻来了,还都穿着喜服,英姐和自己娘子跟在后面。

他们都是一脸忧色,留哥上前对玖哥道:“哥哥,今日是你新婚大喜,还是回新房罢。”玖哥未曾答话,紧皱眉头的昭儿就说话了:“小叔,这事也是大事,总要娘拿个主意,不然我们都不心安。”怡姐也点头。

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忙都抬头,出来的却不是萱娘,是罗大嫂,她咳嗽一声,对玖哥道:“你娘说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洞房小登科,还不快些回去。”玖哥一个我字就卡在喉咙里,昭儿上前:“舅母,就让我们进去瞧瞧娘罢。”

萱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都各自忙各自的去。”说着就叫怡姐,怡姐忙应了一声,听见萱娘道:“那些东西可都收拾进来了?还有给亲戚们的回礼,都要准备了,别叫人瞧笑话。”

自怡姐进了陈家的门,还没听过萱娘这样严厉的口气,呆了一呆,正要说话,旁边就有人道:“三婶,东西都收拾好了。”原来是惠姐也来了,罗大嫂瞧人来的越来越多,不由往里面瞧了一眼,欲言又止。

萱娘听见连惠姐都来了,叹了一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着实有些难受,玖哥瞧瞧留哥,昭儿握下英姐的手,惠姐靠在门边,几个孩子都想开口说话,萱娘已经出现在门口,她眼圈微有些红肿,神色倒还自然,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替玖哥拿掉喜服上不知道甚时候沾上的草,嗔怪的道:“你做大哥的,怎么不带头听娘的话,自去做自己的,还带着他们都来这里,难道娘还会出甚事不成?”

玖哥方想说话,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思绪,眼前有了雾气,竟定定的说不出话来,萱娘一笑,拉着他和昭儿的手:“今日本是你们夫妻二人的好日子,百年好合,竟在今夕,哪能为了旁的事分心,快些回去罢,那些事自有我处置。”昭儿有些担心,却只叫得出一声娘,萱娘拍拍她的肩:“儿,日后这家,就要你和你妯娌两人管了。”昭儿听了这话,不觉一凛,看向萱娘,萱娘一哂:“娘有了媳妇,难道还要娘亲自管家不成。”

昭儿心有些定了,萱娘推着她肩:“快去罢。”玖哥心中,也转过几个念头,只是他素来知道,萱娘见识非常人可比,又见她连声催促,若再不去,恐是不好,只得看着萱娘道:“娘,无论有了甚事,儿子只认娘这个娘。”

萱娘笑容更深:“罢,那无赖的话你还真听了,没的算计。”惠姐却已经知道自家哥哥回来了,听了萱娘这话,身子不由抖了抖,萱娘把她拉过来:“放心好了,有三婶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你也快回房去,这下个月就要出嫁的人了,要把身子养好。”

萱娘说完,却见眼前这几个孩子还是一个也不动弹,瞪他们一眼:“怎么,还不相信你娘了?都快些回去,难道还要娘拿棍子赶你们回去不成?”接着叫玖哥:“你做大哥的,今日又是你的喜日子,快些回去罢。”

罗大嫂上前推他们转身:“快些走罢,你娘这样说,自有她的道理。”玖哥他们虽则不放心,却还是转身走了,只是脚步都是拖的,等他们走了,萱娘的肩膀这才垮了下来,和罗大嫂进了房。

罗大嫂关了门,对萱娘道:“小姑,这事?”萱娘倒了杯茶,也不管冷热,就喝了进去,冷笑道:“还能怎么的,他要回来,这里总是他的家,难道我拦着他不成?”罗大嫂也有些口干,倒了杯茶,喝进口里,尽是冰凉的,忙把茶吐出来,连声叫丫鬟过来换茶,丫鬟忙应了,进来换了壶热茶才出去。

罗大嫂喝了一口茶,对萱娘道:“拦是拦不成的,只是小姑,你也休嫌做嫂子的小气,他既带了个人回来,虽说轮先是你,轮长也是你,只是难保他有些甚念头,到时这些你苦挣的家私,难道要拱手让与别人不成?”

萱娘此时觉得有些疲乏,打个呵欠道:“瞧他也不是有那样本事的人。”说着闭了闭眼:“大嫂,天也晚了,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歇了,等到明日再回去罢。”罗大嫂坐到她身边,拍着她背道:“小姑,这等我怎么放的下心回去?”

萱娘长叹一声:“这等事体,虽则匆忙,也要计较个长法。”罗大嫂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想法,试探的问道:“小姑方才命人去寻小喜,究竟是何主意?”萱娘已经倒在床上,闭了眼道:“我也没旁的,就想知道,三爷在山东十多年,都做了些甚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罗大嫂一推,见她已酣酣睡去,心里一酸,却也没有旁的办法,小声叫来丫鬟,替她脱衣卸袜,盖好被子,这才吹灭蜡烛,自己去安置。

这晚却除了萱娘,人人都不好睡的,玖哥新房里的烛光亮了一夜,留哥房里也没熄了灯,英姐和惠姐两个虽然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不过胡乱打个盹,巴到天明,各人起来,胡乱梳洗过,就等着萱娘来找。

等了许久才有丫鬟来到,只是笑着道:“姐姐们怎么也不去厅前,今日新妇还要见婆婆。”英姐和惠姐对看一眼,怎么连这事都忘了,忙携手来到厅前,萱娘却已盛装坐在堂上,手里还拿着给媳妇的礼,见了她们两个,笑道:“怎么睡到这时候,还要丫鬟去叫。”

英姐方想说话,留哥夫妻也来了,英姐见二哥二嫂的眼睛都是红的,想来他们也是一夜没睡,上前行过礼,各自坐下,萱娘却还是依旧,脸上露出笑容,等着新人来,玖哥夫妻双双穿着大衣服,来给萱娘磕头,萱娘受了礼,昭儿把做的鞋袜给萱娘送上,萱娘打一看,笑道:“我儿果然有心,这可比平时做的要精致多了。”

昭儿面色有些微红,虽说和萱娘是终日厮见的,不消做势的,只是这总是新嫁娘,太过大方了也不好,萱娘笑着说了几句套话,正待要唤他们起来,就听见有人的声音:“三婶,你也太不知礼,这媳妇进了家门,哪有拜见公公的?”

听声音又是源哥,惠姐瞧见自家哥哥,不由紧紧拉住英姐的手,英姐拍一拍她的背,对源哥怒目而视:“源哥哥,你也太不像了,你说我娘不知礼,这话却是你做侄子的应说的吗?”源哥没料到英姐竟然如此伶牙俐齿,不由语塞。

萱娘此时已经把玖哥夫妻叫起,轻轻一声:“英儿,别人无礼可不能学了。”英姐吐吐舌头,脆生生应了声是,萱娘这才抬眼去望叔洛:“汪老爷,请坐罢,三年前在泰山还愿得的那哥,长的可还好罢?”

这话一出口,堂上众人都愣了下,大老爷心里不由嘀咕,怎的这萱娘知道,叔洛托名姓汪,难道她已知道底细不成?还在想法,叔洛已经开口道:“萱娘,我我。”却话不成句,萱娘轻轻一叹:“你回来要做甚么?”

虽只轻轻一句,叔洛却不知如何回答,他和萱娘十年夫妻,萱娘在他心里,却是进退有据,从无差错的,虽缺少些柔情,却是爹娘眼里难得的好媳妇,虽称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是少有争执,当日离开湖州,却也赌了口气,瞧萱娘怎么应对。等到入赘万家,万氏却是个温柔多情的人,两口过的甚是恩爱,湖州这边自然也就淡了,听了源哥的话,还当自己终是抓到萱娘的错处,兴冲冲回来,却从昨日到今日,那股劲渐渐小了,等到听的萱娘这样问,虽依言坐下,却不知怎么应对,两行泪就落下。

源哥见三叔坐了下来,却不说话,记忆里面,自己这位三叔,对三婶与其说是夫妻恩爱,不如说是子依从母,本以为他在外面这十多年,有些长进,谁知萱娘这么一问,他又说不出话来,心里着急,张口道:“怎的不能回来了,湖州是家乡,这里还有祖宗的墓,三叔怎的不能回来。”

大老爷也在旁边道:“是啊,三弟妹,你这话问的奇怪,三弟怎能不回来了?”萱娘把桌子一拍,指着说的兴头的源哥就道:“来人,给我把这无赖哄了出去。”站在下面的下人们答应一声,上来两个小厮,一边一个就要把源哥拖出去,源哥到了此时,急了,拉着叔洛的手道:“三叔,怎的你家下人要赶我?”

只是叔洛怅然若失,那还听的到他的声音,萱娘下巴一抬,对那两个小厮道:“还不哄了出去?”小厮见没人拦阻,忙把源哥拖了出去,大老爷本欲拦阻,却是被萱娘眼睛一瞪,顿觉没了意思,讪讪坐下。

萱娘见叔洛不说话,用帕子擦一擦嘴角:“好了,新媳妇也见过了,礼也完了,各人散去罢。”话虽这样说,却没一个人动,大老爷急忙上前道:“弟妹,这三弟回来,你也不说让他进家门?”

萱娘眼皮轻轻一抬,看向大老爷,似笑非笑的道:“大伯,当初说叔洛没了的人是你们,现时说这是叔洛的人也是你们,实在是让我为难。”大老爷不由一怔,萱娘已经起身,对大老爷道:“从没有个随便认丈夫的理,这样罢,我命人去山东寻访寻访如何。”

说着就对留哥兄弟道:“替我送他们两位出去。”自己就进去里面去了,大老爷又碰了个软钉子,不由望着萱娘的背影,只是不好说话,留哥忍住笑,走到大老爷身边道:“大伯,想来你家事情也忙,不敢多留。”

说着转头望着叔洛:“汪老爷,是非曲直还等从山东的信回来了再说。”叔洛见儿子这般,只是长叹一声,正要出门,听见英姐小声说了一句:“爹答应过年给我做大红袄子穿的。”却再没有旁的了,叔洛不由闭一闭眼,泪落的更凶,还是走了出去。

萱娘既这样发了话,自然也不好长来打扰,大奶奶陪着万氏,在湖州游玩罢了,大老爷和叔洛弟兄,也只是等着那边有甚话说。

第 66 章

二月二十二,就是惠姐出嫁的好日子,萱娘似没有叔洛回来这回事一般,照旧做着送女出嫁的套路,二月二十送嫁妆,二月二十一唤人来给惠姐上头理妆,两个媳妇,自然也是跟着婆婆忙前忙后,两个儿子,克尽职责,迎来送往。

二月十二吉日到,一大清早贺喜的人就上门了,萱娘穿了大衣服,戴了首饰,把客人请到堂上用茶,见她语笑宴宴,有个憋不住的,仗着都是陈家族里的,问出一句:“三嫂子,前日我家孙子满月,大嫂子还带了那山东来的去了,做弟妹的心里就一直嘀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要有个说法,好来往来往。”

萱娘正在那里和王奶奶她们在说话,听见这样问话,萱娘还没开口,王奶奶就笑了:“这样的事,说出去只是被人笑话,陈大嫂子却是怎么想的?现放着一个明门正道,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弟妹不管,反去把那外乡带回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带着到处去,虽说夫命难违,这也太过糊涂了,难怪还做出休妻事来。”

问话的这个,听到王奶奶这样回答,也顺着道:“ 却是我们也觉得,大嫂这样做实在不该,却也是别家的事情,不好多口的。”说着望向萱娘:“只是三嫂,这事也要有个说法,虽则慎重些不防,只是时日长了,那外来的占了你的窝,才更不好。”

萱娘轻轻一笑,这才抬眼瞧向她们:“今日是惠儿的喜日子,只是说些那话做甚,等到都忙完了,再慢慢说。”见她浑不把这事当一回事般,别人也不好再多口,此时丫鬟进来报,称花轿已经到门了,果然媒婆就到了堂前,叫过喜,扶出新娘,惠姐依礼拜了下去,却是方跪下去,就哭了出声,萱娘不由眼角也有些湿,还是上前扶起了她,又说几句为妇之道,这才盖上盖头,媒婆和陪送的丫鬟上前扶起新娘,上了轿。

裱散过喜钱,鞭炮齐鸣,惠姐出嫁去了,萱娘站在门口,瞧着那送嫁的人群渐渐走远,一个人走到她身边,却是昭儿,她扶住萱娘道:“娘,山东来信了,喜姨也来了。”萱娘听了这话,点一点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笔帐,终究到了要算的时候了。

三月初三,萱娘命人大发帖子,请族里众位长辈于初五下顾,大老爷那里的帖子也没少了一份,大老爷拿着帖子,皱眉问亲自来下帖的王大:“你奶奶这帖,究竟是何用意?”王大毕恭毕敬的回答:“大老爷,我家奶奶平日里甚有主见,她只是命小的送帖子来,还请大老爷务必下顾。”

大老爷沉吟一会,实在弄不明白萱娘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方想点头应下,源哥斜着脚进来,一眼瞧见王大在那,吆喝了一声:“哎呀,难道是三婶命你来请三叔回去,要我说,怎能派个下人来,两个兄弟怎么不见?”

大老爷听源哥这样讲,虽则话粗,却也有道理,点头对王大道:“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你三奶奶怎的不说,怎么对你三爷的事?”王大依旧恭敬的道:“大老爷,小的只是来发帖子的,旁的一概不知,大老爷有甚话,还请去问了奶奶。”

大老爷见王大一问三不知,虽不知他是否是做出来的,却也只得应下,用眼示意源哥不要再说话,挥退了王大,源哥早急得不行了,等王大一走,上前对大老爷道:“大伯,难得见到三叔家的下人来,这时候不问清楚,还等甚么,难道要等那女人把家私全都藏过,才动手?”

大老爷见源哥一点长进都没有,恨道:“你还不知道那罗氏是甚么样的人,若真依了你的话,找几个人上门拿着休书把她撵出,家私都交与你三叔,只怕她会搅的你一家都不安宁。”说着小声的道:“到时候别说你三叔家的家私不得到手,只怕我这一份也要被填进去。”

源哥见了大老爷这般,不由肚里暗骂了他几句脓包,却是自己手里没钱,还要在他手里讨银子,想起方才去方家寻自己妹妹时,却被方家的下人排揎一顿,不由坐回到椅子上,叹气道:“一说起那女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好好一个妹妹,被她教的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认,好心去寻妹妹,还被她的陪房出来说,自家姐姐并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实在无理至极。”

大老爷听了这话,也叹了几句,这些时日,自己和娘子两人,算计着怎么才能把萱娘赶出,虽说有叔洛在,到时一纸休书就能休了她,只是萱娘又不是个好惹的,自家弟弟又着实不成器,说萱娘虽则做了些刻薄的事情,却是自己也亏欠了她,还是等等再说。

只得授意自家娘子对那万氏十分亲热,平时又在她面前说些萱娘的不是,好撩拨的她主动上门去寻萱娘的是非,却是万氏虽性子燥,身边带的一个婆子却道,这事论起来还是有些蹊跷,且不可自家上门落人话柄,万氏听了这婆子的说话,也就倷下性子来,大老爷着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也奈何不得。

瞧着源哥,不由恨到,全是这败子出的甚么馊主意,好处现时一分没得,叔洛家在这里的吃住花销,各项礼物,却也花了四五十两银子,还有这败子恬着脸和自己要的银子,却是已到此时,难道就罢手了不成,只得坐下,等着初五去萱娘家。

到了初五,平日里若有甚事,就算帖子下的再齐,也总要有几个人到的晚一些,劳累的下人们穿梭不停的去请,到了那日,却是个个都清早就到,绝没下人去请的道理。

陈家厅上,上面供着陈家两老的牌位,下面却备了两溜椅子,长辈们按位次坐定了,下人们依次端茶上果,只是有件事蹊跷,虽则是萱娘下的帖子请的人,这留哥他们却一个也没见,只有王大带着几个下人在门口迎候,四叔皱眉问道:“这三侄媳是个女流,不好出来也是,怎的孙子们一个不见?”

王大在那忙碌的一头是汗,听见四叔问起,忙忙打拱道:“四老太爷,却是玖大爷和留二爷一早都被奶奶差去了,这才不见的。”被差去了,众人听了这话,都皱眉不语,互相对看一眼,难道是去迎他们父亲不成?

此时却是大老爷到了,忙互相见过礼,各自坐下,王大见人到的差不多了,唤个丫鬟去请萱娘,清咳一声,萱娘就进来了,她今日的打扮却和往日不同,头上是金丝髻,点翠簪,红色金线的大袖衫,白绫洒花的裙子,脸上脂粉明艳,身后跟着两个媳妇,出了来,先给众位长辈行了礼,这才在下首坐下,开言道:“今日劳烦众位长辈来,却是要请主持一件事情。”

自她出来,众人就都止了说话,等她发话的,听见这样说,更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等着萱娘的下文。大老爷还当萱娘经过这些时日,肯认了叔洛,只怕连万氏也肯接了进来,只是名分所关,故此才请长辈们来,想到这,不免得意起来,任她再能干,也不过就是个女人,免不了这吃醋捻酸的事情。

想的正在得意之处,就听萱娘道:“常言说的好,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现时两个儿子都已娶妻,女儿的嫁妆也已齐备,我日思夜想,不如把家两半分开,由他们小夫妻各自去过日子,也省得我整日忙碌。”

听了这话,旁人还没说甚,大老爷就跳起来道:“怎的这般,三弟妹,难道你不知道三弟还在,怎就要把家事两半分开,传出去,却是怎么做人?”

他这一说,旁的人也纷纷赞同,四叔捻捻胡子,对萱娘道:“三侄媳,谁都知道你是个有大见识的人,难道不知这兄友弟恭,合伙同炊,一起孝亲方是做人家的本等,你怎的就要把家分开,实在是不合。”

萱娘轻轻一笑,对四叔道:“四叔说的甚是有理,只是四叔,这人在生之时,只是能管的了在生时的事情,当年公公过世,分家时节的情形,四叔也已亲见,侄媳偶尔想起,还磋叹不止,故此就想了这个法子,趁着他们兄弟,妯娌之间现时还好,把家两半分开,各自自做自吃,我的衣食,自有他们照管,一家人和和睦睦,却不是分居胜过同居?”

这话却也有理,四叔沉吟一下,萱娘又接着道:“况且我目下所见,那分居之家,过的和气的大有所在,那同居之家,不睦的也不鲜见,虽当着长辈们的面,不敢说老,却是自家也觉得精力短了,凡事也有想不到的,这才索性分开来。”

这是人家家事,又是长辈所主,旁的人也不过唯唯,大老爷着实忍不住,嚷道:“弟妹,要分家也罢,只是你怎的不和三弟商量商量,自作主张?”萱娘一笑,转头对大老爷道:“大哥,弟媳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伯指教。”

大老爷见萱娘这样问,虽明知道她问出的不是甚好话,却也硬着头皮道:“指教不敢。”萱娘一字一句问道:“大伯,做弟妹的年纪大了,却忘了当日分家之时,说的甚么?”这个,大老爷沉吟一下,萱娘轻笑:“想来大伯也忘了,幸的有人提醒,却说的我是个寡妇,怕把家当消耗了,才不把家事分与我,既是个寡妇,这家却是我当的,怎的又找旁人商量?”

大老爷道:“三弟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吗?”萱娘轻笑:“那人是不是还两说呢,大伯却急个甚么,难道怕我把分家时节的银子,都花销了不成?”有几个有疑心的,点头赞同,萱娘见大老爷满面通红,轻轻点头,从昭儿手里拿了两张纸,递给四叔道:“四叔,这却是侄媳家的家私,现时做两半分开,并无不公处,还望四叔和诸位长辈瞧了,做个见证,好分开过活。”

四叔接过那两张纸,见上面列了的家私,细细看了起来,也在心里算了一下,瞪目对萱娘道:“人都道三侄媳当家能干,这十年间,家事腾腾的长,我还当是夸大之词,料不到竟有了五万余金的家事,当日大伯父在日,却也是集了数十年,才有这般家事,三侄媳果然远胜男子。”

大老爷听了这话,肚肠不由痒将起来,急得抓耳挠腮,这样多的家事,恨不得一时全抢了过来,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方才又说了这样的话,也只得耐下性子,一时纸传到自家手上,细看一看,不由唾沫咕咕直咽,自家夫妻两口,日夜算了,十年间也不过长了不到万金的家事,哪有似萱娘这般,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分家单过,不然今日也能分杯羹,现时却只是瞧着这些,干咽吐沫而已。

一时传完,重又回到萱娘手里,四叔和大老爷做了见证,萱娘命昭儿和怡姐上前接过,她们妯娌行了礼,也就自进去了。

众人还当事已完了,谁知萱娘又站起道:“今日还有一件事,却是大事,请各位长辈多留一刻。”大事?萱娘瞧着外面,缓缓的道:“却是方才大伯说的,叔洛回来的话,还请长辈们主持个公道。”

众人顺着萱娘的目光瞧去,见叔洛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留哥兄弟,听了萱娘这话,叔洛脸上不由有些惭色,留哥兄弟往前走了几步,进到厅内,萱娘瞧着叔洛,唇边又露出一丝笑容:“你来了,汪老爷,却也是我糊涂了,婆婆不就姓汪。”

大老爷见状,忙哈哈笑一声,对萱娘道:“三弟妹,三弟他十年来没有音讯,确是他的不对,只是你们总是结发夫妻,你既已认了他,打他几下,骂他几声,把气出了,依原做夫妻即可。”

萱娘听的冷笑,对大老爷道:“大伯这话说的,依原做夫妻,那我倒想问问,他后娶的那位,却怎么处?是她自认为妾呢,还是我上公堂辩个是非。”大老爷又是一笑:“三弟妹,你是这等一个伶俐人,吃起醋来,也似那村妇一般,万氏弟妹,本就是山东讨的,回来认了祖坟也就勾了,她自回山东,三弟在两头来往,这样也是常事。”

啪,大老爷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巴掌,这巴掌却来势甚猛,大老爷的脸立时红了半边,大老爷不由怒道:“你这婆娘,好好的话不听,居然打我,性子来时,让三弟写纸休书,把你休了出去。”

萱娘吹吹手指,笑道:“休了我,大伯,你却也要问问,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听了这话,本要上前来劝萱娘的众人又坐下了,叔洛听了这话,嘴唇蠕动几下,却还是没说出话来。萱娘看着叔洛,轻叹道:“我命他们两兄弟去接你,并不是念在夫妻之情,而是父子天性,这是割不断的,不然,依了你的作为,你只该被乱棍打出,休提一个陈字。”

叔洛听了这话,想起往事,两个儿子方才在路上,虽则礼貌,却是淡淡的,当日离家之时的种种又浮上心头,不由跪地大哭起来,萱娘哼道:“你起来,你虽对我不起,更对不起的是公公。”

说着指着叔洛道:“你可知你有四大罪?”叔洛只是大哭,萱娘面对众人,朗声道:“一,惹了祸事,不敢担责,反叫老父担忧,是为不孝。”听了这话,有几个想劝的,本来屁股都已离开座位,还是又坐了下去,互相对看一眼,这萱娘数落过了,再做和事老。

萱娘叠起两个指头:“二,出奔也是常事,只是一定下来,就该带信回来才是,谁知不带信也罢,还变姓易名,是为不仁,三,家有娇妻幼子,却毫不留恋,在外另娶妻室,是为不仁。”这句句却都打在叔洛心上,他的哭声更大了些。

萱娘说了那么长,微喘一口气:“另娶妻室也罢,男子家负心也是常事,谁知你入赘她家,不祭了祖宗的亡灵,是为不忠,似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萱娘望着叔洛,一字一顿道:“你可知了?”叔洛只是点头不止。

萱娘手指两个孩子:“你行这等事,可有脸认自己是这两孩子的亲爹?”说着一把把他扯起,指着桌上摆着的祖宗牌位:“你可有脸去见死去的先人。”叔洛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除了点头,再没别的话说出来了。

四叔也不觉怆然,上前道:“三侄媳,他的罪过也数过了,却怎么处?”萱娘一笑:“你此次回来,竟是受了奸人挑唆,想休了我去,这等糊涂的人,我要你何用?”这话一出口,人人震惊,四叔强镇定住了,问萱娘道:“怎么处?”

萱娘吐出八个字:“君既恩断,妾便义绝。”这这,四叔也不知道说甚么好了,历来只见夫休妻,却从没见过妻离夫,只是看着萱娘:“四侄媳,这婚姻总是大事,你和他又是结发的夫妻,千万千万要慎重。”

萱娘叹气:“四叔,族里众人,数四叔最通情达理,侄媳却想问一句,天生万物,却也是要公道,叔洛他在外娶妻之日,就是和我恩断之时,难道侄媳还赖在陈家不成?”

和离

这,四叔无语,萱娘转身对着众人,方欲说话,大老爷咳嗽一声,老着脸皮对萱娘:“弟妹,方才确是我不对,只是弟妹,你嫁进陈家也二十余年,现时青春已去,两个儿子都已娶了妻子,本该享福时节,怎能轻言离去?”接着沉吟一下:“况且就算看在两个儿子份上,也不该这般做。”

萱娘妙目一转,轻轻一笑:“大伯这话说的,难不成我下堂求去,是为的另嫁他人?”大老爷脸上不由有些尴尬,萱娘瞧着两个儿子,伸手招呼他们过来,玖哥兄弟互看一眼,双双走到母亲跟前跪下,萱娘蹲下身子,伸手往他们兄弟脸上抚去,从玖哥的脸又抚到留哥脸上,轻声道:“若儿子幼小,女儿未嫁,则今日遇到此事,想来我也会低头。”

叔洛听到此言,似打了个激灵般,只是瞧着萱娘,萱娘的目光又转到他脸上,语气放了柔和:“若是你在外褴褛,没了衣食,流落回家,我也定会收留。”接着萱娘起身,朗声道:“只是今日儿子都成立了,这远去的人也回来,况且那头有娇妻幼子,若闹上公堂,争个究竟,不过是劳命伤财,纵争个是非曲直,也不。”说着瞧着众人,轻轻一笑:“不若此时求去,却也能留了一分体面。”眼睛又看向叔洛,缓缓吐出:“到时君自有室,也不怕人告上官府了。”

叔洛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一下,停妻再娶,却是有罪的,官府不知倒也罢了,若知道了,寻个事由,到时岂不不安静,况且万氏这边,又过的比和萱娘恩爱,目今瞧着儿女都成立了,这边也费不了自己甚么事情,那泼天家私,都不是自己挣的,横竖也是自己儿女享用,也能放下心来。

叔洛在这里思量,大老爷也在那里想,萱娘也不急,只是瞧着众人脸上神色,又瞧着已经哭的满脸是泪的两个儿子,把他们拉了起来,替他们拭泪,劝慰道:“难道娘素日对你们说的话,你们都忘了不成?”

玖哥眼中含泪,哭道:“娘却说过,虽则我姨娘因爹爹而死,却也要记得子不能仇父,日后爹爹这里,自然也会尽孝,只是想到此事,却无能为力,实在让人心酸。”留哥也道:“虽则娘说的有理,这孝父母却要落在实际,爹爹做出这等事来,娘心里自然也是委屈的,做儿子的,总不能为了虚名,忍让娘受委屈,虽则应了,却是想到不能常在娘膝下,心里时时不安的。”

说着兄弟俩又大哭,这时四叔和几个长辈还有叔洛兄弟都商量了,恰好听的留哥这句,咳嗽一声,对留哥道:“你这孩子,你娘却不是被出,只是和你父亲和离,还是你的娘,况且方才你父亲也已说了,山东那头的孩子还小,他日后要常住山东的,并不常回来,你们兄弟,孝养你娘在家,也是成的,何必如此哭泣。”

萱娘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已是成了,对四叔施了一礼道:“四叔,和离之后,自是罗氏女,再非陈门妇,那有罗家的女儿住在陈家的道理。”四叔叹气:“三侄媳,你的性子,有时却过于硬了一些,偶尔低一低头有何妨,你是留哥的生母,住在这里,旁人又有何话说?”

萱娘还没回答,就有说话声在门口响起,却是罗大嫂夫妻来了,她走到厅内,携了萱娘的手道:“四叔美意,我替小姑谢过,只是我罗家女儿,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委屈,却万不能受的污蔑,陈三老爷听信谗言,动辄有休妻之念,又在山东另外成家立业,我罗门女儿,自然也不是学那小户人家作为,今日拿了离婚书,我们夫妻就来接小姑回去,再不和陈家有何瓜葛。”

留哥听了此话,一声舅母喊了出来,罗大嫂把他搀起:“你们两个好孩子,自然不能不认。”罗大郎是历来听自己娘子的,只是在旁唯唯而已。

这娘家,婆家的人都到了,话也说到这时,四叔点一点头,起身道:“既这等,女的要离,男的也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甚话再劝了,只是这家私方才已经分给两个孙子了,想来也没旁的牵扯,我反正也不怕甚报应,这离婚书就由我来写罢。”说着吩咐人拿笔墨纸砚来。

萱娘安抚定了两个儿子,听四叔这样说,笑道:“四叔,这倒不必,这离婚书已经写好。”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四叔,又从怀里取出另外一样东西,递到叔洛跟前:“你可瞧清楚了,这是当年你死讯传来,你那两位好哥哥分给你的家事,一千亩地,三百两银,还有这座庄子,今日你既回来,我也还了给你,你仔细收好。”

叔洛方才还以为这家事都是当日分家所得,萱娘不过守成而已,谁知见了这个,才知道当年分的,不过这些许家事,难道这许多家私,都是萱娘苦挣的,虽如此想,嘴里还是问出一句:“萱娘,那戏文上许多榜样,为甚你不学了?”

萱娘不由失笑,看着叔洛道:“那戏文上许多榜样?却都是男儿在外光辉,另娶妻房,女子在家苦守淡泊,等到回转来时,一片锦绣说话,分了大小,却是在家的不过是个虚名,你为男子,自然觉得这是道理,我为女子,却觉得不公,这等说话,何苦要学?”

这话休说叔洛,厅内众人都呆住了,过了半日,这四叔才道:“三侄媳,这话却闻所未闻,只是,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说着皱眉:“只是若天下女子都似这般,岂不乾坤颠倒?”萱娘侧身对着四叔:“四叔,天道不公,早有注定。”

想到这,萱娘不由眼角有泪,欲待再说,却终究只是一声叹息,众人默然许久,却还是依了萱娘说的,分家当日的家私,就交由萱娘,萱娘房里的箱笼,由罗家收拾了去,离婚书上,两造都按了手印,长辈都做了见证。

一场婚姻,就此散了,每位被请来的人,都得了二两银子,两匹尺头的谢礼,四叔自然加倍,只是这样事体,众人心中,却不知想些甚么,酒席也没有吃,只是闲话几句,就要道别。

大老爷见事已至此,拍拍失魂落魄的叔洛肩膀,劝道:“三弟,虽说这里这头事情成这般,却是也了了件心事,万氏弟妹那里,也有了交代,不然若真上了公堂,通是这样不成,却还要费了银钱。”叔洛听了这话,想起万氏,罢,这里的牵挂既然没了,还是安生在山东过吧。

此时却见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厮,见了叔洛,忙的施礼道:“三老爷,方才万奶奶却吩咐从人,把东西都捆扎好了,带着孩子要回山东去,大奶奶拦不住,唤小的来请三老爷速速回去。”

这话让厅上的人都愣了一下,这叔洛还在这里,况且萱娘这头已经和离,万氏那里,自然没甚阻碍,怎的就要捆扎东西去山东呢,齐齐看向叔洛,叔洛听了这话,忙的要跟着小厮走,萱娘方和两个儿子在叙话,听到小厮这般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叔洛方走出几步,迎面遇上晋哥,他手里拿着甚么东西,见到叔洛,问道:“三叔可是要去拦万氏婶婶?”大老爷在旁道:“那是自然。”

晋哥把手里的东西往叔洛跟前一递:“三叔,这却是适才万婶婶叫母亲转交的,说是当日的东西,还叫三叔休才去山东寻访。”叔洛呆住,大老爷忙接过了,却是个小包,打开一瞧,里面是个鱼形玉佩,大老爷还记得,这是叔洛当日在家时花五两银子买的,随即飘下一张纸,正好飘到留哥脚下。

留哥捡起一看,粗粗一瞧,不由皱眉,大老爷也不管甚么,问留哥道:“这是甚物?”留哥瞧眼叔洛,肚内想笑,却终究没笑出来,把纸递给叔洛道:“这却也是离婚书。”

离婚书,大老爷忙抢了过来,晋哥也伸着脖子去看,不由念出:“有夫若此,不如为娼。”厅上还有几个没散去的长辈,听见这样的话,互看一眼,齐齐看向叔洛。

叔洛这才接过那书,上面却是万氏娟秀的字迹,汪郎珍重,妾初识君子,见君风度翩翩,遂起文君之思,幸有天佑,得配夫妻,八载之内,恩爱非常。谁料君子本是匪人,负结发之妻在前,瞒妾家世在后,妾初已被瞒,谁知谎言日重,致妾对罗氏姐姐,万分唾弃。幸前日见得罗氏姐姐,一席倾谈,妾自愧不如。君既能负十年结发之妻,料妾之终身,亦成虚托。妾与君虽有大人主张,想来却终是虚空,故携子回乡,关山路重,休再去寻。只是妾有怨气未平,临别赠君:有夫若此,不如做娼,望君善自珍重,妾万氏顿首。

叔洛瞧了这书,罗氏姐姐,一席倾谈,不由手拿着书对萱娘道:“萱娘,你甚时候去见了万氏,挑唆她离了我去?”萱娘瞧着叔洛,轻声道:“叔洛,若你没做下甚事,我纵有张仪之才,也说不转来。”说着就对罗大嫂道:“大搜,我们走罢。”

大老爷见万氏这头也空了,偏生瞧见源哥笑嘻嘻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源哥头上打去:“就是你这孽子,才搅的家不安生。”源哥机灵,早就一躲,大老爷去的势头猛了,收不住脚,那椅子又重大,整个人就扑了下去,见他扑倒,晋哥忙上前去扶他,只是见他双眼紧闭,忙连声叫人。

萱娘和罗大嫂走出门外,听见门里闹腾,罗大嫂轻声的问:“不后悔?”萱娘一笑:“大嫂,听的小喜说,那名山大川,风光无限,我早就想去走走了。”门外昭儿和怡姐两人已经在车旁等候,见到她们出来,忙上前施礼。

萱娘忙扶住她们:“日后,你们妯娌,定要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两妯娌点头,背后又传来一声娘,却是英姐也出来了,她双眼泪汪汪,只是望着萱娘,说不出话,萱娘替她理一理鬓边乱发:“儿,你的嫁妆却是备齐了的,只是娘望不到你出嫁了。”英姐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萱娘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你姨娘虽是嫁在外面,却是也常有信来,等你嫁了,可要记得你是她生的。”

英姐含泪点头,话别一时,萱娘姑嫂上了车,回身望向门口那几个人,萱娘叹气:“大嫂,这二十年,浑似一梦。”罗大嫂拍了拍她的手,也没说话。

车声辘辘,不觉已到了岔路口,那里有个小小尼庵,庵门口站了个俊俏的丫鬟,瞧见萱娘她们的车来了,丫鬟忙的上前拦住:“请问可是罗家***车?”萱娘挑开车帘,对丫鬟道:“可是万家妹妹?”

丫鬟忙的施礼:“还请下来一叙。”说着就跳上车辕,伸手扶萱娘下车。萱娘也不推托,和罗大嫂一起下了车,进了庵。

迎出来的却是孙奶奶,原来这庵就是她清修之所,许是常日修行,孙奶奶面上的愁苦已然不见,换上的却是慈悲之气,见了萱娘,她打个问讯,笑道:“亲家气魄,果然和旁人不同,只可惜亲家不是男子,不然建功立业,信手可来。”

萱娘福了一福,笑道:“只怕我这等行事,会有人笑话。”旁边厢房却转出一个人来,她穿了一身的素色,笑吟吟的道:“罗姐姐这般行事,俺可是学不会的。”萱娘面朝向她,笑道:“万妹妹却也不偟多让。”

说话的就是万氏,罗大嫂却是头一次见到她,见她相貌出色,说话爽利,想来和萱娘也是一路人,见她和萱娘谈笑着进去了,小声问孙奶奶:“怎的她们却见过。”孙奶奶点头道:“那日也是凑巧,她到了我小庵,听的说起,觉得不对,这才请了亲家过来的。”说着叹气道:“男儿薄幸,也见的多了,只是这等,还是头一遭见。”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禅房内萱娘和万氏相谈甚欢,萱娘握一握万氏的手,叹道:“谁料妹妹竟是这等爽利的人,倒是我瞧差了。”旁边一个婆子笑道:“罗奶奶这话说的,我家姑娘却是俺从小望大的,当日要招赘那人,小的就有些嘀咕,只是这姑娘要嫁,家里老爷也主张了,这才行了,谁知内里果有蹊跷。”

万氏撒娇的道:“刘妈妈,这话都说过多少次了。”刘妈妈一点她的额头:“好了,就不说了,只是你有哥儿,好好教导他长大就好。”萱娘不由恻然,叹道:“谁知却是我,搅散了你们好好夫妻。”万氏挑眉:“姐姐休这般说,世间女子,都望寻个如意郎君,妹妹也不例外,只是没料到所托非人,姐姐既能道有这样父亲,不如没有,难道妹妹就学不得。”

萱娘细一想,笑道:“如此,倒是我鲁莽了。”两人叙话多时,只是万氏要赶路,两人握着手出来,互相道过珍重,各自上车而去。

第 68 章

等上了车,罗大嫂才笑道:“小姑,却是几时见的,怎的这般亲热?”萱娘一笑:“这却不是头一遭了,半月前就见过两遭。”说着微顿一顿:“可惜她一点真心,竟所托非人。”

罗大嫂听了这话,想起方才万氏,虽面上笑容不改,只是眼角眉梢,还是带出那么一丝凄楚,不由叹道:“虽说是各人的命,只是终究。”萱娘见罗大嫂这般,握一握她手:“嫂子,我先也是这般想的,只是这万妹妹却道,人生在世,受此等大辱,怎能还认他做夫?”

说到这里,萱娘又想起万氏说这话时,脸上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不由一声长叹,叔洛当年被万氏之父救起,本应竭力报答才可,谁知一朝图的安乐,竟对恩人之女起了非分之心,隐瞒身世在前,招赘为婿在后。此情此景,怎不另万氏生寒,本为觅得乘龙婿,谁知婿本狼子心。

萱娘还在思量,车子已经停下,有人打起帘子笑道:“婆婆和姑母回来了,却还请下车。”原来已经到了罗家,说话的是罗大嫂的儿媳方氏,闺名唤做素香的,却是方三***女儿,两家是前年结的亲,带着丫鬟仆从已经迎在门口了,见车到了,忙把手伸出来,搀了萱娘下车,罗大嫂自有丫鬟搀下。

萱娘下了车,望着这偶尔归宁的娘家,这些年来,自己哥嫂苦挣下来,地土也多了几亩,房子也多盖了几间,下人也有了一些,只是对自己的情意,却终究没有变的,素香含笑对萱娘道:“姑母,这屋子已经准备下了,却是在西边那个小院,姑母的箱笼,也已经铺陈好了,还请姑母进去瞧瞧。”

罗大嫂点头,对儿媳道:“素娘煞是能干,日后可不消我忙碌了。”素香脸一红,虚扶着萱娘进到里面,嘴里道:“婆婆这等年纪,却也是该在家享福了,难道还要去油盐酱醋的淘气?况且现时姑母也回来了,两位老人正好做个伴,省得婆婆一人,甚是寂寞。”

萱娘听了这话,侧面对着素香,打趣她道:“瞧瞧这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连昭儿都被比下去了。”此时已经到了西小院,却是小小三间房屋,左边一间做了卧房,内里的床帐摆设,尽是萱娘在陈家的旧物,梳妆台上,还放了萱娘惯使的梳头匣子,丫鬟上来施礼,也是萱娘在陈家的旧人,萱娘见到这些,不由微有震动。

素香察言观色,忙笑道:“方才姑母还打趣我,这些却是大表嫂命人送来的,还赶着在姑母没到之前先铺陈好的,现时人还没走呢。”说着往外一招手,一个男子上前施礼,萱娘一瞧,却是王大,萱娘见了,不由吃惊:“怎的,我不是唤留哥把文书还了,又给你四十亩的地土,一所房子,十两银子,由你和你婆子自去度日吗?”

王大双目含泪:“老奴平素本就受了奶奶恩典,临老奶奶又命哥儿给我产业,本该伺候奶奶到老才是,故此才讨了这个差,送奶奶箱笼到此,也算是表一表心。”

说着哭倒在地,萱娘也不由动容,却还是笑着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谁该一直让谁伺候的,你现时年纪已老,又有了产业,你和你婆子两人,去寻个养子,安稳过下半世罢。”

王大听了这话,头更是磕的响亮,萱娘又劝慰几句,王大这才走了。素香方上前道:“姑母,中间一间,却是备姑母燕坐会客之所,也请姑母去瞧瞧,外甥媳妇布置的可还像意。”罗大嫂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的把茶都喷出来,丫鬟忙上前收拾,罗大嫂点点儿媳额头:“甚时候学的,说话这么斯文,倒不似你娘的女儿,倒似你姑母家的。”素香微侧身对婆婆道:“婆婆这话说的,要是姑母不嫌,收了儿媳做女儿,岂不更妙,只怕姑母瞧不上。“

萱娘回身点她额头一下:“这话要你娘听见了,定会说,妹妹是不忿英儿认我为干娘,还把惠儿接去做了媳妇,定要找补回来。”萱娘说话的口气,学方三奶奶却是十足,众人都笑了。

瞬时到了中间那所屋子,萱娘见壁上悬了唐伯虎画的梅花,两旁的对联却是祝枝山提的,是林逋暗香浮动句,下面摆了一个木案,供了香炉,花瓶等物,再往下瞧,一溜相对八把圈边椅,都搭了椅袱,椅边放了小几,中间是张圆桌,放了茶壶等东西,靠墙却是个多宝架,上面磊了几部书和几样玩物,窗子旁边却放了茶炉等。

瞧了一遍,萱娘笑道:“素娘想的周到,只是做姑母的,想来不能常在这里。”素香正让丫鬟端茶上来,听见萱娘这话,看眼罗大嫂,见罗大嫂脸上也是惊诧之色,不由开口问萱娘道:“难道姑母嫌外甥媳妇慢待了,才说此话?”

萱娘唇边露出笑容:“怎会如此想,只是我常想着小喜说的,那高山大川,十分壮丽,现时无事一身轻,不如出去逛逛,也好得在家气闷。”这话让罗大嫂和素香面面相觑,这话却是怎么说的,半日罗大嫂才冒出一句:“小姑,你有这想法,也是常事,只是想的容易,做来却难,若你是个男子,出去游历也罢了,总是个女子,装束总是不便的,怎生去做。”萱娘侧头一笑,只是不说话,罗大嫂心里有些嘀咕,却不好说出来。

此后几日,这亲友们知的萱娘和叔洛和离了,都想来望个究竟,也有听的山东那边也离了叔洛,想上门来说合萱娘,将长做短,和叔洛既是结发夫妻,也就忘了旧怨,再结伴重新过了去,萱娘虽则接待,却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不当意。

这日有个来说合的,正说的口沫横飞之处,也是来探望萱娘的方三奶奶听的生厌,哼了一声:“老嫂子,这话还是少说几句,那陈三老爷都回山东寻万家的去了,你在这里纵说动妹妹又何妨,难道还要妹妹自己把脸送上去给那人打?”

这个,说话那人听了这话,忙闭了口,哂笑道:“我这也不就是好意,少老夫妻老来伴,弟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指着另嫁不成,况且又是结发夫妻,拢在一起,胜过旁人,谁知那三叔又去山东了。”

方三奶奶冷笑:“老嫂子,你和妹妹也是老妯娌了,还不知道妹妹在陈家过的甚日子,这好容易从陈家出来,清净清净,还去搅裹不成?”这话有些重了,说话这人满面通红,又说了几句,就告辞了,萱娘送她出去,回来时却是罗大嫂和方三奶奶正在说笑,见萱娘回来,拉她坐下,罗大嫂看方三奶奶一眼:“亲家真是姜桂之性,一番话说的那人没了接处,想来日后也少了这些人上门了。”

方三奶奶手里拿个瓜子,却也不磕,笑道:“我顶厌就是这些说辞,说甚么男子家,在外眠花宿柳也是本等,只要记得家就好,需知女子也是人生父母养,若要女子家忠贞不二,男子家也定要不负才对,哪有这般道理,负心之人还要收留。”

罗大嫂叹气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只是有人听到了,定要说是出于嫉妒,可叹可叹。”方三奶奶说话兴了,不由把袖子卷上一卷,手拍着桌道:“甚么嫉妒,男子家三妻四妾却要女子受了,不能嫉妒,那女儿家自然也要多寻几个,才能公道,凭甚女儿家这般,就成了yín邪,而男子家就是风流,这天公也甚是不公,若我是天公,定要反了过来。”

罗大嫂笑的几乎趴到方三奶奶身上,拍着她背道:“你今日这番议论,我旁的不知道,却有一件事能做了主,他们小夫妻,现时很好,我在生一日,就不许他纳妾,可好?”方三奶奶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亲家这话说的,却似我是替女儿争风来的。”

罗大嫂叹气:“这话却也是有感,我瞧那些大人家里,有了妾的,纵你再和睦,有了儿女,难免有些偏向,老人在时还好,老人闭了眼,就争家私不止,纳妾本是广生子嗣,谁知子嗣反来为祸,这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方三奶奶点头:“亲家这话有理,前日我还听的说,妹妹原来的大伯家里,也为了家私闹个不休。”大老爷家?萱娘不由抬头,这大老爷那日打源哥不着,却反让自己跌倒,抬了回家,已是偏瘫之症,大奶奶素来精明,怎么会让家里众人为了家私,争闹不休?

方三奶奶咳嗽一声,坐近一些,讲了起来。那日叔洛鸡飞蛋打,两个妻子都弃了他去,伤心了一些时候,源哥却来说,称万氏这里,定是受了萱娘的蛊惑,才弃他而去的,叔洛又细瞧瞧那书,一字一句慢慢品砸,越瞧越觉得,万氏对自己还有留恋,定是知道了实情,在萱娘面前没了面子,又怕萱娘不依,要闹上公堂,怕先被断离,这才下了狠手,给了离书。

又想起万氏和自己素来的恩情,比起萱娘更是不同,对萱娘更添了一些怨恨,你要离了我也就罢了,怎的把万氏也搅散了,实在一点情面也不留,这样女人,离了也好。源哥在旁狠命的劝,称万氏那里定是却不过面子所做的事情,三叔还是收拾了行李,请个媒人,前去山东再次求亲,这次却是正正当当,想来万氏婶婶,念着夫妻恩情,还是会应了的。

这时大老爷已经躺倒,大奶奶忙着请医问药,叔洛收拾了行李,又请了族中一位堂兄,带了从人匆匆往山东去了。

大奶奶一心盼着大老爷快些好,她女儿中有个订了亲的,听的大老爷躺下了,生怕没了影响,要守三年,自家儿子却也年纪大了,派了人来,一则探病,二则催娶,大奶奶算一算,这孩子的年龄也到了,就应了,两边一说,那边忙着粉房子,置东西,这边忙着备嫁妆。

这备嫁妆也罢了,谁知那女儿的亲娘,见了备的嫁妆不过耳耳,心里大恼,也忘了嫡庶之别,更不顾大老爷还躺在床上,跑到大老爷跟前哭闹,称大奶奶给自家女儿备的嫁妆不好,自己女儿,本是庶出,嫁到人家,已是被人低看的,现时嫁妆又不够齐整,难道要她女儿不好做人吗?

聒噪个不止,大奶奶早已知道,带着丫鬟过来,见这姨娘还在哭闹,心中大怒,劈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这人见大奶奶动手,横竖已撕破脸上,骂道:“奶奶,旁的事,奴也不敢驳回,只是这事,奴却不敢依了奶奶,女儿家出嫁本是大事,况且陈家本是大富,女儿的嫁妆怎能少了,三叔家一个丫鬟出嫁,三奶奶都备了数百两的嫁妆,奴的女儿,虽则庶出,总也不能输了那丫鬟,怎的奶奶只吩咐人备了两百两的嫁妆,陪嫁的田地也无。”

说着就跪到大老爷床前大哭起来:“老爷,若我女儿出嫁,真是这般,奴还不如现时死了算了,省得嫁妆寒酸,女儿不好做人。”大老爷虽然说话不清,却还是能动的,示意大奶奶过来,说的一句:“你做嫡母的,她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多添些罢。”大奶奶见大老爷张口了,只是叹气:“这事却是二儿媳备的,谁知她却这般。”

这时已经有人在旁说话:“婆婆这话,媳妇却是不敢当的,本是婆婆说的,家计艰难,故此小姑的嫁妆略略备了就可,怎的这时婆婆又说媳妇的不是了?”说话的却是王氏,原来这里在闹,早有人报了去,恰好听的这句,王氏开口为自己分辨。

大奶奶方欲再说,姨娘顺着就道:“奶奶素来把事都推旁人身上,也不是一遭了。”说着就把当日大奶奶对方氏所为说出,大奶奶见她说出这话,贤德样也不装了,只是要寻死,里面在闹,外面方家却也知道了。

方奶奶本就不是好相与的,听了这话,知道女儿被休,全是大奶奶使的计,带了从人来,只是要寻大奶奶算账,把自己女儿送回来不说,还要立时就要分家,一时人人在说,十分热闹。

方三奶奶说完,寻口茶来喝了,笑道:“平日瞧着你大嫂是个好人,谁知却是这般,真是人心难测。”萱娘正要说话,丫鬟却来报了:“李老爷来了。”萱娘知道是李成来了,忙道快请。

游历

方三奶奶和罗大嫂不由对看一眼,虽说萱娘和李成之间并无苟且,之前也有来往,然今时不同往日,现时萱娘却是个孤身女子,再这般和男子往来,旁人的说话,有影无形,也不知会怎的说。

只是萱娘已经起身出去外面了,方三奶奶和罗大嫂不好跟了出去,只是在里面喝茶闲聊,方三奶奶是个急性子,喝了几口茶就往外瞧瞧,那凳子也想安不住她的身一般,时时离了凳子,往外去瞧。

罗大嫂反要镇静的多,只是喝茶,瞧见方三奶奶这般急躁,笑道:“亲家,我那小姑也是有主意的,想来不会行错。”方三奶奶胡乱抓了把瓜子,却没往嘴里放,只是捏着那把瓜子,叹道:“说来这妹妹和李爷,也是相配的一对,只是终究碍着昭儿嫁了玖侄子,防着人说闲话,不然岂不十全。”

罗大嫂听了这话,慢慢坐直身子,托着腮道:“这话却是我从没想过的,现时小姑已经和离了,另寻人家也是常事,这眼面前就放着这么一个合适的,为甚不撮合了?”方三奶奶伸手出去打罗大嫂肩膀一下:“哪有你这样的,若传出去,不被人说死。”

罗大嫂白她一眼:“亲家方才还为女儿家打抱不平呢,现时又说这话,若小姑是个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不说续弦,纳妾买婢也是本等,旁人全不会说的,怎的现时成个女儿,这个年纪再嫁,就有人说风骚,苦守不住?”

方三奶奶没料到罗大嫂竟拿了自己的道理来说自家,细一想来,这理这般说是没错的,只是终究叹气道:“我们是这般说了,只怕到时会有人说闲话。”罗大嫂斜眼一瞧,笑道:“说甚闲话,小姑不就常说,身正不怕影斜。”

这时萱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嫂嫂和姐姐说甚么这般热闹?”方三奶奶见萱娘进来了,忙起身把她按了坐下,笑道:“我和你嫂嫂方才却在说,你年纪也不到四十,人也生的精致,何不再走一家,这李爷不就是个十全的?”

萱娘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连连咳嗽不止,罗大嫂忙上前给她捶背,方三奶奶接过茶杯,萱娘好容易顺过气来,白方三奶奶一眼道:“姐姐怎的拿我这般取笑,我年纪都快四十,眼看就要抱孙了,还想着嫁人不成?”

说着话,不由脸也有些红了,罗大嫂坐在她身边,手扶着她的肩款款的道:“妹妹,若在原先,你要守,我做嫂子的也不会说句旁的,只是现时你和陈家那边,却已决绝了,那等男子,我也断不会说出和他复合的话,四十来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就算只活六十,也还有二十来年,难道小姑就孤单过完一世不成?”

说着罗大嫂不由垂泪,方三奶奶本欲帮两句腔,却是想起萱娘前面日子,养在闺房之时,也是爹娘跟前宠爱无比的娇女,等到嫁进陈家,人人说她高攀,又是大脚女子,受的委屈,掉的眼泪只怕更多,她的那两个妯娌,都不是好相与的,更兼男人也不是个成器的,她上孝公婆,下抚子女,也是艰难,等到分了家,又没了男人,孤儿寡母,受人欺辱,亏她还挣起老大家事,男人回来,又带了一房,若是常人,只怕早就任人揉搓了,不由也跟着掉下泪来。

萱娘见嫂子和方三奶奶都眼中含泪,刚想张口安慰两句,想到若非她们,自己这休夫之事,也难得做到,不由带泪笑道:“本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的,谁知一个个都逗我,只是相对含泪,这是甚么道理?”

两人听得这话,忙擦一擦泪,看向萱娘道:“却是有何事?”萱娘笑道:“不是早就和嫂嫂说了,想出走走走,一来没个合适的人,二来前些年却着实忙碌,现时我也不当家,不理事了,囊中还有些银子,就想着去走一走,一来却瞧瞧这风光,二来也离了这是非之地。”

方三奶奶和罗大嫂都双双皱眉,这事虽是好事,总是女儿家行动不方便,萱娘见她们面上神色,笑道:“这事我思量几时,想起这戏文上总有男扮女装之事,我又是双大脚,何不学了那些,扮了男装去了。”

这也是个法子,方三奶奶极口称妙,罗大嫂终究精细,问道:“这却怎么和外甥他们说,他们都是孝顺的,料不会让你去的。”萱娘喝口茶,顿道:“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我劳累,只是这心里的愿望遂了,也好过在家享福。”

方三奶奶期期艾艾的问:“那方才李爷来?”萱娘笑道:“我这不是问问他行路可要注意些甚,这总要讨教了,才好行路,不然也不安心。”罗大嫂摇头:“小姑,你心里的主意,我和亲家却是赶不上的,连这些主意都想出来了。”

萱娘微微一笑,三人又说些闲话,各自散去。

萱娘把衣裳改小,试了一试,果然是个男子模样,萱娘既在兴头上,罗大嫂他们不好拦,还是命人把留哥兄弟请来。

留哥兄弟见娘房里竟有个男子,惊的瞪大眼睛,只是指着她道:“这却是怎么会事?”昭儿先要回避,却见那男子的笑容熟悉,身上穿的衣衫也很眼熟,再一细瞧,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用袖掩着口道:“娘,怎的穿了男子的衣衫来取笑我们?”

留哥听了嫂子这话,忙又细细瞧了,不由轻轻敲着脑袋道:“瞧我这眼睛,连自家的娘都认不出了。”萱娘上前拉了昭儿的手道:“还是我的昭儿有孝心,一眼就望出来了。”怡姐听了昭儿的话,抿嘴笑道:“娘却是瞧来比原先精神旺相许多,做媳妇的这才放心了。”

留哥忙扶住她:“你有了身子,还吐个不行,不叫你来,你偏要来。”当了众人的面,怡姐不由有些脸红,虚推留哥一把:“怎么就这等娇贵了,那庄户人家的女人,临生孩子还下地的,我这一点点路,有甚不能走的。”

萱娘见儿子媳妇亲热,点头笑一笑,温言要怡姐好生保养,英姐出嫁的事情,就由昭儿多cāo心了,怡姐恭敬应了。萱娘却没望见玖哥,问留哥道:“你哥哥呢?”留哥迟疑一下,昭儿已经道:“他却是往山东去了。”山东,萱娘皱眉。

昭儿点头:“山东那边,那个。”迟疑了下,昭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叫叔洛,还是道:“那个公爹却把万氏告到公堂,说她不认亲夫,那个知县是玖哥上次同科的举人,问的清楚,知道了缘由,密的带封信来,问此事怎处,本欲写封信去的,却又想着信里讲不清楚,这才往山东赶去。”

萱娘却是被惊住了,怎的是这等,昭儿见萱娘脸上神色,侧身对萱娘道:“那信里面,却影影绰绰说了,这事是源大伯在公爹面前说了甚么,公爹这才上了公堂,不然以公爹的性子。”这话做儿媳的不好说,萱娘却也明白,叔洛胆小,却又毛躁,几次闯祸,都是公公收拾,直到打了知府家的公子,想来公公也收拾不了,才一溜烟走了,在山东时,想来也记了教训,安静许多,此次回来,听万氏说过,却是源哥在他面前狠命的说,这才回来的。

不由叹气,半天才道:“他倒命好,在家有公公替他收拾残局,去了山东,又有万家,现时还有儿子管他,他这一辈子,竟甚事都没做成。”留哥还是头一遭听母亲这般说起自己的爹,只是恭敬听了,回道:“娘也请放宽心,哥哥想来也是有主张的。”

说完眼睛往萱娘的男装一溜:“只是儿子不明白,娘这般打扮,所为何事。”萱娘坐直身子:“方才闲话,却忘了正事,我想着,那名山大川,不知何等风光,娘若能去四处游玩一下,却是死了也闭眼了,只是女人家出门不便,这才改换男装。”

这个,留哥忙连摆双手:“这个不成,娘离了陈家,儿子们不能朝夕在面前侍奉已是不孝了,怎的娘现时又不想待在乡里,要出门去,这不是明明让儿子们不能做人吗?”说着就跪在萱娘跟前。

萱娘见他这样,也不扶他,只是把脸一放:“亏你从小还读书呢,难道不知孝即是顺,娘这辈子,甚都有了,不过想去游历一番,也不算甚么,你就哭着拦住娘,娘去开开怀抱,也能多活两年,这不是就是孝顺吗?若依了你的,让娘守在家里,不出乡门,娘一股气郁结在xiōng,活不了多少年了,你本来想着孝顺却反害了娘,这难道不是好心办坏事?”

萱娘这番话,却让留哥没话好说,怡姐要开口劝,只是口齿不如萱娘清爽,不由轻轻拉了拉昭儿的袖子,昭儿细一想想,起身道:“娘这般想,也不足奇,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娘想要出去走走,也是常事,只是娘须要依了儿媳的三件事,方能出去。”

留哥听昭儿这样说,急得没法,又听到后面一句,不由定定看住萱娘,等着昭儿说,昭儿差点一句,娘还是随我爹一起走吧,只是这话做女儿的怎好说出,笑了一笑,伸出指头:“一来,娘要带了妥当人去,断不可胡乱带了从人,二来,娘每到一地,都要写书回来,也好让我们放心,三来,娘断不可惜了银钱,不够之时,要和我们说。”说着坐到萱娘身边,拉着她的手,有些撒娇的道:“娘要依了我这三件事,才让娘出去。”

萱娘不由搂了昭儿在怀:“都依你。”说着瞧向留哥:“你大嫂说的才是正理,谁像你,只知一味阻拦。”说着用手摸摸昭儿的脸:“我的儿,亏了有你。”

既商量定了,萱娘也就收拾行李,对外只说是去访亲探友,带了一房家人,却是钱家送来的,说是男的也走过几次路,明白道路,萱娘选了吉日,带了几色礼物,就告别亲友,上船去了。

头一路,先来到宁波,也不歇店,径自进了刘家,小喜得报,忙赶出来见萱娘,拉着萱娘的手问东问西,等到听的萱娘有这等意思,她啧啧赞叹之外,又添了个主意,对萱娘笑道:“奶奶,你却也是,怎的眼前就有个合适的人,你不和他结伴行了,怎的要自己独自出门?”

萱娘挑眉望向小喜,小喜笑道:“这几年,我大伯说,走海虽然利息大,风险也大,从去年起,就不走海了,只是在湖广一带行动,奶奶既然扮了男装,何不就随了李爷行动?”

萱娘皱眉:“这合适吗?”小喜笑道:“哎呀我的奶奶,你既然连出外游历的事都想到了,这等事又怕甚,横竖都带着下人,这又不过是路上互相照应,到了地方,不过就是奶奶去游玩,他们去做生意,有甚不好的?”

萱娘不由被说动,想了一想,自己也这把子年纪了,此前四十来年,小心谨慎,却也架不住那些人说,这往后只怕还有几十年要活,家事也挣下给儿子们了,女儿也出嫁了,既出外游历,又何必在乎这些,点头应了。

两人又商量几句,到了次日,萱娘果然扮了男装,和小喜去见李成。李成虽是宁波人,他家既在十年前遭了家变,每次来都是住在刘家的别院里面,却比萱娘早到了四五日,见小喜带个男子上门,先是吃惊,后又听的是萱娘要去,皱了眉,只是半天不说话。

萱娘见李成不说话,笑道:“亲家可是怪我身为女子还四处跑动,实是不该?”李成见萱娘说出实情,只是不语,萱娘叹道:“本以为亲家和一般男子不同,谁料也是这般。”说着也不等李成回话,拉了小喜道:“我们走吧,世间男子,统是一般,没甚分别的。”

李成见萱娘起身,忙唤住道:“亲家还请停停,想我李成,虽则不如亲家,却也觉得是个xiōng襟开阔,知恩图报的人,亲家怎能说天下男子都一般。”话到后面,却也带了些埋怨。

萱娘见这话说的有意思,回身笑道:“亲家不是屡次都说了,我的xiōng襟见识,比男子更甚,那我今日行男子之事,游历四方,想也没甚不是,况且又扮了男装,更是方便,那亲家怎的又觉得女子家只合在闺门里面呢?”

萱娘这话,句句打中李成的心事,他捻捻胡须,细想起来,萱娘见了,趁胜追击:“亲家若是怕人闲话,我在路途之中,小心就是,况且都带有下人,难道还能胡做不成?”李成到了此时,方点一点头。

偶遇

事既已定了,萱娘在宁波盘桓几天,择了吉日,就收拾行装依旧出了门,此次却是往福建一带行去,到了泉州,在店里住下,李成自去做生意,萱娘带了仆从,只是往四周游玩,这泉州本是当年三宝公出海之处,人烟稠密,是个大去处,只是这名胜古迹不过了了。

萱娘却也听说过,福建的武夷山,却是当年朱子讲学之所,有九曲十三溪,诸般美景,早就心向往之,在泉州待的几日,和人都混熟了,央了李成,请个熟识路途的,就去了武夷山。

萱娘自小生长在江南一带,景致和这里自然不同,到了武夷山后,在那里流连忘返,连续游玩数日,都意犹未尽,也怕李成在泉州着急,买了些土仪就往回走。

这日行到离泉州还有三十里的地方,在路边茶馆打尖,见邻桌坐了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生的英俊潇洒,眼带桃花,对身边女子,极尽温柔,女子却是面团团的,五官也算精致,只是眉眼还带些稚气,身上穿的衣衫,却也不是穷人家,有件事煞作怪,怎的只用一块蓝布首帕包了头,萱娘见这女子和英姐差不多大,不由想起女儿,多望了几眼。

那男子见萱娘望女子身上多望几眼,心里本有心病的,瞪圆一双眼,喝道:“这在外也分个内外,怎的这个年纪的男子,一双眼只是往人家女眷身上溜。”萱娘猛的想起,自己身上却是男装,这样望着人家女子总是不好,忙低了头。

那女子见男子斥责别人,脸上有些尴尬,等男子又低了头,和她说起话来,方露出笑意。萱娘倒茶之时,却恰见这样情景,本以为小夫妻方才成亲,在人前甜美,也是常事,喝了口茶,却想起这女子的打扮来,瞧她身上的衣着,不是买不起首饰的,怎的只用首帕蒙了头,耳边的环子也没有?

再细一听,那两人说话的口音却不是一路,不由皱了眉,这事定有蹊跷,只是这路途间,也不好去管的。一时打过尖,起身出门,那对男女却也起身出门,男子招呼算账时,拿出的荷包绣的并不精致,打开来时,里面却装了一些女子的首饰,萱娘更为讶异,观其行为,是夫妻无异,瞧他们的行装,却是不似。

在路上也思量个不住,却是已听到店主婆的声音:“罗老爷回来了,这一路上辛苦了。”原来车已经停到店门口,店主婆是个爽利的人,今年也五十来岁了,家里积年开这客栈,足有三代。

李成是大客商,又是常来这里的,和店主一家极熟,说萱娘是自家亲家的弟弟,新近丧了妻子,来这里散心的,店主婆见萱娘虽称自己已经四十,却面皮白净,仆从的衣服,动用的行李都是齐整的,动了心思,想把自家娘家守寡的表妹说与萱娘,故而十分亲热。

去泉州前,也在萱娘面前隐约提过几次,不是说萱娘孤身一人,虽有儿女孝顺,这夜里也要有个人说说话,就是说虽出来外面游历,只是家里也要有个家主婆帮忙照顾,这总比不得李老爷,早绝了续弦的念头,萱娘去武夷山,却也有些躲避她的意思,此时瞧见她笑眯眯迎上来,不觉有些头疼。

只是这伸手不好打笑面人的,边笑着应了,边在心里暗自思忖,早晓得就说家里有妻子,也省了这许多麻烦,店主婆见萱娘几日不见,精神越发旺相,嘴里说着不消,手里早把萱娘吩咐从人送上的土仪手下,心里还在暗忖,若自家表妹能嫁给罗老爷,也算下半世有了靠。

店主婆心里思量着,脸上的笑容越发像花一样,嘴里对萱娘问长问短,殷勤的把她让进里面去,萱娘见她那话好似还要继续往下说,用手按按太阳,装个不适的样子道:“大嫂,小弟日夜赶路,现困乏无比,想回房躺一躺,还请大嫂吩咐人送桶热水来。”

听见她不适,店主婆忙埋怨自己:“哎呀,却没想到罗老爷不适,还请先回了房,罗老爷放心,自你去了,那房我叫他们每日打扫,干净着呢,床上的被褥,昨日方晒过。”边说边就拉起萱娘,送她回房。

萱娘嘴里周旋,自己起身,店门口却进来两个人,男子叫道:“店家,开间上房来。”店主忙答应,萱娘听声音有些耳熟,再一细看,不就是那路上遇到的两个男女,原来他们也是往泉州赶,恰恰歇在这里。

不由想瞧个究竟,只是自己先说了不适,也不好再在店堂,上了楼,店主婆开了锁,里面果然洁净无比,萱娘关了门,脱了外裳,就倒在床上,方才说不适只是借口,谁知一倒上床,就觉得困倦袭来,打个哈欠,就要睡去。

外面传来店主婆的声音:“客官往这里走,小店的房,间间却是洁净的,价钱又公道,客官且放心。”萱娘翻个身,想来是店主婆带客人来的,依旧闭目养神,房门却被人轻轻叩响,萱娘忙下床披上外袍,打开门一瞧,却是小二来送热水,萱娘忙让开一步,让他提进来,店主婆站在邻间房门跟前,真在和里面的人说话,见萱娘开门,笑道:“罗老爷,你间壁房却赁于这位客官了。”

说着往里面一指,萱娘一瞧,却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还是行了一礼,那人慌慌张张还了礼,就扑通一声关了门。

店主婆话没说完,就见男子关门,似想到甚事样,瞧着萱娘眯着眼笑:“罗老爷,只怕晚间不得安静了。”萱娘先还不明白,却见店主婆往那房门里面努努嘴,嘴里还道:“谁没打年轻时过来,罗老爷你说是不?”

萱娘明了过来,却是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这般话语,脸顿时血红一片,店主婆见他脸红,拍她的肩道:“罗老爷,你还在壮年,也寻个妻子,好过独宿。”还欲再说,小二却喊道:“店主婆,有客人寻你。”店主婆忙答应着去了。

萱娘这才舒了口气,关门进屋,呆了半响,间壁房却悄悄的没有声音,不由摇头笑自己,难道也和那店主婆一般,想听见甚么?把水提了过来,试试温凉,却也恰好,倒水入盆,擦洗过,这才重又睡下。

萱娘却是被间壁房里的哭声惊醒的,这虽是店房,她家做了几辈子的,木板也着实的厚,那哭声不过呜呜咽咽,只有一线,萱娘虽被从梦里惊醒,还当自己听错了,翻个身又欲睡去,只是那哭声却似钻见自己耳朵里来,萱娘越来越觉得奇怪,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到挨着隔壁那里细听起来,却不光哭声,还有男子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楚他们说些甚么。

萱娘站了一会,越发奇怪,披了衣服,开了门就出去瞧瞧,刚走到廊里,迎面见店主婆手里拿盏油灯过来,想是也要歇了,四处照照,见萱娘在那里站着,带笑问道:“罗老爷怎么出来了?”边说还边掩口打个呵欠。

萱娘还没说话,她又笑道:“想来是隔壁太闹,吵到罗老爷了。”边说边用手在隔壁房门里敲了几下:“这都甚时辰了,又不是勾栏,还折腾个不够吵人睡觉吗?”房里的声音顿时停了,店主婆对萱娘道:“罗老爷,安静了。”

这个,萱娘哂笑,只是她也是好意,行个礼,自关门去睡,只是有了心事,这觉也睡不好,胡乱打了个盹,也就起来。开门之时,间壁的那个女子也出来了,她手里端个木盆,瞧见萱娘,忙往后一缩。萱娘见她眼皮浮肿,难不成昨日哭了一夜,见她行动体态,却是和村妇不同,正在思量,店主婆正好过来,瞧见那女子,打了招呼,那女子声音细如蚊蝇:“这位,热水却是往哪里打?”

店主婆双手一拍:“啊勒,哪有这样娇滴滴女子自己打水的,你放下,我叫小二打于你。”说着就叫小二,女子连声称谢,萱娘见了这样,计从中来,等店主婆过来,对她笑道:“我瞧这女子,模样有些厮熟,只是年纪日大,记不得家里小辈也是常有的,还请大嫂替我问问。”

店主婆眼睛一转,拉住萱娘的手道:“却也是,昨日他们来时,我瞧着有些不尴尬,只是那女子也不说甚,这才让他们住下,你且等着,我去讨个实信,若真是老爷家的亲戚,也是功德一件。”

说着就跑了,萱娘这才梳洗了下去吃早饭。昨日萱娘回来之时,李成却是被人请去喝酒曲了,等到回到店里,已是夜深,也就不来打扰,此时在下面用饭,萱娘打过招呼,坐在一边一起用。

这么一个来月下来,两人比原先熟了一些,只是李成是个稳重的,萱娘是个慎重的,两人也不过说些常说的话,吃完早饭,伙计来收拾了,李成起身道:“今日还要到码头去接个海船,瞧瞧可有甚相应货可买。”

萱娘点头,李成正要出去,店主婆一阵风样的走过来,对李成招呼一声,就要对萱娘说,萱娘见此时店堂里面也没几个人,就和店主婆坐下说。

店主婆叽里呱啦一说,原来这女子姓秦,小字淑玉,是江西浮梁人士,那男子姓张,却是外地来浮梁游学的,上个月秦父却把淑玉许配给了张生。

店主婆笑道:“罗老爷定是疑心,那张相公瞧着也是个斯文人,定不会做甚不良之事。”萱娘却越听越觉得不对,猛的一拍桌子,叫住小二:“你去瞧瞧李兄可出去了没?”

店主婆不解问道:“这是怎的?”萱娘临时扯个谎道:“大嫂,这女子却是我妻家表姐的女儿,怪道我觉得厮熟。”这个,店主婆疑心道:“她是江西人士,你是浙江,这怎么?”萱娘素有急智,笑道:“我妻家表姐却是嫁到江西去的。”

不平

店主婆哦了一声,正待再问,有人下来,招呼她,她忙去忙,李成这时重新回来,对萱娘笑道:“罗兄却有何事?”

萱娘见店堂里此时人有些多了,使个眼色,前面就走,李成忙跟上,萱娘却到了后院,把诸般疑虑一说,李成沉吟道:“不知亲家却有何打算?”萱娘皱眉道:“女儿家的终身,全是大事,我瞧那姓张的,说话举动,带有轻浮之意,断不是那可托终身之人。”

李成听到这里,打断萱娘的话:“我明了亲家的意思了,想是要路见不平?”萱娘见李成识机,点头道:“就是此话,方才我却和那店主婆说,那女儿是我妻子表姐的女儿。”

李成连连点头,这时小二跑了进来,见到萱娘,上前行个礼:“罗老爷,我们店主婆请你过去,说是你侄女要走。” 萱娘听的他们急急要走,暗自一想,忙和李成往前面来。

张生正在和店主婆嚷:“店家,这又不欠你房钱饭钱,怎的不让我们走。”淑玉站在一边,依旧是那个羞涩模样,店主婆笑容满面,只是在那里周旋,但就是不放他们走,望见萱娘进来,店主婆扬声招呼:“罗老爷,你那表侄女,现时就要退了房走,快随我去瞧瞧,怎么也要和你这个表姨父见一面再走。”

听见这里竟有淑玉的亲戚,张生的脸,刷地就红了,正在想法子,就见萱娘到了跟前,对淑玉到:“表侄女,没想到你现时竟有你娘初嫁时那么大了。”张生还当萱娘是骗的,谁知萱娘开口就和淑玉打招呼,他贼人心虚,猛的一推,就往店门外面跑。

淑玉却被萱娘这个突然冒出的表姨父唬住了,却还是深深道个万福,起身方道:“我年纪虽轻,家里亲戚也是知道的,怎么从听过这位长辈。”话说出口,就见张生夺路跑去,也顾不得羞涩,就提脚去追,早被萱娘拉住:“侄女,该是你的跑不了,姨父还要问你家常。”

张生不过跑了几步,就被李成一把揪住:“拐骗女子的贼人,还不随我见了官去。”张生听到李成说出这话,惊得腿都站不住,他本不就是那种专门拐骗人的拐子,不过行过浮梁地方时,见此地风光秀丽,不由多住几日,下处却是淑玉外祖家开的客栈,淑玉来省外租,张生见了淑玉,见她年方破瓜,生的姿容出色,不由起个不良之心,这等女子若能刮上手来,也算美事一件,更能解闺中寂寞。

淑玉父母对她从小是如珠宝般爱惜,自然也读过不少诗书,平日也能绉几句诗,吟几句词,常想着得配一个才学满怀的秀才,好和他夫唱妇随,白头偕老,恩爱过了一时。见了张生这般风流潇洒的,心里时时放不下。

这边是怀春少女,那边刻意引勾,不多几日,淑玉就入了张生的圈套,一颗心只巴在他身上了,张生本只当她千依百顺,自然垂手可得,谁知淑玉虽对他百般温柔,说起那件事体,却抵死不肯,常道既要鸳鸯白首,又何苦急在一时,这一点上,张生已经有些怒了,虽满口称好,却也对她说,自己是个外乡人,等回到家乡再遣媒人来。

淑玉知的他要回去,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念着自己心心爱爱的书生,思量半夜,竟下了个主意,连夜收拾了首饰细软,就来找他,说自己愿效文君之举,随他私奔。张生初见还有些不肯,谁知一眼瞧见淑玉包袱沉重,到嘴边的不字又咽下去了,再三睨着淑玉,暗自忖道,是她要随我去,并不是我要叫她走的,她包袱里的东西也还沉重,这样娇惯的女儿,想来也有数百金物,现时手里正好没钱,这天送来的衣食,何不笑纳?

等到包袱里的东西都花完了,到时和她做了许多时夫妻,也快活勾了,央人带个信给她父母,教他们来接,自己一溜烟走了,岂不更妙。想到这里,和淑玉又讲几句温存话,果然携着她连夜就走。

他本是南直无锡人士,却闭口不说是那里的,想起自家有个亲戚在福建,就带着淑玉一路往福建来,淑玉是个闺中娇女,又喜读诗书,平日梳头洗脸都有丫鬟服侍,初时张生为显恩爱,还替她梳一梳头,等到时日慢慢过了,也就倦怠了,称在路途中戴那些首饰担心引来贼人,叫她把首饰摘下,只用首帕包了头。

昨日夜里却是歇在店里,淑玉思念父母,不由哭了几声,张生醒了,见她背灯哭泣,耐不住性子说了她几句,淑玉本还和他撒娇,谁知他翻身睡去,还怕不理自己,只得忍气吞声,软语劝慰。

等到店主婆上午来问,淑玉本不愿说出实情,只是当不得店主婆一张嘴厉害,半真半假,说了出来。张生却不知淑玉和店主婆说了甚么,下来吃饭时候,听的店主婆和淑玉说表姨父如何如何,旁的事也罢了,头一件他却怕路途中花销的那些银两,秦家找他赔还,忙草草吃了饭,就拉着淑玉要走。

等到李成说出这句,他不由指着淑玉道:“是她要随我来的,并不是我要拐她。”淑玉听见张生这句,想起那路途中受的气,不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就要奔上楼去,店主婆本看的津津有味,见淑玉奔上楼去,不由喊了一声:“不好,想是她要寻短见。”

正要从柜台里转出,萱娘早已奔上楼去,淑玉却是跑进昨日住的那间房,闭了门,就大哭起来,萱娘在外拍了几下门,听见没人应声,店主婆此时也到了,失声道:“要真出了人命,罗老爷,这怎么处?”

萱娘此时被她这样一说,法子出来了,忙对店主婆道:“快去叫人撞门。”店主婆连声应了,急急跑了下去,不一时就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上来,李成手里揪着张生也在后面。

有个冒失的后生见了,上去瞧一眼门,示意他们闪开,用肩膀上前去撞了几下,这家的门,虽则厚实,却也禁不得几下,立时就开了,众人一起涌了进去。

淑玉此时却哭哭啼啼,想是没有绳子,把鞋子脱了,解开脚带在床栏杆上打个结,正要把头套进去,见他们进来,反吓了一跳,头忘了伸进去,店主婆眼疾手快,一把把脚带扯下,对淑玉道:“蝼蚁尚且偷生,你这是何苦。”

张生此时虽被吓的抖成一块,却还是直着脖子嚷道:“并不是我要拐了她,是她要随着我来的。”萱娘见淑玉哭倒在床,心里不忍,本打算去劝的,听见张生只是重复个不停,心中大怒,上前一口啐到他脸上,接着就是两巴掌,嘴里骂道:“既是读书人,又是男子,就该有担当,口口声声只是她随了你来,若不是你引勾,一个女子,怎能随陌生男子而来?”

张生被萱娘这两巴掌打的服帖,店主婆劝的淑玉刚要收声,拍着她的背对萱娘道:“罗老爷,你瞧这事,要不要报官?”萱娘深吸了两口气,气方平了些,听见店主婆问,摆手道:“也休报官,这对侄女的名声是有碍的。”

李成这时早拿了银子把那几个后生打发走了,听的萱娘这话,也连连赞是,店主婆瞧着一旁站着的张生,指指他,萱娘眉一扬:“这厮先把他关到柴房,等我问了侄女,再带了他去浮梁问姐夫。”

店主婆点头,叫来小二,就搡着张生出去,萱娘又叫住店主婆,从袖里掏出块银子给她:“权做修们之姿。”店主婆接了银子,眼花眉笑的下去了。

萱娘这才叹一口气,李成见这边事完了,对萱娘一抱拳,也就出去,临走还带上那破了一半的门,萱娘这才坐到淑玉的身边,本就只是在抽噎的淑玉见她过来,强忍住悲痛,问出一句:“姨父,却是实在记不得有你这门亲戚。”萱娘一笑,也不解了她的疑虑,只是柔声对她道:“你可要把事情经过统告诉了姨父,姨父为你做主。”

淑玉听见她提起,不觉又勾起伤心事来,一头哭,一头把实话说出来,萱娘听完,不由伸手拍着她的背道:“痴儿,痴儿,不觉你一点痴心,竟付与这等男子之手。”淑玉见她拍自己,虽是长辈,终是男女有别,往后缩了一下,谁知听到萱娘后面这句,痛哭起来。

萱娘也不劝她,等她哭够了,才款款的道:“闺中少女怀春,也是常事,只是要有识人之眼,那戏文上,才子佳人,后园私会,相约偷期,遂而私奔,瞧来是一番锦绣说话,却忘了那才子若真的对你有心,怎舍得你背一个yín奔之名?”

淑玉前些时日,全浸在张生是个风流佳婿,对自己百般温柔体贴,自己终身有托之上,全没想过旁的,听见萱娘这几句话,如梦方醒,又哭了起来,萱娘又在旁拿话劝她,渐渐却已天黑,淑玉这才慢慢止住哭声。

萱娘见她有几分好了,眼睛红红,还挂有无数泪痕的脸,不由想起英姐,本等想把她搂入怀中安慰一番,方伸出手,就见淑玉面色古怪,猛的想起自己现时是男子打扮,顺手收回手,用手拢在唇边咳嗽一声,正要再说话,门被李成打开,他脸上有焦急之色:“亲家,那张生却逃走了。”

萱娘站起身,打算说话,瞧见淑玉脸上颜色,又咽了下去,挥手道:“罢,他逃走也好,省得麻烦。”淑玉听了这话,却要再哭,萱娘安慰了她,见夜色已深,找个婆子伴住她,各自去歇息。

第 72 章

淑玉伤心过几日,萱娘在旁时时以话提点她,让她明了,这张生不顾而逃,也不是甚良配,女儿家想寻个好郎君,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要用眼识人,淑玉平日里也听娘说过这些道理,只是当时只觉母亲唠叨,今日吃过这番亏,才晓得自己终究不如娘老练。

萱娘见她慢慢悟了,这才责她不该出了事情,却想着自尽,你一根绳吊死也罢了,只是父母知道,难免以泪洗面,父母生你养你,如珠似宝般待你,你知道错了,自家羞愧,却不改轻易抛了性命,惹的父母伤心,诸般话语,在淑玉面前讲了,渐渐打消了她的自尽念头。

萱娘见这边安了,李成那边的事也料理的差不多了,就和李成商量着,送淑玉回乡。李成听了萱娘的话,沉吟一会才道:“亲家古道热肠,成已深知了,只是这个姑娘不过初次相见,遣个人去她家送了信,让她家人来接就是,何苦要千里迢迢送了她回去?”

萱娘一笑,接着轻轻叹气:“实在是她教我想起了自家女儿,她不过也是英儿一般大的年纪,想来她父母也着实着急,若遣人来回,再这样一拖延,只怕也要数月,横竖我也无事,不如送了她回乡。”

说着抬眼看李成:“实在还有昭儿,她们却都一般大小。”听见提起昭儿,李成沉默半响,半日才道:“亲家既有这份心,那成就陪你同去罢。”萱娘不由惊住,随即笑开:“亲家却是说甚么耍话,你还有这边要料理。”

李成呵呵一笑:“亲家虽则能干,却终是女人,江湖路险,还是我陪了去好些。”自萱娘嫁人以来,这样的话却是少听到的,在陈家掌家时不消说的,叔洛的一些外务,分家之后,自己却似个男人般,家务不算,两季租子,纳粮当差,哪一项不是自己亲身去做?

猛地听到李成这样说,萱娘不由低头思量,李成却当自己这话,惹得萱娘不悦,忙道:“并不是我有瞧不起亲家的意思,只是这江湖之路,终究和平日在家不同,这才有此话。”萱娘抬头笑道:“我却不是那般小心眼的,只是觉着,这十多年来,自己cāo持这些,渐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听到亲家这句,才猛觉自己也是个女子,故而感叹。”

李成听的萱娘这话,不由抬头去瞧萱娘,初相识时,萱娘还是个容颜娇嫩的少妇,不觉时日易逝,转眼已十来年了,萱娘眼角已添了皱纹,虽浅浅笑着,李成方才却是想起蜷在椅子里痛哭不止的萱娘,女儿家能干的,自己也见的不少,只是似萱娘般,却也着实少见,本以为她似男子般,谁知也有女儿态毕露,这才有方才那句出来,做男子的,本就要有担当,却不料萱娘竟道已有数年不知身为女子之情。

想来她支撑的有多苦,这样想着,李成对萱娘又添上一层怜悯,只是他是稳重的,自然不会说出来,萱娘感叹过了,也和李成商量定了何时起身,这才别去。

方出了房门,就见店主婆过来,见了萱娘,笑嘻嘻道:“罗老爷,前几日和你说的话,你可能回话了?”萱娘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这店主婆也实在太热心了,还在肚里想着怎么回答,就听到李成的声音道:“店主婆,罗兄却是立过誓的,终身不二娶,他面皮却薄。”

店主婆听见李成这样说,面皮立时往下一放,刚想发作,却见李成说完话对萱娘微微一笑,想起一事来,呵呵一笑道:“只怕不是罗老爷誓不二娶,而是李老爷不放吧,那样相好兄弟,行这事的也多,只是这不另娶,却也省得一个女儿家独守空房,罢,权当我多嘴多舌。”

说着就自己走了,萱娘却不明了她话里的意思,正要叫住她细问了,回头却见李成面红红的,迟疑了下,还是问道:“李兄,她话里却是何意?”李成迟疑了一会,缓慢的道:“这福建却南风盛行。”

萱娘顿时明白,一张脸也是血红一片,本以为扮成男子就没有旁的话讲,却忘了还有这事,胡乱打过招呼,急急回自己房里去。

定了半响,才起身去淑玉那里,对她道,明日就起程送她回去,淑玉点头应了,望着萱娘,小心的问道:“罗大叔,这南风是甚意思,怎的我从没听说过?”萱娘的脸,顿时又红了,这话也不好细讲,只是板着脸道:“这话却不是甚好话,你好好女儿,还是不要听了。”淑玉和萱娘相处几日,知道她这个姨父虽是假的,对她却着实好,见萱娘板起脸来,自然也不再问,只是心里嘀咕不止。

收拾行李,先坐船,后换车,在路上行走了二十余天,才到了江西浮梁。越近了家乡,淑玉的话就越少,渐渐饭也懒待吃,只是成日坐在车上叹气,萱娘听的和她一个车的婆子说了,知道缘由,只是这事却不是宽解几句就能说的,也只是叮嘱婆子细瞧了她。

秦家却在眼前,萱娘怕人知道的多,闹嚷开来,让李成投了名帖,称旧友来访,自家和淑玉却在客栈等候。淑玉此时却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眼里还隐隐有泪水,萱娘也不好去劝,只是在旁等着。

到吃过午饭,淑玉还没见到家里来人,不由泪汪汪对萱娘道:“罗大叔,是不是我爹娘不要我了?”萱娘瞪她一眼:“胡说,哪有这样的爹娘?”淑玉低头,绞着衣带,小声的道:“却是我做出这等事来,让爹娘蒙羞,实在是。”

不等她说完,萱娘就道:“休胡说,进了这地界,我就留神打听了,并没有秦家丢了女儿的消息传出来,也没见寻人的招子,想来你爹娘只是暗寻。”淑玉听了这话,眼泪又下来了:“只怕是爹娘不要我了,这才没有去寻人。”

萱娘见她双眼都是泪,心里叹息,当日敢和男子私奔,今日反怕双慈不要,果然是个娇滴滴养在深闺里没受过苦的女儿家,正待安慰几句。门被推开,李成和一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萱娘正要起身,淑玉已经起身,冲上去道:“爹爹,女儿不孝。”说着就跪到地上。

萱娘已知这就是淑玉父亲,忙示意李成把门关上,由他父女去哭,秦父瞧见自己女儿,第一眼就是瞧她精神如何,见她虽略略憔悴,精神还好,此时又哭肿一双眼,他本是个爱女,一路上想的见了这个逆女,要怎么教训,怎么斥骂,才好解的了这三四个月的担惊受怕。

只是一见女儿,这满腹的怒气转又化作怜意,瞧见她哭个不止,流下的泪早已濡湿前僸,已经高高挥起的手轻轻落下,只拍了女儿肩膀一下,说是打倒不如说是安慰,双目也早就含泪,半日方抖着声音说出一句:“你这糊涂的女儿,可晓得我和你娘的担心吗?”

淑玉听了这话,哭的更苦,秦父见她哭的这般苦痛,心疼她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轻轻拍着她肩,似她还小,只是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萱娘瞧见这样情景,女人家心多是软的,不由也滴了几滴泪,转头却见李成也含了泪,欲待取笑他两句,自己也竟掉下了泪。

淑玉父女哭过一时,秦父这才擦擦泪,上前对萱娘拱手道:“小女糊涂,幸得恩公搭救,免我秦门一门悬望,此恩没齿难忘。”说着就要跪下去,萱娘和李成忙把他拉住,淑玉见爹爹这般,顿时面红耳赤,萱娘见她面红,轻声对她道:“父母一点爱意,岂是旁人能比的,以后休再糊涂。”

淑玉点头不止, 这才各自行礼,坐了下来,秦父道自那日淑玉不见,全家虽心急如焚,却是女儿家名节要紧,只是派人私下寻访,梦里都没想到她竟然学人私奔,淑玉的祖母,平日最爱这个孙女,也急得躺在床上,今日若不是李成登门说明,又道她已回来,只怕她的祖母也快不行了。

淑玉听到这里,越发面红耳赤,小声对父亲道:“爹,日后女儿定当听话。”秦父叹气一声:“你素日乖巧,却没料到竟有这事。”李成见秦父责备她,笑道:“表哥,淑玉很是乖巧,孩子家有时难免糊涂,经此一事,她定不会再做错甚事。”

萱娘听的李成叫秦父表哥,不由皱眉,李成见状,笑道:“却也凑巧,方才去叙了起来,原来表哥的母亲,却是我堂姑母,四十多年前嫁来这里的,因路途遥远,也少有音讯的,谁知今日倒极凑巧。”

秦父也点头,瞪了淑玉一眼道:“不多亏你表叔和这位兄弟,怎的你能回来,还不快些重新见过你表叔?”淑玉忙又行礼,叙了几句,萱娘的主意,还是趁着夜里无人时节,把淑玉送回去,秦父极口称好,又狠命邀萱娘也去自家住几日,他好尽地主之谊。

萱娘的意思,本不过就是把淑玉送到,自己就收拾回乡,谁知竟遇到李成的旧亲,自结识他以来,还没听过他有亲戚,想来他也愿留在此地,盘桓几时,况且江西境内,却是有好风光的,点头应了,就搬去秦家住下。

既是淑玉的救命恩人,又是李家的亲戚,萱娘不免也去拜了淑玉的祖母李氏,李氏听的孙女回来,病也没了,等到萱娘进来时,她一双眼睛虽则老却不昏,见萱娘面白无须,说话声音略为尖细,又听淑玉说了店主婆的那番话,她不由疑心起来。

婚姻

这疑心一起,也就叮嘱伺候的下人们细细去瞧了萱娘的行为举止,下人们自然是领命而去,过了数日,回说萱娘举止并无不同,只是水火之时,洗浴时候,不让旁人在旁伺候,都是自家动手,想是太爱干净,不假手他人也是有的。

李氏听了回报,左思右想,这看来有些蹊跷,正在思量之时,淑玉进来,见祖母只是皱眉在想甚么,上前行过礼就搂住她脖子笑道:“祖母,却是在想甚么,这般出神?”李氏拍拍孙女的手,拉她坐下,问道:“玉儿,你来的正好,祖母却是想问你,平时你罗大叔可和你讲过家里还有些甚么人?”

淑玉皱眉想了想,笑道:“罗大叔平时也不过就是讲些道理,家常却是甚少讲的,只是说过家里也有个似我一般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了,故此才。”话到这里,淑玉不由想到自己的莽撞才惹来这样的事情,脸红一红,低头不语。李氏正在听,突见孙女停了下来,转头见她低头不语,把她揽到怀里,拍着她道:“好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祖母只是想问问你,罗大叔对你怎样?”

淑玉的头往祖母怀里钻了两钻,这才抬头对祖母道:“罗大叔为人极好,慈爱胜过母亲,决断胜过父亲,做孙女的从没见过这等人。”李氏听完,心里嘀咕不止,若萱娘是个女子,怎能行走江湖,不露破绽,若是个男子,又面白无须,举动有些温柔,难道是个内官不成?只是他却有女儿,左右思量,只是不好决断。

淑玉说完,见祖母沉吟不止,拉一拉她的衣袖道:“祖母,你却是在想些甚么?”李氏低头笑道:“没想甚么,只是祖母想着,若你罗大叔家有儿子,就把你许给了他家,岂不是件好事?”

听到提起这事,淑玉半日才叹道:“祖母,孙女绝不嫁了,在家侍奉你一辈子。”李氏摸摸她的头:“好孩子,是人总有行走踏错的时候,有时吃的亏早,倒好过日后吃亏,你且安心在家养着,旁的事,以后再说。”淑玉点头。

李氏心里有了事,这话不好去问萱娘,问旁人也问不出来,也只有从李成身上着手。萱娘却是听得庐山有好风光,往庐山去了,李成还留在秦家,李氏命人把李成找来,说要话话家常。

姑母有命,做侄子的自然来了,闲话过几句家常,感叹下当日李家家变,李成却也不来寻自家,反去外面投亲靠友,埋怨他几句,李成俯首听命,说了半响,李氏话锋一转,闲闲的道:“大侄子,你丧妻多年,不另娶也是你的好意,只是怎的好的不学,学那外面的人,好南风,喜断袖?”

李成本在边喝茶边听姑母唠叨,谁知冒出这句,李成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半日才转头去瞧姑母,见姑母脸上微微有些怒色,正襟危坐的看着自己,李成历来是个老实人,更何况长辈面前,学不会撒谎,讷讷的道:“姑母,绝无此事。”

李氏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喝道:“那你和罗侄子又是怎的回事,同进同事,恁般亲热,议论的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声音不大,厅内又只有他们姑侄两人,虽是夏天,秦家的这个厅靠近水边,厅外又有两棵参天大树,遮了日头,厅的四面都垂了湘妃帘,放了冰盆,凉风习习。

李成却感到身上汗淋淋的,连衣裳都快湿透,又见李氏脸上的怒色更重,他不会扯谎的人,只得一句:“侄子和罗兄,却是清白的,并无半点苟且。”李氏淡淡一笑,拿起手边丫鬟安放好的酸梅汤,也不喝,只是瞧着李成:“当真,你对他没有过念头?我虽年纪老了,却也知道有些男子,生的俊俏,男女都是喜欢的。”

李成没料到姑母这般直白,那汗出的越发多,厅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李氏说完那句话,喝了一口酸梅汤,抿一抿嘴:“这甜的的过头了些,也不知厨子怎么做的,侄儿啊,凡事都别过头,对人过头的好了,就让人误会。”

李成讷讷的道:“侄儿对罗兄好,也是应当的。”李氏放下碗,瞧着侄子,语带怀疑:“是吗?不过一个平常亲戚,怎的侄子对他,好的有些过分了?”李成双手直摆:“却不是平常亲戚,侄儿若不是她,只怕早化为枯骨了。”

李氏一笑:“侄子,当日救了你们父子的,不是他的妹妹吗?怎的又变成他了?”说着看了李成一眼,唇边的笑意有些促狭,李成却一直低着头,没瞧见的,见瞒不得姑母了,才道:“侄儿瞒不得了,她却是个女子,并不是男子,只是想游历山水,这才男装随侄儿来的。”抬头看向李氏,语带恳切:“只是侄儿和她之间,清白如斯,并无苟且。”

原来他竟然是她,看来自己的眼睛还是利的,李氏不由有些得意,面上只是不露出来,轻笑道:“一个女儿家,随着男子出外游历,纵清白如斯,也说不得嘴响,想来是个不守妇道的。”说着就要起身,李成听见姑母后面几句,如雷轰顶一般,忙跪下扯住她的衣角道:“亲家却是个女中丈夫,并不是甚不守妇道的女子。”

目的达到,李氏眼珠一转,重新坐回去,对李成道:“那你且要和我说说,她是怎么守妇道了。”李成听了这话,对李氏讲起萱娘种种。李成终是做生意的人,虽不擅撒谎,却也口齿清楚,条理明白,足足讲了几顿饭时,丫鬟数次来请他们姑侄去用饭,都被李氏挡了,等到讲完,却已天擦黑了。

李氏久久不语,李成还当她有些怪萱娘休夫一事,急急的道:“姑母,侄儿身为男子,初时也还怪亲家为何不念夫妻之情,离了结发之夫,然细一想,她苦撑这十年,男子离弃在前,回乡却是想休她的,女子自然难念情意了。”

话没说完,就见李氏摆手道:“休再说了,道理我却明白,我只叹这样一个女子,遇到的竟是那样一个男子。”李成在旁点头,李氏忽道:“只是有句话,做姑母的要说在前头,她和你出来这许多时,瞒一时的眼光是能的,怎能瞒的长久,你现时要做个打算,要不娶了她,名正言顺带她去游历山水,不然就送她回去,全她的名节,何如?”

娶了她,这个念头是李成从没有过的,他对萱娘从初时的感激到后来的敬佩,虽偶有怜惜之情,不过一闪而过,若把她送回去,违了她的意思,这也是李成不想的。

见李成在沉吟,李氏坐到他身边,笑道:“侄子,做姑母的问你一句,你敢对天发誓,对她全无半分私情吗?”李成一句当然已经来到嘴边,却想到偶有的怜惜之情,怎么也吐不出来,见他这般,李氏笑得脸上开了好几朵菊花,拍了他的手就道:“你不必说,我已尽知了,等她回来,我就去和她提亲。”

说着就往外面喊丫鬟:“怎的还不开饭,这都甚么时辰了?”怎么就跳到提亲上来了,李成瞪目结舌,李氏喊了丫鬟,见李成愣在那里,还当他喜欢疯了,笑道:“却忘了,她叫个甚么名字?”

“萱娘。”李成不由自主答道,“好名字,好好好。”李氏连说三个好,又接着道:“这样宜男的名字,定会给我再添个孙子。”说着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去吃饭了。李成呆了半响,却是无计可施,也只得去吃饭了。

李氏兴兴头头,吩咐人准备成亲的一应物品,打扫新房,布置家具,采买物品,散帖子,李成初只以为姑母是说说而已,见她在准备婚事,还让裁缝来给自己量尺寸,做衣裳,忙对她道:“姑母,这不成,亲家那头还没答应,你怎的就备起来?”

李氏把一块料子扯到他身上比了下,点头道:“这银红不错,合你的年龄,这都是二婚,太红了也不好。”李成急得没法:“姑母,你听到没有?”李氏瞅他一眼:“你男子家,怎的这么罗涅,我是你姑母,是你长辈,你的婚事自然有我做主,她那头,我定会让她同意了。”说着就推他去量尺寸,李成还待说话,却被裁缝拿着尺在身上左比右比,忙乱个不休。

萱娘在庐山赏玩几日,虽意犹未尽,却还是回了秦家,准备找李成商量了回转湖州,不料一到了秦家,话还没说,就被几个婆子拉的拉,拽的拽,拖进内院。萱娘不知发生甚事,挣扎也挣扎不动。转眼就进了上房,被几个婆子按了下来,扯掉网巾,脱掉外面的衣裳,就给她梳头换衣,萱娘见她们拿出来的全是女儿家的衣饰,惊的口都合不拢,却也只得任她们打扮,一时打扮好了。

婆子们这才放开她,李氏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好侄媳,你瞒的我好苦。”却是淑玉扶着李氏进来,萱娘忙起身道个万福,脸有赧色道:“不过是行走方便,并不是有意瞒的。”李氏上下打量一番,见她穿了女子衣服,虽青春不在,却也剩几分娇艳,簇新衣裳,明艳娇容,也是个美貌女子。

李氏点头道:“好,这样才是我的侄媳。”萱娘听的这句,小心问道:“却不知是甚意思?”李氏坐下,把萱娘拉到自己身边,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也瞧不上我侄子,只是这女子家要游历山水,虽男装打扮,终究不便当,索性我做主,你和我侄子结为夫妻,双双同游,岂不是件美事?”

萱娘听了这句,霍的站起:“旁事犹可,此事万万不能从。”李氏也不生气,复把她拉了坐下:“我知你是怕又成亲,误了你游历山水的大事,只是女儿家要游历,单身本是不好的,我这侄子,你是深知的,他也不会阻你,不过是做个伴的事情,又不是让你像原先一般,甚事都料理了。”

萱娘见李氏说的又几分道理,不由低头寻思,李氏见状,又道:“你是个爽利大方的人,难道还扭捏不成?有个伴同游山水,也好的一个人孤孤单单。”萱娘听到这里,有几分肯了,只是这快近四十的人另嫁,终究干碍了子女,笑道:“好意我却是知道,只是家里儿女都已成人,这总是让他们被人笑话的事情。”

李氏双手一拍:“做儿女的,总是要孝顺,难道一个娘要游历山水,他们不能亲身陪奉已是不该了,这我寻个人陪了你,明公正道的,他们还有甚可说的?”萱娘没料到李氏竟然说出这等理由,却一时找不到话来驳的,这时丫鬟进来回道:“却是湖州来人,说是表老爷的女儿女婿。”

喜事

李氏听了这话,笑吟吟拍萱娘一下:“定是我孙女来了。”说着招呼丫鬟:“快些让他们进来。”丫鬟答应着去了,李氏回头,见萱娘面上有些汕色,笑道:“信却是我叫人去送的。”见萱娘面上颜色变的更难看了些,只是碍着她是长辈,不然萱娘也要发作了,李氏拉着她坐下。拍着她手道:“萱娘,你也莫怪我我擅做主张,只是这事情,总要大家周全了,不然甚为不美?”

见萱娘脸色慢慢放的和缓些,李氏叹气道:“萱娘,你是个女中丈夫,那些闲言听了做甚,你和侄子,交往也有十来年了,你寡他鳏,配合了却是十全十美的,只是当日我不在,若我在时,只怕你们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这话说的让萱娘这个历来大方的都不由低了头,满面通红,李氏自顾道:“我知你是顾惜名声,又怕儿女面上不好,只是这男子绝情在先,你和离在后,早和那家没了干系,儿女面上,自己的娘过的开心,才是孝道,况且这二嫁的事情也不少了,又不是偷期私奔,惹人说嘴?”

听了这话,一直没说话的淑玉轻声叫了声祖母,李氏拉过她来,轻拍着她道:“祖母却是嘴快了,只是玉儿,你经次一事,可要长进些。”淑玉连连点头。

萱娘被李氏这番话,说的心中豁然开朗,自己在怕些甚么,平日家不是常说,旁人的闲话,有形无影,听它做甚,临到自己头上,终究还是跨不过去。男子家丧了妻子,六十年龄的纳十六妾的都有,自己既已和离,为甚不另嫁了,难道终是节义二字困住了?

想到这里,萱娘抬头一笑,对李氏道:“姑母此话,听来却是醍醐灌顶一般,侄女听了就是。”李氏听的萱娘肯了,脸上的菊花开的更盛一些:“这般才好,扭扭捏捏,却不似你的行径。”

萱娘不由一哂,外面传来脚步声,丫鬟打起帘子,进来的却是昭儿,萱娘见了许久不见儿媳,方受了她的礼,昭儿只问得一句:“娘向来可好。” 那泪也不知怎么的,就下来了,萱娘见了不由也有些感伤,搀起她来,却不知叙些甚么。

李氏见了,咳嗽一声,笑道:“你们母子叙叙,我自忙去。”说着也不等他们行礼,就和淑玉出去。萱娘和昭儿这才坐下,萱娘细瞧一瞧,见昭儿出落的比自己走时更有神采,眉间也极有干练,笑道:“许久不见,你却更好了。”

昭儿一笑,对萱娘道:“今日这声娘,叫的却是实在。”萱娘听的这句,面不由红一红,笑道:“细想起来,我虽男装出行,也不方便,这才应了。”说了这句,想起一事,急问昭儿:“留哥他们,没说甚么吧?”

昭儿轻轻一笑:“娘,你糊涂了不成,此时你却非陈门妇,要嫁由的自家,他和小叔,都是孝顺的,难道还有甚话说不成。”萱娘把昭儿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你们终究是在那里过日子,比不得娘。”

昭儿在萱娘怀里蹭了几下,疲惫的道:“陈家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娘这事,谁也没兴趣管了。”说着抬头看向萱娘:“小叔本也想来,只是小婶有七个月了,走不开。”听的陈家乱成一锅粥,萱娘不由皱眉,等到听的怡姐已经七个月了,萱娘屈指算算,的确有这些日子了,眉头又舒展开了,娘儿俩说了些家常。

玖哥去了山东,却足足等到端午节过了才带着叔洛回来,昭儿接住,不见源哥,又见玖哥脸色不好,照了叔洛的为人,本不欲招呼叔洛的,只是总是小辈,依礼接过了,安排他住下。

到了晚间,夫妻独处之时,昭儿才略问的几句,玖哥连声叹气:“虽说家丑不外扬,却没料到父亲竟这般。”昭儿见了,不好再问,只是安慰玖哥,玖哥平息一时,才说出去山东的事体。

到了山东,玖哥先去寻叔洛,谁知一进了客栈,在房门外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再一细听,脸不由红一红,往外面一看,这大日头还明晃晃的在天上挂着呢,不由羞赧顿起,瞧了引自己来的小二一眼,小二却司空见惯,上前敲了敲门,才小声对玖哥道:“这个大爷,方住进来,就包了婊子,日夜yín乐,真是没见过。”

玖哥的脸更是红了,忙掏出几个钱来打发走了小二,小二谢过赏,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是谁家的人,怎么这么造孽。”这时门终于开了,源哥光着个脊梁,底下只穿了个单裤,打着哈欠出来开门。

玖哥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想起这一路上急得要命,只是在盘算着怎么为了体面还这场官司过了,谁知源哥却是这副德性,心中不由不快,又见门开处,隐约可见桌上有没收的酒肴,酒气和着脂粉气扑面而来,污浊不堪。说话不由带了怒气问道:“我父亲却是在何处,还有五伯呢?”

源哥睁了那双酒色过度,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爹,三叔?他却和五伯两人作伴去逛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晚间就会回来吧。”说着就要关门,源哥见他这里问不出个所以,正要转身,又被源哥叫住:“兄弟,拿几两银子给我,手边现没钱了。”

玖哥见他这样无赖,一甩袖子就走,源哥还哼一声:“真是没兄弟情谊。”关门进去重又取乐去了。

玖哥只得在店堂里等着自己父亲回来,足足从中午到时等到日落西山才见他们两个回来,玖哥此时对自家父亲也有了怨气,只是终是他的儿子,上前正欲行礼,却听见四伯对自己父亲道:“那小尼姑果然销魂。”父亲面露得意之色,点头道:“我却是早就听的她的名声了,只是当日管的严,不然。”

五伯拍一拍父亲的肩,两人相视大笑起来。玖哥听了这话,差点气死,原以为自家父亲对娘薄情,对万氏姨娘终究还有一分夫妻情意,才告上公堂的,自己是个小辈,也不愿父亲就这般孤单了,忙忙赶来,也有几分劝说的意思,谁知父亲却是这般。

叔洛和五伯两人说的开心,进了店堂坐下,叫小二上酒上菜,小二麻利答应了,对叔洛道:“陈老爷,却是有人寻你。”叔洛抬头一看,见自家儿子坐在那厢,灯光昏暗,也不知道他想甚么,摆个当爹的架子,咳嗽一声,等着他上前行礼。

玖哥此时不愿上前,当了众人,也上前行个礼,叫声爹,五伯捋着胡子笑道:“贤侄这一来,定是帮三弟的,想来三弟这官司定当上风。”叔洛点头得意笑个不止,玖哥心头更是来气,自己的娘平日教导还历历在目,教自己不要仗势欺人,今日自己的爹说出的话,全没半点道理,主意打定。

源哥也下来吃饭,也在旁说这官司打赢了,该怎样怎样,源哥只是冷眼旁观。胡乱住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拿了帖子,去拜了知县,两人同科而中的,和别人不同,知县也十分亲热,送上土仪,玖哥把话托出,知县大惊,见他面上神色,也不似个说谎的,点头应了,两人叙话多时,这才别了。

这案子本早该审了,只是知县以要行文去浙江说话,这才拖了下来,源哥到的第三日方才开堂审此案,先断过几件官司,这才传上叔洛一行人来。问过一番口词,万氏是个女人,自然没有出堂,都是她的一个叔叔在说,称叔洛骗婚,请明府断离。

叔洛那里,以为玖哥打好招呼了,洋洋得意,只是道万氏当年却是有婚书的,断不肯离。知县听完两造说话,惊堂木一拍,判道:陈叔洛骗婚,停妻再娶在先,欺瞒众人在后,着和万氏断离,杖责四十,准纳铜赎罪。

叔洛听了这判词,惊的口半天都合不上,源哥听了这话,嚷道:“定是收了万家的好处,才这样判的,断然不服。”知县早一支竹签扔了下来:“陈源咆哮公堂,涉讼取利,此等人直是天地间的耻辱,拉下杖责四十,流放到大同充军。”

源哥还要挣扎,早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拉下去剥裤子打屁股去了,却没送的杖头钱,那四十板子打的着实用力,到了三十下时,就血肉模糊了,叔洛胆不甚大,见了这样情形,早吓的腿软,只得依言而行。

回到客栈,叔洛在玖哥面前抱怨知县太不讲情面了,玖哥却当没听见,带了银子,替他交了,收拾行李回转湖州,叔洛还惦着源哥这一充军,却不能回来,袋里还剩的几两碎银子,全数拿与他去,玖哥只当不见,五伯本就是被拉来充人头的,见了玖哥这样,自己也夹了尾巴,说不得几句话,一路倒也安静。

玖哥备细讲与昭儿听,叹道:“人家父亲,都是年高有德的,谁知我的父亲,却这般荒唐。”想到伤心处,流泪不止,昭儿宽慰了半日才好。

叔洛回了家,虽说妻子没有,在庄子里却做尽老太爷的威福,还欲再寻一房,留哥兄弟到了此时,却实在不知讲甚么好了。

萱娘听完,不由拍一拍昭儿的手道:“苦了你们了。”昭儿擦擦眼角不知甚么时候流下的泪,笑道:“却是方姑母有主张,索性给他寻个悍且妒的为妾,管住了他,到时也清净。”萱娘点头,这也是主意,昭儿又笑道:“书信来时,小叔和他都觉得母要另嫁,实在不成体统,当日方姑母却在,劈头骂他们,称他们为了名声,连孝道都不讲了,一个不成体统的爹不去劝,偏要去劝极正经的娘,真是不孝至极,骂的他们两个脸上神色都变了,也只得听了。”说着昭儿对萱娘道:“娘,女儿却是极高兴的。”萱娘拍拍她身子,罢,既然都高兴,那就从了吧。

嘉靖十七年九月初八,次日大吉,宜嫁娶。萱娘重新理妆,穿上喜服,虽是二次着了喜服,自己却不是当日那个羞怯怯,心里又羞又喜的十八少女了,鬓边的白发,虽已被染黑,再上好的胭脂,也打不出当年那没施脂粉也一点红的唇了。

只是,萱娘瞧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这二十年cāo持的日子,终究要结束了罢?鼓乐声起,盖头搭上,一步步走向那个等着的他。

喜事办完,虽则秦家苦留多待些时日,李成还是收拾行李,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女儿女婿回转浙江。

尾尾声

回去却是坐船,萱娘望着总是和李成说话之时,面上总是微有些不快,却极力忍住的玖哥,还有那总觉得有些羞惭的李成,摇头道:“怎的这两个男子,还这般扭捏?”昭儿笑道:“我都和他说过多少回了,这二嫁也是常事,难道嫁你岳父就不成了?他总是念叨些忠孝难两全的话。”

萱娘听了,摇头叹气:“却不知道玖儿是这等迂人,我也要说说他。”昭儿一把把她拉了坐下:“娘,你休去,现时有女儿,你就别cāo心了,还是cāo心我爹罢。”萱娘望着面前的儿媳,打她一下,两人又说些闲话,萱娘也就慢慢知了,大房这些日子,发生了甚事。

那日方奶奶带着自家女儿回了陈家,骂的大奶奶狗头淋血,登时就要把家两半分开,一个儿子一半,剩下的家私,除留给两个女孩做嫁妆外,再留于大老爷两口养老。大奶奶怎能听的这话,拍桌子打板凳,只说方奶奶把被休的女儿送回婆家,实在是不要脸面至极,谁知却被方奶奶带来的一个人说了句:“现时湖州城内,谁不知我侄女被休,全是她婆婆捣的鬼。”

说着望眼大奶奶,冷哼道:“你也好意思说。”大奶奶听了这话,气得手抖,叫着晋哥的名字道:“你要把这人再娶回来,就休认我这个娘。”晋哥和方氏当日过的甚恩爱,只是娘下了令,平日的风评又不甚好,这才忍痛休妻,却也没另娶,偶有空闲,还是溜去方家,和方氏一回。

岳母把妻子送回来,却挠到他的痒处,只是劝娘:“娘,这事却也有我们的不对,岳母不计前嫌,把娘子送了回来,还是罢了。”大奶奶听了自己一向听话的儿子的这话,气得一口痰堵住,险些撅了过去,还好她身边的丫鬟眼尖,和个婆子扶住她,拍背扣嘴,把痰吐了出来,大奶奶方悠悠醒来,方奶奶冷哼一句:“死了也好,这样搅家精,怎能旺家?”登时又晕了过去。

一时众人忙做一团,晋哥见不好,千请万托,方奶奶才带着方氏回去,晋哥兄弟又请医生,看病抓药,忙个不停,大奶奶病虽脱体,使唤起下人来却不灵了,那几个妾也渐渐不怕她了,只是说她假正经,背后yīn人,和大老爷的夫妻情分也淡了下来,昔日有名的贤德人陈大奶奶,今日就成了湖州城人人唾骂的两面人了。

萱娘听完,叹道:“罢了,她和你二婶,都是算计来算计去,结果把自己算进去了,这又何苦?”昭儿也点头,对萱娘道:“娘放心,我和怡姐,定是姐妹一般,齐心协力,把家管的红红火火的。”

萱娘点一点她的额头:“你啊,甚时候给我添个孙子?”昭儿调皮一笑:“娘怎么不先给我添个弟弟?”萱娘面上更红,却又拿不出长辈的款来,昭儿喜笑颜开。

此时船停下了,萱娘还当是船到了码头,昭儿早把窗子推开,却原来是李成在和对面一只船上的人打招呼,见他们互相行礼,昭儿把脑袋缩回船舱,有些不高兴的对萱娘道:“爹怎么还不肯不理那家人?”

萱娘见这话说的蹊跷,笑道:“怎么了?你爹是个忠厚人。”昭儿叹了一口气,玩着衣服上的一枚珠子:“其实我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我却是记得的,当日我家败了,爹带着我去白家,称既有旧盟,就把我寄在这里,我爹自去外乡挣扎,等到我大了时,再行婚礼,谁知。”

说到这,昭儿叹一声气,这个疑惑,萱娘心中却是早就有的,只是原先不好问的李成,等到现时成了亲,揭人伤疤是不好的,不由伸手出去握住昭儿的手:“罢了,你不愿说,就休说。”昭儿轻笑:“到今日我全不伤心了,只是当日的话我却还记得,克家之女,无人敢娶。”

萱娘听到这八个字,不由叹了一声,昭儿回握住她的手:“白老太爷当日躺在病床上,还是设法遣人送了信了,称定会好好管教儿子。”说着昭儿的声音有些抖:“直到三婶家的家事腾长起来,又读了些书,才觉得自己不是克家之女,不然会终身不嫁的。”

萱娘把昭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难怪当日李成不敢去投宁波的亲戚,身为父亲,虽不信自家女儿是克家的不详之物,却也难挡住悠悠众口。此时船重新开动,李成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见她们母女这样,笑道:“却是怎的了,昭儿这么大还撒娇。”

昭儿坐直身子,对他道:“不过和娘说些旧事,爹手里拿的甚么?”李成把东西递到萱娘跟前:“却是方才白兄送上的贺礼。”萱娘接过,却终忍不住,叹道:“那几年,苦了你和昭儿了。”

李成一笑,瞪昭儿一眼:“是你说的吧?那些事,都过去了,提了做甚,现时白家的生意,听的也不成了,真不知当日是福是祸。”萱娘白他一眼:“因祸得福的理你也不认得了?”昭儿见了,起身出去,笑道:“是,娘说的最有道理。”

说着似一阵风一样的就出去了,萱娘透过窗缝,看见她对站在船舷上的玖哥说了些甚么,萱娘不由一笑,孩子们大了,那些事就不cāo心了,转头遇到李成的目光,萱娘浅浅一笑,原来还是不算迟。

湖州城内,此时尽传的却是陈家大老爷一家,和亲家闹的不可开交,偏生儿子又常往被休的妻子家里跑,陈家三老爷新娶的妾,又悍又妒,管的他服服帖帖,两口在庄子上住,倒也安静。

萱娘一路听的这些闲话,只是叔洛娶了个妾这事,连昭儿都不晓得,不过这娶妾也不是甚大事,昭儿又是儿媳,不知道也是常理。

这日到了湖州,歇在了罗家,方三奶奶她们知道了,来道过了恭喜,方三奶奶一见萱娘的面就笑道:“我说十全,你还不肯,今日还不是成了?”萱娘不由面红一红,罗大嫂忙上前解围:“要不是那个没福气的,不要我们这么好的妹子,也轮不到现在妹夫。”

方三奶奶点头,笑道:“从没见过福气不是享的,而是用来折的人,妹妹和万妹妹都是十里挑一的人才品貌,他反不要妹妹,又被万妹妹离了,这时娶的个妾,悍妒极甚,管的他每天只许花十文钱,称只有千把亩的地土,一所小小庄子,要省着些花。”

萱娘听到只许叔洛一日花十文钱,不由忍俊不禁,这样的日子,他怎过的惯,想来自己当日,对他太好了些,不过那些事情,已经全都过去。想到这,萱娘拍方三奶奶一下:“却是你出的好主意。”方三奶奶笑一笑:“这还不是为你报仇?”

说说笑笑,迎来送往,在湖州住了几日,还是收拾行装,和李成上路去了,此时不是男装,夫妻携手同游,羡煞旁人。

这日行到大同地方,听的有不知甚时候开的佛窟,萱娘想去瞧瞧,下在客栈,找个小二在问时候,听见街上传来一片喊:“打死他们,这对奸夫yín妇。”萱娘不由探头瞧瞧,见是一男一女带着枷锁,一前一后,身上还有旁人扔的臭鸡蛋,烂白菜甚么的。

小二是个爱看这些的,早就在人喊的时候,跑出去瞧热闹了,萱娘摇头,只是和李成喝茶说话,过了总有小半个时辰,小二才乐颠颠的回来,边擦着桌子边道:“两位,这稀奇事我也见了不少,谁知这两人,才更稀奇。”

萱娘听的蹊跷,小二早讲了起来,这两人一个是充军来的,另一个是军妻,谁知这女的却是这男的父妾,趁男的父亲死的时候,溜了一手,逃走另嫁的,走之前还怕男的家来寻,先把男的哄了睡了一夜才走。

这女的以后又嫁了两回了,到第三回时,却遇到个厉害的大老婆,一索子捆倒,打个臭死,卖于充军的人做了军妻,女的是受用过的,乍跟了这穷军,虽惧怕挨打,却也试试想着相处个把,正好遇上这男的,两人本有前缘,这下更是滚的火一般热。

女的丈夫知道了,充军的人,也没甚好脾气的,趁他们俩快乐的时候,带了人冲进去,光着捆了,就报了官,恰好另一起犯人押到,见了那女的,大叫起来:“爷爷,当日说要谋财害命的是她,小的们只是下手罢了。”

堂上官听的蹊跷,忙细细问了,原来当日那女人初嫁时,嫌男的老不中用,儿子又在外花费,钱落到自己手里时,剩不了许多,定下毒计,寻人只当打劫,把那男的杀了,自己另嫁,现时人命官司还在那里悬着。

这伙人就是当日去杀人的,后来又做出旁的不是,也被判了充军,官审的是了,行文去各处地方调了,知道是实,把女的判了剐,那和她通奸的男的原来就是那女子初嫁时被杀的人的儿子,称他不为父报仇,反为美色所迷,也判个斩字,同日行刑。这日却是行刑之日,合城都传遍了,都瞧热闹去了。

萱娘听的耳熟,不由问道:“那男子可是姓陈,女子姓楚?”小二哎呀了一声:“真是这二姓。”萱娘就知的是源哥和楚妾了,叹了一声,没料到今日还遇到他们。

瞧在惠姐份上,萱娘拿了银子,请小二给源哥收了尸,葬在城外墓地上,也算是他当日叫那几声婶娘的报答。李成是由着萱娘的,任她花销,只是葬了回来,就见萱娘收拾衣物,李成不由笑道:“那石窟还没去看,怎的就要回去了?”

萱娘回头一笑:“我是想去,只是你儿子等不及了?”儿子,李成皱眉,萱娘按按小腹:“都两个月了。”李成面上又惊又喜,萱娘白他一眼,自去收拾衣物,一双手拿过衣物,李成笑道:“我来收拾,你歇着去。”萱娘也不推辞,瞧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笑容,好相公,好女儿,再加上这个孩子,不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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