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木岚 - xp1024.com
《宫女木岚》


第一章 满园春色

清明时节,雨水殷勤。

一场倒春寒过后,春光姗姗来迟,但于木府,却丝毫不妨事。

人们常说,哪里有笑声,哪里就有春天。

四月的木府,总是清香宜人的。

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经由木府院落的路人们,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上,总是不自觉的嘴角一弯。

此时,庭院葳蕤处,又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四方院落的秋千架下,圆白温润的栀子花,铺的满地都是。

两个芳华少女,正在有说有笑的荡着秋千。

秋千架上笑靥如花的少女,正是木府的春天,木家的独女木岚。

任由月白色的裙裾,随风飘起,掩不住一脸的俏丽。

一旁伫立观望的少女,通身淡淡蕈紫色罗裙,十分端庄秀丽。

那是木岚的闺中密友,世交沈家的长女沈静宜。

静宜眼见面前的一双脚尖越荡越高,忍不住道:“木岚,抓紧些!”

话音未落,只听得“啊.......”的一声。

木岚攥着绳索的手不知怎的一滑,整个人猛的向前扑去。

静宜眼疾手快,伸出双臂迎上前去。

两个女孩子瞬时搂抱在一起,一齐扑簌簌滚落到草地上,不约而同发出“诶哟”、“诶哟”的两声轻呼。

待笑作一团后,两人索性并肩躺在草地上说话。

静宜关切道:“妹妹,你没事吧?”

木岚眉眼弯弯:“姐姐,我这身子皮实得很,怎么会有事。”

静宜放下心来,含笑道:“那就好。”

忽然想起一事,一展笑颜道:“妹妹,明天是孔庙祭祖的日子,我们同去可好?”

木岚踌躇道:“姐姐,我是想同去呢,不过家里有些压箱底的存货,母亲方才嘱我明日去卖了换米换粮呢。”

静宜听了,眉头微蹙道:“怎么如今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是伯父的例银尚未汇到,还是家中急用一时不足?要不我和母亲说说,多少先拆借些银子,顶你们应应急。”

木岚微微一笑道:“先前父亲交给的家用尚足,这两年总有些捉襟见肘是真的。父亲不是好应酬的人,想是在京地的差事越来越不好干了吧。不过,外祖那边接长不短的会送些山货来,我们娘俩吃不了,刚好拿到集市卖掉换些银子,吃穿用度倒也不成问题。姐姐不必多虑。”

静宜有些难过,拉着木岚的手道:“伯父在京地任四品典仪,外人谁能想到,大人家中一应事宜,还要妹妹抛头露面的张罗呢。家父品阶不高,胜在本地就职,收入况且稳定。今后如若妹妹家中遇到什么难处,万勿不要客气才是。”

木岚感激的看了一眼沈静宜,微笑道:“暂且不用。姐姐放宽心,如若有需要,我自然会跟你说的。”

方寸间,见静宜情绪有些低落,木岚略一思忖,盈盈一笑道:“姐姐,我明日随你同去就是。”

静宜虽是高兴,却有些不安:“妹妹,你明天不是要去集市么,怎么还能腾出功夫来?”

木岚嘴角一弯:“明日我与姐姐同往,顺路在往孔庙的路边摆个摊子,把随身的东西先换了银子,再同姐姐一起上山祭祀去。”

“姐姐不知,这生意我从六七岁上就会做了。那会儿,我的摊子摆在哪里,哪里便热闹些。一旁摆摊的叔叔大娘,都愿意跟我一起!如今这两年,日子过得略微拮据些,我这生意就重新开了张,靠自己的双手赚来的银子,用着不知有多舒坦!”

静宜知道木岚自幼好强,遇到难事从来不言不语,总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消解。所以这些年,自己虽与木岚相处甚久,日间又常常走动,却也未能了解木家的真实境况。当下,心中只余一片自责,却又羞愧得难于言表,只在心中暗暗设想,往后要常来帮衬她们母女。

木岚并未察觉静宜的心绪,随手拾起一片落叶覆在脸上,撒娇道:“姐姐,你快帮帮我吧。从去年开始,母亲一天到晚让我练习女功。我这双手日日穿针引线,也未见有多少长进,真是对不住那些被我糟践的好布好线。”

静宜扑哧一笑,忍不住坐起来,伸手取下木岚脸上的叶子,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莞尔道:“你呀,哪家的女儿不得学呀!妹妹,人总是要长大的。”

木岚撇撇嘴道:“我就不爱那些针头线脑。反正平时浆补衣裳,母亲一见我的样子,叹气归叹气,总会帮我一针一线拾掇好,我便刚好腾出时间来,做些别的有趣事。”

说罢,朝静宜调皮一笑,将裙摆缓缓撩起,翘出一双天足,得意道:“姐姐,裹脚那么疼,我就是不从。你看,母亲还不是一样,拿我没办法。”

静宜见状哑然失笑,忙将面前的秀足塞回裙绡,笑着嗔道:“你呀!咱们汉人女子,哪有不裹脚的。等到将来出阁的那天,新郞倌看见你的大脚板,还不得吓一大跳。”

木岚轻轻哼了一声,落落一笑:“我这双脚呀,虽然大了一些,可是走得稳呀。我才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只要我自己喜欢就好了。”

静宜听了,微微一怔,想着自己从小到大,从来不敢违逆过父母半句良言。

木岚的一番话,让她不禁刮目相看,心道,这样的事,怕也只有木岚这样的女子,才能做得出来吧。

为此,端详了木岚好一会儿,方一字一句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这个妹妹,当真是不寻常……真不知今后,到底什么样的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

木岚听罢,叹了口气道:“姐姐,往后的事,谁又能知道。我现在关心的只是,明天要好好的做上几桩生意,把家里的存货全部兑换成真金白银,便天天都是好日子了。”

一席话,让两个女孩子各自陷入了一番沉思,一时静默只闻得栀子花香。

静宜望着碧兰如洗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过了盛夏,便是宫中三年一次,选秀的时日了。妹妹,你可愿意入宫?”

木岚一怔,道:“姐姐,我不愿意。你呢?”

静宜没有回答,淡淡一笑道:“是母亲不让你去吗?”

木岚摇摇头:“不,不是。是家里只有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怎么能忍心离开她。”

静宜轻轻拨去木岚发间的几丝细草,伸手接住刚刚飘落的一片淡紫色花瓣,轻轻置于手心玩赏,低头轻轻道:“妹妹,若能不去,岂非更好?后宫深闱,如临渊海,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那里,绝非你我等闲女子余生的安稳去处。但宫中三年一次的选秀,你我自然不可避免。到时,还需早作打算才是。”

顿了顿,又安抚道:“妹妹,别担心。不管妹妹想怎样,上天都一定会庇佑妹妹,令妹妹得尝所愿的。”

木岚凝视苍穹,眸光一闪,也缓缓道:“上天,也一定会厚待姐姐的。”

第二章 圣水湖畔

曲阜春季祭孔往年在尼山上的大殿举行,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皇帝今年未下圣旨举行大典,因此祭祀活动没有御封,按照既往惯例准予民众上山进香参拜。

祭祀前夕,孔庙按律封闭半个月,洒扫停除礼毕之后,正式于农历三月初六这一日开门迎客。

天公有情,十分作美,连绵数日的细雨提早停歇,接连几日的万里晴空,让人们的心情豁然开朗,看着明媚的阳光,简直有心想要将积年的心事,连同刚刚翻检出来的冬衣,一起在阳光下摊开来晒上一晒。

木岚与静宜头天已经约好,等到初六这一日,双双早早沐浴更衣,收拾好行装,会合后一起从镇上出发,步行踏上前往尼山的踏春之行。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并不觉得漫长,步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一路逶迤来到了尼山脚下的圣水湖畔。

当地的人们,都把圣水湖叫做“孔子湖”。这座宁静的湖泊,位于尼山镇境内小沂河上游的河道上,碧波千倾,湖面壮阔,为圣山增添了美丽的湖光山色,成为尼山镇里一处重要的风水宝地。

不远数里前来祭祀祈福的人们,无不三三两两驻足流连,一睹自然湖光山色之美。一些附近的居民,总会趁此一年一度的盛会,在游人如织的丽水湖畔,备些家中积蓄一年的特产,延着湖畔摆摊贩卖。

木岚远远望见圣水湖,心情大悦,手搭凉棚道:“姐姐,还好我们出发的早,湖边已经来了不少商旅,还好没有占满。等会儿姐姐随我挑个好位置去,等我把山货卖光,咱们就上山。”

静宜极目远眺,心旷神怡道:“好。”

二人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到圣湖之畔,寻一处朝向大路的位置,安顿了下来。

只见木岚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块蓝布碎花方巾,平平展展铺在地上,取出各样山货物什,一一摆放整齐。

因见湖畔一丛丛山花弥漫,虽不忍心折枝撷取,却终是忍不住摘了一朵洁白清香的栀子花,斜斜插入一侧泼墨般的发鬓。

木岚自己抛头露面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静宜那一身大家闺秀气质,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便让静宜先到一旁树下乘凉歇息。

静宜看着木岚一个人忙忙碌碌,其实也觉得自己什么事都插不上手,在这里呆着反而碍眼,朝木岚不好意思的笑笑,十分自觉的往一旁去了。

今日是孔庙开门举行祭祀祈福的头一天,路上人潮汹涌,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木岚定晴打量往来的游客行人,遇上布衣平民,她便大力兜售随身带来的松茸、栗子粉。

逢着衣着光鲜的官宦人家,或是文人雅士,她便把父亲多年来收藏的几方好砚台拿出来,与人鉴赏。

尼山盛产名砚,举国闻名,与楷木雕刻、碑帖一起,并称为“曲阜三宝”。

木岚的父亲未调任京官的那些年,除去热衷于搜集一些散落民间的古籍孤本,并没有其他什么嗜好,因为精通笔上功夫,所以十分喜爱收集一些别致的砚台,以供每日茶余饭后写写画画,聊以一抒胸臆。

如果不是家中经济日渐拮据,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木岚把父亲压箱底多年的爱物拿出去变卖的。

纵是这样,母亲在拾掇木岚带来的这几方砚台时,依然能清晰的回忆起,木父常使用来皴山水的是哪一方,常作墨竹的又是哪一方。

母亲每讲起一段那时的故事,木岚的脑海里便也一同浮现出,三个人的浮光掠影素年锦时,悠长的回忆中,那些虽然不够多,但却很是温情的画面。

想到这些,就对这些有故事的旧物,格外的珍惜起来。看着它们,虽然满心的不舍,但为了母女二人维持生计,想必父亲应该不会责怪的吧。

娘俩斟酌再斟酌,留下了两方木父最珍爱的,取了另外三方,一路背到这圣水湖畔。

这三方砚台,父亲还都给取了好听的名字,一曰“竹节”,二曰“芭蕉”,三曰“古琴”。

若将好砚比作美人,那么这三位美人实在各有风骨。皆兼俱尼山砚特有的柑黄色泽与松状纹理,石面如同美人之肤般温润细腻。

不过,木岚受父亲熏染多年,又兼过目不忘,她记得父亲对那方“古琴砚”犹为爱重。对酒当歌时,父亲总会叫她用这方“古琴”研墨,信手泼墨,寄情山水。

木岚没有兄长,是家中独女,父亲见她自幼聪明灵秀,与母亲双双对她爱若珍宝。并不效仿别的人家,以女子无才为德为纲,以纺绩臼进为要为首,而是把他当男孩子教养。木岚自懂事起,便常在父亲的书房消磨,一家三口对书爱不释手,不仅对她影响颇深,更是让木岚增长了许多智慧见闻。

此时,木岚在摊子上摆好这三方石砚时,心里早已拟好各自价格。

因砚是好砚,定价又实,不到半个时辰,“竹节”、“芭蕉”这两方砚台便已易手,将十两银子收入囊中。

至于剩下的美人砚“古琴”,因是父亲压箱底的孤品珍藏,木岚的报价居高不下,慕名前来问询的人多,真正的买主却寥寥无几,正所谓“曲高和寡,知音而求。”

眼见摊子上只剩下这方“美人”,木兰反而不急着同静宜上山去了。

木岚心里珍重着它,希望给它谋个好去处。“美人”配“英雄”,才不枉其身价。想到此,也再懒费口舌,借了笔墨写了一张“此砚十五两,多一文不收,少一文不卖”的字样,端端正正摆在砚台旁边。

如此一来,人们倒也越发知趣,来看的人比之前少了一半。

木岚坐在青石上,很有些子牙钓鱼愿者上钓的意思。

却是“美人”犹在,无人问津,可见世上叶公真是不少。

无意之中,青衫之下,一双软底布履大步走过。

忽又冷不丁的折回来,险些与身后人撞个满怀。

木岚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头也不抬道:“十五两银子,少一文不卖~~~”

谁料,面前这厮不仅没走,仰天一笑,悠然道:“这砚台,我买了。”

第三章 一面之缘

见面前人竟不讨价还价,木岚一怔,目光自下而上,细细打量来人。

大步流星折回这人,脚上踩着一双软底步履,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山青色长衫,一口京腔,似长途跋涉而来,从脚到头却是一丝不乱。

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一派少年老成。身长玉立,剑眉星目,气度雍容。只可惜白白生得一副好皮囊,整个人像自带金钟罩铁布衫,一身冰山般倨傲摄人之气,使人不敢亲近。

旁边险些撞怀的是位年轻公子,足蹬一双云底软靴,一身武行便服打扮,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这位少年,两道浓眉,一身静气,面带春风的感觉,让人瞧着舒服多了。

少年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我家爷刚才说,这方砚台,我们买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锭足银,放在木岚面前。

见木岚一言不发,以为便是默许,附身去取那方“美人”砚。

没想到手刚伸出一半,便被面前的清秀少女发声拦下。

“慢着。”

少年一楞,身形一顿,一脸懵懂的挺直腰杆,清澈的双眸多少有些尴尬的看过来。

木岚率直道:“二位公子既然不议价,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不过,这砚台只值十五两,少一文不卖,多一文不取。我们家做生意的规矩多的很,这是其中一条,还请公子笑纳。”

“哦?”

冷面公子听了,漆黑深邃的眼眸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嘴角微微一勾,朝少年悠悠道:“既然要买人家的东西,那就悉听尊便吧。”

说罢,眼风淡淡扫了木岚一眼,径自悠哉游哉的大步去了。

少年何等机灵,稍一会意,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小银角子,轻轻放在摊子上,换回了刚才多放的那锭十两足银。

不过,这回学乖了。不敢马上伸手去取砚台,诚意十足的等着面前的少女发话。

见木岚莞尔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语,神清气爽的一笑,微一探身取了砚台,仔细用帕子包好,小心揣入怀中,朝木岚微一点头,朝人流中三步并两步的大步去了。

木岚从小到大,头一回见到买东西这么干脆爽利的人,又是这样一冷一热的两位,心里正觉得有意思,肩膀不知被谁温柔的拍了一下。

原来是静宜方才见三人搭话,怕别出什么事,悄悄来到木岚的身旁,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静宜有些不解道:“妹妹,你也太实诚了。刚才那二人既然不议价,出手也阔绰,说明他们并不缺钱,你为何不索性多收几两银子,贴补家用?”

木岚嘴角一弯,道:“姐姐,我方才还真是动心了。不过,凡事求实,两不相欠,岂不更好。”

静宜浅浅一笑,点点头,与木岚一同收拾利索,一路逶迤向山上走去。

两人说说笑笑,拾级而上,不多时已来到峰顶庙堂之外。

尼山孔庙横分三路,五进院落,殿堂巍峨,高低错落,细细数来足有数十余间。

门前东侧临崖处,相传孔子曾在此观赏五川汇流,孔子的后人们,为了纪念逝去的祖先,便在此地建造了一座木质结构的“观川亭”。

《论语》所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是此地。而那高高的崖下,相传便是孔子当年降生的“夫子洞”。

眺过夫子洞,二人走进石构棂星门,步入内庭院落,面前就是千百年来香火鼎盛的孔庙大成正殿。

只见大殿乌木巍峨,琉璃覆顶,东西各五间两庑,五间寝殿。东路是讲堂、照壁、土地祠,西路是启圣殿,为祭祀孔子父叔梁纥而设。

行毕一应祭拜仪事后,木岚和静宜绕过后殿,来到中殿的毓圣侯祠。

这里是当地民间奉祀尼山神的圣祠。因为几百年来香火灵验,多少百姓都特意赶着这一天早早来祈福祭拜,争着抢着想为山神敬上最显虔诚的几柱头香。

木岚和静宜捐了香火钱,取了香,跟着右手边一支熙熙攘攘的进香队伍,一步一趋往前挪动。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木岚执意让身弱的静宜在先,自己则悉心护在一丛人前。

静宜礼毕,姐妹俩相视一笑,换了木岚上前。

木岚跪于蒲团之上,行过叩拜之礼后,恭恭敬敬双手合十,阖眼轻轻道:“民女木岚,共有三愿。一愿百姓不再流离,二愿上天庇佑双亲,三愿......”

话到嘴边,木岚忽然觉得,长条蒲团的另一头,有双眼睛朝自己这边观望过来。

木岚顺势直拜下去,余光中偷偷往旁边一瞄。

一丝不乱的山青色长衫,似曾相识的软履布鞋。

原来是那位在圣水湖畔命人买下她“美人”砚的冷面公子。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木岚却对这人记忆犹新。

远看吧,挺玉树临风的一个人,近看吧,整个人跟一树冰挂似的。

木岚心道:虽然你是买了我的砚台,但是,你照顾好我的砚台就够了。本姑娘,怕冻伤~

一个长长的叩首之后,木岚深深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正欲无比虔诚的悄悄离去。

哪知这厮从长条蒲团的另一头,漫不经心自言自语般道:“好事要成双,敬神要磕单……”

说罢,起身呵呵一笑,径自大步去了。

一句话说得木岚肩头一萎,脸上微微泛出一片僵红,不露声色的又在蒲团上叩了两个长头,方才起了身。

眼见那厮早已不见踪影,心中不由暗暗运气。

静宜似乎也忆起来人,疑惑道:“木岚,刚才你旁边那人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买了你砚台的那位公子?”

木岚心知肚明,没好气儿的道:“姐姐说的是哪个,我怎么没看到。”

静宜见状,微微一笑道:“木岚,天色还早,咱们去中院的书院瞧瞧去。书院外边,应该有卖小食的,我们去买一些来吃。”

木岚从小受父母熏染,素喜读书,兼爱美食。听到静宜一下提起两大人生快事,一时不禁喜上眉稍,刚才的烦恼早给甩得一干二净,快活的挽着静宜同去了。

正殿之后,便是赫赫有名的尼山书院。

一派围垣缭绕,松柏环植,十分幽雅清静,正是读书讲学难得的好地方。

长廊两侧,设有一些茶点小食摊子,往来游客游览至此,便已抵达一路佳境之尾声。

游人至此,淡饮香茶,闲啜小食,刚好兹沛体力,方好平安下山。

木岚眼见左一样右一样的琳琅小食,正柔肠百转纠结犹豫。

忽的眼前一亮,朝前面的一个小食摊儿一指,拉着静宜的手道:“姐姐,那儿有卖顶糕的,咱们去吃吧!”

静宜笑着点了点头。

第四章 风波乍起

时近晌午,来不及下山,二人腹中肠鸣阵阵,刚好一同大快朵熙。

木岚最爱吃的小食,便是家乡的红糖顶糕,只要见着,顿顿不落,总也吃不够。

问好价钱,二人各买了十只刚蒸出来热腾腾的红糖顶糕,拿在手里边吹边吃。

正吃得高兴,耳畔忽然响起一记响亮的鞭挞之声,什么东西随之重重落在地上。

惊得木岚托着一荷叶顶糕的手微微一抖,一多半尚未入口的顶糕随着荷叶一滚,骨碌碌全折了箩。

木岚看着一地心爱的顶糕,心疼不已。

心疼之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不只是热腾腾的顶糕,还有一个身弓如虾的人,及一只藏蓝花包布钱袋。

木岚瞧着地上的钱袋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连忙解开肩上的包袱查看,这才发现,刚才还在的钱袋,此时已经不知所踪。

正当心中万马奔腾而过之际,地上的钱袋瞬时已经被一只大手拾起,稳稳递到木岚面前。

“姑娘,这钱袋可是你遗失的?”大手的主人跟着问道,这声音听上去格外的温厚。

木岚不由得抬起头来,想好奇的看看,有这样好听声音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貌。

只见面前这人身材修长结实,面相温文尔雅,看着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雁灰色箭衣侍卫装扮,眉目之间一股英武之气隐隐透出,看上去应该是哪家皇亲贵胄一同随行的一等侍卫。

年轻侍卫见木岚有些发怔,微微一笑道:“刚才我在买顶糕时,见此人一直跟在姑娘身后,鬼鬼祟祟把这钱袋塞到怀里,顶糕也不买了就往外挤,觉着其中定有蹊跷。姑娘如果刚好遗失了钱袋,就抓紧验看一下吧。”

语落,两道温润的目光,如同一缕阳光般投射过来。

一只手仍然安安静静将钱袋稳稳托在木岚的面前。

木岚不好意思的微一点头,接过钱袋仔细查验了一番,可不就是自己的那个么。

仔细回想一下,也许就是和静宜两个人吃顶糕的时候太过专心致志,一时失了防备。

木兰松了口气,心下一片释然,当即向年轻侍卫施了一礼,感激道:“谢谢大人。这个钱袋正是民女刚才不小心遗失的。”

地上躺着的那厮,一直趴在地上听着,此时听见木岚他们这么说,咬牙翻身坐了起来,嗷嗷几嗓子哎呦道:“大家快来瞧快来看啊,看看官府的狗腿子,打死人不偿命啊......”

几声歇斯底里的哀嚎,引得四下众人纷纷前来围观,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诶,怎么回事这是?”

“我刚才在那边,没瞧见。你看见没有?”

“我也没瞧见。刚才那两位姑娘,好像是在那边吃糕。地上这个人嘛,应该是从旁边路过,啪的一鞭子,就被那位大人抽倒在地了。”

“噢哟,那,地上那个人肯定是小偷咯,不然人家大人没事抽他干嘛?”

“这个谁能晓得,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偷偷拿人家钱袋了?这年头,不好说,不好说......”

“这个......自然是没有。”

“没有,你怎么能断定,那钱袋子是地上那人的,还是人家姑娘的,上面也没写名讳。”

“倒也是。要是大人问我,要是里面不少钱,我也说是我的......诶!你捅我干嘛......”

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地上那厮更加有侍无恐,伸手一指刚才抬手一鞭抽得他皮开肉绽的年轻侍卫,高声道:“你就是个官家的狗腿子,专门欺负老实人!你......你凭什么打我!”

年轻侍卫双眉一拧,冷冷的瞧着地上的泼皮,将手中的皮鞭捏的格格作响道:“呵呵,凭什么。就凭我刚才亲眼看见,你的这只手,从人家姑娘背着的包袄里偷东西!”

说罢,信手一扬手里的皮鞭。

人们觉得,马上就要听到那皮鞭落下的烈烈炸响了。

没错。只要随手轻轻一挥,就一定能使鞭绡落下之处,稳、准、狠。

保证抽得这厮,满地找牙,抽掉几颗,还是抽倒一排,不费吹灰之力。

大庭广众之下,地上那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更何况那高举的皮鞭即刻又要落下来。

果然,只见他顾头不顾腚,两只手紧紧护着脑袋,大声嘶嚎道:“冤枉啊......狗腿子要打死人啊......”

年轻侍卫额前青筋绷起,两道目光如雷似电。

呵呵一笑,反手“啪”的一声,皮鞭重重落下,将那人额旁一寸的地面,砸出一道深深的凹陷。

那厮瞬间被吓破了胆,浑身抖如筛糠,哀嚎之声顿止,一股清流自身下蜿蜒而出。

木岚再也懒得看那人一眼,朝年轻侍卫微微一笑,既而转身面朝四下里的人们,举起手里的钱袋,高声道:“诸位乡亲,大家现在应该很关心,这个钱袋是不是我的吧?我木岚今日在此向大家保证,这个钱袋确实是我的,如假包换。因为钱袋是母亲亲手缝制,我一定不会认错。自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只有我知道,里面装了多少钱。大家如若不信,一会儿请这位大人,当着大家的面,一起验看便是!”

说罢,正想将钱袋当众交给面前的年轻侍卫,谁知地上这无赖竟缓过劲儿来道:“这钱袋就是我的!里面装的几文几两,我清清楚楚!她,是刚才看过,才知道的!”

这几句话说的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年轻侍卫心道不好,此人恐怕不是初犯,而是惯偷。保不齐钱袋得手后,已经清点过数目,所以此时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惶恐之色,真是欺人太甚。

围着的众人听了,也像炸开了的锅一般议论纷纷。

地上这人的口吻,和那位清秀姑娘一样不容置疑,此时也难辨是非,总不能因为那人看着不像好人,就一口咬定他就是小偷,长得猥琐本身就挺吃亏。

众说纷纭中,木岚上前一步,朝地上那厮冷冷一笑道:“你能说出钱袋里的数目,那也无妨。告诉你,这钱袋里面,除了银钱之外,我还放有一物,你倒是说说看,那是什么?”

地上那厮得手后,只匆匆过眼钱财数目,哪有时间留意其他。

又怎么能想到面前这姑娘还有这一手,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是恶狠狠的盯着木岚和侍卫二人,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木岚高举手中的钱袋,向众人环视道:“列位见证,实不相瞒,这钱袋确实是我所遗失。这袋中所装,不只有银钱,还有一样神奇之物。我现在就把它拿出来,给大家验看!”

说罢,当着众人的面,将袋口缓缓解开,在袋中摸索了几下,竟然从钱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银杏叶。

见大家不解,木岚微笑道:“这枚银杏叶,是我从中殿毓圣侯祠旁的树下,偶然拾得。说它神奇,是因为它长得非同一般,大家看看它像什么?”

说罢,将这枚树叶轻轻托于掌心,四下游走请众人观看。

“我的天呐,这叶子好像正殿之中的山神圣像!”

“像!确实像!”

“啧啧,你们说,这是不是山神显灵啊......”

“我看,这钱袋啊,肯定是人家姑娘的,你们觉得呢?”

“那是自然,咱们大男人,谁会留意那树叶子长成什么样,完了还把它揣钱袋里。这种事,咱们可干不出来。”

“自然自然,只有小女子做得出啊。”

“这无赖,偷谁家的不好,偏偏偷人家姑娘的!瞧瞧,山神都显灵了呀!”

“是嘛,做了坏事还嘴硬。真是不要脸!”

......

眼见因为一片树叶,众人的口风如同墙头之草,瞬间倒向了木岚和年轻侍卫这一边。

正所谓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

四周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起地上那惯偷来。

那惯偷已经再没什么好辩驳的,只得灰溜溜的垂下头去认栽了。

木岚爽朗一笑,朝年轻侍卫施了一礼,道:“谢大人仗义直言,民女感激不尽。”

年轻侍卫也面露笑容,向木岚二人微一点头,扭头朝那惯偷道:“起来,随我走吧!”

地上的惯偷无可奈何,只好磨磨唧唧的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的随着年轻侍卫去了。

这场乍起的风波,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下山的路上,静宜的心里,想想方才发生事,还有些七上八下的。

很多年后,她忆起此事,还悄悄的问过木岚,那片叶子是不是真的偶得?

木岚看着她,眸如辰星般,盈盈一笑道:你猜?

第五章 母女情深

烛光下,闺房中,木岚的母亲悄悄来到睡榻旁坐下,温柔的看着睡梦中的女儿。

木岚觉轻,朦胧中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

见母亲应氏正坐在面前,一脸慈蔼的看着自己,忙半坐起来,道:“母亲,您何时过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应氏眸光微微一闪,怕叫女儿瞧见,轻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笑着道:“告诉你做什么,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睡着的样子,我的女儿虽然长大了,可是睡着的样子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都说母女连心,母亲的一举一动,作女儿的,岂能不体察于心呢。

木岚当即笑靥如花道:“母亲,女儿不长大,一辈子都陪在您的身边。”

应氏破涕为笑道:“傻孩子,哪有女儿长大了,一辈子陪着娘亲终老的。女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呀!”

木岚嘟起嘴巴,不快道:“父亲远在京城,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才不想长大嫁人呢!我就是想每天都守着母亲,一直守到老。”

应氏叹了口气:“你小的时候,娘亲希望你快快长大。可是如今你长大了,娘亲却一天比一天希望你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说罢,低头将女儿的手拢在掌中,不住的抚摸。

木岚的目光,延着母亲温柔的手,一寸一寸逆流而上,静静瞩视着母亲慈蔼的面庞。

却忽然惊觉,母亲额前的发丝一夜之间竟然全白了,脱口而出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应氏忙提起精神,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悲怆,婉言道:“没有什么。母亲就是......舍不得你。”

木岚不解:“母亲,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应氏抬起头来,深深的凝视着木岚道:“岚儿,今日你父亲从京城来了一封书信。信上说.....”

“说什么?”

......

“是不是父亲在京城出事了?”

......

应氏顿了一顿,强颜欢笑道:“不是你父亲的事,是岚儿你的喜事。”

木岚微微一怔:“我的喜事?”

应氏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对,岚儿,是你的喜事。是......你父亲在书信中说,希望你能即日赴京,好作准备参加今年的选秀。”

木岚心中蓦然一惊,一种极地严寒般刺骨的悲伤,仿佛要使身体一寸一寸的冰封,然后一丝一缕的爆裂。

父命不可违。

木岚静静看着一夜白头的母亲,轻轻吐出一句:“母亲别哭,岚儿愿意。”

应氏看着女儿长大,深知女儿脾性,女儿自幼聪明有主见,点子多又任性,但是明辨是非,极识大体,处处半点不让须眉。这孩子,看着像一泓清泉静水,内里,却藏着一柄宝剑火花。

虽然平时总是碎碎念。木岚,你怎么这也不听。木岚,你怎么那也不听。

细细回想,一桩桩,一件件,此生还有谁,能像女儿这般的贴心......

早知今日,为什么不提早想到,索性把女儿养得粗笨些,那样也许,就能一辈子不会分离。

当木岚一点点大的时候,她一如今晚这样,端详着女儿洁如栀子的小脸蛋,曾无限怀想过。

她那时还年轻,闭上眼睛也能感到美好,设想美好。

那时的她,闭上眼睛想一想,便仿佛真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女儿慢慢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在上天的庇佑之下,一位善男子乘着七彩祥云而来,将她的女儿,从她的掌心风风光光接到自己的掌心。

从此,免她颠沛,免她流离,免她孤苦,免她相思,保她余生安稳。

可是,如今,毕生的愿望,恐怕将永远难以实现了。

老爷的一封家书,打破了她此生最好的梦想,最好的日子。

而那千里迢迢的紫禁城之中,除了一位高高在上雨露均沾的皇帝,以及一群城中幽闭不男不女的宦官,哪里可能有什么善男子?

想到这里,应氏凄然一笑,无法再开一句口,只愿余生作哑女。

一行热泪强忍着,也迸了出来。凄惶间,手也抬不起来,来不及拭去。

一只暖玉般的小手,轻轻抚过面庞。

被女儿的手,深深安抚的,还有为娘的一颗心。

木岚没有哭。

只是一字一句的和母亲说着话。

......

“母亲放心。父亲他是想,为岚儿谋一个好前程,才作如此打算的。”

“母亲放心。孩儿知道,宫中非比寻常。日后,岚儿会谨言慎行,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母亲放心,父亲在京为官数载,肯定能认识宫里有权有势的人,给岚儿找个好靠山,保女儿安安稳稳。”

......

一声声殷切的“母亲放心”,烫到了应氏的心。

在她的眼中,女儿远未长大,怎么能让她这样,一句一句的来宽慰自己。

要被送进宫的,是她的岚儿,不是她自己呀。

这个消息来得太惊天动地,以致于让人太束手无策。

本来打算过了酷暑,便给老爷写上一封家书,托老爷想个法子,让岚儿去走个过场,然后就到她的身边来。

木岚见母亲神情凄离,心中一恸,柔婉道:“母亲,岚儿此去山高水重,抵京后尚可投奔父亲,可是从此,离母亲就远了。母亲只有岚儿一个孩子,岚儿此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还望母亲保养身体,等着有一天,岚儿回来看您。”

应氏听了,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惹得木岚一直不敢落下的泪水,此时也如蚌珠一般,无声无息的淌到面颊,又被匆匆拭去。

应氏拭去泪水,小心翼翼从帕子里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祖母绿翡翠玉镯,轻轻给木岚戴在那洁白圆润的小手上。

轻轻道:“岚儿,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往后,你天天戴着它,就好像母亲天天陪伴在你身边一样......”

说罢,已然泣不成声。

木岚的泪,也似决堤之水般,湿了眼眶。

为了不叫母亲看见,她轻轻靠在母亲怀里,默默的泪流成河。

第六章 初入京城

京城城南,永定门城楼下。

天刚摸摸亮,守军披着件大衣,打着哈欠,从城楼摇摇晃晃的下来,吱嘎嘎推开两扇厚重的城门。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显然已在城下守候多时了。

正在打盹的车夫,见开始放行,吆喝了一声,牵着马缰将车引到城门下。

“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这一大早的,赶着要进城办什么事啊?”守军问道。

“回爷的话。咱们是从山东来,小的是城中木大人家中的车夫,此行乃是受老爷托付,去老家接小姐回府。因赶着进京选秀,所以一路上走的急。”车夫如实回答道。

守军打量了车夫几眼,道:“木大人?哪一位木大人?这城里姓木的大人可是多了去了。敢问你家大人名讳,在哪个衙门口当差啊?家又住在何处?”

车夫恭谨道:“回爷的话,我家大人名叫木凌柱,夫人说大人原来在礼部当差,现刚调任万岁身边任四品典仪,家住宣武门炭儿胡同。”

“哦。”守军耷拉着眼皮,来到马车轿门前,掀开帘子往里边验看了一眼,确实是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抬手一挥。懶洋洋道:“走吧......”

“是。”马夫行了个礼,回身牵了缰绳,翻身跃上马车驭位。

“得......驾......”随着一声高声吆喝,马车的四轮吱扭扭转动起来,缓缓向北逶迤而去。

守军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想念起乡下自家儿女,点上一袋子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点儿的闺女,大老远给送到宫里头去,给聘户好人家不行么,这爹娘的心是铁打的。”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城。

经过虎坊桥琉璃厂,转了几道弯,马车稳稳的停在巷口一户不太起眼的乌黑色宅门口。

车夫下了车,恭恭敬敬朝车里坐着的人报道:“大小姐,咱们到了。”

这位大小姐,正是凭父亲的一封家书,便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木岚。

这一年的夏天,由于连绵数日暴雨无歇,山东、河北两省黄河部分河道决堤,冲毁了许多家宅田园。

她们这一路泥泞颠簸,衣食无周,走得很不安生。

还好出发前,母亲应氏给木岚带足了干粮衣物,使得她们在经过灾区时,没有跟着灾民一起挨冻受饿。

一路迢迢,木岚见到多少成群结队从灾区外出逃难的难民。

有倒在路边饿死的壮士,有步履蹒跚的老人,还有嗷嗷待哺哭啼不止的幼童。

还有,为了怕孩子在沿途中病饿而死,把儿女拉到路边,在头发上插上草签,吆喝变卖儿女的爹娘。

木岚每每看到这样的惨状,都忍不住悄悄拿出些干粮,送给流离队伍人群中的孩子、老者,亦或衰弱的母亲,手拖儿女的孕妇。

车夫先是好言相劝,怕木岚把带上的口粮送光了,他们也得客死途中。

后来,见劝也没用,大小姐这个人主意似乎很正。

无论他怎么劝导,对他依旧客客气气,但每次似乎都在靠压缩自己的那点口粮,把省下来的舍给路人。

这一顿吃的本来就不多,下一顿只有这顿的一半儿,眼看自己就靠吊着的一口仙气儿活着了,还天天把所剩无多的口粮送人。

已经人比黄花瘦了,再这么着下去,还能活着进京吗?

天下可怜人多了,可怜的过来么。

再说,就那么点儿口粮,人家舍不得吃,他就是想,也不敢多吃上一口啊。

这肠胃天天的反酸水,只能靠一碗又一碗凉水灌下去,才能稍微好受点儿。

他可不想活活饿死,乡下的老娘媳妇孩子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他一个人养活。

所以,拦不住木岚,他就拦住那些个难民。

难民们快被饥饿折磨疯了,一个个比大小姐不好惹多了。

手里的一丁点干粮,你给了这边的,那边的直眉楞眼就过来要。

他不得不常常将手里的马鞭,在空中抽得“啪啪”作响,让这些人怕得远远散开才行。

可那也有不要命的,死缠烂打就是拖着他的腿不放的。

拦不住难民,他就不停车,等见着没人的地界,再歇息片刻,又继续赶路。

就这样一路快马加鞭,风里雨里的往京城奔,人和马都像亡命之徒一般,昼夜无休的拼命往北前行。

现在老马识途,知道到了家门口,打了一通响鼻,便卟通一声,僵僵卧在自家门前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木岚也因为太过劳累,还有长时间的饥饿,从过了保定界开始,便一路昏睡。

直到刚才听到城门开启的吱嘠声响,才知道他们人马已至城南。再听车夫与守军的对话,人又清醒了不少。

此时感觉马车缓缓停下,略微掐算了一下时辰,心里明白总算是到家了。

“大小姐,您稍安勿躁,小的这就去门房传报。”车夫在外面报说。

木岚感到天色已经大亮,不禁挑开车帘往外眺望。

面前的这座宅子,一溜灰墙乌瓦,两扇斑驳的乌漆木门,门上高高悬着“木府”二字牌匾。

父亲这一去,十年未归。但她依然仍能认出,那牌匾上提写的二字,一定是父亲的墨宝。

因为到的太早,府中高墙院内,一片鸦雀无声。

街上也是空空荡荡,一派萧瑟,十分寂寥。

木岚缓缓放下车帘,伸手轻轻梳理了一下发丝衣裳。

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因为她的离去,太过悲伤。

家里的境况这些年不太好过,原先请的下人早已一一辞退,家里没有别人,所有的事都得靠着她们自己。

她这一走,母亲可怎么办呢?

等见过父亲,她一定要问问父亲,什么时候能把母亲接到京城来,这样她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记得父亲调任那一年,她还是个三岁的稚子。

而今,十年过去,她已长得比母亲还要高,却只能一直与父亲见字如面。

父亲来信说,在京地办差,事务甚忙,只望她们母女保重,待他在京城有了一方立足之地,一定会来接她们母女来京,一家人团圆。

倏忽之间时光流转,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她与母亲一起的盼望,一起的煎熬中,淡淡走过。

又在淡淡的失望中,沿着不会言说的指尖,化作一个又一个,既无法拥有,也无法褪去的旧梦。

今日一见,她会不会忍不住,在一别十年未见的父亲面前,替独自在家守候的母亲,好好的哭一哭呢。

第七章 李代桃僵

不多时,一个仆妇同车夫一起从大门走出来,来到马车近前,隔着帘子朝里面问安:“小姐好。”

顿了一下,接着道:“小姐,老爷说您千里迢迢而来,一路上舟车劳顿,老早就让人把您的房间收拾好了。现在请您先随奴婢回房沐浴更衣,好好用过早膳之后,奴婢就领您去拜见老爷。”

听到车里轻轻答了声好,车夫在一旁默默将帘子高高挑起。

木岚下了车,跟在仆妇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宅门。

仆妇一路满脸笑容在前面引路,进了二门,穿过回廊,把木岚带到后院一间厢房门口,示意木岚进门。

木岚进了门,撂下随身包袄,默默将四下打量了一番。

房间里干净整洁,各样事物一应齐全。

梳妆台、铜镜等女儿家用的东西,比原来家里的时新得多,且是崭新的,像是特意为她添置的。

房中已备好木桶和热水,床上叠放着一套牡丹粉锦缎罗裙。

见木岚站着不动,仆妇低眉敛目躬下身去,想帮她脱解衣裳,伺候她沐浴更衣。

木岚忙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仆妇一笑道:“那小姐,我就在门外候着。您有事随时吩咐,洗好后叫我一声。”

说罢,掩上门出去了。

木岚这才放松下来,将门拴好,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拿出来一套惯穿的月白色罗裙,放在床头。

脱了衣服,钻进木桶,好好梳洗了一番。

沐浴完毕,穿好罗裙,对镜梳妆。

一头泼墨般的长发,闪着柔光披散下来,被一双素手梳了又梳,编成一条美丽的麻花辫。

木岚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清减了些,总算是恢复了往常的样貌。

眉目间淡含着盈盈的笑意,剪眸中辉映有泉水的流光。

这才给仆妇开了门。

仆妇进了门,眼前一亮,含笑道:“小姐,这床上的裙子,是特意给您预备的。您怎么没换上呢?”

木岚淡淡一笑:“哦,我还是习惯穿自己的这身,那套我不喜欢。”

仆妇忍不住又多瞧了木岚几眼,赞许道:“也好。不瞒您说,现在的小姐们,个个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像您这么穿的可真不多。不过我瞅您这么穿,倒是素淡得刚刚好。那您现在,先用早膳?”

木岚一笑,点点头。

不多会儿,有丫鬟来送早膳,将食盒内的粥食面点一一在桌上铺开摆好,恭顺道:“老爷吩咐,小姐连日赶路,舟车劳顿,请您在房中用早膳。”

木岚轻轻道了声好,这边刚想伸手拿起筷子,那边丫鬟手脚麻利的往她面摆了一对精致小巧的茶盅与铜盆,随后退后一步静静等侯。

木岚略一思忖,拿起茶盅来饮了一口,在口中细细漱过,轻轻吐在铜盆之内。

心下十分感慨,连父亲这样清简的人,都为京城生活的繁文缛节,改变了不少。

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如若家家都过得如此讲究,遑论紫禁城之内呢?那里不知又有多少规矩。

木岚许多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此时腹中饥肠辘辘,不多时便风卷残云,大快朵颐,把桌上的饭食一扫而光。

仆妇等着木岚漱口净手之后,方上前一步赔笑道:“大小姐,奴婢现在带您去见老爷吧?”

木岚点点头,起身随着仆妇一前一后,穿过庑廊,转过一道月亮门,来到花厅。

走到门口,仆妇站至一旁,掀开帘子,朝木岚躬身道:“小姐请。”

木岚深吸一口气,抬脚迈步,走进了房门。

只见花厅之中桌案前,端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雍容妇人。

雍容妇人见木岚进了门,立即起身笑脸相迎,上上下下将木岚打量了一番,热情的招呼道:“岚儿,快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木岚并不认得这位妇人,脚下自是纹丝不动。只是四下张望,却未见到父亲的踪影。

这个女人,为何待自己这般热情?她与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疑惑间,雍容妇人拉着她的手,引她入座。

自己紧挨着木岚坐下,笑容满面道:“岚儿,快坐下!你父亲这些日子办差忙,昨天半夜才回来。怕你见外,我便命下人说,是老爷安排的你。孩子,你可千万别见怪,让我慢慢的,跟你讲,阿。”

木岚不便接话,微微一笑,看着妇人,等她述说详情。

雍容妇人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皎洁贝齿:“岚儿,说来话长啊。我与你父亲,相识于十二年前,你父亲还未调任京地之时。那时,我便知道你们母女俩。”

略微顿了顿,又眼圈红红的道:

“十年前,你父亲来京就任时,你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刚满一周岁。”

说着,拿帕子展了展若有的泪痕,又笑容可掬道:“这些年,总听老爷念叨你,说你兰心慧质。如今见着,果然和老爷所说的,一模一样!”

“岚儿,往后你就叫我柳姨娘罢!”说罢,眉开眼笑的去拉木岚的手。

木岚在听到妇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心里就大概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时,心中,耳边,脑海里,都是临行前,母亲临行前一针一线的密密缝,是母亲抬眼看向自己的一颦一笑,是母亲伫立在路边看着她的马车仿若石女的剪影!

渐渐的,木岚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见面前妇女人唇上的那抹绛红,仿佛池中锦鲤的口一张一合。

她更像是彼岸上的飞鸟,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不想听下去。

“岚儿......岚儿......”

耳鸣之声渐渐止歇,这才听到面前妇人的呼唤声。

木岚捂住胸口,一颗心仿佛被丢进石臼里,一下一下被捣得粉碎。

眼前,一双戴着缠丝金镯的手,明晃晃的又要伸过来拉她的手。

木岚往后一闪,让这双手扑了个空。

柳氏的神色微不可察的一凛,转瞬又笑容满面道:“岚儿,我看你是此行太过劳累。这样,你先回房好生歇息,等老爷一早苏醒,我立即安排你们父女见面相认。”

说罢,眉梢轻轻一挑,看了一眼侍立一旁,陪同木岚前来的那个仆妇。

仆妇会意,低眉顺眼上来搀扶。

木岚看着柳氏,冷冷道:“谢谢柳姨娘的款待。且让父亲好生歇息,木岚已经到家,何愁来日方长。木岚记得路,先行告退。”

说罢,并不等待那笑容殷切的柳氏开口,转身出了房门,独自朝来时的路,径自去了。

第八章 一丝怜悯

木岚回到房中,默默坐在窗前,胸中负重千钧。

闭上眼睛,过往的记忆如同一幅幅流动的水墨画卷,无声无息的在她面前,次弟铺开,又悄然褪去。

素白的宣纸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被一笔一笔的勾勒出来。

独坐闺房,低头含笑,穿针引线在绣一只锦绣荷包。

画风一转,墨痕慢慢消融不见。

寥寥数笔,素卷上浮现出一幅月上柳梢头的黄昏画面。

微风吹佛,杨柳依依,一位长衫书生,久久伫立于树下,良久徘徊,翘首以盼。

忽然,一位美貌的年轻女子,仿佛凌波仙子一般,出现在这画面上。

年轻女子不胜娇羞,一路逶迤行至不远处,低头停了下来,似在轻嗅隐隐的花香。

长衫书生望眼欲穿,待到佳人乍现,忙几步走上前来,却又一时痴痴,不知所言。

年轻女子一直不肯看书生一眼,低头素手绞着如丝的发辫。

沉默良久,拿出一只精致的锦绣荷包,默默递与长衫书生。

长衫书生目光灼灼,伸手接过,拿在手中对着月光仔细观瞧。

只见精致的锦绣荷包上,工工整整的绣着一幅花开并蒂的缠枝清莲图。

长衫书生喜不自胜,忍不住将女子揽入怀中,向那花瓣一般暗香浮动的唇上,烙下深深的一吻。

月光洒落一地,洇白了整幅画卷。

墨痕一笔一笔,次弟落下,又悄然更迭。

闺房中,年轻女子对镜梳妆,淡扫峨眉,巧笑嫣然。

一只绣着鸳鸯的长穗盖头,在女子面前缓缓覆下。

洞房里,书生一身新郎装扮,走到床榻近旁,温柔揭开新娘绣着鸳鸯的长穗盖头。

四目相对,心心相印之际,天地仿佛亦为之流光溢彩。

画面再次隐去,水墨线条再次勾起。

又见杨柳依依。

年轻的少妇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一起目送丈夫离开。

即将远行的丈夫吻了吻妻子,又低头将小女孩抱起,亲了亲女儿的面颊,对母女二人说了些什么,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开。

年复一年。

画面上,书生再也没有出现。

每逢当年离别的季节,少妇伫立于树下的婆娑身影,便被斜阳拉得更长一些。

经深日久,那孑然一身的背影,不知被谁抽去了生机,而亘古不变的身姿,仿佛早已化为一尊从未活过的石女塑像……

哆哆哆......

有人在敲门。

“谁?”

木岚从漫长的记忆中苏醒过来。

“姐姐,我是木榕呀。”

这所宅院之中,能享有同样的姓氏,又能开口称自己姐姐的,自然是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木岚把房门打开,只见面前一张略带懊恼的俏脸,正凝视着自己。

丰润微圆的脸型,很像父亲。

一双大眼忽闪着,若是眸中夹杂上几丝狡桀狠厉之色,又像极了她的母亲。

木岚沉静道:“妹妹请进。”

木榕笑容满面随木岚进了门,把手中拎着的食盒往桌上一放。

一脸得意的表情,又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岚没心情搭话,只是静在一旁,等着听她说。

木榕一派天真道:“姐姐,听母亲说你来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我一直想让母亲生个姐姐给我,可是母亲一直不肯答应。这下可好,我终于有姐姐了。这是昨天有人送来的冬枣,我偷偷尝了一颗,可甜了!刚才我偷偷从厨房里带出来,一个个洗净了,特地想让姐姐一起尝一尝呢!”

桌上满满一盒子冬枣,确实又大又红,看上去十分诱人。

木岚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不爱吃这些,妹妹自己留着吃吧。”

木榕眨了眨眼眼,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不爱吃。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母亲吩咐下人做给你吃!”

“不必了。”木岚摇摇头:“我才刚刚用过。你母亲还在等你用早膳吧?快去吧。”

“那好,我先去,回头我再给姐姐带好吃的来。”

木榕一笑,朝木岚摆了摆手,有些不舍的去了。

不多时,又听到敲门声哆哆。

木岚知道是柳姨娘着人来叫她了,起身整理了下衣衫,开了门。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长衫老人。

老人两鬓斑白,面容清矍,目光殷殷。

这轮廓,像极了一个人。

自己投奔而来的,又不愿相认的那个人。

一路上,曾设想过许多次相认的场境,却从未想过会如此咫尺天涯般的相逢。

从她听到柳姨娘开口的那一刻,父亲这个词汇,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变得寡信而薄情。

她不愿开口,只是一样沉静的,看着面前的长衫老人。

木父定定看着木岚,沉默良久,方微微颤声道:“岚儿......是你吗?”

“正是木岚,大人请进。”

木岚淡淡答道,并不看老人一眼,转身回房坐下。

木父眼眶微微泛红,步履有些蹒跚,跟着进了门,却不敢坐下。

木岚见状,抬头道:“大人请坐。”

木父慢慢坐下,按捺住心中的哀痛,长长叹息一声,道:“岚儿,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可是,父亲也是没有办法......你不知道,为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木岚听闻,冷冷一笑道:“大人这十年来,既然过得如此艰辛,为何不明示我们一声。我和母亲也好帮衬帮衬。”

木父垂着头,声音渐渐低下去,自惭形秽道:“岚儿,她......是朝中原吏部大员的女儿,为父初入京城时,曾卷入一场朝堂之争,不意遭人构陷,险些浑遑沦入狱。当时她有父亲出手相救,为父感激涕零,不仅沦为大人旗下门人,更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娶了柳氏为妻。这些年,我薪资微薄,柳氏治家又颇坚吝......为父深知你们母女不易,却到底不敢诉诸实情,父亲没脸愧对你们啊……这些年来,你跟母亲的日子,过得……可还安生?”

木岚从未想到,曾经英姿勃发的父亲,十年之后再度相见,会是这样一番风貌。

海纳百川,人活百态。

人生贵在行胸臆,这句话不错。

而一向清高的父亲,却为之甘愿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与选择。

对此,她心中除了一丝怜悯,完全无法苛同。

片刻沉寂后,木岚面容沉静,从容道:“这些年,我很好,母亲过得并不好。”

而后,又淡淡一笑道:“临行前,母亲牵挂您的旧疾,说您的膏药应该快用完了,又去宝芝林开了不少,让我一起带到京城。待好生安顿后,尽快将您与我的情况,桩桩件件,仔仔细细写进家信书,好让她放心。

“只是,这封家书,木岚如今,应该如何去书写呢......”

木父听罢,整个人形同枯木一般瘫软下去。

浑浊的老泪,从皱纹丛生的眼角滑落下来,滴落在长衫的衣襟上,洇出一大片水墨画般的印痕。

第九章 有所图谋

花厅里,柳氏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阳光从背后的紫檀窗棂透进来,周身被烘的暖洋洋的。

缠丝金镯环绕着的手,因为保养得宜,依旧柔滑细腻。

此时,这双手正麻利的把刚刚摸到的一张牌,往面前的一副牌里一混,又轻轻往桌上一推,得意的朝左右作陪的嬷嬷们高声道:“我胡了!”

谈笑间,见木岚父女前后脚进了门,忙起身热情招呼道:“岚儿,快来挨着姨娘坐下,咱们娘俩好好聊一聊。”

木岚施了一礼,淡淡道:“姨娘好。”

见父亲坐下,自己择了一处不远不近的位置,跟着坐下。

柳氏走过来,坐在父女俩的对面,满面笑容道:“岚儿,你母亲近来可好?我们一早就想把大姐接到京里来。可你父亲总说再等一等,等家里境况好点再说,免得大姐来了跟我们一起受罪。”

说罢,深深看了木父一眼,又接着道:“你这个父亲呀,也是为人太过正直,这两年公务重,应酬也多。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还险些丢掉头上这顶乌纱帽。这京城方方面面的关系盘根错结,比不了外埠能清清静静的生活,你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许多事也只能是,明知不能为而为之罢了。”

木岚安安静静的听着,淡淡道:“多谢姨娘关心。您且放心。我母亲素来喜好清静,这些年在乡下呆得舒服的很,怕是父亲请来八抬大轿,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柳氏听了,蹙眉惋惜道:“岚儿,依我看呐,你以后还是得帮我们多劝劝大姐。等你日后进了宫,我们怎么放心大姐一个人在外生活呢?”

顿了顿,见木岚并未答话,又款款道:“岚儿,你父亲这些年来,常常和我提起你。我这一见着你啊,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欢。看看我们岚儿,模样标致,心思玲珑,比起你那个憨妹妹,不知要强多少!”

木岚微微一笑,道:“姨娘谬赞了。晌午我倒见着榕妹妹一回,不过并未说上几句话。”

柳氏微微一怔,诧异道:“榕儿她去找过你?”

又讯即转瞬一笑:“你这个猴急的妹妹啊,就是这样沉不住气。我昨日才跟她说过,姐姐此行舟车劳顿的,你可不许擅自打扰她。哪里知道这个丫头,你前脚到了,她后脚就巴巴的来找你。要不是我拦着,今儿保不齐还想跟着姐姐一个被窝睡觉呢!也难怪她待你比对我还亲,这些年,我们不知念叨过你多少回,如今总算是先把岚儿你给盼来了!”

说罢,眼眶微微泛红,拿出帕子来擦了又擦。

木岚静静的凝视着面前一身雍容的柳氏,微微一笑道:“姨娘,看您说的。妹妹知情重义,姿容秀丽,将来只会远远在木岚之上,您若是为了兹励木岚,直接教诲木岚就好,何苦妄自菲薄榕妹妹呢。”

几句话,说得柳氏眉开眼笑,看着木岚越发顺眼起来。

木岚眼睛亮亮的,目光落在柳氏身上富丽妖娆的牡丹缠枝复纹罗裙上,赞叹道:“姨娘真年轻,穿的衣裳也讲究,看着跟别人的,就是不一样。”

寥寥数语的赞美,让柳氏越发神采奕奕,心花怒放:“岚儿说的可是实话?”

木岚莞尔一笑,道:“自然句句发自肺腑。只是木岚生在穷乡僻壤,如今初来乍到,没见过什么世面,讲话只知直言不诲,恐怕日后要为人所齿。”

柳氏眉梢一扬,底气十足道:“没见过世面,又不是你的过错。你既已进了京城,这些还不好办么。明日我就让榕儿,陪你四处逛逛,多走动,多经见,看将来谁敢齿笑木家的女儿,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说罢,笑容十足亲切,朝木岚投来款款柔情的一瞥。

木岚盈盈一笑道:“多谢姨娘抬爱。”

果然,从第二日开始,木榕便找上门来,天天拉着木岚去街上游玩。

木榕天性爱玩,对京城各商行店铺了若指掌。

短短数日,木岚在木榕的带领下,便已对京城的风土民情,各行各业的商圈,了若指掌。

这一日,木榕邀请木岚与母亲柳氏一起去西山八大处进香,被木岚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木岚见天气晴好,日日与这府中人等消磨应酬,早已令她十分不爽,正好趁其他人一时不在,自由自在去街上走走。

京城最繁华的几条街道,她都已经转熟悉了。

今日出了大门,她便径直朝京城中最大的钱庄日升昌商行而去。

前脚迈进商行的门,后脚就有伙计走上来招呼伺候。

“这位姑娘,请问您这是要存钱,还是典当?”

伙计微不可察的打量了木岚几眼,赔笑道。

木岚略一沉吟,朝伙计道:“掌柜的,在吗?”

伙计微微一愣,有些不解道:“您有什么物件,能让小的先过过目吗?我们掌柜的,轻时不出来。”

木岚坚持道:“我要问的是贵重物件,你若能作主也行。如果作不了主,我拿出来不太方便。”

伙计听了,略一思忖,回道:“那行,您稍安勿躁,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

木岚点点头。

不多时,从账帘后走出一位斯文老者,一旁的伙引荐道:“这是我们当家的廖掌柜。”

木岚朝老者一拱手,认真道:“廖掌柜,我初来京城,急需用钱。您给看看,我这个物件,值多少钱?”

老者点点头,伙计会意,随即便将一个软缎托盘奉于木岚面前。

木岚看了二人一眼,小心翼翼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翡翠玉镯,轻轻放在托盘之上。

伙计端到一旁,请老者赏鉴。

老者嫌肉眼看得不仔细,取了老花镜戴上,仔仔细细看了看镯子的色泽,又轻轻把镯子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观瞧了一番,轻轻把玉镯放回托盘,用毛巾擦了擦手,缓缓道:“姑娘想当多少,先报个数目吧。”

木岚微微一笑,问道:“能否请您先说引荐引荐,您家东西都有什么当法?”

老者深深打量了一眼木岚,缓缓道:“这典当有两种,一种是直当,一种是押当。直当,就是你把东西卖给我们,我们直接按价值付现银。另一种是押当,是你把东西抵押在我们这里,我们先付一部分现银,余下的可以分次结账付现,但要扣除质押期间的利息,直到你在预定期限之内,一次性付现,把抵押的东西赎回为止。”

老者讲的很慢,引荐完后便闭口不言,刻意给木岚充分的时间,权衡利弊思考清楚。

没想到,木岚听罢,便当即道:“廖掌柜,我想押当。您老给个价儿吧!”

老者思忖片刻,悠悠道:“按说,你这只玉镯,成色极好,是可以当上八百两足银的。不过,押当有经营风险,所以一般行市上的报价,要低上那么一些。”

说罢,看向木岚道:“姑娘考虑好了吗?其实直当更合适些。”

木岚看着老者,认真道:“这只玉镯,是母亲传给我的信物,我视之如同生命。所以,是不卖的。因为需要用钱,所以选择押当。至于价钱,您家是天子脚下第一号钱庄,在民间口碑童叟无欺,相比别家,相信您会给我一个最为公道的价格。您请但说无妨。”

老者手捋胡须,审慎的思量了片刻,方道:“既然姑娘这样说,那就给姑娘六百两足银的押当价吧。不知姑娘首次要兑多少现银?”

木岚道:“我不兑现银,但有个额外的要求?”

“不兑现银?”老者扶了扶镜框,惊讶道:“姑娘有什么要求?我先听听,我们能不能办得到。”

木岚微微一笑,道:“我的要求办到既难,也容易。这要求对京城其他的商行,不一定能办到,或是能办也有困难。但于贵行却并不难。”

顿了顿,接着坦言道:“我的要求是,与你们签订十年契约。我不要现银,但会留下一个家乡的地址。请您们将这抵押的六百两足银,在这十年里,每个月头一天,通过您这处总商行,汇转给我远在家乡的母亲。”

老者和伙计听了,面面相觑,都对这种汇兑方式,觉得不可思议。

木岚见状,盈盈一笑道:“我之前打听过,您家的商行,在我的家乡设有分号,并且信誉极高。这区区几百两银子,又是拆成这么小额的数额兑付,对您家而言,应该如同囊中取物,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老者听了,觉得木岚言之凿凿,不无道理,沉思了半晌,朝木岚道:“好。那这一次,我们便遵照姑娘的要求,办理一回试试吧。”

说罢,便着手让伙计起草契约文书。

木岚过目后,在文书上签上名字,按了手印。

最后,小心翼翼拿起临行前母亲传给自己的玉镯,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才又恋恋不舍的放进托盘之中。

木岚心知,自己投奔木府这些天来,柳氏和上上下下的殷勤招待,无一不是虚情假意。

柳氏怂恿父亲要她进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久之后要她代替妹妹木榕选秀进宫。

她想过抗争,但这些年来,母亲和她的衣食来源,都是来自于父亲的奉功,虽然寄来的银钱日渐不周,可总比没有要强。

不然,母亲和她在朝不保夕的境况下,如何能够生存得下去。

即使能撑着活下去,如若未来有一天她嫁人了,那时母亲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不如以自己为筹码,为这个世界上最无私也最值得爱的那个人,从此换来余生安稳。

门帘一掀,伙计再次殷勤吆喝道:“客官,慢走......”

木岚抬头看看一尘不染的碧空,嘴角微微一弯,加快脚步朝木府轻快而去。

她没有看到,就在不远处的一座二层阁楼之上,一位着山青色长衫,脚踩软底布履的清傲男子,正炯炯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久久不移。

第十章 三笑泯情

晚上,柳氏见木父下朝迟归,服侍木父沐浴更衣,回到卧房,关心问道:“老爷今日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

木父闷闷不乐道:“近来连日大雨,河南、山东多处河堤决口,捣毁村庄,民众流离,皇上日日为此忧心忡忡,经常大发雷霆。龙颜一怒,整个朝野为之动荡啊......”

柳氏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一双缠丝金镯摇曳的手,为木父奉上一盅香茶。

见木父不为所动,妩媚妖冶的一笑,双手搂着木父的脖子一环,顺势滑入怀中,摩挲着木父的下巴,媚眼如丝道:“老爷辛苦一天,到了家就应该放下一切,保养心神。操那么多心干嘛?天塌下来还有天子顶着呢!”

木父见推也不动,只好作罢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任性,回头叫孩子们看见。”

柳氏才不管这些,精心描画的燕脂朱唇,在木父脸颊上印下几朵梅痕,调笑道:“想当初,老爷还不是像月奴一样,现在倒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见木父不再言语,略微正色道:“老爷,咱们不说方才那些没趣儿的,只说眼前的事。那宫里的选秀,到底还选不选了?”

木父老老实实道:“今年的选秀按照皇上的意思,本来是想无限期推迟的。毕竟万岁爷子嗣众多,并无开枝散叶之忧。万岁爷的心思,本来也不在这个上面,而是一心放在江山社稷上。可是多年退隐的太后听说了,亲自召见皇后提意见,说大清惯例是每隔三年,应该选秀一次。”

“我记得上次选秀时,榕儿年方八岁,那时正值北疆政局不稳,就让皇上借故给推了。这一次,虽然皇上无暇顾及,但太后特意站出来跟皇后交代这个事,估计还是要走走过场,选还是要选的。”

“只是皇上如今已近天命,又日日殚精竭虑,未必能有这方面的心思。但凡有幸选中入了宫,除非意外受到宠幸,最好的运气无非是作个普普通通的宫女,等到年纪大了,出宫嫁人罢了。”

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柳氏一眼,接着道:“依我看,要不想个法子,让岚儿......留在家中吧!”

柳氏听了,站起身来走到木父身后,边为木父捶背边娓娓道:“老爷,你是不是糊涂了?要说岚儿这孩子,是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可是内务府派人让报的参选名贴上,写的可是岚儿的名字呀!”

“榕儿今年方才十一岁,如果她和岚儿一般大,我倒是愿意把岚儿留在身边,给老爷你养老送终的。不过,虽然榕儿顽皮些,也是老爷你一天一天看着从个小肉团,长到现在这么大的。更何况,现在也越来越知道疼人了。”

“这孩子前儿还跟我说,这两天在宝月楼看上一只翡翠扳指,见天嚷嚷着要把她那个长命锁卖了,给老爷换那个扳指呢!亏我拦着,那是老爷亲手从月科儿里给带上的长命锁,怎么能变卖!”

柳氏见木父亲陷入沉默,越发伤心的抽噎起来:“老爷,如果岚儿入不了宫,内务府督办为难下来,难不成真的让榕儿进宫吗?再怎么着,榕儿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

“老爷,你刚才也说了,依现在宫里的形势,当今皇上已经年迈,即使入了宫,得了嫔妃位份,恐怕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老爷,你这是把榕儿往火坑里推呀!”

说了这么多,见木父仍然举棋不定,心下一横道:“罢了,我也不为难老爷了。老爷不必为难,我去找榕儿的外祖和舅舅们去,有他们在,谁也别想让我们榕儿进宫受欺负去!”

话已至此,木父蹙着眉头,长叹一声,道:“月奴,别再说了......选秀一事,随你便是。”

凡事大都禁不住念叨,多念叨几句便成了真。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内务府的督办便派人送来贴子,传木府木岚三日后即刻进宫。

花庭内,木父和柳氏正在商议,一会儿怎么跟木岚说。

没想到,门外敲门声哆哆。

木岚每日晨昏定省,向来准时,这时已经来到门前问安了。

柳氏见已夯实木父心意,忙眉开眼笑开了门,道:“岚儿啊,快快进来。外头起风了吧,可别受了凉!”

木岚进来给父亲和柳氏行过礼,在一旁坐下。

柳氏笑眯眯亲手给斟上一杯香茶。

木岚盈盈一笑:“多谢姨娘。”

木父见状,略一沉吟,道:“岚儿,为父今天有事要和你商量。”

木岚从容一笑:“父亲请讲。”

“嗯咳......”木父嗽了嗽嗓子道:“岚儿,今日一早,咱们接到了内务府的告示贴,贴上说例行的选秀定于八月十六日,让我们三日之内,送你进宫。”

木岚听了,莞尔一笑道:“岚儿知道了。三日后,请父亲送我进宫。”

木父见木岚毫不犹豫,心下有些惶恐不安道:“岚儿,入宫之后,比不得现在,你我可以如此闲话家常。别说书信,就连传上一句话,可能比登天还要难。孩子,你仔细想一想,还有什么需要为父帮你筹办的事,为父一定义不容辞。”

柳氏见状,也道:“是呢!岚儿,你迢迢来到京城,还没跟我们多呆些日子,这就要进宫了,我们心里真是舍不得。”

说罢,眼圈一红,不住的拿帕子拭泪。

木岚面向父亲,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从容道:“木岚给父亲三叩首,谢父亲生我养我之恩。”

这一跪一磕,让木父吃惊不已,连忙上前搀扶,连连道:“岚儿,是为父对不起你!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木岚直起身来,凝视着父亲,柔声道:“父亲,女儿一入深宫,如同远嫁。父亲难道不想……好好送女儿一程吗?”

木父心中一恸,声音微微颤抖道:“为父当然要送!”

木岚的目光渐露忧伤,仿佛一副深重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重返昔日故居的满院葳蕤,栀子清香。

待万千思绪尘埃落定,木岚抬起头来,一双凝眸沉静的看着父亲,悠悠道:“父亲可想知道,母亲想怎样送木岚这一程?”

第十一章 自为筹码

木父闻言,浑身一颤,道:“岚儿,你的母亲怎么说?”

木岚沉沉的看向父亲,慢慢道:“父亲可还记得,女儿四岁那一年,父亲去京前,我们在院子里青纱账下絮话,父亲曾与母亲,说过些什么吗?”

木父紧锁眉头,努力追忆十年前的旧事,仍终是哑口无言,迟迟不语。

木岚一字一顿道:“那时,女儿尚小,虽然年幼,却已初涉人世......”

“那时,父亲与母亲的对话,儿时的木岚并不懂得,但却记忆犹新。”

“而今,女儿行将远嫁,方才深深懂得,那些话语所包含的份量。只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的承诺如何能够兑现?”

木父声音有些颤抖,重重道:“事虽经年,为父年迈,实在回忆不起当时说过些什么。但如若当时曾为岚儿你许下诺言,为父拼尽一己之力也要兑现!”

木岚神色一凝,郑重道:“那一年,母亲曾笑言,等父亲在京城安居乐业后,把我们接到京城去,木岚兴许就要在皇城根长大成人。那样,待到出嫁时,就要按照京城人家嫁娶的规矩仪事操办。”

“彼时,父亲曾经对母亲和岚儿许下诺言说,到时,一定要给木岚置办一套京城最好的嫁妆。”

说罢,嘴角微微一弯,清澈的目光掠过之处,赵氏那双摇曳着缠丝金镯的手,似乎在长袖下微微抖了一抖。

木岚毫未在意,认真的看着父亲,莞尔一笑道:“此话,不知父亲还记不记得?父亲如若记得,又还当不当真?”

软语暗藏千钧,拉回木父许久以前的诸多回忆。

回忆掩藏的越深,如今回忆的人只会愈加伤感。

木父没有理睬一旁柳氏在身后的动作,任由老泪纵横泪湿长衫道:“记得,记得,为父当然记得。既是诺言,当然是一诺千金!”

木岚深深一拜,悠悠道:“多谢父亲,帮母亲达成所愿。”

木府上下人等,没有机会见到这一幕。却接连两日,亲眼见到一件件绫罗,一匹匹绸缎,一匣匣珠宝,源源不断的从京城各大商行,陆陆续续运送到木府里来。

下人们得闲的时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这些好东西是给谁预备的。

只听说老爷远房的长女来投奔,不日就要进宫了。

这两天送到府邸里的东西,凑足了,倒像是一副京城一等人家嫁女的上好陪嫁。

第三日,便是木岚即将入宫的日子。

一大清早,丫鬟就来催着起床更衣,沐浴梳头。

哆哆哆......

仆妇敲着门,急急道:“姑娘,时辰不早了。诸事宜早不宜迟。姑娘快快收拾行装,咱们再不走怕要迟了。”

“嫁妆都抬到院子里了没有?”屋里不紧不慢的问道。

“抬了抬了,整整八口大樟木箱子,还是夫人亲自指挥的。只等着姑娘启程了!”仆妇巴巴道。

屋门这才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一身素净的女孩子,从门里走出来。

仆妇见状,惊吓道:“阿弥陀佛!姑娘您怎么没换上新做的衣裳,穿着这套就要出门吗?”

木岚盈盈一笑,反问道:“怎么?你家主母说不行吗?”

仆妇忙道:“行行行,奴婢眼拙,没看出姑娘身上这套,也是新的。只是素净了些。这府里头,上上下下,哪里有人敢管姑娘。主母说了,只要姑娘肯上轿,您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得想办法给您摘去呀!”

木岚嘴角一弯,径直朝正院走去。

到了院中,只见一顶小小的轿子停在院子当中。

四下里,八个厚实沉重的乌樟木大箱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几乎占了半拉院子。

阳光下,一只只樟木箱面被打磨擦拭得油亮泛光。

木岚的目光轻轻从上掠过,迎着阳光,慢慢走到庑廊之下。

廊下乌泱泱的一丛人,个个面容肃穆,严阵以待似的,都在等着她。

木岚上前一步给面前的长辈们行礼。

父亲定定的看着她,深沉道:“岚儿,时辰不早了,上轿吧。”

姨娘柳氏也跟着一起笑容满面的道别。

一旁的木榕则天真的欢喜道:“姐姐,母亲说这些天要筹备姐姐的大事,不让我来烦你。这么多箱子,是要带到宫里去吗?姐姐进宫之后,千万不要忘记我啊!”

柳氏神色微微一凛,空无一物的手腕在长袖底下微微用力,紧紧攥着女儿的手。

木岚灿然一笑道:“妹妹,以后如有机缘,我们定会再见。”

说罢,朝父亲和柳氏施了一礼,慢慢步入轿中。

轿帘缓缓抬起,如行云流水般,一颠一颠的,上了路。

大约行过不到半个时辰,木岚掀开轿帘,朝着故意走慢几步的领路人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只按我说的路引便是。事成之后,拿上这个,去换银子。”

领路人悄悄低头称了声是,加快脚步走到了最前面。

走着走着,只听队伍后面跟随的差办在队尾高声喝道:“错了!错了!路带错了!”

而一直紧紧跟随在队尾跟着送行的木父亲信,连忙凑近朝他耳语一番。

差办刚要发怒说点,袍袖之下神不知鬼不觉,被塞入一包雪花银。

差办隔着袍袖摸了摸包袄,里边应该是足足十锭大银角子。

低头微微思忖一下,朝前面高声提点到:“大家跟着头领走,一会儿加紧速度,务必于已时三刻之前赶到神武门。走着!”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绕过几条街,来到闹市中的一所钱庄商行,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轿帘一掀,轿子上的少女款款下了轿,一路逶迤进了门。

身后四人一抬的八只大樟木箱子,也一只一只鱼贯而入,与跟着少女一同进了商铺。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姑娘又行云流水般走了出来,款款上了轿子。

而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一声吩咐之下,也即作鸟兽散。

一声吆喝之下,一顶秀丽的小轿,再度缓缓被轻轻抬起。

己时一刻。

炽盛的烈日下,这顶小轿,俨然在两队威武的御林军卫护下,由紫禁城神武门一颠一颠的,如同被海上的波浪一舒一卷着,被抬进了一片高高的红墙深处。

第十二章 以进为退

下了轿,木岚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远处红墙外的天空。

从此,她的世界再与从前不同了。

木岚是个喜欢把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人,本想平平淡淡过一生。

从未料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如空中摇曳的纸鸢一般,轻轻纵身一跃,自行投入到这一方,人间最为华美的天地,世间最为尊贵的囚笼。

今后要过的日子,如若不愿随风飘摇,想必只有如履薄冰,步步峥嵘。

所幸,木岚是个随时期待自己起飞的人。

愿意起飞的人,都是往前看的。即使面对凄风冷雨,也一样会百折不挠永往直前。

木岚在来时路上,已将父亲几乎倾尽一半家财,为自己置办的嫁妆,交付日升昌商行典当抵押。

那位商行的廖掌柜,自打头一次和木岚打交道,便似乎对她印象颇深。

如果说上一次,是木岚变卖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只为赡养家中独居的母亲,让他暗暗赞叹。

那么这一次,她带齐整整八只大樟木箱子的陪嫁前来典当,则让廖掌柜心下颇为震惊。

八箱随着少女木岚鱼贯而入的珠宝首饰凌罗绸缎,让廖掌柜一时目瞪口呆怔忡不已。

短短数日,面前这位娇弱少女,如何筹得,又如何坐拥?

但身为京城第一号钱庄的掌柜,自然经多见广,更是谙熟圈子里的规矩。

在他们这个行当里,只要开门营业,无论男女老少,进得门来,都是顾客。只要开了票据,无论千金鸿毛,凭票前来,全得兑银。

因此,木岚不多说,他便不多问,只是一声令下,叫来店里所有的伙计,一起将八只樟木大箱里的一应物品,一件件麻利的清点记账。

除了一样东西之外,木岚把所有的东西,全部经由廖掌柜的手,托付给了日升昌商行押当,当面订立下书面协议,像上次的约定一样,由商行每月为家乡的母亲兑现记账。

因为本次托管金额巨大,廖掌柜特意提出建议,每次可由当地商行增派专员,把按月应兑付现银的银两,按照木岚所提出的木父薪奉的由头,亲自上门给木母应氏送到府上签收。

木岚自然欣然接受,朝廖掌柜嘴角一弯,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能妥当护住母亲的周全,余生她还有什么担扰可怕,有什么飘摇可惧?

金刚经说,无有恐惧。

她自问没有十足慧根,也从不无端妄想,有朝一日能上青云。

进宫之前,她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步步为营,不惜为此自己作为筹码,费劲心机去谋求自己想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消除心中最大的挂碍,以使自己在进宫之后,能坦坦荡荡的活着,并且活得像野草一般顽强。

譬如此时,木岚背着随着携带的蓝布纹小包袱,如同一尾青鱼入渊一般,往前迈了一步,清清爽爽的站到了面前候选的秀女们当中去。

女孩子们所在之地,总是叽叽喳喳的。

即使是等待的时间,也被你一言我一语填得满满当当。

木岚总是一群花团锦簇当中,最为安静的那一个。

女孩子们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品头论足着,谁的裙子式样更时新,新的珠钗更精美。

忽然听到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忽:“快看那边!”

周围的女孩子们忍不住七嘴八舌,纷纷激动道。

“看什么?”

“傻瓜,那边那边!”

“看见啦看见啦,你们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我觉得倒是更像是位皇贝子。”

“啧啧,真是一表人才呵.......”

“别挤了,别挤了,我都看不见了!”

正说着,又不知哪个眼尖的一句尖叫:“不好!他往咱们这边来了!”

仿佛一颗小石子忽然被投入本来波平浪静的湖心,花团锦簇们像飘在湖面上的朵朵睡莲,瞬间有点惊惶失措起来。

“唉哟,你别推我!”

“谁推你了。”

“唉,你踩到我的鞋子了......”

.......

木岚也被深深裹挟在其中,跟着一湖睡莲摇来曳去,只能尽量让双脚抓牢地面,不要跌倒。

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险些把她拽了一个趔趄。

木岚牟足了力气,才没有被拖倒,正暗自惊心,来不及细看,便跟着面前的层层秀女一齐下跪,深深的垂下头去。

只见一双男子的软底布履,匆匆经过又折回来,从这丛花团锦簇之首,一步一步慢慢踱了过来。

在行至木岚所在的这一列尾时,这双软底布履略微驻足了片刻,复又匆匆大步去了。

众秀女一直低头跪着,不敢抬头。

不知哪个胆大的,偷偷瞄见那人已经远远离开,长出一口气道:“他走了。大家起来吧。”

大家才纷纷拍着膝上沾的尘土,七嘴八舌的又热闹起来。

“诶,刚才那人是哪位皇子?”

“谁知道,只看见一双布鞋。”

“听说八贝子一表人才,不知是不是他……”

“我觉得更像是太子殿下。”

“你也太花痴了!”

“怎么了,太子还未大婚,咱们又不是没有机会......”

木岚此时也站了起来,伸手拍着身上沾的土。

直到感觉一双眼睛正在忽闪忽闪的望着自己,才顺着那道清澈的目光寻过去。

这才发现,前面紧邻的一位秀女,正不好意思的朝自己笑。

这女孩看上去,跟自己年纪相仿,柳眉杏眼,十分耐看。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时没站稳,才去抓你的胳臂,险些把你也给拽倒。”女孩儿很有点难为情道。

木岚并不在意这些,目光悠悠落在远处道:“这有什么,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二人正欲攀谈几句,前面的秀女一些人头躁动,迅速的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掌事的教引姑姑前来训话。

有人小声催促道:“姚慕歌,快跟上来吧。”

那个被唤作慕歌的秀女,朝木岚笑着微一点头,便匆匆跟着走到前面去了。

大家都把负责教引的大宫女唤作吕姑姑。

吕姑姑平时总是板着一副脸孔,对秀女们的教引,也从不心慈手软,秀女们都不喜欢她。

不知那个调皮的秀女,私下给吕姑姑取了个“苦菜花”的名号,大概因为恰如其分,不久这名头便在暗中传扬开来。

对于这些传闻,木岚听了,往往只是会心一笑,却从不传播。

有些事,心知肚明便可,何必传扬,于人于己,都没好处。

木岚这样的个性,总能引来一些性情相投的朋友,也总能招惹一些莫名其妙的敌人。

但她从来不曾把她们放在眼里,也并不像有些秀女们那样,三天两头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或者相互呕上半天气。

这些日子以来,木岚只是专心的在想一件事。

秋意渐浓,转眼间半月匆匆过去。

她们这批秀女,经过几轮秀锦、执帚的选拔比试,最终有资格留下来的女孩子,几乎比刚入宫时少了一半。

被撩牌子的秀女,有人欢喜,有人愁。

反之亦然,被翻牌子的秀女,一样有人雀跃,有人忧。

考较女红,木岚并不出色。只是胜在领悟力强。

在绣坊姑姑的悉心指导下,她居然一改素来不喜女红的习气,凭着一口自逼自律之气进步神速,最终顺利入选末试名册。

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木岚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她被撩了牌子,木府的那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条人生的大道,那就是勇往直前。

待她一路逶迤,行至进无可进之时,也便稳稳的把母亲挡在了身后。

这一刻,木岚感觉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的强大过。

第十三章 选秀风波

八月十六日,正是中秋佳节的第二天,也被钦订为选秀的日子。

选秀的地点定在御花园清风亭下。

静个园子清幽静雅,一队秀女被整整齐齐带到一丛苍松翠竹之后,依次站好。

秀女们低眉敛目,姿容整齐,显然在短短数日内,已被调教得熟知宫中礼仪,个个循规蹈矩,生怕哪里行差踏错,被当众撩了牌子。

御案前,雍容典雅的懿仁皇后佟佳氏今日一早便来到园中张罗安排。不久,见德妃乌雅氏也翩跹到来,便一起闲话家常,静候皇上到来。

不多时,只听得外首的太监高声唱和道:“皇上驾到!”

皇后佟佳氏和德妃乌雅氏齐齐站起,率众人跪下施礼道:“臣妾(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话音未落,一位五十开外,花白发辫,一身明黄朝服的老人大步走进园中,单手将皇后佟佳氏搀扶起来,含笑道:“皇后不必多礼。”

这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正是当今圣上康熙大帝。

皇后佟佳氏微微一笑,殷殷关切道:“皇上是特意从朝中赶来吧?早知如此,臣妾理应代劳才是。”

康熙携皇后坐在御案前,见德妃已从旁入座,便朝一旁侍立的太监道:“开始吧!”

太监“嗻”了一声,高举双手连击了两下掌后,安静退至一旁。

只见一丈开外的竹屏后面,款款走出来五个秀女,整整齐齐列成一排。

“JS按察使洪安泰之女,洪秀莲,年十六。”

随着太监一旁高声报诵家世名讳,一名身姿聘婷的秀女,袅袅婷婷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这位秀女身着淡紫色香云纱罗裙,衣上镶缀的珠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周身嵌了宝石的神女一般。

康熙见了,悠悠道:“你父亲可是之前在津海关道任道员的那个洪安泰?”

秀女听到皇上竟然能直呼父亲的名讳,还能清晰记起父亲原任的官职,心下大喜满面笑容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康熙看着面前的秀女,眼神微微一凛,深沉道:“你父亲任津海关道道员时,办事甚得朕心,朕看他那个时候人还是很安份简朴啊。”

顿了顿,接着道:“今年七八两月,苏徽两地频发水患,两岸百姓民不聊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日子,天天有人进折子,状告洪安泰治灾失察。朕本以为是有人想要陷害忠良,可如今见着了你,朕心里算是有了数。他这岂止是失察,他这简直就是是失德,是无能!”

那秀女本来正喜不自胜,以为是父亲治事有功,自己也能连带享受殊荣。

谁知皇上语气如此不善,吓得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噤若寒蝉,抖个不停。

康熙帝满脸不悦,将头一偏,朝懿仁皇后道:“皇后,我大清历来治国齐家的谨训是什么?”

懿仁皇后柔视了一眼康熙帝,温婉道:“皇上息怒。咱们老祖宗代代相传的谨训,乃是克勤克俭。”

康熙仍余气未消,却也不便随意治罪于秀女,遂向懿仁皇后道:“皇后,你拿主意吧。”

懿仁皇后起身为康熙斟了一杯茶,笑容切切道:“皇上息怒,她还是个孩子呢。这是FJ新贡的岭南望雪,臣妾以为,一杯可以润口,两杯可以滋心。皇上尝一尝,润润心,也好缓一缓,这连日来政务上的繁劳。”

懿仁皇后的几句话,说的康熙贴心贴肺,这一个多月以来,到底如何尽快平息洪涝灾害,广泛赈济灾民一事,已经让他殚精竭虑已久,心都快要操碎了。

随着一口琥珀色茶汤,贯入口中直抵六腹,方觉得浑身上下,着实舒坦了一些。

康熙放下茶杯,吐出长长一声鼻息,扭头撇了一眼管事的太监。

那太监深知帝意,立即高声唱和道:“撩牌子!”

康熙帝遥遥望了一眼竹屏后的一片姹紫嫣红,朝一旁的随身太监不耐烦道:“梁九功,你去把她们当中,衣着最朴素的几个,带过来给朕过目,其他的朕不想再看了。”

梁九功忙低头深深“嗻”了一声,匆匆往秀女们这边走来。

秀女们眼见她们中间,家世最为显赫,衣着最为光鲜,排在领头一位去面圣的秀女,在皇上皇后面前,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撩了牌子,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人人自危起来。

有人一脸无辜,有人一脸冷漠。

有人一脸惶然无措,也有人一脸淡定如初。

木岚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不远处发生的一切,淡淡的筹谋自己心中所思。

两旁的领事见大太监梁九功亲自到场,不知皇上方才有何吩咐,连忙肃穆低头行礼。

梁九功皱着眉头,从面前的一片柳绿桃红中,缓缓穿行而过,慢慢踱至队伍面前,接过领事呈上的秀女名册,在上面廖廖勾勒了数笔之后,对着秀女们高声道:“以下,念到名字的秀女出列,到前面排成一排。”

“四品典仪木凌柱之女,木岚。”

“泰州同知沈庆之女,沈佳媛。”

“泉州周同苗嘉禾之女,苗若澜。”

“荆州院判姚远道之女,姚慕歌。”

“辽州都统安岳唐之女,安如意。”

“凉州府尹傅若石之女,傅映雪。”

......

念罢名字,合上名册,背着手,等秀女们一一站好。

一旁的领事又从头至尾稽核了一遍名字,每念一个名字,但让这名秀女抬起头来,让大太监从旁巡视。

点名完毕,大太监梁九功压低声朝面前的这六名秀女道:“知道为什么把你们留下吗?”

秀女们不敢抬头,默默垂首而立。

梁九功目光冷嗖嗖的秀女们面前巡过,悠悠道:“能留下来,应该感谢你们的父母,给你们穿对了衣裳。不像她们,太过招摇!皇上日日忧国忧民,天天通霄达旦,见了刚才那位,正在气头上,你们几个一会儿在皇上面前,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务必好自为之。”

说罢,伸手指向队中一身素服的木岚道:“你,排头一个,赶紧随我来。”

木岚微微一怔,连忙紧走几步,跟随在大太监身后,往清风亭御驾前匆匆走去。

木岚一路埋头,目不斜视的盯着梁九功的脚后跟,亦步亦趋,步步紧随。

走至离凉亭数米开外,梁九功站定向康熙帝躬身示意,而后悄无声息的退至一旁。

眼见那一甩一甩的拂尘长穗,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领事的唱报声再次响起:“四品典仪木凌柱之女,木岚,年十三岁。”

木岚知是来到御前,当即深深垂下头去,盈盈拜倒之后,依然长跪着,低头凝视着面前那一片打理得洁净如玉,微微泛光的青砖石片。

片刻静默之后,只听得面前一个沧桑而深沉的声音道:“抬起头来。”

第十四章 木秀于林

木岚缓缓挺直脊背,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只见亭中阶上的御案正中,坐着一位身着龙袍气度闲雅的花甲老人,想必便是当今的皇上康熙帝。

而他身边身坐主位雍容浅笑的,想必就是懿仁皇后佟佳氏了。

康熙帝见这个秀女盈盈走来时,觉得面前好像是一团江南常见到的,淡淡的雾霭,飘了过来。

方才心头正盛的火气,此时似乎被这团雾霭一点点洇湿,又无声无息的消散于无形。

再仔细打量,见这女孩子眉清目秀,举止端庄,又于一抬眼的恭敬驯训间,流露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俏丽灵动,自己却浑然不知。

康熙瞧着觉得有趣,微微一笑道:“起来回话吧。”

木岚磕头谢恩之后,站起身来,盈盈道:“臣女参见皇上皇后,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千福金安。”

康熙轻轻嗯了一声音,打量了一眼木岚一身雾霭般的素衣,悠悠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木岚恭恭敬敬道:“臣女知道,今日是皇上万岁、皇后千岁比选秀女的良辰吉日。”

懿仁皇后听了,忍不住莞尔一笑,思绪一下子飞回到,自己初进宫选秀的那一年。

那时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出水芙蓉一般,不卑不亢。

康熙帝眉头微蹙,语气加重道:“既然知道今天是选秀的喜庆日子,为何穿的如此寡淡?”

木岚嘴角一弯道:“皇上,这可是臣女从小到大,最好的一身衣裳了!”

康熙帝听闻,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

木岚一派天真道:“皇上,臣女三岁那年,父亲便独自来京任职,臣女是由母亲一手抚育成人。这些年,家中不甚宽裕,为了节俭度日,母亲辞退了下人,家中里里外外,都是靠着我们自己打理。您瞧,我身上的这套衣裳,便是临行前母亲一手为我缝制的。这身衣裳可能没有别人的讲究,但在木岚心中却真的是最好的了。”

康熙帝听了,面露笑容道:“如此说来,眹和皇后也觉得,你这身衣裳不错。”

顿了顿,又问道:“这些年可念过什么书?”

木岚眼睛亮亮的道:“回皇上。母亲教木岚读过几本书,也教木岚做过一些女功。不过,木岚最喜欢做的,并不是这两件事。”

“哦?不喜欢读书和女功?那你喜欢什么?”康熙帝的脸又拉长了。

一旁的大太监听得直皱眉头,明明刚刚提点过,难道自己看错了人?

这么多届秀女里头,还没有一个敢当众说,自己不擅女德女功的。

她父母上轿前,没教过她应该怎么答话吗?不知道这么回答,无异于自毁前程么!

心下正隐隐担心,悄悄打量着康熙帝的脸色,却听到这位语出惊人的秀女,又接着说了下去。

“回皇上的话,奴婢第一喜欢做的事,是研墨。第二喜欢做的事,是烹饪。当年父亲还未来京时,每天写字画画用的墨,都是我帮着研的。父亲离京之后,每日膳食,也都是我帮着母亲料理的。”

本来已经面带不悦的康熙帝,此时不禁将头一偏,与懿仁皇后相视一笑,轻轻道:“皇后,你看看她,像不像一个人?”

懿仁皇后的目光在木岚身上微微停驻片刻,会意的点点头道:“皇上,还真是像咱们的四格格挽玉。可惜,挽玉下嫁已经两年有余,已经好久没有音讯了。”

康熙帝伸手去握住了懿仁皇后冰凉的手,深看了一眼皇后低垂的眼帘,转过头来朝木岚道:“你既穿着最好的衣裳来见朕和皇后,朕便也赐你一个最好的去处。”

木岚闻之,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康熙帝微微一笑,接着道:“朕问你,如果让你选择,你是愿意去朕的养心殿,天天给朕研墨?还是愿意去坤宁宫,日日给皇后做羹汤?”

木岚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道:“臣女恭请皇上开恩,准许木岚进入尚食局,为皇上万岁皇后千岁共献美食,以示龙凤呈祥珠联璧合之吉兆。”

康熙帝听罢哈哈一笑,转头朝一旁的大太监梁九功道:“臣女木岚,克勤克俭,品性嘉柔。授一等宫女腰牌,即日起到尚食局当值。”

木岚心中一喜,又深深一拜,盈盈一笑道:“臣女谢主隆恩。”

九月的秋天,过了寒露,下过几场雨,日子便也一天比一天寒凉起来。

选秀那一日,和木岚一样被留下的秀女,共有一十二名。

这些秀女中的一半,被拨入后宫各嫔妃处作了侍女。

另外一半,像木岚一样,被拨到后宫各殿、绣坊、膳坊等部做了宫女。

尚宫局不是轻易能容人随意进出的地方,这一届能被分拨到此地的宫女,只有木岚一个。

虽然初来乍到,但人人似乎都知道她是为皇上所钦点,被指派到这里的,起初对她都有一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然而木岚却并不放在心上,始终将一门心思全部放在各司掌事姑姑交办的事情上。凡事谨言慎行,少说多做。不知不觉间,已经从膳、药、酝、饽各司轮值了一遍。

因为为人勤勉,处事周到,又善解人意,也慢慢得到了尚食局上下的认可。

这一日,尚食局为首的韩尚宫召集了四司的掌事姑姑与木岚一起在内室训话,原是要商议木岚历经四司轮值之后,分配到哪一司当差做活。

木岚在这四司轮值之中,其实也在暗中观察,自己对哪一司更感兴趣,哪一司的掌事姑姑好打交道。

韩尚宫作为尚食局中位份最高的女官,看着一脸慈祥,在众人面前却不拘言笑,在交代完毕议事主题后,便正襟危坐,等待四司掌事女宫的发言。

尚宫局四司在外并驾齐驱,在内可谓此消彼长竞争激烈,各司都在暗自较劲,妄图自己这一头常能力拔头筹。

故此,韩尚宫语音未落,除了持观望态度的药、酝二司的掌事姑姑外,闵司膳与郑司饽两位掌事姑姑,已经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双斗起嘴来,都想竭力把木岚拉到自己这边扬名出彩。

郑司饽是四司中个性最为张扬的一位,此时紧盯着闵司膳道:“闵司膳,上一回你就先占了便宜,四个宫女里让你先挑走了春华和夏青,这一回你怎么也应该谦让一下我们了吧?”

闵司膳面容圆润一些,口锋却丝毫无减:“郑司饽,话也不能这么说。秋实和冬雪当年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这几年怎么也不见你培养出来?”

郑司饽愤愤不平道:“哼……还不是那两个小妮子人在曹营人在汉,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觉得在我们饽食司做,没有你们膳食司更加吃香!”

……

“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

一旁的韩尚宫听够了。皱着眉头道:“你们俩个,哪一回不争个你死我活,就谁也不甘心。算了算了,让她自己选罢!”

说罢,转头朝木岚微笑道:“木岚,尚食局属下这四司,你已经轮值过一遍了。我且问你,如果我给你机会,让你自己选择入哪一司,你选谁做你的师父呢?”

第十五章 择善而居

正在仔细听着两位掌事姑姑叽叽喳喳说话的木岚,此时冷不丁听到韩尚宫的直接发问,微微一笑,其实早已经成竹在胸。

郑司饽和闵司膳这一对女官中常常交锋对垒的斗士,一个杏眸圆睁瞪大了双眼,一个凤眼紧随心中暗暗诧异。

另外的两位,程司药和曲司酝,不禁对视一眼,都不知面前这个小宫女想要干嘛。

韩尚宫看着木岚十足谦卑的上前一步,从面前这四位司膳、司饽、司药、司酝掌事姑姑们面前逶迤而过。

并未答话,而是盈盈朝向自己跪倒下去,恭敬的磕了个头,以头抚地良久不起。

一时之间,闵司膳、郑司饽、程司药、曲司酝,四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性急的郑司饽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看着灵俐,事到关头又慢吞吞的丫头一把拉起来,只要尚宫大人一声令下,她便当面直接把人拖走。

性温的闵司膳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韩尚宫微微一怔,既而莞尔一笑道:“你这个丫头,心思倒是玲珑呵。”

静默片刻,收敛了方才的笑意,朝面前右首的闵司膳道:“闵司膳,这丫头暂时先交给你带着吧。”

闵司膳斗赢这一回合,心中暗暗得意,但表面上仍然风平浪静,纹丝不起的深沉道:“是。”

郑司饽觉得,这小宫女明明什么都没说,明摆着是尚宫大人偏倚了自己的老对手一把。

一双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雪亮眸光,极不情愿的从韩尚宫不容置喙的萧瑟态度中,俨旗擂鼓退了兵。

纵是百般不悦,也只徒自傲娇的矜持着,对一旁的闵司膳不屑一顾,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木岚听到自己的心事,从韩尚宫的口中落了地,偷偷在心里嘴角一弯。

跪直身子,依然朝韩尚宫恭恭敬敬道:“奴婢谢尚宫大人抬爱。”

俯下身去,又是深深的一拜。

木岚心里有一点点欢喜,她知道这一拜下去,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

从入宫以来,一个盘踞心头多日的筹谋,一步一步成了真。

从今天开始,她便能如一粒微小的芥子一般,将细须扎进脚下的这片土壤之中,努力吸收养份,自蓄光芒,脚踏实地的活出一丁点儿自己想要的样子了。

从同意进宫的那一刻开始,木岚就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后宫如云般嫔妃中的一员。

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心悦诚服的男子,那就就宁可活成一片迤逦之下的云泥。

云泥自有云泥路。

被皇帝赐予一等宫女位份,直接拨入尚食局,虽是费过一番心思的幸运,但一切也只是刚刚开始。

否则,花团锦簇下的走马观花,可能有一天死到临头,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能否被贵人赏识,倒不是一等重要的。能不能学到真东西,才是致关重要。

一入深宫深似海,既然抱定云泥之志,大不了熬到做不成宫女的年纪,被送出宫去。

想必那时候,应该已经攒足私房钱,可以安安心心回到家乡给母亲养老去了。

木岚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心中不仅如此打算,更是这样每天不折不扣的去行事。

之前在膳、饽、药、酝四司轮值时,便多方留意,细细观察,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在进入尚食局之后,能有一个最好的开始。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没有错。

郑司饽之所以之前和闵司膳争得那么不可开交,就是因为自己所指掌的饽食司,比膳食司所获得的青睐,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这一点点,落到郑司饽面前的实处,却生生变成那么一大截。

内务府分发物资的那帮太监们,都是一群墙头草白眼狼,惦惦哪头儿沉就往哪边倒。

其实,膳食司的掌事女官闵英烈,在木岚那一跪之前,心中早已想好如何跟郑司饽打一场口水仗了。

她虽表面上看似比桀骜不驯孤高自赏的郑司饽随和许多,实际上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

江山辈有新人出,若想让自己执掌的一司稳居四司之首,就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将有潜质的新人招至自己的账中来。

闵司膳一向愿赌服输,极有分寸,她看中的,自然要势在必得。

本来还有心与郑司饽一争,没想到这个小宫女盈盈一笑,便给韩尚宫跪下了。

这一跪,省去了她多少麻烦。

无论如何,她应该都没看走眼。

这一点,从郑司饽后来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当这个漂亮灵俐的小宫女在膳食司轮值时,已经有个别极擅揣测主上心思的老宫女,开始手把手的教导她做这做那了。

闵司膳对木岚从无口头上的夸奖,但,一个人的眉毛眼睛,乃至眼神,也是会说话的。

进入膳食司后,木岚面上看似一团欢喜,内心实则异乎寻常的冷静。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个地方应该怎样说话,怎样做事。

若想在这深宫之中,好好的生活下去,除了谨言慎行,别无他法。

为此,自从入了膳食司,她便成为了宫女们当中起的最早,睡的最晚的那只百灵鸟与夜猫子。

每天清晨,她一定是最早到膳食司打扫庭除。

一天的辛苦忙碌之后,她一定落在最后洗洗涮涮,最后一个离开,带着一身酸痛的挨上枕头。

而人与人,又是这么的迥异不同。

坚持不懈的努力,上司沉默的赞赏,在有些人眼眸之中,却是某种别有用心的笑谈。

膳食司里有位叫做夏青的顶头大宫女,就是这样所思所想的。

膳食司里一共有两位一等宫女,分别是早些年间一同进宫,轮值后又一起拨入的夏青和春华。

在众人眼里,两位宫女,名如其人,人如其名。

春华与夏青年龄相仿,可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春华温柔内敛,行如春风,笑如霁月,像是司里所有宫女们的长姐一般,待人总是有求怕必应,面面俱到,办事也是一向仔仔细细,滴水不漏。

木岚欣赏她,也亲近她,有什么问题,也都是想到第一个问她。她好接近,对木岚的问寻往往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青则是另外的一番样貌了。

有人拿两人比较笑言,春华提桶去打个水,一路上都有人找上来攀谈。倘若换成了夏青,只怕那一桶水,还没拎回来,已经在桶里结了冰。

与其说众宫女拥戴夏青,不如实话实说是尊重她的技艺。在闵司膳手下的这些年,不是白白熬资历混成一等宫女的,凭的全是真本事。

虽说她们二人的技艺大抵相得益彰,但夏青只单一个待人冷淡的缺陷,便让她很失人心。

她这样的人,很像是一株竞放在盛夏沙漠之上的仙人掌,一根根突出的悍刺,总是让身边的宫女们唯恐避之不急。

时间久了,大家倒也习为常,习惯了她对谁都冷冷的。

后宫之中,本来就是冰火两重的交集地。有人盛宠,有人失意。每个人都司空见惯了动撅之间的生与死,淡漠的杀伤力,若细细较之,已经不足挂齿到可以直接无视了。

其实或许,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夏青。

只要深深的向泥土扎下根去,将自己镶嵌到地下的每一寸泥淖之中去,管他是血还是泥,能活下去就是王道。

纵使闵司膳一贯挑剔严苛,对木岚还是青眼有加的。

司事于内,会安排长宫女在各方面勤加指引,手把手传授给她许多宫廷内烹饪上的特殊技艺。

司事于外,除了常让她到各院宫中送餐送饭,也常交办一些差事,意在让她多一些与历练。

木岚人聪明机灵,极有主见,处事精明兼听旷达,世事洞明而不拘泥,很有些不让须眉的意思。

所有交办的大事小情,都完成的很漂亮,这一点,让闵司膳十分的满意。

慢慢的,见木岚处事知分寸,识大体,人也本本分分,总是主动找她问这聊那,慢慢便不再多存一份心,想在用时拿她当做皇帝御赐的辟邪之物,渐渐的也时不时能与木岚闲话一二家常了。

木岚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赏识自己之人,人家假以三分颜色,自己定报三只染缸。所以,在日常的辛苦忙碌中,也有意不枉闵司膳的栽培,分到手里的活,做得总是格外卖力。

眼见木岚说话办事,越发让司膳姑姑称心如意。某些人心头上的一把火,也渐渐燃烧得越发炽盛起来。

第十六章 风欲催之

这一日,内务府送来南方进贡的一批新鲜芸豆,膳房知道嫔妃们都爱吃,便做成了数盒桂花芸豆卷,准备给各宫送去。

闵司膳打发别的宫女去派送嫔妃们的,特意留下两个精致的食盒,把夏青和木岚留下来,吩咐道:“夏青,你去送太后那边的。”

夏青连忙称是,上前接过姑姑手里的食盒,微微一笑道:“闵姑姑,我听嬷嬷们说,太后前两日刚刚受了些风寒,这两天有些咳嗽。方才我特意熬了一盅雪梨川贝羹,您看要不要一起带上?”

闵司膳满意的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就属你的心最细,赶快拿了去吧!”

转身取了另一只食盒,交给木岚道:“木岚,你去送皇后那里吧。”

木岚点头称是,接过食盒,与夏青前后脚出了膳房,一前一后走上通往后宫的长长庑廊。

自进了膳房,木岚总感觉闵司膳身边的得力宫女夏青,对她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

宫里的人们都是格外会看眼色行事的,所以木岚对于夏青在闵司膳面前,当面热情背地冷淡的态度,并不觉得奇怪。

既然大家都这么习惯于媚上欺下,那就随便她们吧。或许自己一贯待人的不卑不亢,在旁人眼里也很奇葩呢。

今后的日子那么长,谁和谁说不好今后是朋友还是敌人,所以在不了解对方人性的前提下,敝帚自珍不一定是不好的选择。

夏青出了外室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木岚也懒得搭理她这样的冷面孔,因此只是一路在身后默默跟随。

脚下的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这声音使四下无人的长廊显得如此空旷,也显得两个人的心距是那样的长。

行至庑廊深处,夏青慢慢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忽然看着木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木岚见夏青挡在面前,笑里好似藏着一把刀,退后一步站稳,也付之一笑道:“姐姐怎么不走了?”

夏青目光渐冷,挑衅般嗤的一笑,悠悠道:“行了,别装好人了。”

木岚收起笑容,平静道:“姐姐心里有话就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夏青下巴微微扬起,鼻子里轻轻冷哼一声,忿忿不平道:“你这样的剔透玲珑人,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糊涂?谁不知道你是皇上钦点的一等宫女,来咱们膳食司狐假虎威来的。平日看在司膳面前我便让你三分,你却脸皮一抹不知收敛,一门心思只想往上爬是吧!”

木岚看向夏青,淡定道:“夏青姐姐,就事论是,你看木岚看错了人。不过我也懒得解释。请你让开,我还要赶着去给皇后娘娘送点心。”

见夏青仍气哼哼的杵在原地,木岚眉头一蹙,上前一步冷冷道:“如果你觉得给皇后娘娘送点心,比给太后送,能让自己多沾红利,那就和我交换食盒。否则,就别站在我面前挡路。因为在我看来,给谁送都是一样,毫无区别!”

夏青这才悻悻后退一步,眸中漆亮的朝擦肩而过的木岚幽幽道:“算你有胆量。可是我告诉你,前面的路不那么好走,你可要好自为之。”

木岚身姿笔直的走过去,头也不回道:“这句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出了长长的庑廊,经过一片葳蕤的绿色山墙,便是当今懿仁皇后的居所,坤宁宫。

太监通传之后,不一会儿便有宫女前来接应。

此时刚好未时过半,宫妃们大多于此时进早晚两膳之间的点心小食。

听说懿仁皇后午歇刚醒,可以进奉。

木岚低头捧着食盒,恭恭敬敬随宫女进了门。

前脚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袅袅扑面而来。

听说皇后独爱檀香,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木岚进门时见懿仁皇后正端坐饮茶,忙垂下头去叩拜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啜了一口香茶,看了木岚一眼,淡淡道:“平身吧。”

微一抬手,宫女玉簪便上前一步,接过木岚手中的食盒,轻轻置于桌上。

木岚退至一旁垂首侍立,直到懿仁皇后的眸光上上下下,最终停在她脸上,开口问道。

“你就是之前,皇上拨到尚食局的那个秀女吧?”

“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奴婢。”木岚恭敬道。

“今天这是送的什么点心?”

“回皇后娘娘的话,内务府今天送来一批新鲜芸豆。奴婢们赶着做了些桂花芸豆卷,掌事姑姑让我趁热给您送来尝个鲜。”

“哦?”皇后似乎很喜爱这道小食,一双狭长的凤眼中淡含笑意:“这芸豆卷还真是有日子没吃着了。”

木岚福了一福,见玉簪朝她点了头,便低头轻轻打开食盒,小心翼翼端出一碟精致的桂花芸豆卷,轻轻放在皇后面前。

这批大红芸豆是岭南新贡,豆质新鲜,入口软糯,撒上些桂花,入口甘甜留香,宠冠后宫,无人不爱。

皇后此时一扫之前的倦容,兴致昂然的从碟中拈了一块芸豆卷,待要抿入口中,却忽然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啊”的一声把手上芸豆卷丢到了地上。

木岚见状吃了一惊,心中暗叫不好,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食碟。

原来,是碟子中间的那只芸豆卷上,不知何时被谁放上了一朵洁白圆润的茉莉花。

一定是这朵小小的茉莉花。

木岚不敢多问,连忙跪下先行请罪。

果不其然,木岚刚刚跪稳,侍女玉簪便几步上来,兜头狠狠甩了木岚一巴掌,气愤道:“混账东西,你可知罪?!”

木岚稳住神思,以头触地道:“奴婢刚刚进宫没有几天,未能深知皇后娘娘的饮食禁忌,但想一定是哪里行差踏错,惊吓到了皇后娘娘,奴婢心甘情愿请皇后娘娘责罚。”

玉簪柳眉倒竖,目似冰霜道:“你们膳房的掌事姑姑,难道也没告诉过你,皇后娘娘的挽玉格格心头最爱的花朵,便是这盘中的茉莉花么?”

“两年前挽玉格格远嫁塞北和亲,皇后娘娘朝思暮想,最最见不得的,便是这茉莉花。是故一年四季,满屋熏染檀香之气,只为强压心头之痛。”

“平时的芸豆卷一向干干净净,今天的为什么放了这样的一朵并蒂茉莉花,不就是想勾起娘娘的过往伤心事,好让娘娘陈疾不愈吗?!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木岚深深俯下身去,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都怪奴婢一时大意,奴婢心甘情愿请皇后娘娘责罚。”

玉簪才不想听木岚的解释,如此可恶就该打!

另一只手正要怒不可遏的劈下来,却被皇后娘娘凭空拦了下来。

“玉簪。”

玉簪极不情愿收住手。

“罢了。念她初入宫,本宫不与她计较。”

玉簪愤愤不平道:“皇后,您怎么能轻易揭过!这就是有人故意针对您,想要故意给您难堪!”

说罢,伸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木岚道:“今日您饶恕了她,他日必定还敢人来犯!”

木岚直起身子,注视着懿仁皇后,一脸诚实道:“皇后娘娘,真的是奴婢大意。奴婢喜欢茉莉花,见膳房中养着一盆,便悉心照顾。没想到今日晌午,茉莉花开了好几朵。奴婢想,这一定是个好兆头,便自作主张,摘了一朵开的最好的,洗净之后放于碟中,想为皇后娘娘讨个好兆头。此事没有任何人指使,都怪奴婢擅作主张,还请皇后娘娘治奴婢之罪,此举与他人无关,膳食司上下并无人知情。”

懿仁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念你刚刚进宫,不再往下追究。下次如果有谁,胆敢冒犯本宫,本宫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语毕,目光似穿透面前的木岚道:“你也是一样。不要以为貌似我的挽玉,就敢攒越造次。她是她,你是你。本宫绝不会错认一个盟友,也毫不惜多毙一个敌人。记住你的身份,别让我再看到你犯错。”

木岚深深俯下身去道:“奴婢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对天发誓此生永不再犯!”

懿仁皇后听了,淡淡一笑道:“本宫乏了。你自行到初入宫的神武门口,跪一个时辰吧。”

木岚磕头谢恩,一路弯腰退出大殿。

顶着后背渗出的一层密汗,反复思量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知不觉已经快要走到武神门前。

此时的神武门大门紧闭,除了两旁伫立的侍卫再无人来人往。天边渐远的一排寒鸦飞过,仿佛和长长的甬道一唱一和,比比谁更零落。

木岚抬头望了望天边漫卷的一片乌云,微微皱了皱眉头,垂首行至神武门一侧,默默跪下领罚。

而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人影一闪,像是皇后身边的侍女玉簪,飞快地隐入了一棵龙爪槐背后。

第十七章 低头领罚

木岚心底里冷冷一笑,想必是皇后着人暗访她是不是规矩听话,索性直起身子,跪得笔直周正。

既然来看,就请好好观赏。多看两眼,我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过去,神武门两班倒的侍卫,已经安安静静的换了防。

侍卫们对于宫女被罚跪的事件,早已司空见惯。宫中的深规戒律,没人敢轻易去触犯。

因此人人规规矩矩的目视前方,没有一人交头接耳。

既便打心眼里可怜,这个长跪不起的漂亮小宫女,也只是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而已。

一看就是刚进宫没多久,因为不懂规矩被嫔妃罚跪到这里的。

只是,这个小宫女有点意思。

她怎么没哭呢?

嘎啦啦,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天际已经开始电闪雷鸣。

随着几声秋风萧瑟的长长呜咽,豆大的雨点已经冰冷的砸在头上。

远处树下一直盯梢窥视的宫女,此时也顾不上是否会被发现,一溜烟似的朝着甬道尽头跑走了。

日子还未到十一,宫女们的秋衣还未发放,木岚她们这批新进宫的秀女们,除了宫里有人照应的,穿的都是初入宫时发放的夏服。

不一会儿,木岚从头到脚便被汹涌的雨水浇透了,瓢泼的雨点顺着额头、鼻尖,又延着发际流淌下来,迷迷蒙蒙模糊了视线。

就这样在风中,被浓烈的雨水淋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

浑身早已冻得麻木僵直,却依然跪得身姿笔直的木岚,努力张开紧紧咬合着的牙关,闭着眼缓了许久,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人好像一只熊,正在从漫长冬眠中,一点一点,一部分一部分的,苏醒过来。

天可怜见,这要命的雨,终于停了。

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缝,四周只是一片白茫茫。

因为被雨浸得太久,一双眼沙沙的疼。

四周的景物,在眼底茫茫一片,依然视物不清。

木岚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颗晶莹的水滴被风吹落到面颊上,一热一冷间天地骤然苏醒,蓦然间才发现原来瓢泼的雨,并未止歇。

只是跪倒的双膝旁边,多了一双湿嗒嗒的软底布履,鞋上数寸的山青色裯衫已经跟着湿了一大片。

原来是面前一直有个人,为自己撑着一把伞。

木岚心中难言的感激,刚想抬起头来,认清这双脚的主人。

不料撑伞的人似乎也有所觉察,一只大手把伞柄塞到她手里,看她被冻得抽筋的手,一只实在握不住,又手把手帮她把另一只冷僵了的手,也牢牢攥紧在伞柄上。

而后,竟不顾这四周如翻江倒海般的瓢泼大雨,自顾自大步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木岚顾不上什么授受不亲的忌讳,一只手拼尽全身力气,掰开交握在伞柄上的另一只手,抵头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淌下的雨线。

费力的睁大有些肿胀的双眼,徒劳无功的四下里寻找张望,却再也不见刚才那双脚,和那穿着一身山青色长衫,默默为她撑伞的人。

她刚刚进宫没有多久,除了秀女和嬷嬷,谁都不认识。

一个问题才下眉头,另一个问题又上心头。

那只撑伞的大手,那一半身子同被淋湿的,山青色长衫的主人,会是谁呢?

幽深的红墙深处,隐隐传来钟鸣之声。

木岚知已跪足时辰,强打起起精神,努力从地上撑起来,双手小心捧起食盒,一步一步,咧咧切切往回走去。

养心殿后殿。

一个身姿挺拔,气度雍容的年轻男子,大步如风般逶迤走了进去,将一旁行礼的太监宫女,倾时远远甩在身后,只在遮风挡雨的深幽庑廊下,空余两行深深浅浅的泥水脚印。

康熙帝正在批阅案旁堆积如山的奏折,余光见门外走进一个浑身淌着雨水的人。

冒着这么大的雨,连件蓑衣也不披,就匆匆赶到这里的年轻身影,还能有谁?

即使李德全的通传之声,紧随着年轻的身影传过来。他还是连眼皮都不必抬一抬,便知道来的一定是胤禛无疑。

康熙帝手执朱砂御笔,在奏折上批示完最后一个字,方抬起头,朝面前的年轻人开口责备道:“胤禛,外头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带上把伞,小心身子淋出病来。”

胤禛毕恭毕敬行了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面带笑容道:“皇阿玛,因事紧急,确是儿臣疏忽,不过一点小雨而己,并不妨事。”

一旁的太监李德全接过四贝勒胤慎手呈的几道折子,轻轻展阅于康熙帝面前。

康熙一一拿起阅读,眉头越发拧成一团,终于忍无可忍,将手里的折子,重重往案上一摔,抬起头来,徐徐问道:“胤禛,知道朕为什么要派你去江南赈灾吗?”

胤慎微微一怔,继而踌躇满志道:“儿臣知道。因为三年前,儿臣外出办过赈灾的差使,皇阿玛相信这一次派儿臣去,定能把事办好。”

康熙神情稍稍放松了几分,信手拿起案上的佛中在手中捻着,双目炯炯道:“不错。”

胤禛目光犹豫了片刻,殷切道:“皇阿玛,儿臣想举荐十三弟胤祥随儿臣同往。还请......皇阿玛恩准。”

康熙帝慢慢拨动念珠的手瞬间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胤禛问道:“为什么选胤祥?”

胤禛声音平稳而诚恳:“因为十三弟当年曾同儿臣一起办过差,为人忠心耿耿,办事又十分得力。”

康熙帝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胤禛,手持念珠站起身来,在御案前踱了几步,方缓缓道:“好吧。朕准许胤祥与你同往。”

胤禛双眸一亮,高声道:“谢皇阿玛!儿臣此行必肝脑涂地,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康熙见了,连日来紧绷肃穆的神情,柔和下来几分,叮嘱道:“朕知道你,为朕办起事来,铁面无私,忠心无二。不过这一回,你更应该打心眼儿里记住,这趟差你不仅是为朕办的,更是为天下苍生办的,数以百万计的灾民,在等着你救命。”

胤禛听闻,急忙跪下朗声道:“皇阿玛放心,儿臣必当不辱使命。”

康熙帝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你事务繁忙,平日得闲时,也该抽空多去看望看望你的母妃。”

胤禛恭恭敬敬道:“儿臣遵命。”

第十八章 临行嘱托

永和宫内,德妃乌雅氏刚刚将宫女送来的桂花芸豆卷,当作食赏赐给了几个身边近侍的宫女太监。

听着窗外滴滴哒哒的雨打芭蕉之音,微微叹了口气,身姿娴雅地立在窗前,手中的银剪刀轻轻一挥,一朵洁白圆润的并蒂茉莉,随着轻轻“咔嚓”一声,无声无息的飘落而下。

“娘娘,娘娘!贝勒爷来了!”

珠帘一卷,飞奔而来的是德妃乌雅氏的贴身大宫女绮兰,因为急着来报信,尚未调匀的气息,仍如鱼儿般一翕一合。

德妃眸色一亮,连忙道:“快快请进来。”

绮兰应了声是,忙又急步而出。

不多时,珠帘“啪哒”一响,一前一后两个雨人浑身湿挞挞的鱼贯而入,裹入一股冰冷的空气。

为首的年轻男子正是四贝勒胤禛,侍女倚兰紧随其后,回身放下暖帘,将身后如瀑如洪的水帘喧嚣,温暖而安逸的遮蔽在门外。

胤禛顾不上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进屋就俯身朝德妃乌雅氏参拜道:“儿臣参见母妃。”

乌雅氏的目光轻轻落在儿子胤禛的面庞上,伸手将胤禛扶起,温柔道:“胤禛,这些日子,你又清减了许多。”

胤禛满腹心事,立在原地,关切道:“母妃近来身体可好?”

德妃爱重深切道:“本宫一切安好,万勿惦念。脱下蓑衣说话吧。”

胤禛闻言放下心来,坦言道:“母妃,儿臣有要事在身,当务紧急,不预备多呆。江南一带暴发洪灾,急需前去安抚赈济。今日上朝时,皇阿玛指派儿臣担此重任。儿臣此番特意来向您辞行,看到母妃身体康泰,儿臣便可放心赴任了。”

德妃乌雅氏听了,十分不悦道:“三年前你不是去过一次,这回怎么又轮到你头上?皇上也实在太偏心,好事总是论不着你,一遇上棘手的事,第一个就想到的,就是要差你去办!”

胤禛温言劝慰道:“母妃不必多虑,儿臣已和皇阿玛提起,让十三弟一同随行,有他共同进退,您大可放心。”

德妃看着胤禛,将信将疑道:“皇上他,同意了?”

胤禛握着母亲的手,殷切道:“母妃放心,皇阿玛是同意的。胤祥自幼与我交好,此行如果不带上他,我也怕他遭人奚落算计。”

德妃担扰道:“可惜,胤禵还小......此行一路山高水长,切务做好万全准备,以免有人节外生枝。”

胤禛点点头,沉声道:“的确。儿臣冷面判官的名声早已名扬在外,此去想必并非一路坦途,不知能否达成皇阿玛的心愿。不过,儿臣既已抱定为人所不能为之决心,此行便是势在必得.....只是,儿臣此番前去之前,有一事相托。”

说罢,目光淡淡扫了一眼德妃的身边人。

德妃心下会意,屏退了所有下人,眉头微蹙,良久的凝视着胤禛,只等他开口。

胤禛脸色微凝,眸光深沉道:“儿臣是想托您帮忙,看顾好一个人。”

德妃心中微微惊诧:“你想托本宫看顾好的是......”

......

“木岚!”

正在膳房值守的莲芯,见木岚手中捧着食盒,雨人一般回到膳房,连忙上前搀扶。

木岚全身透湿,似披挂一身冰霜,乍一走进温暖的内室,身上一个激灵,打了一声长长的“阿......嚏!”

“木岚,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怎么才回来?”

莲芯上前扶着木岚坐下来,掩了门找出套衣服让木岚换上,又到灶前熬了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给木岚端过来喝。

见木岚冻得口唇发紫,话也说不出,一双伸出的手,哆哆嗦嗦,忙揪心的拦下道:“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喂你喝吧!”

一口,又一口,带着丝丝甘甜,袅袅热气的姜糖水,经由面前这一双纤巧的手,一勺一勺的灌入木岚口中。

过了好一会儿,木岚才觉得五蕴归位,一点点恢复了本真。

一双恢复了知觉的手,撑扶着让透支的身体坐直,双膝稍一牵动,口中忍不住发出长长“嘶”的一声。

莲芯不解,伸手撩开木岚的裙摆,才看见原来雪白的双膝上,两大片乌青的跪痕,连忙松了手,目光闪动道:“木岚,这是怎么回事?”

木岚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莲芯不要声张,小声问道:“闵姑姑,夏青,她们呢?”

莲芯会意,压低声音道:“闵姑姑被叫到内务府去,商议太后设菊花宴一事去了。姑姑方才找了你半天,见你没有回来,便叫上夏青和春华,跟着同去了。”

木岚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你怎么不早点回去休息?”

莲芯被问到伤心事,一时忘记追问木岚膝上的乌青,很有些懊恼道:“唉......白天看见你们仨个,跟着闵姑姑一起学着做桂花芸豆卷,我也想学着做做。想着刚好剩下一点用完的赤芸豆,我想着用它试着做做看。谁知道看上去,容易做起来难!”

说罢,气乎乎的顺手往橱案那边一指,道:“你瞧瞧案子上的那些,都没有包成形。”

案上一只只赤芸豆卷,果然个个包得歪歪咧咧,活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

莲芯垂下头去,叹息道:“进宫前,我娘找算命先生,给我看过八字。先生明明说,我的八字里面,有一颗天厨星的。可是,看着你们做的都这么好,我却怎么都学不来......我这辈子怕是,做不好这行了。”

木岚身上元气恢复了多半,柔声朝莲芯道:“看你,有什么好着急的?凡事都是从不会,到会,再到精通。不要太宿命,若要相信,那就只信一半好了。应该要凡事相信自己,只要尽力,就一定可以办到。实在做不好,大不了在这儿忍耐几年,等出了宫,再作打算......”

说罢,见莲芯还是一脸愁容,忍不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瞧你,这么点小事就想不开。等哪天有用不了的赤豆,我偷偷的教你怎么做便是了。”

听到木岚肯亲手教自己,莲芯高兴坏了,笑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双手忍不住在木岚膝上一拍,疼得木岚龇牙咧嘴,忍不住轻呵一声,又连忙抿住口唇。

莲芯这才想起木岚膝上那两大片乌青,刚想追问一个究竟。

却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之声,有问话声自远而近传来。

“你们俩个,不回去休息,还在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闵司膳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二人面前。

第十九章 恚乱后宫

闵司膳走到近前,见木岚和莲芯二人仍守在御膳房之内,问道:“你们俩个,不回去休息,还在这里做什么?”

木岚忙拉着莲芯站起来,盈盈一笑道:“闵姑姑,听说太后要在重阳节设菊花宴,我们正一起琢磨,这些赤豆能不能也做出一些新式花样来呢?”

闵司膳的目光从案上那一排难看的赤豆卷上扫过,皱起眉头不耐烦的对为首的木岚道:“方才找了你一下午,也不见你的影子。白天不知道多用点功夫,晚上点灯熬油得就能做好了吗?还不快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木岚与莲芯忙低头称是,双双施了一礼,告退离开。

回宫女所的路上,莲芯又忍不住问起今天的事。木岚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在一切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她并不愿意向任何人道出实情。

莲芯心思没那么重,没多想木岚的托词,两个人都辛苦劳累了一日,回到宫女所,在众宫女们的一片鼻息之声中,摄手摄脚的洗漱完毕,便双双沉沉的安歇了。

放下层层心事,只要能睡个好觉,日子便翻了篇,又是新的一日。

神武门外,两匹高头骏马昂首阔步,清脆的马蹄踢踏之后,跟着几位民间打扮的便服长随。

两匹骏马一黑一白,骨形俊逸,皮毛油亮,一望便知必是千里良驹。

为首的黑色骏马之上,坐着的正是四贝勒胤禛,从旁并驾齐驱的,则是随行的十三贝子胤祥。

两个人信手由缰,目视远方,一派肃穆,向南行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贝勒爷,请留步。”

胤禛手中一策,黑马的的顿了几下足,一行队伍也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抬眼观瞧,原来是一名年轻侍卫,躬着身来到胤禛面前,手里捧着一柄黑伞。

胤禛看了一眼长随,长随上前一步,接过伞退至一旁。

年轻侍卫始终低着头,见面前骏马四蹄未动,连忙跪下高声道:“奴才不意惊扰仪驾,请贝勒爷责罚!”

一旁的胤祥见胤禛眸光幽幽,俯视着地上的侍卫不发一言,微一拨转马头,朗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当差吗?”

年轻侍卫抬起头来,郑重报道:“奴才伍三变,是侍卫处的一等侍卫,今日在此轮值。”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朝侍卫伍三变深沉道:“好名字......是谁告诉你,这伞是我的?”

侍卫伍三变庄重道:“回贝勒爷。奴才昨日夜里换防,看到这柄伞立于墙角,便悄悄收了起来。白天见无人过问,便拿起来验看。奴才见这伞骨不俗,柄上又刻着字,想来是贝勒您上朝经过时,不意遗落的。奴才想着下了值,就给您送还府上,没想到您刚好骑马经过,奴才也正好完璧归赵,把伞还给贝勒爷您。”

胤禛嘴角微微一勾,反手一记清脆的马鞭,一人一马向前一个纵跃,白驹过隙之间,已化为一骑轻烟,傲然奔去。

只在身后空空荡荡的空气里,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赏!”

胤祥从容不迫的褡裢里掏出一粒金瓜子,朝面前长跪的年轻侍卫一丢,双膝用力一夹马肋,白马一声长长嘶鸣,也风驰电掣一般离弦而去。

侍卫伍三变手里攥着那枚金瓜子,遥遥望着一行人马逶迤远去,才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擦了擦额头的一层密汗。

一旁同值的侍卫哈尔齐见了,走过来一拍伍三变的肩膀,笑道:“三变,哪儿得来的金瓜子?还不快请我喝酒去!”

伍三变回过神来,与哈尔齐说笑几句,一同下夜回房去了。

太后的菊花宴哪里是那么好摆的。

副总管太监刘进忠特意召集了御膳房、尚食局的几位主管、掌事,细细筹措了一日,将事体仔仔细细布置了下去,才觉得稍稍安了点心。

因昨夜一宿惦着怎么跟懿仁皇后禀报,辗转反侧了一宿,挨到天明也才合了一会儿眼。

索性一大早便起了床,早饭也顾不得吃上几口,便一路朝坤宁宫匆匆赶过来。

行至长长庑廊的一半,忽然听得丈外凉亭下的假山之中,有悉悉索索的衩裙之声,侧耳细听,竟隐约传来房中行乐之声。

后宫深闱,长夜漫漫,太监宫女结为对食并不鲜见。

然而,就算是互结对食,在这宫中也是要循规蹈矩才行。

一般情况下,通常需要经过后宫嫔妃主子指婚,将自己指定或对方讨要的宫女,赏赐给权力在握或意欲结盟的太监,以巩固自己的势力,使之能长期为自己所用。

这样的婚姻,又与常人不同。结为对食的太监和宫女,白天都是各为其主做事。

晚上才都回到男方所在的太监住所,在同一屋檐下如夫妻般生活。

倒也不是没有私相授受,但也只敢悄悄进行,还从未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邦子声声从目光尽头的红墙深处传来,心知已是卯时三刻,虽是清晨,但天光已经放了亮。

刘进忠目光似一枝蓄势待发的利箭,紧紧盯着那丛假山,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在他所管辖之地,如若出了什么幺蛾子,那他这个副总管的位子,也就坐不成了。

明儿他就让人把这假山给拆了,看谁还敢冒天下大之大不韪,胆敢如此恚乱后宫。

想到此,刘进忠咬着牙走到假山近旁,却见洞中隐约烛光一闪,随即便被里面的人“扑”的一声吹灭了。

哼!作贼心虚!既然被老子抓了个现形,看我不把你们揪出来,拖回去乱棍杖毙。

刘进忠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搭,朝假山之内黑鸦鸦的一片,高声喊道:“是谁在里面厮混,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这一句话落下去,似是一道弱弱微光,被山石中的那片漆黑,吮骨吸髓一般吞入腹中,久久不闻回声。

刘进忠额上一片青筋凸起,嘎嘎一笑道:“呵呵!再不出来,我可是要叫人放火烧山了!”

这一句威胁,显然是起了效果。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豆如萤的烛光,再度燃起。

秉烛之人,也由远及远,从一片假山之中,一步一步往外走了出来。

刘进忠正欲发作,可是当看清楚面前这个人的脸,却似面如诈尸一般苍白着,哆哆嗦嗦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首道:“奴才不知......不知太子殿下驾临......请太子殿下万勿......万勿见怪......还请......请太子殿下......责......责罚......”

皇太子胤礽满面不悦,忍住按捺不发,冷冷瞧着刘进忠的顶戴,一脸萧杀道:“我当是谁在这儿吵吵?原来是刘公公!”

“怎么?孤刚才看到一只雀鸟飞入假山石中,所以跟进去瞧瞧。是公公你觉得不妥吗?还是觉得这假山石碍了你的眼,口口声声要把这山给烧了!”

说罢,扑的吹熄了手中的红烛,回首朝假山深处的一片漆黑之处,微微轻嗽了两声。

刘进忠以头抢地,哪敢再造次,哆哆嗦嗦道:“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息怒!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不知太子在这里.......这里观鸟......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口中反复喃喃,额头一下一下的重叩下去,形如石臼捣蒜一般。

不一会儿,鲜血顺着磕裂的伤口汩汩而出,滴滴哒哒流淌到面前的青石板上,洇成一小片暗色绛红。

太子殿下的脚,却依旧伫立在面前,纹丝不移。

刘进忠只觉得眼冒金星,额头剧痛,却连一下也不敢停歇。

就在一小股热流糊湿眼眶前,他从余光之中看到,一双秀足从假山石中无声无息的走出来,跑远了。

也许是因为太过恐惧,那女子跑得又太快,腰间的玉佩不小心,落在了太子脚旁。

胤礽默默拾起,揣入怀中,轻声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后如若有人敢道听途说,孤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进忠不敢抬头,闭着被血腥洇疼的眼睛,连连道:“奴才知道......奴才刚才确实......看到有雀鸟飞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

等到面前的一双大脚走远了,刘进忠又磕了几个头,将一双昏沉的眼皮微微张开一条血缝,确定四下再无旁人,才敢直起身来,朝旁边啐了一口混着土的血水,长叹一声,抱怨今日怎么如此晦气!

刚才那只玉佩落到眼前的瞬间,他瞧见上面雕刻的图案是喜上枝头。

喜上枝头......喜上枝头......

刘进忠想起康熙帝之前佩戴过这枚玉佩,不过后来把它赏赐给了......

难道是她?!

这个一闪过而过的念头,就像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使得本已镇定如初的刘进忠,因为极大的恐惧,如同一滩烂泥一般,一下子瘫软在地。

第二十章 心生疑窦

“啪嗒!”门帘轻轻一挑,又重重落下。

一个明明身姿秀丽,却面若冰霜的宫女,手捧一只百鸟朝凤掐丝珐琅食盒,昂首从膳房里走了出去。

膳房里派剩下的宫女们,看到领头宫女夏青前脚出了门,个个紧绷的精神,顿时放松了下来。

一个眼尖的宫女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跑到窗前踮着一双细足,扒着门缝一直往外瞧。

这样的举动,难免来屋里众人的一阵轻笑。

直到那副瘦削而挺拔的背影,远远在视线里消失不见,那个宫女才转过头来,眉飞色舞的朝一屋子人道:“你们笑什么?一群傻子。”

没人愿意被当作傻瓜,这句话这么轻飘飘丢过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宫女们都炸了窝。

“刚才是夏青给太后送早膳去了吧?有这么好看吗?”

“你这是说谁傻呢?大家都是傻子,就你精明!”

“就是,夏青在咱们面前,还不是永远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

眼尖的宫女倒也不恼,目光仔细的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想从这一圈人里找出一个明白的。

最后,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唉,你们没看见夏青笑了吗?”

一语既出,所有人口里想说的话,连同心中的一片鼎沸的不满,尽数全被闷回了各自腹中。

一圈人齐齐噤声,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开始回想,夏青方才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到底有没有笑。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淡淡道:“紫菱,你刚才真的看见她笑了?”

原来这个眼尖话密的宫女,名叫紫菱。

紫菱眉头微微一蹙,断然道:“我方才看见她的嘴角,朝两边弯了弯,你们说,这算不算?”

众宫女一片啧啧唏嘘。

紫菱见状,急于证明自己并没有错,忙斩钉截铁补充道:“就算是她没有笑,难道你们都没瞧见,她今天送出去的食盒,并不是太后的那个么?”

一个平日和紫菱关系不错的宫女,率先恍然大悟,接过话茬道:“紫菱说的没错。夏青离开的时候,我也看到她拿的不是平时给太后送饭的那只五彩福寿,而是百鸟朝凤的那个。”

又是一片神色各异的唏嘘。

“啊?夏青不是一直给太后送饭的吗?”

“对呀!百鸟朝凤的那个,不是专程给皇后娘娘送饭的食盒吗?许是夏青拿错了呢!”

“你可真逗!你哪只眼睛,见过夏青犯过糊涂?只要她能不挑捡咱们的错处,就不错了。”

“对了,给皇后娘娘送饭的,不一直是木岚吗?她干嘛去了?”

“皇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她,闵司膳才改派夏青去送的?”

......

众说纷纭之间,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闵司膳面容肃穆的伫立在门前,目光从房里众宫女的脸上挨个扫过。

宫女们一个个慌忙低下头去,紧紧抿住口唇,抄起原来手上的事,假装自己方才并没有多一句嘴。

闵司膳眉头紧锁,胸口微伏,朝一屋子人加重音量道:“这里是膳食司,是用手做事的地方,不是用嘴做事的地方。你们一个个这么擅长捕风捉影,怎么就不肯多花一点心思在自己的厨艺上?”

譬如打蛇要打七寸,闵司膳的几句话,也恰好说到宫女们的痛处,每个人心里都是哑口无言的。

这个时辰,她们之所以被派剩下,留守在膳房里洗洗涮涮,还不是因为她们技不如人,连出门送饭的资格都轮不到,论资历也只够在膳房里打打杂。

“紫菱,你出列。”

闵司膳一双狭长的凤眼,冷冷的盯着刚才那个眼尖话密的宫女。

紫菱方才高谈阔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隔门有耳,而这双兼听的耳朵,竟然还是闵司膳的。

简直是倒霉透顶了,无非多说了几句大实话,想对这一圈傻子得瑟一下,没想到得瑟过头了。

紫菱一脸的无地自容,羞愧的垂着头,忸忸捏捏往前挪了一步。

“你方才所说的,我全都听到了。紫菱,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暂免你在膳食司的所有职务。即日起一个月内,由你负责打扫内外庭院,不许闲杂人等帮忙。一个月之后,你再单独来找我。”

紫菱脸上涨得通红,心中十分不甘,脱口而出道:“闵姑姑,您可真偏心。”

闵司膳神情疏冷,淡淡道:“紫菱,你说我偏心?你倒是说说,我偏心谁了?”

紫菱明明想忍住,一句话却还是从咬着嘴唇里吐出来:“您偏心木岚!”

闵司膳听到紫菱提到的,竟然是木岚的名字,气极一笑道:“我以为你想要和谁比,原来是觉得我偏心木岚。是,木岚是进宫最晚的一个,可是从她来到膳食司第一天起,她就是整个膳食司里最勤奋的那个!”

“你进宫是比木岚早,可是你的厨艺呢?可有丝毫长进?每日迟到早走,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正地上。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的教你们,为什么木岚现在可以做到独当一面,而你不行?”

闵司膳看着紫菱,眸中一片清冷道:“紫菱,我说了这么多,如果你还是觉得我偏心木岚。那么也可以这么做。从明天起,你跟着木岚一同起床,她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什么时候她回宫女所休息,你才可以一同回去。我且问你,你能不能做到?”

紫菱本来有心想要辩驳一两句,可是一听说要让她跟着木岚做事,瞬间如同皮筏子一般泄了气,深深垂下头去。

闵司膳环顾一周,郑重朝宫女们道:“原来你们都这么关心,我每日派谁给太后和皇后娘娘送饭。我现在郑重告诉你们,膳食司内的所有事务,我自有主张计较跟安排,不容亦勿需旁人置掾。你们当中,如若还有哪一个,念念不忘的,就请省省心吧!”

见宫女们都老老实实不再言语,闵司膳紧紧绷着的脸,方才稍微放松下来,开始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内务府已行正式通知,这个月初九日,太后拟设菊花宴饮,宴请后宫列位妃嫔。到时,整个后宫有头脸的主子必然到场,就连皇上本人也可能亲自前来祝贺。”

“尚食局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要打响了。知悉这个消息后,其他三司都在加班加点精心准备宴饮上的菜肴汤点。诸位为膳食司拼命的时刻到了!”

“还望这一次,大家能够消除嫌隙,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把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膳食司即将亮相的菜肴研制上,不论如何,一定要赢过其他三司,不能轻易输掉这场比赛,砸了自己吃饭的招牌!务使膳食司在宴饮上力拔头筹,让膳食司在你们手上发扬光大。”

闵司膳庄重而温存的一番话语,激起了在场每一位宫女的决胜心。人人都暗下决心,一定为这次宴饮做好万全准备,努力争取自己做的菜品,能摆上太后菊花宴饮的餐桌,如若能被皇上皇后钦点肯定,那以后的日子,便离喜上枝头的那一步不远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膳食司。谁都懂得皮之不覆毛之焉存的道理。

她们膳食司的人,每次去内务府领东西所碰的壁,在尚食局四司中算是少的,原因还不是尽在于此。

闵司膳见宫女们不再惫懶,重又恢复了安静而认真的忙碌,心中暗留一丝疑虑,含笑转身离开了。

膳房里,春华正准备做一道太后爱吃的燕窝薏米甜汤,见木岚来给自己打下手,知是闵司膳暗中提携,让自己扶植新人,对木岚的热情只比往日更盛无减。

春华指点的很细心,木岚学得也很快,满室清香氤氲中,两人边做边聊,气氛十分融洽。

聊着聊着,春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起:“木岚,你不是一直给皇后娘娘送饭吗?怎么见你今天一早改送太后那一边了?闵司膳今日早上看见我,问我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还纳闷,还以为是姑姑安排委派的呢。”

说完,轻轻睇了木岚一眼,等着她的回答。

木岚不动声色将熬制好的汤品,小心翼翼篦入一只青色汝窑汤盅里,轻轻盖上精致的盖子,心里长长吁出一口气,方抬起头来朝春华盈盈一笑道:“是我主动提出和夏青互换的。”

春华心里知道木岚敢做敢当,脸上的讶异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

闵司膳也并未责罚木岚,反而要她来跟着自己学习烹饪技艺,她只是受托暗中查问,犯不着多事。

春华微微一笑,将已经给太后备好的五彩福寿食盒,轻轻递入木岚手中。

而面前这双清澈的眸光,似乎并不急于离去,而是端凝的看着自己,若无其事的问道:“春华姐姐,你可知道宫里哪一位娘娘,喜爱擅养并蒂连枝的茉莉花么?”

第二十一章 曲径通幽

一句话问得春华微微一楞,深深看了一眼木岚,不解道:“妹妹怎么想起问这个?”

木岚盈盈一笑道:“也没什么。进宫前家里一直养着茉莉花,如今好久没闻到过茉莉花的香气了。总想着趁着送饭的当口,瞧瞧哪位娘娘养着,到时好歹求娘娘赏赐我一枝,我回来插插,看能不能养活。”

春华缓缓将抄手放在案上,低头细细擦了擦手,抬起头看着木岚道:“原来这宫里最爱养茉莉花的,其实并不是别的主子娘娘,而是懿仁皇后的四格格,挽玉公主。不过,她现在......人已经远嫁和亲,不在宫中了。”

木岚跟着淡淡哦了一声,依依不舍的问道:“现在宫里再没有别人养茉莉花了吗?”

春华沉吟了片刻,方道:“据我所知,现在整个后宫敢养茉莉花的人,怕是只有那一位娘娘了。”

木岚早已细心察看过,整个宫女所的里里外外,乃至膳食司的每个角落,根本无人种植有茉莉科植物,更别说一盆被人精心照拂花香沁鼻的并蒂茉莉了。

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带到膳房里来。

而唯独暗中缀在送给皇后的那一盒桂花芸豆卷之中,显然是有人想要假借她的手刻意为之。

那双放花的手,针对的应该是懿仁皇后,而她不过是一枚无意触雷的棋子罢了。

谁能想到,那一小株洁白温润,花开并蒂,沁人心脾的茉莉花,差一点便成为令她命丧混沌的刽子手。

原来在这深宫之中,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拈花微笑,比刀锋剑脊杀人的刀刀见血,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木岚感到自己似乎距离那个答案越来越近了。

“哦。春华姐姐,那一位,是哪位娘娘呢?”

也只有追问下去,才会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春华眉宇间似笼上一层淡淡哀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避重就轻道:“这个我也只是听说而已,你还是不要问了。你只记得如果想养什么花,都不要养茉莉就是了。特别是千万要当心,不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提及茉莉花,还有......挽玉公主,否则,一定会祸患临头的。”

木岚从不强人所难,心中掩藏了一片怅然,面若春风的朝春华点点头,手捧食盒一挑帘子出了房门。

头顶上的这片天空,依然像她初入宫那日一般,湛蓝干净,好像一颗洗练的心。

世事但凡可以想通,便不会再痛。

一个人倘若在生与死的边缘行走久了,人已经活得结过茧脱过模,在某些时刻说出口的话,一定不会讲错。

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能给予对方一点模棱两可的提醒,已经是在消耗彼此的情分了。

有些情分还是省着点用,才是于人于己的上佳选择。

孝康皇太后素喜清静,鲜少理睬后宫事务,连居住的处所,都选在位于整个紫禁城西北角,最为清幽的慈宁宫。

从膳食司出发,步行到慈宁宫送饭,在天气晴好脚力也好的情况下,一个来回至少要走足一个时辰。

因为往返的脚程很是耗费体力,加上孝康皇太后放权已久,平日主要吃斋念佛,甚少过问后宫之事。这种情况,在后宫一些府司中人的眼里,不过是不可避免的失了势。

在某些人的臆想之中,一位年迈的太皇太后,每日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怀念先帝,伤春悲秋而而了吧。

夏青那一日冷冷站在庑廊之下的指谪,多半原因也尽在于此的吧。

给懿仁皇后留下一个好印象,显然比拍过气太后的马屁,要有用的多。

不少明眼人,不仅是这么想,也正是这么做的。

不说其他府办,整个尚宫局的另外三司,被派来送饭送物的人,早已换成像木岚这样,刚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甚至连木岚还不如,更多的是没有品阶的,地位最卑微,最不谙人情事故的小宫女。

想到此,木岚心中,对闵司膳又添一层敬意。

唯独她们膳食司,给孝康皇太后送饭的宫女,始终没有变过。

今日之前,每一回来送早晚膳的人,都是膳食司里最有资历的大宫女夏青。

来时的路上,木岚一直在想,该说点什么话,能让这位耄耋老人开心一点。

然而,在她伫立在孝康皇太后的慈宁宫门外,听到一阵阵悦耳的银铃笑声传入耳际时,才明白倒底是自己多虑了。

门口的太监通禀之后,一位身着鱼尾灰罩衣的嬷嬷前来,将木岚引至太后所在大殿的门口。

见面前灰衣嬷嬷悄悄朝她微一点头,木岚手中捧着红木红彩福寿食盒躬身而入,面露微笑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孝康皇太后及前来陪伴她的九格格温宪公主面前。

自从上次庑廊对峙的事件以来,夏青与木岚并未显露出什么异色,依旧一如既往各行其事,没人能看出来她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又有什么不同往常。

而对于夏青与木岚两个人,悄悄的交换了原来送饭的主子这件事情上,大家的看法倒是一致的。

众人觉得,木岚虽是一进宫便受了御封的新晋宫女,在份位上可与膳食司两位原本宫阶最高的夏青、春华二人平起平坐,在烹饪技艺上也日渐能与两位大宫女平分秋色,可是内里闵司膳还是最器重夏青的。

要不,为什么闵司膳要改派夏青,亲自去给皇后娘娘送饭了呢?

一定是新来的小宫女不擅察言观色,得罪了皇后娘娘那头,才被贬去最费脚力幽僻的慈宁宫去送饭的。

对于宫女们的言论,夏青自然有所耳闻,只有她自己清楚,事情的真相,其实是在庑廊对峙的数日之后,木岚亲自私下找她商议的。

事实诚然如此,而行事一贯我行我素的夏青,才并不屑于和那些小宫女们,多解释半句没用的话。

已经有闵司膳的训诫与鼓舞在先,宫女们无人再有胆量敢于捕风捉影。

而整个尚食局战事未起,已然硝烟四起的势态,也丝毫不能容许宫女们有一丝一毫的惫懒情绪,膳食司从上到下的宫女们,个个都似注了鸡血一般,心中口中被闵司膳调教的只剩下两个字---拼了!

听说,一向得理不让人的郑司饽那边,上上下下正在挥鞭如雨的加紧筹备,已经断断续续放出话来。

难怪闵司膳的眉头看上去蹙得更紧了。

药、酝二司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都在跃跃欲试想要扳回这一局。

当下,筹谋好如何在太后即将举办的菊花宴饮上力拔头筹,才是最最要紧的。

对此,因为给谁送饭一事,刚刚在膳食司众宫女们心中,矮了那么一截的木岚,心里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十二章 寻觅芳踪

随着菊花宴饮的临近,膳食司里的宫女们仿佛八仙过海,纷纷各显其能。

每个人在日常躬耕之余,都拼命想尽办法挤出时间来,反复练习自己最为专擅的菜肴技艺。

菜刀铎铎声,沸锅抄水声,热油烹炸声,声声不绝于耳。

一阵阵各式香气,从膳食司庭院飘出,使得宫中往来的行人,都不动声色的低头嗅上一嗅,那丝丝袅袅的肉香菜香,不经意间钻入鼻孔,如此惹人留连。

而这一片嘈杂之声,落在闵司膳的心头,则好似两军对垒之间,那战旗之下的擂鼓烈烈,无时不刻不在对外昭示:此地卧虎藏龙,不容他人小觑。

不过数日,孝康皇太后的菊花宴饮尚未开始,人心所向之间的暗潮涌动,仿佛可以推波助澜一般,将有关宴饮的所有话题,摇摇曳曳推至这深宫之中的碧波之上,如同太掖湖面的水波纹一般,一圈一圈的,微微向四周荡漾开来。

当人们掰着手指头,算计着剩下的时间,却似乎才想起又至一年一度八月十五,转眼迎来分食月饼的中秋佳节。

不过,在这个节日里,由于孝康皇太后身体微微抱恙,懿仁皇后经向日理万机的康熙帝请示,得到的答复是节日期间不设宴,一切从简。

因此,整个尚宫局除了饽食司和酝酿司较为繁忙,需要为宫中上下准备过节的月饼和菊花酒酿之外,膳食司和药膳司倒是一如既往。

日子再忙,中秋佳节也是要过的。

闵司膳见大家这阵子异常辛苦,已经宣布通知所有的宫女们,在这一天忙过午膳,每个人可以分领到一个饽食司送来的月饼,并享受半天的假日。

宫女们也是个个眉开眼笑,三三两两商量着晚上一起去哪里赏月,好好放松一下俱疲的身心。

同时宣布的,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膳食司定于明日进行菊花宴饮参选菜肴的品鉴选拔,届时尚宫大人也会前来坐阵督办。

众宫女听了都忍不住从心里泛出一丝苦笑,这可真是一个既轻松又紧张的中秋节日呵。

近来,莲芯看木岚的眼神,都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一如此刻,木岚正在专心地做着手里的点心,不经意中瞥见一旁的莲芯,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出神,忍俊不禁道:“莲芯,不要这么看我,看得我都觉得,自己像块月饼似的,难道我看上去很好吃吗?”

莲芯这才眨了眨眼睛,吐吐舌头,满面笑容道:“嘿嘿,不是啦。”

木岚有些疑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莲芯眼睛亮亮的,看着木岚道:“木岚,我觉得你真是了不起。这半个多月,我瞧着你做的菜色香味美,一点儿都不比夏青逊色呢!我刚才一直在想,等到明天,你做的菜一定会被选上的!”

木岚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那可是不一定,不过,我明天一定会尽力的。”

莲芯看着木岚,忍不住轻轻问道:“木岚,明天夏青和春华一定也会参加比赛。她们俩个之间,如若只能有一个获胜,你会选谁呢?”

木岚盈盈一笑,反问道:“要是你,你会选谁?”

莲芯几乎毫不迟疑道:“当然是选春华姐姐了。春华姐不知比夏青人要好多少倍。”

木岚看着莲芯,微微的摇了摇头。

莲芯有些诧异道:“木岚,难道你不愿意春华姐胜出吗?”

木岚眼神笼上一层深意,看着莲芯,平静道:“并不是我不愿意春华姐胜出。对我而言,她们俩个,不论谁能胜出,凭的一定都是自己的真本事。在我看来,一场真正意义的比赛,一定是以公平作为前提的。如若掺入其他的,那这赛事,也便没什么意思了。”

莲芯认真听罢,若有所思道:“木岚,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赢......”

木岚不置可否的笑笑,将刚刚做好的八珍点心,每一样清捡了几块,分别包入两张荷叶圆里,放入一只平时用的圆巧食盒之内,朝莲芯会心一笑道:“我去给太后送点点心去,剩下的你都吃了吧。”

莲芯看见一盘子的八珍糕点,喜不自胜的点点头:“好。你早去早回,晚上咱们俩个一起去赏月吧!”

木岚笑着点了点头,捧着食盒出了屋子,一路西行朝太后所在的慈宁宫走去。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待到了慈宁宫门口,见到灰衣曹嬷嬷,才知孝康皇太后昨夜睡眠不足,今日一概闭不见客。

木岚取出一荷叶包八珍糕交给曹嬷嬷,托嬷嬷把话带到,便径自离开了。

这个时节,出趟膳食司的门不易,她可不只是来探望太后一个人的。

还有一个地方,一定要走上一趟。

内务府太监所门口,两个小太监正在门口值守。

远远的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宫女,手捧食盒笑意盈盈的走到近前。

来人正是从慈宁宫径自折至这里的木岚。

“两位公公好。”木岚施了一礼,面露笑容道:“能否跟两位公公,打听一件事。”

其中一个为首的太监,好奇道:“你是哪个府办的?想打听什么?”

“回这位公公的话,我是膳食司的,刚刚从慈宁宫给皇太后送点心回来。”

木岚边说边飞快的打量了一眼面前两位太监的神色,从食盒里取出另一份还带着余温的八珍糕荷叶圆,递到问话的太监面前,含笑道:“公公,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们膳房做了些八珍糕。一份刚刚送到太后那边,还剩下一份,特意送给两位公公品鉴,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为首的太监听到“八珍糕”这三字,不由得眼中一亮。

“八珍糕”在宫里平时都是给妃嫔以上的主子们用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见到的吃食。

虽然真是动了心,可是毕竟见多识广,要先问问这个小宫女,想要打听什么。

如若万一吃了人家的糕,却回答不了人家的问话,岂不是十分没有颜面的事。

因此,面前的太监并未伸手来接,反而微微一板面孔道:“你先说说,你想打听的是什么?”

木岚盈盈一笑,道:“公公,我想打听的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是中秋佳节,我刚刚入宫没有多长时间,甚是思念远在家乡的母亲。回想还未进宫之时,母亲精心培植了许多并蒂清香的茉莉花。如今,我已许久没有闻到那花香了。”

“我之前听别人说,这宫中有一位娘娘最擅养这种并蒂茉莉,因此想向二位公公借问一步,是哪位娘娘养着呢。等以后有送饭的机会,我好歹求求娘娘,只帮我剪一段细枝,我带回去插插,看能不能养活了,以解思念母亲之苦。”

为首的太监听了木岚的恳求,心下有些为之所动,却仍有些踌躇不决。

木岚见了,上前一步,将手中温热的一荷叶八珍糕,往为首的太监手里轻轻一塞,真诚道:“还请公公笑纳,帮一帮我这个忙。”

那太监看了看被塞到手里包得鼓鼓的荷叶圆,一时也有些感动,眸光四下一闪,低声朝木岚道:“那就多谢小妹了。说句实话,看在你刚刚入宫没多久的份上,我才敢告诉你实情。你方才所说的并蒂茉莉花,如今只有永和宫的那位主子娘娘养着,整个后宫可是再无第二位养着了。但凡你能听哥一句劝,就别想着在这宫里养什么茉莉花,踏实儿的做好手里的活儿,多攒点银子寄回老家孝敬老母亲才是真的!”

木岚清澈的眸光一亮,整个人似乎为之一振,朝为首的太监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公指点!”

第二十三章 黄道吉日

八月十六,黄道吉日。易祭祀,纳采,入宅,开市,造车器,会亲友。

这一日,正是膳食司举行内选参加皇太后菊花宴饮的正日子。

卯时一刻,闵司膳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更衣,叠好被褥,没有匆匆赶往膳食司,而是从壁柜中取出一个木牌位,轻轻置于案上。

一双手在黑暗中摸到火镰,燃着了三支檀香,轻轻插入牌位前的香炉之中。

丝丝袅袅的檀香气息之中,闵司膳在蒲团上缓缓跪坐了下来,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牌位,虔诚道:“师父,皇太后下了懿旨,即将举办菊花宴饮。今日是八月十六,是咱们膳食司勘验人才,甄定菜谱的日子。请师父的在天之灵,保佑咱们,诸事顺利,力拔头筹。”

一番祝祷之后,闵司膳俯身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方才缓缓起身。

推开房门,在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意中,微微裹紧身上披的长袍,踏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那一片暮色,眸中淡淡,一路朝膳食司快步行去。

走近膳房,远远的便能见到一剪萤萤之光,隐隐从室内透出来。

轻轻的推开门,只见一个身着宫女服,头发梳洗得一丝不乱的身影,已经早于她开始忙碌起来了。

闵司膳眼中一片朦胧,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的自己,也像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这么拼。

“木岚。”

口中忍不住轻轻一声呼唤,引得面前熟悉的身影抬起头来。

“闵姑姑,您来了。”

闵司膳默默隐去眸中的一片怜惜,关切道:“木岚,怎么来的这样早?”

木岚放下手里的账薄,朝闵司膳盈盈一笑道:“闵姑姑,昨天内务府新送来的两担食材还未清点。我刚刚分放完毕,马上就清点完了。”

闵司膳走至近前,在摇曳的烛光下微一点头,接过木岚递过来的账薄。

只见卷目上一笔笔娟秀的蝇头小楷,把膳食司接收的每一笔食材物资,及其来龙去脉,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闵司膳微微颔首,十分欣慰道:“记账一事,原来不是莲芯在做吗?怎么,你一直在帮她?”

木岚微微一笑,道:“确实一直是莲芯在做。只是近期因为菊花宴饮筹备在即,内务府送来的食材物资倍增,莲芯一个人忙不过来,我闲时便来帮一帮她。”

其实不必听木岚解释,闵司膳心里也知道她的用意。身为一司之长,在膳房之内,虽然不必事事躬亲,但并不代表着,不擅察微知著。

膳食司内共有宫女十八名,这群宫女之中,谁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谁尚有潜力可挖,谁能安排委以重任,闵司膳虽然从来三缄其口,更加不会喜形于色,但到底哪个一贯任劳任怨,哪个爱耍花活,哪个脾气直爽,哪个曲意逢迎,她心中一向清清楚楚,了然于胸。

莲芯早木岚一年进宫,这孩子倒是老实忠厚,心地善良,但是悟性怎么说,到底还是差了一些。为人处事也有点过于胆小拘泥,脾气又嫌过于憨直。

凡事交给她做,倒是绝对认认真真,不折不扣的完成,只是头脑笨了些,没那么灵活。教一做一,教二做二,从来不会多想还能有二三四,何况有心人能悟到的五六七。

先前还叮嘱春华多带一带她,等到后来发现天资难移,便只交给她一些不太复杂,但必须要认真仔细的活。像是今天这一桩,每天将内务府送来的食材物资,一个个清点,记个账。

今日木岚之所以一大早想赶来膳食司做事,一定是觉得这几日派送来的食材物资较多,怕莲芯对着这么多东西,犯迷糊出了错,所以有意想要帮她。

想到此,闵司膳注视木岚的淡淡目光中,除了一层默默的嘉赏,更是不自觉的带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轻轻放下账薄,走到桌前,拿起剪刀,剪掉一截燃成碳黑的灯芯,顺势将油灯拨得亮了一些,淡淡朝木岚道:“这些账记得不错。那就辛苦你了。早点对完,去吃早饭吧。”

木岚认真应道:“姑姑放心,还有一点,便对完了,我稍后就去吃早饭,多谢姑姑关心。”

闵司膳心中盛着一片心事,只朝木岚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

己时一刻,膳食司大厅内,一派庄严肃穆。

所有的宫女们依品阶分两队次序站好,神情略带紧张的翘首迎接。

不多时,在尚宫大人满面笑容的引领下,两位特地从光禄寺太官署赶过来督办的大人,率先步入首位就座。

韩尚宫也紧随两位大人,坐在长案搭成的席台外首。

队尾的两位小宫女悄悄到膳房中,取来特制的八珍糕和刚刚沏好的茶饮,恭敬奉于几位大人面前。

韩尚宫朝两位督办大人满面春风的招呼道:“二位大人远道而来,我们特意为二位大人准备了膳食司独制的八珍糕,请二位大人品尝。”

正中为首的太官署令纪大人微微一笑,道:“份内之责,尚宫大人不必客气。”

说罢,从盘中取了一块八珍糕,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之后,微微颔首,朝一旁的年轻署丞白大人道:“味道不错,你也尝一尝。”

又转头对旁边的韩尚宫道:“尚宫大人,你们这膳食司的八珍糕,我们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有幸品尝,的确名不虚传。入口软糯,取味回甘,细细品尝之下,还略带一丝淡淡参味。不知你们这糕中,都用了哪些食材?”

韩尚宫听了,笑容可掬道:“承蒙大人夸奖,如若说我们膳食司的八珍糕口味独特,那么大人的眼力与品鉴更为非凡呢。这八珍糕中,最重要的一味食材,确实正是党参。其他,依次为茯苓、白术、扁豆、莲子、薏米、山药、芡实这几味食材,再和着米面、白糖、江粉蒸制而成。”

说罢,又热情邀请二位大人品尝面前的碧螺茶饮。

语毕,在欢声笑语中,面上含笑的微一侧身,向身后随侍一旁的闵司膳看过来。

闵司膳在身后压低声音,轻轻道:“都已准备好了,大人们随时可以开始。”

韩尚宫持重的微一点头,与两位督办大人稍事寒暄了几句,见二位大人都没有当庭训话的意思,便朝闵司膳吩咐道:“那就开始吧。”

闵司膳接到指令,毕躬毕敬向后退了两步,面朝两队宫女中为首的春华和夏青微微点头示意。

两位膳食司的大宫女,随即各自引领着两队齐整秀丽的宫女们,好似两尾身姿蜿蜒的美人蛟鱼一般,袅袅娜娜依序步入了膳房。

木岚夹在缓缓行进的队伍当中,心中那个盘踞已久的念头,在胸中默默蒸腾起来。

“母亲,等着我的好消息。”

第二十四章 难分伯仲

这次举办的菊花宴饮,奉皇太后懿旨设为家宴。康熙帝为表重视,令责宫殿监操持承办,光禄寺甄选督办。宴会上的食谱,及与宴人员名单,皆已经过皇上仔细钦定。

按照惯例,家宴的菜品包括,饭面二品,汤一品,高头五品,膳菜十二品,糗饵四品。

经大太监召集御膳房与尚食局二务协商,尚食局这边分做的菜品为:饭面一品,汤一品,膳菜六品,酒膳一品。

而尚食局所承接的这六品菜肴,分别为三品热菜,三品凉菜。

这一次,韩尚宫邀请光禄寺两位大人,来到膳食司品鉴菜肴,也即是请光禄寺行使甄选职权,于膳食司内选之中,从膳食司候选掌勺宫女各自所制的同一品膳菜中,甄选出色香味最为上好的那一道。

而事实上这六品菜膳中,由于凉菜的制作一贯延用古法,所以真正需要加以甄选的重中之重,最后便落到了那三道热菜上来。

今日这三道菜品,闵司膳接到宫殿监派发的菜谱,经过几日深思熟虑,已经提前暗中指派给了夏青、春华和木岚。但为充分调动起整个膳食司的士气,并未加以声张,也只是在前一日,方才告诉众宫女实情。

膳食司众宫女们扪心自问,闵司膳所提出的这三位掌膳候选人,确实也让大家口服心服。

后宫中人,没人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因此,除了个别人对夏青抱有成见,个别人嫌弃木岚资历尚浅以外,并未再听到有什么别的异议。

大家也心知肚明,闵司膳一向不是个轻易发话的人,但她只要把话说出口,便基本如同一锤定音,任谁也不敢有所违逆。

因此,与其不自量力争风吃醋,莫若顺着闵司膳的意思,各自为这次选事尽上一己之力,未来的某一日,也好在膳食司未来的继任者面前引为邀功的谈资。

不足一柱香的时辰,第一品菜已分作两盘,由宫女捧于托盘之上呈了上来,依次摆在案前。

韩尚宫看了一眼手里的清单,含笑向身侧两位大人引荐道:“两位大人,这头一品菜肴是菊花酒炖万字肉,是皇太后素喜的菜品之一。这是膳食司两位最擅长做此菜的宫女所作,请二位大人品鉴,看哪一道能够胜出。”

为首的纪署令微微颔首,先是细细观瞧一番面前两道菜品的色泽,又微微屏息闻了闻香气,最后拿起面前的筷子,依次从两个食盘中,各夹了一块香喷喷的炖肉,细细在口中咀嚼品尝,待咽下口中的一方肉,忍不住连连朝韩尚宫赞叹道:“不错!不错!”

见一旁年轻的署丞尚未动筷,忙招呼道:“白大人,请同鉴。”

白署丞微一点头,也分别从两盘中各夹取了一块炖肉,在口中细细品尝后,放下筷子,朝纪大人微微一笑。

韩尚宫丰润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春风般的笑容,此时朝身侧的两位大人道:“纪大人,白大人,您二位以为这品菊花酒炖万字肉,哪一盘可以胜出?”

只见纪署令微一沉吟,徐徐道:“在下以为,左手这一盘菜膳,色泽鲜亮,味道浓郁,肉方上面的万字雕功精致细腻,整体不错。而右手这一盘,色泽盈亮,味道醇厚,刀功也属上佳。二者比较,我以为右手这盘,肉质更为软烂,入口更为甘香清爽不粘腻,想来应是在肉方的加工上,作了更为细致的处理。这一轮,我以为右手这一盘,胜出。”

说罢,又向一旁的白署丞谦让道:“足下的看法就是如此了,不知白大人有何高见。”

白署丞听罢,不知是由于年轻谦恭,还是不擅言谈,只是斯文一笑,随着纪署令道:“署下也作如此观想,以为右手的这盘理当胜出。”

韩尚宫听闻四顾一笑,伸手接过右手那只食盘盘底压着的方寸字条,朗声念道:“菊花酒炖万字肉,胜出者,春华。”

闵司膳听到韩尚宫念到春华的名字,心里为开局顺利微微舒解了一口气。

随着一双素手撤去面前的第一品菜膳,第二品佳肴便已热腾腾的奉于大人们面前。

菜一摆上,为首的纪署令眼前一亮,微微惊讶的朝韩尚宫道:“韩大人,这道菜是否就是盛传中你们膳食司独门的芋头烧鸭?”

韩尚宫淡掩微微得意之色,春风化雨般笑道:“正是,正是。二位大人,请品鉴。”

纪署令一贯嗜鸭,除了当今同好的圣上之外,仅这一道菜,想必是吃遍京城无敌手,此时难掩目中的贪恋,伸手分别从两盘鸭中各夹了一筷子,在口中细细咂摸品尝,而又显然是一口没有吃够,又分别夹了六七口,方才放下筷子,一捋长髯爽朗道:“当真是好吃!整个京城好食无二啊!可惜,可惜。”

韩尚宫听得哈哈一笑,善解人意道:“纪大人,这个不难。请纪大人先选中胜出的那一盘,等一下我让掌膳的宫女即刻多做上两只,稍后给二位大人带回去,慢慢吃。”

纪署令听得眉开眼笑道:“多谢多谢。我这个人一向好食鸭,这一品菜膳,我来评价也算是当得其所。”

顿了顿,接着道:“依在下看来,左边这盘鸭肉烹制得更为细嫩,芋头煎制的火候也得宜,味道比较右边的这一盘,入口感受更为浓郁。在下以为,左手这一盘,应该可以胜出,不知二位大人作何感想啊?哈哈哈.....”

韩尚宫笑眯眯的点点头,又朝旁边的白署丞问道:“白大人,您以为如何呢?”

白署丞依然斯文一笑,谦和道:“属下的看法,恰与署令大人不谋而和。”

韩尚宫持重一笑,伸手接过闵司膳递来的名纸,含笑朗声道:“芋头烧鸭,胜出者,夏青。”

这个结果,恰恰也与身后闵司膳暗中的揣测不谋而和,她一向不会看错人。

第二品菜方才徐徐撤下,第三品菜便从从容容奉至大人们面前。

两位光禄寺见多识广的大人,面对着这一品菜膳袅袅娜娜升腾而起,又扑鼻而来的阵阵菊香,竟然双双一怔。

第二十五章 艳惊四座

韩尚宫见二位光禄寺大人都盯着这第三品菜膳发怔,不禁轻轻瞥了一眼侧侍一旁的闵司膳。

闵司膳心中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指尖微微攥在一起,今日这三品菜膳,不知她们背地里下了多少功夫。

色泽是否浓淡得宜,香味是否闻之则喜,入口是否绵软即烂,肉食是否肥甘不腻。所有食材菜膳制作的细节,皆以是否适宜高龄的孝康皇太后食用作为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而当今圣上康熙帝与懿仁皇后也已岁近天命,如此筹措安排得当,方能获得一石三鸟之效。

不过,再完好的筹措,也要由得力的人手,不折不扣的执行到位,才不会有悖初衷。

这一道菜膳,是由闵司膳亲自带着夏青、春华和木岚她们仨个,在一直延用的传统配方下改良而成的。

这一个回合,她所推荐的第一人选是夏青,一并陪同参选的,是木岚。

春华是个难得的玲珑人选,可是在技艺的精湛上,与夏青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这一截旁人也许品不出来多少,可是在她心里却毫厘分明。

古人云,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多少也吻合这一层意思。

皇太后在后宫深居简出多年,这一年偶然间提出设办菊花宴饮,莫要说是懿仁皇后,便是日理万机的康熙帝,也于诸多冗绊之中放下国事,特意钦批宴饮一应事务安排,对此事的重视可窥一斑。

所以说,既然上头这么重视这次宴饮,而尚宫局内膳、饽、药、酝四司之间的争斗又是如此暗潮汹涌,此番亮剑必然势必一场磨刀嚯嚯之争,而从上到下宫中各府办那么多双眼睛紧紧瞩视,她岂能允许一丝一毫可能存在的意外或差池发生?

不,绝对不行。

而这一回之所以没有把最沉的担子压在木岚这一头,并不是说木岚能力稍逊一筹,而是因为这孩子才刚刚入宫没有多久,到膳房做活的日子也不过才短短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也不过刚刚适应宫里面的生活。就算是人再聪颖机敏,只怕到了临压一刻,发挥失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一旦发生,则不仅是整个膳食司的损失,上头如果责罚下来,又岂是一介小小宫女,能够承受担带得起的?

所以,这一回先不重用她,也是为了加以时日,能将这一块美玉,慢慢雕琢成形。

在宫里做事,是急不得的。

而夏青,则到底是不同的。这丫头虽然生性冷淡,待人疏远,我行我素,甚至很有些刚愎自用,但是她的优点也十分明显。

那就是这丫头擅于钻研,厨艺一向稳定并且精湛。而这一回,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韩尚宫见二位大人一时默默无语,面上一片春光,推波助澜道:“二位大人,这第三品菜肴叫做八品佛跳墙,也是皇太后一直钟爱的一道美食。这一次,我们结合秋令进补,将古法加以改良,在原有的八道食材中,添加了一味杭白菊,使这一道佛跳墙的味道,又添了一层菊香,故为这第三品菜膳冠名为八品菊香佛跳墙。”

话音落下,有宫女盈盈走上前来,端上两只修长托盘,每只托盘之上,由左至右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八只,洁白的小小瓷盅。

一双素手拿起一只长柄白瓷汤匙,伸到面前的铜胎掐丝珐琅汤盆里,从汤面浮缀的朵朵白菊上轻轻一滑,如一尾小船轻轻拨开一条飘香的涟漪。

热气蒸腾的袅袅菊香之中,长长的勺羹八舀八探,有如一尾白色蛟龙,上天入地,幻化无穷。

每一次轻轻探底,顺势一舀,一味香气四溢的食材,便稳稳盛入面前的一只小小瓷盅之中。

不一会儿,两位光禄寺大人面前,那两排各八只白色小小瓷盅之内,已瑶光匀匀,每一只都清香四溢。

两位大人食遍京城,哪里见过这种吃法,两道紧随勺羹起起伏伏的眸光,一时间竟有些微微僵直了。

韩尚宫总是擅长适时用春风化雨般的言语,轻而易举的化解这样的尴尬。

“二位大人,佛跳墙这道菜在京城应该并不鲜见,不过我们膳食司所制,理所应当与外界绝然不同。所谓八品菊香,便正如大人们方才所见,正是盅盅不同,口口生香。还请二位大人慢慢甄选,细细品尝。”

纪署令趁着韩尚宫说话的当口,低头饮了一口杯中茶,暗暗咽下滋生不断的口水,方从容不迫面带笑容的从修长托盘中,拿起第一盏小巧瓷盅,如同饮茶般托至手中,微阖双目低头闻香之后,才用勺羹将盅里盛着的一小尾鱼翅,缓缓送入口中。

如绢丝流纱般的美味,食入口中,仿佛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抚顺舌尖的每一颗小小味蕾。

在不自觉的一声微微叹息之下,纪署令忍不住如饮酒一般,将瓷盅内浓淡合宜的汤汁一灌入口。

这一口下去,五脏六腹之间,仿佛被方才那只温存的美人手,一片暖意春风般轻轻拂过。

纪大人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声,静静呆了半晌,才连连颔首,朝身侧的韩尚宫赞道:“妙极!妙极!”

又招呼一旁的白署丞道:“白大人,这道八品菊香佛跳墙,果然不同凡响。今日你我有幸品尝,着实不虚此行。”

韩尚宫听到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赞叹,难掩脸上的一派春光潋滟,笑意盎然道:“承蒙纪大人谬赞了。二位大人,还请细细品鉴,看看这两道菜,到底哪一边,可以胜出。”

年轻的白署丞微微一笑,也端起面前的第一盏瓷盅,与一旁俨然已入化境的纪署令一起,一盅一口,细细品尝起面前的这第三品,又分作八道的特色美食来。

足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韩尚宫眼见二位大人自斟自饮,一盅又一盅,一口接一口,将面前两只掐丝珐琅汤盆里的汤品食材,食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回头与侍立一旁的闵司膳相视一笑。

闵司膳泰然自若的眼神轻轻一落,两位盈盈浅笑的宫女手捧着铜盆毛巾,恭恭敬敬端至大人们面前。

待二位大人身心舒畅的拭面坐定之后,韩尚宫亲切一如二位大人刚刚入座之时。

春风拂面一般,向光禄寺署令纪大人含笑道:“敢问二位大人,此番品鉴之后,以为这最后一品菜肴,哪一边,可以胜出呢?“

第二十六章 毫厘之间

为首的纪署令听到韩尚宫的问话,方才松驰愉悦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紧。

这道八台菊香佛跳墙,之所以作为最后一品呈出来,想来也是膳食司作为压轴的一道硬菜。

如果说前面两品菜肴,激活了他舌尖麻木已久的味蕾。

那么这最后一品佛跳墙,简直让他觉得惊艳。

而这两道出自不同掌膳人之手的同一品佛跳墙,又实在是让人难分伯仲。

其实无论哪一道,如若可以屈尊降贵,现身于京城任何一家高档酒楼食府,都必定可以获得冠盖满京城的美誉。

而在这巍峨的紫禁城之中,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纪署令在袍袖下颇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脑海中重又过了一遍又一遍,方才两道菜肴相形之下的毫厘差异。

沉吟了片刻,方缓缓道:“尚宫大人,说句实话,这两道菊香八品佛道墙,实在都能堪称人间美味,在下看来其实可以平分秋色,难为伯仲。倘若一定要一较高下的话,在下以为左手边的这一道,在味道上更为浓郁鲜香,盅内每一样食材炖煮的火候,也刚刚恰到好处。故此,在下以为,左手这道,可以胜出。”

韩尚笑听罢这番话,腹中已有篇章,满含笑意朝纪大人点了点头,又朝一旁的白署丞含笑道:“署丞大人以为呢?”

想来这位孤言寡语的年轻署丞,像方才一样随纪大人附和几句后,今日这桩心头大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白署丞正目光定定凝视前方,在韩尚宫的随口一问之下,竟炯炯转过身来,口若悬河道:“诚如纪大人方才所言,这两道佳肴本来难分伯仲。不过,如果要一决高下的话,下官的想法跟纪大人的实有不同,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旁的纪大人刚才本就犹豫万分,此时听到同僚有所异议,也十分想听听对方怎么说,爽朗道:“兼听则明,白大人但讲无妨。纪某方才迟疑许久,实际也是觉得二者难分伯仲。你正好仔细说一说,大家深思熟虑后,再作决定也不迟。”

白署丞微微一笑,继续道:“下官初时品尝这两道菜肴,感觉无论汤色,还是味道,都极为相似。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双出尘璧人中的孪生姐妹,一对艳压群芳的并蒂连枝。”

这个比喻实在恰如其分,听得一旁的纪大人连连点头后,更加想要静候下文。

韩尚宫眸中的异色微不可察的一闪而过,忍不住转过脸来,深深看了闵司膳一眼。

闵司膳接住尚宫大人的目光,眸光中只是默默无语,平静得犹如不皱一丝的春水。

哪里料到会发生的局面呢,她让木岚一同烹饪这道菜式,不过是想要木岚陪榜,一来是想锻炼锻炼这孩子,二来是想在映衬下呈现锦上添花之效。

难不成?难不成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木岚的烹饪技艺,已经能和夏青平分秋色了?

闵司膳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到底是诧异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

到底是她小觑了这个来到膳食司刚满两个月,却已悄悄在她心上扎根发芽的小宫女。

只是......倘若这孩子并非池中之物,那么希望她......能在她的膳食司,多呆些时日吧。

深宫之中,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有时候,其实不必一定要去争什么胜负,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已经是胜者了。

想到此,闵司膳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似乎洇晕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

韩尚宫没能从闵司膳的眼里,找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只有老老实实转回头来,继续面若春风的听这位年轻的署丞大人继续说下去。

从此话不嫌多,只想从他的说解中,听到那个答案。

白署丞见大家都略带紧张的看着自己,坦然自若道:“其实,我的答案,远远没有诸位想象的那么深奥。如果我猜测得不错,那白色瓷盅之内的八品食材,依次分别为鱼翅、鸡肉、羊腿、鸭胗、鸭肉、猪肉、猪蹄、猪肚,同时佐以香菇、干贝、火腿、冬笋、鱼唇、鱼鳔、鲍鱼、鸽蛋,再辅以杭白菊花等香料,久在火上慢慢煟制而成。是故使人唇齿留香,叫人过目难忘。”

“正如我方才所说,这两道菜肴的味道平分秋色,难分伯仲。而在我眼中,那毫厘之间的差异,其实只是在于所有食材炖煟的火候。”

“在下以为,手边的这道,食材口感的软硬度,比惯常的更为软糯香滑,可谓入口即化。”

“恰恰正是这一点间的毫厘之差,让在下以为,右手边这道,更适宜在太后的菊花宴饮中完美亮相......”

“不知二位大人,是否也和下官一样,作如是观想呢?”

一番话,说得纪署令和韩尚宫两个人一起微微颔首。

道理简单,可是鞭辟入里,让所有在场的人,口服心服。

确实理应如此!

所有菜肴皆是为皇太后的菊花宴饮而设,所有的食材在烹制中也确实更应该注意,做的要比惯常更为软烂适口。

人到了耄耋之年,再怎样保养得宜,牙齿也难免多有松动,对上岁数的人来说,入口即化的食物,才是最好的。

此时,韩尚宫心下了然,一颗心揣入怀中,笑意盎然道:“如此说来,二位大人是一致举荐,右手边的这一道胜出,是这样吧?”

“不错,不错。”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韩尚宫十分满意的一笑,接过闵司膳从盘底撤出来的字条,环顾众人,徐徐展开,高声念道:“八台菊香佛跳墙,胜出者,木岚。”

此言一出,身边的众人皆颔首微笑。

闵司膳与尚宫大人对视一笑。

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今日的这桩头等大事,总算是尘埃落定,圆满收宫了。

韩尚宫好整以暇,转过头来,正确准备向面前的二位大人致词答谢,宾主尽欢。

却忽然听到,面前一个清冽的女声,朝大家高声道:“诸位大人,请留步。”

第二十七章 血溅当场(加更)

一声“诸位大人,请留步”,仿佛一道磁石般,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到说这话的宫女身上。

只见面前的这位宫女,着一袭掌膳宫女衣装,身姿秀丽,微微浅笑,面上却似胧着一层让人看不清楚的薄薄凝霜。

闵司膳看清来人,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这最后一品菜膳的制作者之一,夏青。

夏青平日一向恃才自傲,自视甚高,平时她不是不清楚不了解,但这孩子原是一向是知道分寸的。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此刻站到二位光禄寺大人面前,到底想要干什么?

闵司膳眉头越蹙越紧,心头已经有些要按捺不住,想要先开口问上一问,力求将有可能被挑起的事端,压制在这燃眉之下。

今日膳食司的内选,虽然中间有点小插曲,但较之往年,能获得光禄寺大人如此垂青,已属不易。

不行,任何人都不可以随随便便,践踏她和膳食司所有人的努力。

可是还没有等到闵司膳张口,已经有人脱口而出了。

“你......有何事?”

问话的人,是席中为首的纪署令纪大人。

他既开金口,哪里有人敢再插嘴。

韩尚宫此时面如暮秋,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闵司膳,萧瑟的眸光如同一道寒光,分明是一只高高举起的手,马上就要打在她的脸上。

奈何贵人问话,怎好不听?随即转过身去,面上也无风雨,也无睛。

这道寒光之下,纵是闵司膳这样一向从容不迫的人,也忍不住在袍袖下微微的打了个颤。

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了人,或是将人错放了位置。

方才,韩尚宫与闵司膳相视一笑之下,报出第三品佛跳墙的胜出者是木岚时,膳房内很有几个平时与木岚相处融洽的宫女,一时间眉开眼笑,为木岚一同开心的。

不过,更多的是其他作壁上观的宫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意无意的将一道道饱含各种蕴意的眸光,转向一时呆呆伫立在门口的夏青。

人群之中,永远不乏那么一两个,爱好冷嘲热讽的人。

此时,虽然没有人敢于直接嘲笑夏青,可是角落里已经有一两声轻笑响起。

没有人感觉到,夏青心头有多么想要玉石俱焚的心情。

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自始至终把自己在膳食司的位次,看得有多么的重。

待人冷淡,不过是因为觉得,人与人没有永久的和平。可是技艺不同,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

夏青一直自诩是个现实的人,而此时,却觉得被现实猛的掴了一个狠狠的耳光。

心中的一片怒火无法消除,夏青慢慢转身,看向此时正与莲芯低头说话的木岚。

一切,都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理所当然,会成为今日的胜出者,成为几日之后,太后菊花宴饮上人们口中最为流光溢彩的那一个。

莲芯背对着夏青,正一脸兴奋手舞足蹈的说着话:“木岚,我就说过,你一定能胜出的!我好佩服你啊。”

木岚面带浅笑,心中的那一点点痴心,将眼中的眸光,调和得明亮柔和,如同月光一般,轻轻落在莲芯一张快乐的小脸上。

此刻的木岚是如此的开心,又也许是一种独行了太长,负重了太久,难以为外人道的某一种释然。

所有积蓄在心中,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炽热情感,好似此时,全部融化成了眼底的一片月光。

默默的在心底希望着,这月光可以飞越千山万水,与那记忆里永远铺满栀子花香,常在窗棂之下对月遥遥相望的,母亲的目光,彼此温暖,交相辉映。

自从入宫之后,她经历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每向前行进一步,只有自己最为清楚,曾经为此的付出。

只因她曾经默默对远方的母亲许诺说:“母亲,等我的好消息。”

而她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更何况人们总说,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一诺千钧重。

从迈入神武门的那一刻起,她便矢志以进为退,永保所爱之人平平安安。

现在,今日的这一步,她做到了。

浅笑之间,木岚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莲芯身后,似乎有一道冷冷的眸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露声色的稍稍偏了下头,看到夏青整个人,似乎刚刚从冰窖中打捞上来一样,就是那样定定凝重的直视着自己。

木岚知道是自己胜出,伤了一贯冷傲不羁的夏青的心。想到此,面色跟着一同凝重下来,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朝面前的莲芯微一点头,快步朝夏青面前走去。

而却未想到,伫立在门口的夏青,见到她面对自己走过来,竟紧紧的握着手腕,头也不回的朝屋外的大人们面前走去。

夏青身姿笔挺的对着光禄寺两位正欲离开的大人跪下,朝面前的大人们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缓缓道:“二位大人,尚宫大人,奴婢有话要说。”

问话的纪署令,此时既未答话,也未应允,只将一道满心狐疑目光,持重的摆到身旁的尚宫大人脸上。

韩尚宫没有办法,只好接盘道:“你可是膳食司的一等宫女,夏青?”

夏青眉头微蹙,一直紧紧抿着嘴唇,眸光始终幽幽避开,韩尚宫身边定定看向自己的闵司膳。

此时听到尚宫大人亲自问话,方于显得有些苍白的面色之中,强作一丝微笑,也许是由于太过激动,声音微颤道:“尚宫大人,正是奴婢。”

韩尚宫本意是要在这场内选之后,对膳食司今日做出贡献的夏青、木岚和春华予以嘉奖。

可是谁曾想,这夏青身为膳食司的大宫女,行事竟如此没有忖度规矩,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而此时,迫于两位光禄寺外院大人亲临现场,不得不一脸不悦的问道:“你有什么话,快一点说出来吧。两位大人身兼数职,今日特地远道而来,咱们不好耽搁二位大人稍后的安排。”

夏青口唇微微翕动,还未发声。

却听到庭中,不知是哪个侍候茶饮的宫女眼尖,一声尖叫道:“血!”

第二十八章 各执一词

一声尖叫,立即引来无数道瞩目的目光。

连膳房里的宫女们都听到了,也纷纷跑到门口观瞧,一片细碎的议论声悄悄的浮起来。

发出尖叫的,是席台近前侍立的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慌乱之中,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眉宇间来不及掩饰的慌张,见众人的目光纷至沓来,好像流血的人是她自己。

一片乌压压的目光之下,小宫女哆哆嗦嗦伸出一根细弱的食指,结结巴巴的道:“血,那里......”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的一起转向,那根食指所指向的人。

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膝盖前的青砖上,淌着一滩殷红的鲜血。

血滴依然未止,滴答,滴答,从被紧紧攥住的腕间伤口处,一滴一滴顺着袖口流淌下来。

瘦削的脊背依然笔直,苍白的面色里,一双凝重的眼眸,注视着前方。

紧紧抿着的嘴唇,如在岸边搁浅的鱼儿一般,轻微的颤翕着,幽幽道:“奴婢在今日内选中遭人陷害,在此恳请大人们为奴婢作主。”

此时,闵司膳看向夏青的眸光,已经由之前的惊诧,夹杂了一层深深的寒凉,一双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韩尚宫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膳食司这么些年,在选拔和培植人才方面,都很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之前做得一直都很好,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撺越事件。

犹疑之间,韩尚宫有些举棋不定,迟疑着到底是不是要让着夏青继续说下去。

或者,还是由自己出面直接把这事压下去?

而面前的夏青,未等尚宫大人表态问话,便已经把诉状说出了口。

“奴婢冤枉!今日的第三品菜膳,八品菊香佛跳墙,本应由奴婢和另一名内选者木岚,通过公平竞争,赢得二位光禄寺大人的公正裁决。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光禄寺署令纪大人与一旁的白署丞对视一眼,终于开了金口:“哦?你且从头至尾细细道来,本官也才好在心中加以判断。”

官场中人平日在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也是够累的了,谁愿意再为一个不知名的宫中厨女多操一抿子心。

可是,今日内选之事,将直接涉及到皇太后的菊花宴饮。

如若草草收场,或是处理不当,他日传扬出去,这一件事,就足矣毁了自己这辈子攒下来的人品和清誉。

要是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那还了得?!

所以,即使是想要卖给尚宫大人一个面子,也必须要显得公事公办走个过场,当着众人的面一定得仔仔细细的过问,认认真真的裁夺。

至于裁夺之后的结果么,那就是她们尚宫局自己的事情了,犯错的宫女即使被当庭杖毙,也与自己毫无干系。

跪在地上的夏青,此时得到了纪署令的恩准,当即叩谢道:“多谢大人!”

夏青一拜之后,直起身子昂首道:“大人,奴婢一共要向二位大人举报两件事。”

“第一件是,有人在奴婢待做的食材中藏了一柄小刀,以致奴婢的手腕在不意中被割伤,血流不止。但奴婢虽然腕上受伤,仍忍着剧痛坚持完成了第三品菜膳的制作。”

为首的纪署令对此不罢可否,未发一言,等着夏青把话说完。

夏青眸光幽幽的接着道:“第二件,奴婢想要举报膳食司的闵司膳,私下里纵容木岚作弊,才让她能赢得二位大人的青睐……”

“够了!”闵司膳再也忍受不了,朝地上跪着的夏青冷冷喝止道:“夏青,从你到膳食司的第一天,我便把浑身的烹饪技艺,手把手的传授与你。没想到今日,你却为了得到摆在面前的机会,不择手段的污蔑人!你污蔑我便罢了,那木岚来到膳食司才刚满两个月,你难道还想把她致于死地不成么?!”

一番话说出,闵司膳觉得胸中翻江倒海,险些想要吐出一口血水来。

一个一手被她一点一滴扶植起来的新人,如今做到了大宫女的位置,现在是想要踩着她的肩膀往上爬了吧!

一双手不住的颤抖着,因为胸中未疏的一口气,噎得面上一阵苍白,一时再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夏青看也不看闵司膳一眼,只是面朝两位光禄寺外院来的大人,恭恭敬敬道:“还请二位大人明鉴!”

此时,一直寡言少语的白署丞竟主动接过了这块烫手的山竽,瞧了瞧各执一词的闵司膳和夏青,朗声道:“两位不要着急,响鼓不必重锤,公道自在人心。请两位各自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等才好加以鉴别真伪,以兹正听。”

十分淡定的几句话,显然如同一盆冷水一般,暂时冷却了双方情绪上难于自控的怒火。

讲话的态度不偏不倚,明显立足于冲突双方的中心,使得方才相互攻击的彼此,一时冷静下来,伺机再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闵司膳暗暗嘲笑自己,自诩多年历练的鹰鸢,竟然险些被一只家雀啄了眼睛。

这宫中什么最无用?感情!

夏青依然对闵司膳一脸熟视无睹,只是郑重的转向白署丞道:“奴婢相信,白署丞能还奴婢一个公道。”

白署丞交代一旁的宫女,找来一小卷纱布,先给夏青把伤口包扎止血。

他自己则直接从席台走下来,几步来到夏青旁边,亲自看着上来的宫女,端着打好清水的铜盆,为夏青清洗伤口,上了愈创药,又看着宫女仔仔细细用细砂布,将夏青腕上的伤口一圈一圈的包缠好,方微一点头,回去落了座。

夏青被这位光禄寺大人如此关照,面上隐隐露出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微笑。

白署丞微微沉吟了半晌,对跪在地上的夏青道:“你方才说的两件事,第一件暂时先放一边,如果真如你所言,有刻意伤人的凶手,我等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嗯,这第二件嘛.....就从你方才提到的第二件事,说起吧!说说你有什么证据,状告你现在的上司闵司膳,私下纵容宫女木岚作弊?”

夏青看着白署丞似是饱含信任的目光,双眸一亮,脱口而出道:“多谢大人秉公执法,愿意为奴婢讨还一个公道。这第二件么,还要从奴婢今日清晨来到膳房的门外说起。

第二十九章 循循善诱(加更)

夏青见两位光禄寺大人都在专注的听她说,一旁尚宫大人的目光,甚至也因为她确凿的口吻,闪现出一丝的狐疑。

此时,心中更多了几分底气,徐徐道:“众所周知,今日是膳食司内选的重要日子。而奴婢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次菊花宴饮的掌膳候选人,是因为奴婢自入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勤恳做事,加之刻苦磨练技艺,才能得以一步一步,成长为闵司膳身边,堪以重用的人。”

“我们膳房里的人,都知道能入太后菊花宴饮的这三品菜肴之中,最考量技艺也是最出彩的那一道,便是最后这一品,八台菊香佛跳墙。经过试艺,闵司膳曾私下告知奴婢,这最后一台佛跳墙的重任,主要依托奴婢来完成了。”

“身为膳食司的一员,奴婢自然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心中也十分感激,闵司膳对奴婢的肯定与照拂,暗暗将这份知遇之恩铭记于心。”

夏青说到这里,忽然眸色一冷:“直到今日清晨,我怀着一片赤诚之心,早早来到膳房门外,却看到闵司膳正在私下和宫女木岚商议,如何作弊胜出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在大人们面前,如此混淆视听!”闵司膳眼中微微迸出几道血丝,定定凝视着滔滔不绝的夏青,将她的话拦腰截断。

而未等两位光禄寺外院大人发话,身旁的韩尚宫已先转过身来,正色道:“闵司膳,你稍安勿躁,就让她把话说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做亏心事,何怕鬼叫门。相信二位大人明察秋毫,自有明断。”

闵司膳看到韩尚宫隐而未发的面色,只低头称了一声“是”,恭顺后退了半步,不敢再多讲一句话。

韩尚宫转回身来,对跪在地上的夏青一字一句道:“夏青,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涉及到你的师父闵英烈,还有宫女木岚,她们两个人在宫中的清白。你在这里所提及的每一个字,都与性命攸关。”

“今日之争端,如果在我尚宫局辖内解决不了,你,还有你所状告之人,极有可能一起将被转送慎刑司......这么多年,凡是被押解到那里的人,除了在严刑之下不得不如实招供的活人,怕就只有不会讲话的死人了。”

“人之将死,也便无法拥有如同今日,在众人面前自由说话的权力。以及,各退半步海阔天空的余地。夏青,你如果想要当着我们的面讲什么,最好先在心中,先仔细掂一掂量,你所要说的,是不是比好好的活着更重要。”

“如果有什么不便说的,可以在送走二位大人之后,到尚宫局我那里谈谈。我在这尚宫局作为统辖四司的人,自然有权力,也有方便,与你作主。毕竟,今日的事,说起来,还是我尚宫局里的家事。”

“如果你仍然执意要告诉光禄寺二位大人些什么隐晦之事,那么也请你在心里掂一掂量,一定提前想好,你要说出口的话,如何能别人信任你。”

“归根结底,说不说在于你自己。如果你不想再说,那么膳食司今日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天大家该怎么做事,还怎么做事。我可以在此向你保证,今后膳食司之内,没人敢为难与你。”

“如果你一定要当着两位外院大人的面,指责引领你多年的师父和同司的宫女同流合污,那么从现在开始,没人再拦着你,请你自决自便吧!”

一番话,讲得有道理有情义,有威胁有安抚,言谈话语间,已将两种不同的人生走向与结局,郑重清晰地描绘在夏青的面前。

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无论是双方,哪一方做错,都可以既往不咎。无论哪一方想认错,都可以退回到原点。

如此一来,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皆可以树立起一道虽透明却坚实的无形之墙,将两位光禄寺外院大人屏蔽于尚宫局之外,既使他们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都无关紧要。

这个世界上,能在朝前和后宫生存下来的人,都是聪明人。

而聪明人都知道,在什么场合下,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

很多时候,事情本身也许难辨对错,而对错却自在人心。

韩尚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神色着实有些疲倦。只怕是,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而自始至终,人们眼中依旧跪的身姿笔挺的夏青,一张脸看上去还是那样清冷,面若止水。

而了解她的人,其实还是可以察觉得到,有那么一丝乍现的怯意,从那一对剪瞳中映出的,尚宫大人的身影之上,微微的闪了一闪。

很快,将心一横的夏青,暗暗调匀了气息,悠悠朝韩尚宫道:“奴婢多谢尚宫大人的指引,只是有些话,如果今日不能说出话,奴婢怕是一辈子也不能甘心。奴婢在膳食司尽职尽责这么多年,只是想要讨还一个公道。如果一定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奴婢也觉得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步田地,无论韩尚宫有多么不想把膳食司内部的争端,曝露于光禄寺外院两位大人之下,有多么不愿意看到自己所辖的膳食司发生内讧,却也毫无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今日一事,已经将三位当事人牢牢的陷入一场绝地逢生的博弈之中。

而一场生死的博弈,又如何能有再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想到此,韩尚宫原本炯炯的眸光,一点一点渐渐冷却下来,好似一枝冰刃结为的匕首,想要将面前那桀骜不驯的神色之下,所有深藏不露的心思全部挖将出来,好好在里面翻拣一番,看看那一句句咄咄之言,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一旁的闵司膳,跟着方才夏青的话,不禁回忆起这个初秋的早上。

这个早上,整个膳食司庭院之内,还是一派忙碌安祥。

人人在这个良辰吉日,都格外的谨慎小心,人人的面上,都不自禁的带着一丝喜气。人人都觉得,今日是膳食司在外院露脸的好日子。

谁又能想到,太后的菊花宴饮尚未开始,尚宫局四司的比拼尚未开始,一场残忍的生死博弈,竟已在她们自己人当中,因为一道呈给主子的菜肴,而就这样拉开序幕。

她非常想在无人的时候,问一问面前的夏青。

这样声嘶力竭的宣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歇斯底里式的报复,难道比好好活下去,还要重要吗?

第三十章 白衣署丞

夏青面对韩尚宫循循善诱的当场拒绝,使得本来已经十分混乱的场面,显得如此尴尬起来。

韩尚宫一言不发,心中暗暗生着身边一圈人的气。

今日,尚宫局的脸面,简直让你们膳食司的人,丢尽了。

而在这样倍显尴尬的时刻,韩尚宫被夏青刚刚怼掉的面子,让一旁年轻的白署丞轻轻捡了起来。

白署丞微微一笑,道:“尚宫大人,请息怒。您方才体恤下情的一片好意,连在下都能听得出来。其实这件事情,也许远远没有大家预想的那样复杂。我与纪署令今日到来,本是前来督办宴饮菜膳甄选之事,方才膳食司上下诸位的表现,实在是令在下和纪大人有惊艳之感。是不是,纪大人?”

“不错,不错。”纪署令微微一怔,随声附和道。

在方才这场唇枪舌战之中,纪署令一直不作表态,甚至连庄重的表情,都自控得十分到位。

在事态尚未分明之前,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旦泼出,岂有收回之理?

所以,不如让身边年轻的白署丞去说,他只作壁上观就好,关键时刻拍上一板,既更能彰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也能保证不会言多语失,或是由于误判落下什么把柄,将来影响到头上的这顶乌纱帽。

既然白署丞现在想要出这个风头,就让他去出好了。

白署丞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行云流水般道:“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时,一些事情,也许刚好是因为灯下黑,难于自证照亮其中的犹疑误会。今日,我与纪大人双双到场,有幸领略到膳食司出神入化的厨艺,实是彼此俱足的缘分。”

“此时,倒也不妨多坐上半个时辰,看看下官能否从局外人的角度,站到你们双方的立场上,帮助大家一起化干戈为玉帛。想必孝康皇太后她老人家,在菊花宴饮开设前夕,并不希望听到,因为自己宴饮上的一道美味佳肴,曾经引发过一场不意之中的血光之灾......”

说到此,白署丞环视一周,见无人不在回味他方才提点的语话,一个个因为他忽然提起的孝康皇太后,无不陷入一片沉思之中的境况,微微一笑,面向地上跪着的宫女道:“夏青,我与纪署令大人稍后还有公务要办。既然答应了你,要听你一诉衷肠,那么就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我记得你方才提起的第二件事是想说,今日清晨去到膳房外所目睹的一切,如果你还想说,现在不妨开始。”

夏青听到白署丞的这番话,心中正微微有些怔忡。

方才为首的纪大人明明说可以为自己作主,而此时却换成年轻的署丞大人,换了另一种说法,连说话的态度,哪里还有之前纪大人措词之前,那一份勿用置疑的庄重。

举棋不定的权衡之间,她心内微微有些发凉,方才抱定的心思,一时间有些没了底气。

此时听到白署丞部问话,方抬起头来,轻轻称了声是,娓娓道:“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清晨,我心里惦着闵司膳委派给我掌膳的两品菜肴,洗漱完毕,也没去吃早饭,就匆匆赶往膳房这里。远远的,看到房中有人掌灯。走到门外,刚好听到闵司膳正在和木岚交代菜膳的情。想着怕有些话是特意交代给木岚的,此时进门难免打扰,但也不宜走远,但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于是呢?你就听到了她们师徒之间,商议如何作弊的对话?”白署丞又是微微一笑,淡淡问道。

夏青点了点头,道:“是的。奴婢当时在门外听到,闵司膳在和木岚交代的原话是......”

“夏青,闵司膳向木岚交代的原话是什么?请你一定要将每一字每一句,复述得清晰无二。”

白署丞忽然打断了夏青的话,特意加重语气提醒她,千万不要把原话,说错一字一句。

夏青心里给了自己一掌,方才面对尚宫大人都没有丝毫的慌张,此进对着面前这个斯文温和的年轻署丞,怎么会在话未出口之前,平白在心中多了一丝犹疑。

呸呸呸。

夏青稍加犹豫之下,原来流畅的表达,转为斟词酌句道:“嗯......我听到闵司膳对木岚说,这些,是你和夏青一起备选最后一品佛跳墙的食材......这边的,是给夏青预备的......这边的,是特意给你预备的......”

夏青的回忆似乎有些断断续续。

白署丞微微一笑道:“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夏青面上微微露出一丝痛苦懊恼的情神,边回忆,边缓缓补充道:“呃.....闵司膳后来还对木岚说了一句。闵司膳说,木岚,这些食材来之不易,你要好好珍惜,好好把握......”

“再没有什么别的问话,或别的嘱咐了吗?”白署丞追问道。

“没有了,奴婢只记得这么多。”不知怎的,夏青的声音与方才相比,竟轻了许多。

“好!很好!”白署丞微微一笑,转向身来,朝一旁躬身侍立的闵司膳道:“闵大人,请您近一步说话。”

闵司膳沉静的面容中,带着几丝隐忍不发的愤怒,向前走了两步,静静等着白署丞问话。

白署丞看着这位尚食局膳食局的掌门人,眼中不露声色的抿去一丝敬重,朗声道:“闵司膳,方才夏青所言,你可听清楚,每一字,每一句。”

闵司膳微一点头,郑重道:“我听得很清楚。方才她口中所言,每一字,每一句,确实是我在膳房中,亲口向宫女木岚叮嘱。”

白署丞双眉微挑,口中含笑,侧首向夏青质问道:“夏青,听到了吗?你方才的陈述,闵司膳并无异议。你的厨艺精湛,记忆力却也不错。不过,你为何要以此,指谪闵司膳指引木岚在内选中作弊呢?”

这句问话,如蛇打七寸,如同一记掌掴,刚好落在夏青心上的痛处。

夏青瞬间眸色一冷,直言不讳道:“署丞大人,真相难道还没有摆在您的面前吗?事实难道不是,闵司膳私下特意为木岚单独准备了一份品质上乘的小灶食材吗?不仅如此,还特意叮嘱木岚,一定要在内选中,好好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食材,好好把握机会在内选中赢过我?”

白署丞浅浅一笑,转头朝闵司膳道:“闵司膳,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闵司膳袍袖之下的一双手,此时由于深深的愠怒,紧紧的交攥在一起,眸中带着一片冷意,从面前的夏青脸上扫过,缓缓抬起头来,方要答话。

只听得身畔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道:“署丞大人,请让我来还原真相吧!”

闵司膳一片怔忡之下,看到一位亭亭玉立的宫女,正朝她盈盈一笑。

看到这盈盈一笑的瞬间,闵司膳竟险些泪崩。

是的,除了她的木岚,还能有谁,会在危急的此刻,站出来,为她仗义直言呢?!

第三十一章 当庭对峙(加更)

白署丞徐徐转过身来,循着闵司膳那道深沉的目光看过去。

原来,不知何时,从膳房里面走出一个身姿清灵,面容清秀的小宫女。

小宫女面朝这边嫣然一笑,盈盈行至庭间,错开夏青,默默在一旁笔直跪下,恭恭敬敬的朝两位光禄寺大人磕了个头。

此时直起身来,正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望着面前的白署丞道:“署丞大人,请让我来还原真相吧!”

白署丞若有所思的淡淡目光,与那秋水般的剪眸交错的一瞬,整个人好像氤氲在了一团,江南的淡淡雾霭之中,长衫的衣襟,好像也要被那眸色中,若有若无的一丝隐隐哀愁,一并洇湿了。

瞬间的怔忡之后,白署丞将目光静静的移开,淡淡道:“你是......木岚?”

“正是奴婢。”

木岚抬起头,认真道:“署丞大人,方才夏青所说的字字句句,我在膳房门口全都听到了。她所说的这两件事,第一件在食材中藏刀伤人,第二件在内选中作弊,都与我直接相关,和闵司膳毫无干系。我,木岚,既是今日膳食司内选的参与者,更是内选之争涉及事实的见证人。恳请大人,允我为自己发声。”

白署丞略带凝重的双眸,不露声色的微微一亮,迅即朗声道:“也好!你既一直在膳房内,依方才夏青所执之词,也是难脱嫌隙。确实该给你一个自辩清白的机会。只是,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若想要自证清白,也同样,事先要想好所呈之词,是否耐得住你面前众人的推敲考量。也许届时,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根本无须纪大人与我,再作评判。”

“木岚,我也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木岚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果断道:“诚如大人所言,公道自在人心。奴婢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将事实的真相,经由自己的口齿,还原在大家面前而已。”

白署丞听了,微微一笑道:“好!那就同夏青一样,也是先从第二件事说起吧。”

木岚点了点头,盈盈一笑,朝面前的几位大人娓娓道:“夏青方才所说的第二件事是,以为奴婢私下通过闵司膳采取作弊的方式,赢得宴饮中最后一品菜膳的胜出名额。”

“其实,方才听到这样的说法时,我简直都想要笑出声来。因为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可笑了!以致于,我忍不住想要当着大家的面,问夏青几个问题,看看她会怎么回答我。”

说罢,木岚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夏青,清清楚楚的发问道:“夏青,你口口声声说闵司膳协同我一起,在内选中作弊欺负你。我很想问问,你以为膳食司之内,闵司膳与我可有任何私人裙带关系?”

四目相对之下,夏青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便微微别过头去幽幽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木岚冷冷道:“不知道的事情,便不应该乱说,更不应当血口喷人!我入宫来到膳食司,不过刚满两个月的时间。入宫前,我并不认识宫里的哪一位主子娘娘,哪一位姑姑嬷嬷。所有人的面孔,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而你,却跟我不一样。你比我早入宫好几年,可以说是长在闵司膳身边的人。”

“这些年,如果没有闵司膳手把手向你传道授业,你怎么可能在膳食司之内,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升迁到现在的一等品阶位份,成长为闵司膳身边最受赏识最为信任的长宫女,受到我们这些新晋宫女们的羡慕跟钦佩。”

“夏青,你生长在闵司膳跟前这么多年,无偿的接受她给予你的悉心栽培,如今却因为一道菜膳没有胜出,就口不择言去污蔑整个膳食司里对你最好的那个人,你亏不亏心?!”

一番话,说得夏青本来跪得笔直的脊背,竟有些微微的萎顿下去。

木岚淡淡看了夏青一眼,不再理会道:“既然我不是闵司膳存在特殊关系的什么人,那么闵司膳为什么要冒着宫中之大不韪,视自己的危在旦夕而不顾,执着的为我营造胜出的条件?或者说,闵司膳通过所谓的作弊,让我成为胜出的那一个,自己能从中拿到什么好处?难不成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女,还能为闵司膳身后带来一片富贵荣华么?”

“夏青,你错了!”

“今日的这品佛跳墙,我和你之间,不论是谁最终胜出,对于闵司膳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的不同。因为,闵司膳作为执掌整个膳食司台面的人,心中所看重和珍惜的,不是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而是整个膳食司,上上下下做得好不好,当不当得起,这么多年所拼命保持的,那一份荣耀!”

“夏青,让我来亲口告诉你,还有面前的几位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今日清晨,是我与闵司膳在膳房内说话,没有错。甚至,你所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没有错。”

“你耳中听到,口中所念,闵司膳特意为我准备的食材,不过是今日这品佛跳墙备选的两份食材中,品质卖相稍差的那一份。这一点,如若二位光禄寺大人在品鉴你我所做的两道菜肴之时,如若稍加留心,一定可以察觉的到。”

“这么做,没有别的原历。因为,你,才是整个膳食司内,闵司膳心中,最堪重用的那一个。”

“而今日清晨,闵司膳嘱咐我说,这些食材得之不易,希望我好好珍惜,好好把握。真正的用意是,从内务府领到这两份上好的食材不容易,而我作为新人,有机会参加一次宴饮菜膳的内选也不容易。这些,才是好好珍惜,好好把握,四字的由来。”

“夏青,你知道在这次菊花宴饮的筹备中,闵司膳对你寄予着多么深重的厚望吗?”

“比选前,闵司膳曾经跟我说过,希望我们膳食司的烹饪制艺,能在太后的菊花饮宴上更上层楼。而这最后一品佛跳墙的掌膳人,她一度在心中斟酌了很久,始终认为,只有你,才是最好的人选。所以,才会分别找到春华和我予以说明,希望我们二人能一起从旁好好辅佐,使这道八品菊香佛跳墙,能在指日可待的菊花宴饮上,能够独放异彩......”

木岚收回眸中那一层隐隐的哀伤,看着一旁深深垂下头去默默不语的夏青,悠悠道。

“夏青,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也许,有些是你爱听的,有些是你接受不了的。但是,不管你爱不爱听,愿不愿意接受,这些就是你所误会怨怼的真相。”

“有些事情,不是你没有看到,没有听到。而是你的一颗心,失了明,失了聪。”

“说句心里话,今日内选,这最后一品佛跳墙,我从来没想到过,胜出的那个人,会是我。平心而论,当听到尚宫大人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分,我心里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是呵,怎么可能?”

“可是稍一冷静下来,我便听到心中,有一个声在问:木岚,如果能提前预知到这样的结果,你还会来参加第三品菜膳的内选吗?如果我在心里说,我不会来,你会相信吗?”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在膳食司,一向兢兢业业的做事。正因为如此,所有的宫女都敬重你,也羡慕你,得到了闵司膳的真传。可是现在,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纵使修得一身齐天下的本领,倘若没有一颗平常心,恐怕也不会在未来的路上走得太远。今日的内选,你输的不是技艺,是你的心......”

......

一番话,使得面前的众人,全部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深深的,沉默里。

在面前这一片鸦雀无声之下,木岚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面对夏青平静的问道。

“夏青,方才尚宫大人说,今日你我若能以诚示人,无愧天地,那么今日的事,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难道不想当着面前两位光禄寺大人的面,向尚宫大人,向闵司膳,磕头赔罪吗?!”

第三十二章 幡然醒悟

众人面前的夏青,依然俯跪在那里,脸深深埋在一双袍袖之下,整个人仿佛被一场冰雪冻在那里,本来就十分瘦削的身体,此时慢慢萎缩成矮小的一团,长时间的沉默着,像个哑女一样不发一言。

而从闵司膳的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一直深深躬下去的脊背,似乎一直在微微的起伏,微微的颤抖。

直到木岚刚才问出,那样的一句话。

事到如今,你难道不想当着两位光禄寺大人的面,向尚宫大人,向闵司膳,磕头赔罪吗?”

那一副微微起伏颤抖的肩膀,好像被一阵极地吹过来的风,连同一片袍袖下,被遮掩住的表情一起,一瞬间被极地吹来的冰风,冻格在木岚清晰落下时,整个膳食司鸦雀无声的那帧画面里。

夏青方才看到木岚从旁跪下来的时候,心中不知翻涌起多少说不出口的厌憎与嫌恶。

而当木岚向她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时候,她虽然隐约中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在这个新晋小宫女面前栽跟头。

反正事实摆在面前,不屑与你对峙辩驳,不代表事实不会为我说话。

而当木岚娓娓说道,在这次皇太后的菊花宴饮之上,在整个膳食司之内,只有她,夏青,在闵司膳心中可以堪以重任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是一块绢帛,凭空被撕拉一声,生生撕裂为两片。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原来今日早晨膳房里,闵司膳是私下里背着她,特意将两份食材相较中,较好的那一份,悄悄特意留给自己,而把略差的那一份,给了木岚。

而食材品质是否新鲜上乘,在外行人面前可能难于鉴别分辨,而作为膳食司天天和食材打交道的宫女们,却几乎个个火眼金睛。

正因如此,在大大小小的各式竞艺中,宫女们人人都争着抢着,想用上更好的那一份,在厨艺比拼中展现出自己那一枝独秀的本领。

在这个人人想要挤破脑袋,拼命为自己争取早日出头的后宫之中,恐怕也只有傻子,才不会介意,分发给自己那一份食材的优劣?

可是,木岚真的傻吗?她明明是个玲珑透顶的人。

不然,怎么可能在进入膳食司短短两月的时间内,便已经稳稳走到她和春华的中间,悄无声息的便成为了闵司膳身边,现在可以与她平分秋色,或是平分未来好机会的那个人。

原以为这刚入膳食司不久的小宫女,同身边别的宫女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一心攀高踩低的往上爬。

可是今天,面对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她只是默默接受闵司膳的指派,遵从闵司膳的心意,把那一份更好的食材,悄悄的推到了她的面前。

对此,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怨言和不甘心吗?

可是方才,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自己都听得明明白白。

除了竭尽全力的护住闵司膳,一力将责任揽到自己这一头,其他的,好像并没有别的什么。

木岚对她欲加的指谪嫁祸,似乎并没有想要快意恩仇,伺机想要将她置于死地,取而代之的意思。

一起在膳食司做事,除了上一回,两个人在庑廊之上的针锋相对,她与木岚的交集,实在少得可怜。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看上去并无什么过人之处的小宫女,竟然能在接了一手先天残牌的情况下,凭借自己一双掌上功夫,行云流水的胜出比赛,轻轻松松将她旁出局。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她一直与木岚为敌,而木岚却似对她,道是无情却有情。

否则,她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无意的再说一遍,方才韩尚宫劝戒她两相和和的话。

“方才尚宫大人说,你我不论谁对谁错,若能以诚示人,无愧天地,那么今天的事,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还能够全身而退吗?

当时在义愤填膺之下,对两位光禄寺大人说的那些话,能不作数吗?

方才对尚宫大人熟视无睹的顶撞,能被原谅吗?

而所有的这些,难道还不够,把她押解到慎刑司里,慢慢折磨至死么......

想到此,夏青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噬骨的冷颤,仿佛面前便是万丈深渊,只要往前踏上一步,顷刻间,便会被碾压为齑粉,魂飞魄散。

千不该万不该,但此时悔不当初,还有什么用。

此时,耳边一遍遍回响起的,还是木岚所说的话。

“夏青,你错了!”

“今日的内选,你输的不是技艺,是你的心......”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难道不想当着面前两位光禄寺大人的面,向尚宫大人,向闵司膳,磕头赔罪吗?!”

......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人们看到,夏青那深深俯下去的脊背,似乎抖了一抖,好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走到奈何桥上与面前的一片暗黑僵持了许久,此时方渐渐的还了魂,缓缓的直起身来。

当宫女们看到夏青的脸时,心内一时都惊诧万分。

原来,一贯桀骜不驯的夏青,和我们也没有没什么不一样,一样也会泪流满面。

夏青缓缓抬起头来,有些微微僵直的视线,从木岚云淡风轻的脸上,一点一点挪到闵司膳的脸上。

一双迷离的泪眼之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向韩尚宫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一片仓惶之中,又面对着闵司膳,深深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也许是在地面上跪的时辰太久了,一双膝盖已经开始抑制不住的打着颤。

那双曾经高傲不驯的双眸,小心翼翼朝韩尚宫和闵司膳两位大人面上望过去,与方才判若两人,语音孱弱如丝道:“尚宫大人,闵司膳,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时贪慕虚荣所犯下的过错......奴婢不求以得到尚宫大人和闵司膳的原谅......只恳求大人们不要把奴婢交送慎刑司......奴婢发誓,今日所犯下的过错,这辈子绝对不敢再犯。还请......尚宫大人.......闵司膳......法外留情......允许......允许奴婢能......能在这里留下来......”

第三十三章 太后吉祥(加更)

是日。慈宁宫。

寝殿内,铸铜鎏金香炉中的安息香,丝丝缕缕散发着恬静宜人的香气。

孝康皇太后觉着鼻孔一阵痒痒,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翻了翻眼皮,朝一旁的曹嬷嬷抱怨道:“哀家这样一把岁数的人了,除了日理万机的当今圣上,还能有哪个在念叨我呢?该不会是先帝思念哀家,想要哀家赶紧去陪他了吧?”

一旁的曹嬷嬷笑着接过太后手里的帕子,哄道:“怎么会?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再过上几日,您的菊花宴饮就要办起来了。指不定是哪一个,在心里惦记着在宴上给您献什么礼才好呢。”

孝康皇太后最识嬷嬷的哄,此时虽面上眉开眼笑,口中却龃龉道:“哼,那些小猴崽子,一个个的,肯定是在想拿什么糊弄我呢。”

曹嬷嬷正想要说笑几句,珠帘外有门监唱报:“皇太后吉祥。温宪公主求见。”

孝康皇太后心悄悄嘀咕着,这掌上明珠般的孙女好几日也不来,不知道自个儿跑到哪玩儿去了。

这时听到,抬眼看了一眼曹嬷嬷。

曹嬷嬷知道太后的心事,立即朝外面道:“快去宣吧,别让公主久候,仔细在外面着了凉。”

门监嗻了一声,连忙匆匆去了。

不多时,一阵珠玉叮咚脆响之声由远及近。

孝康皇太后听到那声音,脑海里想着温宪小时候有一回,到造办处溜达一圈回来,鬓发间孔雀开屏一般,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簪钗点翠,美不自胜来叫她看时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嘴角已经忍不住弯成一只小船。

珠帘一挑,一个身材圆润笑靥如花的少女,已经站在了寿康皇太后的面前。

“祖母好,您老人家想死儿臣了吧!”温宪公主笑吟吟的,爽利甜脆道。

一句几日未在耳畔听到的“祖母好”,叫得孝康皇太后的心都快要酥了,此时却故意假愠道:“你还知道今天要来看看你的老祖母吗?你祖母成天在这里闲得,浑身都快要长草了。”

温宪听了甜甜一笑,假意扑到孝康皇太后的怀里,撒娇道:“是吗?哪儿呢哪儿呢?让我好好瞧瞧!”

逗得太后扑哧一乐,拉着温宪的手,一把搂到怀里,双手环住搂了搂,龃龉道:“我的小乖乖,你这两天跑到哪儿胡吃海塞去了?也不给你老祖母带一点来尝尝?”

温宪搂着太后亲了一口,道:“还说呢!这些天,儿臣还不是为了菊花宴饮,四处托人给您老人家寻宝去了。到时候,儿臣送给您的东西,必须得是最闪亮扎眼的才行。您瞧瞧,我这一双腿都走细了,自然要吃点好的,补充一下营养的嘛。”

孝康皇太后伸手摸摸温宪微微挺起的小肚腩,忍不住道:“好好好!属哀家的大孙女最孝顺了。不过,小温宪,你可真是得好好减一减这身上的小肥肉了。要不,将来招附马的时候,请敢来迎娶你?”

一句话,说得温宪不开心了,嘟起小嘴道:“您又拿这事说笑!本小主能是谁想娶,就能娶到手的吗?您和皇阿玛又不是没说过,将来是儿臣来挑选附马,又不是别人来选儿臣。到时候,儿臣看中了谁,谁就是儿臣的!儿臣才不会担心嫁不出去呢!”

孝康皇太后伸手抿了抿温宪额前的碎发,关切道:“天气凉了,可是用过晚膳才来的?”

温宪舔舔嘴唇,眨眨眼睛,撒娇道:“吃是吃了。不过,我宫里的点心没有一样好吃的。祖母,上回那个来送点心的小宫女,今天还来不来?儿臣喜欢吃她做的点心,肚子不饿也想吃。”

孝康皇太后微微一笑,食指轻弹了温宪一个脑奔儿,没脾气道:“行行行,等一会儿送到了,哀家全给你吃。”

是夜。宫女所。

木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从一溜通铺的一头,悄悄的起身穿好衣服,在月光下披上件罩衣,独自来到屋外的庑廊之下,静静的席地而坐,对着空中的那一轮皎月,痴痴的发起呆来。

白天在膳食司内选时,所发生的一幕幕,仿佛一帧帧静止的画面,反复在脑海里映现。

做人,总是难免爱屋及乌。

曾经有宫女说过,在木岚进入膳食司之前,在两名大宫女之中,夏青其实是最受闵司膳赏识的那一个。

今日,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她主动告诉了夏青,关于食材的来龙去脉,见她已有追悔莫及之意,关于那柄小刀的事情,她便不忍再问。

不用多费思量,便知道,那是夏青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一切的起源,不过是一向恃才自傲夏青,忍受不了她在第三品菜肴上脱颖而出,把自己旁出局。

其实,这个结果,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意想到。

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虽然夏青自割手腕,慌称是她在食材中藏匿了一柄小刀伤了她,让她不能赢过自己。

可是这里是天子脚下,是个强中自有强中手的地方。

从白署丞亲自步下席台,走至夏青身边看着宫女为她清洗包扎伤口,木岚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署丞大人,实在非属池中之物。

年轻的署丞大人后来的微微一笑,恰恰说明,他已经根据夏青刀伤的创口血痕,判断出整件事的走向。

只是,真正聪明的人,往往懂得适时而动,对于一些事情,往往看破,却并不说破。

于人于事,总会给人留下三分余地。

没错,杀人不过头点地。

夏青的所做所为,诚如她自己后来所说,无非就是由于心胸狭隘,慕恋虚荣,嫉贤妒能,所以才想要嫁祸于自己。

可是,她的种种罪状,还算不上罪大恶极。

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况,她的身份,曾经是闵司膳的得意门生,曾经一度的精神寄托。

不过,闵司膳不问,她不问,暑丞大人也不过问,并不代表,这件事在别人心中,就可以过去,在别人的眼中,就可以随随便便揉下一粒沙子。

精明强势的尚宫大人,怎么会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好在夏青并不敢和盘托出,尚宫大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但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没有人随随便便就打破。

既使膳食司爱惜人才,可以原谅包容得下夏青这个人,而在尚宫大人那里,却完全不一定。

韩尚宫本来在盛怒之下,要将夏青罚入辛者库,从此不要再想有翻身之日。

幸好白署丞相好像早已体察到闵司膳和她的心思,抢先一步向韩尚宫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以自己在药鉴司有知交为由,表示可以悄悄将夏青调拨入药鉴司降职录用,总算是免除了夏青一旦被罚没入辛者库,一生将要面对的孤苦无依颠沛流离。

为此,木岚从心底里,感谢这位年轻的白衣署丞。

第三十四章 危机重重

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初八,太后的菊花宴明日就要开办了,地点定在乐寿堂的赏翠楼。

膳食司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忙得团团转。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一心多用,放下这样,又匆匆拿起那样,洗洗涮涮,抄水煎炸。

申时一刻,院子里的树影婆娑,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闵司膳从韩尚宫那里回完话,赶回膳食司,时辰已经不早了,方想起明日的宴饮上,有一品冷拼所需的玉兰花片,还未到内务府领回来。

膳食司在承办一些重要的宴饮时,一些贵重食材往往需要亲自到内务府登记领取。

往常都是派夏青去,她是膳食司的一等大宫女,人伶俐也厉害,往那儿一站,看着就有些气势,那些见人下菜碟的内监,便不敢轻易欺负糊弄。

天有不测风云,那一次内选上的风波,夏青犯下了大错,已经光禄寺白署丞引荐,被遣去药鉴司做事,前日已经默默收拾了行李,悄悄的离开了。

现如今,她原有的两只得力助手,只剩下了一条右臂。

可以现在她左顾右盼,也没瞧那条右臂的影子。

问过碧纱,才蓦地想起来,晌午时分,她已安排春华拿着她的手札,去问酝食司掌事姑姑借做菜的菊花酒去了。

内务府酉时关门,再晚一些,怕是要来不急了。

都怪自己在韩尚宫那边核对事典耽搁了时间,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谁去办才好呢。

略一思忖,挑帘进了后厨,见木岚和一旁的莲芯正在淘洗食材,便向木岚吩咐道:“木岚,先放下这些,抓紧替我去趟内务府,找李总管去取一趟,咱们明天做冷拼要用上的玉兰花片。”

稍作迟疑,又朝一旁看着自己的莲芯道:“莲芯,你跟着木岚一块儿去吧,千万别出差池。”

木岚知道此事当务紧急,连忙点头称是,拉上莲芯的手,就同闵司膳告别出了门。

内务府当值太监小德子,听说她们要取玉兰花片,不敢擅自作主,匆忙去内室把总管李进朝给搬了回来。

李进朝迈着四方步进了门,因见是两个年轻小宫女,径自走到藤椅上坐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悠悠问道:“你们是膳食司新来的?”

木岚和莲芯在一旁微微躬身,毕恭毕敬的答道:“是。”

李进朝的目光从她们脸上一掠而过,有些不满道:“往常不都是夏青来吗?她怎么没来?”

木岚不知其意,寻了个托词道:“回公公的话。尚宫局这阵子忙得团团转,膳食司也是人人忙得脚不离地。今天闵司膳去韩尚宫那里禀报事典,所以交代得迟了一些。恰好又有重要的事务交给夏青姐姐办,便安排奴婢们来了。还请公公您大力帮忙。”

李进朝将右手伸至胸前,低头仔仔细细瞧了瞧,用大拇指留的长甲,掏着剔了剔其他甲缝里的污垢,幽幽道:“太后的菊花宴明天要摆,哪个当奴才的能得闲儿,忙就对了,那是当奴才的本份。我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跟着瞎操心。甭管要取什么东西,先把名册交上来,签字画押方可领走。”

说罢,眼神往为首的木岚一扫,拉长声音道:“还等什么,拿来吧!”

木岚听到李进朝提到什么名册,心里顿时有些没了底。

她是才进宫没多久的新人,不太知道从前的规矩。

心中只知道,闵司膳方才交代她们来取玉兰花片的时候,并未提起什么名册。

也许,是闵司膳最近由于夏青的离开有些伤心难过,加之事务繁多太过劳累,忘记跟她们交代名册的事?

还是,面前这位油腔滑调的大总管,因为看到她们是新晋的小宫女,故意刁难她们?

不然,刚才他看到自己和莲芯,忽然问起已经离开的夏青,会不会是有什么用意呢?

一时之间,真是让人难以判断厘清,又有些使人细思极恐,不觉脊背上已是密密一层细汗。

木岚在脑海里飞快的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现在折回膳食司去取名册,再返回内务府,恐怕内务府闭门盘点的时辰已到,即使飞跑着折返回来,也只是撞上一把大锁而徒劳无功。

此时,除了低声下气的请求,还能有一丝希望,否则便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当即立断,木岚暗暗握住莲芯的手,拉着莲芯一齐扑通跪下,给高高在上的李进朝磕了个头,求道:“李公公,您方才所言极是。只是闵司膳刚才嘱咐我们出门之际,实在太过匆忙,忘记带上了您所说的那本名册。万望您看在明天太后即要摆宴,而这回要取的玉兰花又是头菜须用的关节上,开开恩能够网开一面,体谅奴婢们办事不利,等奴婢们回去一定如实禀报闵司膳,想必闵司膳一定会知您的这个人情,将来保不齐您若有需要膳食司奴婢们出人出力的时候,奴婢们一定倾毕生之力,为公公您一效绵薄之力。”

一番话,说的李进朝微微一怔,低头仔细瞧了瞧面前说话的这个小宫女,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唷呵,一张小嘴还挺甜,你叫什么名字?”

木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奴婢是新来的宫女,主子一时还未赐名,让公公您见笑了。”

李进朝听了,瞪着一双牛铃般的圆眼,拉长声音道:“怎么着,你连入宫前的闺名,也没有吗?”

这语气不祥的语气,迫使一直低着头不敢吭声的莲芯,也微微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一眼木岚。

木岚余光看见,悄悄于袖笼之间,摸到莲芯冰凉的小手,悄悄将那攥的紧紧的小拳头,暗中一指一指的掰开,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想要温热这只手,告诉它们的主人,不要害怕。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在后宫这样的地方,面对有些明知故问的敲打,有时是需要装疯卖傻,才能蒙混过关的。

木岚一脸诚实的看着李进朝,恭恭敬敬一字一句道:“奴婢的母亲不识字,给奴婢起的名字,比阿猫阿狗还要难听,奴婢实在说不出口,还请公公见谅。”

话锋一转,又作出一脸憨憨傻傻的样子,嘻嘻一笑,嘴里嘟囔道:“不过,奴婢们只是膳食司里最下等的人,打杂的人有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反正,就是跟着别人一起做事而己。不过,明天就是重阳节日了,太后的菊花宴上要是少了菊花鸭掌这道头菜,不知道奴婢们会不会挨板子呢?

第三十五章 装疯卖傻

李进朝听得一楞,方才这小宫女说话行事机灵的很,难道被他吓唬了一下就现了原形?

“哎呀!奴婢从小最怕被母亲打板子了!我家家法严啊,母亲一言不和说打就打,那竹板子足足有这么长......这么长啊!打在身上,好疼的!”

“从小母亲一打我,我就什么都往外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说了几句,母亲就赶紧把门给关上,拧我的嘴巴呢......那竹板子打人好疼的!”

看来面前的小宫女身世确实比较凄惨,要不怎么一提到挨打就一脸灰青,声音抖成这个样子呢?

只见那一双小手,颤颤微微的在他面前比划着长短,一个劲儿的往他面前伸过来,险些杵着李进朝的眼珠子!

李进朝坐在罗圈椅上,身子连连往后躲,简直一脸嫌恶,实在忍受不了,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朝一旁看得一楞一楞的小德子高声道:“快去!去给她们拿她们想要的东西去!拿完了,赶紧让她们走!”

小德子呆若木鸡,连连嗻了数声,转身一溜烟儿小跑着去了。

纵是这样,那青灰着脸的小宫女饶是听没见似的,仍然充而不闻支楞着两只手,在李进朝阳面前比划来比划去,幸好这双手没有蓄长指甲,不然,他的脸此时应该已经被刮花了。

李进朝坐在罗圈椅上,后面是墙,退无可退,面前又被这双手,连比划带抓挠的罩了个严严实实,只能一个劲儿拿着手里的帕子往外推挡。

不多时,小德子又一溜烟儿噔噔噔噔的跑回来,尽量压低口中喘的粗气,将一只锦盒恭恭敬敬呈到李进朝面前。

李进朝顾不上接过来,急的顺手往前一推,不耐烦的朝面前这个失心疯的小宫女大声呵斥道:“拿走!拿走!拿了东西赶紧走!”

几声喝斥后,面前的小宫女神情似乎才稍微转醒一点,人渐渐安静下来,一又手从空中停下来,楞了一楞,接过李进朝手里的锦盒。

拿到手里,左瞧瞧,又看看,笑嘻嘻道:“嘻嘻,这么好看的盒子,我家里也有一个......”

李进朝无比嫌恶的将手隔空一挥,似快刀斩乱麻一般,心急火燎道:“行啦!行啦!赶紧着,起来吧!拿了东西,出了那个门,回你来的地方去!”

木岚看了看面前的李进朝,笑嘻嘻的点了点头,把锦盒依依不舍般的抱在怀里,拉着莲芯的手一同站起身来,扭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莲芯因为害怕,一直不敢抬起头来,此时虽被木岚牵着手,也只是双膝如泥亦步亦趋的跟着,木岚走她就走,木岚停她就停。

李进朝见这两个看上去绵羊似的,闹起来却如此惨人的小宫女,眼看就快要走出大门口,长长吁出一口闷气,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心一落了地,脑子便开始活分起来。

刚才这一出,虽然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但好是觉着哪里不对劲,他需要喝口水压一压惊。

这批宫女到底是怎么选的,怎么把个漂亮的小傻子,拨到膳食司里头去了,赶明儿要是让这傻丫头生个火,还不得一路把水走到养心门去。

不过......这小丫头可真是个美人坯子......

李进朝一口气猛灌了数口浓茶,忍不住将无形中流涎三尺的目光,紧紧追随过去。

只见那枝秀秀气气,袅袅娜娜的小蛮腰,就要迈出院门盈盈离开。

心中一时躁火难耐,重重放下茶杯,猛的朝那小宫女喊了一声:“站住!”

旁边的小德子没有提防,浑身上下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相扶的俏丽的身影,顿时停下脚步,却迟迟不见转过身来。

李进朝高声冷笑道:“我叫你们回来!”

这一声,那个为首的漂亮小宫女,显然是听清楚了。

一手搂着锦盒,一手挽着同伴,笑嘻嘻的往回走。

走到屋门口,两个人就杵在那儿,一个不敢抬头,一个憨憨傻傻的朝李进朝咧嘴傻笑。

李进朝眯起双眼,朝那个漂亮的小宫女一指:“你!我说的是你啊!”

漂亮的小宫女神情一怔,眉头微蹙,左瞧瞧,右看看,见两边似乎再无旁人,方知这是在叫她,往前移了半步,咧嘴笑笑,表示她听懂了,那根食指所指之人,是她。

李进朝目光在那俏丽的面容上盘桓许久,随手一指桌上盘里摆着的茯苓糕,幽幽道:“我这儿可有好吃的,你想不想尝尝啊?”

小宫女看着桌上盘中的精致糕点,舔了舔嘴唇,双眼亮晶晶的直放光。

李进朝放心的笑了,这小宫女的脑子是有点毛病:“想吃,就过来拿。”

小宫女听到能吃茯苓糕,忽然朝李进朝盈盈一笑。

这一盈盈浅笑之间,天地仿佛也为之动容而晦暗。

李进朝一时竟看呆了,忘记了应该借机摸一摸,那一双刚刚伸到面前拿走一块糕的小手。

心时顿时痒痒的,怎么一双手都长得这么好看。

余光中,小德子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垂下头去,很是想要将已经要挂不住的发烫面颊,深深埋到面前地下三尺内土里去。

李进朝仿佛盯着一只手下唾手可得的猎物,笑咪咪的问道:“这糕......好不好吃?”

小宫女正在狼吞虎咽,口中含混道:“好......吃......”

李进朝满意的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你李公公这里,好吃的可是多了去了。只要你想吃,公公随时赏你。”

小宫女的同伴见状,禁若寒蝉的伸出手,想去扯一扯她的手腕。

李进朝看见了,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她脸上泼去,冷冷道:“你给我滚出去!杂家可没问你的话!”

小女伴被兜头泼了一脸热水,边烫带吓“啊”的喊出声,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额前的头发湿透了,水顺着紧闭的双眼流淌下来,往衣襟上嘀嘀哒哒。

哆哆嗦嗦的两只手,好歹抹了一把眼睛,让模糊的视线能看清些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躬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门口。

憨傻的小宫女正一心一意的吃着糕,看到面前的公公往小女伴脸上泼茶,竟有些慌张急似的,咽下一口糕,急急的朝李进朝说:“让她走!”

看着李进朝疑惑的眼神,笑嘻嘻伸出根藕节一样的食指,认真的指了指桌上的盘子,兴高采烈道:“她走了,这些是不是就......都归我了?”

李进朝看她馋成这副样子,忍不住也得意的笑了笑,忙哄着道:“那是自然!这些都归你了,公公给你一个人留着。”

小宫女吃完口中的点心,却并不再伸手去拿糕,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朝李进朝嘻嘻一笑。

李进朝欣赏着面前这个,明媚娇憨的小傻子,忍不住咽了一口流涎,压低声音道:“公公在宫里什么样没见过,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你!下个月......十五日......子时,公公我在太液湖旁边的永春亭等着你,给你预备一盘更好吃的糕,你可要来吃啊!”

小宫女听到还有更好吃的糕,两眼重又放出光芒,重重的点了点头。

李进朝不放心,又笑咪咪的问:“那,长春亭,你认不认得啊?”

小宫女舔了舔嘴唇,认真道:“认得。”

李进朝又担心她太傻太糊涂,一字一句仔细叮嘱道:“在心里记着,下个月,十五日,子时。你自己一个人,到长春亭等着公公。还有,不许告诉任何人。明白了吗?”

小宫女重重的点点头,怕他以为自己没听懂,也一字一句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李进朝满意的笑了,朝她一挥手:“去罢。”

眼见那小宫女渐行渐远,又忍不住朝着她们的背影,拉长声音道:“不该忘的事情,千万要记牢靠,不然,仔细下回我扒了你们的皮!”

木岚与莲芯二人相扶出了院门,待步行出内务府很远的距离,来到一条悄无人影的甬巷时,木岚一把拉住神情恍惚的莲芯,将怀里搂着的锦盒塞到莲芯手中,径自跑到甬巷一片深墙下的角落,蹲下身去将方才吃进肚里的点心,尽数全部呕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谁与争锋

日子过了寒露,秋意的色彩便日益浓墨重彩起来。

内务府为筹备孝康皇太后的菊花宴饮,特地从南方纳贡了一批仪态万方的菊中珍品。

这批菊花前脚刚刚运到内务府,后脚便有内监奉命悄悄搬了一担,前来永和宫请安。

然而,永和宫却并未赏这个脸,一担新菊怎么沉甸甸的搬来,怎么沉甸甸的担回去。

奉命担担而来的小太监心中十分郁闷,一路上在心里暗骂了总管李进朝好久。

此时虽已过了花开阜盛的季节,可是在德妃乌雅氏的眼里,天下再名贵的花花草草,也难以企及自己这里,一年四季精心抚育的并蒂茉莉。

物以稀为贵。

整个后宫,就算是康熙帝的养心殿,碍于懿仁皇后的忌讳,也是多年从来不曾摆放过茉莉花熏香的。

此时,永和宫中,暖阁内,一鼎缠枝莲纹紫铜香炉里,淡淡燃着印都国进贡来的初春茉莉,那娉娉婷婷的香气,让人有种微微的沉醉。

绮兰见德妃从软榻上小憩已醒,此时扶着腰坐直了身子,连忙奉上一盅参茶,在德妃耳边轻轻道:“娘娘,您托人从乌苏里州带来的献礼塔娜已经送到了。”

德妃听了,眸色一亮,一展笑颜道:“是吗,拿过来让本宫先瞧瞧。”

绮兰应是,出了屋从外间捧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锦盒回来,小心翼翼放在德妃面前的桌上。

德妃轻抚发鬓,起身转坐到桌前,一双保养得宜的手,轻轻将锦盒打开。

只见在盒中厚厚一层柔美的丝缎正中,轻轻托着一副流光溢彩的金镶东珠耳环。

耳环的金托精雕细刻有缠枝莲纹图,每只金托上又各镶三颗猫眼一般大小的东珠。这六颗东珠珠质光洁,颗颗饱满,质地凝重,造型大气,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颗颗明珠散发出道道流光溢彩,微微光芒。

一旁的绮兰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颗又大又美的东珠,不由得痴痴轻呵一声。

德妃微微一笑,轻轻取出一只,对镜在耳垂处比看着。

绮兰忍不住赞叹道:“娘娘,您预备的这对东珠耳环实在是太贵重了,明日娘娘一定能在太后的菊花宴饮上独占鳌头。”

见德妃如此爱不释手,放下这只,又拿起那只,对着镜子反复欣赏,便含笑道:“娘娘既然这么喜欢,为何不让外头的人多帮娘娘也置办一对?”

德妃睇了绮兰一眼,轻轻将手中的耳环物归原处,幽幽道:“你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怎么眼皮还是这么浅。这么罕见的好东西,岂是人间易得之物?”

“就算是这样的东珠,乌苏里江一年能打上来两颗,也要事隔三年,才能再凑成一双。如此暴敛天物的宝贝,本宫怎么消受得起?只有作为献礼,才更物尽其用......就是不知,皇后那边准备的是什么?”

绮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称是道:“娘娘虑事万年,唯愿天物可以尽得娘娘所用,可以为娘娘所谋之事推波助澜。奴婢一直派人打听,但皇后那边口风极严,想来是怕提前泄了密,被咱们知道了比过去。不过,娘娘万勿担心,这样天造地设的宝物,娘娘寻起来都如此费尽周张,别人就想都不必想了。”

德妃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绮兰忽然想到一件事,想想还是说出了口:“娘娘,您不是让奴婢盯着那个小宫女么,有线人说前些天膳食司那边,最近还真是出了点状况。”

德妃神色微微一凝道:“哦?”

绮兰很也有些意外,也很有些遗憾的道:“娘娘,夏青这条线断了。”

德妃眉头微微一蹙:“怎么回事?”

绮兰跟着小心道:“娘娘,咱们之前,不是已经把夏青,安插入膳食司多年,本来已经混得风生水起,更兼开始有了给那一位送饭的机会。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道这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德妃雍容闲适的眸光中,一道寒光转瞬即逝,心中的一丝怒火,只化作淡淡的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夏青本不是个善茬,哪个还能比她更厉害,你倒说来本宫听听。”

绮兰一时纳纳:“娘娘,此事事关......”

德妃把面前锦盒的盖子啪的一声扣上,冷冷道:“到底事关什么?怎么说到紧要关头,这么吞吞吐吐的?你在本宫面前说话,还要遮遮掩掩的吗?”

绮兰心里也着实憋得难受,只好如实道:“娘娘,此事事关......四爷南巡前,请您帮忙看顾的那个人.....”

德妃听罢,一时也是无语,沉默了半晌,方悠悠道:“夏青的线是怎么断的?你安插的人手,到底可不可靠?那个人和夏青一事,是不是确有关联?你要一件一件的说,本宫要仔仔细细的听。”

甬道尽头,纵贯的秋风挟着寒意穿堂吹过,阴影深处一蹲一站的两个宫女,被吹得心头随之一紧。

木岚吐毕腹中之物,站起来用帕子擦净口唇,努力打起精神,朝一旁的莲芯道:“莲芯,咱们快走吧。”

莲芯面色苍白懦懦道:“木岚,都怪我胆子太小了。刚才那个李公公......没有为难你吧?”

木岚微微一笑,平静道:“放心吧。刚才我故意装傻,将计就计应付过去,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名字。这样,他即便想要刁难我,一时也没那么容易。”

莲芯点点头,担心的看着木岚,有些踌躇道:“木岚,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闵司膳,求她为我们作主?”

木岚眸色间一片苍茫,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行。宫中人多口杂,方才的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你我恐有性命之忧。况且,今日这位李公公有意刁难我们的事,我们手里并没有半分人证物证,既使禀报了闵司膳,也无非是徒增一份烦恼。况且,菊花宴饮明日就要开办,闵司膳忙还忙不过来,即便有心帮忙,也根本没功夫理会咱们这样的小事。你且听我的,今天过去,你我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回去之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

莲芯点点头,她一直以来都是对木岚信任如同长姐一般,如今更是如此。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一片秋风瑟瑟中,裹紧身上的衣服,彼此相扶温暖着,匆匆往回走去。

第三十七章 连夜面圣

二个人匆匆行路,终于赶在酉时一刻,回到膳房门口。

木岚见两扇木门虚掩着,好像有人在里面说着话。

莲芯恍惚走在旁边,一心帮木岚开门,压根没有留意房中的动静。

待“吱呀”一声两扇门打开,才看到闵司膳与夏华两个人,此时正端坐在桌前,面色焦灼的看过来,虽知必会如此,一时间还是有些怔忡,楞了一楞。

木岚三两步轻巧绕过莲芯,擦肩而过时,悄悄用臂弯轻轻抵了抵莲芯的手肘,手捧锦盒坦坦荡荡进了门。

莲芯当下会过意来,随着木岚不声不响的进了屋。

待把锦盒轻轻放好,木岚笑着跟闵司膳和春华招呼道:“闵姑姑,春华姐姐,怪我记错了回来的路,领着莲芯回来迟了,让您们久等了。”

闵司膳朝木岚点点头,飞快的验看了一眼锦盒中的玉兰花片,便随手放置一旁,焦灼道:“木岚,玉兰花片取得迟了些,明天这道菜由你来做,记得早一点来把汤煨好。另外,这里正有件火烧眉毛的差事,非得等你来办。”

“方才,皇上跟前的梁公公亲自来宣,要你带上亲做的八珍糕速到乾清宫面圣。我们见你晌午新做的八珍糕还没动,已经帮你备好,一会儿让春华带着你去,事不宜迟,你现在就抓紧送去,以免节外生枝。”

木岚心中蓦地一惊,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入宫选秀那一日,御花园清风亭下自己曾对康熙帝说过的话。

那时,她为了心中的一个筹谋,曾对康熙帝允诺过:“愿为皇上万岁皇后千岁共献美食,以示龙凤呈祥珠联璧合之吉兆。”

想到此,心里不由一阵汗毛倒竖,难不成是皇上忽然想起此事,宣她到乾清宫问罪?

不不不,她只是个渺芥子般微不足道的小小宫女,怎么会值得让日理万机的康熙帝如此介怀?

可是,皇上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宣她觐见呢?

闵司膳见木岚迟迟未动,着急的催促道:“杵着不动在想什么?还不抓紧时间速速前去面圣!”

木岚只好硬着头皮称了声是,接过闵司膳手上递过来的紫檀木食盒,看了一眼桌上装着玉兰花片的锦盒,微一迟疑道:“闵司膳,这盒玉兰花片,是否需要单独保管?”

闵司膳微微一怔,答道:“玉兰花片取回后,一向锁在膳房的屉柜里,一会儿我会亲自锁好,把钥匙交给莲芯,你回来后直接问莲芯拿钥匙就好。”

木岚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莲芯,这才跟随着春华,亦步亦趋的往乾清宫去了。

二人来到乾清门,有侍卫验看腰牌,因梁公公留了话,只放木岚一个人进了门。

木岚一路上小心记着来时的路,因想着明日宴饮上的操劳,嘱咐夏华先回宫女所休息不必等她,转身加快脚步往殿前走去。

自从入宫后,她是第一次从殿前这一道宽敞的月台走过,远远只见一座伟岸的丹陛,迎接高台甬路与乾清门逶迤相连。

而左右四下里,依次落着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往前又设立着高大庄严的鎏金香炉四座。

木岚一个人沿着看似长得没有尽头的甬路,独自行走在如此辽阔诺大的红色广场之中,月白色的裙角在阵阵秋风中,被吹得烈烈轻响,一路逆风轻轻飞扬。

进了内殿门,有殿前太监从前引着木岚,一路行至东暖阁殿外,自己进去禀报,叫她在外面等。

不多时,内监走出门来,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木岚忙调匀呼吸,手捧食盒,低着头恭恭敬敬走入那一道高高的门槛。

才往前走了几步,只听得那道拓画着清明上河图古色古香的纱绢影壁之后,传来一串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里,竟似带着几分熟识。

亦步亦趋中,她从心里忍俊不禁的噗嗤一笑,原来如此。

数步之遥下,头顶一片灯火通明。

木岚知是到了御前,忙手捧食盒俯身跪倒,将手中的紫檀食盒高高举起道:“奴婢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等万岁爷发话,一双手已经伸过来把食盒接了过去。

跟着来到面前的一双脚,穿的并不是太监的布鞋,而是一阵佩环叮当银铃细响之下,掩映在锦绣罗裙下的一双秀足。

木岚掩在阴影下的脸上,不禁嘴角一弯。

她认得这双小巧的秀足,诺大的紫禁城中,会在鞋面上缀上一副银铃,并且穿出来美美招摇过市的,除了九格格温宪公主,还能有谁?

果然,那双秀足的主人手中拿着食盒,嘴里忍不住娇嗔道:“哎呀,木岚,你可真是叫人好等!你再不来,本小主都快要饿死了!”

说罢,雀跃的几步走回到康熙帝身边,轻轻放下食盒,拿出一块八珍糕,奉到康熙帝面前,眉飞色舞道:“皇阿玛,你快尝一尝,这糕好不好吃!”

康熙帝接过温宪送到口边的糕,眸中一半爱怜疼惜,一半忍俊不禁道:“不是刚刚才用过午膳,我看你不是肚子饿,是眼睛饿!”

温宪撇撇嘴,也拿了一块糕放入口中,边嚼边认真自辩道:“皇阿玛,你不知道!这个小宫女做的糕,跟别人的不一样!我是特意留着肚子没吃饱,巴巴的等着她送来这糕,才好把剩下的肚缝填平的!”

康熙帝微微一笑,哦了一声,也将手里的糕轻轻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吃罢手中的糕,却见温宪那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好像一对跃跃欲试的雏鸟,蓄势就要扑楞楞朝自己飞过来,不禁微微一笑,认同道:“朕觉着这糕......是不错”。

温宪见自己钟爱的美食得到父皇的夸奖,一团喜气登时洋溢眼底,喜不自胜道:“我就说嘛,咱们父女之见总是略同,是吧皇阿玛?!”

一句话,让康熙帝不禁想起面前已经初长成的温宪,小时候爬上自己膝头,高高伸着一只藕节似的小小肉手,把一块小小的不知什么糕,举到他的嘴边的情景。

两道狭长柔和的眸光,如同一片明月下的清辉,朝面前那张珠圆玉润的面颊洒落下来,语意深沉道:“嗯,小温宪说的,自是也是皇阿玛的心里话。”

木岚俯跪在地上,听着面前父女俩的温情对话,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想着应该过不了太久,就可以悄无声息的全身而退了吧……

恰在此时,一个与她所盼截然相反的不谐之音,在三个人中间,银铃般响起。

“皇阿玛,你不认识这个小宫女吗?!”

第三十八章 殿中问话

温宪公主此时一句不合时宜的问话,让木岚死了想要悄悄溜走的心。

康熙帝本来并未留意面前匍跪着的小宫女,此时听到温宪公主的这样一问,眸光便跟着移到木岚的头顶上来。

“抬起头来。”

金口玉言一出,木岚已经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缓缓平身,微微抬起头来,一双眼帘故意半抬不抬,心中默默希望康熙帝并未认出她来。

岂止,那康熙帝旁边的温宪公主见了,嘴角一弯,几步走至木岚跟前,将一根食指搭在木岚颌下,轻轻的往上那么一勾。

木岚此时心中暗暗叫苦,方才在门口壁纱后听到温宪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她还暗自庆幸,有这位公主在,如若面对皇上的责罚,也许还可以从中找到机会,消弭祸患于无形。

从第一次去往孝康皇太后的慈宁宫送饭,见到这位浑身上下叮当脆响的公主殿下,她就感觉到,这一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后宫中人们的风评,似乎对这位公主殿下始终偏爱有加。

就连宫女们,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九格格自幼从孝康皇太后身边长大,又颇受到当今圣上的宠爱,如今虽已迁宫独居,但往来于皇帝和皇太后跟前,从来都是横着来去,任谁也不敢阻拦。

即便在后宫中,始终与这位公主殿下的亲额娘德妃乌雅氏,长期保持不睦关系的懿仁皇后佟佳氏,也还不是凡事皆会避让三分。

不过,温宪公主虽然一向调皮捣蛋,但对待宫里的下人们,也从未听说有过什么苛责,相反,常听人说起这位九格格,为人处事颇具侠义之风,动不动就像散财童女一样,给身边的近侍分发赏金。

所以,这位公主殿下在后宫中,一度被人们冠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小千金”的花名,却浑不自知。

木岚因为不止一回从长宫女们那里,听说到这些隐密传闻。而后来日日给皇太后送饭的机会,也让她在公主殿下尚不认识她是谁的时候,先对这位人见人爱的小千金有了初次的印象。

可是,可是,此时被温宪公主一根食指轻轻勾着下巴,不得已抬起头抬起眼帘的木岚,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小祖宗可真是个祸害。

一抬眼眸之下,康熙帝显得已经认出了她,深沉一笑,对温宪道:“别闹了。女孩子家家,成何提统。当心你将来这么彪悍,回头没人敢娶,将来成了朕身边的老姑娘。”

温宪公主听了,轻轻将食指撤了回来,并不恼怒,反而顺势道:“不嫁就不嫁,嫁人有什么好。要是找不着像皇阿玛这样,又神武又贤能又对我好的人,我就守着皇阿玛过一辈子了,那又有何不可?”

说罢“嘻嘻”一笑,将蹴鞠又踢回到皇阿玛身边。

康熙帝是真的打心眼里,对这个女儿狠不下心来,连皱皱眉头都忍不住心疼。

此时,并不理会温宪,接着对木岚道:“朕记得你。你是不是那个两月前,在御花园清风亭对朕说,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女功,最爱烹饪和研墨的那个小宫女?”

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木岚怎好推脱,只好乖乖承认道:“回皇上的话,的确正是奴婢。”

康熙帝此时瞧瞧这边的温宪,又看看那边的木岚,眼神中颇有一丝饱含笑意的玩味,悠悠道:“温宪刚才叫你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你?”

木岚恭恭敬敬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名叫木岚。之前蒙皇上恩典,被拨到尚食局做事,现在人分派到膳食司,每日刚好在做着喜欢做的烹饪一事。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所做的糕点受到公主殿下的抬爱。我与公主并不甚熟识,可能是奴婢天天给皇太后送饭,公主殿下对奴婢所做的点心情有独钟。所以对奴婢印象深刻爱屋及乌吧。”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一旁的温宪公主看着盘中的糕点面露笑意,一双小鹿般的眼眸不由得闪了一闪。

康熙帝听了,点了点头,却微微绷起脸来道:“我记得你那天对朕说,要日日给朕和皇后进献美食。可是今天,如果不是温宪点名,这桌上的八珍糕怕是不会送到朕的面前了。”

木岚听罢一惊,忙匐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缓缓道:“皇上息怒,都怪奴婢学艺不精,自进入膳食司后,一直跟着师父指派的长宫女学习,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现在的烹饪技艺也才比进宫前,有了些许提升,可是跟膳食司里的老人比,还是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奴婢不是不想给您和皇后敬献美食,而是入宫时日尚浅,还不大了解您和皇后娘娘的口味,自己的厨艺也才刚刚过关,不知所烹饪的菜肴入不入得了皇上和娘娘的法眼,所以一直不敢冒昧敬献。此事因由奴婢而起,是奴婢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还请皇上重重责罚。”

康熙帝听罢,默默沉吟了半晌,看了一眼一旁的温宪公主,悠悠道:“好。你既然要求朕重重责罚于你,于情于理,朕如若不罚你一条,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

木岚听了,心里蓦地一沉,有如心湖之一枚卵石投入水中,只余一声比一声更沉闷的......通......通......通......

传说中一向待下人不薄的温宪公主,却不慌不忙的抱臂瞧着面前的康熙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之间,忽然嘴角一弯。

木岚心道,也许自己命中当有此劫,但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度劫重生。因此,只是安静的等着高高在上的康熙帝最终的发落。

康熙帝一双狭长的眸光,微微一凛道:“木岚,你那日告诉朕,你最爱做两件事,朕既已满足你的心愿,你却没有做到对朕的承诺。那么,从现在开始,朕要重重罚你做到两件事。你听好了。”

“这第一件是,朕罚你,从今日开始,日日来给朕送,早膳后的那道点心。”

木岚听得心中一动,而一旁的温宪却当即微微嘟起了嘴。

康熙帝接着道:“这第二件么,朕要重重罚你,从今日天始,每日多陪陪慈宁宫的皇太后,每日要想方设法多为皇太后进献一些美食。此外,还要多在一旁陪伴陪伴你面前的温宪公主,我看她的脾气与你还挺投机。”

温宪公主听了,一张小嘴,悄悄的弯成了一尾小船。

康熙帝却不为所动,眸色中一片深沉道:“木岚,这两件重重的责罚,我且问你,今后能不能做得到?”

第三十九章 一路同行

木岚没有想到,康熙帝方才口中重重的责罚,竟然是交办给她这样的两件差事。

此时,心中一片感激,连忙磕头谢恩道:“多谢皇上恩典,奴婢一定努力做好这两件事,不负皇上对奴婢的信任和照拂。”

康熙帝眸色深沉道:“明日太后的菊花宴筹备得如何了?”

木岚认真道:“尚食局奴婢们上下一力齐心,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请皇上放心。”

康熙帝微微点了点头,道:“有心就好,你退下吧。”

木岚听到如蒙大赦,连忙默默匐地磕了个头,缓缓起身,躬身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悄无声息的步出那两扇巍峨的朱漆御门,万般小心的高高抬脚又轻轻落地,终于迈出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

大殿外已经暮色四合,黝深空茫的夜色下,漫漫长路只余遥遥相隔的一盏盏宫灯,在道路两旁掌灯人手中,随风摇曳,点点相连。

木岚望着面前那一片幽暗中似乎长无尽头的甬道,抱紧怀中的食盒,在如水的月光下,深吸了一口气,径自往来时的路匆匆行去。

未走出几步,却忽然听得身后不远处,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呼唤道:“木岚!”

木岚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人一灯,一阵风似的飘至她的面前。

随着一阵细碎的银铃嘤嘤之音,这道疾风缓缓停驻在她的面前。

木岚心中微微一动,忙跪拜道:“公主殿下。”

红彤彤的宫灯照亮了脚下的路,也映出两个少女年轻美丽的面庞。

温宪公主站在木岚面前,在一片银铃摇曳的余音中,嘴角一弯道:“那么黑的路,你一个人走,不害怕吗?”

木岚心头一暖,却只平静如实道:“奴婢确实有点害怕,可是害怕也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不如索性壮起胆子来,一路多想想开心的事,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

温宪公主扑哧一笑,盈盈道:“也对!换了我,没准儿也会如是观想。只是......你记住来时的路了吗?”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木岚今日头一回到皇上的乾清宫来,来的时候天还亮着,未到掌灯时分。所以一路上记在心里的,都是路过了什么颜色的门,这一处是什么样式的房,那一处又是怎么样影壁,怎么样的红的黄的树。

可是现在天色已经大黑,所有细细记着的每一处传承转合,已经很难辨识清楚。恐怕即使手里有一盏宫灯,一时间也难以从来时的路寻回去了。

再亮的灯,也不过能照亮脚下的路。

正在踌躇之际,面前的温宪公主眸光一动,下颌朝不远处一个的挑灯侍卫微微一扬:“你!过来!”

那侍卫忙“嗻”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过来,向温宪公主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有何吩咐?”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的温厚,好像从哪里听到过。

温宪公主一指身边跪着的木岚道:“喏!本小主现在把她交给你了!你现在就动身把她送回膳食司去,听明白了吗?”

侍卫忙应道:“明白,奴才这就送这位姑娘回去。”

木岚心中暖融融的,朝温宪公主磕头谢恩道:“谢公主殿下。”

抬起头时,那刚才还在面前的一人一灯,已经随细碎的铃动之音飘出数步之远。

微茫中的身影随手轻轻往后一抛,一道闪着金光的弧线不偏不倚刚好划落至二人面前。

侍卫左手执灯,右手两指轻轻向空中一夹,将这闪耀之物从容捏于指尖。

两人不约而同往灯光下仔细观瞧,原来是一枚公主打赏给他的缕空金叶子。

侍卫默默将金叶子揣入怀中,见面前的小宫女在一旁静静的等着他,忙道:“姑娘,方才公主已经交代,嘱我护送姑娘回膳食司,那么我就从前面掌灯带路,请姑娘随我来。”

说罢,将宫灯换作右手掌着,尽量往两人中间打起来,看到木岚点头应是,便从前缓缓引着,不时的微微回过头来看看,引着木岚一路往膳食司走去。

天已深黑,这条回去的路,倘若是一个人独行,即便胆子再大的人,多少会有点心虚。

木岚庆幸有温宪公主的悉心关照,此行一路能有一位御前侍卫贴身相随,亦步亦趋的往前走着,面前的路被那红彤彤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一路走来连步伐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路逶迤,已经来到了膳食司的庭院之外。

遥遥望去,门口有个人瘦小的人影,手秉一支微微弱弱的纸灯笼,立在门口朝这边张望。

见木岚她们慢慢走近,方试探着弱弱的问道:“是木岚吗?”

木岚知道是莲芯一直在等她回来,心头暖融融的,忙回应道:“莲芯,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莲芯听出是木岚的声音,等到木岚平安归来,打心里眼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埋怨道:“天这么黑,怎么才回来?叫我好等,人都快被冻僵了!”

待木岚随侍卫走至近前,方才发现面前并不止木岚一人,连忙噤了声,只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默默看过来。

木岚面带笑容深深看了一眼莲芯,转过身来朝默默屏退身后的年轻侍卫感激道:“这位大人,多谢您一路护送,辛苦了。”

那年轻侍卫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己,姑娘不必多礼。”

这灯光后的声音如此好听,如此温厚而又充满磁性,声音飘散在此时瑟瑟的秋风中,像是给人身上披上一层柔暖的披风。

木岚有些微微的怔忡,这声音好像曾经从哪里听到过,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眸光向那片红彤彤的光影下望过去,一片光晕之下也着实看不清楚,那修长笔挺的身姿之下,有着这样好听的声音的人,到底又是何等样貌。

时辰不早了,木岚朝那一片光影后的脸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想要目送面前的侍卫离开。

而面前的那盏灯笼,却一直在那里为她们擎着,似乎是因为,莲芯手里提的那一盏,实在是太过暗淡了。

木岚心中一片感激,只好默默朝那片红色光晕后面的人盈盈一笑,领着莲芯的小手转身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那年轻的掌灯人,朝她格外温厚道:“姑娘,还请留步。”

第四十章 暗箭难防

木岚听到方才一路同行的侍卫,此时在身后请自己留步,心中并不知所为何事,微微有些惊讶的转过身来,只等对方开口。

那侍卫将手中擎的灯笼举得更高了一些,似乎希望彼此都可以借由灯光,看清楚对方的容颜。

木岚心中也带着几丝好奇和探究,想看一看有着如此好听声音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貌。

黧黑浓稠的夜色随风倘佯,灯笼中的烛光微微摇曳,投射出的光影一跳一跳的在和人们捉着迷藏,将两个相对无言的面容上,氤氲上一层泛红的微光。

木岚轻轻抬起眼帘,朝此时已经擎得高高的灯下望过去。

暮色中这个年轻人,着一向御前侍卫服,身材修长,体骼匀亭,面容清俊,剑眉之下,星眸如潭,悄然透出一股隐隐英武之气,言谈举止之间,又自然彰显出一派儒将气质。

这面容清俊声音好听的人,似乎也正在灯下打量着自己。

木岚心中一动,难道竟然是他?

微微静默一刻,年轻侍卫率先从容开口:“在下两个月前,曾作为随侍到尼山孔庙参拜祭祀,当时在山后的山院,遇见一位不慎被贼人盗走荷包的姑娘。”

“记在那贼人被我擒拿之后,始终信口雌黄矢口否认,还想妄图构陷那位姑娘。所幸在众人难辨真伪之际,那位姑娘心生锦囊妙计,将了那贼人一军,也解了我之困,使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将那贼人押到衙门收监。”

“在下记得,那位胆识过人的姑娘,在当众开解众人心中迷团时,曾经自报名讳叫做木岚。事过境迁,如今身处紫禁城中,在下本不应再打听追究。可是,方才听到那位姑娘唤你木岚,在下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一问,姑娘与我偶然间结识的那一位,可是一个人?”

木岚听到面前的年轻侍卫缓缓道来,脑海中也不禁回想起,两月前自己与闺中密友静宜尼山同行时,险遭盗贼洗劫的那一一幕,当时多亏有面前这位勇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然,自己怎能将变卖家中存货和三方好砚的银两,好端端带回家交给两袖清风的母亲。

回到家中,木岚一直遗憾当时没能记下恩公姓名,也好来日有机会可以报偿。

没想到,此时自己千里迢迢被送入宫门,如今,竟然能在这里巧遇。

木岚盈盈一笑,抬起眼帘,朝面前不期而遇的恩公道:“正是木岚。能在这里巧遇恩公,真是木岚的造化。敢问恩公如何称呼?他日如有机会,木岚定当报偿。”

那年轻侍卫微微一笑,温和道:“姑娘不必拘礼。在下名叫伍三变,是皇上跟前的御前侍卫。现在刚好调防到乾清门执守。在下不知道能有机缘与姑娘再会,姑娘什么时候进的宫?现在是在这膳食司做事吗?”

木岚悠悠道:“多谢伍侍卫关心。木岚是今年仲秋入宫选秀,有幸被拨入尚宫局膳食司做事,到现在刚满两月有余。”

伍三变看着木岚微一点头,充满诚意道:“木岚姑娘,现在时辰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歇息吧。我现在长期在乾清门驻值,如果到时姑娘有用得着在下的,就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木岚心里十分感动,朝伍三变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伍侍卫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伍三变点点头,默默立在门外,手中木岚和莲芯高高擎着灯笼,凝视她们二人匆匆进了膳食司的大门,抬头望了望天边未满的上弦月,若有所思的安静离开了。

木岚行了一路,身上一阵疲劳,可是在经过膳房门口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朝莲芯道:“莲芯,今日咱们从内务府领取回来的玉兰花片,是否已经妥善保管好?”

莲芯身上冷得直打哆嗦,忍不住抽回自己的手,一边搓着一边嘟起嘴来道:“木岚,你怎么一门心思就知道做菜做菜,人家在门口巴巴的等了你那么久,也不知道好好的犒劳犒劳我。”

木岚看着面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伸过手去捏了捏她那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嘴角一弯道:“好好好。只要能好好过了明天菊花宴饮这一关,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还不成么,嗯?”

莲芯最喜欢吃木岚做的小食,此时听到木岚如此承诺,高兴得手也不搓了,攥着木岚的手荡来荡去道:“这才是我的好木岚。”

木岚拍拍莲芯的小手,正色道:“好妹妹,快点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明天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莲芯心满意足的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往木岚面前一递,道:“喏,收好了。今年你离开之后,闵司膳可是亲自收好锁的门。闵司膳那么严谨细致的人,怎么会允许在宴饮前夕发生一丁点儿意外呢?就冲这个,你这个爱操心的人,也应该能放下一百个心了吧?!”

“好了好了,咱们快点儿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忙完了,你可得跟我说一说,今天你给皇上送八珍糕,有没有一睹龙颜?皇上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进宫前,祖母说,皇上是真龙天子下凡,神人必有异相。皇上他,跟咱们长得一样吗,脸上有没有龙须龙鳞?”

听到莲芯这样胡乱猜测,木岚忍不住噗嗤笑了,食指弹了莲芯一个脑奔儿,轻轻道:“傻丫头,皇上也是人,还不是和咱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莲芯微微“哦”了一声,见木岚接过钥匙,并没有揣进兜里,而是走上台阶,推开膳房的门要进去,也顾不得再臆想皇上的样貌,几步赶上去着急道:“木岚,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宫女所歇息吗?别忘了明天你还要掌膳好几道菜品呢!”

木岚将提灯轻轻放在桌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找,找到火镰把油灯点着,又端到眼前细细拨得亮了一些,方朝一旁的莲芯笑着道:“闵司膳不是交代了明天那道金鱼鸭掌由我来做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凡是交给我办的事情,我就得从头盯到尾,仔细安排妥当了,才放心啊。”

说罢,借着灯光拿着手里的钥匙,把多宝格屉柜上的锁咔的打开,将放在最上层的那只锦盒小心的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莲芯虽不十分情愿,想早一点回去洗漱歇息,可是又不放心木岚独自在膳房里查验,只好将两手一摊,轻轻的摇摇头,站在一旁看着木岚行事。

灯光下,一双手轻轻的将锦盒的盖子打开来。

刹那间,木岚险些与莲芯同时尖叫起来,只见这只打开盖子的锦盒里,空无一物,哪里有半片玉兰花片的影子!

一盏菊灯如豆之下,莲芯接住木岚深沉的眸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怕因为心里的这份恐惧,再次发生丁点儿惹人瞻目的声音,惹得那双不知是谁的幕后黑手,冷不丁从哪里伸过来。

这个夜晚,看来注定要无法安眠了!

第四十一章 身陷绝境

看到那空空如也的锦盒,木岚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这一盒下午刚刚从内务府大费周章取回的玉兰花片,竟然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只深藏不露的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朝她射出的这一支冷箭,显然是拿捏好了时辰,不偏不倚势在必得,想要一击必中直袭她的命门。

明日便是太后设宴的日子,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

那玉兰花片,是她和莲芯两人一起从内务府领回,当时膳房之中,是闵司膳和春华两个人一直在等着她们。因为回来迟了,闵司膳当面验看后,指派这道菜由她来做,还叫她早一点到膳房把汤煨好。等到她前脚离开,闵司膳后脚便把装着玉兰花片的锦盒,锁在了膳房的多宝屉柜里,把钥匙交给了莲芯。

那致命的差池,到底是出在哪个环节上了呢?

应该说,玉兰花片从内务府取回来,直至闵司膳验看时,都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可能出现在两个关键点,一是,闵司膳是否当场锁好屉柜,并把锁匙直接交给莲芯,这期间有没有人动手脚。二是,莲芯在接到钥匙之后,钥匙没离没过身。

想到此,木岚面色凝重道:“莲芯,我刚才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想到两件事关重大的事,你也一起好好回已想一下,然后仔细回答我。”

莲芯忽然想到,钥匙一直是由自己保管这一层,心中感觉十分委屈,可是又百口莫辩,一心只寄希望于木岚不要误会到她。此时,听到木岚语气中并无谴责之意,百感交集的弱弱道:“木岚,你相信我。我没有动过这锦盒里的玉兰花片。”

木岚见莲芯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镇定自若道:“莲芯,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当务之急是,咱们俩个人必须仔仔细细理清思路,认真回忆一下前前后后所有的细节,才有可能追查到作案的真凶。”

莲芯听到木岚不急不徐的淡定口吻,一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心神,也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驱赶到一起,聚敛揉捏成一团又重被塞回脑袋里,无主的六神缓缓安定了下来,口中轻轻长哦了一声。

木岚见莲芯的目光平定下来,便接着道:“第一件是,今日我离开之后,这把钥匙闵司膳是当着春华的面交给你的,还是无人时交给的你?”

这一点,莲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膳食之内所剩只有三人,因此回答起来十分确凿,并不费力:“下午,你奉命离开膳房后,闵司膳简要问了问我,咱们去内务府领玉兰花片的情况,我按你的嘱咐,简单的说了说,没敢提半句李公公的事,只说是我们回来时走岔了路,所以才回来迟了。”

“闵司膳听了,也没有多问,只是略微责备了我几句,说我入宫的时日比你要久,怎么也会犯迷糊。不过,也许闵司膳知道我天生不是人精明人,也就没再说什么别的。后来,提点了春华姐和我一些明天宴饮的上需加留意的细节之处,当着春华姐的面,把钥匙交到我手中,嘱咐我们早点回去歇息,就离开了。”

木岚在心里轻吁了口气,她并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师父。可是事发突然,必须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排除嫌疑对象。法不容情,就算是闵司膳,也是一样应该经得住推敲,才能在一条条难以厘清的线索中,寻找到作案凶手的蛛丝马迹。

“好,莲芯。咱们接着来理一理这第二件,闵司膳把钥匙交给你之后,你是否一直将钥匙一直佩戴带在身上,可曾离过身?”

莲芯听罢,当即十分确定的答复道:“闵司膳是当着夏青的面,从自己掌管的那串钥匙里,拆下这把交给我的......交给我后,我便把钥匙贴身带着,从未有人问我要过钥匙,我也从未将钥匙委托给任何一个人保管过......钥匙一直在我的身上,从未离过身。”

这两个答案并不是木岚想要听到的,它们听上去总让人感觉诡异中带着一丝阴森。

膳房内的多宝屉柜,好好的立在那里,并无一丝一缕的撬痕。

难不成能打开这柜子的,除了自己方才用的,还有一把在不知什么人的手中?

到底是谁在算计她?亦或在算计她身后的闵司膳,或是她们身后整个膳食司呢?

如果是夜根本没有来到膳房二次查验,没有及时发现玉兰花片已经失窃,过了这一宿到了明天,即使她来得再早,也极难以在一个时沉之内,想到可行的办法掩盖弥彰。

据说太后这么多年来,一直十分低调,不知这一次,为何忽然想起,要在举办菊花宴饮。

而这个消息一经放出,不知凭空在这四面看似风平浪静的后宫之中,暗暗掀起多少无声的波澜。

有人悄悄议论,传说中一直不睦的皇后和德妃,在得知消息后已各自指派得力的干将,到处搜罗奇珍异宝,一门心思期待在太后的宴饮上独放异彩荣获嘉赏。其他妃嫔们也是一样,纷纷倾囊而出,个个暗地里期望着,自己所献之礼能得到太后的垂青,既而间接笼络了皇上的心。

这一切的费劲心力挖空心思,还不是因为前朝后宫人尽皆知,当今皇上自登极以为,始终对皇太后百般厚待关爱有加。

为此早有人信誓旦旦,连这宴饮上的菜单都是皇上朱批过的,即使前朝政务如何繁忙,皇上也一定会在明日亲临的,哪怕只是呆上那么一刻钟。

而在这倍受瞻目的宴饮之上,如若有一道头菜的差事,当众办砸或稍嫌敷衍,那不岂是无异于斗胆当众去捋天子的逆鳞?

或者即便暂时蒙混过关,到了某个裉节忽然被人戳穿,本来以玉兰花片为重要食材的黄金鸭掌,里面竟然唯独缺少这一味食材,那又会该当何罪?

......

恐怕,作为掌膳人的自己,还有保管钥匙的莲芯,须臾之间,便要人头落地!

就算她们不想牵扯闵司膳,将罪责一力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闵司膳恐怕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届时,她终其一生辛勤换来的,只怕会是在慎行司的酷刑之下,被缓缓折磨致死而告终。

好阴险的手段!好毒辣的居心!

而当自己,还有身后的闵司膳,在这场人为制造的混乱中,最终暴毙之后......

谁?将会成为那个不显山露水的赢家,成为她们被剥夺生命后的最大受益人呢?!

木岚想到这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好似遍结了一层迷蒙如铁的冰霜。

无声无息中,悄然澎湃的心里,好似有匹狮子在乱撞,想要随时朝那暗藏的刽子手扑过去,撕碎它的血肉,啮碎它的骨头!

然而,出离的愤怒,除了只会让自己丧失理智,对于摆在面前的困境,却丝毫于事无补。

木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方才心底升腾而起的那股力量,一点一点按捺下去,再一抬起眼帘时,已经又是那个淡定的自己。

“莲芯,如若这把钥匙你从未离过身,那么,从闵司膳把钥匙交到你手里开始,直到方才你将钥匙转交给我,中间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离开膳房,去到过别的地方?”

当一个人身陷绝境,只有凭着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力挽狂澜,才有可能从一条死路中谋求出一道活下去的曙光!

第四十二章 菊花宴饮

莲芯想了想道:“当时,我是想留在膳房等你,不过肚子饿得咕咕叫。春华姐说就怕咱们晚回,特意给咱们留了晚饭,嘱我先吃点东西再等也不迟。我实在是饿得不行,就先随春华出去吃了点东西,给你包了几块点心就回来了。春华姐也回来陪我说了会儿话,她明天事情多,我便让她先回去歇息了。然后,就一直没再离开。方才实在忍不住,就又跑到门口看看,你回来没有,好在你终于回来了。”

木岚听着,心中一片怜惜,微微一笑道:“莲芯,时辰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膳房里等,不害怕吗?”

莲芯苦着一张脸道:“害怕呀,怎么不怕。可是一想到,你一个人去了乾清宫,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皇上责罚。如果我不等你,就没人惦记你了呀!”

言毕,因见木岚嘴角一弯,又越发着急的埋怨道:“木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木岚看着莲芯,面若清风般道:“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才越是要保持平静的心情。不然,还没有轮到我们上场,跟那个想害我们的人,好好斗上一斗,就先被吓破了胆子,哭伤了眼睛,那怎么成?”

话是这么说,可是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莲芯虽然胆小了些,可是如果被逼得走头无路,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玉兰花片失窃一事,一旦被传扬开来,她和闵司膳谁也脱不了干系。

反正左右都是要死,不如在临死之前,跟着木岚把事查得清楚,临死也能落个清白。

当下听到木岚这么说,忍不住跟着点点头,心下一横道:“木岚,你说的对!我们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不能白白当个冤死鬼。”

一句话说得木岚扑哧一笑,反问道:“谁说我们会死了?”

莲芯看着木岚笃定的神,一丝诧异掠过心头:“木岚,难道你已经想出法子来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闵司膳照例一如既往,披星戴月一路匆匆行至膳房外。

星光下吱呀一开了门,却看到房中地上,两个身上裹着一条被,相拥睡得正香。

“谁?”

闵司膳吓了一跳,是谁把被褥搬到膳房来睡觉,好大的胆子!

地上拥成暖暖一团的两个人,显然同时被这一声轻轻的叱喝吓了一跳,接连从梦中醒来。待看清了眼前人,不约而同都忙不迭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声音交错中朝面前人赔着笑。

“闵司膳早。”

“闵司膳早。”

闵司膳定晴一看,原来是木岚和莲芯两个,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你们俩个怎么不回去睡觉?谁允许你们在膳房过的夜?”

为首的木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满面笑容道:“闵司膳,都怪我。昨天我给皇上送八珍糕时,碰巧遇上了太后那边的九格格温宪公主。公主非得拉着我陪她聊天,让我告诉她几道点心的做法。等到公主肯放我回来时,宫女所已经关闭了门禁。莲芯因为一直在膳房里等着我,所以也一同没能回去歇息。因为今日菊花宴饮开办在即,我们不敢打扰您歇息,所以未经过您的允许,便把这房里的被褥拿出来打了地铺。木岚实属并非有意,还请闵司膳您责罚。”

闵司膳心思深沉,并不想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只是淡淡向二人吩咐道:“你们俩个主意可真是正。现在这样的时节,两个人裹一床被子,还是直接打的地铺,也不怕受了凉。行了行了,赶紧收拾干净吧,一会儿春华她们也就到了。”

“是。”面前站着的两个人,连忙殷勤称是,手脚麻利的去卷被子筒。

一阵黎明前的微风吹过,躲在云层后面的月影,渐渐从梢头露了出来。

一片柔白皎洁的月光,从两扇门中间如水般流泻下来,照亮了正在手忙脚乱的两个小宫女的面庞。

闵司膳一紧身上披的衣裳,忍不住也揉了揉有些恍惚的眸光。

这片眸光里,似乎看见木岚悄悄朝一旁的莲芯眨了眨眼睛,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看见。

己时一刻,阳光明媚,天气如此晴好。

乐寿堂赏翠楼,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菊花,从楼上铺到楼下,又从楼下铺满整个院落。

一片浓墨重彩的花海光影中,皇后佟佳氏,德妃乌雅氏,以及后宫的列位妃嫔,早早纷至沓来,依各自位份站好,或恭恭敬敬垂首肃立,或悄悄与身边人耳语两声,每个人都不露声色的朝门外悄然张望着,纷纷暗暗期盼着太后何时摆驾莅临。

皇后不露声色的悄然环顾了一圈,眼神最后从紧邻自己的德妃身上轻轻掠过,与一旁的侍女无声的互换了个暗暗的眼色。

“太后驾到。奏乐。”报事太监高声唱和到。

随着一团祥和的丝竹之色从四下响下,一位面容矍铄满面红光的老妇人,在一个遍身闪耀着银铃之光的娇俏少女搀扶之下,亦步亦趋缓缓从众人面前经过。

一派雍容华贵的慈蔼面庞之下,眼神所到之处,好似天宫赐福一般,向夹道欢迎的两队眷,播撒过一道道带着无限垂爱的绵绵恩泽。

众缤妃只知太后老人家一向很有个性,从前执掌后宫之时,将后宫打理的纹丝不乱井井有条。而自从撒手后宫之事,将权力下放给皇后之后,便终日在慈宁宫吃斋念佛,甚少出来抛头露面。早些年间,便已免去后宫众人的晨错定醒,除了时常接见皇上本人之外,其他人几乎一概不见。

如此时日长了,难免引来后宫众人的种种猜测。

不知道的人悄悄议论,想来是太后凤体年迈,日渐嬴弱,不胜应酬。

只有皇后和德妃二人心知,太后老人家一贯傲娇的很,不入眼的人,她哪里愿意多说一句话,根本连正眼也不屑多瞧一眼。

想到此,皇后和德妃在一派恭敬的面容下,忍不住从眼帘下悄悄朝太后和那身边的少女多加瞩目了两眼。

众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追随着少女搀扶之下太后的背影,上了楼。

是谁说,太后凤体欠安身体抱恙的?

看看那红光满面容光焕发的容貌,不知年轻时是怎样一等一的美人......

皇后和德妃的眸光,不约而同的从太后矍铄的背影,移至一旁同样娇俏傲娇的少女身上。

难怪是太后亲手抚养长大的格格,那气质神情怎么好像和太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第四十三章 东珠献宝

皇后默默瞩视着太后和温宪公主缓缓拾级而上,环顾了一圈众人神态各异的面貌,轻轻一笑道:“太后摆驾,咱们也跟上吧。”

说罢,率先昂首跟上太后的脚步,目光始终停留在祖孙二人背影之上,目不旁视的暗暗思忖,一会儿头一句要怎么说,才能把祖孙二人哄得高兴。

紧邻的德妃沉默的看着一贯先发治人的皇后率先上楼,眸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淡淡薄雾,面若春风般朝左右众人微微一顾,也含笑摆足阵仗款款跟上。

众妃嫔女眷随后如列队齐飞的秋雁,按位列次分左右汇入涌动的人流,在一派钗环细响中款款上了楼,在皇后和德妃身后排排站定,跟随皇后无声的身姿手势,齐刷刷向面前的太后拜跪叩首。

一声声“臣妾恭请太后万福金安”,在居高临下的太后面前,齐声连成一片。

太后端坐在宴席主位正中的雕花凤椅上,格外慈蔼地朝面前众人道:“平身,入座吧。”

妃嫔们个个面带笑容,如秋日扶疏之下,两尾长长的锦鲤,在湖面上穿枝拂面,缓缓分作两片秋波,随皇后与德妃在太后左右依次坐好,将一面面恭顺无声的盈盈浅笑,铺满整个西楼。

太后岁数大了,喜欢看着众人喜气洋洋的样子,此时虽然还未见到皇帝的面,心里也如满园春色,跟着微微徜徉起来。

一片喜气洋洋之下,皇后满面春风率先笑吟吟道:“太后,臣妾们托您的鸿福,能在这重阳节佳节,在您老人家膝下承欢,一起登高赏秋鉴菊,您不知道臣妾心中有多么开心!”

“特别是,今日见到温宪公主,在您的精心抚育之下,竟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简直让臣妾忍不住忆起,当年臣妾初进宫时,您老人家的英姿飒爽落落风貌,岂是我等云泥之辈所能企及。”

一番爱屋及乌的赞语,既当众将太后奉上那至高无上的六宫之首,又连带着夸赞了太后亲手抚养长大的九格格温宪公主,顺带着提点了众人自己在宫中无人能及的资历,可谓一石三鸟,句句貌似无心,听者皆感受用,细思又饱含数层用意所在。

太后自是人中龙凤,毕生听惯了这样的奉承之语,此时虽并不觉得新鲜,却也一样面上含笑,将那殷切有加的奉承,收受一半折馈一半,淡淡道:“哦?哀家现在虽退隐已久,却也听说,皇后平日鞠躬尽粹,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如此,也是当今皇上的福气,哀家才能万事俱足,好好的享受清福。”

皇后心满意足的抬起眼帘,笑意更浓道:“太后,臣妾不才,统领好六宫,为皇上分忧,本就是臣妾的本份,并不值得太后如此褒奖。”

顿了顿,又道:“太后,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臣妾和众姐妹们,还有宫中各部司,都早早精心为太后准备好献礼,还请太后一一过目,以为今日之菊花宴饮,锦上添花,增光添彩......”

太后听罢,呵呵一笑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脸上笑可盈人,朝一旁的近侍太监道:“呈上来吧。”

那太监忙躬着身子,双手将一个红绸托盘,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跪献在太后面前。

众人的视线不由齐齐朝那托盘看过去,只见那红绸之上,是一只精致的乌木雕花鎏金首饰匣子。

太后见了微微一笑,眼风朝一旁的温宪轻轻一点。

温宪会意,信步走到太监面前取了那匣子放在桌上,轻轻启开乌木匣子的鎏金扣襻,退后两步侍立于太后身旁。

太后微睁一双狭长的凤眼,定睛向那匣子中观瞧过去。

只见这木匣里的一层红色软缎之上,乃是一枚镶嵌着一颗硕大东珠的足金戒指。

太后默默从匣中,轻轻取出这枚东珠戒指,拿在手中细细玩赏。

那颗硕大的东珠,一时间在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熠熠发光,引来身边众人的一阵轻呼。

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后宫中各妃嫔的例银,自去年始已经减半发放。

各洲县平日的进贡已经远远比不了早些年间,就连皇上平日的赏赐也跟着清减了些许。

众妃嫔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东珠了。

这样大的东珠,如果贡奉进京,想来只会被镶嵌在皇后的凤冠之上罢,所以,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后,才献得起这样的宝物。

在场的众人不禁都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宝物率先呈献在太后面前,自己那一件虽说也是花费不菲置办的贺礼,一时之间竟然显得如此寒酸起来。

皇后在众人暗自的思忖中,娓娓补充道:“臣妾听说现在乌苏里江已经不如前些年,能打捞出十分像样的东珠。这是臣妾特意托人从南海之滨,精心寻到的一颗最大的东珠。”

“据那当初撒网的渔人说,他们所居住的那一带沿海地带,已经足足有七八年没有见过,这样大,成色又这样好的东珠了。”

“臣妾自从您老人家提起,要在重阳佳节举办菊花宴饮,但一直着人四处寻觅。得知办事的人从南海得到这枚宝珠,心中实在欢喜得紧,想来也是太后您老人家鸿神速齐天,这颗东珠早也不现,晚也不现,偏偏赶在您的菊花宴举办前现了身。”

“依臣妾看啊,还是您老人家鸿福齐天,感应了天地,这颗东珠,保不齐那南海龙王作为臣子,向太后您敬献的贺礼呢!”

一番话语,说得在座列位妃嫔面面相觑,一个个也觉得不无道理。

太后本就是位福厚的老人,听说先帝在位时,太后便是宠冠后宫的那独一人。而先帝崩后,新帝登极以来,侍奉太后更是极为孝顺,呵护有加。

而皇后,想必也是为了筹办太后这次点名的菊花宴,身必躬亲大费周章,所以才会感应到天地,使皇后派出的使者于不意中获得,这一份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尊贵献礼。

太后将珠戒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半晌,抬起眼帘朝皇后微微一笑道:“不错,哀家喜欢,皇后有心了。”

众人的眼眸齐刷刷的盯着那东珠的一片柔光,口中交低错落发出一阵微微的叹息。

而在这声满重楼的微微叹息声中,只有一个人在满面春风的眸色中,隐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唇上更上缓缓绽出一个极浅,又极为云淡风清的微笑。

第四十四章 举世无双

皇后笑意盈盈的看着太后,可是很快,眼中便掠过一丝悄无声息的失望。

只见太后那一双稍嫌松弛却依然白晰,依然爱美的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并未将那枚珍贵的东珠金戒戴在指上。

而是拿在手中细细观赏一番后,动作优雅的缓缓放回匣中,轻轻落下木匣的鎏金扣襻,连同那一片柔辉一齐掩入那乌木匣中。

木匣的盖子方才合上,皇后笑意盈盈的话语,已随着两个宫女各自奉上的一盏香茗,严丝合缝的递了上来。

“母后,您尝一尝这两盏茶,味道可还好?左手这盏,是福建武夷新贡上来的大红袍,前几日皇上赏赐了臣妾一小罐,臣妾尝了尝,味道不错。一直没舍得吃,特意给您留着,想让您尝尝。现在秋风渐紧,饮些红茶,可以滋暖肠胃。”

“右边这一盏,是您平素惯饮的云南普洱,也是前儿才送到京里来。这两道茶,如若您着还行,等回头我命内务府再专程给您置办些回来。这样,冬天您和儿臣们闲话家常时,最要紧的两样香茗跟手炉,总算是提前为母后办妥一样。您看可还行?”

太后微微一笑,将手边的两道香茗各品了一口,抬起眼帘道:“嗯,味道还算不错。那就有劳皇后了。”

皇后笑吟吟道:“母后喜欢,儿臣也便可以放心差人去办了。”

因见太后眸光从自己这里,微微转向了德妃那一边,忙笑容殷勤道:“德妃妹妹,听说你也费了一番心思,提早给母后备了一份厚礼,不如此时献上来,让我们也跟着一起赏鉴赏鉴吧。”

德妃朝隔空对坐的皇后微一点头,浅浅一笑道:“好。那臣妾就当仁不让,当众献丑了。”

言罢站起身来,理了一理云鬓,手捧一只精致的锦盒,施施然走上前来,向太后福了一福,笑容款款道:“太后,真是无巧不成书。臣妾前些日子刚好也遣人从乌苏里江寻到一对东珠,特命匠人制成了一副耳环。现下,刚好和皇后孝敬给您的东珠戒指凑成一副,还请您老人家过一过目,帮臣妾验看验看,能不能入您老人家的法眼。”

太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温宪公主走到额娘德妃面前,嘴角弯成一只小船,悄悄朝德妃挤挤眼睛,伸手接过锦盒,轻轻放在太后面前。

德妃的目光,追随着女儿的倩影,在一片银铃脆响中,雀跃地回到太后身边,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一扬。

这丫头。

太后先是看了看锦盒上绣的图案,便笑吟吟道:“德妃有心了。”

原来,这锦盒上绣的并不是常见的龙凤呈祥,亦或喜上枝头,而是一个扎着朝天发髻的稚童,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蟠桃,笑吟吟向面前慈蔼的老寿星献宝的贺寿图。

一幅小小的画面,让太后想起小小的温宪,初次离开她的母亲,来到自己身边咿呀学语时的情景。

那时,小温宪还是一身婴儿肥,看上去十分可爱。这孩子天性不认生,脾性十分活泼,心性十分机灵玲珑,仔细贴心,从小便十分讨她的欢喜。

而今,温宪长到这般豆蔻年纪,她一日日瞧着,这孩子论是姿容还是性情均是不出左右,与自己年轻时竟然颇为相像,便更是打心眼里多添一层怜惜爱重。

此时,看到锦盒上的稚童献寿图,忍不住抬起眼帘,关爱的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温宪公主。

温宪公主余光看到,也偏头朝太后璨然一笑,俯下身来轻轻将那锦盒打开,将一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东珠耳环,小心翼翼托于手心之上,奉到太后面前。

太后笑吟吟的接过,拿到手中仔细端详,只见手里这副耳环,一双灿金精雕缠枝莲纹底托之上,各自镶嵌着三颗猫眼一般大小的璀璨东珠。

而这六颗东珠颗颗饱满,质地凝重,造型大气,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每一颗都似一颗天边的明珠,在光线的映射之下,散发出道道如同月光一般,皎洁温润的光芒。

一时间,众人全都看呆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能够在漆黑的夜里,可作壁上灯的那种夜明珠吗?

遑论这么多颗,又大又美的东珠。

这这这,简直是价值连城的无价至宝了!

就连见鉴阅珍宝无数的皇后,心中也不禁微微一凉。自己进宫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颗又大又美的东珠。她这得是费了多大的力气,耗费了多少血本,才求得的。自己方才孝敬太后的那一只东珠戒指,本来已堪称天下珍奇了。可是,现如今和德妃敬献的这一副东珠耳环,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了。

不过,面对无能为力的事,除了冷眼旁观,坦然面对,再怎样心意难平,也不过是徒增懊恼而已。因此,皇后在佯装的一团欢喜羡慕面容之下,也只是暗自向德妃投以极浅的一瞥,并无二话。

温宪公主见太后将这副耳环拿在手里,比往常鉴赏得格外仔细,似乎有那么一点爱不释手,又有些许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笑着在祖母耳边耳语道:“皇祖母,这副耳环多漂亮,温宪现在就帮您戴上可好?”

太后微一侧身,眼底露出一片柔光,慈蔼的看着温宪道:“好孩子,下回吧。哀家现在戴着的这副,别看没有眼抹前的这副名贵,可是也到底戴了好些年间,哀家已经戴惯了。”

温宪公主听罢,并未因这耳环是嫡母所献,便随着一同曲意奉迎,反是莞尔一笑爽朗道:“好。皇祖母觉得怎么样好,温宪就觉得怎么样好!反正在温宪心里,皇祖母不管戴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太后知道温宪说出口的这番话,自是真心实意与旁人不同,此时心里听着不知怎样的舒坦,忍不住伸手将温宪搂至近前,百般爱重道:“哀家的小乖乖,可当真是龙脉相传的毓庆璿源,心心念念都跟你的皇祖母一脉相通.....”

看着面前这个娇俏可人玲珑心的小温宪,太后忍不住想再多夸赞几句,却听得楼下庭外,执事太监急急高声唱和道:“皇上驾到!”

随着那一声紧似一声,由远及近的高声唱和,一阵重重落在梯板上的足音,紧随太监唱报的声音,噔噔噔噔跟着传上楼来。

太后听到这声音,脸上不由盛开出一团心满意足的笑意,朝身边的温宪公主笑吟吟道:“你这个皇阿玛啊,自己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这脚底下慢着点儿呢……”

说罢,满心满意的向那楼梯口笑望过去,无限的希望着,那脚步铎铎的皇帝,早一点来到自己的近前。

第四十五章 神秘大礼

那渐近的铎铎足音,竟仿佛磁石一般,牢牢吸住所有人的心。

仿佛有人出其不意,往久未投食的池中,投入那么一粒香饵,引得鱼儿们纷纷投靠过去,在池中惊起一道接一道的涟漪。

康熙帝自南方多地暴发洪涝灾害以来,日夜在乾清宫批阅奏折,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因为连日的操劳,整个人面容清濯了不少,花白发丝间,更是横生了不少白发。

在坐的多少嫔妃,已经许久未能得到皇上召见一面。

就连皇上一向倚重的皇后,还有相向而坐的德妃,也都有些日子,没见着皇上一面了。

有那么几回,皇后和德妃,特意命人熬了滋补的羹汤,亲自送到乾清门外求见。结果却还是被内监婉言挡在门外,想要进去探望,却最后无功无返。

这段时间,皇上实在是太过操劳了。

而能让皇上甘愿从百忙之中,从日理万机的政务中抽身出来,来到这云淡风轻的赏翠楼走上一遭,可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皇太后的菊花宴饮,能有如此天大的颜面与阵仗了吧

由于连日来沉浸于一片繁冗之中,心头不知积压了多少熬糟心事,此行在处理完几件机要奏折之后,康熙帝在梁九功的提醒之下,才忽然想起,今天正是九月初月重阳佳节,也正是皇太后举办菊花宴饮的正日子口。当即放下手中的朱笔,搁下案头的一切,拔腿便往这赏翠楼的方向大步而来。

皇太后隐居多年,这几年连寿宴也回绝不办,实在是叫他有那么一点担心。

因此,当听皇后说,太后想在秋后办一场这样的家宴时,康熙连想都不想,便责令皇后一力督办,自己更是从未有过的上心,就连御膳房和尚宫局两边呈上来的膳菜名册,也是他钦自定夺之后,方交给皇后去着手安排的。

皇额娘这辈子不容易,不能扫了她老人家的兴。

自己现下也是上了一把岁数的人,皇额娘身子骨再怎么样矍铄,年纪也在那里摆着,这几年每一次见着,都觉得老人家苍老了不少。

老人家身后孤寂,在能好好作陪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孝敬和孝顺的。

而此行,从乾清宫至乐寿堂赏翠楼,他并没听梁九功的劝。

一路上以双脚作御辇,虽是走得微汗淋漓,却也是特意要舒活一下久禁的筋骨,通一通周身结郁已久的心脉。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

千古以来,千万人们,一向只看到朕身前的尊贵显赫,看到朕手中掌着的无上权力。

可谁又了解,朕在退朝之后,独自孤独清寂的走下那把龙椅,决绝转身之后的那两鬓徒自尽染,身后尚且顾虑重重的忡忡忧心......

这一路上,逶迤而来,只见那路上绿影扶疏,莺飞草长,却也使人一时之间,觉得神清气爽。

当康熙帝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瞬间,就连太后自己也在温宪公主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忍不住在众人的跪拜之下,在一片高呼万岁的声声中,眼中微微泛红,与对面射过来的一道殷切深沉的眸光,隔空两两相望遥遥相迎。

康熙帝余光一扫众人,大步流星直奔太后面前,单膝跪地行礼道:“参见皇额娘。儿臣来迟了!皇额娘吉祥!”

太后忙微微一展面容,心中百转回肠道:“皇帝政务缠身,今日能来参加哀家的菊花宴饮,哀家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康熙搀扶太后坐下,自己陪坐在一旁,不忘朝众人道:“你们也坐吧。”

侍立一旁的温宪公主,忍不住心里痒痒,隔着太后挤眉弄眼小声朝康熙帝道:“皇阿玛,您到底给皇祖母预备的什么贺礼呀?”

而康熙帝虽然听见了这问话,却并不理睬,依旧正襟危坐,只在看向皇太后时装作微一侧头,不露声色的朝温宪公主挤了一下眼睛。

温宪公主从小便是康熙帝心血滋养长大的一条腹中蛔虫,此时见皇阿玛那个眼色分明是在说。

不是提前说好了,咱们父女俩之间,要好好比一比,到底谁能让你皇祖母更开心的么?

喏,父皇就是不能提前告诉你,你自己猜猜罗。

听到皇阿玛的这番腹语,温宪公主简直急的想要跺脚,想要变成只小苍蝇小蚊子小蜜蜂,飞到皇阿玛的心室之中好好探看探看,他那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太后见康熙面色微微暗沉,有些不无担心道:“皇帝,哀家素来从无过问政事。只是这一次,哀家听说,南方江淮一带洪灾严重,数以百万计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加之少数流民草寇作乱,当地官员又极不作为。想来皇帝这段时日,心中十分忧国忧民。哀家今日一见,皇帝果然面色有些不佳,近来身体是否有些积劳欠安呢?”

康熙微微一笑,郎朗道:“皇额娘不必担心。儿臣早已经想到解决之道,现也已委派得力之能臣前去赈济灾民,平息叛乱。今日是重阳佳节,儿臣只想和您一起过个团团圆圆的佳节,让您老人家这个节过得开开心心。”

太后听罢,笑着点了点头,无限慰藉道:“那就好。那就好。难得皇帝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一陪哀家,哀家心里真是开心的很呐。”

康熙微微一笑,道:“皇额娘,儿臣有一样精心挑选的贺礼要送给您。”

说罢,看了一眼身旁的近侍太监梁九功。

梁九功当即后退一步,面向楼梯口,轻轻击了两下巴掌。

掌击之下,随着梯板踏踏之声,两名小太监费力的一步一步,从楼下搬上来一支大樟木柜子。

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躬着身子,将这只大箱子缓缓立于面前九五之尊的数步之外。

太后看得十分新奇,两旁的皇后德妃,两旁的众位妃嫔,甚至包括在场的每一个宫女太监,都觉得好惊奇,不知这樟木箱子里,到底是个什么大家伙。

太后身后的温宪公主,一又圆圆的眼珠,更是看得滴溜溜乱转,心中有种不祥之感。

身前的皇太后,倒是满脸的惊喜道:“其实,皇帝能亲自来陪陪哀家,哀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康熙微微一笑,悠悠道:“皇额娘,儿臣的这份贺礼,是跟您的皇孙温宪打过赌的。跟别人送的,保准不一样。您老人家,呆会儿,瞧一瞧,就知道了。”

第四十六章 押宝对赌

太后听到康熙这么说,心里觉得十分有趣,饶是强忍着笑,嘴角也忍不住被瞬间捌弯,幽幽道:“哦,皇帝这回又跟温宪打的什么赌啊?说来让哀家听听,一会儿免不了又要为你们俩个主持公道。”

面前这对父女俩啊,小的天性行事活泼不受拘束,老的偏偏万般爱重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妮子。

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像是一对天生来的欢喜冤家。

有时明明是句玩笑话,两个人原本在说说笑笑,哪句话一不留神就能认了真,还都彼此互相不服气,较着真儿来找她老人家评理,让她当中间人主持公道,看到底是谁对谁错,谁输谁赢。

横竖么。要么是小的赢,要么还是小的赢。

小妮子蛮是机灵,老的也自诩满腹经纶。可是,每一回都是老的输。

不过,这老的赌品蛮好,回回倒都是愿赌服输。不仅如此,还输完就忘,下回还上当。

这一回,她是真不知道,这父女俩这一局又要赌什么?又要拿什么作赌注?

不过,在她活了大半辈子的岁月里,亲眼目睹儿孙俩相爱相杀的一堆鸡毛蒜皮,在她这一把老骨头的生活里,始终觉得十分享受,觉得儿孙满堂的乐趣,也不过于此。

生活的乐趣,不就在于这种趣味横生?虽然不能天天把鸡毛当作令箭,可是这样时不常的吵一吵绊一绊,总比那种相敬如宾泛善可陈的日子,可是要生动活泼可爱多了。

一句话,这父女俩,戏码可真足。

又可巧,这每一出,她都很爱看。

此时的康熙帝明显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势,故意调低姿态道:“温宪,你跟皇祖母说吧。”

温宪公主看着皇阿额此时的得意表情,心中暗暗腹诽,小嘴一撅道:“说就说。反正已经打下了赌,皇阿玛这回可是不许反悔的。”

说罢,不放心的看着康熙帝,似乎在等着自己这个总耍滑头的皇阿玛,当面再承诺一回。

康熙被温宪这句话呛了一口,立时不服气的反唇相击道:“朕说过的话,哪一回没作过数。”

温宪公主不急也不恼,眉头一挑一字一句提醒道:“皇阿玛,上回十三哥给我带回来的那只金刚鹦鹉,是谁要拿去临摹作画,到现在还没还给我?”

康熙帝听到,似乎才想起这当子事,一时又怕太后知晓,隔着太后压低声音,只张嘴不发声道:“朕这段日子太忙,画还没摹完,这事咱俩回去说,别叫你皇祖母听见。”

温宪公主就知道皇阿玛又来这一套,明明看上了十三哥送给自己的金刚鹦鹉,一时舍不得还给她,就让梁九功先给她送去了一只南国进贡的金丝熊玩。

那只金刚鹦鹉可是十三哥胤祥提早训练好的,十分通人性,也十分亲人,能乖乖立在主人手腕儿上,一颗一颗喂它吃瓜子。

那张像纸片似的小嘴,嗑起瓜子来不知比人利索多少,一会儿地上就能磕出一地的瓜子皮。

现在可好,自从她把这只鸟儿拿到皇阿玛那儿去显摆,皇阿玛说这鸟儿怎么鲜亮成这副样子,那小嘴侧看又似一片薄薄剪纸似的,非要在暖阁留些日子,以供闲来散心作画临摹之用。

倒也不是不行,那毕竟是如此宠爱她的皇阿玛呀!

于是,她就答应皇阿玛只借十天,哪里知道,现在一个月都过去了,皇阿玛的那张画儿,还没摹完呢。

她可不想再上皇阿玛的当了!

心里想着这当子事,温宪公主虽是满心满意的不高兴,还是耐着性子,隔空朝皇阿玛眨了眨右边那只眼睛。

意思是,那好吧,皇阿玛您这回说话可得算数啊。

康熙帝心中会意,嘴角一勾,也微微朝她眯了眯,那一双狭长如潭的双眸。

太后本来正襟危坐,此时见身边的父女俩,一直在把自己当成空气,一唱一和的悄悄挤眉弄眼。

自己这左瞧右看的,心道这爷俩可真行,合着今儿这出戏,改成西洋画儿了。

太后终于忍耐不下去,扭头各看儿孙一人一眼,拉长脸对儿子埋怨道:“皇帝这是又欺负我们温宪了吧?”

康熙帝一脸无辜道:“皇额娘,您也见着这丫头平时是怎么耍滑头,一回回让儿臣上当了。儿臣一直以来,哪里有翻身的机会......”

一边作势重重叹息一声,一边朝温宪狠狠眨了几下眼睛。

温宪公主心里偷笑一声,眼睛朝皇阿玛那边幸灾乐祸的一瞟,这才把话茬接过来:“好啦好啦。我来跟皇祖母说吧。”

太后听到温宪这么说,方把刚才拉长的脸抹圆乎了,扭身抬头对温宪道:“小温宪,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磨磨唧唧的了,简直快要急死哀家了!到底怎么一回事,赶紧跟哀家从实招来。”

温宪眸光轻轻从听得云山雾罩的众嫔妃面上一掠而过,等目光落向近身处那眼色本是一片柔情,此时快要变成一根小鞭子落下来的德妃那边,两只圆圆的杏眼骨碌碌转了一转,嘴角一弯,心中有了主张。

此时因见,同样急脾气的太后,被皇阿玛虚方才虚晃一枪,转瞬便将眸光中的一对长茅,转向了自己,连忙俯下身来,在太后身旁轻轻耳语道:“皇祖母,是这么一回事......”

就这样,笑靥如花的温宪,在皇阿玛满腹狐疑的一片眸光里,满不在乎又洋洋得意的跟太后哩哩罗罗说了一堆话。

康熙虽然离得不远,佯装一派正襟危坐,实际上却在支着耳朵想听听,温宪在一旁到底跟太后都叽哩呱啦扯了些什么。

然而,现实总是这样教人无可奈何。这人岁数大了,听力也往往随之下降。

康熙帝认认真真的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一个字儿。既听不出来什么,就只能从看到的,去加以判断了。

反正,从他这个角度上看过去,只看到一张小嘴儿在太后耳畔不停的说,而太后则一直抿着嘴,乐不可支地悄悄笑个不停。

虽然,心里不知这小妮子又在搞什么鬼,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贸然发作,只好继续佯装正襟危坐,一双手却悄悄掩在袍袖底下,搓了又搓,好把这心头有点好笑,又有点郁闷的无名之火,搓到脚下那块青石之上,然后再飞起一脚踹出丈远。

“温宪,你说完了没有?”

这一回,着急的人,从皇太后变成了皇阿玛。

“完了完了,皇阿玛不要着急嘛。”

温宪公主刚好笼络着太后说完最后一句话,听到皇阿玛此时有些急不可耐的问题,刚巧站起身来,盈盈一笑的搭过茬。

不知为什么,康熙帝一看到温宪此时笑靥如花乖巧柔顺的样子,心头的那一点,又可笑又可气的积炽之火,当即便被融化为一缕无名的清烟,毫无声息的悄悄遁逸了。

第四十七章 要一个人

“皇阿玛。”温宪公主盈盈一笑道:“之前,儿臣不是想和您比一比,看看谁准备的贺礼更能讨得皇祖母开心么?只是当时,儿臣还未想好如果自己赢了,跟皇阿玛讨要什么,现在,儿臣已经想好了!”

康熙帝胸有成竹道:“哦?既然想好,那就说给朕听听。”

温宪公主嘴角一弯,道:“皇阿玛,如果儿臣输了,就把十三哥送给儿臣的那只金刚鹦鹉,孝敬给皇阿玛,可好?”

此言一出,果然一语中的,康熙帝笑着点了点头道,忽然又想起什么,跟着问道:“如果你赢了朕,又想跟朕要什么呢?”

温宪公主看着皇阿玛,若有所思中,一双小鹿般的明眸扑闪了几下,脱口而出道:“我嘛,想跟皇阿玛讨要一个人。”

康熙帝微微一怔,佯装微微恼怒道:“你要拿一只鸟,跟朕换一个人?亏你想的出来。”

温宪公主瞧了瞧皇阿玛的脸色,认真道:“皇阿玛,其实这一回,咱们这么比,本来对儿臣就不公平......”

康熙微微抬起眼眸,轻哦了一声,等着温宪接着往下说。

温宪公主信手一指立在众人面前的那只大樟木柜子,认真道:“皇阿玛,您瞧瞧,您给皇祖母的贺礼,是多大的阵仗,多大的手笔。儿臣的奉例只有那么一丢丢,所以,给皇祖母准备的贺礼,自然根本没法儿跟您相比。正因为实力悬殊,所以才想要试试。正因为怎么想,都很有可能会输,所以才想,如能万一险胜皇阿玛,就用我那只宝贝的鹦鹉,和您换一个,既不在您身边,对你也没那么重要的奴婢,您看可不可呢?”

康熙帝听罢,细细一想,觉得小温宪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这件贺礼的确堪称一件敬献给太后的厚礼了,加之心中只是觉得有趣,根本无意与温宪一较高下,所以笑吟吟道:“温宪,你说的倒是也在理,朕同意你的说法就是。”

温宪公主听了,高兴道:“多谢皇阿玛!”

康熙帝微微一笑,道:“那咱们就开始吧。来人,把东西抬出来!”

侍立一旁的梁九功连忙躬身轻嗻一声,朝一旁的两个年轻太监一使眼色。

两名小太监走到众人面的那只大樟木柜子前,轻轻解开门柄上固定的系绳,分作一左一右,轻轻将两扇柜门打了开来。

随着这两扇柜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万道金光刹时从里面射了出来,这扑面而来的灿灿金光,竟然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太后和温宪公主两人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方缓缓睁开再往柜中看去。

再一看,两个小太监已将那柜中的闪闪发光之物,小心翼翼的搬了出来。

原来,康熙帝为皇太后准备的贺礼,竟然是一棵巧夺天宫的黄金菊树。

这棵黄金菊树足有一人高,整树枝杈皆为真树嫁接而成,严比合缝惟妙惟肖,郁郁葱葱的真丝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浮动,使人心生谓叹,造物手的神奇。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树上竟然齐齐缀有数十朵,栩栩如生灿如艳阳的黄金菊花。阳光照射之下,每一朵黄金菊花都如此炅炅如生,每一朵都散发的迷人的金色光芒,使人不自觉想要低下头去,嗅一嗅那绿影扶疏中的缕缕暗香。

不仅是在座的众人,就连太后和温宪,也一齐看呆了。

太后痴痴的望着那一大朵一大朵盛放的金菊,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而温宪公主更是不自觉的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面前那一片金黄色的黄海,由衷的赞叹面前这盛放的壮丽的美。

看着看着,竟是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从枝杈上折下一朵璀璨的金色菊花,放在手心里轻轻捧着,轻轻回到太后身畔,微微笑着将那众人眸光中,流光潋滟不可方物的菊花,斜斜插入太后花白的发间。

一瞬间,太后一贯处世波澜不惊的态度,似乎也被这一树金灿灿的繁花所深深渲染,沉默了良久,方转过头对康熙动容道:“皇帝孝心,天地昭昭,哀家真是......世上最荣幸的母亲。”

康熙帝看到太后动容,也微微有些鼻酸,轻轻道:“只要皇额娘喜欢就好。”

说罢,见太后依然有些伤感,不知该如何安慰,看到温宪竟也一时怔怔于太后身旁,便嘴角一勾道:“温宪,朕为你皇祖母准备的贺礼怎么样?你方才与朕打下的赌,现在八成是要反悔了吧?”

温宪本来正在微微发怔,听到皇阿玛这番说辞,虽然心里对一树黄金花海无比喜爱,嘴上仍然弹舌如簧道:“皇阿玛的小金库比儿臣充裕得多,自然有钱可以给皇祖母预备这样贵重的礼物。不过,儿臣虽然没有皇阿玛财资充沛,但也有自己的一番小心思,未见得比不过皇阿玛您呀?”

康熙帝听罢,朝太后满面笑容道:“皇额娘,您瞧瞧,她非要跟我比下去。一会儿,她要是输了朕,您可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一句话说得太后破涕为笑道:“好好好,整个宫里,就属你们爷俩儿最热闹。”

温宪公主听得杏眼圆睁,随即调皮的一笑道:“嘿嘿,皇阿玛不要高兴的太早哦,俗话说的好,迟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呢!”

说罢,朝身边随行的小宫女吩咐道:“快去,把本小主给皇祖母准备的礼物呈上来。”

不宫女忙低头称是,匆匆疾步下了楼,不多时后,怀中抱着一只四面带孔的木匣,小心翼翼的上了楼,又按温宪公主的指点,将这只木匣轻轻搁在她身旁的几案上。

这一回,众嫔妃的目光,又从面前的黄金花树,齐刷刷转向那只木匣。

心中不免猜测,这温宪公主平时一贯行事不拘一格出其不异,不过这一回,有皇帝如此贵重精致的菊金花树摆在面前,父女俩之间刚刚打下的赌,这位号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娇蛮公主,恐怕是要落于她的皇阿玛之后了吧。

而温宪公主却满面春风般,朝面前的太后和皇阿玛嘴角一弯,以向来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的打开了木匣。

第四十八章 收入囊中

温宪公主朝众人莞尔一笑,一双暖玉般的小手打开了面前的木匣,从中捞出一个小小的白色毛团,温柔的拢入怀中,款款来到太后面前道:“皇祖母,您瞧瞧,这是什么?”

太后往温宪怀中定晴一看,原来这小小的白色毛团,是一只两三月大的白色猫咪。细细观瞧,这只猫咪与常见的又很是不同。

宫中常见多是浑身斑斓条纹的狸花猫,而这只小猫却生得一身雪白华丽的纤长绒毛,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只黄如玛瑙,一只绿若碧玺。此时,这只软萌小物恰好抬起一张毛球般的小脸,朝太后后轻轻喵的叫了一声。

太后一见着这只小猫,心里便欢喜得不行,此时忍不住伸出双手,将小猫拢入自己怀中,低头轻轻问道:“小乖乖,你愿不愿意跟哀家回家呀?”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心有灵犀,这只白色绒球般的小猫,不仅一丁点儿都不怕生,更是在太后发问之后,轻轻的在太后怀中伸了一个懒腰,将两只小小前爪往太后臂弯上轻轻一搭,又将小巧的下巴往太后怀里粘糕似的那么一贴。

一瞬间,太后的神思仿佛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候,一颗心简直要被怀中这团温热的小肉砣萌化了,惊喜之下,连连朝一旁的温宪道:“看看,看看,它还真是愿意跟哀家回慈宁宫呢!”

温宪也在一旁开心道:“真的诶!它跟皇祖母还真是缘分俱足。我这两天抱它的时候,它都没这么和我撒过娇。”

太后听了,更加喜上心头,不禁食指轻轻一点,怀中小猫的额头,笑着微嗔道:“瞧瞧你这副小赖样儿......”

温宪公主看到皇祖母眉开眼笑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开心。

以前,她曾听皇祖母说起过,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颇有灵性的白猫。那只白猫,曾陪皇祖母共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幼年时光。只可惜,白猫长大后,有一天跑到外面玩耍,再也没有回来。皇祖母为此伤心欲绝,当时曾在心中发誓,此生再也不养猫了。

而面前这只可爱的小萌物,得来也着费了一费心机。她曾派人在京地四下搜罗,因为遍寻无觅,只好托十三哥胤祥着人,从北疆边陲与波斯交界之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到这样一只波斯血统的雪白小猫,并完好无损的一路运到紫禁城。

十三哥当时曾告诉她,据北疆边陲当地人说,波斯国猫这个物种,与京地常见的狸猫相较,不仅外貌举止十分优雅,叫声更为纤细动听,性情上也是十分温驯亲人,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是很强。

温宪看到皇祖母搂着怀中小猫,神色间又开心又温柔的样子,也十分快意道:“皇祖母,这是温宪特意从北疆给您寻来的波斯猫,据说这种猫性情温驯,善解人意,还好养活。您老人家,就好好的养着它吧!这样,如若孙女偶尔不在身旁,您也不会觉着孤单了。”

太后笑吟吟的搂着小猫,此时听到温宪这么说,方才抬起眼帘道:“我的小乖乖,只有你最对哀家的心思。你们现在还年轻,每天又不得闲,不会觉着什么。等到你们活到我这把年纪,老到哪儿也去不了,就会慢慢觉得日子难熬。总想身边有个相亲的人,陪在身边,时不时的聊聊天,说说话。可是,哀家这辈人,走得就只剩下哀家一个人了。你们呢,平日里,又都各忙各的,我纵是再怎样思念,也不可能,把你,和你的皇阿玛,日日留在哀家的身边......”

说到这里,太后的眼圈似乎又要微微泛红起来。

一旁的康熙帝听闻太后轻易不为外人道的这番心思,心中着实有些愧疚,出言宽慰道:“皇额娘,都怪儿臣平日对您关怀不周,日后儿臣一定常去看望您老人家。”

温宪心里也听得一阵难受,也抢着道:“皇祖母,您还有温宪啊!以后,温宪一定少跑出去玩,多陪陪皇祖母,多听听您讲一讲,过去的故事。温宪总也听不够呢!”

太后看到面前父女俩争先恐后的一表衷肠,心中无限欣慰道:“都不用。你们,有你们要忙的事。今后,有它陪着哀家就行了。”

温宪害怕这样的话题,在三人之间停留得太久,灵机一动道:“皇祖母,现在孙女的贺礼也孝敬给您老人家了。您可得帮孙女说句公道话,我跟皇阿玛送您的这两样物件儿,您到底更喜欢哪一样儿呀?”

太后若有所思的抬起眼帘,爱重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康熙帝,又爱怜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温宪,悠悠道:“你们俩个送的贺礼,哀家都十分喜欢。”

温宪听到皇祖母这话说得,好像是要活活稀泥不分胜负,心中沉不住气唤道:“皇祖母......”

太后含笑语意迟迟接着道:“好了好了。哀家又没有说,无法分出伯仲。哀家的意思是,皇帝的一片心意,还有你的一片心意,哀家都甚是喜欢,一并笑纳了。不过,如若非要比较一番的话,哀家觉着......还是温宪送给哀家的这只波斯猫,更对哀家的心思。”

温宪听罢,嘴角一弯,朝康熙帝盈盈道:“皇阿玛,既然皇祖母已经裁夺。温宪方才想想讨要的那个人,皇阿玛是不是可以赏赐给温宪了呢?”

康熙帝没想到温宪这个小妮子,竟然能托人从北疆弄回一只活生生的异国小猫,巴巴的等到今日在众敬献给太后,也是难为这孩子的一片孝心了。

想到此,与温宪双双对视一笑,悠悠道:“好。朕一言既出,自然驷马难追。你的要求,朕准了。此外,念在你对皇祖母的一片孝心,朕对你自有额外的好玩儿赏赐,明日叫你的人到造办处去领吧。”

温宪听到皇阿玛一口应允,简直高兴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康熙帝看着温宪一脸得意的样子,忍俊不禁的问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朕,你想要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温宪眉眼弯弯,脱口而出道:“皇阿玛,我想要的这个人,要说您也认得。就是膳食司的那个叫木岚的宫女呀!”

有些话,说者从来无意,听者却总有心。

譬如此时,温宪公主刚刚道出口的这个名字,不仅使得康熙帝微微一怔。

更是引得本来两相对坐,相顾无言的皇后与德妃,纷纷在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忍不住抬起眼帘,似心有灵犀一般,双双朝对方观望过去,在那隔空眼神交错的刹那,各自平添了一层隐秘的心事。

第四十九章 黄金鸭掌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哀家把大家请来,是请大家来一起来观赏菊花,品鉴美食的。可不是教大家一块儿跟着挨饿的。再让你们俩个这么唠下去,膳房里的黄花菜都得凉了。”

太后不失时机的一锤定音道。

既然如此,康熙帝也不再好说什么,微微一颔首,算作是默许。

随即抬起眼帘,看了一眼一旁的太监总管梁九功。

梁九功立即会意,默默躬身低头行至楼梯口,朝已经接应上来的传事太监道:“皇上叫传膳!让御膳坊和尚食局传他们都麻利儿着点!”

温宪得了便宜,赶紧给皇阿玛奉上一顶高帽:“皇阿玛,听说皇祖母这次设宴的膳菜清单,每一道菜都是您钦定的?”

康熙帝一贯自诩讲究养生之道,此时听到温宪明这么问,心里自然十分受用,面带微笑道:“那是自然。你皇祖母摆的宴席,朕自然要尽心尽力。”

说罢,扭头看了一眼久未发话的皇后,微微一笑道:“皇后,为了办好此宴,你这些时日事必躬亲,出力不少。不如,现下你来给皇额娘说说,今日宴饮上的佳肴美酒,与寻常家宴有何不同。”

皇后见皇帝心存体贴,体恤自己此番辛苦,刻意在众人在前提点,以为自己在太后面前邀上一功,心中微微一动,方才胸中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心情也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此时,不由得温柔地看了康熙帝一眼,轻轻道了声是,恭恭敬敬道:“皇额娘,皇上,一切都是臣妾应尽的本份。”

谈笑间,身边已有宫人宫女,各自手捧食盒,川流不息于众人之间,从太后和皇上主位开始,迅速的传上一道道香气四溢的菜肴。

眨间的功夫,太后和皇帝面前的长案之上,已经摆满各式琳琅满目的饽饽糕点,美酒佳肴。

皇后斟满杯中酒,缓缓起身,携着一缕春风,来到太后和康熙帝下首近前,举杯道:“今日是皇额娘设宴后宫,邀请六宫妃嫔,与皇额娘、皇上一起,观赏秋菊,品鉴美食的良辰吉日。请允许臣妾代表六宫妃嫔,谨以这一杯水酒,恭祝皇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儿臣先干净了。”

说罢,在一片浅笑生花中,轻轻托起手中的酒杯,朝皇太后恭顺一笑,将杯中洒灌入口中。

皇太后也含笑拿起面前的酒盅,朝皇后微微颔首,又微微侧身邀约道:“皇帝。”

康熙帝爽朗一笑,朝皇点微一点头,同向太后举杯道:“儿臣同祝皇额娘万福金安。”

母子俩相视一笑,不约而同举起杯中酒,将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一口抿入口中,灌入肺腑。

放下酒盅,太后口中感到这酒的颜色竟是血红琥珀之色,与往日所饮清冽的玉泉酒,无论色泽还是口感,皆不相同,心下有些诧异,便向皇后问道:“皇后,哀家怎么觉得这杯中酒,比往常所饮的菊花饮,味道也好很多。这是什么酒,哀家以前怎么好像从来没喝过?”

皇后心头暗暗一喜,这连续数日一心扑在宴议上的心血,果然没有白费。

“皇额娘,您可真是好眼力!”皇后笑容可掬道:“咱们今日所饮之酒,并非平时所饮的玉皇酒,而是尚宫局酝酿司根据外国传进来的酿造之法,以上好的红葡萄作为食材,经过一段时间窖藏,特意酿造出来的红葡萄酒。据说长饮此酒,有护心养神之功效。跟咱们的玉皇酒,称得上是相得益彰了。”

言罢,微微浅笑中,温言问道:“皇额娘,您觉得这道葡萄红酒,味道可还好?”

太后的杯中酒是身旁的皇帝给添的,方才只顾着说话聊天,并没留意这酒的颜色。

此时垂下眼帘,看到杯口凝聚了一滴琥珀色的红酒滴,心中甚觉惊奇。回想方才入口之时,这酒水并无寻常白酒的微微辛辣甘冽之感,只令人感觉舌下一片甘醇厚重。此时,明明一口酒已咽下腹中,却觉得口中似乎留着几丝余味回甘,使人心中颇有几分翩缱畅然之感。

想来,确是皇后为今日菊花宴饮的承办,免不了私下搭了不少功夫。

为此,太后非常满意的一笑,由衷赞叹道:“这道葡萄红酒的味道,入口绵柔,味道甘醇,口留余香,确实不错。如若还能起到保养心神之功效,那哀家以后每日可是要多饮几杯。”

面前这柆一贯行事傲娇的太后,可从来不是一个不吝赞美的人。

今日,太后竟当着众位妃嫔的面,夸奖这道酒品不错,还要日饮一杯,实则毫不谛于,当众赐予皇后一份无言的殊荣与精神的打赏。

皇后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酒杯再次斟满,眸光从康熙帝面前脉脉掠过,转过身来面向众人道:“姐妹们,今日咱们何其有幸,能跟随皇额娘一起,共赏千姿百态的菊花,共品珍馐佳肴杯中美酒,皆是因为托老人家的福气,才能相聚在这里。让我们一起举杯,祝愿皇太后,重阳结禧,春辉永顾。”

众妃嫔纷纷斟满杯中酒,此起彼伏的站起身来,齐声向太后礼贺道:

“祝愿皇太后,重阳结禧,春辉永顾。”

太后看向众人,笑意浓浓,暖融三春道:“好,好,好......皇后请入座,大家都请入座吧。”

众人这才在恭恭敬敬重新又落了座,皇后也福了一福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温宪眼尖,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从案上一溜儿菜肴点心扫荡了一圈。

瞧着这些各式菜肴,忽然眼前一亮。

一双拿在手里布菜的筷子,从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绕过大小盘碟,在一盘色泽金黄明艳十分养眼好看,肉眼一见便知已烹饪得极为软烂的金色鸭掌前停了下来,又如蜻蜓点水一般,给太后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只又一只。

温宪边夹边笑着道:“皇祖母,这是您最爱吃的黄金鸭掌,我看这回膳坊炖得很是软烂,您得多吃几块开开胃。”

太后看着温宪夹到自己碟中的黄金鸭掌,也是眼前一亮,笑着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慢慢细嚼细细品尝。

待咽下这一口,太后不由自主嗟叹道:“多少年没吃着口味这么香的黄金鸭掌了!这鸭掌颜色做得还真鲜亮,看着就叫人有食欲。味道也比从前的更细腻,口感虽略为清淡些,可是味道却更为鲜香了!”

说罢,朝众人笑吟吟道:“你们都尝尝这道黄金鸭掌,这是咱们入关后老祖宗传下来的菜。如今,日子虽说比先皇在位时,要好过得多了,可是咱们每个人,也不能忘本呐!”

第五十章 借刀杀人

众人听到太后这样夸赞,也纷纷拿起手中的筷子,朝各自桌上的那盘黄金鸭掌伸过去。

一片细碎的咀嚼之声后,一片啧啧叹息声音随声附和起来。

而在这片啧啧之音中,忽然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可惜呀,没放玉兰花片做出来的鸭掌,纵使颜色再怎样鲜亮,味道再如何鲜美,也是失了它本来应该有的味道。”

这声音,语调既不高,也不低,刚好让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底下的妃嫔们,听到有人这么说,又再咂咂口中之味,不少人也跟着微微的点起头来。

这句话,太后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一双斜斜描摹入鬓的细眉,立时微微挑了起来。

眼风也跟着立即朝发出这声谓叹的人直扫而去。

皇后此时手里拿着调羹,正在低头专心细细食着一盅味道极美的佛跳墙,好似听到了这句挑衅似的话语,又好似因为吃的太过专心,漏过了这一句不谐之音。

德妃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对面遥相对坐的皇后,悠然自在的放下手里的筷子,不露声色地往那发声处看了一眼,顾盼流动的眼帘下,露出一丝极为浅淡的似笑不笑,饶有兴味地欣赏起,自己那一双保养得宜的手上新涂不久的绛色蔻丹来。

太后的一束眸光收了回去,朝面前的众人淡淡问道:“方才,是谁在说话?”

一丝悄声无息的杀机,已经悄然收敛于垂下的眼帘之后,只等着那个说话的人,自报家门。

片刻静默之下,有个略带“太后,方才是儿臣在说话。”

一言即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在一片静默之下,追随过去。

众人心道是谁如此大胆,敢于违逆太后的逆鳞。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才一阵恍然大悟,在心里暗道一声,原来是她。

站出来的人,是一直隐隐坐在角落里的平妃,舍里氏。

先皇后孝诚的嫡亲妹妹,满洲正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承恩公噶布拉之女。

也许,恰恰因为是她,方才已经有些不怒自威的康熙帝,此时也眸光沉缓,陷入沉默。

太后看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康熙,眸光落在平妃面前,若有所思的停驻片刻,方淡淡道:“平妃,方才是你说,这道黄金鸭掌里,没有按规矩放玉兰花片吗?”

平妃站起身来,款款绕过旁人,跪拜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不卑不亢道:“太后,方才是儿臣一时失言,扰了大家清静,请太后责罚。”

说罢,一双眼眸微微抬起,好似携着无限哀思,又好似裹着许多愁怨,就这样坦坦荡荡,又似情真意切的,向高高在上的皇太后看过去。

太后的眸光只是更加深沉的,将这道目光稳稳接过去,脸上无雨亦无晴的淡淡道:“有些事情,哀家也无能为力。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我们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每一天,还是要感激上天赐给我们的福气,感激皇恩浩荡。”

平妃眸光中流光一闪,似是一剪微微烛火熄灭前最后的一下耀亮,又似默默隐去的一淙无声溪流。

只见她在一片黯然的神彩中,好似自言自语般道:“太后说的极是。只是,儿臣看到这道黄金鸭掌,就难免想念追思故去的姐姐。想当年,姐姐也是最好食这一道黄金鸭掌,也总对儿臣说,这鸭掌里面一定要放足玉兰花片,才能煲出咱们大清当年入关的那个味道......方才,实在是怪儿臣失言,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道黄金鸭掌里面,放不放玉兰花片,又能如何?”

这一句话,呛的太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且不论这道黄金鸭掌里到底有没有放玉兰花片?

事已至此,如若自己不当众搬下一道口喻,把那个做饭的厨子,拎到大庭广众之下来拷问拷问,岂不是真的这平妃凭空将事衫颠倒了黑白。

倘若那厨子老老实实放了这玉兰花片,哀家看你,要怎么说?

总不能,因为你的姐姐福薄,先于皇帝病故离世,就叫皇帝身边无人照拂吧?!

话说现在这一位继任皇后佟佳氏,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的的确确是哀家看在亲侄女的情分上设立的,纵使这佟佳氏现在也时不时的跟哀家唱一唱反调,可是,那是轮不到你出来讲话......

退一万步说,那厨子如若当真不守规矩,胆敢不往这黄金鸭掌里放玉兰花片,那么哀家刚好杀鸡儆猴,该审问审问,该杖责杖责。大清规矩在哀家面前,一向眼中不容一粒沙,同样,哀家在皇室的尊严,到任何时候,也绝对不允许有人敢于当面挑衅。到时,哀家如若绝不姑息,看你,又怎么说?

想到此,太后和缓了一下清肃的面容,悠悠道:“大清的例法和规矩,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敢于藐视和践踏......想当年,是哀家亲手将孝诚仁皇后迎娶进皇帝的紫禁城。先皇后生下太子胤礽那一日不幸大出血殁了,也是哀家第一个守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送行......想当初哀家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小婴孩胤礽,现如今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玉树临风,叫哀家看得心中无限欣慰,平日里也是最受皇帝的爱重,还不也是托了他那逝去的皇额娘,先皇后孝诚没有享受到的深厚福泽么......”

太后本来不想旧事重提,只怕会引起面前皇帝的无限哀思,可是说到这里,方一抬起眼帘,看到康熙帝的神情竟是一片凄离,心中立时激起一片怒火。

当即,看了一眼面前俯地跪着的平妃,面朝众人道:“罢了。哀家今日设宴于此,本想假借重阳节日,与大家欢聚一堂,赏赏菊,吃吃酒,絮絮旧。本来并不想多事。可是,如果有人存心想要滋事,那到时,也便怪不得哀家手下无情了!”

“来人!”

“在。”一名太后随身的近侍太监连忙挺身而出。

“去问问御膳房和尚宫局,这道黄金鸭掌是他们那一边传的膳。”

“嗻!”太监得令,匆忙去传懿旨。

“等等!”

太监回转身时,刚好与太后清冷的眸光相触,吓得连忙俯地听命,饶是努力克制着,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让那个厨子到这儿来,哀家要问话!”

第五十一章 砥砺前行

“木岚!”

膳房内,木岚所掌膳的几道菜肴均已做完。

因为木岚是个一向闲不住的人,此时正在灶台前帮别的宫女忙。

一片鼎沸之声中,忽然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在门口,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转过身来,才发现门口的人,竟然是闵司膳。

滋拉!一旁的宫女正将一排齐整的藕合放到烈火上的油锅上煎炸。

一片云蒸霞蔚之中,木岚根本听不到闵司膳到底在跟她说些什么。

可是看到闵司膳一脸着急的神情,肯定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木岚从灶台前垫高的台凳下来,将手里的抄手放在盆中,好歹抹了一把脸上粘粘的油烟和汗水,几步赶到膳房门口闵司膳面前。

闵司膳嫌此时膳房里的声太嘈杂,拖着木岚的手走到外面。

两个人刚刚站定,闵司膳便急急道:“木岚,你快告诉我,那道黄金鸭掌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岚心中一凉,本以为可以凭借巧力掩盖过去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闵司膳见木岚微微一怔,知道这件事一定内有隐情,急得拉着木岚的手道:“木岚,你只告诉我,这道菜,你有没有忘记用上从内务府领回来的玉兰花片?”

木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从未如此惊慌失措的闵司膳,认真道:“闵司膳,木岚从来不会忘记每一件份内的事......”

闵司膳听到木岚这么说,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蓦地放了下来。

人的年纪一大,再也着不起这样的急。

方才一道道懿意,快马加鞭似的传下来,最后一道传令的人,是尚宫大人亲自来面见。

要知道韩尚宫就跟随而来,她紧赶慢赶这几步,就是为了早到几步,赶在尚宫大人前,问个究竟。

如果真是木岚这回出了什么岔子,她也好在第一时间想想,怎么筹措资源人脉,帮她应对过去这一关!

能让皇太后钦点到菊花宴饮上当众问话,还能有什么好事情?

保不齐,木岚的这条小命,就眼睁睁的没了!

这紫禁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些年来,虽说她只是一个不吭不哈默默执掌膳食一司的人,又道听途说过多少骇人听闻的传闻。

几乎在木岚话音刚落的同时,饶是上了年纪脚力慢些的韩尚宫,也在须臾之间,带着一阵风,来到两人面前。

木岚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闵司膳,朝面前的韩尚宫福了一福道:“尚宫大人。”

韩尚宫转身往后望了一眼,朝木岚道:“木岚,皇太后因为你做的黄金鸭掌,方才大发雷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方才派人去内务府速速查问过,这道鸭掌里的玉兰花片你们膳食司已经足额领取。那玉兰花片,你到底有没有足额做到这道黄金鸭掌里头去?还是说,因为玉兰花片贵重,你私下有所私昧,没有放够数量?”

木岚轻轻叹息了一声,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尚宫大人,一字一句的回答道:“尚宫大人,木岚为人磊落,从来不会私藏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韩尚宫听到木岚如此肯定的回答,心中的焦虑才略微放松了一丁点,嘱咐道:“木岚,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现在,我们不排除,是由于闵司膳用人不当,安排你掌膳出现差池惹下的事端。一会儿在太后面前,你要仔细斟酌,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说的一切,不仅代表着你自己,还代表着你身后的闵司膳,膳食司,乃至整个尚食局。我的话,您听懂了么?”

木岚微微一笑道:“尚宫大人,请您和闵司膳放心,木岚听懂了,也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好。那就速速随我来吧!”韩尚宫一摆手,示意木岚紧紧的跟上来。

前头不远处,传令的太监已经不停的招手在催促了。

一路躬身而行,在前面的领事太监冷眼催促下,急急的行着。

木岚觉得自己悄悄掩在人影后的一张脸,应该是带着些一丝微苦的余味。

方才,她并没有撒谎,却也没有让闵司膳和韩尚宫,听出她话语中的真实意思。

因为,她没有把握,如果她和盘托出,面前的两位上司,无论是出于关爱,还是出于自保,还会不会让她走到太后的面前,让太后问自己的话。

不!

她此时必须要走到太后的面前。

她不仅要走到太后的面前,还要走到因为遭人陷害在食盒中投放并蒂茉莉,责令她到神武门前风雨飘摇中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的皇后面前。

还有那一位从未谋过面,传说中,整个紫禁城中唯一种植有茉莉花开的,永和宫的那一位德妃娘娘。

她就是要站在所有的阴谋诡计面前,勇往直前的坦然面对一切责难。

身体虽然微微的躬着行走,显得如此卑躬屈膝,然而,灵魂却从来不分高等贵贱。

她双手轻轻微微一张。

瞧,她有一又巧手。

一颗心,虽然有些紧张,扑通扑通的跳着。

可是,也正在告诉她,她有一颗因为爱而无所畏惧的心。

风一般的碎步向前行进,身边的风景不断被甩在身后。

虽然事发突然,却觉得自己,从没有此时风中的自己,如此明晰而清醒。

这说明,她有一颗清澈又玲珑的心。

如此,这个此时风一般的女子,还需要惧怕些什么呢?

纵使今日一事,让自己死无葬生之地,母亲的余生百年,她也早早在进宫前,便已提前安排妥当。

是的,只需要一步步向前走,什么都不需要害怕。

因为,她是,木岚。

就这样提着一口气,一直跟着面前的领事太监急步而行,转眼已经来到乐寿堂赏翠楼下。

心知早已将目送的闵司膳和韩尚宫远远甩在后面,身后再无一人为自己撑腰。

不仅如此,今日的应对,还牵系到自己入宫这两个月,跟着学习烹饪技艺的师父闵司膳,以及所有众位一起做事的宫女们。

木岚在等着楼上太监报事的当口,微微站直身子,身姿笔挺的抬起头来,往上望了望楼上,那不意探出楼来的一枝菊花魅影,仿佛在仰视着整个紫禁城中,那一支无形中高高悬在众人头顶上的黄金权杖。

在这高高的权杖之下,木岚藏在宽袖下的一双手,微微攥了攥拳头,在心头默默念着。

你们好。

我来了。

第五十二章 各怀鬼胎

领事太监匆匆从楼上下来,目光冷冷的扫过来,无声的朝木岚作了个赶快跟上来的手势。

木岚低下头去,垂下眼帘,躬着身子跟随太监的脚步,亦步亦趋步上二楼,站到众人的面前。

“太后,人已带到,这就是那个做黄金鸭掌的宫女。”梁九功从旁低声道。

木岚始终深垂着头,毕恭毕敬俯身拜倒:“奴婢恭请皇太后圣安,恭请皇上皇后圣安。”

太后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个一个身材瘦削的小宫女,而那娇小的身影细看似乎又十分眼熟。

丝丝缕缕的犹疑中,两道审慎的眸光,定格在那一双秀丽的肩膀上,悠悠道:“抬起头来。”

木岚这才直起身子,微微抬起下颌,将一张清秀的脸,平视眼前的众人。

看到这张秀丽的脸庞,太后本来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禁微微一怔。

而一直优哉游哉作壁上观,并不打算淌这趟混水的温宪公主,此时也着实大吃一惊,险些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你?

康熙帝也是不动声色的一楞,自己方才跟温宪打赌,被温宪用一只鸟换走的这个小宫女,不就是此时俯跪在地上,尚不知福兮祸兮的木岚?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康熙帝终是忍不住侧头,深深看了一眼,太后身旁侍立的温宪。

温宪那小鹿般圆圆的杏眼,恰好也于此时,扑闪着哀哀望过来。

康熙帝不便当着众人的面追问,一个淡淡中稍嫌清冷的眼神,已经让温宪读懂所有内容。

温宪,是不是你又在搞什么鬼?方才刚刚口口声声,拿金刚鹦鹉要跟朕交换这个小宫女?难不成是想换个死人回去?不知道事先应该跟你皇祖母通个气儿么?

朕可是告诉你啊,方才朕可是已经准了放人的,可是你皇祖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朕看你这回啊,怎么跟正在气头上的皇祖母要人,又怎么让你皇祖母下来这个台......

皇后已经面不改色的,细细食净面前这盅美味的佛跳墙。

她当然还记得,面前俯跪着的,这个漂亮的小宫女,叫什么名字,说过哪些话,做过什么事。

这此年来,宫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还从未有一个活人,胆敢将一朵盛放的茉莉花,刻意示现在她的面前。

不过,满打满算,这个小宫女不是才刚刚进宫两月余吗?

如今,尚宫局所辖之内,竟是如此,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吗?在这样隆重的宴席上,竟然指派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来掌膳宴席上的头菜。

还是说,到底是自己小觑了面前的这个小丫头了呢......

如若说这个小宫女,实在富于心计,在短短两月之内,便能谋得膳食司的要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如若想要谋求平步青云,想要在后宫之中独得青睐,又何必在选秀那一日,当着众人的面,求皇上把自己调至膳食司去做事?

这个小宫女其实大可以什么都不说,只一心静静的等着皇上,随便封个贵人答应。

呃,以她这样的姿容,这样的身段,以及这样的年纪,未来一时宠冠后宫,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后宫的进阶之路中,这无疑是最好走的一条捷径。

而今,又何必以身涉险当众出糗,非得在菊花宴饮这个特殊的日子当口,冒着有违皇家章法的风险,想要去撩拨一下太后的逆鳞,亦或,想要通过这种一反常态的方式,一鸣惊人?还是其所作作为,皆是遵从身后那个主子的指引安排?

这个迷一样的小宫女,心中到底作何图谋?

思虑至此,皇后不禁抬起眼帘,不露声色的往对面的德妃那里,多看了几眼。

目光轻轻掠过之处,只见德妃依旧自恃风情万种,仿佛没事人儿一般,无动于衷姿态万千的赏阅着,自己那十根指头上的绛色蔻丹。

呵呵,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仍作老瓜焙绿泥状,还想要魅惑给谁看?

就知道你们一个个的不老实,提前憋足了吃奶的劲儿,想要借着太后的菊花宴饮,好好找个由头打击本宫一番。

不外乎今日这场宴饮,从头至尾都是本宫操持,不闹上一闹,又怎会善罢甘休?

只是这样一来,本宫便怕了你们不成么?你们以为,本宫是吓大的么?

皇后轻轻抚了抚耳边的鬓发,一片袍袖暗中遮住下,那暗暗的一声嗤笑。

待袍袖轻轻落下时,面上的笑颜,越发笑得的雍容雅致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的眸光和动作,显然是稍稍微迟疑了那么一点。

一旁从容浅笑的德妃,又怎么不会将这毫厘之间的差异,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

如此说来,到底是自己小瞧了面前这个尚有几分姿容的小宫女。

她是什么时候,搭上太后这条船的?

果然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

只有天知道,这小宫女又是如何入了他的那双冷眼,从而间接妄图拉上自己作虎皮的?

就是因为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宫女,搅乱了她一枚久已安插在膳食司的棋。

就是因为这个让她小瞧的小宫女,捣毁了她一个筹谋多年临近尾声的局。

如若不是面前的这个小宫女,在选秀那一日求皇上准许自己去膳食司,便不会打乱她的全盘计划,也不会让本来一直驯服听话的夏青,在膳食司内选今日菊花宴饮候选人时,一时冲昏头脑莽撞行事,与这名小宫女发生争执,最终引火上身,被遣去药监司,改弦更张,从头做起.......

这小宫女,到底是谁的人?

还是什么人,一直在幕后为她撑腰?

坏了本宫好事的人,本宫自然是应该要,好好的看顾她。

更是要好好的欣赏一番,今日的这一幕大戏......

此时此刻,太后即便是想要收回成命,也已经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

这个掌膳的小宫女,已经着人从膳食司一路提溜到众人面前来,现在即使并不想治罪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又怎么能朝令夕改,若无其事将这一章揭过。

想到此,太后眼风一扫,面容清冷道:“原来是你。哀家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是黄金鸭掌的掌膳人?”

木岚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直起身子答道:“回皇太后的话,正是奴婢。”

太后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淡淡道:“如此说来,只怕有些人,想要认识认识你......你先自报家门吧。”

木岚应道:“是。奴婢是尚宫局膳食司的宫女,名叫木岚。”

太后微一点头,语气中暗含凌厉道:“刚才有人向哀家提点说,这道黄金鸭掌在烹饪中,并未放入玉兰花片。既然这道菜是你亲手所做,那么木岚你要从实告诉哀家,在做这道鸭掌时,你到底有没有放入那玉兰花片?”

一片静默之中,众人皆洗耳恭听,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心照不宣。

木岚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回禀皇太后,奴婢的确并未在黄金鸭掌中放入玉兰花片。”

此言一出,当即引起众人的一片哗然。

温宪公主听到木岚这么说,简直想要去撞墙了。

就连一直以来陷入沉默的康熙帝,此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直视过来。

太后听到这毫不遮掩的作答,面容当即结实了一层薄薄秋霜,冷冷道:“大胆奴才!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第五十三章 一人之错

木岚在袍袖下微微攥紧拳头,面不改色道:“皇太后,此事事出有因,还请您给奴婢一个解释的机会。如若奴婢的解释,不能够让太后您消气,那么就请太后到时,重重的责罚奴婢吧。”

太后眼风略微一转,语气略微和缓道:“好。哀家就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说吧!”

木岚恭恭敬敬道:“太后,前段日子由于人事更迭,换成奴婢给您送饭后。有一次,奴婢不小心听到您和温宪公主说话。奴婢记得当时,您说最近秋深天凉,您不知可是受了些寒凉,脚后跟这些天来因为皴裂,难免有些疼痛。奴婢当时听到耳中,便记在了心里。”

“昨晚,奴婢受指派到内务府去领要做黄金鸭掌的玉兰花片。当时,奴婢多嘴问了一句,这玉兰花片是否还有多制出来的,管事的年轻公公说,今年玉兰花树开的花,本就没有去年的多,加之制作时损失了一些,以及其他各宫娘娘领用的,也就只剩下这一盒,再没有多余的了。”

“木岚尚未进宫时,母亲身体柔弱,入冬前脚后跟也曾起过这样的皴裂。当时,经一位民间圣手指点说,这样的病症仅靠服药和食疗,很难在短期内看到效果。不过,倒也不是不能根治。”

“这个皴裂的病症,实则是由于身体湿寒所致,非得以玉兰花片为主材,加上其他辅材制作出的玉兰花膏,于每日临睡前遍涂患处,再换上干净的袜子就寝,如此这般只要连用三副,便可将这顽疾彻底治愈。”

“这位圣手的秘方本来不欲传人,当时因见木岚护母心切,便将这方子传授给了奴婢。奴婢按照那位大夫的指点,亲手效仿做成了三瓶玉兰花膏,每日睡前为母亲涂抹治疗,没想到用过第三瓶之后,母亲足后的皴裂果然彻底康复。”

“所以,昨日奴婢从内务府领回仅剩的一盒玉兰花片,心里足足纠结了有半个时辰。奴婢知道,私换宴席上膳菜的食材,是有违礼法的欺君之罪。可是,奴婢又觉得,自己确实曾经通过实践,治愈好过母亲的顽疾,亲眼见证过玉兰花膏的奇效。”

“所以,是夜,在反复纠结摇摆的惶恐心思之下,还是偷偷将那一盒玉兰花片,连夜制成了三盒玉兰花膏。因为,奴婢几经思量,终是觉得,需要玉兰花片作为食材的黄金鸭掌,虽然是今日宴席上的一道头菜,可是倘若将此用途,与治愈太后因凤体虚寒引发脚上顽疾的用相比,却是根本微不足道的。”

“这两种选择,一个是像是在锦上添花,一个却更像是往雪中送炭。二者相较,孰轻孰重,不言自明。所以,奴婢当仁不让,选择了后者。奴婢这么思想,也便这么去做。因为,奴婢觉得,这一次如若不是奴婢自己,就算是换成是任何一个,打从心眼里关心太后凤体安危的人,也都会跟奴婢一样,心甘情愿冒此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掉脑袋的欺君之罪,明明知道,却偏要故意为之的吧。”

“如此,这便是奴婢偷换玉兰花片的一片苦衷。而奴婢虽然将玉兰花片从食材中撤出,心中却因此而感到十分愧疚,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却不能也不应该,因此降低这道菜的烹饪水准。因此,奴婢在选择代替食材时,不敢心存一丝一毫的懈怠与轻慢。”

“为此,奴婢结合玉兰花在这道菜肴中所发挥的疗效以及口感,经过反复斟酌比对,选择了同科的木兰花片与黄金贡菊这两样食材,按不同比例放入黄金鸭掌中进行烹制,希望尽己所能努力缩小其中的差距,尽量保持这道黄金鸭掌在传统烹饪技法之下的滋味与口感。只是不知道......奴婢的这一份用心,到底实现了多少。”

“皇太后,木岚虽然只是一芥小小的宫女。可是奴婢自问做人,一向磊落光明。现下,奴婢已向太后和盘托出,玉兰花片调换之后的所有周折隐情。这件事里里外外,从头至尾,都是奴婢自己这一双手,所犯下的过失,闯下的祸端,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知晓。”

“归根结底,还是奴婢胆大妄为,辜负了太后的一片信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太后要杀要剐,都是奴婢咎由自取。因此,奴婢还请皇太后恩准,念在膳食司上下并不知情下,只重重降罪责罚木岚一人。”

“感谢太后给了奴婢说出这些话的机会,奴婢现在得以述清事实真相,纵然日后无缘得见太后凤体痊愈,却已了结心中遗愿,纵使赴死,也已心甘情愿。”

说完这番话,木岚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三盒小巧精致的玉兰膏,毕恭毕敬的高高托举在掌心之上,深深朝太后俯拜下去。

众人听罢木岚这一番言辞,之前一两声轻浅的交头接耳,早已消失不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层深深的错愕与惋惜,甚至是几丝不敢显露出来的焦灼,定定的凝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一片寂静之中,无数道饱含怜悯的眸光,从那一双高高擎起的手,还有那手中小心翼翼托付着的三盒小小的玉兰花膏,移到那双托付着的手所指向的面前人,太后微微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一张脸上。

很显然,这场由黄金鸭掌中的重要食材玉兰花片所引发的公案,已经在众人面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可是,人人都在等着,在那也无雨也无睛的面容之下,太后将要做出的最终裁决。

虽然面前的这个小宫女,已经将实情坦承于所有人面前。

可是说过头来,这么做,还是有悖于宫廷规矩礼法。

不管这个小宫女到底是出于怎样善意的用心,说到底她还是犯下了足矣五马分尸的欺君之罪。

虽然人人都在期盼着,这个小宫女能被侥幸宽恕。

可是,人人在思虑过后,都深深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俯跪着的柔弱身姿。

无一不在心中,暗暗发出一声嗟叹,在一片凶多吉少的猜测中,默默等待着太后最后的宣判。

第五十四章 敲山震虎

温宪未等太后发话,上前一步接过木岚捧在掌心的玉兰花膏,默默奉于太后面前。

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一脸期期艾艾道:“皇祖母,木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还请皇祖母念在她一心为了治愈您的脚疾,从轻责罚她吧!”

太后一片深沉的眸光,缓缓从木岚的肩膀上,移到温宪一张圆润的面庞上,悠悠道:“哀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然明白她的一片用心。”

“只不过,如果这一次哀家不予追究,保不齐下一回,还有谁会打着哀家的旗号,不顾礼义廉耻,规矩体统,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篡越了礼法而不自知。”

说罢,并未理睬温宪手里递过来的玉兰花膏,抬起一双狭长的凤眸,朝方才发难的人道:“平妃,如果今日做这道黄金鸭掌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方才挑起话头的平妃,此时也如众人一样,本来一言不发的等着太后发落,面前这个俯跪着的小宫女。

此时,没想到太后话锋一转,将一个烫手的山竽朝她丢过来。

这个问题,岂是那么好回答的?

于情于理,如果自己附和说,也会像小宫女这般行事,那岂不是当众自己打脸?

如果说,自己不会像小宫女那么做,又会当众陷自己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别的不说,皇帝此时正阴沉着一张脸,端坐在太后的一边。

纵使太后不说什么,皇帝又岂会容忍包括皇后在内的任何一个妃嫔,对他的皇额娘稍有不敬不孝之意?

不不不。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一个字。

错。

错在当真不应该由着人在面前一挑拨,自己想起逝去的姐姐便感情用事,在来人提前透露黄金鸭掌内藏的玄机之后,自己一时冲动便答应人里应外合,借此缘由向皇太后将上一军。

谁能想到,这个小宫女,在玉兰花片被人盗取后,竟能如此机变。

不知从哪里又寻来些玉兰花片,连夜给太后熬制了三瓶玉兰花膏,作为今日当庭对峙的救命稻草。

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太后和皇帝的审问,能如此落落大方滴水不漏的作答,将众人的看法瞬间反转。

当初,那人想要借自己这把刀,杀掉面前这个小宫女,顺便煞煞太后的威风,这算盘打得是显失精明了。

想到此,平妃眸中的一抹神采黯然褪去,整个人因为怔忡不语,在众人面前,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么一些难堪。

众人看看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平妃,又看看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小宫女,再瞧瞧已然后发治人的皇太后,心里多多少少猜测出了几分不寻常。

太后见平妃做贼心虚的样子,不屑一顾道:“罢了。也别难为你。哀家只问你一句,你觉得,哀家应该如何处置这小宫女?”

平妃一脸作贼心虚,巴不得早一点脱离众人视线的焦点,支支吾吾道:“儿臣觉得......这小宫女对太后也是一片孝心,还请太后......万勿责罚。”

太后听罢,看着平妃一脸讥讽道:“好一个万勿责罚。”

既而,转向众人道:“你们想必清楚的很,哀家这辈子说话办事,一向爱憎分明。不过,今日哀家和大家团聚一堂,心中十分高兴,并不想多费脑筋。不如,这件事,就由皇帝代哀家处置吧!”

说罢,侧身看着康熙帝,微笑不语。

众人心中齐齐一叹,皇太后虽然上了年纪,思维依然如此清晰,处事依旧杀伐果断,威风还真是不减当年呢。

康熙帝阴沉着一张脸,显然已经十分不悦,说不好是不是忍耐面前的这幕剧太久了。

此时,清冷的眸光一闪,扫过面前众人,停在平妃面前,不悦道:“今日是重阳佳节,是太后设宴款待大家伙儿的好日子。别说是一道菜的味道略有差异,就是在饭里吃到粒沙子,朕也会不声不响的咽下去。绝对不会小题大作,因为诸如此类的小事,轻易扫了太后的高兴,也扫了大家伙的兴。”

“平妃,你知罪吗?”

那平妃在宫中本来并不得皇帝抬爱,全凭自己是先皇后嫡亲妹妹的一重身份,在后宫中屡被皇帝关怀照拂。

此时,平妃听到久未谋面的康熙帝前所未有的一声斥责,当即吓的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皇上,臣亲已经知罪了。”

皇帝看到平妃如此狼狈的样子,想到先皇后的在天之灵,不忍再加苛责,只板起脸来冷冷道:“平妃,今日朕看在太后的面上,暂时不处置你。但自即日起,你需闭门思过,禁足一月,好好反醒一下,今日自己在太后面前,言行中的篡越过失。行了,你跪安吧!”

平妃一脸细汗之下,恭恭敬敬向太后和皇帝磕头谢恩后,满面悻悻的离开了。

温宪公主见平妃离开,脸上一团喜气朝康熙帝道:“皇阿玛,刚才您不是同意,把这小宫女换给儿臣了吗?那,这小宫女如何发落,可不可以由儿臣说了算呢?”

康熙帝余光感受到太后一旁目光下的意思,微嗔了温宪一眼,道:“也罢。朕刚才既然已经答应了你,现在这宫女木岚,到底如何发落,你自己看着办吧。”

“慢。”

温宪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到皇阿玛的话,被一边的皇祖母生生截断。

地上俯跪着的木岚,本来听到事情已经悄悄有所转机,感觉头顶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却也是同被这面前掷地有声的“慢”,惊得暗暗在一片袍袖下,十指轻轻嵌入肤中。

“木岚,抬起头来。”

面前的太后道。

皇帝和温宪一时都闹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只得默默无语的从旁观瞧。

木岚的双膝已经跪得如此生疼,却丝毫无敢显露出半分倦怠。

只是暗暗在袍袖上,将手用力在地上一撑,使整个身子跪直起来,视线也跟着从面前的青石板,移到高高在上的雍容太后面前。

一缕阳光,从铺满西楼的一片金黄中,微微透射到木岚的脸上,仿佛想要将少女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木岚迎着阳光,微微抬起一双眼帘,嘴角无易察觉的微微一弯,静静的等待着,来自太后的一道佳音。

第五十五章 尘埃落定

太后缓缓道:“木岚,你给哀家做的这三瓶玉兰花膏,哀家尽数收下。等哀家试用过后,如若确有疗效,自然论功行赏。不过,凡事有赏有罚,才能使人知分寸,懂规矩。”

木岚垂下眼帘,俯身拜倒道:“奴婢谢太后恩典。”

太后微微一笑,朝一旁的近侍道:“来人。”

“嗻!”梁九功手中拂尘一搭,上前一步应道。

太后微一思忖,缓缓道:“今日菊花宴饮,膳食司孝心可嘉,赏赐茯苓糕、玫瑰酥各一件,菊花酒一坛,以兹鼓励。”

“嗻。”梁九功躬身一礼,转身朝旁边的小太监一使眼色,小太监即刻会意,立即轻手轻脚的下楼去差办。

太后看着面前一脸柔顺的小宫女,接着道:“木岚,哀家今日念你一片诚意,不再责罚于你。但是,在宫中,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任何情况下,奴才都不可以自作主张,你明白吗?”

木岚低头恭顺道:“是,奴婢明白。”

太后这才侧身朝温宪公主道:“温宪,虽然这个小宫女现在是你的人,哀家还是要对她惩戒一番。哀家现在罚她抄写心经一百遍,不足一百遍,不许出你的景阳宫半步。明白了吗?”

温宪公主这时纳过闷来,嘴角已经悄然弯成一条小船:“皇祖母放心,孙女一定严惩不贷。待木岚抄完这一百遍《心经》,孙女一定亲自抱到慈宁宫,请皇祖母验看!”

太后看向温宪的狭长凤眼,饱含笑意的微微一眯,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这个小宫女,可会识文写字?”

还未等到温宪作答,康熙帝便在一旁将唇角微微一扬道:“她不只会识文写字,还爱研墨呢!”

整个膳食司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今日,在太后的菊花宴饮上,在整个尚宫局的暗自比拼中,众人都雪亮的看见,膳食司一枝独秀力拔头筹的事实。

四司之中,太后独独给她们膳食司,赏赐了只有妃嫔们在宴饮上,才能吃到的糕点和清酒。

这些年间,尚宫局膳饽二司一直明争暗斗,斗得不可开交。

而此时,膳食司的宫女们,每个人都觉得,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就连走在宫道甬巷上,都觉得今日的身份,较往常总是有些不一样,不由自主的就昂起首挺胸起来。

要知道,茯苓糕和玫瑰酥,还有菊花酒,可是饽食和酝酿二司筹备已久,各自在太后菊花宴饮宴上的精心献礼。

如今,这献礼竟辗转到了膳食司这里来,闵司膳还命人分成数小份,尽可能让每个人都尝上一尝。不知道郑司饽听闻到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气得一双柳眉倒竖呢?

只是,闵司膳可当真是个谦逊深沉的人。这样天大的喜事,怎么也不见她喜笑颜开呢?

每一个与木岚擦肩而过的宫女,都忍不住朝她抱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木岚也是每一位都春风般盈盈浅笑的迎过去,可是心头似乎总有那么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淡淡怅然。

菊花宴饮刚刚结束,便有公主身边的宫女,走过来热络的跟木岚招呼攀谈。

从她们的口中,木岚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白了为什么皇太后和皇上都口口声声,将她视为温宪公主的人。

原来是公主一直心心念念,想把自己要到身边去,今日刚好借机跟皇上打赌,求皇上恩准如愿以偿。

晚膳时,宫女们经过一天烈火烹油的熏蒸,都巴不得早早吃完饭就回去歇息。

木岚这顿饭吃得很慢,身边的宫女们都已慢慢作鸟兽散,只有莲芯陪在旁边,支着腮与她小声说着贴己话。

“木岚,你说那盒玉兰花片,到底会是被谁偷走的呢?”

木岚咽下口中的饭,云淡风轻道:“我也不清楚同。不过,这个人,亦或其背后之人,一定已经计划好,让我从今天开始,便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吧。只是,对方一定没有想到,我不仅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因此得到了太后的犒赏嘉奖。”

莲芯也不禁为之一顿,从胸中长长吁出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才道:“木岚,亏得你处事机警。要不是你是夜从乾清宫折回膳房,坚持再查验一下那个盒玉兰花片,咱们今日恐怕早已是凶多吉少,恐怕就连一心求死,都不得痛快呢......”

木岚眸光中一片漆色暗沉,冷笑道:“那人怕是不露声色,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行差踏错,落到这个陷阱,从此便皆大欢喜,万劫不复。”

莲芯听了,默默咬牙道:“可不是!不过,若不是你比一般人有心许多,每次经过那玉兰花树旁,都不声不响偷偷摘下一片私藏下来,咱们就是再怎么熬上几个通霄,也做不出一盒玉兰花膏啊!到底是谁这样恶毒?木岚,你进宫后,有没有得罪过人?”

木岚放下手里的筷子,悠悠道:“也许,真的是上天在相助吧。看到那开得正盛的玉兰花,我便想起往年深秋时节,总会亲手给母亲做上一两盒花膏。”

“一想到这个,手心便痒痒的,每每从那玉兰花树下经过时,便忍不住偷偷撷取下一片,藏在袖笼里偷偷带回来。没想到如此积少成多,有一天竟会用上它来救命......”

“你知道的,满打满算,我进宫来,也不过两月有余。从我进入膳食司,我们便时常相伴在一起。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是个轻易不愿与人结怨的人,更是个轻易不肯为人折腰的人。”

莲芯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是啊,你进宫的时间,还没有我的一半长。人又好,怎么会轻易与人肚仇呢。相处了这么久,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所以也才打心眼里,比别人更钦佩你。”

“只是,木岚,我从心里为你抱不平。连你这么好的人,都要被人算计,险些丢了性命。等你去了公主殿下那里,往后的日子叫我一个人,怎么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呢。木岚......我有点怕。”

木岚眸光中一片雪亮,认认真真看着莲芯的面庞,似乎想要为面前这个柔弱的伙伴,照亮身后的路。

“莲芯,别怕。你比我进宫还要早一些,应该也有体察。在这后宫倾轧之中,也许我们身边唯独不缺的,便是一日无休的是是非非。有多少人,活生生的好好进来,最后不知怎样被抬出去……”

“在这紫禁城之内,又有着多少人,在几经碾压过后,变得面目全非,活得像个木偶,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莲芯……”

莲芯听着木岚的这番话,眼前仿佛涌现出一幕一幕,曾经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画面,两只手不知不觉中紧紧交握,攥成了一双秀拳。

这双秀拳,又在面前的一声呼唤之下,缓缓放松开来。一双纯净的眼眸也跟着抬起来,无比信任的瞩视面前长姐一般的木岚,安静的等着听,她想要单独,说给自己听的话。

第五十六章 月下嘱托

木岚看着面前的莲芯,面容有些苍白的样子,心里涌起一片爱怜。

可是这一次,却未像往常一样,拉起那一双可爱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一点点温暖它们。

这一次,木岚凝望着莲芯,认真道:“莲芯,不要害怕,不要战战兢兢的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害怕对我们来说,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并不会因为我们害怕,就会放过我们,反而,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这一次,虽然我还未查清,到底是谁在背后盗取食材,又试图欲盖弥彰。那个人,显然是冲我而来,并不是针对你们。所以,莲芯,即使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要终日活在阴影里,要正大光明的活,坦坦荡荡的过每一天。”

“我们其实都算是幸运的人,一进宫就能分拨到膳食司里来。在这里做活,怎么也比在后宫中侍奉各位主子娘娘要强得多。在这里,只要我们认真干好份内的差事,就不必怕挨饿受冻,不必担心没饭吃没衣穿。我们凭着一双手,勤学苦练少说多做,十年如一日的去下功夫,心里就有底,就不怕今后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不过,不主动招惹是非,不代表就要惧怕是非。这里,毕竟是后宫深闱。”

“莲芯,你只要记得,如果是非有一天找到你头上,你若不想任人宰割,就必须要让自己愈挫挫勇,让要自己先强大起来,才行。等到你自己变得强大了,别人才不敢藐视你、欺负你、折辱你......莲芯,我所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莲芯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脸上却故作笑颜道:“木岚,这些,我其实都明白的。你不要担心我,相反,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到新的地方生活。莲芯希望你能顺顺利利,希望还能跟你时常见面。”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贴己话,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闵司膳立在门口,如常的面色好似微微陇上一层薄雾:“木岚,一会儿吃完饭随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木岚连忙站起身来道:“闵司膳,我已经吃完了,现在就随您去吧。”

闵司膳心里藏着心事,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轻轻带上房门,转身行至树下默默等候。

莲芯见状,在一旁摆手道:“木岚,你快去吧。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木岚点点头,会心一笑嘱咐道:“也好。今日我想跟闵司膳多说会儿话,你拾完早点回去歇息,不必再等我。”

莲芯笑着点头答应,木岚起身走到门外,随着闵司膳一前一后,前后相跟着来到闵司膳的住所。

进了屋子,木岚看见闵司膳的房中,陈设十分干净清简,心中暗暗感慨,这里的布置,如姑姑本人一样的简朴。

闵司膳让木岚坐下,给木岚倒了杯茶水,自己也从旁坐了下来。

木岚细细一打量,看到闵司膳的两鬓,像又新添了几丝白发。

想来是这段日子太过操劳,此时就连惯看的一颦一笑,都较往日显得有些憔悴。

那淡定如许的眸色,看上去总是如同流瀑下的深潭,永远显得那样波澜不惊。

闵司膳看着面前呆呆端祥自己的木岚,知道她一直在心底默默关心自己,语重心长的语气中,又添了一层爱重:“木岚,这次菊花宴饮上的隐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为何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让我也好帮你一起想想法子......”

木岚想到那时的万般无奈,心中不免仍然有些悸动,却也化为面上的盈盈一笑道:“闵司膳,我和您有一点十分相像,那就是凡事总是喜欢亲力自为。因为这个习惯,是夜回来后,我在查验玉兰花片时,才发现食材被盗。那时已是三更天,您已回房歇息,就是把您叫起来,也可能于事无补。更何况,次日您要还操劳宴饮上的事,我也于心不忍扰了您的清眠。”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已经有所筹谋,认为自己能有胜算的把握。可是倘若提早告诉您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您会不惜个人安危替木岚顶下这个雷。那样,实在是木岚所不能接受,也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闵司膳微微一笑道:“木岚,你放心。食材被盗的事,也是膳食司的事。既是膳食司的事,便是我份内的事。日后,我自会着人留意勘察,务必抓住这个内鬼。绝对不会姑息纵容,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如此心怀叵测,企图颠倒黑白,妄想嫁祸于人。”

木岚听到闵司膳这么说,心中顿时涌起一片潮水,眸中紧紧含住险要滴下的眼泪,怕叫闵司膳看见,轻轻低下头去柔声道:“多谢姑姑如此抬爱,木岚此生感激不尽。”

闵司膳温柔的看着面前的木岚,掩住心底一层好似母亲嫁女般的沉痛感伤,轻轻谓叹道:“我曾经和别人说起过,你是个有心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相信日后,你这个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施展自己的本领,实现自己心中的一片夙愿。只是,在我看来,你现在进宫时日尚短,有些事情还不太知道避让......”

我知道,你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只是,希望你能在这宫里面,不要再次以身涉险,保全好自己的性命,好好的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接下来我所要说的,请你一定要谨记于心。

“木岚,我当初不知,你为何要求皇上,将你安排到尚食局这边来。但是我心中知道,当初你在韩尚宫面前,默默无语的跪拜下去,是想到膳食司来跟着我一起做事的。”

“世事如此难料,我虽曾想过,你这样的孩子,早晚有一天,是要飞上枝头的。可是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竟如此之快。现在,我纵是再怎样不舍,也不可能阻止你离开。就像我同样不知,公主殿下怎会如此的赏识于你,迫切的想叫你到她身边去。”

“我听说,温宪公主虽然性情娇蛮霸道,对待底下却是一向爱护宽宥。所以,如今,即使你要从膳食司离开,我知道你能有一个更为稳妥的去处,心里面也是开心的。”

“只是有一点,木岚,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你进宫的时日虽说不长,可是也有两月时间了。想必,也听到过一些宫中的传闻。在这后宫之中,除了早已退居幕后的皇太后,如今是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统管六宫,德妃娘娘从旁协理。而如果你足够细心的话,相信你也听到过,关于她们二位娘娘的一些传言。”

“这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多少年来一直不相和睦。这一点,你心知肚明就好,万勿传扬。作为奴婢,应该要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心中务必牢牢记住,主子们之间的事,与我们作奴婢的毫无干系。无论我们在哪里做事,只要一心记得,不要无谓的掺合到主子娘娘们的恩怨里,才能平平安安的,在这宫里呆得长久活的平安。”

“木岚,我方才所说的这些,你都听到心里了吗?”

木岚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来笃定道:“您所说的一切,木岚全都明白。木岚日后,无论走到哪里,一定都谨记教诲,好自为之。也万望姑姑保重身体,切莫太过将木岚挂在心上。”

天空中,一轮明月的柔辉,悄悄从身后的窗棂洒进来。

木岚看着面前的闵司膳,觉得她好像一个人。

像一个远在千山万水,同样关心爱重她的人。

第五十七章 慈宁叙旧

慈宁宫中,夜色渐深,炉中袅袅安息香的气息,使人闻之不禁敛息寐行。

而灯光下的母子二人,却毫无困意的聊了许久。

晚膳后,康熙帝索性放下白天政事上烦扰,想多陪一陪年迈的太后,母子共尽天伦之乐。

因为菊花宴饮上的小小风波,太后回绝了皇后和其他妃嫔的相随,只任由着皇帝的銮驾,跟在自己的凤辇之后,一路回到了自己的慈宁宫。

而经过一天的喧嚣,此时母子二人相向而坐,手中各执一杯香茗,透过静谧的夜色,可以从窗棂遥遥看到一轮皎洁的明月,仿佛低头俯瞰着大地,也想听一听这窗棂之下,母子俩平时轻易不会说起的事情。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母子俩都在追念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康熙帝的第一位先皇后,已经故去经年的结发之妻,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

在一声悠长的叹息过后,太后动情道:“皇帝,事隔多年,你可能早就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哀家永远都忘不了......”

“你们大婚那一年啊,御花园里的玉兰花,好多年都没有开得那么美了。我看着你们俩第一次穿着吉服的样子,真是觉得好像是神仙眷侣似的一对碧人。”

“哀家记得,你们大婚典礼的正日子,是正月二十八日,是哀家请人拿着你们俩个的八字,找世外高人给你们算的良辰吉日。”

“那一日,皇后升凤舆应该是子初三刻由府邸正殿启行,子正一刻至东长安街,丑初二刻十分至东长安牌楼,寅初二刻五分至乾清门,寅正三刻至乾清宫檐下降舆。”

“哀家就立在那檐下,亲手将宝瓶和苹果,递到了她手里。哀家记得,她那当时的样貌十分清秀,一副娇滴滴的小模样,哀家左看右看,心里是说不出的欢喜......”

康熙听到此,一双深沉的眸色中,仿佛被一点光点燃,目光灼灼接着道:“额娘说的没错......”

“朕记那一天,不知是谁早早在乾清宫门口摆放了一只火盆,还在门槛上用一张马鞍压上两个苹果。皇后那天的确姿容清丽,光**人。”

“朕见她面含微笑,一片温柔地走入到大殿之内,盈盈与朕行过“坐账礼”,又像一片云彩似的,往她的坤宁宫去了。”

“朕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再见到过,像她一样,那么会说话的眼睛。像她那样,还未开口,就已经脸颊绯红的女子。而她们,不过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等到朕到了坤宁宫,她已经换下龙凤同和袍,换了一身朝袍朝褂,长长的头发也被挽起来,梳成一丝不乱的旗头。”

“朕看得真是开心,看,那个世间最美的女子,就是朕的结发妻子......”

“朕与皇后合卺之时,有内务府的女官搬进一张宴桌,又在龙喜床沿下,铺设了坐褥。

“朕就坐在这宴桌右边,皇后与朕相对而坐。朕端起酒杯时,她先是看着朕,朝朕一笑,才不胜娇羞的拿起另一只酒杯,与朕手臂相绕,一起共饮了交杯酒。”

“那日的菜肴做得也格外鲜亮,朕和她彼此吃得格外谦让,吃着吃着,便听到宫外的屋檐之下,有结发的侍卫夫妇在用大清的满语喝着交祝歌......”

太后跟着康熙帝一同痴痴的凝视前方,面带笑意道:“你都不知道,哀家当时看着你兴俩个并肩站在一起时,心里头是多么的欣慰。哀家当时觉得,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可终于是了了。”

“后来,皇后有没有用子孙饽饽啊?那里面还有哀家亲自包的两个呢。不为别的,就为取一个,好事成双的吉兆。”

康熙帝欣慰的点点头,悠悠道:“皇额娘亲自给包的,儿臣们怎么敢不用呢?自然是用了的。不然,皇后怎么会为朕连生了六个子嗣,朕如何能有胤礽那么聪明漂亮的孩子......”

说到这里,康熙帝忽然一时语塞,显然是回想起先皇后生下六皇子胤礽不久后,便因大出血而身故的,那段惨不忍睹的回忆。

皇太后在心里连连自责,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一起叫皇帝跟着自己,回忆起过去多少年的事情,忙对康熙道:“皇帝,过去的事情,早已经烟消云散。再怎样悲伤惆怅,也是于事无补的。都怪哀家不应该总是旧事重提,惹得皇帝重温旧梦,伤痕难褪......”

康熙帝听到皇额娘充满内疚的自责,深吸了一口气,呵呵一笑道:“皇额娘不必担心,这些过去的事情,儿臣平常很少追溯,平日哪里有这样,可以随心所欲,在皇额娘面前发会子呆的时间。前朝的政务,就已经让儿臣忙得焦头烂额了。”

太后爱重的凝视着康熙帝,关切道:“额娘一直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心里面的苦处。你从小就没有好好蒙受过,多少像样的父爱......现如今,你做了父亲,有了这么多的子嗣,就个顶个的疼爱着他们......”

康熙帝微微一笑道:“皇额娘,人各有命,儿臣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所以并无怨言。儿臣也是从心底里,觉得皇阿娘从小为儿臣操尽了心,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容易。所以,儿臣就想好好的孝敬您老人家,愿您老人家看着朕坐稳江山,享尽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

太后听了,不禁莞尔道:“真是个傻孩子。哀家可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哀家在意的是你不仅坐稳了江山,还如此年轻有为,既是一位明君,更是一位慈父。哀家眼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小苗苗儿,一转眼全都长得一表人才,我大清在皇帝的统治下国泰民安,看到这些,哀家就想着,有一天,哀家在这个世界上,活得累了,活得厌烦了,把眼睛一阖,到地府里去,与你那皇阿玛终于见了面,不管他关不关心这些个,我都得亲口告诉他,现在咱们大清是如何的盛世......”

康熙帝轻轻嗔怪道:“皇额娘,您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您身子骨这么硬朗,只要保重身体,一定能陪着儿臣一起齐享千秋之福。”

太后淡淡一笑,道:“人老了,都得一死,哀家早就看淡这生死之事了。只是,心里唯独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不知在皇帝的面前,当讲,不当讲?”

第五十八章 心思暗结

康熙帝闻之微微一怔,道:“皇额娘心里有什么话,尽管告诉儿臣。这殿内并无旁人,皇额娘何必顾虑重重。”

太后面色凝重道:“虽然只有皇帝和哀家两个人,我想要说出口的话,也是怕皇帝听了,心里责怪哀家,老到一把年纪,却不顾天家的体统尊严。”

康熙帝听到太后这么说,心中已经略微猜出个大概,一切皆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道:“皇额娘,今晚您与儿臣,只算是母子絮话。您但说无妨。”

太后这才微微舒缓了一些神色,定了定神,坦言道:“皇帝,照理说,前朝的事,哀家理所应当,充而不闻,不闻不问,才是道理。”

“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哀家听到一些消息。这些消息落在哀家的耳朵里,就像生了根似的,让哀家这心里边,翻来覆去的思量,就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哀家知道皇帝终日政事缠事,所以才想要借着菊花宴饮,让皇帝也跟着一同散散心。皇帝也在得空的时候,陪哀家说说话。”

皇帝面上微微含笑,安静的等待着太后的下文。

太后说到这里,也不由自主的,打量了一眼康熙帝的神色,看到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接着道:“哀家这些年,看到六宫为皇帝不断的开枝散叶,这些子嗣们又在皇帝的垂爱之下,一日日成长得枝繁叶茂,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古语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哀家现在,也算是亲眼见证了,皇帝的这九位皇子,当真是个顶个的文韬武功。今后有这些皇子皇孙,为皇帝辅政出力,哀家心中也是如此的欣慰。”

“只是,哀家终日在这慈宁宫之中,整日混混厄厄的度日,平时也是甚少打听诸位皇子的情况。话虽这样话,哀家心里到底总有放不下的人。话说,人的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哀家心里最记挂的,自然也是心里这最爱重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世凄凉,一出生便失去了母爱,而由父皇把他带在身边,亲手抚养成人。想必哀家不说出口,想必皇帝也能猜出几分。”

康熙帝微微一怔,动情道:“皇额娘说的可是太子胤礽?”

太后眼中的一片柔光,与康熙帝的眼神不意交会中,眸中闪闪泪光道:“哀家说的,自然是他......”

太后用帕子轻轻的拭去眼角的眼水,平定下心神缓缓道:“皇帝,哀家有些时日是没有见到太子的面了,想来也是皇帝教导训诫的严,的确是应该要这么做,才能在未来让太子有朝一日,如同他的父皇一样,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

“皇帝,太子的近况可好?”

太后微微抬起眼帘,关切的问道。

康熙帝满面春风道:“皇额娘放心,这孩子现在可再像孩提时那样多灾多难,现在已经练就一身骁勇善战的骑射本领。等到今年秋狝的时候,皇额娘也一起来看看吧!”

太后面露笑容,轻轻抚了一抚胸口,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康熙帝心中稍有一丝迟疑,见太后满面笑意,便脱口而出道:“皇额娘,您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不好的消息?”

太后面色稍稍一顿,缓缓道:“哀家确实听到一些不实的传闻,不过,稍加思量就能想到,这世上总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总是妄图想要挑拨出来一些是非,毕竟太子胤礽在这六宫之中,背后没有嫡生的母亲从中呵护。想当年,哀家不也是,一心一意从旁悉心辅佐呵护,希望少年时的皇帝能登上现在的九五之尊么?”

这番话,说得康熙帝心中暗暗一惊,难道说后宫之中有人妄图兴风作浪,想要联合前朝颠覆胤礽今日的太子之位。

虽然心中暗暗吃惊,康熙帝依然面不改色平静道:“多谢皇额娘的提醒,您刚才所提到的事,朕心里自有分寸。想当年,朕为太子取名礽字,就是希望他长大成人之后,成为一个福泽深厚的人。直到现在,朕的心意,并未有过半点偏移......”

“皇额娘,夜深了,儿臣不便久留,您也早点歇息吧。”

太后立在门口,目送康熙帝一路逶迤,渐渐消失在一片深垂的暮色之中,嘴角微微扬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

夜深了。

一个娇俏的身影,向门里的人,悄悄的摆了摆手,在一片深沉的暮色之中,天边几点闪亮的星子下,裹紧身上的衣裳,在如水的夜色中疾行。

方才与闵司膳聊了很久,一时忘记了时间,此时不知道宫女所,有没有锁上了门。

想到此,木岚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想快一点赶回去,不然可就惨了呢。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呜咽宛转的笛声,隐隐传入耳中。

木岚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心中暗道,这声音如泣如诉,一腔思念之情,不知是后宫之中的那一位嫔妃,在长夜漫漫中,凭借手中的一枝羌笛,默默无语的表诉着一片衷肠。

天色渐深,只其手中一盏微弱的灯火,与天边的星辰,遥相呼应。

倏忽之间,那隐约传来的笛声,却变了另外一个调子。

这支调子,抹去了之前那首的小儿女情怀,在无限悲怆之中,又融入了某一种顶天立地的悲壮,使人闻之,总有一种想要落泪,又止于落泪的切肤之感。

这调子听上去,和入宫前母亲手把手教给自己的《出塞曲》,竟然一模一样!

那是一首久远流传于家乡的曲调!

木岚心里想着早点回去,膝下的一双脚,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朝着那笛声深处行去。

顺着夜色,斜斜从灌木草丛中穿行而过,好像有几丝微小的荆棘,透过鞋面微微刺疼脚面,一身衣裙也被夜间凝结的露水,无声无息的打湿了一片。

却好像浑然不然,全都不管不顾。

只怕那马上就要现前的笛音,突然就在下一刻消失于耳畔。

“谁?”

随着这一声被人察觉到的问话,木岚的一双脚也忽然停顿下来。

虽然那耳边宛转动人的清音,已经止歇。

木岚却似没有反应一般,如同一位遥遥眺望家乡的石女一般,一脸怔忡的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与湖岸前站定的那个横笛之人。

第五十九章 太液湖畔

木岚借着手中灯笼的一点微光,向那一片暮色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湖畔望过去。

只见面前那人已经将长笛一横,同在借着暗夜中的一点星光,往这边打量过来。

“是谁站在那里?”

吹笛人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好听。

像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像给人的耳朵,披上一层衣裳。

“是我。”木岚脱口而出道。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和没有回答,一个样。

心里真正想说出口的是,是我,你的同乡人。

“你是......木岚?”

吹笛人的声音温厚悦耳,听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惊喜。

木岚暗暗吃了一惊,灯笼的微光实在不够亮,她看不清月下吹笛人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

而自己本想远远伫立一旁,不叫吹笛人发觉,就这么静静的听上一会儿,就很好。却没想到,此时不仅被逮了个正着,还被人直接报出名讳。

真是糗大了。

那人见木岚没有反应,以为她被自己吓到,忙在黧黑的夜色下,朝这边抱拳道:“木岚姑娘,我是伍三变。我们曾经见过的。”

原来是他。

没想到他竟是自己的同乡人。

木岚上前两步,施了一礼,含笑道:“原来是伍大人。大人这么晚怎会在此地?方才,大人的笛子,吹得真是好听。”

伍三变被说得脸上有些泛红,好在夜色暗沉,灯光如豆,没人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

“哪里,木姑娘过奖了。今日我在乾清门当值,方才刚刚换防下来,本想回去歇息的。可是一时兴起,便走到这里散散心。时辰这么晚了,木姑娘怎么还没回住处?”

木岚暗道糟糕,面上镇定道:“哦,晚上闵司膳有事找我问话,我们聊得忘了时间。刚才是想早些赶回回住地的,没想到被大人的笛声吸引,不由自主便走到这里来了。”

伍三变微微一惊:“现在已经是戌时三刻了,这里离宫女所可不算近。只怕姑娘赶到门口,管事的太监已经上了锁了!”

木岚一听,心中也着急起来,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都怪自己方才不该循着这笛声,往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心头焦灼之下,一时没了主意。

伍三变看着木岚一愁莫展的样子,想了想道:“木姑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在侍卫所独处一室,可供姑娘借宿一宿。明日不待天亮,姑娘就提早赶回去,便不会被别人察觉。不知,姑娘觉得……意下如何?”

木岚见识过伍三变的坦荡,心知他是一心是想要帮忙,只是稍作思量,觉得如若按此行事,实在是有悖宫规,日后如若传扬出去,很可能凭空毁了自己和伍侍卫的清白,而作为一介小小宫女,因此而被当庭杖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因此,木岚只是按捺下心头的焦灼,感激的朝伍三变婉言道:“多谢伍大人的提议,只是如此行事,恐怕多有不便。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伍三变听了,也觉得木岚所言不无道理,他一个堂堂男子汉,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木岚到底是个女儿家,在后宫中生存不易,倒底是自己大意了。

心中仔细思虑一番,貌似除了侍卫所,自己一时也并没有其他可供木岚容身之处,也只得无可奈何道:“不如我陪姑娘在这湖边走走,待姑娘想到法子,我再一路护送姑娘过去。”

木岚四下里望了一望,夜色越来越深沉,自己一个人冒然独行,的确有些不安全,便朝伍三变点了点头。

秋日夜半的湖畔,已是十分清凉。

两个人站着不动的这会儿功夫,脚底下已经感到一阵沁着冰冷的寒意。

伍三变见木岚伫立在风中瑟瑟发抖,反手将笛子放入怀中,伸手接过木岚手里随风摇曳的灯笼,单手将自己的披风缓缓解下,轻轻递到木岚面前道:“披上吧。马上就快要到冬天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挨不了这种冻的。”

木岚本想推辞,可是看到伍三变一脸的执着,便默默伸手接过,转过身去轻轻披在了肩上。

大概是因为需要长期殿外驻守,侍卫们的披肩与宫女们的衣裳相比,制作得格外精良。

披肩是给男子们做的,现在披在木岚娇小的身上,直垂到一双脚面,简直又长又厚实。

木岚轻轻系好肩带,双手将两侧的衣襟,轻轻那么一合,便将刚才还一个劲儿往衣裳里钻的风和空气,全都结结实实的掩在了披风之外,一双手脚的温度,也一点点变得温热起来。

木岚转过身,发现伍三变已经慢慢踱到前面的一片湖面辽阔处,安安静静的等着自己。

心知是他在刻意回避自己穿衣,便快走几步来到了伍三变背后。

“咳。”木岚假意轻轻咳嗽一声。

伍三变这才蓦地转过身来,朝她温和的道:“木岚姑娘,你看,从这里看一看,夜晚太液湖的湖水,心中不论有多少烦忧,都会随之消褪的。”

木岚盈盈一笑走上前去,与伍三变肩并肩,朝面前的湖光山色看过去。

这一看,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微微的惊喜,淡淡的美好。

木岚自进宫两月以来,除了整日在膳食司炉灶旁与食材们耳鬓厮磨,便是给皇后和太后她们送饭,中间虽然去过一趟乾清宫,可那也是在傍晚夜间,所经所见之处,无非就是一间间殿宇,一条条甬道长巷。

自从踏入这片天子脚下威仪的城池,除了偶尔有时在夜晚失眠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跑到院子里,看过三三两两的星子和一地的月光,她还从未像此时这般,可以欣赏到这一片静谧夜色之下,波澜壮阔的湖光美景。

眼前的一切,让木岚不禁想起家乡尼山脚下的圣水湖,它们都是一样的静谧而美丽。

木岚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忍不住朝伍三变莞尔一笑道:“伍大人,可否借您的竹笛一用?”

伍三变一双淡泊平静的眸光,微微惊诧的移了过来,却终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含笑默默从怀中抽出那支长笛,轻轻递至木岚面前。

木岚接过竹笛,盈盈一笑,轻轻将竹笛一横,微微试过二三音节,便娴熟的吹奏起来。

伍三变细细听着,不禁怦然心动。

这首曲子,此曲正是方才自己未能吹奏出口的,《出塞曲》的下阙部分。

面前的笛声,与面前粼粼的湖水,交相辉应,在风中飘散四方。

悠扬而又宛转的曲调中,仿佛和着边关将士胸中的无限思乡之情,又隐隐透出,悲壮慷慨中的如许苍凉。

木岚此时面向着辽阔的湖面,一心一意的吹奏着,这支家乡久远悠长的小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那笛子的主人,从旁注视着自己的那一道眸光,此时此刻,竟是如此的滚烫。

第六十章 惺惺相惜

一曲终了,月光下的两个人,各自陷入到自己的一番心事里。

木岚想起从前无拘无束的生活,眸中亮光微微一闪,又悄然滑落,默默无语将手中的长笛,含笑递到伍三变面前。

伍三变看到木岚的神色有些异样,想要岔开话题道:“木岚姑娘,你怎么也会吹这支《出塞曲》?莫不成,姑娘祖籍也是......”

木岚抬起眼帘,露出笑容道:“徽州。”

伍三变十分惊喜道:“原来咱们是同乡人!”

木岚眉眼一弯,轻轻道:“其实,方才我在路上,一听到大人的笛声,就觉得是在京城,遇上了同乡人。”

伍三变温厚一笑,兴奋道:“姑娘祖籍是徽州哪里人士?”

木岚凝视着粼粼的湖光,悠悠道:“母亲曾和我说过,祖父先前长居于徽州石邸。大人祖籍贯是在哪里呢?”

伍三变神情有些黯然道:“小时候,记得父亲说起过,我们的家乡在徽州的桃镇。不过,其实,我应该算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才对......”

木岚没想到这一问,竟然直戳伍侍卫的伤处,心中暗暗吃惊责叹,连忙柔声道:“木岚并无意引得大人伤怀......”

伍三变微微一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道:“也没有什么。我六岁上那一年,我同母亲一起,随父亲于黄河上乘船赴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途中遇到暴风雨,撑船的船家见事不妙,自己先跳河跑了。”

木岚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伍三变苦笑道:“后来,一阵电闪雷鸣之下,黄河上掀起巨浪涛涛,父亲预料恐怕凶多吉少,在船上找到一只大木盆,将随身携带的银两与一封书信,一并裹负在我的身上,与母亲一起含泪嘱咐我,如果侥幸得以逃生,一定藏好包袄里的银钱和书信信物,雇上一现马车前去京城投靠伯父,寻求一条生路。”

木岚听到此处,心中已经猜测出事情的七八分,有些不忍再听下文。

伍三变沉浸在追忆之中,语调悲伤的接着道:“后来,在船舱不甚触礁进水的紧急关头,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齐双双将坐在木盆里的我,稳稳的从船上推入河中。我那时年纪尚小,只记得木盆在打着旋涡的河流之中,离父母那条岌岌可危的船,越漂越远......”

说到这里,因看到面前的木岚,眼眸中泪意朦胧,又强忍住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淡淡道。

“不过,我并没有亲眼见着父母所在的那条船,在黄河的波涛中倾覆。这么多年过去,我宁愿相信,父母只是不愿意再过回从前不断迁徙的生活。也许,他们只是厌倦了毕生甘为为朝廷犬马的日子。”

“那时,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们本来是要乘水路再转驿道,乘马车承父亲去长安任职。记得出发前,父亲曾对我和母亲说,那里离敦煌沙州莫高窟并不遥远。等到了那里,不忙的时候,一定带我们去瞻仰一番先唐雄伟的千佛洞,以及传说中的鸣沙山月牙泉。”

“我在想,他们也许是先我一步到了那里,看到那里风景壮阔无限流连,就不愿意再回去徽州,也许就此扎根到了当地的土著居民的村寨里,想要默默无闻了此余生。”

说到此,伍三变仰天微微一笑,不知是怕眼中的一行清泪,当着木岚的面肆意滴落下来,还是想要抬头借着暗夜中星空的力量,默默遣散这心中的一丝哀愁。

伍三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木岚说出这番话,他并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虽然性情随和,可是也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将心事说与人听的那种人。

可是此时,对着面前这个同样在宫中谋生清丽柔弱的小女子,自己怎么会任多年压抑着的情愫,一时间如同决提的洪流一般,就这样随性的肆意流淌。

伍三变望着天空中悄然闪耀的几颗星子,待风轻轻将眼角的泪痕吹干,才缓缓将视线移回到地平线。

只见面前的女子,在皎洁如水的一片月光之下,在风中默默无语绝世独立的样子,心中忽然觉得一片春风般的暖意漫上心头。

木岚看着这边这个清风一般的磊落男子,在星光下默默流泪的样子,心头也悄然泛起一阵哀怨悲伤。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命运,和脚下无法选择的道路。

每个人的心底,也都默默藏有着自己的那一份,深深的,爱与苍凉。

数月前,她曾亲眼看到,面前这一身英姿飒爽的男子,在尼山书院中为自己仗义直言,打抱不平,将偷盗自己财物的贼人,绳之以法的慨然样貌。

而今,也许是机缘巧合,她本无以回报,如此得以在他心怀感伤之心,安心的听他讲述出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故事,说不出是她的荣幸,还是上天有意如此安排,使她在这深宫之中与恩公壮士偶然相遇,重新结识,以同样在他乡沦为异客的身份,在双双身处的这一片红色囚笼高墙建瓴之内,可以彼此相互关心,相互扶持,引为知音,在这漫漫长夜中,彼此引为荧荧的一束光,照亮彼此身边的黑暗,在今后的每一个平凡,或不平凡的日子,可以在心里多一份向上的力量,坚强不息的,好好活下去。

如此想着,木岚的眼眸中,也似被一束荧荧的光照亮。

抬起眼帘,却见夜空之下,伍三变似也有着同样感受,将一双殷切的眸光,向自己投射过来。

木岚还从未被人如此凝视过,此时虽然心中一片坦率自然,面颊也不由得悄悄飞上一丝淡红。

她权作没有注意到那两道殷切的目光,只凝望着面前的墨色一般的湖水,沉吟了片刻,侧头朝伍三变从容道:“方才大人对于父母亲的料想,木岚心中也是如此观想。他们虽然不在大人身边,一定也盼望着大人,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在当下。”

伍三变听闻,也跟着面带微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木岚见到始觉欣慰,盈盈一笑道:“大人的名字,与常人相比,如此独特。木岚斗胆猜上一猜。古人曾云: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请问,大人的名讳,是否也借由此意而来呢?”

第六十一章 风尘仆仆

清晨,天刚摸摸亮,天边隐隐闪耀的启明星,还未来得及褪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四蹄飞扬,从无人的官道上一路绝尘而来。

清脆的马蹄之音,在长长的静巷里,发出踢踢踏踏的铎铎声。

随着为首一匹黑马之上的矫健骑手手中缰绳一勒,随着一声马儿轻轻的嘶鸣响鼻之音,两匹骏马先后在京城东北角太保街上一处古朴的府邸停了下来。

门人揉了揉眼睛,见到翻身下马的两个身着便服的年轻公子,连忙打了个千儿,赔笑道:“四爷,十三爷,您们终于回来了!小阿哥病了好几日了,主子没日没夜的注注守着,天天盼着您早点回京呢!”

胤禛听了眉头一蹙,将手里的马鞭朝门人一丢,扭头朝胤祥道:“十三弟,您先跟着他去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垫垫胃,我去看看弘晖就来!”

说罢,并不等胤祥回话,径自疾步朝后院弘晖的屋子匆匆行去。

远远就看见,房中有荧荧烛火的一点光,屋里的人显然还没歇息。

胤禛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轻轻走进屋子。

只见床头的帷帐之下,小阿哥弘晖正在床上酣睡,小人儿的鼻息声音略重,一呼一吸之间,像鱼儿在水中吐出此起彼伏的泡泡,期间夹杂了几丝鼻塞的瑟瑟困顿之音。

显然是感染了深秋的风寒,听上去让人觉着如此心疼。

夫人乌喇那拉氏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一手紧紧攥着孩子的小手,一手环在孩子的头顶,给病中的孩子挡风。

此时,床前这位年轻的母亲,经过几天几夜在孩子身边寝食难安的陪伴,显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原本一直在静夜里注视着孩子的脸,已经实在支撑不住,俯在孩子小脸的旁边,毫无知觉的沉沉睡去,因为过度劳累,鼻息中带上了几丝女子轻微的鼾声。

胤禛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伸出手掌轻轻搭在孩子的额头,孩子额头是滚烫的,细看之下,小小的嘴唇也被发热的症状,折磨的微微有些发白发干,丝毫不现往日孩子活泼泼的风貌。

胤禛看得心疼,一双剑眉立时皱得更紧,见夫人原本端来了一盆水,在用盆里浸泡的帕子投湿拧干了,给小阿哥敷额头褪高温。

一双手伸进铜盆里,轻轻的捞起盆中的帕子,拧了拧。

盆里的水还很温热,显然是刚刚换了热水没多久。

夫人乌喇那拉氏,想必也一定是刚刚才阖上眼睛,没有几分钟。

帕子上的水滴沥在铜盆里的声音,惊醒了同在一旁伺候,此时靠在床帮两头,也随着夫人一起沉沉睡着的两个大丫鬟,汀兰和韘香。

两个人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面前面容冷竣的主子爷,惊得从地上爬了几步,齐齐给胤禛跪拜道:“奴才不是有意睡着的,请主子赎罪!”

胤禛俯视二人的双眸微微一冷,正欲发作。

三人发出的声响,却不意惊醒了床边刚刚睡着的夫人,乌喇那拉氏。

乌喇那拉氏微微睁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眸,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连忙扶着床沿站起来身,扑到胤禛的怀里,嘤嘤哭泣道:“四爷,奴才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弘晖他......他病倒了呀!”

胤禛将手里的帕子往铜盆里一丢,双手在乌喇那拉氏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朝她依然哽咽着微微哆嗦的耳畔宽慰道:“夫人别急,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一会儿,我去求皇阿玛给弘晖从太医院请位太医过来,一定能尽快治好孩子的病。”

乌喇那拉氏这才渐渐止歇了啜泣之声,扶着胤禛的肩膀缓缓站直了身子,微微抽噎着道:“爷,皇阿玛昨天已经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给弘晖瞧过了。”

胤禛听到夫人这么说,心头微微一热,连忙问道:“大夫怎么说?”

乌喇那拉氏扶了扶头痛欲裂的额头,叹了口气道:“那大夫瞧的挺细,看了看弘晖的气色,给孩子把了脉,开了几副汤药,叫每副煎上两剂,兑在一起服用。说弘晖是内里火气太大,一时积了胃火,恰好又受了些风寒,等吃过这几副药,去了寒气和火毒,身体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胤禛听到此,紧皱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朝乌喇那拉氏微微一笑道:“大夫既然都已经下了断语,还这么紧张作什么?放轻松些,咱们的孩子,不会有大事的。倒是夫人你,这些日子辛苦你池,我看你这几日熬夜熬得,眼眶都乌青了,是不是回房去好好补补觉?叫她们俩仔细精心些看护弘晖半日,再换你来也不是不行。”

乌喇那拉氏听到丈夫的温言软语,一股淙淙暖意漾上心头,也才忽然意识到,丈夫也刚刚从南地,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赶回京城,忙伸出一双手去帮胤禛解开披风的系扣,将一路蒙尘的衣裳交给一旁的丫头,温存道:“爷刚从南地赶回来,奴家先伺候爷沐浴更衣,爷好好泡个热水澡,洗濯一下驱一驱寒,别也和小阿哥一样,受了寒凉。”

说罢,正要转身去外室准备,却被胤禛拉住一双手道:“夫人,不必了。十三弟随我一起回来的。我刚才没管他,只让他先去吃点东西,我现在得去招呼一下他。再者,一会儿天光放亮,我还有要紧的折子,要去乾清宫觐见皇阿玛,商讨南方筹募赈灾款项一事。没那么多的时间,家里的就先交给你,你多受累吧!我办完差事,就尽快赶回来。”

乌喇那拉氏这才稳下心来,看着胤禛此番回来显得黑瘦了的面容,一双手轻轻扶上那熟悉的坚毅面颊,心疼道:“怎么才一回来,马上就要走。吃了早膳再去觐见皇阿玛吧,皇阿玛什么时候能心疼心疼你,不老是抓你的现差呢。”

胤禛鼻子微微一耸,眸光中淡淡含笑,伸出食指在乌喇那拉氏唇上轻轻一掩,堵住了她的嘴,防止她接着说下去,轻声的嗔怪道:“夫人,不要乱说话。”

见乌喇那拉氏睫毛微微闪动,才将手一抬,又不舍的弯腰亲吻了一口小阿哥的额头,转身走到门口道:“夫人,我去了。”

说罢,心里盛着如负千钧的重重心事,推开房门大步流星的去了。

第六十二章 肝胆相照

胤禛出了屋子,回身轻轻掩上房门,大步流星走往外院。

没走几步,却见胤祥在门口树底下站着,一旁陪站着自己的内侍高福,看样子自己在内室呆了多久,面前这两人便在此地站了多久。

胤禛看得心头一热,仰头朝高福嗔怪道:“高福!叫你弄几个小菜,让爷屋里头打打牙祭去,你怎么回事?”

胤祥忙上前两步迎道:“四哥,是我自己吃不下,你别怪他。”

胤禛这才将两道微愠的视线,从一旁受他责备一身拘谨的高福脸上移开,朝胤祥道:“也好。咱们兄弟俩一块儿去吃点,等吃完了,咱们一块出发。我去觐见皇阿玛,正好顺路送你回府。”

胤祥咧嘴一笑,爽朗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中的暖阁,厅中的圆桌上已齐齐备好一桌饭菜,桌上的小陶炉上,还温了一壶花青酒。

二人进屋坐下,胤祥打量了几眼胤禛的面色,关切的问道:“四哥,小世子怎么样了?四嫂请太医院的大夫来瞧过没有?”

胤禛知道胤祥不放心自己,一时舒解开微蹙的眉头,故作轻松道:“放心,一时并无什么大碍。倒是惊动了皇阿玛,昨日已指派了太医过来给把了脉,下了几副对症的汤药。你嫂子已经开始给服用,多少已经见好了,你回去好好歇息,不必太劳心。”

胤祥这才放下心来,神情微微一舒,夹了口菜在嘴里,嚼着道:“唉,咱们这段日子一直不着家,家里的事,全靠着四嫂操着心。哪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天天能跟在四哥屁股后边,就一天到晚觉得干什么都嘚劲。”

胤禛睇了胤祥一眼,押了口酒,悠悠道:“瞧把你美的!真像你说的,倒好了。跟着我办差,哪一回不是苦差,也只有你,愿意陪着我苦中作乐。”

胤祥听了,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四哥这句话,算是说对了。甭管四哥干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跟着四哥,我老十三,也不带含糊的!”

胤禛鼻子微微一耸,眼含笑意微嗔道:“谁让你跟着上刀山,下火海了?等弘晖好了,看哪一半天,我得跟你四嫂说说,让她好好给你物色个媳妇儿,放在家里好好拴拴你的心,省得你回来,一天到晚没事闲逛去。”

胤祥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四哥,您让四嫂好好照顾世子,可别为我分心了!缘分这个事儿,自有天定,急不来的。”

胤禛凝视了胤祥片刻,方道:“说笑归说笑,十三弟如今也是一表人才,文课武功样样不输于人。是应该要为你留一留心了。保不齐,皇阿玛心里也在心里留意着呢,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宗室里挑上一位合适的格格指给你,也不一定。”

胤祥一向不喜欢这等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事,此时也并未答话,只静下心来,沉吟半响儿,眉头微微蹙起道:“四哥,你也知道,我自幼孤苦。比不了你们,你们都有娘疼,甭管是亲的后的。打小在毓庆宫受的那些委屈,只有四哥你心中知道体谅,也只有你一个人,护着我,把我当一回事。那时候,九哥十哥,还有......你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又凭白无故为他们背了多少黑锅?现在还不是一个样!没人把我当回事儿!”

“四哥还记得我六岁时,跟他们打的那一架么?那一回,我拼尽了一身力气,也打不过他们俩,他们俩把我按在地上,往死里踢!要不是四哥你及时赶到,恐怕他们下手那么重,我这条小命儿,早就交代了!哪里还有今天的老十三?那些原来背地里把我不当回事,暗地地蔫坏的太监们,现在能口口声声尊称我一声,十三爷?肯定不能!”

“四哥,你都不知道,那两个货,背地里是怎么腌祲我跟我额娘的!”

“是,自打我生下起,生养我的娘,我就没见过一面!可是,他们背地里都叫我,叫我......野种儿.....还当我不知道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过就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平日里不跟他们一般计较!我亲额娘就算是生不见人死无谥号,也不允许他们满口喷粪信口胡说。”

“我知道四哥打心眼里对我好,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可是我,我也是一条铮铮的汉子!等我真有一天,跟着四哥混起来了,再娶妻也不迟,这事儿搁在眼么前儿,你十三弟还真没这个心思,就想跟着你,好好建一番功业,不让那帮龟孙子把人看扁了才是!”

说到此,胤祥眼中的泪已经夺眶而出,又满不在乎的顺手往衣袖上一蹭。

胤禛看到此时面前的胤祥,整个人仿佛也被他带回来十几年前,大家一帮人都在阿哥所,还未迁出宫独立门府的孩提时代。

此时,心中被胤祥的一番话,胸口一片剜心般的疼痛,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道:“本来一路上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到了家,能得闲舒舒服服的坐会儿,高高兴兴的喝顿酒,你非得提这些做什么。”

说到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心中微微哽咽了一下,但也只是极快的一丝乍现,马上便恢复了一既如往的雍容淡定,目光灼灼朝着胤祥郑重道:“老十三,您放宽心,别听他们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关于你的额娘,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的额娘原是个身份极为尊贵的大汗公主,身份地位甚至比他们几个的额娘还要显贵,在宫里的口碑也一向极好。只是你额娘后来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怕是只有皇阿玛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以前我问过一次亲额娘,她对于后来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不然,我一早就告诉你了。”

“你瞧瞧自己现在,长得仪表堂堂人高马大的,练得这么一身腱子肉,还怕那俩个手无缚机之力整天混噩度日的蠹虫,还能涎着脸欺负你不成?”

“再说,我私底下猜测,皇阿玛一直以来,每一回都把最累最苦的差事,交给咱们做,除了那帮蠹虫贪生怕死之外,肯定还有皇阿玛自己的用意。就像这一回,我求皇阿玛让我带你一同前去,皇阿玛也一并恩准了,这么放咱们去最艰险的地方施政布道,面对面跟那些贪官污吏操练,也是因皇阿玛信任咱们能办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咱们此番归来,也能如实当面向他陈表南部真实的吏治民情。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样?”

第六十三章 胸有千壑

胤祥听到胤禛这么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心中依然难掩不平之气,一股气在心里憋闷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四哥,说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为你抱不平。老九、老十、老八他们,还有那帮人,因为咱们受皇阿玛的指派,间接的帮着太子辅政效力,他们暗地里就把咱们当作是太子党。他们也不想想,这太子党一天到晚去的都是难地,干得都是苦差,办完一趟差事,狠不得身上能脱一层皮.......可是,太子他对咱们,领这个情么?还不是咱们把差事办好了,他自个儿一天到晚仗着皇阿玛的纵容,一天到晚不干正事,遇上功劳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胤禛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阵,只是他从来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

此时,只是眸中一片深沉,抬眼看着苍穹的一角,悠悠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儿臣。所以,甭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们干好皇阿玛交办的差事,就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明百姓,对得起皇阿妈的栽培,也对得起咱们这一身铮铮汉子的硬骨头。甭想那么多,没用。”

胤祥听到胤禛这么说,方才酒后心中的万千不平,才如雪落平原一般,将满腹心事无声无息重又埋入心中,只淡淡道:“好。四哥,往后,我都听你的!”

胤禛一拍胤祥的肩膀,微微一笑道:“嗯。还记得我上回跟你提你过的那位高人邬思道吗?再过几日,等戴铎押着咱们这回收缴上来的赈粮回京,一路随行的邬先生进府住下,咱们一起好好坐坐。这位邬先生人极聪明,胸有沟壑,这个人其实才是咱们这回南下的意外收获......”

胤祥心底知道四哥一向行事稳健,运筹帷幄,说一不二,极是个有心机城府的人。此时,看着面前的四哥,见他眸中似有深意,不过碍于一旁的高福等人,不便得说,当下心思也跟着敞亮起来。

一双灼灼的目光,无比信任的看着胤禛道:“一切听从四哥的安排。到时,小弟少不得要从京城头号酒庄,买上几坛上好的女儿红,带来四哥的家宴上来。四哥说这个人值得结交,小弟就自当与邬先生一醉方休。”

胤禛眸光闪动,悠悠含笑道:“十三弟有心了,到时自然畅饮无妨。只是,你可别把人给我灌醉了,他可是个斯文人,可没你这样的海量。”

胤祥两道浓眉轻轻一舒,呵呵一笑道:“他既然敢同戴铎一同进京,心里自然明白,今后自己就是四哥的人了。既是四哥的人,便不是外人,彼此坦诚相见,一醉方休,那才叫男人之间的快意恩仇!”

胤禛淡淡一笑道:“我当时并未与他透露身份,只告诉他我是皇商,是给贝勒爷办事的人,邀请他到京为他跟贝勒爷举荐一二。此人可谓真人不露相,虽然在官场上不得意,反遭屡屡欺压,可是这个人胸怀天下,抱负深远,腹中锦绣,可以安邦,可谓是少不逢时的麒麟之子......”

说到此,胤禛悠然自得的背剪双手,举头向那高墙外的一片碧空望去,轻松笃定道:“等他到了京城入了府,好好休息上几日,我再让戴铎将我的真实身份,委婉透露给他。我倒是此心向明月,对于这个人心归向势在必得。只是,到时,明月是否照沟渠,就由他自己的选择了。”

胤祥听罢胤禛刚才的这番话,不禁对邬思道这个四哥口中反复提起的先生,兴趣越发浓厚起来。心知四哥一向见微知著,心明眼亮,察人所不能察,为人所不能为。既然四哥这么说,那么此人必定为人中翘楚。到时,倘若他不愿在四哥麾下为臣,他也要想办法从中回旋,反正不能让别人,把此人收了去。

想到此,一双年轻充满朝气的星眸中,微微闪过一道寒光。

而面前的胤禛,也刚好将一片深沉的目光,从天边移至近前,恰好将胤祥的所思所想,尽入眼底,就这样淡淡的凝视着他,轻轻吐出一丝向上的,嗯?

胤祥见四哥看透自己的心思,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将自己坦诚热切的目光迎上去,轻轻道:“四哥放心,你不发话,十三弟岂敢有丝毫攒越之举.....”

胤禛深沉了点了点头,二人的目光轻轻一碰,不禁齐齐朝天际中,往紫禁城方向飞去的一团灰青色的驯鸽,无语凝望了很多久。

而这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才赶回京的两人人,已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同一片蓝天碧瓦之下,养心殿西耳殿梅坞之内,他们方才所提到的太子胤礽,刚刚应召前来晋见。

胤礽到来时养心殿耳殿门口中时,康熙帝正在批阅案上如山的的奏折。

梁九功见太子胤礽已奉皇上口谕匆匆赶到,忙进到屋里,在内到门口传报道:“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康熙帝手下疾书,头也未抬道:“宣。”

梁九功忙折回殿外,朝太子胤礽打了个千儿,笑容满面道:“太子殿下,皇上宣您进殿呢。”

胤礽微微一笑,道了声多谢公公,心里掂量着一会儿见到皇阿玛,可能会问起的话头,径自进了殿内。

康熙帝听到脚步声渐近,执笔在面前的折子上,疾笔落下最后一个朱批,啪的一声将狼毫小楷在笔山上一搁,身子微微向上拔了拔,两手往红木龙椅宽大的扶手上轻轻一搭,将头微微向后一仰,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滞纳已久的长长叹息。

片刻之后,方将身子微微坐得笔直,目光也由殿中的抱厦的大红柱子,移到柱下站着的,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身上。

面前的这位年轻皇太子看上去十分俊朗,容光焕发的眉眼间,与年轻时自己的样貌八九分像,而那面上的白晰发肤,看上去一身光洁的气质,又与他那早早逝去的皇额娘,有一种极为相似的气质。

“皇阿玛。”胤礽单膝跪地,毕恭毕敬的俯拜行礼道。

康熙帝这才于一片微微的怔忡中,回过神来道:“平身吧,起来说话。”

胤礽双手一提衣袂,起身肃立,微微低头,等着皇阿玛训话。

康熙帝的视线移回到案上展开的一本奏折之上,看了一眼梁九功,微微蹙眉道:“你来得正好。朕这里有个折子,还没想好怎么批,你且拿去瞧瞧,说说你的想法。”

一旁跟进门来侍立一旁的梁九功,连忙上前一步接过康熙帝手里的折子,递到殿下太子胤礽的面前。

第六十四章 嫌隙暗生

太子胤礽伸手接过奏折,细细看过一遍,心中更加诚惶诚恐起来。

这是一封来自京城几位官员联名上书密奏,奏折中书陈以四皇子胤禛为首的钦差大臣,到江南调访民情时滥用职权,盘剥当地盐商签署欠银文书,并以据此作为要挟,要求他们一干人等,在月底前务必筹足现银缴存入库。

江南徽州地区是鱼米之乡,又是盐道必经之道,滨临苏杭一带港口,这些年间一直富庶,只是今夏暴雨泛滥,黄河几处决堤,途径各县损失惨重,流民无数。

而据他所知,徽地一带一向是老九胤禟和老十胤?长期盘据经营的地盘。

而这些年间,胤礽倒是也伺机在徽南地区安插了自己的一带人脉。期间,他曾命人与徽州府尹任朴安打过招呼,此人对他的门下倒是一呼百应,这两年麾下暗中的商号打着他的旗号,倒也积敛上贡了不少真金白银。

胤礽看着手中的这本密奏,想这上奏一干人等,暗中与老九老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此时,他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面前的康熙帝,见到父皇眉头微微蹙起不发一言,心中暗暗揣测了一番父皇的心思,心里略略一沉,平心静气道:“皇阿玛,依儿臣看么,如今徽州发了水难,那些当地的盐商的确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心全意辅佐朝廷,赈济好当地灾民,以免这些难民穷凶极恶,发生暴乱。”

说到此,见康熙帝依然面沉似水,忙又接着道:“四弟行事倒是一向杀伐果断,此次受皇阿玛指派前往南部徽赈灾,也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只是,四哥有时处事手段也确实稍嫌刚愎了一些,所以这本来名正言顺的赈灾吏治往下推行,就难免会遇到一些民众的阻碍。”

一番话,说得康熙帝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凝视着胤礽轻轻“哦”了一声。

胤礽探寻的目光,与康熙帝仿能读懂人心的目光微微一碰,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轻易再发一言。

康熙帝长长叹息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在一旁侍立的梁九功。

梁九功躬身从胤礽手中取回密奏,轻轻放回到康熙帝面前的书案之上。

一阵鸦雀无声的静默过后,康熙帝忽然开口问道:“我前些日子听说,胤禛外出办差期间,府中大阿哥弘晖卧病在床。你八弟胤禩他们几个,前几日刚刚去探望过。胤礽,你可听说此事?”

胤礽平日与胤禛往来并不密切,近些年来,只是觉得皇阿玛好像一直有意无意的,让胤禛他们辅佐自己,参与到日常的一些吏治中来。

自打胤禛南下之后,他并未亲自到府上拜谒,此时听到皇阿玛这么一问,心中不免吃了一惊,忙道:“皇阿玛,儿臣这段时间在办您交给的一些零差,未及亲自登门到四哥府上探望。儿臣一会儿就去太医院,帮忙请大夫给小阿哥好好看看,以免四哥政务缠身再分了心。”

康熙帝语气淡淡道:“不必了,朕昨日已经安排太医去给诊治了。胤禛他们这一半天就回来了,你也无需再多记挂。”

胤礽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低头轻轻应是。

康熙帝一脸疲惫道:“行了,朕没事了。你跪安吧。”

胤礽恭恭敬敬给康熙帝行了礼后,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康熙帝望着胤礽亦步亦趋消失在面前,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在深沉的眸色中瞬间一闪,便悄无声息的隐于眼底。

永和宫,花庭内。

德妃乌雅氏正在案前临摹一副山水,一丝不染的白毫上才刚刚蘸了墨。

就听得帘外侍立的大宫女倚兰高声报道:“娘娘,贝勒爷来看您了!”

这一声匆忙的呼唤,让德妃乌雅氏提笔悬于纸上的腕子不禁跟着微微一抖,一大滴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悄无声的滴落到面前铺好的画幅上,又轻轻洇染成一个淡色的小小墨团。

“唉......”

德妃微微叹了口气,气度娴雅地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一旁的笔架上。

只轻轻抬起眼帘的功夫,门帘轻轻掀起,胤禛面带笑容走进门来,朝自己请安道:“额娘好,儿臣回来了。”

德妃忙笑着走上前去,拉着胤禛的手一同坐下,还未说话慰问一句,便好像从空气中嗅到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

“额娘最近身体可好?京城的天气真是冷,屋里怎么没生暖炉?是不是内务府还没派人送细炭过来?”

德妃还没来得及开口,胤禛殷切的目光,随着关切的话语,先让她的心头一暖。

看着面前胤禛消瘦不少的面庞,德妃心疼道:“额娘没事,你不要惦记。是我这阵子总爱出汗,怕热,没让他们生暖炉。倒是你,什么时候回京的?额娘瞧你,可是比临行前消瘦了不少,也晒黑了一些。此行一路千里迢迢,是不是路上不好走,差事也棘手,又让你寝食难安了?”

胤禛微微一笑,淡淡道:“儿臣今日早晨到的京,这趟差确实不好办,不过总算是没枉此行。您也知道儿臣的脾气,儿臣所到之处,一向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德妃自然知道胤禛的心性,听到他这么评价自己,关切的问道:“今天一早才回来,是不是连衣裳都没换,就跑去你皇阿玛面前回话了?”

胤禛微微一皱眉,低头轻轻嗅了嗅袖口衣襟,眉头轻轻一拧道:“额娘,儿臣昨晚刚刚在客栈沐浴过,今日回来后心里着急,只简单吃了顿便饭,换了套常服,就去觐见皇阿玛了。皇阿玛倒是没问起儿臣这个......呃,是不是儿臣身上,有什么味道?”

德妃不禁莞尔一笑,看着一贯讲究仪表的胤禛,柔声道:“傻孩子,并没有什么味道,只是觉得你身上,带着股子从江南回来的气息。让额娘忽然想起,前些年曾随你皇阿玛下江南时,那苏杭一带秀丽的风光,还有沿街繁荣的景况......”

胤禛这才放下心来,面带笑容朝德妃道:“额娘,儿臣是和十三弟一起同乘了两匹快马回来,并未和戴择他们大部队同行。儿臣抽空叫人采买了几匹江南的上好府绸,等马车进了京城,我就让他们送过来。到时,看您喜不喜欢。”

德妃心中一暖,面上微嗔道:“这大老远的,还给本宫带什么东西?你把自己稳稳当当的带回来,好好吃上几顿像样的饭菜,本宫才算真正放心呐。”

胤禛含笑点了点头,默默无语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便随口问道:“额娘,儿臣临行前托付您,想要看顾好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第六十五章 悬崖勒马

德妃听到胤禛问起那个人,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怔,起身去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胤禛面前,悠悠道:“禛儿,你今日需跟额娘说句实话,当初要额娘看顾好她,到底是何用意?”

胤禛微一踌躇,淡然自若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儿臣与她有些渊源罢了。”

德妃打量着面前的胤禛,看着他一脸云淡风轻,如今连自己也琢磨不透的神情,沉吟了片刻,正色道:“禛儿,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你都要不要忘记,她不过是一介小小宫女。想当初,秋后的那次选秀,额娘当时也在场,她不过仗几分巧言,博得你皇阿玛的一时的欢心,才能得到那样的恩典。”

看着胤禛微微蹙起的眉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语重心常道:“禛儿,你自幼在她身边长大,她又身为六宫之主,可能不会跟你说这些。可是,额娘不同,你是从额娘的肚肠里爬出来的孩子。为娘生养你们兄弟三人不易,你二弟允祚又早早殁了。现如今,额娘的指望,你心中还不明白么?”

胤禛听到德妃冷不丁提起了夭亡多年的二弟允祚,一双如漆的剑眉不禁默默的拧了起来。

心中只觉微微一凉,从来不直言违逆长辈训诫的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额娘,轻轻转身走到窗前,一双手在背后微微剪起,静静的等着德妃没有说出口的话。

德妃乌雅氏身为母亲,虽然没有一手带大面前这个孩子,只能在生下胤禛这长子后,把交给皇后一手抚养成人。

可是,毕竟母子连心。这么多年,他们母子之间,从未因着横亘着一位皇后额娘,而心生过任何嫌隙。

想到此,德妃难免在心中重温了一遍既往的遭遇,心中觉得微微一热,眼眶里不由含了泪。

一双泪眼朦胧之下,见如今已经玉树临风的胤禛,人生头一次对她的叮嘱,显露出一丝置若罔闻的神色,那独自伫立于窗下的孤俊身姿和倒剪交错的双手,无疑是想要安静的给自己一个从容的台阶下。

而自己身在宫中数十载,此生的全部希望,不过寄托于对胤禛和胤禵两个儿子身上。

自己唯一的嫡女温宪公主,虽然一直深得皇上的宠爱,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再过几年,长大一些,总是要招个驸马,嫁人去过自己的生活。

真正能有所指望的,还得是面前的这个孩子,自己的嫡亲长子,胤禛。

想到此,德妃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面朝窗前年轻人的颀长身影,抱定说服的决心,缓缓再度开了口。

“禛儿,不管你爱不爱听,又会怎么看本宫,本宫都要跟说一说,只有作为亲额娘,才会跟孩子讲的肺腑之言。不然,在本宫心里,就是没有尽到为母的责任。”

胤禛听到德妃这么说,也便一脸沉静的转过身来,一双深沉的眸光,凝视着面前的额娘,认真道:“额娘心里有什么话,就尽管讲给儿臣。儿臣自然知会额娘的一片苦心。”

德妃听到胤禛这么说,心中淤堵的一口气,才缓缓的吁出,心里一直以来,提着的一份心,才稍微感到安生了一些。

“禛儿,你是额娘的长子,与你那三弟禵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额娘,毕生的心愿,还不是尽在你们俩个孩子的身上。”

“你那妹妹温宪倒是从小活泼灵俐,从小深受你皇阿玛的独宠,再加上自幼随你皇奶奶长大成人,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可是如今,照我看来,也是有些个恃宠而娇,回头我见着温宪的面,也是要提点提点她一番,凡事不可过,过之则不及。”

“不过,温宪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将来早晚有一天,是要长大嫁人的。再怎么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你皇阿玛看着听着,也只会在手心儿里更加疼爱着,只会在将来给这小妮子择一门好亲事,找一个人品好脾气又温驯的驸马,也便万事大吉了。”

“可是,你们的身份却是不一样。你们既是尊贵无比的皇子,更是今后要为皇上分忧解难的儿臣。单从这一点上讲,你们就没有一丝一毫任性的权利。”

“平日,你常常埋怨本宫,对于你的三弟胤禵太过于纵容,埋怨本宫看到他天天往老九、老十那儿跑的勤,而不加以约束。这些年来,本宫又如何没有难言之隐......”

“想当年,自打你被皇后过继抚养,你二弟允祚离世,你们前后脚都离开了额娘的身边。只剩一个禵儿,可以留在本宫身边,本宫不由自主,便将对你们俩个的怜惜之情,一股儿脑的全都放在他的身上了。”

“这些,你也不要在心底里责怪额娘。额娘想当年,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己,只得如此。而你这三弟禵儿,也许确实是本宫对他娇纵了一些儿,日后我自会找到机会,好好提点他长点儿心眼,少跟那俩个成天厮混,毕竟你们兄弟俩个,才真正是不应该隔心的一脉血亲。”

“话说回来,小时候你一直跟着你皇阿玛住在乾清宫里,禵儿他一个人在阿哥所,跟你不常在一起,自幼与他们俩个玩儿得好些,现在才会格外亲密些,也是正常。”

“或许是,你们兄弟间长大了,彼此才显得拘谨生份些。你待人性子又一向性急严格,禵儿私底下也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每一回见着你不拘言笑的样子,他心里都有点怕你。”

“这话一说,就扯得远了,暂且不论这些个吧......宫中规矩森严,你们又如何不知晓?任凭是哪一个皇子,一步行差踏错,不小心铸下大错,就极有可能被一旁久久窥视的人等,兴高采烈的揪住小辫子,跑到皇上面前去告御状。”

“这里是后宫。无论是选秀进到宫里来的秀女还是宫女,只要她们还未出宫,人在宫中一天,便一天是天家的人。任何人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巧合,都不可以私自在心中加以睥睨,更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非份之想。”

“遑论你所看中的这个宫女,我私下早已派人调查过,她的父亲就是吏部一个不起眼的宫员,眼前才刚刚升任到四品典仪。”

“论出身,怎么比得了你的夫人乌勒那拉氏。想当初,你皇阿玛给你指婚之时,也自然是极为看重她的父亲内大臣费扬古的身份,这样的婚配在我的眼中,也才正经是门当户对。”

“想想你现在朝中行事,无形中轻而易举的获得了你岳丈那一系,手底下层层的多少机关人脉。这些年,我虽未能亲手抚养你长大,可是额娘也是看着你长大成长,这些年看着你一向苛于律己,又怎么会不知,你心中的一份心思。”

“如若今后,想在你的兄弟们中间鹤立鸡群,在你皇阿玛的眼中值得信任,那么,现如今,你的一言一行,也自当谨而又慎,不一意孤行,才可以打牢千年之基。有朝之日,你皇阿玛分封王爷之时,才能把握住万分之一的机会和可能,想办法为自己争取下到****的勋爵,让禛儿你可以在这些贝子阿哥中间,一跃而出跳得龙门,今后尽享仅次于皇帝的那一份尊贵,也让你自己这一支的子孙后代,得以世袭这顶****的爵位,将一身福泽绵延到,身后的千秋万代。”

“而这,才是本宫心心念念,耗尽毕生的心血也在所不息,希望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的一切。胤禛,额娘如今叮嘱了你这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肺腑之言,我只想听你回一句,你明不明白,额娘的心?”

第六十六章 风在林梢

胤禛听罢德妃的训话,微微蹙起的眉头,早已悄然消解于无形,此时微微一笑,淡淡道:“儿臣自然明白。额娘方才的一番话话,儿臣也已记在心中。不过,未来之事,儿臣并未作太过深远的筹谋,只想将眼前的几桩棘手的差事,一一办好。至于其他,儿臣心中自有周章,额娘大可不必对儿臣如此劳心。”

顿了顿,又道:“倒是十四弟胤禵,真是需要额娘您择机好好跟他谈一谈。”

“儿臣此次南下赈灾一行,所到之处黎声载道,民不潦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徽州官员上下与盐商勾结,使得当地百姓税负犹重,使得这次经过水灾的重创,遍地到处是逃难的流民,在路边卖儿卖女的母亲妇儒比比皆是。而上行下效,当地吏治的贪腐,与老九和老十,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还请额娘,好好劝诫一下弟。他一向不喜欢我,可是也不应该长期与虎狼为谋。额娘,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德妃听到胤禛将话锋一转,向自己直接提起此次南下安徽灾一事,矛头直指九阿哥和十阿哥纵容属下与当地官商勾结,连带稍上了胤禵,心中不免蓦然一惊。

方才她所训诫胤禛的事,与这件事相提并论之下,一下子显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了。

德妃心中暗暗吃惊,却只是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幽幽道:“哦?怎么会有这等事?想来也是你那弟年幼不懂事,不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被那两个阿哥给带偏了......”

因见胤禛并未答话,德妃在心中暗中思忖,心中暗暗嗔怪起面前的这个长子,大概在长春宫里受皇后的教引熏陶,不仅如今好像越发与自己疏远了一些。如今,这孩子内在的性子也越发的执拗不通了。

德妃心里压着一股火气,脸上的神色不由凝重起来,一半嘱咐,一半施压道:“四贝靳,日后,倘若你皇阿玛知道了这件事,一时问起来,你可不要把你弟弟供出去。”

胤禛淡淡一笑,道:“这个额娘不用叮嘱儿臣,儿臣怎么会如此行事。额娘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哪天我见着胤禵,只要他不躲着我,我也会好好跟他说说。”

德妃这才安下心来,无限深意道:“这样才好。额娘就知道,你是个有心人。”

***

十月里,日复一日的晨曦,却似随着秋色的更深,层林的尽染,一天比一天来得要更迟一些。

天还未亮,木岚便踏着秋日清晨小径的露水,延着太液湖畔的一条斜斜的曲径,在伍三变一路遥相跟随的目送里,按照他的指引,一路匆匆直接赶回了膳房。

本来无意彻夜长谈,哪里知道不意遇到同乡人,两个人共同的话题竟然那么多。

夜半时分,两人延着太液湖的一池静水,在风中走走停停绕了一大圈。

实在想不到好办法,脚板也都走累了,便一起在一处落落隐于一片竹林深处,依湖修葺浑然天成的石坊避风处,在石舫的长几上坐下来歇歇脚。

这里想是许久未有人来过,既十分冷僻,风景又十分独好。

静静的月夜之下,波光粼粼的湖光,与天鹅绒般深垂的暮色,两两相映,三两颗星子挂在天边,一闪一闪,遥相呼应。

因为伍三变平时巡视走惯了这一带的路,知道这湖水深处平时连守卫的侍卫也很少来,便放心大胆的生起一小丛篝火。

毕意已近初冬,篝火生起来,两个人围坐在近前,在暖意的烘烤之下,才不觉得长夜太清冷。

就这样,一边相对烤着篝火,一边聊着家乡事。

聊着聊着,木岚只觉得眼皮发沉,虽然每每为了打起精神,在披风下暗中掐一掐自己的胳臂手腕,可是,随着夜色一点一点渐深渐浓,自己面前的那一丛橘色的篝火,在渐渐阖上的眼帘前,慢慢化为了一团一亮一亮,随风摇曳的暖意。

伍三变平日轮班值夜,此时只要心中警醒,便可轻松驱散一身的困意。

而此时,又出其不意遇到,曾经令他过目不忘的姑娘,便连一丝的睡意,也没有了。

看着面前的少女,在火苗一跳一跳的篝火前,一又纯净如一潭池水的双眸,带着笑意与无限满足的跟他说,面前的湖水好像家乡的圣水湖时,他都记不起,当时自己随口说了一些什么话,引来面前的少女,那张如画卷上美人图一般的面庞,忽然朝向他盈盈一笑,给这静?的夜晚带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听到这动听的笑声,他的食指刚刚伸到唇边,便是不忍,一只手瞬间化为一个掩口打哈欠的姿势。

怕打扰了那一片心中的轻灵,一只巴掌假意悬停在口鼻之间的位置,呆呆糊了自己半张脸好久。

反正这石坊里与外界两两相隔,传出去的声音又闷又小,这里平日又一向杳无人际,管他呢!

这么美的月光,这么美的湖色,这么美的姑娘。

他看着少女那被荧荧的火光,染上一层烟霞之色的清秀面庞,长久已来埋在心里的一颗种子,好像一点一点发了芽。

这一颗种子,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在心中悄无声的种下。

说不清,是从初次相见时的,那一次过目不忘后的,夜夜孤枕难眠?

还是那一回,是夜在乾清门值守时,被公主抓现差,见到是她时,那惊到心的意外护送?

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回,也说不清心里这种,既紧张又兴奋,既坦然又小心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此时,看着面前的少女,困到迷离还反复睁大眼睛,与瞌睡虫一下一下搏斗着,却最终像一尾美人鱼一般,那轻盈的唇角轻轻翕动了两下,好像在海底吐出一串无色的泡沫,便靠在壁上沉沉坠入梦乡。

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能这样,静静的守护在她身旁,哪怕不发一言,也是美好的。

真希望能够一生一世,守护在她身旁。

好想问一问苍天——可以吗?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木岚一路疾行,在微微的晨曦中,推开膳房的门。

房中刚刚吹熄了一灯如豆般的烛火,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烛芯捻灭的烟火气息。

一道晨光从木岚身后,投射入如此熟悉而空荡的屋子,也让木岚借着微光,看清眼前人。

其实不用细细打量,心里也能知道,那个刚刚吹熄蜡烛的人,会是谁。

屋子里阴影下的那个人,温和道:“木岚,怎么还是这么早?”

木岚走进屋里来,在到那熟悉的身影旁边坐下,含笑道:“闵姑姑,您不是比我更早?”

闵司膳眼底泛起一片柔波,淡淡一笑道:“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

木岚在一旁揉顺的垂下眼帘,轻轻道:“其实这段日子以来,我跟着您在一起,现在也习惯了。”

闵司膳慈蔼的看着木岚,心中纵是诸多不舍,也只化成口边的一句话:“木岚,你这两天不必来膳房料理了。抓紧时间收拾一下行李,好好休息两日,再过上一两日,公主的人怕是就要来接你过去了。”

木岚默默点点头,在即将别离的时刻,在面对闵司膳时,胸中好似总有千言万语,却总是话到嘴边说不出。

即便是昨夜初次随闵司膳到她的住所,两个人聊得忘记时间的,也还是这短短数月里,膳食司里发生的一些事。

闵司膳是个深沉的人,如果自己不主动问起,她便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

可是,每当木岚看到她无论面对多大的人物,多大的场面,都永远是那一贯笃定的神情,心里总会忍不住觉得,闵司膳其实是一个有很故事的人,只不过多年的深宫生活,让她变得十分循规蹈矩,变得从不轻易与人吐露心声。

与郑司饽的飞扬跋扈相比,她还是喜欢闵司膳这样的前辈。

一贯聒噪的鸟儿,腹中不会有锦绣的篇章。

即将别离,木岚忽然很想送给闵司膳一样什么东西,可是,此时的她,却身无一物。

想着就要这样两手空空的离开,心中总是有些不甘心。

即使是两个人的送别,其实,也是需要一种仪式感的。

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可以别在襟上的花。

时间尚早,木岚略加思忖,眸中一亮,起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两样东西,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在手里事弄着,一边和闵司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

半柱香的时间,手里的一柄小刀,轻轻翻飞之下,一棵带着青樱的萝卜,在木岚的手里雕刻成了一朵家乡灯影里的栀子花。

木岚看着掌心上的花,微微一笑,起身来到闵司膳面前,小心翼翼将掌心上捧着的花,轻轻的别在了闵司膳的衣襟上。

天光已经放亮,亮到两个人在屋里,已经能看清楚彼此衣裳的颜色,彼此眼眸中的一抹泪光。

闵司膳从一开始并不知道木岚在做什么的诧异,待低头见到木岚刚刚雕琢而出,又为自己别在襟上的一朵花。

想着与面前的女孩,从一个卑微的叩拜开始,到一朵清丽的栀子结尾,一双从不易色的眼帘,不禁深深垂下,哑然失笑。

彼此闲话不久,闵司膳心中一片怜惜,嘱咐木岚回去宫女所收拾行李。

木岚承下这份情意,当面谢过闵司膳,出了膳食司的院子,独自想着一片心事,有些恍惚的,径自往宫女巷走去。

正一个人踽踽独行着,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自己的去路。

“你,是不是膳食司的那个木岚?”

木岚吓了一跳,立即收足顿住,待抬眼看时,却见面前人也是个宫女。

木岚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宫女,待细一打量,又好似从哪里见过一般。

这宫女长着一张瓜子脸,细眉之下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微微有点勾起的鼻下,一张薄唇嘴角微微扬起,看起来一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

木岚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上七、八岁的宫女,见她的衣装打扮明显比普通宫女的装束光鲜许多,神情也是十分倨傲矜持的样子,便知晓这宫女不定是后宫中,哪一院里得势娘娘身边的心腹。

木岚淡淡一笑,道:“没错,我就是。敢问这位姐姐,是哪位娘娘要找我吗?”

面前的宫女微微一怔,一张薄唇挤出一丝惊异的讪笑:“哟,你还挺有眼立见的嘛?没错,我这趟来,就是遵娘娘懿旨,提你去娘娘面前问话。”

木岚微微一愣,想着自己一直在膳食司做事,除了由于心中有所筹谋,刻意借送饭的机由,往慈宁宫的皇太后那边,走动得比较频繁之外,还从未主动向哪一宫的主子娘娘,攀迎未好过?

一丝诧异恍过眼底,木岚浅浅一笑,朝面前一脸尖刻神情的宫女问道:“敢问姐姐,是哪位主子娘娘,叫奴才过去问话呢?”

那宫女噗呲一声嗤笑,青白着一双眼,趾高气扬道:“刚夸完你有眼立见儿,这会子眼睛就瞎了不成?你们膳食司这里,进进出出的宫女,可有一个,连我是谁,都不认得的?还问我们主子娘娘是谁?那是该你问的么?”

木岚身姿笔直的站面这宫女面前,心中觉得十分好笑,却在脸上换作一副笑模样道:“姐姐说笑了,这膳食司里,偏偏有像木岚这样不省事的人。木岚进宫时日尚浅,自幼便有个毛病,就是不认人。”

“这毛病,让木岚从小打大,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挨过多少板子。就说这膳食司里的姐姐妹妹们,我也独独只认得,白天一人,夜晚一人而已。”

“白天时,我只认得每日派发给我活计的姑姑。到了晚间,我就只认得与我被窝挨被窝的一个小宫女,可是到现在,也还不记得她的名字。唉......”

那尖刻的宫女,见木岚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觉得对着一个傻子笑得好没意思,只是冷冷的自语了一句:“我心道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原来就是个秀花枕头。长得还不错,只可惜顶了个木瓜头。”

木岚呵呵一笑,笑容殷切道:“姐姐,你还有事儿吗?没事,我就先去吃早饭了!”

说罢,一只手轻轻往腹上一搭,自己那懂事的小肚子,也十分懂事的发出“咕噜”一声长鸣。

第六十八章 投石问路

那宫女听到木岚这么说,忙又急又气道:“慢着!就你没吃早饭么?我一大清早就被娘娘支到这里来叫你,还不是饿得一样前心贴后心。你赶紧跟我走,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上来就要拉扯木岚的衣襟。

木岚轻轻往后一闪,避过探来的一只手,待脚下站定,侧头朝面前这宫女一团和气道:“姐姐,你也没吃呢?我那儿还有几块膳房里,多做出来的几块八珍糕,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面前的宫女本来正欲发作,听到木岚提起八珍糕这三个字,眼色顿时一亮,小声道:“你这儿当真有八珍糕?”

木岚认真的点点头,却不再发一言,只是安静的看着面前宫女动作。

刚刚过去的菊花宴饮上,每位主子娘娘能分到的八珍糕,也不过是那么两块而己。

本来一脸正色刻薄相的宫女,此时也忍不住抿了抿薄唇,仿佛在心里拈轻掂重对自己道:“反正现在,娘娘应该也在用早膳......”

轻轻在口中嘟囔的一句,便好像下定了决心,随即抬起不盈血色的一张脸,朝木岚轻轻责斥道:“傻瓜,还不快去拿!”

说罢,顺手朝宫女巷口离大门不远处一指,道:“喏,我在那儿等着你。你快点,别磨蹭!”

木岚一团笑颜的点头称是,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那宫女道:“对了,姐姐。我不能平白无故的跟你去。一会儿,你见着我们这儿的大宫女,别忘了跟她说一声,是你让我随你去的。不然,等我回来,姑姑会责骂我的。”

那宫女听了,十分不耐烦的朝木岚摆摆手,一脸不屑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快去吧!”

木岚这才微微一笑,头也不回的去了。

此时,宫女们多数已经收拾停当,三三两两结伴出门,经过身边都笑吟吟的跟木岚打声招呼。

木岚无不笑脸相迎,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好好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拿出一方大手帕,从莲芯被子的底下,摸出一袋子八珍糕来。

八珍糕的食材并不是有哪般珍贵,只是制作起来太麻烦太耗时,因糕点不能贮存多久,都是现做现吃,所以每次做的数量不会太多,等做出来按例分到各位娘娘宫中,便不过是那么一碟几块。

物以稀为贵,加上特别好吃,所以宫人们一听到八珍糕,无不心明眼亮,勾起肚中的馋虫。对人们来说,求之不得的,在心里往往才是最好的。

凡是一双手能做出来的东西,便不是什么难得贵重东西。这一袋子八珍糕,是木岚做出来富裕的,剩着也是剩着,还不如偷偷拿回来,给晚上总是饿得睡不着的莲芯打打牙祭。

此时,她悄悄摸出来,打来来瞧了瞧,一共偷偷带回来六块,莲芯昨天夜里应该是吃了两块,还有四块。

木岚倒了杯温水,就着水吃了一块,给莲芯留了两块,用帕子包了一块儿,揣在怀中,掩了门出来。

远远的就看到,刚才那浑身一股刻薄劲儿的宫女,站在巷子口既想低头不被往来宫人留意到,又心下着急的不往自己打量张望。

此时,两个经过的宫女走过,好像认得她的样子,走上前去跟她打声招呼。

那宫女不得不也笑脸寒暄几句,待那两名宫女前脚一走,两道细眉便不耐烦的挑了起来。

木岚走上前去,笑眉笑眼道:“姐姐,我来了。”

那宫女狠狠白了木岚一眼,一脸嫌弃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掉在茅厕里了!”

木岚陪笑道:“姐姐,都怪我,我明明提早把糕藏好了,可是那些被子叠起来都一个样,我忘记哪个是我的,就一个一个摸,好不容易摸到了,却发现不知偷偷被谁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这一块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手帕包着的一块糕,递到那宫女面前道:“诺,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那宫女等了这半天,见木岚才拿出来一块糕,心里早已是一百个不满,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迟迟楞了片刻,劈手把糕从木岚手里夺过去,嫌弃的解开帕子,往木岚怀里一丢,背过身去,低头三两口将手里的糕吃净,立即转过来朝木岚道:“行了,你跟我走吧。”

木岚脸色微微一凝,迟迟疑疑朝那宫女回绝道:“姐姐,你要是没跟我们这里的大宫女说一声,我可是不去的。”

那宫女见木岚一脸轴轴实实的样子,心道遇上了个擀面杖般不开窃的傻瓜,怕一会儿带人回去晚了受责备,也便不再木岚面前耍横,脸上稍微显出一丝笑模样,语气也跟着软下来哄道:“你们膳食司的大宫女,是不是叫做夏华的那个?”

木岚一脸正色的点点头。

那宫女认真道:“我刚才看见她从这里经过,已经将要带你去永和宫面见德妃娘娘的事,让她转告给你们的姑姑了。现在,能跟我走了吧?”

木岚这才看着面前这宫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好。请姐姐在前面带路,我随姐姐去就是了。”

原来,是永和宫的德妃娘娘,今日一大清早,便着自己的心腹宫女来召。

她到底有什么话,会这般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自己说?

那一回,她在给皇后娘娘送点心时,那食盒中的并蒂茉莉花,恐怕便是这位永和宫德妃娘娘的手笔。

每一次的刻意了解,都是从宫人们欲言又止的口风中,努力挖掘出一点又一点,自己想要打听到的人与事。

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介小小的宫女,竟然惊动了后宫中人们提起来,便有些畏惧三分的永和宫之主。

听说,她不仅是侍宠不驯的温宪公主的嫡生母亲,还是皇四子贝勒爷胤禛,以及皇十四子胤禵的亲额娘。

或许是这位尊贵的娘娘,参透了自己想要亲近皇太后,本来意欲到慈宁宫去侍奉太后的筹谋,还是知道温宪公主把自己要把她的身边,想要提点自己一些什么话?

菊花宴饮过后,已经有人悄悄议论。

在这后宫深闱之中,原本将身深藏一向低调的平妃,忽然在众人面前,有意借菊花鸭掌中未放玉兰花片一事,当众向皇太后绵里藏针,暗中发难的言行,皆因幕后有人所指。

而传言中,据说有宫女曾经见过,前一日德妃娘娘曾于私下里,刚刚与平妃会过一面。

该来的,总会来。

木岚在心中抖擞精神,跟着面前的宫女,亦步亦趋,从从容容,默默往永和宫走去。

第六十九章 偏不恨嫁

时至深秋,夏日最盛的茉莉应也花开荼蘼,只余一丛丛翠绿葳蕤,朝路人探出二三枝蔓。

而永和宫的并蒂茉莉,却偏偏不这样。

层林尽染,万物凋零的秋分,似乎只围绕着殿外,悄然滑过,却丝毫不影响,永和宫里,长盛不衰的人间三春。

庑廊之外,早早挂上了长垂至地面的厚实暖帘。

尽职的宫人们,早早便将热腾腾的地龙烧起来,院内廊下随手可见,一盆盆上好的银炭。

银炭燃着得快,又没烟尘灰烬,是宫中的稀罕东西,在这里却随意可取,年年有余,总是多得用不完。

殿内殿外,一株株被人精心伺弄的茉莉花,每一盆都有自己的风采。

难得这些不会开口邀宠的绿植,比永和宫外紫禁墙中的许许多多人,活得还要滋润。

一朵朵饱满圆润,蕴意清新的花朵,因为生长在永和宫中,长年被这宫里的气息氤氲着,似乎也平添了些许妩媚的姿态。

往来经过的宫人,鼻中盈逸的是茉莉熏香,目光随处可及的,朵朵圆融丰满的白色花朵,在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同时,也像极了一双又一双,惹人的柔夷之手。

仿佛在对人说,来吧,追随我......

木岚跟在走在前面带路的宫女身后,擦肩而过的行礼声此起彼伏。

“倚兰姐,您回来了。”

“倚兰姐姐吉祥。”

......

木岚一路默默垂目而行,只将余光偷偷打量两旁的人物。

跟在这个叫做倚兰的宫女身后,撵着她显得有些仓惶而细碎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跟上。

行至殿门口,倚兰似乎在前面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蹙眉小声朝她道:“到了。一会儿进去,别提什么糕的事。主子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自己有事,耽搁了时辰。听见没有?”

木岚平静的点点头,倚兰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她应该不致于坏事,才转身将门口的暖帘一掀,语气硬生生道:“还不快进去,主子娘娘等你多时了!”

木岚抬脚从高高掀起的暖帘下经过,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在经过卷帘人身旁时,忽然侧头朝她轻轻一笑。

一笑之间,人已进殿。

门外的暖帘,被一双手轻轻柔柔的放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双手的主人,也随着低眉顺眼的进来,垂头福礼道:“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说完这句话,便十分自觉的,默默退到屋角,再也不发一言。

木岚也连忙随之跪拜,恭恭敬敬道:“宫女木岚,拜见德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俯身那一瞬间,余光未细看到贵妃榻上人的模样,眼风只微微瞥见,几上的一碟蜜饯,以及一只探过去的,涂着绛红色富丽蔻丹的手。

那点点殷红的蔻丹,在殿中一室盈白的花瓣衬托之下,显得如此妖娆艳丽。

鼻中的茉莉香气愈发浓郁厚重起来,仿佛有一千个妖娆的声音在耳边说:追随我......

这样扑天盖地的浓重香芬,不由得使人的头脑一阵微微眩晕。

木岚俯拜在地上,被袍袖遮蔽的一双手,悄悄在袍袖底下,掐了两把自己的大腿。

一个疼丝丝的激灵,让被呛鼻的浓香熏晕的头脑,顿时清爽了不少。

没人答应她的问安,殿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声音。

静默中,只听到一阵蜜饯送入口中,唇齿间轻轻的咀嚼声。

......

第六个。

第七个。

她还在吃......

......

木岚不敢抬头,索性就那样俯跪着,在心里搬着手指头,数着那只柔夷之手,从碟中拿了几个蜜饯入口。

.......

第九个。

柔夷之手的主人,似乎是吃厌烦了,没有再向碟中去拿。

凭空接过宫女递至面前的杯盏,低头啜了一口香茶,好像才看见面前跪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小宫女。

许是到底上了一点年纪,一双微微有点吊梢的凤眼,朝面前跪着的少女,投以轻轻的一瞥,并不急于让面前的少女起身。

只是流露出十足的兴趣,似乎在一道又一道的眸光之下,饶有趣味的猜测着,面前俯跪的少女,一会儿抬起头来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姿容。

“怎么样,本宫这殿里,又别人,有何不同吗?”那只柔夷之手的主人悠悠发问道。

木岚在阴影里给自己抹上一团殷勤笑意,毕恭毕敬道:“回娘娘的话,您这殿里,好香啊!”

“呵呵!你倒是直言不讳。抬起头来,让本宫仔细瞧瞧,你的模样。”那声音也带着笑,只是听上去,总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直觉。

木岚缓缓抬起头来,跪得笔直,清亮的眸色目视前方。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一下子便都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一见之下,德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怔,抿唇含笑道:“你倒是不怕人。”

木岚清澈的目光,与德妃若有所思的眸光,轻轻的一碰,却并未收回,只是自自然然的看着,面前这位尊贵无比的娘娘。

此时,听到德妃笑意深深的发问,木岚淡淡看着她,忽然咧嘴一笑道:“娘娘长得这么好看,难道有很多人,见到娘娘会害怕吗?”

德妃微微一楞,没有马上接过木岚的话,一副探究的眸色,围绕着木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直看得殿内角落里的倚兰,忍不住轻轻走到德妃身边,掩口悄悄跟自己的主子,说了句什么话。

德妃听到,半信半疑间,轻轻一挥手,让倚兰退下,换了一副慈蔼的面容,朝面前跪着的木岚,悠悠笑道:“起来回话吧。”

木岚一脸殷勤笑意的站起身,乖驯的望着面前的德妃,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

德妃满面春风道:“乖,站得离本宫近一些。”

木岚点点头,脚尖微微向前挪了一寸。

德妃耐着性子,满面笑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四贝勒相识的?你们俩,又是什么时候心心相许的。别怕,乖乖的说。告诉你,我可是他的亲额娘。本宫不先听一听,日后皇后如若问起你们的事,本宫也好为你做主啊!”

木岚听得心中一怔,来时的一路万千心絮撒满一地,脑海中翻江倒海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有此时面前的这一种。

什么四贝勒?什么相识?又是什么心心相许,毫无来由,且不容分辨的,就要做主?

木岚坦荡的注视着面前人,心中默默爆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承蒙关照。

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还没有人,能越俎代庖,替我恨嫁,代我做主,嫌我迟上花轿!

第七十章 十心病难医

木岚看着面前的德妃,拍拍胸口认认真真道:“德妃娘娘,奴才并不认得您方才提到的贝勒爷,奴才这里只有一颗心,没有富裕的,不知道您方才想要拿它去印什么。”

德妃微微眯起一双凤眼,睥睨着面前这个在她面前,并无一丝怯意的小宫女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如此干净诚实,一双清澈的眸子似乎可以叫人一眼望到底。

德妃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不禁回想起这两月来,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又一幕。

夏青是被自己悄悄布局在膳食司多年,只待千钧一刻之际准备随手一掷的一枚死士。

数月以来,后宫中已经有眼线来报,说太子胤礽与后宫中的一位贵人暗中私通。

朝堂之上,也时有对太子不满的声音传来,康熙帝虽然不置可否,可是也并不代表,内心并无一丝松动。

现在,正好是推波助澜的大好时机。

只是,在掌握了充分的人证物证之前,还需先要择机探一探,一贯四平八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之意,才好在今后最恰当的时机,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只要借机悄然一点点让康熙帝失去对太子胤礽的爱,那么,他的太子之位便不久矣。

只要太子倒台,无论是自己的四子胤禛,还是十四子胤禵,无论哪一个,能有取而代之的能力。

他们兄弟俩中间,无论哪一个将来继承统,自己便可一劳永逸,荣升为后宫中说一不二的皇太后。

虽然坤宁宫那位,是胤禛名义上的继母,与他也有一定感情。可是怎么说,自己都是嫡亲的额娘,一脉血亲的至亲关系,又怎么是外人可以匹敌的。

不过,胤禛这个孩子,可能是由于从小在康熙身边长大,言谈举止行事间,多多少少,也承袭了一些他父亲身上的影子。

不过,再怎样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想必有一天,如果她隐晦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思,他也断然不会同意。

所以,还不如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尚食局膳食司的食盒,日日要往坤宁宫里面送,这无疑是下手的最好机会。

每天往饭菜里加一点点料,等到日久更深发作之时,她一定能在某一天,最后一个听到,那个计划中的消息。

而如若追查下来,夏青到时有把柄在自己手里攥着,万不得己之时,她是个明白人,自然会选择自行了断。这小妮子是个狠角色,她不会看走眼。

而再怎么查,即使是太医院查到有人投毒,导致皇后暴毙而亡,也与她毫无干系。

没有人证物证,她的一双手,便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可是,这么好的一盘棋,关键的一枚死士,竟然被人给撬活了,自行脱离了她指定的使命。

虽然,后来也委派倚兰去药监司去传过话,但毕意整个事态已经不受控制,中间有光禄寺白署承直接插手进来,所以也便不能轻易灭口,只得威胁夏青三缄其口,将心中的权谋从长计议,另作图谋。

说来这件事,还是在为面前这个小宫女与皇太后的当场周旋,而直接反转。

她当时说的每一句话,可都是真话?

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看着面前这张看似涉世不深,尚嫌青涩的一张脸,除了一张口无遮拦之外,她当真和外表一般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自己身边所倚爱重之人,无一不与她产生关联?

这难道也是巧合而已,她绝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胤禛这么不喜形于色,轻易不与人表露心迹的深沉孩子,在南下的头一天,与她匆匆告别之时,婉言托自己要好好看顾于她。

为情所动,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如果存了帝王之心,就不可以为情所困。

这个小宫女,既然毁了她用心良苦布局多年的一盘棋,又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使了哪一种魅惑手段,勾住了胤禛的心。

胤禛不是没是福晋的人,康熙帝为他指的乌勒那拉氏,才是她心中对儿子有所助益的人选。也有有这样的理想人选,才配拥有与自己的儿子谈论嫁的资格。

这一点,她到底是在心里感谢康熙帝,她与他的想法,恰恰是不谋而和的。

所以,与其将来发生一些熬糟事,不如,当下,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由她假借平妃之手,让面前这个小宫女,永远从紫禁城中消失。

日后,待胤禛南下办差归来,一朝问起,知道是皇太后痛下杀手,也便不好再予深究。

而自己的一双手,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上一丝血色,也谈不上愧对胤禛的嘱托。

想到此,德妃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

谁会想到,这小宫女在菊花宴饮上,当着众人和自己的面,当众反转了这故事的结局。

不权如此,就连自己的女儿温宪,竟也对这小宫女动了心。

虽然,她事后问起过,温宪的解释不过是喜欢吃她做的糕点。

温宪这孩子一向性急嘴馋,自己这个作额娘的,自然比谁都了解。

可是,这小宫女当着康熙的面,被温宪一赌要到了自己的宫里,背后不仅有皇太后撑腰,连康熙帝也牵扯了进来,如此这般,便现有让这小宫女轻易消失的机会了......

想到这些,自己又怎么能看到那一张脸,就动摇于表象?

要说,面前这宫女木岚,毫无心计,仅仅是侥幸脱生,自己是如论,也不能说服自己相信的......

木岚见面前的德妃,一双美丽中暗藏凌厉的双眸,一直定定的凝视自己,便轻轻垂下眼帘,在心中默默想好一番说辞。

待长长的眼帘,轻轻抬起,木岚看着面前视线久久不移的德妃,莞尔一笑道:“德妃娘娘,您是不是在怀疑,奴才刚才所说的话?”

德妃眸色微微一冷,饶有兴趣的扬声道:“怎么,是又如何?”

木岚恭恭敬敬的看着德妃,认真道:“德妃娘娘,我确实不记得,曾经与贝勒爷在哪里相识过。”

说罢,用手一指自己的脑壳,郑重道:“奴才自幼这里就有病。”

德妃眼眸上上下下扫视了木岚一翻,悠悠道:“你有什么病,本宫管不着。可是,本宫告诉你,有本宫在,你心里就别想打四贝勒的一丁点儿主意。当然,还有温宪。我听说,你马上就要调到她宫里当差。现如今,本宫明摆着告诉你,这后宫之中,敢养并蒂茉莉花的,只有本宫一人,有些事无需挑明,你心中自然有数。往后,你到了温宪那里,倘若心中仍有丝毫不轨的念头,本宫灭了你就像捻死一只臭虫,不会费吹灰之力!”

说罢,一双凤眸如同两道火石电光,冷冷朝木岚投射过来。

而木岚听罢,却未显露出丝毫畏惧,而是不卑不亢的将两道明亮的目光,迎上去盈盈跪拜道。

“德妃娘娘息怒,奴才是真的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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