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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风云》


阅前必读

开书前,作者因为勉强算是民国时期的初级爱好者,平时搜集了一些相关文本和影像资料。

小说虽然是杜撰,却也不敢偏离史实太多。本文没有穿越内容,虽然很想写,也喜欢看,但是这种题材太考验脑洞,乌鸦自认不具备那个笔力。

可以负责的说,文章里小到一条路名、以及角色行进的方向都是作者反复推敲比对民国时期地图划出线路的。

亲们看到书里出现“咿咿呀呀”一首民国小调,是在作者认真查阅了大量民国时期歌手和流行歌曲发行年份、仔细推敲才放进书里最终和书友们分享。

作品里出现的各种编年史大小事记,基本都有章可循。包括角色和人物上的学校也是按照其实际年龄参考得出。文章中出现的一些道具,比如枪械等等,同样是查了一些资料能够和年代对应方谨慎列入。

当然我不是军迷,也不是研究民国史的专家,如果有疏漏欢迎大家在本章说里指出,这种帮助对我而言有着莫大助益,吾将不胜感谢。

因为题材敏感,不方便在作品里出现具体历史人物,只是书里角色大致都有其对应原型。这方面,私下里书友也可以一起讨论。

重要的是:我会将一些可能不是常识性的内容,在本章说里做一些注解,方便有兴趣的书友。

当然,这部分内容并不是什么独家秘史,更不是为了显摆自己博学。全是摆在互联网上的公共信息,我只是拿来借用,省去书友自行查阅的时间。

不喜这部分的书友,可以直接忽略。毕竟初衷是为了书友方便,完全不影响正文阅读。如果因此招致反感甚至成为差评的理由,这么费力去做,显然得不偿失了。

直接在正文里写很容易弄成说明文,不仅无趣,而且占用书友宝贵的时间,更有水文嫌疑。

只是本章说最多只能写500字,一些部分只能大致做个介绍。

如果有兴趣,书友可以进群一起讨论。

书友群:720025849

新人新书,假如书友们阅读后感觉还不错,麻烦加个收藏、投一张推荐票、给一个鼓励。这里先行谢过!

乌鸦在这里给各位稽首!

2019/4/10

第一章 “2135”

1933年1月22日深夜

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距上海4365千米

暗夜无星。从天空俯瞰,广袤的远东平原上,西伯利亚冷杉和白桦交错林立的丛林中,一条白色蒸汽犹如长龙划破夜幕,从林中喷涌而出。

一列蒸汽罐装货车正“吭哧、吭哧”行驶在蜿蜒的铁轨上。

漆黑的旷野气温极低,机车喷出的乳白色蒸汽轮廓,在黑暗映衬下格外清晰。

“哐当、哐当…”铁轨和车轮的摩擦声中,火车头里胡子花白的司炉波洛夫正抡起铁锹娴熟地踩住炉门脚踏阀,往炉膛里添着焦炭。

司机谢尔盖注视着前方铁轨,一边拧开酒壶盖喝了一口劣质伏特加。

辛辣的酒液进了肚子身体很快开始发热。

谢尔盖满足的呼了一口气,刚要收好酒壶,眼睛却愣愣地看着前方,因为惊惧而放大的瞳孔里闪现着橘红亮点。

前方铁轨上凭空出现了几排火把,火光之下依稀可见几根粗大的原木横躺在铁轨上,前方还散落着一些巨大的石块。

“呜呜呜!”

“哧啦啦……噗噗……”

鸣笛之后,情急之下斯尔盖拼尽全力紧急制动,拉下了刹车。

车轮发出长长的令人牙酸地声响摩擦着铁轨,在黑夜里迸发出一溜火星,险险在距离障碍物前不到两米的位置停下。

惊魂甫定的谢尔盖向车外看去,夜幕下无声无息从铁轨两边的树林里窜出十几条身影,其中几个壮汉穿着旧式沙俄军服,手里拿着托卡列夫冲锋枪。

不同于一般无序的火车劫匪,这些人穿着破旧的军服,胡子邋遢,年龄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显然是残余的沙俄时期白军溃兵。

这群流寇冲上铁轨后,很快就默契地做了分工。

几个哥萨克拿着冲锋枪站在铁轨两边做着警戒,其余的正七手八脚移开先前阻路的原木和碎石。

一个身形瘦削、典型斯拉夫人长相,穿着沙俄陆军制服的高大汉子,指挥着手下从两边登上火车头,将波波夫和谢尔盖从车头里拽到铁轨下。

“你们想干嘛?”

谢尔盖被两个拿枪的年轻人揪住衣领,他举着手惊恐地问道。

“衣服,脱下你们的衣服。”

为首的高大汉子平静地说道。

“罐子里装的都是农药,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尔盖赶紧说着,希望这些人可以放过他们。

“有话好好说……”

司炉波波夫此时被摁着,背对着铁轨跪下,嘴里不住的叫喊着。

“别担心,把你们的制服脱下来就没事。”

为首的声音不高,安慰着惊慌失措的两位火车司机。

听到首领说话,先前摁住他们的人松开了手,让谢尔盖和波波夫直起身子解开外套。

与此同时,首领和另一名矮壮结实的小伙也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在凛冽的北风里,所有人的口鼻中都不停呼出热气。

“别担心,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只要衣服。”

首领开始换上谢尔盖的司机制服,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安慰着他两。

“跪下!”

随着一声低吼,脱下外套的谢尔盖和波波夫分别又被按住。

极寒的天气里,两人穿着单薄的内衣瑟瑟发抖,背对着火车跪在铁轨旁。

换上司炉工作服的壮实小伙走到货车尾部,摘下挂钩将最后一节罐装车解开,取下车厢号码牌,长方形薄钢板上白漆刷着四个标准的阿拉伯数字“2135”。

然后他挥了挥手,吹了一声口哨。远处路基道岔旁,一个大胡子哥萨克应声扳下道岔。

随着铁轨移动,黑暗中车尾后铁轨岔口处,两名车夫牵着四匹弗拉迪米尔挽马,拉动着一节铁罐车厢缓缓滑行而来。

没多久,“哐”的一声,这节车厢和整列罐装车厢连接在一起。两名战士背着冲锋枪,娴熟地在车厢连接处挂上挂钩做着固定。

为首男子率先爬上火车头,壮实小伙将车厢编码牌插进去后,跟着爬上车头往炉膛里铲了一铲焦炭,开始升温加压。

男子检查过车头,在驾驶台上找到运货单,仔细看了一遍后兴奋地拍了拍壮实的小伙,把头伸出车外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咻……”

“亲爱的阿廖沙,祝你们顺利!”

站在铁轨两旁的人纷纷冲着车头打着招呼。

阿廖沙坚毅的脸庞很是凝重,重重地朝车外伙伴点了点头。

须臾,车头放出一股浓稠的蒸汽后,缓缓向前方驶去。

“砰……砰!”

随着两声枪响,跪倒在铁轨旁的谢尔盖和波波夫以被处决的方式,穿着内衣倒卧在寒冷的荒野里。

铁轨上,那节插着“2135”编码牌的罐装车厢,随着机车的行进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

1933年2月10日

凌晨四点

“taverne”舞厅(上海法租界)

两辆雪铁龙b10轿车驶入拉都路,停在“taverne”舞厅门口,站在门口警戒的安南三等巡捕阮上机,赶紧走到路边拉开车门。

“情况怎么样?”

顾楫下车后皱着眉头用法语问道。

“现场已经包围,里面的人都控制住了。”

矮小的阮上机恭敬地用法语答道。

“封锁租界了吗?”

顾楫脱下羊皮手套后接着问道。

“各个路口已经戒严,对进出人员逐个盘查了。”

听了阮上机的答复,顾楫满意地点点头。

“进去后把男女分开,所有人进行甄别,呃…法国人放行!”

跟着顾楫下车的二等探员洪明对着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巡捕做着布置。

看着随行巡捕在洪明的指挥下呼啦啦地涌入门内,顾楫在门口站定环视了一下四周。

拉都路不长,马路两侧都是优雅的法式建筑,整段路面由水门汀铺设。

他不知道的是隔着“taverne”舞厅几百米开外的311号,曾是蒋校长的寓所。

推开厚重的实木弹簧门,顾楫进入“taverne”舞厅。

这家以白俄群体为主的舞厅,是白俄黑帮头子蒙索洛夫伯爵的“俄罗斯总会”控制的低等俱乐部。

舞厅门面不大,推门进去是衣帽间。此刻平时侍立迎送的几名白俄侍者正在两个安南巡捕的监督下,配合搜查着客人寄存的大衣和外套。

衣帽间对面是一个法式酒吧,吧台前是只有十来张桌子略显逼仄的店堂。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桌子,此刻空空荡荡。

右手边墙上挂着一幅西洋油画。画里一个满头金发的白俄少女穿着一件橘色无袖印花旗袍,半侧身面带微笑看着远方。

画框下一架铸铁嵌木扶手楼梯通向地下,顾楫走过去顺着楼梯抬步往下。

“把衣服都穿好,男女分开靠墙站好……”

从楼梯往下走到一半,洪明蹩脚的英语就飘了上来,幸好还有安南巡捕用法语进行着补充。

“taverne”真正的乾坤在地下。

在寸土寸金的法租界,落魄白俄的财力和百乐门这样的舞厅是没法相比的,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把空间往地下拓展。

从楼梯下来,正前方是一条甬道,顺着甬道是一条狭长的吧台,甬道尽头是一个可容纳七八十人左右的舞池。

两边都是独立雅间的推拉门,让这个封闭的地下空间看起来像是一个蜂巢。

此时甬道两边,站了二十多名欧洲舞客和白俄舞女。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洪明带着巡捕正在逐个检查证件。

“谁是经理?”

地下空间的排风很差,浓烈的香水味和白俄身上散发出的体味让顾楫有点吃不消,他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捂住鼻子用英语问道。

“尊敬的探长阁下,我是这里的经理,我叫舍日琴科。”

站在甬道队伍里一个40多岁壮硕的白俄男子,看到顾楫发问后高声冲着他说道。

这位穿着花呢背带裤、白衬衣和马甲的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试图从等待检查的队伍里走出来。

“砰…咚!”

二等探员洪明粗暴地摁住他的脖子,重重地把他怼回到了墙壁。

“罗宋瘪三,给我老实点。”

洪明嘟哝了一句。

虽然高大强壮的洪探员自称是山东兖州人,但顾楫觉得他的口音更接近东三省那边。

1921年他进里昂中法大学攻读实业专科时有山东同学,1925年归国后作为黄埔军校第五期学员又有东三省的校友。

所以,在他看来洪明的口音实在是和山东不沾边。

顾楫看了眼洪明冲他点了点头,后者一把扯住刚被他摁回去的舍日琴科又将他揪了出来。

“你是这里的经理?谁报的案?现场在哪里?”

顾楫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白俄男子问道。

“上帝啊,太不幸了,太可怕了……”

男子嗫嚅着说道。

他的衬衫袖子高高卷起,左手攥成拳伸出食指舞动着,像是在凌空划着十字,另一只手在花呢西裤上擦着手汗。

“是你报的警吗?”

顾楫打断了他。

“是的,是我给巡捕房打的电话,请允许我带您去里面查看!”

“嗯,现在就去。”

顾楫用眼神示意洪明跟上,让舍日琴科走在头里。

“taverne”上面的店面最多不到100平方,而地下却别有乾坤。跟在经理舍日琴科后面,经过舞池又绕了两个弯,在顶头一扇半掩的门口停住。

“就是这里了。”

舍日琴科站在门口冲着探长说着,手指着门里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门里往外散发,顾楫将手帕往鼻子部位掩了掩,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小,有50多平方,一张赌桌上趴着一具尸体。背部有四五个弹孔贯入,太阳穴部位炸开,汩汩鲜血沁湿了赌桌绿色绒布。

门后一具尸体倒卧,也身中数弹,身后有两三米血迹形成的拖痕。同样后脑有一处弹孔,显然是在受伤后由后补枪所致。

房间沙发上倒卧两人,墙角一人、赌桌后方一人,共计六具尸体。皆浑身弹孔,后脑补枪,倒卧在自己的血泊里,死的不能再死了。

“噗…噗…”

镁光灯发出轻响,在四周墙壁和沙发摆设上布满弹孔的房间里,洪明带着手下拍着照片进行勘验。

顾楫手插进口袋,慢慢退出门外,走进旁边的洗手间。

“咔哒!”

司必灵弹簧锁发出轻响,实木门紧紧闭合。

第二章 亭子间

江海关的钟声敲响,亭子间里汪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一边披上小夹袄,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的被窝筒整整齐齐——显然二姐一夜没有回来。

亭子间里上铺的姆妈咳嗽了一晚上,阁楼上大姐汪凤在奶孩子,三个月大的外甥哭的撕心裂肺,被吵醒的姐夫何兆清正在不住的咒骂。

冬季日短夜长,6点敲过了天还乌黑。14岁的汪兰把煤炉拎出屋外,在门口娴熟地引燃柴火,架上铜吊烧水。

弄堂里风大,做完这些她跺着脚呵了呵手,刚要转身进屋,便看到二姐汪素从弄堂里走了进来。

弄堂很窄,只在堂口挂着两盏煤气灯。前门是房东开的南货店,除了两边挂着房东用破了的铁锅和篾箩,弄堂里空无所有。

穿堂而过的罅隙风吹起了二姐披着的板丝呢一口钟。

呼啸的北风里,汪素一只手压住下摆,“哒哒哒”快速地踩着高跟皮鞋闪进了亭子间。

“怎么一夜天才回来?”

屋里汪兰帮着二姐脱下一口钟问着。

“拉都路出事体了,刚刚到贾西义路,三道头就吹哨子封锁了。”

汪素边说边脱下提花缎夹绒旗袍,换上床头挂着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再小心翼翼地将脱下的夹绒旗袍拍打平整,用竹衣架挂在她和妹妹的床头。

这件唯一能出客的旗袍,原先是姆妈郭惠琴的老式旗袍。因为料作考究,她特意拿去租界奉帮裁缝那里改了时兴的样式,由不得不小心。

“阿姐,揩把面孔,我烧泡饭。”

懂事的汪兰从铜吊里倒出热水在洋铁皮脸盆里,让姐姐洗脸。又踮着脚从小菜橱里拿出隔夜饭加了凉水,拉开门去外面烧泡饭。

亭子间窗棂上摆着一块碎镜片,汪素从嘴里吐出嚼的早已没了味道的口香糖按在墙壁上,把碎镜片贴上去摁紧了,照着洗脸。

一洋铁皮脸盆热水升腾的热气,却使得逼仄的亭子间瞬间氤氲。擦了擦碎镜片蒙上的热气,她拿着毛巾细细卸掉脸上覆了一夜的谢馥春鸭蛋粉和锦荣花的口红。

“嘎吱…嘎吱…”

楼梯声里姐夫何兆清披着夹棉长袍从阁楼下来,掀开门后的马桶盖,挨着汪素,掏出家什对着马桶开闸。

“要点面孔好伐?”

汪素嫌恶的转过身子,端着脸盆出去。

“老清老早屏不牢了,自己姐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何兆清抻着脖子看着出去的汪素贼忒兮兮地笑着,一边身体还夸张的狠狠抖了两下。

……

汪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籍苏州,乃地方望族传统士绅。

汪素的父亲,当时已经成婚的汪维棠在清宣统二年(1910年)作为第二批庚款留学生,赴美学习商业。

三年后汪维棠学成归来,在上海开设了商号做起了买办。

通过进口棉纱、面粉、煤油、染料,出口茶叶和生丝、毛皮,汪家没几年就在上海站稳了脚跟,靡费20根大黄鱼在贝当路购进一栋法式别墅。

汪素8岁时,新派的汪维棠就把二女儿从私塾转入白利南路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接受新式教育。

直到20年代那场著名的民国股市“多空大战”,汪维棠在面粉交易所大败亏输,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之后靠着典卖苏州祖产苦熬了几年,1930年,走投无路的汪维棠在吃完外孙女的满月酒后,在一个雨夜投黄浦江自戕,留下一家孤儿寡母。

汪维棠走的干脆,只是汪家剩下的全是女人加上一个上门女婿,日子只能越发拮据。

先是靠着郭惠琴典当压箱底的首饰,没过多久便是连皮毛大衣、绫罗绸缎也送进了估衣铺。

而房子却越搬越小,越来越往南。

现在她们租住的亭子间在打浦桥南面,紧挨着臭河浜。和法租界虽只一街之隔,却恍如两个世界。

郭惠琴肚子不争气,汪维棠留洋前大女儿汪凤已经出生。等他回来后仍旧连着生了两个千金,这让汪维棠在酒后不止一次喟叹子嗣不兴。

后来大女儿汪凤自由恋爱,在舞厅里看上了小白脸何兆清。

汪维棠虽然知道何兆清是个鸦片鬼,但其时商行生意顺遂,自付负担的起。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何兆清倒插门,做了汪家的上门女婿。

只是进了汪家门没摆几天的小开架子,岳父这里就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这让刚刚窃喜了没多久的何兆清深感触了霉头。

之前在汪家伏低做小的做派自然也就不用辛苦维持,很快又恢复了之前拆白党无赖的市井气度。

“左边内插袋……”

倒了洗脸水拉开小方凳,就着酱菜吃着泡饭的汪素和妹妹呶呶嘴。

“呀,哈斗,灵额……”

汪兰从一口钟内插袋里摸出一只牛皮纸包好的袋子,里面是很久都没吃过的“老大昌”哈斗。

“嘘……”

汪素吃着泡饭,笑着让妹妹把点心放好。

等她吃完,姐妹两拿着碗筷到门口洗刷,前门房东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传来黎明晖唱的《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姐妹两跟着收音机一起唱出了最后两句。

之后姐妹两相视大笑。少女快活的笑声,盖过了弄堂里呼啸的北风。之前还黑着的天色,在这一刻陡然豁亮。

两姐妹端着碗筷进屋,姆妈郭惠琴已经披了棉袄从上铺爬了下来。曾经的汪府大太太,如今面色晦暗,满面愁苦。

“咳咳…阿妮,房钿凑着了伐?”

郭惠琴忍着咳嗽看着二女儿问道。

……

圣玛利亚女子中学,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专学西文的汪素一年学费接近两百大洋。家道破败后,郭惠琴靠着典卖细软坚持让汪素念到高中毕业。

去年恰逢法租界新的警务总监法布尔上任,公董局招收华人雇员,汪素在同学方芸的担保下在巡捕房谋了速记文员这份差事。

作为华人雇员,汪素一个月薪水26块大洋。这个待遇算是不错了,毕竟捕房里华人三等巡捕也只有32块。

应聘这个职位人数众多,亏得她英文流利且略通法语、又是名校毕业。而方家在法租界有着不小的产业,作为担保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是现在这么一间八个平房的亭子间,而且还是在下只角,每个月二房东还要收10块大洋的房租。因为有自来水,二房东还总是抱怨房租定的太低。

徐家汇路南边,属于华界,大多是从苏北摇着船逃难来上海的难民。臭河浜边上散落着地窝棚滚地龙,乱糟糟臭烘烘。

租住的亭子间好在离着臭河浜还远,难闻的味道难得飘过来。而且又在弄堂底,和房东前后门分开,到也落得清静。

“姆妈,洋钿摆在台子上了,只有6块,还有4块我明天一定凑齐。”

看着姆妈,汪素一边说一边从编织手袋里拿出大洋摆在桌子上。

“咳咳…等我身体好点,有点力气了,咳…找吴家姆妈接点针线活回来…”

郭惠琴捂住嘴竭力想忍住咳,憋的面孔涨得通红,肩膀不停地耸动。

“姆妈,你不要瞎想,我明天就有钱了。好好在床上捂被子,外边凉丝丝的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汪素凑到姆妈背后轻轻捶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

“兰兰,给姆妈倒碗水吃药。”

看着姆妈吃了药,汪素抓起手袋,拍了拍旗袍准备出门去上班。

这时何兆清从阁楼上下来,将桌上的六块大洋一把抓在手里说道:

“正好去给小毛头买一听洋奶粉,小鬼头吃不饱天天晚上哭到天亮,烦色特了……”

“这是交房租的钱,给囡囡买奶粉?说的好听,还不是又送到大烟馆去。”

汪素上去拽住何兆清的手,想把大洋拿回来。

何兆清挣了几下,恼羞成怒一把将汪素推出老远,嘴里一边骂着:“拉三,天天出去陪男人也赚不回来钱。”

“呸,家里值钱东西都给你偷出去卖了,还好意思说。”

汪兰扶住二姐后,啐了一口跳到何兆清身前用小拳头打着这个名义上的姐夫。

“兰兰,你怎么这么对你姐夫?”

楼梯上,抱着孩子挺着大肚子的汪凤探着身子呵斥着小妹。

她身后是汪兰三岁的外甥女,正从阁楼上探出半个脑袋怯怯地看着小姨和她爸妈吵架。

“你也不管管,他又把房租钱拿走了…”

汪兰停下手,对着大姐撅起嘴说道。

“别没大没小!好坏他是你姐夫,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囡囡也是跟着汪家姓的。”

汪凤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袒护着她吃软饭的丈夫。

“唯一的男人?一家老小现在都是姐姐在养活,他在干嘛?”

小小年纪的汪兰根本不给姐姐和姐夫面子。

“你…你姐夫他……”

“咳咳…房东太太昨天就问这个月的租钱了。兆清,把钱拿出来,囡囡要吃奶粉,等会让兰兰出去买回来。”

一直坐着的郭惠琴发话了,纵然气的浑身发抖,这个一贯贤淑的旧式女人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无奈之下,何兆清也只能悻悻地把手里的大洋放了回去。

“姆妈,我去上班了。”

见此情景汪素拿起手袋,打着招呼走出了亭子间。

刚刚走到弄堂口,汪兰从后面追了出来,把呢绒围巾递给她围上。早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呼出一口哈气,汪素疼爱的对穿着单薄的小妹说:

“快点回去,当心冻到,阿姐下班回来给你带两只吴苑的蟹壳黄。”

第三章 中央巡捕房

从住处打浦桥步行至位于薛华立路22号的中央巡捕房,大概需要20多分钟。

汪素从打浦路出来,过了徐家汇路往北就到了法租界金神甫路。

顺着栽满法国梧桐的金神甫路,经过广慈医院,到了薛华立路往东一转弯,就是汪素上班的中央巡捕房。

刚走到巡捕房门口,一辆轿车从身旁开过停在前面。高高瘦瘦的探长顾楫和二等探员洪明打开车门从车里出来,两人面容严肃径自上了楼梯间。

巡捕房里,那位顾探长比她进来的还要晚。和自己一样,也是在新的警务总监法布尔上任后进入的政治部,只是他一来就在政治部做了巡官探长。

在中央巡捕房做事这段时间,汪素知道华人巡捕的升迁都需要排资论辈。通常来说从三等巡捕做起,熬到一等探员这个职位差不多也要退休了。

站在顾探长旁边胖胖的洪探员,来捕房已经好几年了。去年带着包探连破几个大案,最近才刚刚破格提升到二等探员,却连一等都没混上。

只是这个瘦瘦高高、表情阴郁的顾探长好像是法国留学回来的。精通法语和英语,自然起点和一般没有什么文化的巡捕不一样。

进了暖烘烘的书记室,放下拎包摘了围巾,汪素拿起竹壳暖水瓶去水房打水,在走廊里遇到翻译室的吴文安。

“密斯汪,这么早?”

吴文安梳着标准的三七开,抹着生发油,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腿金丝眼镜。白皙的长脸上顶着一只尖鼻,略显鼠相,据说主贵。

“吴先生,早。”

汪素挤出淡笑,敷衍着打了招呼。

“密斯汪,朋友送了两张今晚国泰大戏院的戏票,正好礼拜六,有空赏光伐?”

吴文安往边上移了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汪素的去路问道。

“吴先生,真不巧,今天和老同学约了下班后一起荡马路,你去问问别人吧。”

说完汪素绕到一边,从吴文安身边走了过去。

“好的,好的,等密斯汪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

身后走廊里传来吴文安的声音。汪素没有回头,却感觉自己的后背要被他的眼睛灼穿了。

吴文安是浙江镇海人,23~4岁的年纪。法租界公董局培训学校读的法文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在巡捕房查缉股当了翻译。

自从去年汪素进了中央巡捕房,这个吴文安就一直找她搭讪。之前还收敛着,大概打听到了汪家已经败落,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越来越露骨了。

汪素拎着水瓶回到办公桌,刚准备打水擦桌子,桌上的电话响了,总务处通知她20分钟后去会议室做会议记录。

……

会议室角落里的桌子上汪素拿着钢笔做着文字记录。

她旁边是政治部翻译卢殿东,正噼里啪啦敲着打字机进行法文记录。会议结束后,中文和法文的会议记录是必须要呈递给法籍总监过目的。

会议室里坐了十来个人,政治部和刑事处的人都有,列席的人里最大的长官是政治部华人督查袁子钦。

此时顾楫正站在桌前,拿着暗房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比对着进行案情介绍。

“根据现场勘验,死亡人数六人,均为白俄男性,年龄从44岁到58岁。死亡时间为……”

顾楫将六名受害人的照片用竹夹子夹好挂在洋铁丝上说道。

“从现场起出的弹壳和弹头,经过鉴别科同仁分析,为伯格曼mp18型冲锋枪射出。根据弹头分析为763x25mm毛瑟手枪弹……”

顾楫从桌上又拿出一张脑浆迸裂的照片,夹在竹夹子上挂上,继续说道:

“六名死者无一例外在中枪丧失抵抗后,又被抵近射击补枪。可以看出,凶手除去凶残之外还非常老练沉稳,应该有专业军事人员背景。”

“从弹孔和遗留的弹壳分析,起码是两种型号的手枪所致。一种是柯尔特m1917转轮手枪,另一种是勃朗宁m1900。”

说完顾楫从桌上又拿出手枪子弹弹壳和跳弹弹头的照片,给会议室里的同仁做着展示。

“嗯,继续说下去。”

向来不苟言笑的袁子钦此时脸上表情很是不错,朝顾楫点着头让他继续。

“由此可以判断,案发时枪手起码有两人。目前鉴别科同仁正在用墨水做弹道痕迹测定。”

“据舞厅经理舍日琴科反映,当时因为舞池正在跳查尔斯顿舞,音乐声很大。加上案发包房在最里面,外面没人听到枪声。”

“洪探员负责调查现场人员调查,下面由他为各位同仁介绍。”

昨晚他和老洪值班,摊上这么大的案子,两人忙活了一宿。这样的重要会议不让老洪露个脸,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下面的案情介绍,顾楫让洪明站起来给大家讲解。

“我们问了门口侍应,凶手起码来了四个人,坐了一辆奥斯汀。一个在门外车里接应,三个枪手穿着大衣,进门时侍应没有发现他们携带枪支。”

“三个枪手也都是白俄,说着流利的俄语。进门后打听莫洛科夫在不在,侍者答复后,他们就下去找他了。”

“几分钟后侍者看到他们三个慌张的上来,冲出门外钻到车里迅速离开了现场。”

洪明操着他奇怪的山东话做着介绍,会议室里只有唰唰的笔记和打字机的敲击声。

“我来补充一点。”顾楫此时又站了起来说道。

“经过辨认,六名死者里并没有莫洛科夫。此人昨晚确实在舞厅,只是发案时和一个舞女在另外一个包厢里厮混,恰好躲过枪杀,事发后在我们到达舞厅前就跑了。”

“洪探员,请继续。”补充完这个细节顾楫又坐了下去。

“这个莫洛科夫,是万国商团俄国联队的一个头目,平时热衷于政治活动,经常联络原先铁甲队成员进行聚会。昨天六名死者均为当年跟随军阀张宗昌作战的铁甲队成员。”

“我们已经布置了包探在他的寓所周围布控,只要他一露面即对其实施抓捕……”

案情复杂,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其间顾楫又起身做了几次发言,结束后袁子钦将他留了下来。

“云飞,顾委员身体可好?”

会议室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袁子钦亲热地喊着顾楫的表字,笑吟吟地看着他。

“劳督查挂心!前日南京刚来了封家信,家父身体安康,最近忙着筹备第三届委员会…。”

上司面前,顾楫回答时站的笔挺。

“嗯,拉都路这个案子你看是单纯凶杀还是另有蹊跷?如果是凶杀就推给刑事处去办,我们不要插手了。

“这两年租界里共产党频繁活动,淞沪警备部一直提告要在租界拿人引渡……”

说到这里阮子钦揉了揉眉头。

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边都不是他袁子钦得罪的起的,自从“七·一五”事变后,租界形势越来越混乱。

作为租界华人督查,端的是法国人的饭碗,夹在当中委实让他头疼。

“属下认为不是简单的帮派火并。从动用的火力和行凶手段来看,目标明确的头部射击,目的就是灭口,而选择在人多眼杂的舞厅下手更不符合常理。”

“事发地舞厅是蒙索洛夫伯爵开设,白俄圈子里没有什么势力敢薅其虎须。包探今早传来消息,昨晚他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却也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手。”

“嗯,云飞,这件案子督察长非常重视,限期一个月破案。那你就盯着这个案子,做好了我给你请功。”

“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本就站姿笔挺的顾楫又直了直腰。

……

昨晚一夜没睡,回到办公室后顾楫叫来了手下的探员和巡捕。在重新做了一番布置后,他穿上大衣、戴上呢绒礼帽走出了巡捕房。

从中央捕房出来,往北穿过辣斐德路就是霞飞路。在冬日暖阳里顾楫不紧不慢地走到白俄商人在霞飞路上开设的远东最大西药店——信谊大药房。

推开弹簧门,门后发出清脆的一声罄响。柜台里夹着单片夹梁镜的白俄药剂师看到顾楫,顺口打发了伙计去库房拿东西。

“还是那个糖浆,给我两瓶。”

顾楫用英语和这个年老的白俄药剂师说道。

“先生,您要的糖浆从去年开始从欧洲就很难弄到了,之前的库存也……”

顾楫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从钱包里数了一百法币拍在柜台上。

“先拿两瓶。”

说完,顾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年老白俄药剂师。

半个小时后,麦琪路上的公寓里,顾楫脱下大衣和西装挂在衣架上,露出西装马甲外肩膀腋窝处吊着的枪套。

从西装内插袋里,顾楫摸出一个扁平的不锈钢小酒壶,接着在药房拿回来的牛皮纸袋里,取出两个深褐色的进口糖浆药瓶。

他将其中一瓶小心地塞进抽屉里放好,把剩下的那瓶拧开瓶盖,对着壶嘴灌进了酒壶。

坐在床边,顾楫对着酒壶喝了一口后便拧上瓶盖,只是拧了一半,便又打开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躺倒在床上,手里捏着酒壶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没一会就微微阖上了眼睛,只有眼皮和睫毛在不停的跳动。

……

“云飞…云飞…”

朦胧的逆光中,他站在阴暗的门里,门外是刺眼的白光。

隐隐约约飘荡着的白色床单里,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在门外柔声喊着顾楫。

他惊骇地往后退着,然后转过身夺路而逃……

模糊的意识又出现在了轰隆隆的炮响里。

枪林弹雨中,血肉横飞,穿着北伐军服的黄埔学生军正在浴血奋战,攻打武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随着北伐之歌的曲调,顾楫失去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第四章 老北站

上午九点,中央巡捕房召开案情分析会议的同时。

辣斐德路上一家白俄照相馆对面,穿着铁路制服的阿廖沙隐在暗处已经观察了很久。

这家叫做“kpacnвarжn3hь”的照相馆此时大门紧闭,沿街橱窗里陈列着一些婚纱和人像照片,后面的帘子也拉的严严实实。

犹豫了半晌,阿廖沙还是做出了决定。

拉低帽檐后他捂紧棉袄、迅速穿过马路,拐进照相馆旁一条狭窄的弄堂。

进了弄堂阿廖沙佯装找路,踏着来历不明的一滩污水东张西望观察着照相馆的后门。

在看到这条弄堂通往另一条马路,确定不是死巷后,他又假装淡定踱着步子折返到照相馆后门。

后门上方的屋檐往下滴滴答答滴着水,背阴的墙壁上满是青苔。一只用来倾倒废弃相纸的柳条箩筐,紧挨着门边。

旁边墙壁上是照相馆卫生间里的通风窗户,上面焊着铁条。

背转身又是一番小心张望后,阿廖沙弯下身子把箩筐往外移了移。从随身帆布挎包里掏出一把tt1930手枪,塞进缝隙之中。

起身后的阿廖沙拍了拍手,将挎包斜背在身后,右手伸进制服腰部,快步走出了弄堂。

“砰砰砰……”

照相馆紧闭的木门上贴着招贴画,画上巧笑嫣然的民国美女脸上落下了阿廖沙拍门的手掌。

……

三个小时前,清晨,太阳还没升起。

上海北站笼罩着一层淡淡青雾,雾气里,周遭景致影影绰绰,显得很不真切。

早春的上海,夜里温度尚在0度以下。地上泛起的霜白呼应着青雾,更是让眼前影像透着几分凄迷。

铁轨北边都是一些沟浜连接而成的芦苇荡,足够仔细的话还能听见芦苇荡里的绿头野鸭扑扇着翅膀,发出“扑棱棱”的翎毛抖动声。

南面是车站站房。在去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中被炸塌了一块,让这座气派的车站显得有点破败颓靡。

这些轰炸残留下的痕迹,在阿廖沙看来表明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并不像此时看来这么平静。

老北站,这个中国当时最早也是最繁忙的铁路枢纽此时还没有运转。罐装列车静静地停靠在车站外的编组轨道里,等待按照计划卸货转运。

早些时候天还没亮,阿廖沙和同行的诺列维奇——那个粗壮的司炉,在中东铁路换轨之后到达了上海北站,可约定来接头的莫洛科夫并没有出现。

就在两人都觉得不对、开始焦躁的时候,一个粘着八字胡、戴着软呢礼帽、穿着大衣的男装白俄女人,穿过薄雾顺着铁轨走到车下。

“沙皇俄罗斯帝国万岁!”

车头下粘着假胡子的女人摘下礼帽,抬起头举起右拳用俄语压低了嗓子对着他们喊出这句口号。

这种举动无疑是直接和他两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情况还顺利吗?”

举手礼完毕,男装女人一边戴上礼帽一边熟稔地问着他两。

“莫洛科夫在哪?”

面对这个自来熟的女人,阿廖沙不为所动,警惕地问着。

“他脱不开身,让我来接货。”

女人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从容地回道。

“脱不开身?什么情况,你说清楚点。”

阿廖沙冷冷地看着她问着。

“不可能!我们从中东铁路到哈尔滨时还收到他的电报,莫洛科夫不可能自己不出现让别人来。”

矮壮的诺列维奇激动地在车头里冲着下面的女人嚷着。

“他昨晚被枪手刺杀了,受了伤。”

“我是瓦莲京娜,你们应该听说过我。这趟特殊货车从莫斯科出发到中东铁路换轨,一路免检的消息,就是我告诉莫洛科夫的。”

就算粘着两撇胡子,阿廖沙也能看出站在车下淡定说话的这位自称叫瓦莲京娜的同胞,是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纯正斯拉夫女人。

“这是提货单,你们看看。如果不是我这里的消息,怎么可能有这个?”

瓦莲京娜嘴里呼着热气,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货运单,踮着脚递给阿廖沙。

阿廖沙看着从她手里接过来的提货单,确实和自己在火车头里得到的那份一样。

只是这又能说明什么?眼前的事情其重要程度,莫洛科夫没有任何理由委托一个男装女人来接头操办。

嗯,除非…除非他死了。

“抱歉,这位夫人,我们只认莫洛科夫。”

阿廖沙开口说道,却没把手里的提货单递回去。

车下的瓦莲京娜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薄雾中两个站务人员穿着中国铁路制服跨过几道铁轨。从站房走了过来。

“早上好!”

隔着老远,两个人中的一位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们打着招呼。

此时的北站每天有10几对列车发送旅客,除此之外承担着从吴淞口将货物驳运到租界的繁重任务。

每天仅货车起码有几十车的货运量,所以车站的选址也是尽量贴近公共租界。

因为和洋人交涉的事物颇多,站里聘有专门的留洋翻译应付这些洋人,现在就是一个翻译跟着站务来核货验车。

“始发站莫斯科,今早到的是吗?请允许我检查下文件。”

翻译礼貌地和穿着司机制服的阿廖沙说道。

阿廖沙表情不变,只稍稍迟疑了一会,就爽快地从挎包里拿出夹在硬木板上的行车日志和单据递了下去。

车下的瓦莲京娜和两位站务对面站着,这时她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对着翻译用中文说道:

“有一节车厢需要换轨,这是通行许可。”

翻译接过文件看了一眼,还是用英文问道:“哪一节车厢?”

“最后一节。”

瓦莲京娜用中文肯定地说道。

“先生,我在中国长大,您和我说中文就好了。”

她走近翻译一步,娇笑着对比她矮了大半个头的翻译抛着媚眼。

“下午15:30出发,8号轨道。”

翻译继续用英文发问。

面对这位不男不女的大洋马,翻译有着职业坚持。既然是洋人,他被要求沟通时一定要说英文以免产生理解上的误会,从而招致麻烦。

况且这匹大洋马显然还是个白俄,这就更不值得让他放下职业骄傲。

“去吴淞码头转运?”

翻译继续用英文核对着。

“吴淞?要出海?”

车头里阿廖沙顿时警惕地问着瓦莲京娜。

只是瓦莲京娜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和那位站务人员执着地说着他听不懂的中文,并没有回应他。

“为什么要到吴淞?那里是个码头不是吗?”

阿廖沙从车头跳了下去,贴着瓦莲京娜的耳朵低声问着。

车头里诺列维奇的手已经捏紧了藏在炉膛边上的冲锋枪,警惕地关注着车外,表情十分紧张。

“计划有变。”

铁轨旁瓦莲京娜冷冷地答道。

“计划有变?不可能,这节车厢必须在这里卸货。”

阿廖沙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放大,冲着瓦莲京娜嚷着。

“冷静点,真是放肆!居然和我这么说话?”

瓦莲京娜毫不示弱,面色陡变贴着阿廖沙的脸厉声呵斥。

“请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翻译站在一边询问着,这种场面他可没见过。

他的发问,提醒了阿廖沙。看到翻译手里拿着的通行单据,阿廖沙上去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拿在手里翻看。

“哎,您这是……”

翻译看着他身边的中国同事,两人都被眼前这一出弄的莫名其妙。

“把单子还给我!”

瓦莲京娜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厉声让阿廖沙把单据还给她。

退出两步之外的阿廖沙一边翻看着单据,一边问:“巴黎,什么意思?最后为什么目的地是巴黎?”

“立刻还给我!立刻!”

瓦莲京娜的眼神变的凌厉,走向阿廖沙。

车头里的诺列维奇已经站在踏脚板上,露出半个身子,一只手在车里攥着冲锋枪。

“我要见到莫洛科夫,其他人免谈。”

阿廖沙后退着打算回到车头,一边用眼神让诺列维奇做好开火准备。

“来这里的应该是他,不是你。”

已经走到车头的阿廖沙继续说着。

“把文件交出来!”

瓦莲京娜此时完全失去了适才的男装风度,面容扭曲着喊道。

阿廖沙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抓着扶手准备爬上车头。陡然间瓦莲京娜从大衣口袋里拔出一支勃朗宁手枪,对准阿廖沙。

“听着,立刻交给我!”

“否则我杀了你!”

瓦莲京娜握枪的手很稳。如果眼神能杀人,阿廖沙此刻早就成了马蜂窝。

距离太近了,从瓦莲京娜的表情来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女人只是装装样子。

在她拔枪喊话后,阿廖沙只能拉着机车扶手站住不动。

同样站在车门口的诺列维奇现在满脸是汗。虽然他的另一只手握着冲锋枪,只是先前要隐藏,所以手缩在车里,根本来不及在这个女人射杀阿廖沙之前解决她。

之前被这场面吓住的翻译和站务,此时在瓦莲京娜身后对视了一眼。

接着那个之前没怎么说话的站务靠近了瓦莲京娜,从她身后一把拉住她持枪的手臂想要把枪夺下来。

“砰!”

一声枪响,扯动中瓦莲京娜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子弹出膛后正中半个身子在外的诺列维奇眉心。

与此同时翻译和站务夺下枪后,死死按住瓦莲京娜。

这位男装女人此时礼帽滚落在地,露出一头金色短发,正歇斯底里的用中文叫道:“不,不不!”

“放了我,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已经爬上车头的阿廖沙看了一眼眉心一个弹洞的诺列维奇,咬了咬牙,背起挎包,拿着之前抢来的单据,从车头另一侧跳了下去,几步就消失在雾霭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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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照相馆

窗外,铁轨上停着的那列罐装货车离得不远。

站在窗口的瓦莲京娜看着尾部那节罐车,表情迷醉。

接着她居然摘下手套,情不自禁的将双手按在玻璃上,摩挲着玻璃上倒映出的罐体。

她那迷人的黛色眼帘此时微闭,陶醉的神情里仿佛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这是一间站房办公室,两位中国铁路职员把她制服后就一直将她羁押在这里。

死掉的那个洋人虽然只是个烧锅炉的苦力,却怎么也算是涉外事件。而且另一个涉案司机也窜入租界,至今不知去向。

闸北市政厅不敢怠慢,好在这次是洋人之间狗咬狗,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处理。

捕房接到报告后,只派了两个巡捕在门外守着以防人犯走脱,直接通知了苏联领事馆,让他们派人把人和尸体领走。

门外两个闸北捕房的巡捕站的笔挺,两人像是断了六识,对门里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充耳不闻。

“把你们的上司叫来!你们没有资格拘捕我!”

那个犯了风邪据说杀了人的白俄大洋马,居然官话比他们说的还好。在里面安静了没多久就开始发疯,已经折腾一会了。

……

煤油炉上炖着水的铜壶嘴“滋滋”往外冒着热气,夏弗斯基拎起铜壶将沸水冲入那只描金花卉纹的精致茶壶。

在托盘里放上奶罐和糖罐,还有一块大列巴和两根肉肠。他端起托盘走到靠窗的桌子放下,对着阿廖沙说:“吃吧,孩子,暖暖身子。”

此时阿廖沙的表情很是局促。

清晨发生那惊魂一幕后,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经过几个小时的逃亡来到这里,现在的他实在是又冷又饿。

“别担心,孩子,这里很安全。”

夏弗斯基温和地对他说道。

当他听到这个狼狈而又戒备的小伙敲开门说要找莫洛科夫时,他就再也没有犹豫,直接让他进了照相馆。

现在照相馆还是大门紧闭,打烊的木牌依然挂在门上。

“我要用一下洗手间。”

阿廖沙说道。

“嗯,请便,就在后面。”

夏弗斯基指了指方向。

“谢谢。”

阿廖沙站了起来,走到后门时假装弄错了地方,拧开后门把手。

“呃,是里边那扇门。”

转过头看了一眼给他指路的夏弗斯基,阿廖沙点点头,推开了那扇洗手间的门。

……

“昨晚应该出事了,现在到处在戒严,有很多密探在街上。”

“吃完就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出去探探消息。如果找到莫洛科夫,我就带他来见你。”

夏弗斯基放下手里的烟斗,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阿廖沙说道。

“是的,我有他的住址。早上过去的时候每个路口都有警察,所以只能先到您这里来了。”

阿廖沙吃的头都不抬,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着。

“谁敲门都别开,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

夏弗斯基走到门边从壁钩上取下大衣,穿上后转身对阿廖沙交代着。

“是的,先生,反正我哪都去不了。”

喝了一口加了糖的红茶,阿廖沙起身向这位敦厚长者示意。

微笑着看了眼阿廖沙,夏弗斯基冲他点了点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看到房门关上,阿廖沙走到窗口掀起门帘往外张望了一会。接着走到门后拧了下门把手,可以拧开。

那位和善的老人没有把他反锁在屋里,这让阿廖沙稍稍放心。

……

去万国商团的马路上,夏弗斯基觉得租界今天气氛委实不同寻常。

街面上穿着制服的安南巡捕和华捕增加了不少,还有不少便衣打扮的密探游荡在街头。

而且和往日租界里主要盘查对象是华人不同。今天走过几个路口,看到不时被拦下接受盘查的都是白种人。

夏弗斯基已经70岁了。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之后,随着那声炮响、作为沙皇贵族,他带着老伴从彼得格勒一路穿越辽阔荒凉的西西伯利亚大平原,到达海参崴。

然后夫妻两又从海参崴乘船渡海到中国的旅顺。先在哈尔滨定居,几年后老伴病逝,日本军方开始在东北频频制造事端,东北的局势渐渐也很不安稳。

最后他带着在哈尔滨收养、同为俄罗斯贵族的孤女辗转到了上海定居。

正是在迁往上海期间,在山东他结识了军阀张宗昌手下溃败的白俄军官莫洛科夫。

到达上海后,夏弗斯基收了他做名义上的学生,教授他俄罗斯历史,而他自己则开了这家照相馆聊以度日。

走到汉口路193号气派的工部局大楼,在门房那里夏弗斯基按照要求做了登记。

莫洛科夫就在这栋大楼中的万国商团司令部里担任骑兵队长。

门房是个有着浓密胡须的锡克族印度人。接过登记表审视了他几眼后,让他在门口稍等,然后关上窗户拨通了电话。

没几分钟,夏弗斯基看到楼内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西装、翘起两撇八字胡的傲慢英国佬。

另一个是和他一样的俄罗斯人,留着大胡子,穿着万国商团花哨的军官制服。

门房间里那个红头阿三看到他两来了后,马上昂首立正。然后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到夏弗斯基身上,下巴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先生,是您要找莫洛科夫吗?”

得到暗示后,穿着军装的大胡子走到老人面前用俄语询问着。

“没错,我有事找他。”

夏弗斯基回应着。

“他是你什么人?”

旁边的英国佬粗暴的插话问道。

“他是我的学生,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夏弗斯基没有在意对方的无礼,虽然对方给他的感觉十分不好。

“先生,方便的话,请您跟我们上去喝杯咖啡,有些事还要问问您。”

穿着军服的俄罗斯人虽然礼貌地朝着楼内向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容拒绝。

……

照相馆里,阿廖沙吃饱喝足正无聊地拨弄着“飞歌”牌收音机的旋钮调换频率。

收音机里传出滋滋啦啦刺耳的嚣叫,偶尔还传出他听不懂的中国戏曲唱段。

照相馆里四处陈设的都是一些俄罗斯和西方古董,代表着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有着相当艺术鉴赏力的老派贵族。

当收音机里飘出路易斯姆斯特朗演奏的“allofme”时,屋里荡漾着迷人的小号旋律。这音乐让阿廖沙终于满意,只是小号声过于清越,他赶紧又调低了声音。

放松下来的他随意地翻看着屋里的摆设,拿起一件件精致的器具观看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侧面是摄影工作室,阿廖沙推开门,里面立着一台木质大画幅相机,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背景幕布。

走到相机前,阿廖沙把头伸到黑布里,眼睛对着取景框却什么都看不到,很快他就从黑布里钻了出来。

正要转身出去,门边墙壁上挂着的几排像片里,有一幅照片被放大挂在中央,引起了他的注意。

照片里一位俄罗斯少女穿着芭蕾天鹅裙,站在全黑的背景里在聚光灯下做着天鹅引颈的芭蕾动作。

阿廖沙走到墙边,睁大了眼睛仔细盯着那张照片。很快,他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少女。

没错,照片里这个优雅的芭蕾少女正是今早杀了诺列维奇的那个恶毒女人。虽然那个女人远没有照片里那么年轻,但是阿廖沙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正因为这个女人,诺列维奇丢了性命。而他们费尽周折运到中国的东西也将会遭遇极大的麻烦,多年的策划很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阿廖沙立刻拔出揣在腰间的手枪,先是走到后门将门打开虚掩。然后回到窗边撩起窗帘,紧张地观察室外动静。

接着他在屋里四处翻找,很快就在写字桌上的相框里看到夏弗斯基和那个女人在一座东正教堂前的亲密合影。

像片上印着俄文:1926年——哈尔滨索菲亚大教堂。

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张照片都足以表明那个女人和照相馆的主人关系非同一般。

写字桌后的墙上贴着一幅上海地图,阿廖沙一把扯下塞在挎包里,顺手把那架相框也揣了进去。

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

“吱扭”一声,虚掩的照相馆后门被推开,走出一个瘦削的高个男人,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西装。

男人在门口蹲下取出之前以防不测藏在夹缝里的手枪,起身后背着挎包匆匆朝着弄堂的另一头走去。

出了弄堂看到马路周围并无异样,阿廖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原先那身铁路制服实在太显眼,在屋里找到夏弗斯基的衣服后他便马上换下了那套制服。

从挎包里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莫洛科夫在法租界的另一个秘密地址。

他们的计划和要做的事情在公共租界很不方便,哪怕是万国商团的骑兵队长。

所以莫洛科夫在法租界又租了一套公寓,没有几个人知道,非常安全。

从北站脱身后他原本想直接去那个公寓,结果路上有很多警探和便衣,让他觉得不妙,才转而冒险去了莫洛科夫给他的应急地址。

“他是我的老师,一个温和的旧式贵族。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你只要和他说是我的朋友,相信这位贵族一定会给你很好的照顾。”

之前莫洛科夫给他的密信中是这么写的。

阿廖沙相信莫洛科夫不会出卖他们,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确实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和那个女人有关。

秘密地址在杜美路,阿廖沙在僻静处展开地图找到了方位,叠好地图后他朝着北面走去。

……

拉都路昨晚发生了血案,按照顾楫的指示,现在巡捕房里的包探和巡警都撒了出去。在公共租界里他们也取得了配合,在莫洛科夫的寓所四周进行了布置。

任连生和黄阿大,分别是霞飞路和贝当路捕房的包探。两人刚刚敲了一个赌场的竹杠出来,就看到街上走着一个形迹可疑的白俄男子。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面料和做工却极其讲究。尤其是他肩膀上挂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帆布工具包,这种搭配在注重仪表的白俄里是非常罕见的。

最为可疑的是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西装里腰部的位置。按照经验判断,他的腰里应该是塞着“家什”。

两人对视一眼,便很有默契的分开,不动声色的吊在他后面。

经验丰富的任连生甚至过了马路和白俄男子隔开,万一黄阿大暴露了,他这里还能继续跟踪。

白俄男子十分警觉,一路走一路不时回头张望。使得黄阿大不得不蹲下脱掉一只布鞋,假装抖着里面硌脚的沙粒才勉强没有暴露。

穿过马路来到霞飞路北面,现在路口的标牌显示是拉都路,再下个路口就是他要去的杜美路。阿廖沙不敢放松,这一路上他总觉得心神不定。

站在路口他装作不经意般转身打量了四周,之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可疑的东方男子终于不见了。

街道两边虽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应该都是普通路人,之前一直没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

拿着记了地址的纸条,阿廖沙找到了那栋两层公寓。站在公寓门口他谨慎地四下张望了几眼,便推门走了进去。

马路对面,任连生貌似随意地走过去之后,便停下脚步。他靠着墙根,划着洋火点了一支纸烟。

“哼,罗宋瘪三,再老卵还不是要喝爷叔的洗脚水?”

任包探心里得意着,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远处黄阿大正带着巡捕从两边路口往这里汇拢。再远一些还有安南巡捕吹着竹哨,更多制服巡警在往这里集合。

很快,四周都是穿着制服的武装巡警,将这栋两层公寓团团围住。

第六章 围捕

“那个白俄说…说是房客的朋友,他有房客和他的书信做证明。”

“他说刚刚到上海,没地方去…我看他可怜…就给他钥匙让他进去了。”

顾楫看着面前被吓到满脸大汗的房东,语无伦次地说着。

他赶到这里的时候,周围已经布置就绪,只等他下达突袭命令。经过四下查看,顾楫决定让一个便衣包探进去把房东骗出来问问情况。

房东出来一看到这个场面,直接就吓到腿如筛糠,浑身直哆嗦。

起先不管顾楫怎么问,嘴巴都不停打着哆嗦说不出囫囵话。缓了好大一会,现在好歹能大概回答问题了。

“楼里有多少个房间,房客有多少?”

“八个房间。楼下四间,楼上四间,他在最北面的8号房。”

说完房东用袖子擦着汗。

“楼上还有多少人?”

顾楫接着问道。

“上面除了6号房的德国房客,都去上班了。

听房东说完,顾楫拿出纸笔画出个简略房型图,让房东确认。

“是的,他就在这间。”

房东指着图里最北面的那个房间说道。

得到确认后,顾楫和洪明商量着让包探去把德国房客悄悄疏散出来,以免等会交火时误伤。

“让属下去办,洋泾浜英语我也会开几句的。”

自从制服巡警和探长来了之后就无所事事的任连生,此时自告奋勇。

“疑犯就是你发现的?”

顾楫看着这个老油条问道。

“是,属下发现后立即指挥黄阿大在后方跟踪,我自己则……”

“好了,行动结束上报嘉奖。洪探员,你和他一起上去。”

顾楫打断了任连生邀功。让洪明和他一起上去疏散,顺便侦查上面的具体情况。

洪明点点头,拔出腋窝里枪套中的手枪顶上火,带着任连生进了公寓。

公寓大门是朝西开的,底楼光线非常暗淡,两人轻轻踩着楼梯上到二楼。看了一眼顶头的8号房,洪明让拿着手枪的任连生守在楼梯口,他自己走到六号房门口。

“笃笃笃!”

洪明轻轻敲着门。

“是谁?”

随着一句德国口音很重的问话,房间里传出吧嗒、吧嗒皮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走动声。

“先生,我是法电公司来查线路的。”

洪明的英语虽然蹩脚,却正好符合查线员的身份。

随着一连串嘟囔抱怨的德语,房门打开了。一个披着丝绸睡衣、五十多岁秃顶的男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出现在洪明面前。

“嘘!”

洪明食指竖起放在嘴边,拿着探员证递在他眼前。

“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挤进门后,洪明把门关上问道。

“有,还有我的太太。你想干什么?我是德意志帝国的公民。”

男子低声说着。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40多岁的妇人,问道:“汉斯,这位客人是?”

“这里已经被包围了,我们马上要抓捕一个危险的人物。为你们安全考虑,请两位跟我下去暂时回避。”

洪明看着他们说道。

“天哪,这该死的国家,现在连法租界都这样了吗?”

这个叫汉斯的男子轻声抱怨着,过去搂着他的太太。

“抱歉!现在就跟我走吧。相信我,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几号房的租客?犯了什么事?”

汉斯好奇地问了一句。

“八号房,就在你隔壁,认识吗?”

“不,我从没见过八号房的人。”

汉斯摇着头。

“出去后你们先下楼,我在你们后面。”

说完,洪明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房门,挥手让他两跟着他出去。

汉斯拉着他的太太从门里出来,看到拿着枪把守在楼梯口的任连生,两人不由地开始紧张。洪明跟在他两身后,眼睛盯着八号房倒退着慢慢往楼梯口移动。

“噗通!”

“啊呀!”

大概是过于紧张,下楼时汉斯太太的脚被她的先生绊了一下,双膝磕在台阶上,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不由自主的惊叫了一声。

还好任连生在他两身后扶住了这位妇人,才不至于从二楼滚落下去。

只是这个动静不小,洪明拿着手枪在楼梯口紧张的观察了一会,发现没有异常才慢慢下了楼梯。

“北面楼下去两组人埋伏,以防跳窗。备好罩网,务必生擒。”

“房东备用钥匙既然已经给了疑犯,那么就直接破门。进去后,你们……”

楼内人员疏散出来后,顾楫给制服警察做着布置。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生擒有赏!”

说完顾楫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准备跟随行动组一起进去。

“警官老爷,我就是替太太看房子的下人,你们可要轻一点,别把房子弄坏了呀,否则我没法和太太交代啊……”

之前那个被认为房东的中年人有气无力地哭嚎着。

他确实不是房东,只是替远在香港的太太看房子的长佣,平时兼职充当门房和洒扫修葺。也只能怪他没眼光,把房子租给这样的人。

无声无息中行动组一队人马有序进了楼内,在楼梯上靠着墙壁依次站定,等待攻击指令。

顾楫拎着手枪从后面走到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走廊尽头的房门。

从楼梯口到八号房,只有短短的6~7米距离。但是房门直对过道,一旦交火,过道内的兄弟毫无遮蔽。

顾楫回过身点了四个武装巡警。他们负责破门突击,其余人会在破门后第一时间跟进。

没有什么破拆工具,破门靠的就是简单粗暴的大马靴和爆发力。

四人小队里块头最大的走在前面,都是高抬脚轻落步,从楼梯口慢慢接近走廊顶头。

几步之后离门口还剩三米左右,这个距离再多走两步就可以抬腿破门。

没有想到的是,随着“砰砰”两声,门里传出枪响。子弹破门而出,前面两个大块头应身倒地。

剩下两个行动队巡警也是悍勇,知道这个距离掉头退回去亦没有生路,反而向前急冲,他们知道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就能踹开大门。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木门门板上出现几个射击孔。边缘的碎木屑炸起,有光线透过弹孔斜斜射入阴暗的走廊。

倒在地上的四名巡警,其中三个都还有气,捂着伤口在地上打滚。

最严重的一个被打中大腿动脉,鲜血飚出老高,呲呲地往外喷涌,正躺在走廊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大家心里都清楚,他多半是没救了。

顾楫刚探出身子想去把伤员拉回来,就被射出的子弹逼了回去。

“别动,躺着别动,按住伤口,想办法止血。”

此时再过去抢伤员除了送人头,没有实际意义。

“屋里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开门投降,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砰砰!”

顾楫用英语和法语轮流喊话,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来的子弹。

“狗日的,我带人冲过去!”

洪明此时脱了大衣和西装,手枪插在腋窝处的枪套上,双手端着一把装填了198格令尖头弹的毛瑟标准步枪。

“强攻对我们不利,你在这里守着,对他喊话,记住别停。偶尔放两枪,我下去看看。”

顾楫说完快速转身下楼,绕到北面窗户下,这里有两组埋伏的巡警。之前为了突击,行动组带了几架竹梯,其中一架斜靠在墙壁上。

顾楫对着旁边的行动组小组长招招手,让他跟着一起上扶梯。爬上屋脊后,两人踩着瓦片移动到八号房窗户上。

顾楫在屋顶上趴下,尽量往前探着身体。根据之前了解到的房型,这扇窗正对大门。

不出所料的话,里面的人此刻应该面对房门,如果能从后面窗户进入,得手的把握就非常大。

他站在屋顶脱下大衣和外套,拔出手枪后又趴在屋顶瓦片上,让跟着上来的小组长在后面抓着他的脚踝。

顾楫用手肘支撑朝着屋顶外一点点探出,等上半身全部探出后,他发现距离还是不够,只差了那么一点。

朝着楼下他又指了一个武装巡警让他上来,然后让后面的小组长把他拉回去。

“你两把武装带解开扣住我两个脚踝。”

等那个巡警上来后,顾楫说道。

“顾探长,让我下去吧,这…太危险了。”

这种任务原本就是行动组的份内事,小组长对着顾楫说道。

“不用,我受过训练。假如我出声,你们就放手,从二楼摔下去摔不死。”

话一说完顾楫就坐在瓦片上,让他两在自己脚踝上扣上皮带。

很快,顾楫再次身体探出屋外。

这一次,底下的巡警全部举枪对着二楼窗口,窗下还站了几个巡警随时准备接应。

探出身体的顾楫感觉这次距离足够,回头说道:“让楼道内的兄弟开始射击。”

没一会,下面传来“砰砰砰…”的乱枪动静。

顾楫听到后单手持枪,一只手按住屋顶,身子就滑了下去,后面两个巡警死死地拽着牛皮带。

……

屋里,正在装填子弹的阿廖沙知道这次无法脱身了。

之前说服门房进了莫洛科夫的房间后,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现在算是暂时安全了。

直到楼梯里传出那声响动,让神经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的他立刻警觉。

响声发出后他马上趴在地板上。从门缝里看到走廊顶端有一双穿着西裤皮鞋的脚,过了一会才从楼梯口消失。

接着他起身挨着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次自己走不脱了。

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廖沙和莫洛科夫一样,都是在十月革命内战失利后从10几岁起就跟随高尔察克上将横穿6000多公里,从鄂木斯克突围到西伯利亚的军人。

突围之路很残酷,残酷到无人置信。仅在零下60c的尼古拉埃夫斯克市附近,一个夜晚就冻死20万人。

不到三个月,队伍已从原先的125万人减少到25万人。很少有人知道,这支队伍里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最后带着残部突围而出的高尔察克上将还是在下乌丁斯克被出卖,被莫斯科“契卡”派来的人将他们誓死追随一生的上将秘密处决,尸体被沉入冰冷的安加拉河。

两只短枪子弹已经剩的不多,好在莫洛科夫的壁橱里藏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和两个弹匣。

门外走廊里的警察不时对着房门射击,弹头穿透木门将木屑打的四散飞溅。阿廖沙镇定地将两把短枪插在腰间,上好手里的冲锋枪弹匣。

“沙皇俄罗斯帝国万岁!”

“高尔察克上将万岁!”

闭上眼睛在心里做了祷告之后,阿廖沙呼喊着俄语口号,站在门后冲着外面猛烈扫射,此时他已经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战斗,只是和当初的高尔察克上将一样,来错了战场。自从今早一进入远东这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就处处透着诡异。

他相信,死了的阿廖沙一定比活的更会保守秘密。

“嗨!”

一声轻轻地招呼在背后响起,声音不大,却钻入了狂吼着的阿廖沙耳中,甚至盖过了手中伯格曼扫射的枪声。

阿廖沙下意识地回头,窗户已经被推开,窗外倒挂着一个东方男子,一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

因为错位,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对方看着自己,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阿廖沙讨厌这种傲慢的装腔作势,尤其还是个中国人。他立刻举枪瞄准,只是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视线里那名男子对他摇了摇头。

“砰!”

房间里,先是伯格曼冲锋枪落在地上,随后阿廖沙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

第七章 头绪

莫洛科夫是个非常英俊的东斯拉夫人,卷曲的黑发潇洒的披散在脑后,还有着精心打理的络腮胡,非常有男人味。

戎马一生的他刚好是40出头的年纪,如今在万国商团站稳了跟脚,以欧洲男人来说正是最具魅力的时候。

只是此时的他很是狼狈。

感谢上帝!还有那个满脸雀斑、好像是叫叶列娜的妓女。

昨晚在“taverne”舞厅,他侥幸躲过了枪手的袭杀。之后趁着租界巡警还没赶到,及时逃了出去。

当时他是从杜美路的秘密公寓出发去的拉都路舞厅。

正因为杜美路离“taverne”仅一街之隔,所以他才约了伙伴们在那里集合,准备天亮一起去老北站接应阿廖沙。

提前知道昨晚他会在那出现的人,现在已经死了差不多了。而没死的那个,他绝不会放过。

所以法租界里的杜美路肯定回不去,而公共租界他更是不敢轻易露面。

在“taverne”地下室里惨死的几个伙伴,都是和他一起经历过俄国内战和中国军阀混战,辗转流落到上海的昔日白军战友。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六名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袍泽,他只离开一会就就全都布满弹孔,像耗子一样被人射杀在那个龌龊的地下室里。

当时提着裤子推开房门看到这个血腥场面的莫洛科夫,耳朵里完全听不到身边妓女的惊叫。

那时他心中的悲痛远远大过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后怕。

好在趁着法租界还没来得及完全封锁,令得他及时跑到了公共租界。

他明白,枪手既然可以得到他在“taverne”的消息,公共租界里的寓所也同样不安全。

当他试图越过公共租界去隶属华界的老北站和阿廖沙接头时,却绝望地发现每个路口都被封锁。

戴着铜盆帽的英国探员正领着印度巡捕在各个路口严密盘查,而其中有几个是认识他的。

死掉的六个人和他一样,都是万国商团俄国联队的头目。分属炮队、通讯和甲队以及骑兵队。

作为商团联队的主要骨干,这些人的横死无疑在工部局里震动极大。

法租界公董局不可能不和工部局通报,而自己就是这起血案唯一的幸存者和关联人。

毫无疑问,不管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佬以及美国人,现在都想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当然,肯定还包括他强烈怀疑的直接凶手——老冤家苏联人。

若是平时,他会主动回工部局配合调查把事情交代清楚。虽然自己身上隐藏着重大秘密,却也不担心会因此暴露。

只是天亮后阿廖沙将带着货车到达上海。倘若接应不上他,后果无法想象,牵涉其中的每个人都无法承受由此带来的损失。

费了一番周折,当他终于赶到老北站的时候,虽然不愿接受,周围的气氛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里一定是已经出事了。

那列从莫斯科开来的货车周围,此刻游走着两名戴着斗笠的华捕,而火车头里除了一滩血迹则空无一人。

站台上停放着一副担架,白被单上蒙着一具尸体。

他无法靠近站台,没办法确认尸体是不是阿廖沙或者是别人。之前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无所知。

结合昨晚的暗杀和这里的异动,他相信这一切绝不是偶然。

“臭婊子!”

藏在暗处的莫洛科夫恶毒地骂了一句。

如果说之前对一些事只是怀疑,此时他则越发肯定。

随即莫洛科夫瞅准两个华捕交叉走动的当口,敏捷地窜入铁轨躲在车厢下。

观察了一会儿后,他小心翼翼地在铺满砾石的枕木上艰难地匍匐前进。

第八节罐车下,莫洛科夫钻了出来,将那块“2135”的牌子摘下后,又回到车底继续向着车尾爬去。

……

尤里带着领事馆的人到达老北站的时候,莫洛科夫正捂着被砾石刮擦的献血淋漓的胳膊,消失在铁路北面的芦苇荡里。

作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驻上海领事馆领事,52岁的尤里随着去年领事馆复馆才刚刚来到这座远东第一城市到任。

从车上下来,在翻译和随从的簇拥下,尤里先是随着闸北市政厅的巡长查看了尸体。

掀起白布只看了一眼,他立刻断定这是一名匪军余孽。无论是他的体态特征和旁边那把托卡列夫冲锋枪都有着明确的俄罗斯印记。

更何况那列停靠在一旁从莫斯科始发的货运列车,正是由他和他的同伙开到上海来的。

“有随身证件或者其他东西吗?”

他问着翻译。

接着翻译告诉他,除了这把冲锋枪,在尸体身上和火车头里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那个女人在哪?”

转过身面对铁轨,尤里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列罐车,问起旁边的翻译。

“被羁押在站房里,中国人说我们随时可以把她带走。”

询问过巡长后,翻译回答了他。

“带我去站房。”

“呃,让人把尸体带回去。”

尤里对着身后的几个随从说道。

站务室里,此时的瓦莲京娜似乎耗尽了体力,再也不复之前的刁蛮,蔫蔫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盯着墙壁发呆。

走廊上尤里隔着房门上方的玻璃,看着在房里呆坐的瓦莲京娜。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却并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对翻译说:“明天再把她放出来。”

铁轨上,尤里带着手下正在四下查看这列罐装货车。根据站房的电报单据,这列罐车装载的是由上海一家商行从莫斯科进口的农药,有着拗口的学名和化学公式。

让尤里觉得不解的是,在他印象里中国这个农业大国一直保持着较为原始的耕种方式,应该没有进口农药的必要。

他已经安排领事馆的人立刻拍电报到莫斯科,必须好好追查这列货车的来龙去脉,包括车上的司机身份。

这时站房方向由几个站务陪同走来几个中国人。这群人同样走到罐车前停下,离他们不远,正指着罐车激烈地说着什么。

那群人里领头的是一位穿着考究的青年男子,头发用司丹康抹的油亮。西装口袋上插着花哨的鸢尾花口袋巾,手里提着一根牙雕柄司的克。

“这趟车必须马上卸货!耽误了我们商行的生意,产生的损失你们承担不起!”

年轻人身后账房模样的中年人正和站务激烈地交涉。

“可是张先生,这趟车出了命案,死的还是洋人,我们……”

“死一个两个洋人有我们什么事?商行花钱买货,如今货到了我们提走,这不是天经地义?”

领头的青年这时突然插话,转过身晃着手里的司的克对着站务说道。

“李少爷,您说的都对。可话虽是这么说,只是现在洋人已经插手了,咱们……”

站房谄媚地对着青年赔着笑,一脸的为难。

“没什么好说的!南京方面一直提倡实业救国,这方面我们大华向来身体力行,敢为人先!现在你们百般刁难,是做了洋人的走狗吗?”

“需知唯有振兴实业,方能挽回权利。你们这些人啊……!”

年轻人挥舞着手里的司的克,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嘴里说的义正辞严。

“不是,李少爷,我们怎么会巴结洋人呢?您也看到了,站房去年被鬼子炸成这样,我们谁不恨……”

洋奴这顶帽子,站务实在是戴不起,忙不迭的解释着。

此时尤里朝身旁翻译使了个眼色。

翻译见机上去对着他们问道:“我们是苏联领事馆。你们就是货主?”

“是的,我们是大华商行,这趟车里的货是我们的。”

怔了一怔,穿着蓝布大褂的账房看过青年眼色后,回了翻译的话。

而那个小开模样的李少爷则鼻孔朝天、旁若无人地接过手下从暖捂子里取出的茶壶,装模作样地在北风里漱了漱口。

……

广慈医院9舍病房里,刚从手术室里推回病房的阿廖沙气管上插着管子昏迷不醒。

病床旁两个中国看护轮流挤压着氧气袋,一名法国修女正在给他的额头更换冰敷。

病房外除了顾楫,还有荷枪实弹的两名武装巡捕看守着病房。

当时为求自保,顾楫也只能果断开枪。子弹击穿了阿廖沙的肺叶,随即被送到广慈医院进行抢救。

此人干系重大,公董局特批让其入住9舍外籍病房。随后第一时间推入手术室,由法籍大夫操刀手术。

看到修女端着搪瓷消毒托盘走到门口,顾楫连忙帮她拉开门,同时用法文询问着伤者情况。

“愿上帝保佑他!”

修女摇了摇头,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顾楫知道,里面被他打伤的人情况很不乐观。

之前疑犯中枪后,由医疗队带着另外受伤的警员一起送来救治,而他则忙着在杜美路现场进行搜检。

此刻他手里拿着的帆布挎包,正是从公寓带回的证物之一。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顾楫打开挎包,拿出一封信件看了一眼就很快又放了回去。信件是俄文,需要带回去翻译。

接着拿出来的是几张铁路运输单据,还有一张编号为“2135”的车厢单独转运通行证。他尝试着核对货单上显示的品名,发现是复杂拗口的专业名词。

顾楫的英语程度虽然不错,但还达不到能看懂专业术语的程度,得和那封书信一起,拿回捕房找同仁翻译。

将货单收好后,顾楫又从包里取出一幅相架,镜框里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位老年白俄绅士和一个妩媚女人的合影。

走廊里非常安静,充满着来苏水和酒精的味道。昏黄的煤气灯下,顾楫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照片。

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病房里的阿廖沙正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混合着气动氧气袋的噗噗轻响。

远处传来日晖港码头的火轮汽笛声,彼时天色已黑。

……

第八章 公爵

夜幕降临。

霓虹灯亮起的上海,华灯初上,和白天的市井喧嚣又有不同。

礼查饭店附近更是红颜绿鬓、香车美人,好一派繁华气象。

礼查饭店旁,紧挨苏州河畔一栋花岗石砌的英式公寓,紧闭的玻璃弹子门透出淡黄的廊灯光线。

莫洛科夫隐在对面暗角,死死盯着公寓。直到从公寓大门内走出一个遛狗的欧洲妇人,赶在大门落锁前,莫洛科夫快速闪进门内。

二楼走廊内莫洛科夫从一个房门的脚垫下取出钥匙,打开房间。

进入屋内莫洛科夫边往里走,一边轻轻喊着:“瓦莲京娜!”

屋里果然没人。

莫洛科夫捂着胳膊走到厨房,借着窗外的亮光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锋利的餐刀捏在手里。

走出厨房他才打开电灯,伴随着斯达特发出的嗡嗡轻响,耀眼的白炽灯很快照亮了房间。

这是一间陈设极具奢华的欧式香闺。

实木地板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摆着蓝色天鹅绒面料的英国沙发。

旁边从欧洲运来的矮柜和茶几上,散乱着各类洋酒和波西米亚水晶杯。

房间四处还散落着看似随意放置的东方工艺品和西方雕塑。

至于欧式古董烛台,则和现代府绸灯罩台灯摆放在一起……室内透着邋遢而又奢靡的怪异格调。

壁炉旁的地板上一幅油画没有挂起,只是倚墙而靠,画里一对贵族夫妇在桌后错身而坐。

神情威严的绅士左边站着三个年龄不等的男孩,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六岁。

右侧一个两三岁穿着裙子的金发女孩,站立着趴在妇人穿着长裙的腿上手指着地下,端坐在椅上贤淑的妇人侧着脸庞怜爱地看着膝下爱女。

一只手拿着餐刀,莫洛科夫脱下衬衫,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吃力地走到酒柜拿起一瓶伏特加,在旁边取出一块餐巾,现在他需要立即处理伤口。

……

中央巡捕房里,汪素在政治部探长办公室里领着任务。今天捕房接到国民政府的情报在麦阳路抓了两个共产党,现场起获了不少文件和宣传资料。

淞沪警备局马上派人到捕房申请引渡,而那边的律师则坚持要求公董局按照不同政见者处理。几个翻译都被派去应付,汪素则被要求来政治部加班。

“这些照片和资料需要归类建档,日期还有地点都要填在这张卡片上。”

桌上放着一沓照片,顾探长在和她做着交代。

看着那些血腥的尸体照片,汪素不禁皱了皱眉头,眼光移到一边。

“呀,顾探长,你的胳膊受伤了?”

看到顾楫的衬衣袖子上渗出血迹,汪素惊讶地问道。

“呃……没事。”

听了汪素的提醒,顾楫解开袖子看了眼,大概是下午在屋顶上被瓦片咯破了皮,渗出的血早就凝结了。

“不用去下面找梁医官处理一下吗?”

汪素好心地说道。

“不用,都已经好了。”

擦破了点油皮,顾楫根本不当回事。

“别弄错了,这个人叫阿列尼切夫。对,就是左边太阳穴中枪的。”

“这是另一个,叫……我再看看。”

“嗯,他叫叶夫根尼,没错,是这六个人里块头最大的。”

接着顾楫整理着资料,认真核对着信息,交代给汪素。

下午捕房已经从工部局那里得到了六名死者的资料,鉴证科正在连夜对六具尸体进行尸检,最晚后天就要把遗体移交给工部局。

今天他这一科的人都在加班,老洪之前带着人去了公共租界。

在寓所外蹲守一天也没有动静,现在他们决定汇同那边的巡捕一起对莫洛科夫的公寓进行联合搜查。

工部局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配合他们行动。毕竟六个人死在他们的地盘,而莫洛科夫则是重大关联人,这是怎么也回避不过去的。

“顾探长,那我先回去了,这些明天上午整理好交给您。”

把整理好的材料捧在手里,汪素对着顾楫打了声招呼,准备先走了。

汪素眼里的顾探长,30左右的年纪。瘦长脸,眼睛不大,鼻梁到是满挺的。在她看来这人长的不好看也不难看,只能算是普普通通。

到是身上有那么几分儒雅斯文,像是个教书先生却不怎么像是个侦探。

“听说下午就是顾探长爬上屋顶打伤了凶犯,斯斯文文的真是看不出……”

汪素站在一边心里胡乱想着。

“嗯,你说什么?”

“哦,好的好的,明天给我就行。”

拿着手里的单据,顾楫一时看的出神,没听清汪素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汪素打着招呼,捧着资料转身走向门外。

“汪小姐……”

“嗯?”

“你,你英文蛮好的吧?”

……

夜里温度骤降,昏暗的路灯下,一条人影被斜斜拉长。

一阵冷风吹过,上街沿里挨着墙边踽踽而行的夏弗斯基伸出手紧了紧大衣的领子。

在照相馆门口他看了眼沿街的橱窗,里面没有亮灯。

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拉下灯绳后,夏弗斯基脱下礼帽刚想挂在门边的壁钩上,门后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把他往前猛的推了一把。

老人被推的往前踉跄了几步还没站稳,就看到他的写字桌后坐着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

“晚上好,尊敬的夏弗斯基公爵。”

桌后的男人轻佻地喊出夏弗斯基的爵位。

老人沉默着,他知道这句问候远没有听上去这么简单,起码预示着来人清楚自己的底细。

在万国商团司令部里他被盘问了一天,刚刚才被准许回来。在里面虽然他一直被礼貌的对待,对方却对他提出的问题避而不谈。

他很想知道莫洛科夫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英国佬和俄国军官却只一味询问自己和莫洛科夫的关系。

之前除了担心莫洛科夫,他还一直担心藏身在他屋里的那个俄罗斯小伙。而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则让他更加担心。

“夏弗斯基公爵,我们是请你来跟我们走一趟的。”

写字桌后的男人声调缓和地说着。

夏弗斯基回头看了看,之前在门后推他的壮汉此时正双手交叉站在门后。他的身材非常魁梧,几乎堵死了整扇大门。

“你们是什么人?我只是个开照相馆的老家伙,早忘了自己还是什么公爵。”

夏弗斯基语调平静地说着事实…公爵?他确实几乎忘了曾经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显赫的头衔。

“公爵阁下,不用担心。只是我们的上司请你去说几句话,很快会送您回来。”

写字桌后的男人这时起身站了起来,同时递给门边壮汉一个眼神。

壮汉接到指令后打开房门探出身子,冲着街道另一头挥了挥手,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黑暗中驶来一辆没有打开车灯的奥斯汀轿车,直接停在门边。

“请吧!”

“我也没法拒绝,不是吗?”

屋里,夏弗斯基看着那位男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如此“礼貌”的对待了。

辣斐德路上空空荡荡,夏弗斯基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带进车里。壮汉关上车门后坐入前排,黑色奥斯汀缓缓启动,过了路口后开始加速,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第九章 十六铺

清晨,码头附近,人流熙熙攘攘。

批发果蔬的小贩、拎着扁担兜售力气的苦力,和刚摆渡到浦西赶着上班的工人混杂在一起聚成复杂的人流。

而更多的是拖家带小蜷缩在路边,瘦骨嶙峋奄奄待毙的各地难民。

彼时的上海虽然号称远东第一都市,却也不尽都是灯红酒绿。更多的是穷街陋巷和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底层劳苦人民。

路边一阵喧闹,人群中一顶礼帽在半空中做着接力。一个刚到码头的外埠胖子被几个瘪三“飞了”帽子,正大声咒骂着,试图在人流里抢回他那顶价值不菲的呢绒礼帽……

汽车里黄闻博专注地看着申报。这份民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这一期的副版刊着【川陕根据地创立】的醒目标题。

驾驶着汽车,司机很快穿过拥挤的人流,把车停在十六铺太古轮船公司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tsinan”号游轮。这班游轮将由上海出发,途经香港到新加坡。

黄闻博曾就读日本,主攻法律。后因参加留日学生爱国运动,被横滨警视厅以“紊乱国宪,变更国体,捣乱现代政府,破坏私有财产制度”等罪名逮捕。

去年一二八事变爆发,黄闻博任沪卫戍司令部长官公署参议。他被派遣为“宣慰南洋华侨专员”,为十九路军赴海外宣传抗日,并引导华侨捐资(与蒋介石争夺华侨捐款),捐款直接汇至十九路军。

今天他将乘坐这艘游轮奔赴海外。在华人集中的马来半岛、新加坡、吉隆坡、马六甲、槟榔屿、菲律宾等埠,发动抗日宣传,同时联络当地侨商开展募捐。

下车后司机从车后取下一只藤条箱,黄闻博则夹着报纸拎着公事包,在登船口验过票证后上船找到了预定的一等舱舱室。

“先生,到了南洋,码头那里华侨联合商团会去接您。”

司机将行李放置妥当后站在舱口对黄闻博说道。

“辛苦你了。老余,回去告诉太太,到了新加坡我会拍电报回来。”

黄闻博放下公事包,在桌上摊开报纸,和气地告诉司机。

“是,先生。祝您一路顺利。”

“那我先回去了,回去还来得及送少爷去学校。”

“嗯,告诉太太,就说我吩咐的。时局不稳,尽量不要抛头露面,在家安稳一些。”

“我记住了,回去就转告。”

老余关好舱门下了舷梯从登船口出来,回到车里刚要发动,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上先生的照相机忘了拿。

于是他立刻取出照相机,一路小跑回到船上。敲了下门便推开门进去,嘴里说道:“先生,您的照相机……”

座椅上先生抖开了报纸正在看报,恰好遮住了脸。

身后舱门“嗒”的一声关上,椅子上的先生才将报纸移开,却是一个留着仁丹胡的陌生人。

“咦,你是……”

脑后好像有风刮过,司机老余的眼前一片漆黑。

早上八点整,随着一声汽笛拉响,“tsinan”号班轮缓缓离开码头。不同肤色和国籍的旅人在岸上和船舷里挥手做着最后的告别。

污浊的黄浦江里,除了火轮还靠泊着各种粗陋的蓬船和摇橹摆渡小舢板。

江面上两艘木壳双桅帆船,茶褐色的风帆上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正鼓胀着顶风穿过江心。

一排由几艘驳船捆扎在一起的排船缝隙里,一具穿着司机制服的尸体面朝下漂浮在水上。

几片枯黄的菜叶挂在尸体的头发上,随着江水浮浮沉沉。

……

“叮铃铃……”

床头德国闹钟刺耳的铃声充满了屋子。

顾楫睁开眼睛,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卡簧,铃声戛然而止,室内终于回复清静。

穿着睡衣,他起身走到窗前“唰”地拉开窗帘。接着走到门口开门,取出放在地下的报纸和信件,回屋后点着煤气炉煮水泡茶。

等水开的时候,他去了盥洗室洗漱,出来后拿起信封,看着上面娟秀的蝇头小楷,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没有拆开,放进了抽屉。

作为单身汉的房间,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

一张铁艺床和床头柜、一个西式衣橱和一排壁柜、剩下的只有这一桌一椅。因为简单,室内却也显得十分整洁。

打开衣橱,他脱下睡衣取出衬衫换上。光了上身的顾楫远非看上去那么瘦弱,肌肉非常结实。只是背上几处狰狞的伤疤缠结在一起,很是骇人。

穿好衬衫和西裤,顾楫摸出枕头下的佩枪关上保险。等挂好肩带将手枪套好,水就已经开了。

拿起茶壶沏水冲泡后,他坐在椅上一边吃着隔夜的面包一看翻看着当天的报纸。

“滴滴!”

窗外响起了喇叭声。

顾楫放下报纸走到窗前探头看去,楼下洪探员正从车里抬头看着他的窗户,见到他探出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中的礼帽。

顾楫也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关上窗户,穿好西装拿着大衣出门。

他刚到上海时,就是洪探员帮他在麦琪路找的这处公寓落脚。

当时人生地不熟,对租界情况也不甚了解,多亏了洪探员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现在才慢慢融入了租界的环境。

洪探员在巡捕房可谓是老资格。这个四十多岁的北方壮汉,平日里声音洪亮走路带风,行事粗暴却很是果决。

据说原本是走了某北方要员的路子,只是北伐开始到宁汉合流后,他的靠山就已经失势,再没有丝毫助力。

原本国民政府在租界的影响力就极为有限。而他在捕房里不善逢迎,又不通法文,所以不受法国人赏识,苦熬这么些年也只是个二等探员。

况且洪探员也没有加入青帮拜个流氓做老头子,每月里又拒收帮会例钱,使得租界华捕圈子对他也很是排斥。

在顾楫看来他虽一直不得擢升,到也侧面印证了其有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风骨。

“有什么新消息吗?”

上车后顾楫看着壮实的洪明问道。

“都在报告里了。”

“有一个情况,你一定想不到。”

“你看看……”

老洪卖着关子,单手把着方向盘,一边从内怀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顾楫。

顾楫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一个英文地址和人名。

“嗯?怎么会是他?”

第十章 汉斯

杜美路——昨天刚刚发生激战的公寓里。

“警…警官老爷,呃,警官大人。这…这楼里昨…昨天晚上就搬走两家了。”

“刚楼下你们也看到了,印先生也带着家小在搬家,还找我要退租……”

悲催的公寓管理此时又是一副惊恐的面孔。

走廊里他走在前面,此时转身对着顾楫和老洪磕磕绊绊地说着。

“我姓洪,这位是顾探长,什么老爷大人,你这是说啥玩意呢!”

老洪纠正着他的称呼。

顾楫在旁边听了摇摇头,这个老洪一发脾气就开东北腔。

“两位探长大人…等太太回来了,能不和她说人是我放进来的吗?说他自己爬窗进来的可以吧?”

房管终究还是想保住饭碗的。

走到六号房门口,他翻找着裤腰带上系着的一串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着两位探员。

昨天下午这楼里打的那么热闹,现在走廊里到处都是枪眼,八号房房门上还贴着巡捕房的封条。

枪声停了后还从楼里抬出几个人,据说当场就死了好几个。

现在谁还敢住在他这里?别说那些金贵的租客了,昨晚他自己都一夜没睡踏实。

他已经连夜拍电报把这不幸的消息报告给了太太,剩下的只能让太太出面交涉。只是眼前这份差事,他估摸着自己是做不长了。

“这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能提供什么线索了。以后想到什么有用的就来捕房汇报,否则我们也不好办啊。”

洪明敷衍着他。

“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进了房间后,顾楫在室内翻看着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凌乱杂物问道。

“昨天你们把隔壁贴上封条撤了后,这对夫妻就走了。德国人到是爽快的,也没像其他几家那样找我退租。”

“哎呦…轻点,轻点……”

房管一边嘴里说着,一边伸手想收拾屋里的东西。被洪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疼的直咧嘴。

……

之前车上洪明递过来的纸条上,地址写的就是这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六号房,还有hans这个名字。

车里,老洪把昨天疏散这对夫妻时、走廊里汉斯太太下楼意外发出响动,很有可能是故意惊动楼内疑犯的猜测报告给了顾楫。

这个细节当时老洪没有在意,本以为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只是昨晚在莫洛科夫的公寓里搜出这个地址后,就不得不结合在一起细想了。

“探长,我可以肯定他在和我撒谎。当时问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从来没见过八号房的租客。”

老洪恨恨地说着。

突袭变强攻,代价就是昨天三个兄弟殉职,还有一个重伤。在他看来,这个德国佬比那个白俄还要可恨。

从公共租界回来后,毕竟对方是德国公民,洪明只是安排了巡捕在公寓周围把守。然后来找探长汇报,征求行动意见。

虽然顾楫当即决定上门稽查,没想到还是晚了。按照房管说的,昨天他们一撤人,汉斯就搬了。

接着老洪把房管撵出门外,两人在屋内细细搜检,却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上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办,顾楫只能叫来一个华捕守在门口,和老洪先回了中央巡捕房。

“老洪,两个通宵了吧?你先回去休息,有事我差人去府上找你。”

到了巡捕房门口,顾楫对着要和他一起下车的老洪说道。

“没事,别看我这把年纪,一顿四个馒头可不是白给的。”

老洪边说边下了车,当先进了楼内,顾楫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走了进去。

写字桌后,顾楫在纸上梳理着目前为止他掌握的线索。

从地下舞厅六条命案开始,按照侍应提供的证词,枪手在行凶前,目标里起码有莫洛科夫这名白俄。

而莫洛科夫在命案现场一街之隔有一套秘密公寓,公共租界里他身边的人一无所知。当然,他们也隐藏了这条线索没有告诉那边的人。

蹊跷之处在于命案发生后莫洛科夫不知所踪,这很难解释。

根据调查,此人之前的身份是职业军人。履历上记录他从俄罗斯一直打到中国几乎没停过,而现在则是工部局雇佣军团的高级军官。

舞厅死里逃生之后,他不回公共租界自己地盘寻求保护或者图谋报复。反而一反常态隐匿了起来,这就不合常理了。

这样的狠角色会贪生怕死,被一场伏击吓破了胆?顾楫当然不会这么想。

而那名被自己打伤的悍匪到底和莫洛科夫是什么关系?

如果随身书信里那个署名阿廖沙的就是他本人,那么他是昨天早上才跟着火车到的上海吗?

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就是地下室凶杀的凶手之一。潜伏进公寓是因为上一次刺杀失手,要继续对莫洛科夫行刺。

顾楫拿起在公寓查获的一封电报看着,上面简短写着一行字,“2135将于11日晨5点到站,盼接。”

写字桌上的台灯旁还摊着几张货运单据和那副相架。

运输品名他昨天问过那个叫汪素的文员了,小姑娘英文居然出奇厉害,只想了一会就告诉他是一种化学农药,应该有毒。

货运单上的到站时间正是昨天,也就是11日5点。而2135又是什么呢?顾楫沉吟着揉了揉脸。

现在又冒出一个汉斯。这个德国人他昨天也没特别注意,枪战发生后当时就顾不上别的了。

他的地址在莫洛科夫的公寓里出现,绝对不会是什么偶然。两人住的如此之近,却谎称从未谋面,而后匆忙搬走,更是疑点丛丛。

“顾探长,资料我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随着一阵好闻的栀子花露水味,顾楫抬起头。

只见汪素穿着那件朴素的蓝阴丹士林旗袍,正弯腰将一沓资料放在他的桌上。齐眉短发有几绺发丝贴在脸上,站直后她随手拂到耳后,很是利落。

“这么快?辛苦你了。”

顾楫打开卷宗资料翻阅着,发现汪素的字迹很特别。不仅有女性字体的娟秀,隐隐还蕴着笔锋透出一股洒脱。

“你英文在哪学的书写的这么好看?”

“毕业了,没成器,就不给母校丢脸了。”

汪素狡猾地避开了谈论母校,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咦,顾探长,连你也认识她啊?”

站在桌边的汪素,看着桌上的相架惊讶地问着顾楫。

第十一章 黄金

礼查饭店旁边的公寓前一辆黄包车停在门口,放下了在捕房里就被摘了假胡须的瓦莲京娜。

付了车钱,她警觉地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拿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去后很快就将大门落锁关闭。

上午她才刚刚被闸北捕房放出来,之前里面一直拒绝她打电话的要求。

在签完释放证后她立即给大华商行的李公子打了电话,和那边约好下午在霞飞路上的咖啡馆见面。

现在她需要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

……

走廊里瓦莲京娜正看着门前脚垫,眼神狐疑。面前的房门猛地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将她拽进门里。

“啪!”

房间内一个结实的耳光扇在了瓦莲京娜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重击让瓦莲京娜的身体猛地向一边甩去。

头上戴的礼帽也随之滚落了好远,露出她迷人的白金色短发,只是此时的莫洛科夫没有半点心思欣赏。

他一把掐住瓦莲京娜的脖子,把她摁在门背上。

“你这个叛徒!臭婊子!……”

莫洛科夫手上力道加重,嘴里不住地咒骂。

“亲爱的,怎…怎么了?”

瓦莲京娜被掐的喘不过气,姣好的面庞开始扭曲变形,挣扎着发出声音。

“怎么了?你这个卑贱的婊子,肮脏的妓女,现在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莫洛科夫没有理会,那只掐住她脖子的手越发加重。

“这是,这是为什么?”

“你,你昨天早上怎么没来?”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之下,瓦莲京娜虽然声音已经变形,还是艰难地把话问了出来。

“臭婊子!你还有脸来问我?”

“啪!……”

这句问话更是激怒了莫洛科夫。

另一只手扬起又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瓦莲京娜的脸上。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莫洛科夫不停地抽打着眼前这个昔日浓情蜜意的情人。

“皇室贵族?嗯?你这个贱货!”

魁梧的莫洛科夫出手很重,只开始那两下就把瓦莲京娜打的口鼻出血。新鲜的血迹糊在这个蛇蝎毒妇的脸上,让她此刻看上去非常狰狞。

“啪!”

又是一记重击。

随之而来瓦莲京娜的身体被抽翻,直接趴在了地板上。

“因为你这个臭婊子,他们都死了!”

莫洛科夫弯下身子扯住瓦莲京娜的短发,在地板上把她往放餐刀的桌子旁拖去。

“是你害死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他悲愤地嚷着。

“你在说什么?放手!谁死了?我怎么不明白?”

被扯着头发拖行的瓦莲京娜不放过任何求生机会,不顾一切地装着傻。

“尼古拉耶夫、瓦西里、佛拉基米尔、斯科维奇、阿列尼切夫、叶夫根尼……”

莫洛科夫咬着牙,拖动一步就报出一个惨死兄弟的名字。

每说出一个名字,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有那晚地下室的惨烈画面。

“你这个婊子,一定会下地狱的!”

已经把瓦莲京娜拖到了桌下,莫洛科夫拿起桌上的餐刀。

“亲爱的,相信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他们都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是真的,那一定是阿廖沙干的!”

“是那个火车司机出卖了我们!”

躺卧在地的瓦莲京娜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寻找着一切可能的生机。

“是他想要独吞一切,要把金子运到巴黎去!”

瓦莲京娜顾不得满脸血污,挣扎着坐在地上指控着阿廖沙。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没想到,他这么恶毒!”

瓦莲京娜快速地说着,争取在莫洛科夫动手前让他改变主意。

“去上帝那里忏悔吧!如果你能见到他!”

莫洛科夫悲哀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可是在我看来即使你这个婊子身上着火了,上帝也不愿意在你身上撒泡尿!”

说完,莫洛科夫举起手里的餐刀就要刺下去。

“他在车站逃走了,把我留在那里!”

“你怎么会怀疑是我!亲爱的,这真的很让我难过。”

瓦莲京娜尖叫着吼道。

“而且我也被捕了,刚放出来!”

看到莫洛科夫不为所动,瘫坐在地上的瓦莲京娜往后边退边说。

“你自己看看!”

“看完之后如果还是想杀我,就动手吧。”

“现在我只是不想让你做将来会后悔的事!”

就在莫洛科夫凑近再次挥起手里的利刃时,瓦莲京娜迅速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捕房释放证递到他眼前。

“这是巡捕房的文件!”

看到莫洛科夫眼中露出一丝犹豫,瓦莲金娜抖了抖手里的释放证对他说道。

莫洛科夫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餐刀,他用另一只手接过那张文书。只瞟了一眼他就知道这张文书没问题,在商团里他经常和华界捕房打交道。

文书上的纸张格式、还有火漆印章都证明这确实是一张货真价实的释放证书,上面还有瓦莲金娜的签字。

“那,金子呢?”

莫洛科夫持刀的手微微放下,紧紧盯着瓦莲金娜。

“金子还在车厢里,没人动过。”

“至少在我被抓进去之前是这样。”

“亲爱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火车还停在车站里……”

瓦莲金娜慢慢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动情地对莫洛托夫说着。

“亲爱的,我们没失去什么,请一定要相信我。”

瓦莲金娜站起身伸出手,试图抚摸莫洛科夫的脸庞,被他侧着身子让了过去。

“亲爱的……”

她又将手搭在莫洛科夫的肩膀上,柔声地说道:“你真的觉得我会背叛你吗?”

“看着我!”

瓦莲金娜伸手将侧着身子对着她的莫洛科夫扳转过来,双手亲昵地抚在他脸上,面对着自己。

莫洛科夫的表情很是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女人,此时他的眼睛无法和对方直视,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当然知道火车还在车站。车厢也没被动过,他看到钢丝封口还是完好的,而且自己还冒着风险在那里做了手脚。

如果刚才瓦莲京娜告诉他金子已经不在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你真的觉得我会那样做吗?”

瓦莲金娜逼视着莫洛科夫。

“是不是?”

看着莫洛科夫躲闪的眼神,她的调门升高,表情也变的冷厉。

“呵……你这个混蛋!”

瓦莲京娜惨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啪!”

这是来自瓦莲京娜的出手,一个巴掌扇到了莫洛科夫的脸上。

“是我瞎了眼!”

“啪!”

“你这个懦夫!”

又是一下,巴掌重重的打在莫洛科夫脸上。

第十二章 部署

巡捕房里,顾楫站在办公桌前分配任务。

“任连生和黄阿大你们两人一组,先去查查轮船公司船期,然后在码头把着。”

“任包探,你见过汉斯,给我盯紧点。”

“是,探长!”

“探长,万一看到人了,咱们是当场拿人还是……?”

毕竟是洋人,这个尺度得先问明白,老油条任连生不敢背这个干系。

“见到人就把人带回来,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做事嘛?”

“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人……”

顾楫想了想还是特地关照了一下。

“是!”

任连生和黄阿大诺了一声,领了任务出去了。

他两因为发现杜美路疑凶有功,顾楫给他们请了嘉奖已经报给上面了,现在两人干劲十足,就等着领赏金了。

“老洪,你带人去丽兹俱乐部去查查这个女人,顺便查出照片上这个男人的底细。”

顾楫将手里的照片递给了洪明,洪明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其余人跟我去老北站,汪小姐你跟我一起。”

顾楫之前已经请示过顶头上司袁子钦,将汪素借调到政治部。

目前手里的线索太多,牵涉人员复杂,尤其是有很多外籍人员,案头工作需要专职人手负责。

汪素的文化程度和外语专业都是他现在非常需要的。而且女人细心,不比他手下大多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糙汉。

根据当前线索,他布置了兵分三路的方案。

汉斯,商人,目前的重大嫌疑人。尤其因为可能是他的提醒,最终让巡捕房的兄弟在行动时遭受了重大伤亡,这个人是一定要拿回来问问清楚的。

瓦莲京娜,白俄歌女,嫌疑人之一。仅仅在疑凶的挎包里发现她的照片,就值得让老洪去好好查查她。

昨天汪素在照片里认出了她,只是顾楫在追问时,却又吞吞吐吐。最后才不得不说,之前和朋友在丽兹俱乐部消遣时见过她在台上表演。

“桌上放着她的照片,我还当顾探长是她的朋友呢。”

当时汪素撅着嘴说。

而那列火车则是重中之重。车上到底运的什么?医院里还在抢救的凶犯到底和这趟列车是什么关系,都需要他亲自去现场勘验。

他打算从车站回来后,再去广慈医院一趟。

……

与此同时,一间漆黑的房间里,地上钉着五个铁圈。夏弗斯基此时已经衣衫褴褛、遍体伤痕,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他的四肢包括头颈都被固定在铁圈里,只能被动地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势。头顶吊着一盏大瓦数白炽灯泡,刺目强光时刻照射着他的眼睛。

一个之前跟在尤里后面出现在北站的男子,穿着邋遢的立领俄式衬衣。外面披着被干涸血迹浸染看不清本色的围裙,手里夹着烧红的烙铁蹲在夏弗斯基身前问道:“还是想不起来吗?”

房间里不远处一张桌子后,带走夏弗斯基的那位西装男子依旧衣冠楚楚,保持着良好风度。

黑暗中他划了一根洋火,发出一团橘黄光晕,慢条斯理的点燃了一支纸烟,说道:

“公爵阁下,在您的房间里,桌上有两副餐盘,我们很想知道有幸和您共进早餐的那位是谁。”

“然后说出莫洛科夫的下落,我们就可以送您回去了。放心,我们一定会为您保密的。”

“他昏过去了。”

穿着围裙的行刑人报告着。

“弄醒他。”

吐出一口烟雾,西装男子冷冷地说。

接着一盆凉水浇在夏弗斯基身上,夏弗斯基的眼皮抖动了几下后,睁开了眼睛,很快又被耀眼的灯光刺激的闭上。

见此情形,围裙男子冲着桌子那边点了点头。

西装男子起身拿着椅子坐在夏弗斯基身前说道:“说出你们的计划!”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夏弗斯基艰难地说着。

“你们的计划!嗯,那个所谓的白色堡垒……”

“你们在计划什么?”

西装男子凑近了夏弗斯基,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问道。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夏弗斯基很是激动,大声地喊着。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个开照相馆的老人。”

似乎之前那句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这时夏弗斯基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

边上的烙铁已经凉了,穿着围裙的壮汉这时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铁锤,对着夏弗斯基的左手腕比划着,跃跃欲试地看着西装男子。

“在这里撒谎是毫无意义的。公爵阁下,我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莫洛科夫和你的关系。”

西装男子依旧俯着身子,语调没有一丝变化。

“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围裙男子这时咆哮着扬起了手里的铁锤,喷出的口水都溅射在了夏弗斯基的脸上。

“为什么有一节车厢要转运巴黎?”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假如夏弗斯基真的知道什么,这时应该已经说了。

可怜的老夏弗斯基真的一无所知,除了上午来的那个年轻人。可就是这他唯一可以说的,现在他们也不问了。

西装男子问他的时候,那时他还在昏迷中。

围裙壮汉看到上司冲他点点头,立刻狰狞地抡起铁锤砸了下去!

“啊!……”

短促的一声惨叫后,屋内一片死寂。

……

瓦莲京娜的屋内,那张宽大奢靡的床上,莫洛科夫赤裸着上身斜靠在瓦莲京娜身上。对方也同样赤裸着,靠在床头抽着烟。

之前情绪已经崩溃的莫洛科夫,在情妇的由守转攻之下很快握在手里的餐刀就掉落在地。不躲不闪挨了几下后,他抱着瓦莲京娜哭的涕泪横流。

“别说了,别说了……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可惜趴在情妇肩上恸哭的莫洛科夫没法看到瓦莲京娜脸上那森冷的眼神。

“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先跑出去……”

躺在瓦莲京娜身上的莫洛科夫刚度过了贤者时间,喃喃地说道。

“嘘……嘘!”

“亲爱的,你要冷静下来。”

瓦莲京娜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揉搓着莫洛科夫的头发。

“我们会有办法的。”

“别难过,亲爱的,你还有我呢。”

“我们会得到那些金子的,我相信你最后一定会成功!”

“你有我的帮助,还有那些黄金……”

瓦莲京娜的声音像是具有魔力,在她的安抚下,情绪大起大落的莫洛科夫很快就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

第十三章 国土

老北站,顾楫带着汪素以及两名手下在站长的陪同下从站房内走出来。

他们正跨过铁轨行走在枕木上,前方不远处有一所狭长的库房。

在苏联领事馆的强烈要求下,之前牛气哄哄的李少爷终究还是没能顶住。那列货车现在已经开到这所检修库房里停放,由中苏双方共同监管。

“被打死的司机是俄国人,那边既然领事馆出面交涉,我们也只能配合。”

知道顾楫他们是代表着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来查案,老站长亲自陪同,此时正和顾楫解释着事发始末。

顾楫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前天上午这里也发生了枪案。

“就是这里,本来车是停在这的。”

站长指着他们经过的这段铁轨说着。

顺着站长的手指,顾楫看了一眼。按照站长的描述,就在这里,一个男装俄罗斯女人因为一节罐车的转运事宜和司机发生了冲突。

女人当即杀了两名司机中的一个,而另一名司机则趁乱走脱。

事态的发展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隐隐有一根线把所有的线索都关联在了一起。那列火车很可能就是迷宫的入口,而那节罐车则是打开迷宫的钥匙。

库房门口有闸北捕房的巡捕看守。看到是站长领人来,只扫了一眼就直接放行让他们进去了。

进了库房后,看着一列罐车静静地停在轨道上,顾楫刚想走过去,却被两个穿着风衣的苏联人拦住了。

“站住!”

为首那个压低着礼帽的大鼻子,态度很不友善。

“中央巡捕房的,你们是?”

顾楫亮出证件后用英语问对方。

“我们是苏维埃领事馆的人,你们来这里干嘛?”

大鼻子的英语不好,只是勉强能听懂。

“这是华界,不是你们领事馆,你们又在这里干嘛?”

对这种态度糟糕的洋垃圾,顾楫没什么好脾气。

“我们负责看守这列货车,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大鼻子趾高气扬地说着。

“你好像弄错了,这里不是领事馆,在这里你们没有任何权利。”

顾楫压着火气说着。

“哦,契丹人,我说有就有!”

或许是一直有着良好的优越感,大鼻子的态度非常无礼。

“你最好搞搞清楚,这是谁的地盘!你们正站在中华民国的国土上,给我滚开!”

随着顾楫变了脸色,身后跟着的两个便衣巡警立刻上去推搡着大鼻子。

对方身边的同伴见势不妙,也立即从风衣里拔出枪来,库房里的气氛瞬间变的剑拔弩张。

“租界发生了恶性血案,这节列车有重大牵连,我们是奉了上峰的命令进行调查。”

“我现在通知你们,你们若执意阻拦,后果自负!”

顾楫冷冷地说着,他两个手下已经拔枪正和苏联人进行着对峙。有上司撑腰,他们的气势已经压制住了对方。

作为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到洋人如此跋扈没有几个能忍得住。虽然他们现在也是借着法租界的名头,只是能有机会出口恶气,是绝不会手软的。

顾楫有心理依仗。两个老毛子敢轻举妄动,他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或许别人在华界看到洋人发憷,而他顾楫却是例外,出了租界底气更足。

和那个已经缩头躲到一边的站长相比,此时汪素站在旁边到是没怎么害怕。

顾探长之前已经往前跨了一步站在她身前,对于他面对洋人时的处理方式,小姑娘心里觉得非常畅快。

眼前这个局面让两个苏联人始料未及。见此情形,他两相互嘀咕了几句后,那个大鼻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和上司汇……”

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看到领头的那个契丹人在他开口前就已经自顾向着罐车走去,身后还跟着那个俊俏小娘们。

对面两个便衣还在持枪和他们对峙,而那个站长则躲在一边哆哆嗦嗦地说着:“和为贵,和为贵……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大鼻子的无名火没地方可去,只能对着站长怒斥:“谁让你带人进来的?”

顾楫此时手里拿着货运单,从一节节罐体前走过,汪素跟在他身后记录着编号和对应车节。

每节车厢上都有不同的编号,他们一直走到末尾才看到那节插了“2135”编码的罐车,安安静静地挂在车尾,普普通通毫不出奇。

……

莫洛科夫趴在枕头上,熟睡中的他正发出均匀的鼾声。

瓦莲京娜坐在床边,看着他英俊的脸庞,眼神复杂。

和莫洛科夫不同,她从幼年时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中国,中文说的甚至比俄语还要流利。

对于莫洛科夫一直以来的计划,她除了觉得愚蠢以外,始终认为最终会害了自己。只是男人有时候都爱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她就一直哄着他。

祖国这个概念在她这里已经非常陌生。她并不认为广袤却又寒冷的俄罗斯,那个人烟稀少的平原是个适合享受的地方。

对她而言落魄的贵族头衔,除了让自己在社交场合得到一些虚假的尊重,让莫洛科夫这种粗鄙大兵在得到自己后有一种异样的满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她无比向往着欧洲,尤其是巴黎,那个梦幻般的城市。

和大多数虚荣的少女一样,不再年轻的瓦莲京娜无时无刻不想象着自己在那个时尚之都、浪漫之城里像个真正的贵族小姐,穿着摩登的欧洲时装,过着优雅精致受人尊敬的生活。

偶然从酒醉的莫洛科夫那里听到一些秘密后,她就开始进行着自己的计划。

为此她隐忍了两年。

晚上在丽兹俱乐部做着驻场当红歌手,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作为无根的白俄女子,在上海这座远东第一大城,想维持体面并不容易。

她只能不时变幻风格,迎合着摩登的上海潮流。直到以大胆的男装风格倾倒众多男子后,她的机会才渐渐地多了起来。

好像有谁说过,比悲伤更悲伤的是空欢喜。之前,她几乎快要成功了,只差那么一点点……

沉吟了很久,赤裸着的瓦莲京娜终于还是披上一件丝绸睡衣走到客厅。轻轻拿起桌上电话,拨通号码后,她紧张地转身看着卧室方向。

“您好!”

“请帮我接苏维埃领事馆!”

对着听筒,她压低了声音。

第十四章 丽兹

车站库房里,顾楫逐一检查了罐车顶盖封印。

在确认之前没有遭受破坏后,他把跟来的两名便衣也留下看守。如此一来,狭长的库房站台上现在就形成了三方监管的怪异态势。

交代好手下不经允许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货车后,他立即赶回巡捕房和袁子钦汇报。

从站房出来开到租界时天色已黑,半路上汪素下了车。之前这个文弱女孩临危不惧的表现,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

汪素是在离丽兹俱乐部还有两条马路的街口下车的,下车后她沿着马路走进小巷。

从另一端出来时,丽兹俱乐部硕大招牌和堂皇的门面就在前面不远的路口。

在丽兹对面她谨慎地张望了一会,没看到巡捕房的车。老洪应该已经走了,这让她稍稍安心。

只是她的表情显得很是犹豫,过了一会才像是下了决定,快步走了进去。

“昨天周末你没来,经理急的骂山门……”

管理衣帽间的孙娘姨看到汪素进来,马上和她说着隔夜的消息。

“晓得了,谢谢侬。”

汪素冲着胖胖的孙娘姨笑了笑,开始换衣服。

昨天在巡捕房被留下加班,她实在是没法来这里上班。

打浦桥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住着老老小小七口人。大姐汪兰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现在肚子里又怀了。

姐夫何兆清不光指望不上,还得像防贼一样防着他把维持家用都不够的几个铜板拿走。

小妹汪兰虽然懂事,可实在是年龄太小。家里没有能力供她读书,平日里她和母亲郭惠琴只能在闲暇时教她识文断字。

纺纱厂里是招收童工的,好多不到十岁的小囡都进厂当了工人。汪素舍不得让妹妹吃这份苦,准备自己多赚点钱再把她送进学堂,好歹以后能有个体面的工作。

而母亲郭惠琴的肺疾久不见好,西药太贵是早就断了。现在只能从药铺里抓一些清热的草药,聊胜于无,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所以汪素白天在巡捕房当文员,晚上则在丽兹兼职做招待贴补家用。让她难以启齿的是,偶尔有客人需要她也会去客串舞女。

丽兹俱乐部舞票一元一本,一本五张。客人和舞女跳舞时,每跳一次舞给票一张,但有些舞客为博舞女欢心,往往出手大方,一次给一本的也不少见。

汪素因为是招待,通常情况下只有生意实在太好、舞女都被请走了,才会有客人让舞场大班介绍。这时汪素都是看人的,喝醉和看不顺眼的客人她坚决不去。

经理在这一点上到是很好,允许招待挑选客人,从来不强迫。招待兼职原本就是赚外快,有着很大的自由度。

丽兹俱乐部的老板是犹太地产大亨,俱乐部开张之前就是要和百乐门别苗头的。装潢档次自不用说,包括乐队和歌手都是重金挖来红极上海滩的摩登人物。

顾探长桌上照片里的瓦莲京娜就是丽兹的头牌歌手,每晚只在开场和压轴时出现。

这位妖娆的白俄女子每晚开场穿着男装礼服、唇上粘着胡子,演唱一首布鲁斯摇摆舞带起全场气氛,散场时又换回性感女装压轴唱一首《风流寡妇》……

办公室里当时她一时失言,在顾探长追问时就知道自己太冒失了。

好在她编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瓦莲京娜那样的红牌歌手,见过她的人多了,想必顾探长也不会因此起疑。

只是没想到这位当红白俄歌手居然和凶案有关。还好顾探长安排老洪去调查时,没让自己跟着一起来,否则就真的不好应付了。

换好招待制服后她去了前厅,经理看到她进来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精明的经理心里有数,舞厅里的外国客人很多,像汪素这样能用英文服务的招待原本就没几个。

今晚进门之前汪素已经想好了,打烊后她就和经理结账辞工。

巡捕房里最近人手紧缺,对于她来说是个机会。虽然巡捕房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女性在实职部门工作,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希望。

顾探长把她借调过去的政治部不同于捕房里其他部门。在所有部门中,政治部是审理政治案件的重要机构。

这个部门工作相对轻省,而且有大量文案工作,确实需要她这样通晓中西文的专职翻译。

如果从文员转为翻译,自己的月薪起码有100块,比较现在的26块简直是天差地别。

看的出顾探长现在有重用自己的意思,她也希望借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从而摆脱窘迫的生活境地。

……

客人很快就坐满了整个舞厅。

今天的开场不出汪素所料瓦莲京娜并没有出现。

而是由乐队里的黑人单簧管乐师站在台上,和乐队配合演奏了一首欢快的摇摆舞曲。

气氛如往日一般热烈,舞客们站在舞池里排着队踩着节奏、欢快地跳着划一的摇摆舞。摩登男女们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笑容,忘情地投入在音乐里。

汪素的服务区域是前排贵宾坐席。

最近经常来捧场的李公子今晚一个人坐在前排,眼神透出些失望。哪怕是坐着,李公子的手里依然攥着那根价值不菲的象牙司的克。

李霄云此时很是恼火。在霞飞路的犹太人咖啡馆,他白白等了瓦莲京娜一个下午。

这个罗宋小娘皮居然敢放他李少的鸽子?

晚上他在这里约了人,提早赶来原本是想兴师问罪。结果开场没看到她出来,这让他不免又多了些沮丧。

打了个响指把旁边的女招待喊了过来,在舞曲声里李霄云凑近弯着身子的女招待吩咐着,让她去把经理叫来。

汪素把经理领来后,经理满脸堆笑着俯身说:“密斯脱李,今朝哪能一个人?”

“雌婆雄今朝哪能么来?”

李霄云还是那副鼻孔看人的腔势。

经理谄媚的耳朵得帖在他嘴巴边上才能听清。

“哦,雌婆雄两天没来了。大概是人不舒服,明天我们差人去看看。”

下午租界来人查瓦莲京娜,经理是知道的。他现在只是打着哈哈,这种负面消息不作兴外传的。

“瞎三话四,伊早浪相还和我打了电话,约了下午吃咖啡,到是放了我只鸽子,册那!”

下午被放了鸽子,晚上又扑了个空,这让一贯努力斯文的密斯脱李也没绷住,爆了句粗口。

打发走经理后,李霄云让招待点了一瓶法国香槟。然后坐在贵宾沙发独自品酒,毕竟今晚还约了贵客,有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第十五章 暗流

感谢编辑橡皮,今天本书上了军事频道强推推荐!

尤其是皮蛋和鸽子在他们的大作中给了宝贵的章推!

作为萌新我表示会努力更新,不负编辑和各位书友的期待。

看人挑担不吃力。当读者的时候,觉得写书应该很容易。现在自己动笔才知道,难度有多大。

体会最深的是:写作真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工作。

本书目前为止评论很少,而章评几乎没有,当然也是字数太少的原因。

希望大家以后能在评论区多多发言,推荐和收藏我当然也很想要,可乌鸦更想看到的是大家对本书的看法和意见!

建了一个书友交流群:720025849里面上传了一些图片和资料。欢迎大家踊跃进群,和乌鸦一起胡吹海聊。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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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我们的工作是基于一个假设。”

苏维埃领事馆尤里办公室中,之前拷问夏弗斯基的西装男子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看着尤里说道。

“苏维埃从不会是挑衅者。所以即使我们做些不讨人喜欢的事,但那都只是防御性的。我们的政策是和平而克制的,只是我们的方法有时候可能比较无情。”

“没错,必须比我们的敌人更加无情!”

西装男子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

同时他站了起来绕到桌子后,在挂着领袖画像的墙边站定,眼神狂热地凝视着。

“是的,我们的方法,我们的策略,现在和那些fxs非常的相似。”

“有时候,我们必须做些不道德的事,真是非常的不道德,但是你不能比你的敌人更有道德……那将会使我们变的非常危险!”

西装男子说到这里脸上写满了无奈,转过身回到椅子上坐下。

尤里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听着他在说,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就算他是这所领事馆名义上的领事,对这名西装男子的身份也是大为忌惮。

他思付着这时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恰好这时秘书在外面敲门。

秘书进来后局促地看了眼屋里那位男子,小声和尤里汇报说:“领事同志,有您的重要电话。”

……

虹口天潼路菜场横街的一座日本式两层楼房。

这座楼房的门口,用竹竿横挑一面约三尺长、二尺宽的长方形小旗,上面绣着“井上公馆”四个黑字。

这栋小楼大门处没有门房,过路的人经常能看到大门洞开。

但是在楼房的平台上,却经常有一个面孔阴沉、剃着唐轮发型,浪人装束的日本人监视着整座公馆。

进入公馆大门,穿过一个小花圃,便是一楼的大厅。大厅中间摆着两张长桌和几条凳子,靠墙放着两张写字台,陈设比较简单。

大厅两侧和楼上都是小房间,作为寝室和办公室。从外表看来,井上公馆清静整洁,和一般日本侨民的住处并无不同。

和式房间内,井上正被手下伺候着脱掉和服换上西装。公馆内没有一个女性,连仆人和厨师都是日本男子。

井上40出头的年纪,全名井上和昭。中等身材,窄长的脸型、面容苍白,平日只在公馆内身着和服,出门则为了行事便利只穿西装。

和李少爷一样,哪怕是在更衣,他手里依然捏着一根看似普通的紫竹手杖。只是和密斯脱李浮夸的象牙司的克不同,他的手杖内藏有利刃,必要时可以用来防身。

井上早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在日本陆军中混了一段时问,觉得在军队中行动处处受到限制,不久便辞去军职,以浪人身份积极参与激进政治活动。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黑龙会在日本国内倡导所谓的“最后之御奉公活动”,鼓动和唆使日本的中小企业家和平民百姓为日本fxs侵略政策服务。

在日本军方授意下,井上和昭将黑龙会开设的特务学校中训练出的60多个特务收拢起来,在上海成立了“井上公馆”。

井上公馆,便是以井上的名字命名。他也是这个民间与日军军方合流的间谍机关的首领,以中日贸易为掩护,主要任务是刺探情报,暗杀绑架破坏等,还从事收编土匪和地痞流氓的工作。

除了这栋小楼,井上还在公共租界哈同大楼三楼租了几间房子,开设了“通源洋行”为身份掩护。

平日里正常的商务活动一般都在哈同大楼商谈,而更加秘密见不得光的活动,则在北四川路上的新亚大酒店内进行。

今天那个大华商行的纨绔少爷说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磋商。原本他是不想理会的,只是事关一笔重要的生意,井上也只好答应在晚上去和他见一见。

出门前,手下上楼汇报,两天前从太古轮船上“请”回来的ko桑,今天还是拒绝进餐。

“明天要是还不吃,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可以给他换一个环境,这个愚蠢的家伙!”

井上眯着眼拿起手下递来的礼帽。

“嗨依!”

仁丹胡躬身应道。

……

“玉宇无尘月一轮,俏红娘相请女东君。轻移莲步高楼下,见花光月色两平分,花有清香月有荫……”

小东门,春风得意楼里弦索铮铮。

苏州光裕社来的双档评弹名家正在中央书台上弹着小三弦和琵琶,操着软糯的吴侬软语唱着弹词《莺莺拜月》。

台下书客云集,不少性子欢脱的在底下不住大声地叫着好。

书场内烟雾缭绕,老虎灶,青瓷茶叶罐,铜暖手炉……

穿着短褂的伙计递送着热手巾,场子里穿梭着胸前挂着木匣卖烟的小女孩和背着书兜的卖报佬……

书场自成天地,动荡的时局像是丝毫侵袭不进这里。

后排一张桌子摆着几碟瓜子和蜜饯,洪明起身压低了礼帽走出书场。

他走后,长凳上还坐着两个关外打扮的商贩,一个穿着黄皮子大氅,另一个则是一身灰布棉长袍。

过了一会两人也起身在桌上放上散钱,戴上皮帽出了大门。

……

回到家里刚打开公寓房门,洪明就闻到了呛人的焦糊味道。他赶紧冲到灶披间,拿下在煤气炉上已经烧糊的紫泥砂锅。

情急之下被烫了手,下意识地双手捏了捏耳朵,又找了一条棉巾垫着手才把砂锅从炉子上取下。

紧接着又推开窗户,让室内通风,好让屋里的烟气散去。

在窗前他站了一会,无奈地低叹,然后打起精神走进起居室,一边喊着:“冬禾……”

起居室里他的太太李冬禾正斜躺在软塌上,眼神呆滞,旁边小几上摆着一副烟具。

“冬禾!”

“冬禾……”

洪明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拿起李冬禾的一只手握在手掌里,轻轻地喊着她。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我……”

眼神从涣散中回复过来的李冬禾,看着洪明满脸愧意。

“刚回来,没事了,没事了……”

洪明站起在软塌后抚摸着太太的肩膀

“养山,我……我之前给你做饭了。”

李冬禾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看到了,已经收拾好了。”

“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听见洪明这么说,李冬禾的表情更是羞愧。

她想伸出手抚摸洪明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掌,只是刚好洪明抽开手离开了软塌,伸出的手最终只是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摸了个空……

第十六章 运气

瓦莲京娜的公寓卧室里。

应该是在梦中遭遇了可怕的事情,莫洛科夫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随着一声惊呼从床上坐起,才彻底摆脱了噩梦回到现实。

坐在床上他呼出一口浊气,眼睛渐渐有了焦距后,莫洛科夫转过头看着另一边空空的卧榻。

揉着裹上纱布的胳膊,他起身下床。

瓦莲京娜这里有他的衣服,穿上衬衫和西装马甲,一边整理着纽扣,走到窗边的桌上拿起水杯大口的喝水。

放下水杯,莫洛科夫顺手拿起桌上他之前留在这里的那本托洛茨基撰写的《俄国革命史》。

托洛茨基虽然也是他刻骨仇恨的必杀死敌,只是鉴于托氏现在和斯大林的敌对关系,敌人的敌人就算不能当做朋友,他认为也有其值得借鉴的地方。

靠窗随手翻阅着那本红色小册子,他警觉地发现楼下驶来一辆奥斯汀轿车停在门口。

接着从车里下来三个穿着大衣的男人,一边往枪管上拧着消声器一边向着公寓大门走来。

“瓦莲京娜!”

莫洛科夫压低了声音叫着情妇。

“瓦莲京娜?”

他先是拖来凳子将门顶住。

想了想这样无异于束手待毙,很快又将凳子移开打开房门。

“杀手追过来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紧张地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里面没有一丝反应。

犹豫了片刻,莫洛科夫只能咬了咬牙抛下瓦莲京娜,这种情形下他只能选择先独自逃命。

大门肯定出不去,唯一生路只有屋顶。他果断转身上楼,朝着顶楼跑去。

此时莫洛科夫希望顶层可以通往屋顶,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想办法脱身。

他没想到的是杀手那么快就进入了公寓,很快下面就传来急促的上楼脚步声。这时就算他再不情愿,也明白他亲爱的瓦莲京娜之前是去干嘛了。

公寓大门是弹簧门,平日里住户进出门后都会自动闭合落锁。假设没有人给杀手开门,除非恰好有人进出公寓,就如他之前那样才可以趁机进来。

他确实算不上是个精明的人。只是事到如今,哪怕他再驽钝也不会天真的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下面脚步声追的很急。

这栋公寓是五层英式公寓,上到顶层莫洛科夫才发现这是个尖顶隔层。只有北面有一扇英式建筑惯有的装饰窗户,窗沿很低,镶嵌着彩绘教堂玻璃。

跑到窗边他想推开窗户,却无奈的发现窗户竟然是封死的。

透过彩绘的缝隙,他看见窗外是苏州河。

白日里腥臭乌黑的河水此时把月光都完全吸收,只在远处的路灯下看出这就是那条该死的臭水沟。

容不得他细想。这时哪怕他有自杀的勇气从上面跳下去,也必须先要打破窗户,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追来的脚步声已经离顶楼不远,他只能跑回门口抓住横档房椽翻了上去。

“踏踏踏……”

脚步声里一个拿着装了消声管手枪的大衣男子小心地进了顶层。

男子站在门口看着空空荡荡的顶层,眼前这个阁楼里根本藏不住人,什么都没有。

他的两名同伴在楼下搜查房间,当他转身准备下去和他们汇合时,莫洛科夫从房椽上一跃而下将他扑倒在地,接着手肘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男子拼命挣扎,拿枪的那只手试图转过枪口,被莫洛科夫另一只手紧紧抵住僵持在一起……

“噗!噗噗!”

三声轻闷的响声,男子挣扎中扣动了扳机,打上了屋顶。

“噗噗!”

又是两枪。两颗子弹擦着莫洛科夫的耳边飞过,射入了他身后墙壁。

两枪过后没多久,男子一直拼命蹬着地板的双脚开始没了动作,整个身体像滩烂泥软了下来。

莫洛科夫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将尸体一直拖到门边才松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什么响动。

接着他掰折了男子的手指,将他死死攥着的托卡列夫手枪拿在手里。

剧烈喘息着的莫洛科夫来不及平复,很快他就脱下男子大衣回到窗边。用大衣垫着枪柄砸碎了玻璃,让碎玻璃从外掉落。

站在窗口的他仔细听着,听到了玻璃入水的声音,这次他终于确定了窗下确实是水。

莫洛科夫站上窗台刚要转身扒着窗沿下坠,“噗……”一声闷响,他的左肩一麻,另外两名杀手已经冲上阁楼,正在对他射击。

“噗……噗噗!”

间不容缓间莫洛科夫连开三枪。

第一枪直接打中当先射中他的枪手左胸口,虽然第二枪射空,但生死之际第三枪幸运地打中了最后那名杀手的眉心。

蹲在窗台上的莫洛科夫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肩膀,大口的喘息,忍着疼痛,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

看着两人都已经倒地不动,加上之前解决掉的那个,上来的三个杀手已经全部毙命。最多楼下还有一个接应司机,莫洛科夫此时反而不着急跳窗了。

捂着中枪的肩膀从窗台上下来,正准备过去翻看尸体,这时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莫洛科夫立刻举枪瞄准,对方手里也拿着枪。莫洛科夫很快就看清了来人,正是出卖他的情妇,瓦莲京娜。

“我知道我是蠢货,可是我一向运气很好。”

莫洛科夫看着又换了一身男装的瓦莲京娜冷冷地说道。

此时他的左肩流血不止,只是这个部位的伤势暂时没有大碍,他举枪的手非常稳定。

瓦莲京娜也很快看清了现在的形势。

此刻正在心里暗骂苏维埃领馆里尽是些废物,两次出动都没解决掉莫洛科夫,反而还全都死在他的手里。

“亲爱的,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走了你的老师,以他的性命威胁我……”

此时的瓦莲金娜并不知道她的养父,那个待她如同己出的慈祥老人早就被那些人带走,受尽酷刑生死不知。

她只是习惯性撒谎,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活命,就如之前一样。此刻她哭的涕泪横流,持枪的那只手也垂了下来。

她知道和莫洛科夫这样的职业军人对射,下场只能有一个,躺下的一定是自己。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感谢上帝!”

“我跟在他们后面上来,就是想帮你对付他们,有机会的话我会对他们……”

瓦莲金娜真诚地对莫洛科夫说着,眼泪顺着她精致的面颊不停地流着,身体配合着她的表情,剧烈地颤抖。

“好了,这些鬼话,你留着去地狱里和他们说吧。”

说完莫洛科夫果断扣动了扳机。

“咔哒!”

“咔哒!咔哒!”

第一发没有击发成功,莫洛科夫又连着扣动两下扳机,却都是一样。

沮丧地看着手里的手枪,他知道之前的大话说早了。

看来自己的运气并不是一直都好,而是恰恰相反,一直都糟糕的不能再糟糕。

关键时刻,居然弹匣打空,没有子弹了。

瓦莲京娜之前已经闭起眼睛等待死神裁决。听到扳机声后甚至害怕的发抖,股间一股温热顺着双腿往下流到地板上。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拿着空枪发愣的莫洛科夫,瞬间她的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说道:“永别了,亲爱的!”

“砰!”

没有丝毫的犹豫,子弹出膛。

子弹在情人原本非常英俊、此刻因为惊惧而变形的表情里钻入了他的胸口,溅出一蓬血花。

莫洛科夫的身体如遭锤击。被子弹的冲击惯性带着从窗口跌落,身体坠入苏州河时发出一声闷响。

瓦莲京娜贴近窗口往下看去,层层发散的涟漪中,莫洛托夫仰面朝天,漂浮在脏臭的水面上一动不动。

第十七章 冲突

丽兹俱乐部不愧是业界翘楚,哪怕在30年代的摩登之都,依然是引领潮流的风尚之地。

爵士鼓和萨克斯单簧管的节奏里,一左一右、一白一黑,两位穿着裸露的舞娘正在台上妖娆地扭动。

白人舞娘是个火辣的白俄女子,头上戴着羽毛头冠,赤裸着上身只在“羞羞”部位贴着金色亮片。

另一位相同装扮、皮肤黝黑的黑人女子则是从美利坚合众国远道而来淘金的职业舞娘。

两人在淫靡之音里配合着极具挑逗的动作,不时对着台下翘臀嘟嘴、开胯抖胸,魅惑着那些衣冠楚楚的所谓绅士。

此时的丽兹人声鼎沸。

子夜之前正是高峰时段,舞客和舞女间经过之前的磨合渐入佳境,此时也都欢坐在一起,言笑晏晏行为放肆。

汪素端着托盘穿梭在贵宾区递送着酒水。那个小开的卡座上,又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面容阴鸷的中年人,此时和李公子坐在沙发上。

另一个则是个矮壮的随从,始终垂手站立在他两身后。偶尔抬头偷偷瞄几眼舞台风光,又很快垂下双眼,恪守着本分。

不提中年人的别扭口音,仅仅行事做派上就看得出是个东洋人。日本社会严格的层级观念,从他带着的随从上就可以看出。

通常中国大亨带着随从出来不会像日本人那么拘谨,往往他们会让手下在旁边的桌子上坐下喝点东西,甚至有不少慷慨的大亨会给他们叫个舞女陪坐。

中年人来了之后,表示不喜香槟,李公子招手让她过去重新点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当她端着托盘在桌上开启酒瓶布置冰桶时,听到了他们之间零星的几句谈话。

“井上君,莫斯科…农药…”

“扣在北站…商行…无法交货!”

汪素顿时留了心眼,不动声色放缓了手上的动作,留意着他两的对话。

“井上君,现在那边提出要开罐检查……”

“李桑,你让我非常失望。居然让一个女人……”

“她想做点生意…几个小钱而已,谁知道……”

音乐嘈杂,很多谈话内容汪素听不真切。而且待的时间太久也很不合适,只能大略听了一点就拿着托盘离开了。

之后她一直关注着这一桌,好不容易看到李公子招手。她刚想过去,一个路过的招待刚巧在旁边,蹲身听了几句后,连连点头应诺后走向吧台。

“那一桌客人有什么需要?”

汪素跟上去装作拿餐巾,在吧台问着同事。

“他们自己把杯子弄裂开了,到把我骂了一顿。”

同事没好气地说着。

“给我吧,我去给他们换。”

汪素热心地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那…谢谢你了。”

“不搭界的!”

和同事笑了笑,汪素拿着托盘走向贵宾区。

……

“苏联人插手会非常麻烦,这批货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检查。”

“你们大华商行在上海生意做得这么大,肯定有办法的。”

卡座里,汪素蹲下先换上刚拿来的酒杯,然后往杯子里倒酒,留意着他们的谈话。

“井上君,您也知道,这笔买卖家父是不知道的,所以……”

“李桑,我也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当初才把这笔生意交给你。”

“现在搞成这样也完全是你的责任,我们通源商行完全拒绝开罐检查的要求!”

沙发上两人的气氛非常紧张,井上措辞严厉,而李霄云的表情则十分尴尬。

“当啷!”

正在收拾桌子的汪素因为分神,拿在手里本来就开裂的杯子在手里炸裂,玻璃碎屑散开,其中一片正好崩到井上的脸上,划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

“对不起,对不起!”

汪素顿时无措地道歉,慌张地拿着手里的餐巾想去给井上擦拭脸上渗出的血珠。

“八嘎!”

井上身后的随从一声怒骂,在沙发后一把攥住汪素的手腕,抬起手就要给汪素一个耳光。

“这么大的脾气吗?”

随从扬起的胳膊被身后伸出的一只大手紧紧捏住。

紧接着他的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的他趴在沙发上。他很快起身昏头昏脑地刚要对着来人挥拳,小腹上又挨了重重一脚。

这一下直接把他从沙发后踹到了卡座里,把小几上的酒瓶和杯碟都砸翻了。

李霄云赶紧站了起来,生怕被那些碎屑溅到身上,他那俊俏的小白脸可是花了大钱保养的。他旁边的井上到很是淡定,拄着竹杖,面上不见喜怒。

“只会偷袭的胆小鬼,支那猪!”

随从狼狈地起身后,羞恼成怒的咒骂着,还想着跨过沙发继续动手。

没办法,实在是太丢人了,而且是当着主子的面。

……

洪明把家里安顿好,等太太睡着后又来了丽兹。中午他的查访很不顺利,俱乐部的人虽然客气却非常不配合。

面对他的询问,俱乐部经理承认瓦莲京娜确实是这里的驻场歌手,只是当他问到其他问题时则一问三不知。

对方这种态度他也无计可施。

所以他想晚上过来看看那个白俄歌女会不会出现,至少想想办法打听到她的住址也是好的。

白天除了经理,俱乐部里没什么其他人,晚上这里人多应该可以打听出一些消息。

他刚进来没多久就看见了汪素。

这个之前一直不引人注意的小姑娘,这几天被调来和他们一起共事。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印象里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不光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穿着招待的制服。

他刚想走过去问问她这里的情况,正好看到那个随从要对汪素动手,于是发生了之前的一幕。

“支那猪?你这个狗日的东洋鬼子小萝卜头!”

之前他没听清那句“八嘎”,现在他可以确定对方是个日本人了。

要说前面他还留着手,这时弄清对方身份后则完全不需要动员酝酿,瞬间怒火值全满。

“八嘎!”

随从勃然大怒,再次怒喝着出拳。

“去你大爷!”

“砰!”

挥来的拳头被洪明一把捏住,另一只钵盂大小的拳头直接轰在对方下巴上。

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轻响,刚跨出沙发的随从又飞了回去,重重落在小几上,后背上还咯了不少碎玻璃,躺在那里已经出现了去脑强直症状,四肢不停地抽搐。

这时俱乐部雇佣的几名强壮白俄保镖已经冲了过来,将这张桌子围在中间。

洪明则毫无惧色,看着汪素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第十八章 春光

“顷诵华笺,具悉一切。忽奉手教,获悉一是……”

广慈医院的走廊里,将公事包摆在膝盖上,上面垫着信纸,顾楫坐在长椅上写着回信。

那封被他塞进抽屉里的来信,终究还是拆开读了。

那封信是白曼彤寄来的,而她曾经是顾楫黄埔军校同学张业胪的未婚妻。

北伐时,黄埔军校学员伤亡惨重。他们作为学生军攻打武昌,张业胪英勇战死在武昌城头。

两人既是同乡又成了同学,感情自是不一般。张业胪临终前拜托顾楫为其转递遗物和事先写好的遗书,顾楫当即含泪应允。

只是不久之后顾楫在战斗中也被克虏伯75毫米野战炮炸伤,将养了五个月才勉强康复。

待他伤愈回到南京,拿着战友的遗物登门去张家拜访后,又去了白家转交信件,那次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曼彤。

见到白曼彤时和他之前想象的不一样。

白家是书香门第,其祖父白思永,祖籍安徽徽州府休宁县人,寄籍江苏江宁府江宁县(今南京市)乃光绪六年的殿试状元。

从其祖父以上,白家历朝历代出的进士举人无数,只是自民国以后白家开始韬光晦迹,不参庙堂不闻江湖。

白曼彤的父亲也是光绪21年秋闱得中的举人,因为时值甲午,深感做官无用,放弃会试后遂在南京城内和城郊两处开设普济草堂。

白家开设的普济草堂贫富俱收,各视其境遇以付医资,贫困者从无因乏资而被草堂拒绝。

即最贫者,亦得入附设之病床,三百病床中一百零二座,供贫人之用,从未间断,故贫者极乐进普济草堂,因得药费优廉,看护周到而闻名江宁。

城内的诊所交通便利,却颇为靡费,自然是作为达官贵人诊疗之地,而位于仪凤门外的白家草堂,则是专为贫民而设,顾楫持张业胪的遗书就是在郊外草堂见到的白曼彤。

阳春四月,天气极好,阳光洒在身上温热却不觉灼晒。

顾楫走进草堂内场院落之中,见到场院里的空地上,明媚的日光下晒着成排白床单,被春风鼓荡的猎猎作响。

他正犹豫着,一只手掀开了床单,一个一身白衣带着馄饨护士帽的明媚女子,腰间顶着一个衣盆走了出来,看情形是要在空余的绳上晾晒床单。

“看病要去前厅,有大夫坐堂,这里是病舍。”

“哎,先生,劳驾帮我把这根竹竿撑一下……”

女子放下衣盆,扶起当中那根竹竿,竹竿下面塞的不稳,被风吹的歪斜了。

顾楫上去帮忙,抓起竹竿往地下原有的孔洞用力怼了几下,再用脚将浮土踩个严实。见着竹竿上晾晒的绳子松了,顺手又解开重新绑扎结实。

女子在一旁打量着他说道:“你这副打扮,也不像是来这里瞧病的人,是来探视病人的吗?”

“不是探病,我来找人!”

顾楫一边系着绳子一边问答。

“这里面可不能随便让人进去。你说名字,要是可以,我把人给你叫出来。”

女子一边抖着洗净的床单。

“那谢谢这位小姐了,我找白曼彤!”

顾楫看着她费力,过去捏着床单的另一头,两人一人站在一头抖落着床单。

“你找她干嘛?你是她朋友?”

两人隔着一张床单说了起来。

“不,我是受人所托,给她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

“呃,是…是一封书信。”

“给我!”

“呃?”

“交给我吧!”

“抱歉,这封书信必须面交。”

“我就是白曼彤!”

……

当天在她的办公室里看过未婚夫的遗书后,白曼彤并没有表露出顾楫想象中的悲伤。

假如白曼彤看了之后哭哭啼啼,其实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来之前也着实害怕会是这样。

只是当看到她看完之后,随手就把遗书塞在抽屉里,表情淡然地转身给他沏水时,他又莫名感到愤怒,为他的好友觉得不值。

于是对白曼彤递来的茶水也是不接,起身说道“故友遗愿既已送达,白小姐,我就告辞了。”

“那,谢谢顾先生了。”

白曼彤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茶杯嘴里说着。

当顾楫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时,里面传出一句:“顾先生是不是以为我很不近人情?”

“白小姐如何,顾某难以置喙。”

“顾先生,还请留步……”

出于礼貌顾楫回到屋里,白曼彤拉开抽屉取出那封遗书,坚持要顾楫看看。

推辞不过,顾楫接过书信看完才明白自己老同学和这位白小姐之间的纠葛。

张白两家是多年故交,有通家之好,同朝做官且皆为帝党。

封建时代家长的一句戏言,皆不容轻忽。

两家祖父当年“世代联姻”的这一句玩笑,落到张业胪和白曼彤这里时,时代也早已变化了。白曼彤的父亲是个开明士绅,白曼彤自幼就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接受的现代教育。

而张业胪堪称是江宁纨绔。

作为一代才俊,以放浪形骸为风雅,秦淮河畔狎妓、画舫里吃花酒都算不得什么。且早早就收了几门陪房,还替一个书寓里的女子赎了身。

两人自幼也没见过两次面,大了以后更是互相嫌恶。白曼彤觉得他是个花花恶少,而张业胪也觉得白曼彤这里妨碍了自己寻欢作乐。

两人之间感情自然是谈不上的,恶感到是不少。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都在反抗这段莫名其妙的婚事,对封建婚姻的桎梏无比痛恨。

白曼彤的父亲自然早就知晓这个名义上的女婿风评,只是碍于礼法,能拖则拖哼哼哈哈。而张家因为张业胪的强烈反抗也无可奈何。

张业胪虽然是个纨绔,却也不全然是个草包,否则也不会和顾楫交了好友。行为风流是一回事,思想却也是相当的进步。

在军校里颇能吃苦,军事操练和军官典籍考校成绩都非常出色,战斗中也非常英勇。遗书里他明确和白曼彤表明,此战不论生死以后都不再遵从婚约。自己已有心爱之人,不愿耽误白小姐云云……

看完遗书后,顾楫很是尴尬,白曼彤到是没有表示。得知他刚刚伤愈后,又找来大夫给他探诊。

自此之后,两人算是有了交往。

直至今日,顾楫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明媚的春光,刺的他睁不开眼。

第十九章 秘密

顾楫从南京来到上海,实在是有着多种原因。

读书时他深受张謇“实业救国论”的影响,毅然而然踏上开往法国的轮船,脱离优渥的生活条件,只身奔赴海外留学。

在里昂中法大学留学时他怀揣满腔的爱国热忱,如饥似渴的吸收着代表社会先进的欧洲工业革命和实业资本输出的宝贵知识。

当接触到法国激进社会党组成的左翼联盟后,他深感中国军阀割据、常年混战才是为祸中国的最大源头。

于是回国后在父亲顾芝山的安排下,他又投笔从戎考入了黄埔军校第五期。

只是“四一二”事变后,顾楫作为第五期学员也受到了牵连。那年夏天他们毕业时是由中共代表,军校政治总教官恽代英主持的毕业典礼。

因为国共分裂,国民党人产生了一种“国民党党务,共产党员可以操纵,而共产党内部则国民党员绝对不能参加”的危机感——中共对国民党的家底一目了然。

而国民党却对自己组织里有多少共产党员完全没有概念,更无从知晓自己哪些基层党组织乃至中高层党组织已经完全被中共控制。

这种情况下,顾楫黄埔同期同学毕业后大多不是闲置在家,要么不得重用,他自然也不例外。

此种情况下,因为身上伤势还有反复,于是往普济草堂多跑了几趟,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和白曼彤竟然滋生了男女情愫。

相较于白曼彤的率性,顾楫是懦弱的。

和同乡、战友、同学名义上的未亡人产生男女之情,主观上顾楫自己也万万不能接受。为此他时常闭阁自责,进而开始逃避。

就在这期间,加上背伤疼痛的折磨,顾楫开始服用德国拜耳出产的西药镇痛糖浆,久而久之就有了药物依赖,这让他的意志更加消沉。

一段时间后,恰逢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留日学长童杰回国召集在南京的黄埔同学聚会,赋闲在家的顾楫参加几次聚会后就决定加入童杰创设的“力行会”。

童杰主张仅凭一腔热血不能改变民族命运,加强军队建设是一方面,还要加强政治。国家的体制,不能四分五裂。需要有一个核心,才能够跟日本作战。

留日期间,他敏锐地发觉******正在进行各种侵华准备。于是立即回国汇报,提醒政府注意。

只是童杰在南京遍访政府机构,却失望之极,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国内对于即将发生的日本大规模侵华战争几乎毫无准备。不仅是腐败落后并且是四分五裂。

特别是民心士气的消沉,已经到了对时局的挽救完全失去了信心的程度。他决心仿造日本的“满洲青年联盟”成立一个秘密组织。

在无声无息的原则下,以黄埔学员为骨干,结合全国文武青年之精英。切实把握民主集权制之原则。来建立一个意志统一,纪律森严的、责任分明和行动敏捷的坚强组织。

只是蒋介石有严格命令,任何黄埔学生敢搞小团体小组织一律处死。初期40个黄埔生在“九一八事变”后正式成立“三民主义力行社”,顾楫就是其中之一。

力行社提倡“力”的哲学,这个力其实就是指的武力。

力行社作为秘密组织不公开,公开的名字叫复兴社。复兴社是力行社的外围组织,主要是搜集中共的军事情报,其他各派系的新军阀的军事情报。

顾楫就是在加入力行社后,动用了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各种关系来到了上海,任职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政治部探长。

他的顶头上司袁子钦是个八面玲珑的圆滑人物,对他的来历背景清清楚楚,却帮忙在他的履历上做了手脚。

毕竟他虽然在帮法国人做事,却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在顾楫看来,自己远离南京来到上海,一来可以远离白曼彤。他认为和白曼彤之间的感情实属不伦,绝对不能任由发展。

再者自己也可以更好地为国家服务。他本人没有政党偏见,在黄埔期间身边的同学和教官很多都是共产党人。

而且国共两党北伐时也曾经并肩浴血奋战,学员里共产党人也非常奋勇。

战后统计,黄埔同学里共产党身份的同学战损比例相当高,很多都和张业胪一样牺牲在了北伐的路上。

在他看来之前的国共合作决裂,只是党派高层之间的龃龉,和他这样的下级士官关系不大。现在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在上海租界发挥作用,为国效力。

……

白曼彤的来信主要提了一件事。她近期要从南京动身抵沪,参加国民政府卫生部在上海主办的医务专项培训。

在信中她期盼届时两人在沪相见,并且委托顾楫帮他先行在沪物色公寓……

白曼彤是个敢爱敢恨的现代女性,自从对顾楫产生情愫,这个率真的姑娘一直没有避讳这一点,在两人关系上反而是大大方方尤其主动。

信中她更是提到了对两人今后关系的憧憬。

白曼彤认为,只要双双脱离南京那个人情社会,在上海这个陌生城市,之前的阻碍都不复存在,有着从此以后尽可以双宿双飞的美好展望。

只是顾楫清楚,这不是离开南京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不只是两人的简单决定,还牵扯到三方家庭脸面,以及无数黄埔同学的看法。

顾楫父亲顾芝山是国民政府中央大员,主持委员会。张业胪家同样在南京政府出任要职,白家则是传统望族,在南京有着非常高的名望。

他两若是真的走在一起,声誉上的损失三家都承受不起。

况且抛开家庭不说,光是黄埔同学知道此事后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所以,给白曼彤的这封回信很不好写。

在字斟句酌之后,顾楫总算写好了回复,将信纸小心折好塞入信封,放入公事包内。

然后又从包里取出那份标着“2135”编码的转运单,走到病房门口看着躺在里面的阿廖沙。

明天他要去大华商行,和商行董事李维荣见面。

之前他询问过大夫,阿廖沙目前虽然性命无虞,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要想了解这趟火车的秘密,只有先从货物进口商这里入手。

他隐隐觉得,这趟货车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第二十章 伯爵

丽兹俱乐部里,洪明掏出了证件。虽然是法租界的探员,那些保镖却也没有为难他。

而且汪素是他们俱乐部的员工,这名魁梧的中国人之前出手只是在保护她而已。

被打的又是个日本人,哪怕没有经历日俄战争,俄国人也非常敌视日本人。

好像对这个岛国抱有好感的人一直不多。

经理和大班赶到后,当然是想息事宁人,问过事情经过后,当即宣布开除汪素,算是给了井上这里一个交代。

洪明刚想说话,被汪素悄悄拉住,对着他摇摇头。

“井上君,实在是不好意思了。人送到医院,汤药费都算我的。”

之前一直抽搐的随从被其中一个白俄保镖掐了一会人中,现在总算停止了滑稽的抖动,躺在那昏迷不醒。

井上阴沉着脸,认真地看了眼洪明,然后转过脸朝李霄云点了点头,说道:“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

“我只能尽力而为!”

李少爷这时也硬气起来,似乎井上的随从被痛殴,让他颇受鼓舞。

“你们派几个人送他去医院,这里和医院的开销都是我的。”

接着他和经理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密斯脱李有台型。”

经理一看损失有李少爷主动负责,也是松了口气。没一会随从被七手八脚的抬走,井上在后面跟着,应该是去医院了。

这里人一抬走,马上就有几个招待过来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

“朋友,好身手,打得好!东洋人跑到阿拉上海狠三狠四,真是寻死!”

“不要担心,侬看到了伐,都要给我点面子的。东洋人又好哪能?打了也是白打!”

虽然夸着面前刚才出手的这位北方壮汉,李少爷觉得自己几句话就摆平了场面,脸上很是得意。

“谢谢李少爷了。”

汪素真心地和李霄云道谢。刚才这个小开的态度,算是很难得了。

“不搭界的!”

李霄云甩着手里的司的克,看着汪素说。

此刻他心里真想拍拍大腿,觉得之前疏忽了。这个招待仔细看长的非常标致,而且气质和那些庸脂俗粉完全不同。

“这位少爷,多谢了,我叫洪明,请问您……”

洪明朝李霄云拱了拱手。

“小意思,我是大华商行的李霄云。有什么事体在上海滩上,多多少少大家要卖点面子的。”

李霄云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洪明,想了想又拿出一张塞给汪素。

洪明接过名片看了看汪素,见到汪素对他眨了眨眼当即也就明白了。

“是李少爷啊,久仰!”

“今天承李少爷解围,我老洪厚着脸皮拉个场子请李少爷喝一杯,您看如何?”

“呃……那我来开销,带你们去个地方。”

李霄云看了看表,又看了眼汪素,很快同意了。

说完就拎着司的克往外走,看着老洪也跟上了,汪素在后面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想今天和经理结了账拿钱回去的。

他们走后没半个小时,几辆黄包车停在了丽兹对面,从车里下来七八个人分散在门口。

其中一个穿着西装的矮个进了丽兹,过一会儿出来后沉着脸对着外面摇了摇头。

……

餐厅已经打烊。

“巴卡拉水晶屋餐厅”内部陈设极为简约而高雅。

墙壁为裸嵌的硅石,其边缘被勾勒得金壁辉煌,当然少不了那些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以及特别设计的家具和餐具,还有那独特的大熊壁炉……

餐厅内设完美的结合了别致、优雅与奢华。

侧边的乐手演奏台上,三把小提琴和着大提琴正在演奏俄罗斯名曲《漆黑的夜》。

四名白俄乐手神情专注的盯着谱架,娴熟地运弓。

许是演奏的是来自祖国的曲子,抑扬顿挫的合奏音符里蕴含着对那片广袤土地的深深眷恋和不舍。

厨师伊万从摞着的晶莹冰块里取出一份羊肋骨。

为了保鲜,餐厅每天从法电公司冰厂购买整块的长条冰块,然后用手钻在冰块上钻出一个个圆孔,将食材塞到里面冰鲜。

平日里餐厅中央摆放着这些冰块,点单之后由招待当场取出交给厨师烹制。

这让很多客人来“巴卡拉水晶屋餐厅”就餐不仅是为了舌尖上的享受,格调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蒙索洛夫伯爵坐在餐桌上喝着俄罗斯“骡子”。这种用伏特加和姜汁、青柠汁调配的鸡尾酒,此时还没有在欧洲流行。

喝“骡子”必须要用手工敲打的铜杯,铜是一种优秀的导体,加了冰块后能让杯子迅速冷却。

蒙索洛夫伯爵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是个低调奢华有内涵的俄罗斯贵族。

虽然他到底是不是一名高贵的俄罗斯贵族,外面流传着很多种说法。只不过他成功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点,并且做到了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质疑。

和大多数逃难来的白俄不同,蒙索洛夫是1922年跟着斯塔尔克海军少将乘坐旗舰“贝加尔”号,从朝鲜元山来的上海。

先来一步的蒙索洛夫,很快就从之后成千上万逃难到上海来的同胞身上狠狠赚了一笔。并且网罗了一批白俄流氓控制了法租界白俄聚集区,以提供保护为名对同胞进行控制。

起初在他自行圈定的势力范围内,除了收取固定保护费他还这么操作:面包房内如果一个罗宋面包原本只卖一角,他会让手下挨家通知业主:

“三天后统一调价到两角,涨价的那一角钱里他只取五分。”

这种做法看起来让那些业主感觉没有什么危害,反而平白多赚了百分之五十。而不答应的后果,只要看看三天后没有涨价的店面,里里外外被砸碎的玻璃和货架就很明白了。

那些不配合的,蒙索洛夫自然有很多种办法让他们经营不下去,只是积极配合他的那些业主,不用多久也会难以为继,当初高价开设的店面便以极低的价格落在了蒙索洛夫手里。

没有几年功夫,蒙索洛夫就控制了法租界白俄聚集区。

除了控制着白俄妓院和勒索店铺外,偶尔他还和一些日本人贩卖租界情报、从他们手里走私一些废弃的军火卖给上海的青帮流氓。

泛着焦黄的鲜嫩法式煎羊肋骨端在了桌上。招待在身后给他围上了餐巾,他拿起刀叉刚要享用,一个心腹从外面匆匆进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人现在在哪里?”

蒙索洛夫放下刀叉问道。

第二十一章 蹊跷

上海的早晨,江海关大钟铛铛地敲着。

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像是给这座城市卸了妆。

闪亮了一夜的霓虹灯刚刚熄灭,街上没了那些犹如倦鸟归林,刚刚钻进被窝里的红男绿女,此刻的上海安静的不太真实。

顾楫从公寓里出门一个人去了大华商行。

此时他正坐在商行的会客室内,等秘书把李维荣请来。

大华的生意做得不小,在寸土寸金的哈同大厦整整有着两层楼面。

进来时光秘书把他领到会客室,顾楫就看到不少商行职员在各个办公区域,或是打着电话、或在整理文件……

整间商行让人感觉繁忙而又有序,透着蓬勃的生机。

想到当年自己去法国学的就是实业,顾楫不禁感叹着物是人非。

“顾先生,这位就是我们李董。”

秘书身后立着一位60左右穿着贡缎面料蓝袍黑褂的绅士,蓄着八字胡、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手里捏着一只海柳烟嘴,显得涵养有素。

进门后就拱手堆笑:“实在抱歉,来迟了一些,到是让顾先生久等了。”

面对李维荣职业性客套,顾楫连忙起身让对方不用客气,寒暄几句后宾主落座。

待秘书沏好茶水出去后,李维荣一边拿着顾楫的名片看着,斟酌般问道:“不知顾探长一早来小号是……”

“李董,顾某实不相瞒,冒昧登门来宝号打扰,是因为宝号几天前从莫斯科运来的那批货……”

顾楫没有绕圈子,直接说明了来意。

“这……顾探长许是有些什么误会。据李某所知,小号从没有和那边做过生意……”

李维荣没怎么多想就对着顾楫说道。

“是一批从莫斯科发来的农药。”

顾楫补充了一句。

大华商行这么大的生意,李维荣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农药?这就更不可能了。我们中国不需要,就算农民肯用,撒了农药的东西谁敢吃?出口给洋人?洋人自己就生产,何必舍近求远从我们上海进口?”

李维荣脱口而出说了一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神情虽无不耐,态度却也是很明显了。

“李董,这份运货单还请您过目,看看收货方是不是宝号印鉴。”

顾楫看他不似作伪,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份货运单递给李维荣。

李维荣敷衍着接过货运单,随意地瞄了一眼,正想开口说一句什么然后将单据递回去打发这个人走。

结果看了一眼就推了推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

然后他将货运单放在桌上,按了桌上的电铃,让秘书马上把几个经理请到隔壁等他。

秘书走后,李维荣颇有些尴尬地说:“顾先生,刚才是李某得罪了。”

“这份货运单上的印鉴确实是我们大华的,而且经办人…李某,李某也认识。”

“没关系,大华商行生意兴隆,李董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常有的。”

顾楫这时也是放了心。既然确实是大华做的这笔买卖,那就好办。

“请问顾先生,这批货可是哪里有些不妥?”

李维荣知道肯定是这批货出了什么岔子,否则法租界的探长吃饱了撑的大清早来公共租界他的商行。

“实不相瞒,这趟车确实有些问题,内中牵扯颇大。李董既然对这笔买卖所知不多,不如把经办的经理叫来,然后当着您的面再细说可好?”

顾楫看出李维荣确实是不大清楚。

刚才他让秘书把经理们叫到隔壁,大概也是想着去问询。现在和他交底没有必要,打算等经办人来了再一起询问。

……

“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里,顾楫沉着脸站在敞开的车门旁,正在返回巡捕房的路上。

之前他既不肯说明来意,李维荣在出去一趟后,回来也是推说经办人今天没在商行,如果顾楫执意不愿细说,那就只能等人来让他再跑一趟了。

顾楫听了也只能礼貌的告辞,走时暗示李维荣这事情不小,速速把经办人找来才是正经,敷衍是没用的。

从商行出来后,顾楫越发觉得这批货很是可疑。

这笔跨国买卖货值总价不算太高,只是一旦涉及到进出口贸易,当时就没一件是简单的。

商行进口货物的单证制作和通关检验、报税等等手续极其繁琐,按理说李维荣手下要是哪个经理敢私自这么做,这无疑是造反。

并且几乎还做成了,货居然已经运到了上海。要不是在车站出了纰漏,很可能一直到交易结束李维荣都蒙在鼓里。

而作为商行老板的李维荣显然之前毫不知情,这就蹊跷了。

猜想着各种可能,顾楫到了巡捕房。刚进办公室,汪素和老洪就一起进来了。

“探长,我们等了你一上午了,汪小姐有消息要告诉你。”

老洪大大咧咧地说着。

“哦,有什么好消息?”

顾楫摘下礼帽,看着汪素问道。

“昨晚,昨晚我和洪探员去了丽兹,然后发现……”

汪素接着流畅地把昨晚发生的大致经过告诉了顾楫,只不过隐瞒了自己是在丽兹做招待的事实。

由她说出来的事情就变成因为老洪白天在丽兹调查没有进展,晚上她回捕房拿东西碰着老洪,便被他拉着做掩护一起去丽兹暗访。

结果他们无意中听到了李霄云和井上的谈话,后来发生打斗的过程也是寥寥带过。

“之后我们和那个小开一起去了法国总会。那地方,一杯酒就要五块大洋,啧啧……”

老洪一边说一边感慨,他每月的薪水也就勉强维持和他太太在那间石库门公寓的开销而已。

“其实我刚从大华商行回来,商行的李董对这笔买卖毫不知情。这么看,那就是他的少爷私下里做的?”

顾楫招呼着他两在椅子上坐下,结合两边掌握到的情况进行分析。

“而且还是和日本人交易!”

“日本人买农药干嘛?他们就算是要从苏联进口农药,也不至于货车已经到了满洲再运到上海,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顾楫继续提出疑问。

“顾探长,您觉得会不会是李少爷被日本人骗了?”

“我家里有念书时的化学英文词典,今晚回去后再好好查查那个品名。”

汪素插了一句。

“汪小姐,别等下班了,我现在就送你去,快的很。”

老洪是急性子。

“行,事不宜迟,那就麻烦老洪开车去跑一趟。”

顾楫也觉得这样挺好,等汪素下班回去查到了,也得等到明天才知道结果。

“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汪素很是窘迫,她家那个小亭子间实在是不想让老洪他们知道。

第二十二章 灭口

广慈医院,九舍特护病房,两个安南武装巡捕正守在病房外。

黎光方坐在门口长椅上嚼着槟榔,晚上站岗就这点好,上司通常不会来查看,等护士查完房以后,可以适当放松一下偷个懒。

每天晚上十点巡捕房的车把他们送来接岗,早上六点换岗时再跟着捕房的车回去。通常过了12点,他就可以和同伴轮流躺在长椅上休息了。

楼梯那里传来一阵喧哗。

黎光方和站在门口的阮天月顺着声音看过去,两个七八岁的洋小孩从走廊顶头的楼梯里追逐打闹着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手里拿着一只竹蚱蜢嬉笑着跑在前面,追着他的小男孩则大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是追着讨要,看上去是两人在争抢着玩具。

大孩子跑在头里,走廊笔直,没有转弯急停这种动作的余地,小男孩在后面追着不放,于是他只能一直跑,直跑到顶头,也不怕那里有两个拿着枪的巡警。

“砰”一下,大男孩慌不择路想要推开门进病房躲避。这时阮天月出面干涉了,洋人再小也是洋人,动作不敢粗暴,只是拦住了大男孩,对他摇了摇头。

大男孩应该是认识他们安南巡捕的制服,一点也不害怕,门推不开就跳起来蹦了几下,冲着门上半截玻璃往里看,像是在好奇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后面的小男孩也追上来了,揪住大男孩要抢回自己的玩具。两个孩子顿时在病房门口闹成一团,造成不小的噪音。

黎光方知道里面还在抢救的嫌疑犯非常重要,为了抓他还死了几个兄弟。

赶紧从长椅里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一手牵了一个,在两个男孩的大声抗议里送他们去楼梯口。

往前走了几步,黎光方就放了他们,手指着楼梯口,让他们下去。只是这里手一松开,那里他两又开始打闹,争抢着那只竹蚱蜢。

无奈之下黎光方只能再次把他两抓住,一手一个往楼梯口带。一边用安南话嘟囔着:“哪家的死孩子,大半夜放出来胡闹。”

看到同事把小孩带走,走廊终于又清静了。阮天月往玻璃里看了看,伤员仍旧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于是他又和之前一样靠在门口的墙壁上。

只是就一会儿,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身体离开墙壁想了想,周围似乎太安静了,而且还少了个人。

黎光方那把毛瑟枪还靠在长椅上,只是人还没回来。

半夜里两个小男孩突然地出现在走廊打闹,现在又瞬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开始感到不安,先把长椅上同事的长枪背在肩上。然后端着枪在门口警惕地往楼梯方向看了一会,尝试着用家乡话低声喊着同事。

他试着往走廊那里走了几步,继续小声喊着黎光方的名字,没有应答。之前两个男孩的声音一转过楼梯就消失了,而同事也没再回来。

“咔啦!”

阮天月拉开枪栓,挨着墙壁一侧谨慎地往楼梯移动,不时回头看一眼他们值守的病房。

“阿黎?”

他用安南语低唤着

靠近楼梯时,阮天月小心翼翼地倚着墙,将长枪端起保持着瞄准姿势,这样可以使自己的视野角度最大。

当他慢慢转到楼梯口,从毛瑟的瞄准缺口里,只看到一个黑点朝着自己面门飞来,黑点越来越大……

“噗通!”

阮天月倒在了地上。

楼梯下一个邋遢的白俄壮汉,收起了手里的投石索。这种远程冷兵器,哪怕在欧洲,现在会的人也不多了。

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起码50多岁的络腮胡,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蹲下身子割开了阮天月的喉咙。

……

车里洪明开着车,他的旁边坐着包探任连生。他们要先把顾楫和汪素送到广慈医院,然后再去刚刚打听到的那个白俄歌女的公寓去一探究竟。

下午汪素还是拗不过老洪的好意,让他开车送自己回家取了词典。

在丽兹工作这种不体面的事老洪已经知道了。

雇员兼职而且是在公共租界里,这种行为是公董局绝对不能容忍的。尤其还是这种不体面的工作,一经发现,汪素清楚,自己被辞退将不可避免。

对她来说别提之前还想着转去政治部当翻译,就连目前这个文员的职位都肯定保不住。

所以后来她只能和老洪达成一个协议。

老洪允诺不光会帮她掩饰住这个秘密,而且还会举荐她调入政治部,代价是自己要帮他做一些事。

汪素当然没的选择,亭子间里还有年幼的小妹,患病的寡母和嗷嗷待哺的侄子、侄女,容不得自己任性。

回到捕房后,经过比对和查阅,那列罐车上装载的是碳酰氯。

碳酰氯是由一氧化碳和氯气的混合物通过活性炭制得,确实是用作农药、药物、染料及其他化工制品的中间体。

只是顾楫在知道正确学名后,给南京方面打了几个电话,得知这种化学品还有个可怕的名字:“光气!”

“光气”不仅是高毒化学制剂,而且可以用来制造毒气弹。

在一战中,光气这种毒剂就得到广泛应用,交战双方都使用了光气这种毒剂,使用量达到10万吨之多,是残害生灵的战场毒魔。

兹事体大!

顾楫不敢怠慢,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上司袁子钦不在捕房,往他的公寓打了电话,袁子钦却出门应酬不在宅邸,他也只能明天再做汇报了。

连夜赶到医院,他是希望看看阿廖沙是不是清醒,试着问出一点什么。

而汪素是顺路,广慈医院离她家也就是几分钟的步程。跟着去医院是假如需要运用英语,她还有帮的上忙的地方,这正好是她现在需要表现的机会。

两人进了九舍大门,一上楼梯顾楫就看到顶头的病房门口,原本应该在岗的两名巡捕双双脱岗。

“玩忽职守,真该死!”

顾楫心里想着,却没察觉周围有什么不对。

“顾探长,你看。”

阮天月先前倒下的地方有几滴血迹,被跟在后面细心的汪素发现了。

顾楫已经走了过去,被汪素叫住后转身看了一眼。

医院这种地方有几滴血迹不算什么异常,只是门口的岗哨也不见了,顾楫还是谨慎地拔出手枪,朝汪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站在原地别动。

双手举枪,顾楫没有发出声响往病房移动,直到病房门口,他才猛地推门闯了进去。

病床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白俄壮汉,正双手摁住枕头蒙在阿廖沙的面部,病床上毫无反抗能力的阿廖沙四肢无意识的蹬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来不及喊“住手”,也没有那个必要。正在发生的一幕已经很明显了,顾楫果断扣动扳机。

“砰!”

子弹从壮汉的左肩胛骨钻了进去,壮汉被打的一个趔趄,却没倒下,只是摁住枕头的手松了。

顾楫持枪刚要冲过去,门后一道寒光刺了过来。

他刚侧身让开,却被门后偷袭的人一脚踢飞了手枪,接着又是一刀刺往他肋下。

对手肯定是个惯用匕首的行家,知道要害在哪。这种部位一旦刺中,瞬间就会丧失抵抗力。

顾楫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下盘一个摔绊让对手倒地,只是对手体型太大,连带着顾楫也倒了下去。

倒地后顾楫才看清对手,同样是个白俄,穿着邋遢的工装。

幸好此时顾楫压在对手的身上。两人把住匕首死死角力,很快顾楫就吃了下风。

壮汉身材非常粗壮,腕力很大,两人相持中锐利的刀尖朝着顾楫的喉咙越来越近。

两双手因为用力过猛都在剧烈地抖动,颤抖着的刀尖离顾楫的喉咙越来越近。

十公分……五公分……两公分……

就在刀尖堪堪戳破顾楫喉咙,沁出一滴血珠的刹那,顾楫一个擒拿里的压腕动作,使出全力翻转了壮汉的腕关节。

顾楫借了身体在上方的优势,借助身体重量,刀尖随即刺入壮汉的胸膛。

只是底下的壮汉在这生死之际也是垂死挣扎,拼命地攥住顾楫的手腕,刀尖再也进不得半分。

蓦然顾楫腾出右手,就在匕首要被壮汉挣脱的瞬间,狠狠的拍在自己和壮汉的手腕上,这借力一砸,直接将刀身插入了壮汉的胸膛,飚出一蓬心头血。

然后他抡起右手,继续猛砸刀柄。

两下,三下,四下……

鲜血不断飚出,喷了他一脸,整把匕首已经完全没入了壮汉的胸膛,只剩刀柄在外。

此刻的顾楫似乎陷入半疯狂状态,满脸鲜血显得异常狰狞,还在不断地砸着刀柄,喉咙里发出低沉地野兽般的嘶吼。

刚才离死亡仅一步之遥!

不,只差半寸!

“砰!”

又是一声枪响,让失去理智的顾楫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汪素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浑身发抖。双手举着他掉落的那支手枪,枪管冒着烟。

自己身后,之前被自己击中的那个络腮胡,一只手还举着吊水瓶的铁架,睁着眼睛,嘴里不断喷出血沫。

大汉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堵住脖子上被炸开的那个枪洞,只是鲜血不断顺着伤口往外喷涌,就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几秒之后……

噗通”一声,大汉轰然倒地。

之前手里举着的铁架砸翻了床头装着药瓶的托盘,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第二十三章 冲动

“洪探长,别停车,开过去!”

车里穿着大褂的任连生着急地和洪明说着。

看他那激动的架势,恨不能一把抢过方向盘来。

“老任,这是嘎哈?”

洪明把着方向盘很是疑惑。

“开过去再说!”

任连生在车里一直左右来回扭着头,颈椎像刚上了油,很是灵活。

“转弯了再停!”

他的头现在一直扭在后面,嘴里到是一直不停。

洪明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只是也相信任连生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汽车直接驶过那栋英式公寓,在路口转弯后洪明才慢慢靠边停车。

“老任,怎么回事?”

停好车,洪明看着任连生问道。

“不大对劲啊,洪探长。”

“咋就不得劲儿了?”

“洪探长,你平时嘛就是办公室里喝喝茶,我们包探作孽啊,每天就是荡马路,刚才路两边站着几个罗宋赤佬,我都认识。”

任连生递了颗烟给洪明说道。

“那又咋,几个瘪三就让你怂成这个卵样?”

“老任,不是我说你,你再这么一惊一乍,以后……”

老洪说着就要把车子调头开回去。

“他们都是毛胡子下面的人。”

任连生赶紧拉住洪明胳膊说道。

“毛胡子?是不是那个什么狗屁伯爵?”

“就是那个赤佬!”

任连生点点头。

“他把人放到这里干嘛?”

洪明也觉得奇怪了。

“洪探长,我觉得……”

“叫老洪,什么几把洪探长,虚头巴脑的,探员,还是二等!”

“哦,老洪,侬想想,他们讲不定都是坐一条舢板来的上海。”

“毛胡子从来不敢放人到公共租界里厢来的,现在他的人在小娘皮楼下……”

任连生说到这就不说了,小眼神很期待地看着洪明,意思就是:“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嗯,有点道理,老任,平时看不出来啊,要不怎么都说你们上海人蔫坏呢!”

“哎,咳咳……”

洪明捶了一下任连生孱弱的肩膀,直接把他拍的不停咳嗽。

“那咱们要好好研究研究了。”

不顾任连生被他拍的龇牙咧嘴,洪明手指敲着方向盘说着。

瓦莲京娜是白俄,莫洛科夫也是白俄,躺在医院里的阿廖沙还是白俄

现在出现在瓦莲京娜楼下的又是白俄黑帮老大的手下。

就算是巧合,他也得留点心了。

……

过一会这辆雪铁龙在路上掉了头,关了车灯,慢慢开到路口,在拐弯的街角暗处停了下来。

洪明一个人坐在车里,紧盯着前方公寓大门。任连生则在前面就下了车,计划从旁边的路口绕过去靠近了打探情况。

那几个白俄里也有认识他的,洪明只能把自己的礼帽给他戴上遮掩一下。

只不过任连生是枣核型脑袋,两头尖。洪明那顶帽子戴在他头上,直接就扣到了眉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任连生也只能一手扶着帽沿,另一只手缩在长衫袖子里拿着家伙,很快就隐在暗处,看不到身影了。

他清楚,那帮白俄都是亡命之徒,每个人手上都有血债。在法租界还能对他有点忌惮,出了法租界只要有把握弄死他,绝对不会留手。

他从街对面的弄堂口穿出去,然后往前走到路口,过了礼查饭店顺着路口转弯,回到之前经过的那条马路。

一转过弯的任连生立刻就戏精附体、换了副腔调。

只见他脚步歪斜,踉踉跄跄,一手扶着头上那顶礼帽,长衫袖子遮住脸,像是不胜酒力。

嘴里还打着酒嗝有一句没一句哼着:“你父不肯把亲退,我梁家花轿先来抬,呃儿……杭城请来老师母,呃儿……祝家厅…呃儿……上坐起来……”

……

任连生大飚演技的时候,洪明在对街的车里这时也看清了。公寓门口也停着一辆轿车,大门两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大汉。

公寓对面以及其他暗处有多少人,他看不清。只有等老任来了再说,实在不行只有让他回去喊支援了。

然后他就看到任连生跌跌撞撞地在公寓对面的街沿上走过来,心里刚想笑骂一句,就看到公寓大门被推开。

两个男人抱住一个女人,从公寓里闯了出来。

原本两个站在门口的其中一个迅速拉开车门,另一个帮忙把那个女人往车里塞。

洪明只看到那个女人拼命挣扎,双脚胡乱蹬踏,只是嘴巴被捂住发不出声音。

来不及细想,洪明立刻发动车子,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此时前方人已经上了车,刚要起步,洪明情急之下开着车子就撞了过去,保险杠相碰,在街上发出砰然震响。

而那辆车只是微微耸动了两下,也是没停,依然还是加了油门往前急冲。

这时从马路对面冲出来四五个人,其中两人手里拿着枪对着洪明的驾驶位射击,一枪正好打碎了他这一边的玻璃,好在没打中人。

洪明没有停车,加了油门跟在那辆车后面追过去,只听见后面又传来一声枪响,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回头看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洪明的车子是追出去了,却把任连生害惨了!

任连生和洪明几乎是同时注意到公寓门口的情况,只不过他还在犹豫中老洪就行动了。

对面明显人比他们多,而且这些金毛赤佬可不是青皮小流氓,几乎人人都带着家伙,打起来肯定吃亏。

只是看到老洪开车冲过去撞车拦截,旁边又冲出去几个人对着他开枪,他任连生毕竟也是拜过山门的青帮流氓,这点义气要讲。

而且他看清了,对面带枪的就两个人。之前四个都开车跑了,就老洪平日里那个杀胚样子,只要不是银样镴枪头,二对二的话,他任连生还真就不怕。

“册那!要死卵朝上!富贵险中求!”

于是老任冲动了,只是很快他就悲剧了。

只见他立刻冲出去,先是朝天一枪,嘴里大喊着“动木!动木!”(don‘tmove)

巡捕房平时有培训,不管标不标准,几句抓人时常用的洋泾浜单词他还能开两句的。

只是他这时忘了头上还扣着洪明的大帽子。

朝天放了一枪后,手松开了之前扶着的帽沿,大帽子一扣,立刻有那么一瞬他啥也看不见。

等他把帽子推上去,看到老洪已经追的没影了,对面四个粗汉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

这就尴尬了……

“阿姆骚瑞!阿姆骚瑞!”

“狗后母!狗后母!”

老任这时候真的想家了,很想回家。

第二十四章 态度

广慈医院

顾楫起身后看到汪素闭着眼睛,手上还哆哆嗦嗦举着枪,这种情形下也是不敢冒失,只能从旁边慢慢靠过去。

“汪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接近她的时候,顾楫一边轻声说着,慢慢试探着从她手里把枪接了过来。

接着顾楫来不及观察她的反应,连忙把她拉出病房。这时他还不能确定这里是否安全,必须先出去再说。

拉着汪素,顾楫丝毫不敢大意,一直到了楼下敲开门房进去后才算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九舍发生的激战,整个医院还一点没有察觉。

等顾楫用门房电话打回巡捕房调人增援,医院的几个值班也出来后,他才顾得上安抚汪素。

巡捕房接到电话之后,这次连法籍督察长都惊动了。除了留守执勤人员,几个巡捕房的人手全部调派了出去,包括法籍警官。

顾楫的上司袁子钦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在看过现场明白了事情的性质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他只能庆幸自己的运气相当不错。还好顾楫这个手下非常得力,不愧是南京方面来的人。

假设嫌疑犯在医院被无声无息灭口,凶手作案后还扬长而去,他作为督查当真没法和法国上司交代。

好在事情现在还有转圜之地,事情还没有变的那么坏。

嫌疑人现在身体情况稳定,一时半会没事。只要今晚不死,哪怕过几天就翘辫子,和这次刺杀就没多大关系。

袁子钦看着两具尸体,顾楫的来历他是清楚的,杀个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

在得知那个脖子都快被轰断的白俄大汉是被汪素击毙的时候,他也到病房去慰问了一下这个文秘。

汪素现在被安排在病房里输液,主要是镇定安神,之前受的刺激太大,医院让她躺着吊两瓶水缓缓,输了液之后现在已经睡着了。

此时有两个同事在病房里陪她。一位是政治部的卢殿东,这原本就是政治部的案子,这个时候当仁不让。而另一位查缉股的吴文安则属于自告奋勇了。

出于安全起见,在汪素病房外顾楫也安排了巡捕把守。

……

广慈医院是法国教会医院,在圣光照耀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敢搞刺杀,这还得了?

首先各个路口再次被封锁。

当巡捕在医院严密搜查,在储物室里找出两名遇害安南巡捕的尸体后。

事态再次升级!

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袭杀警察的行为对于统治阶层来说都不可容忍,哪怕这次是两名安南籍巡捕。

现场两名凶手的尸体上有着典型的白俄特征。法籍督察长萨利尔亲自下令在白俄聚集区进行戒严,公董局出动了武装车辆封堵在各个路口随时待命。

这种行动有没有实际效果不好说,但是作为租界统治者这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释放。

“你敢让我打个喷嚏,我就让你得一场重伤风!”

如此动作之下,那些白俄更是惊慌不已。

在发现被圈禁之后,就算是深夜,此时不少白俄也都走出家门,自发聚集在一起。

一些黑帮流氓趁机在人群里挑唆闹事,朝着武装警察投掷石块,呼喊着激进的俄国口号进行煽动。

萨利尔之前看过现场,很难相信那个连胸骨都塌陷下去的彪形大汉,是被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手下解决掉的。

根据现场情况,两人之前势必经过了一番殊死肉搏,只消看一眼杀手尸体就可以想象到当时有多么惨烈。

顾楫此时已经洗掉了脸上的血渍,只是身上还是血迹斑斑。

他是一直等袁子钦到场之后,先和自己顶头上司做了汇报,再被袁子钦带到督察长萨利尔这里来的。

袁子钦简单和萨利尔介绍了几句,表明一切都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然后让顾楫做了详细汇报。

“事情是从拉都路那场凶杀案开始,袁督查首先吩咐我们……”

顾楫梳理着思路,把整个侦破过程详细说了一遍,从事发缘由到目前进展无一疏漏。

顾楫的汇报让萨利尔没多久就开始皱着眉头。

作为租界统治利益的维护者,眼前复杂的事态显然不符合公董局的利益。

不需要太多的政治智慧,他也明白法租界不宜介入过深。

况且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公共租界和华界,甚至还有日本人,这就让事情变的更加复杂。

他到是对这个探长很感兴趣。

刚才汇报时一口流利的法语,尤其是还略带南部口音。而且语法的运用和他们在公董局培训出来的学员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一起无头凶杀案被他调查的这么深入,抽丝剥茧进行到这个地步,况且巡捕房也没有给他额外的支援,对于一个探长来说这就非常不容易了。

特别是之前面对突发情况能够临危不乱处置果断,汇报时又能迅速调整心态保持清晰思路,堪称有勇有谋。

加上在这个时间点他还来医院探访,本身就说明了其敬业态度,这正是巡捕房现在急需的人才。

“袁子钦这个人,虽然平庸,到是会用人。”

萨利尔想到这里,对着袁子钦发布指示:“巡捕房只负责法租界内的一切警务事宜!”

“既然凶手是租界里的白俄,这次务必杀鸡儆猴。至于牵涉到公共租界和华界的案情,则和公董局利益无关。除非对方要求协查,可适当提供情报协助,其余不必理会。”

总而言之,就是代表公董局表态:“不要节外生枝,把租界内不老实的白俄狠狠收拾一下,除了这里死掉的两个,再揪出几个典型过过场,这事就算完。”

袁子钦接了指示正要带着顾楫去布置,萨利尔又把他叫住单独说话。

“这个探长,按照程序查过?”

萨利尔看着往大楼内走去的顾楫问道。

来了来上海这么多年,对下面华捕平日里徇私的手段是最清楚不过了。

“非常可靠,履历背景都严格按照程序调查过,没有问题。”

袁子钦小心翼翼地答着。

他不知道上司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人是他招进来的,履历是他做的手脚,法国佬要是觉得顾楫有什么问题,他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好,剩下的事情你可以交给他负责,明天把他的材料送到我办公室来。”

萨利尔说完就钻进了他那辆雷诺轿车,在袁子钦恭敬的目送下离开了广慈医院。

看着上司走后,袁子钦也立刻差了手下去把顾楫再叫来。

之前看萨利尔的意思,按照他的猜测,法国佬的意思大概是要提拔顾楫了。

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

作为华人,在巡捕房他的职务几乎已经到顶了。再往上只能是政治部督察长,这个职位之前还没有华人获得过。

就算是当年引荐自己进巡捕房的结拜老大黄麻皮,退休时也只是华捕捕头,政治部这个部门也从没让他沾过边。

水涨船高的道理他懂。

他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透给顾楫,做一份顺水人情。

第二十五章 悲催

今晚对任连生来说真是糟糕透了!

当他冲动地跳出去朝天开了一枪,那句骚包的“动木!”还没喊完,他就知道自己小心了半辈子,难得冲动了这么一次,就真的要翻船了。

当他感觉到事情没有按照自己设想剧情发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四个人里那个脸上一道刀疤的高个子一眼就认出这个梳着三七分的瘦猴,是法租界的包探。

还好他手里没枪,看到任连生手里拿着家伙也没敢轻举妄动,只是冲着他的同伙一顿叽哩哇啦。

大概意思就是:“这家伙是个条子,不把他弄死,等他回去我们都没活路。”

任连生一看苗头不对,急中生智拿出平时法租界用的铜哨就呜呜吹了起来。

起初他以为自己今天运气挺好的。

大概是之前的撞车和枪响动静太大,两个红头阿三正好在附近礼查饭店执勤,正要到这里巡查。只是离他们老远,刚刚出现在路口。

任连生一看来了巡警,更是鼓着腮帮把哨子吹的不停,把他们当做救命菩萨般拼命召唤。

红头阿三的出现对任连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起码白俄不敢开枪了。

但是他们也不能任由这么吹哨子招魂,于是一拥而上想把任连生制住再说。

阿三貌似根本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任连生只能转身就跑。还好他不胖,再加上性命攸关,短距离冲刺上一时间也没吃亏。

只是他那小身板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前面就是外白渡桥,下面正好来了一条平底船。后面追的那么急,他也只能眼睛一闭爬上栏杆往船里跳。

等他落到船上才知道不对,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船,而是穿梭在苏州河的“黄金船”。

黄金船就是装粪船,为了倾倒方便,都是敞口。

任连生跳到这艘船上,严格来说实在不能算运气太坏。

如果这船里装的其他东西,假设换成是玻璃渣、仙人掌这一类,那画面谁敢想象?

这一次闭着眼跳下去,命算是保住了,而且他会的那几下狗刨也派上了用处。

在粪水里挣扎着浮头后任连生两腿倒腾踩着水,心想看不出这平底船,没想到舱位还挺深。

棉布长袍一吸水沉的厉害,尤其是黄金船里内容颇为丰富。

任连生好不容易游到船帮,赶紧脱了大褂,只留了吸透“黄金”的一身棉白内褂。

扒着船帮等自己这艘黄金船离外白渡桥远了一些,那几个罗宋赤佬追不上来,他立刻翻过船帮跳到苏州河里。

没办法,那环境不是一般人能待得住的,哪怕是他任连生也不行。

苏州河不宽,一到晚上岸边到处都有醉鬼和乞丐躺着睡觉。

任连生一阵狗刨上岸后走了几步,看到一个睡在地上的人旁边有几件衣服。于是赶紧脱了自己那腌臜的一身,想拿了换上。

就算他不嫌弃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他也没办法回去。

结果三两下把衣服脱了,刚要去拿地上的衣服,那个睡着的男人却醒了,一睁眼以为碰上抢劫的,立刻拿着一根白天扛活的木棍,劈头盖脸对他猛抽。

任连生的手枪在跳船时就没了,现在光着身子,面对大汉的木棍丝毫没有招架之力,连着挨了几棍疼的龇牙咧嘴。

最后那人一路追打,把任连生一直赶到马路上,才骂骂咧咧拎着棍子回了他的领地。

光着身子的任连生,这时在马路上站着不是,蹲着也不是。正好又迎面来了两个下了班的舞女,老远一看任连生这个情况,大叫着就跑开了。

这次公共租界的巡捕到是来的快,或许是之前一连串动静他们正好在此地搜索,很快马路两头都来了巡捕。

光着身子的任连生无路可逃,跑哪都要被当做流氓,还不如跟着巡捕回去。

于是他根本就没想跑,面对红头阿三抡起的木棍,他淡定的就地蹲下,然后娴熟地护住头。

“勿要打面孔,都是自己人!”

“这是误……呜呜呜……”

他只来得及完整地喊出第一句,就被几棍子抽翻在地。

……

第二天早上当洪明带着衣服去捕房接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这是老任。

任连生此时可怜兮兮地裹着一条不知哪来的脏臭毯子,露出两条光溜溜的麻杆腿。嘴唇冻的青紫,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而且多处留有阿三穿的胶鞋底印。

哪怕阿三自己在那方面犯罪率上举世闻名,不代表他们对别人耍流氓容忍度就高。

“老洪……”

看到洪明带着公共租界的巡捕把牢门打开,蜷缩在角落里的任连生热泪盈眶。

“我……来晚了!”

好半天才认出任连生的洪明感慨地说道。

虽然接到公共租界电话时,那边说要给任连生准备一套衣服,可洪明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看这情形,带来的那套衣服现在给他换上也是白搭。

于是洪明脱下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任连生那小个头套在他的大衣里,下摆一直拖到地上。然后洪明和捕房办了手续,把他带到车上。

“老洪,我不能这么走。给他们阿三这么搞,没有个说法,传出去我还怎么在场面上混?”

这时任连生又来了精神,哭天抢地扒着车门不肯走,要回去让昨晚打他的阿三给个说法。

“老任,这个面子,你不说我们都要找回来。”

“走,先去泡个澡,去去晦气、暖暖身子再说。”

老洪知道他是要面子。真要闹,在里面就闹了,这都上车了……

“那…也行,反正几只面孔我都记得住……”

看任连生不情不愿地样子,算是给了老洪一个面子。

车子直接开回法租界,去了“杏花池”。

任连生下池子方便,大衣一抖就行,蹲在池子里露个脑袋,还客气地让洪明一起下来泡泡。

“老洪,早浪厢水清爽,下来一起泡泡,等一歇再让师傅搓个灰。”

身上有伤,被热水一浸,疼的他龇牙咧嘴,但不得不说任连生真的是个很热情的人。

洪明听了嘴皮直抖,心想:“你都下去了,这水还能叫干净?”

心里打定主意,这家浴池以后是再也来不得了。

看着老任脱下来的大衣,洪明很是心疼。最后还是把伙计叫来,让他们拿去“正章洗衣店”洗了。

洗干净了回头送当铺。

第二十六章 机会

任连生一到法租界,就好似泥鳅钻塘、童养媳回了娘家,整个人立刻就活络了。

只见他在澡堂子里呼来喝去,支使着搓澡工和推拿师团团转。一会轻了一会重了,包探威风耍了个十足。

在法租界的街面上,哪怕探长和督查也没包探好使。

平常便衣巡街,包探也不都是那么卖力气。

早上他们在巡捕房点了卯出来,通常都会找一家店铺躲在里面偷懒喝茶,顺便敲敲竹杠,耗耗时间。

所以辖区内各家掌柜不认识探长和督查很是正常,但是对包探都相当熟悉。

“下面,再下面,哎呦,轻点轻点……”

此刻浑身上下泡的像是油淋笋鸡般的任连生在雅间里刚喝了一壶茶,吃了一碟梨片,正在接受推拿消淤。

旁边他平常最喜欢的“稻香邨”鸭胗只咬了一口,就没敢再吃,牙花被打松了,腮帮疼的厉害。

洪明陪他坐了一会,借故巡捕房还有事,让他在雅间好好歇息一天,明天再带他一起去找罗宋瘪三晦气。

临走时还给了颗糖丸:“老任啊,兴许过几天你就是穿皮鞋的人喽。”

“哎,老洪,说说清爽,说说清爽再走!”

任连生被按摩师傅压在下面捶着背,抻着脖子喊已经走出雅间的老洪。

包探巡街为了掩护以及便利,平时都是穿着中装布鞋,穿皮鞋走一天谁都吃不消。巡捕房里穿皮鞋的意思就是起码是像老洪这样的探员,代表着不用再受包探那份罪。

所以任连生立刻就激动了。

……

洪明是早上到巡捕房才知道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

要说顾探长和汪小姐是险死还生也能说得上,现在整个法租界动静闹的非常大。

难怪之前自己……

昨晚他开着车子追过去,紧盯着前面那辆车不放。半夜马路上人少,前面车子开的横冲直撞,到是让跟在后面的老洪省了不少力气。

领头的白俄先是兜着圈子往郊外开。他们是吃不准老洪车里有多少人,所以不敢停。要知道车里就老洪一个,早就下来把他收拾了。

只是洪明自己心里清楚,所以也不逼的太紧,保持着距离吊在他们后面。

公董局的车每天都有专人检查加油,今天出来前油箱是满的。前面那辆车就不一样了,兜了几圈大概是快没油了,方向一转掉头就往法租界开。

只能怪他们倒霉,之前从东面往西边郊区开了老远一截,现在回到法租界西边界域,想进海格路却进不去。

路口被公董局的武装车辆封了,钢甲车上还坐着法国大兵架着机关枪。看到两辆车速度那么快冲过来,立刻调转枪口,随时准备射击。

见势不妙,白俄车里的黑帮也只能喊着司机赶紧转弯,洪明也一个急转弯跟了上去。

之后白俄这辆车一直沿着进租界的马路开,却悲剧的发现连着几个路口都进不去。

最后只能在劳尔登路路口停了下来,开到这里一滴油都没了。

虽然就离路口只有二十多米,只是就算车里还有油,依然还是进不去,路口依然是铁车装甲把守。

洪明一看这个情况,先是车头把退路封死,然后拿着枪下车,用蹩脚的英语喊着话。前面装甲车里的法国大兵也看到了,只是懒得多管闲事。

他们接到公董局的命令就是把守路口实施戒严,但凡白俄皆不允许进出。

洪明一手持枪,一手拿着探员证从侧面靠近后,拿枪柄敲着玻璃。

这时车里几个白俄都懊恼的不行,早知道车里就他一个,半路上不知道解决他几回了。

“这他娘的是个疯子吗?就一个人也敢追他们追了半个上海滩?”

也难怪他们想不到,这种事正常人办不出来。

现在还怎么动手?前面就是黑洞洞的机关枪和装甲车,只要一动手他们肯定给打成筛子。

车子没油,想跑也跑不掉。

虽然没把玻璃摇下来,那个愣头青手里拿着的探员证他们也是看到了。几个人正僵在车里,瓦莲京娜开始喊起来了。

“救我,救我!”

“我有秘密,非常重要的秘密!”

瓦莲京娜之前三魂去掉了两魂半,这时候早就崩溃了。为了活命,什么秘密,什么黄金统统都无所谓了。

好在瓦莲京娜会说中文,语言确实是一门实用的技能。

洪明原本就是来解救她的,听到车里瓦莲京娜的话,抬了抬枪口让她先下车。

几个白俄这时也没敢阻拦。

“呸!”彪悍的瓦莲京娜朝着她旁边那个壮汉脸上恨恨啐了一口才拉开车门。

下车后第一句就是:“我有一车黄金,就在老北站!”

“他们就是想把我带回去问清楚再灭口。”

唯恐洪明不信,瓦莲京娜接着说。

“莫洛科夫在哪?”

洪明问道。

被苏联领事馆的人打伤,现在跑到蒙索洛夫那里去了,就是他派的人来抓我灭口。“

“你先到车里待着。”

洪明对着瓦莲京娜呶呶嘴,让她先上车。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在法租界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像他这样的人,之所以甘心在租界里替洋人做事,实在是因为有着太多的秘密。

他对着玻璃敲了几下,让里面把车窗摇下来。

看着惊恐不安的几个白俄,洪明对他们说既然人已经救了,看在他们这么配合的份上可以放他们进租界。

只不过他要先去路口,和公董局的武装警察打个招呼。

安抚好他们,洪明走到路口拿出探员证和武装警察说了些什么。

“带枪了吗?”

回到车旁,洪明问着里面。几个白俄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没事,我打过招呼了。下车后边走边把枪拿出来,否则到了那里被发现格杀勿论!”

洪明轻松地和他们说着,还拿出一支烟,里面的白俄立刻给他点着了火。

“好了,下车吧,回去后记得请我喝酒!”

洪明笑着帮他们拉开车门。

几个白俄现在也是脸色轻松,下车后还拍了拍他肩膀表示他是个够意思的探员。

他们一下车,装甲上的探照灯就射了过来,刺的几个白俄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赶紧把枪拿出来缴械!”

闪在一旁的洪明在后面催促着。

被洪明一提醒,四个白俄伸手进口袋拔枪,手刚抽出来,随着后面一声枪响,装甲车上的机关枪就喷吐着火焰“哒哒哒”地猛烈开火。

刺眼的探照灯光下,浑身布满弹孔的几个白俄倒在地上,脸上表情充满着不可置信。

第二十七章 龙抬头

农历二月初二日,俗称青龙节。

今天是二十五号,恰逢青龙节,又叫龙抬头。

这一天的中国,很多地方都有理发的风俗,上海也不例外。

霞飞路上的“白玫瑰”理发厅里,外面的长椅上不少顾客在排队等待。

因为有“正月剃头死舅舅”这个说法,大多人都是等到二月二这一天才来理发。

黑白瓷砖铺就的雅间,暖炉里烧着橄榄炭,顾楫躺在理发椅上,下巴涂了一层厚厚的泡沫。

身旁坐着一位留着油头的中年理发师,正在牛皮荡刀布上磨着剃刀。

顾楫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嘴唇却在微微翕动,而理发师顺着荡刀的姿势正在侧耳倾听。

稍顷,油头理发师站了起来,从旁边保温桶里取出一块滚烫的毛巾敷在顾楫的下巴上。

“烫伐?”

彬彬有礼的油头理发师职业地问道。

……

从“白玫瑰”出来,顾楫看了看天,在廊楼下点了支烟。

这两天有寒流经过,气温陡降,天空时不时飘起雪花,偶尔纷乱密集往下坠落,一会又只剩下稀疏的几片,在半空浮游,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落下,还是继续漂泊。

顾楫抽着烟,看着飘飞的雪花,落到地上和屋顶的雪,已悄无踪迹。

“白玫瑰”是力行社的外围交通站,之前的油头理发师就是郭杰发展的外围交通员。

在老北站发现日本人偷运光气后,顾楫立即通过电话和联络点做了汇报。

日本人的举动绝非寻常,这批光气如果被他们囤积在上海,一旦被用作军事用途,后果不堪想象。

只是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明天他就要去老北站,三方联合对车辆进行检查。无奈之下,今天才到交通点再次进行通报。

来上海前,郭杰告诉他两个交通点,这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应急交通点,郭杰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他现在已经擢升为中央巡捕房一等巡管,别说在政治部,整个法租界巡捕房一千多个华人里达到这个职位的华人也是凤毛麟角。

那天在广慈医院,上司袁子钦把这个消息透给顾楫后,第二天下午萨利尔就签发了晋升和嘉奖通告,同时顾楫还获得了500法币的赏金。

赏金他立即给几个一起办案的同事分了下去,尤其是汪素,作为政治部探长,他直接奖励了她200法币。

受了惊吓的汪素在回家休养了两天后,昨天已经回来上班。

随着局势变化,法租界内最近共产党的活动越发频繁,而中统方面的特务也针锋相对。

前两年(1931年)中共特科负责人、“天字号”人物顾顺章被捕后投降国民政府,这两年陆陆续续在他的指认下已经抓了不少共产党人。

随着国民政府不断往法租界巡捕房提供情报,要求抓捕疑犯然后提出引渡要求,政治部里原先的翻译卢殿东早已疲于奔命忙不过来了。

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往往对一个政治犯的询问和甄别需要相当长的一个周期。

通常情况下如果嫌疑犯经过甄别只是和当局政见不同的政治人物,作为民主政府的法国,公董局在这方面往往处罚很轻,也绝不会将人移交给国民政府。

因此在老洪的建议下,征求汪素本人意见后,顾楫打了报告请求将汪小姐调到政治部做专职翻译。不出意料的话,这两天就该正式批复了。

老洪这几天很忙,捕房里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影。在只身涉险追捕绑匪无功而返后,顾楫同样给他向上司提交了请功报告。

报告是根据老洪以及任长生的汇报整理的。

老洪在工作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负责而且英勇。在报告里,顾楫向袁子钦建议提升他为一等探员。

而任长生从包探转为三等探员则在他的权限范围内。所以连着立了两个大功的任包探,现在已经是正式的任探员。

尤其是巡捕房鉴于他在当日有挺身而出掩护同仁的不俗表现,任连生还获得了一个忠勇嘉奖。

这两天任连生带着包探在白俄聚集区,干劲十足地抓了不少白俄黑帮分子,捕房内设的号房都快关不下了。

……

巡捕房内,汪素将誊抄好的文件送到顾楫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人,把文件放到写字桌后汪素想了想,显得很是犹豫。然后她走到门口将门关上,拉开了顾楫写字桌的抽屉。

那天晚上他们从法国总会出来,当她吞吞吐吐地和老洪提起、希望他将自己在丽兹兼职的事情保密时,老洪的答复却是出人意料。

“汪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站在法国总会门外,老洪看着她玩味地问道。

见到老洪没有答复反而用这种表情问自己,汪素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给她感觉向来大大咧咧的老洪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其实要我看,以汪小姐的能力做一个速记文员太委屈了。”

见自己没有答话,老洪又说了一句。

“洪大哥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咱们这里翻译缺的厉害,汪小姐就没有想过调到政治部做个正式翻译吗?”

老洪这次说的非常爽快。

“哪有这么容易,我不是法语专业,英文在咱们这里……”

“只要汪小姐有这个意思,我老洪可以帮忙向上面举荐。”

“当然,成不成我老洪打不了包票。只是汪小姐在丽兹兼职的事要是被上面知道了,肯定有很大的麻烦。”

就算是初出茅庐的汪素,此时老洪话里的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了。

翻译过来就是:“把你调来当翻译我可以帮忙,成不成不敢保证。但是让你立刻丢了饭碗回家,却有十足的把握。”

“那洪大哥的意思是?”

“我就知道汪小姐是个聪明人!”

接着老洪提出了他的条件。让她平时注意顾探长的行动,尤其是顾探长桌子里的文件记录和平时来往信件,以及和什么人通电话等等细节。

老洪没有交代她具体留意哪些内容,只是要她留意记录。换来的是他对这件事的守口如瓶,以及职位推荐。

处在汪素这个境地她没有选择,而老洪似乎对这一点也了然于胸、十分笃定。

写字桌前的汪素,此时正紧张地翻看着文件。

她的心跳的厉害,因为紧张,在这个下雪的春日,额头都沁出了细汗,黏住了她原本平整的刘海。

这世间有那么一种生命,生于乱世,长于荒野,摇摇欲坠,挣扎求存,从没想过活的热烈肆意,也没寄望可以活泼地盛开。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第二十八章 通牒

洪明把车子停在巨籁达路上,坐在车里抽了支烟。

在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他才打开车门,从后座取出一个毯子包裹着的物件,走进路边的一栋英式洋房里。

这栋砖木结合的三层洋房,有着如同巫婆尖帽般的高耸楼顶。外墙用鹅卵石镶嵌,攀爬着因为季节而枯死的藤蔓。

他动用了探员的关系,才在这里租了其中一间。

按了门铃,里面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看清是洪明后才打开了房门。

洪明夹着包裹进去后,对着瓦莲京娜说:“东西给你拿来了。”

……

那天之后,瓦莲京娜就被洪明藏在这里。

之前的公寓里,她不舍放弃的唯有那幅靠在壁炉边的油画。那幅宫廷画师精心描摹的画像,现在是家族唯一给她留下的纪念。

她的父亲、沙皇王室贵族成员、米哈伊尔大公,从彼得格勒出发时,是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的父亲。

到达旅顺后却成了一个鳏夫、身边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孩子。

瓦莲京娜清楚记得,一个清晨,屋里像是仍在薄雾和露水中疲惫地昏睡着,躺在床上的她独自醒来,迷迷瞪瞪中看见父亲坐在这幅画像前久久凝视。

“有些东西,就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见。”

发现她醒了后,父亲看着画说。

然后他就剧烈地咳嗽,直到大口大口的咳血。这个清晨之后没过多久,她的父亲就永远离开了这被诅咒的世界。

从此之后,这幅肖像画里,唯一活着的,就只有她自己。

……

此时瓦莲京娜站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强壮、行止粗俗的中国男人,正在屋内掸落着软呢礼帽上的雪水。

他手里拿着的那顶礼帽显然是新买的,簇新的帽子呢绒硬挺,雪花沾在上面渗不进去,甩落的水珠在暗色的拼花地板上投下错综复杂的光影。

“谢谢洪先生了。”

她倒了一杯红茶放在洪明的桌前。

“那么,现在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面前这个男人将礼帽小心放好,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拿出一支烟,笃笃笃地在烟盒上敲着。

……

老洪活了四十多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算做愚钝。

那些聪明人一刹那就可以领会的事情,有时候自己需要三五天才可以想明白。

所以在过往生涯里他常常回头张望,勇敢却不果断。

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世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简单快乐、容易满足的东北汉子。

他之前听过一句话,大概是说,“中国人的劣根性在于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

老洪记得这句话,是觉得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不是一年多前的“九一八事变”,现在的自己一定还是安安稳稳地守着太太,如之前一样过着平静的日子。

虽然作为外来人,他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上海的边缘,似局外人那样生存。只是他确实不喜欢这里,却也从未想过离开。

那天晚上,是他人生中少有果断作出决定的瞬间。

在听到瓦莲京娜为了保命而向他说出黄金秘密时,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很多问题仿佛有了解决的方案。

“豁然开朗”这个词应该就是他当时的真实写照,鬼使神差般,他在瞬间做了决定。

被他借机灭口的那四个白俄,虽然他为此很是内疚,但迄今都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相信自己还会在那天晚上把相同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不会有丝毫犹豫。

……

洪明是原奉军空军上尉连长。祖籍黑龙江,驻扎在沈阳。

很难想象这个憨憨的耿直山东大汉,可以娴熟驾驶各类型号的飞机。

早在1925年,他就跟随奉军来到上海,当时是奉军的鼎盛时期,一路横扫孙传芳和郭松龄,从关内到关外无往而不利。

之后因为太太李冬禾的身体原因,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哮喘久治不愈,他就留在了上海,被大帅秘密安排在租界当了一名巡捕。

“留在这,有用!”

这是大帅临行前和他说的话。

刚开始他还有着一旦太太的哮喘有了起色,就返回东北的念头。

结果先是大帅遇刺,奉军易帜,原先的奉军被少帅改编为东北边防军,此时他已经淡了回去的心思。

接着1929年的中东铁路事件,原奉军的空军家底几乎彻底摧毁,那时候的他,再回去已经没有了意义。

只是自打前年东三省沦陷后,他的心绪就乱了,尤其是之前的奉军战友来上海联络他几次之后……

……

洪明很清楚,瓦莲京娜目前为止对他说的一切都有所保留。

时间留给他的已经不多。

这个白俄娘们到现在还不明白,车上的秘密不止她所知道的这一个。而这趟车里的所有秘密,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如果不想错过机会,眼下就要尽快从这个该死的娘们身上得到所有她知道的一切。

这几天瓦莲京娜面对他的逼问,只是说莫洛科夫之前策划对苏维埃政权重要目标发起针对性刺杀。消息走漏后,被苏联领事馆派了杀手伏击。

那晚在拉都路地下室里遇害的六个白俄,都是和莫洛科夫一样的白军残余党羽。

在瓦莲京娜的叙述里,莫洛科夫逃脱第一次伏击后到她那里避难,结果遭受了第二次刺杀,莫洛科夫中枪之后运气非凡的再次幸免于难。

在她看来,两次大难不死的莫洛科夫认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告密的原因,于是对她产生了误会。

所以不惜以向蒙索洛夫伯爵吐露黄金秘密为代价,寻求庇护以及对她进行报复。

在瓦莲京娜的版本里,躺在医院里的阿廖沙,才是为了独吞黄金,和苏维埃告密的卑劣犹大。

而和她被绑架那晚同时发生的广慈医院凶案,也是蒙索洛夫为绝后患而针对阿廖沙采取的灭口行动。

只是阴错阳差,蒙索洛夫布置的两个行动都没有成功。

现在蒙索洛夫损兵折将不说,巡捕房针对他的势力清查力度非常彻底,他那个自封的伯爵头衔,在法国人眼里终究只是个笑话。

甚至不需要法国人动一根指头,就能立刻把他打回当初刚从“贝加尔”号上岸时的原形!

俗话说“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那晚吃了大亏的任连生,正在顾楫的布置下积极开展有针对的搜捕,打了鸡血般日夜不停地在聚集区拿人审讯,那几个和他对过面的白俄早晚会被他像抓耗子一样从洞里揪出来。

“最迟今晚,我要知道所有你所了解的一切!”

“否则的话……我也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洪明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第二十九章 李公馆

李维荣,名汝恒,以字行,常州人,生于清同治同治十二年(1873年)。

父亲是一家钱铺的管事,因吸食鸦片伤身,于43岁早逝。李维荣七岁入私塾,读书八年,因而稍有一些旧学根底。

15岁进了一家绸布庄学徒,开始了商业生涯。由于自身有一定文化基础,加之勤奋好学,肯于钻研,经十年磨练,26岁便出任了上海著名大商号老九章绸布庄的经理。

辛亥改元,民国成立,在这一社会大变动的关头,“实业救国”口号的影响更为广泛和深入。

民国二年(1913年),已是40岁的李维荣,毅然辞去了担任14年之久、报酬丰厚的老九章经理职务,以多年的积蓄两万元,接办了濒临倒闭的工业售品所,创立了“大华商行”。

其时,洋货大肆往中国市场倾销。李维荣却逆势而上,以“专售国货”出现于商界,和多家民族资本结为联盟,相互扶持抵御洋货。

“大华商行”贸易上多年来一直秉持只出不进的原则,即只对外出口国货而从不往内进口洋货。

李维荣本人在上海滩商界也颇有声望,被誉为爱国商人。

……

海格路范园,李公馆。

李维荣刚刚由司机老五送回公馆,一进门来不及摘下礼帽就生气地喊着:“那个逆子呢?”

二姨太茹萍连忙接过李维荣手里的公事包,一边小心地嗲着腔调说:“老爷,这么大脾气组撒,伤身体的呀。”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叫他给我滚出来!”李维荣哼了一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

“哎呦,好像这个儿子不是你的一样,怎么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呀。”

茹萍打的是先胡扯一通,让老头子消消火气的主意,好给她儿子转移视线。

“说的好,别忘了,我儿子不止他一个!再不给我滚出来,以后别进这个家门!”

李维荣这次没吃二姨太这一套。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想摔,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穿着织锦缎四季花旗袍的茹萍,正在给李维荣削苹果,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挥着条白绫挑线汗巾瞬间就嚎了起来。

“就知道到底是做小的,做娘的不被待见,可怜小的也跟着被嫌弃,从小到大……”

……

二姨太茹萍出身于梨园行,在他发妻去世后第五年纳入房中,说起来是续弦。

原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此刻又动着护住自己儿子的念头,一时间闹的两个娘姨过来也劝止不住。

李维荣原本在沙发上坐着,一看茹萍又来了这一出,起身伸出手哆嗦着想要教训,只是点了几下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只得哼了一声进了书房。

发妻给李维荣生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茹萍进门后又给李家添了一双儿女。小儿子就是李霄云,前几天自觉闯祸,躲了起来,还有一个小女儿李澜心,还在念书。

李维荣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此将钱看得相当的重,以他这个身家而言,已经偏于悭吝。

每月公馆里的用度虽然寻常家庭肯定比不得,只是以李家这个身家来说,可以说得上是寒酸。

茹萍当初欢天喜地的嫁进李家,虽然是续弦,好在她上面也没正妻压着,想着这么大个家当还不是得让自己管着?

结果不消一个月就泄了心气。

进门后她才知晓公馆里的一应用度,都是商行里的账房每月签发。

作为实际上的公馆女主人,每月的月初,茹萍也得在支取零用的账本上签字申领。

零用钱按理是够用了,可她还有娘家需要帮衬。以前唱戏时好歹也是个角儿,虽说人前人后登台亮相不容易,可手头到也比现在松快的多。

好在肚子争气,坐床喜,刚过门就怀上了。

生产那天听到稳婆报喜,说是个大胖儿子,浑身汗透的茹萍顿时觉得这辈子有盼头了。

霄云这个名字是李维荣起的。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小霄云,当时真也是喜欢的紧。只不过慢慢大了的李霄云的性子偏不随父亲,到是有七分像了茹萍。

应该是让茹萍宠坏了,李少爷自幼顽劣。招猫逗狗,而且不服管教。李维荣请来的家庭老师,没有一个能在公馆里超过一个月。

再大点,李维荣把他送进学堂,小学之时,于全班之中敬陪末座。碍于李维荣的声望,学校先生曾经一周五会家慈,来李公馆拜访茹萍。

这应该算是开了当时学校和家庭联动教育创新理念之先河。

李霄云初中之时,愈加不肖,时人皆以其为胸无大志,包括他的父亲李维荣。看好他的,也只有他的亲妈茹萍和小妹澜心。

高中之时,其为建校以来处分累积之冠,终因醉酒见逐校外。

此后家里使了大洋,把李霄云送进上海圣约翰大学,一所学费非常昂贵的贵族学校。然性情如故,谈笑无鸿儒,往来有白丁。

……

李少爷之前受了茹萍的交代,一直躲在楼上。这时听见楼下动静,也是赶紧下了楼,扶起茹萍,安慰了母亲几句后,就要进书房和父亲理论。

在家里李少爷一样油头粉面,三件套西装一丝不苟,只是那根从不离身的司的克,到是没看见拿在手里。

“走,囡囡,姆妈带你进去。到要问问他这个老头子,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娘两才开心。”

茹萍一看宝贝儿子下来了,觉得自己之前也算有了一番铺垫,这时去找李维荣应该比较合适。

母子两进了书房,看到李维荣在看着账本,李少爷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父亲。

“哼!不躲了?”

李维荣重重放下账本看了一眼小儿子。

“大哥能在商行里帮忙做事,为什么我偏偏不可以?”

“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定金都是先收好了的。也是想着赚点钱给澜心到英国,多点零用钱傍身。”

李霄云一脸的委屈。

“囡囡,好好叫和爸爸说话,态度好点,慢慢讲。”

茹萍在旁边搡了一下儿子,满脸忧色。

“你做的好事!和日本人做生意?生意都做到俄罗斯去了!你有这么大本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李维荣拍了一下桌子,力道很大,账本都弹起来了。

“哎呦,老头子,好好和囡囡说啊,他到底还是小嘛!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啦!”

茹萍赶紧凑到李维荣身前扶住他说道。

第三十章 书铺

老洪住的石库门,弄堂口有个据说世代贩书的书铺。

书铺大门不朝马路,沿着马路的是书铺墙壁,顶上开着一排高窗,想来是专门给店里的书用来透气。

店门反到是冲着弄堂开的,门面不大,只有五片杂木门板。晚上打烊后,进出弄堂的住户,总能从门板缝隙里看到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

书铺也没有起个斋啊轩啊……之类雅致的名字。

只在门口挂着一张幡,上面写着个“書”,成日里在弄堂口飘来荡去。

书铺外墙的白灰已经斑驳了,看不出一点书店的样子。书仓内的墙壁也是白灰粉刷,墙里却有扇巨大笨重的木门,通向里屋。

店内暖炉、老爷钟、原木桌椅皆有,一排排快要顶到天花板的木头书柜装得满满的,书架又把屋子塞的满满的。

书铺里藏书驳杂,且极为丰富。从线装古籍到精装印刷,从孤本到善本再到珍本……

很多书籍由于兵燹、天灾、虫蛀、鼠啮,幸存下来的,实属不易。

因此,店里从上午开门,一直到傍晚放上门板打烊,来店里淘书的客人不能算少。

店里的掌柜有一点好,从来不往外撵人。

有囊中羞涩的学生和年轻人,从早上来站到晚上再走,饿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炝饼,掌柜还会让伙计端去一碗开水让客人压压嗓子。

掌柜是个老先生,做买卖毫不花巧,整天只顾闷声整理铺子里的书,从来不说哪本书好,也不费神听人讲价。

客人不免一边付钱一边抱怨,说是不知道买回去合不合意,老先生听了也不动心,只说:“书本像世事,摊得开的,骗不了人,是好是坏,很难说合不合意。”

“你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吧。”

老先生就会从客人手里把书抽回来,轻轻拍打平整了,再放回书架上。

而客人已经摸出钱包准备付账,通常买书的多少算个文化人,看中的书又被放回书架上,只是立在那里,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铺子里唯一的小伙计阿木林,据说是领养的孤儿,阿木林名字虽然叫阿木林,其实人是一点不木的。

小鬼头平日里在店堂里活络的很,爬高窜低、脚不沾地、一刻不停,有的书放在架子上,挨着房顶,客人要找哪本书,阿木林就爬着梯子上上下下地给客人去取。

客人拿在手里,翻了两页觉得不喜,就又递回给他。阿木林到是从不着恼,开开心心地接过书爬上去放好,再站在梯子上偏着头往下问:“《玉照堂词抄》抄本要伐啦?拿下来给你看看?”

这两天倒春寒,下午还下了一场不小的雪。

书铺里,老先生裹着灰布夹棉长袍,掀起棉布门帘,到门口把那盏洋铁皮灯罩的灯绳拉开。

老先生刚准备转身进屋,灯亮了才看到弄堂口蹲着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小贩,肩膀上扛着一串糖葫芦。

“做孽哦,这个天……”

老先生嘴里啧啧感叹,掀起门帘进屋时转了转头,瞄见再远一点的路口,停着一辆拉活的黄包车,车夫正坐在车把的杠子上抽着旱烟歇脚。

老先生进门,和伙计说,“阿木林啊,天气不好,今天早点打烊,上好门板,把门外的幡收进来吧。”

阿木林乖觉地应了,便出去摘了门口的书幡,利利索索上好了门板,只留了一扇,一边贼忒兮兮地问老先生要两枚铜板,说是看到门口有卖糖葫芦,想买一串来解解馋。

老先生想了想,给了阿木林一块大洋,让他顺便去沽一壶酒,再去绿杨邨切两斤猪头肉,晚上爷俩喝两盅暖暖身子。

“哎!”

阿木林欢喜地接过大洋,刚要出门,老先生又给他递了一把桐油伞,一边看着外面的天说“讲不定就要落雨的。”

……

刚从瓦莲京娜那里出来,坐在车里,老洪此时的脸色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个白俄娘们到底还是打熬不住,对他吐了实情,听到瓦莲京娜吞吞吐吐说清来龙去脉后,因为太过震惊,他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着瓦莲京娜,心里竟然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十分的佩服。

“具体在哪一节车厢,只有我知道。”

瓦莲京娜说完之后站起来,弯着腰,凑近洪明耳边说道,温热的呼气喷在他的脖子上。

老洪这时才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玛瑙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银色的心型吊坠,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的中间原本应该有道裂痕,细细的裂痕中镶嵌着一排细碎的蓝宝石,像是心碎过,后来又补好了。

据她所说,那天在老北站见阿廖沙之前,她就在车里动过手脚。因此具体藏了黄金的车厢,现在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女人提出的条件不能算作过分,只是需要洪明帮她弄一张去巴黎的证件和船票,再给她一笔安家费,她会亲自去货车帮他指认。

“这趟车上装的都是农药,有毒的哦,不知道在哪节车厢的话。恐怕洪先生……”

这个心碎过的女人,自以为很有风情地把两根手指捻住,慢慢滑过嘴唇,给了老洪一个飞眼。

实际上老洪每次一看到她这副做派就说不出有多膈应。

瓦莲京娜这样的女人,中国男人很难真的喜欢上。偶尔抱着猎奇心态开个洋荤可以,再多就绝不可能了。

她的要求对洪明来说并不算太难。在法租界通通路子,无非打点一些,弄张船票并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安家费,假设车里真的有……

区区一些安家费,老洪认为应该不是问题。

他心里清楚,车里装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农药,而是可以制作毒气弹的剧毒原料。

走私运送毒气,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早就报告给了“老家人”。

从老家还特地又来了个人,要和他碰面专门谈这件事。

如果没有瓦莲京娜帮忙指认,到时候,想在那么多节车厢里准确找到目标,无疑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一不小心毒气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他需要去跟“老家人”见面,赶紧把刚刚得到的这个消息送过去。

关系重大,迟恐不及!

想到这里,老洪发动了车子。

洋房里,瓦莲京娜撩起窗帘一角,面色沉静地看着车子开远。而后,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第三十一章 枪战

坑洼的青石砖上被鱼贩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

街两边夹峙着乌沉沉的砖砌石柱,头顶是石库门二楼伸出来的阳台,底下是狭窄的弄堂,来往都是些短打装束的底层穷人,穿在身上的破烂短袄不是死灰就是败了色的糟黑。

两个菜贩的孩子手里拿着纸扎风车,快活地在北风里顶风奔跑,风车滴溜溜转,只看得见一个缭乱的圆。

顾楫看着那架风车,有着最鲜亮的红和绿,与孩童身上那大人衣裳改小了的黑袄极不相称。

旁边菜摊上,他们的父母正伸出看不清本色、满是冻疮的手,整理着菜叶。

天黑了,不管生意怎么样,都是要收摊了。

这里也是法租界,上海滩最高档的住宅区。

只离老洪的石库门寓所一个街面。

菜市是一条两头通达的弄堂,只是再高贵的人也得吃饭,所以这里就自发形成了一个农贸集市。

出了弄堂口再过一条马路,对面就是老洪的公寓了。

他一路步行过来,沿路检查布置下的包探和巡捕到岗情况。作为刚任命的一等巡管,虽然这不是必须,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论如何还是要走走过场的。

这两天一直没见到老洪,经过两天的盘查,照片里和那个白俄女子在一起的老人,已经被指认出来了,是一个在辣斐德路上开照相馆的老人。

只是听任连生说,照相馆已经歇业很多天了。

刚才走到这里,他就想着顺路去老洪家看看,一来是老洪的提升已经定了,一等探员,虽然还是探员,薪水比他之前却要涨了一些。

再有就是得让老洪查查那个照相馆。

原本安排任连生去的,只是他下午抓了一个白俄,据说是那晚参与绑架的白俄黑帮,这家伙现在正兴致勃勃地撸着袖子对嫌疑人进行突审。

明天他要去老北站和苏联领事馆和大华商社的人碰头。到现在还是没有等来郭杰那边的消息,他也只能见机行事。

只是顾楫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让这趟车里的东西流入中国国境。

一滴都不可以!

一边想着心事,顾楫走进了老洪门口那条弄堂。

老洪家他来过一次,没有进屋,车子把老洪送到弄堂口没进去。老洪和他说过,弄堂到底那一间,门上帖着金瓜将军武门神的那一家就是。

“特别好认!”

当时老洪下车后憨憨地指着里面。

“先生,阿是进里面找人啊?”

顾楫刚进了弄堂,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一位穿着棉布长衫的老先生,手里卷着一本书正在书铺门口看着他。

“请问先生找谁?弄堂里街坊我都认识的。”

老先生温和地笑着,不像是惹人厌烦的瞎打听,到是认真想帮忙的样子。

“我找洪明,个头大大的……”

“他啊,早上看到他出去的,还没回来。要么先到店里坐坐,缓和暖和,等一歇就要回来了。”

老先生热情地邀请着。

顾楫想了想,觉得老洪既然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太太,自己贸然上门确实不合礼节。去书店里看看,买两本书也是好的。

顾楫点了点头,嘴里谢着老先生,转过身来向着书铺走去。

之前蹲在弄堂口卖糖葫芦的小贩早就站起了身,跟在顾楫后面想兜售糖葫芦。

现在大概觉得这里的市口实在是没生意,叹了口气,扛着串着糖葫芦的草扎转过了身。

然后慢腾腾地往外面走去,一边不甘地地吆喝着:“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路口的黄包车夫原本已经拉着车从路口在弄堂口停着,像是要等顾楫这个客人,试试出来会不会用他的车。

车夫看到卖糖葫芦的出来,便吆喝着让他过去,应该是想买一串糖葫芦帮衬下生意。

这时一辆雷诺和标致,两辆轿车速度很快的驶来,在弄堂口一个急刹,轮胎胶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顾楫抬头一看,认出是巡捕房的车,心想这老洪回个家也太着急了点。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枪战就在瞬间爆发!

“趴下!”

车还没停稳,老洪就从副驾驶位置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手里握着手枪。

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顾楫,连忙大喊让他趴下。

那个之前行动笨拙的糖葫芦小贩反应极为快速,知道苗头不对,果断先发制人,率先从棉袄里拔出一支短枪冲着老洪开了一枪。

“砰!”

老洪低头,子弹打在标致车上钻出一个窟窿。

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几个武装巡捕,此时也各自以车体做掩护进行射击。

黄包车夫则迅速将车头打横,从座椅里取出一架配了长弹匣的mp18冲锋枪,对着两辆车扫射。

枪口喷射出橘黄的光焰,打的巡警们抬不起头,一时间竟然形成了火力压制。

他两早就侦测过,知道旁边的弄堂是条死弄堂,原本作为伏击地点,这是极为有利的地形,现在却成了一条死路万万进不得。

于是他们只能边打边退,想着往西边突围。黄包车夫此时丢了黄包车,而糖葫芦小贩却依然单肩扛着那个草扎。

顾楫在第一声枪响时就拔出了手枪,隐蔽在书铺门内。此时他的位置,射击角度极佳。

书铺的门角对着弄堂口,这个夹角形成了一个自然射界,几乎不需要怎么瞄准。

顾楫将枪口瞄向了威胁最大、拿着冲锋枪的黄包车夫,准星里黄包车夫正在同伴的掩护下换第二个弹匣,果断地抠下了扳机。

这一枪顾楫是打着活捉的主意,有意识避开了要害,直接射中了目标的大腿。

只是中枪后,黄包车夫居然踉跄着没有倒地,依然悍勇地端起换好弹匣的冲锋枪,先是往顾楫方向打了一个点射,将他逼回了门内。

然后他叽哩哇啦对着同伙大叫,像是情知自己腿上中枪已经无法脱身,要掩护同伙逃窜。

老洪趁着机会,连着开了几枪,后面的巡警也都重新出枪自由射击。瞬间还击的枪声不绝于耳,混乱中黄包车夫的肩膀又中了一枪。

不顾两处枪伤,他依然单手握住冲锋枪抵在腰部不停地开火,一边对着同伙凶狠地咆哮。

糖葫芦小贩此时面色复杂。稍一犹豫之后,咬了咬牙从草扎里取出两枚大正十年式手榴弹。

递给同伙一枚后,他自己则面色狰狞地拿着手里那一颗,在墙上磕了一下,扬起手掷了出去。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了巡警们作为掩护的雷诺车后。

“轰……”

一声爆炸过后,烟尘四散,弹片横飞……

第三十二章 最后一颗子弹

大正十年式手榴弹在中国被叫做“48瓣”。

因其弹壳上预留了48道破片槽,只是实际效果并没什么大用。

而且因为引信时间太长,看到手榴弹扔过来后,一名巡捕来不及卧倒,情急之下一脚踢进车底,就那样,还过了一会才爆炸。

这枚手榴弹除了让巡捕房损失一辆轿车,此外并没有造成重大伤亡,最大的战果也仅仅是几例擦伤而已。

这时顾楫已经连续出枪,还是打翻了那个悍勇的黄包车夫。然后前出至弄堂口,配合隐蔽在车后的老洪夹攻伪装成小贩的杀手。

小贩一看事不可为,同伙已经倒地,生死不知,立即从草扎里取出最后一枚手榴弹,扔掉草扎拼命转往北面大路逃窜。

老洪既然有备而来,北边自然也布置了人手,不过只是布置了两名长枪巡警执行封路任务。

老洪事前确实是得到了警告,自己也做了相应布置,但并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他带着两辆车过来,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着实没考虑过这两名杀手会这么凶悍。

来的路上,他甚至一度认为很有可能只是一场虚惊,抱着来看看虚实,也好放个心的态度。

那个被顾探长打翻在地的黄包车夫他隐隐觉得眼熟,像是那天在丽兹被他暴打一顿的日本随从。只是之前经过他倒下的地方特地看了一眼,他确定不是当天的那个人。

身后跟着的巡警有去查看伤员的,有拿着警哨呜呜吹的,也有跟在他们后面跑两步站定,端枪就打的。

高恩路这条路本来人就少,现在街上更是一个闲人都没。跑动中射击精度不足,老洪在后面打了两枪都没射中。

而逃窜的小贩非常狡猾,并且很有经验。

跑动时不断变换曲线,偶尔还回身抬枪,这时顾楫和老洪必然要做战术躲避。只是枪声没响,而小贩的奔跑距离又远了。

如此几次,两人猜测前面的人是没子弹了,因此也没了顾虑,加快速度往前追。

再往前就是高恩路和贝当路路口,小贩看到前面有巡警在封路,巡警拉的封锁线外还站了很多市民。

两名巡警正被那些抻着脖子的市民团团围着,大概是在追问什么时候取消封锁,可以回家。

洪明在后面哇哇大叫,想让巡警做出反应。

原本那两名巡警背对着马路,正在和市民解释,听到动静后,其中一名巡警反应很快,转身看见冲过来的小贩,直接端枪对着他开了一枪。

那名小贩确实非常果决!

他原本是打定主意冒着被巡警狙杀的危险,冲到人群里趁乱找机会。实在不行,手里捏着手榴弹就算震慑不了,也能多带走几个支那猪。

很可惜,仓促中巡警这一枪也没有射中,但是迟滞了他想冲进人群的念头。

小贩只能偏过身子往旁边的小巷钻。

他显然之前接受过良好训练,进了小巷没跑几步他就不敢继续深入,万一是条死路,无异于要被瓮中捉鳖。

所以进了巷子后他只是跑了十来米,看到旁边一个不高的院墙,小贩一个垫步搭手翻了上去,再从院墙上跃起,搭着二楼的中式屋檐爬上屋顶。

他的动作跟着后面追进巷子的顾楫和老洪都看到了。

老洪个子是大,力量是有的,速度和灵敏性就要差点了。跳了两次都没爬上墙,到是顾楫快速的跟着翻上屋顶追了过去。

“顾探长,小心!”

老洪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此时天色差不多已经完全黑了,再加上屋顶上黑色的瓦片,根本看不清前路。顾楫上去以后,也只能听着前面小贩踩碎瓦片的声音追击。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在老洪门口伏击,只是他清楚这两个人一定是冲着老洪去的。

倘若不是那位老先生叫住自己,问自己是不是来找人,很有可能在前面逃窜的杀手已经把自己当做老洪干掉了。

而那个黄包车夫的位置,显然是拉着洋车堵在弄堂口以防意外,方便随时掩护同伙进行策应。

这两个杀手配合非常严密,而且职业。

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假如对方趁自己敲门时背后偷袭,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必死的结果,甚至死了以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很显然,对方就是这么打算的。

杀手没有在他一进弄堂就动手,应该就是等他进去后,观察他是不是走到底,进哪个房门。在里面动手动静小,而且不会弄错人。

一想到这里顾楫就一阵后怕。

后面这时也传来了踩碎瓦片的声音,动静比他和前面杀手加起来都要响的多,这应该是老洪也上来了。

顾楫一边追,一边还有空想着老洪那块头别把人家屋顶踩塌掉下去。

小贩在前面亡命奔跑。

晚上在这黑漆漆的屋顶上他更看不清,后面的追兵有他带路反而还好得多。

其实,在知道那个穿着大衣的男人不是目标后,他已经准备撤了。

再晚的话,他扛着糖葫芦草扎蹲在那里就实在太可疑了。

看到两辆轿车过来的那一霎,他就知道不妙,那个拿着枪跳下车的大汉应该才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只是那时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已经从猎手变成了猎物。

同伙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已经玉碎。如果被支那人生擒,那就太耻辱了。

“蠢货!”

给他的手榴弹都没用上就丧失了战力,白白浪费了一枚,而且被缴获后会相当麻烦。

他两出来前都清除了所有可以暴露身份的物品,连武器都是特地选用在中国很容易弄到的。

除了本土运来的手榴弹,是在出发前扛起掩护身份用的草扎时,自己临机一动才塞了三枚进去。

前方的屋顶已经断了,之前是屋檐连着屋檐的中式棚户区,此时前面出现了一堵高大的围墙,小贩思付无论如何自己是跳不过去的。

前路已断。

顺着倾斜的屋脊,小贩踩着瓦片到了屋檐下,返身抠住房檐跳了下去。落地时他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追的非常紧。

枪里还有一颗子弹,这是万不得已给自己留的。

不过作为一名英勇的大日本帝国武士,自己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他还有一枚手榴弹,那两个支那人想抓到他也没那么容易。

身后又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应该是追兵跟着跳下来了。

他依然速度不减的往前奔跑,却绝望的发现前方依然还是那堵高高的围墙。

这是一条断头路。

“那该死的院子到底有多大?”

他来不及多想这个问题,后面的声音已经近了。

穷途末路的小贩此时咧咧嘴,突然笑了,持枪的手慢慢抬了起来,瞄准冲过来的那个身影。

枪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第三十三章 窘境

乌鸦祝各位书友,五一劳动节快乐!

假期坚持码字的乌鸦,可以厚着面皮向各位大佬求个票票和收藏吗?/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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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间房梁上吊着熏鱼、腊肉、以及半干的褂裤。

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下,汪兰正支了架子在烫衣裳。衣服是二姐明天上班要穿的,天不好,洗好的衣服晒不干,只能用熨斗烫干了。

二姐现在升了职,上班的地方还发了赏金给她。

昨天和二姐在房东的南货店里买了许多腌腊回来,可以吃很长时间。姐妹两还去药铺给姆妈抓了几副中药,回来的路上二姐还买了一包杏脯偷偷塞给自己。

此时的汪兰心情很好,嘴里哼着从房东收音机里听来的小调。

板桌底下有个小炭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

郭惠琴抽出一只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一直在炉子边上转悠的孙女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到她手上,说道:“乖乖出去玩去。”

火盆有炭气,郭惠琴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火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

郭惠琴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这甜香的气味让她淤塞的肺管都疏通了很多。又轻轻咳了两记,到似是习惯,不是平日里一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样子。

然后她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绒线是灰色的,小毛头穿这个颜色耐脏,老二买来给她侄女的,结好的几排针脚上,牵牵绊绊有着许多小白疙瘩。

二女儿贴心,她是知道的。

刚拿到赏金就给家里添了许多东西回来。让这间小小的亭子间添了不少烟火气,不再是以前那么冰冰冷冷。

女儿在做事的地方做了什么得了这些赏金,当妈的自然要问,可是她不肯说,只说自己上班卖力气,得了上司的赏识。

前面房东的南货店里,汪素过去一下交了半年的房租。

房东太太欢喜的见眉不见眼,拉着汪素非要吃好点心再回去,打发伙计去外面买了几只烘山芋回来。

看着汪素坐在那里撕下烘山芋的外皮,斯斯文文地吃着里面的芯子,房东太太在心里砸了咂嘴,“这破家的小姐,还硬是要在她这里装相。”

吃完烘山芋,汪素拿出手绢擦了擦手。起身后,客客气气谢了房东太太,迈出大门回弄堂底自家亭子间。

推门看到小妹把熨斗搁在炭炉上加热,姆妈在灯下结着绒线,汪素说“不要弄了,姆妈眼睛不好,早点困觉吧。”

“晓得了,马上就好了,不耽误的。”

汪兰脆脆地应着。

汪素看着小妹笑笑,到门外的煤炉里去烧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

进了屋脱了棉袍,里面只穿一件爱国布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旧围裙系上了。

等水开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棉布裹了放到姆妈的被窝筒里。

汪兰这时也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棉毯,趿着棉鞋踢踢沓沓出去。先往炉子里加了半簸箕煤,封好炉门,再把煤炉拎进里面。

然后在阁楼楼梯口放下布帘,防止何兆清突然闯下来,在洋铁皮面盆里冲水,这是娘仨要晚间洗漱了。

郭惠琴还在灯下织着绒线,等姐妹两收拾完了她再洗,趁着这点功夫还能多织一点。

“勿要面孔!侬了组撒!一到夜里下面放帘子,就贼头狗脑爬下去!”

汪兰正在洗脸,汪素在挂着明天上班要穿的衣裳,楼上传来大姐汪凤的咒骂。

“死女人,撒拧偷偷摸摸了?瞎三话四!我正好要上马桶!”

随着夫妻两人的对骂,小毛头又哇哇地啼哭。接着上面传来厮打的声音,这下连小侄女也跟着哭了起来。

忽然间斗室里就充满着各种声音,只有下面的娘仨儿面面相觑,神情无奈。

……

楼上的动静,郭惠琴也是麻木了,她叹了口气放下绒线,走到楼梯口摁住门帘,用眼神示意小女儿继续洗,有她站岗。

“汪小姐,汪小姐在吗?”

这时门外有人叫门。

楼上应该也听到了,厮打也随即停止,只有汪凤在哄小毛头的声音。

“是洪探员吗?”

“是我。”

汪素疑惑着打开了房门,看到老洪一脸焦急之色站在门外。

“这么晚了,洪探员这是……”

“汪小姐,穿好衣服和我走一趟,路上再说。”

老洪搓着手神色非常着急。

“那,那你等一会。”

屋里实在逼仄,汪素没请老洪进屋,虽然失礼,却也是没有办法。

看到汪素关上门进来,郭惠琴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地问:“什么事体啊?”

汪素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只是赶紧换了衣服,拿上拎包和小妹关照了一声,让她们早点睡,急急开了门跟着老洪走了。

……

之前的追逐中,跟在杀手后面的不是顾楫而是老洪。

杀手看到前面屋顶的接续断了,就提前下了房顶,而顾楫却一直跑到尽头才跳了下去,想堵住他的前路,老洪是直接跟了下去,想一前一后堵住他。

老洪的块头大,动静也大,所以杀手更容易留意到老洪的追逐。看到自己逃跑的这条路是断头路后也是果断转身,准备玉碎了。

他枪口瞄准的正是老洪。

黑夜里老洪一顿急奔,等冲到跟前,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

那一刻,虽然只是一瞬,他的脑子里却有万千影像掠过。

这一生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老家亡故的严父慈母、飞行队袍泽、暴躁的大帅、孱弱的太太李冬禾……

“砰……”地一声枪响,他闭上了眼睛。

“砰!”

又是一声枪响,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凶手已经倒地,而他身后的顾探长也踉跄着捂着右边胸口。

“顾探长……”

老洪瞋目裂眦的喊了一声,就要过去扶住顾楫。

“小心……手榴弹!”

顾楫胳膊垂下已经无法举枪,正在用左手试图接过右手的枪,忍着疼痛出声提醒老洪。

中枪倒地的杀手此时已经握住手榴弹,往石板上磕了一下,击发了引信,朝着顾楫的位置扔了过去,而老洪也在往他那个方位冲。

断头路,死巷,狭窄的弄堂。

这个地形,在场的人都避无可避。老洪抬手一枪把那个嘿嘿惨笑的小贩直接爆了头,抓起呲呲燃烧着引信的手榴弹一把扔过围墙。

第三十四章 护理

广慈医院里,顾楫刚做完手术取出子弹。麻醉的药力还没过去,正在昏睡中。

汪素坐在床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好像对病人就应该这么做不可。

那时候爸爸还在,小时候自己不舒服了,躺在那栋洋房的小姐房间里,满床都是洋囡囡。

请来的私人医生走了以后,姆妈会抱着自己,爸爸隔一会就会进来像这样摸一下自己的额头。

那时候就算生病都是幸福的……

眼前睡着的这个男人额头冰凉,却不停地沁出汗珠,好像连刚从身体里钻出来的汗珠都是冰冷的。

那颗从他肩胛骨里取出的弹头她看到了,丑陋的、瘪瘪的一颗,躺在洋瓷托盘里,大夫说再偏几分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这个人,真的是命大呢。

她拧了一把毛巾,轻轻给顾楫的额头擦了擦汗。

却注意到探长有着一管希腊型的鼻子,鼻梁挺直、窄长且平直,安放在他长条形的脸上,到是有了些混血的感觉。

她对这个探长,老实说印象没有多好。虽说提拔自己当了翻译,但自己那天在医院里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这几天晚上,老是做噩梦,还好亭子间地方小,眼睛睁开到处都是人。姆妈和小妹都来问怎么拿到的赏金,自己又能怎么和她们讲呢?

让她心里别扭的就是他给的那两百赏金。

上上下下都知道那笔赏金是巡捕房发给他的,而他转手拿了两百给自己这个举动,让她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没错,她接过了他给的这两百,因为确实需要。

这个月的房租还只付了一半,而兼职的差事已经不能继续做了。翻译的薪水下个月还不一定能拿的到,谁知道上面的洋会计会怎么算。

那天账房在办公室里把钱给他送来,他刚签好字收了,就直接给了老洪三百,让他分给弟兄。

“这是咱们政治部发给你的赏金。谢谢你了,汪小姐。”

只是当他笑吟吟把钱递给自己时的表情,让汪素觉得他的目光仿佛有形有质,直抵人心,看穿了自己的一切。

这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

甚至隐隐有了一种平白被施舍了的感觉。

可自己还是不争气的拿了,让她觉得从此以后自己会被这个男人看轻,这让内心骄傲的汪素感觉遭受了莫大的羞辱和委屈。

老洪去她家里请她来医院,也实属无奈。探长在上海没有家人和朋友,躺在医院里没人照顾。

之前他们弄出的事情太过重大,好像连手榴弹都扔了两颗,现在有很多烂摊子要有人去收拾。

尤其是作为当事人和行动组织者,老洪有许多收尾工作需要做。包括向袁督查和法国上司汇报情况,清理现场等等。

巡捕房里原本人手就不够,而且还都是一帮糙汉。受了伤的顾探长需要有人照顾,而医院的法国看护只会做一些医务护理,所以老洪才把她叫到医院临时照顾一下。

巡捕房在门口留了一个华捕在看守。现在一说起广慈医院,安南巡捕都不愿意来了。

其实汪素自己在这里也非常不舒服,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情不自禁地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像瓠瓜一样被自己打断的脖子,还有满脸鲜血面目狰狞的顾探长,拉着自己在走廊里狂奔。

起风了,外面的风很大。

寒冷的气息从窗户缝隙挤进屋子,风的呼号虽然在窗外,却仿佛就在耳边,呜呜咽咽,仿佛来自黑暗的深处。

先是听到外面玻璃窗被风吹的开开合合,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又听到废纸“擦啦擦啦”刮到天空的响声、还有晾衣杆倒地的动静……

这是个渐渐混乱的世界,恐惧是一张大网,好像黑暗中有未知的事情发生。

汪素起身到了窗前,推了推玻璃,看到嵌着油灰的玻璃缝隙已经脱落了很多,冷风正顺着罅隙往病房里钻。

她转身想找一块纱布把缝隙堵上,却看到病床上的顾探长正双目湛湛有神地看着自己,浑然不似是刚刚还在昏睡的那个人。

“啊?你醒了多久了?”

“刚刚醒。”

“这……我才起身到窗户这边来看看,外面起风了。”

“嗯,听见了,好大的风。”

“是风声把你吵醒的嘛?”

“呃……好像是吧。”

顾楫没法和汪素说自己刚才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那个站在刺眼日光下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门外柔声呼唤着他,而门内的他却惊恐地退缩。身后是耀眼的阳光和纯洁的女子,而自己只能转身迎着黑暗拼命奔跑……

“现在几点了?”顾楫问道

“等会,我先给你倒杯水,再去走廊上看。”

汪素从竹壳暖瓶里给顾楫倒着水说道。

她哪还有手表,这几年家里凡是能值点钱的东西,就算没有被她们送进当铺,也早都给何兆清偷出去变卖了。

顾楫想说他有手表,只是看了看床头,应该是自己手术时被护士摘下来放好了。

“还早呢,不到12点。你躺一会,我去叫护士。”

汪素从走廊里回来说。

“别叫,那个……”

顾楫有点吞吞吐吐。

“哦,是不是要方便?我去叫巡警来帮忙。”

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汪素以为自己猜到了,脸色一红,准备出去帮他叫巡警进来。

“不,不是,汪小姐,能不能帮我找支香烟?衣服不知道被收到哪去了。”

“医院里不让……好,好吧,我去问问巡警有没有。”

说完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推门进来,两只手上各拿着一支香烟,得意地朝着顾楫晃晃。

“老张说他的香烟没你的好,让你别嫌弃。”

一边说着一边往顾楫嘴里塞了一根,然后想了想,又再次推门出去……

“看我这脑袋,忘记拿了洋火来。”

风风火火再次回来的汪素,凑近顾楫划着了火柴,给他点着了烟。

“谢谢你了,汪小姐。”

“这么客气干嘛?不搭界的。”

手里拿着烧尽的火柴棍,汪素看了看,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扯了一张旧报纸,麻利地叠了一只船,又从杯子里倒进一点水濡湿,将火柴棍丢进去,捧在顾楫的香烟下面接着烟灰。

顾楫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

少女青春热情,行动敏捷,面色红红白白,五官明媚,颊边微现两点梨涡。她还有着一双象是永远沉浸在梦中的,水光荡漾的眼睛。

此时恰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她拿手捋到耳后,然后看着自己羞怯地一笑。

她很少笑,偶尔她笑起来,他好像能看到笑容背后的东西,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疲惫,那是和她年龄不符的一种神情。

还有一股即使在她最灿烂地笑着的时候也挥之不去的忧伤……

第三十五章 审讯

刑讯室里,炭火熊熊。

任连生早就脱了刚置办的西装,换上被他淘汰掉的短褂,此时撸起袖子掐着腰气喘吁吁。

刑讯这种活计,是技术、设备和体力、意志的结合。

受刑人犯的痛苦自不用提,其实行刑人没有一个好的体力也遭不住。

租界其实不允许审讯时给人犯施加肉刑,只不过下面人为了办事效率一直阳奉阴违。而只要不弄出明显外伤、过审时太过难看,洋人一般也懒得多管。

再早几年还有鞭刑的时候,根据人犯体质,鉴定下来若是“强种”,一次180鞭下来,先不说人犯熬不熬得住,没有受过训练的执行手体力就先吃不消。

举个例子,民国初期xxx的“堪受笞刑证书”内容如下:

体格:强种;应执行之笞数:一百八十下;堪受笞刑之证明:身体强旺,可以易笞;能否一次终了:体强,可以一次终了。

执行鞭刑的刑具可不是情趣女王小皮鞭。某些变态甚至能越抽越兴奋,抽完了还舍不得走。

最轻也是藤制,至于皮革和竹制的鞭子,其效果更是不忍直视。动辄两米起步,起码有两三公斤重,还要延展距离抽打,重量更是加倍。

当然土牢里用麻绳沾水的也有,效果就很一般了,远远比不上竹片的效果。只是正规鞭刑,都是特制的鞭子。

毕竟,尤其是惩罚,为了彰显法律的威严而更需要仪式感来烘托。

任连生叉着腰,看着面前好不容易从一家肉铺冷库里揪出来的刀疤男子,心想,“老爷叔这趟居然还碰到新问题了?”

那晚在瓦莲京娜门口,率先认出他的就是这个高大强壮的刀疤,从而促成了那天他任连生怒跳黄金船的壮举。

虽然因祸得福,现在穿了皮鞋当了探员。只是一遇到巡捕房里兄弟见面打招呼,人家问他“吃饱了伐?吃过了伐?”他就免不了疑神疑鬼。

总是疑心人家在嘲笑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为此都快作下病了。

按理说在公共租界的事情,传不到这边来。

但是也难说的很,两边有来往的人不算少。如此一来,他光着身子被阿三暴打一顿抬进捕房,关了一晚上的事情更是瞒不住。

一想到这里,任连生脸皮就开始乱跳,牙齿咬得咯咯响。

几天来他以搜人为名带队抄家,顺走的那些黄白好处不提,心里最想抓到的就是那几个罗宋瘪三。

皇天不负有心人!昨天下午终于给他抓到一个,而且还是这个最触气的刀疤,任连生的心情别提多么的欢畅了。

从昨晚到现在,老虎凳、辣椒水、土飞机,电夹子等等都轮番用过了。

尤其是老虎凳,用一段时间还要给他松绑,叫人扶着下来走几圈,不然真弄残废了,上面也交代不过去。

虽然此刻他一脸狰狞地瞪着肿眼泡,好像是还有大把手段没来得及用,其实他内心真的很是佩服这个罗宋瘪三。

他都弄累了,当中歇了好几次,而这刀疤就是硬气的什么都不说。明明打熬不住昏死过去几回,连牙齿都咬崩了几块,还是带着哭腔说不知道。

任连生匀好了气,让两个狱卒给他松绑,放他下来架着走两圈。

“再不说,接下来的苦头你怕是熬不住了。”

任连生此时免不了有些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呜呜……呜呜!”

防止他咬到舌头,先前嘴里给他塞了根木棍撑着,刀疤看来是有话要说了。

任连生抬了抬手,让狱卒给他松了嘴套。

“我真的是不知道啊,探长,那几个人我到现在都没见到。”

一松开嘴,刀疤立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加英文进行表述。

巡捕房里有翻译,但是翻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何况通常探员这个阶段也不会让翻译介入。

都是探员汇报说犯人要交代了,才和翻译预约好时间到审讯室做记录。

刀疤其实哪里有任连生想的那么硬气!

之前几种刑罚,除了老虎凳等少数几样,都是吸收了英美日先进前沿的整人虐法,发挥了无数前辈的想象力、搞了无数的技术创新才弄出来的,怎么会没有效果?

他是真的对任连生的问题不知道。

开车带人走的那几个同伙,随后几天他确实没见到。而蒙索洛夫伯爵在那天之后也藏匿了起来,没有露面。只是让人通知他们,各自找地方躲起来。

他很想和这个瘦猴子提议,可不可以换几个他知道的问题来问。

几个没有和租界交税的地下妓院开在哪,他都知道。甚至逼迫同胞、未成年少女卖淫的罪行,他也愿意交代……

任连生不问他的头目“毛胡子”蒙索洛夫,不是他脑子不清楚或是忘记了,而是特意留着以后可以慢慢敲竹杠。

之前作为包探没什么实权,只能汇报没有执行权。现在升了探长,他要是不好好利用,实在是对不起那天晚上在船上灌了一肚子的……

“嗯?这个嘛……”

任连生好像想到了什么,凸起的眼泡转了几下,慢慢开始咯咯坏笑着,左右打量着刀疤,突然之间他整个人就意气风发了。

“真的不知道?”

他和蔼地问着刀疤。

刀疤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面色惊恐,张口说了一串俄语,态度很是激动,叽里咕噜一口气说了很多。

看上去现在一点外伤没有,其实他知道自己的韧带已经撕裂了,根本连走路都没法走。不是狱卒一边一个架住自己,连站都站不住。要是再来一次的话,这双腿肯定保不住。

出于求生本能,从这个瘦猴子的表情上来看,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个魔鬼一样的东方瘦猴,肯定还有更残酷的大招在等着自己。虽然他早就为那天晚上多嘴指认了他而感到后悔,只是现在道歉根本没有意义。

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之后,他知道大多数的话瘦猴听不懂,“蒙索洛夫!……蒙索洛夫!”

他老板的名字,此时在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生怕对方听不出来。

“瘪三,你说的爷叔听不懂!老山东,你去号房拎两个粪桶来!”

任连生指着一个狱卒吩咐。

“稠的稀的各挑一桶!”

临了,任连生又交代了一句。

第三十六章 北岛三郎

汪素没有告诉病床上的顾楫,在他隔壁还躺着一个伤员。

捕房人手紧张,巡警老张此时就站在两个病房中间,正好同时进行看守,到是也没浪费警力。

现在广慈医院里,加上顾楫总共三名伤者受了枪伤,另外两个都和他有关。

被他差点打死,又被他从刺客手里救回来的阿廖沙,现在状态已经开始稳定,起码可以自主呼吸了。

而隔壁此前伪装成黄包车夫的北岛三郎,身上三个窟窿里,两个弹孔也是拜他所赐。

一处枪伤在大腿,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是如果感染,需要膝盖以上部位进行截肢。

还有一处在肋下,虽然当时就让他失去战力,但其实是贯穿伤,止血包扎后并无大碍。

和顾楫一样,病床上的北岛早已经醒了。

不得不说他的身体恢复机能非常出色。全身受了三处枪伤,不光是很快就清醒,而且还有力气拔掉输液管,头撞柜角企图自杀。

看守的老张发现后,喊来医护人员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束缚住。

此时的他四肢被绑缚在病床上,嘴里衔着一颗皮球被皮带固定住,头上还打着绷带,往外渗着血迹。正呆呆地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滴答滴答地落下,再顺着橡胶皮管流入自己身体。

他是在胞兄北岛二郎举荐之下,去年夏天才来的中国(1932年)。先是到达天津,然后来到上海追随井上先生。

在上海,他们这帮所谓浪人,其实大多是出身于军队士官的junguo主义分子。

全部在本土受过专门的军事化教育,行动上受军部的支持,经济上受到领事馆的支持。

目前在上海的六十多人,基本上每个人都是一名合格的特务。多数有过在伪满洲国工作的经历,熟悉中国社会风情。

在这里他们平时主要执行的是军部不方便参与的绑架、暗杀和渗透,以及搜索和侦查情报等任务。

这些人里大多数人都精通中国话,甚至还有人连上海话都说的很好。

北岛三郎个性悍勇、坚韧,有着大和民族鲜明的集团意识和奉献精神。

在得知他的哥哥北岛二郎被一个支那人痛殴之后,一心想着报复,未曾想过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那天晚上,北岛二郎从丽兹被送到虹口日本侨民医院。

检查后才发现,悲催的他被老洪一记重拳打的颞颌关节骨折,咬合关节处错位,现在正在做固定牵引治疗。

别说吃饭了,二郎连嘴巴到现在都张不开。平时只能喝点鱼汤,日本人不吃河鱼,而上海虽然有个海字,却根本买不到新鲜的海鱼。

看着成日卧床哼哼唧唧的哥哥,暴脾气三郎压根就忍不住,也从来没打算忍。

那天一出去,井上就给公馆打了电话,通知下面来人把老洪带回去。

虽然在丽兹他已经知道老洪是法租界探员,只是丽兹在公共租界,进去几个人趁乱把他带到自己的地盘,谁也查不出来。

一旦人进了他的魔窟,是扁是圆就随便搓揉了。

只是等他手下赶到丽兹,老洪已经走了。

得到消息后,井上虽然愤怒,但也只是一时,往榻榻米上摔了一个杯子的怒火而已。做大事的人,怎么会把这种事情成天放在心里。

更何况这事也只能怪他的手下太蠢,太无能!

要不是二郎受的伤,实在是不能再打了,看到他从医院回来时那副窝囊样,他再赏他两个大耳光是免不了的。

井上已经和下面吩咐过,等到北岛二郎伤势稍微好转,就给他一张船票送他回国,公馆里不允许存在他这样的废物。

现在他出门带两个随从,一个柔道黑带,另一个是剑道五段——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了。

哥哥的遭遇和井上的态度,只能让三郎更加愤怒。

作为狂热的junguo主义分子,他当然不具备检讨事情因果的自觉。

作为大和民族一员,从小被灌输着强烈的序列意识和等级观念,让他更不会对井上的绝情产生埋怨,只是忠犬般无条件服从。

因此,北岛三郎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那个支那人身上。

公馆里都知道那个支那人是法租界巡捕房探员,因此他花了几天功夫摸清了他的地址。

北岛先是冒充支那人的亲戚,到巡捕房门房那里打探。

他谎称从老家带了土产要送给老洪,人却没在巡捕房,想送到他家里去,就这样轻易得来了地址。

不知道是应该算他运气好,或者说是运气太坏。

巡捕房的门房都是由退休巡捕组成,具备一定的警惕性。只不过那几天老洪确实不在巡捕房,成天忙着自己的私事。

所以门房并没有起疑,而且他那奇怪的口音和老洪差不多,因此也就相信了他的鬼话。

三郎拿到地址后原本是想单独行动的,杀一个支那人在他看来还不是小意思。

而且自己擅自行动一旦被井上先生知道,扇两个耳光再被踹翻在地都是小意思,说不准就和二郎手拉手一起上船回家了。

只不过三郎在准备掩护身份的道具时,被他的九州同乡,同样是来自熊本县的小野太郎识破了。

小野是跟着井上一起来的中国,堪称中国通,中国话非常流利,而且已经成功执行了多次任务。

在得知同乡的计划后,小野很是仗义的提出要跟他一起去。

“北岛君,愤怒很容易让你做出错误判断。给二郎报仇这件事,就请交给我吧!”

了解了情况后,小野很快做出了部署。

他不放心让三郎直接执行刺杀,而是让他担任接应。

愤怒很容易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比如动手时说几句废话。或者采取不应有的、毫无意义的、低效的虐杀,因此发生种种意外。

在小野看来,刺杀就是刺杀,一击致命,简单高效。没必要带上什么感情色彩,赋予什么特殊意义。

杀死一个支那人,甚至比宰一条狗要容易的多。

上午他们两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就出发了,然后事情就突然那么发生了,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现在心如死灰的北岛三郎,只希望小野君已经成功逃出追捕。

那样,就算井上先生不能把他救回去,也一定有办法在医院里让自己有尊严的归去。

“轻生死,重然诺”这是一名有尊严的武士必须具备的品质。现在的自己,死,是对集体责任的承担和忠诚。

外面好像起风了,好大的风……

没多久,家乡九州的樱花就要绽放了吧!

第三十七章 八宝鸭

福佑路,城隍庙内,荣顺馆。

后堂一溜排开的灶台,炉火很旺,把大厨油亮的胖脸都映成了橘红。

灶台前大厨们忙着煎炒烹炸,偶尔颠一下勺,灶火便贪心地卷进铁锅里的菜籽油,覆着整个锅面。

啪地一记轻响。

刚来的伙计顺子瞅准了菜要出锅,将一个擦的雪白干净的刻花瓷盘,摆在出菜台上。

接着胖大厨单手将铁锅斜着,把刚烧好的整只八宝鸭装入盘中,再浇上一勺加热的香油淋在上面。

顺子一边拿着抹布,擦拭着盘子边缘的酱汁,一边和大厨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许是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胖大厨笑骂着作势要踢打这个油嘴滑舌的小伙计。

顺子笑着躲闪,又贼忒兮兮地闪回来,在托盘上的白毛巾里摆上一副刀叉,放上装好盘的八宝鸭,一脸好笑地端着托盘往外堂出菜。

走到厨房门口要掀起布帘时,顺子又转过身来,冲着里面嘻嘻笑着,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这次惹得后厨里几个大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后厨到前厅有一条不透光的通道,是为了隔绝油烟气飘到前厅。通道顶头是一扇弹簧门,推开门就是前厅。

弹簧门下面为实木,腰部以上镶嵌着玻璃,此时外堂的光透过玻璃射进走廊。

顺子端着托盘在走廊里像是迎着光明行走。

来到门前,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手里的托盘,用背部顶开弹簧门,稳稳拖着托盘,走了出去。

二楼雅间,国民政府中央党部调查科的曹波前,在靠窗的位置看报。他的太太带着一双儿女坐在旁边,儿子曹雪阳,9岁,女儿曹雪怡,7岁,正隔着桌子互相打闹。

去年11月(1932年),中央党部调查科(中统前身)派他来沪组建成立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以加强反共力量。

区总部设在南市中华路,对外称上海市公安局督察处。下设行动股、训练股和沪东、沪西、沪中、沪南、浦东5个分区组织。

曹波前是cc系的人,派到上海来并没有多久。

因为太太吴秀珍是上海人,“荣顺馆”是驰名沪上的本邦菜馆,因此每个周日,全家都来这里吃一餐晚饭。

来上海没几个月的曹波前,共党已经抓了不少,当然很大功劳要算在顾顺章给的消息头上。

他最大的收获是,不久前在法租界霞飞路破获共青团中央机关活动处,逮捕了几个重要的共产党人。

穿着一身小西装的曹雪阳隔着桌子和妹妹滚着玻璃弹珠,这里滴溜溜滚过去,那边接住再滴溜溜滚回来。

慢慢两个小孩都想赢了对方,弹珠越滚越快,力道越用越大,终于速度太快,曹雪阳没有接住,弹珠落到了水门汀上,磕破了一半。

曹雪阳从地上捡起,刚要赌气地往妹妹身上砸过去,一只大手按住了他。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眼睛还是盯着报纸,只是摇了摇头。

雅间外有保镖守门,上菜的伙计被搜了身后进了雅间。端了托盘将特色菜“八宝鸭”放在桌上,礼貌地询问:“要切开伐?”

吴秀珍点了点头,道“切小一点,小朋友一看太大就没胃口了。”

“晓得了,太太!”顺子麻利地应着。

顺子先是给靠门口的小女孩切好一块递到骨碟里,小女孩刚想要拿手去抓着吃,顺子冲着她摇摇头挤了挤眼睛。

小女孩看着顺子,手缩了回来,一旁的吴秀珍看着女儿也笑了,眼神里满是宠溺,心里想着等会这个伙计到是要多给点小费的。

然后按着顺序,顺子给太太和小少爷分好了八宝鸭,最后是靠窗的这一家的先生。

此时曹波前已经放下报纸,看着两个正在吃着鸭子的孩子,相互吐着舌头做着鬼脸。

顺子站在先生旁边,娴熟的用刀叉分着鸭肉,然后叉起,放到他面前的骨碟里。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刚在骨碟里放下鸭肉的餐刀,一下就插进了曹波前的喉咙。

餐刀刺进去很深,曹波前发不出声音,桌子上只有他对面的小女儿看到了,却也吓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

顺子一只手把曹波前的头顶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握住插进喉咙的刀柄,横着划动,切开了曹波前的气管。

这一下,从喉管里飚出的血再也憋不住,找到了出口,直接喷溅在了桌子上。

“啊!”

吴秀珍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发出了惊叫。而一双儿女却都呆若木鸡,除了眼神里透着迷茫和惊恐,没有任何表情。

保镖听到动静,拔枪冲进雅间里,只看到一扇被推开的窗户。他跑到窗边往下看去,熙熙攘攘的福佑路上满是攒动的人影。

哪里还有一丝凶手的踪迹。

……

汉斯手提旅行箱走出永安公司。

虽然自己早已离开了法租界,现在暂栖在公共租界里,他还是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杜美路发生枪战当晚他就搬走了。

所谓的汉斯太太,不过是他在上海雇来的一个德裔白俄妇女,搬出杜美路后,给了她一笔钱就把她打发走了。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作为一名商人,他认为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本分。

看上去弄一张船票离开上海,对他这个德国公民来说,似乎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他却宁愿冒着风险继续留在这里。

首先是经验告诉他,这一段时间码头一定会被紧紧地盯上。而且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做,有始有终是他们日耳曼人的一贯传统。

汉斯跳上一辆叮叮当当,挤得满满的有轨电车。

当电车开到静安寺路时,他跳下了车,站在路边一直等到电车开走。他很满意,没有别的人在他后面下车。

然后他钻进旁边一条弄堂,从另一边出来后随便叫了一辆黄包车,在下一个路口就下了车。

拎着旅行箱他往前走过一个路口,再叫住一辆黄包车。

10分钟后,他下了黄包车,又搭乘电车坐到下一站,然后上了另一辆黄包车,告诉车夫把他载到极司菲尔路。

他实际的目的地是离那儿还有两个路口的一家旅馆。

预防措施也许是多余的,但汉斯相信,只有采取这种迂回方式,在上海这种混乱、复杂、没有秩序的地方,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箱子很沉,汉斯拎着非常吃力。

第三十八章 主次

清晨,医院里有不少的病人吃过了早餐,正由护士搀扶着在花园里散步。

蒙着一层白霜枯黄的草坪上,穿着白大褂的洋大夫和带着馄饨帽的修女,正抄着捷径行色匆匆。

托尼陈穿着大衣戴着礼帽,一只手捧着一束报纸包着的花束,另一只手拎着一网兜水果走进了广慈医院。

作为“白玫瑰”美发厅里有着单独姓名标牌的一级美发师,在上海滩上,英文名是不能没有的。

原本他想让自己叫凯文。后来仔细想想,同行里叫凯文的,光他自己认识的就好几个。

所以,最后还是选了托尼作为洋名。

他刚从薛华立路的中央巡捕房过来,听说顾楫受了伤就赶来医院。好在医院门口就有不少花店和水果摊,不然空着手去医院也太失礼了。

昨晚刮了大半夜的风,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病房里,像纸烟散开的烟雾发出迷迷的蓝。

病房里汪素刚端着面盆给顾楫洗了脸,正拿着一把白瓷调羹给他喂白粥。

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碟肉松。一调羹白粥,沾一点肉松,正正好好。

“啊……”

汪素是做惯这种事情的。

家里三岁的侄女,她平时没少喂。这时也是下意识地看着顾楫嘴巴,伸着调羹,发出哄小毛头的声音。

一般来讲,小侄女只要一听到这个“啊……”,就会乖乖张开嘴巴,配合地让调羹塞到嘴里。

“那个……汪小姐,我自己来吧。”

顾楫原本就不好意思,现在一听到她这种哄小孩的腔调,立刻就更不自在了。

汪素自己还没认识到有什么不妥,只是眉毛一竖,调羹往前一送,“快点吃,等会洗了碗,我还要去巡捕房呢。”

“今天不用去了,等会和我出去一趟。你先到下面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派辆车来。”

“去哪里啊?伤成这样,怎么能出去?不作兴的。”

“我只是伤到肩膀,又不是腿不能走。老北站那里……”

“我……”

汪素刚想说话,听见病房外有人敲门。

“顾探长,有一个叫脱…脱米沉的来看您。”

这是巡警老张的声音。

“快让他进来!”

顾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许多,很是急切,连忙说道。

老张嘴里讲不拎清的脱米沉,他知道是谁,一定是上面让他来给自己回音了。

接着房门打开,摘下礼帽梳着油头的托尼陈捧着鲜花笑着走进病房。

汪素放下手里的粥碗,接过他手里的鲜花,把唯一的一把凳子让给他坐。

顺手她拆掉了报纸包装,将这一束雏菊插在床头柜上的洋瓷杯子里。站远了一些看看,又过去重新整理了一下。

“汪小姐,刚才和你说的事……”

“那,我打完电话,顺便回去换身衣服。很快的,就在前面。”

汪素说完,看到顾楫朝自己点了头,又用略带歉意地笑容对着刚进来的那位先生笑了笑,“您先坐一歇,我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不用了,您有事体尽管去忙,我一歇歇也要走的。”

托尼陈欠了欠身和汪素客气着。

“那,那怎么可以,特意来看他……”

汪素说着话,眼睛看着顾楫。意思是,是你的客人,你说怎么办?

“谢谢你了,汪小姐,不用客气了。你回去吧,别忘了打电话。”

顾楫笑着和汪素说道。

“好吧,那我走了,你们聊。有什么事叫老张……”

前一句,她看着托尼陈,后一句则是和顾楫说的。

等汪素开门出去后,屋里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侬女朋友啊?”

过一会儿,托尼陈问道。

半躺着的顾楫摇了摇头。

“哎,白玫瑰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小姐太太是不少。可像她这样的也是少见的……”

托尼陈好像替顾楫觉得可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玻璃往外面张了张。

“伤到哪里?没有大碍吧?”

回到病床前的托尼陈还是先关心了一下顾楫。

“没大事,就是一只手不方便。”

顾楫说完,双目炯炯看着对方,意思就是别废话,赶紧说重点。

托尼陈转过身子不放心般往门口又看了看,凑过去低声说道:“上面让你勿生枝节!”

“牵扯到苏联人,刚刚才恢复了关系,这件事情让他们处理好了。”

“而且大华商社的老板也是上海滩出名的爱国商人,总不会乱来。南京方面特地关照了,日本那家商社是正经的商社,社长是亲华人士,之前对我们有诸多协助……”

看顾楫躺着没有说话,托尼陈又道,“上面吩咐,你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租界内共产党的身上。放着政治部探长这个位置,去管这些事……”

下面的话托尼陈没说,顾楫却也听的明白。

这是上面态度极其强烈地表达对他的不满,认为他是在抓小放大,分不清工作主次。

当初来上海之前郭杰和他两人私下里也是这么说的。

他的任务就是利用法租界政治部这个身份,探听共党在租界内的动向,然后把消息送出来。

只要他把消息送出来,自然有外围复兴社里其他人去上面报告。然后按照程序向租界巡捕房提告拿人,一旦抓到人,这份功劳就稳稳拿在手里了。

虽然在北伐时期,国民党内的胡汉民就曾提出“党外无党,党内无派”。

正因为如此,在国民党成了气候以后,党内各派系都争取自己一家独大,夺得党内所谓“正统”。

然后以全党的名义宣布对方为非法,为“伪”组织,或取消对方成员的党籍。

“党内无派”这句话本身就意味着党内派别活动是非法的和受到禁止的。

其时,顾楫加入的力行社成立不到一年。

蒋先生对这一新的政治组织寄予厚望,一度表示要把力行社社员锻炼成为他可倚赖的干部人才和重要的政治辅佐力量。

党内派别之间的倾轧如此激烈,下面自然纷纷投其所好,按照蒋先生的意思去办事。

谁都知道,只有共党才是横亘在先生心头的那一团块垒。在这上面下功夫,总是没有错的。

接下来,顾楫一句话没说,只是半眯着眼睛,像是累了。

托尼陈见此,又关照了几句好生休养的周到话,就起身告辞了。

随着托尼陈出去,病床上之前还萎靡着的顾楫,攸地睁开了眼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真的是自己分不清主次吗?”

他看向窗外,远远的西南角的天际,云层堑开了一点缝隙,数道银色光束透射下来,不住地变幻,像极了海面上的阳光。

第三十九章 汉奸

“这列车上装的是通源洋行订的货,是正常的贸易行为,连货款都付了!”

常林青和北站老站长发泄着怒火。

此时一行人正沿着铁轨,往停放货车的检修仓库走去。

李霄云穿着深蓝色呢绒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墨绿色印花真丝围巾,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很是时髦。

他手里甩着司的克,带着管事和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完全不参与任何讨论,在后面慢慢跟着。

“如果你们不给我们立即放行的话,后果会非常严重,你这个死老头子、啊呜乱!”

常林青原本就是个流氓,穿着西装说两句粗话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组建了一个上海黑社会组织“安清总会”的下属机构“黄道会”,地址就设在井上秘密机构所在地,新亚大酒店的三楼。

早在“一-二八”上海事变时,常林清就和汉奸胡占夫组织了闸北地方居民维持会,趁战乱之际荼毒人民,为非作歹。

这两个汉奸自从被日谍井上收买,投靠到日本人那里去了以后,非常活跃。国难当头到处趁火打劫不说,还不时妖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

为了协助日军作战,常林青配合井上指挥手下的汉奸流氓,在中国军队后方的交通据点、军队隐蔽处附近,或在军车往来的公路线上,频繁侦查。

白天利用镜面反射日光,夜间发射信号弹,指示日军飞机出动轰炸,使日本空军的投弹命中率大大提高。

又在上海郊区各城镇乡村的井沟河渠中投放毒药,毒害中国军队和无辜百姓。并且在上海地区策划布置了多起绑架、暗杀和破坏活动,制造恐怖气氛,以破坏我军民抗击日军。

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和他一起为恶的胡占夫被捕伏法,他则在日军庇护下潜逃到大连。在大连躲了一段时间后,才潜回上海没有多久。

“常会长,您别发火啊,这车停在这里,我也麻烦的。苏联人非要扣,你说我能怎么办?

老站长最近三夹板气没少受,到处陪着小心。

“这趟车就是从苏联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啊?!”

常林青扭头冲着老站长咆哮。

井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是丝毫不敢怠慢。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这趟车从苏联到上海一路通关换轨都没事,就到你这里出了纰漏?你他娘的就别说废话了!”

尊重老人的意识,常林青是一点都没有的。

“现在是什么情况?”

迎面走来井上在通源商行的手下柴田,先前去仓库打探消息去了。见到他,常林青立刻换了个态度,非常小心地询问着。

“应该是俄国人搞的鬼。”柴田面色阴郁地说道。

“我就说吧,不管我们的事,都是俄国人……”

老站长赶紧见缝插针为自己解释。

“那你看他们想干什么?”

常林青根本不搭理老站长,小心地问着柴田。

“他们想查这批货!”

柴田还没开口,老站长就插了话。

常林青顿时收了脚站在当场,惊愕地看着老站长。

“在事情搞清之前,俄国人明面上拥有对这辆车上货物的请求权。”

柴田在旁边轻轻和常林青说了一句。

“这下麻烦了,怎么会这样?”

“他们怀疑我们在进行跨国走私活动。

“走私?从苏联到这里?手续都是完备的,一路通关过来有这么走私的吗?”

常林青问着问题,脸上却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

柴田也是无奈地双手往外摊了一摊。

“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搞清的,具体的事情我们来调查……”

老站长说着官面话,一边手上做了请的姿势。提醒他们别耽误,赶紧到车子那去。

“我们必须要来澄清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就为了一个婊子杀了个司机?”

常林青一边说一边狠狠看来一眼在后面的李霄云。李少爷则充耳不闻鼻孔朝天,他今天完全就是来打酱油走过场的。

检修库房里,列车边上。

苏联领事馆尤里和翻译以及两个随从早就到了,此时正看着从外面往库房走来的这一行人。

“这位是苏维埃领事馆的领事、人民委员尤里先生。”

“这位是代表通源商行……”

走过来的老站长给他们一一做着介绍。

“李先生,希望您别对我们介入有任何误解。”

“我们并非是要阻碍我们两国间的特殊贸易往来……”

出人意料地,尤里通过翻译首先和站在后面的李霄云做出了解释。而对一旁的常林青他们视若无睹。

“出来前,家父特意关照过了,我们大华商行一切配合贵国领馆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

李霄云握紧了司的克,非常正经的表达了态度。

“那就好,既然你们这么通情达理。我们将要开罐检查,对这趟车上装载的……”

“我们反对!”

常林青大声地打断了尤里的翻译,将众人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你们有什么正当理由对我们的正常货物进行检查?”

“因为死了一个司机?那我怎么听说你们又把凶手放了?再说,凶杀和贸易有什么关系?”

常林青思路很清晰。

这批货出了问题主要就是因为到站时死了一个人,否则一切都很顺利。不得不说,要说现在整件事是一团乱麻,而瓦莲京娜就是那根搅乱了线团的线头。

尤里听翻译低声和他转述之后,看着常林青沉吟了一会,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和这个人多说几句。

“很明显,这趟车里装了不应该装的东西。”

尤里慢慢地说着。

“还能有什么东西?都是我们用来调配农药和染料,用来印染花布的原料!”

常林青现在知道激动也没用,试图平静地说着。

“我的政府并未授权我告知你这些。”

尤里说完,等着翻译把他的话翻过去。

“当然,目前来说,还只是个怀疑。”

他又补了一句。

“仅仅一个怀疑,您就如此大动干戈吗?”

常林青问道。

“是的。”

这次尤里没说俄语而是英语,以确保他的态度传递的准确无误。

“您知道这批货的价值吗?”

“这趟车在这里每多停一天,通源洋行就要损失一大笔钱……”

常林青还在尝试挽回这个局面。

“要是您觉得仅仅是怀疑还不够,您大可以去找你们的政府报告,让他们出面。”

这时候的尤里,态度已经非常倨傲了。

自己一个堂堂主权政府领事馆领事,肯搭理你这个不知哪来的小爬虫已经算是很看得起你了,居然还得寸进尺?

“是整趟车都有问题需要检查,还是挑一节抽查?您把车厢号告诉我们就可以。”

一旁的柴田赶紧插话,不能把事情弄的太僵。

“我就是为了搞明白这一点,才在这里的。”

尤里看着面前的罐车,轻声说道。

第四十章 仓库

“原始货运单据不见了,被另一个火车司机带着文件跑了,站房里现在只有电报备份。”

老站长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给尤里。

“还有一节要转运的车厢,是李公子的大华商社开具的通行证。被那个司机一起带走了,具体哪一节车厢,现在我们也弄不清了。”

老站长一边说一边看着李霄云,这里他最可以得罪的也只有这位少爷了。

李霄云听了,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眼管事。

管事马上从公事包里拿出文件,翻出一张当时申报转运车厢的文件递给了李霄云。

李霄云接在手里看了一眼,也递给了尤里,道:“就是这节车厢了,编号在上面。”

尤里接过文件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一节编号“2135”的车厢。他顺着车体慢慢寻找,在车尾发现了这个编号。

他挥了挥手,刚要让两个手下爬上去检查,在一旁面露恐惧的柴田,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被顾楫此前布置在这里的两名便衣拦住了。

“且慢!我们上司命令我们在这里看守,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动这辆车。

其中一名上次在这里和苏联人拔枪对峙的巡警说道。

之前他们两人一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很没有存在感。这些人都有着不小的来头,而且并没有翻动货车,所以他们也没有阻止。

现在一看他们要爬上去检查,立刻就出来阻拦了。

“我们是中央巡捕房的。”巡警接着亮出了证件。

尤里点点头,法租界巡捕房参与进来他是知道的。

他看了看表说道:“再等十分钟,你们的上司不到,我们就不等了。”

“不用等,你们尽管开罐检查。只不过要等我的人走了才行。”

顾楫带着汪素还有两个武装巡警从门口进来,一边走一边说着。

要出发时,从护士那拿回衣服才发现已经不能穿了,上面又是枪洞又是血迹。只能让汪素和司机再去他公寓取衣服,所以耽搁了。

走到仓库大门时,他正好听到里面的谈话,远远地就开了口。

尤里看着这个缠着绑带,整只胳膊吊在肩膀上的中国探长,皱了皱眉头问道:“您是他们的上司?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翻译翻译,汪素就小声地把尤里的话告诉了顾楫。

“领事先生,您不会不知道这车里装的是什么吧?”

顾楫听完看向尤里问道,汪素很快就把他的话翻译了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

尤里很是不解。

事发后,第一时间他就让人拍了电报回莫斯科,问过这趟货车的详细情况。几天后,莫斯科的回复里,告诉他就只是普通农药而已。

“我们还是听听买主怎么解释吧。”

说完顾楫看了看常林青他们那几个人。

“呃,领事先生,您也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农药。有毒……所以,所以我们不能在这里检查。”

柴田此前一直很尴尬。这时成了焦点,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说话。

“但这些罐子总是要被打开的不是吗?”

尤里问的很有道理。不管作何用途,最后总是要打开才行。

“没错,领事先生,只不过是在工厂里进行。”

柴田还是那副便秘的表情。

“工厂和这里有什么区别呢?你们应该有必要的技术人员对吧?”

“这,当然是有的……”

“好了,告诉我,你们需要多久进行准备?”

尤里开始不耐烦了。

“工厂不在上海。赶过来的话……起码要三天。”

柴田非常勉强地说道。

“三天?很好!安排好了通知我们,我们会到场的。”

尤里说完后,直接转身回到他的人那里,细细吩咐了一番。把他带来的人全都留了下来,只带着翻译走出仓库。

“你们的表现,我都看到了,做的不错。等会回去休息几天,他们两个接替你们。”

顾楫也勉励了他的两个手下。这两个人面对一国领事也没表现出懦弱,确实值得表扬。

然后他让汪素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找出在阿廖沙那里搜剿到的货运单据。拿在手里对照着看了一会,然后看着末尾那节编号“2135”的车厢,很久都没有说话。

……

当晚,空荡荡的检修库房里,看守的人分成了三处。

人数最多的是苏联领馆的看守人员,全部穿着便衣。此时在一张临时用木板搭起的桌子边围坐,几个人边打牌边喝着酒。

几个华界巡捕非常敬业,穿着制服背着枪,每隔一段距离站在货车边上执勤。

整件事里华界的处境最为尴尬,哪一边都得罪不起。所以执行看守任务也最是卖力,唯恐一不小心需要担负干系。

两个顾楫派来的法租界武装巡警,则架着两个木箱坐在车尾的月台上。从他们这个角度看整列货车,视野清晰一览无余。

检修库房里很是无聊,看守的是不会动的货车。再说也不会有谁不长眼到这里来找事,他两都打起了瞌睡。

仓库门外的电闸处,一条黑影潜了过去,找到闸刀后,一把拉了下去,仓库里顿时漆黑一片。

“举起手来!”

“别动!”

黑暗中窜出无数条身影举着枪将他们围了起来。

“交出武器!”

“趴下!”

黑影里有的说着俄语、也有说着蹩脚英语和别扭中国话的。

“趴下!快点!”

“赶紧趴下!”

这些人训练有素,很快就控制了场面。

所有人都在枪口下,被逼迫着趴在地上被缴了械。只有原本在车尾的两名法租界巡警,见势不妙钻进了车轮下的检修槽里。

检修仓库就是对列车进行维修保养的地方。和汽修厂一样,停车位置下面会有凹槽,方便维修人员下去检修。

其他人的位置处在列车正当中,没法钻进去。若不是他两恰好在车尾,也势必要被生擒。

看守人员都被控制之后,里面的人吹了声口哨。

很快蒙索洛夫带着几个贴身保镖走了进来,后面还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正是两次大难不死的莫洛科夫。

“可以说了吧?”

蒙索洛夫冷冷地看着担架上的莫洛科夫。

莫洛科夫虚弱地抬起了一只手,指向前面。

蒙索洛夫冲着手下点点头,两人立刻抬着莫洛科夫顺着月台往前走。

“停!”

蒙索洛夫看到在第八节车厢,莫洛科夫的手指开始摇晃,立刻让他的手下停下来。

“就是这一节吗?”

蒙索洛夫贴近了担架问道。

“没错,就是这一节!”

莫洛科夫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一章 泄漏

“是第八节车厢对吗?”

蒙索洛夫看了看罐车问道。

“那个婊子只知道一个车厢号码,我把它换了。”

莫洛科夫费力地点了点头说道。

“行动!”

蒙索洛夫再不犹豫,发出了指令。

他身后出来两个保镖,从这节罐车的后部扶梯爬到罐顶。

走到当中顶盖位置后,其中一人蹲下,从大衣里摸出一把钢丝钳,利索地剪断了钢丝封罐扣。

接着车顶上的两人拧开保险顶盖,将它掀开后,罐车里面又是一层闭锁封闭装置,有着一个螺旋轮盘开关。

这个轮盘想拧开很费力,两人合力之下才堪堪松动,随着轮盘逐渐松开,“呲呲……”一股气体从出口喷射而出。

气体窜出后,直接扑在他们的脸上。俯下身子正在开罐的两个保镖顿时觉得不对,呼吸立刻出现困难。

一个保镖艰难的试图爬着离开罐口,另一个在车顶大叫:“毒气!这是毒气!”

月台上的蒙索洛夫一看,往后退了几步,很快就和手下说:“赶紧走!”

然后他对着仓库其他角落里的手下大喊了一声:“所有人离开这里,马上!”

接着他率先转身小跑着冲往仓库大门,几个保镖紧紧跟在他后面。

原先躺在地上的看守这时也觉的不对,刚想抬起头站起来,几个看管的枪手因为紧张,担心他们企图反抗,纷纷开枪把他们重新打翻在地。

之前躲在凹槽下的两个法租界警员,这时也趁乱爬了出来,端着枪追了上去。

仓库里此时已经是毒气弥漫,先前爬到罐顶上的两个保镖,因为首当其冲,根本没有来得及爬下来就倒在了罐车顶上。

没有防毒面具,谁也不敢待在里面。没有中枪的那些脱困看守也不敢继续趴在地上,纷纷爬起来往外逃命。

蒙索洛夫那一帮人里,只有抬着担架的两个壮汉被莫洛科夫影响了速度,落在后面。

追上去的法租界巡警朝着担架后面的人开了一枪,枪声响过,两人却都站在月台上摇摇晃晃。

被打中的白俄壮汉,摇晃着不敢倒下,是因为中了枪。而警员则正好是被飘到他面前的一股毒气呛到,晃了几下后,很快就变了脸色倒在地上。

听到后面枪声,已经出了大门的蒙索洛夫回头一看,犹豫了一会对着保镖说:“把他带走。”

于是几个保镖又迅速跑回去,接过担架,很快跑出了门外。

另一名巡警这时追上来,只见倒在地上的同事已经双眼充血,表情非常痛苦。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地喘息声,慢慢地从他的鼻子里流出两道血迹,面色开始青紫。

很快,巡警两只充血鼓胀的眼睛瞪的很大,喉咙里的喘息声消失,再也没了动静。

……

因为有些问题需要询问,顾楫此前在仓库让李霄云和他回去一趟。

原本是想着去中央巡捕房的,结果遭到汪素的坚决反对。

“问几句话,在哪里说不是一样?在办公室和医院里有什么两眼?”

“别忘了,你还要换药,输液呢!”

汪素嘟着嘴,发出抗议。

“是呀,是呀,还是汪小姐想的周到,我就跟你去医院好了,哪里都一样的。”

“老实说,到巡捕房里,我心里还有点哈丝丝的……”

“哎呦,侬当心一点,当心一点,我和汪小姐坐后面就好了。”

李少爷则直接把管事和司机打发走了。坐上了巡捕房的车,开开心心地和汪素挤在后座,一起跟着来了医院。

路上,顾楫转过头问汪素:“汪小姐,没想到你俄语也说的那么好。”

“她还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

李霄云笑着又道:“不过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

他不愧是个花擦擦的小开,其他方面有点戆噱噱的,这方面反应到是快的很。

后排座椅里,汪素听到他这话后把身子往车窗边移了移,用行动做出了回应。

“学校里的先生说过,如果你对大人物感兴趣,俄语是必不可少需要会的。”

调整好坐姿后汪素回答了顾楫。

“你想成为大人物吗?”

“不,我只是喜欢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还有果戈里和契诃夫,我觉得被低估了……”

汪素对这些俄国文学家显然很熟悉。

“我晓得的,还有一个普希金,罗宋瘪三打算在毕勋路上给他塑像,到处在筹集捐款。”

李霄云迫不及待的插着话,以显示自己也算是个文化人。

只是当他说完后,其他人都不开口了,车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

医院里,顾楫换上病号服,躺在床上一边输液一边询问着李霄云,汪素则在一旁做着记录。

“这么说,这笔生意李少爷只是用商行的印鉴盖了几个章?”

顾楫看着李霄云问道。

“东洋人一个个木头木脑一脸蠢相。赚他们的钱也算爱国对不对?送上来的钞票不赚白不赚!”

李霄云没有直接回答。

他仔细想想,这笔所谓的跨国买卖,好像自己真也就只是偷了父亲的印鉴出来盖了几个章而已。

旁边记录的汪素低着头忍住了笑,刷刷地在纸上记录着。

“俄罗斯供货商也是他们提供给你的?”

顾楫又问。

“是的,他们说自己和俄国人关系不好,叫我帮忙转一道手。货款也是先给了我,要不我怎么会搭理他们东洋人?多一眼都不会看的……”

随着李霄云的讲述,顾楫现在基本弄清了。

因为都在哈同大楼办公,李霄云有时候会来他父亲的商社里要钱花销,没几次就被“通源洋行”的人盯上了。

日本人了解到他的背景后,寻机接近,取悦与他。

那边知道李霄云不受父亲器重,排斥在家族生意之外。于是逐步试探蛊惑,夸他李少爷有惊天之才,只可惜无用武之地……

一来二去,李霄云也觉得好像做买卖这种事也没啥了不起,自己也是可以做得的。

只是囊中羞涩拿不出本钿,日本人又爽气地提出可以先预支货款,并且保证一路通关无忧,他们有办法。

这一下,李少爷就再也没了顾虑,带着他的管事账房,偷偷摸摸做了这一单生意。

而那个白俄歌女,则是他去丽兹消遣,捧了几次场认识的。李公子嘴巴上的本事不小,自己做了一笔大买卖,自然是要大肆宣扬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结果那个白俄歌女,缠着他要一节车厢的货,想自己转运到巴黎去发卖,赚点钱可以买张船票去法国脱离苦海。

李少爷至今还记得,那个雌婆雄换回女装,紧紧挨着他哭诉自己遭遇时,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

李少爷这个人,心还是很软的。

想想自己钱也赚了,而且他这个年纪在女人面前特别要面子,花销也不大,也就勉强答应了。

谁知道那个死女人居然在车站杀了人,还放了他的鸽子,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第四十二章 反应

和式房间面积不大,四叠榻榻米大小。

内里陈设非常简单。没有上漆的浅木色小桌上,摆着一把备前烧急须茶壶,和一只茶盏。

地台上的榻榻米已经铺好了寝具。

井上合起书页走到窗口,窗边立着一根上海人叫做“乌搓头”的晾衣叉,一把平常伸出窗外晾晒衣服用的普通用具。

井上拿起这根晾衣叉,抬起手往头上房顶某处一勾,叉头吃住一处缝隙,他用力往下一拉,顶上一块一平米大小的木板被他拉开,露出一个楼梯口。

木板上有折叠好的三折扶梯,拉直后就成了一把通往吊顶隐蔽阁楼的梯子。

只要在公馆里过夜,每晚井上都让下人在房间里铺好寝具后,自己爬到这个隐秘的阁楼里睡觉。

在上海他有好几个秘密住处。包括现在跟随他的两个保镖,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他当晚会在哪里过夜。

作为一名出色的驻外间谍头目,井上具备良好的自律,同时始终保持着多疑的性格。

他认为时刻保持这种警觉,对于自己而言有着绝对的必要。

就算是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井上也不敢完全信任。很多时候,他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先生,睡了吗?有要事报告!”

他刚要爬上楼梯,移门外传来下属的声音。

轻轻地把楼板上抬,恢复成原样后他重新在桌前跪坐,拿起桌上的那本书籍,不含感情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移门拉开,进来的是柴田,表情非常惶恐。

柴田进门后立刻垂头鞠躬,汇报道:“先生,刚刚接到的电话,出事了!”

“说……”

井上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冰冷、克制。

他心里知道这么晚了,柴田还来打扰,一定是出了大事。只是作为领导者,在下属面前喜怒当不形于色。

所以,此刻他的眼睛还是放在手里的书上,没有抬动一下。

“是,是车站那里出事了……”

此前柴田的头就一直垂着,进了房间之后一直保持着鞠躬姿势,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弯的更加厉害了。

“什么事?说清楚。”

听到是车站出事,井上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是,是有一节罐车泄漏了……”

柴田的额头往下滴着汗。

“八嘎!”

书桌上那把井上非常喜欢的备前烧,“当啷”被他一把扫落了桌面。

……

苏联领事馆里。

尤里刚从苏州河北岸的公济医院里回来,正来回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旁边椅子上依然坐着那位穿着西装的神秘男子。

他派到老北站的几名手下,这次几乎全军覆没。

当场被射杀的就有五名,中毒不治的三名。还有两个正在医院里抢救,他回来之前被告知幸存的希望不大。

“农药?你不是告诉我这趟从莫斯科过来的车里,确实就只是普通农药吗?”

终于,尤里还是没有忍住,用他平日罕见地语气责问着西装男子。

“尤里委员,您要知道,农药,原本就是有毒的。假如用错误的方式打开,什么可能都有。”

西装男子轻描淡写地说着。

同时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划了根火柴点上。

“可是,政委同志,牺牲的那些同志,都是我们苏维埃政权的忠诚战士。是我把他们带到这该死的地方……”

“尤里同志,请注意您的情绪。”

西装男子起身,依然走到那幅领袖画像前狂热地凝视。他身侧就是一面血红的苏维埃镰刀铁锤旗帜。

“不光在上海,在其他地方,我们苏联人原本无时不刻就在自相残杀。”

“这个是托洛茨基的主义者,那个是列宁主义者、还有斯大林追随者、无政府主义者……”

“尤其是那些该死的、时刻妄图复辟的保皇党,那个白色堡垒组织,您忘了吗?”

西装男子转过声来,“尤里同志,革命战士今天的牺牲,正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今天他们洒下宝贵的鲜血是为了在明天,伟大的苏维埃政权更加统一,更加强大!”

“同志们的每一滴鲜血都是有意义的,您现在这种情绪只能让他们的牺牲失去价值!”

西装男子眼睛里透着失望,紧紧地看着尤里。过了一会,才走到桌前,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尤里现在为了此前的失态而十分后悔,面色非常难堪。

他知道,只要面前这个西装男子一转身出去,他们今天的谈话内容马上就会被汇报到莫斯科。

“我,我当然清楚这一点,而且从不怀疑!”

“政委同志,那么接下来,您看……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应对比较……”

尤里脑门子上冒着汗,谦恭地征求西装男子的看法。

“立刻派出人手封锁那个库房,任何人不能靠近。”

西装男子果断的说道。

“法国人,法国人之前就已经介入了……”

尤里呐呐地说道。

“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死了这么多人,这就是最好的借口。立即将这趟车封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马上安排,重新运送回国。”

“恐怕国民政府那里也不会……”

“他们?就说是一起化学品泄漏事故好了。”

如果说之前对付法租界公董局,西装男子还需要以死了很多苏联人为借口的话。此时提到国民政府,他的口吻里只有满满的不屑。

……

与此同时,医院里的顾楫也接到了巡捕房的报告。

“好好的怎么会泄漏?我们的人怎么样?”

他马上询问今天才派去上岗的两名巡警。

“小夏当场就不行了,不过他打中了一个……那么多看守里也就他开了一枪。”

送信的司机悲痛地说道。

“还有陶吉飞,他呢?”

“老陶被送到公共租界的医院里了,应该没啥大问题。”

“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好像是说罐子泄漏了。”

“有一伙暴徒冲进去,把看守都制服后,强行打开了其中一节罐子,然后……”

“哪一节?是那个2135吗?”

顾楫赶紧问道,一边自己拔了输液管,一边示意汪素帮他拿衣服,准备换上。

“这就不清楚了,洪探员已经赶过去了。”

司机一边说,一边帮顾楫取下了铜钩上的大衣和礼帽。

“这就是你做的好买卖!”

出门前,顾楫对此前一直赖着没走,现在则跟在他后面的李霄云说道。

“这又管我啥事体啦?汪小姐你说对伐啦!”

李少爷挠了挠头,很是委屈地问着汪素。

第四十三章 为难

公共租界,公济医院里。

看着殓房师傅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运尸车,袁子钦阴郁的脸上像是能挤出水。

车上一袭床单蒙着一具尸体,正是此前在库房的另一名巡警。走廊里,运尸车正“吱吱扭扭”地推向太平间。

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这次折损的人手该怎么向上司萨利尔报告。

可无论他怎么翻来覆去地打着腹稿,这件事都怕是很难周全。

“那个顾楫简直是自说自话、目无上级!”

想来想去,心里不禁对顾楫着恼了起来。这次搞出的动静,真是把他坑苦了。

现在该怎么和上面汇报?

上次在广慈医院,萨利尔已经明确指示了公董局不参与租界外的纷争。这个顾楫还非要掺和进去,这下麻烦就大了。

若非看在他父亲是南京要员的份上,而且还有其他人打了招呼,这次一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这也只能是一时气话。

不说顾楫后台很硬,就算没后台,他也不能直接把这件事和上司汇报。那样就显得他袁某人对属下约束不力,督查失位。

可要是瞒报谎报,死了两个巡捕,这也不是小事。

和法国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对他们的行事风格很是了解。

平时其他事情上,法国佬都可以无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下面死了人,那可是要发疯的。

看看上次广慈医院里为了两个安南巡捕,到现在也没让租界里那些白俄安生下来就知道了。

袁子钦脑子里不停地想来想去,让他原本就不多的头发又掉了几根。

如果不死人,他袁子钦都能搞得定。

哪怕巡警受了重伤他都能随便找个理由,让巡捕房里出些诊疗费,把这事情打发过去。

现在直接死了两个巡警,而且还是在执行任务中殉职,这就不好糊弄了。这事他压不下来,肯定要向上面报告。

而且巡捕房在这事上如果没有个官方说法和相应的殉职赔偿,家属方面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头疼。

袁子钦五十左右的年纪。保养的还算可以,看上去也就四十多点的岁数。

稀疏的头发梳着大背头,很少穿西装,平时多以长衫为主。

年轻时闯荡江湖和黄麻皮拜了把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遇。

他出生于1882年,江苏镇江人,上过八年学堂,根底打的非常扎实。后来因为家里太贫穷,不得不辍学,进了米店当学徒。

袁子钦在米店的主要任务就是拎米包,所以练就了惊人的臂力。

上天给你的,总是有用的。

谁能想到,袁子钦后来能在巡捕房混得风生水起,跟这一特殊本领也有一定关系。

1900年,袁子钦到上海讨生活。没别的本事,就是臂力惊人,所以做的还是搬运工,地点在十六铺码头。

他肯卖力气,脑子又活泛,机缘巧合下,竟然结识了黄麻皮和丁阿华,三人结拜为兄弟。人称“黄老大”、“丁老二”、“袁老三”。

那时,他还不到20岁,皮肤黝黑,所以得了一个绰号,叫“黑皮子钦”,属于青帮里“悟”字辈人物。

袁子钦其实算的上是个热爱学习的“黑社会”,帮派分子里的文化人。

到上海后,他还曾进入“法书斋堂”学习深造过,和一般青帮流氓相比算是高学历了。

无数历史事实证明,有一个好大哥真的很重要!

黄麻皮就是那个讲义气的大哥,在袁子钦26岁那年,把他安排进法国巡捕房当了巡捕。

他虽然不懂法语,但臂力惊人,抓人一抓一个准。又特别机警,办事能力超强,很快就荣升为刑事科政治组探长,官位超过了大哥(黄麻皮还是一个普通的“包打听”)。

辛亥革命时期,袁子钦跟着大哥结识了孙先生,专门负责保护他的安全。两人关系日益升温,后来干脆加入了国民党。

他的简历中关于入党是这么写的:上海,入党为“孙总理代办”!

也就是说,在国民党里,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孙先生。这就很不一般了……

袁子钦背靠青帮,又与法租界内的国民党来往密切,因此消息十分灵通,受到政治组组长的重用,很快就升任政事治安处主任,现在已经是政治部督查了。

不得不提的是,他和中国共产党之间也颇有渊源。

中共召开“一大”会议时,那时候他还是主任。当时,租界当局已经得到不少关于共产主义组织要在上海开会的情报,但时间和地点都不那么明确。

公董局就派袁子钦去下达“开会必须提前48小时通知警方”的命令。

由于巡捕房的记录里,既有104号,也有106号,袁子钦无法确定,只好都找一找,结果就听到106号客厅传来外国人说话的声音,随即闯了进去……

那里正是“一大”会场!

毕竟是做巡捕的,他反应还是比较快,当被询问时,说了声“对不起,找错房子了”,然后赶紧撤出来。

后来等会场里的人都撤差不多了,袁子钦才带着法籍总巡来到会场走个过场。

当时,袁子钦对留守在会场的陈先生解释道:“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误认那两个教授是俄国的共产党,所以才来搜检……”

“看你们的藏书可以确认你们是社会主义者;但我以为社会主义或者将来对于中国很有利益,但今日教育尚未普及,鼓吹社会主义,就未免发生危险。”

“今日本来可以封房子,捕你们,然而看你们还是有知识身份的人,所以我也只好通融办理……”

从这件事上就足以看出,“黑皮子钦”八面玲珑的处事风格。

性格决定命运!

他袁子钦没有什么远大的政治抱负和社会理想,处在上海滩这个各种政治势力的漩涡里左右逢迎,也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在这个乱世能活的好一些、舒服一些罢了。

另外,能在这个基础上恪守一个中国人的本分,做点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小事、帮点小忙,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袁子钦也为共产党、进步人士以及国民党左派帮过不少忙。

比如,他给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活动提供过保护;帮忙疏通、释放过共产党员;为农工民主党领导人邓演达通风报信等。

这些,可能与他入教有一定关系,但很快引起国民党右翼分子的不满。这几年里,他也先后收到几次匿名警告信,有时信封里还附有子弹。

所以顾楫进入巡捕房,能够直接坐上政治部探长这个位置,他几乎使出了全力。

南京方面,他实在是一点都不敢再得罪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袁子钦出了医院,钻进了轿车。

“去老北站!”

吩咐过司机后,袁子钦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第四十四章 承担

天上挂着下弦月,往上升高一点,就显得小了一些,到了头顶,就像是一面赤金的缺角镜子。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华界四周,黑魆魆的只有些低矮平房,因此一望便可以望得很远。

老洪赶到老北站的时候,已经进不去了。

闸北分局的警察此时都戴着马嘴似的防毒面具,使得他们看上去很是瘆人,正三步一岗,荷枪实弹在四周戒严。

老北站里的职工和周围的人员都被疏散一空。

还好事情是晚上发生的,原本车站就没有运行班次。事发时,站里站外只有平日聚集在这里的盲流和乞丐,还有少数几个职工。

所以这次毒气泄漏,万幸没有造成额外的严重伤亡。只有几例站务职工轻微中毒,性命没有大碍。

多亏今天的风向是由南往北,刮向北方。而北面,都是成片的河浜和芦苇荡。

几天之后,陆续有人去芦苇荡里捡拾被毒死的野鸭和其他飞禽。这些被毒死的野味,最后到底是拿去发卖,还是穷人们拼着性命拿回去解馋,就没人知道了。

上午,老洪其实很想跟着顾楫一起来老北站。

只是昨晚发生的交火,影响和性质都太过重大,巡捕房里很多手尾需要他去处理,实在脱不开身。

好在顾探长的身边,自己还有个汪小姐。

有些事情只要一旦选择了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就很难再由自己说了算。

自从那晚他决定把瓦莲京娜藏起来,一些事情上他就没了选择。

“老家”派来和他联系的人,不光找他了解了很多情况,而且还在昨晚救了他的命。

和他联系的是一个叫朱先生的敦厚中年人。

朱先生中等身高,圆脸,塌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朴素的蓝布长衫,已经洗的发白,浆洗的却非常干净,头上戴着一顶旧旧的充呢礼帽。

这身穿着非常普通。介于底层和体面人之间,看上去有些像是教书先生。

他们在约好的“春风得意楼”里见面,接上头后还没交谈几句,一个冲水的伙计过来让朱先生出去一趟。

没多久,朱先生回来,入座后低声告诉他,自家的门口可能有杀手要对他不利。

“需要我们帮你解决吗?”随后朱先生问了他一句。

老洪清楚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当时,朱先生眯缝着近视的眼睛一边看着戏台,一边往嘴里扔了一粒五香豆。而后,又推了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

声音轻轻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是朋友间听戏时的一句闲聊,一句随口应付的客套话。

明明他说的那么随意,甚至有些轻浮……

老洪却丝毫没有怀疑眼前这位看上去普普通通、显得落魄的朱先生,说的究竟是不是一句客套话。

老洪当然不会让朱先生帮忙。

好歹他也是个租界探员,有着明面上的执法权。他立即离开“春风得意楼”,回到巡捕房后,很快就调集了人手赶回公寓。

当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回到公寓门口时,他知道,自己这次欠了朱先生一条命。

他居住的这条弄堂,里面没有几户人家,而且是个死弄堂,没有一个买卖人会在这条弄堂口候着生意。

况且糖葫芦小贩和黄包车都是属于需要游走才能做起来的买卖。不管在什么世道,这两人要是一直这么出来讨生活,一家老小早晚都会饿死。

当时他没想到顾探长也会出现在那里。

看到他后,为了担心发生意外,他才跳车警告。没想到对方反应非常机警,第一时间率先开火。

而后发生的一切,让他老洪又欠了顾探长一条命。

短短一个傍晚,一下背了两条性命人情,尤其是顾探长还因此而受了伤,这让他内心十分复杂。

……

威胁汪小姐帮着自己侦测顾楫,其实是遵照“老家”那边的指示在执行。

原本他也觉得这个顾探长空降到巡捕房,一来就坐了探长这个位置,绝非寻常。只是如果不是“老家”那边一再催促,对同僚他也做不出这种事。

他老洪不是个有官瘾的人,此前也没觊觎过探长这个职位。

只不过自从“老家”那边和他重新联系以后,给他提供了不少消息,让他接连破获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坐到这个位置。

结果这个瘦瘦高高,年纪轻轻却不苟言笑的南京人,一来就直接当了探长,直接打乱了原先的安排,这让“老家”那边非常不满。

而且“老家”那边好像对他也有着其他猜测,好像顾探长的来历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因此一直提出要他尽量掌握顾探长底细。

如果这个顾探长是冲着“老家”那边来的,那么他们所要进行的大事,无疑就非常危险了。

所以那天老洪才会在法国公馆门前,拿住汪小姐的软肋进行要挟。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卑劣的,只是他不得不那么做。

这当然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行为,连他老洪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只是不如此做,他也想不出什么其他机会。

当他开口提出要求时,感觉自己好像就是皮影戏里的反派,关节处连着丝线,在幕布后被一根竹竿撑着,在一个弱小女子面前舞舞喳喳。

当时从汪小姐的表情和眼神里他都看到了。

那双好看而又清澈的眼睛里,在经过瞬间的惊讶和无奈转折后,很快再看向自己时,眼睛里就只剩下满满的鄙视和不屑。

为了大事,他自问可以牺牲掉一切,包括性命。唯一牵挂的就是冬禾,以后没人照顾,她怎么活得下去。

所以,只要对“老家”那边有帮助,自己被汪小姐看不起又算的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好像又给自己找到了宽慰的理由。

眼前的局面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多亏之前有这番布置,他决定明天问问汪小姐,今天上午在车站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摘下手套,从大衣里摸出探员证,挤到了警戒线,对戴着“马嘴”的华界警察说:“我是法租界一级探员,洪明。”

“呼哧……呼哧!”

警员谨慎地接过他的证件检查着。老洪站在一旁,可以清楚的听到他从“马嘴”里传出的沉重呼吸声。

远处来了几辆轿车,刺眼的大灯晃的洪明不禁抬起胳膊遮住眼睛。

轿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带蓬卡车,车队开到警戒线前,从卡车和轿车里跳下二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

其中少数几个穿着苏联红军制服的士兵,手里甚至还端着冲锋枪。老洪注意到,卡车蓬顶上还架着一挺dp-27轻机枪。

“这里发生了严重的化学品泄漏,现在车站仓库由苏维埃领事馆暂时接管!”

一名穿着红军大尉制服的军官,腰间系着武装带和枪套,下车后挥着臂膀,对着周围喊话。

第四十五章 局面

“袁督查,前面好像过不去了。”

前面就是北站站务楼,乱七八糟聚集了很多人,司机看到这个情况马上和袁子钦汇报。

后座的袁子钦刚要伸了脖子往前看,车头前跑来一个人,一边挥手让司机停车。

袁子钦一看,正是先来一步的洪探员。

这个洪探员平时也算本分,只是从青帮那里传过来的消息,说他从来不收月钱,这就让袁子钦对他另眼相看了。

这里的另眼相看,并不是代表着格外器重。恰恰相反,这让多疑的袁子钦一直在暗中派人对他进行调查。

巡捕房里华捕的薪水按照实际来说,甚至远远比不上安南巡捕。现在是1933年,安南巡捕的月薪是318元,华捕是33元。

看上去华捕比安南巡捕还多了一点,其实不然。

华捕在上海平时的吃住都需要自己解决,而且大多数还有家眷,这些公董局都是不负责的。

而安南巡捕的吃住都由公董局负担,已婚的巡捕还可以把家眷带来上海,他们的家人也享受法租界提供给员工的同等免费医疗。

甚至公董局还给这些安南巡捕的孩子办了一所学校,为他们提供免费的教育,高中毕业之后,这些孩子可以考入法国本土的学校继续深造。

这些福利,华人巡捕是享受不到的。其实这些安南人等于是外派出国,福利自然是不错的。

同时他们也是法国人的眼线,不时举报一些中国同事工作上的失误。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更能让租界区内的居民感受到法国政府对租界的直接控制。

只不过,他们也几乎没有什么贪污的机会,拿的是一份死工资。而活络的华捕一直以来靠的并不仅仅是一份不算丰厚的薪水,而是包括青帮在内各方孝敬的月钱。

不同于公共租界,法租界里允许开设烟馆和赌场,只要办了手续向公董局纳税。

青帮牢牢抓住这两条财路,极尽笼络之能事,里里外外打点的非常通透。

最普通的巡捕和探员,青帮都按照等级和职务细分,每个月孝敬的红包大小都不一样,更别说职位更高的了。

包括法籍高管,甚至上一任总督察,贪腐数额更是惊人。

去年高层集体被辞退回国,换了法布尔接任总督察,就是公董局为了整治巡捕房里的贪腐风气。

顾楫上任第一天,抽屉一拉开就是一个红包塞在里面,他也没坏了巡捕房的规矩,并没有声张。

而老洪刚来巡捕房就分在社会股,是巡捕房里少有的肥缺,可以说当时他的来头不小。只是从第一个月开始,连着几个月把抽屉里的红包扔到门外,还不住连声恶骂。

最后上面把他调到政治部,而且一来好几年,一直得不到升迁,直到不久前连破了几个案子,才升到了二等。而昨天,袁子钦才给刚他签了晋升一等的文书。

“前面怎么了?”袁子钦摇下了玻璃问道。

“苏联人把闸北市政处的警察给缴械了,这里被他们管制了,进不去。”

老洪亲眼目睹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帮苏联人冲过来后,立刻粗暴的对华界警察进行了缴械。

警察们起先很是愤怒,只是现场的上司先是一声不吭,最后和苏联人说了几句之后,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端起的枪口最后也只能无奈的垂下。

这就是国民政府的懦弱无能了。将熊熊一窝!

“这帮赤佬,这次找的什么理由?”

袁子钦很清楚,搞出这么大阵仗,苏联人哪怕编也要编个理由。

“说是化学品泄漏,他们死了很多人,正在派专家处理,减少危害。”

洪明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我从华界警察那里打听到,之前就是来了一帮白俄,把里面人都控制了,然后打开了一节罐子……”

苏联人来了之后,洪明趁乱接近了几名垂头丧气被缴械的警察,打听到了一些情况。

“哦?”

袁子钦好像来了兴趣。

“确定是白俄动的手?”

“千真万确,据说里面还有两个开罐的白俄没来得及跑掉,之前还躺在罐车上。”

“就是,现在不知道苏联人进去后,还……”

老洪在车窗外,表情有着一些期待。

“上车,带我找个电话!”

袁子钦做了决定。

二十分钟后,袁子钦回到了车上,等着大部队的到来。老洪则被他放到车站,继续打听情况去了。

电话里他首先向上司萨利尔做了汇报。

这几天遵照他之前在广慈医院下达的指令清查租界内白俄黑帮时,察觉租界内的白俄有异常举动。

两名巡警追踪到北站后,发现他们和苏联领馆的人似乎有勾结,结果两名巡警双双遇难。

同时白俄黑帮和苏联领馆发生了火并,各有死伤,最终酿成毒气泄漏事故。

当他亲自过去调查时,遭遇苏联领馆武装人员对华界巡警进行缴械,对车站仓库进行封锁。

这种野蛮行为严重践踏了之前各国签订的上海公约,侵害了法租界的基本权利。而且苏联领事馆,没有任何法理依据支持他们在领馆外如此行事。

说完,他就等电话那头的回应。

按照他的汇报,首先把两名巡警殉职的消息掺杂了进去。这时候,萨利尔的关注点,应该是在苏联人的动静上。

如果萨利尔追问两名警察为什么死在老北站,他也有合理的说法。他们是在调查租界内白俄时遇害,并非有人刻意布置。

真要查是谁安排的,那也只能是他萨利尔自己,正是他亲口下的命令,好好整整那帮白俄。无论如何,下属在工作中尽职并不是过错。

萨利尔听了电话后,迟疑了一会,然后让他在那头等着。应该是拿起桌上另一部电话,给法布尔汇报去了。

很快,萨利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原地待命,切勿擅动,等待支援,我亲自带队过来!”

袁子钦没想到的是,法租界这次不是单独行动。作为上海租界实际控制者,公董局还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利益攸关的英美公共租界。

第四十六章 感触

公共租界和华界相交,最先赶来的反而是工部局派来的人。

得到公董局的消息后,工部局很快就派了临近的狄思威路捕房巡长过去查看消息。确定了事态属实后,立刻派了代表赶去交涉。

而后工部局又调遣了全副武装的万国商团铁甲车队,配合步兵赶到现场,强烈表明公共租界工部局对此事的态度。

而袁子钦的上司萨利尔,更是亲自带着公董局直属的法籍军团和临时从各捕房抽调的巡捕,分了几批赶到北站。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显示力量,有效震慑,公董局特批之下,这次越界行动,光钢甲车就带了三辆。

苏联领事馆在上海毕竟只是个外交机构。

平时馆内只有两个排编制的卫队,负责保障领事馆的安全。至于其他特工和间谍,数量更是有限。

武装力量上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和有正规武装的英、法、美等租界统治者抗衡,最大的火力也就是几挺轻机枪,而且法理上更是站不住脚。

除了公董局是受法国政府节制,公共租界里的工部局虽然是以英美为首,但也有各国的董事参与决议,连华人董事也有几个。

这时候都巴不得苏联人忍不住气先动手,他们好出出恶气。

尤其是万国商团里的白俄雇佣军,磨刀霍霍,巴不得这时恰巧哪支枪走了火,他们好趁机向对面开火。

事实上,苏联外交人员没有任何法理依据可以在领馆外执法。而且阻挠法租界警务人员按照之前缔结的公约,合理调查案件。

领事馆某种程度上被称为所谓“国中之国”,确实享有一定的豁免特权,但不代表出了领馆,还可以为所欲为。

全世界范围内,一国领馆外交人员所享有的特权和豁免权里,并没有类似权利。

直接点说,如果不是国民政府怂到家了,这种事情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到。

简直是国际玩笑!

众所周知,在欧洲列强眼里,来自东欧的苏联实属异类,向来把他们当做是无耻的暴徒和狂妄的野心家。

这一次公董局和工部局态度出奇的一致。一接到报告立刻就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仿佛是他们的奶酪被苏联人动了一般。

“此风不可长,更不可开!”

作为实际利益获得者,怎么能容忍苏联人在他们眼皮底下这么搞?

工部局到了现场,因为之前的事情和他们一点牵连都没有,所以他们是以调停局面,打着为国民政府出头的幌子。

到了北站之后,工部局的代表口口声声要维护国际秩序,维护国民政府主权尊严。

并且声称工部局作为当地外国侨民的地方自治体,一向热爱和平、遵守国际法,向来以维护国际大家庭利益为己任……

总而言之,就是绝对不能容忍苏联领事馆对主权国家如此粗暴践踏

浑然忘了他们自己在中国算是什么身份。

而法租界来了之后更是师出有名。

巡捕房两名巡警追踪黑帮分子来到北站,结果死在仓库里。现在法租界来现场调查,简直没有比这个理由更理所应当的了。

袁子钦亲自带着萨利尔走到前面和苏联领事馆的代表交涉。

虽然现场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轻重火器,袁子钦到是一点也不慌乱。他身后跟着法籍军团,还有三辆钢甲车,虎视眈眈。

顾楫带着汪素赶到的时候,很远车辆就不通了。

他两下车步行到外围,这里由工部局和公董局的巡捕联合把手。巡捕看到他两是自己人,才放行让他们进了里面。

靠近老北站后,眼前的场面不能不让这两个年轻人产生触动。

他们的正前方,是数辆工部局的武装车辆,呈环形半包围了北站。车上的白俄雇佣兵对着里面吹着口哨,大声地咒骂,仿佛在埋怨怎么还不开打。

然后是万国商团的步兵队。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在武装车车身后面,这基本就是个随时准备进攻的队形了。

然后是法租界的三辆钢甲车,车上的重型机枪,正对着前方。

法国大兵就没白俄那么激动了,还是那副懒散样,有相互说笑看热闹的,也有一言不发趴在车上关注前方局势的。

然后是两个小队的法籍步兵,站在三辆钢甲车当中,全员战斗标准配置,全副武装,随时等待长官的进攻命令。

再前面一点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巡警,正在疏散驱离无关人员。

包括穿着华界警服的警官都给驱赶出了中心地带,然后工部局的巡捕再把他们往外围驱赶。

在中国、在上海、在华界的北站,此时却成了外国势力互相角力的场所。

而身为主人的中国警方连当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乞丐一样被驱赶了出去。

而这些中国警察的脸上满是麻木,看不到一丝愤怒和痛苦。

好一幕鸠占鹊巢。

多年以前,顾楫就一直避免自己成为一名理想主义者。在法国留学期间,他就觉得理性主义的现实性更符合中国实际,而理性奉行的是现实标准。

所以,他没有选择留在法国继续求学,所学的实业,他认为起码在现阶段不符合国情,对挽救中国的命运于事无补。

回国后他毅然报考了黄埔军校,希望在反帝反封建反军阀割据的革命旗帜下,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只是在北伐胜利后,他个人所遭遇的一切,被冷落和弃用、以及昔日同窗好友、一起浴血奋战的学生兵,很快遭到国民党的血腥清算和残酷镇压……

发生在他身上和周围的种种,很快就让他觉得,自己原本以为弄明白的事情,重新又变的糊涂,而原本简单的一些问题,则变的越来越复杂。

早上托尼陈带来的上级指示,就让顾楫一直在问自己,孰轻孰重?是他分不清还是上面弄不明白?

“看到了?”

顾楫问着身边的汪素。

“看到了。”

好半晌,汪素才回了一句。

“你怎么想?”

“你呢?”

“汪小姐看过《三国演义》吗?”

“看过的,怕是都忘了。”

“诸葛亮在《白帝城托孤》里说过,臣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呼,弱国无外交也!”

顾楫看着前方的多国部队,背出了一段他儿时就熟记的一段话来。

第四十七章 眼药

尤里躲在车里正焦头烂额。

行动开始之前,他让领馆里的一名武官出面指挥。原本就打算着留有余地,万一情势不可收拾,他再以领事身份出面斡旋。

只是局势发展成这样,他知道现在就算自己出去,也只能是直面被羞辱的结果,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用着俄罗斯民族最古老恶毒的咒骂、问候了那位成日躲在领馆里,像个幽灵一样的西装男子。

按理说驻在国有义务保护外交人员的安全,只是现在中国的警察都被驱离。而之前正是自己下令去对他们进行缴械,现在的局面可谓是自作自受。

前方已经开始了骚动,两方租界的代表耐心已经不多了。对面应该很快就会出动武装人员对他们的人强行缴械。

尤里拿出手绢,在这个早春的夜里擦了擦额头的汗,嘴里再次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

顾楫一只胳膊吊着雪白的绷带,在人群里非常显眼。

之前他让汪素回到车里,那里比较安全,只是汪素很是执拗,手里拿着本子正在记录。

“这里需要我,公共租界的人都说英语,而苏联人的俄语我也会一点。”

此时汪素的心情很是激荡。

作为一名年轻人,眼前发生的一切,作为中国人她感到强烈地羞耻,另一方面被顾楫先前的那句“弱国无外交”所深深触动。

自己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决定要在纸上记录这一晚,在心里永远记住这一刻。

顾楫无奈之下,只能叫来两个巡警保护好汪素,自己挤到里面,向袁子钦和萨利尔报到。

“云飞,你怎么来了?不好好躺在医院养伤?”

袁子钦看到顾楫皱了皱眉头,问道。

“让袁督查挂心了,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不影响走动,我……”

顾楫还没说完,看到袁督查朝他使了个眼色走到旁边,他也就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你给我捅娄子了!”

没人的地方,袁子钦面色一变看着跟在身后的顾楫说道。

“你先听我说!这件事,现在是……所以……”

“现在,知道待会怎么说了吗?”

袁子钦不等顾楫说话,把自己的善后应对和他交代了一遍。

“属下明白了!”

顾楫一个立正,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对这个上司一直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作为中国人,顾楫知道自己是带着特殊任务和目的来的法租界,内心并没有是在帮法国人做事的那份自觉。

而袁子钦这样的人物,他心里多少有点鄙视。

觉得他的角色犹如二郎神脚下的那只哮天犬,扮演的是替法国佬蹂躏自己同胞的角色。

只是他也清楚地感觉到袁子钦起码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还抱着一定程度的善意。这一次帮忙收尾,虽然也是为了他自己,但客观上最终还是替自己解了围。

“云飞,等会我带你过去,你把咱们租界里的白俄和这辆车的关系跟法国佬说说。”

“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的没的……”

“车里装的什么,说严重一点。懂我意思吗?最好给那帮苏联人上点眼药,欺人太甚了!”

袁子钦也是中国人,这个场面换了谁都愤怒。

既然自己没那个本事和能力翻盘,那么依靠法国人和英国人,把水搅浑,让他们去撕咬。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苏联人都肯定舒服不了。

“准备好了吗?”

袁子钦给了顾楫一点打腹稿的时间。

“嗯,可以了!”

“走,跟我过去。”

袁子钦转身向着人群里的焦点走去。

顾楫在后面看到汪素站在原来的地方,朝她招招手,让她跟过来。

“呵,顾探长,恭喜你,看来你的胳膊上又添了一枚勋章。”

萨利尔刚刚动员完法籍军团的士兵,回到前面指挥的位置。

他已经和工部局的代表商量好了,这一次苏联人要是坚持不让步,那只能让法兰西军团的荣耀去唤醒他们那愚蠢的笨熊脑袋了。

“督察长,遵照袁督查的吩咐,属下有要事汇报。”

萨利尔可以开他的玩笑,顾楫可不是那么没眼色,尤其是这个时候,他直接说正事。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萨利尔疑惑地看了眼袁子钦,又看着顾楫问道。

“属下有新的线索!”

“说吧,你两要喝杯咖啡吗?”

安南勤务兵这时拿着咖啡壶来给萨利尔续杯。

“这该死的天气,可真是够冷的,在我们南部,好吧,也不算暖和……可这个时候早就……”

萨利尔和顾楫唠叨着法语,他来自尼斯,顾楫的南部口音,让他听了非常亲切。

“嘿,萨利尔,时候差不多了,我看也没必要再拖下去,该给这些愚蠢的北极熊一点厉害瞧瞧了……”

这时候工部局的代表,英国人威廉姆走了过来说道。他手里拎着一根传统的英式手杖,穿着西服打着领结。

礼帽下的五官因为两腮留着浓密的胡子,让东方人很难看清他的真面目,好像都糊做了一团。嘴唇上蓄着当时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

“哦,威廉姆,你来的正好,我的属下正要汇报一些苏联人的情报,你一起听听吧。”

萨利尔啜了一口咖啡,将杯子递给勤务兵,向威廉姆指了指顾楫说道。

“那太好了,正想知道那些蠢笨的狗熊想打些什么算盘。”

威廉姆笑着站定,此时几双眼睛都集中在顾楫身上。

“那,请允许我用中文,让汪翻译用英语翻译。”

顾楫知道萨利尔的英语没问题,只不过法国人的傲慢让他一直不肯说而已。

萨利尔点了点头。

“之前我们是从租界内一起六人凶杀案开始追查……”

说到这里,顾楫看了一眼威廉姆,说道:“遇害的正是万国商团的六位军事人员,姓名为……”

随着汪素开始用标准伦敦腔英语的翻译,威廉姆的表情逐渐开始变色。

他没想到,之前万国商团里被杀的六个军官,还有失踪的一个队长,居然还和眼前的事情有牵连。

其实顾楫汇报的很多内容,之前在广慈医院都和萨利尔做过报告。只不过当时萨利尔心不在焉,不想多管闲事。

现在他添油加醋,把很多线索串联在一起,也不能说特别勉强,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我们调查之后发现,日本人开设的“通源洋行”哄骗了中国一家本土商社……”

随着汪素的翻译,越来越多的线索铺展在他们眼前,好像一张破了一角的蛛网。

白俄、苏联领事馆和日本洋行组成了一个复杂的三角关系,勉力维持着这张业已残破的蛛网。

第四十八章 一触即发

“我认为这不是一般的普通化学品泄漏!据我所知,车内运载的是可以用作毒气弹的原料:光气!”

顾楫说完之后看着场中众人,等着汪素翻译。

“上帝啊!光气?你说的是我所想的那个魔鬼吗?”

“一战时,德国佬用这个卑劣的魔鬼,极其不荣誉地屠杀了很多我们英勇的大不列颠士兵。”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上海?怎么会从莫斯科一路畅通无阻运到这里?”

威廉姆大为失色的惊呼道。

此前对这辆车上装载的东西他一无所知。出于各种原因,中央巡捕房也没有和工部局对相关情报进行分享。

萨利尔的脸色稍许有些尴尬。因为顾楫早就和他汇报过,而他却因为不想惹祸上身、旁生枝节而命令他们停止调查。

现在看来,之前漠视日本人从莫斯科弄来这个东西的决定,确实是不明智的。

好在这个有着南方口音的下属调查的非常仔细……嗯,一切还来得及。

“我们的人追踪白俄黑帮,到了车站后在这里遇害。尸检还没来得及做,但是现场的化学品遗留物,长官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属下认为可以做个联合现场检查。”

顾楫说完这一句后,就决定不再主动开口了。

这种情况下他得掌握好分寸,除非上司提问,再多说反而不美。

等汪素翻译完,场上一度有点沉默。

袁子钦适时出来打着哈哈,说:“督察长,我们掌握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我和顾探长到前面去看看。”

这时候他带着人离开,可以给两位现场决策者留下交流的空间。

“也好,你们别走的太远。”

萨利尔沉吟了一会,抬头和袁子钦、顾楫他们交代道。

“属下明白!”

等到袁子钦他们走开,萨利尔才看着威廉姆说道:“威廉,你怎么看?”

接着,黑夜里,轿车旁的两个身影凑在了一起。

装甲车上的探照灯不时向四周扫过,灯光照到这里,使得两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

很快,当灯光过去,他们的声影又融入在夜色里。

尤里在后方的车里,看着眼前的局势有所缓和,不禁松了口气。

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他一度认为对面动手在即。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硬着头皮出去,这段时间好像又没了动静。

表面上看,局面又有所松动。

“这些万恶的资产阶级老爷,养尊处优惯了,终究还是色厉内荏,忌惮我们伟大的苏维埃政权!”

之前对方士兵接受战前动员时,他这里的战士也高呼着革命口号,做好了抗击到底随时牺牲的准备。

他虽然不想让自己的手下,在这种极度不利的局面下和对方硬碰硬。

只是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如果下令不做抵抗,来自莫斯科的惩罚将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他的脊梁骨就一阵发凉。

在莫斯科,他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温柔漂亮的妻子卡佳,和三个听话的孩子。

想象着他们以后将被发配到冰冷的西伯利亚苦役营,尤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毫无疑问,这里发生的一切,莫斯科都会知晓。

那个隐在领事馆里喝着伏特加的西装男人,在领馆里有着属于他的机要秘书和电台。

西装男人在上海的工作,虽然尤里隐约有点猜测,却完全无权过问。甚至他曾经一次隐晦的问询,都被视作别有用心的冒犯和可疑的探听。

并且在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莫斯科的严厉批评和警告。

而自己身为领事,在领事馆内外的一切活动,必要时都必须接受他的节制。平时一般重要工作也要和他汇报,征求他的意见。

事实上尤里的职务比他还高了半级,只是在党内位置上相差的太远了。

“…………”

尖锐的哨子声从对面传出,飘荡在车站这一片区域,划破了刚刚平静没多久的夜空。

哨声打断了尤里的思绪。此刻他觉得这凄厉的哨子声,仿佛有形有质,犹如鞭子一样狠狠抽在自己的心上。

他明白,这代表着对面决定开始行动了。

“同志们,为了伟大的祖国,为了伟大的苏维埃事业!乌拉!乌拉!乌拉!……”

“乌拉!乌拉!乌拉!……”

年轻的大尉举着手枪,挥舞着手臂做着最后的动员。

士兵们皆是视死如归的表情,挥舞着手臂呼喊着口号。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随时准备为了祖国牺牲。

好几个穿着红军军服的士兵,看起来还不到20岁。

青涩的面孔因为紧张和激动都泛着红晕,能够在这种场合为祖国牺牲,让他们觉得是一种无尚的光荣。

北站外围。

此前萨利尔和威廉姆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苏联人现在的做法显然是在试图拼命掩盖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而目前来看,车上很有可能装载着的是从莫斯科运来的光气。仅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在国际上站得住脚。

冷却的钢甲车开始发动,机器的轰鸣和惨厉的哨子声混杂在一起,森冷的夜色下,现场顿时弥漫着浓郁的战争氛围。

整装待发的士兵已经重新整队完毕。这种距离下,以这种密集的队形,万一发生交火,伤亡不可避免。

所以英法两方商量之后决定采用步坦结合战术,借助钢铁猛兽的威势向对面发起冲击。

工部局出动的装甲车其实就是步兵坦克,装备有16毫米火炮。而公董局出动的三辆所谓钢甲车,则是雷诺ft-17轻型坦克。

作为一款从一战之前就开始服役的先进坦克,三辆当中一辆装备37毫米短管火炮,炮塔可360度自由旋转。另外两辆各装备8毫米机枪1挺,配子弹4800发。

萨利尔和威廉姆他们两人制定的战术就是在发起攻击时,由装甲车依托厚厚的钢板防御冲锋。并且用其自带的重火力进行压制,掩护尾随在车后隐蔽的步兵抵近接敌。

这种火力配置一旦展开,对面清一色轻武器的苏联人,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局。

信念有时候或许管用,但是只存在于精神层面。战场上,在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肉体只能等待着被彻底摧毁。

第四十九章 白旗

“前进!”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英法两国的装甲车在巨大的隆隆声里出发,一时间车站附近烟尘弥漫,杀气腾腾。

扬起的灰尘和烟雾里,跟在装甲车后猫着腰前进的士兵,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具防毒面具。

从一战欧洲战场开始,防毒面具就是单兵标准配置,只是谁也没想到在上海也有派上用处的时候。

打仗不是巡捕们的任务。

巡捕把此前清理出来的战场交给了士兵,各自退到安全的位置。这场战斗注定是短暂的,几乎可以判定是一边倒的屠杀。

只是在场的中国人里没几个对苏联人表示同情。

虽然他们直到现在还是不肯服软,到是有点够种。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不会再有更多的表示了。大多数人只是希望苏联人能在全军覆没之前,多拉上几个垫背而已。

此时他们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戏,甚至还有华人巡捕相互之间对赌几分钟结束。

这不能怪他们麻木,如此悲哀的事实面前,不麻木的乐观还能怎么办呢。

战斗结束后,他们还要出来维持秩序、清理战场、救护伤员,他们身后停着几辆刷着红白十字的救护车。还有由中国民工组成的担架队,随时准备抢救伤员。

汪素也在后方,被两个巡捕保护着。她拿着手里的纸笔飞快的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此时她根本不知道害怕。

她只是觉得心里发堵,她想要宣泄,她想呐喊,却又喊不出来!

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中国人建造的车站前,这些外来的强盗竟然反客为主,在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进行火并……

此时,唯有手里的纸笔唰唰声可以宣泄她内心的情绪。

……

“各就各位,放他们过来,听我命令再开火!”

已经率队退到车站里的大尉紧张地下达着命令。

车站前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们只有退到站里依托建筑物才有一战之力。

此时的大尉强做镇定,脸色已经从之前极度亢奋的潮红转为铁青。

原本的领事馆工作人员和密探,此时也脱掉了大衣,手枪插在枪套里,端着步枪和冲锋枪,和士兵们聚集在一起,成为了准军事战斗人员。

人数不多的苏联士兵,拿着各种轻武器,隐蔽在墙角和窗后,没有人相互交谈,都在安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尤里此时也在里面,手里拎着一把手枪,这种时刻他没的选择。为了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他也只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虽然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及其愚蠢。

300米左右,对面装甲车上的8毫米机枪开火了。

很远就能看到枪管喷吐着火舌,子弹打在车站厚实的砖墙上,把水泥砂浆和墙砖打的碎片横飞。

“稳住!让他们靠近!听我命令再开火!”

大尉是参加过国内战争的指挥员,非常有经验,这种情况下也没乱了阵脚。

250米左右,对面的轻型坦克里传出了喊话声,只不过是法语。显然,这只是一种应付过场的姿态,完全不想再和这边谈什么了。

根据国际惯例,进攻前我们谈也谈了、喊话也喊了,在场的都可以作证。既然你们执迷不悟,那我们也仁至义尽了。

喊话的时候,对面的攻势停了下来。

虽然到处是装甲车喧闹的轰鸣,以及喇叭里传出的抑扬顿挫的法语,场面绝不平静。

却诡异地让每个人都真实感觉到,此时身处寂静之中,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安静!

谁都知道,一等喊话结束,一场无法想象的暴风骤雨就要到来。

“…………”

“前进!”

令人窒息的喊话终于结束。

预料之中的,对面没有任何回应。指挥官的命令发出后,战队继续往前开进,8毫米机枪重新喷吐着火舌,弹幕带着曳光,飞向车站大楼。

炮塔上的火炮也开始旋转,正在校准,准备试射一发。

就在此时,瞄准手从观察孔里看到,对面大楼里一把步枪枪刺上系着一块白手绢,颤巍巍地伸出窗口,左右摇晃着。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妈的,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对面可是你们的老乡,就那么想让他们死吗?”

公共租界的指挥官,骂骂咧咧地好不容易才让手下的白俄军团停止开火。

这些从俄罗斯流亡出来的白俄雇佣兵,比任何人都想要对面人的命。

今天有机会下狠手,完全是做梦都想不来的好事,根本不用战前动员,战斗意志无比强烈!

随着这边停火,那边从大门里先是伸出白旗晃了几下。然后一个穿着西装大衣的人一只手举起,一只手举着白旗走了出来。

“我代表苏维埃政府驻上海领事馆要求进行谈判!”

男子举着手用俄语说道。

“我们已经按照惯例喊过话了!阁下请退回吧,不要做无谓的尝试,进攻已经开始!”

坦克里的指挥员用法语回应。

这次进攻名义上由公董局主导,工部局配合协从,所以战场上由法国人指挥。

“我得到莫斯科发来的最新指示,刚刚从领事馆赶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这里肯定存在什么误会!”

“如果误会由我方引起,相信我,我们政府一定会查清事实、对相关人员进行严肃处理!”

举着白旗的男子,姿态放的很低。

“你……在这里等着,告诉你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法国指挥官犹豫了一会,还是准备派人回去报告。

后方,萨利尔和威廉姆已经看到了前面发生的一切。只是听不清那个举白旗的人说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前方局势发生了变化。

他两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相互看了一眼。如果这种变化是对己方有利的话,不开打就能达到目的则更好。

很快,从前方回来一个传令兵。

接到传令兵送来的消息后,萨利尔想了想,和威廉姆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打发传令兵去把顾楫喊来。

他手下这位精干的探长一直在跟进,掌握了一手情报,整个事件了解的最是清楚。谈判时把他带上,必要时能够随时戳破对面的谎话。

顾楫得到指令上去的时候,汪素执意要跟上。

“我是政治部的翻译,职责在此。顾探长,您没有权利阻止我工作。”

面对顾楫的阻拦,汪素罕见地以同事的姿态回应,态度非常坚决。

其实他们这里有许多通晓俄语的人员,尤其是公共租界里的白俄军团,更是他们的母语。

只不过汪素也确实是正牌翻译身份,而且现场还需要文字记录。

无奈之下,顾楫看了看旁边的袁子钦,袁督查想了一会就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此时无疑是个露脸的机会。

政治部的人平时在上司面前表现的机会不多。尤其是这种场合之下能够发挥作用,一下上去两个他的手下,无论如何对他袁子钦的好处都不会小。

袁子钦并不是一条咸鱼,他也有着自己的梦想。

期望着有朝一日可以打碎横亘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玻璃天花板,穿上那身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法国制式警服。

第五十章 危急

“顾探长,我们过去的时候,你只管在一边听,我让你说话的时候再说。”

“明白吗?”

在威廉姆面前,萨利尔的官腔十足。

其实平日里作为散漫的法国人,萨利尔到也不都是这副样子。

“属下明白!”顾楫吊着胳膊一个立正。

这种回应姿态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

出身于顾楫那样的家庭,又接受过黄埔军校严格的军事训练,服从上级这个原则,早已作为本能贯彻在他的潜意识里。

来到法租界后,光在这起案子里顾楫就多处涉险,其实完全不是为了立功受奖得到提升,而是其本人对待工作的一贯态度。

“恪尽职守,完美执行命令!”

上级要他调查,他就调查;上级要他冒险,他就冒险;必要时需要杀人,他就杀人…

照章办事,令行禁止…

事实上,顾楫就如大多数人一样,受过良好教育、道德感不高也不低。

他一心想着成为改变国家命运的革命者,却在国民政府中,成了潜在的反革命棋子,黑暗势力的得力助手。

几天之前,他还是个完全服从国民政府上级安排,始终默认一些不道德甚至反道德行为。

作为南京方面派遣的特工人员,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组织的正义性和目的性。

虽然他也会良心不安,但会为自己辩护:自己只不过是在执行命令,别无选择。

自从广慈医院里,托尼陈带来上级指示之后,他就反复问着自己,真的是自己轻重不分还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

对面摇着白旗的男人,已经走到装甲车前接受了搜身,指挥官打着灯光信号,表示可以过去谈判了。

准备好了之后,萨利尔整了整他那身神气的黑色警服,和威廉姆点了点头,带着顾楫和汪素一起出发朝前面走去。

“顾探长……!”

身后传来招呼顾楫的声音,非常洪亮。刚开始出发的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顾楫回身一看,正是之前一直没有见到的老洪,不知道他跑哪去了。此时正被法籍士兵拦在外面,扯着嗓子在喊他。

“他是我手下的探员,应该是有什么情况,我过去看看!”

顾楫和萨利尔请示道。

“那,我们先过去,你快点过来。”

萨利尔耸了耸肩,说完就转身向前,汪素则看了看顾楫,跟在萨利尔后面走了过去。

“什么情况?”

顾楫走到老洪身前问道。

“要出大事了!”

老洪一脸的焦急。

“据我得到的情报,日本人现在正在仓库里,想要破坏罐体,毁灭证据!”

老洪说出来的消息非常惊人。

“什么?破坏罐体毁灭证据?怎么毁灭?难道……”

“没错!”

老洪肯定地点了点头。

饶是顾楫素来冷静,此时也不禁大惊失色。

这个消息太可怕了。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在场那么多人,不知道会死伤多少。

外籍军团都配备有防毒面具,他们应该没有大碍。

可现场的中国人,没几个有这个装备。包括他们巡捕房的探员,就连袁督查出发前也没带上这种装备。

而且国人素来喜欢看热闹。这么大的动静,不光是附近的居民,还有很多特地从远处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黄包车之前一辆辆的赶到这里,车夫在警戒线外放下客人,然后待在旁边歇脚,正好等着看这出好戏,完事后还能捎带着回程客人回去。

城里得到消息来的人着实不少,尤其是听到洋人要狗咬狗,更是群情踊跃。

有穿着西装大衣的小开和身着洋装的小姐太太。有穿着各种面料制成的长衫、旗袍的体面阶层。

还有很多一身短打,破衣烂衫的底层人士,可以说今晚聚集在现场周围各个层次的人都有。

而且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很多是举家出动,把这当做是一项爱国行为。

人群中有拄着拐棍颤巍巍的耄耋老人,也有抱在怀中的襁褓婴儿。更多半大不小的孩童,把今晚当做了节日,在人群里追逐打闹……

完全是拿着这里当做城隍庙的灯会。

顾楫之前就看到,警戒线外,自发聚集的人群里,居然还穿梭着不少兜售香烟洋火桂花糖的小贩,推着赤豆粥叫卖的也有不少。

大晚上的甚至连茶摊都开了好几个,专卖姜汤。

板车上拉个煤球炉,一张方桌,两条长凳,立刻开张。大多数人都不坐下,付了钱,站在摊子前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喝完就走,到也干脆。

倒春寒,气温还是很低。看热闹的人喝上一碗姜汤,确实能勉强御寒。所以,这几处茶摊生意还非常的好。

假设毒气一旦泄露,无辜百姓伤亡不知道有多大!

“从哪来的消息?”

顾楫皱起眉头问道。

“这个……是我的线人告诉我的……”

老洪支支吾吾,显然不是很方便。

“可靠吗?”

这时候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了,顾楫深感事态重大。

“非常可靠!我老洪用性……用我的探员职位做担保,出了差错,立刻请辞走人!”

原本老洪想说用性命担保,可是想想这条命现在也不是完全属于自己了,赶紧顺溜地改了口。

“他们已经进仓库了吗?”

“刚进去没多久,我的线人一直在跟着他们!”

“多少人,有武装吗?”

“十几个,都带着家伙好像还有炸药!”

“你的人还在盯着吗?”

“撤出来了,跟到仓库前就进不去了。苏联人守着仓库,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看到他们,把他们放进去了。”

其实事实究竟怎样,老洪已经有了判断,只是没有证据不能说死。

“我明白了,你等我一会。”

顾楫不能把老洪带进去,没有长官的指令,中国人现在是进不去的。

所以他现在吊着胳膊往回跑,每一次跑动,都牵扯着他的伤口,让他嘴里呲呲地不住吸着凉气。

刚刚开始愈合的枪伤,没几步就崩裂了。

好在萨利尔一直在关注着他这里,看到顾楫往这里跑过来,马上就主动退出谈判圈,往他这里迎了过来。

作为在上海多年的长官,他知道,这些中国人其实是很讲规矩的。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由,之前那个下属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刻出来打扰。

看到顾楫吊着胳膊往这里跑,他知道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他汇报。

“会是什么呢?”

疑惑的萨利尔朝着顾楫走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缴械

“没记错的话,您是叫谢尔盖,对吗?”

萨利尔和顾楫说了一会话后,带着顾楫重新回到了谈判的地方,对着那个西装男子问道。

“是的,我叫谢尔盖·罗斯特罗波维奇。”

西装男子镇定的做出了回答。

“那么,谢尔盖先生,您可以告诉我们,现在仓库里面是什么情况吗?”

萨利尔看着他,表情平静。

“仓库?……”

这个叫谢尔盖的西装男子,此时眼珠急促转动,显然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没错,那里之前一直是我们的人在把手。刚才为了防御贵方进攻,现在我们的人都撤到站务楼里集合了。”

“督察长先生,您这个问题和我们将要开始的谈判,没有直接……”

“把他捆起来!立刻!”

没容他继续巧舌如簧说下去,萨利尔直接对旁边的军士下达了命令。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是对国际法的公然藐视!”

“作为外交人员,我享有……呜……呜!”

几个士兵把他制服后,顺手拿了块擦枪布把他嘴巴也堵上了。

“哦,萨利尔,这是……”

威廉姆不解地问道。

“传令!”

“全体检查防毒面具!”

萨利尔下达完命令后才把威廉姆拉在一边,轻声对他进行了解释。

而顾楫也趁着这当口,让汪素赶紧去通知袁子钦,让他尽量不要造成恐慌,隐秘地进行人员疏散。

“你让督查找些其他理由,比如担心流弹误伤……”

“慢着!”

汪素点着头刚要回去通知,顾楫又把她叫住。

“就说这里马上就要实行戒严,现在不想走的,明天中午之前谁都走不掉。”

老百姓就是来看热闹的,有流弹也不怕。只要巡捕们还在,他们就觉得没事。

他们会觉得真有危险,你们这些人肯定跑的最快……所以这个理由吓不住他们。

但是一说马上戒严,都会害怕。一晚上待在这里吃风,到时候想回都回不去,那就没人愿意了。巡警们在这里是上班,是有钱拿的。

他们图什么?看个热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挣钱养家呢。

“对了,出去后找个防毒面具戴上,别回来了。”

顾楫又补了一句。

“知道了…你……也要保重!”

看着汪素跑了回去,顾楫转过身来发现,此时威廉姆的脸上已经变色,从军士手里拿了一个防毒面具就要往头上戴。

“嗨!威廉,还没到那个时候!”

萨利尔毕竟是军人出身。

作为法国警官,萨利尔很有点绅士风度。丝毫没有慌乱,马上阻止了威廉姆这种很容易造成恐慌的举止。

“立刻发起攻击!任何目标胆敢阻止,格杀勿论!”

萨利尔对他身旁的指挥官下达了命令。

“是!”

指挥官刚要吹哨子,那边被堵住嘴的谢尔盖也听见了萨利尔的命令,随即就用肢体进行了充分的表达。

只见谢尔盖的嘴里立刻发出“唔唔…唔唔”地声音,两条腿在地上不停的划拉,泥地上都被他扒拉出了两条印子……

他的身体左右挣扎,同时努力地想要抬起头,看着萨利尔的眼神里满是恳求。

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成功引起了萨利尔的注意。

羁押他的军士看到萨利尔朝他们点了点头,才狠狠地拔出堵在他嘴里的破布。

“停止进攻!停止进攻!我方全面配合!全面配合……”

谢尔盖这下也不提什么国际法和外交豁免权了。嘴巴一得到自由,气都来不及喘匀就直接认怂。

“我们一贯是爱好和平的政府,向来本着国际事务协商解……”

“是吗?谢尔盖先生,都这个时候了,您是不是还在想着什么拖延之策?”

萨利尔也是懒得听他废话,再次打断了他。

“我们苏维埃政权,向来是有信誉的。您这种猜测是及其不负责任的污蔑……”

哪怕一再被对方粗鲁的打断,只是一说起这种官方辞令,大概是谢尔盖胎生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好了好了……你可以喊话,让你的人缴械出来。”

不出所料,谢尔盖这次发言再次被萨利尔不耐烦地打断。

“给你五…不,给你三分钟,时间一到我们这里即刻发起攻击!”

萨利尔呶呶嘴,让指挥官把手上的喇叭筒递给他,同时抬腕看了看表。

“同志们!我是上级派来的政委谢尔盖!尤里同志可以为我证明!”

“因为某位领导严重的官僚主义,之前这里发生了一些误会。同志们,虽然非常困难,但是经过友好磋商,我和有关方面已经成功消除了误会。”

“我现在代表最高苏维埃,命令你们放下武器!”

“我们伟大的俄罗斯民族,伟大的苏维埃!绝不会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朋友,永远不会!”

谢尔盖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同志们,现在立刻放下武器,走出大楼,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还有一分半钟!”

在他身后,萨利尔提醒着他。

“全体听我命令!尤里同志,由你带头,第一个出来,就是现在!”

被萨利尔催促后,谢尔盖也是真的很着急,头都没回,直接就点了尤里的名。

很快,前方视野里,从站务楼的大门内走出一个穿着大衣的身影。尤里把大衣纽扣敞开,显示里面什么都没有,高举着双手,第一个走了出来。

接着出来的是举着双手、满脸悲愤的大尉,然后是垂头丧气穿着红军军服的士兵,最后是使馆的密探和工作人员……

陆陆续续,大楼里的苏方人员全部出来以后,谢尔盖转过身看着萨利尔和威廉姆说道:

“好了,尊敬的督察长和董事先生,我方为了维护邦交友好,以及一贯奉行的和平原则,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萨利尔又是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絮叨,直接问道:“确定你们的人都出来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我建议您最好再确认一下。士兵进去以后,只要会动的一律格杀勿论!”

完全掌握主动的萨利尔,此时虽然语带讥讽,面上却杀气腾腾。

“尤里同志,立刻组织人员,清点报数!”

谢尔盖不敢怠慢,又拿着喇叭向着对面喊话。

法国军团的指挥官已经点好了过去接管的步兵。先过去一个战斗小组进行接管,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对面诈降。

“政委同志,现场我方人员应到26名,实到26名。人员集合清点完毕!”

很快,对面的声音飘了过来。尤里手里没有喇叭,只能扯着嗓子喊过来。

“原地待命!”

谢尔盖是人倒架不倒,简短地发出了命令。傻子都知道这是毫无尊严地缴械投降了,他还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威严。

原地待命?现在他们是红烧还是清蒸完全就看萨利尔的口味了。

“出发!”

这里的指挥官迅速发出命令。

负责接收的六人小队立刻散开,警惕地猫着腰,呈一字队形向前方进发。

队伍后突然多出一个人影,萨利尔仔细一看,正是他的手下,吊着一只胳膊的顾探长。

第五十二章 恶客

“你这个手下跟过去干嘛?”

威廉姆疑惑地问着萨利尔。

要不是为了维持体面,自己早就跑回去了。这中国人怎么还上赶着往前凑,他实在难以理解。

“威廉,你怎么看这些东方人?”

萨利尔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了威廉姆一句。

“唔,我了解到的大多数中国人,大多都有着出人意料的智慧和非凡的勇气,而且非常善于忍耐和乐观。只不过,他们的决策者……”

看着前面的身影,威廉姆说完之后摇了摇头。

面对同样来自欧洲的同胞询问,他说的都是实话。

在中国,他感受到了中国人的勤劳和智慧,尤其是普遍乐观和善良的天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他认为这个民族天性里,原本被视为优点的忍耐意志似乎又特别突出。虽然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受,却也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

而至于那句话里省略掉的部分,他相信萨利尔非常明白。

“您说的没错!好吧,让我们看看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

萨利尔饶有兴味地看着前方。

顾楫出去之前没和他进行过汇报,只是转过身看着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往下拉了拉帽檐。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顾楫已经冲出去跟上了接收小队。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这位探长之前在用欧洲人的礼节和自己告别。

法国人是浪漫,却更崇尚英雄。顾楫这样的行为,虽然事先没有和他汇报,萨利尔到是也没觉得自己被下属冒犯。

其实他和威廉姆一样,好奇顾楫现在出去想做些什么。

……

走在队列里的顾楫,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的行动。决定跟在接收小队后出去,是因为他不敢让时间拖的太久。

萨利尔和威廉姆自然可以按部就班、按照程序进行接收。他们的部下都有防毒面具,就算仓库里的毒气开始泄漏,全身而退还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周围的中国百姓怎么办?

围聚在现场的百姓可以劝离,可那些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统统撤走。

而且根本不敢进行这样的疏散,一旦造成恐慌,危害或许并不会比毒气泄漏更小。

所以,他想着自己先到仓库进行观察。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先发制人,哪怕开上一枪引起后面的注意也好。

那个叫谢尔盖的所谓政委,之前回答萨利尔的问题时,明显是给他们苏联人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原先仓库是他们把守,后来人都撤回了?”

那个狡猾的家伙,显然知道萨利尔不会无缘无故问他这个问题。

作为中国人,顾楫一看到他脸上出现那种转着眼珠的熟悉表情,就知道他在开动脑筋了。

西方人很多时候都有些大大咧咧。

或许他们一贯自信,不需要很是细心地观察对方的表情,更注重的是自我体现。

而一贯讲究谨小慎微的中国人,基本都掌握着几分察看别人脸色的技能。

所谓察言观色、鉴貌辨色这些成语毕竟有着悠久的传承。

果然,随后那个谢尔盖的回答可谓滴水不漏。一旦事发,他那里完全可以推卸的干干净净。

按照他的说法,之前仓库在他们手里,确实没问题。至于之后出现什么问题,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能怪他们吗?

谢尔盖肯定会说:“你们要向我们发起进攻,我们难道还死守仓库,坐以待毙?你们看看,要不是你们采取极端行动,也不至于让坏人钻了空子。”

……

所以,明知对方在运用话术,处在顾楫的位置和身份,也不可能越过上司直接质问。

甚至,连提醒上司也不可以。现场那么多人,如果自己那么做,那就让萨利尔太难堪了。

顾楫跟着小队往前走,期间他用法语和这几名士兵打着招呼。

看到有一个中国人自愿出来参加行动,而且法语还如此流利,让原本很是紧张的几名士兵也开始放松了下来。

虽然身后装甲车上的探照灯把前面照的雪亮,只是作为标准配置,顾楫注意到他们身上每人都带了一只手电筒。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站务大楼前。

看着面色复杂集合在一起的苏联人,顾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个民族比谁侵占的中国领土都要多,在中国领土上做的坏事更是比谁都不少。

八国联军有他们,中东铁路也有他们,尤其是之前在中国的领土上还进行过臭名昭著的日俄战争。

日俄战争期间,中国东北是双方陆上交锋的战场,当地人民蒙受极大的灾难,生命财产遭到空前的浩劫。

必须强调指出:在中国国土上进行的这场帝国主义掠夺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极为深重的灾难。

仅就中国东三省部分地区而言,“自旅顺迤北,直至边墙内外,凡属俄日大军经过处,大都因粮于民。菽黍高粱,均被芟割,以作马料。纵横千里,几同赤地。”

“盖州海城各属被扰者有300村,计遭难者8400家,约共男女5万多名。”辽阳战场“难民之避入奉天省城者不下3万余人”。“烽燧所至,村舍为墟,小民转徙流离哭号于路者,以数十万计。”

甚至连日本人办的《盛京时报》(1906年10月18日)也不得不承认,东北人民“陷于枪烟弹雨之中,死于炮林雷阵之上者数万生灵,血飞肉溅,产破家倾,父子兄弟哭于途,夫妇亲朋呼于路,痛心疾首,惨不忍闻。”

——(作者:部分摘录)

这种行为犹如两个恶客,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劫,结果因为分赃不均开始斗殴。摔锅砸盆甚至拆掉房梁都根本无所谓,因为砸的不是他们自己家的东西。

讽刺的是,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耀武扬威地在车站对中国警察进行了缴械。而现在则一个个空着手,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犹如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顾楫在人群里,发现了躲躲闪闪的尤里。

这个之前在车站里见过一面的老朋友,此时挤在士兵身后,眼神躲闪,十分尴尬。

“领事先生,是你吗?”

顾楫主动走了过去,和他打着招呼。

尤里此时的表情很是复杂。内心经过反复后,骄傲使他决定,冷起面孔,不理睬顾楫的问候。

“我怀疑你身上藏有武器,站出来,接受检查!”

顾楫就等着他这个反应,立刻变了脸色,拔出手枪,用英语和法语各说了一遍。

英语是出于面子上的需要,而法语当然是说给六人小队听的。

果然,正在检查的士兵立刻端着枪,把尤里从人堆里扒拉了出来。

这个会说法语的中国人此前一直和最高长官站在一起,并且还单独待在一起商量了一会。

尤其是勇敢的自愿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已经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士兵当然是不需要讲究礼貌的,动作非常粗暴,把尤里原本敞着的大衣都扒掉了。

“请问您是领事先生吗?”

顾楫站在发型已乱、衣衫不整的尤里面前,轻轻地再次问道。

第五十三章 探路

侮辱性的搜查过后,尤里此刻被两名士兵架着。面对顾楫的发问,他依然选择了沉默。毕竟作为堂堂领事,在众多下属面前不能亏了气节。

只是他的想法很难如愿。

两边的法国士兵,一个揪起了他的头发,让他屈辱地抬起头。另一个抬起脚上穿着的高筒战靴,一脚踹到他的膝弯处,让他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

看到自己的领事受辱,那些原本还算规矩的苏联人此时激动了起来,吵吵嚷嚷,不住的叫骂。

尤其是那个大尉,更是想冲出来反抗,结果旁边的四名法国士兵,立刻紧张地拉开枪栓,对准了他们。

只要再有异动,他们完全会毫不犹豫的开枪。毕竟,他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不用武力进行弹压,自己将凶多吉少。

尤里一看,只能跪在地上对手下进行安抚,冲着他的手下呵斥了几句。

然后抬起头看着顾楫说:“是的,先生,我是苏维埃驻上海领事馆领事,尤里。”

“我还以为你听不懂英文呢。先起来吧,恐怕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等到尤里站起身,顾楫说道:“我需要您派几个手下,和我一起到仓库去看看。”

“您想做什么?”尤里非常疑惑。

“不用紧张,只是需要几个人和我一起去仓库检查一下而已。”

“就只是这样吗?”尤里非常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简单。

“是的,我需要重新检查一下罐子会不会再次发生泄漏。这也是为我们大家的安全考虑。“

“所以,我需要差不多六个人。”

“对了,只要士兵……”

顾楫强调了一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趁着尤里挑人出列的工夫,顾楫和几名法国士兵说了一通法语。

顾楫需要他们从缴械的武器里,挑出六把长枪,然后全部卸下子弹。

“把你们的手电筒借给我,我带他们几个去检查一下仓库。”

接着又开口问他们借了各自的手电筒。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六人小队中的下士递给顾楫手电筒时问道。

“不用了,你们还是赶紧检查大楼吧,没问题的话就让后面的人上来。”

顾楫拍了拍下士的肩膀。

接下来的行动他不想让法国人参加,而且原本他们的人就太少了,早一点检查完毕,大部队可以快一点上来。

尤里挑出来的全是穿着红军军服的士兵,大尉作为他们的指挥官也自愿参加。

“之前仓库是你们士兵把守的吗?”

“不,不是,我们只负责站务大楼!”

这位忠诚而又勇敢的红军大尉听得懂英语,顾楫和他交流一番后,交给他们每人一支枪和一把手电筒,随后就让他们向仓库出发。

站务大楼到库房并不远,几个人顺着铁轨摸黑过去。路上,顾楫一再吩咐他们不要打开手电。

这个要求让大尉很难理解,手电筒的作用如果不在路上发挥,那么到了库房后,那里是有电灯的。

对此,顾楫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在后面催促他们快速前进。

快要到达库房时,蒲素让大尉带着一名士兵在库房大门附近等候指令。另外,左右窗户的两边也各自安排了两名苏联士兵。

他自己则趁着夜色先行潜到了仓库正门处。

之前他要求大尉,等到他抬起手臂,所有人就同时打开手电。然后大尉带着人进入库房,而两边窗户的人则留守不动。

库房此刻还亮着灯。顾楫找到位置后,侧耳听了一会动静,没有什么发现。然后他从暗处闪了出来,在门口灯光泄出的地方显出身影,抬起了手臂。

“刷!”六支手电筒同时打开,六条光柱从正门和两边的窗口往库房射了进去。

同时,大尉端着枪和士兵朝着大门走了过来。

而顾楫在挥手示意后,又重新隐在了暗处。往门口走来的大尉,朝黑暗处努力看了几眼,却没发现他到底藏在哪。

大尉带着人一直走到大门,都没有什么异样。仓库里之前发生了什么,显然他并不知情。

毕竟,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是连自己人都要瞒着的。

所以,大尉认为这个中国人有点毛病,神经兮兮,像是劣质伏特加喝多了。只不过,眼前的形式已然如此,他也只能无奈的配合。

顾楫之所以和尤里提出只要士兵,也正因为此。

任何一个国家派驻领馆里的便衣大多是特务,他们在驻在国的任务原本从事的就是间谍工作。

所以如果这里面有猫腻,一定也是和他们有关,而普通士兵就相对简单多了。

两条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从虚掩着的库房铁门门缝里照进仓库,军人的皮靴发出“踏踏”地声音由远及近。

到了大门口,大尉示意士兵把铁门推开。

士兵上前把住铁门,刚要用力往里推开,“噗”地一声闷响,从里面射出一发子弹。

士兵的额头出现一个血洞,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软软地栽倒在门前。

“噗!噗!”

紧接着又是两声闷响,这次的目标是大尉。显然,里面起码有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大尉连忙一个战术翻滚躲到门后,大声地用俄语和在窗口的另外四名士兵喊着什么。同时他拉动枪栓,却发现是一支空膛枪。

“妈的,让那个中国人给骗了!”

大尉恨恨地咒骂着。

“让你的人别跑,躲在窗边往里晃手电筒,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不然我们都得死!”

顾楫隐在暗处朝大尉喊道。

顾楫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他怎么能信任这些苏联人呢?而且是以一带六,完全不能保证有些事不会发生。

原本他就是让这几个苏联人为他探路,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

看来,老洪的消息非常准确。在此之前,他真的希望这次是老洪搞错了。

他在两边窗户都安排了苏联士兵拿着手电往里照射,就是想给里面的人造成仓库外人多势众,他们已经被包围的错觉。

只要窗户两边有人,里面的人就不敢冲出大门对他们造成威胁。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迅速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苏联士兵的服从性确实名不虚传。看到两边窗户的士兵果然没跑,顾楫开始用英语朝着里面喊话。

“你们应该知道,外面装甲车就有好几辆!“

“趁着他们还没过来,我也不想和你们鱼死网破。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赶紧举手投降,我保证放你们走路,我说话算话!”

顾楫这次换了中文往里喊道。

“你是谁?”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一句问话,同样说的是中文。

“我是法租界探员,任连生!出去以后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兄弟我绝对说话算话!”

“小弟也是奉了上司的命令,带着苏联人过来的。刚才你们打死的就是一个老毛子,那身军服你们也看到了。”

“不瞒你们说,是一个叫谢尔盖的苏联人出卖了你们。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把你们放进来了?”

顾楫不停地说着。这时候他就算可以硬来,也不敢。里面只要打开罐子或者用炸药爆炸,什么都将无法挽回。

第五十四章 攻心

仓库里先是沉默,接着里面传出几句叽里咕噜的俄语。

这就是顾楫的软肋了,他一句都听不懂,看来以后得找汪翻译学几句俄语才行。

眼下的上海,假如不会几门外语,完全算不上是什么人才。

“里面说的什么?”

顾楫朝着匍匐在铁门后的大尉问道。

“他们问外面的是俄国人吗?”

大尉回答道。

“那你告诉他们,外面都是俄国人,现在放他们走还来得及。等法国人来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顾楫让大尉把他的意思喊话过去。

“别耍花招!你们的政委告诉我们,里面的人要让毒气泄漏,毁灭证据。”

“车里的毒气已经害死很多你们的人了,对吗?这么多毒气一旦泄漏,谁都活不成!”

顾楫不敢保证大尉会不会乱说,只能赌一赌了。

让里面的人觉得遭受背叛,比什么心理战术都管用。

如果老洪的消息准确,里面起码有十来个人。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有充足的火力强攻进去也阻止不了他们摧毁罐体。

大尉听了以后也没多想。

战前动员里,上级明确说了这次行动就是因为在车站里,被毒气杀死了很多同胞和战友。

而且,那位他们没见过的那位政委,此前也确实和对方的人在谈判。

眼前他们一接近仓库,里面就开枪打死了他的一个士兵,显然证明了这个中国人起码在这里没有撒谎。

可这该死的家伙,明知道有危险,还居然给了我们一人一支空枪!

“快点回话!”

顾楫催促道。

大尉索性也不想了,开始朝着仓库喊话:“我是苏联工农红军,远东近卫军特别警卫队大尉瓦西里,现在我们的人已经包围……”

看他一口气说的太多,顾楫连忙让他停止。

没办法,心虚!实在是听不懂,担心出什么纰漏。

他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俄语原本就复杂,中文简单几个词搞定的意思,他们需要一大串,还真是冤枉那位瓦西里大尉了。

他也不想想,自己谎报任连生的名字,人家可是堂堂正正的就叫瓦西里。

顾楫不报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他才来没多长时间,在上海滩,报了名字也没人认识他。

反而是任连生,自从升了探员后,成天说他老任在外名气多响,排面有多大,是个到哪都是有几分面子的人。

……

“里面的兄弟,你们都听见了吧?我从不撒谎,现在你们撤走还来得及,咱们各自方便。”

“等会法国人和白俄军团上来,说什么都晚了。到时候兄弟为了交差,也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包涵。”

顾楫一边说着江湖话,一边准备游走到窗口,看看有没有机会往里察看。

当他走到墙根,刚要转弯出去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按住。

顾楫吃了一惊,刚要转身开枪,后面的人轻轻说了一句:“我们是老洪的朋友。”

“呃?你们不是撤了吗?”

顾楫转过身问道。

虽说他暂时收了开枪的打算,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我们派了一个兄弟去找老洪报信,剩下的仍然在这里监视。前面苏联人太多,我们进不去。”

说话的人是个30多岁的精干汉子。

顾楫看他两边颧骨突出,眉骨很高,说话也有着两广那边的口音,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尤其有神。

“苏联人不是早就撤走了吗?”

顾楫问道。

“是的,可是里面防范很严。担心他们狗急跳墙,我们也不敢冲进去。”

男子和顾楫作着解释,消除他的疑虑。

“里面有多少人?”

“十二个人,日本人只有四个。另外八个都是中国人,是被他们收买的流氓。”

“请问您怎么称呼?”

顾楫感兴趣地问着男子。

“我姓邝,叫我老广东就好了。”

男子想了一会,告诉了顾楫。

“顾探长,现在您有什么打算?”

老广东接着问道。

顾楫没有奇怪对方知道他的姓名和职务,既然和老洪有联系,知道自己也很正常。

“很麻烦!强攻显然不行,就算开了装甲车进来,里面真要引爆炸药,也于事无补。”

确实,目前为止顾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往里面喊话,就说知道他们是井上公馆的人,试试里面的反应。”

老广东出了个主意。

老广东一说井上这个名字,顾楫是有印象的。当初侦查这起跨国贸易的时候,买家就是通源洋行,而那家洋行的老板就是井上。

原本顾楫还准备去这家洋行进行调查。只不过萨利尔明令不让逾越界限,不允许下面在法租界外行动,他也只能暂停了行动。

“那个井上是?……”

顾楫从没想过一家洋行居然如此大胆。

“是日本特务,黑龙会派到中国的老牌间谍头目。”

“你肩膀上的这一枪,应该就是他手下干的。”

老广东非常神秘,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

听他一说,顾楫想起还在医院里的那个俘虏。这两天太忙了,根本顾不上那边,如果今天能全身而退,回到医院马上就组织对他的审讯。

“行,我先试试!”

顾楫收起思绪,一边说着话,从墙角走到窗边,然后钻到窗台下面。

原本窗边的两名苏联士兵还在打着手电,看到他来了要给他让位置,顾楫摆摆手。

两边的震慑不能停,喊话在哪都一样。

“兄弟我知道你们是井上公馆的人,里面的几位中国兄弟说不定还和我老任认识。”

蹲在窗台下,顾楫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

“时间不多了,后面洋人马上就要上来了。到时候真要开打,枪弹无情,你们一个也活不了。而且你们做下这么大的事情,井上公馆和通源洋行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你们现在撤出,我老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求兄弟们以后念我这份情,实在是我老任怕死,也不想你们有什么闪失……”

“大家无冤无仇,苏联人说你们要把罐子弄开。真要那样,方圆几十里地没几个活口,你们就算今天跑了,以后一家老小还能有活路?”

说到这里时,老广东从窗台下钻过来,贴着顾楫的耳朵又说了几句。

“我知道里面有常林青、常老板的兄弟,真要那样,别说你们了,常老板他自身难保。不光满门杀绝,祖坟都要给刨出来暴晒,你们信不信?”

“最后给你们三分钟!法国人和白俄军团已经上来了,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到窗边看看,我任某人保证绝不开枪!”

顾楫说这话的时候,身后的站务大楼确实已经出现了大队的士兵。显然后续的大部队已经开进,全面接管了车站。

第五十五章 内讧

石根宝其实现在是个天主教徒。当然,也是刚信了不久。

带他入门的神父是个法国大鼻子传教士,中文名叫吴腊月。吴腊月说他出生在十二月,到了中国学了一段时间中文后,就按照中国月历起了这么个名字。

法国人吴腊月在给人解释教义时,说的最明白的是这么一句话:“信了主,你就知道什么事情是坏事做不得。不过,要是已经做了坏事也没关系,只要信了主,就知道怎么样去赎罪。”

这不能说是他修炼不到家。实在是要让他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准确表达出繁复的教义,真的有点强人所难。

当然,光凭这几句话,并不能说服别人入教。所以,石根宝是吴腊月收的第六个信徒。

而第五个,是石根宝的妈妈。那天她欢天喜地的拎着一袋洋面粉跑回家,一口气都喘,就拉着石根宝去了宣讲堂。

石根宝被他妈妈拉着去教堂,最终信了教,也不全是看在那一小袋洋面粉的份上,他信教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

什么坏事不能做,这一点石根宝很清楚。

比如他自己,从小到大好事没做过几件。偷鸡摸狗对他来说那都不能算是坏事了,照样吃得香,睡的着。

只是自从加入了“黄道会”,后来做的哪一件事都能让他夜里睡不好觉。甚至连往日吃起来喷香的红烧狮子头,现在好像也没了胃口。

石根宝顶关心的是吴腊月说的第二条,怎么可以成功赎罪。成天睡不着、吃不香的日子,可是让他愁坏了。

他甚至想问问自己的会长常林青,想问他晚上睡得好吗?如果睡得好,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教教……

只是实在不敢张口问,怕挨大嘴巴子。

仓库外面那个叫任连生的喊话他都听见了。他知道那个姓任的瘦猴,也是青帮里的弟兄。不过原先好像只是个街面上的包探,怎么现在成探员了?

此刻他正和几个帮会里的伙计蹲在罐子上商量着。

他们这帮伙计说穿了就是上海滩的“三光码子”。所谓“三光码子”,其实就是吃光、用光、当光……瘪三的雅号。

原本他们都是街头混混,自从被常老板拉拢,加入“黄道会”,刚开始没什么事做,每个月会里发的大洋还不少,不说吃香喝辣,日子过的还算滋润。

而且常老板还经常给手下分送军刀、皮靴、雨衣、啤酒、香烟等各种实物,隔三差五还弄个奖状发个奖金,以示鼓励。

有时还邀集他们这帮小混混,到虹口日本妓院饮酒作乐,出手很是大方。而小恩小惠也从不间断,经常赏些家里用的着的东西,还都是正宗的东洋货。

赏下来的有日本被褥、瓷器等日用品,还有小孩子爱吃的御果子(一种日本点心)、玩具等等,所以他们对常老板也很是感激,都起了为他卖命的心思。

只是后来他们才知道常老板是在替日本人做事,常老板吩咐他们做的最多的就是到租界跟踪、绑架那些抗日社团活跃分子。

这个湖北人当真是心狠手辣的,被抓的人剁一截指头都算小事,砍了人头再把人头包了丢到大马路上的事情也是常有。

所以,他们现在也间接是在为日本人卖命,成了东洋鬼子的走狗。

尤其是去年,他们奉了常老板的指令到苏北盐城等地,用各种手段弄来了10岁左右的男孩50名。这些孩子后来都从上海送去了日本,听常老板说是送到那边的“黑龙会”去培训了。

那些孩子里少部分是用招工名义从大人手里骗来的,更多的是常老板派人强行拐回上海,从而省了一笔赎买费。

石根宝知道这是缺了大德的事情,所以他天天睡不好觉。这才跟着他老娘拜了个洋师傅,想图个安稳睡个好觉。

他不是没想过退出帮会。只是已经拜了香堂,再想退出就不是三刀六洞的事了。“黄道会”的规矩是一旦加入,除非死了才能退出。

“不是说让我们放光这罐子里的农药吗?怎么听那个老任说是毒气?”

几个伙计蹲在罐子上琢磨着,任连生的臭名确实有几个人是知道的。只能说顾楫之前的临机一动,还是管用了。

原本一起来的日本人让他们一人负责一节车厢。先爬到罐子上,把盖子打开,等他们发出命令就拧开罐子。

而那几个日本人正在四周埋设炸药。尤其是最后几节罐车,因为人手不够,准备用炸药引爆。

也是他们携带的炸药不够,否则全部装上炸药,根本不需要他们。

之前说好一起撤出去以后就把这个仓库炸了。那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外面人还以为是农药自己发生了爆炸。

“老石,你看那几个东洋人的挎兜边上吊着的是什么玩意?”

车顶上,石根宝顺着伙计的提醒,朝着那几个东洋人看过去。

现在还在埋炸药的只剩了两个东洋人,还有两个拿着那种怪怪的长管手枪,正躲在门里防备着外面。

之前已经被他们打死一个老毛子了,穿着一身军服的尸体现在就在门缝里躺着。

四个东洋人的屁股上都有一个挎兜,里面原来是装的炸药。而另一边腰上都吊着一个白面布袋子,晃晃悠悠地在屁股上颠着,显然没啥分量。

在门口拿着枪的那一个东洋人会洋话,先前往外嘀咕了几句,后来外面也回了几句洋话。再然后,他们就没动静了。

“老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东洋人大不了屁股一拍坐船回国,我们兄弟怎么办?”

其中一个伙计对着石根宝说道。

石根宝四十多岁,这里他年纪最长,所以都叫他老石。现在伙计们也不蹲在原先各自分配好的车顶上了,人心惶惶,都跳到他这里来商量。

东洋人先前看到他们这样,拔出手枪压低了声音叫他们回去,他们也懒得理。都到这份上了,谁还搭理他们。

他们要是敢开枪,外面的人正好冲进来,大家一起上路。

“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跑都没地方跑。外面人连我们的老底都知道了,真要是往外放毒气,这得害死多少人……”

另一个插着话说道。

“真要是毒气,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自己就活不成!”

石根宝咬着牙说道。

他的眼睛此时紧紧盯着东洋人腰上挂的那个口袋。

“怕是不能够吧……真要是毒气,这几个东洋人也不要命了?”

先前说话的疑惑地问道。

“我见过一种皮套子。像马嚼子一样套在脸上,听说可以防毒。”

石根宝下巴朝着东洋人那边撅了噘嘴。

“那是防毒面具,我原先在英国人的染布厂里做过工,洋人师傅调配料的时候就戴那个。”

那个之前说话的伙计说道。

“不干了!我石根宝确实不是个东西,但这种事也做不出来!”

石根宝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从罐子后面的扶往下面爬。

“我们跟你一起,不干了!”

其他几个伙计也纷纷站了起来。

……

“你们,想做,什么的干活?”

这些日本人都会中国话。

一个在布设炸药的东洋人,在车尾看到这个情况后连忙跑了过来,拎着一把长管手枪问道。

门口两个担任狙击警戒任务的日本人也看到了,正紧张地注视着这里,想过来又担心外面的人趁机冲进来。

石根宝没搭理他。继续顺着梯子爬到月台,站好后才问他:“来之前,常老板和我们说这里面装的是普通农药,没错吧?”

“是,是农药的,当然!”

东洋人恶狠狠地说道。

也就是今天这场面非常不利。

要是平时,这个卑贱的支那猪敢和他这么说话,早一句“八嘎”,外加一个大嘴巴子扇上去了。

“到了这里,你们说等会一起出去,然后炸了仓库没错吧?”

石根宝继续问道。

其他几个伙计这时候都跟着从车顶上下来了,正聚在他周围。

“讲滴,没有的错!”

东洋人忍着脾气,支棱着罗圈腿在地上前后滑动。

他很想发作,但还是忍了。

这几头猪一样的东西,居然敢在他面前仰着脖子说话。算了,再过一会儿,等那边把引线拉好了……

“那你们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石根宝下来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事绝对不能干了。

现在他也是豁出去了,命都要没了,家里人大概还要跟着他绝八代,他还怕什么?

“八嘎!”

这个小萝卜头一样的东洋人,一听顿时就怒了。抡起早就按捺不住的短小罗圈腿,一脚就朝石根宝的裆下踢了过来。

他到也不是那么下流,专门盯着下三路的要害招呼。

这已经算是他韧带练得相当松弛了,毕竟平时每天习练东瀛柔术。

只是达到这个位置已经是他的身体和尺寸的极限。毕竟他从脚后跟到大腿根,满打满算,也就只有成年人两三个虎口撑开那么点长度。

“去你妈的!”

命都要没了,在场的几个“三光码子”还吃他东洋人这一套?

包括石根宝在内,在场的都是不要命的青皮。平时也就是为了混点吃喝嫖赌、养家糊口的钱,才无奈跟在老板后面当狗腿。

其实这些人平时在外面,哪个是好说话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

这些人从小到大,基本都是坏胚子。平时欺个男霸个女、吃个霸王餐,对他们根本不算个事儿。

要说罪大恶极的大事,他们这种小流氓要是没人带头,确实不大敢做。但只要有人领头,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多不敢的事情。

现在老石领头想撂挑子,他们正好有了核心。

先前外面的喊话,他们都听见了。最有说服力的是门口被东洋人打死的,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洋兵赤佬。

所以,东洋人这一脚还没沾到老石的边,那个在染布厂上过班的伙计,开了一句国骂,抬起一脚就从边上把他踹到地上。

还是因为身材关系,这位伙计临时甩起来的这一脚,差不多正好踹在东洋人的脖子上。

东洋人的脖子挨了这一下,精神意志再是顽强也顶不住。猝不及防之下,毫无悬念地被踹翻在地。

摔下去的时候左半边脸砸在水门汀上,因为惯性,这半边脸还贴着水门汀“滋滋”地往前哧溜了好一截。

石根宝和哥几个站在边上,光听这声音就觉得挺疼的……

东洋人一倒地,另外几个伙计上去把他按住,有人一把揪下他腰里的那个白面袋子,扔给了石根宝。

石根宝打开袋子,拽出一个很像中国马嚼那样的物件。

果然,正是一顶防毒面具。

这时,另外一个埋设炸药的东洋人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手里举着枪,却也是没敢喊叫,应该是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石根宝他们手里没武器,每个人也就是绑腿上插了一把匕首,或者腰里面别了一把小斧头。

一直盯着周边情况的石根宝迅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东洋人跌落在地的手枪,直接就开了一枪。

枪,他们都是会用的。不过常老板平时不给他们携带,出去做坏事时才临时发给他们。行动结束,一回去就让他们上交了。

这次因为跟着日本人出来,更是没敢给他们发枪,就是怕他们对主子不利。

“噗!”

这一枪,正好打中那个东洋人的胸口。

石根宝看着他身子中了枪,却还是往前跑了几步,像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泄完了那一口气,才栽倒在地上。

看了看冒着白烟的枪管,石根宝想着,这个怪怪的长管枪难道就是老板们说过的“无声手枪”?

难怪开一枪的声音,比出个虚恭的动静也大不到哪去。

“赶紧捡枪!”

来不及多想,石根宝让兄弟们赶紧捡枪。

他们现在这里人多,总共八个伙计,东洋人就剩两个了。呃,不对……

“噗!”

又是一声闷响,罗圈腿的额头开出一朵血花,鲜血慢慢淌了出来,流到了月台水门汀上。

好了,这下就真的只剩两个东洋人了,石根宝心里定了定。

既然已经动了手,杀一个和一百个都没区别。趁着还没走漏风声,等会连夜回去带着家人跑路,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外面的任兄弟,还在吗?”

石根宝朝着外面大声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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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乌鸦今天有事耽误了。只能赶在0点前,发一个4000字的大章!实在抱歉!

第五十六章 格杀令

此时两个原本把守在门口的东洋人已经慌了,月台上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

只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死了两个同僚,眼下需要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正确的判断。

虽然之前就有所防范,只是几个爪牙的临阵哗变还是让他们始料不及。

究其原因,其实正是一直以来,他们面对中国人时需要虚张声势、因为心虚反而产生出的变态傲慢所导致。

被打死的两名同伙一直负责设置炸药,就算他两之前把雷管、引线都布设好了,现在里面也没人引爆。

他们如果现在过去和那边交火,首先人数上不利,而且那边已经得到同伴的两把手枪,在武器上也和自己持平。

而且那几个人正利用仓库里的柱子,不断向着门口他们的位置靠近,显然是想连他们一起解决。

他们带着手榴弹,原本可以试试是不是能够炸开罐体。但是这个距离扔不过去,如果冒险从隐蔽处冲出去投掷,对面肯定开枪,完全达不到目的。

不用多想就知道,眼前局面一时半会没法解决。想越过他们引爆炸药,已经变的不可能。

他们只能承认,这次任务已经失败了。

两人原本躲在大门两边,形成交叉火力封堵大门以及掩护各自同伴背后的窗户。

想明白后他们对视了一眼,迅速采取了行动。

两人各自从挎兜里摸出一枚手榴弹,在地上磕了一下后,很有经验地数着秒,然后分别扔向窗外。

趁着爆炸声响起,他两飞快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窗台下的顾楫,原本听到里面的喊话还想答应一句。结果从头上飞出来一个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窗边的老广东凌空一脚把那东西踢出老远,还没落地就爆炸了。

而另一边的两个苏联士兵就没这么幸运了,两人一直尽责地站在窗边冲着里面晃着手电。这时双双被手榴弹破片炸伤,躺在地上不住翻滚、哀嚎不已。

大门处其实就大尉瓦西里一个人端着空枪在留守。随着爆炸声响起,突然从门里窜出两条人影,他下意识的端枪往前一个突刺,刺中了其中一个。

对方也是硬气,被枪刺戳中也没停下,继续往外亡命突袭。

瓦西里也没敢继续往前追赶,自己手里端着的是空枪,这一点他很清楚。

所以大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条人影窜钻入了芦苇荡。显然,这两个杀了他战友的日本人成功脱身了

“唰……唰!”

两道冷芒在夜色里闪过。

芦苇荡里,两名日本间谍捂着喉咙,嘴里发出难听的“唔唔”声,很快脸色发黑,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旁边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分别在两具尸体上拔出淬了毒的飞镖后,正要捡起地上的两把手枪,另一个人影朝他摇了摇头。

芦苇荡发出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里面很快发出两声“嘎嘎”的野鸭叫声。

……

“任兄弟,里面一共四个东洋人,被我干掉了两个,还有两个刚才从大门跑了!”

“我们一起八个弟兄,现在准备出来了,你可得说话算话,千万别开枪!”

仓库里,石根宝还在扯着嗓子对外喊。

原本他还以为剩下的两个日本人会和他们拼命,结果却往外跑了。看来东洋人也不是真不怕死,一天到晚牛逼哄哄……关键时刻还是尿了。

虽然他们跑出去肯定会报告自己这些兄弟今晚做的事,但是也没所谓了。早晚都一样,现在赶紧出去带着家人跑路才是正经。

这时候,他们也只能指望那个姓任的青帮兄弟能讲点江湖规矩,说话算话。

“你们赶紧出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放心,我老任从没看到过你们!出门往北边芦苇荡里跑,其他方向走不得!”

顾楫这时已经站起,一边对着里面喊话,一边贴着窗边摘下礼帽在窗口晃了晃,试探一下里面会不会开枪。

“任兄弟,这次就多谢了!东洋人在里面埋了炸药,车尾几节车厢都有,你们小心。”

“别开枪,我们兄弟出来了!”

石根宝这时已经带着人来到了门后,进行最后一次喊话。

“赶紧走!法国人马上就过来了!”

“好!我石根宝要是这次不死,以后一定请你喝酒!”

话音未落,顾楫就看到从门内窜出几条人影。这些人速度极快,一出门就向着北面跑去,顾楫数了数,正好是八个。

“冲出来的两个日本人,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正好要找他们几个问点事,我们就先走了。”

这时老广东拍了拍顾楫的肩膀说道。

“老邝,你们是……?”

看到老广东这就要走,顾楫连忙问道。

“呵呵,别担心,我们是朋友!”

“对了,那两具小日本的尸体,在那边芦苇荡里。

老广东看着顾楫,咧开嘴一笑,用手指了个方位。接着向后退着走了几步,和顾楫挥了挥手,转身后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

瓦西里大尉此前刺出一下之后,既然不敢追,看到人已经跑了,而那边窗下的两个战友都负了伤,他干脆过去给他们包扎急救去了。

所以石根宝他们几个出来,他并没有看到,此时大门口空无一人。

顾楫比划着让他这边剩下的两名士兵,端着空枪把守着大门。这时候让他们进到里面,他们肯定也不敢,而且语言也不通。

他自己先摸到芦苇荡里,找到那两具尸体后皱了皱眉头。两人显然是被淬毒的暗器所杀,老广东那边的人看来真的很不一般。

他决定还是先把尸体藏起来,不然光是这伤口就很难解释。

当顾楫捡起旁边两人掉落的手枪,发现都装了消音器,没有丝毫犹豫,在两具尸体上中了暗器的喉咙部位各自补了一枪。

然后他收好这两把手枪,又把尸体往一片衰败的芦苇里拖了一截。

顾楫不知道老广东的人为什么不拿那两把枪,两把柯尔特1911就算在黑市上售价也不低。

显然老广东他们不差钱,可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了老洪的线人呢?

隐约中他似乎有了些判断,却又不愿多想。

接着,顾楫带着剩下的两名战士警惕地进了仓库。顺着仓库内的水泥柱子,交叉运动进行着探查。

最终确认,除了地上的两具尸体,整个仓库已经空无一人。

等他搜索完仓库,外面的大部队已经过来了。

法国军团的指挥官,带着一队戴着防毒面具的人马刚要进入大门,却被里面的顾楫连忙阻止。

他用法文和指挥官做了解释。仓库里被日本人布置了炸药,需要专业工兵排除之后才能进人。

那些法国士兵一听里面有炸药,根本不用指挥官下令就连忙退到外面,速度非常快。

可不是嘛,光是毒气这顶面具就不知道能不能防得住,再加上炸药还得了?

过了不久,萨利尔和威廉姆在警卫的护送下也到场了。

顾楫又把情况和他们汇报了一遍。强调了仓库里有炸药非常危险,需要彻底清除以后仓库才算安全。

他们听了,到也没觉得这个问题棘手。

尤其是对威廉姆来说,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公共租界就在边上,作为一支不折不扣的军队,万国商团里就有专门的工兵队。

听到危险解除,威廉姆马上摘下头上戴着的防毒面具,先是吩咐警卫去调动一队工兵过来排除炸药。

“顾,此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威廉姆看着被担架抬出来的两名苏联伤兵和一具尸体问着顾楫。

萨利尔当然也很感兴趣。只不过顾楫是他的下属,他不想表现的那么着急,此时也矜持地看着顾楫,等他作出回答。

“之前我担心等大部队上来以后时间来不及,谁知道那些日本人会做出什么……”

顾楫开始整理思路做着叙述。

“呵呵,这么说来,苏联人被日本人弄成这样是自作自受。人不是他们自己放进来的吗?”

听完顾楫的汇报,威廉姆小声地笑了,还不忘讽刺苏联人几句。

没错,对萨利尔和威廉姆来说,今晚他们的行动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不光在面子上镇压了苏联人,而且行动本身也可以说是毫发无损就圆满达成了目的。

“顾,你知道吗?”

威廉姆显然心情很好。

“看到你带着他们的士兵去仓库,那个谢特一样的政委还想喊话,现在嘴里还塞着他自己的臭袜子呢!”

不等顾楫回答,威廉姆又自己把话接了下去。

这些洋人其实也不都是除了他们自己同胞之外,谁都看不起的蠢货。西方人其实一样崇拜英雄、看重勇士。

顾楫之前的勇敢表现已经足够得到他的尊重。

原来,那个政委谢尔盖老远看到顾楫带着他们的人往仓库方向出发,心里有鬼的他情知不妙,于是拼命挣扎想抢过喇叭喊话。

结果被看守的军士把他按在地上一顿爆锤,最后还脱下了他自己的袜子,硬是塞进嘴里,现在还被捆着扔在装甲车上。

萨利尔打算等会把人带回去,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让公董局决定怎么处置。

听着威廉姆的调笑,顾楫心里为那几个苏联士兵悲哀。作为士兵,他们无疑是勇敢而又忠诚的。

只是他们显然对背后的一切毫不知情。甚至,很有可能连那个领事尤里都被瞒在鼓里。

整件事里,是他们的上司一直在欺骗他们。如果说这是个棋局的话,这些士兵只是还没有过河的卒子。死的无声无息,毫无价值。

之前的汇报里,顾楫也只能对自己的功劳进行了放大,否则很多事情无法解释。

他把成功的主要原因归功于自己的攻心喊话,从而引起了日本人的内讧。

同时他指出在发生火并后,从里面跑出几个人。自己孤身一人衔尾追击开了几枪之后,他也只能无奈返回。

“内讧开始后,里面有人承认是井上公馆的人,估计跑出去的几个现在已经去通风报信了。”

顾楫补充汇报着他的发现。

四个日本人全都死了,尸体一个都不少,这让顾楫可以大着胆子给日本人上眼药。

现在没有人可以证明他在撒谎,包括那几个苏联士兵,他们既不懂中文也听不懂日语。而且萨利尔也不会无聊到去单独询问,现场的一切没有什么值得他去怀疑。

“威廉,他们是在你的地盘上吗?”

萨利尔听了之后,用戏谑地表情看着威廉姆说道。

当时日本侨民主要聚集在虹口一带,确实是属于公共租界的地盘。而且公共租界在虹口还设立了虹口巡捕房。

自从有了公共租界,一直以来日本侨民都在虹口集中居住,正如在上海的白俄大多聚集在霞飞路一样。

所以萨利尔想都不用想,直接问了威廉姆。

危险既然已经解除,此时的威廉姆重新恢复了一派绅士风度,之前甚至都有心思和顾楫调笑了。

萨利尔这句不乏挑唆的问话,到也没让他觉得不快。很快吩咐了下属,让人去把虹口捕房的负责人叫来。

这时工兵已经到位,在仓库里拆除炸药。

萨利尔让人把那两具日本人尸体抬了出来,几个人围拢了一看,光看这个长短尺寸基本上也差不了多少了。

顾楫翻开两人的挎兜,里面还有少许雷管和引信,其中一个人还携带着一副防毒面具。顾楫拉起两人的袖口和胸口,果然纹着一条面貌狰狞的黑龙。

陆陆续续仓库里的工兵往外搬着拆除下来的炸药。

顾楫提醒他们,千万不要漏过罐车,尤其是后面几节罐车,一定要仔细检查。

“这帮婊子养的,还好没爆炸,否则,方圆几十里不会有几个活口!”

工兵队长恨恨地咒骂着。

他们当时没在现场,都在商团营地里睡觉。离的这么近,毒气一旦爆炸后泄漏,确实是生存率非常低。

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威廉姆听了以后,面色马上变的煞白,此时想想才感到后怕。

之前自己戴的那个防毒面具管不管用不说,十几节罐子的光气一旦爆炸后泄漏,离的最近的公共租界里还有着他的一家老小呢。

这些租界统治者,基本都一直在上海生活,就连休假也难得回欧洲一次。

当时做轮船往返一次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光是往返一次就要小半年。甚至他们的子女很多就出生在上海,一直没去过家乡。

想到这里威廉姆又气又怕,对着刚刚赶来的虹口捕房警长下令:“立刻带人包围井上公馆,一个都不许放出来。”

“不,调一队步兵跟你们一起去,里面的人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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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和大家道个歉!实在不好意思!

今天乌鸦还是忙到晚上才有空,这么晚了才赶出一个4200多字的大章!

更新不能定时,万分抱歉!

第五十七章 态度

当晚,北站的排爆以及清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天光放亮才结束。

工部局组织围捕井上公馆的行动,顾楫作为法租界的探长不方便介入。

考虑了一会儿后,他交出了那两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告诉萨利尔,这是他从被击毙的日本人身上缴获的。

两把缴获的手枪或许证明不了什么太多的东西。

柯尔特1911这个型号的手枪,只要有钱在黑市上不难弄到,但装了消音器就不同寻常了。

别说黑市上,就算国民政府当时都很难弄到这种稀罕东西。

所以,当萨利尔转交给威廉姆时,对方的脸色又是一变。

拿着这两支枪的威廉姆好像联想到了什么,很快叫来了几个手下闪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很久。

两具日本人的尸体,萨利尔和威廉姆之前就决定,暂时存放在公共租界的太平间里,留待尸检以后再做下一步处理。

而日本人身上的物品,包括雷管和炸药以及防毒面具,则由法租界带回去进行检测,以便作为对俄日双方进一步追诉问责的物证。

接下来的步骤,则是当晚这场大规模行动的重中之重!

险些酿成三方惨烈交火,以及让日本人不惜犯险进行破坏的焦点,都在眼前安安静静地躺在铁轨上的这趟列车上。

13节车厢罐体内的装载物,到底是普通农药还是毒气,牵扯着很多复杂、深层的因素。

而对某些小人物来说,则是决定其命运的关键。

对此,萨利尔和威廉姆各自所代表的租界早有安排。

他们先是请来了中华民国上海特别市政府派出的代表,然后释放了先前在车站投降后被扣押的苏联领事尤里。

尤里可能只是个傀儡,但明面上他是领事,具备这个资格。而那个满嘴跑火车的谢尔盖,则一直被捆缚在装甲车上,嘴里塞着自己的臭袜子。

尤里被释放后,象征性地提出了抗议,希望立即释放谢尔盖。

只是在萨利尔明确拒绝之后,尤里除了挥着指头,有气无力地表示,一定会将他们遭受的侮辱汇报给莫斯科后,就立刻闭了嘴,在这个问题上再也没有纠缠。

没过多久,加上萨利尔和威廉姆,他两代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总共四方代表,一起在现场做了联合查验。

法租界由公董局派来了他们的化学专家,公共租界也派了两名,尤里无奈之下也只得从领事馆里找来一位化学专家。

而作为主权驻在国的民国政府代表则当场表示弃权。

民国政府代表到场后明确表示,自己仅作为见证代表。心甘情愿充当摆设,而且极其不情愿。

这位代表似乎是迫于无奈才被动掺和进这个敏感事件里。在现场从头至尾苦着脸,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三方专家到场后,对现场进行了必要的处理,然后提取了残留物进行化验。

很快,专家团得出一致结论:任何测试结果,均显示罐中先前泄漏的残留物对光气呈阳性。

结果一出来,尤里作为苏联代表当即强烈提出异议。

当然,在场的联合专家团队里也有他们自己人,所以他并不质疑在场专家的检测结果。

尤里的抗议集中在:他有理由怀疑这些遗留物,是先前袭击仓库的暴徒所动的手脚。

毕竟车站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接连遭遇了两次袭击。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一个事实:两次袭击时车站都处在失控状态之下。

这种情况下不能排除任何可能!

从他个人角度理解,自己并不是在胡搅蛮缠。哪怕形势不利,也要极力维护他所代表的国家尊严。

尤里很清楚,一旦现场确认车内的装载物为光气,结论一旦定性,整件事情的性质对己方就变的十分糟糕。

如果那样,他们之前遭受的缴械和扣押等等侮辱都只能被视作咎由自取。

而且只要这个结果被各方最终确认,他所代表的政府将在国际上各个方面都非常被动。

此刻仓库里的尤里态度非常强硬,措辞非常激烈。正挥舞着双臂,不顾形象的高声呼喊。

他甚至毫不掩饰地直接把眼前发生的一切,视作对他们政府栽赃陷害的拙劣政治把戏。

当然,尤里也没心思把这个仓库当成政治秀场,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他心里确实有底。

毕竟就在昨晚,谢尔盖还曾信誓旦旦在领事馆里和他再次保证,这趟从莫斯科出发的列车里,装载的就只是普通农药!

仓库里回荡着尤里充满情绪的声音,配合着他的手势显得十分夸张。在场的人,包括顾楫在内都表情不一地看着他即兴发挥。

虽然此刻尤里的表现,丝毫没有作为一名政治人物应有的风度。但他的态度和边上那位事不关己的民国政府代表相比,又多少赢得了一些在场其他代表的尊敬。

只是尤里的质疑和指控虽然激烈,发挥的也很精彩,但终究一切还是要靠事实来说话。

他所提出的所有质疑,当然难不倒在场的专家。

随后,联合专家团在13节罐车里随机选取了三节车厢作为样本。

甚至还让尤里本人亲自选了一节。

然后,专家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中提取了样本进行分析。

没有任何意外!

最终结果还是显示所有样本都对光气产生阳性反应。

面对最终测试结果,尤里目瞪口呆,眼神在瞬间失去了焦距。而一旁的萨利尔和威廉姆却也高兴不起来。

现场除了漠然的国民政府代表,其他三方都对这个结果大为震惊。

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萨利尔和威廉姆,此时也完全顾不上因为证据确凿而洋洋得意。

两人根本没有留意面如死灰的尤里,各自吩咐手下去车站找电话,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

一战结束后,国际法对毒气的使用在战争中做出了禁止的相关规定,1925年的《日内瓦议定书》中,毒气被列为在战争中禁止使用的武器,光气就是被明确界定为毒气的一种。

而此前1899年的《海牙公约》就明文规定禁止使用毒气作战。作为战争手段,使用化学武器的政治成本、社会成本以及面临的国际舆论的压力都是非常巨大的。

英法两国都曾经参加过一战,战场上领教过毒气的威力,尤其是伊普雷之战,联军遭受到了巨大的伤亡。协约国联合军队15万人中毒,其中5000人死亡。

而现在是非战争状态,日本人为什么会想到从莫斯科弄来这批毒气?把这批毒气运到上海,他们到底想干嘛?

这列火车一路从莫斯科到中国,沿途需要经过两国海关勘验和铁路换轨等繁琐检验,最终是怎么抵达上海的?

事态重大,很快萨利尔和威廉姆得到指示。命令他们立即封存仓库,派出重兵进行防护。

而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是他两能介入进去的,只能等待另一个层面的政治交涉结果了。

随后,国民政府代表,借口与友邦方便,派兵进驻恐有不便、担心发生摩擦……

并且在上一轮袭击中损失惨重等种种理由,干脆利索的放弃了驻兵看守仓库的权利,把挑子卸的干干净净。

作为在场仅有的几位中国人之一,顾楫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此刻他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眼睛里屈辱和痛苦的神色不时交替显现。

作为外来者的法国人和英国人,在整件事上的积极态度和强烈反应,和眼前民国政府的不作为,甚至是冷漠的旁观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屈辱感。

作为明面上替法国人做事的中国人,他尽力了。

而作为担负民国政府特殊任务的特工人员,自己却被上级斥责为多管闲事、轻重不分。

事情最终没有朝着日本人希望的那样发展,除了两个租界当局的强力干预以外。上司袁子钦出力了,同事洪探员和汪翻译也出力了。

而整件事里起了关键作用的老广东那帮人,却在事后悄悄地离开,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甚至连仓库里原先那几个日本人的爪牙都在最后关头反正,正是他们杀了两个日本人,才一举粉碎了日本人丧心病狂的歹毒企图。

而此刻作为中国人的政府代表,立场却是这样的无动于衷,仿佛是受邀观看了一场不感兴趣的申剧,非常的不情不愿。

接下来在现场,顾楫冷冷地看着民国政府代表第一个在现场确认书上签了字,然后夹着公事包匆匆提前离开。

仿佛这里是个巨大的火药桶,多一分钟都不想耽搁。

之前崩开的伤口很疼,撕裂的伤口不时传来一阵阵痛楚,只是顾楫的心里更痛。

最近好像总是很忙,忙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酒壶里的药水。顾楫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酒壶,用一只手艰难地拧开了瓶盖。

就在驻兵进场,大家都要撤回的时候,一位穿着公共租界高阶警服的警官来到仓库,找到威廉姆,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耳语了几句。

接着面色不虞的威廉姆和萨利尔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也匆匆带着随从提前离开。

顾楫预感到他的提前离开,应该和之前他们包围井上公馆的行动有关。仅仅是威廉姆脸上的表情,足以看出那里的行动想必不是那么顺利。

等一切布置妥当,忙了一晚的萨利尔也要返回了。

“顾,你应该有法文名吧?”

“是的,督察长!”

“告诉我吧,以后私下里我可以称呼你的法文名。”

萨利尔显然心情很好。

这个之前曾被他重视过的手下,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告诉了自己,之前的重视还远远不够。

若非他像猎狗一样依靠着灵敏的嗅觉,一直紧盯这件案子不放,现在的上海滩,原本的十里洋场可能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事情如果发生,那么就是一个严重损害法国政府在中国利益的重大灾难。如今他萨利尔在公董局高层眼里,已经成为了拯救这座城市的英雄。

这都多亏了眼前这个瘦瘦高高,有着一双忧郁眼神的中国下属。

“guji……”

顾楫说道。

“什么?”

萨利尔没明白。

“我刚才是告诉您,我的法国同学和朋友,就叫我guji。”

顾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那……还是和之前那样称呼你吧。”

萨利尔耸耸肩膀,接着说道:“顾,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医院。”

“对了,你是在9舍吗?我安排你住进9舍病房,好好休养几天。”

“谢谢督察长好意!”

“我隔壁病房里还住着一个被俘虏的杀手,回去后我要对他立刻进行讯问……”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顾楫确实没办法好好休息。

民国政府代表虽然已经到场。他还是要以自己的视角向上级做出详细汇报,希望得到南京方面的重视。

“那好吧,我送你去医院。”

对待顾楫的态度,在中国人里萨利尔可谓是绝无仅有。

哪怕是在袁子钦面前,他也一直不苟言笑,对他持续保持着压力。

“我和您一起出去,只是到了外面还要和袁督查汇报……”

顾楫需要和袁子钦汇报是一方面,主要他是想找到老洪。对于他的线人老广东,顾楫此前有很多猜测。

而且关于在他门口发生的交火,到现在也没人和他说过是为了什么。

那场激烈的枪战突如其来就在他眼前发生了,在那之前自己还险些做了老洪的替死鬼。

“好吧,我们走。”

萨利尔原本想让顾楫不必和袁子钦汇报了。

想了想,还是不能坏了规矩,于是带着随从和顾楫一起走回站务楼。

他们身后的仓库,此刻被英法当局全副武装的士兵重兵把守。而苏联方面也象征性地留了几名军人,唯独民国政府没有派出一兵一卒。

天已经亮了,只是太阳还没出来。

他们正向着东走。

天际线的顶头,一层灰,一层白,又掺杂着一些蟹青,如同掰开了盖的螃蜞。太阳顶不透那片灰雾,天空却也没有一丝乌云,所见之处皆为一片灰白。

腰上挂着防毒面具的袁子钦,其实也一直忙到现在。

先前他带着手下一直忙着疏散百姓,好不容易把现场看热闹的人群驱散之后,听说带着苏联人去仓库的顾楫,和日本人又交了火。

后来看到担架往外抬人,他心里“咯噔”一声。

顾楫的来头他是知道的,要是在他手下出了事,这个干系他怕是要担的不小。

知道顾楫毫发无伤以后,他实在是撑不住了,毕竟也是上了岁数的人。只是连上司法国佬萨利尔都没走,他也不敢擅离职守。

萨利尔和顾楫一起过来时,坐在车站长椅上打瞌睡的袁子钦被下属叫醒。他刚要迎上去,发现萨利尔已经坐上车走了。

“袁督查,我……”

“明天我到医院来看你,到时候再汇报吧,你先回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好好休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楫刚要汇报,就被袁子钦打断。

“对了,洪探员和汪翻译一直在那边等你。”

袁子钦指了指站务大楼的月台方向。

第五十八章 春雷

袁子钦急急忙忙上了车走了。此时的北站已经解除了戒严,各方军警都撤离的干干净净。

站务大楼里有不少今天原本要坐火车出行的旅客,正派了小厮和长随来打探今天还发不发车。

“等门口布告,等门口布告!”

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边敷衍着,一边赶紧把票房小门推开一条缝,闪进去后快速的关上。

外面马路上已经有了板车与塌车的辘辘推动,还有从郊区进城的马车蹄声得得。

柴爿馄饨的摊子上,小贩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小……馄饨喔!……馄饨喔!”声音再久些,就只听的见“喔……喔……!”

此刻的老北站除了大楼砖墙上,被昨晚装甲车上的机关炮打出几个枪眼,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

顾楫拿出烟盒,划了洋火刚点了一支烟,就听见后面老洪的大嗓门,“你都回来了?害的我和汪翻译白白跑了一趟。”

顾楫扭头一看,老洪正迈着大步往他这里过来,后面汪翻译也含着笑看着自己。

看到他们两个关切的眼神,顾楫心里不由一阵暖热。和萨利尔、威廉姆待了大半夜,现在看到老洪和汪翻译,这才是自己人在一起的样子。

“我和汪翻译从月台上顺着铁轨过去找你,到了那边才知道你都过来了,看来是走岔了。”

“汪翻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呢,你说这能怨我吗?”

老洪到了跟前,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大衣扣子,他脖子上也挂了一个防毒面具。

“洪大哥净是会乱说,我哪里有埋怨你了,怎么敢嘛。”

汪素在后面争辩着。

她一夜没睡,此刻面色却也还是红红白白。正好刮来一阵风,几根前刘海飘到好看的眼睛里去,她伸出手拂了一下。

“哎呀,顾探长,你的伤……”

女孩子细心,一眼就看到顾楫吊着的胳膊上外面的绷带已经往外渗出了不少血。虽然已经干涸了,看上去还是有点吓人。

仓库那边灰尘多,他又是钻窗台又进了芦苇荡。原本雪白的绷带早就变成了泥灰色,再加上暗红的血迹,看上去实在是有点惨。

“没事,等会回医院换个药就好了。”

“老洪,你等会和我一起……”

“快进来躲躲。他娘的,这天,怎么说下就下啊!”

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

三个人连忙退到站务楼里。刚站定没一会,原本没什么人的门廊里,不知道突然就从哪冒出那许多人进来避雨。

雨势看来不大,但雨点大的吓人。

才一会儿功夫,过路进来躲雨的人,有的已经被淋的湿透。嘴里嘟囔着,“这断命的天气,怎么说落就落的啦!”

南边的天上亮了一下,很快又亮了第二下,这一次带着枝节般的纹路划亮了灰色的天空,然后轰隆隆的雷声就从远处传了过来。

雷声沉闷,却绵延不绝……随着雷声传出,雨点也跟着越发大了起来。

“这是春雷!”

老洪掸着大衣上的雨水说道。

春雨势大,等了一会也不见小。老洪嘟囔了一句,“你们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说完也没等回话,就冲进雨幕向着外面跑去。

昨晚他来的时候外围已经被封锁,所以车停的很远。把车开来接上顾楫和汪素的时候,车里的他已经淋的像只落汤鸡。

“老洪,先送汪翻译回去。”

“汪翻译,今天在家补觉,不用去巡捕房,昨晚大家都辛苦了。”

上车后顾楫和他两说道。

“好嘞!”

老洪用手擦着玻璃上的雾气回道。

“我……”

汪素想说什么,想想又没说。

“你什么你,咋地,不服啊?”

老洪和她开着玩笑。

“哎,瞅啥瞅,瞅啥瞅?这小眼神,还挺厉害啊。”

看到汪素白了他一眼,老洪继续耍着贫嘴。

车子到了汪素弄堂口,顾楫看着她下车道了谢后,用编织包遮着头冲进弄堂底,闪进了亭子间的小门。

顾楫是刚知道汪素家住在这里,确实是离着广慈医院很近。原本看汪小姐的学识素养,怎么也应该是个大家闺秀,没想到居然住在这片棚户区里。

他是从来没想过,如果真是家境优渥、又会有几户人家愿意把女儿送到巡捕房这样的地方来工作。

“没想到吧?”

老洪在打浦路上调了头,打稳了方向后问道。

“其实我第一次送她回来拿书也没想到,难怪小姑娘不让我送,要面子!”

他接着自问自答说给顾楫听。

“嗯,到真是……没想到,可她的学识……英文又那么好。”

顾楫看着窗外的春雨,已经过了徐家汇路,很快就到医院了。

“没啥奇怪的,这世道,一夜之间破了家的多了去了。”

老洪接话的时候,车子已经拐进了广慈医院。

和病房外的执勤巡警打了个招呼,顾楫伸头在隔壁玻璃上看了看,里面的俘虏还是四肢被固定在病床上。

进了病房后,老洪喊来看护士给顾楫换药。

他自己穿着湿透了的衣服拿着顾楫的洋瓷盆,下楼买回来十几个大肉包,还端着一盆豆浆。

光早饭,一两一个的肉包他一个人吃了十个。

“老洪,你回家换身衣服,睡一会再来吧,等会我准备先把那个家伙审审。”

“怎么审也是白搭,是个小日本。倔的很,一松带子就要寻死觅活。”

“日本人?刺杀你干嘛?”

“还不就是那天我和汪翻译去丽兹,就在那里和他们结的仇!”

老洪脱了衣服,很是无奈的说道。

“要不,你等会回去换衣服。路过巡捕房把任连生叫来,他应该有办法。”

顾楫想了想说道。

“嗨,你还真别说,差点把他忘了,我这就下去打个电话把他喊来。”

老洪一听顾楫说到任连生,立刻来了精神。

任连生之前整治白俄黑帮有着不俗的表现。尤其是那几个得罪过他的小子,五大三粗的白俄大汉现在看到他,一个个乖的就像是小绵羊。

而且在顾楫的指示下,他之前还放了几个出去。

实事求是的讲,从前的包探老任,现在已经算的上是个手里有几名白俄线人的牛叉探员了。

第五十九章 羞辱

任连生掂着脚,像是不会走路一样难看地挪进了广慈医院。站在大楼里,他才解下脚上包着的两块油毡布。

老法上海人讲,“噱头噱头,噱在头上,蹩脚蹩脚,蹩在脚上”。

油毡布是来之前从巡捕房的汽车间里要来的。早知道突然会下这短命的雨,今天就不穿这双鞋出门了。

从薛华立路巡捕房走到广慈医院,他担心脚上刚买的皮鞋沾水就没了卖相。

所以任探员现在对两件事尤其在意。

第一样就是发型。他原本的中分头路只适合中式长衫,自从改穿西装以后,再留着那个头型,在镜子里,他自己都觉得……里面那个人不像是个好人。

所以,中分已经改成了大背头。

现在任连生每天没少往头发上抹他婆娘的桂花水。因此他那个头发什么时候看,都像是刚洗过澡一样湿哒哒水叽叽。

老婆因此说他骚包,怀疑他外面又养了人,和他闹了几次,脖子上还被挠了几道血印子。

还好天冷,他弄了块围巾遮着,在巡捕房,进了屋里也不肯摘。

这几天老任一见到人就装咳嗽,说是伤风了。

第二件事,就是皮鞋了。上海滩第一等的皮鞋都是犹太人和白俄的鞋匠,量着尺寸做好鞋楦定制的。

价钿嘛,当然也相当辣手。

任连生实在不想花这个钱,却又不得不花。他天生个子瘦小,一双脚比他乡下婆娘的半大脚还要小了不少。

所以,市面上买不到他这个尺寸的男鞋。

前段时间凑合着买了一双大了两码的,前面垫着棉花,走起路来踢踢踏踏不说,还把脚趾和后跟磨出不少血泡。

好在这段时间任连生从白俄那里捞了不少油水。一狠心他到霞飞路上订了三双,牛皮、羊皮、猪皮各样来了一双。

鞋店是白俄人开的,只收了他一个成本费。就这样,也让他心疼的龇牙咧嘴。

油布一拿掉,老任站在楼梯前蘸了口唾沫,用油布里子把鞋重新打打亮。抬起脚后跟又仔细看了后,才满意的上了楼。

昨天幸亏自己去了趟川沙,不然就要跟着捕房一起去北站那个断命的地方受一晚上罪。

今天老洪不来电话,他也是要来医院看看顾探长的,原本是想着雨停了,等地上干了……

对顾楫,老任是打心里感激。像他这种没啥文化的包探,一般干到退休也很难升到探员。

顾探长来了没多久就把自己提起来了,非但没有贪属下之功,反而连着嘉奖和升职都给自己报上去。

所以两手空空的任连生,其实并没有空着手来,西装内插袋里用绒布包着一枚从白俄家里搜到的祖母绿项链吊坠。

任连生推门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只有顾楫一个人,已经躺在病床上睡着了。他赶紧轻轻带上了门,重新退了出去。

老洪回去换衣服了,顾楫让他在家里睡一会再来。

老洪走后,病房里空了下来。枪伤再加上昨晚通宵的劳累,还有生死一线的紧张和责任重大的心理负担,让放松下来的顾楫很快就进入了沉睡。

任连生和门口执勤的巡警聊了几句,打听到大概是让他来对付隔壁那个被捆的像猪猡一样的日本人。

听到这个消息,他那一双绿豆眼,立刻弹了出来,发出病态的神光!

“不作兴骗人的,真的假的?”

任连生面色潮红,赶紧和巡警确认。

巡警心里疑惑,看这家伙的劲头怎么还像是碰到好事了?脑子是不是瓦特了?

“任探员,这家伙不好弄。一松绑就要寻死,看到伊头上缠着的纱布吗?碰了几次柜角,上面撞出几个血洞……

“东洋人是辣手的,现在他旁边东西都搬光了。就这样,嘴套一松就要咬舌头……”

巡警对东洋人自然是没好感的,但是对他们敢于对自己下重手的狠辣也委实有点佩服。

“啧啧,这到是难得碰的着的……我进去看看!”

任连生脸上放着光,推开门走了进去。

……

躺在病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的北岛三郎,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豚”。

日本语中“猪”指野猪,而“豚”是指家猪。在日本文化中猪是受尊重的动物,是勇敢奋进的象征。而豚则是肥胖,懒惰,愚蠢,肮脏的代表。

北岛三郎处在绝食中,但是这家法国医院非常歹毒,每天给他输液,保证他不至于因为脱水而死在这里。

有吸收就必然有释放。所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只“豚”!

“豚”的脏是尽人皆知的,一辈子几乎都在一间栏里吃、住、拉、撒、满身粘着屎屎,给人非常恶心的感觉。

所以在北岛三郎的家乡、那个狭长的岛国里,“豚”,往往成为了蠢笨、懒惰、贪婪、丑陋的代名词。

他现在则完全符合“豚”的一切定义。

被固定在病床上行动能力全部丧失。而正常的生理排泄,又实在不受精神控制。看护士一天过来一次帮他替换病号服,那副嫌弃的样子让他受尽羞辱。

他尝试过各种消灭自己肉体的办法。先是撞墙,再是撞角柜,然后咬舌,甚至把胳膊往输液的针头里拼命顶……

然而除了多吃不少苦头以外,自己活的居然还非常好。生命没有一点加速流逝的苗头,而伤口却开始发痒,先有了愈合的迹象。

门推开了,外面进来了一个人,可惜脖子被皮带牢牢固定不能转动。

应该就是那个讨厌的看护士,要来给自己换裤子了。今天居然提前了吗?这才吊了第二瓶水。

“振作啊!北岛三郎!一定要用大和武士的犀利眼神狠狠瞪她,让她降服!”

仰面朝天不能动弹的北岛此刻做着心理建设,同时瞪圆了自己那双猪眼,投射出自以为凌厉的凶光。

“嗷呦,舒服的嘛,还睡着了?”

北岛三郎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獐头鼠目的瘦长脸,一双绿豆眼盯着自己滴溜溜转。

接着那张讨厌的面孔,在自己眼前越来越大,居然快贴到了自己脸上。

“不对,眼睛好像是睁着的嘛?”

獐头鼠目的面孔上嘴巴开合,自言自语地说道。

“八嘎!”

“我北岛三郎如此凌厉的眼神,瞪的如此之大,怎么会是睡着了呢?”

北岛感觉到自己遭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

于是,他目龇欲裂拼命在床上扭动这身体,嘴套里发出呜呜咽咽愤怒的嚎叫……

“哎,眼睛动了,动了……”

眼前这个讨厌的獐头鼠目稀奇地叫了一声,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愤怒的北岛恨不能自己可以马上死掉,立刻结束此时的羞辱。

第六十章 家长里短

早上下了一场急雨,而且还打了雷,从来没见到过春天的雨能下的这么大。还好到了中午渐渐就停了,不然弄堂里的积水就要漫进门槛了。

郭惠琴站在门外,看着渐渐褪去的积水,心里发着愁。这房子,别说夏天的暴雨,恐怕到了黄梅天,里面就没法住人了。

前面马路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真是,也不怕冷的!

大女儿汪凤,挺着个大肚子就着弄堂里的的阴沟,在弯腰为孩子把尿。

外孙女则围着一个围兜,坐在小矮凳上,前面放着一只方凳当桌子,拿着调羹吃着咸肉菜泡饭。

旁边煤炉上熬着的一锅黑鱼腐竹汤,开始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郭惠琴弯腰把炉门封的只剩一条缝。

用小火慢慢煨着,这样熬出来的汤才有营养。

二女儿天亮才回来,说是加了一晚上的班。自从涨了薪水,她在捕房里的活好像也越来越重了。

黑鱼是她到家以后让汪兰去菜场买回来的。说是她的上司受了伤在广慈医院住院,等她睡醒了要带着鱼汤去医院探望病人。

“姆妈!”

郭惠琴转过身,看到汪素已经起来了。

“怎么不多困一歇呀,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的呀!”

她心疼的看着二女儿,这个家现在就靠她一个人撑着了。

“老早就醒了,实在睡不着了。”

汪素从门里端出洋瓷盆,准备打水洗漱。

“那你先洗脸,我给你盛菜泡饭。”

“嬢嬢!”

三岁的侄女很懂事。看到汪素起来了,嘴里含着菜泡饭还知道喊人。

“嗯,囡囡真乖,本事真大,自己吃饭吃的这么清爽……”

汪素摸了摸侄女的脸,端了水进去。

楼梯上发出了响动,何兆清听到小姨子起床的动静,披着那件和这件寒酸的屋子非常不相称的丝绸睡袍从阁楼上爬了下来。

汪家家底里的好东西差不多都进了当铺。唯独他倒插门进了汪家后置办的行头,一样都不让动。

“大小姐,我早上去前面买自来火,听房东太太说,老清老早是汽车把你送回来的?”

何兆清抖着腿,看着汪素洗脸。

汪素没理他,拧了一把毛巾,端着脸盆出去倒洗脸水。

何兆清舔着脸跟了出去,对着他丈母娘说,“姆妈,你二女儿要出息了,现在搭上小开了。听房东太太讲,汽车接送好几次了……”

“侬勿要瞎三话四,素素还是大姑娘,这种话好乱讲的吗?”

郭惠琴听了马上拉下脸回道。只是对这个没脸没皮吃软饭的女婿,她也实在没办法。

二女儿涨了薪水以后,和她商量过想带着小妹,她们母女三个搬出去另住,这里的房租帮他们交着。

但是她们一想到汪凤大着肚子,还拖着两个小的。如果她们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过。所以,两人暂时也没其他办法好想。

可要是住在这里,今天这场雨一下,郭惠琴心里就有数。一到夏天,这里是没法过日子的。

别说夏天的暴雨,就像今天这样,稍微再下的大一点,水就能灌进家里淹到床帮上。

而且前面房东太太的这张嘴……

素素还没有出阁,这种话怎么可以和家里女婿乱说的呢!

“姆妈,房东太太也不是第一次和我讲了。讲不定您老人家,过几天就跟着她又搬到洋房里去了。到时候……”

“前几天我去交房租,正好房东先生到苏北进货了。房东不在,你三天两头往前面跑做什么?”

汪素没理睬何兆清的浑话,到是想问问清爽他一天到晚钻到前面去干嘛。

汪兰正在哄着孩子,她男人之前不三不四的说自己妹妹,她没开腔。现在一听汪素这么说,立刻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姆妈。

然后上去就揪着何兆清的睡衣领子,叱骂道:“前面是有什么东西勾了你的魂?狐狸精?我看不像,兔子精到是差不多!”

房东太太其实说起来长的不难看的,而且还特别喜欢笑,据说以苏北娘家是开香油铺子的。长着一张长脸,成日里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显得春风满面。

一有男客进了店门,房东太太马上就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整个冬天都披着一件假羔旧大衣,里面衬着一件红底子暗花旗袍。

只是她生着一副龅牙。而且齿形宽大,整整齐齐排在脸上,像是一副白板麻将牌在嘴里拼命向前倾倒,抢着要胡牌一样。

汪兰指桑骂槐的声音很响,显然是有意骂给前面听的。

果然这边闹了没一会,前面立刻有了回应。柜台后那台收音机音量突然放到最大,里面正在唱着折子戏《失空斩》。

“你发什么神经……松手,领子扯坏了,你赔得起伐?”

何兆清没想到在门口汪兰就和他发飙。此时脸色铁青的左支右绌,抵挡着汪兰的抓挠。

丈母娘和小姨子都在边上,他实在不好动手,不然早让这个臭女人吃几记耳光了。

“赔?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们汪家的?”

“素素,给我把剪刀拿来,今天我要剪掉他这身皮,省的人模狗样天天和前面不要面孔的乡下女人搞七捻三!”

“哦!”

汪素乖乖地应了一声就要进去给姐姐递剪刀,被门口的郭惠琴瞪了一眼拉住了,她忍住笑对着她姆妈吐了吐舌头……

前面店里原本就有几个客人在的,这边动静那么大,收音机盖不住,弄堂口现在就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

何兆清想钻进门里,丈母娘和小姨子正好站在门口,被汪兰一把又揪住了。

“也不怕恶心!那副牙看到吓都要吓死了。吃西瓜只要一口,比调羹挖的都干净,你也……”

汪兰虽然也上过好几年学堂,只是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好像女人都这样,自己的男人有点什么花花草草,她们往往最恨的不是男人,而是对面的女人。

这时前面房东太太大实在听不下去了。

只是这种事情,她也没办法跳出来吵。毕竟汪兰一直是指桑骂槐,她要上去对骂,显得是对号入座一样。

于是她拎了一把扫帚出来,一边在刚下过雨的地上扫着地。干扫把沾着湿路面,扫一下甩两下,几下就把在弄堂口看热闹的赶跑了。

“自家的垃圾啊,自家看好!”

“什么样的东西都当个宝,笑死人了。”

房东太太耷拉着眼皮,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

——

本来想写个大章的,突然来电话,有事要马上出去。今天就这么多了,抱歉!

第六十一章 民生航运

汪素拎着保温瓶,轻快地走到广慈医院。刚进到走廊就看到顾楫和巡警,正隔着玻璃往隔壁的病房张望。

“顾探长,你醒了怎么也不在床上躺着,还出来乱跑?”

顾楫和巡警听到汪素的声音,都有点不自在。顾楫担心她看到里面的情形,赶紧把她领进自己的病房里。

“你们刚才在看什么啊?”

被顾楫让进了病房,汪素才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疑惑地问着。

“没,没什么,就是老任在里面问几句话。”

顾楫一只手挪出椅子,请汪素坐下。

“这是我姆妈熬的黑鱼汤,上海这里有了外伤都是喝黑鱼汤的,伤口好的快。”

汪素拿张报纸垫着床头柜,往盆里倒好鱼汤,让顾楫赶紧趁热喝了。

之前弄堂里的混战,后来愈演愈烈。

房东太太一出现,夹枪带棒地说了几句之后。汪凤也顾不得她男人了,挺着大肚子就要上去和她厮打。

汪凤用行动再一次证明了事实上最鄙视女人的不是男人,而是她们自己!

其实男人没有几个不爱女人的,女人却都大多鄙视甚至敌视同性。

还是汪素和她妈妈赶紧上去拉扯开了,何兆清趁机溜回了阁楼,再也没下来过。

之后等汪凤好不容易消停又上了阁楼,这才带着鱼汤来了医院。

……

“麻烦汪翻译了。其实不打紧的,这点伤,只要不发炎过几天就好了。”

顾楫看着汪素帮他张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也看到了,我住的近。别的忙帮不上,熬一碗汤还是方便的。”

汪素说完,又拿着柜子上的铁皮调羹和竹筷出去洗了洗。

“不方便是伐?那你躺着吧,我来喂你。”

等她回来后看到顾楫看着鱼汤为难,汪素还以为他一只手不方便。

“不,不是,汪翻译吃了吗?要不你也来一点,我喝不了那么多。”

顾楫是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在家里吃过才来的。”

“你这么大的个子,这碗汤算什么?赶紧喝了,我去帮你把衬衣洗了。”

说着话,汪素起身收拾顾楫换下来的脏衣服。

这时李少爷捧着两束鲜花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汪素果然在,马上眼睛一亮,笑着说道:“顾探长,正好路过,进来看看你。听说昨天晚上……”

“哎呀,汪小姐,这么巧的,你也在。呶,这束花送给你。”

说完就把手里那捧花往汪素手里一递。

现在只是二月底。鲜花店里的鲜花,都是白俄和犹太人在温室里烧着煤炉保温才培育出来的,一般人根本买不起。

寻常人家来医院看望病人,买一网兜苹果生梨也比买一束花要实惠的多。

“送给我的?我又没生病。不过蛮好看的,谢谢李公子了。我去找个东西插起来。”

“什么公子不公子,汪小姐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叫我李霄云好了……”

汪素朝他笑了笑。接过花在病房里看了看,拿着刚倒出鱼汤的保温瓶到外面洗干净了,回来后把花插在瓶子里。

“正好汪小姐也在,小弟我今天来正好和你们打声招呼。”

顾楫没说话,自顾喝着鱼汤。先前病房里只有自己和汪翻译,让他觉得有点尴尬,现在多了个人就自在多了。

他对李霄云没什么恶感。在他身上确实有着不少富家子弟的通病,只是和别的纨绔比起来也算不上有多坏。

“今早家父又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通。昨晚车站的事,现在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了,马路上现在连报纸都买不着了。”

“父亲让我明天到他至交办的轮船公司去上班。之前和日本人做的这笔生意,小弟现在也觉得确实不妥……”

不知道报纸上是怎么写的,大概是把他吓坏了。

总之今天的李公子态度非常诚恳,居然有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认识,以前那种鼻子朝天的高傲姿态确实是没了。

汪素和顾楫相互看了看,彼此脸上都露出一丝不敢置信的表情。

“小弟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做买卖的料。可要是学会了跑火轮,于救国兴邦,多少也是能派上点用场的。”

民国时期的人大多都这样。一开口就是些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诸如此类,都是要讲讲的。

讲这些既不是空谈也不是套话,当时正处于所谓的“黄金十年”,国民普遍有着很强的民族自强决心。

“恭喜李公子了,这正是化龙之机,不知是到哪家轮船公司高就?”

顾楫祝贺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也没比他大多少,但看着李霄云就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家父平时来往的都是和他一般的民族资本,他不和洋人搭界的。小弟去的是民生轮船公司,专门跑长江航运。”

“民生”……顾楫知道这家轮船公司。

民生轮船公司的老板于作甫,和李霄云的父亲一样,都是当时国内积极抵制洋货的民族资本代表。

于作甫是重庆人,生意是从川江上的轮渡开始做起来的,后来渐渐扩展到了长江航运上。

之前外国船只横行长江和川江,日本的太古、信和、日清及美国的捷江等轮船公司,凭着强大的实力,大幅度降低水脚,企图挤垮华轮公司,竞争非常激烈。

面对这种形势,当时任职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的于作甫挺身而出,明令中外轮船进出重庆港,都必须向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

之后迫使日清公司接受中国海关检查,开创了外国船只接受中国地方政府检查的先例,废除了甲级船员必须用外国人的陈规。

他还提出“中国人不搭外国船,不装外国货”的口号等等,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严重打击了外轮的气焰,维护了民族尊严。

后来他牵头组织了一些小的华轮公司,提出了“化零为整“统一川江航运,主张将川江所有华轮公司联合组成一个公司,一致对外。

于是从1930年起,在川江航线上以民生公司为中心,开展了“化零为整“统一川江航运的活动。

凡是愿意售卖轮船的公司,民生公司予以收买,凡愿意同民生合并的公司,其轮船财产均以较高价格折价。

然后用部分现金偿还原公司的债务,其余作为加入民生公司的股本,于作甫则对这些合并公司的人员全部接收,而后量才录用。

如此不到一年,于作甫的民生航运公司即合并了长江航线的10几家轮船公司。

而现在的民生则已经拥有轮船四十多只、吨位达到上千吨、职工增加到两千多人、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长江航运巨无霸了。

“李公子要去开轮船啊?肯定很有意思。我还没坐过轮船呢……”

汪素眼睛亮亮地说道。

第六十二章 恶魔

北岛三郎看着天花板,小眼睛里原先自以为凌厉的眼神是彻底没了。

此刻的他身体被牢牢固定,眼睛一会闭上一会睁开,只是眼神是涣散的,透出的是满满的绝望。

耳边那个恶魔愉快地哼唱着他听不懂的小曲,在屋子里来回忙活。

先前他以为自己被这个瘦长脸讥讽,是此生遭受到的最大侮辱。没用多久,这个瘦长脸就让他知道,自己是有多天真。

瘦长脸进来后,从表情里就知道自己听得懂中国话。先是向他问话,问他从哪来,是不是日本人。

“对了,忘记你不能说话了,如果是呢,就点一记下巴。”

瘦长脸对自己的细心感到很满意,说完还搓了搓手。

他北岛三郎怎么会回答支那猪的问题?而且还长得这么丑,当然是没有任何回应啦!

为此他甚至连脖子都不敢动一下,唯恐造成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当他以为这个瘦长脸会生气的时候,却看到他笑了。

那张讨厌的面孔,居然再次凑近自己,从他嘴巴里喷出的唾沫都飞到了自己脸上,笑着说:”就是嘛,要是一问就说,多没意思……“

然后就听到他换衣服的声音,接着听到他开门出去,再进来的时候已经找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穿在身上。

随后耳朵里只听得见他嘴里一直哼着小曲,在自己脖子上垫了毛巾,开始往自己的鼻子里灌东西。

北岛虽然不知道那个液体是什么,但是非常刺激鼻粘膜,嘴巴又被堵住,很快就呛到他大小便都失禁。

但自己还是挺住了,这期间脑海里只能用大和民族的意志为自己打气,“北岛,你一定要挺住啊!”

瘦长脸显然也是个固执的人,而且从他的表情和眼神来看,和自己的状态恰恰相反,看上去他非常享受。

其实自己在鼻子灌水的时候,下意识里不知道点了多少次下巴,可他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忽略了,完全没有在意。

北岛心里有些高兴,还好自己的耻辱行为没有造成什么误会,只是一方面好像又有些遗憾。

接着这个瘦长脸又出去,叫了一个护工进来给自己清理之前排出的秽物。

等护工走后,他拿了把勺子递到自己鼻子面前,虽然鼻粘膜刚刚遭受过反复的强烈刺激,还是可以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闻闻,别嫌弃,这是刚刚从你身体里出来的好东西,哪里有自己嫌弃自己的道理。”

瘦长脸说完这句话,他在北岛此时的心里立刻从瘦长脸提升到了恶魔。

之前被固定的脖子上,嘴巴里被硬塞了一只小皮球,既能防止他咬舌还不能发出喊叫,而且还留有空隙,不至于窒息。

所以这两天北岛的嘴巴是闭合不了的,一直有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然后那个恶魔就用勺子往自己的嘴巴里灌那个恶心的东西,一勺又一勺……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吃下去多少,只是正在绝食中的自己,后来腹中居然有了饱胀感。

当恶魔停下来,他以为总算熬过去的时候,耳朵里又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剩下不多了,得省着点。”

接着自己腿上枪伤位置的纱布被他揭开,那张可憎的面孔又贴到自己眼前,笑眯眯地表情宛如魔鬼,说:

“伤口感染,就要生坏疽,一旦生了那东西,为了保命,就只能截肢。”

“截肢,你晓得伐?”

“就是用一把锯子,像拉木头一样把你的腿呲呲地锯开。”

然后北岛就感到伤口一阵阵的冰凉,像是有什么东西涂抹在了上面。

“好了,你休息两分钟,我准备一下,然后我们来下一个。是我从老法师那学来的,就用过一次,希望你的表现比上次那个白俄要强一点。”

这次的准备时间比较长,远远超过北岛心里估算的两分钟。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耳朵里传出剪刀裁剪纸张和布匹的声音。

北岛到中国的时间很短,手上却已经沾了十来条人命,参与绑架的次数更多。作为刚在井上先生手下效力的新人,他表现的非常积极,每次有任务都主动参加。

杀人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虐杀中国人的事情他也没少做。在他和同僚的眼里,这些支那人和豚犬没有两样,甚至更加低劣。

被他们抓来的仇日分子,他亲自斩下头颅甚至开膛破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也正因为如此,同乡小野才担心他失去理智,自愿陪同他一起刺杀那个探员。

“好了,看看大小怎么样。”

终于,恶魔停止了哼唱,走到他床边和他说话。

“咦,你生了一双猪眼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一张猪脸,裁的这么大,还是连脸都盖不住……”

“算了,凑合着就这样吧。”

然后恶魔往他脸上贴一层黄裱纸,就是通常他们用的那种手纸,纸头是在脸盆里浸过水的。然后再贴一层医院里用的纱布,同样浸过水。

起先他觉得自己饱受摧残的口鼻,呼吸之间带着一阵凉丝丝,感觉舒服了很多,连之前晕头转向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接着,随着一层层的堆叠,他很快就觉得透不气去,那种因为窒息而带来的恐惧,超过之前所有的恶心和刺激所给他带来的压力。

浸湿的草纸和纱布在他的脸上覆了一层又一层,恶魔也重新开始了他的哼唱。

北岛的手足开始无意识的抽搐,虽然被捆缚,但是手腕和足弓还可以自由转动。现在的他,捆缚之外的足弓绷紧、手腕僵直,肌肉和神经已经伸展到了极限。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濒死状态。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手足和身体肌肉要松弛下来的时候,恶魔恰到好处地一层层揭开他脸上蒙着的草纸和纱布,很快就又让他重新活了回来。

等自己大口的呼吸,刚喘匀了气,第二轮紧接着又开始了。

……

他现在很想死!

不管之前绝食撞墙时的自己求死欲望有多么强烈,现在的念头都比那个时候要强上100倍。

“是不是很想死?”

恶魔好像能听到他心里的话。

北岛三郎这次没有半分迟疑,拼命地点着下巴。

“那么,我来成全你好吗?”

恶魔怜悯地看着他。

北岛又是一阵拼命地点头。

“我听说有一种死亡方式,一点都不痛苦,你想试试吗?”

听着恶魔这么说,直觉让北岛预感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是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他又拼命点头。

“那,好吧,你等等。先说好,等会别怪我哦。”

恶魔拿着脸盆,放在他床边,就在胳膊的位置下面。然后说:“我等会从你的胳膊上往外抽血,一滴一滴的往外抽,滴在脸盆里……”

“看到给你输液的这个管子了吗?就像这样。滴满小半盆,我就去把血倒掉。再把管子拔了,让你好好养一晚上,明天继续。”

“我算算啊……这样的话,大概三天差不多,你就变成人干了。”

等他说完,北岛很快就感觉到胳膊上的静脉一阵刺痛

然后他就听见“滴答……滴答”……自己的鲜血滴在脸盆里的声音。

第六十三章 蛰伏

深夜,川沙县城的一座宅院内,抬头就可以看到不远处高高的一座哥特式天主教堂。

这座宅院是蒙索洛夫几年前,通过和他有合作关系的青帮弄来的庇护所。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之所以他一早就选在川沙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旁边有这座耶稣圣心天主堂,作为外国人偶尔出入在这附近,不至于那么显眼。

而且这里虽说是川沙县城,去上海市区和码头却都非常方便,辖区也是在江苏省松江区范围内,不归上海特别行政市管辖。

蒙索洛夫站在中堂,看着十来个脸上蒙着面罩的手下拿着铁锨回到院子。虽然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在滴血……这是他在上海所剩的最后家底了。

在车站发起的突袭,看上去在现场他只损失了两个上去开罐的保镖。其实伤亡非常惨重,很多部下是在回去的路上才倒下的。

倒下的那些人里其实大多都只是轻微中毒,只是他没有条件送医,小诊所没有医治的手段,大医院他不敢去。

刚开始他们只是觉得两眼烧灼、咽喉干燥发热,接着迅速出现刺激性咳嗽、咯出血痰、呼吸变快、面部青紫。

蒙索洛夫的团伙里也有外科医生,莫洛科夫的枪伤就是他治好的。经他诊断后发现,这些同伙血压逐渐下降,脉搏细弱无力,最后全身皮肤转为灰白色,先后都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

现在北厢房还有几个未死的同伙在苟延残喘。只是多半挺不过继发感染,早晚还是保不住性命。

现在这十来个跟随他的亲信,少部分几个是侥幸在当天没有吸入毒气的,还有几个是这几天陆续从市区法租界跑过来投奔他的旧部。

之前趁着夜色,他们出去把死去的同伙找了处荒野挖坑掩埋。没有墓碑,没有仪式,连最简单的木制十字架都不敢竖起。

整个过程在匆忙中进行,没有人说话,只是机械地挖着深坑,所谓葬礼就像是一个草率的杀人抛尸现场。

“伯爵,那小子咱们可不能饶了他!”

一个侥幸在现场没有中毒的亲信,放下铁锨说道。

蒙索洛夫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名手下的两个亲兄弟和父亲都在刚刚被埋入了土里。蒙索洛夫理解他的心情,但不能给他任何承诺。

起码,目前不行。

好运小子莫洛科夫再一次幸运地逃过了毒气。

当天给他抬担架的两个保镖,一个当场中枪死在撤回的半路上,另一个也刚刚入了土。

而他,又神奇般地毫发无损,再躺几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眼前的窘迫局面可以说都是那个莫洛科夫造成的,只是蒙索洛夫已经没了退路。

自从对莫洛科夫投靠时所说的那一批黄金起了觊觎之心,他所发起的所有行动,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派去医院的灭口行动,最终功亏一篑。不光折了他手下的两名顶尖好手,所造成的后遗症简直是一场灾难。

他最终只能带着亲信,在戒严时逃到了川沙藏身,原本是想躲一时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回去。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只是目前的局势来看,自己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而去捉拿那个婊子的人手,除了昨晚跑回来的刀疤和另外两个手下,其他的人据说都在戒严那一晚,在硬闯关卡时被法国人打成了一滩烂泥。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掀了面罩拄着铁锨休息的刀疤。这家伙之前一直没得到自己的重视,只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喽啰。

患难见真情。此番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他还想尽办法找到了自己,带着两个人从法租界过来效忠,以后应该对他好好重用才是。

坐在院子里的刀疤感觉到伯爵的眼睛看向了自己,不禁心里一阵惊慌。

可一想到那个瘦长脸绿豆眼的恶魔,他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说自己在恶魔手里受的那些没法往外说的罪。

光现在他们的白俄家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就什么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蒙索洛夫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残兵,吩咐他们赶紧去后院休息,就进了东厢房去看望莫洛科夫。

宅院里现在过的是集体生活,封闭式管理。白天禁止任何人外出,以免引人注意。

吃喝等物资都有专人从外面送进来,这得益于自己和那些流氓之前的军火交易。

就算这样,现在青帮送来的面粉,价格超过市面上十倍,而青菜和肉类这些更是奇贵无比。

对此,蒙索洛夫也只能忍了。

这一次自己损兵折将,在法租界多年经营的白俄聚集区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原先的价值大打折扣,连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都是个问题。

所以,他只能把希望仍旧寄托在莫洛科夫身上。

无论如何,上海滩他是待不下去了。

他敢保证,现在只要自己一露面,法国人和苏联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让自己陷入求死不得的境地。

现在只能把希望继续放在那列货车上,他相信那列货车上一定装载着莫洛科夫所说的那批黄金。

关于那批黄金的说法,国际上传的沸沸扬扬,而最终下落,却没人知道。

莫洛科夫跟随过高尔察克上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没有人可以编出那样的故事。

蒙索洛夫打定主意等弄到黄金以后,立刻想办法去欧洲。

至于莫洛科夫……榨干他的价值以后,他给自己带来的损失,一定要和他好好算算。只是在那之前,还是要给他最好的照顾。

“莫洛科夫中尉,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厢房里,蒙索洛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莫洛科夫关切地问道。

“谢谢伯爵!再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莫洛科夫虽然看上去还是很虚弱,精神到是好了不少。

“伯爵,我想说,那列车一定被人动了手脚。”

“之前确实就应该在那一节车厢。后来是我亲手在车站里换了编码牌,否则我也不敢亲自去指认……”

莫洛科夫急切地向伯爵做着解释。

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了,此前他的心里正惴惴不安。这么大的损失,险些全军覆没,连伯爵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他怎么能不害怕?

“中尉,不用说下去,没有必要。”

“我知道你是个有荣誉感的军人,也相信你的忠诚。现在你只需要安心养伤,等有了新的消息,我们再安排一次行动。”

蒙索洛夫摆了摆手,宽慰着他。

“谢谢您的信任!”

“我想我现在可以确定在哪一节车厢了,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开罐!”

莫洛科夫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伯爵坚决地说道。

第六十四章 毒蛇

与此同时,公共租界虹口区的一座日式洋房里,井上正阴着脸听着柴田的汇报。

“公馆里当时有二十三名帝国勇士,最终血战后突围出7名。”

“其中三名重伤,两名轻伤。目前已经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在侨民医馆里接受秘密治疗。”

“我们大和勇士,虽然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突袭,却立刻组织起了顽强的反击。”

“总共击毙万国商团雇佣军和巡捕房巡捕共计18名,受伤人数更是达到了……”

“够了!”

井上厉声打断了柴田。

辛亏在布置完车站的任务以后,他立即离开了公馆。否则昨晚公共租界对公馆的突袭行动,自己很有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井上在上海的手下,全部加起来也只有六十多个,一个晚上就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这个损失是他无法承受的。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特工,手里这些训练有素的特务,很难从本土得到有效补充。

语言只是一个方面,对这个国家的熟悉以及了解,还有他们手里已经掌握的情报,都不是短时间通过补充人员就可以弥补的。

辛亏他一直把人手分散布置。好在新亚酒店里的一队人手,昨晚并没有遭受打击。另外还有一处秘密地点也同样完好无损。

否则的话,成了光杆司令的自己,已经可以考虑马上坐船回国了。

“有被俘虏的吗?”

井上问道。

“只有原本就受伤的北岛二郎,因为行走不便……”

柴田依旧保持着低头弯腰的鞠躬姿势,说完大气都不敢出。

“又是这个蠢货!”

听到是他,井上的表情到是没有愤怒,只有一脸的嫌恶。

“他好像还有个弟弟在这里?”

井上想起这个蠢货好像还有个弟弟,印象里也不怎么聪明。

“报告先生,几天前三郎就不见了。一同失踪的还有他的同乡小野,两人已经几天没有出现了。”

“八嘎!之前我怎么不知道?”

井上一听立刻就变了脸色。

“我也是刚才让各部统计人数,计算损失时才知道……”

此刻的柴田头垂的更低。

如果换了平时,得知两名手下失踪的消息,井上一定会非常重视。在他的铁腕管制之下,出现这种事是非常不正常的。

只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为这事操心了。

公共租界的突袭肯定和昨晚北站的任务失败有关。

此前柴田汇报说,公共租界宣称自己的手下在行动时发生了内讧,在北站仓库里发生了枪战,最终还跑出去两个。

并且租界方面在突袭公馆进行搜查时,还亮出了两把从现场缴获的手枪。

巡捕一口咬定这两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和租界之前发生的几起谋杀有关,因此强行要进入公馆全面搜查。

原本还算配合租界的那些手下,这才和对方起了冲突,最终造成了激烈的武装冲突。

公馆里有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进行搜查,暴露出来的很多东西后果都极为严重。在当时情况下,手下那么做他可以理解。

起码他们在突围前销毁了大部分的证据。只不过关押在地牢里的几个重要人物,不知道让谁趁乱放跑了。

井上公馆经过他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符号,代表着高效、铁血和忠诚。

更重要的是隐蔽和专业,犹如一条藏在暗中蠢蠢欲动择人而噬的毒蛇。

只是既然作为毒蛇,所有必杀技能都依附在一个条件之下,那就是——隐蔽!

因为隐蔽而突然发起绑架袭击,因为隐蔽而接近重要人物获取重要情报。

甚至于这次运载光气来到上海,也是因为隐蔽的洋行作为掩护才能顺利到达上海。

公馆里的那些下属,之前都各有掩护身份在上海立足。这些身份里什么行业都有,但是唯独没有一个具有军事身份背景。

昨晚那种烈度的交火,已经彻底让公馆以后在上海寸步难行。

谁都会想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民间侨民机构会拥有如此强大的武装?”

就昨晚自己手下表现出来的军事技能和战斗意志,已经不可能让各方再和以前一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以后包括自己在内,只能出现在明面,一举一动都会引来关注。甚至长期会有人对他们进行盯梢跟踪,就像他们之前对别人所做的那样。

在阳光下行走的特务还能被称之为特务吗?

最困难的是这一点!

反而是毒气事件和北站行动,他都有把握洗清,推的一干二净。

反正租界也没有真凭实据。

他们在江苏有一所作为掩护的化工厂,设立之初就是以一位被收买的华人名义开办的。

而且这批原料在表面上事前也开具了贸易合同,由那家化工厂委托通源洋行帮他们进口原料,用来生产染料和农药。

而北站的行动,更是可以赖的干干净净。

井上相信,派去的人都死了。就算有活口,也不在公共租界手里,自己的手下不可能在那里出现内讧。

现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事态一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井上正想到这里,外面手下隔门禀报:常林青登门求见。

“让他等着,我等会出来见他。”

井上吩咐过外面之后,把柴田叫到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先生,他,他昨晚和法国人谈判时被控制了,随后被带到了法租界。”

不知道井上和他说了些什么,柴田立刻把谢尔盖被法租界带走的消息告诉了井上。

“是这样吗?”

井上思付了一会,随后摆了摆手让柴田先出去。

接着他拿起房里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

此时外面等候的常林青如坐针毡。

早上他派去配合日本人的八个手下都回来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告诉他,四个日本人在车站里发生了内讧,火并之后当场就打死了两个。

无奈之下他们只有趁乱跑了出来,晚一步就被法国人在车站里抓走了。

其实他派出手下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去做那么大的事情。柴田临时通知他那里需要几个人手,他就派了石根生他们八个过去。

直到早上他才知道,居然昨晚是去做那种事。现在事情没做成,他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倒霉。

之前他是先去井上公馆的,结果半路知道那里昨晚也发生了枪战,死伤很多。

还好,作为井上的中国亲信,他知道几个秘密地点,找到这里后,井上果然在这里。

那八个手下他都带来了,都在外面等着。

他想先亲自和井上做个汇报,如果他有质疑,随时可以把人叫进来当面对质。

至于井上想要怎么处置他们,都和自己没关系,先把自己从这次行动不利的责任里摘出来就行了。

如果失去井上对自己失去信任,那么除了之前所有的一切钻营都付之东流,而且缺少了日本人的庇护,他的人身安全都将非常危险。

日本人这个后台决不能倒!

第六十五章 软禁

看着李冬禾沉沉睡去,洪明沉默地收拾好了塌旁的烟具。

穿上大衣出门前,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爱妻,才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走到弄堂口,书铺的老先生正领着小伙计阿木林在门口铺开的竹床上晒着旧书。

“洪先生出门啊!”

“老先生忙着呢?”

两个街坊不咸不淡地打着招呼,洪明脚步不停,上了路边停靠的轿车。

老先生站在弄堂口,捧着旧书拍打着上面的灰尘,看着轿车开了出去。

巨籁达路,洪明在他给瓦莲京娜租住的寓所前停下。

刚下车,路边一个擦皮鞋的小伙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擦皮鞋伐?”

洪明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声招呼代表着上面一切安然无恙。

他来这里是临时的决定,原本出门时他是想去医院的。只是在开轿车门时,看到车门上有粉笔画着的一个三角记号,他才来的这里。

三角形记号是上次分手前,老朱交代他的联络暗号。

现在瓦莲京娜和这间寓所已经被老家派来联系的人接管。门口的这个擦鞋摊,很有可能只是所有警戒措施之一。

在屋里的人并不固定,和他第一次接头的朱先生在这里他只见过一次。而在北站找到他给他传递消息的人,其实他并不认识。

昨晚北站苏联人清场戒严之后,人群里突然一个饭馆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贴在他身边问:“是洪探员吗?”

老洪身为职业军人,又做了多年巡捕,对自己和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一直非常敏感。突然被人贴身,骇然大惊之下刚要作出反应,年轻人冲他笑了笑说:“我是朱先生的朋友。”

“朱先生……有什么事吗?”

洪明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在茶楼里那个圆脸戴着眼镜,穿着褪色蓝布大褂的教书先生。

“朱先生让我来告诉你几句话,你跟我来。”

接着年轻人把他引到僻静的地方,细细地把日本人和汉奸勾结在一起要引爆仓库毒气的谋划告诉了自己。

“我应该怎么做?”

洪明没有丝毫犹豫。

事关重大,十万火急。他知道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这里牵扯到太多人的性命了。

而且朱先生上次给他的消息,已经救了自己一命。杀手就算当天伏击不成,肯定还会再来的。所以,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里面你也进不去,只能和你的上司汇报,看看他们的反应。”

年轻人皱着眉头说道。

“我去试试,可万一……”

洪明不是对顾楫没信心,而是他知道这种事情不是顾楫一个小小探长能决定的。

“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也只能硬来了。你先去试试吧,我也去做些准备。”

年轻人的眉头皱的更深。说完这句话后就走到明处,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在他隔着封锁线和顾楫汇报之后,接下来仓库发生的事情自己就不清楚了。而早上见到顾楫时,对方也说的遮遮掩掩。

想必里面有着不方便说的内情,他也不想知道。

目前的结果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洪明进了楼内,在门口按照约定的暗号敲了门。

很快里面打开一条门缝,看清是他之后,把他让进了屋内。

……

瓦莲京娜最近非常不好。

在她终于想出脱身办法,走到外面去找电话时,在街上被两个男人堵了回来。

所以,这几天她一直处于24小时被看守的状态。

公寓里只有一间卧室,好在这几个沉默的中国男人也很守规矩,并没有冒犯她。

只是他们在拿木条把卧室窗户封堵之前,先让她看了看窗下。

随着窗口男人一声咳嗽,楼下的擦鞋匠冲着上面点点头。

而到了夜里,擦鞋摊撤了之后,下面又会摆出一个馄饨摊。摊主从不吆喝,只是偶尔会敲几下梆子,宣告自己的存在。

瓦莲京娜知道,这是他们在告诉自己不要犯傻。

此刻她的对面坐着一位老年绅士。花白的头发,瘦削却极其挺拔,穿着考究的雪花呢三件套高级西装,一双皮鞋擦的锃亮。

他经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袋下垂成两个泪囊,明确地指示了衰老。而瞳仁却鼓涨涨的似乎想要冲破薄薄的眼皮,非常的有神。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老年绅士斟酌着用词,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后,才费力地一个个从嘴里吐了出来。

“在回答之前,我想您应该知道一个消息。”

老年绅士看到瓦莲京娜想要急切的开口,又接了一句,没让她开口。

“就在昨晚,北站仓库那列罐车的第八节被人打开。接着泄漏出来的毒气,让在场的几十人中毒死亡……”

“我们确信,那节装满毒气的罐子是在您的情人、莫洛科夫中尉,亲自指认下才打开的。”

“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想的和您一样,有绝对的把握准确找到那节车厢。”

绅士说完看着瓦莲京娜。

他面前这个女人,脸色是光亮的象牙白。一双沉甸甸的琥珀色眼睛,碾碎了屋内的灯光,琥珀里揉进了金色。

黛色眼皮不知是白俄女人天生还是眼影打的太重,显得雾蒙蒙看不真切。同样,两腮的胭脂厚厚地一直从眼下打到下巴。

似乎故意不容你看的太清。只让你记得住她的红和白,美与艳。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很美。只是她的美是流动的,便是规规矩矩坐着,脖颈也要优雅地动三动。

紧跟着她的肩膀配合着腰肢会不易察觉地轻扭两下,可谓俯仰百变,难画难描。

活到他这把岁数,很清楚这样的女人很少会有实话。

对她们而言,撒谎已经不是一种需要精心编造才能形成的东西。而是作为本能,可以轻易地脱口而出。

实际上很多时候在撒了一个谎之后,她们往往自己都不知道干嘛要撒这个谎。没有任何目的和动机,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不得不说这个蠢货运气真的不错,居然真的没死。”

瓦莲京娜嗤笑了一声。

“只是运气再好,也改变不了他是个蠢货的事实!”

“那节车厢的编码,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瓦莲京娜回答的毫不迟疑。

第六十六章 退运

谢尔盖快步走出公董局,上了领事馆派来接他的车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辛亏早上他并没有被带到巡捕房,而是直接被押送到了公董局。

到了公董局之后,他大声抗议自己作为外交官员,之前遭受到了租界军警极其粗暴野蛮的对待。

只是法国佬并不吃他这一套。把他扔进一个空房间之后,就一直没人理睬。直到中午,才有看守让他出去接了一个电话。

给他打电话的人显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不是从领事馆得来的消息。因为很多事情和细节,领事馆里包括尤里都毫不知情。

这通电话之后,莫斯科方面以及民国政府都出面向公董局发出严正抗议。

因为莫斯科的施压,民国政府甚至派了外交官员专程来到公董局进行交涉。

毕竟作为驻在国,他们有义务保护派驻国外交人员的人身安全。

公董局高层在请示过法国政府之后,和莫斯科有关人物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才最终释放了谢尔盖。

刚开始令他费解的是,从始至终没有人来问过他一个问题。

直到上车以后他才想明白,自己所代表的这一方,这次一定是大败亏输的非常彻底了。

把自己扣押而不询问,只能说明法国高层认为就目前局面来看,摊开的一切已经非常明朗,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多费功夫。

甚至他们觉得知道了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唯恐问出点什么敏感内容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目前没发生任何灾难性后果,还不如装装糊涂,趁机敲一笔竹杠。类似于,“嗯,只要条件出的好,你们说事实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谢尔盖猜想,莫斯科方面、那个命令他秘密配合这项任务的大人物,肯定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果然,到达领事馆后,谢尔盖很快接到了莫斯科的电报。

电报抄文上语气不善地命令他,今后关于这趟列车的事物不允许再插手,转而交给尤里全权负责退运事宜。

“退运事宜,尤里负责?”

看来这趟列车最终还是要运回莫斯科,谢尔盖阴沉着脸想着。

作为一名赤贫出身参加革命、经过一路拼杀才在秘密单位负责政工的谢尔盖,对组织的忠诚和狂热无可挑剔。

也因此,他对尤里这样不左不右的学院派干部打心眼里很是瞧不起。

甚至他坚持认为尤里这样的干部就是典型的摇摆分子,以墙头草的形式混在党内,随时有背叛组织和革命的可能。

“事情终将发生,只是迟早而已。”

谢尔盖在心里说着。

当初接到这个任务时他就觉得非常不对劲,出于政治敏感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只不过因为盲目崇拜和狂热,他并没有质疑的动机。

现在既然上面让他退出,自己还是回归到之前的主要工作上去。

那个危险的“白色堡垒”,目前为止还没有理出头绪,对他们的目的和计划、以及组织架构、核心人员还一无所知。

还有那个看似温和其实傲慢到骨子里的老头,已经有几天没去问候他了。

曾经的公爵?傲慢?呵呵……

没人的地方,谢尔盖脸上露出瘆人的阴笑。

……

尤里这一天都没有休息。处理先前牺牲同志的遗体,还有安排转运回国事宜,都需要他来调度。

在那之前,返回领事馆之后他第一时间召集了全体领事馆成员,开了一个鼓舞士气的大会。

昨晚在车站的遭遇,对领馆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打击。

被英法联军强行缴械以及随后被集中看管的经历,使得整体士气低落到了一个极点。

大会上他重点表扬了大尉瓦西里和几名参与了仓库突袭的战士。

会议上他表示:正是他们积极配合、英勇行动,才挫败了一起可怕的恐怖袭击活动。自己将很快和上级给他们请功。

至于遭受到的缴械和拘押等屈辱,他则解释为是莫斯科方面的一种姿态,以显示己方的豁达无畏和光明磊落。

“同志们,你们应该知道,这是组织对我们的爱护!”

“上面的决定,是为了避免我们之中任何一位遭受损失!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是我们宝贵的革命财产……”

“结果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客客气气地把武器交还给我们,护送我们离开?”

“原本他们恶毒诋毁我们和仓库里的暴徒有着龌龊的牵连,可是,我们用事实做出了回应!”

“毫无疑问,为了阻止这场灾难,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此光荣地牺牲了一名同志,还有两名同志英勇负伤,只是同时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同志们,我希望在接下来的……”

只要谢尔盖不在,尤里还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外交官员。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之后,效果很让他满意。

一想到谢尔盖那张阴恻恻的脸,尤里心里就又是惊又是恨。

只是当想到他狼狈地让法国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袜子粗暴地押走,尤里的嘴角不禁又微微翘起。

穿着列宁装的秘书这时过来找他,给了他一份电报译文。他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即刻起全权负责安排货车退运事宜。速!”

“给我接通北站站务楼!”

尤里放下电报吩咐着秘书。

没想到刚离开那个耻辱的地方,这么快就又要和他们打交道了。

尤里不清楚上面是怎么摆平这件事的。只是第二天开始,报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车站事件的后续报道。

好像一颗石子扔进湖里,还没来得及泛出水花,就迅速地沉入了水底。

尤里很快和站务大楼敲定了转运事件。

双方都着急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掉。这种情形下,原本冗长拖沓的工作,效率高的惊人。

他们第一时间找来了贸易双方,大华洋行和通源商行各自派出了代表签字确认货物退回。

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预示着没有人需要为这起事件负责,原本惴惴不安的双方代表爽快的签了字。

在各方的积极调度之下,最终退运时间安排在三天之后的清晨5点。

北站出发,原路返回!

第六十七章 开窍

广慈医院顾楫的病房里,李霄云已经离开了医院,明天准备去航运公司去上班了。

顾楫和汪素都对他表达了祝贺。其实这小子人还真不算坏,就是有点不懂事。

临走前,李公子还给他们两个一人留了一张手写的电话号码,让他们有事尽管找他。

在顾楫看来,给自己留电话只是个幌子,真实意图大概是想给汪翻译留个号码。他走了以后,没多久汪素也回了家,说是等会送晚饭来。

汪素是觉得医院里吃的太清淡了,晚上只有稀粥和馒头,这怎么能够补充消耗。

现在房间里只有刚从隔壁病房回来的任连生,正摇头晃脑的为自己表功。

“咳咳,老任我活到快40岁,好像才刚刚开窍……”

一边说着他一边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枣核脑袋。拍完又担心把发型弄乱,赶紧用手压了压。

“不好意思啊,顾探长,我有点,咳咳……伤风,不过不传染的。”

接着他浮夸的连着咳嗽两声,为自己做了铺垫。

“多亏了那几个罗宋瘪三给我练手,不然这一身好本事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发现!”

看着顾楫,滔滔不绝的任连生小脸上发着光。

“你给他喂的什么?自己也不怕恶心?”

顾楫一想到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一幕就不禁一阵恶寒。

“误会了啊,顾探长,我老任口味哪里有那么重!你可不能出去这么说,否则以后我还怎么做人?”

任连生立刻不乐意了,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再是有恩与他的探长,也不能这么对自己的名誉进行诋毁。

毕竟在皮鞋和发型之前,他任连生只在意自己的名声。

这不,给老婆挠了,他也要找块围巾遮着。到哪先咳嗽两声,表示自己感冒,从而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摘围巾。

之前因为裸奔,在公共租界关了一晚上,之后他对那几个白俄没少下死手,从而激活了现在浑身从毛孔往外喷发的刑讯潜能。

“老任,没人看不起你,这都是为了工作,恰恰相反,我还要表扬你。”

“不用解释了,我和老张在外面又不是没看见……”

顾楫心想,“这老任也是,要什么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这都是亲眼看到的……”

心里就有了些不快。

“真的冤枉啊!探长,我就算敢和我老婆撒谎,也不敢和您胡说!”

老任一阵委屈,腾腾腾跑了出去,到隔壁端了一个洋瓷盆进来。然后递给顾楫看了一眼,顾楫一闻,马上嫌恶地往后躲了躲。

“我就是问医院食堂要了点稀粥,拌了几块臭豆腐乳进去。”

“您看,连您都闻不出来,他们哪里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吃不出来的。再说,我是直接往他喉咙里倒……”

“后来,他胳膊上我也就是用针头戳了一下,然后摆着一瓶盐水用输液管往脸盆里滴……”

说到这里时,他又飞快地跑到隔壁,端来了他之前用的道具。

“这不就是欺负他看不到嘛,吓都吓死他了。”

看到顾楫此时震惊的眼神,任连生很是得意。

“顾探长,你是没看到。他要再不喊停,我也不敢继续了。这个东洋狗他真的会吓死,我看的真真切切,他那双尿脬眼已经开始往上翻了。”

任连生眉飞色舞地说着。

一边还在病房里连带着动作比划,模拟针头戳胳膊、双眼翻白等等,精神十足,很是兴奋。

“那你都问出什么了?”

最后顾楫好奇地问他。

老任来的时候,自己正好睡着了一会。根本还没告诉他审问内容,他已经撸起袖子加油干了。

看他现在一脸兴奋的样子,他很想知道到底问出了什么。

“啊?这个,这个……他说自己失血太多,央我停止以后,马上就休克了……”

任连生搓着手,表情很是尴尬。是啊,他光顾着自己爽了,确实啥还都没问呢。

“不过顾探长,请放心!等他一醒过来,保证你问什么,我让他回答什么。连他妈妈外面是不是有人,我都能给你问出来。”

任连生赶紧拍着胸脯做着保证。

“老任,真没想到你有这一套,把人都弄出幻觉了,居然还失血过多休克……”

“顾探长,您是不知道。我觉得再晚一步,他能直接死过去。”

“人吓人吓死人,啧啧,不到两分钟就开始翻白眼了……”

顾楫之前进去看过那个俘虏,确实是昏迷了,两边脸庞还有着清晰的泪痕。

再想想之前他身上中了几枪,一醒过来马上精神抖擞、活蹦乱跳地要死要活,几个人都按不住……

两相对比之下,现在他对老任这一手本事不禁真的由衷感到佩服。

“走,跟我去9舍病房一趟,那里还有个白俄!”

既然老任有这项天赋专精,顾楫立刻想到了阿廖沙。

这个白俄悍匪目前已经状态稳定,早就可以自主呼吸了。

在他的病房门口,巡捕房一直放着双岗华捕,就是防止发生什么意外。

之前他是身体不允许,气管都被切开了,没法问话。

后来则是自己一直抽不出空,这段时间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其实,他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人物,毕竟按照目前判断,这趟火车就是他从莫斯科开到上海的。

眼下正好自己有空,而且有了老任这样一个帮凶,对阿廖沙进行审讯已经可以正式提上议程。

他从床上起身,让老任给他拿大衣披在身上。

从他这栋大楼到九舍,需要穿过一片花园,穿着这身病号服,他可扛不住。

老任一听英雄又有用武之地,能够把兴趣和工作结合在一起,继之前的良好感觉之后,此刻觉得自己又再度成为了上海滩最幸福的那个人。

他殷勤地搀扶着顾楫,不厌其烦地和上司保证:“到那您不用说话,全看属下的发挥。”

“那个,顾探长,您,您懂俄语吗?”

两人已经下了楼,正要迈出大楼时,老任突然想起什么,心虚地问着顾楫。

“属下洋泾浜英语可以来两句,俄语就不灵光了。

“要是咱们去了那边光吓唬,可问的是啥他都听不懂,那也是白搭呀。”

任连生说到这里,顾不得心疼皮鞋,懊恼的跺了跺脚。

第六十八章 探望

那一晚的病房刺杀,其实阿廖沙知道,只是他无法动弹。

蒙索洛夫派来的杀手也是蠢的可以。

他们解决掉安南巡捕进入病房后,其实只需要做一件事——拔掉呼吸管。那样的话不用两分钟,阿廖沙就会死的无声无息。

模模糊糊中,阿廖沙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要来杀他,然后发生了打斗,还有枪声配合着野兽般的低吼和剧烈的喘息。

接下来的日子,没人来打扰他。

每天只有医生来巡视检查,护士换药。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他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以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他记得自己离开那个照相馆之后,找到了莫洛科夫的秘密公寓,只是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被包围。

他还记得自己开枪打倒了几个穿着警服包围他的人,最后被一个倒挂在窗外的东方人笑着对自己开了一枪。

“可恶的家伙!”

躺在病床上的阿廖沙在心里啐了一口。

病房门从外面被推开。阿廖沙把脖子转过去,看到从门外进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年轻的东方女人。

阿廖沙自动忽略了那两个东方男人,目光落在那个东方女子身上。

女人很年轻。微尖的鹅蛋脸,两边各有一只甜甜的酒窝,使得略显清冷的五官多了几分亲切。

她有一双象是沉浸在薄雾里,水光荡漾的眼睛。前刘海齐眉毛,修眉端鼻,面上清清爽爽,没有脂粉。

身上穿着一条显旧的东方样式的二蓝布旗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周身毫无插戴,只襟上挂着一只自来水笔。

女孩手里抱着一捧花,进来后笑着看向自己,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俄语,“你还好吗?”

“我和我的同事来看看你,之前我们来过很多次,可那时你还没醒……”

女孩说着略显生涩的俄语,一边手脚不停,把他床头柜上的搪瓷缸盖打开,把带来的鲜花插了进去。

“这样的季节,你的家乡一定也很难看到鲜花。”

女孩满意地看着插好的花束,嘴里却在和自己说着话。

阿廖沙之前没接触过什么亚洲人。在他以为,那些小眼睛黄皮肤的亚洲人都长的差不多,分不出谁是谁。

他不清楚怎么辨别她们是否算的上是漂亮。只是面前这个女子,让他觉得舒适和亲近,而且他觉得她非常美,是那种没有威胁的静物美。

“还是不可以说话吗?可是护士说……”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从另一个矮瘦的中年男人手上接过一只保温瓶。

阿廖沙注意到那个男人居然留着可笑的大背头。光溜溜的大脑门子配上精瘦的细长脸,就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猴子,却长着一只皱巴巴的脸。

“给你带了点我炖的瘦肉粥,或许你吃不惯,不过对身体有好处。”

女孩打开了保暖瓶,香气立刻从里面散了出来。阿廖沙不禁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口水。

从他受伤开始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一直只是以输液维持着生命力。他也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只是他能看到裸露在外输液的手臂,已经明显细了很多,像是别人的手臂,安在了自己身上。

……

顾楫在一旁看着这个被自己打中、差点丢了性命的白俄。和他在开枪前见到的那个悍匪相比,他现在基本算是脱了相。

那个端着伯格曼冲锋枪对着门外走廊疯狂扫射、在自己警告之后仍旧要扣动扳机的亡命之徒,眼下眼窝深陷,两腮的面皮紧紧贴在面骨上。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让原本就是白种人的他整个人都透着病态的惨白。

9舍病区的护理确实不错。

他的脸上光洁,没有胡须,看来护士每天都给他做着清洁。

虚弱的身体和曾经的濒死经历,使得现在的他看起来当初的毫无狠厉之色。干干净净,就像是个普通的病人。

“汪翻译,问问他会不会英语。”

顾楫提醒着汪素。

接着他看到汪素对着阿廖沙说了一句什么,一直没有表情的阿廖沙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听不懂。”

“我先给他喂了这碗粥再说,我觉得他很饿了。”

汪素说完便端起搪瓷碗,拿起勺子舀起粥,对着阿廖沙小声说道,“张开嘴,啊……”

“册那,这个罗宋瘪三到是享福了!”

站在一边的任连生一脸不高兴,但是他也没办法发作。

在他看来,汪翻译这是在和自己抢生意,从今天开始汪翻译已经自动成为巡捕房里他老任最不喜欢的同事,没有之一。

先前在楼下当他意识到逼供时的语言问题,顾探长想了想,立刻就掉头回去了。无可奈何的他,也只能泱泱地跟在后面上了楼。

“汪翻译等会要送饭来的,等她来了一起去。”

回到病房后,顾楫让老任帮忙脱了大衣后说道。

“她要在,有些事情不大方便做啊。”

任连生非常为难。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老任是个要面子的人。有女孩子在跟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也觉得拿不出手。

“那也没办法,先凑合着问几句吧。”

顾楫随口说着。

这时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阿廖沙的重要性。

顾楫知道阿廖沙很关键,但只是单纯的针对毒气运输。他哪里想的到车里还隐藏着另外一个秘密,而阿廖沙正是为了那个秘密才来的上海。

事实上,阿廖沙本身对毒气根本一无所知,他只是搭了个顺风车而已。

假如任连生仅仅拷问他关于毒气的来龙去脉,就算花样百出、脑洞开到脚后跟,也一定毫无所获。

之前围绕着这列火车死的那么多人以及毒气泄漏,其实和毒气本身毫无关联。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因为这个秘密才牵扯出毒气,暴露出这个疯狂而又罪恶的阴谋。

直到北站里日本人孤注一掷丧心病狂的企图,才确实是因为毒气本身。而如果没有隐藏的那个秘密,这趟列车真正的罪恶,极有可能没有人会发现。

不是莫洛科夫、瓦莲京娜以及阿廖沙他们在里面搅局,这趟货车早已成功运进中国,抵达上海

实打实装载了13节毒气的罐车,理论上可以制造出多少毒气弹?

而一旦投入战争使用,无声无息间又将会夺取多少国民的性命?

最糟糕的还不是毒气本身造成的伤害,而是毒气弹投放后造成的恐慌。那种避无可避的绝望情绪,会极大地打击军民抵抗意志。

原本有些人妄图以摧毁一个国家国民的精神和意志,使得他们绝望和崩溃的方式,趁机进行卑劣掠夺和野蛮占领。

只是苍天有眼,冥冥中自有定数!

周密的部署和安排,最终却因为几个小人物的搅局而功亏一篑。

第六十九章 抢生意

病房里,阿廖沙张着嘴,大口吞咽着汪素喂给他的瘦肉粥。原先满满一大洋瓷碗的瘦肉粥,已经差不多没快了。

“慢点吃,保温瓶里还有一些。”

担心自己的俄语表达不好,汪素指了指旁边床头柜上的保温瓶。

……

先前汪素是用毛巾裹着砂锅抱着来的医院。

她在家里熬好瘦肉粥准备出来时,汪兰非要跟着来看看。汪素当然不肯,连郭惠琴都忍不住说:“医院里有什么好去的?”

汪兰就撅着嘴说成天在家里没意思。

“成天在家里?从早上到现在才看到你人,做什么去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汪素到是想起来了,紧着问她。

“哎呀,今天忘记写字了,我去写字……”

说完汪兰钻进屋里。在板桌上铺开汪素以前用过的书包,拿出纸笔,装模作样的写起字来。

一大砂锅的粥里预备了老洪一份,结果老洪没来,老任到是正好在。

病房里,汪素给他们盛好,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空的铁皮罐头,把鲜花从保温瓶里拿出来,插在罐头里。

“前面这个没拿回去,盛粥的东西都没有,害得我抱着砂锅来。”

说完她就出去洗保温瓶。等进来时顾楫才告诉她,一会要去九舍审问那个白俄。

九舍……汪素一直不愿意多想那个地方。那天晚上的经历,自己这段时间正努力地选择性遗忘。

有时候禁不住想起,她就会在心里和自己说话:

“你是杀过人的人了。汪素,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圣玛丽女中里背诵十四行诗,会弹钢琴的女学生了,你现在是个杀人凶手……”

“咳咳……汪翻译到时候看到什么,回去不要在巡捕房里讲出来好伐?”

“我有点伤风,顾探长知道的,咳咳,不传染的……”

任连生“伤风”的事情,汪素来不及知道。所以,他觉得很有必要再重新咳嗽两声。

“任探员,别说工作上的事情,就是其他事情我也不会到处乱讲。等你们吃完了我们一起去好了……”

汪素收拾好等会回去要带走的东西,就站在窗台看着外面,等他们吃完。

她把窗户打开一点,凉丝丝的风拂过皮肤,但并不觉得冷,外面就是大片的草坪,只可惜现在还是一片枯黄。

风里带着即将凋落的梅花和迎春花的味道,还有开的正盛的报春花的气味。

汪素心里就想着:“晚是晚了点,可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他两吃好,汪素收拾干净以后,看到任连生带着不少家什准备去九舍。

“任探员,你带这些东西干嘛?”

汪素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脸盆,里面装着盐水瓶、输液针头、橡皮管还有洋瓷盆,居然还有半瓶变质发黑了的臭豆腐乳……

“这个,汪翻译到时候就知道了,都是派的上用处的。”

任连生既然前面已经打过招呼,这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都是自己人了嘛,回答时神情颇有点自得。

还是顾楫在后面和汪素大概说了一下之前他对付北岛三郎的手段。

汪素听了到是也没像别的女孩听到这种事情,明明心里觉得没啥,面上却要装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做作样子来。

她只是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想了一下说:“其实,也不一定要那样……你们等等我。”

接着她返回楼上,很快下楼的时候手里拎着保温瓶和鲜花。

“我带了点剩下的粥,李公子送了两束花来,反正这一束也没地方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们说道。

在汪素看来,那个日本人先要杀老洪和顾探长,而且伤成那样还那么凶残地要死要活,最后不得不把他当猪猡那样捆起来。

现在老任给他吃点苦头,那是他咎由自取,完全不值得同情。

而且经过去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加上东三省沦陷,没有几个中国人对日本人有好印象。

至于那个白俄,或许是因为自己和顾探长一起救过他的命,甚至她们为了救他还杀了两个人。

这种经历非常古怪,却又让人印象深刻,汪素总觉得自己对他好像负有某种责任。

而且,她觉得这个白俄应该和那个日本人不一样。

“汪翻译,你这是……想来软的吗?”

任连生一看就明白汪素打的什么主意,语气里就有了些嘲讽的意味。

“汪翻译,你是没见到那个罗宋瘪三有多不要命。几个安捕都死在他手里,要不是顾探长……”

其实阿廖沙现在躺在医院,任连生也是立了大功。

他如今升到探员这个职位,和之前发现并成功跟踪到阿廖沙的落脚点有很大关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跳进粪船,又裸奔被抓……

当时他和黄阿大一起发现的情况。

但如果不是他脑子活络,走到马路对面和黄阿大分散盯梢,在黄阿大暴露的情况下,他也一样不能继续跟踪下去。

跟踪失败后如果强行盘查,他和黄阿大很有可能双双性命不保,最终也无法对阿廖沙形成包围进行抓捕。

尤为关键的是:正是通过他任连生的跟踪,才一举发现了莫洛科夫的秘密落脚点,在里面获得的一些信息有着不小的价值。

比如那个原本看似人畜无害的邻居汉斯,谁也没想到的这么一个德国商人,案发后在第一时间消失,直到现在对他们来说还是个神秘的存在。

这么多天码头上巡捕房一直派了人手盯着,街面上的巡警也都接到通知要留意这个德国人,这种人物一直以来是政治部的主要工作对象。

目前只能肯定他还在上海,只是好像整个人在上海滩凭空消失,至今没有一丝线索。

“从货运单来看,他被我们抓来那天才刚刚到上海,而且同行的另一个司机也被打死了……”

“我觉得他就算要在上海做坏事,也还没来得及。任探员,让我先问问他,实在不行,你再用这些东西,好不好?”

汪素看着任连生说道。一边把手里的保温瓶递给他让他拿着,完全就是个小女孩的模样。

任连生只能无奈地接过保温瓶,眼巴巴的看着顾楫。

他老任可不知道什么叫风度,按照他的性子,直接就想把她轰走。

这种抢生意的讨厌鬼,哪里还管得了她是男是女?

只是没了汪翻译又实在不行,他只能可怜兮兮地等顾探长的决定。

第七十章 突然

“你和莫洛科夫是什么关系?我没猜错的话,你来上海就是为了和他见面。”

汪素正做着翻译帮顾楫问话。

病房里此刻只有她和顾楫以及阿廖沙。任连生既然暂时没有用武之地,之前顾楫就让他回去了。

顾楫觉得老任走的时候眼神很哀怨,让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廖沙刚吃完肉粥,正舒服地半个身子靠在床头。他显然听懂了汪素的问话,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他为什么要派人来杀你?”

顾楫又问了第二句。

汪素转达后,阿廖沙的面色只是有着些许波动,不过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去杜美路的公寓是去找莫洛科夫,可他为什么派人来杀你呢?”

“可能当时你还在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两个同胞杀了保护你的巡捕后,进了这间病房想用枕头干掉你,幸亏这位小姐和我及时赶到……”

顾楫说完用眼神示意汪素进行翻译。

听完汪素的转达,阿廖沙靠在床头看着汪素,第一次开口吃力地说了一个单词:“谢谢!”

“请你也帮我谢谢他!”

接着阿廖沙又转过头看了眼顾楫,对汪素说道。

他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有些面熟。只是鉴于在这之前从来没和中国人打过交道,他不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主要是顾探长救了你,他一个人对付了两个。我没起到什么作用,还给吓的……”

汪素把枕头放下让阿廖沙平躺,一边对他轻声地说着。

接着汪素拿起柜子上的药片,倒了一杯水,又觉得太烫,凉了一会,吹了吹,麻利地喂了阿廖沙吃了药。

“我问过护士了,你的伤势恢复的很稳定,不用担心。”

“我们明天还会来看你的,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汪素看了眼顾楫,示意他们该走了。

两人出了病房后,顾楫关照值守的巡捕多加小心。走廊上汪素对顾楫说:“我觉得有把握让他开口,只是需要点时间。”

“别让任探员来了,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光那副样子就够吓人的。”

“我觉得阿廖沙,好像挺可怜的……”

顾楫听着汪素说话,心里却也没鄙视她的妇人之仁。

原本她就只是个才20岁的女孩。如果没有这些善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在他看来反而到不大正常了。

顾楫并没明确回复她什么,只说让她先试两天。

在他看来这个阿廖沙的状态确实还不适合过于严酷的审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而且他的身体状况更不适合出院转到巡捕房看押。在医院这段时间里,说不定汪翻译能够有些突破。虽然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汪翻译,明天上午你去巡捕房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如果有的话麻烦……”

“没问题!”

病房楼下,顾楫和汪素道了别。看着她拎着保温瓶,迈着轻快的脚步很快走出大门。顾楫等了一会抽了支烟,估算着汪素走远了,才走出医院坐上了门口的一辆黄包车。

……

第二天早上,汪素很早就到了医院。

纸袋和保温瓶里装着她买的油条和豆浆。先到顾楫那里给他送去了一些,又下楼去了阿廖沙的病房。

“你现在还不能吃太油荤的东西。不过这是油炸的,在豆浆里泡软了你可以吃。”

汪素用剪刀将油条一截截的剪下来,泡在豆浆里。脑子里搜寻着俄语单词,想着该怎么和阿廖沙介绍油条和豆浆的原料以及做法。

医院里对他这样的重病号在补充营养方面,之前是流质输液。再接下来是半流,也就是燕麦片这样的谷物。

在汪素给阿廖沙送饭之前,他一直依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这不是医院方面吝啬或者对他进行虐待,而是出于他的吸收角度考虑。

昨天汪素问过医生,现在给他吃些这样的食物也没有问题。只不过医院有自己的膳食部门,是统一的标准。

阿廖沙的胃口很好,带来的早餐被他吃的干干净净,表情上来看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

汪素喂他吃好,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后,又去把插花的杯子换了水。

“今天这花,开的比昨天还大了!”

“我要去上班了,下班再来看你。”

“对了,你现在醒了又不能动,一定会很无聊吧?要看书吗?我去找两本俄语书给你带来。”

阿廖沙沉默了一会,对着汪素点了点头。

“行,那你先休息,晚上我再来!”

阿廖沙躺在床上看着汪素推门走了出去,眼神复杂。

……

今天袁督查召开例会。政治部里除了顾楫这个伤病号,全员到场。

袁子钦先是对两天前的车站事件作了通报表彰。表示鉴于当晚大家的出色表现,上面这几天会有慰问嘉奖,全体有份。

下面的巡捕和探员听了都面露喜色。

在巡捕房里,这样的嘉奖都会进入档案。奖金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获得嘉奖记录,为他们以后的提升晋级都平添了一份资本。

接着袁子钦重点表扬了顾楫、洪明和汪素三人。

冗长的通告里,中心意思就是这三个人在当晚表现尤其突出。特别是顾楫,带伤上阵、孤身一人进入危险地带,几乎以一己之力排除了险情……

最后袁子钦宣布了一条消息:“这辆车三天后会原路返回,从哪来回哪去。”

“希望各位同仁,不要信谣传谣以讹传讹。这辆车里不管装的是什么,对上海都不会再有威胁。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翻篇了,各位要把工作转移到……”

袁子钦在台上侃侃而谈。下面的洪明听了,心里却立刻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汪素找到老洪,问他:“今天你去医院吗?顾探长说……”

“我可能要晚点去那里,现在我要出去办点事,咱们晚上在医院见面再说。”

洪明没等汪素把话说完就急忙下了楼梯。

袁子钦宣布的这个消息太突然,他需要立即把这个消息传递到那边去。三天时间太紧张了,他们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第七十一章 松动

因为现在要送两个人的饭,汪素自己拿不了。所以今晚她让一直想跟着自己的妹妹汪兰,帮她一起送饭。

从家里出来时,她手里捧着两个饭盒,还背了个袋子。汪兰则拎着保温瓶,里面放着骨头汤。姐妹两一路说笑,来到了医院。

到了顾楫病房,看到他神色有些不对,情绪不是很高的样子。她放下饭盒,接过汪兰手里的保温瓶,让汪兰叫人。

“顾大哥!”

汪兰脆生生叫着顾楫。

汪兰今年14岁,在同龄人中个子显高,已经长到了汪素肩膀的位置。汪素自己就有168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高个了。

汪兰和她姐姐长的特别相像,有着差不多的脸型和大大的眼睛。

只是她的嘴巴是娇俏的菱角型,红润的唇色使得唇形轮廓尤为明显,看上去很有些俏皮。

姐妹两来之前顾楫正在想着心事,情绪很低。

看到汪翻译带着妹妹来了,他先谢过姐妹两。

原本想摸摸她的头,可转念一想,好歹人家也是个大姑娘了,那么做不合适。于是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缩了回来,搔了搔头。

汪兰穿着一件细腰喇叭袖雪青绸夹袄,显然是之前家境阔绰的时候姐姐穿剩下来的衣服。

虽然料作和裁剪都很讲究,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女孩子会穿这样的款式和面料了。

汪兰看着顾楫为难的样子,嘻嘻一笑,说:“姐姐,你去忙你的,我来照顾哥哥吃饭。”

“行,你乖一点,不要在这里皮,小心外面的巡警把你抓进去。”

汪素吓唬着妹妹,汪兰冲她做了个鬼脸。

“顾探长,那我先去九舍了,不然饭菜就凉了。”

“对了,袋子里有你的书信,我放在里面。”

“谢谢你了!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等汪素拿着饭盒出去,顾楫想找点零食招待汪兰。

找了一圈却发现自己这里除了上次托尼陈带来的水果,没其他东西可以招待。而这个天,吃冰凉的水果好像并不合适。

于是他走到门外让巡捕下楼买点蜜饯果脯上来,他暂时在门口看一会。

北岛三郎从昨天开始已经乖的不行,今天还主动要求进食,好像是想开了。

顾楫还没找他谈过话,他觉得还是等明天老任来了再说。

如果说里面的日本人是个榆木疙瘩,那么老任就是劈开它的那把斧子。

汪兰到是不认生,忙活着倒汤盛饭。弄好了之后看到顾楫吊着一只胳膊,出来拉着顾楫就要喂他。

“在家里,我家囡囡我都经常喂的……”

看到顾楫不让她照顾她有些不服气,觉得顾楫小瞧自己了。

“你家囡囡?谁的囡囡啊?”

顾楫好奇地问道。

“我姐姐的呀!”

汪兰随口答道。

“呃……这倒是没想到啊,汪翻译看上去年龄也不是很大……”

乍一听到这事,顾楫不知道怎么说好。

“顾大哥,你怎么这么有意思的啦,那是我大姐的孩子。”

“你说的汪翻译是我二姐。真会乱想……”

汪兰顿时觉得这个顾大哥不是那么顺眼了。

“这,我也不知道你有几个姐姐嘛。这事你不要和你姐姐说,等会给你好吃的带回去。”

“那,等我考虑考虑吧。”

汪兰很是大人气的表示这事需要仔细斟酌。

“你读几年级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读书了,二姐平时在家里教我《声律启蒙》还教我英文……”

“二姐说了,下个月就送我去学堂。她现在是翻译了对不对?……”

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走廊里说着话,居然能说的一刻不停。一直等到巡捕回来,顾楫才带着汪兰进病房吃饭。

……

九舍病房里,汪素拿着两本她自己家里的俄语书放在床头柜上。

一本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另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罪与罚》。

“我想,这两本书你应该都看过。不过家里也没其他的了,过几天我再去书铺买几本。”

汪素放下书,打开饭盒接着说,“昨天你喝了粥,今天可以试试中国的米饭和骨头汤……”

“等过几天你肠胃适应了,我去给你买俄国的面包和肉肠,只是现在你还不可以吃那些。”

然后汪素一口一口地帮他喂饭,最后帮他擦了擦嘴。

“好了,现在我可以念给你听,正好练练我的俄语。发音不准的地方,请你纠正我,好不好?”

汪素拿起两本书,看到阿廖沙点头后,问他:“想看哪一本?”

“好吧,那就先托尔斯泰。”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

病房里很快传出汪素朗读的声音。

她的俄语发音当然不够标准,却足够流畅。阿廖沙听着听着就忘记了答应过她会帮忙纠正,只是安静的倾听。

没一会就在汪素抑扬顿挫的朗读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汪素留意着阿廖沙,看他闭上了眼睛,以为他睡着了。渐渐把声音放的越来越轻,直至停止。

“我没有睡着。”

就在汪素阖上书页,轻手轻脚准备放回柜子上时,阿廖沙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我还以为你困了呢,是不是我读的你听不懂?”

“不,您的俄语非常棒。之前,我只是在……享受。”

“谢谢您的夸奖,那我们继续,要给你枕头加高一点吗?”

汪素很意外,这是阿廖沙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沉默,就是用点头或者摇头来进行表达。

“您想知道些什么?如果能够告诉你的,我会。一些不能说的,也请你原谅……”

又沉默了一会,阿廖沙打断了汪素说道。

“其实,我没什么要问的。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尽快恢复身体,然后请个律师,这里是法租界,一个好律师对您来说非常重要……”

“到时候,如果您需要,我会给您做翻译。”

汪素说完对阿廖沙笑了笑。

面前这个人凶悍的场面她没见到过。汪素见到阿廖沙第一眼时他就非常虚弱,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被人拿着枕头蒙住脸……

而且她不认为阿廖沙和毒气会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是苏联大使馆或者日本那边的,早就会来人把他接走了,不至于到现在还一个人躺在医院无人过问。

而上次刺杀他的也只是白俄黑帮。或许,他只是个倒霉的火车司机而已。

刚才出于女性同情心,她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建议告诉了他。在法租界,请一个好的律师,确实对他的帮助很大。

听了汪素的话,阿廖沙又恢复了沉默。

“不过,你需要知道的是,你开到上海来的那列货车,三天后就要原路返回了。”

汪素顺便说了一句。

第七十二章 密件

汪素从九舍回来,收拾了东西要带着妹妹回去的时候,顾楫把那一网兜水果和刚买的蜜饯果脯硬塞在汪兰手里。

两姐妹起先坚决推辞,在病房里拉扯了好一会,最后顾楫只得说:“那明天开始汪翻译也不要再送饭来了……”

这话一说出来,汪素也没了办法。等汪素勉强接过东西,可爱的汪兰马上就开心地和他道了谢。

“顾大哥,再见!明天我还让姐姐带我来……”

出门的时候,汪兰调皮地朝他挥了挥手。

待姐妹两走了以后,顾楫拿出汪素给她带来的书信,看了眼信封,却没有马上拆开,而是站在窗前仰脸看着窗外。

天气明显开始转暖。透过窗缝钻进来的罅隙风,也不似之前那么冷厉。

前几天的玻璃上还会蒙着一层雾气,现在却清清亮亮看的通透。玻璃的一角隐隐从青天里泛出白光,想必是月亮出来了。

病房里靠墙的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是托尼陈早上送来的。

也不知道这样的天他从哪买来的,一整株开的正盛,底下连着景德镇的白瓷盆。

那绣球花白里透蓝,蓝里又透着紫,便是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里并没有月光投进来,却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

昨晚他冒险去了备用秘密联络点。

将情报送出去后,今天一大早托尼陈就给他带来一封标注“阅后即焚”的密件。

密件里再次要求他一定要遵守命令,回避和货车有关一切事宜,万万不可自作主张。

同时又再三要求他把老广东那伙人的行踪打探清楚,此乃他的首要任务。

从密件里可以看出上级对老广东他们非常重视。用了“干系甚大”、“务必”、“全力以赴”这样的词汇进行了强调。

顾楫心里明白,老广东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上级派他来租界的主要目标之一。其实没有这封密件,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

找到老广东应该不会很难,只要盯紧老洪就可以了。事实上老洪身上也有着越来越多让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老洪最近行踪不定。最近这两天非但没有来医院,据他所知,连巡捕房里都见不到人。

那天在北站情急之下,老洪说老广东他们是他的线人,顾楫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一句推托之词?

老广东他们的组织和执行力早就远远超出一般的江湖道门。

从他们获取情报的效率和行动时的身手来看,毫无疑问都是训练有素、分工明确的一个团体。老洪又有什么能耐让这群人充当自己的线人?

只是那又怎么样?

老洪就算和自己撒了谎,那也是情非得已。仅从这一点,顾楫就可以确定他起码是个爱国者,而且是个负责的探员。

如果他是个只顾自保而自私的人,完全可以不用和他汇报,自己悄悄撤到安全区域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老洪提供的情报和老广东他们的配合,今日依旧繁华的十里洋场可能早已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难道现在自己要遵守命令,对他们这样的人进行追捕?

没错,顾楫一直以来受家庭和环境的影响,遵循着“恪尽职守,完美执行命令!”的军人操守。

在家庭氛围影响下,尤其是他的父亲乃晚清时期革命党人,曾跟随孙先生一起出生入死,为革新政治、建立民国政府不遗余力上下奔走。

在他过去三十载的生命里,从幼时第一次接触到诗人王昌龄的《出塞》,就被其中的寓意深深打动。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从此以后,顾楫不管是上学堂还是留洋、都以立志报国为目的。他加入国民党是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国民党,而国民党在当时代表着革命和进步。

他一度认为国民党代表着振兴中华的希望,从而奋不顾身投身其中。

过去的顾楫虽然加入了国民党,其出发点却是为了报效祖国。

相比于效忠国民党、他对国家的忠诚和人民的热爱,则更加纯粹彻底。

从法国留学回国加入黄埔军校以后,他的身边一直就有很多共产党同学。那些共产党人和他并没有两样,一样提笔可以挥斥方遒,拿枪可以浴血沙场。

他们中很多都有留学背景,家境优渥、接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

顾楫曾经看过他们的一些宣传资料,并且相当同意“如果你年轻时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你就没有良心。”这个结论。

在黄埔同窗期间,大家都是关心时事的年轻人,书生意气。

有时候会为了一个题目在一起争辩的面红耳赤,甚至撸袖子拍桌子怒目相向,而到了战场却可以为了彼此献出生命。

只是曾经一起同窗苦学、并肩战斗的同学战友,在清党运动开始后,顾楫亲眼看到刚刚还在一起血战沙场的很多同学却被民国政府公开逮捕,血腥镇压。

继而连他这一期、黄埔第五期的全体国民党籍学员在毕业后都受到牵连不得重用。不是和他一样闲置在家就是被政府在清闲部门里,草草安排一个闲职。

当下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共产党的处境都相当困难。

可老广东他们依然追着日本人不放,摸到线索且主动找到租界巡捕,全力配合自己粉碎了日本人的滔天罪恶企图。

可作为民国政府执政党的国民党在这一事件里的做法,却让顾楫相当失望。从头至尾的表现甚至远远不如租界管理者的英法当局。

当局不光对这起发生在上海的恶性毒气泄漏事件、涉及可能的毒气走私视若无睹。其不闻不问的处置态度,在顾楫看来更是等同不顾数以万计的百姓生计而草菅人命。

自己早早就和上级做出过汇报,却被斥责为多管闲事。

顾楫无论如何都搞不明白,日本人从国外运输毒气原料进入国土,其危害和目的、无论哪一方面都值得国人警惕。

自己进行追查怎么就算是多管闲事?

假设自己按照上级的指令,对那列货车不管不问,那天晚上他应该第一时间放下货车不管,而是对老广东他们进行盘查才是。

那样的话后果又会是什么样呢?

罐车毫无疑问会被引爆,自己很有可能会和众多无辜百姓一起倒在北站。

自己死后,会被运回南京,灵柩上覆盖青天白日旗吗?

恐怕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外,自己一直要背负法租界走狗的恶名。而在内部,自己则是个办事不利的弃子特工,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第七十三章 布置

天气晴朗,太阳已经是春天的太阳了。

但风里还有冬天的回忆,花园里枝头上那些迎春瑟瑟的蓓蕾,不久就要绽开。

一夜过去,顾楫已经想明白了。

既然这趟车还有两天就要退回,那么上级让他放手他也就不再追根究底。至于老广东那里,就这么应付着得了,上面最多记自己一个行动不力。

顾楫心想:“你们行动得力,那就自己去查好了。”

汪翻译又早早地带着早饭来了,她的妹妹也跟她一起。

可爱的小姑娘继昨晚和自己再见之后,一大早在病房里就真的又“再见”了。

“顾探长,真不好意思,她从早上起床就吵着要跟过来,实在没办法……”

汪素一边摆着买来的汤包和牛肉线粉汤,一边和顾楫道着歉。

“没事,让她在这里吧,就是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顾楫挺喜欢汪翻译这个妹妹。

“我带了这个来的。”

汪兰拿出了个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团拆洗过的旧绒线还有毛线针,说是要给顾哥哥打一条围巾……

“我把油条豆浆送到九舍去,就直接去巡捕房了。今天上午还要开会布置退运的事情,我不能迟到。小妹就拜托你了……”

汪素站在门口拿着保温瓶说道。

“早饭你怎么还买两样?”

顾楫疑惑地问道。

其实按理说他应该对自己部门的会议表示出兴趣,只是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蹚浑水,他索性就不再过问。

顾楫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再弄出点什么动静,又要被上级斥责为多管闲事,还不如问问早饭的种类实在。

“他现在还不能吃太油腻的,我走了。小妹要是不听话,你尽管教训她……”

声音在病房里传出时,汪素的人已经走到了走廊。

病房里,汪兰朝顾楫吐吐舌头。

“你吃过早饭了吗?”

顾楫看着早餐问她。

“嗯,好像还能再吃一点的。”

小姑娘皱着鼻子想了想说道。

……

巡捕房里,袁子钦正在布置任务。

明天上午北站的货车就要退运回去,法租界届时要汇同三方共同监管货车驶离上海。

这种性质的任务,毫无疑问属于政治部。袁子钦必须要将明天的人员调配和任务安排在今天就落实到位。

得力手下顾探长还在医院,按理说今天他应该到场。只是既然他没来,袁子钦也就不能依仗他了。

下面的人手里现在属洪明算是一级探员。还有几个二级、三级的探员,他当场划拨给洪明带领。

然后又选了几个包探,今天就把他们放到北站周围打探情报。

仓库那边有几方军警看守,安全上面应该没事,所以重点就是保证货车明天安全驶离上海。

货车一出上海,哪怕随后就天翻地覆和他也没任何关系了。

只要不是在上海出事,公董局和工部局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他袁子钦就算是大功告成。

过段时间,上面肯定会有表彰下来,顾探长那里自然一份大功跑不掉,而自己也势必水涨船高。

为此他袁子钦已经忐忑了好几天,盘算着这次自己应该会有个什么样的升迁。

所以一切工作重心都围绕在让货车平安离开上海,为此他抽调了所有可以调遣的人手。

这次行动政治部全体出动,包括翻译。汪翻译居然有俄语技能,这算是一个意外之喜。

一直以来公董局只注重培养法语人才,对其他语系非常漠视。

不得不说法国佬非常傲慢,他们连英语都不屑于说,更会装作听不懂。

所以造成了现在明明租界内有大量白俄,却缺少相应的翻译。执行任务时往往鸡同鸭讲,沟通困难。

发运回去的货车司机,苏联人提供了一个,另一个由北站派遣,两人一直负责将货车行驶到国境边上换轨。

而英、法、苏三方则各自象征性调派三名军警,在车上将货车武装押运到国境。

所以袁子钦将汪翻译明天安排在火车头上,负责两名货车司机间的交流。

当然他也没那么热心,会让汪素一直送到国境。而是只负责上海区间正常行驶,保证货车平安驶离上海就行。

货车到达江苏松江站,就会有司机将汪翻译接回法租界。

考虑到作为女性,汪翻译性别特殊,袁子钦特意安排了刚晋升的任连生探员负责对她进行保护。

老洪接到任务后和几个探员商量了一会,很快做好了分工,带着包探到现场去布置了。

而汪素则不需要参与前期工作,明天去了车站带着任连生上火车头就行。

老任虽然从前天晚上开始对汪素的称呼,在心里已经自动从汪翻译变成了“小娘皮”。

但一想到明天能跟着她一起坐趟火车,而且还是在火车头里,最后还有司机轿车送回来,也是感觉非常兴奋。

上海滩牛叉的人物多了,坐过火车的也不少,可是有几个能在火车头里?他老任光是这一趟的经历就够他吹好几年。

“回去让婆娘把皮鞋擦亮点,到时候派头也足一点。”

老任心里盘算着。

“汪翻译,我等会也要去医院的,晚上你送饭,别忘了算上我……”

任连生搓着手和汪素打着招呼。

老任现在春风得意,犹如焕发了第二春,没有什么能比人近中年还能准确找到职场定位更让人意气风发。

今天他要带着顾探长去提审医院里的东洋人。他觉得是时候在顾探长面前展示自己的过人风采了。如果上次不是这个小娘皮抢了自己风头……

不蹭她几顿饭简直对不起自己!

“顾探长都是交伙食费的,一顿膳食一元,上次还没来得及和您算,谢谢!”

汪素听了后,朝他伸出一只手。

“抢钞票啊?乖乖隆地咚!一碗稀粥要一元?”

老任一听眼珠弹起,苏北老家话都飚出来了。

“任探员要是手头不方便……那记着也可以。”

汪素把手收回去,笑着说道。

然后拿着笔记本走回自己办公室,她还要把会议纪要誊抄一遍交给袁子钦备份。

政治部里,速记这个活现在也还是她在兼着。

第七十四章 旅途

天刚蒙蒙亮,还有着半牙白月亮在边上挂着。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从站房里佝偻着腰走出来。脚上提溜着站里发的劳保鞋,鞋带松松垮垮,背着工具包往库房走去。

走路姿势其实是个象征。

罗满德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在满洲铁路烧了大半辈子锅炉却滴酒不沾。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到头了,然后东北沦陷,他辗转到上海北站,还是司炉工,离东北老家却更远了。

有人听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那故事是什么。

大多数人就是这样过着,由生到死,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好比罗满德,倘使有一天他不在了,火车还是会照样喷着白烟,吭哧吭哧地跑在铁轨上。

有他没他,其实都差不了太多。

也有的人,有时候……不是很多的时候,会突然生出执念,去寻找一种意义。

不是为了生命圆满,倒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像是今天的罗满德。

罗满德被守在库房门口的几个洋兵搜过身后爬上了火车头,检查着贮煤和仪表。再过一会,等司机来了,他们就要驾驶这辆货车从上海开到国境线上。

到了那边,离他的老家就很近了。

司机来了,是个老毛子。牛逼轰轰的样子嗓门很大,冲着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话。

罗满德懒得搭理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事。

在他看来,火车又不是用嘴开的。

没多久,前前后后围满了许多洋人的库房里又来了一队人,火车头上又上来两个中国人。

一个看上去像是个学生妹的女娃,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漂漂亮亮很是清秀。

另一个獐头鼠目不像是个好东西,一身西装像是租来般的不合适,上了车恨不得把脚抗在肩膀上。

罗满德知道,这是他嫌弃车里有煤渣,怕弄脏了鞋。

……

汪素今早天不亮就到巡捕房报到了,集合后由袁督查带队,统一坐着巡捕房的车队来的北站。

昨晚她去给阿廖沙送饭时,没和他说今早他开来的火车就要返回他的祖国。因为上次和他说过这事以后,汪素发现他情绪非常低落,想必那个消息对他刺激很大。

在几方共同确认之后,早上7点,随着一声汽笛拉响,站台上喷出一股蒸汽,这趟货车缓缓启动驶离检修库房,向着编组管网开去。

火车头里的任连生频频向外挥着手,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笑的皱纹叠起,努力让每个人在这一刻都对自己印象深刻。

汪素则站在里面拿着运行图看着货车运行线路。

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上午9点,货车应该到达松江站,然后自己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

两个司机其实完全不需要翻译,相互之间配合非常默契。看得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按照仪表操作,实际上也不需要交流。

汪素一上车就用中俄两种语言,分别和两位司机打了招呼,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结果两位司机都对她摇着头。

来都来了,她并不想什么都不做。线路图是中文的,她拿出钢笔在中文地名上用俄文又标注了一下,方便司机参考。

火车很快就出了城区,正驰行在广阔、荒凉的原野上。庄稼还没返青,混浊的小河,黄色的泥屋,矗立的电杆……

车外的景物像拉洋片似的在凭倚车门的汪素眼前闪过。

和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看着车外的任连生不同,汪素不是第一次坐火车。

在圣玛丽女中念书的时候,每年假期都有修女嬷嬷带着她们一帮女学生包下一等舱出去采风,最远她到过北平。

想到这,她又为自己的妹妹发愁。

不管怎样,自己也算是高中毕了业。虽然没有继续念下去,只是作为一名女性,所学到的知识也足够自己在上海滩谋生了。

而妹妹以后会怎么样,她实在不敢多想。在家里教的再好,没有正经的去过几年学堂,汪素担心她最终会走上姐姐汪凤那条路。

这个月开了薪水,汪素打算央着顾探长给妹妹在法租界找一个学堂插班。想在法租界的学堂插班,学费还是其次,主要是没有关系进不去。

她想着顾探长在租界里总有点关系。

所以这两天汪兰要往医院跑,她后来也没拦着。看得出顾探长对自己这个妹妹不讨厌,他们熟悉了,到时候找他开口也好说话。

两个小时原本不难熬,只是这火车头里并不宽敞。而且到处都腻着一层黑油,汪素看了一圈也没个合适的地方靠坐。

当她看见任连生一只手拉着扶手,把脑袋探出去,急速掠过的风吹的他面皮簌簌直抖,就忍住笑装作无意般说起:“任探员,哎呀,要死……”

任连生正忘情于山水田园,听到汪翻译一惊一乍,却也没留意她在说什么。只是眼睛看着外面,随口应付了一句:“汪翻译,怎么了?”

“哎,都是我不好。任探员,今早出来前张厨娘特地让我带给你两个蟹壳黄,我忘记在办公室了。”

“啊!这……这你怎么还会忘了呢!”

任连生听了立刻缩回脑袋,一边说一边捋着被吹乱了的大背头路。

张厨娘是个苏北寡妇,男人两年前死于大肚子病。无奈之下带着一双儿女来上海投靠的表亲,后来被介绍到巡捕房食堂做帮工。

张厨娘除了脸上有几粒雀斑,还有几分模样。只是身材很是丰腴,和矮瘦的任连生到是走了两个极端。

任连生老家就是苏北,去食堂吃饭一来二去就和她攀上了老乡。两家好像还离的非常近,交往逐渐就多了起来。

任连生是早早存了心思,寡居了两年的张厨娘也未必没有。没多久,两人就在张厨娘租的灶披间里成了好事。

所以,任连生脖子上被他老婆挠出血印子,也并非是完全冤枉。

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的高兴,不高兴的事说的败兴。但任连生与张厨娘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非常高兴。

他们在一起不但说任连生的凶悍老婆,也说张厨娘的死鬼老公。第一次是不是跟他,疼吗?出血吗?张厨娘都一一告诉任连生。

张厨娘也问任连生跟过几个女的,任连生说除了自己老婆,就是她张厨娘。张厨娘听了就用自己肉嘟嘟的身子抱紧他,好像是要把他疼到肉里去。

第七十五章 紧急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不情愿。

汪兰还没走到医院门口,天就变了。于是她赶紧走,还没到大楼,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雨。

走廊里汪兰鼻子上跑出了一层细汗。一手拎着保温瓶,肩膀上挎着布袋,袋子里有她的绒线团还有油纸包着的早点,

刚到病房门口,看到顾楫正在看报纸,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顾哥哥,饿了吧?”

“你姐姐怎么让你来送早饭?没淋湿吧?”

顾楫放下报纸,接过汪兰手里的东西说道。

“走到楼里外面才下的。”

汪兰拧开保温瓶往外倒着豆浆。

“姐姐说,先倒出一碗给你,剩下的让顾哥哥送给另外一个人。”

小姑娘忠实执行着姐姐的命令。

顾楫听了心想汪翻译心地到是真的善良。火车今天都运回去了,那个白俄就算过两天肯说,也问不出什么多大名堂。

“那你在这里坐一会,别乱跑,你要是跑丢了,你姐姐问我要人,我可给不了她。”

说完顾楫披了大衣,拿着剩下的早点和保温瓶出了病房。

来到九舍,推开病房,躺在床上的阿廖沙转头向门口看过来,表情似乎很高兴。只是一看到是他,立刻就冷了脸又转了回去看着窗外。

“汪翻译今天来不了,我给你送早饭,自己能吃吗?”

顾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用英语对他说了。

把豆浆倒出来后,原本想递给他,只是看他那样子,明显也不大像是能自己端着。只能拿着调羹,舀了一勺,准备喂他。

嘴里一边说道:“你开来的那趟车今天回去了,汪翻译今天跟车翻译。”

“所以,你肚子里那些事说不说都那样了。以后我也不让她来你这了……”

说完就把调羹往前一递。结果阿廖沙却不配合,冷着脸没有表情。

“不吃吗?就知道惯出毛病了。爱吃不吃!”

顾楫立刻放下调羹,起身拿着保温瓶就走。

和汪素不同,这个白俄在公寓里杀了巡捕房几个巡捕,他是亲眼看到的,对他可以说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句蹩脚的英文:“慢着,她,她现在很危险。”

顾楫立刻停住身子,英语的“她”很明显。不像是汉语,发音上听不出来。

“什么意思?”

顾楫眼神一下变的非常狠厉。

“那趟车一定会有人动手,她在车上会很危险。”

阿廖沙费劲地吐着单词,想让自己说的明白些。

“到底怎么回事?”

顾楫这时已经重新走回病床边上。

“来不及说了,先让她从车上下来,越快越好,现在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阿廖沙眼神也很是急迫,开口后一直似乎在催着顾楫赶紧去救人。

“会有什么人动手,车里还有什么秘密?”

“莫洛科夫…如果他没死,来杀我的人一定知道……车里有黄金,很多很多的黄金。”

阿廖沙费力地说完,然后就看着顾楫。

“莫洛科夫?黄金……好多黄金?”

顾楫看着阿廖沙重复了一遍。

看到阿廖沙朝他点了点头,顾楫没有迟疑立刻转身冲了出去。在走廊里跑了一半,他还是招呼两个巡警进去一个给他把早饭喂了。

一路跑到医院门房,给巡捕房打电话,结果政治部除了留守的法文翻译卢殿东,其余人都出了现场。

“派一辆车来医院,现在,赶快!”

电话里他对卢殿东说道。

“车有,可是没司机,我也不会开……”

卢殿东电话里说着。

“该死,你拿着车钥匙在车库等我。”

来不及上楼和汪兰打招呼了,顾楫里面穿着病号服外面披着大衣,吊着一只胳膊往巡捕房跑去。还好两地之间不远,10分钟之内应该可以赶到。

路上顾楫嫌吊着胳膊不方便,扯下来吊带,甩开膀子一路到了巡捕房。卢殿东已经在车库等着他,手里拿着钥匙。

“顾探长,您这是?”

“来不及说了,你赶紧联系袁督查,车子有危险。”

顾楫接过钥匙,上车打着火后一溜烟开出巡捕房。

当时各个地方的铁路修建都大同小异,因为造价和省事,铁轨都沿着公路开筑铺设。公路上的车辆人员和铁路上的火车是可以相互看到的。

北站主要有两条运输线,沪杭和沪宁线,一南一北。而松江站是枢纽,货车到了松江后,再走沪宁线一路往北。

顾楫一只手驾驶着方向盘,向着郊外急速开去。

这辆雷诺轿车,正是不久前让北岛三郎他们用手榴弹炸过的那辆。现在虽然修好了,但是平时也不怎么有人用。

很快他就出了市区开到了沪松公路,此时的公路上大多跑的是骡马车以及人力车,汽车不多。路面坑坑洼洼不说,还有很多驾驶着马车,驴车的车把式占着路面。

中国人一直说马路马路,所以这路自然就是让马走的路。

顾楫心里着急,又不愿减速,只能一路狂按喇叭。好在之前下的小雨似乎只在城区,出了城,虽然天色依然阴森,却没有落下半滴雨来。

他这里心急火燎一路鸣笛,速度极快。在路人眼里就未免显得非常跋扈,横冲直撞了。只是底层百姓看到轿车心里都有点打鼓,知道惹不起,于是也远远勒住牲口避让。

也有个别二愣子,被他这一顿催促弄的逆反,反而故意慢腾腾驾着牲口堵在路中央,把顾楫气的想拔枪,只是他手不够用才作罢。

一只胳膊他现在还是一点抬不起来,只剩一只手还要手忙脚乱的挂档位把持方向。

他也只能按着喇叭,直到牲口被喇叭声惊了,颠颠地在路上狂蹿,让上面的车把式连连喝骂,一边对着车里的他怒目而视。

很快他就在路旁看到了铁道线,这让他心里定了一些,更是加足了油门往前急奔。

当时的火车时速也就二十公里左右,快一点的马都跑不过,同时起步人都能轻松追上。

好处在于虽然速度慢,却非常有长劲,只要有燃料可以一直跑,而且载重量是其他交通运力没法比的。

铁道线旁的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开的横冲直撞,不时被路面的坑洼颠的轮胎离地,车身弹起,却始终没有减速,向着前方冲去。

天上一群春燕,正朝着北方飞去,黑压压一片,从车顶飞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第七十六章 螳螂

“汪翻译,我和张厨娘就是苏北老乡,你不要多想啊。”

火车头里任连生和汪素嘴上做着解释,只是表情无论如何都充满着得意,像是生怕别人想少了,鼓励人家多想想。

“任探员,我们哪里会多想呀,巡捕房里谁不知道你和张大姐老家只隔着一条水沟……”

“张大姐自己在饭堂和大家说过好多次,从她家房顶晒地瓜片就能看到任探员在井边打水洗澡呢。”

汪素忠实还原着张厨娘的原话。

这个张厨娘是个大嘴巴。不知道是故意想让人知道,还是作着掩耳盗铃的打算。

总之她和任连生近的不能再近的苏北老乡关系,是宣扬的人人皆知了。

“看看,看看她这张嘴……呃,都说我什么了?”

任连生假装愠怒,心里却在想着:“张厨娘是怎样讲起他来着,都是怎么夸的自己……”

就在这时,火车开始减速,汪素没有手表,任连生也没有,两人估摸着这是要到松江了。

任连生重新把头探出去,刚要看看前面是不是到站了。

结果头刚伸出去就“哎呦”一声,捂着脸被一脚踢进车头,在地上打了个滚,一时间竟没爬的起来。

那一脚很重。他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个胶鞋底印子,左边眼睛立刻一片乌青,可怜的任探员再一次破了相。

一旁的汪素看的清楚,那只穿着胶鞋的脚是从车顶出现的。

她刚把眼都睁不开,一脸泪水的任连生扶起来,两个白俄壮汉就从车顶翻进了火车头。

两人手里举着枪,各自用中文和俄语说着:“不要动,动就打死你们。”

这趟列车原本应该很安全,车顶有九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由英法苏三方各自派遣。他们的任务就是护送这辆罐车安全到达国境。

之前汪素上车时,看到这些警卫已经就位。

他们在一字排开的罐车顶上鱼贯而坐,每人头上都戴着一副风镜,车头和车尾还各架着一挺机枪。

现在这两个人从车顶上下来,显然原先上面的警卫对车辆已经失去了控制。

“和原来一样,在松江站停。”

两名白俄拿着枪对司机说着,然后他们拿出绳子把捂着眼睛的任连生和汪素捆了起来。

汪素的猜测没错。罐车顶上,原先的军警已经全部遇难。

几个白俄正在换穿原先军警的制服,然后把尸体从车上扔到道轨两边。

如果任连生上去看,则一眼就可以认出在第一节车厢上的白俄壮汉,正是曾经被他随意搓揉的那个刀疤。

这趟车在今天原路返回,原本就不是秘密,就算几方想保密也注定是无用之功。

民国时期的上海可以说是整个远东地区,各个国家和势力派遣间谍最集中也是最活跃的地方。

蒙索洛夫自然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相关消息。他非常清楚,想对这趟车动手的不仅仅是自己。

和日本人有过多次情报交易以及军火买卖的蒙索洛夫,对那些日本人的德性相当了解。

只是这次大家目的不同,注定不能在一起合作。

日本人不知道车里的黄金秘密,他们的目的是摧毁整辆货车。所以不用仔细分析,他也只有抢先下手才能占得先机。

淞沪线上他不敢动手,因为这里离上海太近,一旦有了动静,各方驰援会非常迅速。

而在沪宁沿线,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是民国政府中枢之地,聚集着大批中央军。

这趟行动,对他和他的手下来说非常困难。首先要截停火车,然后要在铁轨上完成目标车厢甄别,接下来还要开罐卸货。

假设一切顺利,真的找到那么多黄金,那么仅仅搬运那么大数量的黄金就很成问题。

所以不可避免的还需要考虑运输工具。

从车上把黄金卸下来后难道靠着手下用肩膀把黄金扛回去?或者是雇佣中国农民用毛驴车拉走?

可以想象,一群白俄面孔的人只要在马路上出现,不足半个小时后面就能跟着大批老百姓围观。

而且他必须要赶在日本人或者其他势力之前下手,否则对他来说都无异于行动失败。

这一次他只能孤注一掷。

如果行动失败,以后自己带着这几个手下在中国苟延残喘,毫无疑问也是死路一条。

在今天之前,他带着手下开着轿车反复在这条线上勘测绘图。好在他的人手里有几个都是百战老兵,懂得绘制简易地图。

最终他们确定了一个动手地点——沪宁线苏州段15公里处。

离开松江后往北行驶到沪宁线时从苏州下手,然后将黄金搬运到事前准备好的商船上,从运河水道撤往天津,最后从天津想办法离开中国去往欧洲。

只是关键人物莫洛科夫虽然伤情大有好转,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是毕竟伤势未愈,爬车跳车这种动作有心无力。

所以蒙索洛夫只能安排手下,在火车到达松江前先把火车控制住。自己和莫洛科夫从松江站上车,然后到达预定位置后再下手。

前白俄军团的战力不容轻忽,尤其是在上海这些经历过残酷内战的雇佣军。

可以说这些老兵都是从俄罗斯一路打到中国,参加过的战斗数不胜数。最后能够活着到达上海的,千不存一。

有心对无心。

他们在半路埋伏,从潜藏的铁轨两边爬上罐车扶梯,非常轻松就解决掉了车顶武装,且一枪未发。

车顶的观察视野看起来宽阔,其实非常有局限,只能观察远处,近距离位置反而在视野盲区。

而且这些警卫压根没有想到此行会有如此凶险,警惕性远远不够,现在都被剥光了扔在路轨两边,一个活口都没有。

火车头里,那个白俄司机和两个匪徒说着家乡话,看上去不是很紧张。而罗满德经过初期的慌乱之后,也默默配合着,在到达松江站时火车慢慢正常靠站。

在匪徒的枪口下,苏联司机在车头上将运行计划递给了站务,让扳道工准备变换匝道。

这趟车接下来要转到沪宁线上,然后一路往北。

这时蒙着围巾的蒙索洛夫带着同样化妆过的莫洛科夫,从月台上走了出来,悄悄爬上了火车头。

很快火车得到通行信号,喷出一股白烟后,缓缓离开了月台,向着北方驶去。

站台上的人都纷纷注视着这趟列车。

车顶上架着机枪,还有一字排开的九名武装护卫,让所有人都明白这肯定不是一列普通的货车。

……

货车离开没多久,顾楫驾驶着那辆雷诺赶到了车站。

在车站门前,顾楫老远就看到巡捕房安排来接汪素和老任的那辆标致。

他心里一松,想着,“还好,自己赶上了。”

转念一想,“不对!”

这一路上他并没有看到那辆货车,和他并行的铁轨一直是空的,按理说如果货车还没到,他之前应该看到才对。

他连忙下车跑到那辆标致前,里面司机正在打着瞌睡。

“汪翻译和老任呢?”

“哎,是顾探长啊,车子还没到吧?我一直在这里等他们……”

被顾楫叫醒的司机迷迷糊糊地说着。

顾楫来不及和他多说什么,急忙奔到站房,看到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职员赶紧问:“从上海来的那辆货车到了吗?”

“走了,大概走了有20分钟,往南京方向去了。”

铁路人员的回答让顾楫心沉了下去。之前他还有一丝幻想,是自己一路没注意,其实货车还没到达。

现在看来铁定是出事了,汪素和老任不可能到了松江还不下来。这里巡捕房有车接他们回去,他们都知道,没有任何理由跟着货车去下一站。

于是顾楫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快速跑到站房,一把推开了正在打电话的一个胖子,挂断电话后重新拨通了巡捕房。

这次他直接打到值班室,让那里转接萨利尔。

袁子钦应该还在北站,之前巡捕房里政治部已经倾巢而出,而且眼前的事态只有萨利尔这样的级别才有解决的可能。

万幸,今天萨利尔在办公室。上午北站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到场,让袁子钦去现场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萨利尔接起电话听到是顾楫打来的,起先还很是高兴的叫了一声:“顾……”,结果很快就被电话里的消息惊着了。

“呃,车子既然已经出了上海,这事我们就不好管了。你先回来,我去问问淞沪警备局的人……”

萨利尔不愧是个政治人物,立刻不想沾染这个麻烦。两个中国低级雇员的安危,不值得他兴师动众。

而且事实上现在这趟火车确实已经脱离了法租界的管控范围。

“督察长,我现在不是关心自己的两个手下。而是车上的军警,咱们公董局是不是也派人了?”

顾楫知道,中国人的人命在法国佬面前不足以引起重视。

倘若事情发生在租界内,如果有人胆敢侵害麾下雇员,他们决不介意来一次雷霆威慑,以便趁机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只是现在这档事情十分棘手。他们轻易不会接这个烂山芋,可要是把法国士兵也牵扯进去就不一样了。

果然,听了顾楫说的,萨利尔也是皱起了眉头。

没错,公董局从之前看守仓库的军警里调派了三名法籍士兵押送货车,而工部局和苏联领事馆也各有三名。

“顾,你在这里等一会,我打几个电话……”

“等不及了,督察长。这趟车现在正行驶在沪宁线上,我马上追过去。或许督察长安排在苏州站拦截是个好主意……”

“顾……”

萨利尔还想对着听筒说什么,那边顾楫已经挂了电话。

坐在皮椅上想了想,很快,萨利尔重新拿起手里的听筒,拨通后说道:“给我接公董局……”

……

火车头里现在非常拥挤。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挤满了八个人。

火车一离开车站,那名踹了老任的白俄匪徒就要拔枪把汪素和任林生干掉,然后扔下车给车里腾点地方。

任连生听不懂这些白俄在说些什么。

此刻他被捆着蜷缩在地上,满是油灰和煤渣的环境让他万分心疼自己这身在白俄店里讹诈来的西装。

“衣服是不合身,也确实大了点,虽然一分钱没花,可毕竟原价也要120元啊,这下糟蹋了……”

躺在地板上,任连生这时连张厨娘都来不及去想。肿胀的眼睛眯缝着,受到刺激的泪腺,控制不住地又流下了泪水,

蒙索洛夫对着手下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们。

他的人手不足,等会到了预定位置,往船上搬运时需要人手,虽然这两个一个是女的,另一个是瘦猴,但也总比没有强。

“搜过身了吗?”

蒙索洛夫还是谨慎地问道。

“搜过了,都没带家伙。”

一名匪徒回答着。

蒙索洛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着莫洛科夫说道:“中尉,您现在有信心辨认出那节车厢吗?”

“您应该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后一次。”

没等莫洛科夫回答,蒙索洛夫又强调了一句。这句双关语他相信对方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是的,伯爵先生,我有把握,只要给我几分钟就可以。”

莫洛科夫面色依旧苍白,显得非常虚弱。

“把运行图给我看看,咱们现在到哪了?”

蒙索洛夫手里拿着他们自己绘制的地图,想拿车上的运行图做个对照。

白俄司机把运行图递给他后,蒙索洛夫发现图上居然还有俄文标注,问道:“这是你写的?”

“不,先生,是这位小姐在你们来之前写的。”

司机不敢撒谎,回答了这个一看就是首领的家伙。

“你会俄语?”

听了司机的回答,蒙索洛夫低着头看着汪素问道。

双手反绑被挤到角落里坐着的汪素点了点头。

汪素已经知道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之前那个匪徒要把自己和老任杀了扔下车时说的俄语,她都听到了。

这时汪素到是有点羡慕老任,死到临头了还一无所知。如果她知道老任还在心疼自己的西装被弄脏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你是什么人?怎么上的这趟车?”

“我是被公董局临时聘用的译员,圣玛丽女中的学生,只负责上海到松江两个司机的交流协调,原本在前面的松江站就要下车的。”

“那么他呢?”

蒙索洛夫指了指任连生。

任连生此时躺在地上,一脸的生无可恋、目光十分呆滞。他完全听不懂,所以脸上也根本没有什么表情。

“他是我家里的管家,跟着来要把我送回去的。”

汪素不敢说自己和老任是巡捕房的人。好在她说自己是个学生,也还比较可信。只是老任……

蒙索洛夫正看着任连生的怂样,一脸鄙夷。心想:“就这鸦片鬼、一脸的倒霉样,居然还是面前这位谈吐不俗,名校出身小姐的管家?”

目光又转到汪素脸上,此刻蒙索洛夫动了心思。

自己这伙人里正缺少一个中国人抛头露面。接下来很多事情,有一个中国人出面办事要方便的多。

这两个中国人留着有用。



第七十七章 螳螂(中)

毕竟春天已经到了。火车出了松江后,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可天气还是一样的冷。

尤其是车顶上的风特别大。还好之前剥了军警的衣服,还有一副风镜挡风,不然眼睛都睁不开。

蹲坐在罐车上的刀疤此时并不知道恶魔任连生正在前面车头里,除了身体遭受打击,内心还为了一身西装和皮鞋而心如死灰。

今天的行动他们也是昨晚才知道。蒙索洛夫和他的心腹制定完计划后,才通知了他们。之前还有几个人被派了出去,应该是接应和雇船去了。

凭心而论,刀疤真心不想和蒙索洛夫这么干下去了。现在正是民国的所谓黄金十年,只要在法租界安安生生,不管做些什么,总是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而这一次行动简直是九死一生,就算侥幸成功,也意味着要和家人永别。

况且法租界的家人已经被那个恶魔作为人质,自己跑了以后还不知道会被他怎么折腾。

蒙索洛夫伯爵和他们隐晦地提过,得手后可能要出海离开中国。

刀疤和另外两个白俄跟那些内战失利流窜到中国来的同伙不一样。他们是全家从俄罗斯逃难到的上海,刀疤只是在上海长大的一个白俄混混而已。

他们家里双亲和兄弟姐妹大多都在,之前在上海生活稳定。如果蒙索洛夫这头租界白俄吸血鬼走了,将来他们的生活只会更好。

昨晚他不是没想过溜出来报信。只是蒙索洛夫在院子里宣布完命令后,马上就开始给他们分发装备。接着在一间屋子里集合待命,实在找不出机会。

天不亮他们就上了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带蓬卡车,开到了郊外铁路边上进行埋伏。而那辆卡车则继续出发,据说是到前面预定地点再接应他们。

其实不光是刀疤这种被任连生当鸽子放回来的线人,就算是蒙索洛夫的死忠,对这次行动也是忌惮不已。

他们都是上次北站毒气泄漏的幸存者。亲眼目睹了身边同伙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然后再也没能起来。

而所有人都参与了掩埋尸体,那种凄惨的场面没人愿意再经历一遍。尤其是一想到很有可能下一次,是自己作为尸体被埋入泥土里……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认识莫洛科夫,知道这个如今病恹恹家伙曾经是个狠角色。这个家伙如今可谓掌握着他们的生死,一旦再次指错,他们这些人里活下来的不会有几个。

好在车顶上的九个人现在都得到了防毒面具。

这个救命的装备和现在戴在脸上的风镜一样,都是从之前军警身上缴获的,这让他们稍稍安心。

……

初春的田野,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上面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

坑坑洼洼的夯土路面上,路的那头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来。

因为路面糟糕,车速又极快,远远看去车子在路上像是醉了酒般歪歪斜斜、不时蹦跳。一路惊起两边芦苇荡里的飞鸟,扑簌簌飞到半空。

路边芦苇荡不时横出一大片芦苇花——花贩叫做芦花的,一种银白的长条绒咕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顾楫虽然不愿承认,只是内心的理智骗不了自己。到这个时候汪翻译和老任多数是凶多吉少,已经殉职了。

他不得不这么想。

劫匪控制了火车则代表早就干掉了警卫,没有理由会留下他两的性命。这种杀头的事情,换了谁都不会留下活口。

所以他现在一路狂追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在追凶复仇。

较之于沪松公路,往苏州的路上,路况更加糟糕。而且因为水网充沛,不时要过桥。那种百十来年的石质拱桥,必须要减速才能上去,这严重影响了车速。

而且这条夯土马路离铁轨还有一截距离。只有偶尔在路边没有遮拦的情况下,顾楫才能看到铁轨,证明自己没有走错路。

机械地开车,可以腾出脑袋思考。顾楫一路上想了很多,原先扑朔迷离的谜团似乎隐隐快要解开。

谁都想不到,一列普通的火车上,居然同时装载了毒气和黄金。

阿廖沙和莫洛科夫以及那个他还没见过的白俄男装女子,显然是冲着黄金这条线索来的。

躺在医院的阿廖沙,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从莫斯科把黄金运送到上海。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在车站他们发生了火并。

通过这起意外火并,从而暴露出“大华商社”李霄云和“通源洋行”井上的这笔跨国贸易。最终又因为莫洛科夫和白俄黑帮蒙索洛夫为了黄金而相互勾结袭击车站,造成了毒气泄漏……

顾楫记起阿廖沙最后说的那一句,“最后一节车厢。”

应该最后一节车厢里装的就是黄金了。需要动用火车运输的黄金,数量一定很大,否则蒙索洛夫也不会那么拼命,甚至为了这批黄金彻底失去了苦心经营多年的租界根基。

前面又是一座石桥,顾楫暂停了思想,单手刹车减速切换离合。上到拱顶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前方一条黑色蜈蚣正喷吐着白烟,行驶在前方。

虽然距离他还有些远,顾楫还是清楚地看到正是一列罐车,不由精神一振,刚一下桥就将油门踩到底追了上去。

转了个弯后,原本路边的芦苇消失。左手远处是铁轨,右手边是南面,蜿蜒着一条清亮的运河。因为并非运粮贩运时节,水道上冷冷清清,一条舢板划橹都瞧不见。

又行驶了几公里,顾楫已经可以看到罐车顶上蹲坐着军警制服的护卫,这时火车开始慢慢减速,很快就喷着白烟停了下来。

顾楫不敢怠慢,立刻往左边一打方向,把车子隐进一片蒿草从里。他从停好的车里出来,一边往前潜进,一边检查了司机交给他的手枪子弹。

在医院时,先前只是给阿廖沙送饭,自己也都穿着病号服,无论如何是不会想着佩枪去的。

后来一时情急,直接就从医院追了过去,却忘记自己空着手。还好松江站的同事有佩枪,否则自己现在就是赤手空拳了。

顾楫隐藏在林子里往前进发。没走多远,他就注意到马路上先前居然有一伙人在拍电影。

应该是上海哪家电影公司在这里取外景,男男女女穿的都很时髦,总有好几十个人。

路边还有两辆卡车装载着道具和器材,顾楫路过的时候,他们大概正好也要收工,正在收拾东西装车,场面很是有些乱哄哄。

火车停车的地方距离他现在大概有5~6百米。

快要接近火车的时候他发现前方是一块坡地,除非现在从林中下去,顺着铁轨前进,才能接近火车。

如果不想暴露,顺着现在的地势上去,就是一个起码有着十来米的山坡。

也就是说铁路路基是在山坡中开凿出来的下沉路基。两边都是坡地,中间凹陷凿出了一条铁轨。

现在下到铁轨无异于送死,顾楫没有多做考虑顺着地势爬到了山坡。找到一个有利地形后,他趴在枯草堆里从上往下俯视下面的情形。

……

火车停在这里是蒙索洛夫计划好的。如果之前行动暴露,造成前方苏州站拦截,在这个位置也拦截不到他。

火车快要到达预定位置时,前方就有接应同伙摇着白床单做成的旗子向他们发出停车信号。

从目前的位置到达旁边运河,是直线距离最狭窄的路段,待会可以节省很多搬运时间和体力。

从停车位置翻过一个坡到达南面的运河船上,只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先前到达的手下,已经租用了五条运粮平底驳船在运河里待命。

至于那几个船夫,蒙索洛夫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到达天津,全部杀了沉到水里,包括火车头上的两个司机和那个贼头贼脑的管家。

那个学生妹嘛,留着有用。哪怕上了欧洲的轮船,在舱里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几个月的旅途对谁来说都很不好熬。

先前到达的手下过来汇报一切准备就绪。看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这让蒙索洛夫不禁松了口气。

火车头里的司机和汪素他们这时都被赶着跳下了车。

现在连两个司机也都用绳子捆上了,显然他们在蒙索洛夫眼里已经失去了作用。除了等会搬运黄金时还能最后出一把力气,否则车子一停,他们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车子没来由的停在荒郊野外,两个司机心里都情知不好。皆面如土灰,却也没有吵闹,乖乖地配合着捆缚,知道无论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

而任连生像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真正的开始面色难看起来。不是和之前那样是为了西装和鞋子苦恼,而开始操心起自己。

莫洛科夫也从车头上爬了下来,带着蒙索洛夫一直往车后走去。之前他第一次到北站,钻到车底换了“2135”那块牌子,记住的是第八节车厢。

结果在带领蒙索洛夫突袭北站后,打开第八节罐车造成毒气泄漏,死了很多人。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现在他只有再赌一次。

阿廖沙在给他的电报里说了两个条件:最后一节和“2135”编号。那天慌乱之中他只看到第八节车厢是“2135”,于是钻到车底把那一节的编码牌换了。

过后分析,很有可能是瓦莲金娜和阿廖沙两人中的一个动过了手脚。

现在他只有赌一次,拿命去赌!

只能赌黄金就藏在最后一节车厢,否则自己连赌的筹码都没有。

如果在车站突袭后,在川沙那间宅子里告诉蒙索洛夫,自己也没有把握找到准确的车厢,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不用蒙索洛夫动手,只要他放弃对自己的庇护,外面那些看到他眼珠都发红的恶棍,分分钟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虽然知道蒙索洛夫不可相信,但是现在莫洛科夫也只有相信。

毕竟倘若没有蒙索洛夫的救治和庇护,他早就死在瓦莲金娜那个婊子手里了。

“中尉,好好看清楚,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蒙索洛夫对着他说道。

莫洛科夫点点头,捂着胸口,缓慢地顺着铁轨往后走去。罐顶上的警卫除了刀疤,其他人都在看着他,心里不禁都有些发憷。

刀疤此时看到了被圈在一边的任连生,他没想到这个恶魔居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被控制了。此时他心里正在转着念头,一起放出来的有三个,执行罐顶突袭任务的只有他自己。

任连生这时也没心思往罐顶上张望,正臊眉耷拉眼地发着愁。

这时他又起了浮头心思。知道自己这次怕是活不成了,任连生居然同时想起了张厨娘暖烘烘的身子和自家婆娘隔三差五在家对他家暴的样子。

此时任连生觉得不管是张厨娘的身子还是婆娘的厮打,都是那么让他觉得亲热。心里沮丧地想着,怕是再也看不到她两了。

一旁的汪素到是没想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正是旺盛的时候。或许是无知者无畏,总之她没那么悲观,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莫洛科夫走到了车尾,朝着蒙索洛夫点点头,然后顺着扶手吃力地爬了上去。上次他和蒙索洛夫保证过,这次开罐由他亲自来开。

蒙索洛夫见状知道是到了此行最关键的时候了。

他挥了挥手,让属下远离最后那节罐车,自己拿出一条打湿了的手巾,堵住口鼻后紧张地看着莫洛科夫的动作。

如果罐子打开泄漏出的还是毒气,那么不需要他对莫洛科夫做些什么,站在罐口位置的他注定是没有丝毫活路的。

这也就是明明缴获了防毒面具,蒙索洛夫也没有给他一顶的原因。

对于莫洛科夫来说,无论他自认为的赌局是输还是赢,他的结局其实都早已注定。

要么死,要么还是死!

几个虎视眈眈的手下,蒙索洛夫早已暗中进行过安抚。哪怕行动成功,也将莫洛科夫交给他们处置。否则这些铁杆心腹在行动时产生抵触情绪,对他就大大不利了。

莫洛科夫的动作很慢,毕竟受了严重的枪伤,身体非常虚弱。他调整着呼吸,一节一节地登上了扶梯,好不容易爬到了罐顶。

走到阀门前,他蹲了下来,掏出老虎钳试了几次才夹断保险扣。

而接下来需要拧开阀门,他确实是有心无力了。伤口未愈,无法发力,尝试了几次之后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蒙索洛夫。

蒙索洛夫皱了皱眉头,只能让离的最近的一名手下上去帮忙。

“戴上面具!”他嘱咐着。

现在只剩这么些人了,每个人对他而言都很宝贵。

一旦这次行动失败,以后也只能依靠他们苟延残喘,所以,连他自己都没从手下那里抢一顶防毒面具。

手下接了命令,戴好面具很快就爬了上去。走到阀门口,蹲下后只三两下就掀起了阀门盖。

现在,里面只剩最后一层螺旋防护。

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罐顶!

第七十八章 螳螂(下)

顾楫早前就观察到汪素和老任还都安好,心里不由大定。此时他匍匐在蒿草里,恰好处在上风位置。

他到是不像那些白俄那么紧张。

他清清楚楚看着那个白俄径直走到最后一节罐车。

脑子里回忆着阿廖沙的交代,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大致的揣测。很大可能,这个行走缓慢的人就是他一直在找的莫洛科夫。

……

罐车顶上。

事已至此,刚被蒙索洛夫指派上来的帮手不管心里多害怕,也都没了选择的余地。

他直接双手用力拧动螺旋轮盘,在轮盘松动的那一刹那,莫洛科夫和他两人身子都微微一颤。

那种颤动是从心里发出的,因为太过剧烈,似乎连带着身体都抖了一下。

世界似乎都静默了一秒!

没有气体泄露发出的恐怖“噗嗤”声,也没有任何东西从松开的盖板里飘出来。

两人呆了一呆,看着盖板。

过了一会才相互抬头看了一眼,面上都是满满的狂喜之色。莫洛科夫此时顾不得伤势未愈,蹲在一边用一只手帮忙拧动。

下边的蒙索洛夫和其他人之前都是神经绷紧,随时做好逃跑准备,这时一看和上次明显不同,好几个白俄都不禁举着枪欢呼了起来。

蒙索洛夫连忙挥手制止。

虽然是荒郊野外,毕竟做的还是隐蔽的事情。只不过他的脸上也是控制不住的笑意,终于是成功了。

盖板拧开掀起后,有一条梯子直通罐体,莫洛科夫没有犹豫,顺着梯子钻了进去。

几节扶梯很快就下到罐底,罐子的内部空间比莫洛科夫想象中大了很多。

借着罐口的光线,莫洛科夫看到里面沿着罐壁整整齐齐堆叠着一个个木箱。木箱用板条钉起,镂空部分可以看到里面码放的都是一块块金砖。

他没有带撬棒,无法打开箱子,只能透过木板抚摸着黄澄澄的金砖。

在这堆耀眼的黄金面前,没有人可以保持淡定。

从罐顶投下的一条圆形光束,正好照在一堆箱子上,灯光下金砖发出优雅炫目的金光,让莫洛科夫的面孔都笼罩了一层金色。

此时的莫洛科夫想着他们原本的计划,运来这批黄金的用途、那些死去的战友、还有背叛了他的瓦莲金娜、以及生死未卜的阿廖沙……眼睛不禁模糊了起来。

没错,蒙索洛夫在他和盘托出黄金秘密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绑架瓦莲金娜,正是他唆使的。

对他来说,有着两个充足的理由:保密和报复。

知道这列火车秘密的人并不多,其他几个都在地下室里成了冰凉的尸体。阿廖沙不知去向之后,只有瓦莲金娜是唯一掌握秘密的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阿廖沙和法租界巡警爆发枪战后,已经中枪被俘。

这个消息他不知道,作为在法租界厮混的蒙索洛夫却清清楚楚。在派出人手绑架瓦莲京娜的同时,他又派出一队杀手去医院灭口。

所以,阿廖沙在医院被刺杀的事情,莫洛科夫到现在还不知道。甚至,连阿廖沙是死是活也没人告诉过他。

在罐子里站了一会,他好像听到外面有一些动静,因为罐壁很厚,相当隔音。

他准备上去喊人进来搬运。

原先他的谋划已经全盘落空,当下也只能寄望于蒙索洛夫,先离开上海再说。

外面似乎声音不对劲,爬到罐顶他刚要伸头出去,“砰!”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到盖板上,迸出一团火星。

莫洛科夫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情况,就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同时用力拉下了盖板。

……

就在莫洛科夫进入罐车,下面的匪徒都往这里涌过来的时候,顾楫正想着怎么趁着这个机会把人救出来,突然下面就响起了一片密集的枪声。

暴起发难的那些人显然早就埋伏在这里,不光是蒙索洛夫的人没有察觉,就连仔细打探过周围的顾楫之前都毫无发现。

只是一轮射击,蒙索洛夫这里就倒下了六七个。

顾楫看的清楚,先前扛着白旗接应火车的那个白俄在枪响的同时一个翻滚,钻进了路边草丛。

应该就是他出卖了自己的同胞。

蒙索洛夫再是谨慎,也没有想到手下会和别人串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设了埋伏。

仓促之间,他和手下拔出手枪进行还击。

只是他们这伙人全都暴露在铁轨上,毫无遮挡。而原本占据制高点的罐顶匪徒,在开闸前就已经遵照蒙索洛夫的指令跳下火车,随时准备跑路。

其实原本在车顶他们有两挺轻机枪的火力,现在等同主动放弃了火力优势。更为糟糕的是,穿着制服的他们在第一轮集火攻击时成为了主要目标。

刀疤因为在车头位置,离车尾最远,所以枪响时他反应最快。他确实没当过兵,只是此前一直揣着心思,因此反应不慢,侥幸逃过了第一轮打击。

他原本就没有为了蒙索洛夫卖命的心思,分分钟想着怎么逃离。

所以大家都往车尾去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在车头看押老任他们,而此时发生的混战正是脱离他们的最好机会。

刀疤顺着道沟往前爬了几步,钻进草丛后原本一扭身就可以跑了,只是看到任连生在那里反绑着双手,双脚急得直蹦,鬼使神差般冲了过去把他一把拽进了草从里。

“饶命!小的也是被他们抓过来的……”

任连生闭着眼睛就是一顿大喊。

他心里想着:“这下是真跑不掉了,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一样,哪边都想要自己的命。”

“张厨娘,母老虎,如果再给我任连生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是真的真的很不想死。

“我是刀疤!”

刀疤摘掉原先戴着的防毒面具,之前莫洛科夫开闸的时候他们就都戴上了。

“哎,怎么是你……”

待任连生看清原来是刀疤,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担心他趁机报复,喜的是自己未必就没了机会。

好在刀疤听不懂几句中文,任连生此前的求饶他也没听明白。

任连生闭着眼睛说的那么大声,刀疤还以为是类似“要杀要剐,尽管冲老子来!”的豪言壮语。

所以,恶魔还是那个恶魔。任连生的形象在他眼里丝毫没有受损,反而越发显得伟岸。

刀疤来不及多说,只是解着他身上的绳子,就在绳子解开的瞬间,一把短枪顶在了刀疤的后脑勺上。

“别动,动就打死你!”

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刀疤虽然听不明白,但也知道一把枪顶在自己脑门上是什么意思。这么冷的天,豆大的汗珠立时从他脑门子上滚了下来,“噗哒”滴落在鞋面上。

“任兄弟,没想到吧?早就看到你了,就等着一开打,先把你放出去。”

拿着枪的汉子呲着牙笑着。

任连生一脸懵逼,他对眼前这个壮汉似乎有些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只是显然对方对他没有恶意,他也就立刻装出一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无奈表情。

“嗨,这有啥难为情的,谁还没个吃下风的时候?上次要不是任兄弟,我和几个兄弟……”

来的壮汉正是石根宝,原本还想给老任松绑。只是一看绳子都掉地上了,看着老任问道:“这个罗宋瘪三是……”

“自己人,来救我的,那边还有个姑娘,也要一起带走。”

老任确实有点讲义气。

他怕死归怕死,最近也确实对汪素印象极差。但这个时候还能想着把汪素一起救出来,一般人就做不到他这样了。

石根宝把枪从刀疤的头上挪开,粗豪地拍了拍他说道:“忘了我任兄弟和白俄交情好,上次在仓库也是带着白俄军官来包围的东洋人……”

他说到这里,任连生心里总算是明白了。顾探长和他说过上次北站仓库的事情,而今天报应就来了。

没想到他老任人缘这么好,生死关头还有两拨人马拼着性命来救自己。

别的不说,就这事足够让他吹大半辈子。

“先救人,人就在……”

嘚瑟归嘚瑟,救人要紧。只是话只说了一半,任连生就停住了。

原先和汪翻译明明捆在一起,现在那地方哪还有她的人影?

既然汪翻译人不见了,任连生也不是死心眼的人。他左右看看,旁边还在“乒乒乓乓”打的热闹,赶紧猫下腰说了声:“咱们赶紧走。”

没想到石根宝拍了拍他说道:“你两赶紧走!我是特地过来放你的,马上还要回去。”

“你这是?”任连生有些弄不明白。

“这里说不明白,你们快走。要是活着回来,我老石来找你喝酒!”

说完石根生拎着枪就从草丛往车尾方向跑了过去。

任连生也不迟疑,冲着刀疤点点头,两人很快钻进了草丛朝着相反的林子里跑去。

……

枪声一响,双方交火后,顾楫来不及分析太多东西。

谁跟谁打起来了,为什么要打……

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救人。

他迅速从藏匿的地方爬起来,顺着土坡往后跑,等他下去时发现老任已经不见了。

那两个背靠背捆着的司机到是在,只是他顾不得解救,时间来不及。

顾楫一把拉过汪素,却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从车头绕到路轨对面爬上土坡,走到里面隐蔽的地方才有功夫帮汪素解开了绳索。

他们现在等于在铁轨的北面,而枪战发生在南边,这个位置和对面正在交火的区域相比要安全的多。

谁知道原路回去那里还有没有另外的埋伏。

“老任呢?”

他开口问道。

“被一个白俄拉走了,看上去像是之前被他放走的那个刀疤,只是戴着面具,我不能肯定。”

老任那几天在巡捕房吆五喝六的审讯白俄,汪素帮他做过笔录,所以对那几个犯人有印象。

听到可能是刀疤,顾楫对老任也就不那么担心了。现在他开始盘算是潜伏在这里看个究竟,还是带着汪素迅速离开。

正在考虑中,汪素问他:“顾探长,你怎么在这里?”

汪素的这句问话打断了顾楫的思考,却同时也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他马上想到自己追了那么远,原本的目的就是来救人。现在既然人已经救到了,汪翻译在身边,就没必要再冒险了。

“是阿廖沙让我来救你的,他听说你今天跟车,就知道你有危险。”

“我们先离开这里,路上和你慢慢说。”

顾楫说完在前面探着路。

现在虽说是初春,草木不兴,只是荒野的蒿草也甚是浓密。而且很多蒿草里纠结着枯藤,都长有硬刺,非常扎人。

回去路上顾楫简单把之前的经过和汪素说了一下。事情原本就不复杂,三两句就说明白了。

汪素听了后,脸上到是没有露出后怕的样子,反而一脸的开心,笑着对顾楫说:“顾探长,我就说这个人不坏吧?”

顾楫走在前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想,“这个汪翻译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之前他是亲眼看到她和老任被捆着从车头里推下来,等待她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就算自己已经到位,也没有半分把握能把他们救出来。

她这才刚脱困多久?就好像之前啥都没发生过一样。反而还能笑得出来……

这种情况下,姑娘们就算不是嚎啕大哭,也得小声嘤嘤嘤吧?

“没错,好人有好报!汪翻译吉人自有天相!”

顾楫心里想着,嘴上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什么好人有好报?那也得看人!隔壁那个日本人,咱们就算对他再好,我也知道没用。”

汪素一秒变身算命先生。洋洋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说,“姐这次脱困,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实力。”

“汪翻译,你是没看到他之前在公寓里拿着冲锋枪……”

“那也是你们要去抓他,他又没干嘛,你们要抓他还不允许他反抗吗?”

汪素毕竟是个小姑娘。

她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和她有一丝关系的,就都是好的。

一个人或者一样东西,一旦和她有些熟悉或者有些牵扯,她就近于琐碎而小气。

但是顾楫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性格却非常值得怀念。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后来对他也一样。

阿廖沙因为之前她和顾楫一起救过他的命,过程中汪素甚至还为了顾楫杀了一个白俄。

所以,在她心里这两个人现在和她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当然这种所谓的关系不存在任何旖念,只是复杂生命里的一种意义,只是太具体的内容她也说不清楚。

而他们两这几天都在医院里需要她的照顾。某种程度来说,满足了她的一种精神需求。

所以,汪素此刻的心情真的是十分之好。

第七十九章 黄雀(上)

柴田其实不能算作是个军事人员,在井上公馆里一直担任的是干事工作。

他原本认为自己在中国一定会做出一番大事,只是来了上海之后在公馆里至今只能做个上传下达的幕僚。

井上实在太过强势和跋扈,大权独揽之下连手下的吃喝拉撒都要管头管脚。硬生生把一个半官方间谍机构,经营成了一个准军事组织。

一直以来井上对自己都有着严苛的要求,这样的一个人,对部下也就有着更高的标准。

公馆里井上先生动辄对他们训斥打骂,作为下属完全无条件接受,对他们来说帝国等级观念早已沁入骨髓。

柴田他们最害怕的是被遣送回国。

那样的耻辱没有人可以承受,倘若真的发生了,与其那样没有脸面没有尊严的回到家乡,还不如在船上剖腹自杀,

这次行动他是第一次被派出独当一面,负责行动指挥,身边是他们在中国的奴才常林青。

铁轨上的白俄已经被他们解决的差不多了。只有三四个人钻进了车厢下的铁轨进行着徒劳的抵抗。

柴田之所以没下令集火迅速解决,也是因为担心子弹打穿罐体造成泄露,给自己这方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虽然此行任务就是摧毁车体,但计划不是这样的。

这趟车绝对不能让它回去,压力来自于井上先生莫斯科那边的朋友。

柴田对井上的佩服就在于,日俄两国之间关系如此紧张甚至敌对,井上在那边的高层里都有着特殊的关系。

这趟列车显然见不得光。柴田不清楚是怎么从莫斯科运出来的,只是既然出来了,就决定不能再运回去,否则后果将十分严重。

这些俄罗斯人要拦截列车的消息,是他们的情报人员无意中获取的。就在他们侦测行动路线,布置在哪里动手时,公馆放出去的特工发现了他们的异动。

公馆里的特工出去执行任务时都是化妆侦查,有的伪装成拾荒者,有的变成走街串巷的游商货郎,和中国当地人无异。

而这些白俄,虽然也遮挡了面孔,只是相貌太过特殊,在铁路沿线的活动刚一开始就被发现。经过两天的秘密跟踪,大致获取了他们的行动方案和目的。

最后在井上先生的布置下,拿下了他们的先遣人员后,柴田带着手下守株待兔在这里进行了埋伏。

果然,行动到目前为止非常顺利。

这种感觉让人非常舒适,柴田想起中国的一个典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把白俄当成螳螂捕食的感觉让他非常愉快,尤其是柴田的家族里就有参加过日俄战争而战死的家人。这让他有了一种为帝国和家族复仇的快感。

“常桑,你的人可以从对面把他们像兔子一样赶出来了。”

柴田对着身边的常林青命令道。

“呃……是!”

常林青很不情愿,只是也没办法。

剩下的几个白俄,正躲在铁轨下苟延残喘,位置非常隐蔽。虽然对他们造不成什么伤害,只是这边在忌惮罐车的情况下,也很难威胁到他们。

所以天杀的日本人让他的手下,绕到另一边的铁轨发起冲锋,将剩下的几个白俄从车厢底下把他们赶出来。

经过上次公共租界对公馆的突袭,这些日本人在上海的人手折损不少。所以这次行动,日本人只来个十个,其中还包括柴田。

剩下的二十多人,都是他手下的黄道会兄弟。

北站仓库行动失败后,常林青带着手下去和井上见面,以推卸责任。最后井上在内堂,听了外屋他几个手下的现场描述后,最后什么都没说,这事就算过去了。

常林青原本是打着万一井上不满意,让那几个手下当替罪羊的打算,这个结果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常林青高兴地带着人回去之后,几个手下却对他表达了不满,日本人的内讧差点让他们完蛋。而且都嫌赏银太少,这种卖命的事情以后不想做了。

如果只是一个两个刺头,常林青自然有一套帮会规矩分分钟教他们做人。可这次一下就是八个,而且都算是他的得力帮手,无奈之下他也只有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安抚了事。

“动手吧!”

柴田看常林青还没有行动,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趟列车一定要在中国境内炸毁,而且还要在江南地带进行,这里人烟密集,而且素来是中国的粮仓,就算人员损失有限,造成庄稼绝收对中国国力的破坏也会非常巨大。

常林青听了只能带着两个人从隐蔽的位置出来,从车尾绕到另一侧的铁轨,吩咐之前到达的手下准备进攻。

早已归队的石根宝此时正和几个老伙计隐藏在草丛里。看到常林青过来,他们几个互相对了下眼神,心里作着打算。

那天晚上他们从仓库里出来没多久就在芦苇荡里被拦下了。

拦下他们的人来历非常神秘,虽然对他们态度还算不错,只是说耽误一点时间和他们聊聊。但石根宝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杀气如有形质,让他们起不了反抗的心思。

这就像是四马路上的野鸡碰到了书寓里的先生,完全兴不起相比的念头。

那帮人里一个叫老广东的人,先是跟他们讲了讲做人的道理,然后又问他们还是不是个中国人,跟着常林青做这些事,晚上睡得着吗?

还没等石根宝开口,他身边的几个伙计都说了睡不好。这事以前没办法互相打听,现在石根宝才知道睡不好的不光是他一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石根宝不愿回忆。

总之在经过一番羞愧和惊惧之后,他们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跑路。反而是照着老广东的意思,回了黄道会,把对好的说辞和常林青说了一通。

让他高兴的是,他觉得老广东比他的洋师傅吴腊月好使,从此之后他顿顿吃得香,夜夜睡得着。

出门走路也比以前腰杆子硬多了,活了40岁,直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像是个人。

常林青过来让他们动手,这时候自然不能含糊,杀这几个白俄在石根宝他们看来,简直是为民除害。

现在钻在铁轨下面的几个白俄等于是两面受敌。如果这边愿意纳降,恐怕早就把枪丢了出来了。

只不过这次日本人的意思是一个不留。留着这几个老毛子一点用处没有,连先前投降接应的白俄,开打后一回去就被杀了。

原本日本人不知道车里装着黄金,现在已经知道了,投降的先遣白俄已经都招了。否则的话,他们不会等到开了罐子以后再动手。

石根宝他们虽然是流氓出身,不懂什么强攻战术,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江湖套路和智慧。

出发前他们每人兜里都装着不少铁蒺藜。

这时他们从隐蔽的道沟里钻出来,冲着铁轨一人往里面扔了几把进去,这下里面的白俄趴在下面别说转身,连动弹都非常困难。

很快,一个白俄从道轨里扔出手枪,嘴里叽叽哇哇说着俄语,大概是要投降。就在他钻出来以后,石根宝刚要开枪,却被常林青阻止了。

先出来的白俄站在罐车前举着手,起先铁路两边没人对他开枪也没人和他说话。过了一会,日本人里才有会俄语的,让他们都出来,缴枪不杀。

接着陆陆续续从车底下爬出来四个白俄,都扔掉了武器,举着双手站成一排。这五个侥幸活到现在的人里,没有蒙索洛夫。

号称伯爵称霸法租界的蒙索洛夫因为一念之差、一时的贪念,不久前还在霞飞路上风光无限,因为贪婪的野心,最终造成了今天的悲催局面。

他所有的手下,现在只剩下这几个举着双手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而他自己在第二轮攻击时就身中数弹,死在了最后一节黄金罐车前。

直到临死前他还大声用俄语说着愿意投降,愿意交出车里的黄金。

只是日本人哪里会管他那么多?都这个时候了还需要他同意?

只要蒙索洛夫他们都死了,还有谁会来和他们抢东西?

负责指挥的柴田当然是认识他的,不止一次和他做过情报交易。只是他对蒙索洛夫目前在法租界的状况同样非常清楚。

在日本人眼里,一个没有价值的所谓白俄贵族,并不比那些支那猪高贵多少。

曾经在法租界霞飞路一带显赫一时、靠着欺凌白俄同胞起家,在法租界拥有多处产业和洋房的蒙索洛夫伯爵,最终横死在他亲自定下的夺宝之地。

仰面倒地的蒙索洛夫原本蓝灰色的眼珠此时变成了死灰。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曾经有过的贪念、惊恐和后悔都不复存在,血迹斑斑的尸体上布满了枪眼。

目前为止,在这趟列车前惨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他蒙索洛夫不久前就曾经在这趟车前意气风发的下令杀了不少人。

今天只是轮到他自己了。

而那个挑起所有一切的好运小子莫洛科夫却还活着……

第八十章 黄雀(中)

顾楫带着汪素顺着土坡远离了火车,警惕地观察之后,顺着土坡下到铁轨。然后两人迅速穿过铁路,往他之前藏车的地方摸索过去。

找到汽车后,顾楫对汪素说:“汪翻译,我准备先去苏州站,通知那里把车站封了,再带人过来清剿匪徒。”

“顾探长,你是法租界的探长,到那里人家说不定不会理你。”

汪素心直口快。她现在自己在外面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说在租界巡捕房做事。

大多数人对在租界当差的同胞印象都不怎么样,背地里往往把他们称呼为“狗腿子”。当然,假如有机会让他们自己去租界做事,一个个跑的都不会慢。

“只能尽力了……”

顾楫知道汪素说的是实话。

只是他打算到了车站,用另一个身份给南京方面打电话,然后从上海和苏州两边进行封堵。

“原本我想让你在这里等的,路上担心有危险。只是这荒郊野外……”

“啊,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汪素说完看了看四周,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好像顾楫真会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一样。

顾楫也只能无奈地上了车,发动以后,很快就把车子从树林里开了出去。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正在围绕火车交火的双方,不管哪一边都不会没有后手。尤其是埋伏在那里后发制人的那队人马,一定做了周全的准备。

通往苏州的路就这一条,如果在路上遭遇封锁他们将会十分危险。作为一名国民政府特工他自认有义务向南京进行汇报,只是不希望把汪素也拉到这种危险的境地里。

夯土路面上,车子颠簸的厉害,每一次车身的跳动都牵扯着顾楫的伤口。他们正在经过火车停靠的路段,顾楫并没有听到下面传来枪声。

“交火这么快就结束了?”

顾楫心里想着,脚上又加大了油门。

转过一个弯,顾楫和汪素同时看到车窗外的运河里,停着几条平底驳船,还有一辆卡车停在河堤边。

船上有几个人站在舱里,穿着杂乱,有货郎短打也有蓝衫长袍,只是显然都不是船家的打扮。

看到他们车子从远处驶来,船上的人立刻冲着上面的卡车哇哇乱喊。卡车上的司机一直在驾驶室待命,听到喊声立刻启动车子想在路上打横拦截。

顾楫和汪素已经意识到了前面那辆卡车要做什么,只是已经没有任何闪避的空间,只能咬着牙把油门踩到底。

前面卡车已经发动,车头打着方向往原本就狭窄的土路中央移动,很快几乎就占据了大半幅路面,只有很窄的一条缝隙,不够半边车身的距离。

这时顾楫驾驶着雷诺已经到了跟前,右边摆明了是运河,而左边是未知的草丛,如果是一条深沟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往右开到运河里无异于自杀,往左还能碰碰运气。

“扶稳了!”

关照过汪素后,顾楫果断往左狠狠打了一把方向,轿车擦着卡车车头开了过去。

万幸!轮胎压着蒿草后驶过的是坚硬的土地,没有发生意外。

只是这时,从船上爬到路上的几个人拔出枪在后面追着他们射击。

“趴下!”顾楫对着汪素喊道。

他非常着急,恰好也只有一只手方便,还要把着方向盘,否则早就一把将她拉低了。

汪素非常乖觉,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不,整个身子趴下!”

顾楫纠正着她的姿势,同时从反光镜里看到那辆卡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按理说轿车的车速比卡车要快,只是要看在什么路段。

如果是在柏油路面或者是水门汀路上,现在这辆雷诺肯定能妥妥甩掉后面这辆卡车。

只是在这乡间土路上,颠簸的实在太厉害,轿车底盘和轮胎相对卡车来说吃亏太大,而且车辆自重在这种路段上也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后面的卡车越追越近,驾驶室里还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朝着他们射击。

顾楫和汪素的耳朵里,都传来车后保险杠被子弹打中而发出的“嗵嗵”声。

“再趴低一点!”顾楫对着汪素喊道。

汪素没有说话,努力地降低自己的位置蜷缩在座椅上几乎平躺。

顾楫也伏低了身体,这时后窗玻璃被子弹击中,打的粉碎,玻璃碎屑迸溅的到处都是,顾楫的面颊被划了一道,顿时涌出了鲜血。

此时顾楫完全顾不得其他。一只手掌握方向还要保持速度原本已经非常困难,还要控制住不停弹跳的车身方向,在颠簸的路面上夺命狂奔。

“咚~咚……”

卡车原本的车身优势在这样的路面上发挥到了极致。

几个颠簸坑洼的路面过后,卡车已经抵近他们,用车头撞击着雷诺的车尾。这辆倒霉的雷诺似乎被诅咒过,刚修好没多久,今天再次遭遇重创。

“还敢开枪吗?”

顾楫在东摇西晃的车里问着汪素。

此前一直低着头,哪怕满头都是玻璃碎屑都没有发出惊叫的汪素,这时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朝着顾楫伸出手。

“在口袋里!”

顾楫腾不出手,让她自己拿。

汪素从他口袋里拔出手枪后,顾楫说道:“小心,已经上膛了,瞄准了再打!”

汪素两手举着枪,在摇晃的车厢里对着后车窗努力地进行瞄准。后面卡车司机显然没有注意到,还在加着油门,往他们的车尾撞击。

“砰!砰!”

汪素手里的枪连着响了两声。

与此同时,他们的车尾也被狠狠的撞击,方向陡然失控,歪到了一边。

惯性作用下,卡车又是一记猛烈的追尾撞击,这下顾楫再也操控不了方向,雷诺轿车从左边河堤一下冲入运河之中。

而后面那辆卡车,此时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显然已经对车辆失去控制。车头在高速撞到河堤边的石板后,卡车高高弹起,以比先前还要猛烈的速度冲入河里。

平静的古运河,随着两声闷响,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一大一小两台车咕嘟嘟冒着水泡,缓慢而又坚决的沉入水底。很快,涟漪平复,水面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

今天下午突然接到编辑通知,今晚零点以后本书上架。

消息来的实在突然,原本以为上架这种事总是要提前几天通知的。

没有任何准备,之前计划是在上架的时候,尽量在公共章节多更新几章,现在显然做不到了。

下午还在上班,一个字的存稿也没有。单位事情这几天很多,没有空余时间码字。所以下班后,赶紧码了这一章跟大家说明一下。

等会发布了这一章,我先去吃饭,然后休息一会,半夜起来码字。现在的状态很差,实在写不出什么。

所以打算明天上午10点左右,开始上传收费章节。

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一直以来支持乌鸦的各位书友:你们给我一滴水,我会尽力回报你们一片汪洋!

这里还是要厚着脸皮和大家求一个首订。

讲真,目前我很没信心。两千字章节,一毛钱人民币,可能你们都无所谓,但对一个新人写手真的很重要。

写了一个多月,我不想说辛苦两个字。

原本自己是有些喜欢文字工作的,看别人写作觉得非常轻松,并不觉得有多难。只是当自己上手以后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而且当爱好变成了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其中的变化,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

和大家求一个首订,也算是码字这一个多月的期中考。

亲爱的书友们,你们会给我一个怎样的分数?

要求不高,及格就行!

感谢你们!

第八十一章 黄雀(下)求首订!

水乡的河岸旁,野芦花能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霜白印子。

有的枝条直接从岸上倒伏,戳在水里像是一绺残絮,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井上拄着竹仗站在河堤边,看着卡车追过去的方向,似乎隐隐听到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有些疑神疑鬼。但还是让手下把隐藏在对面树林里的轿车开出来,带上几个人去前面看看。

是的,这次行动不光柴田到场。作为赫赫有名的毒舌巢穴、井上公馆的首脑,他也在此之前早早就到了现场。

这还是井上到达上海多年,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并非意味着他不放心柴田。

柴田就算不是一名深得他看重的特工天才,却也不完全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

如果连这次精心算计下的伏击行动还能失败,那就不仅仅只是柴田的个人问题。只能说明他亲手建立的整个上海情报机构,包括他自己在内集体都是废物。

淡然,井上对自己以及亲自培养出来的这些部属,有着绝对的信心。

倘若仅仅只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他确实不需要来到现场。

原本他们计划任由那些自以为是的愚蠢白俄抢先动手截停火车,他们再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装上炸药把列车炸了,然后伪造现场嫁祸白俄。

只是现在既然牵扯到一批数额巨大的黄金,这次他就必须要亲自出马了。

对于那批黄金的传说,其实井上早有耳闻。

原先在日本国内和国际上风传的是600吨沙俄黄金已经被日本军部某些军官得到。只是帝**部至今没人承认,这场旷日持久的国际官司因此也就成了一笔糊涂官司。

在此之前,井上从来没有想到远在上海,自己还能得到这批黄金里的一部分。

总额六百吨的黄金,这列火车里的以节车厢,只装了很少的一部分。只是哪怕这辆列车里只装载着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庞大的数额也足够惊动国内朝野。

如此惊人的消息足以让井上为之振奋,乃至不惜以身犯险、亲临指挥。

到了现场后,连井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原先白俄的算盘打的非常好。”

在这个位置动手,恰好在上海和江苏之间,两边都没有直接的防务力量再次驻扎。从铁路转移到水路的直线距离最短也用时最少。

而且这帮白俄原先计划在这里得手后沿着运河水路遁逃到天津,确实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来往路过的倒霉行人,此前尽皆被他们灭口。最近的电话,也只有苏州才有。哪怕偶有漏网之鱼徒步汇报,一来一回耽搁之下,他们也早就撤离现场了。

就算此地事发。

苏州、上海两地当局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注意力也会集中在铁路沿线。最多沿着陆路进行搜捕,很难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水路。

而且国民政府的水警力量薄弱到可笑。驳船稍稍做一番伪装,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驶离江苏到达山东。

而山东境内长期以来军阀盘踞,此时韩复渠干掉张宗昌大权独揽,使山东省成为了强有力的自治区域。国民政府在当地政令不通,政权相当弱化。

所以在这里下手,然后走水路到达天津,确实是最为稳妥可行的路线。

井上这次过来不只是督战,而是来查看线路制定计划。然后亲自带着手下押运黄金到达天津,最后全员登船和黄金一起返回日本。

原本此前和工部局的那场惨烈交火,人员损失惨重不说,公馆也因此彻底陷落。

他们在上海的所有活动被迫转入地下,而且公共租界正不遗余力在全城追索他们的下落。

如果自己带着手下将这批黄金运回国内,无异于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事筹备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足以抵消他此前的一系列损失。

回国之后他将利用这批黄金给他带来的声望,继续在国内吸纳精英以图东山再起。

和上海不同,天津的海河右岸就是他们大日本帝国的租界。只要到了河北,就会有租界内的日本武装过来对他进行接应。

他此前的打算是铁路得手后,船上放一批擅水之人逆流而上。而他自己带着剩余手下,分乘汽车和卡车在沿岸进行护送。

如果路上遭遇情况,能够利用商社名头进行周旋也就罢了,实在不行也只有武装突围。这批黄金价值惊人,完全值得他为此大动干戈。哪怕多年经营为此一役,井上也在所不惜。

……

作为混迹上海多年的老牌特工,英法租界捕房的车型和车牌他们都了如指掌。之前那辆开过来的雷诺,他的手下一眼便认出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公务车。

在这个时候、这样的一个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一辆上海法租界的警用公务车,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偶然。

于是他立刻下令将那辆轿车截停,可惜最终还是让它强行冲了出去。

井上很清楚,在这样的路面上卡车的优势非常明显。追击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刚才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才让手下开上轿车去前面看看。

司机已经进入林子一段时间了,等了一会还没出来。井上冲着另一个手下点了点下巴,让他进去看看。

他自己则转过身,吩咐船里的下属赶紧冲刷掉舱板上的血迹。

此时,平静的运河里沿着岸边停靠着五艘大小不一的驳船,都是白俄此前从沿岸高薪雇来的普通船家。

原本船上的船工和白俄都已经被他们干掉。尸体则暂时摆放在船舱内,等舱内装满黄金,离开这片水域时就全部抛入河中。

就在这时,井上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后背一阵发凉。

一股危险的感觉让他全身毛骨悚然。天生的警觉和长期训练出的本能,让他头都没回就纵身从岸上跃入船舱。

“飕~飕飕……”

三道寒芒从井上消失的位置掠过。

随着“噗通”一声,狼狈地跃进船舱里的井上,还没来得及坐起就想拔出手枪,只是他立刻觉得手臂酥麻难忍。

依靠神奇的第六感,狡猾机警的井上侥幸躲过了背后射来的三支飞镖,只是右手胳膊还是中了一支。

然后他就看到从树林中冲出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拿着武器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这些人穿着浮夸怪异,有的人脸上甚至还抹着油彩和胭脂。明明朝着他们冲锋,嘴里却没发出一丝呐喊。

眼前这一幕让井上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荒诞至极。

“快开船!”

话刚说完,井上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舱板上。

这种眩晕的感觉并不是因为羞恼而产生。他挣扎着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整条胳膊已经没了原本的颜色,正在迅速发黑。

随着井上的吩咐,手下情知不妙,抡起斧子一下砍断系在岸上的缆绳。

然后两名手下用竹篙一点,没有逆流往北,那样速度太慢,而且有其他船只挡着水路,只能顺着南流飞速向着下游划去。

剩下四艘船上的公馆日本特工,遭遇如此突发变故,此时却都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素养和牺牲精神。

看到井上的座船已经驶离岸边。他们站在狭小的船舱里个个临危不乱,嘴里叽哩哇啦喊着武士道玉碎口号,誓死为天皇效忠。

和前面参加埋伏作战的人员,大多数是中国汉奸不同。此刻在船上接应的全部是公馆仅存的日本特工精英。

押运黄金如此重要的事情,井上怎么可能让中国人参与。所以常林青带来的手下,都被安排在铁路那边充当炮灰。

除了在上海秘密联络点仅有几名留守人员收发电报以外,这一次井上可以算作是倾巢而出。

船上的日本特务拔出武器拼命向着岸上射击,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有一个人想驾船逃跑。几个特工跃入水中也不是为了凫水而逃,他们只是扶着船帮踩着水,依托船身进行掩护射击。

他们要为天皇效忠到最后一刻,人人都有决死的意志。目的则是为了掩护井上离开现场,尽量拖延时间。

当然,他们的抵抗注定无效。在强大的火力面前,意志这玩意什么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

很快,最后几个跳入水里依托船帮进行抵抗的日本特工,也都浑身布满枪眼,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只是井上乘坐的那艘船已经划出了很远,只剩一个黑点。

“我带人追过去!”

岸上人群里一个穿着京剧戏服、满面油彩的武生看着那艘船说着。

“不用了,他中了我一镖。”

另一个穿着饭馆伙计装扮的小伙,自信地说道。

如果老洪在,一眼就可以认出这个他正是在北站和自己联系的那个小伙。而他和此前在福佑路荣顺馆,在包厢内刺杀中统特务曹波前的那个饭馆伙计“顺子”,长的极其相似。

“走吧,看看那边你弟弟他们得手了没有。”

说话的人正是顾楫认识的老广东,此时一身打扮像是南洋富商。之后他们留下了几个人清理现场,其余人又钻进了树林,很快便消失不见。

……

汽车车头沉入水中的刹那,起先只是咕嘟嘟泛着气泡,车内并没有进水。

只是当车尾没入水中,原先就被打碎的后窗玻璃涌进大量的河水,给顾楫和汪素带来很大的挤压感。

好在跌入水中时,两人都没有受伤。顾楫拽着汪素,想带她从后窗出去,只是拉扯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拉扯不动。

汪素在水里冲他无奈的摇着头,尽力地推开他,仿佛要让他自己逃生。

河水浑浊,视线非常不好,顾楫没有理睬汪素的暗示,兀自拉拽着她的身体,结果发现她的腿部动弹不了。

他顺着汪素腿部往下摸索,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轿车冲出河堤的瞬间撞击到了护堤石板,副驾位置车头部位收到撞击后往里凹陷,恰好别住了汪素的右脚脚踝。

当时锻钢技术工艺有限,钢板虽然厚重淬炼精度却远远不足,内含杂质和气泡很多。因此强度非常欠缺,轻轻一撞就出现个窟窿绝对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顾楫抱着着汪素的脚往外试着拉了几下,结果只能放弃,那种角度除非把汪素的腿拉断,否则绝对无法脱离。

这时他们两人的氧气都不足了,汪素的嘴巴已经无法紧闭,冒起了气泡。无奈之下,顾楫只能先潜出车外,钻出水面透气。

“哈~啊~赫!”

露出水面的顾楫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在水里脱下大衣,猛吸了一口空气后他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来到汪素身边。

汪素这时已经不行了。没有迟疑,顾楫果断在水里采用嘴对嘴的方式对她进行人工度气。

然后他自己再浮出水面,快速换气之后继续下潜。

只是汪素此时已经失去知觉。在他这次上去换气的时候,她无可避免的开始呛水,河水已经进入了她的呼吸道和肺泡。

顾楫再次下潜到驾驶室的时候,看到汪素正在水里剧烈呛咳,她的嘴巴周围浮起大片气泡。此刻哪怕在混浊的水里,顾楫的表情也非常狰狞,他知道,汪素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

顾楫没有放弃。

他径直往后来到后备箱,后备箱盖因为之前的撞击也已经打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用手在里面摸索,总算被他找到一根轮胎撬棒。

拿着轮胎撬棒,他在卡住汪素脚踝的位置拼命撬动。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肩膀上飘出一丝丝鲜血,很快又被河水冲散。

终于卡住汪素的那块铁皮被顾楫掀起,只是汪素这时已经失去了知觉。

顾楫一只手夹住汪素,双腿一蹬带着她浮出水面,顾不得伤口疼痛难忍,把她带到了岸边。

从运河里把汪素抱到河堤上时,汪素任然没有任何知觉。顾楫急忙解开她的棉袍盘扣,按照在黄埔学习的急救程序对汪素进行着心肺复苏。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顾楫此时浑身汗水还是河水分不清。

他正浑身湿漉漉地跪在汪素身前,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按压着她的心肺,同时心里呐喊着:“汪翻译,你快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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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特科

铁路那边的战斗此时也已经完全结束。

就在柴田冷酷的命令部下射杀投降的剩余白俄之后,几个日本特工,立刻在各个车厢上安装炸药。

剩下的人则前后包围了最后那节罐车,准备进去取宝了。

两名特工爬到罐车顶上,刚准备掀开罐子,“咻咻”两声,从林中飞出两支翎羽飞箭,直接射中了他们的咽喉,两个人当场捂着脖子,连声音都发不出,呜呜几声后就倒在里罐顶上。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让场中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包括柴田在内,迟疑了几秒才开始大喊:“敌袭!”

只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之前派去安放炸药的特工,不知何时早已倒在了地上,显然都被无声的远程冷兵器解决掉了。

更可怕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罐顶的目标发起袭击,显然是已经胸有成竹,不惧暴露了。

果然,柴田接下来的第一个目标。

随着“啪!”的一声枪响,柴田胸前迸射起一蓬血花。这个第一次参加军事行动的文职特务应声倒地,显然是早就被暗处的神枪手把他锁定了。

接着密林里响起了各种响动,从枪声分析,武器型号颇为纷杂,有长枪短枪还有轻机枪。此时日本特工正好在车尾附近集合,瞬间倒下一片。

常林青混在人堆里,一看事态不妙,抢先钻进铁轨,试图从另一边跑到林子里,结果他刚刚从车厢底下钻出来就被原先的几个手下,拿枪顶住了脑袋。

“常会长,你这是要甩下兄弟们去哪?”

领头和他说话的是石根宝,常林青连忙对他呵斥道:“你是要疯?还不赶紧跑路,在这里等死?”

“常会长,把枪交出来吧,死不死活不活的现在你说了不算。”

石根宝抬了抬枪管说道。

看着石根宝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常林青瞬间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你……是你们……”

原本他指着石根宝,只是一看到围在他身边的几个过去手下,立刻明白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肯定和这几个手下有关系。

“不交吗?”

石根宝根本不搭理他。这边话音一落,那边几个伙计立马就把常林青摁倒在地,把他身上的两把短枪搜了出来。

接着陆续还有几个从铁轨里爬过来的日本人,则刚一钻过来就被石根宝带着人射杀。很快枪声停了下来,十几个穿着戏服的中国人从林子里陆续出来,开始打扫战场。

这些人里带队的正是那个名叫“顺子”的饭馆伙计,此时他穿着戏服,手里拎着一杆毛瑟长枪,背上斜背着一具铁胎弓,还有一匣箭矢。

这拨人分成两队,一路捡拾武器和检查尸体,一路爬上了罐顶,对着里面喊话。

莫洛科夫躲在里面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而且罐顶要是不打开,自己很快就会因为缺氧而死在里面。于是主动从里面打开了盖板,举着手从里面爬了出来。

莫洛科夫出来后,很快就带到下面控住住对他进行了搜身。

“里面还有人吗?”顺子问道。

“没了,就我一个。”莫洛科夫举着手老老实地说道。

然后顺子让几个人钻进了罐子,接着很快又从里面出来一个,从伙伴手里接过一把刺刀。重新进到罐子里去,拿着刺刀撬开了箱子。

……

顺子带着的这些人,都是中国**中央特别行动科的成员。

中国**中央特别行动科,简称中央特科,是中国**在20世纪20至30年代期间,所建立的一个情报和政治保卫机关,主要活动地域就在当时**中央所在地上海。

中央特科存在时间自年。中央特科主要从事地下工作,其中包括情报搜集、对**高层人物实施政治保卫、防止**高层人物被国民政府和公共租界当局逮捕,并开展针对国民政府的渗透活动。

中央特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采用暗杀的手段惩处背叛并且对**造成严重危害的前**党员和国民政府要员。先后有何家兴、王复元、白鑫、戴冰石、黄第洪、曹伯谦、黄少锡、史济美、王永华、秦荣勤、雷大甫、熊国华等叛徒和国民党特务头子死于中央特科的暗杀。

1931年4月顾顺章叛变后,中央特科重新调整,由云陈总负责,兼任一科科长,二科科长由年汉潘指挥,三科科长赵容,原四科的工作1932年后交给中央。

经整顿,特科改变工作办法,创立统一战线工作与情报工作相结合的独特方式,重建情报关系网。1933年中央迁离上海后,特科工作由其他同志相继主持。

中国**在建党之初,并没有建立其自身的武装,因此,也没有负责开展情报收集,政治保卫,暗杀破坏的机构。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中央被迫从上海迁往武汉。

当年5月,中央领导在当时处于武汉的**中央军委会下属设特务科,又称**中央军委特务工作处,负责中央的安全保卫工作。

1927年7月15日,汪精卫等人发动七一五事变之后,**中央再次被迫转移至上海租界内。10月9日,**中央召开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将特务工作处改组为特别行动科,加强安全保卫工作。

月,中央特科正式成立,由中央领导直接负责指挥,主要骨干人员为曾经到苏联学习政治保卫的陈赓、顾顺章等人。特科分为特一科、特二科、特三科、特四科四个部分。

其中情报科成立于1928年4月,主要负责在国民党、租界工部局的巡捕房等敌对机关内发展内线,获取信息。

情报科的活动可以说是相当成功,有不少国民党及租界的人士被情报科收买,其机构也被情报科渗透。

和老洪接触的都是情报科的同志,比如那个告诉他有人要暗杀他的朱先生。包括在瓦莲京娜公寓里对她进行询问的那个老年绅士,都属于情报科。

而行动科成立于月,又名红队,中央特科内部自称“打狗队“。

主要负责武装保卫、镇压叛徒工作;曾经多次实施劫囚等行动,也多次采用暗杀的方法惩处背叛**并对**造成危害的前**党员。

其中,前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投向国民政府后,也被红队报复。由于顾顺章家就是当时**的一个重要联络站,其家庭成员都见过当时**中央的骨干成员,所以红队为了隐藏当时**人员身份,不得已杀死顾顺章全家。

而“老广东”老邝就是这时的行动队队长。老邝是位神枪手,能双手使枪,百发百中。1930年7月,奉命前往香港,担任“红队“队长,专门对付危害革命组织的叛徒及特务,保卫**广东省委机关和香港党组织的安全。

1931年,由于中央特科领导人顾顺章叛变投敌,**地下组织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老邝根据***的指示,率领“打狗队“周密地保卫并迅速掩护党的主要负责人转移地址,使敌人对中央机关进行大破坏的阴谋没有得逞。

因为顾顺章的出卖,特科当时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几乎遭到毁灭性破坏。老邝又被调来上海,重新组建行动队。

中央把江西苏区的射击手调到上海后,组成一支执行恐怖任务的“红队“。队员有二十八人,队长就是枪法极精的老邝。狙击对象是**的叛徒,和中统在上海的负责人。

此前比较著名的一次行动是在去年,也就是1932年。

那年的11月15日下午3点,原**沪东区区委兼组织部的干事、叛徒王寿熹,在上海新闸路斯丈里19号国民党特务“秘密办事处“商议破获**沪东区党的地下组织方案时,红队及时从内线特工杨杰才处得知,破门而入,一顿乱枪,叛徒身中数十枪,当场毙命。

和顾楫对“老广东”印象不同的是,在特务们眼中,老邝是个“非常神奇厉害、手持双枪百发百中的老广东“。

有一次,几名特务目睹正在老虎灶前喝水的老邝,准确地将一名在街上跟踪地下党同志的**叛徒一枪击毙,竟不敢轻举妄动。

几个特务面对他一个竟然不敢拔枪,统统装做路人看客,眼睁睁看着老邝执行完任务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之前在运河边打出飞镖伤到井上的是顺子的同胞哥哥,叫刚子。他们兄弟两都是行动科的主要成员。

北站那晚石根宝他们冲出来没多久,老广东就带着刚子他们追了上去,堵截到他们以后很快就进行了政策攻心。

首先是警告他们不要助纣为虐,阐明了他们和常林青在一起做汉奸的最终下场必定非常凄惨。而且大家都是中国人,平时犯点小恶尚且可以容忍,只是帮着日本人做事伤害同胞,尤其是那样的行动,绝对不可饶恕。

幸亏当晚他们及时临阵醒悟,没有酿成大错。否则的话……

石根宝他们虽然没敢问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但也不都是傻子。对他们的身份隐隐都有猜测,除了**不会有别人了。

敢和日本人和其他洋人对着干的也只有他们。

原本石根宝以为这次自己和那些伙计要被当做汉奸给除掉了,结果最后那个领头的老广东还是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等会从这里离开,继续回去交差,不用跑路。”

“回去以后你们几个就这么说……”

然后老广东给他们交代了一番回去以后的说辞,并且让他们几个互相背诵了一遍。

“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包括老广东在内,几个人都唯唯诺诺答应着。

“你们现在考虑好还来得及,毕竟你们之前不懂,今晚也算是为了国家做了贡献,此前作的恶一笔勾销。”

“你们要是不愿意为中国人做事,从这里离开就立刻带着家人消失。如果愿意为国家为中国人做事,以后你们……”

接着老广东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布置。

主要是给他们交代怎么和他们联络,分为平时和紧急状况之下的几种联络方法。联络方法非常简单,但很是隐蔽,而且非常有效。

石根宝他们听了之后才知道,早在今晚之前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些**在新亚饭店周围不知道布置了多少他们的眼线。

比如他们需要传递消息时,到一个背着烟匣的游动小贩那里说几句暗语,又或者紧急通知消息时在新亚饭店门口左边第六棵杨树的树洞里放上纸条,备用的方案还有好几种。

原本这些秘密不应该告诉他们,只是在他们之前都答应为中国人做事以后,老广东就再也没有犹豫,一一告诉了他们,丝毫不担心他们会去告发而带来损失。

石根宝知道,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些秘密,也是没有回头路了。一家老小的底细他们摸的清清楚楚,再想反悔已经不可能了。

这些联络方式,很有可能真真假假,包含着对他们的测试。如果一旦他们有异动,或许对他们一点影响没有,而自己一家老小就不好说了。

况且,跟着他们做,对自己没有坏处,而且目前的状况来看,也没别的选择。之前打算跑路,其实也是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办法,谁愿意带着一家老小,居无定所的在外跑路呢?

果然他们按照老广东的办法,当晚回到黄道会和常林青按照商量好的说辞说了一通,第二天常林青带着他们去找井上,几个人的供述都没出现问题,很快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只是当天井上的秘密公馆已经暴露在特科的眼皮底下,他们只所以没有动手,就是因为这里的日本特务和他们之前掌握到的人数对不上。

从那天以后老广东派人二十四小时在这个地方盯着井上的行踪,就是在想办法找到井上在上海的其他秘密机关,然后将剩余的日本特务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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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涟漪

老广东作为特科行动科队长,主要任务就是干一些脏活,处理的也都是疑难杂症。使得情报科的作用最大,但是他们行动科的名声最响。

老广东他们让南京方面忌惮不已,甚至已经到了无人敢来上海租界进行针对**特务工作的地步。

派来的人员要么籍籍无名,做不出工作成绩。要么就和“荣顺馆”里发生的那一幕那样,惨遭行动组刺杀。

这一次,因为石根宝他们的通风报信,行动组全体成员加上上海工会的党组织成员,租借了一些电影摄制设备和道具戏服,提前在这里进行布置。

他们以电影公司拍摄电影为掩护,乘坐两辆卡车出城。携带了大量武器,甚至防毒面具也一人带了一顶。

事情不出所料按着他们掌握的线索发展,如果说柴田沾沾自喜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他们就是那个最后将黄雀射下的弹弓。

现在两边的首领都已伏诛,这两帮人在中国都欠下了累累血债。因为日本人没有给俄国人留活口,所以他们最终歼灭井上的人时也非常轻松。

现在场中唯一和活着的只有那个常林青了。

石根宝他们将披头散发的常林青押了过来,老广东对他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宣判,问明姓名、年岁、籍贯等,宣判常逆汉奸罪成立,立即执行死刑。

当即两人一左一右将面如死灰的常林青押着,由顺子执行死刑,拿着一把驳壳枪抵制后脑当场将他射杀。

然后行动科开始搬运罐内黄金,一部分运到剩下的船上运到苏北苏区,一部分装上卡车运回上海。

至于死去的那些尸体,没有时间进行处理,只是释放了两名被捆绑的司机,让他们照样开车去苏州,只是老广东又做了一番布置,没人知道而已。

这辆车上级指示是一定要毁掉的。因为从莫斯科那边查到的线索,也只是和个别人有牵连。并不是苏维埃政权的一个意志表达。

所以他们最后决定在火车进入俄罗斯境内时实行引爆,至于为什么到了俄罗斯在动手,意图就很明显了。

而司机罗满德就是**的外围组织成员,接下来由他驾驶火车到达东北,最后交接后由东北义勇军接受执行破坏任务。

他们很快就带着黄金,押着莫洛科夫匆匆消失在密林中。没一会重新准备好的火车慢慢启动,向着苏州方向开去。

顾楫正在河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汪素一筹莫展的时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反正已经绝望了,把汪素抱起,背朝上抗在自己肩膀上跑步,刚跑了十来米,被剧烈颠簸挤压到腹部的汪素居然开始在肩膀上剧烈地咳嗽,开始往外吐水……

顾楫顿时喜出望外,继续往前跑了十来米,才被汪素喊停,汪素实在是被这个姿势颠簸的吃不消。

顾楫把汪素放在地下让她自己缓了缓,这时两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早春两人身上湿透,冻的瑟瑟发抖,等汪素好了一点,两人顾楫才扶她起来,他心里测了一下距离还是决定往苏州方向步行过去比较近。

这时精神一放松,他的身体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肩膀伤口再次崩裂,失血过多,让他浑身乏力,精神萎靡。

接下来的路反而是缓过来的汪素扶着他顺着公路往前走。顾楫是知道走在这里有危险的,只是也没了办法,如果继续钻到林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苏州,而且他和汪素的状态都不好,很难坚持到天黑。

就在这时,运河里过来几艘船,顾楫正要警惕,突然船头的一个人老远在运河里问道:“前面可是顾探长?”

顾楫和汪素在岸边站定,看着船上那人却发现自己不认识。

“顾探长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顾探长的。”

船头那人将船靠岸,正是那个会使暗器的刚子。

“受伤了?”

“上来吧,我把你们送到前面有人的镇上。”

刚子热情地说道,把穿抵靠在河堤上让他们上船。

“你是?”

顾楫看的出来人没有恶意,还是警惕地问道。

“顾探长可以叫我刚子,在北站仓库那晚,逃出去的两个日本人就是我……”

“那,老广东呢?”

“邝大哥,带着人回上海了。”

“我只能顺路把你带到前面……”

顾楫听了也不在怀疑,带着汪素上了船,船上生了火,两人凑在火炉旁,烤了烤衣服很快船到了前面的湖畔镇,顾楫谢过刚子就带了汪素上了岸。

两人上了岸后,雇了一辆马车,到了苏州,在苏州站拨打了电话,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了一遍。结果那边对他言辞训斥,告诉他不用理会,务必侦查到**行踪……

顾楫一言不发挂掉了电话。

只是没多久,工部局和法租界带着人手坐汽车赶了过来,法租界来的是侦查科的同仁。顾楫把情况和他们介绍了一遍后,忽略了老广东他们可能存在的行动。

按照他之前的判断,老广东他们必定出手而且得手了。只是他们对自己没有恶意,并且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情,黄金他本来就无所谓,只要不是被日本人和俄国人拿走,谁拿走他都没意见。

看到租界同事,才知道是萨利尔吩咐他们来接应顾楫的。顾楫带他们上了车,往回开,到了现场一看,火车已经开走了,留下满地的尸体。

顾楫已经没心思在这里逗留了,做着法租界的车带着汪素回到上海,直接去了医院接受治疗。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严重的高烧连着几天不退,人都开始烧迷糊了。

在他高烧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有很多人来看望过他。

直到一个星期以后他才差不多恢复,眼睛睁开他看到旁边做了个人正在看报纸。那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布长衫。

看到顾楫醒了后,那位先生放下报纸问道:“醒了?”

“我给你倒杯水。”

顾楫疑惑地看着他,不觉得自己和他认识。

“哦,我是老广东的同事,你大概也见过刚子。”

“我姓朱,朱世清。”

朱世清一脸的和蔼,很是自来熟。

“哦,朱先生,您这是……”

顾楫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来找他。

“等顾探长好些了咱们再说吧,现在我去叫医生。”

说完朱世清出去把医生叫了进来。

顾楫看着这个病房,并不是之前自己的那个病房,病房里布置的非常高级。没一会,医生进来了,是个法籍大夫。

等医生检查完毕,告诉顾楫他现在需要静养,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时,朱世清坐了一会看看时间,也戴上礼帽告辞出去了。

他那里刚走,正好是下班时间,汪素就来了。她到底年轻而且顾楫是原本有伤,所以汪素连感冒都没得,回家洗个澡换个衣服就好了。

而顾楫高烧不退,还好伤口没有感染,否则就麻烦了。

汪素看到顾楫醒了,表情就很愉快,黑亮的大眼睛满满的是开心。他们两个在一起虽然时间不长,却经历了几番生死。

前两天顾楫昏迷时,她还带着巡捕房的人找到他们坠车的河段,把那辆雷诺打捞上来了。对于巡捕房来说,哪怕报废也要见到车子再说。

同时还把那辆卡车打捞出水,作为战利品,驾驶室里还有两具泡的发胀的尸体,而车厢里还装着不少武器弹药和炸药。

这些无疑又是铁证,证实了和汪素描述的事情经过完全吻合,萨利尔也非常有面子。袁子钦就更不用说了,这两天对汪素的态度好到她都不习惯。

萨利尔是认为日俄两方在这里打的七零八落,不管哪一方赢了,最终都消耗甚大,而他这里就去了一个探长和翻译。居然还干掉了几个,虽然损失一辆轿车,但是也没让日本人好受。

在工部局那里他们也是非常有面子。毕竟工部局一直想抓日本人,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抓到。那天派了那么多人去围捕,反而损失非常大,而且最终还让日本人突围了不少。

工部局现在和井上那里的人是水火不容,必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他这里这个顾探长单枪匹马第二次让日本人吃了瘪,现场尸体死了一地,大概上海还活着的日本特务也不多了。

很多细节他还不清楚,要等顾探长醒了再说,他之前已经吩咐把这个手下得力干将调到九舍去接受最好的治疗了。

这几天萨利尔一直在和公董局商议,商议对顾楫的嘉奖和职务晋升。对待这样的本土人才,他们法国人是不吝啬给与一些荣誉和实质上的奖励的。

只不过顾楫的上面有个袁子钦,如果继续提拔顾楫,那么袁子钦的位置就需要动一动,难办就难办在这里,怎么安排顾楫好说,政治部的督查就很合适。

而袁子钦怎么处理就麻烦了。这个人无功无过,当巡捕的时候表现还可以,只是做了领导以后就庸庸碌碌,成了两面光的角色。

所以顾楫是肯定要升迁的,而且是大跃进式的升值,唯一的麻烦反而是他顶头上司的职位调动。

就连工部局的威廉姆都想挖走顾楫,声称这样的手下假如公董局不重用,他们工部局则绝不会浪费。

汪素到了之后,没多久洪明和任连生也陆陆续续来了。洪明那天是没想到白俄在出了上海就动手。他以为汪翻译到了松江下车,这一路是没事的。

他所知道的消息是在松江到苏州的区间进行行动,所以他原本以为汪素和任连生在前面这一段路没事。

其实连特科也不知道白俄的行动,他们的消息来源于石根宝,而石根宝他们只知道在那个路段伏击火车。所以其实一开始特科的行动是单纯奔着日本人去的,结果到了那边看到日本人先对火车动手才知道日本人打的好算盘。

阴差阳错之下,等于一环套一环,他们笑到了最后。

而任连生和刀疤两人当天脚底板磨了几个血泡才回到上海。原因是他爱惜皮鞋,山里的路太费鞋,没走几步就把皮鞋脱了拎在手上赤脚走回去的。

还好路上碰到一辆拉活的牲口车,他两吃相难看的征用了,一路拉到松江才回到了上海。

他这几天和老洪一直来医院看顾楫。和老洪纯粹是担心顾楫不同,他有个秘密要和顾探长汇报。这事如果做好了,好处大的不可想象。不过没顾探长首肯,他是万万不敢的,而且也没那能力去操作。

又过了一会,小汪兰拿着饭盒和保温瓶来了,她现在每天负责送饭。顾楫昏迷中不能吃,阿廖沙也要吃。

她现在和阿廖沙也混熟了,因为她知道,就是这个外国人告诉顾哥哥姐姐有危险,最后才救了姐姐的命。

汪兰看到顾楫醒了,刚要开心,随即就苦了脸,看着手里的饭盒对姐姐说:“饭不够,怎么办?”

“不用操心了,我和老任下去买点酒菜上来,今天咱们就在病房里喝几杯。”

老洪蒲扇大的手一挥,扒拉着老任就下楼了。

“他刚醒,你们怎么就能喝酒?”

汪素在后面发着牢骚。

“你没事吧?”

老洪和任连生走后,顾楫看着汪素说道。

“我好着呢,就是你,让大家都着急了。萨督查长和袁督查都来看了你几次……”

“我睡了几天了?”

“今天是第四天……”

“啊?今天是几号?”

“今天19号。”

“哦……”

顾楫心里松了一口气。

“怎么你有事吗?”

汪素问道。

“明天从南京要来一个朋友,我需要去接她,还要找个房子……”

顾楫躺着说道。

之前他收到白曼彤的来信,告诉他20号自己到上海参加医务培训,问他房子有着落没有,还要去接站。

没想到事情一多就给忘记了,还好是今天醒过来了。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头疼,等会老洪来了还要找他问问房子的事。

而且白曼彤一来,以后自己在上海就有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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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外快

“明天我帮你去接,几点钟到上海?你告诉我名字就行。”

汪素不知从哪弄来一瓶蜂蜜,在给顾楫兑着蜂蜜水。

“那辛苦你了,汪翻译。”

“明天下午南京到上海的车,我的朋友叫白曼彤,白色的白……”

顾楫也只有让别人帮忙去接,汪素去比较合适,毕竟是女的,让老洪他们去就有点不合适了。

过了一会老洪和任连生带着一个饭馆的伙计,拎着两个提盒进了病房。原来两人找了一家饭馆,炒了几个菜,又切了一些熟菜,直接让馆子里的伙计,把菜送到病房来了。

老洪从隔壁空病房,搬了一张床板搁在凳子上,把酒菜往上一铺,居然也有模有样,成了一桌酒席。

老洪和任连生刚招呼汪素坐下,门外汪兰扶着阿廖沙进了病房,后面还跟着警卫看着

。原来阿廖沙这几天和汪兰混的有点熟,令人通过简单的英文居然交流的还不错。汪兰的英语底子是她姐姐教他的,日常会话是够用了。

这几天汪兰告诉了阿廖沙,是她姐姐和顾探长救了他的命。有人来医院杀他,是自己姐姐和顾哥哥正好到医院才把他救了下来,而他两自己差点送了命。

阿廖沙一出现,老洪立刻面色不虞,把筷子重重放了下去,当初为了擒获他可是折损了不少人手。

只是阿廖沙也不在意他,看着顾楫和汪素和他们说了声“谢谢。”

顾楫和汪素相互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感谢他们什么。还是汪兰说道:“阿廖沙叔叔是谢谢你们救了他。”

顾楫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笑着和阿廖沙说:“我现在这身体是不能喝酒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喝,能喝就做下来一起喝点。”

汪素看阿廖沙没听明白,用俄语又给他翻译了一遍,结果还没等阿廖沙说话,她自己到冲着顾楫嚷了起来,“他是伤的肺,一旦呛着就麻烦了,顾探长,你尽出什么馊主意?”

结果阿廖沙一看到有酒,顿时眉开眼笑,一屁股坐在床沿不肯走了。俄罗斯人都是酒鬼,尤其喜欢烈酒,而老洪就是买的一罐“杏花村”,起码有五斤。

顾楫今天退烧,一醒过来就看到几个好同事都在,心情极好。嘻嘻笑着说,“咱两掉河里都没淹死,他在医院里还能呛死?”

“老任,给阿廖沙倒上。”

顾楫说完,又让汪兰过来,让她给自己拿一块卤牛肉,结果汪兰递给他,他让汪兰自己吃。他刚醒,对这些荤腥还不能适应。

其实阿廖沙对顾楫和任连生都隐隐有点印象,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要是知道顾楫就是吊在窗口把他送进医院来的那个人,大概心情也没现在这么好。

而任连生现在多少有点心虚,就是他一路跟踪把阿廖沙定位,从而对他进行了围捕。

反而是老洪,一看阿廖沙坐下来,也不废话,直接用茶盅大的杯子和他碰杯,想在酒桌上出一口恶气。结果他一杯喝下去,阿廖沙皱着眉头也喝了下去。

老洪一看,这老毛子可以啊,接着又倒了一杯,又是一口干了。阿廖沙看看他,苦着脸也是一口喝了下去,然后问汪素:“中国人喝酒都这样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是都这样吧……”

汪素也没法说什么。那个杯子一杯起码二两,两杯就是四两酒下肚了。

汪兰看着阿廖沙喝了两杯酒还没吃菜,赶紧给他递了一块牛肉,让他压压酒。这种喝酒场面老任那酒量根本不敢插嘴,自己弄个小酒杯咂地喝一口。

“慢点喝,阿廖沙这伤还没好透,汪翻译,看好他,最多4杯!”

顾楫定了基调,就算4杯一般酒量的人也吃不消了。

“对了,老洪,能找个公寓吗?明天要从南京来个朋友,早就让我帮她在上海找个公寓,前段时间忙忘了。”

“要什么样的?”

老洪吃了一口菜问道。

“我也不清楚,朋友是个女医生,找一间干净点安全点的就差不多了。”

顾楫想了想说道。

“这事好办,其实我有个事想和顾探长说,正好这里也都不是外人……”

这是任连生插话了。

“呃,老任,你说说看。”

顾楫看着任连生说道。

“小妹,乖,去帮叔叔把门关上。”

任连生鬼鬼祟祟看了眼外面,让汪兰去关门,门外有巡捕在执勤。

汪兰到是勤快,听了就应了一声,跑到门口把门关上了。

“咳,是这样,今天这事,不管大家怎么想,出了这个门都不要说了……”

任连生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

“不要卖关子,赶紧说!”

洪明急脾气,就见不得别人说话这样。

阿廖沙反正是听不懂,和汪兰做着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谁赢了吃一片卤牛肉。他用不来筷子,干脆都是用手拿。

“呃,是,是这样的……”

随着任连生开口,在场的人才发现任连生说出来的这个事可真不算小事。

众所周知,法租界原先的白俄一霸蒙索洛夫已经被日本人干掉了。可是很多人都疏忽了,他名下在法租界还留有大量产业。

那些经营场所暂且不去说,光是不动产就有好几处。据任连生目前掌握的,在贝当路和辣斐德路以及霞飞路上都有他的房产。

而且他可以肯定远远不止这些,不过需要他慢慢深挖了。

贝当路上的一套洋房是西班牙建筑,一共三层,有个一亩多的花园,原本是给他的白俄姘头住的。不过自从租界开始清扫蒙索洛夫势力,那个姘头已经跑了。

辣斐德路上的是一栋英式石库门公寓,上下两层,四间屋,这里的地段也非常好,而且离巡捕房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了。

霞飞路上的是一栋法式建筑,占地面积非常大,花园也有两亩多地,装修的犹如小皇宫,这里是原来蒙索洛夫的大本营,现在也是人去楼空。

“嗯,那又怎么说?”

顾楫听完了任连生说的,一时没明白过来。

“嗨,顾探长,你这就洋盘了,老任的意思是……”

老洪不收青帮红包那是不想和他们沆瀣一气,并不代表他傻。任连生一说,他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蒙索洛夫现在已经伏诛,这些都算是无主产业。租界当局不没收,那么私底下操作谁接收了就是谁的。

原本蒙索洛夫手下那些流氓,现在死伤殆尽。就算还有部分白俄坏分子,那也是之前边缘分子,不入流的小混混。

所以,如果此刻他们出面让人接收,基本上白道黑道没人会来找麻烦。都是内部人,找个机会把手续过户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从老洪这里来说,占掉蒙索洛夫的产业他没心理负担。这种人的产业原本就是压榨来的,他们不接管,自然有其他人动脑筋,不占白不占。

顾楫没说话,脑子里却在考虑着房间里其他几个人。

老洪的处境他知道,手头不宽裕,媳妇还一直有病,花销颇大,靠着他的薪水维持的非常辛苦。而且从不受贿,处处蹩手蹩脚。

任连生更别说了,以前就是个包探,靠着零打碎敲弄点油水,过的一直不是体面人的日子。而汪翻译更是窘迫,住在哪个亭子间里,据说好几口人都靠她养着。

蒙索洛夫这些产业,他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当不知道是不可能的。摆在他面前就两个选择:一,汇报给上级,最终这些产业给法租界收回,分给法国人。二,不管不问,任由这些被下面其他人分了。

选择一,不可能。他对法国人没有忠诚的义务。

而且法国人的优渥待遇远非他这些手下能及。薪水就相差10倍,福利方面更是悬殊巨大。那些法国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好处就占的够多了,顾楫不是他们法国人的孝子贤孙。

选择二,更不可能。蒙索洛夫的伏诛以及租界白俄黑帮的覆灭,可以说都是自己和这几个手下一手促成的。说是拿命换来的也不为过,不可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想到这里顾楫看了看眼光热切的任连生问道:“老任,你应该有了打算,你来说,有什么打算。”

任连生早就眼巴巴的等着顾楫问到他了,对老洪之前的抢答,他又十二分的不满,就是这个北方大汉拳头太大,他不敢流露出不满而已。

“顾探长,卑职是这么想的,要是让你接手恐怕吃相太难看,而且名声不好……”

接下来,大家听了任连生的一番勾画,不得不佩服他老任市井钻营这方面确实是有一套。

他这次带回来的刀疤,在他安排里起了重要作用。刀疤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没有被蒙索洛夫看在眼里,不算正统黑帮流氓,之前一直算是个编外人员。

但是刀疤在白俄聚集区里也是老人孩子看到也害怕的这么一个痞子。现在流氓头子和骨干都毙命了,那么像刀疤这样的坏分子,就可以脱颖而出。

按照老任的说法是,白俄聚集区里一定要有个大流氓在。很多白道上解决不了的事,总是需要有个地下势力去维系。

就算不扶持刀疤,不用多久就会有新的黑道人物出来,到时候反而不被他们控制而麻烦。与其这样,不如他们一手扶持刀疤上台,取代蒙索洛夫的位置,那样更便于他们管理掌握。

而蒙索洛夫那些公开或者地下的产业,他们谁去接手都不好看,而且会有麻烦。不如就由刀疤去接手,他们在背后运用巡捕房的力量进行扶持。等刀疤站稳脚了,整个白俄区其实变相等于捏在他们手里,到时候的好处好久大得多了。

这种好处不光是情报上的,还有经济上的,更有政治上的,他们政治部几个人等于也拥有了一个小势力。

老任一说完,老洪就拍了下床板,震得杯碟弹起,把任连生吓的一哆嗦。

“好哇,你个老任,没想到你花花点子这么多,还以为你只知道吃张厨娘的豆腐……”

“干!”

说完老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个张春花是我老乡,就离一条水沟……”

一听到张厨娘,任连生便面有得色,嘴上却做着敷衍的解释。

“你们怎么看?”

顾楫看着老洪和汪素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老任都想的这么周全了,咱们也不能便宜别人了吧?”

老洪想都没想就说了。

听老洪说完,顾楫又看向汪素。

“我,我没看法,你们怎么说我都同意。”

这个表态,符合汪素一贯的性格。

“那既然要这么做,老任你得辛苦点。完整的详细的清单弄一份出来,全面接手。哪怕那些不上台面的赌场妓院,咱们看看哪些继续经营,哪些彻底关闭。”

“还有哪些白俄再摸一遍底细,查清楚有没有领事馆的特务,我觉得是有的,可疑分子立刻派人盯梢……”

“同时,我们要……”

接下来他们几个边喝边聊,五斤的杏花村居然最后没剩下多少,老洪都大舌头了,而阿廖沙一点事情都没有。

阿廖沙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和汪素两姐妹说几句,吃两口菜,喝一口酒,显然也十分惬意。

他到上海第一天就倒了大霉,而且后来接连在生死线上徘徊,像今天这样有酒有肉,无比平和的日子,对他来说相当难得。

他心里有数,等自己差不多痊愈就要被送到监狱里去,之前自己杀了那么多租界警察,等待自己的极有可能是枪毙。

最后他们定下来,明天上午汪素和任连生去看房子,给自己和白曼彤选一套,然后任连生派人打扫干净。下午老洪陪汪素去车站接人,直接接到公寓,放下行李再来医院。

汪素听到顾楫让她也选一套公寓,心里有点激动,但还是觉得不能接受,万般推辞。顾楫听了后说:“汪翻译,把你调你政治部没多久,性命危险已经遇到几次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

“老任,你……我知道你不会亏待你自己,你自己解决吧!”

顾楫接着和老任说了一句。其实任连生最近也是几次遇险,算他命大,也是属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而且这个主意还是他出的。

等到一切都商量的差不多,已经很晚了,法国看护进来催了几次,大家才从病房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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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盘算

第二天早上,老洪早早就自觉做起了司机,先接上任连生,谢绝了他的胖婆娘邀请一起吃泡饭,再一起开车去了汪素家,接上了汪素两姐妹。

在医院门口买好了早饭让汪兰送进去以后,他们三个一起去看了几个地方,首先他们看的是辣斐德路上那栋石库门房子。

其实石库门房子都是标准模式,哪边的都差不多。

石库门是一种融汇了西方文化和汉族传统民居特点的新型建筑。是最具上海特色的居民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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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旧弄堂一般是石库门建筑,它起源于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当时的战乱迫使江浙一带的富商、地主、官绅纷纷举家拥入租界寻求庇护,外国的房产商乘机大量修建住宅。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围合仍是上海住宅的主要特征,但不再讲究雕刻,而是追求简约,多进改为单进,中西合璧的石库门住宅应运而生。

这种建筑大量收吸收了江南地区汉族民居的式样,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这种建筑因此得名“石库门“。

早期的石库门脱胎于江南民居的住宅形式,一般为三开间或五开间,保持了中国传统建筑以中轴线左右对称布局的特点。

他们三个人把车停好,停在地址上的弄堂后,走到里面,发现这是一栋老式石库门住宅。

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客堂宽约4米,深约6米,为会客、宴请之处。

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后,走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

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一般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正中即为“石库门”,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

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形成一圈近乎封闭的外立面。所以,石库门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这种房子当时颇受卜居租界的华人士绅、富商的欢迎。

这栋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坡型屋顶带有老虎窗,红砖外墙,弄口有中国传统式牌楼。

大门采用二扇实心黑漆木门,以木轴开转,配有门环,进出发出的撞击声在古老的石库门弄堂里回响。

门楣做成传统砖雕青瓦顶门头,外墙细部采用西洋建筑的雕花刻图。二楼有出挑的阳台,总体布局采用了欧洲联排式风格。

“汪翻译,你看怎么样?”

老洪问着汪素。

其实老洪问的没错,这栋房子适合汪素一家居住。

虽然蒙索洛夫遗留下来的还有洋房,但是汪素搬进去也不大合适,太招摇了,而且也负担不起。一栋洋房,里里外外的开销不是现在拿着翻译薪水的汪素能负担的起。

“问我吗?当然很好啊。”

汪素知道老洪问她是什么意思。

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房子已经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而且这里离她上班的巡捕房,走路比之前更近,只需要几分钟。

她还没打算搬到这里来住,不是因为房子的原因,而是关于自己姐姐姐夫的安置。她是绝对不想带着姐姐和姐夫搬到这里来的,可是把她们放在打浦路,郭惠琴肯定又有想法。

昨晚回去后,关于房子的事她还没和郭惠琴商量。她打算今天回去再说,搬是肯定要搬过来的,住在法租界,对妹妹在法租界上学好处都是极大的。

接着他们去了贝当路,这栋西班牙洋房位于22号。主体建筑系西班牙式建筑,兼有巴洛克建筑风格。

其斜坡坡屋顶采用红色筒瓦铺设,檐f口细部装饰讲究,门套、窗框形式多变,运用各式拱券,壁炉顶上的烟囱似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做法,外墙立面简洁明快,又具有西方现代派建筑的风格和气派。

宅前是典型宽敞的中国式庭园,周边种植各种名贵树木,形成浓密的绿荫,庭院中间铺植草皮,布置水池,配以湖石驳岸,景色怡人。

室内木楼梯制作精细,卧室、客厅、书房地板均采用进口柚木小条铺成席纹。平台和阳台均很宽敞,铸铁漏空栏杆轻巧美观,汪素他们伫立在阳台,环顾花园景色,亦感甜蜜之享受。

这一栋洋房和汪家原来的那一栋差不多,甚至比汪家原来的花园还大了不少。只是浓烈的西班牙风情贯穿其中。

主楼立面为水泥拉毛白粉墙面,屋面盖红色筒瓦,四坡顶,屋檐下有连续拱券装饰带,将西班牙建筑的特点充分展现。

“好房子……”

老洪看了也是啧啧不已。

那帮白俄恶棍敛财有道,给姘头住的房子都如此奢华。二楼主卧里虽然东西都被蒙索洛夫那个姘头席卷一空,但是遗留下来的家具和陈设品还是非常讲究。

他们在这里等了一会,等来了刀疤。现在的刀疤已经穿上了西装,一改之前工人吊带装的打扮,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小伙充当手下。

他们留了一个手下,在这里看守。带着剩下的人去了霞飞路靠近吕班路的另一栋豪宅。那是蒙索洛夫在上海的主宅,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这是一幢英式三层的建筑,建于20世纪初期。毗邻复兴公园,乳白色的外墙,白色檐下装饰设计大气紧凑。

建筑高低大小前后虚实,均有层次变化,可贵的是还非常富有中国建筑的情趣。进门处为凸出的二层楼,楼下为过道,西面长方形,楼下南有走廊,第二层有阳台。

面积相当大,主楼面积约800平方米,楼下有大厅,是蒙索洛夫的宴客之所,会客室在二楼,蒙索洛夫的卧室在三楼,是英国贵族式的套房,房内放着一英国皇家式的大床,是蒙索洛夫按照白金汉宫里皇家大床仿制的。

房外有60平方米的平台。楼前有一座大花园,面积约2000平方米,现名秋苑,园中栽种香樟、雪松、紫藤、玉兰、金桂、银桂,草坪是马尼拉式的,还有可坐几个人的秋千架等。

霞飞路人行道上种了**国梧桐,枝叶蔽天,旁边又是公园,是一处十分恬静的所在,可是蒙索洛夫住在这里的时间很短。

他们到的时候这栋洋房里的白俄佣人还都在,主人已经轮回了的消息显然他们还不知道。一切按照平常井然有序,花匠在打理花园,仆佣在打扫房间……

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会决定由刀疤召集了洋房里的人手,宣布了这栋房子正式由他接管。当然,他们也一样没宣布蒙索洛夫的死讯。而是以蒙索洛夫的名义宣布这处产业暂时交由刀疤托管。

仆佣里一个白俄管家刚要提出异议,就被任连生拿出探员证,拿下了。准备一会带回巡捕房给他上上课。

而刀疤也不是吃素的。和老洪、汪素他们是昨晚才知道消息不同,窥视蒙索洛夫的产业,是任连生和他早就商量好的,他早有心理准备。

当即就让剩下的小弟搜出了管家的钥匙,对楼内进行了清点。金条和现钞这些硬通货都搜出不少,不过任连生相信,远远不止这些。

他狞笑地看着那个管家,很多秘密这个管家肯定知道。不怕他不配合,他时间多不着急。

汪素这一路都拿着小本子在记录,先初步做了个登记。接下来按照顾楫的意思,还要详细的分门别类造册。

然后他们让刀疤四处查看,把那些白俄收拢。他们三个坐在气派的客厅沙发上,讨论起来。这些房子,显然除了那栋石库门公寓适合汪素目前居住,两栋洋房都不适合他们。

毕竟他们还只是巡捕房的职员,谁住进去都不好。树大招风,而法租界巡捕房现在正在抓内部贪腐。

他们抓住的空子就是蒙索洛夫的死讯没人知道,他的手下除了刀疤都死绝了。而后来去收尸时,蒙索洛夫混在那一帮白俄里,没人知道谁是谁。

知道真相的任连生他们几个打定主意不说,那么蒙索洛夫的下落终究还只是一个迷。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他们决定这栋房子让刀疤带着人搬进来,作为以后以他为首的白俄新势力总部。

贝当路的房子就让顾楫的朋友搬进去,虽然一个人住进去,显得房子太大了。但是顾探长也可以把原来的公寓退了,住在里面。

毕竟以后他们也需要个商量事情的场所,现在是在医院里,还比较方便,以后总不能在巡捕房里谈论这些事吧。

至于那栋石库门,就不要考虑了,划拨给汪素居住。接下来主要的任务是搞清楚蒙索洛夫其他的产业,还要让那个刀疤迅速掌控局面,白俄聚集区不能过久的出现权利真空。

巡捕房这里,老任先和几个街头巡警和包探打招呼,让刀疤也效仿青帮开始每个月塞红包维持白道上的关系。

至于启动资金是不缺的,今天在这里搜出来的金条和银元就绰绰有余。等到把蒙索洛夫的产业统统接手以后,每个月的利润更是不敢想象。

然后他们把刀疤叫过来,让他把能用的手下都拉拢过来,晚上递交一份蒙索洛夫的产业报告。任连生早就把他调教的跟小猫一样,是不担心他做什么手脚的。

在法租界的地盘,刀疤要是识相,从此以后做个傀儡大佬,吃香的喝辣的,家人过得风风光光没问题,这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这要不是他之前被老任收拾过,算是老相识,也没这个便宜好事。其实老任随便划拉一个人,都差不多能担当这个角色。

法租界里主要的收入其实还是“黄赌毒”。蒙索洛夫操控的白俄妓女经营了几个地下妓院,包括上次死了六个工部局商团头目的地下室都算是这个行业。

而且还有烟馆和赌场。烟馆在法租界是不禁的,只要拿了牌照,每月就有贩卖额度,按照这个标准纳税就行。只是蒙索洛夫怎么会老老实实交税,开设的几处地下烟馆,任连生大致知道,但是详细的情况还要刀疤去了解。

至于赌场,这个任连生清楚,只不过最近因为白俄打手都跑路已经歇业了。除非刀疤笼络好人手,否则这种地方也没法短时间内开业。

商量完了以后,任连生押着管家回了巡捕房,老洪带着汪素从这栋宅子里找了两个娘姨,去了贝当路洋房,让她两打扫卫生,主要是收拾出一间卧室。

并且让这两个白俄娘姨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住在佣人房间,月钱照旧。这么大一栋房子没人打看是不行的。

然后两人去了医院,把上午的成果和顾楫详细的做了汇报。起先还好,只是顾楫一听到他们打算让自己和白曼彤住一起,立刻摆手。

“我现在那个公寓挺好的。”

“要不老洪你搬过去,你们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比较放心。对外就说是白小姐和你们也是朋友,她让你们住进去的……”

那栋洋房很大,老洪两夫妻住进去完全没问题,而且原本让白曼彤一个人住里面,确实不让人放心。

老洪其实也有点为难。他太太李冬禾有大烟瘾,住在一起早晚顾探长的朋友要知道,到时候……毕竟抽大烟这事,实在是不上台面。

“白小姐还未婚,我和她住在一起怎么像话?”

看着老洪犯难,顾楫赶紧说了一句。

听到顾楫这么说,老洪也不推脱了。住洋房总比他现在那个石库门底楼好得多,而且也少了每个月的租金,这能让他手头松快不少。

顾楫在法国学的是实业,很多经营上的事情比他们都懂。既然有了这个念头,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一些建议。

在他的想法里,要把以前蒙索洛夫的那些产业,做个整合。伤天害理的生意是坚决做不得了,比如逼良为娼这种事。但是原有的妓院,那些靠这个行业吃饭的人,如果关了,那些人也是没有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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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账房

所以顾楫认为只要那些妇女是自愿的,那就按照原样经营,只是不能剥削过甚,以后得有个规矩。

很多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白俄妇女,如果停了这个生计,一家老小生活很快就成问题。而且不是组织性的经营,她们的安全没有保障,也很容易滋生其他社会问题。

赌场这个行当也一样,既然合法存在,那就规范经营,只是需要严肃一下之前混乱的赌场借贷行为。

赌场里借贷是不可能禁绝的,但是利息方面要按照规矩来。其实赌场除了抽水,最大的利润来源就是借贷,输急了眼的赌徒,裤子都愿意当场脱了当掉。

只要当时给他们赌资,再高的利息借条也愿意签字画押,个个都以为自己拿了钱马上就能翻本,哪还在乎什么高额利息。

而超出寻常利率的借贷,几乎会让借贷人立刻倾家荡产,终生无法摆脱。那些蒙索洛夫前手下的黑帮分子,通过暴力催收犯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至于烟馆,在目前来看则是触动了青帮的核心利益。

顾楫的意思是这个行当,烟馆这个行业,需要稍安勿躁,他要仔细想想。

这方面不能说顾楫和老洪他们道德感低,连烟馆这个行业也要涉足。现在看来烟馆是祸国殃民的营生,只是在当时比比皆是,不管你怎么想,这都是一个主流行业。

而且这个行业在法租界内完全合法,拿了牌照就能经营。就和现在吸烟一样,都知道吸烟不好,但是社会上已经有了广泛的烟民,开个烟店卖烟别人不会感觉什么。

你不卖也有别人卖。毕竟是先有了需求,才有了服务。用后世的理念去评价当时人的观点,没有必要。

说不定在未来,现在的香烟危害也被提高到一个相当恐怖的位置,等同吸毒。但是起码在现在,经营香烟的商家犯罪感还没那么强烈。大众对他们的批评也没到那个高度,就是一个行业而已。

他考虑的是在租界内,只要中国人进入烟馆消费,立刻由白俄经营者进行举报,由巡捕房派人进行抓捕,然后加以惩戒。

他设想是起码在他还有点特权的时候,不让华人在租界内出现公开吸毒行为,起码在经营性公共场所不允许。

至于国人私底下的贩吸行为,讲真,巡捕房管不到也管不了。

顾楫自己之前有段时间也很危险,他误服了拜耳出的咳嗽药水,其实就是海洛因,危害甚大。而且拜耳把这种药剂当做世纪发明而大力推广,忽略它的副作用和成瘾依赖,一般人完全无法了解危害性。

好在这一段时间顾楫不断受伤,而且没有一个相对放松的时间让他胡思乱想,反而是阴错阳差之下摆脱了依赖。

最后顾楫把老洪和汪素叫到床前,细细关照了他两,现在他们所有要做的的一切,都不可忽视任连生这个人。

鉴于任连生的出身和历史,不说劣迹斑斑却也不足以给他十足的信任。虽说用人不疑,但适当的的掣肘也是必须的。

他们总不能被任连生当了枪使,所以老洪为主,汪素为辅,平时对任连生要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

主要是联络刀疤那伙人,只有他任连生负责进行。老洪和汪素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里,而顾楫更不会深入。实质上等于任连生就是他们的代理人,他要是起了两头哄骗的心思,那麻烦就不会小。

然后顾楫和老洪打了个招呼,交给他一封便条。让他去和袁督查说一声,在法国学校里让汪兰插个班。

现在汪兰等于天天泡在医院里,早上跟着汪素一起来医院,晚上在跟着汪素一起回家。她现在和顾楫已经混的很熟了,顾楫也很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这事让汪素很意外,她是原本准备主动开口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没想到顾探长已经想到了。

而且他托袁督查安排的法国学校和一般学校不一样,这个学校是公董局自己开设的封闭学校,里面都是法籍雇员的子弟在内入学接受教育。

可以说这个学校是超越贵族学校的存在,不是有钱就进得去的,这个学校完全免费,里面设置的课程都是按照欧洲巴黎的公学标准,完全是个培养贵族和精英的学校。

“啊,顾探长,这个学校,兰兰恐怕进不去吧……”

汪素有些忐忑地看着顾楫说道。

“没问题,我测试过她,底子教的很好,就是法语差些,很快就补上了,我去法国留学时还不是一句法语都听不懂。”

顾楫不以为然。

“可是,这个学校,我看袁督查也未必……”

汪素话里的意思就是,作为华人,袁督查也未必有这个面子。袁督查有这个面子吗?作为华人督查,当然应该是有的,只不过也很勉强。

但是顾楫在信里拜托袁子钦让他和萨利尔打招呼,直接让萨利尔出面活动。他现在在医院不好去巡捕房直接见萨利尔开口,通过袁子钦表达一下意愿,他相信萨利尔不会拒绝。

自己这几件事做的漂漂亮亮,而且几次险死还生,还差点拖累了汪翻译,不找公董局要点好处实在是讲不过去。

到现在他对汪素那天差点溺死在运河里的一幕都心有余悸。不过他看汪素自己好像是记不起来了,很无所谓的样子。那也是因为她自己当时缺氧昏迷了,不知道是什么处境而已。

老洪把信塞在怀里,下楼去打了几份饭回来,顾楫看着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段时间白吃白喝,好像不是汪素就是老洪在拿钱。

于是他提出让他们去把自己薪水领了,吃现成的就算了,在蹭下属的吃喝就实在讲不过去了。

“别操心了,咱们现在不差钱。”

“上午光抄了一个箱子,就拿到……汪翻译,上午抄了多少?”

汪素听了拿出小本子,把记录在册的数字给顾楫看了。

“这么搞,很容易出问题啊。”

顾楫一看就皱了眉头。

“得找个账房,每天盘存,统一入库,统一划拨……”

顾楫心想这还得了,钱财就这么人人都能经手,一本糊涂账,以后都发展起来了肯定要出问题。

“汪翻译,你先受累,这几天就开始造个册子,全部统筹计算一下,晚上叫任连生来我这一趟,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来。”

汪素答应了一声,自己吃完了,就拿着一盒饭菜和汪兰去阿廖沙那里了。

病房里就剩下老洪后,顾楫和他说:“其实答应任连生搞这些事情,主要是为了你们。但是绝不能搞的连蒙索洛夫还不如……”

“赚点钱是一方面,但是不能搞的乱七八糟,反而不如之前了,咱们毕竟不是土匪黑帮……”

“我对你放心,汪翻译也没问题,你们只是没经验而已。但是任连生那边我之前不是开玩笑,他那里要是出了纰漏,就是大麻烦。”

“而且,蒙索洛夫的产业绝对不仅仅就这点,一定要搞清楚。另外,他那些手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产业,刀疤他们都很清楚,所以一定要弄清楚,别让他们有动脑筋的余地。”

这次老洪也是很认真的听着。顾楫现在的伤,说起来也是为了救他才中的枪。他自己也不是贪财的人,当然有这种改善生活的机会他也很高兴,但是其他花花心思从来没想过。

现在主要是老任那边,就看他上不上路了。假如这小子不开眼,哼哼……

“老任这人,其实表面上滑头,也是比较讲义气,也差点死了两回,未必就那么差劲,咱们不能不多想,不代表他就是那样的人……”

看到老洪的表情,顾楫赶紧补充了一句。

任连生确实是个关键人物,他担负的是承上启下的作用。一头是针,一头是线,他就负责穿针引线。他要是在里面搞点花样,确实麻烦。

但是也不能说明他一定会这么做。所以,顾楫是想着晚上等他来了好好敲打一下他。如果和他打过招呼了,还敢私吞欺瞒把他们当枪使,他顾楫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别的不说,分分钟把他打回原形。不,直接让他丢了饭碗流落街头的本事还是有的。

对于一个曾经的包探,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全靠那个身份罩着,万一失去了租界的庇护对他而言可谓是生不如死。

“你看看去找个账房来,要可靠的,以后就安排在大宅里管账。”

顾楫特意让老洪去找个账房。他知道老洪有来历,而且那些人和自己也算是有些交情。他用这种方式交好也算是一个态度的释放。

从心里来说,原先来租界的那个任务,他已经压根不想执行了。失望也好,绝望也罢,总之他现在想的是怎么为几个手下谋点好处,同时让租界干净点,使得里面的老百姓少受点罪。

那些地下产业在自己手里掌握着,总比在那些流氓恶棍手里好得多。

老洪听了顾楫的话也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等到汪素和汪兰回来,他就欲带着汪素去车站,准备接人了。

“等等……”

“顾探长,您的朋友是叫白曼彤是吗?”

“嗯,我写给你。”

顾楫接过汪素手里的钢笔写下了白曼彤的名字。

“老洪,汪翻译,辛苦你们了。”

顾楫看着拿了毛笔在纸上写大字的汪素和老洪说道。

“好了,等会到了车站,我就举着这张纸,她看到了就肯定会过来的。”

汪素满意的看着手里的报纸说道。

她在报纸上,用她的小楷写了放大版的白曼彤三个大字,确实只要一出站,每个旅客都能看见。

“那我们走了,兰兰,你照顾好顾哥哥,要听话……”

“知道了……”

……

汪素和老洪到了北站,两人现在对这个地方都有点讲不出来的心情。站务大楼上的机关炮枪眼依稀可见,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洪停好车,和汪素说,“汪翻译啥时候搬家?让老任带几个人来帮忙,我开车帮你。”

“谢谢洪大哥了,我还没和家人说呢。”

老洪一提,汪素一想这个事也是个麻烦事。

虽然是难得的好事,但是自己家这个情况还是比较复杂的。她是一万个不想和姐姐一家在一起生活的,但是如果汪凤离了她们,日子肯定会跟不好过。

可如果她们带着何兆清一起,那么噩梦将会是没完没了。汪兰现在都不大敢在家里待着,就是因为她发现自己那个姐夫,看她的眼神非常不对劲。

汪兰现在14岁,虽然家里贫困营养跟不上,却也开始长身体了。何兆清这样的恶棍,能对已经成年的汪素肆无忌惮的进行骚扰和挑逗,面对她这个小姑娘就更没有什么忌惮了。

所以,汪素决定今晚回去和妈妈好好商量一下。如果郭惠琴提出异议,自己带着妹妹住过去也绝对不能再和她们住在一起了。

要是说她以前还有点害怕何兆清,其实她现在压根一点不把他放在家里。主要是家丑不可外扬,亭子间里那些事,她不好意思往外说。否则的话,别说老洪了,就任连生也能轻轻松松整的何兆清这样的无赖欲仙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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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还觉得巡捕房这个职业不体面,现在她无比庆幸自己找了这份工作。虽然几次风险都很大,但是她还年轻,而且早已经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生活早早教会了她很多。失去父亲这个家族唯一男性的庇护,她已经足够独立和坚强。溺水这种事,在她看来就是个意外,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自己又没死。

她甚至比顾楫都想得开,完全不知道顾楫当时有多紧张,现在有多后怕。

现在石库门的钥匙就在她手里,随时可以搬过去住。独立的体面的法租界房子,如果按照租赁价格来算,她现在整个月的翻译薪水都不足以支付。

更不要提根本没有房东,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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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故人来

很快汪素和老洪就接到了白曼彤。毕竟在出站口,汪素手里举的那张报纸,实在很惹眼。

“是白小姐吗?我们是顾探长的同事,我叫汪素,他是洪明,洪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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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怎么了?他怎么没来?”

白曼彤问道。

“顾探长受了点伤,在医院里,我们安顿好你就带你去医院看他。”

老洪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一边说道。

“啊,云飞受伤了?怎么伤的?严重吗?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白曼彤一听顾楫受伤,立刻就着急的不行,从之前有些嗔怪,变成了担心。

“肩膀上受了点伤,本来都好了,前几天又泡了水,受了风寒……”

老洪和她解释着。殊不知,越解释显得问题更严重。

“白小姐,顾探长现在静养几天就行了,伤口没有感染,只是前几天发烧……”

汪素赶紧打开车门上白曼彤上车。

最后老洪和汪素还是不顾白曼彤的反对,直接把车开到了贝当路洋房。把行李交给两个白俄娘姨收拾之后,他们带着白曼彤看了看附近环境。

“白小姐,您就住楼上。顾探长担心您一个人在这里害怕,让我和内人也在这理住下,好有个照应……”

白曼彤住的是整栋洋房里的主卧,窗口对着花园,环境和布置非常好。白曼彤非常满意,没想到顾楫虽然没给她回信,却也非常上心,把她委托的事情安排的很好。

“那洪探员,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屋檐下的邻居了,请多关照!”

“白小姐,不客气,您休息一会我们去医院?”

“好的,等等,我拿点东西。”

白曼彤从行李里拿出了几包南京点心和几封书信,然后三人下楼,去了医院。

到达医院门口,老洪就不上去了。他要去巡捕房转达给袁子钦的书信,还要给任连生传话,让他晚上去医院。最后他还要回家安排搬家的事情,毕竟他可不是单身汉,拎个箱子就搬家了。

汪素带着白曼彤进了医院,白曼彤看着广慈医院里的规模和布置,非常感兴趣。作为医务工作者,对广慈医院的名气她是早有耳闻。

今天没想到一来上海就先来了这里,虽然对这家法国人开办的医院非常好奇,只是一想到顾楫受伤也就立刻没了兴致,只想快点看到他。

……

“来对往,密对稀,燕舞对莺飞。风清对月朗,露重对烟微。霜菊瘦,雨梅肥,客路对渔矶。晚霞舒锦绣,朝露缀珠玑。”

上了走廊,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推开门便看到汪兰正在背诵着声律启蒙。

“你怎么不如顾哥哥休息,在这里背什么书?”

汪素责怪着妹妹。

“顾哥哥说我以后要到洋学校去上学了,在考校我的国学呢……”

汪兰放下了书本说道。

“云飞……”

白曼彤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看着消瘦的顾楫。

“呃,白小姐,你来了……”

“那个,顾探长,白小姐,你们聊,我带妹妹去阿廖沙那里看看,有什么事让人喊一下就行,”

汪素连忙识趣的带着汪兰走出了病房。

“她是顾哥哥的什么人?”

病房外汪兰问着她姐姐。

“我怎么知道……”

汪素说是这么说,但是心里觉得白小姐和顾探长关系肯定不一般。

……

“你累吗?”

“你怎么弄成这样?”

尴尬了一会,病房里很久不见的两人同时开口问着对方。

“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还是顾楫先回答了白曼彤。

“病历呢?我看看。”

白曼彤作为一个医者,当然不会这么好糊弄,首先要看病历。

“这里都是法国大夫诊治的,写的都是法文,给你也看不懂。”

顾楫没胡说,广慈医院这时一共就四个华人大夫,而他现在的九舍里清一色都是法国医生。

“你当就你认识法文?我也学了一段时间了。”

白曼彤就这个性子,嘴上也是不饶人的。

听到白曼彤这么说,顾楫也没和她争执,把头转到床头柜说道:“在抽屉里,你拿出来自己看。”

“嗯,用药用的到还是温和,不过外伤药咱们中医的效果可能更好,你现在伤口既然不发炎就应该用中药生肌……”

顾楫看着白曼彤看着病历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看懂了还是装模作样。记忆里,他不觉得她还懂法文。

“住的地方还行吗?”

他问道。

“比我在南京住的都好,这租金要多少?”

“这房子在南京都很不便宜,别说上海了,太贵了,我住不起。”

白曼彤还在看着病历,嘴里说道。

“你就住着吧,别操心租金的事了。洪探员和你住在一起,不然我担心你的安全,上海这里不比南京,尤其是租界……”

“嗯,那么大一栋房子,我要一个人可不敢住。还有两个洋人老妈子,那绿眼睛……”

白曼彤总算放下病历,拿出她带来的糕点。

“这是桂花糕,你在上海吃不到的,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

“对了,那个咳嗽药,你现在没在用吧?那个药已经被证明……”

正在拿着东西的白曼彤突然想到,停了动作看着顾楫急切的问道。

“放心吧,已经停了。”

顾楫躺着说道。

“那就好,我一直在想那事,当时我也不懂才给你用了。后来就怕你上瘾,那我就成罪人了。”

“那事在信里也不好说,幸亏你……”

白曼彤总算是放了心。

药物依赖其实和吸毒差不多,而拜耳那个药水不折不扣就是毒品。当初是顾楫饱受创伤折磨,她是出于好心才推荐了给他,没曾想之前得知那药居然有大问题。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你这个差事这么危险吗?这个位置再往下一点就麻烦了……”

“没事,是我自己大意了……”

“你家里,我来的时候去了一趟,你父亲托我给你带了封信……”

两人在病房里聊着家长里短,顾楫确实感觉到好像不在南京,两人之间的心障放开了不少。

过一会护士进来换药,白曼彤在边上看着西医的手法,翘了翘嘴唇,等到护士走了才说:“我明天把我们草堂里自己制的金疮药拿来给你敷上,肯定比他们这个有用,他们的药粉我看了就是消炎……”

顾楫也不知道白曼彤这是怎么了,其实她之前一直提倡西医的,虽然自己家开设的中医草堂,但是她自己一直在研究西医。

“你不懂,我在研究中西医结合,医药对消炎效力明显,中药就比较慢,但是疗伤药还是我们中药生肌活血……”

白曼彤看得出顾楫在说什么,现在心情好了就和他解释几句。之前换药时她看了伤处,确实已经是没有大碍,虽然是枪伤,只要子弹取出以后,在她开来就是个一般的外伤。

在她来说,其实有中西医结合的理念已经很了不起了。一般西医是看不上中医的,而中医也很是故步自封,对西医没几句好话。

“你这次来,到底是参加什么运动?”

“新生活运动,新健康生活……中央政府举办的,原本我可以不来……”

白曼彤说到这里开始扭捏起来。

信里面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和顾楫坦露自己的心思,只是当面她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其实她知道顾楫心里有自己,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这次来上海参加学习,其实她家人都明白她是什么心思,最后没有阻拦,也说明了很多问题。而临行前她去了一趟顾家,借口有什么书信或者东西需要她带去上海,也是一种态度的表达。

顾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顾楫的父亲让她等了一会,去书房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她带来给顾楫。其实她很想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会不会提到他们两人之间……

两个人在病房里就这么别别扭扭,小心翼翼的说着话,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甜酒擦黑了。这时任连生敲了敲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顾探长,汪翻译。呃,搞错了……”

老任一进门习惯性叫着人,喊完才发现那个密斯不是汪翻译。

“老任,这是我南京的朋友,白曼彤白小姐,下午才到的上海……”

“白小姐,您好,你们聊,我过会再来……”

任连生一看这气氛,自己还是出去好。

“不,老任,你把汪素叫来,我在这里等你。”

顾楫笑着对老任说道。

“曼彤,你和汪翻译一起去叫点饭菜上来,汪翻译,换一家馆子,本帮菜太油腻,今天吃淮扬菜,老任你给点银钱给汪翻译,别一天到晚蹭吃蹭喝。”

等任连生把汪素叫来以后,顾楫对他们说道。

“我哪有蹭吃蹭喝?汪翻译都给我记账的,一碗白粥一块大洋……”

老任立刻感觉受了冤枉,虽然至今为止他确实一个大子儿没花过,但也觉得遭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讹诈。

“不用,我都给你记着账呢。”

汪素最近以来是贴了一些伙食费。但是物价很低,买些鸡鸭鱼肉在家里做,花不了多少钱。

顾楫之前给她的奖金200元,不知道能买多少了。而且她这个月已经拿了足额的翻译薪水,除了贴补家用,手头还是宽裕了不少。

说完她带着白曼彤,看到汪兰不识相想赖在屋里,也把她拖了出去。她知道,顾探长是要和老任聊聊,敲打敲打他了。

“老任,今天接收的怎么样了?”

等人一走,顾楫让老任坐下后问道。

“上午和老洪还有汪翻译我们一起去看了那三个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些银钱汪翻译都记了账……”

顾楫一开口,任连生这鬼精一样的人如何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立刻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样不行,容易出纰漏,咱们居然要接手就要全面接手,我觉得……”

接着顾楫和任连生聊了不少他的想法,等于把他的意图贯彻给了老任。总的来说,就是既然接受就要不留余地,掘地三尺把原先蒙索洛夫势力下的所有产业都弄清楚。

包括蒙索洛夫手下,那些和他一起丧命的白俄手下房产和财产全部收缴干净。登记造册,统一调配。至于大家怎么分润好处,暂时不谈,等全部恢复以后过一个月看营收情况到时候再行制定。

不过他也明确了,往后的分润老任绝对可以拿多点。毕竟这个事抛头露面和上下串联都是他在做,而且他想把老任推成法租界的一个隐形大佬,让他享有绝高的黑势力地位……

老任听了开始有点惊后面就是喜。

他自己有数,在巡捕房他最多升到老洪这样就顶天了。没文化,别说外语不行,国学都不怎么行。

现在能当探员还是沾了探长的光,以后就算一路沾光能沾到一等探员也就到头了。所以能在地下撑个大世面,绝对是让他喜出望外。

哪怕明知是傀儡,却也是真金白银的好处。他任连生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有数。要是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他任家祖坟冒烟了,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顾探长的意思他听的明白。好处要捞到实处和明处,该给他的不会少,甚至只会更多。他顾探长不是个贪财的人,之所以答应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这些手下捞点实惠。

但是自己要是欺上瞒下,做点不地道的事情,要是被他知道了,后果……

任连生这人小毛病很多,很多恶习,但是他唯一的好处就是比较将江湖道义。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背地里动点手脚,到也不是不敢,而是就没那么想过。

“顾探长,我老任以前没见过什么世面,好多事情不懂,反正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他也是赶紧表了白。他哪里懂管理?自己这辈子一直就在被别人管。甚至在家里都被老婆管,除了在张春花那……

“你别的不用懂,能拿的住那几个白俄流氓就行,约束好他们,你要是管不住他们,那说的再多也没用,毕竟事情是他们去做……”

顾楫给他分析着局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八十八章 轻松

等到汪素和白曼彤带着饭馆伙计上来的时候,顾楫已经和任连生交代的差不多了。恰好老洪也赶来了,一看酒菜都买回来了,直接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汪素问过顾楫以后,经过允许,让汪兰带着巡警去把阿廖沙喊来一起吃点。然后还是老规矩,铺了一张床板当饭桌,给白曼彤接风。

馆子里点的酒菜都是高档的,就是环境次了点,不影响这些人的欢乐气氛。顾楫、老洪和任连生加上汪素,已然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小团体,短短一段时间以来可以说这几个人都经历了生死考验。

现在火车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就算知道毒气和黄金这些秘密,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了。每个人都尽了力,包括顾楫在内。在他看来,最终受益人应该是老广东他们,他也没觉得有啥不好。

现在他们自己即将要在租界开创一番局面,每个人也都非常开心。别的不说,老洪和汪素的住房解决了,而任连生的好处也不会少。

顾楫作为他们的领导,能让手下落点实惠自然也是高兴的。

他是知道包括汪素在内,老洪和老任都是差点死了几回。租界能给他们的不多,现在有条件改善一下大家的条件,而且整合原来的白俄黑帮地下产业,从哪方面来说都没有坏处。

阿廖沙不会用筷子,而且语言也不通,汪兰就叫他怎么用筷子,老洪对他酒量不服气,尝试了挑衅几下,结果阿廖沙喝酒和喝水差不多,面子有点拉不下来,最后还是汪素打个圆场,给了老洪一个台阶。

这顿饭吃的很晚,白曼彤第一次脱离家庭,感觉无比自由,虽然没喝酒却也似醉了一般,很是快活。她感觉自己这次来桑海是对的,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

像她这样,在桑海开个诊所很轻松。以白家的财力和国民政府的影响力在桑海还是很有些底蕴的。只是她以后想依靠自己,这么多年来她自己的积蓄也很可观,顶一个房子做诊所还是没问题的。

白曼彤能感觉到顾楫在桑海对她似乎态度也很有些松动。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他现在正在受伤精神上比较脆弱还是因为远离了南京那一切的人事和家庭关系。

她觉得顾楫在上海的这几个同事,人都不错。汪翻译斯斯文文漂漂亮亮,虽然比自己小了几岁,待人接物却很是大方,到底是上海滩上的大小姐,和南京那边的小姐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而那个洪探员,一看就大大咧咧很好相处,北方人的性格很是明显,热情大方,以后还要和自己住在一栋洋房里,免不了要他多多关照的。

在白曼彤的眼里,就连那个看上去獐头鼠目的任连生看上去都不是那么讨厌。看得出他对顾楫非常尊敬,很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这在白曼彤里的心里是非常加分的。

顾楫其实很想喝一口酒,只是在座的白曼彤和汪素都不让他喝。其实他知道自己的伤无碍了,喝两口酒还能活活血。

席间老洪和任连生都举杯给白曼彤接风,汪素也以茶代酒代表上海欢迎白曼彤的到来。就连阿廖沙弄明白了以后,这个老外也说着蹩脚的中文欢迎了白曼彤。

说起阿廖沙,汪素始终有个心病。阿廖沙目前是被视作没有威胁的伤员,巡捕房对他的看押比较松懈,加上汪素和顾楫的缘故,他暂时是相对自由的。

只是随着他的病情好转,不可避免的要被羁押到巡捕房,到那时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刑讯逼供不去说,有他们几个在,皮肉之苦是可以免了。但是牢狱之灾免不了,最好的结果像他这样没有国籍的人交给苏联领事馆处理,其实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汪素是准备过几天,等顾楫伤势好点了和他谈谈阿廖沙的事情。总之不能让他被送到苏联人那里去。

时间很晚了,虽然白曼彤不舍得走,但是毕竟大家都要休息。老洪送白曼彤回洋房,他明天上午就搬家,老任带人去帮忙。而汪素姐妹两把阿廖沙送回去以后也走回了家。

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郭惠琴的肺疾看上去也见好。汪素想到白小姐是中医,寻思着过几天开口让她给自己姆妈再诊治一下看看。

两姐妹到了亭子间,灶头上炖着水,给她们两洗漱用的。汪兰把在床上打绒线的郭惠琴叫到外面和她说了房子的事。

“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带天井,钥匙已经在我手里了,是我老板分给我住的……”

把大概和姆妈说了后,汪素亮了亮钥匙。

“你老板多大了?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是不是……”

郭惠琴有点不敢相信。

“不要瞎想了,他女朋友今天从南京来看他了……”

汪素嗔怪道。

现在男人比女人大个二三十岁似乎也没什么,但是当时男女之间相差10岁几乎就是差了一个辈分看待的,很少有正常婚恋相差这么多的,除非是续弦或者再娶之类的。

通常来说,外人知道一对夫妻相差这么大岁数,自然而然会产生很多想法,并且都是合情合理不算是胡乱猜疑。

“那你打算?”

郭惠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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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肯定要带着兰兰搬走的,过几天兰兰要到租界学校上学,总不能在家里这么过一辈子,要耽误掉的……”

汪素说的很坚决,早就想好了。

“那你姐姐,姐夫……”

“姐姐和两个小的,都可以一起搬过去,只不过她肯伐?”

“那个人,我是万万不会带着他一起搬过去的。”

汪素主要想说的就是这个。

“这到是的,你和兰兰都大了,和他在一起也不好。”

郭惠琴点着头说道,只不过明明是一桩喜事,在她脸上也看不到笑容。

“我是打算你和我们一起搬过去,他们要是愿意住在这里,房租我一样付,每个月贴点奶粉钱给小的,其他就靠他们自己了。”

汪素和妈妈说着,她这样也是仁至义尽了。

作为妹妹还能怎么样?自己要养活妈妈和妹妹,对自己的姐姐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可以了,特别是姐夫是那样的一个人。

郭惠琴总归是舍不得大女儿的,自己那个倒插门女婿是什么德行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也怪不得谁,都是自己那个大女儿自己选的人。

但是她也明白,让两个小女儿继续住在这里,早晚要连她们两个也要毁了。大女儿和女婿在阁楼上,三天两头没羞没臊的发出声音,完全不顾下面她们娘仨的感受,简直是不要面孔到了极点。

而且女婿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一直有点动手动脚,要不是家里她一直在家,早就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可她们三个都搬走,大女儿的日子绝对不好受,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回事,更别说还有两个外孙了。所以,郭惠琴现在十分为难,左右都不好。

最后她只能说,让汪素和汪兰先搬过去,她一个人在这里照顾他们一段时间再说。

汪素听到妈妈这么说,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反正她和汪兰是不可能再住在这里了。

娘两商量好以后,汪素干脆今晚都不在这里待了。带着汪兰和郭惠琴,连夜拿着几件换洗衣服和被窝铺盖,叫了三轮车就到了辣斐德路的石库门,让郭惠琴认认门。

汪兰还不知道房子的事,一看到这间体面宽敞的一栋房,顿时兴奋的不行。楼上楼下院子里跑来跑去。郭惠琴也觉得这房子是真的很好了,虽然和以前的洋房没法比,但是这样的房子,在法租界也不是一般人能住的起的。

想来想去,要不是自己那个女婿不争气,一家人住在这里到是正正好好。想着想着,不免就留了眼泪。

她这里一哭,弄的汪素和汪兰也不是滋味。给她在楼下留了一间房,随时等着她来住。这房子里的家具都是齐全的,包括锅碗瓢盆,都是崭新没用过的。

当晚郭惠琴帮着忙了一会,汪素就给她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她送回去了。两姐妹打了水里里外外把房子擦拭的干干净净。

一直忙到下半夜,两人才在楼上各自的房间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还是汪兰把汪素叫了起来。从这里走到医院的路程其实和原来差不多,只不过原先在打浦路是从南往北,现在是相反的方向。而巡捕房就在隔壁一条马路,汪素以后上班就近的多了。

两姐妹起来后,汪素把钥匙交给汪兰,交代她今天不用去医院了。让她在家里打扫好卫生,再去配把钥匙。

汪兰还是太小,不然让她出去采购点东西,虽然这里家具都有,但是两个人在这里过日子,需要买的东西还是不少。

结果她刚准备出门,看到姆妈郭惠琴又来了。

“姆妈,你怎么来了?”

“来帮你们看看,再擦擦弄弄……”

“那正好,这些钱你拿着,带着兰兰去买两个热水瓶,还有……”

汪素交代好了之后,自己才匆匆忙忙去了巡捕房点卯。昨晚白曼彤问过她之后,知道汪素一直在送饭,就告诉她今天开始由她来。

汪素能明白白曼彤对顾楫的意思,也担心她产生什么误会。到了巡捕房之后,她在自己文书房里刚开始整理文件,结果电话铃响了,是袁督查叫她过去。

“汪翻译,令妹今年14岁了?”

“是的,袁督查。”

到了袁子钦办公室,袁子钦一开口,汪素就知道是关于自己妹妹上学的事了。

“以前令妹是在哪个学校?”

“我家原来是在……”

汪素索性也不回避,把自己家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从之前的富足,妹妹在教会学堂上了几年小学,然后家境败落一直辍学在家都说了出来。

“汪翻译,你还不知道吧,顾探长很重视你妹妹上学的事情,让我拜托督察长为你活动,昨天我已经汇报给了督察长,刚才督察长告诉我,下周一令妹就可以去公董局学校插班上学了,待遇和法籍子弟一样……”

“太感谢督查了,感谢督察长……”

汪素确实很激动,自己妹妹一直感觉很对不起她。家里唯一没怎么受过正规教育的就是她了。大姐汪兰是家庭情况很好的情况下,自己不想学,只想着谈恋爱,情况不一样。

“令妹要去的是法国公学,不是安南学校,可见督察长非常重视,亲自去做了安排……”

袁子钦之所以给汪素说这么多,是他知道这个汪翻译已经进入了萨利尔的视野。之前在北站汪素就表现过一次,然后这次火车被劫,然后去报信的路上又被撞入运河,差点溺水而死。

那辆雷诺汽车被拉上来之后,他们都勘验过,要不是顾楫当时找到了后备箱的一根撬棒,汪翻译是必死无疑。

法国人是很讲究这种为公而牺牲的精神,尤其是汪素还是一名女性。在这些绅士眼里就更加了不起,并且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下面的女性职员。

袁子钦原本是吃了批评的,批评他为什么调派女翻译跟车,而她没想过自己当天连现场都不去,显然是在转移责任。

昨天萨利尔正在找袁子钦商量对于顾楫的奖赏,洪明报告进来拿了一封顾楫从医院带来的书信,袁子钦看了以后顺手就交给了萨利尔。

这种事情对其他人来说是很难办的,法国公学是全免费,师资力量和校舍都是由法国政府出钱。包括校服和餐费,全部按照法国贵族标准,而学生一个字儿不用花。

但是对他萨利尔来说就简单了,他打个报告就可以。表彰优秀员工的名义塞个人进去,彰显他们法国政府的仁厚政策。

从袁子钦办公室出来以后,汪素心情非常愉快。按照袁督查的暗示,后续对自己巡捕房还有另外的奖励,只不过她已经不是那么关心了。

妹妹的入学和住房的解决,让她觉得现在自己浑身轻松。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八十九章 休养

顾楫今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之前几天身子有些软,现在缓过来了。在医院护士给顾楫换过药之后,白曼彤用带来的自家金疮药,又重新给顾楫上了一遍。

她始终认为还是自己家的药比较靠谱。

而顾楫也确实觉得她的药膏一抹到伤口上,立刻就感到一阵凉丝丝好生舒爽。白曼彤还有三天才去报到,所以这两天她都会在医院里照顾顾楫,三天后顾楫也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医院里的治疗主要是担心感染,伤口一旦结痂,退烧以后再呆在医院里也没多大意义。况且顾楫这段时间几乎都在医院里过的,巡捕房压根没去几次。

“昨晚在那里睡的还习惯吗?”

顾楫问着白曼彤。

“挺好的,房子虽然大,不过还有两个白俄佣人,周围都是房子,我到是不害怕……”

白曼彤一直以来也是比较独立。在南京郊区自己操持着一个贫民草堂,气魄自然不一样。

“今天老洪大概就搬进去了,他住在楼下,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顾楫想了一下说道。

“我其实不喜欢住在那房子里,过段时间还是要找一个单独的小公寓,我喜欢清静……”

白曼彤一边收拾着顾楫换下来的衣服一边说道。

“那也好,过两天我问问老任,找到一个合适的公寓你就搬出去。”

顾楫是无所谓她的选择。现在的安排也是正好有现成的这栋洋房,其实让她和老洪住一起确实是不大合适,可是让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又确实不安全。

他没想过的是,白曼彤要独居其实心里也有着自己的算盘。老洪是顾楫的同事,那就意味着顾楫以后到她那来不方便,她对顾楫了解的很,知道他要面子。

自己单独搬到一个公寓里,两个人来往就方便多了。而且她一个人也没必要住在洋房里,处处别扭。

白曼彤来上海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自己和顾楫的感情,其他的一切包括培训都只是一个名正言顺来上海的借口而已。

她一个千金小姐,大家闺秀,而且在南京有着自己的慈善事业要做,完全没必要来上海接受什么新生活培训,随便草堂里派出一个医护就解决了。

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动机,其实家里人也都清楚。只不过也说不出什么,她的岁数就算在现在也是大龄剩女了。

之前被她的“未婚夫”耽误,接着莫名其妙就成了未亡人。虽然实质上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只是名声上毕竟不好听。

按照礼仪,现在每逢年节和清明冬至,白曼彤都要去未婚夫的坟前烧纸祭扫。这种规矩尤其在封建旧式家庭里看的极其重要。

当时的父母之命一纸婚契,形同盖戳画押。一个人就被打上了记号,而虽然电话这些通讯工具还没普及,但是口口相传积累的人言也非常可畏。

白曼彤在南京不是没有抗争过,那种抗争当然不是大吵大闹,而是各种态度的流露。只是几番试探她也知道全无用处。

顾楫根本就顶不住这种压力,连抵抗的念头都兴不起。她白曼彤其实也强不到哪去,就算心里有了念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公然反抗。

她这次来上海带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打算在上海找一个铺面,哪怕是前店后宅开个诊所,也不再回南京了。

当然,她要找个机会和顾楫摊牌,这种事仅靠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行的。

顾楫的心思作为女人她多少能揣摩出来一些。作为男人,顾楫需要顾虑的地方太多,白曼彤觉得他并非对自己无意,从之前两人的交往来看,顾楫和自己一样都没有过男女交往的经验。

在没有意识到家庭和环境影响的时候,顾楫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甚至可以说颇为主动,两人交往时,他的很多行迹都差不多可以算作表白。

只是从他感受到外部各方压力以后,白曼彤可以明显看出顾楫的退缩,那种内心纠结和痛苦,她都看在眼里。

虽然白曼彤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压力,只是她的生活环境相对封闭,交际圈子更是狭窄,受到的影响要小的多。

因为她自己没有黄埔同学的这个庞大社交群体所带来的压力。而顾楫去需要在几百个同期同学的眼睛里接受着道德审视。

这次来上海,白曼彤是打定主意要握住属于自己的幸福。只要顾楫愿意点头,那么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在所不惜。

白家家族的显赫和名望带给白曼彤的并不是什么必须需要的东西。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什么才是真正自己想要的。

而顾楫既然已经来了上海,那么说明他从政的意愿也很淡泊,一个在法租界当过差的人,怎么还可以回到国民政府里身负要职呢?

而且据她对顾楫的了解,他也不是一个野心很盛的男人,只是责任心过分强了一点。昨天刚到上海,看到顾楫的结构同事都和他相处热络,白曼彤也会顾楫高兴。

一个上司如果对下属不公或者私心太重,同事之间不会相处成这样。那几个探员和汪翻译,看得出来对顾楫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我要下去走走,透透气……”

顾楫和白曼彤说着。之前的昏睡让他浑身懈怠,长时间不走动会非常压抑。

“我陪你,哎,别拿大衣了,这个天已经穿不上了……”

白曼彤看着顾楫要拿衣架上的大衣,赶紧制止了他。

今天是春分,春分之时,玄鸟至,雷乃发声。在外层空间,太阳移至黄经0度,阳光直射赤道,万顷波涛,那儿会有万顷波涛,波光伸展到天际。

这个日子,光明与黑暗势均力敌,白昼12小时,夜晚12小时。

两人走在花园里,太阳不大,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顾楫终究是体虚,腿有些软,走不了多久就要在长椅上坐一会。

白曼彤看着顾楫的样子就心疼,心里就想着她知道的一些温补的方子,等会问清楚一家药铺,准备开几个方子去抓药。

等到他们两在广慈医院里溜达了一圈回到九舍后,才发现病房外站了几个巡捕,看到顾楫后立刻说,“顾探长,你去哪了?督察长和督查都等你半天了。”

估计一听立刻快走了几步,白曼彤在他身后跟着,来到了病房。之间病房里萨利尔和袁子钦带着一堆进口营养品和鲜花,正在屋子里坐着和他的主治法国医生在说话。

“属下来迟了……”

顾楫赶紧一个立正。

“顾,听医生说,你醒了没两天,怎么就往外跑,应该静养……”

萨利尔温和地看着自己手下说道。

“属下已经没事了,醒了之后,就想活动活动,过两天准备出院回去上班了。”

顾楫小心地答着。

“热尔旺大夫,您看他能出院吗?”

萨利尔转过头去问医生。

“其实,是可以回去了,在医院里无非也是消炎,在家里也可以完成,或者每天来医院换个药,只是不能再继续剧烈运动,伤口如果再次撕裂……”

医生都是理智的,客观地说着顾楫的病情,其实他现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住在医院里也是资源浪费。

“好的,谢谢你了热尔旺大夫,您去忙吧……”

萨利尔和大夫握了手,送出了门外,转过身看着白曼彤说:“这位是顾夫人吗?”

“顾,你的运气真不错,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太太……”

萨利尔作为法国人,这种社交礼仪客套话是张嘴就来。

“呃,督察长这位是白小姐,是我家乡的朋友,刚刚到上海……”

“您好,我叫白曼彤,是顾楫的老乡,昨天刚刚到上海,请多关照……”

白曼彤和顾楫两人同时和萨利尔做着解释。

“哈哈,看来是个误会,不过或许是个美丽的误会……”

萨利尔打着哈哈应付了过去,同时朝着顾楫眨了眨眼。

“原本早就应该来看你了,只是一直听说你在昏睡中,就不影响你了,昨天接到洪探员的信,听说你已经醒了,所以督察长就非要来看看你……”

袁子钦这时接了话,顾楫还不知道汪素妹妹上学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刚想开口问,就听到袁子钦接着说:“你对下属的关心,让我很是惭愧啊,汪翻译家里的情况,我们原先不知道,现在……”

“她妹妹的入学问题,督察长已经安排妥了,周一就可以领了校服和文具开始跟班上学……”

“同时,巡捕房已经报请公董局对你们几个进行嘉奖,包括汪翻译在内,具体的要等到批复来了才知道。云飞,还不赶紧谢谢督察长?”

“谢谢袁督查,谢谢督察长!”

顾楫一个标准的立正。

顾楫对于嘉奖心里是有数的,尤其是自己这几个人在北站仓库的表现,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一个奖励的。而自苏州发生的事情,因为自己的提前报备让两个租界方面都采取了一些行动,最后还救下了同事,怎么也算是功劳一件。

只不过他更想给自己的手下请功。出生入死换回一些地位的提升和物质奖励也是应该的。而且他们几个和自己都法比,家庭条件都相当一般。

于是他看着两位上司说道:“督察长,督查,我个人没做什么,反而是几个手下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我恳请上司多考虑他们……”

“顾,你很好。有你这样的上司,下面人一定会非常努力的工作,我为他们有你这样的上司感到高兴……”

萨利尔欣赏地看着顾楫说着。在他看来袁子钦这样争名夺利的中国下属,非常有代表性。原本以为中国人都差不多像他那样,现在看来这个顾探长就不是,知道爱惜下属为下属争取利益。

“这一点不需要你特别提出,我们会认真审核每个人的表现和贡献做出奖励,你要相信公董局一定会公开公平……”

“这样吧,什么时候出院你自己决定,你可以休息几天,三月15号你来巡捕房报道上班。”

萨利尔最后说了一句。

“是!”

顾楫敬礼。

接着又说了几句好好休养的客气话,萨利尔和袁子钦就带着人离开了。

……

“看样子,你很受上司重视啊!”

等人走后,白曼彤笑着和顾楫说道。

虽然萨利尔把她误认为是顾楫的太太,她也立即做了解释,但是对这种误会她显然是喜闻乐见的。所以,此刻她心情非常好。巴不得这样的误会时时刻刻都有。

“外国人讲究这一套,倒不是有多重视我,只不过他们确实在这方面,起码面子做的很不错。”

顾楫在国外念过几年书,知道老外在人文关怀这一方面做的确实是不错。

“我扶你上床歇一会,累了吧?”

白曼彤的护理是专业的,要不是医院有规矩不允许私自用药,否则她早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了。

顾楫确实是累了,只能苦笑着说:“好像认识你以后,自己一直是个病秧子,不是这里伤就是那里伤,都来上海了,还是这样……”

“还说呢,也不写封信告诉我一声,要不我早就来了,你不回信我就应该猜到的。幸亏有汪小姐照顾,不然……”

白曼彤埋怨着顾楫。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在这里挺好的,上司也很器重你,下属对你也很尊重……”

“我不打算回南京了,准备找个地方在上海开诊所……”

“哎,你到是说话呀!”

白曼彤一口气说了一堆,都是自己的打算,结果顾楫听了把眼睛闭上,装睡着了。

“就会装蒜!”

白曼彤嘟囔着,一边拿起顾楫的换洗衣服去水房给他洗衣服去了。

白曼彤出去以后,顾楫微微睁开眼睛,笑了笑后又闭上了眼睛。只是前面早就有点困乏,这一次是真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晚上除了汪素,老洪和任连生又来了,没看到汪兰这个小丫头,他们两个还觉得挺不适应的。任连生看到白曼彤在,朝着顾楫挤了挤眼,那意思就是问,她在说话方不方便。

老洪在一旁看到了立刻嘲笑他:“就你这小模小样的心眼多,不是自己人能一来上海就在这里照顾顾探长?”

白曼彤一听,连忙说:“你们要谈公事,我出去正好转转,带点饭菜上来……”

说完连老任和老洪两人都劝不住,拿着钱包就下了楼。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九十章 诊所

“顾探长,您过目,这是属下今天查抄到的……”

任连生等白曼彤走了以后拿出一张纸递给顾楫。

“这上面有几个蒙索洛夫手下在上海的产业还有经营的铺面,现在看来还只是一小部分,我在让刀疤打听,应该不用几天,就大概能摸清楚了。”

顾楫在看着清单,任连生在一边做着补充。

顾楫看了一遍后又交给老洪,说道:“暂时都让汪翻译登记下来,然后……”

“对了,留意一下有没有适合开诊所的店铺,前店后宅的最好。”

顾楫想起白曼彤的心思,随口说了一句。

“咦,顾探长你刚才没留意看啊?这栋在马斯南路上的宅子就是原来蒙索洛夫的白俄诊所,之前还开着呢……”

老洪看着单子说道。

“还在营业?”

顾楫问道。

“之前我巡查过这家诊所,一个白俄医生带着两个护士,现在就不知道了。”

“明天我去查查。”

老洪说道。

“嗯,开着也好,中西医结合其实挺好的,打听下就行了,我过两天就出院了,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顾楫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口。

现在的天气非常舒适,风里都带着春天的气息,吹在脸上特别温和,而且传递来的气息特别好闻。

“白小姐,想在上海开个诊所,那个洋房应该不会住多久,所以……”

洪明听了顾楫这么说,心里一松。他倒不是想着要独霸洋房,而是他太太抽大烟,而白小姐又是个医生,要是被她知道了,这事就麻烦了。

既然她要搬走,那么帮她找一间适合住人的诊所,那自己就要卖点力气了。

“老任,你没给自己找一套房子?”

老洪想到这里问着任连生。

“这,是这样的……”

任连生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今天他就是想找个机会提一下自己的事儿,既然老洪主动问出来了他也就顺势说了。

“那个张春花,是我老乡,我们两家在老家就隔着一条水沟,她现在成了寡妇,带着拖油瓶……”

任连生这时候嘴巴有点不利索,翻来倒去也没说明白,实在是他有点开不了口。

“是不是给她找个房子住?”

老洪干脆的说了。

“是的,不要大房子,就是单子里这个石库门,楼上两间,她和孩子住正好……”

任连生早就看好了一套石库门楼上两间,是蒙索洛夫一个手下的房子。离巡捕房近,不管是张厨娘上班还是他下班去……都很方便。

“那你就让她这两天搬过去吧,老洪把单子上这套房子勾掉。”

任连生和张厨娘的事,连顾楫现在也知道了,虽然任连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老乡老乡,其实谁都瞒不过去,只是这种私人生活他也不想过问。

“那你自己呢不带着老婆改善一下?”

顾楫原本出发点就是为了手下,现在洪明都搬到洋房里了,自然不能让老任就搞两个房间就完事了。

“这个,我准备住到大宅子隔壁去,不是我要享受,顾探长你们别误会,我是要看着那些罗宋瘪三……”

老任又拿过清单和顾楫老洪比划着一套公寓。是一套公寓里的一个套间,就在蒙索洛夫大宅的隔壁。

任连生这么考虑也是对的,作为白手套使用,对刀疤他们的掌控一点不能削弱,时时刻刻要对他们产生压力。

任连生的另一套保险就是早就把把刀疤和他笼络的人,都弄在巡捕房周围集中居住,让黄阿大每天巡街重点照顾。而且吩咐过街面上的巡警只要一看到他们有搬家举动就立刻扣押。

等于刀疤他们的家人早都成为了人质,只要刀疤脑子还清楚,基本就翻不了什么大浪。

“你觉得好就去办,你下面也要弄几个心腹,不然也不好办……”

顾楫对着任连生说。

“老洪,这事你要多出点力,老任一个人恐怕够呛……”

他又和老洪打了个招呼。

“放心吧,顾探长,我现在都听老任调遣,当他的车夫……”

老洪拍着任连生说道。

“其实,属下有个想法……”

心眼多的任连生躲过了老洪的熊爪又有话要说。

“以后在巡捕房外别属下属下的,叫我老顾就行。”

顾楫打断道。他今年正好是30岁,确实是可以被喊做老顾了。

“属下,哦,我是觉得隔壁的阿廖沙和那个东洋人,都可以派上用处……”

“东洋人是已经被我调教好了,阿廖沙么汪翻译和他也不错,我觉得要是把他们抓到巡捕房也是浪费……”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那个阿廖沙是个狠角色,刀疤不一定能镇得住那些人,阿廖沙要是过去就不一样了,那天抓他的时候,顾探长,呃,老顾,你也看到的,不是一般人……”

“东洋人会说中国话,没人认识他,把他派到里面去……”

顾楫想了想,岂止阿廖沙是个狠角色,那个日本人抓他的时候也是费了一番手脚。只不过要是用他们就要偷偷把他们放了,这个其实并不难,为难的是万一管理不好,后患无穷。

只不过他们确实现在人手紧张,巡捕房里的巡捕他不可能去发展。人多嘴杂,做这样的事最紧要就是隐蔽。事情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就麻烦了。

“主要是靠不靠得住?要是靠不住将来要惹大麻烦……”

顾楫的态度也是很明确了,只要靠得住他就可以考虑。

“日本人是肯定没问题的,这家伙是一根筋,自从被我收拾了,现在对我是服服帖帖……”

任连生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信。

“只是那个阿廖沙,就不知道汪翻译能不能和他说得通……”

任连生担心地说道。阿廖沙如果愿意靠在他们这里,起的作用在法租界比北岛三郎要重要的多。因为他本身是白俄,在白俄聚集区里有着天然的优势。

而且阿廖沙的行事狠辣和果决他也是感受过的。其实他是没看到小日本枪战时候的样子,也是个悍不畏死,以一当十的厉害角色。

“那只有等汪翻译来了再说了,让她去问问。那个阿廖沙要是识相的话,应该没啥问题。”

“只不过,你要让日本人把他盯紧了,还有刀疤他们要和你汇报他的动态……”

顾楫这句话说完,基本就定了基调,今天要讨论的事也差不多说完了。

很快,白曼彤也领着饭馆伙计拎着食盒进来了。

“你们说好没?没谈好就等吃完饭再商量吧……”

白曼彤一边说着,一边让伙计把菜拿出来,老洪也是熟练地拿了床板架好,等酒菜摆好以后,顾楫让老洪去把阿廖沙叫过来一起吃。

老洪对阿廖沙印象还是不好,因为那天阿廖沙弄死了不少巡捕房的兄弟。不过顾探长既然叫他去请,他也就去了。

过了一会阿廖沙进来,一看汪素两姐妹没在,就疑惑地看着顾楫用简单的英文问道:“汪翻译,怎么没在?”

“她家里有事,明天就来了,坐下一起喝吧。”

顾楫和他说了一声,老洪在边上早就拍碎了酒罐子的封盖。俄国人都好酒,尤其是烈酒。阿廖沙这种基本是有酒瘾的,菜不菜的无所谓,中国菜他也吃不惯,但是酒就不一样了。

现在老洪也知道厉害了,不敢和他拼酒,都是各喝各的。阿廖沙到是主动端着酒杯对顾楫说:“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你的祝福,我过两天就出院了,只是你怎么办?你这伤势也拖不了几天了,到时候……”

顾楫借题发挥,给阿廖沙提了个醒,让他心里琢磨琢磨。

果然,阿廖沙一听这话,顿时一口干了杯中酒,把杯子放到床板上就想起了心事。他其实之前也有想过,这次一到上海就到处倒霉,同来的伙伴死了,自己重伤被俘,而好兄弟莫洛科夫居然还派人来暗杀自己……

他打死了几个巡捕房的巡捕自己是有数的,不管按照哪个地方的法律,他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太好,实际上作为一个暴力拒捕的杀人犯,现在法租界对他的待遇,已经让他感到不可想象了。

他一直怀疑是汪翻译和这个顾探长在保护自己,只是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要对自己这样。如果说是为了黄金,显然他们之前毫不知情,而自己提醒了之后,也没见到他们和自己提过黄金的事情。

所以不可避免需要多疑的阿廖沙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但是今天这个顾探长一说,再次提醒了他面对现实。是啊,这种舒服日子总是要结束的。

现在除了出去有巡警跟着,自己在医院里得到的照顾是最好的。伙食都是法餐,时不时还能来这里蹭一顿酒,这是自从国内革命流亡以后他也没过过的好日子。

可是看来这样的好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头了。伤势基本痊愈了,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医院里一直待下去。

自己很快就要被押送到监狱接受审讯和审判了吧。想到这里阿廖沙到了一杯酒一口喝到肚子里,今朝有酒今朝醉……

“白小姐,您是要开个诊所是吗?店堂需要多大?”

任连生问着白曼彤,他隐约觉得这是他的老板娘,老板娘的马屁需要拍好。

“啊,云飞都和你说了?不着急的……”

白曼彤一听到自己一转身他就和手下说了自己的打算,立刻感到一阵幸福感,虽然极力想掩饰,但终究还是绷不住,一边笑着一边含情脉脉的看了一眼顾楫。

“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原来是西医诊所,位置就在……”

“别和她说位置了,上海的路她也搞不清……”

顾楫打断了任连生的介绍,确实,说的再详细,白曼彤也没概念,刚来一天,东南西北还没分清呢。

“其实西医,我也一直在研究,学习,如果能在上海和外国人学到地道的西医也挺好的……”

白曼彤这也是心里话,在南京她们白家没可能去学习西医。因为她们是出了名的中医草堂,如果去学习西医,是要被人诟病和怀疑的。

“那就好办,那栋房子,西医设备都是全的,到时候隔开一个中医诊室就行了,后面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个药品仓库。二楼您可以在里面住宿,到时候让两个看护住在亭子间值班……”

老洪开始接上话了,他知道那间诊所,所以情况比较清楚。而且对于白曼彤和自己分开住。他也有着足够的动力。

白曼彤听着顾楫他们的说话,突然觉得自己ide命运在顷刻间就真的要发生变化了。那种变化虽然是自己多次渴望的也一直在憧憬,却一直觉得离自己太远。

在上海开一间诊所,原本也只是她的一个愿望,她做好了很多准备要冲破很多困难去实现。没想到,到了上海突然之间发现,一切好像都容易的出奇。

她是有执业医师资格的,国民政府卫生部颁发的。只要是在中国,不管哪里都被认可。而且顾楫他们又都在法租界巡捕房,她能看得出颇受上司法国人的器重,所以手续上是没问题的。

只是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困难的事情,在诊所位置和房子落实以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理由不把这个诊所开起来了。

她来上海,就是为了自己和顾楫的感情。他们两岁数都不小了,在南京肯定无法实现。所以她就孤注一掷来到上海,不光感情,在很多事情上白曼彤都不是个轻易退缩的女人。

站在女性立场上说话,一个人的时候,白曼彤理智思考,当恋爱的时候,发现自己变“傻”了,她曾经思考过,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幼稚,后来发现,如果不这么幼稚矫情,那么就代表她根本不爱顾楫。

有句话,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本能而已,生理结构的本能性别差异,女性是柔的代表,男性则是刚,试想一下,若女人都去理性哲学思考了,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既然顾楫作为男人考虑的方面太多,不能主动,那么她就主动点,大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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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风波

汪素下了班就赶紧回到自己的石库门新家,母亲郭惠琴已经回到打浦路去给大女儿做饭带孩子去了。

汪兰在家里擦拭着地板,地板是上好的柚木铺设的。小姑娘从寒酸简陋的亭子间搬出来,住到这样的房子,非常的爱惜。

汪素进家的时候正看到她跪在地上认真的擦着地板,而楼上两间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应的生活用品,看起来已经很像样了。

“姐姐,你回来了?煤炉买回来了,可是还没有煤球,没法做饭……”

汪兰看到姐姐回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姐姐说道。

“你歇一会,我来!”

汪素让妹妹起来,自己脱了外套戴上护袖,蹲下身擦拭。

“等会把这个房间的地板擦好,我们出去吃,想吃排骨年糕吗?今晚吃排骨年糕。”

汪素一边擦着地板一边和妹妹说道。

“吃一碗阳春面就好了,今天花了很多钱了,买的东西都是姆妈说家里一定要有的,我都记账了……”

汪兰从抽屉里拿出她的记账本和姐姐说道。

“姐姐现在有钱了,再也不吃阳春面了,那里打烊早,等会我们就去,打烊了就吃不上了。”

汪兰所谓的阳春面,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光面”。就是一碗二两的面条,什么浇头都没有。

阳春面最早叫“清汤光”,就是因为除了面和汤,没有其它,其实,叫清汤面更直白,但因何又叫“阳春面”:阴历十月称小阳春,在江浙沪一带,隐语以“十”为阳春,此面以前每碗十文铜钱,所以,有了“阳春面”这样斯文的名字。

之前汪素还没去巡捕房的时候,全家就是去苏式面馆吃一碗阳春面也是奢侈的行为。相比于汪家顿顿喝稀饭,去面馆里来上一碗用一把细面,半碗高汤,一杯清水,五钱猪油,一勺桥头老陈家的酱油做汤底的阳春面,足以得到很多满足。

兵荒马乱的年代,百鬼夜行,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如一碗阳春面来的实在。

33年的上海,主要还是居住太贵。如果没有房子,尤其是在租界里居住,房租是相当辣手的价格。现在上海的房价虽然昂贵,但是若论租价和当时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的。

其实吃一桌大众酒席或者是日常买菜,当时的上海物价总体来说还不算离谱。当然任何时候都一样,追逐奢侈的场合去消费,都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

比如法国总会,或者外滩俱乐部这种地方,一晚上一掷千金非常正常。

汪素现在的翻译薪水,若是按照当时的平均水平来算,一个人起码抵得上三个全职工人的收入。所以养家是没问题的,就算是她依旧承担打浦路亭子间的房租,也就是十分之一的开销。

“排骨年糕”是刚刚在上海流行起来的新吃法,中西结合。以前一直苦于囊中羞涩,虽然是一种大众化食品,汪素也不敢带着妹妹去尝鲜,毕竟吃一顿这个,回头家里要吃好几天泡饭……

其实“排骨年糕”就是结合了西餐的炸猪排加上中国的年糕,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新吃法。烹制的时候,用猪大排佐以小而薄的年糕,经油氽、烧煮而成,既有排骨的浓香,又有年糕的软糯酥脆,十分可口。

排骨肥嫩香鲜,味浓厚,年糕鲜润不腻,经排骨油氽制,具有排骨香味。排骨色泽金黄,表面酥脆,肉质鲜嫩。糯中发香,略有甜辣味,鲜嫩适口。

那家叫做“鲜得来”的排骨年糕店,据吃过的人说味道好吃的是“打耳光也不愿意放手”。汪素带着妹妹好多次都想进去尝尝,最后又只能无奈放弃。

很快,汪素擦完了地板,脱下了袖套,带着汪兰往“鲜得来”排骨年糕店走去。

进了店里,还好没有打烊,吃不过吃客已经少了许多,因此也不用排队。本来姐妹两一人点了一份,每一份是一块炸猪排加两片薄薄的年糕片。结果,最后两姐妹一共吃了四份才觉得吃饱了……

回去的路上汪兰兴高采烈的和姐姐讨论着,为什么排骨年糕这么好吃,她认为妙就妙在年糕与排骨的配合,以前从没有把这两样混在一起吃过。

其实同样是靠着肉汁来提味的素菜,年糕对肉汁的吸取是和那些东西不一样的,它虽然被汤汁粘蜜地包裹着,吃下去满口都是肉汁的浓郁,但是却不失分寸还保留着自己本身的糯香和粘韧。

它不像粉条那样泡久了会糟得不受喜欢;也不会像冻豆腐那样,如海绵一般贪婪地吸取汤汁,多多益善的结果是如果汤汁原本就多,会使自己咸得让人敬而远之,可如果汤汁本来就不多,便会吸干了汤水。

它还不像白萝卜那样,吸了汤水之后的口感变得含混,没有了当初的清脆。当然,它更不像胡萝卜那样。胡萝卜虽然浸在肉汁当中,但是却不吸取肉味,还保持着胡萝卜的本色,难怪好多人不喜欢胡萝卜。

年糕借了汤汁肉香的同时,仍旧鲜明地保留着自己味道与口感,这种分寸的把握使排骨年糕被当作是精致小菜,而排骨粉条或者排骨冻豆腐就成了大锅菜。

汪素微笑着听着妹妹叽哩哇啦高兴的说着,到了家里以后,她又告诉了汪兰一个好消息:“再过几天就要送她去上学了。”

“真的吗?在哪个学校?”

听到这消息,汪兰简直不敢相信。

当时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家境差的都早早去做工,符合条件的都是在学校上学。而像她这样在家里既不做工又不上学的女孩子几乎没有。

所以何兆清一直在打着自己的主意,他的心思远不是汪素和郭惠琴看到的那么简单。不过算他运气好,在他还没有策动之前两姐妹已经搬出了亭子间。

否则以汪素现在在巡捕房的关系,妹妹要是出了什么事,何兆清的下场将会非常凄惨。像他那样的拆白党,连小混混都算不上,随便去个巡捕都能让他尿裤子。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姨子在巡捕房里还是个打杂的,天天晚上还要去舞场兼职,所以缺乏正确的认识。

汪素则是出于防备他知道自己薪水涨了,从而生出什么贪念,所以对自己在巡捕房的升迁涨薪这些事都不会告诉自己姐姐和姐夫。

这么做在她看来虽然确实有必要,她们毕竟都是女人,何兆清要是在家里硬闹,她们也很麻烦。只不过这样却让何兆清缺乏一个清醒的估计,所以后面也闹出不少麻烦。

“那个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汪兰兴奋地问着姐姐。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是法租界最好的学校了,里面都是法国人的小孩……”

汪素也说不出个名堂。这种学校不对社会开放,里面的情形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她觉得应该和她念过的圣玛丽女中差不多,女教师大多是修女。不过她念的是女中,学校里没有男生,法国公学就不清楚了。

“都是外国人啊?都说法语吗?”

汪兰听了有些担心。其实汪兰的英语按照现在的程度划分已经远远超出了四级标准,她虽然没在学校念过几年书,但是汪素在家里经常和她练习,而且用的课本都是汪素在女中的教材。

所以汪兰的英语程度在她这个年纪是很不错的,只不过法语她就完全没接触过了。因为她的姐姐也不会,又怎么能够教她。

“别担心,既然让你去插班,肯定有老师带你的。”

当时的外国人开设的学校,确实是很讲究这些的。以前在女中的时候,也有一些没有英语基础的学生来插班,都是有专门的带教老师陪同,一直到学生有独立听课能力了才罢手。

所以汪素是不担心妹妹跟不上的。刚开始肯定会有些吃力,但是自己妹妹的悟性和理解力,她是清楚的,不会用多久就能跟上学习进度。

“如果听不懂,你就举手和老师说,千万不要不懂装懂,最终还是自己倒霉,法语又不是你的母语,你以前也没学过,听不懂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汪素安慰着妹妹。

“姐姐也没办法,法语我也不行,不然的话早就教你了。”

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如果是英文学校,她还可以临阵磨枪,用临时抱佛脚的方式给妹妹进行突击补课,只不过是法语她就没办法了。

“哎,顾哥哥不是在法国留学的吗?”

“明天我去让顾哥哥教我一些法语……”

小姑娘脑子活络马上想到了顾楫这里,自己姐姐不会法语,可是她的顾哥哥会呀。再说之前和顾楫以及阿廖沙天天相处,今天一天没看到,还挺想他们的。

“他现在身体很弱,走路都走不了几步,你还不懂事……”

汪素埋怨着妹妹。

“哎,明天看看有没有送煤球的,家里买点煤球,我就可以在家里炖汤给他喝了……”

汪兰听姐姐一说,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垂头丧气的说着。

“说的和真的一样,你还会炖汤?我都炖不好,看把你能的……”

汪素取笑着妹妹。

“我真的会,你怎么不相信?我看姆妈弄过,简单的很,只要洗干净放到砂锅里看着火就行了……”

汪兰不服气,和姐姐争辩着。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姐妹两互相看了看,一起下了楼问:“谁啊?”

这么晚,这里只有她们姐妹两,当然不敢随随便便开门。

“素素,是我!”

门外传来的是郭惠琴的声音。

“姆妈,怎么这么晚了你还……”

汪素打开门,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门外除了郭惠琴还有她的大姐汪凤,汪凤手里抱着小的,后面跟着侄女,何兆清穿的山青水绿的站在最后,一边仰头看着房子一边嘴里啧啧有声。

“这房子嘛,和以前的没法比,不过也算不错了。”

何兆清在那里自说自话,完全不看两姐妹的脸色。

“哎呦,素素,你有出息了,被人包了?换了大房子就带了小的出来住?姆妈也不管了?”

汪凤这张嘴,非常促狭,一开口就是刻薄话。

说完就抱着孩子进了屋子。这是自己的姐姐,汪素也没办法阻拦,眼睁睁看着何兆清跟在后面也进来了。

汪凤进来后,抱着孩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脸色也没多欢喜,只说着楼下两间太潮湿,要到楼上看看。

“等等,你们这么晚来干嘛?”

汪素在楼梯口拦住了姐姐问道。

“这么晚来?早就该来了,不是今天你姐夫发现你昨晚就带着妹妹没回来,一直盯着姆妈问,我们还不知道你搬到这么好的地方来了。”

汪凤的面色很不好看。

“我们是搬出来了,我要上班没时间回去和你说,告诉姆妈就行了,等有空了我再准备和你说的。”

汪素还是挡在楼梯口,没让她上去。

“怎么?上面藏着人?自己在外面找了男人也要给我们娘家人见见吧?”

汪凤看着楼上大声说道,好像是说给楼上那个不存在的人听。

“我们家自己在外找了男人的人,目前也只有你,还把人带到家里来倒贴。”

汪素一听也是火了,汪凤这种话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不是一般的深仇大恨轻易都不会说出口。

“你这什么话?我是你姐姐,他是你姐夫。是爸爸妈妈同意,亲朋好友见证办过酒席下过聘书的……”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说话?把你的野男人和我的事情来比?”

汪凤不依不饶。

“是的,3月份办的喜酒,9月份就送到医院去生孩子了,你真的很有面子呢……”

汪素也不生气,只是冷笑着说道。

“姆妈,你看你这女儿,没大没小,还把我这姐姐放在眼里吗?”

汪凤被妹妹激的说不出话,转而和郭惠琴告状。

“老大,你就不要吵吵嚷嚷的好伐,刚搬来被邻居听到要笑话的。”

郭惠琴很无奈,只能要大女儿声音小点。

“为什么要声音小?我又没偷偷住到野男人的房子里,不怕丢人。我们今天一家四口都不走了,就住楼上!”

汪凤抱着孩子大声地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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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拆白党

“野男人?你睁大眼睛看看,这边除了你带了个野男人到我们汪家,还有谁?”

“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汪素堵住楼梯口,要不是看在汪凤怀里抱着孩子还大着肚子,早就一把把她推开了。

想想自己之前一个人,兼职做两份工,甚至放下脸面去丽兹舞厅做招待,为了钱还去陪过舞,就为了养活这一大家,不禁十分委屈。

其实汪素一直是有些小姐脾气的,只不过迫于现实和无奈只能委曲求全照顾家人。她和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有所不同,汪凤是向来胸无大志,家境好的时候无心学业,喜欢出入舞会这种场所。

在认识何兆清之前也谈了好几次恋爱了,只不过和何兆清在一起玩出了事情,被何兆清搞大了肚子,这才没办法带着何兆清到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而何兆清这个草包,更是个专门混迹于那种场所的拆白党,看到汪凤家境殷实,寻思着结了婚入了赘,汪家没有男丁,以后家业可以任由他挥霍,于是也当场拉着汪凤跪了下来要求入赘。

拆白党也是有党纲的,奉行“三白主义“,即吃白食、看白戏、睡白觉。

拆白党多色相行骗,目的是财非色。

拆白党徒,有的扮成小滑头、也有伪装成文人学究的,手段五花八门。党徒中有人专责情报,注意对象多是珠宝满头的富人女眷。

情报刺探之人暗中尾随了解目标的姓名、性情、出入特点、家庭背景后,一一记录向组织汇报,组织派人再次详细核查虚实判别属于风流型还是诚实型等分类后,针对目标身价、特点选派一年龄大体相当者前去引诱。

遴选上的党徒被告知目标的一应情报后并授以对策,修饰脸面,更换衣着后潜行到目的地,恭候目标出行,相机行事。多采取尾随找机会方式,尾随期间花费务必要求阔绰,党费统一报销,时间一长,目标见一如此富贵年龄适合之人追随左右,不免产生好感,一旦眉来眼去,不免堕入情网圈套。

何兆清就是属于组织里被选中去勾搭汪凤的那一个小白脸,刚开始接触汪凤的时候,也装的人模狗样,主动付账请汪凤喝过几次咖啡,跳过几次茶舞。

让汪凤以为这个优点模样的小开也是哪家富商的贵公子,所以很快就被何兆清花的五迷三道。但是何兆清在极快的速度拿下汪凤以后,马上就换了一种说法,声称自己家里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只可惜因为革命党革命,家道中落,祖上的产业悉数被革命党充公,遂一蹶不振……

从那以后别说请客喝咖啡,就算是坐个黄包车都要汪凤先把钱给了他再坐。很快就一直靠汪凤用自己的零用钱养着他。等到汪凤发现怀孕后,他更是做好了接手汪家产业的好算计入赘汪家,貌似一切都朝着他想象的目标在发展。

只不过他入赘后还没阔绰几天老丈人家里就倒了大霉,在股票交易所输的一干二净。所以何兆清也就没了利用价值,帮会里也是不管他了。他不是没想过跑出汪家,另起炉灶。只不过没有帮会的相帮,他连起步的资金都没有,任何时候空手套白狼都是不行的。

首先想要搭识阔太太和富小姐,一般的地方没有机会,只有出入舞厅这种地方。而低档的地方不会出现他的目标,那里的女人恐怕多数抱着是和他同样的目的。

所以只能去高档舞厅,在那里面的门票都价格不菲,而且对行头非常讲究。何兆清之所以自己那些在汪家置办的衣服不肯送到当铺,也是存着东山再起的心思。虽然衣服都讲究时新,几年前的行头做工和料作再考究,基本上来说也是穿不出去了。

而且这种地方也不是偶尔去一次就有收获的,这是一个可短可长的过程,不过就算再短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是不行的。

10天半个月的门票钱他就拿不出来,更何况到了舞厅不见得什么都不消费,一瓶汽水一杯咖啡,在当时上海滩都是必不可少的,雪茄就算了,可是不管怎么样,三炮台的香烟要买上一盒。

最要命的是这种地方一个人去就是傻子,无论如何在别人看起来都怪怪的。所以需要一个搭档,首先两个人去结伴去舞厅显得比较正常,而且有个搭档相互掩护配合吹牛时更自然。

比如同伴假装不经意间说:“美孚公司的经理所罗门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下个礼拜希望能和你开个会,谈一下从法国运过来的那批货……”

类似这样的配合,再加上从容不迫的演技很容易让那些宅在家里的姨太太或者刚出道的大小姐着了道。

当然,这里只是做个比喻,实际上操作起来复杂的多。拆白党有他们专门的套路,其实也是比较复杂和讲究的,甚至于固定的模板和套路,然后再结合实际应变,但是话术这方面是有个固定沿袭的套路的,这个行当,并不是一个技术很低的职业。

首先卖相要过得去,在上海滩做拆白党卖相肯定不能差了。穿着要得体上档次,哪怕里面穷的只能戴个假领子,但是三件套西装也要一丝不苟,进口皮鞋要擦的锃亮。

何兆清被组织抛弃既没有本钱有没有搭档,想东山再起实在是非常困难。对组织来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他这种档次的小白脸,上海滩多的就是,哪里需要他这匹老马重新出山。

汪凤是这样的人,而汪兰有不同了,汪兰小的时候家境好,但是她印象不深。等她有清晰的记忆开始自己家里就一直在搬家,一直被姆妈或者二姐领着出入各家当铺。

以至于“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皮烂袄”当铺大先生的这种话,她小时候不懂事,听多了就记住了经常当儿歌唱,结果被二姐训斥了不知道多少遍。

然后在家里姐姐教她认字。她也就对着当票认,看到当票上对皮毛衣类加上“不堪理”的备注……

所有当出去的金饰品称“极淡金”,汪兰是记得自己有一副金手镯和金耳环的,还有一副金锁呢,明明黄澄澄的足金,却被写成“极淡金”,为此她还问过姐姐和姆妈,可惜没有人告诉她是为了什么。

而当票上的银饰品叫“坏铜”,珍珠叫“黄末药珠仔”,还要加上“不计重”字样。她在认字以后都拿着当票一张张翻过,那些当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一件赎买回来,所以当票虽然拿回来都收好,过一段时间也就是成了生煤炉的引纸了。

汪兰还记得家里以前所有的古董字画,不论品相好坏,只要送到当铺,拿回来的当票上都要加上“呆”和“坏”。

自己的衣服太小,根本当不出去。而姐姐和姆妈的毛料衣服则加批“原蛀”。哪怕她明明在家里看了又看,都是几乎全新的衣服,到了当铺就全都是不值钱的破烂货。

汪兰不知道,当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在万一当品在保管中有失,当铺可撇清责任或降低理赔额度。当铺往往自诩礼义廉耻,遵守职业道德,店里都是摆的关公造像,日夜点香烛,其实……

所以汪凤对以前的家境概念不深,她天然以为自己家里一直就是过得这样的日子。所以哪怕住在亭子间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而且因为越搬环境越差,周围的邻居也都是底层贫民,她更是不觉得有什么。姐姐上学,她没学上,这个问题确实是困扰过她,但是周围不上学,上不起学的孩子太多了,所以她也觉得是正常的。

反而她早就想去上班了,打浦路附近的邻居和她同龄甚至比她还小的孩子都去了纱厂或者缫丝厂去做工,每个月多少能赚点大洋回来。要不是二姐一直拦着她,恐怕汪兰现在早就是个纱厂熟练工了。

而汪素和她们不一样。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说是上海顶级的教育。和汪凤不同,她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

原本她是想毕业后留洋的,父亲在世时也是这个意思。等她高中毕业就送到欧洲去留洋,所以汪素一直很刻苦,她的学业在圣玛丽整个学校里都是数得着的优秀,英语文学更是达到了相当高的一个造诣。

可以说汪素原本起码会是个很好的翻译家,只是家道破落让她所有的梦想都戛然而止。不光如此,她还要担负起养活家庭的重任。

姆妈郭惠琴原本是个足不出户的旧式女人,不善与人交际,更别说抛头露面的出去工作,她原本就是个小脚女人,就是路走多了都不行。

而且经受过一连串打击,原本就体弱的她更是得了肺疾。其实汪素是忌讳提出那两个字,她和姆妈都知道,其实所谓肺疾真正的病就是“肺痨!”

30年代初,在盘尼西林这种西药没有普及的时候,得了肺痨几乎可以说是提前宣判了死刑。别说破落的汪家,就算是之前的宫廷皇上,得了这样的病无非也是多拖延一段时间而已。

20世纪40年代以前,人类一直未能掌握一种能高效治疗细菌性感染且副作用小的药物。当时若某人患了肺结核,那么就意味着此人不久就会离开人世。

盘尼西林其实就是青霉素,很多人恐怕还不知道现在最便宜的一这抗生素直到1943年,制药公司才发现了批量生产青霉素的方法。

当时处于二战期间,英国和美国正在和**德国交战。这种新的药物对控制伤口感染非常有效。月,美**方签订了首批青霉素生产合同。青霉素在二战末期横空出世,迅速扭转了盟国的战局。

战后,青霉素更得到了广泛应用,拯救了数以千万人的生命。到1944年,药物的供应已经足够治疗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有参战的盟军士兵。同年9月5日,中国第一批国产青霉素诞生,揭开了中国生产抗生素的历史。

而郭惠琴这个时候,青霉素还处于实验阶段,有人做出试验但是还没引起重视。中医对这种病菌的遏制其实效力有限,最多只能是延缓,况且汪家一度连最基础的中草药都买不起。

所以原本应该在入赘后成为汪家壮劳力的何兆清,除了像个蛆虫一样跟着汪凤一起啃食家底,而且还和汪凤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

汪家原本是对何兆清给予过希望的,不是郭惠琴和汪素蠢,而是实在没办法。不指望他又能指望谁?

郭惠琴没有丁点社会经验,身体又差,汪素当时还在念书。汪兰更不用说了,太小了。而汪凤别说成日大着肚子,就算她没事也是指望不了的。

何兆清是汪家唯一的男人,前几次变卖家产的时候,郭惠琴都全部拿了给他,因为何兆清口口声声说要出去做生意,于是开始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否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家在苏州乡下还是有田产的。如果紧巴巴的守着老本过着节约的日子,也不至于像是之前那样。

只不过给何兆清的钱一次次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每次拿了钱何兆清就消失一段时间,说是去外地进货。然后回来以后不是说路上遇到抢劫,就是被人骗了……

总之每次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出去,都是赤条条的回来,一文不剩。汪家原本就是靠着变卖东西积下的这些钱,哪能受得了。几次之后就再也屋里回天了……

真正贵重值钱的大件已经都没了,原本是想着赚钱赎买回来的几件传家宝贝也没了指望,从此绝当。

剩下来的就只能开始典卖首饰和皮货,再然后就是丝绵冬袄这些都拿去发卖,三文不值两文,要不是汪素在巡捕房找了份工,这件亭子间都住不上,早就一家人流落街头了。

而汪凤在这段期间和她男人何兆清一起坑害娘家,好像家里对不起她和她的男人。她一直大概以为她自己给汪家招了个女婿,是立了大功。

结果娘家破败成这样,是对不起她这个功臣和姑爷的。尤其是她还生了个男孩,姓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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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喊人

何兆清此时正里外转悠,原本他是跟过来看看热闹,和房东太太勾搭上以后,搬不搬家对他来说兴趣不是很大。

现在他觉得这地方真心还不错,起码比他们现在住的阁楼好的地方就太多了。这时他从天井过来对汪凤说:“太太,算了算了,住楼上以后抱着小毛头上上下下也麻烦,咱们就住楼下好了。”

“你是老大,就让让你两个妹妹好了,让你妈和她们住楼上,你带着小毛头住一间,我自己……”

他臭不要脸的在一旁做着好人,打着好算盘。

“我不要,楼下没太阳,我责任是要晒太阳的,现在打浦路我们也是住在楼上的,没理由搬到这里到要住到楼下了,你这人一天到晚只会和我凶,到了外面就怂……”

汪凤转过头把她男人数落了一通,嫌他太“好说话”。并且把打浦路亭子间的阁楼也自动美化成了楼上……

看着这夫妻档一搭一唱的臭不要脸,汪素生生被气笑了。

郭惠琴看着女儿在争吵,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法说话。她知道自己大女儿的脾气,如果她这时要是帮汪素说话,老大肯定要和她闹翻天。而帮老大说话,自己实在开不了口。

“这是二姐的房子,她想给谁住就给谁住,你们凭什么来抢房子?”

汪兰钻出来也挡在楼梯口,对着大姐和姐夫说。

“滚到一边去,小丫头,跟屁虫势利眼!”

“瞧你这点出息,老二给你买点零嘴就把你收买了?成天当她的跟屁虫,是不是也想她给你介绍个野男人啊?”

汪凤的嘴巴不干不净,安全就像是个最粗鄙的没有知识的女人。对着自己的小妹妹,说出来的话不堪入目。

“你怎么这么说你妹妹?”

郭惠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姆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现在你们都出去吧!我这里不欢迎你们,不想看到你们!”

汪素是受够了,包括对郭惠琴也深深地失望。

郭惠琴明知道带他们来这里会是什么样,还是把他们带到这里,把原本她作为母亲应该担当的女儿间的协调和困扰丢给了自己。

汪素甚至觉得姆妈的态度就是希望自己接受她们全部和之前在亭子间里一样住到这里,只是她不好意思明确提出。

“你……”

郭惠琴被汪素呛的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啧啧啧,连自己的老娘都不要了。本事大了,外面有了野男人就开始六亲不认……”

汪凤把孩子交给郭惠琴,挺着大肚子准备要硬往上面冲了,何兆清也撸起袖子准备硬来。

“兰兰,去看看谁在,把人叫过来!”

汪素知道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直接叫妹妹去喊人去。

“哦!”

小丫头一听立刻闪出门缝,一溜小跑去喊人了。从她们现在住的地方到巡捕房,平时走路就几分钟,她现在跑过去速度更快。

“哎呦,去喊野男人了?喊谁来都不管用。清官难断家务事!”

“正好把野男人喊来,我们见见面,汪家把你养这么大,供你上学花了多少钱,我们要算算清楚……”

汪凤说完猛地一把推开汪素,汪素两只手撑住楼梯就是不让,结果何兆清冲上来就拉住汪素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楼梯上扯了下来。

何兆清虽然是个大烟鬼,但毕竟是男人,这一下把汪素拽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旗袍的衣襟却被他扯豁了一个口子,眼看着他们夫妻两人就冲了上去。

“去叫人了?我何兆清到是要看看能怎么样!我是你汪家的入赘大女婿带着丈母娘来你这里,你能怎么样?”

何兆清撸着袖子一脸的流氓腔调,完全不知道等会来的是什么人,无知者无畏。

汪素这时她反而不上去阻拦了,知道自己阻拦也是没用。大姐汪凤毕竟有身孕,而且她是明知道自己有孕,仗着汪素不敢用力,不敢拿她怎么样冲在前面。

而何兆清这个流氓,完全不可理喻,如果和他硬来要是吃了他的亏,现在这里的人是没人会帮她说话的,包括自己的母亲。

郭惠琴这样的传统女人,入赘的女婿基本就是当半个儿子来看的。更重要的是,他和汪凤给汪家生了一个孙子,而且是跟着汪家姓,让她觉得自己好歹也没让汪家绝了后。

自己之前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以至于一直觉得自己是汪家的罪人对不起汪家,包括汪素父亲汪维棠的投河,她都觉得是自己生了三个女儿让老头子觉得没了指望。所以才……

她知道老二汪素不容易,之前一个人顶起了这个家。但是再好也终究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去的,她唯一能指望的还是老大和女婿还有孙子汪家唯一的男丁。

郭惠琴这种女人严格起来说不能算是坏人,但也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好人。如果以不杀人放火这个标准来衡量坏人的话,其实这个世界上坏人真的也不是那么多。

但是以念头和出发点导致了行动上是出于自私去损害别人的标准来衡量,很多人都是算不得好人的。哪怕是像郭惠琴这样的,看起来她也不是为了自己。可实际上她通盘考虑的核心还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能够心安,或者完成汪家的传承那一套,她选择了伤害二女儿的利益来帮助大女儿。对二女儿的付出和牺牲,虽然也心疼,但是也只是流于表面,心里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滑稽而又一厢情愿的把她自己对子嗣的看法,认为全家人都有这个义务。她自己认为老大和女婿、孙子很重要,就认为其他人也应该和她一样想。

她这种被封建思想侵害洗脑的女人,如果在原本衣食无忧的家庭环境里,应该是个对每个孩子都能温柔以待的慈母,只是一旦到了残酷的现实环境里,需要她作出选择,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有了亲疏远近。

在她看来汪家的延续和传承终究还是要依靠自己现在抱在怀里的那个所谓孙子,下面两个女儿别看现在是自己的乖女儿,知冷疼热,以后一旦嫁人还是别人家的媳妇。

汪素心里知道自己妈妈的想法,一直以来她都很清楚。只不过虽然她自己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却也能理解妈妈这种固执的传统思想。

一直以来传宗接代的想法在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里都非常重要,以至于让她和妹妹汪兰都有着自己作为女儿是对不起家庭的念头,尤其是小妹汪兰。

仿佛她的出生给汪家带来的是灾难和厄运,她的存在代表着汪家自私延续的绝望。汪兰小小年纪在家里做起了很多家务,分担着洗尿布烧开水和打扫卫生倒马桶这样的粗活。

汪家破败了是不假,但是假设汪家还是和以前那么光鲜,可以预见的是汪兰的日子也不会像大姐二姐那么好过,整个家庭里她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汪凤是老大,因为是头胎,纵然是个女儿,也是享尽了父母的宠爱,加上她从小到大家境都非常富裕,养成了她刁钻自私的个性。甚至于作为老大,从来不知道想让下面的两个妹妹,理所当然的在家里当起了享受者,承担着两个妹妹的照顾。

甚至于连她那个废物男人,汪家姐妹也要一并照顾起来。如果照顾不周,她是会为了自己的男人和妹妹们翻脸的。

这一次她赶到了蹊跷,汪素一夜未归,第二天也一天不回,逼问郭惠琴之后她得知汪素不知汪素从哪弄来一套房子,不禁喜出望外。

这个逼仄的亭子间她确实是住够了,但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可以确定自己的男人和那个有着一副龅牙的房东太太有了瓜葛。

何兆清和她同床时身上那股廉价雪花膏味道,不会是无缘无故来的,她知道那味道和房东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系出同款。只不过打了大了,骂也骂了,她还能怎么办?

何兆清一再威胁,自己再不识相,他就要丢下她和孩子出去寻快活去,这是让汪凤担心的事情。她因为连着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身形早已变的臃肿不堪,带着三个拖油瓶以后改嫁也非常困难,更何况目前的这个家境到哪能找个像样的人家

她是宁愿身边有个何兆清这样的银样镴枪头也不要找个卖苦力过日子的老实人。毕竟何兆清心情好的时候,那张嘴也能说得她开心的不行。

所以,二妹突如其来的这套石库门房子,就成为了她搬出亭子间让男人远离狐狸精的唯一出路。为了达成目的她是不要什么脸面的,反正妹妹是自己的妹妹,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有房子不让自己搬进来住这怎么可以?

何兆清原本最近和房东太太打的火热,不时也能从前门的店里捞点好处,虽然不值钱,但是吃点,拿点到是也比以前方便的多。再说房东太太,假如完全忽略掉她那副龅牙的话,在闺房之中也有她的可取之处,有些地方却也是妙不可言。

所以他原本是跟过来看看热闹,并不是像汪凤那么上心。但是一到辣斐德路,他心思就活络了,这种新式石库门里弄的人家,大多都家境不错,起码是中产阶级以上,哪里是臭河浜边上的南货店老板娘能比的。

他相信以他的手段,如果能在这里安家,不用多久就能在左邻右舍中打开局面,从中物色几个寂寞的姨太太和不谙世事的大姑娘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为题。

就算再不济,这方面不能得手,到时候这套房子他也能动点脑筋,家里就自己一个男人,想办法浑水摸鱼把房子顶出去,再拿着金条跑路,上海那么大,随便在哪都能快活一段时间。

所以现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心思,都想搬进来住。

汪素不是个不知道和家人分享的女孩。一直以来别说在女人里,就算是和很多男人相比,她都算是一个慷慨的姑娘。

只不过来自于自己那个所谓姐夫的威胁,让她实在是不能接受。如果汪凤能够带着孩子抛开何兆清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她肯定乐意。

就算汪凤现在变得她已经不认识了,但毕竟是亲姐妹一家人,而且侄子也是亲侄子,她不可能不管不顾。现在房租不用交,她每月的薪水负担起比以前宽裕的生活费用也是一点问题没有。

只是何兆清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觊觎和猥亵让她实在无法忍受,如果说在家里她还确信自己拥有自保之力的话,那么随着小妹渐渐长大,从何兆清的眼神和举止里,她已经多次看到他越来越不加掩饰的从眼神里透露出淫邪之色。

如果妹妹出点什么事,她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所以,她要杜绝这种危险的情况出现。

原本她准备继续出亭子间的房租和生活费,让姐姐和侄女们起码衣食无忧,基本的柴米油盐能保证,自己作为妹妹做到这样也算是负责了。

毕竟何兆清作为男人,不是断手断脚的残疾人,随便出去找个活计,家里也不至于过成这样。退一万步说,如果何兆清造成的亏空,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家里的日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凄惨的样子。

但是今天汪凤他们过来说话这么难听,并且差点要和她动手,却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包括母亲在内,先是把她们带来,然后看着她们动手却无动于衷,让她彻底寒了心。

汪素其实是个善良、孝顺、顾家的女孩,哪怕对待同事和阿廖沙都愿意付出精力去进行照顾,只是受了西方教育的她却也不是愚忠愚孝的愚昧妇人。

当她彻底看清了一些东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以后,她也是下了决心,要在今天把事情说说清楚了。她之前让汪兰去叫人,虽然没有当她们的面说是去叫谁,但是汪兰一定是清楚的。

隔壁就是巡捕房,再稍微远一点就是医院,随便汪兰把谁喊来,她都有把握可以把她家里这一摊烂事给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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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作死

楼上汪凤已经抱着孩子,正和何兆清为了怎么分配上面两个房间在争执。何兆清的意思是,让汪凤带着孩子住一间,他自己住一间。

理由是孩子太吵,他一直睡不好。他想睡几天好觉,当然他同时也表态,汪凤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等孩子睡着了,上他房间来。

汪凤自是不依,她也不知道哪不对,就是觉得这么分房间让她觉得心里不得劲,对于这个男人,她是从心里觉得脱离视线一秒钟都觉得不放心。

住在亭子间的时候连去买个火柴都能和房东太太勾搭上,分了房间睡,等自己睡着了,半夜偷偷摸摸谁知道他能搞出什么花头。

所以两夫妻正在为了分配问题而吵的非常激烈。一个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

另一个说:“在一栋房子里就算是齐齐整整了,不在一个房间好处很多……”

然后汪凤说,“算了,先不说这个,把她们两个的铺盖拿到楼下去再说,你这个傻子,前面还说要住楼下,下面白天都晒不到太阳……”

“你以为我傻?住下面也有下面的好处,她们以后出出进进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两夫妻正在这里臭不要脸的交流心得,就听到下面有了一些动静。汪凤毕竟心虚说道,:“大概是小妹把二妹的男人喊来了,怎么办?”

“怕什么,你是她姐姐,我是她姐夫,再说姆妈肯定也是向着我们的,都是一家人~!”

“走,下去看看。”

何兆清毕竟是做过流氓的,心里一点不虚,拍了拍身上的灰当先就下了楼,汪凤在他身后跟着。

汪兰之前没去巡捕房,这么晚了,就算到了巡捕房也找不到她认识的人。她很是活络的直接到了广慈医院,到了大门口,正好看到任连生和老洪他们从楼上下来要送白曼彤回去。

小汪兰直接跑了过去叫着“洪叔叔,任叔叔……”

之前她到是没啥,现在一看到他两像是看到了亲人,居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

再说老洪和老任他们几个在上面吃饱喝足,把该聊的聊了,到了楼下刚要拿车子,一看汪兰哭着跑过来,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吃了一惊。

“兰兰,别哭,怎么回事?”

老洪赶紧拉着汪兰问道,旁边白曼彤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老任和汪兰平时接近的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时候只能站在边上准备听个究竟。

“洪叔叔,我和姐姐昨天搬到辣斐德路上,今天家里的大姐带着姐夫……”

汪兰一边抽泣一边拉着老洪,要他赶紧去帮忙。小女孩,毕竟小,而且是家里事,说起来就说的不怎么清楚。

“都是一家人,那么大个房子你们两姐妹住也浪费,就让她们搬过来也有个照应,何必……”

老洪听了觉得这么大点事,没必要搞成这样,心想这个汪翻译也不是省油的灯。完全没必要,自家人的事情,非要喊外人来插手。

其实他是不了解上海滩像何兆清这样的流氓,除非收拾的妥妥帖帖,否则就像是狗皮膏药一样黏在身上。汪素是很了解自己这个大姐和姐夫的,既然找上门来,此事绝无善了的可能。

原本她是想趁着这机会带着妹妹和他们分开住。自己还可以贴补他们的房租和吃穿生活。大家不用撕破脸皮,依然见面可以客客气气。

汪凤对于她男人偷看两个妹妹洗漱这些事,以及何兆清平时隔三差五一有机会就调戏小姨子是非常清楚的

。她表面上会责骂何兆清,其实心里一直埋怨自己两个妹妹是狐狸精,如果不是她们故意给何兆清机会,自己的乖宝宝好老公怎么会去偷看骚扰她们呢?

一定是她们故意让自己的老公有机可趁,想和自己争抢这个绝世好男人。

对于汪凤平时的态度,汪素心里是清楚的。所以自己此前一直是隐忍加小心,但是妹妹渐渐长大,自己又要上班,已经无法保护到她了。

之前是没有办法,无力改变现状,。只是现在有了选择,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

对于大姐和何兆清的秉性,她也最是了解不过。死缠烂打之下,自己绝对不是他们两夫妻的对手。讲道理没用,来横的自己肯定吃亏。

而那个看似中立其实很有倾向性的姆妈,是完全靠不住的。一个向来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妈妈,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担当的母亲,又怎么会处理的好子女之间的事情呢。

所以她才豁出去家丑也要外扬,让汪兰去喊自己的同事过来。现在她觉得能靠得住的反而是这些之前还很陌生的同事。

尤其是老洪,原来还要挟过自己。以丽兹做招待兼职的事由威胁她帮助他察看顾探长的秘密,只是很快老洪就主动找到了她,和她道了歉,并且解释了当时的想法和动机。

老洪告诉她,之前他一直担心的是顾探长会是日本人的特务,会利用巡捕房做出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情。所以才让他看看有没有顾探长和日本人勾结的证据。

只不过很快他就和顾探长一起和日本特务并肩战斗,打死打伤了两个日本人,为此顾探长还为他负了重伤。

所以那天从汪素家接她去医院的路上,老洪就明确的告诉了汪素,那个交易条件已经作废,并且诚恳的和她道了歉。

政治这些,汪素作为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孩,平时并不大关心。但是涉及到家国情仇她是知书达理的,对于日本人在中国做过的那些事情,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她对老洪的解释欣然接受,并且决定为他保住这个秘密,她不希望两个人之间以后会为这种事闹的不愉快。将心比心,如果让她知道有同事私下里四处调查自己,心里也肯定不愉快。

她的这个想法,正是老洪担心的。老洪也觉得很是对不起顾楫,只不过“老家人”那边对他提出的要求,他不得不做,而且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才威胁了汪素。

只不过还没几天,老家那里已经把顾探长列为了可争取对象,让老洪取消了针对他的行动。大概是老家人有什么特殊的渠道和手段,已经调查清楚了。

再接下来就是顾楫在他家门口和他并肩战斗发生的那场和日本人的枪战。其实顾探长差点做了他的替死鬼,他是清楚的。

再是在追捕过程中,顾楫在他闭目等死的刹那等于救了自己一命,甚至于自己身负重伤,更是让老洪羞愧不已。

“洪叔叔,你快去看看吧,他们要打我姐姐……”

汪兰的眼泪一直没停,一直拉着老洪的手。

“这还得了?还敢打汪翻译?”

老任之前喝了点酒,酒量不好的他有点上头,一听这个顿时就毛了。

大家都知道,老任讲义气。汪翻译现在是他们核心圈子里的人,而且深得顾探长器重,还救过顾探长这个对他来说是个千年伯乐的性命,他听到了岂能不管?

而且按照顾探长的安排,汪翻译且有一段时间会是他的账房,两个人是最需要紧密合作的,现在居然在刚交给她的房子里被欺负了,而且还要霸占他交给她的房子,这还得了?

“不行,非要押到巡捕房里吃吃苦头不可!”

老任让老洪赶紧开车,他在前面路口就下了车,去巡捕房带两个制服巡捕过去准备抓人。而老洪则是想先送白曼彤回去再去汪素家里。

“不用了,洪探员,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白曼彤觉得不能耽误事情,万一那个汪翻译有什么危险,老洪把自己送回去再过来就耽误了。

“那好,我们先过去看看。”

老洪说这一打方向,车子拐进了辣斐德路。

车子停在弄堂口,三个人由汪兰领着进去后,石库门大门开着,老洪和白曼彤进去,就看到汪素和郭惠琴在客堂间,他看到汪素好像没事,就觉得她是小题大做了。

心里想着,又没吵又没闹,安安静静,家里的事情非要喊巡捕房出面,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原本想着一进弄堂就会听到吵吵闹闹,摔锅砸盆的声音,哪知道里里外外啥事都没有。

“是你?哎,辛苦了。”

汪素看到老洪和他打着招呼。

还好这房子里原本家具都是完备的,客堂间有桌椅,招呼他坐下。

这时汪兰说:“姐姐,你的旗袍……”

这时洪明才注意到汪素的旗袍衣襟已经被撕破了,不禁来了火气。

“谁干的?人呢?”

老洪的嗓门比较大,这一声问出来,就让楼上的夫妻两听到了。

汪素抬眼看了看楼上,意思是人在上面。洪明刚站起来,就听到楼梯响,当面一个油头粉面穿着一套薄款西装的小白脸从楼梯上下来,一边说着,:“这是妹夫吗?”

“以前在打浦路看到过几次送二妹回来,也每来得及让你去家里坐坐,是二妹太不懂事了。”

何兆清自以为很是场面的说着。这个妹夫是他心里认定的,再一看老洪年纪确实不小了,更加确定了是汪素找的包养她的老男人。

他这个态度显然是以汪家主事人出现的。客客气气的说话,主要是想着沾沾光,也不光是住到这里来。像这种在外面弄个房子包养小老婆的老男人,他自信有办法从他口袋里再撬出一点油水来。

“他是?”

老洪看了看何兆清,压根没理他,而是把头转到一边问着汪素。

“呃,他呀,就是我家大姐夫。上门女婿……”

汪素说着。

“老二,这位先生是?”

此前一直站在一边的郭惠琴总觉得不大对,目前这个北方男人让她觉得有点危险。

“老洪,这是我姆妈。”

汪素也没搭理郭惠琴,而是和老洪介绍了一下。

“哦,伯母好。”

老洪摘下了礼帽,做了个礼。

“我说,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北方人?我说怎么不懂我们上海这里的规矩,这种事情,不管怎么说要和家长打个招呼的,不说明媒正娶,起码也要下个聘礼,谈个尺寸……”

“你们这样偷偷摸摸就搞在一起,这让我们汪家还怎么做人?汪家现在虽然是落魄了,但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就是啊,我这个做大姐的,还一直不知道呢,你们这样……

何兆清和汪凤两个一搭一唱,看样子又有了敲竹杠要聘礼的心思了。

“别废话,她的衣服是哪个撕的?”

老洪有点糊涂,还没听懂他们的意思,直接问撕破衣服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是误会,老二挡在楼梯口,她姐姐和姐夫要上楼去参观参观,然后她姐夫就不小心……”

郭惠琴赶紧接话,生怕自己那个二百五女婿说出什么话,得罪这个老洪。她是清楚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女儿的什么男人,看上去倒像是她巡捕房里的同事。

“还是姆妈会讲话。我们现在一斤参观好了,定下来了,汪凤住西屋,我住东屋,楼上两间我们老大这房定了,你们住楼下,出出进进也方便。”

何兆清不识相,还在宣布房间归属权。

“这位先生你放心,让小妹和姆妈住一间,二妹一个人住一间,你来不影响的……”

汪凤到是看老洪一张脸,不像是好惹的,还知道帮着考虑一下楼下房间的合理分配。

“那汪翻译的衣服是你撕破的?”

老洪要不是搞不清楚这一家子的关系,早就暴走动手了。现在问问也是看汪素有什么反应,万一自己动手了,反而还怪他那就不好了。

“是我,怎么样?你打算怎么样?妈的,给你面子喊你声妹夫,不给你面子你自己说你算什么?”

“偷偷摸摸勾引良家妇女,当心我把你弄到巡捕房里去,你以为巡捕房里我不认识人?”

何兆清一看洪明那个态度,也是升腾起了王八之气,以比老洪更为凶悍的姿态回怼了过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孤岛风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九十五章 啊呜乱

何兆清很是“凶悍”的咄咄逼人,有着一种自以为全面控场的沉着冷静。老洪乍一听何兆清这一连串的质问,一时之间也是懵了。

完全没想到自己被当成了汪翻译的姘头,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你不要胡说八道,洪叔叔是姐姐的同事!”

汪兰这时候着急了,冲到前面说道。

“小丫头片子,到是会胳膊肘往外拐了,死开一点!”

何兆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把就搡开了汪兰,把她推的一个踉跄。

老洪这下才反应过来,这不能怪他反应慢,实在是被何兆清一连串的污水给泼的有点头昏脑涨,光在盘算这算是什么关系了。

此时见到何兆清居然对汪兰东起了手,他迈前一步,一个大耳刮子就扇到了何兆清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何兆清整个身子被打的一扭。原本常年吸食大烟,牙花子早就松动了,这下老洪的含怒一击,竟然把他的后槽牙连带着一粒门牙给打松脱了。

只听到何兆清一声呜咽,声音都发不出多大,就扶住楼梯栏杆,嘴巴一张,和着血水喷出一口,几粒碎牙也混在了里面,掉落在地上。

随后身体就软软的往楼梯上一瘫,竟然像是要站不起来了。

老洪的力道不是一般的大,北岛三郎的哥哥二郎,之前在丽兹,被他一拳打的下颚骨骨折,现在这一巴掌虽然受理点比拳头大得多,而且手掌比拳头柔软的多,却也不是何兆清这样虚弱的大烟鬼能承受的了的。

“哎呀,杀人了!”

汪凤一声惨叫,竟然犹如疯了一般,不顾自己怀里还抱着孩子,听这个大肚子就要往老洪身上扑。

这下老洪就尴尬了,对方是汪翻译的姐姐,还手里抱着孩子,挺着大肚子,他怎么好出手,于是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好在汪素和郭惠琴还有白曼彤上去拉住了汪凤,汪兰则是从大姐怀里抱下了侄子。还好小侄女没来,在亭子间里没带出来,不然的话今天这场面更加不好收拾。

饶是汪素她们三个上去,这一时间也制不住疯了一般的汪凤,而且她有着身子,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动她。

只是这一番阻拦,汪凤也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瘫倒在地的何兆清,转身扑了过去,抱着他就嚎啕大哭。“兆清啊……居然被妹夫给打了,你好歹是我汪家的入赘女婿,也算是我们汪家人,现在居然被个野男人……”

“这位是汪翻译的姐姐吗?你搞错了,洪探员是汪翻译的同事……”

白曼彤听不下去,和汪凤解释了一下。

“你算什么东西?要你来这里帮腔,看你们一起来的,想必也是一票货色,不要脸的外地人,都是一票货!”

汪凤一听老洪和白曼彤说的都是国语,不知死活的又搞起来地域歧视。

只是白曼彤毕竟还是有修养的,被她这么一说,到是不吭声了,老洪其实也是老实人,这种场面,男的已经被他击溃,而那个汪素的姐姐,他就没办法了。

“兆清,我的天啊,你醒醒啊……”

汪凤骂完白曼彤,又摇晃起已经没啥知觉的何兆清。一边用恶毒的眼睛看着汪素以及其他在场的人。

汪凤原本面容和下面两个妹妹相似,只是因为生过两个孩子而显得更加圆润一些,相貌是不差的。只是此刻因为愤怒和仇恨让她的面容扭曲。

她其实原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只是在嫁给何兆清以后,发现了何兆清的本来以后,就知道这辈子完了。只是当时的社会,很少有离婚的先例。而且她是带孕结婚,已经有了孩子就更不好办了。

她原来从小到大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性格尤其好强。所以也不愿意让人看笑话,索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破罐子破摔认定了何兆清,一条道走到黑。

以前有一句话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女人嫁的好与不好,是天差地别。

只不过在汪凤这里,是收的上门女婿。如果是她外嫁出去,如果过的不好,只是她自己的事情。最多回娘家要求一下接济。

可是她是收的上门女婿,这下这个何兆清等于害了她们汪家剩下的这几个孤儿寡母。她不清楚吗?当然是清楚的。

只不过,她已经没了回头路,渐渐地就生出了恶毒心思,大家都别想过得好。而且作为一个因为孩子拖累,渐渐已经足不出户的生育机器,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所以汪凤对下面的两个妹妹,慢慢产生了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情绪。以前还好,两个妹妹都还小,尤其是这一两年,大妹妹已经工作,每天进进出出上班下班,可以养家糊口,而小妹妹眉眼也渐渐长开,她的男人很多次看着两个妹妹咽口水,她不是不清楚。

一想到两个妹妹,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比她有出息,她就要抓狂。自己甚至连现在栖身的亭子间阁楼还要依靠大妹妹的薪水来支付,假如有一天两个妹妹都嫁人,过的很有出息,那么自己这辈子还怎么抬得起头?

她从来没责怪过自己。眼光差找到何兆清这样的人只是一个方面。她完全可以早早止损,民国时期离婚的案例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新鲜的事情。

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大烟鬼,怎么可以托付终身?而且帮着他助纣为虐,坑害家里仅有的那些财产。

如果不是何兆清把家里最后的那些家底拿出去挥霍一空,起码汪兰上学是没问题的,而且也不至于一家人住在打浦路的亭子间还要拖欠房租。

汪凤无疑是个悲剧,只是之所以不让人同情,就在于她不光是耽误了自己,而且还因为她害了整个家。

她完全没有可以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一直是明事理站在自己妈妈和两个妹妹的立场上考虑,何兆清这样的男人早就可以在她家任何声音都没有了。

最差也就是汪家白养着他,把他当做生育机器。胆敢做些出阁的事,说些过分的话,就应该站出来为家里说话。

郭惠琴这样性格的人是指望不上的。家里两个妹妹以前岁数还小,根本没办法保护自己。只有她这个成年大姐有能力保护家庭,却一言不发,甚至助纣为虐。

她不好,谁都别想好,这就是汪凤狭隘简单的恶毒心思。老实讲,看到汪素每天穿戴整齐去上班,她心里十分不好受,巴不得汪素因为什么被单位辞退回来。

至于汪素不拿钱回来,一家老小吃什么住哪里,她是不考虑的。反正大不了大家都穷死。她已经自知没有指望了,那就谁都别想好。

甚至于自己男人色眯眯地打着两个妹妹的主意,她佯装愠怒,其实心里也不是那么生气。她知道家里都看不起自己的男人,但如果何兆清把她们都收了,大家都成了一样,她反而心情要舒爽的多呢。

汪凤这样的女人,其实并不是少数,抱着她这种心态的大有人在。有的人,顺利的时候看不出来,只是一旦有什么意外闪失,一念之差,就会沦为非常扭曲可怕的存在。

人和人之间,大多数时候的表现其实都差不多,区别就在于,当周围环境发生变化后的应对态度。有的会去积极应对,而有的从此就沦落的非常阴暗和可怕。

何兆清这时开始悠悠醒转,眼睛慢慢睁开,失神的眼睛慢慢张开一看自己躺在老婆怀里,嘴巴里咕咚了几下,又吐出一口血水,觉得有点不对,舌头在口腔里搅动一番发现少了几颗牙齿,立刻由先前的安静,发出了一股杀猪般的嚎叫,“杀人啦,这个外地畜生把我牙齿都打掉了……”

不得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汪凤先前以地域这个点为突破口,何兆清并没听见。只是此刻刚刚醒转第一时间也是想到的拿这个做文章。

“赶紧报告巡捕房,就在隔壁,你们去把巡捕喊来!”

何兆清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软站不住,靠在汪凤身上,手指戳着,不知道是对丈母娘郭惠琴还是两个小姨子指挥着。

“是谁要叫巡捕房啊?”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屋里几个人转身一看,正是老任带着两个背着长枪的制服巡警走了进来。

任何时代的中国老百姓,看到官差都不由自主的紧张,尤其是穿着制服还背着枪的巡警。汪凤一见还是一位是这里的动静闹的太大,惊动了巡捕房,顿时喜出望外:“巡捕长官,快过来管管啊,这里差点就出人命了……”

而何兆清一见到任连生更是神色精彩,张着漏了风的嘴巴说道:“任包探,快救救我,我是何兆清啊!”

敢情他还认识任连生。

听他这么一说,汪素他们几个都看向任连生。任连生一听何兆清喊出了的他的姓氏和以前的职务,也是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何兆清。

只不过何兆清的脸此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酝酿,已经开始肿胀变形,原本还是标致的面孔,已经乌青发紫,有点辨认不出。

“任包探,我是啊呜乱啊!原来南塘浜路上的啊呜乱……”

上海话里的“啊呜乱”一般形容一个人很没用,很混蛋。是的骂人用的词,比较脏,其实跟“孬种,煞笔,混蛋……”差不多的意思。

一般来说有这种绰号的人,可想而知是什么货色了。何兆清此时也顾不得难为情,看到了带头巡警是个熟人,生怕他认不出,立刻报上了自己的绰号。

“啊呜乱?南塘浜路的啊呜乱?”任连生想了想,还是没印象。他咳嗽了一下,说道:“不要黑七搭八,我是任探员,三等探员,什么包探不包探。”

他对自己的头衔还是很在意的,谁现在喊他任包探,都不糊让他感觉愉快。

“哎呀,任包探,哦,任探员,升官了?恭喜啊。想不起来了吗?我是跟着黑皮阿三他们一起的啊呜乱啊!”

何兆清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认识的,立刻报出了更加详尽的人名帮助他回忆。

“哦,黑皮下面的啊?那就是拆白党喽?”

老任这时已经站在汪素身边,准备问怎么回事了。

“对对对,任老大,帮我把他抓起来,把我牙齿都打掉了几颗,以后镶金牙的钞票要他拿出来的。”

何兆清已经想好了,这几颗牙一定要狠狠的敲一笔竹杠。

其实现在来说,门牙被打掉已经算是很严重的轻伤鉴定了,够的上刑事责任。只不过当时来说,掉几颗牙算得了什么?不伤筋动骨不算什么事。

“哦,是他打的你?”

任连生看着何兆清指着老洪说道。

“对,就是这个外地赤佬,上来就对我动手,偷袭我,趁我不防备对我……”

何兆清虽然牙齿掉了几颗,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侧边,门牙一颗没了,居然说话还不漏风。此时正兴奋地指正老洪,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窝囊,还说老洪是偷袭,好像如果不是偷袭老洪根本不敢对他动手,而自己根本不会吃亏一样。

“把他给我抓起来!”

随着任连生一声令下,原本就忍住笑的两个巡警立刻行动。他们是都认识老洪的,现在已经是一级探员,再往上一步就是探长了。

何兆清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只不过瞬间就僵住了。两个探员拿着铁链子上来就把他拉扯起来锁拿。

“搞错了搞错了,我是挨打的……”

何兆清拼命挣扎,只不过他那个小身板哪里扛得住,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巡警按住肩膀,把他一直胳膊折到背后,一个反关节之后,稍微往上一用力,就疼的他嗷嗷直叫,蹲又蹲不下来,站又不能站直,就那么弯着腿在那里哀嚎。

这些巡警平时抓人习惯了的。一套动作上去绝对让人不好受。这个姿势非常难熬,站不直坐不下,堪比扎马步还要受罪。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九十六章 状纸

“长官,你们这是搞错了吧?我家男人是挨了打的,一看就看到他的脸都不像样了,打他的人你们不抓,怎么抓我家男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汪凤仗着自己大肚子,泼辣本性顿时爆发,指着任连生就是一顿咆哮。

“汪翻译,这位是?”

任连生眼看着就要发作,好歹还是想起来这是汪素家,那个泼辣娘们应该和她有些关系。

汪素还没说话,汪兰快言快语地接了过去说:“这是我们大姐,就是她带着姐夫来抢房子的。”

“胆子不小,居然敢在巡捕房眼皮子底下抢占私宅?”

任连生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梭巡着汪素,看她没啥反应。于是想了想说道:“看在她有身孕,就不拿回巡捕房问话了。若是再在这里闹事,别怪我不给汪翻译面子!”

任连生这一番应对是得体的。毕竟汪凤是汪翻译的姐姐,而且怀着身孕,弄回巡捕房不好看。主要目的是让她们别欺负汪翻译就是了。

“你把我抓进去,别不抓,我正好要找你们的长官评评理,你们这是串通好了,欺负我们,我的男人被那个外地赤佬打了,你们居然还把他抓了进去。”

“这个外地赤佬,我要报告他重婚,现在提倡新生活,他在外面包养我妹妹,家外有家,形同纳妾……”

汪凤这时一屁股坐在楼梯台阶上,两条因为怀孕而浮肿的双腿在楼梯上胡乱蹬踏,竟然开始了胡搅蛮缠,开始诬告。

“你是说谁包养谁?”

任连生绿豆眼一眯,看着汪凤问道。

“就是他,包养我二妹,还想诱拐我小妹,小妹她才14岁啊……这个杀千刀的,打的好算盘,想要姊妹花……”

汪凤停止了哭嚎,听到任连生问话,连忙手指冲着老洪一戳,一边蹬腿一边破口大骂,唾沫星子乱飞。

老洪被她一指,弄的非常尴尬,赶紧把头偏了过去,这个汪翻译的大姐,他是一点办法没有。白曼彤也是懵了,站在那里也非常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

汪素还是原来的表情。她是心里早就想好了,趁着这个机会,把家里的事情好好处理一下。原生家庭既然已经看穿了,既然对她如此,那么她也就只有尽量摆脱了。

她拉着自己的小妹,不让她开口说话,汪兰很不服气很是气愤的样子,要不是二姐死死拦住,她是肯定有话要说的。

而郭惠琴在女婿被抓之前,已经觉得苗头不对。她看着自己的二女儿,想要汪素出面解决目前的局面,只不过看二女儿的样子,像是不大想息事宁人。

她原本心里有愧,这时候也不好逼着二女儿说什么,只能走到大女儿身边,扶她起来,一边轻轻在她耳边低声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这不是胡说吧?”

任连生小心翼翼地看着汪凤确认。

“为什么不说?既然这样,大家都不要面子了!”

汪凤甩开了好言相劝的郭惠琴,把她妈妈差点从楼梯上掀翻下去,还是老洪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郭惠琴。

此时的汪凤目眦欲裂,披头散发,面容十分可怖,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的二妹,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而起。

却全然忘记了,她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到了之后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知道,不久前自己还在楼上憧憬着自己和男人带着孩子住在这样的一栋宅子里,让姆妈和两个妹妹伺候着自己一家大小的生活,没曾想小娘皮去喊来的人居然还敢打自己的男人,门牙打落她知道那是算破了相了。

何兆清在她眼里,现在看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副还算不错的皮囊了,现在连牙齿都打没了,那是大大的打了折扣的。

“这里有纸笔,你可以把你想说的写下来,但故作状纸,我们是讲证据的。对了,你认识字吧?”

任连生拿出一支钢笔和一张纸递给汪凤。

“这几个字还是写的出的!”

汪凤也是雷厉风行的女人,一看让她写状纸,立刻接了纸笔在客堂间的桌子上刷刷的奋笔疾书。

被摁着不高不低的何兆清此前一直在努力维持自己的姿势,此时终于憋不住一屁股就想往地上坐。结果被两个巡警一顿呵斥,又提溜了来,继续维持着那个行刑的痛苦姿势。

“老二,你看就算了吧,你姐姐她……毕竟那个也是你姐夫啊。”

郭惠琴这时找到机会凑到汪素身边说着。

汪素原本还是不想说话,但是想了想还是对着郭惠琴说道:“她都在写状纸到巡捕房要告我了,你怎么不去劝劝她?”

郭惠琴被这句噎了一下,只得说:“你大姐的脾气不好,我怎么劝得住?你比她懂事呀……”

“所以,她脾气不好,我现在就要求她不要告我了吗?”

“好,我再听你一次,我去求求她。”

说完汪素走到她大姐身边,扯了下汪凤的袖子说:“大姐,是我错了,饶了我吧,我不敢了,别告我了好吗?咱们毕竟是姐妹。”

“知道怕了?想得美!”

“这次不把你们这对奸夫**送到大牢里,罚个倾家荡产,我汪字倒过来写!”

汪凤是赌咒发誓习惯了,她这个汪倒过来写也是差不多的。

“真的不肯放过我吗?”

汪素咬着嘴唇,最后问道。

“老大,算了,你把纸头给我,不写了,我们回去……”

郭惠琴趁着这个机会走到桌子边上就想收起摊开的纸头。却被汪凤一把将她手打开,厉声喝道:“你不要护着她!是不是看我现在赚不到钱就护着她?一直都在护着她,让她出去做见不得人的事,今天我这个长姐,就要立立规矩……”

说完汪凤快马加鞭,笔走龙蛇更是一气呵成,很快就写好了一纸状书,递给了任连生。

任连生结果状纸,一看汪凤果然是有点文化的,一手的好字不说,这份状书竟然写的平仄押韵,语句通顺。

接在手里任连生看了几遍,对着汪凤又问道:“当真?那就画个押吧。”然后递给了她一个朱砂印泥盒,汪凤没有犹豫,摁了摁蘸了点印泥就摁在了状纸上。

接过汪凤递过来的状纸,任连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汪凤说:“你前面是要找我的长官?”

“没错,像你这样胡乱执法,肯定是要找你们上官的,不过嘛,现在你们放了我男人,马上把他们两个抓起来,我可以既往不咎,毕竟你们之前也不知道情况……”

汪凤自顾还在那里得意的说着,却没看到任连生贼忒嘻嘻的表情。

“不知道汪大小姐对妨害名誉及信用罪有没有了解?或者叫做诬告罪也是可以的。”

任连生笑嘻嘻地看着汪凤问道。

“你想找我的长官?”

任连生紧接着又问道。

“其实不用找,我的长官就在这里。我是三等探员,任连生。你面前这位就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一等探员洪明,华人里像是洪探员这样的一等探员可是一共也没几个哦!”

不等汪凤反应,任连生一口气把洪明介绍给了她。

汪凤之前还扬眉吐气的面色顿时开始精彩,七情上面都不足以形容。只见她面容扭曲,一会闭眼一会咬牙,恨恨地看着洪明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之前没参与的人,此时光是看到汪凤的这幅面相大多数人都是要开始同情她了。只是在场的几位,都是看着她之前是如姐狠毒和跋扈,连白曼彤在内,都丝毫对她同情不起来。

“好啊!你作为我妹妹的上司,居然勾引我的妹妹,欺负她年幼不懂事,你想必是家里有太太的吧巡捕房里的一等探员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不得不说,其实汪凤算是很有种的,脑子也比较灵活。

旁边的何兆清一听打了他的就是巡捕房的一等探员,立刻就知道自己这顿打是白受了,那几粒被打掉的牙,原本是想着敲竹杠镶金牙,现在看来是一点指望都没了,而且还要继续吃苦头。

“你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我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呢?”

洪明问着汪凤。他也是奇怪了,自己一直和汪翻译算不得亲近。甚至比不过她和顾探长的交往,怎么这家人就一口咬定自己和她有什么掰扯不开的关系呢?

“哼,装什么?你们没关系,你会给她顶下这套房子?我还没听说过无缘无故上海滩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呢。”

汪凤撇了撇嘴,又恢复了她的凶悍本性。不凶悍抗到底还能怎么样呢?她到底也不是蠢到不可救药,已经知道了事情不是预想的那样,只是除了硬抗以外现在也没其他好的办法了。

而且某种程度来说,她想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上海法租界在民国时期的房价,哪怕是现在魔都房价高到普通人绝望的地步,都不可以和当时的租界房价相提并论。

当时的上海租界没有力量使中国政府在上海附近造成新都市,只是租界却有力量造成上海格外的繁荣。

所谓繁荣,就是洋商的势力极端的膨胀。人口非常的增多。地皮非常的贵。

洋商的资本势力足以吞没中国小资本家而有余。地主的“据地势力”足以使中等以上家庭不能购地造屋而有余。

于是,洋商和地主以及一般买办阶级就富起来。一大堆资产阶级和工人就穷下去。他们不能离上海,因为上海附近并没有新兴的都市和巨大的工业作场。他们只好因陋就简,因贫而愤的淹留着不去。

租界的当局因马路的修营,短距离交通之增加以及路警侦探的添多,不得不加重房捐。房东顾虑着金钱损失不得不增加房租。租房的小资产阶级及工人一方面感受到失业或营业的失败,一方面感受房租的压迫,不得不走入贫穷、死亡、娼妓、盗匪的路。

于是上海不安,当局遂不能不增加警察侦探路灯警铃来维持治安,结果房捐格外的大,房租格外的贵,盗匪格外的多,妓女格外的增,警察格外的忙,侦探格外的精明。

有钱的人格外的怕,他们都坐在枪弹打不穿的汽车中,在路上疾驰而过。马路上尽剩下盗匪、娼妓、警察、侦探,以及盗匪、娼妓、警察、侦探的候补者。他们生活原则是这样的。娼妓、盗匪出钱养侦探、警察,警察、侦探捉的是娼妓和盗匪。

因为上海市人口的膨胀,只限于租界;人口增加了,但没有可以容纳此人口的郊外住宅地,租界的人口密度既增,房地价自然要有增无减了。

就连鲁迅先生,在北平都能轻松置办一套有着30间房的大宅院。

他在北京西城区八道湾胡同买了一所四合院,前后三进,占地两亩,有正房、厢房、耳房、花园,还有一个小跨院,将近30间房,许寿裳形容这所房子,院子大得“简直可以开运动会”,当时鲁迅以3500块大洋的价格买下,以当时的物价,相当于二十多万元人民币。

到了上海以后,鲁迅和夫人许广平安居上海时,却没有选择买新房,而是选择租房,当时上海的房价高,租房费用更是不菲,鲁迅曾在日记中提到:“上海的房租很贵,空气很坏,但此外也无可住之处,也还只得在此混一下了。”

这样的鲁迅,到了房价领跑全国的魔都,自然得租房。1927年秋至1936年秋逝世,鲁迅先后有三处租所:景云里23号、拉摩斯公寓与山阴路132弄9号。最后一所如今成了鲁迅故居。

买得起豪宅的鲁迅尚且如此惨惨戚戚,那些买不起豪宅的,自然更是哀怨了。

郭沫若尤其典型,说自己租的屋子,也就两立方米光景,还得跟石库门里的其他租客共用厨房和水龙头。心情不好时,想在屋里走走,却一迈步就碰壁。郭沫若租住的地方叫厚南里,这里还住过梁实秋、胡汀鹭、叶灵凤等人。

这个居住条件,和汪素家打浦路的亭子间相比其实是差不多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九十七章 石库门和亭子间

从民国的一些房契上看,当时的房价是远低于现在的,以当时的房价,几百块大洋能买下一所小型四合院,几千块大洋就能买下一所大型四合院,而几万块大洋,则能买到前清贵族的王府。

问题来了,那么一块大洋的购买力在民国时期到底是什么水平?和现在的人民币相比大概值多少钱?

民国早期大洋的购买力更高一点,我们只说本书这个时期。

1926-1936年上海大米平均为每市石102银圆,也就是每市斤大米6分多钱;或者说,1银圆可以买16斤大米;猪肉每斤大约2角-2角3分钱,1银圆可以买4-5斤猪肉。

棉布每市尺大约1角5分-1角8分钱,1银圆可以买6尺棉布;白糖每斤1角5分钱,植物油每斤2角钱,食盐每斤3-5分钱。……

当时上海的物价比北京高出大约10-20%,一般说来,南方的物价比北方高些,城市的物价更比乡镇要高得多。

30年代在北平,一块银圆可以请一顿“涮羊肉”;在上海,一块银圆可以请两客西菜套餐。大家自行换算一下,现在在帝都和魔都请一顿涮羊肉和西餐需要多少钱?

要逛公园,一块银圆可以买20张门票;要看演出一块银圆可以买10张入场券。至于精神食粮,一份报纸零售3分,一块银圆可以订阅整月的报纸;一部售价7角,一块银圆可以买一本比较厚的书,或者两本比较薄的书。

在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工商业十分的发达,在整个中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二三十年代,在上海的一名普通工人的一个月工资大约是在二十个银元左右,这个收入是十分可观的,当然一些专业性更强的工人收入还要高,比如说一些教师,护士的一个月工资可以达到了五十个银元,可以说日子过得是相当的滋润了。

比如汪素之前在租界巡捕房做着速记文员的工作,一个月能拿到26元,也是比普通工人要高了不少的薪水,而且工作还非常体面,也不累人。所以竞争非常激烈,还好她有同学担保以及过硬的文凭。

哪怕付了房租,凭着这份薪水一家几口她也能勉强养活。在她升为专业翻译,薪水达到100元之后,如果不论家庭负担,她也基本可以算作白富美了,堪比现在混到华为、阿里巴巴这种大企业里拿高薪的女精英阶层了。

接下来再和大家说一下银元的购买力,直观一些大家比较一下。据史书记载,上海的一块银元可以购买五斤的豆油,两斤半的活鸡,还有差不多三斤半的猪肉。

那么再说一下我国的首都北京当时的购买力是多少呢在二十年的的北京一户贫困家庭的收入大约是十个银元以下,在北京一块银元大约可以购买三十斤的大米,而且还是优质的大米,可以购买四到五斤的猪肉。

那时候肉包子基本都是卖两文钱一个的,而现在的包子,最便宜也是要15元一个。不过大部分都是2元钱一个。像一些早餐连锁店的话,包子一般是25元一个。所以民国时期的2文钱可以说就是现在的两元钱人民币了。

国民党总是黑清朝和北洋政府,但现在看,清朝和北洋政府时候,物价是比较低的,到国民党政府执政中后期,物价飞涨,到后期,我们读的教科书上就说,去拿一大捆像书似的钱去买一小袋米。

民国初期,三块大洋可以买一头耕牛。

民国初期鲁迅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做教授时月薪是300大洋,相当于现在至少3万元;一般的工人工资当时是5~10个大洋;蔡锷将军;某领导曾做北大图书管理员月薪5个大洋。

货币购买力有复杂的计算方法,兹不详述。这种算法有问题,上海北京等发达地区银元购买力比较低,但在内陆落后地区3-4块银元能够买一垧地,相当于3亩,一个人命价常常是一个银元。

所以综上而述,当时的一块银元的购买力还是相对可观的,当然,这个只是针对的一些大城市,但是对于一些小的城市收入就偏低了,一块银元自然可以购买更多的东西了。

而虽然民国时期各地的物价会有区别,但是平均下来的话,一个大洋的价值就是1000文钱。所以1个大洋的价值最高的时候能达到近千左右,最低也是几百。

而那个时候,只需要几百大洋就能够购买到一辆汽车。所以说,即使那个时候,1个大洋就算是等于现在的200元钱,大洋还是非常值钱的。因为你现在用同样的人民币买不来那些东西。

以鲁迅先生在北京买的那套大宅院为例,3500大洋,北京西城区八道湾胡同的那所四合院,前后三进,占地两亩,有正房、厢房、耳房、花园,还有一个小跨院,将近30间房,现在没有几个亿能买的下来?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上海人觉得出了上海就都是乡下的由来。首都从经济和物质各方面来说确实是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

所以说在上海一个普通工人收入,也就是20左右的大洋除了满足一些日常的开销之外还是有一些富余的,当然这里的所谓开销,只能是勤俭持家,精打细算,不能哪怕有一点点的挥霍和奢侈。当年上海滩上的物质诱惑,可是花头精很多的,一个把持不住就变成脱底棺材,成为月光族。

这样的一个薪水水平也导致了许多外来的人员来上海务工,勉强在上海可以租一间亭子间容身,花费大约10个大洋左右,当然这种居住条件是谈不上什么质量的,只能让人能够住下来。

但是上海的租界除外!北京更是远远没法和当时的上海相比,更遑论租界了。

以房租为例,在清末民初时,公共租界以外的地段并不算贵,虹口一栋房子的月租也只要3到4元。但到1930年代,特别是“一·二八”事变后,亭子间的月租都从7、8元涨到了20元,而且招租广告刚贴出去,往往浆糊还没有干,房子就已经租出去了。类似情况,在抗战爆发后更是如此。

事实上,参与房地产投资的并不仅限于地产商,很多有实力、有眼光的上海市民也同样参与地皮买卖。

在地皮炒作最**时,只要付出定洋、买入地皮,什么也不用干,隔夜就可获利,市场热度堪称疯狂。

据上海名中医陈存仁回忆,当时的知名律师吴凯声在1927年底花3000两银子买了一块地皮,仅仅三年多点时间,便以十倍的价钱转手卖出。

就是陈存仁本人,也曾在高人的指点下在静安寺路、愚园路花5200元买了一块面积三亩七分的地,不到三年时间便以3万元的价格出手,而数年之后,更是涨到了10万元。可见投资地产是何等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里也解释了为什么汪素家打浦路那间亭子间,一个月10个大洋,房东还觉得租的便宜了。其实确实不算高,而且是有自来水的房子,真心不算高。房东黑心一点,20个大洋也是租的掉的。

所以房东太太在面对汪家这一家人时,一直趾高气扬、心态上占据优势,倒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房东和租客的关系,而是一直认为自己是吃了亏的那一方。

这里要解释一下,“亭子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房间。很多老上海都看到过这种房型,不过随着城市拆迁,居住条件改善,很多90后的上海土著青年,大概对“亭子间”也是去了原有印象。

百度上说,亭子间,它位于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的空间,高度2米左右,面积6、7平方米,朝向北面,大多用作堆放杂物,或者居住佣人。

但是按照乌鸦的亲身观察,亭子间其实不仅为石库门的专利,花园洋房新里房子都设有亭子间。很多老式花园洋房的亭子间,层高非常高,可以达到4米左右。

这是花园洋房的布局有关,也是房子结构所决定的一个必然空间。原本是用来作为杂物间和佣人居住,只是精明的上海人发掘和利用了这个空间,可以搭建阁楼,住进更多的人。

尤其是二房东出现以后,把整套房子拆分出租,其实现在也有很多二房东租下一套三室一厅也在这么干,一点也不新鲜。

在汪凤看来现在这栋位于法租界辣斐德路上石库门房子,简直就是天价。

辣斐德路是什么地段?据杨绛回忆,她与钱钟书、钱瑗从1941年起就住在辣斐德路609号。辣斐德路609号,就是现在的黄浦区复兴中路573号。

钱钟书一家三口住在二楼的亭子间,一住就是8年。屋子很小,除了一张大床,就只有一个柜子和一张小书桌,但钱钟书也算是有了一个独立写作的小空间。在这里,他写下了长篇小说。

1935年,钱钟书考上了庚款留学生,前往英国牛津留学,离开了光华大学。而在留学之前,钱钟书在上海第一次长住是1933年,那时他刚从清华大学外文系本科毕业。

钱钟书想投考中英庚款留英奖学金,但奖学金条款规定申请人必须有服务社会两年的经历,所以他就接受了上海光华大学的聘请,担任英语讲师,月薪90元。

大家可以想想,留洋回来的钱钟书在辣斐德路上也只能住在亭子间里,而且一住就是八年。整栋的石库门不说买下来了,就是租金一个月需要多少?

再介绍下石库门这个上海独有的建筑形式。

早期的石库门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初,它脱胎于江南民居的住宅形式,一般为三开间或五开间,保持了中国传统建筑以中轴线左右对称布局的特点。

老式石库门住宅,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客堂宽约4米,深约6米,为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

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一般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正中即为“石库门”,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形成一圈近乎封闭的外立面。

所以,石库门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颇受当时卜居租界的华人士绅、富商的欢迎。

宅子里有天井,有水井有客堂间和厢房,还有围墙和山墙独立的这么一套宅院,再往上的档次也只能是西式独栋花园洋房了。

这样的房子,一般的中产想在租界里居住,可以说基本不怎么现实,除非啃老族,家底丰厚有家里帮忙,一般则根本住不上。

当时已经出现了公寓房,就是那种和现代大楼相似,内部附设老式电梯的公寓。

比如张爱玲在常德路口的常德公寓,当然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195号,8层楼。)

一般的白领和中产阶级当时住在这种通水电带电梯的大楼里已经是非常不错了。这种情况和现在相似,白领精英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就已经使出浑身力气,但是和住在独栋接地气的洋房别墅里的富人相比还是差距很大的。

法租界房价和当时的基准物价其实是脱钩的。你不住在这地段,不享受这样的居住条件,完全可以在租界外寻找栖身之地,每个月拿着基本薪水也能混个温饱。

这就和现在女人买包包一样。淘宝大把几十元一个的包袋,完全能满足置物和携带功能,但是你非要买大牌奢侈品包袋,几万几十万的去买一只包,那就是个人选择问题了。

这也是汪凤一看到这栋石库门房子就眼睛发红的原因。再不济,租出去一间两间,她和自己男人以及孩子,衣食无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不过,贪婪让她忘记了这套房子的来龙去脉。

她以为她能吃定自己的二妹,而房子现在属于二妹,那么她就拥有了相当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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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带走

“汪大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去巡捕房说说清楚!”

任连生让两个巡捕上去一人押着一个,让汪凤夫妻去巡捕房。

“凭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告到公董局,你们上下勾结,诱拐涉世未深的女青年,我要告到上面去,我要到报馆找记者!”

汪凤当即咆哮,唯一的理智就是继续威胁,唯有如此恐怕才能保得周全。

按理说她的想法没错,一般的探员确实没那么大财力,汪素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弄来的这套宅子,肯定都不清不楚。这事情只要一曝光,牵连出的后果必定很严重。

只是她没想到,正因为如此,才让任连生和老洪包括汪素在内忌惮不已。原本以为恐吓一番就能吓退,没想到何兆清是很快认了怂,但是汪素的这个姐姐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究其原因也很好理解,别看她表现的好像歇斯底里浑然不顾,其实心里有底。毕竟自己是二妹的姐姐,这事情从头到尾都和她有牵连,房子是名义上她的,巡捕房的人是她喊来的,只要二妹一句话,自己肯定啥事都没有。

所以她心里有依仗,觉得妹妹完全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所以用非常英勇的姿态进行着抵抗,其实换个场合,当事人里没有她的妹妹,她的表现不会比何兆清强到哪去。

但是她实际上还是弄巧成拙了。蒙索洛夫手里的这些房产,因为时间关系,任连生还没来得及做好过户手续,比如房契地契这些手续还没办好。

民国时期的房产交易手续也是比较繁琐的,需要先立契约,注明房产地段和计开,比如:坐落:xx路,房宅间数:xx间,地亩弓步:南北阔十一岔四寸七,东西阔二十步,四至:东至xxx,南至xxx,西至xxx,北至xxx。

中人:xxx,证人:xxx,如果有见证代笔还需要注明代笔:xxx,然后各方签字画然后再去缴纳税费等等才可以完成这整个步骤。

任连生要办这种事,接着他以前包打听出身,现在又在巡捕房,自然是非常顺利的,转到刀疤名下一点问题没有。只不过就这两天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去办理。

如果汪凤出去真把这事闹大了,捅到报馆或者公董局,这事情不是他能捂得住的。所以任连生和老洪看了看,又看了眼汪素。

其实原本就是吓唬吓唬汪凤就算了,只要她服个软以后不骚扰她妹妹也就自然没事了。但是汪凤这一番话说出来,就由不得他们马虎。

几个人谋划的事情,如果被汪凤这么一捅而败露,几个人都要倒霉。而且肯定顾楫是首当其冲,作为他们的直接上司,起码要领受一个驭下不严的干系。

以他们看汪凤的泼辣表现和何兆清的拆烂程度,并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人。

汪素也是知道这事情的严重程度,看到他们转过头来看自己,显然是需要自己表态了。毕竟他们是顾忌着自己是他们的妹妹,而不好意思直接下狠手。

私心里来说,她也觉得把自己姐姐拉到巡捕房里这手段过于严厉,单单是何兆清也就罢了,尤还有自己的姐姐,而且还怀着孕,这就让她更是觉得下不了手。

但是万一汪凤出去一顿胡说,跑去报馆用上租界探员勾引年轻文员,重金顶下豪宅包养女下属等等噱头,报馆那些记者肯定犹如闻到了血腥气的鲨鱼般蜂拥而至,把他们的事情夸大渲染,然后他们刚开始谋划的事情肯定要被曝光,从而败露。

她也是个果断的人,不能因为自己的心慈手软而坑害了积极帮助她的同事。原本就是出于善意给了她一套房子,改善居住环境,然后今晚又是为了她来解决处理家务事,如果最后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导致事情败露,让大家遭受牵连,她是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的。

所以,很快她就看着任连生和老洪点了点头。一边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之间面色的郭惠琴,一看到自己二女儿点了头,立刻觉得不好,带着哭腔说:“老二啊,你大姐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能和她计较呀,你还有两个侄子,她肚子里还怀着……”

郭惠琴作为一个活了一把岁数的妇人,经历了人生各个阶段,眼力见儿还是有点的。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是她看到任连生和老洪跟自己的二女儿眼神的交流,知道他们是要什么决定,肯定是对大女儿不利的。

“带走!如若反抗即刻锁拿!”

任连生挥了挥手,下了命令。

其实带回去单独关押,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只不过在这关押的两天里,他要赶紧把房契重新做好。到了那时再把这对夫妻放出来,到时候,如果这对夫妻还想着去举报也就随便他们去胡说八道了。

巡捕上来押着何兆清要出去的时候,何兆清躺在地上就像是条癞皮狗,抽了骨头一样死活不肯起来。真要是进过牢房的,也就觉得是那么回事。而一点江湖经验没有的也不至于怕成他这样。

偏偏何兆清也算是混过的人,听以前道上混过的兄弟说起过牢房里的可怕。听闻过种种牢头狱霸在号房里的野蛮规矩,以及对待小白脸的恐怖手段……

何兆清一想到那些就腿肚子抽筋,宁愿在这里丢尽脸面也没有勇气站起来跟着巡捕出去。

汪凤表现到是比他强了许多,主要还是仗着自己怀着身孕,料想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看着何兆清的姿态实在是难堪,还好心好意的绕过楼梯想要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死开!你这个臭婆娘!”

没想到瘫软的像是一滩烂泥的何兆清看到汪凤要来拉扯自己,居然狠狠地把她的手甩到一边。

“任探员,这事不怪我,都是这个臭婆娘要拉我来抢房子的……”

“原本来了,我也想要么就住到楼下算了,她非要抢上面两间……”

“二妹夫,打了我,也是我自己不好,这事就算了,巡捕房就不去了,我们马上回去……”

何兆清是彻底怂了,不光是把自己媳妇出卖了,而且识相的承认自己那顿打找打。

“兆清,你怕他们做什么?谁都跑的了,二妹能跑的了吗?她敢拿我们怎么样。哼!”

“来,起来,我们跟他们走,看他们敢怎么样!”

汪凤一看自己男人吓破了胆,挺着个大肚子,弯下身子继续去拉何兆清。

“啪!”

谁都没想到一个大耳光抽到汪凤的脸上。打的汪凤差点没站住,还好郭惠琴在她边上扶住了她。

“你这个死女人,想害死人啊?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回去,这房子原本就是你要抢的,拉着我和你一起去巡捕房坐牢?去你妈的!”

何兆清躺在地上眼睛圆睁,指着汪凤鼻子怒骂。

“哎呀,你这小子,你丈母娘就在边上你也骂的出口?”

任连生都觉得听不下去了。不过他看郭惠琴那个样子,好像也没啥所谓。不禁心里也暗暗奇怪,心想汪翻译家到底是什么什么情况?

汪素其实此前一直是想在巡捕房隐瞒自己家里的情况。只不过后来也是想开了,隐瞒那些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活得很累。

自己的巡捕房做事,靠的也是本事,而不是什么家世。和同事的相处,如果因为她的家庭而看不看得起她,她也无所谓。

成天朝夕相处的同事之间,必要的来往不可避免。如果自己总是遮遮掩掩,未免在别人眼里很不真诚。假如自己一贯是那个样子,也很难得到同事的信任。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翻译这个职位根本得不到,也不可能被调到政治部,得到顾楫的器重,现在成为心腹。

所以很多事情她已经看开了,家庭环境就是如此,这是她无法避免的。她也知道这样的家庭对自己以及妹妹的未来影响都非常大,所以她才想着尽量摆脱。

她在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并不是要对大姐一家袖手旁观。力所能及的提供援助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她之前拿着文秘的薪水,还要出去兼职赚钱来养家。

她一个人,或者只带着妹妹,租个房子,完全可以过的不至于那么窘迫。

按照她原先的设想,如果姆妈不愿意搬过来,而是要在原来的亭子间照顾大姐,那么除了每月缴纳房租,再给她们贴补一些原来标准的生活费。

也就是从她现在的薪水里拿出一部分养着她们,剩下的钱让妹妹接受教育,自己也相应的改善一下比如服装这些出门的行头。

作为一个妙龄大姑娘,现在在巡捕房跟着同事和上级抛头露面,自己原先的衣服早就不适合穿出去了。尤其是上海这个地步,对衣着服饰的讲究程度不是其他地方人可以理解的。

这么说吧,一般的上海家庭,哪怕穷的家里揭不开锅,吃糠咽菜,只要走出家门,总是穿的像模像样,这一点和我们看黑白电影里的欧美国家类似。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同样是穷人,欧美老电影里那些穷的一样是无法形容的家庭,照样穿的比较体面,不像是我们黑白电影里,几乎都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

这倒不是说咱们的就反应就是真实,人家的就是摆拍。这真的是和想法有关,有的人穷就啥都不顾了,有弄一身干净衣服的钱,不如吃两顿饱饭。有的人觉得再穷也要有点脸面,哪怕饿几顿也要活得像样。

很难说哪种心态更先进,这里只说这么一种现象,而且是客观存在的。

汪素当然不是愚忠愚孝的女人,自己赚100都全拿出来交给母亲分配。郭惠琴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也清楚。

女孩子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而且她还要对妹妹汪兰负责。她自己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上学这些事已经绝了念想,只是她不希望妹妹也和她一样。

通过在巡捕房工作,目前她几乎就是凭借一己之力,让汪家重新又看到了希望。让小妹可以摆脱原生家庭的困扰,进入贵族学校念书。

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让大姐带着何兆清再和她们住在一起,平常的骚扰就不说了,万一出点什么可怕的事情,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大姐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她不希望把自己和妹妹再搭进去。

至于母亲郭惠琴,她让她自己选择。她很希望郭惠琴能和她一起生活,自己可以更好的照顾到她。但是当郭惠琴考虑到大女儿以及她的孙子而决定和她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汪素也非常理解。

汪素从第一次让老洪带自己去打浦路拿字典开始,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同事面前不做隐瞒。现在的一切虽然让她万分尴尬,但也是必须要面对的。

如果这都过不去,自己看不起自己,以后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抬起头。

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看来,她温文有礼,待人谦和,一看就是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英语几乎等同于母语般流利,这不是一般的人家可以培养出来的。

所以大多巡捕房的同事都认为她出身不俗,只是又都疑惑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来巡捕房工作。所以各种猜测都有,但是无论怎么猜,之前都没人想到过她的家庭会是这么个样子。

其实汪家能够在衰落后破落的如此迅速,和大姐汪凤真的不无关系。起先她撺掇郭惠琴把剩下能典卖的细软和老家的田契典当,确实是想着让何兆清做生意能让家里翻身。

只不过她眼睛瞎,不知道烂泥扶不上墙的道理。到得后来,弄的家里日子都过不下去后,她自己又开始破罐子破摔,从开始的负疚到了蛮横不负责的态度。

汪素如果带着妹妹继续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必定要被她们活活耗死,而且会有各种不可推测的灾难会发生。

“任探员,还是请你赶紧把他们带走吧,不管带到哪去,别让他们在我这里了。不早了,我们还要早点休息,明天上班呢!”

汪素面无表情对着任连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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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截肢

“老二,你和这两位长官说说这次就算了吧,毕竟是你姐姐和姐夫啊!”

郭惠琴一看到这个时候了,也是顾不得其他,赶紧上来和汪素劝说着。

“姆妈,不早了,你带着小的回去休息吧。不然晚上温度低,受凉了就不好了。”

汪素已经下了决心,不为所动。不是她心狠薄情,姐姐和姐夫的态度她之前都看在眼里。而且郭惠琴之前的表现也让她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任连生看汪素这个态度,心里已经有了数,不禁心中大定,朝着巡捕呶呶嘴,示意把人带走。

“任探长……我是真的冤枉啊,白挨了一顿打,怎么还要被关进去?我什么也没做啊!”

何兆清不停的在那里抱怨,哭嚎。其实今天这事确实也不能完全都怪他,他最多是到了这里以后临时起意,大部分的决定都是汪凤做的。

相比起来汪凤到是利落的多,显然汪家也不出孬种。此时连自己的孩子和老娘也没多看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挺着个大肚子昂首就走出了门外。

汪素不露痕迹的走到任连生边上和他交代着汪凤有孕,别让她吃什么苦头。

“放心吧,我有数的。”

任连生不是没眼力见儿,毕竟是汪素的姐姐。他早就想好了,等会把汪凤往单人牢房里一放。然后一日三餐从外面送饭菜进去,亏不着她。

一旦等房契办好了,也不怕她到外面胡说八道,最后让她写个悔过书,让郭惠琴具结担保签字画押后就可以放她出去。

至于何兆清,那就对不起了。关着十几,几十个人的号房里把他丢进去,由得他自身自灭看他运气了。只是死是肯定死不掉的,苦头肯定要吃不少。

那里面的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江洋大盗都有着不少,像是何兆清这样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进去,对那些糙汉来说也是一种福利。

两个巡捕硬是架着何兆清出去以后,等何兆清哭嚎的声音远了一些,老洪和白曼彤也和汪素告辞,白曼彤一边安慰着汪素,让她想开一些,别往心里去,其实作为她也只是敷衍地安慰,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今天来这里其实非常尴尬。自己和汪翻译又不是很熟悉,无意之间就介入了人家的家庭纷争,而且是非常不上台面的这种事情。

如果她一句话都不说,更是显得怪怪的,只是真要开口说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确实,这应该怎么劝呢?

安慰她毕竟是一家人,姐妹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可现在分明就是汪素自己把家人送到巡捕房去的。

而且看她姐姐的架势,能把汪素送到牢房里她也不会手软。这一点,从她写状纸都劝不住上就看出来了。

可要是安慰她别当回事,这样的家人就该送到牢里去住几天?貌似也不合适。毕竟人家也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所以白曼彤真心觉得今晚不该来,小心翼翼地和汪素说了几句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而老洪则闭口不提这些,只当过去的就过去了,他这个态度反而要从容一些。不作任何评判,事情都搞到这一步了还说什么呢?

他只是在临走前要汪素关好门窗,让汪素时刻注意安全。到了门外,老洪又让任连生赶紧把手续办好,早点把人放出来。任连生则表示明天一早就开始办,不过怎么也要两三天的时间。

等到他们都出了弄堂,郭惠琴竟还在屋里没走,手里抱着孩子。“你别恨你姐姐,她现在这里不怎么清楚……”郭惠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的,不早了,你快点走吧,路上要受凉的。我去拿个毯子给小的盖上。”

小侄子前面哭累了,现在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要是今天以前,汪素肯定会让她们留宿,她原本就想让姆妈住在这里的。只不过今天闹了这一出,她是没这个心思了。

在她心里,自己和这个家庭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除非自己想变成和汪凤一样,甚至让妹妹也沦落成为那样的人。如果不想那样,只有想办法摆脱她们。

而今天这样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是也未尝不是个好会。

郭惠琴抱着孩子没有说话,之前安静了一会的汪兰现在上了楼,楼下并没有看到她。等汪素到了楼上准备拿毯子,却看到妹妹在房间里躲着哭。

“怎么了?”

汪素皱了皱眉头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个姓何的害了我们一家,大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姑娘一边抽泣一边说着汪凤原来还比较正常时的往事。

原先汪素和汪兰的想法差不多,以为自己的姐姐是被何兆清带坏的,毕竟姐姐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肯定是外人的关系。可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也未必全是那样。

何兆清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也就是那种坏也坏的很没出息的那一类。而汪凤显然更豁的出去,更为泼辣。并且在抢房的过程里,确实是汪凤从头到尾更为主动和坚决。

之前长期依靠妹妹接济生活,不但让她没有产生出愧疚感激之心,反而驱使她的心理越发阴暗变态。

人的心态很难说的清楚,以前有一句话叫“斗米恩升米仇!”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好了,别多想了,洗洗脸,准备睡觉了!”

汪素找出了毯子和汪兰说着,自己又下了楼,将毯子披在侄子身上盖好,将姆妈送出弄堂口。看着郭惠琴瘦削的身体抱着孩子走在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佝偻着咳嗽,远远地传来咳嗽声,汪素一度非常想将她叫住,今晚就睡在这里,只是考虑到以后的麻烦,她终究还是忍住了这个念头。

不光如此,她已经想好以后只会以给母亲赡养费的名义对郭惠琴进行接济。至于给郭惠琴的钱她愿意怎么安排,其实汪素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拿去贴补汪凤了。

只不过她再也不会和汪凤这一家有什么来往。之前汪凤决绝地要写状纸控告这个表现,就足以让她心寒了。倘若对这种所谓亲情还抱有幻想,那她自己都会讨厌那样的自己。

原本她还想承担原来承担的经济负担,今天以后她也不会了。每月给郭惠琴一些大洋作为女儿的赡养费用,除此之外她不会和她们再有什么牵扯了。

虽然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像她家这样的大姐和姐夫,确实也不多见。这么急吼吼吃相难看的事情,一般人就算想,也不见得做的出来。

今天让她的同事领教到了,也不算是坏事,以后家庭的包袱彻底没了。自己好好工作,培养妹妹,过好自己的日子也挺好。

想到这里汪素回了石库门,关好了大门,检查了门窗,上楼后和汪兰说了一些宽心话,姐妹两也就各种休息了。

……

虹口区一间日本商社的后堂里,井上正浑身打着哆嗦,浑身像是湿透了一样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地睡在床上。

这间所谓商社,充其量是个专卖日货的杂货铺,井上躺在后屋堆放货物的一间屋子里,里面阴暗杂乱,充满着霉味。

商社其实并不是日式形式的房屋,只是典型的中式前店后宅的形式,房屋建筑和家具陈设都是纯中式的格局。

这家杂货铺是井上在上海发展的,迄今为止少数没有暴露的联络地点之一。前面店堂也就是二十多平方,摆放着从日本进来的日用品。

店铺老板是个老牌日本特务,但是一直以中国人的身份在这做着经营活动。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上海话都说的很好,外面人都叫他王老板。

王老板的身份掩护的非常好,甚至还娶了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婆。为了不被暴露,只能把井上和另外连个手下安排在了仓库里。

井上在运河胳膊上中了一镖之后,虽然手下快速顺水而下,撑着小舟逃离了现场,之后也没人跟上追捕。但是那只镖是毒镖,在运河里井上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两个手下虽然没有足够的医学知识,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整条胳膊都乌黑腥臭,而且黑线一直往上蔓延,他们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于是一个手下独自撑船,另一个不停地拿出一把匕首给井上放血,匕首戳进去的地方,如中败革,一点不像是戳进活人的肌体组织,而淌出来的一些黑血,则腥臭难闻,而且血液都似乎被毒液凝固,很难流出来。

井上的手下,忠心是毫无疑问的。先是拼命用手往外挤血,最后再用嘴巴凑上去吮吸,这种做法非常有效,只是也很拼命。很快,这个救治井上的特工自己一头栽倒在船舱不省人事。

好在他的努力也不是全无用处,井上脸上的黑气明显减缓了不少,到得趁夜进了上海,抬到日侨区由日本大夫救治时,居然到了那时井上虽然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只是好歹还有一口气。

只不过,医生最终还是从井上的肩窝处对他进行了截肢,井上的右手整个被大夫锯了下来。虽然这样的一个处理,则还要看他的运气,如果得了败血症或者感染,最终还是会挺不过去。

当时的消炎药和抗生素非常低级,如此大的手术,而且手术后也没有一个安全的无菌环境,感染是非常正常的。只不过现在温度还算比较低,对井上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夏天,几乎可以肯定必定会发炎感染。

就算这样,井上每晚都依然还要经历一次发烧,一会冷一会热,像极了中国人说的“打摆子”。其实只不过是他体内的病菌在进行争夺主导地位,在这个阶段井上可谓是身不如死。

一直处在昏迷中的他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条宝贵的右手,而且是齐肩而断。这对于惯用右手进行射击和各种操作的井上来说,无疑是无法接受的灾难。

现在他的两个手下在窗边给他擦拭着滚落的汗珠,一会给他物理降温,一会又给他盖上被子保暖,非常的尽职。

只是他们这次几乎是全军覆没,出去的那些人,柴田带领的人没有一个回来。显然也一样掉进了对方的陷阱,这么多天还没有人回来让他们意识到,只有他两全身而退,还有躺着的只剩半条性命的井上先生。

现在整个上海,他们也只有区区几个人。包括这家商社在内,全部的留守人员不超过五个。而且都是需要长期潜伏的报务人员,是搜集情报的技术人员。

井上原本就是孤注一掷,原本是争取毕其功于一役。得手后带上黄金坐船到天津,然后全员返回日本,重新招纳再返回上海重振旗鼓。

这个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如果清醒过来的井上此时让他重新选择,他恐怕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原样执行计划,因为那是最好的方案和计划。

在此前被公共租界死缠烂打的追杀之下,他们在上海的实力已经大伤元气,而且由暗转明形式大大不利,已经基本失去了原本潜伏在幕后的作用。

只不过能够重新选择的情况下,他一定要弄明白那些人是哪些人。可悲的是被卸去了一条胳膊,他连对方是谁都没弄明白。

那帮穿着戏服神神秘秘的枪手,虽然诡异却显得训练有素,而且居然还有人会使用杀伤力非常巨大的冷兵器。

其实井上的运气不能说不好。如果单纯从性命上来说,他起码现在生还的可能性非常大。要不是他天生警觉,在运河边上来不及跳到船舱里大概就被撂倒了。

但是也实在是运气太坏。在做了黄雀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却“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井上把自己当做黄雀,美美的设计着捕捉蒙索洛夫这只螳螂,而蒙索洛夫也不知死活的把那列火车当成了肥美的夏蝉。却不知道,不管是螳螂还是黄雀都在弹弓的注视之下,在即将得手的那一刹那出手,把他们原本的贪婪念想,一击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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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黄金秘密(上)

第二天,汪素早上去巡捕房报到之后,去了下面的牢房看了看大姐。女犯的单人牢房有一扇窗,不至于空气太过糟糕。

而且看得出来任连生特意安排了女看守给与了她特别的照顾,床铺上的被褥竟然都是崭新的。汪素到的时候张厨娘刚给她送过早饭,所以汪凤正在吃早餐,早餐是一张鸡蛋灌饼,加一碗白粥。

这又是任连生的安排,让张厨娘给她送一日三餐,不至于让汪凤吃牢房里难以下咽的饭菜。汪凤看到妹妹站在牢房门外,没有吭声,反而是转过了身,将身子背了过去。

汪素原本也没想和她有什么交流的打算,只是来看看她的情况而已。站在外面看了一会,也就出去了。等到汪素走后,汪凤咽万了最后一口食物,转过身来,看着汪素消失的走廊通道,眼神非常恶毒。

等他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就接到了电话,是顾楫从医院打来的,让她有空去一趟医院,有事要和她商量。

原本昨天没去医院,今天汪素都是要去一趟的,接到电话后,等中午休息,她就直接到了医院。

顾楫找她,自然是要商量阿廖沙的去留问题。昨晚顾楫在大家散了之后,在医院里好好斟酌了一番,觉得将阿廖沙交给巡捕房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是开着火车来的司机,而随着这列火车一系列的惊天转折,现在已经告一段落,各方面经过妥协,都不希望将事态继续扩大。

阿廖沙被递交上去,鉴于因为他的拘捕,导致法租界巡捕多名巡警死伤,恐怕不会给他太多的机会进行交代,交代的越多越是麻烦。

很大可能直接以拘捕和造成巡捕伤亡的罪名直接处以死刑。那样对公董局来说是最直接的方式,也最简单。

他们如果对阿廖沙这个人有兴趣,早就会来医院进行提审。现在一个人都不愿意提起他,恐怕也是有意为之。一来是不大愿意提起这个麻烦,既然有伤在医院,就在医院里住着吧。实在没办法,医院提出伤愈需要出院,那么就直接走个过场宣判,枪毙了事。

相处到现在多少都有感情,经常见面甚至喝酒,活生生的人总是不愿意就那么一颗子弹就被了解了。不认识也就罢了,经过交往的人和人之间,很难愿意去想象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人必定在不久之后面临这样的下场。

况且阿廖沙也不是一无是处。任连生的提议很有道理,单靠那个刀疤,在法租界可能不足以成事,也撑不起那个场面。毕竟以前只是个小喽啰,全盘接手法租界的白俄地下世界,恐怕能力和气魄上都有不足。

而阿廖沙就不一样了,年龄40多岁正正好好,年龄太轻,像刀疤那样不足以服众,而再老一点,也显得压不住下面那些流氓。

并且阿廖沙的性格沉稳坚毅,平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男人,符合一个黑帮首领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在必要时候,他的果敢和狠辣顾楫是领教过的。

如果由他来充当刀疤这种流氓后面的幕后大佬,应该是非常合适的。甚至于连本地的青帮都未必能在他带领下的法租界白俄势力里占到便宜。

顾楫非常不愿意让青帮势力一统法租界整个地下世界。现在青帮的影响已经非常大了,但是他们非常没有出息的是烟、赌、毒这三样坑害的全是中国人,然后孝敬给法国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更好地侵害中国同胞。

所以顾楫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找汪翻译谈谈,毕竟汪翻译对阿廖沙平时照顾最多,两人也最说得来。而且看得出来,直到现在阿廖沙对他自己也还是戒备很深,唯独对汪翻译有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好感。

从那次阿廖沙知道汪翻译跟车翻译,立刻告诉他汪翻译会有危险,并且之前一直不曾开口的黄金秘密都不惜吐露就足以证明,阿廖沙这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没有丝毫感激之情的冷血之辈。

当然,阿廖沙这种狠人,某种程度而言肯定是那种心狠手辣之辈。但一些细节还是可以看出并不是完全无情无义丧失情感的扭曲之徒。

和那个北岛三郎相比,北岛这个小日本从开始的歇斯底里狂妄的执行武士道精神,到崩溃后犹如癞皮狗一般的混吃等死,现在看到任连生犹如看到新的主子一般,摇尾乞怜。

阿廖沙自从清醒后始终不卑不亢,显然非常有原则,也不是轻易会否定自我的这么一个人。其实这样的人和北岛相比更加难弄。

北岛这样的人所谓新年都是被灌输的,原本就没有根基,一旦被摧毁就会丝毫不存。而阿廖沙这样的人,所有的坚持和理念都是在成长历程中一点点的积累,逐步形成的想法一般来说很难被说法和改变。

所以顾楫要和汪翻译谈一谈,让她试试能不能说服阿廖沙,在法租界的地下世界里担负责任,为他们所用。虽然只要他不愿意,等待他的必然是死亡,顾楫也没十足的把握阿廖沙会同意。

等到汪素中午来了以后,顾楫把任连生的想法和建议,以及自己的看法和汪素说了一下。汪素听了当然非常高兴。

原本她就非常不愿意把阿廖沙交回给巡捕房,那样的话等于是让他去送死。她知道阿廖沙不是普通的犯人,但是只需要按照普通犯人枪杀巡捕的罪名,就足以让阿廖沙被枪毙好几回了。

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她自然是喜出望外。当即就去了旁边阿廖沙的病房,和他聊了足足一个下午。

快到傍晚的时候,汪素把阿廖沙带到顾楫的病房,由她翻译,把阿廖沙来上海的始末详细的说了一下。

原来阿廖沙和莫洛科夫都是原本跟着高尔察克上将和苏联红军打内战的士兵。关于那批黄金的来龙去脉,交代起来比较复杂。

这批黄金其实在外界一直被称作“高尔察克黄金!”,各种传言版本非常多,只不过当时中国自顾不暇,不怎么关心这件事而已。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俄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到1915年,德军已逼近俄国首都彼得格勒。为安全起见,沙皇下令将国家黄金储备转移到后方。很快,约600吨金条和金币被运到了喀山。

而“高尔察克黄金”的故事,则要从1918年开始说起。

1918年8月5日,俄国喀山市的市民被隆隆的炮声吓得躲在地下室里不敢出来。控制城市的是通过革命夺取政权不到一年的布尔什维克红军,而两支反布尔什维克白卫军部队——捷克军团和隶属于当时白卫军主要将领高尔察克、由科贝尔率领的军团,试图占领喀山城。

城外炮声、枪声不断,居民们都在盘算红军还能守多长时间。

居民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红军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刚刚组建的这支部队纪律性很差。两天后,喀山被攻陷,白卫军进城了。年轻的将领科贝尔首先指挥部队占领了电报局、车站和此时对整个俄罗斯来说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喀山银行。

红军占领这座城市已经好长时间了,科贝尔认为,如果银行中有什么宝贝,也早就被红军带走了。

第二天,科贝尔的一个心腹突然闯入他的司令部,神情急切。“什么事,快说!”科贝尔喊道。心腹却不动声色。科贝尔让其他人都出去,然后问道:“到底什么事?”

心腹小声在科贝尔耳边嘀咕着,讲述着他刚刚发现的东西。科贝尔的表情开始变得紧张,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手越攥越紧。心腹讲完后,科贝尔的身体绷紧了,好久才慢慢舒缓下来。

心腹告诉他的是:我们在银行金库内找到了沙皇的黄金宝库!

这名发现黄金的心腹就是阿廖沙本人!

1918年初,这批黄金已在喀山存放了3个年头。此时,苏维埃俄国已经成立,但国内局势却未能稳定下来。

1918年3月,苏俄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和约,退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美日等协约国,对俄国的这场社会主义革命甚为惊恐,它们以俄国独自媾和为借口,纷纷出动军队对苏维埃俄国进行干涉,俄国境内的反革命势力也乘机作乱,几支白匪军占领了大片国土。

在动乱的局势下,更显出喀山这批黄金的价值,红军和白匪军都意识到,这些黄金可能对内战的进程产生重要影响,因为它可以购买大量军事装备和物资,从而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

科贝尔深知事关重大,决定立即将宝藏转运出去,因为红军随时可能杀回来。

科贝尔是一位优秀的军事指挥员,也是一位自律的军人。俄历史学家们在评价这段历史时,对科贝尔转运沙皇宝藏的举动给予了高度评价。实际上,当时科贝尔面临的环境十分复杂:红军随时可能杀回来,而喀山周边以及转运宝藏的道路上,到处是土匪。如果科贝尔是一个缺乏自律的军人,恐怕这批宝藏早就被瓜分了。

就这样,将宝藏装运上车的科贝尔,率领部队开始了远距离行军。他们首先到达萨马拉,之后向位于西伯利亚的鄂木斯克进发。最后,科贝尔将宝藏成功送到了自己效忠的将军——高尔察克上将手中。

红军在得知丢失黄金的消息后,迅速向高尔察克的部队发起攻击。高尔察克是当时俄境内最大的白匪头目之一,他自称“俄国最高总督”,并得到西方与日本等国的承认与支持。

得到这批黄金后,高尔察克喜出望外,他迅速将黄金转移到了自己的老巢鄂木斯克,这批黄金共583吨。

有了这批黄金的支持,心怀“解放俄国”梦想的高尔察克,开始从英法等国买进枪支弹药来武装军队,期待着同红军的下一场厮杀。

高尔察克本指望同为白卫军将领的邓尼金可以在俄西部地区抵挡一阵,没想到,红军很快就将邓尼金部击溃,开始了向南进军的步伐。

高尔察克急忙指挥军队应战,命令军队殊死战斗,尽最大努力延缓红军前进的脚步。他没有说出的话是:为了抢运黄金争取时间。

事实证明,仓促武装起来的军队没有多少战斗力,更何况海军将领出身的高尔察克在陆地上完全无法施展。

在与红军的战斗中,高尔察克的军队溃不成军。不过,这段时间已经足够用来处理黄金的运输了。很快,高尔察克的部队就开始了乘火车东逃的旅程,他们乘坐的火车便是那列神秘的“黄金列车”,里面装满了沙皇的宝藏。

高尔察克的部队顺着“西伯利亚大铁路”逃跑。“西伯利亚大铁路”是俄罗斯的东西干线。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各种势力盘踞在这条铁路周边,其中包括由英法等国支持的白卫军的一支部队——捷克军团,也就是同科贝尔一起攻下喀山的那支部队。

此时的捷克军团已是弹尽粮绝,包围他们的全是敌对力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捷克军团只能孤注一掷——截住高尔察克,用他和黄金换一张“突围通行证”。

在伊尔库茨克火车站,高尔察克在捷克人的枪口下走出车厢,“黄金列车”也成了捷克人的囊中之物。不久,捷克军团同红军达成协议:将黄金和高尔察克交出来,他们可以平安后撤。

面对红军的追捕,高尔察克上将率领的车队原本指望在关键的时刻用金条换些食物或子弹。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列车刚到伊尔库茨克,高尔察克就被当地红军活捉。

值得一提的是,曾护送这批黄金的科贝尔得知高尔察克被擒的消息后,在西伯利亚的平原上千里大行军,希望救回将军,结果,他的部队连同他自己,全被冻死在平原上。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一百零一章 黄金秘密(下)

阿廖沙说的非常详细,揭开的也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作为亲历者,阿廖沙的叙述则更是惊心动魄。

在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里,公开的资料显示最后另一名白匪军首领佩特罗夫和列车侥幸逃了出来,却在半路上遭遇“黑吃黑”,列车在赤塔附近被另一支哥萨克白匪军拦住。

哥萨克企图没收黄金,双方差点大打出手,最后佩特罗夫不得不作出妥协,将30箱黄金交给了哥萨克,剩余的33箱黄金被他带到了赤塔。

1920年初,走投无路的佩特罗夫把列车开到了中国东北的满洲里,寻求驻当地日军的保护。佩特罗夫本以为支持高尔察克的日本人会答应他的要求,没想到日本人根本不吃这一套。

面对巨额黄金,日本人早把高尔察克抛在了脑后,何况此时高尔察克已被红军处死。日本人一面派军队占领了火车,一面向佩特罗夫开出了苛刻的条件:只有将全部武器和财宝交给日本政府,才能允许他们避难。

无奈之下,佩特罗夫只好将剩余黄金交给日本人,得到的只是一张不知道是谁签字的收据。然而日本人并不满足,当听说30箱黄金被夺走后,立刻派军队突袭了俄国境内的哥萨克白匪,夺回了黄金。

这样,近600吨黄金几乎都落入日军手中。据估计,这些黄金的价值是当时日本全国财政收入的两倍。

然而,驻满洲里日军并没有将黄金交给日本政府。他们在提交的报告中,根本没有提及高尔察克的黄金,只是写道:1920年4月19日,部队在满洲里附近遭遇土匪,全部歼灭敌人并缴获众多战利品。这些战利品已被处理,冲抵日常开销。

实际上,相当一部分黄金被日军指挥官所瓜分。

剩下的黄金被日军转往东京北部的一个仓库。接着,他们玩了一个掩耳盗铃的把戏:先秘密将黄金转移走,然后点燃了仓库,此后这批黄金彻底下落不明。

只是在阿廖沙的讲述里,这段传奇故事的真实版本是:其实在到达伊尔库茨克之前,高尔察克出于稳妥的考虑,命令手下将一部分黄金连同部分车厢改走另一条线路。当然这批黄金,只占了总数很小的一个比例。

阿廖沙和莫洛科夫他们制作了多个大型雪橇,拉着装黄金的车厢在西伯利亚的雪地和冰面上前进,之后外界就失去了这批黄金的消息。

事后有人说,运送这批黄金的士兵在行进到贝加尔湖上时,全军覆没于风雪中,黄金成了“无主”的宝藏。天气暖和后,黄金连同车厢一块沉入贝加尔湖。

原本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就不多,而且运送的黄金在高达600吨左右的总数里只占很小的一个比例,所以渐渐的也就被各方忽略了,至于苏联政府更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日本军方的身上。

所以不管是战前以及战后,苏联方面一直在和日本打着官司。没办法,这批黄金的数额太大,对哪一个政府来说都不容忽视。包括佩德罗夫本人在上海躲藏了一段时间以后都去了日本进行诉讼。

可悲的是,最后穷困潦倒的他只能把作为强力证据的日本军方没收黄金时打收条卖了度日。

阿廖沙的讲述里,其实在这只雪橇护送黄金的车队里,他和莫洛科夫都在其中,这支运送黄金的小队最终通过了冰原,只不过全员几乎死伤殆尽。

作为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剩下的这些人,在侦察过内外局势后,发现他们无法继续前往指定地点,只要一露面等待他们的无疑只能是最悲惨的结局,无奈之下只能将黄金在密林中隐藏。

然后莫洛科夫和部分战友伪装成溃军出去联系大部队,而阿廖沙则和剩下的少数军人隐藏在荒僻的密林里负责看守黄金,隐藏秘密。

接下来莫洛科夫他们在国内局势已经被红军稳定的洪流之下,为了生存,生不由己一路被裹挟,直至流亡到上海,直到他们在万国商团内稳定下来以后,才设法和在远东的阿廖沙他们重新接上了关系。

“那么说,你是运黄金到上海来的?请问到了上海想做什么呢?”

顾楫听完黄金的来龙去脉以后问道。

其实这时候再面对阿廖沙,他对面前这个白俄老兵也是有了几分佩服。

抛开政治信仰和意识形态不说,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军人十几年坚守着职责,哪怕沙皇政权已经彻底覆灭,阿廖沙他们仍旧能够在自然条件及其恶劣的苦寒之地打着游击,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靠着捕猎度日,这一坚持就是10几年。

当年他们这些战士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已经是满面风霜的中年,这么多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特别是能够经受的住黄金的诱惑,没有私下瓜分然后去享受荣华富贵。这些,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

“莫洛科夫,他们在上海加入了一个国际组织,专门针对苏维埃政权的一个颠覆组织,需要资金购买武器和经费……”

原来莫洛科夫以及剩下的一些当初的战友,虽然身不由己在战乱的影响之下,迫不得已边打边退,一路来到中国。却也是初衷不改,一直妄图复辟。只不过势单力孤,而且流亡在外的他们更是自身难保,长期以来只能蛰伏起来伺机而动。

只不过在几年前,莫洛科夫他们联系上了一个组织,并且加入了进去。这个组织就是“白色堡垒。

这个组织其实是从苏维埃内部逃亡的一个大人物的手下,所衍生出来的旁支组织。

这个大人物创办了所谓“第四国际”。虽然这个大人物曾经就是颠覆沙俄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但是既然在几年前被苏联驱除出境,而且“白色堡垒”的目的就是和当代苏维埃政权作对,那么莫洛科夫就觉得这股力量可以被自己拿来利用。

于是莫洛科夫制定了一系列的刺杀和暗杀计划,都是针对苏维埃的政要,并且通过白色堡垒内部从苏维埃政权里得到的一些消息,将这个计划做的非常大胆和详尽。

只不过他们的方案没有得到白色堡垒的组织批准。那么资金来源和武器弹药就成了问题,在这种情形之下,莫洛科夫才想到让阿廖沙把这批黄金运送到上海,以解决资金问题。

巧合的是,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枕边人瓦莲京娜,而留了一个心眼的瓦莲京娜,很快又从上海小开李霄云那里得到了安全可靠的铁路运输信息。

所以最后他们才决定从远东地区劫持火车,将装有黄金的车厢拖挂在列车上,混进上海。以上这些,就是阿廖沙所能够告诉顾楫的所有了。

到达上海那个清晨在铁轨上发生的变故,他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不过想来也是那个女人叛变了。至于莫洛科夫到底怎么回事,甚至要派人来暗杀他,他则一直没想明白,还一直不停的问顾楫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楫其实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他没法说很多。

剩下来的哪些事情,顾楫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和汪素一样,其实知道的都只是接下来的部分。

比如实际上是瓦莲京娜因为见财起意,在收货前一晚,去苏联大使馆告发了莫洛科夫这一撮复辟分子,然后大使馆派出杀手血腥清洗,造成了“拉都路血案!”

顾楫他们到现在也并不清楚瓦莲京娜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他们只知道结果。血案是在法租界发生,所以造成了法租界的介入,而他作为探长卷入了其中。

他们只知道莫洛科夫幸运的逃过了枪杀,而第二天瓦莲京娜让阿廖沙看出了破绽,无奈之下在车站杀了另一名战友,又造成了血案,导致列车被扣。

而阿廖沙仓皇出逃至夏弗斯基照相馆这个备用地址后,又因为看到瓦莲京娜和他的合影而只能冒险转移,在去往莫洛科夫隐秘居所的路上,被任连生发现跟踪后,法租界对他进行了围捕。

这些一连串的巧合,其实顾楫他们知道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完整的过程。其中的误会和出卖等等交杂在一起,确实很难弄的明白。

甚至于莫洛科夫在侥幸跑回公共租界,到了瓦莲京娜的公寓后,再度被她出卖,最后身受重伤跌落至苏州河,挣扎着跑到蒙索洛夫那里寻求救治和复仇,不惜告诉黄金真相这些,连最清楚真相的洪明,也只能依靠猜测来判断。

因为瓦莲京娜落到他手里以后,也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并没有说什么真话。特别是关于她自己的卑鄙和无耻部分,更是刻意编造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所以,洪明其实是他们之间知道真相最多的那个人。但是他的背后干系重大,所以也不可能主动和顾楫去交代一些什么。

他天生也不是什么作特务的料,之前只是被动为老广东他们所在的特科做了一些事情。至今老洪也不是组织成员,更不是**员。

直到目前为止,他充其量是个爱国分子和革命的同情者,帮助我党在租界做了不少事情,在这辆输送着毒气和黄金的列车上贡献颇大。

经过顾顺章的叛变,给我党造成的巨大损失。现在我党尤其是特科在招募成员时态度非常谨慎,考察期非常漫长。

比如顾顺章这样来历复杂的人员,以及后来被捕以后,节操还远远不如一个妓女的前任总书记向忠发……

不过,现在莫洛科夫已经落到了老广东他们的手里,瓦莲京娜和莫洛科夫必然会再次碰面。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老广东他们那里水落石出。

我想这两人碰面的那一刻,一定会非常有趣。

再见面时瓦莲京娜一定会惊讶于莫洛科夫顽强的生命力。在苏州铁路线上,白俄匪帮和日本人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双方首领全都伏诛。而率先抱着赌命心态钻入罐车里的莫洛科夫,居然再一次好巧不巧的躲过一劫,顽强的活了下来。

顾楫把自己知道的能说的,都给阿廖沙做了一些回应。阿廖沙听了以后,也是低下头,长时间沉默不语。

其实阿廖沙的运气真的十分不好,理论上来说,他主持的这次行动非常成功。

从铁路上的突袭换车厢,之前和之后的布置都非常周密,从他们的力量和所掌握的资源来看,已经近乎做到了完美。

然后一路上经历穿越国境和换轨,重新编组等等,很多个环节都会发生情况,事实上这一路开到上海也并不是那么顺利。

光是那节藏匿了黄金的车厢,他们就变换了几次序列和编码才逃过了沿途的检查蒙混过关。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上海,在黎明时因为一个女人的反水而招致了彻底的失败。

尤其是列车上还装有日本人非法运输的毒气,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掌握的消息。阿廖沙和莫洛科夫原以为是搭上了一辆顺风车,却没想到自从制定了计划,一路上都在和魔鬼同行。

只是事已至此,在谈什么运气不运气已经无法挽回。起码在当时,搭载这辆列车把黄金运到上海来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阿廖沙的英文程度有限,大部分交流都需要汪素的翻译。

顾楫这时候对这位老兵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其实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哪怕阿廖沙不接受他的建议,为其掌控法租界地下势力服务,他也不会将他从医院送回巡捕房,而是必定会全力协助,给他创造机会逃出医院。

对他来说做到这些,轻而易举。阿廖沙的看守病房。窗户外都是用铁条焊死的围栏,所以只要门口有人把手就可以,病房内没有任何工具阿廖沙可以用来破拆铁条。

只不过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让看守承担责任,毕竟人犯脱逃,害的还是巡捕,而现在广慈医院的看守巡捕都是华捕。

只不过,要是换成安南巡捕的话,那就无所谓了。这些二鬼子,不吃点苦头也是对不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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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商议

顾楫对安南巡捕的看法,其实非常正常。法租界巡捕房里,华捕和安南巡捕可以说是势同水火。根本原因则在于统治当局公董局的别有用心。

法国人担心在租界内的中国人发生叛乱的时候,他们招募的华人巡捕会背叛自己,这就是招募越南巡捕的主要原因。

为了保证越南巡捕的忠诚,法租界巡捕房会不定期地对越南巡捕进行殖民奴化教育。平时针对越南巡捕举办一系列的座谈会和电影节目,目的无非就是宣扬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重要作用以及法**队的英勇事迹。

用越南人做巡捕,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适合,法租界总督察长自己也说过:“我们的越南巡捕远不是好巡捕,他们没有领导的才能,更没有必不可少的主动性。实际上他们是法租界的一支保险力量,在动乱发生时尤其是华人巡捕不听话的时候,他们就是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

这些安南巡捕,完全不需要具备华语基础,因为公董局就是不希望他们和华捕或者是租界群众发生交流。平时这些安南巡捕充当着打小报告监督的角色,华捕一旦有些什么违规行为被他们发现了,都会很快的通报给法国人。

所以华捕对于法国人,这种既成事实的占领者已经习惯了,但是对安南巡捕这种二狗子则非常排斥和厌恶。因为通常在执法时,面对自己的同胞,这些安南巡捕从来不讲情面,下手非常狠辣。

而且作为招募来的殖民地巡捕,这些安南巡捕的待遇和福利比他们高出很多,住房和医疗福利等等都是华捕所没有的,而且可以携带家属一起享受。

这些都让华捕对他们意见很大,要知道薪水差不多的前提下,安南巡捕等于不需要花什么钱,就可以养活老婆孩子,而且老婆孩子还都有免费医疗和免费学校。

好在华捕长期以来有黑帮的孝敬和贿赂可以拿,否则和安南巡捕相比,真的是一点干活的动力都没有。

顾楫如果要放跑阿廖沙,无疑在医院里是最好的时机。只需要给他一些工具,松开铁栏杆,到了晚上从窗户攀爬下去,找个人接应出去就是了。

只不过一定要安排好让安南巡捕值班去背锅,巡捕房对犯下严重错误的安南巡捕,通常都是直接送回原籍,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阿廖沙这时候已经知道了顾楫的打算。貌似是之前派人来暗杀自己的黑帮大佬已经被打死了,而他之前在上海留下的产业和人手需要自己去接管。闪舞小说网

在目前来说,他没有别的选择。回到俄罗斯?他暂时没有那个想法,在俄罗斯他是属于被发现就要被格杀勿论的流寇,甚至于到了那个时候想好好死,都是个奢望。

之前他是为了守护那批黄金,现在随着那批黄金已经不在他的手里,再回去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想办法还在那里的战友,一起来上海,好歹比躲在深山老林里要强。

再说自己现在是阶下囚的身份,不接受这个建议,那么就只能去坐牢,然后接受审判。只不过审判结果,他心里也有数,死刑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且汪翻译这个女孩子和顾探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听说在他的病房里爆发了一场血战,汪翻译就是为了自己平生第一次杀人。

所以,现在他们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摆脱审判的困境,自己为他们做点事情当做报答也是应该的。

很快他就表示了同意,而且和汪翻译和顾探长主动说起在远东,他还有一批战友,人数虽然不多,但是都是经验丰富吃苦耐劳的老兵,他很想把他们弄过来。

“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需要我们帮助就说话,每个人弄一个租界的身份没有问题。”

顾楫当然不会反对阿廖沙的提议。从阿廖沙身上他就知道,那些人都是宝贵的财富,而且非常有新年和军人的操守。

如果那些人到了法租界,那么掌控地下势力,甚至和原有的青帮也可以进行一番较量了。在顾楫看来,法租界看上到处是高尚的洋房别墅和新式里弄,显得处处平静,非常有秩序。

实际上法租界是真正的鱼龙混杂,暗潮汹涌,地下不见阳光的那一面非常龌龊和血腥。而这些大多数都是青帮所造成的。

蒙索洛夫原本那样的白俄势力,所控制的范围毕竟有限,只局限在白俄聚集区,而大部分租界的地下势力则被青帮所把持。

青帮之前是不想和这些洋瘪三多牵扯,语言不通而且骨子里看不起,否则也没有赤佬赤佬这样的称呼了。

要说崇洋媚外,那时候的上海可不如现在的中国。虽然上海在那个时候在整个远东都是最开化的城市,在上海定居的外国人比例远远高于现在。也就是说,现在国内马路上,以一线城市为例,100个人里能看到5个老外的话,在当时上海的两个租界,一百个人里起码有10个老外。闪舞小说网

只不过并不是长着一张外国面孔的老外,在当时就能得到上海人的尊重,这是事实。

外国人在大街小巷不遗余力推销货物的,在当时的上海市民眼里已经见怪不怪。洋瘪三到处都是,很多从事的都是不怎么体面的工作,比如鞋铺和洗衣店这种。

所以上海人的优越感在那个时期就有,洋瘪三里被他们看不起的才是大多数。

青帮把持着除了白俄地区以外,所有的赌场和烟铺,光是这两样就不知道残害了多少人家,请帮杜老板在法租界可以说赚的盆满钵满。

顾楫原本没想插手,但是自从任连生的这个主意一出,他也想好好整顿一下法租界的地下世界。他原本就是这里的华人探长,有着得天独厚的权势。

现在在公董局的法国人其实是不屑于和请帮搅合在一起的。之前巡捕房里的一批败类已经在去年被遣送回国了,而新上任的督察长则非常清廉公正。

既然他顾楫现在已经在巡捕房工作,而且又对南京那边失去了信心,还不如踏踏实实在法租界好好工作,为自己的同胞服务。

那些青帮把持的黑色产业,就是他要打击的目标。因为赌和毒造成的社会现象实在是太严重了,对国人的侵害也最大。

当时的国民政府,口头上都是民族觉醒和各种主义,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上却不顾民族的危亡,对大烟这种蔓延全国的毒品,却熟视无睹,他们口头上喊“禁烟”,只不过是玩弄贼喊捉贼的把戏而已。

结果就是:植者植,禁者禁,贩者贩,好者好,吸者吸,当官的带头吸,老百姓跟着吸,富的吸穷,穷的吸死。不论男女老少,凡是吸鸦片烟的人神魂颠倒,飘飘欲仙。人人骨瘦如柴,精神颓废,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人不像人,妖不像妖,鬼不像鬼,“东亚病夫”的耻称,就是由此而来。

有文人书联以讽之,联曰:“鸦片三分,盖世英雄归绝路;番摊四角,富家子弟入穷途。

当时低档的烟馆俗称“燕子窝”,顾名思义,就是和鸟巢一样,酷似现在的所谓胶囊旅馆。一人一个铺位,层层叠叠架起,最大化的利用空间。

大烟鬼吸食完烟膏后就躺在里面昏睡,一觉睡过去醒不过来的大有人在,开设烟馆的老板无非就是在天黑以后找运尸车,把尸体拉到郊外扔了。这种现象现在人是匪夷所思,只是在当时实在是见怪不怪,天天都有。

当然高档的烟馆也有,各种配套和设施都非常高档,还有一流的妓女服务,伺候烧烟泡。不过费用不是一般人去得起的,就算开始身家顶得住,不用多久肯定就会沦落到“燕子窝”里,没有例外。

在世界近代史上,中国是受毒品祸害最深的国家。而上海曾是制贩运毒的主要口岸和转运站、集散地,进口鸦片货值居全国各口岸之首。

1872年,上海有烟馆1700余家,有“上海烟馆甲天下”之称。以1849年为例,这年中国经由上海输往国外的全部出口货的总值是843149元,数目却只及同年上海进口鸦片货值的626。

也就是说,经由上海运销国外的丝、茶和土特产,不仅换回的全部是鸦片,而且其价值只能抵输入鸦片价值的626,其余374要以白银去支付。

民国政府取代清王朝统治以后,烟毒的流行泛滥并无改观。上海不仅鸦片充斥市场,而且用鸦片提炼的海洛因制品红珠子、白珠子等烟毒品种,由英国和日本商人源源不断贩运来沪,风行一时。

在军阀混战时代,上海鸦片更加泛滥。1919年,浙江省督军卢永祥委派何丰林任淞沪护军使,伙同江苏省淞沪警察厅厅长徐国梁,霸占上海鸦片烟土市场。

1923年,青帮的杜老板要求法国领事甘格林准予烟土公卖,征收烟税,还成立烟枪捐公司,收购烟枪执照费,凡是上海经销的烟土,均由他支配。

法租界设有大烟土行12家,小烟土店40家,烟馆90多家,公董局每月征收特别税12万元。1924年,黄麻皮、杜老板、张老大联合潮州帮烟土商21家,开设三鑫公司,控制法租界鸦片贸易,每年盈利5600万元。

让顾楫最觉得愤怒的是,国民政府对烟毒采取“寓禁于征”的办法,一面设禁烟局,颁令禁毒,一面又实行鸦片公卖专营。

就在一个月前,也就是1933年年初,国民政府为进一步筹措军费,在上海设立禁烟督察处,专管特税收入,正式实行鸦片专卖,管辖采办商12家,南市和闸北等地的土膏商行和售吸所,成为鸦片专卖机构,还在南市和浏河建立两处吗啡制造厂。

所以顾楫这两天已经有了一个打算,就是以后依靠自己明面上的职务和建立的地下组织慢慢把青帮从法租界赶走。

白道黑道的双重压迫之下,就算是杜老板再想和以前一样一手遮天风光无限,怕是也没那么轻松了。

而阿廖沙这样作战经验丰富有着非常高的职业素养的军人加入,对他的作用无疑是非常大的。如果从他的祖国在能来一批人参加,那简直是如虎添翼。

“我明天去巡捕房正是复职上班,然后把守卫进行调动,下午我会让一个照相师来给你拍照,让老洪给你做个证件。”

听到阿廖沙这边已经没有了问题,顾楫说出了他的全盘打算。他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实际上阿廖沙也差不多了,医院的医生很快就要写出病历总结,让巡捕房领人了。

所以,这件事也拖不得几天。他打算明天复职,以区域筛查的名义把在医院执勤的华捕调走,安排安南巡捕上岗,至于他们愿不愿意,害不害怕就由不得他们了。

另一边,他会让老洪给阿廖沙做一个合法的身份。这对别人来说非常困难,等于是上个户口,无中生有的事情,只是在没有电脑存档,完全靠纸质档案书写的年代,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太简单了。

汪翻译是文书,随便找个借口到档案室里把做好的资料塞进去就是合法的了。至于印鉴和公文更是不在话下。

而且顾楫和阿廖沙保证了,只要他那些老战友到了上海,以后都保证有合法身份,有了身份以后想去欧洲或者其他国家都不是问题。

这就和在上海避难的那些白俄有着本质的不同,那些白俄统统是无根的人。属于上海接收的国际难民,没有国籍哪都去不了,去哪都是难民身份。

如果顾楫他们愿意,帮阿廖沙改成其他国籍的公民也不是很困难。就是一本空白护照和印章的事情,就看他们愿不愿意了。

当时确实在这方面比较松懈,不然的话,我党那些被国名政府通缉的早期革命领导人都是怎么一个个远渡重洋去海外留学,发展革命运动的?

只不过中国人重乡土,轻易不愿意出去,出去的也很快就想回来。

三个人在病房里嘀嘀咕咕商议了很久,最后决定一旦证件做好,连带着北岛三郎,同一天和阿廖沙一起失踪。

这几天他们每个人都要加紧速度安排,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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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训猴

五斗橱上有成套的骨瓷,这些瓷器却不是拿来用的,都是纯粹摆样的,有大号漱盂,粉缸还有镶嵌着水银的把镜,另外还有大小三只瓷水罐。

柚木地板上铺着的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这个公寓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看不出真假的小古董。

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里堆叠着各种洋酒瓶,其实很多瓶子都可以当花瓶用,精美的很。

此刻却都由着收拢做一堆,准备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

家里现在东西是多得连张春花自己都觉得诧异,实在是太不真实。就连任连生也不敢置信,他当真为这粗俗的苏北女人弄到了这套公寓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

张春花的年纪已经过了三十,从她懂事起就没觉得自己瘦过,生了孩子以后更是渐渐发胖。现在她穿的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一般人不是居高临下凑近了看不到。她现在还在巡捕房里做着厨娘,所以虽然穷人乍富,穿金戴银这种事,也还是需要遮遮掩掩。

张春花胖归胖,但那是健康的强壮,从苏北农村带上来的两团农村红至今喝了几个月黄浦江的水还没有退散。以前她觉得自己命苦,老家的死鬼男人肚子胀的老大一命呜呼,丢下了她和两个孩子,之前给他治病还欠了一身债,卖掉那一间草房,也菜勉强才让下了葬。

但是现在张春花又觉得自己命好,没想到烧个饭打个杂遇到了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两人不光谈的来,这个男人不光是为了她的身子,还接受了她两个拖油瓶。

这才多长时间?在上海她就有了这这样一套房子。

虽然生育过两个娃娃,但是她的身体极好,胯骨宽大,结结实实,因此一双厚厚的嘴唇便红得嚣张。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

农村人不会打扮,底子也就是这样的底子,只是在城里几顿饱饭一吃,脸上菜色已褪,黑黑红红的张春花却也在有些男人的眼里,有着不一样的味道。

任连生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提拔成了探员,而且成了探长心腹,他自己的爱好竟与当包探时相比没有什么两样,仍旧还是喜欢张春花这种油腻腻的这一款。

这套公寓是从蒙索洛夫手下一个小头目的名下接收的,他已经和顾探长做了汇报,并且汪翻译也做了登记,他需要给自己的小三张厨娘安置一下。

原本他也没想这么着急为自己张罗,只不过形势逼人,因为自己貌似要老来得子。他也没想到,只是和这个张厨娘在她的灶披间里厮混了几次,这个娘们这几天居然告诉他,肚子里好像有了喜。

听到这个消息,任连生从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跪倒在张春花的面前,抚摸着她原本就挺起的肚子好是一顿痛哭,哭的撕心裂肺差点站不起来,最后还是强壮的张厨娘把他横抱了起来,摆放在了床上。

由不得任连生不那么激动。他的过去,虽然光从相貌上跟何兆清就是两个极端,但是说起来他和何兆清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倒插门的上门女婿。只不过他比何兆清要坎坷艰难也上进多了。

何兆清各种不堪是事实,却生着一副好皮相,高高大大,忽略他眼神里的轻浮和淫邪之色,算得上是仪表堂堂。而任连生说的不好听,却真的是相貌猥琐,五官和身材无一是处。只不过这两人都是倒插门,身份上是一回事。

任连生本来不姓任,而是姓杨,年幼时的他先在苏北老家的杨家庄跟他爹老杨做豆腐,因为不喜欢做豆腐,14岁时就从苏北老家跑了出来。

后来他又杀过猪,训过猴子演过猴戏,染过布,破过竹子,挑过水,最后到了上海,从十六铺码头批点蔬菜在露天菜市卖过菜,然后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索性倒插门嫁给了卖馒头的寡妇吴香香。

吴香香虽然是个寡妇,却极为彪悍,皆因为她有个同样是寡妇的老娘。吴香香的爹死了之后,她的老娘改嫁给了一个青帮悟字辈的流氓,这个流氓姓任,也是膝下无子,就强行让当时的杨连生跟了他的姓,想让他帮忙接续香火。

只不过吴香香之前就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和死鬼前夫在一起时就是无儿无女,这一点吴香香和她的老娘心知肚明,却从没有点破承认此事,所以任连生接盘后,无论怎么辛苦劳作当然也是一样颗粒无收,毕竟旱地里种不出庄稼。

后来这个流氓在码头上抢烟土,黑帮火并之中死于非命。只不过在这之前打点了关系帮着任连生安排进了法租界巡捕房,所以吴香香和她克死了两任前夫的老娘,都觉得任连生沾了她们的光,一直非常强势,让老任在家里抬不起头。

从本名杨连生,在倒插门后变成了任连生,其实这些在老任看来都无所谓的,在他想来姓啥都那么回事。自己的老婆是个不会下崽的母老虎,总之他都是要绝后的,那么姓任还是姓杨又有什么多大关系?

只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任连生满是火力,走路带风,精神头十足,皱巴巴的核桃脸都舒展了几分。他已经决定,张春花肚子里的孩子不论男女,他都要将他们回归祖姓,让他们姓回杨。

任连生之前曾经做过这么多行当,都是为生存,没有一个是他喜欢做的,也就一个都没做长远。

他每换一个行当,就要结识新的人,结识了这么多人,包括成了他老婆的吴香香,却是一个也不亲。

别看任连生出生市井底层,且没啥文化,表面看一直是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很多时候低三下四的很,实际上又有几个人心里没点野望和理想?哪怕活的再卑微?

很多年以后,任连生还是姓着任,也没有休了被他称作母老虎的吴香香,依然孝敬着她的老娘。

他想着的是,必须要感恩那个逼迫他改姓的那个青帮流氓,这三个人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当初把他送进了巡捕房。

任连生的逻辑很清晰。自己假如没有倒插门嫁给吴香香,通过便宜寡妇岳母搭上当初逼迫让自己改姓的青帮流氓,他就进不了巡捕房,不会认识顾探长和老洪、汪翻译他们,所以,他老任自己也绝对没有今天。

而且他现在也是青帮一员,虽然辈分很低,逢人就要矮一头,特别是老流氓死于非命之后,在青帮里更是一个挂着名册的编外成员,起码自己这个身份还在,很多事情上也有了方便。

差不多在公寓里待了一会,任连生就出门办事了。剩下的事情让张厨娘自己张罗。这种女人粗鄙是粗鄙,但是优点在于实心眼还很耐造,家务事情完全不需要他操心。

有的女人给她绫罗绸缎还不够,还要锦衣玉食,饭来张口不够,还要捏脚捶背。而张春花这种实在女人,只要对她好,有一片瓦给她就能活的开开心心。他老任是个实惠人,就是喜欢张春花这样的实在娘们。

出了公寓的任连生骑上了从得利车行半买半租的脚踏车。就在1933年年初,得利车行等17家规模较大的车行成立上海脚踏车贩制同业公会。修租兼营零售的中小型车行王兴业等240余户,次年4月组成上海市修租脚踏车同业公会。

脚踏车从原来的纯洋车进口已经完全可以国产组装。而且各个车行之间的配件,车胎、钢圈、飞轮、链条、牙盘、车条、车把、踏脚等都可通用。一些零件厂、工场以及车行投入都脚踏车装配和经营。

汽车虽然在上海这时候已经在上流社会普及,价格说起来也不贵,1000元左右足以买到欧洲运过来的最新款,老款的几百元就可以开回家,只是离任连生这个阶层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老洪出入虽然都是汽车,但那是公车,车子和汽油都是巡捕房承担费用,包括修理在内。私人要购置汽车还是有着不小的负担,起码,买车前还得需要拥有配置一间车房的宅子。

在那个年代,车子要是停在外面过夜,分分钟就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一觉睡醒,发现四个轮胎都没了,这种事情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当时偷车的人少,倒不是因为民风淳朴,只是因为想偷车起码要会开车,这就难倒了大部分蟊贼,毕竟在半个世纪以后,我们这个社会上有相当一段时间,开车都还算是个技能。

但是那些小贼趁夜拿个扳手拆卸掉一些零件往车行发卖,就没有什么难度了。

任连生穿着西装,捏着车把,双腿蹬动着脚踏车。而裤脚上用竹夹子夹住裤腿,虽然形象很不雅观,但是也没办法。那是因为车子骑起来有风,裤腿很容易被风卷进链条里,就算绞不烂,沾上黑乎乎的油腻损失也很大。

老任一路蹬到大宅,把脚踏车停好,进了里面之后,很快一辆奥斯汀汽车从里面卡了出来。他带着刀疤去办理房契过户这些事情。

今天把这事办好,晚上就可以把汪翻译的姐姐放了,毕竟是她的姐姐,人关在里面,总归不大好。

他已经和刀疤他们说过了,过段时间还会来一个白俄大佬,刀疤顶在前面而那个大佬则是他们暗中的老板,必须听命与他。

刀疤他们自然是服气的。尤其是当他问老任那个大佬是谁的时候,这个恶魔反问他,“知道杜美路警匪火并,死了几个巡捕吗?”

刀疤立刻明白了,将要到来的是谁。他们这种小流氓对这种传说中的悍匪是崇拜的,尤其是他们同胞,来自于祖国的铁血汉子更是无比期待,早点能够看到真人。

老任和顾探长建议北岛三郎,应该另作他用,不能和白俄混在一起。北岛三郎懂中文,而且在任连生不断地洗脑之下,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现在,对他们来说应该有着其他用处。

此时的北岛三郎早已彻底把任连生当做了他的精神信仰。早年还叫杨连生的时候,他杀过猪还训过猴子的经历,在对付北岛三郎这样的日本贱种时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任连生训这个日本人的手段和训畜生差不多。无非就是先让他精神彻底崩溃然后再不停的重复灌输洗脑,在他看来和训猴子翻跟头相比,难度高不到哪去。

北岛三郎他觉得以后还是用作刺探情报和必要时的暗杀为主。因为这家伙其实很能吃苦,而且懂中文,换身衣服出去和中国人差别不大。

而且他刺杀过顾探长和老洪,据说非常不怕死,端着冲锋枪也敢以以对十,死战不退。老任一直觉得是不是老洪他们看错人了,在他眼里北岛这个夯货居然还有那样的威风?

在他手里被整成稀泥一滩的那个不怕死的杀手,他无非就是用了一些训猴时候杀鸡给猴看这些套路就让他服服帖帖,根据他训猴时的经验来看,经他手的一些野猴子,都比北岛要难对付一些呢。

目前来看顾探长的意思是,以后的划分,就是白俄聚集区以刀疤为明面上的力量,背地里由阿廖沙指挥。当然,最终还是受他和顾探长这些人的节制。

然后由阿廖沙带领着白俄黑帮扩大势力范围,逐步吞并或者驱逐原有的青帮势力,最终将青帮从法租界驱赶出去。

据说阿廖沙手下还有一批人,都是和他一样身经百战的老兵。只不过在他老家,现在老洪正在帮他联系那边,争取把那批老兵弄到上海来。

阿廖沙到底有多猛,他是亲眼见识过的。他两个手都拿不稳的冲锋枪,人家单手拿着能开火,那后坐力光顶着肩窝子他都受不了,而阿廖沙一手拿着能扫射。

如果那些人都是和他一样的猛人,那么来了上海,还真别说,对付青帮那些小混混那实在是太毛毛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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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勋章

顾楫早上让老洪来接他去巡捕房,顺便办了出院。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剩下来的只是需要静养,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而且也没有发炎,平时注意点就可以了。

到了巡捕房以后,作为下属,他先去袁子钦的办公室做了汇报。

“怎么这么快就出院?多养养嘛!”

虽然现在少了顾楫,巡捕房很多事吩咐下去办的都不得力,但是袁子钦还是说着客气话。现在顾楫不来上班,他才知道很多事情吩咐下去,办起来有多不顺手。

实际上顾楫来巡捕房并没有多久,袁子钦已经很快忘记在他来之前,自己的部门是什么样子了。

“上面特地吩咐过,你要是来上班了就让我带你过去,你和我去一趟吧。”

接着袁子钦和顾楫说着,要带他去萨利尔的办公室面见上司。

顾楫当然没有意见,两人来到萨利尔办公室外面。在门外等法国秘书通报后,秘书带着他们进了萨利尔的办公室。

萨利尔正在办公桌后签署着文件,冲着他们点点头。秘书让他两坐下,还出去给他们端了两杯咖啡,显得非常职业和有素养。

没等多久,萨利尔就忙完了手头的事,从桌后站了起来,笑着说:“顾,欢迎你归队,看你气色很好,想来也是没有大碍了。”

“多谢长官!休息的时间太长了,影响了巡捕房的工作,实在是抱歉!”

顾楫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非常军人化的立正说道。

袁子钦看着顾楫用娴熟的法文和萨利尔交谈,眼神里满是羡慕。他虽然出身贫困,前面也交代过了,却算是黑社会里的文化人。小时候也念过几年私塾,后来到了上海,闯出点名头有了条件,还去自费进修学习过一段时间。

只不过语言这个东西,主要还是看天赋。袁子钦坐到这个位置,不管怎么说法语还是通的,算是基本能表达和交流的程度。

也就是说袁子钦和法国人在一起,连比划带肢体语言,基本能保证双方都能听懂,但是流利的、精确的用法语交流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尤其是像顾楫这样,张口就来马上就能切换到法语侃侃而谈,而且主谓宾以及敬语熟练运用非常到位的程度,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萨利尔笑着让顾楫坐下,他自己转过身从背后的文件柜里摸出一瓶法国干邑,然后取出三个杯子。袁子钦这时也很有眼力见儿的接了过来,用等待吩咐的眼神看着萨利尔。

“都倒上,双份!”

萨利尔高兴地说道。

所谓一份,基本是一盎司的量,双份就是加一倍。袁子钦很快倒了三杯,萨利尔端起酒杯对着顾楫说:“欢迎归队!”然后一饮而尽!

老外喝酒很少有这么一口闷的,通常这么喝酒的时候,无非两种可能:不是非常高兴,就是极度痛苦。显然,萨利尔现在处于前一种。

袁子钦知道,萨利尔作为法国上司在办公室里让属下一起喝酒,在之前这种现象几乎没发生过,他都没经历过一次,更别提是顾楫这样和萨利尔差了几个层级的华人下属了。

不谈法国佬在办公室里需要以身作则和顾虑上司形象,这两方面法国人一直非常注意。单说他们作为统治阶层对华人的那种傲慢态度,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举动。

如果大家都是法国人,或者是欧美人,哪怕地位有些差距也自无不可。因为那是一种文化认同和血缘归属。所以,法国人邀请被占领控制的所谓华人在办公室里喝酒,这种事几乎以前没发生过。

袁子钦此刻感到受宠若惊,激动的面红耳赤,仿佛端的不是一杯酒,而是沉甸甸的无上荣光。顾楫到是没这份觉悟,只是看着萨利尔说了声“谢谢”,便跟着一饮而尽。

没等袁子钦激动的喝下手里那杯酒,萨利尔看到顾楫喝完了,就接着让袁子钦继续倒酒,然后和顾楫说:“顾,这次你归队,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说完,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在手里,递给顾楫说:“打开看看!”显然,这个盒子是他早就准备好,要给顾楫的。

顾楫站起身,双手接过礼盒,疑惑地看了看萨利尔,只见萨利尔笑吟吟地,从他脸上看不出名堂。他又看了眼袁子钦,袁子钦的表情也是莫名其妙,显然在这之前他自己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顾楫打开锦盒,一掀开盒盖,便看到一杯精美的勋章躺在锦盒黑丝绒的衬垫里。看清了这枚勋章以后,这时顾楫也不能淡定了,他抬起头看着萨利尔,说道:“这……这,属下愧不敢当!”

萨利尔示意他坐下后说:“顾,这是你应得的。法兰西政府不会无视任何人的突出贡献!你应该知道它的含义,哪怕你是中国人,一样可以获得!”

“我可以看看吗?”袁子钦早就好奇了,这时忍不住问着顾楫。顾楫点点头,将锦盒递给了袁子钦。

屋子里的三个人,只有袁子钦不知道这枚勋章的来历。萨利尔当然是早就知道了,而顾楫有过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所以对这枚勋章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枚勋章上的国王王冠装饰四周围绕着橡叶花环,上面施以白色珐琅。星形外围环绕着橡叶花环,上面施加半透明的绿色珐琅。

在勋章中部一个深蓝色的珐琅环形中装饰着拿破仑的头像,沿着珐琅环呈圆形排列着铭文“napoleonempdesfrancais“。勋章背面正中图案为代表法兰西王国的雄鹰,雄鹰外围的铭文为“honneuretpatrie“。

顾楫一眼就认出的这枚勋章是一枚法国荣誉军团勋章。是法国政府颁授的最高荣誉骑士团勋章,1802年由时任第一执政拿破仑设立以取代旧封建王朝的封爵制度,乃法国政府颁发的最高荣誉。

荣誉军团勋章是法兰西军事和平民荣誉的象征,也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勋章之一。荣誉军团是一个荣誉组织,把曾为法兰西共和国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军人和平民都囊括在其中;而荣誉军团勋章,就是其成员光荣和名誉的标志。

1802年5月4日,法兰西第一执政拿破仑·波拿巴决定建立荣誉军团。拿破仑设立荣誉军团的初衷是,不论种族和民族、不论男女、不论是否军人也不论宗教信奉,只要忠于自由和平等的信条,并在军事或其他方面为法国建立了卓越功勋的人,都可以成为荣誉军团的成员。

荣誉军团勋章在法**队和百姓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即便是在拿破仑政权消亡后,复辟的波旁王朝统治者法王路易十八也没有废除这种勋章,只是对其造型进行了调整。

正因为这枚勋章在拿破仑设立之初就强调了,不论种族和民族、不论男女、不论是否军人也不论宗教信奉,只要忠于自由和平等的信条,并在军事或其他方面为法国建立了卓越功勋的人,都可以成为荣誉军团的成员,作为华人,顾楫才有机会获得这枚代表了法国最高荣誉的勋章。

“顾,这枚勋章暂时还不能交给你,只是先让你知道这件事。”

萨利尔依然笑着接着说道,:“既然你回来了,等会我将汇报给总督察,他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召集所有租界捕房派出代表参加,在咱们中央捕房召开一个庄重的仪式,当场颁发给你。”

看来顾楫是被树立了一个典型,貌似我们的劳动模范或者感动中国候选人。如此规格的勋章颁发,确实需要一个庄重的程序,用必要的仪式感来烘托勋章的分量。

“所以,你需要写一份讲稿,法文的。嗯,大概五分钟时间的发言,不能太短也不能过于冗长……”

“你的事迹我已经汇报了上去,颁发勋章的时候总督察也会当众宣讲,到时候公董局也会来人观礼。所以,我想你应该去买一套讲究合身的西装了……”

萨利尔轻松的说着,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他确实对这名属下非常欣赏,欣赏他非常的勇气和智慧。可以说,在顾楫当时负伤的情况下,在北站的那个晚上,几乎是他一己之力改变了局面,拯救了他们所有人以及半个上海。

光是毒气一旦爆炸可能产生的人员伤亡,根本就没法估算。至于其他的经济损失和环境灾害导致的次生灾难就更是无法统计了。

如果不是顾楫得到情报,日本人会在他们眼皮底下勾结苏联人要在仓库里爆破,不单单是毁灭证据,还要毁灭大半个上海,那么在当天,他,萨利尔,有着远大前程的法兰西警官,就很有可能死在那个倒霉的地方,随着他一起倒下的必定还有被他带去的无数法国士兵。

并且那种当量的毒气扩散范围,很难说会覆盖到哪里,按照十几节罐车的总量来看,很有可能公董局的官员和家属都在劫难逃。

也正是这一点,让后来才知情的公董局高层十分后怕,因为真的在毒气覆盖的情况下,尤其是晚上,毒气是不分富贵贫贱、法国人还是中国人的,对他们来说那真的是毫无防备就在睡梦里无声无息的安息还带着一家老小。

因此当巡捕房在公董局提出需要给与顾楫嘉奖的时候,所有参与讨论的高层都十分慷慨,在巡捕房拿出申请材料以后,很快就汇报了国内,为他申请了这份十分宝贵的荣誉。

从材料上看,之前正因为这个叫顾楫的华人巡捕锲而不舍的追查,导致毒气事件暴露,在后续收尾阶段让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掌握了主动,北站挫败并且揭示了日俄阴谋之后,法国政府在三方的高层谈判里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这种政治交易,需要妥协的一方,通常做出的让步是十分巨大的。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如果非要折算成经济价值的话,绝对是难以估量。更别提所代表的政治意义,更是非凡。

而且从萨利尔本人的角度来说,顾楫的所作所为客观上挽救了他的职业声誉。毕竟他曾经做过错误的决定,命令属下不要多管闲事。假如不是顾楫没有放松追查再加上一点运气,整件事情的后果不堪想象。

如果毒气爆炸,活着的人肯定是要追查到底追究责任的。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出来证明,曾经有下属找到了线索,只是在他这里被人为掐断,粗暴的无视甚至命令不要追查。

那样的话,他萨利尔就算逃过当时北站一死,个人的职业生涯也是彻底断送了,更不要说作为法国人比生命还要看重的荣誉和骄傲也丧失殆尽了。

而现在,一切都那么乐观,甚至通过这件事,顺便帮他在辖区里把那些龌龊的白俄流氓也给彻底的清理了一遍,这虽然不是特别重要,但也是具备很大价值的一份职业功劳。

作为顾楫的上司,虽然萨利尔没有贪功。如实的汇报了下属的功绩,但是作为领导者和北站突袭的现场执行者,他也被视作表现了非凡的勇气和无畏的骑士精神。

只不过他的嘉奖,具体还要等公董局向国内进行商议。他压根不急,结论越晚出来说明对他越是有利,在上海,他不可能升职到总督察这个职务,毕竟现在的总督察去年刚刚上任,而且做得很好。

他想要的是国内的爵位授予,得到哪怕是一个骑士爵位,对他来说都是人生巅峰。封号荣誉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要珍贵。

“另外,你们两在会议上将由总督察宣布新的职务任命!当然,你们别问我会是什么任命……具体我就不提前泄露了,毕竟那将是属于总督察的时刻。”

萨利尔轻松的说着,甚至开始了自问自答,卖了一个老大的关子。顾楫是心里一喜,如果有升职,对他来说对目前秘密进行的事情肯定大有帮助,权利越大,能做的事情越多。

而袁子钦则像是猫抓了一样的心痒难耐,果然是等到这一天了,水涨船高的这个想法果然是实现了,看来自己真的是沾了顾楫的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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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心思

从萨利尔办公室出来以后,顾楫被袁子钦又叫到他办公室坐了一会,两人关起门来不知道在里面都说了点什么。

过了好一会,顾楫才从袁子钦办公室出来,到了政治部以后叫上老洪开车去别墅接白曼彤。汪翻译家里闹出来的事,顾楫已经知道了。巡捕房里关进去两个人,必须要和他汇报的。给他两暂定的罪名是“寻衅滋事”,虽然是个名义上的罪名,却也没冤枉了汪凤和何兆清他两。

听说了汪素那里发生的事情,顾楫到是没觉得汪素那里给自己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从心里同情汪素。“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汪翻译有汪翻译的苦恼,而他有他的心思。

现在这几个人里心情最愉快的除了任连生应该就是白曼彤了。任连生收了一套公寓安顿他的张厨娘,顾楫是同意的。

在他那个年代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顾楫自己是留过洋的,从心里并不怎么看重这一套。否则的话,已经30岁的他,在当时孩子应该都有好几个了。

只不过,老任的原配不能生育,而壮硕的张厨娘和他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了喜,这对于年近40的任连生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

所以,既然老任现在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心腹,这个方便自然是要给的。将心比心,在这个年龄上还有了子嗣传承的希望,无异于是老来得子。

更何况,现在他们接收的所有不动产,都是老任一点点敲打出来的。老任这种人,以前就是习惯了敲竹杠拿黑钱,如果要在里面做点手脚,假公济私原本有很多种办法,只不过目前来看,这一次他非常规矩,毫无隐瞒的把所有收获都进行了汇报和登记。

蒙索洛夫手下大一点的头目流氓就有10来个,下面追随的小流氓有上百。当然那些小流氓也不是个个都有油水,大多数都只是跟着他混一条活路。

车站袭击放开毒气,那一次就死了好几十。他逃到川沙时带走的也不过只有二十来个,现在没一个还活着。老任现在就在弄清楚这些名单,然后再勘验这些人名下的财产。

查了以后才知道,居然这几天已经发现了几处被其他流氓强占的房产。大流氓很久不在了,小流氓跃跃欲试鸠占鹊巢,有的恶劣的把人家媳妇和情妇也一并接收了。

这时候刀疤就在老任的指挥下出面了,刀疤前脚上门进行威胁,老任后脚带人把人抓到巡捕房关押,有事没事一进去总能查出点事。

只不过顾楫给老任定了规矩,那些已经死掉的白俄黑帮,若是在上海还有家人的,房产有家属居住就不要强行搜刮了,若是现在的住宅太过奢侈就给他们腾换,以大换小,以奢入简,只是不至于叫人家流落街头。

该接手的自然不能手软,这些家财原本的来历就是充满了血腥和黑暗。况且对这些白俄吸血鬼,顾楫原本就没一点好感。作为难民来到上海,还不知好歹继续作恶,怎么对他们都不为过。只不过,在方法和方式上他还是认为不至于让人走投无路。

这几天白俄聚集区正在腾笼换鸟,原本住大宅子的按照人口比例,重新分配。刀疤那里能用的人,以大别墅为核心,隐隐散落居住。以便调遣人手和统一管理。当然只涉及蒙索洛夫原本手下的那些流氓,至于其他规规矩矩的白俄良民,自然是一点没有收到打扰。

但是那个张厨娘不适合在巡捕房继续帮厨了,顾楫关照老任让她从今天起就不用来了,辞了这份工。女人嘴快,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哪一天藏不住话在巡捕房里漏出一点什么,对他们几个来说都很不好办。

而且老任毕竟现在已经是探员,未来可能还要升迁,在巡捕房里和厨娘搞起了婚外情,这事传开了不好说,更不好听。还要不要做人了?巡捕房的风气还怎么整肃?传到上司耳朵里,这不是让捕房成了藏污纳垢之地,成何体统?

而且那个张厨娘原本就有两个孩子,之前都是在放养。现在又怀着身子,不如叫老任把她养了起来。从前段时间接手蒙索洛夫的财富里,让汪翻译给他支取了一部分,算是家外弄了个家。

笼络人心这一套顾楫没学过,只不过是把现在这些人都当做兄弟朋友相处。交往到这个程度,老任就算不是他的手下,他也会尽量帮忙。这不是在玩心术,而原本就是他的性格。

至于白曼彤,顾楫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从很早前,白曼彤就一直没有在两人的感情上怯懦过。他们之间,畏缩避让不敢直面的恰恰是他自己。

顾楫其实不是一个怯懦没有主见的人,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果断坚毅甚至很是自负的这么一个人。他会听别人说,看别人做,而自己往往沉默寡言,在看和听的过程里形成自己的判断。然后在做决定的时候他从不迟疑,通常都是一往无前。

只不过面对感情,尤其是这段牵扯三方家庭的脸面,夹杂着已经牺牲的同窗战友和他的未婚妻……

死人是无法战胜和跨越的。如果战友还活着,什么还都好说,起码可以商量。更何况原本指腹为婚的两人谁看谁都没那意思。

只不过现在死人不会说话。而活人往往都要做给死人看,也不管人家在天上还是地下愿不愿意。只要一句“人死为大!”就足以堵住别人的嘴。

顾楫到是知道他那个已经故去的同窗战友张业胪,如果还活着则完全不会介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会非常高兴看到他和白曼彤走在一起。

只不过张业胪再也没办法出来说些什么,那么这样的话,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所有的同学和朋友。这种事很难不被人议论,好同学,过命的战友交情,结果抢了人家的未亡人?

而且在南京,三个家庭,白、顾、张,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就算白家现在退出政界,在南京也是家风和名望都非常值得别人称道的家族。

要是白曼彤做出这样的事,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一个女人有了婚约,就算是过几年改嫁,也不能和自己男人生前的同学搅合在一起吧?

更何况顾楫和张业胪两家,都在南京政府担任要职,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无疑是个天大的丑闻。

以张家的角度来看,“世界上的女人死绝了吗?你顾家的小子非要娶我家少爷的未亡人?人都不在了,原本就是家族的一大损失,你们这是欺负死人不够还欺负他们张家没人吗?”

而顾家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顾楫是留洋回来又进了军校,堪称是能文能武。家世,相貌、学历无一不差。为什么去找白家的姑娘?虽然是还没过门,这已经可以算是新寡了,难听点说克夫都说的过去。

所以,顾楫又能怎么办?在南京时出门就能遇到同学,聚会时说的最多的也是牺牲的那些战友,张业胪自然是要被时常提及的。每当那个时候,他就自觉心里有鬼,表面不动声色敷衍着话题,心里却备受煎熬如坐针毡。

所以,面对坦诚和勇敢明媚的白曼彤他选择了退缩和回避。甚至于因为长期的压抑和逃避,这件事情已经隐隐成了压制他的一块心病。

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男人,在感情和内心的道德律中间摇摆不定,哪个也不想舍弃,却给所有相关的人包括他自己带来痛苦。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感情也是真实的。只是他在生活中无法象在战场上那般决断。

他如果真的有那么大的决心,完全可以和白曼彤没有丝毫的联系。在离开南京以后,在上海收到白曼彤的来信,他犹豫紧张,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在看完来信以后,又怀着同样的心情挣扎着是不是要回信。再然后寄出回信以后,白曼彤那边要是因为什么缘故,晚了回信,他又会抓心挠肺的思虑着怎么还没信过来……

这一次,白曼彤借着学习培训的机会来到上海,并且和他表明了态度不会再回南京。他心里的高兴是大于其他复杂情绪的。

在上海脱离了南京的复杂社交环境和家庭,他确实觉得在这里感受到的制约少了很多。而且白曼彤并不是在上海什么都不做无所事事,她准备开设诊所,无疑是个很好的的借口。

上海的外国大夫很多,他们带来的是先进的西医技术,尤其是外科。西医的手术治疗,在历来以中医为主的中国来说,虽然可怖,却无异于神乎其技。开膛破腹却不是为了取人性命,相反在这种看来极其残忍的治疗方法之下却活人无数。

白曼彤虽然也懂一些西医药理,却只限于皮毛,她们白家一直是走着最正统的中医诊疗之路,白曼彤现在是希望在上海学习西医,然后尝试中西药结合,互相取长补短,将中医和西医结合起来,发扬光大,悬壶济世。

她这个想法,在南京的条件和上海就没法比了。首先上海两个租界里,外国人更多,而很多医院里都是英法等国本土来的医生,医术非常精湛和先进。

哪怕是租界里开设私人诊所的白俄和犹太医生,很多都是在原本的国家鼎鼎有名,在医学界上算是专家的名医,租界里就不是一个两个。

可以说只要有钱,在当时的上海,完全可以享受到和欧美国家同步的医疗技术和手段,而且最先进的医疗设备租界里都有。

因为那些在租界任职的英法官员都不是寻常人物,在本土就是达官贵人,没有一个不是贵族身份。他们要携带家眷远渡重洋来中国就任,没有一个完善的医疗设施和保障,是根本不会来的。

更何况那些教会要到中国传教,本着仁慈和圣光普照的原则,都会派遣精通医术的修女和修士来到中国。先是免费治病救人然后再传道洗脑,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的?

所以顾楫也支持白曼彤在上海开设诊所,而且在法租界他可以在很多方面给与照顾。比如申领法租界认可的行医执照,白曼彤原本就有民国的执照,他只要找人去换一张法租界认可的就可以了。

另外就是找诊所地址,他去接白曼彤就是让老洪带着一起去看看他们说的那个白俄诊所,如果地方真的合适,那就让白曼彤先搬过去,他感觉白曼彤不大愿意和别人住在一起。

这方面他有点奇怪,白曼彤不是个安于享受的人。以前在南京郊外的草堂里,她也是住在一间很普通的宿舍里,和别的医护没有区别。甚至于,所谓的宿舍就是病房而已,撤掉一些必须的家具,完全就是一间普通病房。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当做白曼彤开设诊所的愿望非常急迫。找到地方后急于住进去,紧锣密鼓的想把诊所开设起来。

其实他是没猜到白曼彤的心思。现在虽然是一栋气派的别墅洋房,她一个人独占整个楼上,但是进进出出怎么会方便?白曼彤来上海又不是真的只是来培训,只需要找个地方落脚而已。

她的心思完全在顾楫身上,如果和老洪夫妇住在一起,以后和顾楫之间的来往走动,必然要受到影响。对她来说,住哪都差不多,在南京她都不怎么住在那个祖宅里,相反还喜欢自在的住在简陋的草堂宿舍。

白曼彤认为,如果以后一直就这么和老洪夫妻住在一起,恐怕顾楫是不好意思到她这里来拜访的。偶尔一次两次或许还行,肯定不会频繁来访,那她来上海的目的岂非无缘无故就损失了大半?

她要找的前店后院的诊所,就是图个方便,把诊所和自己的居住都解决了,24小时都在那个地方,顾楫无论什么时候想找她,都知道去哪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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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看房

老洪对于白曼彤的想法自然是非常支持。和她住在一起总是觉得不那么自在,还好也就刚开始两天,但是如果让白曼彤看出点什么,他就尴尬了。

毕竟他的太太李冬禾就在吸食大烟,稍微留意一点,都能看的出来。

到了别墅,开进院子,顾楫表示他在院子里转转就不上去了。老洪停好车,自己进了里面准备去叫白曼彤下来,结果刚进房门,就看到白曼彤从他的房间里出来,面色很是不好。

老洪赶紧进了屋子,看到里面卧室的烟具应该是被白曼彤收拾好了,桌子上放着一盘西式点心。而李冬禾则睁着眼睛空洞无物显然是在神游天外,领口旗袍的盘扣解开,让她能呼吸的更加顺畅。

看房间里的情景,老洪很快做出判断白曼彤应该是之前下来送点心,然后看到李冬禾在吸食大烟,叫不醒之后,只能帮她解开了盘扣……

他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李冬禾,那张苍白的面孔,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到。只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花园里白曼彤正在和顾楫说着话,从表情来看,老洪知道白曼彤应该没有和自己的上司说起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其实当时的大户人家吸食大烟已经成了风气,并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不过作为巡捕房的探员,自己的夫人居然有大烟瘾,实在是不像话。

要说老洪的薪水根本就承担不了他夫人的这个开销,他又不受贿,那么哪来的这个资金可以供他夫人李冬禾吸食大烟呢?

其实当年这对夫妻刚刚留在上海时,李冬禾并没有这个恶习,根本没有大烟瘾。只不过她的父亲,留下了一批烟土在他女儿女婿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某种程度来说,在当时那个年代,大烟土等同于黄金是硬通货,随时可以出手换成现大洋。作为军阀头目,老洪的老岳父手里这些东西可不少,大洋太沉给不了多少,于是就叫手下搬了几十包烟土给了女儿女婿。

哪里想到李冬禾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膝下无儿无女。再加上老洪到了巡捕房平时公务繁忙,在上海她无依无靠且没有亲朋好友,时间长了不免空虚寂寞,听人说大烟可以治病,无聊之下尝试了一次,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洪知道后,试图阻止只不过他也知道大烟这种东西的魔力,不过有一段时间似乎李冬禾已经开始了戒断,只是在老家沦陷被日本人攻占,而且她的父亲和家人都在和俄国人的中东铁路之战中死去之后,她又重新拿起了烟枪,而且比之前还要沉沦的太多。

顾楫看到白曼彤和老洪先后从别墅大门里出来,脸色都有些尴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也不好过问。

等老洪上了车以后,他们也都上车,直接去看那间诊所。法租界虽然不断西扩,但是面积也就那么大,当时不存在堵车这种事,所以很快就到了地方。

这件诊所就在海格路上,但是又接着霞飞路和华山路,虽然位于法租界边缘,却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段。

而且十分幽静,周围都是深宅大院,朝着马路的大门现在挂着打烊的牌子。老洪拿出钥匙,打开两扇玻璃门,三个人走了进去,才发现,一进门是个等候间,有预诊的护士坐席。

这个地方就是由护士首先做个判断,对患者病情的轻重缓急做个预判,然后按照先后顺序去后面医务室就诊。当然特别紧急和严重的自然是优先。

西方人在人文这一方面做的很好,等候室里有着整洁清爽的氛围,而且墙上都有着衣帽挂钩,这样便于患者在候诊时得到一个良好的环境。

再往里则是医生诊断室,原先的白俄大夫应该是个医术非凡的大夫。内外科皆可一医治,诊断室里有着人体模型和各类人体结构图解。

书橱里则整齐码放着各种语言版本的医学书籍,很多已经属于古董书籍,并且从书页来看,都不是摆着做样子的。

诊断室的后面又是一个治疗室,摆放着一张诊断床,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小型手术室,附属的衣料器械和设备来看,足以支撑起一台中等规模的手术。

白曼彤看了非常满意,这里几乎什么设备都齐全。她原本带来了她所有的积蓄,主要就是为了购买设备,当时来说进口的医疗设备价格非常昂贵。这里几乎都是现成的,而且都是当时比较先进的医疗器械,显然原来的医生也是花了很多心思和投入的。

老洪心里清楚,这间诊所由蒙索洛夫苦心经营,投入确实不小。主要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团伙和白俄服务。从实用性来讲,也是非常高的。

手下成天争斗,负伤在所难免,而且有时候动辄都是枪伤,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地方治疗,他是根本弥补不了损耗的。

他们的主要压榨对象就是白俄这个群体。可是这些流落到中国的同胞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很难获得武器,尤其是枪械这种。所以争斗起来大多也是冷兵器为主,杀伤有限。

而这些白俄就不同了,从战乱的俄罗斯漂洋过海,谁都需要一些自保之力。而且枪械在内战打的如火如荼的俄罗斯根本就是和日用品一样的常见。而且价格几乎就是白菜价。

所以他们在巧取豪夺的过程里,免不了要和那些誓死捍卫自己财产和利益的白俄商人发生争斗,有负伤的下属都送到这里进行救治。

平时这里就给白俄来看病,维持着一个正常合法经营的假象,诊疗费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算是他蒙索洛夫笼络人心的一个手段。

这里请的大夫,现在是个鳏夫。在俄罗斯非常有名,曾经是沙皇皇宫里的贵客,经常出入皇宫,用中国的说法来讲,差不多算是个太医级别的大夫。

舍甫琴科就是原先这里的大夫。只不过随着蒙索洛夫的落跑,他也得到消息,让他暂时关闭诊所,到外面躲躲暂避风头。

作为医生,其实他不关心蒙索洛夫是什么样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医者仁心,只要有人生病或者受伤,抬到他这里,他只负责救治。

况且他这里并没有住院条件,只能接待门诊很门诊手术。通常在他这里治疗完毕,人就抬走了。所以和患者,他并没有什么接触。

至于诊疗费,他只是收取相应的成本,几乎一丝一毫的利润都没有。蒙索洛夫告诉他是救治同胞,在上海他们白俄需要一个自己的医疗场所,所以他也就答应了。

诊所的房子和设备,都是蒙索洛夫添置的。至于薪水,舍甫琴科等于是在义务工作。他拒绝了蒙索洛夫提出的报酬条件,他自己有积蓄,他的生活很是简单,所以在物质上他的要求很低。

他主要是不能让自己在上海长期闲置,作为医生如果长期没有临床,那么专业很快就会荒废。他的医术当然是过硬的,作为访问学者舍甫琴科曾经游历过几个欧洲国家,在各个国家参观和交流了现代医学。

蒙索洛夫派人交代他暂时歇业以后,他就每天待在寓所里看书。他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只是在做医生的事情,尽着自己的本分,所以根本没有选择出逃。

当然老洪和任连生现在分分钟可以找到他,只等白曼彤这里落实敲定,这个诊所分分钟可以重新开张。

诊所里,白曼彤又来到了后院,后院是个不小的花园,但是打理的不够,有些枯草显得很是衰败。院子里有一排平房,洪明拿出钥匙打开门,白曼彤发现里面都是摆放整齐的各类药品,注射液都有很多,完全是一个小型医院的规模,而且药品种类非常齐全。

白曼彤激动的走到架子前,拿起一瓶药物仔细的看了才发现,连市面上紧缺的就算在欧洲还在试制阶段的磺胺这里甚至都有。

在磺胺问世之前,西医对于炎症,尤其是对流行性脑膜炎、肺炎、败血症等,都因无特效药而感到非常棘手。磺胺药是现代医学中常用的一类抗菌消炎药,只不过在它出现以前因为很多感染无药可医,医生只能束手无策。所以,几年之后,1939年,发明磺胺的格哈特·杜马克被授予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

白曼彤之前在南京接触过磺胺,知道磺胺的宝贵。这不是花钱就能买得到东西,这里的三个人里,只有她知道,这座仓库里的药品,可以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不行,这里得有人看着。”

出去以后,白曼彤不放心的说道。

“今晚我就搬过来,我先到楼上看看。”

说完,她一马当先上了二楼。这栋房子就是法式两层洋房。底下是诊所,二楼则是原来舍甫琴科的办公室和休息室,里面盥洗设施都有,家具也都配置好了。

两边墙壁都有窗户,一边对着马路,一边对着后院。白曼彤推开靠着后院的窗户,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排平房,非常激动。

“我今天就搬过来,这里的条件太好了,无法想象的好!”

她转过身来看着顾楫说道。

“有问题吗?”

顾楫问着老洪。这房子的来龙去脉他不清楚,只知道是蒙索洛夫开设的,具体的还得问老洪。

白曼彤现在这么开心,他当然心里也高兴。虽然不懂医术和这座诊所的价值,但是从白曼彤的表现来看,他也明白,这里应该是让白曼彤非常满意了。

“今天就搬过来?当然是没问题。”

老洪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钥匙。钥匙都在他这里了,自然是随时可以搬进来。而且蒙索洛夫都成了孤魂野鬼,自然不会站出来反对。

“只不过,这里还得好好收拾,才可以住人,不急着一天两天。”

“而且还得把这里原来的大夫叫过来,把下面隔开一间,白小姐不是要中医坐堂吗?”

老洪毕竟年龄大,考虑的比较多。

“没关系,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了,把那边的行李和被褥搬过来就可以。”

“至于下面怎么分割,先搬过来以后再说,万一后面的仓库被人闯进去,损失就大了,你们不懂……”

白曼彤自有主张。

“那,这样的话,我派一个巡警来这里守着……”

知道白曼彤的心思以后,顾楫出了个主意。

“不用,我今天就搬过来,我喜欢这里。你也知道,我以前就住在草堂里的,只有这里才适合我!”

白曼彤兴奋的说道。

“那,现在就回去搬东西?”

老洪看着白曼彤和顾楫问道。

“走,趁早开始,早点结束。”

白曼彤简直和一个女孩子一样,完全就是迫不及待。

无奈之下,顾楫和老洪只能跟着白曼彤下了楼。白曼彤看着老洪锁好了门,又上去推了一把,进行着确认,看到玻璃门纹丝不动,才不放心的上了车。

“这个玻璃门,看上去是干净整洁,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只不过要是有人拿砖头一砸就闯进去了。”

路上白曼彤不放心的说着。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诊所原先是为了美观和医院的惯例,弄了个玻璃门,其实仔细想想安全性上就不够了。

“无妨!以后这条路上加派人手,半个小时巡逻一次。”

顾楫还没说话,老洪先开口了。没错,他们就是有这个优势,可以加派巡警力量。

“以后这里设个巡逻点,晚上巡捕房的车就停在这里,交接换岗都在这里进行。”

老洪补充着说道。街面上的包探和巡警都有一个固定的类似据点的地方,每个路段都有,进行交接班。以后把海格路的位置设在这里那么安全上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白小姐今天安顿好,我明天就让这里原先的大夫和护士过来。”

“这里原先就是24小时有护士值班的,日夜诊所。”

诊所原来虽然大夫只有舍甫琴科一个,但是护士分两班。夜间如果有急诊,是护士处理不了的。就用诊所电话直接打给舍甫琴科,他很快就可以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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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出狱

就在白曼彤他们忙着回去往诊所搬家的时候,任连生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房契,明面上都转到了刀疤的头上。这里手续一弄好,他就打发走了刀疤,自己到了巡捕房找到了汪素。

“汪翻译,房契的事情都办妥了,令姐和姐夫随时可以回去了,你看……”

汪素正在誊抄着文件,听到任连生这么说停下了笔,想了想说道:“任探员,那就麻烦你把我姐姐先放了,那个人就在下面让他多待几天吧。”

“呃……没问题,我这就交代下去。”

任连生心想这汪翻译也是挺狠的,毕竟都是自家人。之前把她姐夫和姐姐关进去,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放人了,居然还要她姐夫多受几天罪。

不过这事和他关系不大,横竖不是他的姐夫,直接就出去照办了。

又过了一会,女狱卒把汪凤从号房带了出来,在释放处让她签了字,从边门就放出去了。汪凤这几天在牢里,确实是吃什么亏,单人牢房和别的犯人不搭界。而且一日三餐,之前都是张春花照料的,伙食比她在亭子间里吃的还好,顿顿是从馆子里送来的小炒,油水足的很。

汪凤知道这是自己妹妹的关系,否则还没听说坐牢坐胖了的。没错,汪凤这两天的体型又继续横向发展,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

外面的太阳有点大,现在已经到了真正的春天了,汪凤不禁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刚从里面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刺的眼睛睁不开。

临出来前她问了那个蛮横的女狱卒,自己的男人是不是也放了。对方冷冰冰的回答她,不知道。现在出了外面,她没看到何兆清的人,于是在围墙外又等了一会,终于那扇小门还是没开。

于是她就想先回家看看,万一他比自己先放回家了呢?而且毕竟是当妈的人,两个小的在家,全靠母亲郭惠琴带着,她也有点牵挂着不放心。

还好巡捕房离家里不远,走到打浦路,一弯进弄堂,看到他们一家子住的亭子间,汪凤心里就是抑郁难平。

想到妹妹汪素现在出去上班,没多久就不知道搭上了什么路子,搬到了辣斐德路上的大宅子,而且在巡捕房里看来非常得势,把自己夫妻两都抓了进去,何兆清还被白白打了一顿,她心里就更是躁狂的念头止不住。

如果汪素现在在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的亲手撕碎这个亲妹妹。在她看来是对方不顾亲情在先,居然敢把他们送进巡捕房坐牢,那么她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关系了。

她也不想想,她自说自话带着人来抢占自己妹妹的房子,并且还动了手。如果汪素没有巡捕房这个关系,又能怎么对付他们?而且两个妹妹都已经大了,她自己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样子她又不是没数。

之前妹妹汪素一个人挑起了生活重担,养活了包括她以及她男人一家老小,她是记不住的。别人的好,都是理所当然。因为从小到大本质上她其实和何兆清是一路人,都是从没有创造以及付出,完全靠着家里的供养。

甚至于何兆清比她还要强点,起码何兆清需要动脑筋怎么勾引她这样的傻女人,而她却一直以来天经地义享受着接济,以前靠父亲,父亲不在了靠母亲典当,东西典当完了,靠妹妹工作……

就这样她还生了两个小孩,并且肚子里又有了第三个。而且让自己的男人和自己一样过着奇生虫的生活,哪怕那日子一般人也过不下去,他们也宁愿这样,却不愿意出去工作来改善生活。

弄堂里郭惠琴手里抱着一个小的,郭惠琴正在摇着拨浪鼓逗弄他,身边是大丫头在地上用白灰画的格子里跳房子。看到她从弄堂进来了,两个孩子居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了其他反应。

显然,对于母亲几天不在家里,两个孩子根本无所谓。原本在家里她也是整天睡在床上,两个孩子要是有点事烦到她,她可是会咆哮叱骂的。

以前两个孩子是他们的大姨带的比较多,自从汪素上班以后,其实他们两个主要是郭惠琴和汪兰在帮忙照管。

汪凤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是个合格的妻子,非常会袒护自己的丈夫。但是绝对不是个像样的女儿和母亲,更不是个称职的大姐。

“兆清回来了伐?”

汪凤自己走了上去,一边问着一边想要接过目前怀里的孩子,看着汪凤伸出来的手,儿子却拼命挣扎不要自己的妈妈,直往郭惠琴的怀里躲。

郭惠琴也闪到一边,身子让开和汪凤说:“你刚从那种地方出来,先不要进家,也不要碰小囡,给你几个铜板到浴室去洗把澡去去晦气,再进家门。”

说完郭惠琴一只手伸到兜里,摸出一个手绢,里面有结果铜板让汪凤自己拿。

“之前都是你妹妹拿了工资来养家的,以后看来……家里现在总共就这么点了。”

看到汪凤想要把铜板都拿走,郭惠琴忍不住说道。

汪凤正在抓铜板的手,听了之后也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没有动,之前捏在手里的几枚铜板也松开了。仿佛到了时候她才明白之前都是谁在养家,她能躺在阁楼上诸事不问,还有余力看管男人是不是和房东太太偷腥,都是仰仗着谁。

“还好,房租到是之前就交了半年,还有几个月不用发愁。”

郭惠琴抱着孩子又说道,然后拿了八个铜板给了汪凤。

“兆清他回来了吗?”

汪凤看着亭子间问道。

“没有,回来干嘛?又多了一张嘴!”

郭惠琴经过这几天,貌似性子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她,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下面两个女儿显然通过那天晚上,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心里也承认自己是有点偏向老大。因为老大两个人不仅仅帮汪家添丁进口,而且他们两夫妻是一点点生存能力都没有的,这一点和她自己很像。

所以她觉得维护汪凤夫妻也是在维护她自己。事实上,郭惠琴这样的旧式女人,遵从着无才便是德。而且在老家,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到汪家以后,之前也是十分风光没吃过苦头,只不过最近这几年确实是遭了不受罪。

给何兆清这个上门女婿糟蹋掉的钱财,她心里有数。就原来那些家底如果节约着用,一家人绝不至于沦落至此。而且到了小女儿汪兰,连学都没法去上的地步。

另外上门女婿时常不三不四,觊觎自己两个女儿,她郭惠琴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被抓到的偷窥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她作为丈母娘除了斥责几句还能怎么样?

虽然汪凤每次知道后都和他大闹一通,只不过不消多久就又和好如初,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前脚刚闹完,后脚两人又在上面嘻嘻哈哈,这又让她这个当妈的和丈母娘怎么说?

现在汪素带着妹妹搬出去住,原本也是为了避开何兆清的觊觎,一家人都留点面子。而且确实是随着汪兰长大,万一出点事情,不说是天大的家丑,小女儿这辈子肯定废了,而且和大姐必然形同仇人。

原先只是搬出去住而已,二女儿汪素和她也不止一次说过会继续承担亭子间的开销。只要她愿意搬过去和她们两姐妹住,也是非常欢迎。

就是因为自己管不住嘴,在大女儿的逼问下,不光说了她们的地址,甚至还亲自带路找到了她们刚搬过去的地方,事情才变成现在这样子。

老二让妹妹去叫人,实在也是怪不得她。当时的情况下,对她动手把她衣服都扯破了,如果没有巡捕房的人来,最后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而且哪怕巡捕房的人来了,何兆清先是嘴巴不干不净,结果汪凤也是不依不饶。她自己都看出来了,那边根本就不在乎汪凤想怎么样,所以她当场就想阻止汪凤那么做,但是大女儿的狠毒。让她当时却只是想着怎么置妹妹与死地,不管不顾的要写状纸去告发。

最后状纸变成了诬告,撒泼抢房变成了寻衅滋事,这种事原本只要有人就可大可小。只是汪素还是让巡捕房的人把姐姐和姐夫送进了牢房,可想而知已经是伤心透了。

最让郭惠琴难过的事,她感觉到了最后二女儿对自己的态度,那种从来没有过的,哪怕再苦再难都没有过的那种疏离和失望,深深刺痛了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是悄悄偏袒着老大的,因为老大没有任何生存能力,而且还有孩子。对于何兆清她一点办法没有,这样的泼皮无赖她之前的人生里没遇到过,所以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想尽力维持着平衡,老二工作了,就让她帮衬着贴补家用,照顾家里。老二也确实没让她失望,也是这么做的。巡捕房一份工不够,晚上还去公共租界做第二份工,端盘子服务伺候人。

同样以前都是千金小姐,同样的事情,汪凤就是被打死,也不会去做,宁愿躺在家里。而二女儿就能走得出去,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只为了让侄子侄女都喝上奶粉,给自己抓几副药。

只不过老大汪凤贪得无厌,最终把一切都搞砸了。

郭惠琴相信,如果没有她那个男人何兆清,二女儿一定会非常乐意和大姐侄子侄女分享她的新居。很大程度上,她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

只不过汪凤的脑子不知道是被何兆清迷惑的已经自己做不得主,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居然得陇望蜀,不依不饶。

原本郭惠琴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大女儿只不过是被那个拆白党上门女婿蛊惑了。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因为从抢房这事上来看,原本何兆清是不积极的,反而是汪凤自己兴奋的不行,抱着来看她自己房子的念头逼着自己带路。

而且在巡捕房的人来了之后,何兆清已经非常明显的泄了气服了软,那时候是汪凤嚷嚷着要把事情闹大,又是要告发又是要检举,拦都拦不下来,最后闹到一对夫妻双双被送进了巡捕房拘押。

郭惠琴当然知道,只要汪素一句话,当晚两夫妻完全都可以平平安安回家,除了何兆清之前挨了一顿打,绝对不至于会被送到牢房。她看的出来,两个探员都在看着自己二女儿的眼色行事。

对于二女儿现在在巡捕房的工作她不懂也不清楚,只知道换了岗位涨了薪水。原本一家人应该再也不用担心衣食,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寒了心的汪素以后不会再帮衬大姐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责怪老二狠心。毕竟作为姐姐,她还照顾了小妹。至于她郭惠琴自己和老大汪凤,只能是咎由自取。当然,只要她放的下身段来找二女儿,她相信汪素不会不管自己,只不过她去和她们一起生活,老大这一家又该怎么办?那是一点活路都没有的。

郭惠琴看着大女儿拿了几枚铜板,转过身扭着走出了弄堂,两个孩子既然不要她,她也就不管了。郭惠琴连忙叫住她,进了亭子间,给她找出换洗的衣服,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身上这一套衣服是不能要了,进门前脱下烧了吧。

汪凤面无表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过了衣服拿在手里,走到弄堂口的时候,她看到那个风骚的房东太太站在铺子门口,假装不在意的往她这里不住的张望。

她马上心里又来了气,在门前啐了一口,心里愤怒的想着:“这个骚狐狸,是几天没看到我们家兆清,开始惦记了?”

房东太太立刻变了脸色,拿起门口的扫把,动作很大的扫了起来,把灰尘都扬到了汪凤的身边,一边扭头对着后面的郭惠琴说:“汪家姆妈,到月底你们搬走吧,老家来亲戚要在上海找事做,这个房子我们不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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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 零八章 偶遇

汪素从巡捕房下了班,走在回去的马路上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中午的阳光随着太阳的消失,连暖烘烘的温度都已经没了。

虽然已经正式步入了春天,汪素因为白天都在办公室里并未感觉到。每天上班时候,还是萧瑟的寒风,下班的时候也是不见阳光,冷风刺骨。

人们总是在冬天的尾巴里习惯性寻找春天的预兆。其实,春天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年年如是,但在未见面之前,心里还是有些惦记的。

在日历牌上,春天已经来了很久,在这个城市里,对汪素来说,春天却似乎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草是枯黄的,树枝是灰暗的,经过了一冬的冷风侵蚀,它们不由得都露出了些无精打采的疲惫。

明天是休息日,过了这一天,到了周一就要送汪兰去学校了。汪素打听过“法国公学”里,确实不需要自备什么学习用具,甚至连衣服都统一免费。

所以她也没什么可准备的,省下了不少的功夫。急匆匆回家的步子里,脑子里想着心思,心里非常感激顾探长帮的这个忙。

到了门口,大门紧闭,汪素敲了敲门,大多数时间汪兰都在楼上,很难听见,所以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下来开门,这是被上次大姐和何兆清来闹事弄的怕了。

于是汪素就想着过两天要找人在门外装一个电铃。又敲了一会汪兰才踏踏的小跑着在门里警惕地问道:“是谁啊?”

“是我,快开门。”

汪素被妹妹的这一出弄的又好气又好笑。

“哦……你等等。”

然后汪素就听到里面,抽掉顶门板凳的声音,然后才打开门。

“快点进来!”

汪兰的小手拉着汪素赶紧进门,然后又“咣……”地一声把门关上,从里面把门闸拴上,汪素看到她还准备用长条凳顶住门,这才拉了拉她说:“不用了……”

看着妹妹这样,汪素心里十分心疼。显然这是被上次的事情弄的心里有阴影了。

“我回来了,不要怕。”

汪素摸了摸妹妹的头说道。

“嗯……那,那就到晚上再把门顶上。”

汪兰想了想,虽然不怎么放心,还是听了姐姐的话。

汪素放下拎包,拉着妹妹的手进了里面,发现汪兰之前没听到是在做饭。只是她又不敢出去买菜,只是拿着昨天的剩饭,切了点香葱在炒饭。

“今天不在家里吃,姐姐带你出去吃。”

汪素看着14岁的妹妹,很是心疼。

“不用了,外面好贵的,再说味道也不怎么样。”

汪兰听到姐姐说出去吃,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又懂事的说道。

“后天要送你去学校报到,现在还来得及,带你买两套衣服,然后吃完我们在回来。”

虽然学校发校服和其他用品,但是第一天去报到不能穿的太寒酸了。汪兰的衣服都是她之前穿剩下的,显然后天去报到穿出去不大体面。

听了姐姐这么说,汪兰赶紧打了一盆热水,洗了脸,然后姐妹两出了门,往霞飞路走去。

周末,霞飞路上也非常热闹,人流非常大,上铺打烊的时间要比平时更晚。汪素带着妹妹,逛了没一会就帮她从头到脚买了两套新衣服,都是新式的洋装,适合汪兰这个年纪穿着。皮鞋也买了两双,替换着穿。

姐妹两拎着新买的东西,走到了红房子西餐馆,汪兰不自禁的看着玻璃窗里的食客和优雅的布置,汪素看到以后,直接拉着妹妹走到了餐厅里。

红房子这家老牌的西餐厅在上海经营多年,是上海滩悠久的品牌法式西菜馆,几乎是很多上海人接触西餐的源地,其地位不言而喻。这里法国菜做得非常的正统地道,小时候汪素由爸爸带着来过几次,其实汪兰也来过,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太小,完全没有印象。

“姐姐,这里太贵了,我们出去吧!”

汪兰拉着姐姐,想要转身出去。从她记事起,几乎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像红房子这样的地方,对她来说和平常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

“出去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吃不起。”

“再说了,你以后要到法国学校上学,学校里吃的都是西餐,法国菜,今天不习惯一下,到学校要闹笑话的。”

汪素说的又不是没有道理,起码要让汪兰熟悉一下刀叉的使用。法国公学针对的都是法租界法籍员工的子弟,学校里供应的膳食当然是以法国菜为主。

在侍者的招呼下,姐妹两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靠窗的座位已经被先来的客人都占据了。侍者放下餐牌,因为生意太好,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姐妹两研究了一会,点了两份大红肠罗宋汤,一人一客炸猪排,还有一份焗蜗牛,和海鲜意面,汪素算下来价格还是合适的,因为这家餐厅已经中国化了。

汪素现在的薪水,偶尔带着妹妹来吃这样一顿大菜是没有问题的。以后妹妹需要住校,只有到周六才会从学校回来,然后在家里过个礼拜天,周一再去学校。

所以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妹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自己,所以一想到以后每个礼拜只能和她待在一起一天,心里也不是那么好受。

很快,侍者把她们点的菜端了上来,汪素教着汪兰正确使用刀叉。以前汪家也是经常吃西餐的,只不过汪兰早就没印象了。而汪素一直在圣玛丽学校,她的餐桌礼仪是非常地道的英式贵族派头。

汪兰确实非常聪明,刚开始的动作还非常笨拙,很快在汪素的纠正下就开始有模有样,汪素一边和她说着西餐桌上的规矩,示范给她看如何正确的喝汤,一边和她关照着到学校里应该遵守的一些规定,以及和同学之间要处理好关系等等。

汪素不担心汪兰的学习能力,法语虽然没基础,但是以汪兰的聪明乖巧,很快就应该能跟上进度,她的性格也一直很好,所以汪素并不是很不放心。

姐妹两说着话,然后汪素往旁边一看,正好隔壁桌上的人也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那边的人笑了起来,起身从他的桌子上离开,走到汪素这里,说道:“密斯汪,真巧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位小妹妹是?”

没错,坐在隔壁的居然是很久不见的李少爷,李霄云。有段日子没见了,自从那次在医院里,李霄云和他们告别,说是要去船务公司上班之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汪素看着李霄云,今天居然穿的十分朴素,一身很普通的灰布中装,而且在红房子看到他也算是十分稀奇。

红房子这种地方,对于一般市民来说档次是比较高了。但是对李少爷这样的富家少爷来说,这档次就差的太远了。平时出入丽兹俱乐部和法国总会这种场所的纨绔,没想到也会来这里吃饭。

“李少爷,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吃饭?这是我妹妹。”

汪素也笑着和李霄云打了招呼。

“令妹啊,真的和你长得很像,再过几年就比你还漂亮了。”

李霄云说话还是还以前一样,花擦擦。

“坐下一起吃点?”

汪素礼貌的说着,看到李霄云一直站着,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

“我坐一会,吃是已经吃饱了,今天和同事一起来的,已经吃点差不多了。”

李霄云听了汪素的招呼也不客气,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汪素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发现还有两个和李霄云差不多大的先生,都穿着一样的灰布中装。

“难怪进来没看到李少爷,穿成这样,还真认不出了。”

汪素对着李霄云开着玩笑。

“不要喊什么李少爷了,我现在就是一个船工,这两个同事都是从四川刚来的,带他们来吃个饭。”

李霄云的表情真挚,仿佛听到李少爷这个称呼非常不能接受。汪素也觉得他的变化比较大,首先发型已经剃成了中规中矩的平头,原本的油头上还要抹“司丹康”,只是这一点,要不是李霄云叫她,她就很难认出他来。

而且李霄云现在的皮肤也不是原先的小白脸了,晒的很黑。现在才刚刚到了春天,按理说太阳还不是很大,能晒成这样,显然是长期在户外,大概是因为一直在船上晒的。

“好吧,李……”

汪素笑着要改口,可是一时想不出李霄云的名字。

“哎,就知道汪小姐对我没印象。李霄云,木子李,云霄的霄,云霄的云……”

李霄云也不觉得尴尬,主动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大哥哥,你的名字是不是云霄直上的意思?”

汪兰不怕生,这时在旁边接了话。

“呃……家父的意思大概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哥哥我有点不争气……”

李霄云听了汪兰说的,竟然有些脸红,挠了挠头。

“我觉得哥哥以后一定会的,你要加油哦!”

汪兰的嘴巴很甜,很会说话。

“那是当然,我现在就很努力……”

李霄云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汪素。

“哥哥,你们的衣服也是校服吗?”

汪兰好奇地看着李霄云和隔壁桌子上的两个人,三个人穿的衣服都一样。

“小妹妹,我们这个不叫校服,而是工服,不过也差不多。”

李霄云和汪兰说着。

“民……生……航……运……”

汪兰一字一句的念出中装胸口的四个字。

“是的,我就在这里上班!”

李霄云说出这句的时候,隐隐脸上有一些骄傲。

“航运……是开船的吗?”

汪兰好奇滴地问道。

“是的,哥哥现在就在黄浦江上跑船,和外国人的轮船比谁开得快……”

李霄云自豪地说着,然后看了汪素一眼。

从汪素的角度来说,今天再次见到李霄云确实觉得他变化很大。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从发型和肤色来看,确实和以前相比,简直难以想象。汪素在丽兹,以前做招待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穿着非常浮夸的去消费,并且十分奢侈,一晚上一掷千金根本就无所谓。

现在他手里那根原本从不离手的象牙司的克也不见了。而且穿着工装就来到了霞飞路吃西餐,这个纨绔似乎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时,李霄云的两个同伴叫李霄云过去,看来大概是准备走了。李霄云和姐妹两打了个招呼后,回到原来的桌子,过一会他们三个起身离桌。

他的两个同事往门外走,李霄云过来对着汪素说:“密斯汪,我们要回去了,再晚就没有电车了,今天是我发工资,所以你们这里的账我也付了。”

“啊,那怎么可以,不能让你请客,没这个道理……”

汪素赶紧站起来叫侍者,把他付的账退了。

“密斯汪,别这样,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不是和以前一样花家里的,我走了。以后去你们巡捕房找你和顾探长,小妹妹再见!”

李霄云说着话,一边转身往门外走去,门口他的两个同事还在等他。

“哥哥再见!”

汪兰冲着李霄云的背影打着招呼,李霄云听到后转过身朝姐妹两摆了摆手,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看到他已经出去了,汪素也只好坐了下来。这顿饭其实不贵,但是让李霄云付账,她心里总还是不怎么舒服。

这个小开,自从那次在丽兹注意她以后,后面几次见面表现的都非常殷勤。她这个年龄毕竟不是什么都不懂,从他的眼神里汪素知道李霄云大概是对她有了意思。

汪素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之前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挣扎。通过姐姐汪兰的变化,她很清楚如果找了一个不合适的人,会给女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她刚刚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定程度上和亭子间那里进行了割裂。虽然过程非常不体面,甚至是让老洪他们出面把姐姐和姐夫送进了牢房,但是她并不后悔。

看着身边专心致志切着猪排的妹妹,她的目光很坚定。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那么做,一家人最终还是混在一起的话不光会毁了自己,连妹妹都会被姐姐和何兆清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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