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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家》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夫妻见

“郑君,外臣受赵王之托,主盟姻事宜,故随同公女,特来郑国。”闻郑胡发问,申徒志一鞠身子,回答道。“至于内中详情……正事当前,此处不是可以详谈之所,郑君不妨等诸事了却之后,再找外臣细问也不迟。”

郑胡闻申徒志话语,明白是自己太过焦急了,于是作出一副顿悟模样,答道:“先生所言极是,孤糊涂了,待入新郑之后,便与先生秉烛夜话,请先生切莫推辞。”。

两人话毕,郑胡转首看向怀赢。

怀赢一见郑国之君、自己未来的丈夫瞧了过来,立马变得有些紧张,她小手抓紧袖子,低首莹莹下拜,略显慌乱,颤声说道:“赵王庶女怀赢,拜见郑君。”

“庶女?!”众人闻此言,知情者面色平静;略有猜测者恍然大悟,随后看向孟嬴,心下了然;毫无察觉者闻言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就在众人吃惊之际,孟嬴昂首挺胸上前一步,行一礼,大声说道:“赵王嫡女,孟嬴,拜见郑君。”

公羊孙来回看着二女,面露震惊之色,口中小声叨念道:“孟嬴?怀赢?”

此刻公羊孙终于明白过来,他自言自语道:“是了,赢姓赵氏之女,可不就是赵王之女么;‘孟仲叔季’孟为最长,孟嬴可不就是赵王嫡女么!”

“那我先前所言……”回想起这一路而来,自己对未来的郑国夫人,言语之上可不怎么尊敬,公羊孙顿时汗毛倒竖。

一旁申徒志同情的看了他一眼,用口型劝慰道:“你且好自为之。”

公羊孙这边且不提,场中,郑胡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孟嬴,问道:“你便是赵公女孟嬴?”只见孟嬴一副侍女装扮不说,刚刚还大战一场,历经生死,此刻灰头土脸的,满身血污,扮相着实不雅观。

于是,郑胡轻笑两声,说道:“赵相曾言,赵公女天生丽质,翩若惊鸿。孤没想到,名满天下的赵相,却有说大话的一天。”

竟然说我不漂亮?!孟嬴闻言,大为羞恼,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道:“我曾闻,郑国新君临危就国,平叛拒敌,安定内外,是个少年英雄,如今得见真人,却发现只是一个会逞口舌之快的孺子小儿罢了,不过尔尔。”

妹妹怀赢一见姐姐才与郑君相见,便嘴不饶人,两人斗起嘴来,言语之间皆是火气,顿时神情越发紧张。她急忙伸手,偷偷拉了拉孟嬴衣角,示意姐姐不要再说了。

郑胡被这么一呛,一时语塞,而后哑然失笑,他说道:“两位公女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又遇歹人袭驾,受到惊扰,想必已是人乏马困,不如先上马车,随我到前方营塞小憩。待休整完毕之后,再随我前往新郑,如何?”

郑胡稍作退让,孟嬴也不愿失了礼数,于是她微微欠身,低首答应道:“我等初来,不知郑地风俗人情,就有劳郑君安排。”

郑胡点点头,然后再次开口说道:“至于袭驾一事,孤已下令,将贼人移交司寇,彻查此事,定会给公女、给赵国一个满意的答复。”

“郑君有心,孟嬴谢之。”

说罢,两边人互相行了一礼,而后孟嬴便搀着妹妹怀赢上了马车。郑胡也拍马走至车队最前,率文武为公女开道,麾下士卒自觉散开,大军护卫在侧,众人就这么缓缓向着附近营塞行去。

“本以为只是政治联姻,会很无趣,没想到却来了一匹胭脂烈马,这下便有意思了。”走着走着,郑胡突然轻笑出声,自语说道。“嫡女出嫁,结媵相伴,如今娶一妻,却得两女,一文一武,一静一动。这郑宫,今后怕是会热闹了。”

买一赠一,谁不喜欢?更何况,妹妹姿色倾城,确实是个大美人儿。

郑胡自鸣得意间,公羊孙追了上来。他在车驾边上,见车队一动,马上挤过人群,拍马来到郑胡边上,舔着脸笑呵呵的拜见郑胡,说道:“君上。”

他来的正巧,虽然没听清郑胡说了什么,却恰好见着郑胡自语发笑这一幕,于是赔笑问道:“君上,因何喜事发笑?”

郑胡闻言,立刻收起笑容,拉下脸来,严肃问道:“我笑了吗?”

公羊孙点点头,说道:“笑了。”

“胡说!”郑胡一声大喝,吓得公羊孙浑身一抖。“无缘无故,我岂会笑!”

两人沉默,行了一小段路,郑胡又问:“我果真笑了?”

公羊孙连连摇头,赶紧答道:“没有,君上没笑。”

郑胡满意的点点头,而后说道:“此番迎赵公女入郑,你出使赵国,立下大功,孤要赏你。”

公羊孙闻言大喜,他此番前来面见君上,就是为了邀功而来。于是他大声谢道:“臣谢君上厚恩。”

郑胡闻言,玩味一笑,道:“孤还未说要赏你何物,你就谢恩了。”

公羊孙闻言,心中一突,但还是赔笑说道:“只要是君上赏赐,无论何物,臣都喜欢。”

“之前公叔领军与燕国在利水戮战,利城令与其子不幸阵亡,为国捐躯,以至于利城令之位久悬至今。”说道这,郑胡看着公羊孙说道:“孤封你为利城令可好啊?”

利城令之位悬空已久,是郑胡有意而为之。他一心想要削弱氏族权势,利城令为封疆大吏,如此要位他自然想要安插心腹亲信。之前苦于没有借口,如今公羊孙迎回赵公女,撮合两国联姻,立有大功,郑胡自然要将他扶持上位。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公羊孙呆立当场。

郑胡等了一小会,见公羊孙没有回话,于是问道:“怎么,莫非阿孙不满意?”

“满意!臣满意至及,对此封赏乐意之至!”公羊孙闻言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赶紧答应下来,但之后又满面忧愁的说道:“只是……一城之主,如此重担,君上真觉得臣下合适?”

“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郑胡闻言,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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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入新郑

见郑胡大笑,公羊孙颇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臣也是怕辜负了君上的期望。”

郑胡闻言,停下笑来,长吐一口气,对公羊孙认真说道:“觉得自己不足以胜任此位,这是好事!能反躬自省,知自身不足,便能奋发向上,终成人杰。”

说道此处,郑胡感慨道:“这世间岂有生而知之、不学而能者,魏其食、俞良之所以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就是因为勤而苦学。阿孙,孤觉得,你性聪慧,或可成为一城之令;只是你太过懒惰,荒废自身,你若肯学,必能镇于一域!”

得知郑胡如此看重自己,公羊孙一时怔在当场,呆立于马上,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跟班,并不受看重。相较起魏其食等人,他文不成,武不就,对于国之大事,祀与戎皆一窍不通,能得郎官而侍,不过是因自幼与君上伴读之故罢了。因此,他自知斤两,不敢过问国政,所做之事,皆是跑腿之活。

如今得闻郑胡一番苦劝,感受到其中的殷殷期盼之意,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于是哽咽说道:“臣愿勤学苦读,臣愿赴往利城,臣愿为君上守疆治民,安一方水土。”

公羊孙说的情真意切,郑胡倍感欣慰,他接着说道:“勤学苦读还不够,更需名师指导,方能成才。”

公羊孙闻言,感动之色尽去,面容开始变得凝固。“名师?”

郑胡点点头,闻声说道:“国中透彻治国安民之道者,屈指可数。能为卿师者,少;愿为卿师者,更少。但孤恰好认识一位,而此人,卿也认识。”

公羊孙干笑一声,问道:“臣、臣也认识?”

郑胡答道:“魏其食才华绝伦,可为卿师,孤已经与魏卿说好,教授卿治世之道。从即日起,直至去往利城,这两月有余,卿需日日上其府邸,虚心问学,不可松懈怠慢。”

公羊孙无话可说,只能拜谢道:“臣愿从君上安排。”

“时不待人,一至新郑,卿便立即前往亚卿府上。”郑胡伸手,用力拍拍公羊孙肩膀,叮嘱说道:“专心治学,期待卿任上表现!”说完,他不给公羊孙再说的机会,一扬马鞭,令坐骑加快步伐,往队伍最前面去了。

行了片刻,众人来到禁军扎营之处,梳洗吃食,休息整顿。隔日便重新启程,往新郑而去。如此跋山涉水,连走几日,一路风平浪静,再无他事发生。终于,众人入了新郑,抵达此行终点。

过了城门,入了城,郑、赵两方人马各自分开,面对相视,准备道别。

此刻,孟赢换上了一身华服,显得端庄秀丽,落落大方。她一派文静模样,施了一礼,对郑胡开口说道:“郑君,到此处便好,我等可自去驿馆,不敢劳烦相送。”

孟嬴话毕,她身后妹妹怀赢也赶紧低头致意。

良辰吉日未到,国婚大宴未开,各国使臣未贺,那孟赢就算不得郑国夫人,还是赵王之女,故不可随同郑胡入郑宫,需从礼制,按外使规格,前往赵驿馆下榻。

郑胡见入了城,再无危险,便不反对,从了此言。

等郑胡点头答应之后,孟嬴转眼,见申徒志站在郑胡边上,便打趣问道:“申徒先生可有下榻之处,若无,可愿同去驿馆?”

“公女笑话在下了。”申徒志闻言尴尬一笑,他这趟离赵入郑,算是仓皇出逃,并没有辞去中庶子之职位,严格来讲还算赵吏。虽然知这只是公女玩笑之言,但他哪里肯去,于是申徒志郑重行了一礼,故意说道:“此番入郑,还得多谢公女出手相助,否则在下绝难离赵。”

孟嬴闻言知其意,只是一笑而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申徒志离赵入郑的经过,这几日里,郑胡已从下人处得闻细报,算是有所了解。此刻听到两人对话,他爽朗一笑,对申徒志说道:“先生若不嫌弃,孤在新郑有一处宅院,可赠与先生。”

申徒志大惊,连连摆手,口中说道:“这怎能行,这如何使得。”

申徒志有意拒绝,岂料郑胡说道:“凤落家中,需有梧桐可栖。大贤来朝,怎可无处落脚。一栋房宅,虽不大,但请先生莫要嫌弃,切勿推辞!”

郑胡如此说,申徒志再推辞,便是“嫌弃”房宅不够好了。于是,他只能拜谢郑胡,应下了这份礼。

眼见申徒志答应,郑胡又转首对孟嬴说道:“郑地水土自与赵国不同,家具器物也与赵地不相类似。公女若不习惯,尽管差人入宫与我说,我定会满足公女之请,让公女宾至如归。”

孟嬴自无不可,含笑莹莹下拜。“那便先谢郑君好意了。”

……

此刻,赵郑交界之处,卫平面色阴沉,听完了手下汇报。他静默不语坐于马上,不怒而自威,周围众士卒都战战兢兢不敢言。

好半天,他长叹一口气,自语说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申徒志此人,命不该绝。准备许久,策划周详,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被其躲过一劫。”

而后,他面向东方远眺,目光深邃,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伏击之地。“三百悍勇之士,同入郑地,竟无一人生还,其罪在我,其罪在我!”说完,他仰天而笑,笑音似哭。

左右见此,有些担忧的出声劝道:“将军,请节哀,将军……”

卫平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左右勿要再言。他摆正身上甲衣,以手指天立誓,一字一顿郑重说道:“二三子且稍等,终有一日,我会接二三子回国!”

说罢,他转身,看向身后一众将士,说道:“此败,皆因我指挥不当,罪在我一人,与尔等毫无干系。待我面见君上,自会说清,请求责罚我一人。”

众将士闻言,面色一变,刚要劝阻,但卫平抬手制止众人,说道:“兵败,将之故,无可推脱,我意已决,不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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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师与徒

吴国姑苏城郊,一处别庄外,只见小溪畔,有一带笠披蓑的老叟正依树垂线而钓。他闭目似寐,显得惬意自在,这老叟不是别人,正是吴相范明。

在他边上,其徒子川作陪。子川面色暗淡,低着头,一言不发跪坐在一旁。

这时,一人骑马疾驰而来。他一到近前,一甩马缰,就滚下马背。甚至还来不及拴马,急冲冲的直奔范明所在。

“老师,不好了,出大事了!”那人大步流星,神色焦急,连连叫喊,一派火急火燎模样。来人正是子川同门师弟,支梁。

范明一皱眉,轻声说道:“慌什么,有话慢慢说。”

支梁走到近前,看到子川先是一怔,说道:“子川,你也在。”

随后,他转首对范明说道:“既然子川也在,想必老师已是知道此事了。”

范明看了支梁一眼,淡淡说道:“如若你是说君上派间者行刺公女一事,子川确已跟我说了。”

支梁愤恨说道:“子车行此人,妖言惑君,祸国殃民。行刺赵公女一事,便是他出的馊主意。君上听信了他的鬼话,使我吴人耗时数年、费劲心力才在郑地安插埋下的间者,一朝全数暴露,五百壮士,旦夕之间不存一人。实在可恨!”

支梁说完,见老师无动于衷,他又对子川说道:“子川,我记得汝弟子由也在其中。他还身居将官之位,为刺赵女主事者。”

说着,支梁上前一步,直视子川逼问道:“子由年轻有为,本该有大好前程,如今却死的如此不值,你就不为此感到愤恨不平吗?!”

子川只是低着头,但眉眼间流露出哀伤痛苦之色,他说道:“昨日支梁你不在朝中,有所不知。此番行刺失败,君上惊惧,却非但没有责问子车行,反而怪罪将士无用,没能取公女性命……”

“君上怎会如此……”支梁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而后反问道:“子川你在朝堂之上,就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

“我自然说了。”子川面色愈发暗淡,双目无光。“君上非但不听我言,反还勃然大怒,斥责我是因弟亡之故,心有不忿,才出此‘不实’言论,恶意污蔑子车行,而后就命人把我轰出朝堂。”

支梁闻言,呆立当场,后而焦躁的左右踱步,最后大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身旁树干之上,震下落叶如雨,窸窸窣窣飘了一地。“君上怎可如此对待忠良!”

随后支梁下定决心,他大步来到范明面前,撩袍而跪,合膝正坐,庄重求道:“老师,不能再这般下去了!子车行如此恣意妄为,君上又对他言听计从,国将不宁!恳请老师出山,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岂料范明充耳不闻,依旧一副闲适模样,轻轻抬了抬鱼竿,专注垂钓之事。

支梁见范明不搭理自己,又急声喊道:“老师!”

终于,在支梁连声催促之下,范明缓缓睁开眼睛。面对异常激愤的支梁,他淡淡回答道:“你要老夫扶大厦之将倾,现今,老夫拿什么扶?该怎么扶?”

支梁见范明有拒绝之意,急急说道:“老师虽归乡养病,可仍然是我吴国相邦。我知老师伐郑归来之后,身体不适,让老师重归朝堂有些强人所难,可如今吴国能与子车行相抗衡者,只有老师一人;能说动君上者,也只有老师一人。望老师以社稷为重,答应学生之请。”

范明闻言,大笑两声,对其爱徒说道:“支梁,你还看不明白么?”

见支梁不明所以,范明继续说道:“老夫非是因病罢朝,而是为了避免君上为难,才自请归家的,这相位,早就名存实亡了。”

听闻范明之言,子川该是早已知道,面无表情,而支梁一脸惊讶。“怎会……君上不是不计较伐郑得失么?”

范明叹了口气,解释道:“老夫在吴为官,历经三朝,辅国五十年。这样一个老家伙,君上从小看到大,也难免会厌倦心烦。可是,无故罢免一国之相,必会导致朝野动荡、群臣不安。所以,君上曾多次暗示老夫年岁已高,可自请辞。”

说道这,范明呵呵轻笑:“这其中真意,老夫又岂能不知,只是一直以来,假装不明罢了。也因此,老夫极力撮合荆吴两国连兵伐郑,想要立下不世之功,只是不曾想到,会有如此大败。如今兵败而归,老夫自是再无颜面留于朝堂之上,只能遂了君上之意,称病归乡。而君上准了老夫辞呈,却不罢免老夫相位,一是为了不分权与臣,二也算是为老夫保全了最后一点声名,以免临末了,还要背上一身骂名。”

“经此一败,我权势尽去,威信也无,君上又怎会愿听我言呢?”范明摇摇头,道:“只怕老夫一入宫,便被免了相位,连最后一点颜面也留不下了。”

支梁面色颓然,身子一软,不复之前笔挺,他茫然说道:“这样一来,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子车行耀武扬威,祸乱朝政么?!”

三人静坐无言,范明又重新闭上眼睛,默默垂钓。

“长公主……”突然,子川好似想起什么,开口说道:“老师助长公主与公子申入吴,有活命大恩,或许可借助两人,说服君上?”

“对!”支梁闻言,兴奋击掌,一跃而起,他赞同道:“君上历来宠爱长公主,有长公主代为说话,事或可成!”

范明闻言也睁开眼睛,颇为意动。可随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公子申为郑君之后,是争夺郑地之名分所在。目下与长公主住于吴宫之中,说的客居,实是软禁,看护严密,外人等闲不得见。想要与其搭上线,谈何容易。”

“况且,君上宠爱长公主,一是因太后之故,二是因长公主远嫁郑国,不会与其夺势。可如今太后早已不再,长公主若再言及政事,恐怕君上会大怒,彻查此事。不可,此法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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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论治虎

“那老师觉得,如今我等该如何是好?”范明说完,子川发问道。

范明思索一会,长叹一口气,答道:“为今之际,就只能等了。”

“等?”支梁闻言有些不耐,他是个性急如火的人,与沉稳冷静的子川完全相反。此刻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想杀上殿去,擒杀“奸人”子车行,哪里肯等。但恩师当前,他强压心中急躁,没敢表露分毫,想先把话听完。

范明瞧了支梁一眼,没有介意。他深知爱徒喜武厌文,性子急,于是开口解释道:“等一个变机,可使老夫重归朝中!”

说话间,范明手中鱼竿颤抖,弯如新月——有鱼上钩了。“毕竟,吴郑之间,必有一战,只是早晚罢了。”

……

就在吴相与其弟子密谋之际,郑胡正陪同申徒志踏入他的新宅。

这才进门,申徒志左右一瞧,就苦笑着对郑胡说道:“郑君,这哪是什么陋室小宅,明明就是朱门广厦,琼楼玉宇。”

郑胡闻言哈哈大笑,得意说道:“若非如此说,先生又怎肯收下?况且,此等美宅,只有先生才能配得。”

“如此,在下便谢过郑君好意。”申徒志也不是个矫情之人,房宅竟然已经收下了,自然就没有再退回的道理。反正此番入郑,十有八九也不会再走了,那便无需推脱,收下来,把情义默默记在心中便可。

两人来到堂前,申徒志发现宅中仆役婢女早已在此处恭候,于堂门左右各站一排,整整齐齐。见到两人到来,众仆行礼,齐声说道:“见过君上,见过家主。”

申徒志看向郑胡,郑胡挥挥手示意众仆下去,随后微笑着对申徒志说道:“大宅打理不便,总需要些人手,况且先生一个人住,未免也太过冷清。这些人皆是官仆,出身清白,手脚利落,很是好用。孤擅作主张,连同此宅一并留给先生,还望勿怪。”

申徒志心中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到:古时有义士落魄,他人一饭之恩便铭记于心,以命相报;自从赵都与郑君相见至今,我已多次蒙受其恩,如此,我又该怎样报答?

这般想着,申徒志点头答道:“客随主便,郑君做主便好,在下并无异议。”

郑胡闻言,更是欢喜,他领着申徒志初略逛了一遍宅邸,最后两人回到堂上,同席而坐。

这才坐下,郑胡便单刀直入说道:“先生竟然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吧。”说罢,他便这么直直盯着申徒志,双目炯炯有神,尽是期盼之意。

申徒志轻笑一声,答道:“我出仕赵国,被赵相拜为中庶子,却不告而别,想必赵相很是震怒,赵国是回不去了,承蒙郑君不弃,愿收留于我。如若郑君不愿收留,那在下就真无处可去了。”

“愿!当然愿!先生入郑,孤扫榻相迎,岂能不愿?!”虽然心中早已有过猜测,觉得申徒志此来,极有可能是要投奔自己,在郑国为吏。可当此刻亲耳听见申徒志承认,郑胡还是大喜过望,忍不住拍掌而笑:“我得先生,死不恨矣。”

大笑过后,郑胡整衣正冠,而后跽坐,直言问道:“先生入郑,孤欢喜之至,然孤有一惑,望先生解答。”

见郑胡欲策问于自己,申徒志也直起身子,面露肃容,端正回答道:“知者不惑,正当如此,郑君但问无妨。”

“先生入郑,若能主事变法,会如何?孤为一国之君,欲革故鼎新,又该如何?”

“治世不一道,不法古,不循今。一国变法,当以国情而论,不可一味效仿他人。”变法一事,自申徒志成法家门徒一刻起,便日日于心中反复思量,揣摩各国若是推行新政,变法治国,该如何。此刻郑胡问起,他想也不想,张口就说,娓娓道来。“郑国当前,首要之事不是变法,而是治虎。”

“治虎?”

申徒志点点头,说道:“臣欲抗君,途有三:一是自重,二是结党,三是恃理。三者皆有,是为大虎。古语有云:‘国无二主,天无二日。’大虎独权,为臣似君。一国二君,则法令相斥,朝纲混乱,必无所作为。是故,需先治虎,方能变法。”

郑胡闻言,面色渐渐变冷,微眯着眼,说道:“先生觉得,国中何人是虎?”

申徒志面色不变,平静答道:“上将军公叔龙,目无国君,其状有三:驱敌立功,拥兵自重,是为一;朝臣为羽,结党营私,是为二;为君长辈,持理傲慢,是为三。有此三状,是为大虎。”

郑胡沉默,盯着申徒志一言不发,气氛渐渐变得紧张,突然,郑胡仰天而笑,对申徒志说道:“先生胆大,坦率直言。但先生可知道,若此番言论非是出自先生之口,而是他人,我必杀之!”

申徒志从容不迫,投掷有声,继续说道:“改革一事,自上而下,需政令通达,若君上无权,那变法便无从谈起。故,大虎必除之,哪怕此虎是君上之叔。”

最终,郑胡点头承认,道:“确实,大虎需除,孤与公叔势同水火,终有一战。”

随后,他又问道:“先生觉得孤该如何治虎?若治虎之后,旧虎去,新虎生,孤又该如何?”

这本该是个很难的问题,岂料申徒志轻笑一声,答道:“君上顾忌公叔龙势大兵凶,朋党众多,可君上莫非忘记了,君上才是郑国之主。”

“君上即位以来,平叛拒敌,爱民如子,无暴逆无道之行,郑地百姓具已归心,士卒亦拜服郑君,威信即定。是故,公叔若罢黜君上,则人神共弃;公叔若起兵伐君,则士卒自散。以无道伐有道,事不可成。只要君上一日不背弃民心,不背弃郑国,公叔龙便一日不可对君上下手。反观君上,大位得正,以法制下,理所应当。”

“以法制下?”

申徒志点点头,说道:“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

“大虎所倚仗者,朋党也。党与之具,大虎之宝。上下君臣,一日百战,朋党之故。君上若以法制下,伐其聚,去其党,则大虎自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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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国之弊

见郑胡不语,申徒志继续说道:“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权势有量,君上失一寸,臣下便得一寸。有道之君,不使臣下封邑扩大,不使臣下显贵有势。彼若贵之,必将取而代之。是故,君上伐众去党,弱臣收权,势在必行。”

郑胡听完,仔细回味申徒志之言,而后长吐一口气,说道:“先生之意,孤已知晓。那治虎之后,郑国何去何从?先生又会如何主事变法?”

申徒志从容答道:“变法为何?皆在去弊!要想变法,需先知邦国之弊,如此,才能对症下药。”

郑胡追问道:“敢问先生,郑国之弊何在?”

申徒志闻言笑道:“君上何必明知故问,如若君上不知,又怎会甘冒大不违,收封邑而得罪众氏族呢?”

郑胡也是一笑,答道:“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只是想知,先生想法是否与我一致,故出言相问。”

谈笑过后,申徒志正容,继续说道:“凡人主劝民奋发图强者,皆以官爵为勉。可如今,郑国官爵为氏族所占据,世袭传承,无论其子是否有功,一日身死,则嫡子为续,子子孙孙无穷尽,如此,国君便无官爵可赏。郑,从纪礼,尊古法,依仗氏族治国,殊不知氏族皆已成为邦国之蠹。此等肉食者,不能远谋,却子承父爵,占据高位,无有作为。为政者庸而贤者遗于野,欲施其才而无门,立大功而不得爵,此为弊。”

“分封氏族,皆视封邑为私物,肆意妄为:杀人不得治,掠财不得治,欺男霸女不得治。如此,氏族横行无忌,目无郑法,致使法度不得贯彻。氏族犯法,不在刑书。氏族犯法而不得治,国朝威信全无。国朝威信全无,国人便不再信君。此为弊。”

“氏族各自封邑私圈兵丁为己用,外遇战,却各自推脱,拒应君命,不肯为国伐敌,意图保存实力。内处政,则依仗兵威,冲撞朝中,一旦受责,便举兵以抗国君,胜则裂土,败则逃往他国。栾裕之乱犹在眼前,君上不可不查,此为弊。”

“有此三弊,上下不一心,政令不通达,臣可抗君,民不信君,有功无赏,有罪无惩,则亡不可振!”

一时间,郑胡听的入神,他忍不住问道:“依先生之言,氏族便无丝毫可取之处吗?”

闻郑胡发问,申徒志回答道:“弊非因氏族而生,是因权势而起。氏族权大,百僚结党,朋比为奸,氏族据国,子续父位,官爵为私。朝臣同为族子,互为姻亲,国君无以制衡,则官吏为邪,以私利于民,国为之苦,是为蠹。君上若能整顿吏治,错法以束众,使得官无宿治,士无贪掠,氏族俯首,国政便会焕然一新。”

郑胡听完,意犹未尽,他点了点头,问道:“那先生欲用何法,祛除此弊呢?”

申徒志答道:“公叔龙聚氏族为党,氏族所依仗者,乃私兵。君上可知,民之所思,皆就安利而避危穷。若赏罚不明,国遇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功无厚赏,战则生死,民惧则投氏族为私兵,以避战祸。民为私兵,以财贿赂氏族,谋求安利。如此,不上战阵不立功勋便可得安利,世人怎么不会争相效仿呢?那么长此以往,蚁附私门者众,氏族有兵可依,君上无兵可用。”

“是故,错法强国第一步,需从军法赏度开始。君上应明确军中赏罚,行赏而兵强。旧法赏轻,锦财不足以使民用命,爵禄为兵之实。此前平乱,军中得爵者,均为君上破格提用,非因法故,得者寥寥,不足以动民心。君上应当改旧法而行新赏,军功得爵,皆按法行赏,公正道明。”

“以爵禄赏高功者古而有之,君王皆有此举,但为何还有亡国之君?非因无爵禄,只因赏罚不明。彼之赏,非因法,而在君心,赏罚皆因君王喜好,皆在君王一念之间。君王赏识一人,此人便得高爵,君王厌恶一人,纵有天功,也难得爵。如此,又何谈行赏而兵强?功分明,则民尽力;民尽力,则材自练。只有公正道明,依法而赏,国民才愿从军,兵卒才不畏死。”

申徒志所言,非常在理。郑胡听的连连点头,而后问道:“先生言之有理,然爵少而兵众,用爵行赏,君王赏一人,尚且够,但错法赏于国……如何才能公正道明?”申徒志的意思,是依法而赏,纵然是国君也不可干涉。但郑胡心中有虑:倘若设立赏赐的门槛过高,则难以激励军心,若设立门槛过低,则会无爵可赏,该如何是好?况且,偶尔赏赐个别有功之人还好,若将氏族视为盘中物的爵位立法而赐,怕是要激起群愤。

申徒志一笑,说道:“此事容易,君上可在不动原爵的情况下,设新爵,增爵级,低爵者不为官,而是在劳役、兵役上,予以优待,同时在吃穿用度上以爵位区分,明确何爵级该用何物,穿何衣,带何冠,爵位高低,一目了然。则庶民见之心生羡慕,自然争先以求高爵。如此,氏族或有会反对,但定不激烈。”

改动爵位,事关重大。郑胡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问道:“倘若朝野皆反对此事,该如何?”

申徒志似乎早料到郑胡会有此一问,他一笑回答道:“所以臣才说:‘变法需先治虎。’只有先去主政权臣,收权于君上,之后再趁氏族惊惧之机,雷霆出手,夺其兵。后图变法,大事可定。”

郑胡闻言,长舒一口气,顿时觉得自己有了方向,不再盲目无措。他感慨道:“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孤今日方知,法家实为君王之璞。”

而后郑胡迫不及待,继续问道:“先生言改爵级、变军法,赏罚有度公正道明,此为错法强国第一步,其后呢?”

申徒志继续说道:“赏罚已明,氏族私兵已挫。其后,便是要官爵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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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言变法

郑胡闻言,奇而复述道:“官爵分离?”

“是。”申徒志点头确定,随后说道:“子承父爵,生而注定高官厚禄,即便不作为,也可安享富贵,那又何必勤学苦读呢?国中氏族子弟因此碌碌无为,不肯奋进向上。立于朝堂,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圣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氏族朝中将官爵子孙相传千万代,又何止五世?此刻郑国百废待兴,正该虚席以求可用之才,共商兴邦大计!又岂能让彼辈占据高位。”

“然。”郑胡听完,很是认同的点点头。

申徒志继续说道:“是故,官爵分离势在必行。大虎得治,军中改制,私兵尽去,氏族再无力量阻挡变法大势!此正是谋事之良机。去其官,但留其爵,从此氏族众子想要在朝中为官,必先经受选拔考核,忠君有才者得居其位,如此朝纲得振,君臣同为一心,上行下效,政令畅达,郑国图强可期!”

郑胡听得过瘾,身子不由前倾,以手支于案上。此刻见申徒志说完,他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姿势不雅,于是又重新坐正,直起身子,而后问道:“那官爵分离之后呢?”

申徒志答道:“私兵已去,朝堂一清,氏族党羽具被剪除,君上言出法随,威势无人可及,那便可削氏族,化分封为郡县。氏族食邑一律取缔治理之权,仅可享受丁税,不得干预地方政事。若有违者,必诛之!”

郑胡闻言精神一震,恍然大悟,说道:“如此说来,此前孤削氏族去分封,并未有错,只是太过心急,打草惊蛇。”

“然也。”申徒志点点头,赞同道:“爪牙未去,仓促伏虎,难免被其所伤。君上只有先去其兵,再去其势,令其无爪牙之利,方能宰割之。”

说着,申徒志的话语变得愈发慷慨激昂起来。“如此,氏族之弊尽去,君上便可革故鼎新,务法以强国。”

郑胡急切问道:“具体如何实施?请先生直言不讳。”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申徒志伸出手来,立起两根手指,说道:“兵强则外敌不敢侮,食足则百姓能自安。此二为国之所兴者。故,变法之要,乃耕与战。”

“战,前已言,在下便不再赘述。而耕,需废井田开阡陌,将郑土皆收归于国,由朝中统一调配。民以爵位高低获田而耕,爵高者田愈多,爵少者田愈少,只可耕种,不可买卖,死后由官府收回,重新调配。同时,訾粟收税,由收成寡多来计算田赋,如此,赋税才能公平,百姓才能信服。农人耕田而致富,多缴粮税者可得爵,人心得以振奋,那么荒地便得到开垦,至使国家富足。”

郑胡点头称赞道:“先生所言极是。”

申徒志继续说道:“先前所言皆是以赏激励人心,然有赏必有罚,治世用仁政,乱世用重典。方今大争之世,各国攻交,至使海内动荡,这便给了不法之徒可乘之机。强人呼啸,流寇遍野,劫掠于民,百姓备受其扰,苦不堪言,以至于无法专心务农。百姓不得务农,无粮可食,饥寒交迫,便会由顺变暴,聚而成贼,攻伐县治。如此循环反复,由恶生恶,则社稷不存。”

“惩恶除奸方能扬善,务法明政,急于去奸。然去奸除恶,严刑最为有效!犯罪连坐,检举有功,重刑而连其罪。如此,则褊急之民不敢斗,逞凶之徒不敢讼,心怀不轨之人便不敢继续作恶。”

郑胡闻言深吸一口气,犹豫一会,问道:“先生之法,会不会太过苛刻?孤恐法严而民怨。”

申徒志面容严肃,说道:“《诗》《书》导人从仁,劝人向善,每乡一捆,每户一卷,然法若不行,则民皆行恶。仁德世人皆知,却又有几人遵从?人皆趋利,十倍之利无德,百倍之利忘命。君上试想,法若不严,国将何以安?民无不厌恶严法,而喜仁政。然,民所厌恶之事,才可使民得其喜。耕种需先劳作,才有收获;治学需先苦读,才有才学。只有法严,才能明政,才能说仁。法治不是为了设立严刑,严刑只是手段,其目的是为了设刑以去刑!民若依法,无人触犯,牢房空,枷锁锈,那有刑便等同于无刑。”

一连说了一大串,申徒志换了口气,沉默一小会,而后继续说道:“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在下愿说与君上听。”

“先生请讲。”

“在下游学之时,途径荆地群山之中一里。那里小,且偏僻至极,距最近一乡足有百里,翻山越岭才能至。里中无吏,只有一老迈里长,但民风淳朴,用好酒热情的款待了在下,在下喜酒,痛饮一番。第二日宿醉醒来,在下却惊讶发现,自己被弃在路边,勿说随身财物,连衣服都被不知被何人拔了去,就这么赤身露体,茫然不知所措。”说到这,申徒志庆幸的苦笑一声,说道:“好在臣只是少了随身之物,性命倒是无忧。如此可见,法若不严,人心不畏,民便没了束缚。一旦没了束缚,那人与兽何异?”

“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法治需从严,就像把金子烧至滚烫沸腾的金水,贼人自然就不敢伸手盗取。”

申徒志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君无为,法无不为。法行而君不必忧,臣不必劳,民但而守法。”

“君无为,法无不为。”郑胡默念一遍,而后也感叹道:“先生所言,皆是治国良谋、兴国之策。”

说完,他出席,对申徒志郑重下拜,说道:“郑国,愿遵从先生之言,变法以图强!”

申徒志慌忙转身,面向郑胡而拜,回以一大礼,诚恳说道:“闻君上削氏族去分封,哪怕受挫亦是不悔,在下便知君上变法之心堪比金坚。故,特来郑国,助君上变法。”

两人礼毕,相扶起身,对视一阵,不约而同的大笑出声,畅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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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法言儒

笑毕,两人各归其位。合膝坐下之后,相对而视。

看着申徒志,郑胡突然想到,刚刚两人一番言谈,核心虽是变法,但申徒志却多次借用儒家说辞,其人在言语之间,又对儒学流露出否定之感,显得很是矛盾。

郑胡有些好奇,这个在他前世社会之中,名声显赫、独尊千年的学派,申徒志会有怎样的看法。于是他开口问道:“先生虽是法家高徒,但言语之间多有引据儒家经典,想必对其很是了解。儒家一派,孤有些好奇,先生可否闲说一二?”

申徒志闻言一怔,而后面露复杂之色。

郑胡见此,连忙说道:“当然,先生若有不便之处,也可不说,孤只是一时好奇。”

申徒志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君上有所不知,昔日在下求学,最先拜于儒家夫子门下,后因志向不同,遂离开,前往学宫。”

郑胡恍然,难怪其人多有儒学说辞,但偏偏对儒学又持以否定,原来如此。

“儒学遵礼,儒门崇古,儒所求天下仁治,复归于纪室,此固然美好,然在当今,却实难实现。”申徒志说着,眼中流露一丝惋惜之意,虽然很淡,但还是被郑胡捕捉到了。

只听申徒志解释道:“远古之时,人与飞虫鸟兽为伍,备受其扰。有一圣人,教人于树上搭棚,以避其害。于是,众人心悦诚服,推举其统领天下,呼为有巢氏。远古之时,人穿兽皮食生肉,伤害肠胃。有一圣人,授人钻木取火之法,化腥去臊得熟食。于是,众人心悦诚服,推举其统领天下,呼为燧人氏。此皆为千古功业,无不受后人推崇。然而,时过境迁,到了如今,若有人还依旧在树上搭棚、钻木取火,那必然会为他人耻笑。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事,需因时而变,不可墨守成规。”

“纪考伐陈桀,得海内,广布仁德,于是八方具服,遂王天下。而如今,蔡国效古,广施仁政,可周边邻邦皆举兵,伐其地,使其朝贡,蔡国日渐式微。大争之世,蔡施仁政,爱其民,不兴兵;而他国互相攻伐,相继兼并,愈发强大。由此,他国越强蔡便越弱,纵然蔡之国人皆爱戴其君,可仍无法阻挡煌煌大势,终为荆所灭。”

“纪室失德,天下大乱。面对如此大势,诸侯并起,野心就如烈火,熊熊燃烧。要众君王熄灭其野心,复归纪室,俯首称臣,由此恢复太平仁政,这无疑是痴人说梦。故,仁义用于治世不用于乱世,世异而事异,一味崇古,并不可取。”

郑胡听完,有些疑惑问道:“照先生所言,儒家在乱世便毫无可取之处?”

申徒志想了想,回答道:“我在鲁国求学之时,曾遇到这样一件事情:夫子为官,路遇一逃兵,这逃兵随君出征,却屡战屡逃,夫子便命人抓住逃兵,要问罪于他。询问缘由,那逃兵回答道:‘吾上有老父,下有幼子,若身死,谁人养?’夫子感其孝,便免其罪,举其为官。结果,从此以往,鲁国士兵每每作战,都一触即逃,没人愿意拼死。”

说到这,申徒志感慨道:“公私不两立,夫子心怀善念,以仁顾百姓私请,那国家定然无法公正严明。以善治民,民必亲其亲,互庇请情以求法不责众。以法治民,酷吏严刑使人生畏,民必不敢触法。所以,乱世讲仁,实不可取。”

申徒志说完,郑胡沉默无言。申徒志之言,他虽不完全赞同,但不可否认,乱世需用重典,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见郑胡不语,申徒志继续说道:“法治乱易,德治乱难。人更容易屈服于权势,而不容易被仁德感化。夫子乃当世圣人,他修身养性,周游列国,宣扬儒道,广收门徒,有教无类,然而为其宣扬仁德仅有区区七十二人。而各国朝堂之上,却天下士人云集,不请自来,就为博得君王赏识。就连夫子本人,不也曾在鲁国为官,拜倒在君王脚下吗?”

“鲁国公不是一个贤明的国君,甚至有失小德,但夫子仍为其效命,成了他的臣子。夫子并不是拜倒在鲁君的仁义之下,而是拜倒在鲁君的权势之下,这正是因为人心皆向权势。如若是仁义至上,那么就应该是鲁君拜倒在夫子脚下,所以,不但人会屈服于权势之下,就连仁德也是可以屈服于权势的。”

听完申徒志之言,郑胡缓缓问道:“所以,先生便对儒学大失所望,转而学法?”

“我非是对儒学失望。”岂料,申徒志摇了摇头,说道:“夫子所求之仁世,令在下心生向往,故在其门下学儒。然而,在下越是学儒,便越是发现,依靠儒学,是无法达成夫子所求之仁世;反倒是法家,‘以刑去刑’更易强国富民平天下,造就盛世。是故,我投身于法家,务求变法以平天下!”

说道这里,申徒志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正因为仁德会屈服于权势,所以盛世治国需用仁。”

“此话怎讲?”

申徒志回答道:“夫子愿为鲁君之臣,便是欲借助权势宣扬儒道。如此,仁德臣于君王,便会随君王所需而做出改变。父母受辱,匹夫一怒血溅三尺,此为孝,但却触法;父母犯罪,其子包庇,此为孝,但却触法;路见不平,仗剑诛暴,此为仁,但却触法;可若是由儒家以仁义之名,教化庶人,告诫不可触法;而非是用血淋淋的尸体告诉民众法为何物,那么天下百姓在遵守法纪的同时,还会感念君王的恩德。”

“外儒内法。”猛地,郑胡想起了前世历史长河之中,煌煌汉朝,国祚五百年。

听完申徒志一番话,郑胡似有明悟,他隐约开始明白,为何前世的儒家会历经王朝而不衰,备受帝王推崇。这正是因为儒家的遵礼、崇古、唯稳。这些特性在乱世之中,使得列国君王对儒学敬而远之,但在太平之时,却又能反弊为利,为君王所需。

哪个君王不期盼子孙后代国祚延绵无期?万年不是口号,而是期望。此世儒家尊纪室,前世儒家尊周礼。在天下将倾,周朝将亡之际,儒学依旧崇古尊礼,怪不得一统之后,得以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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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下先

“外儒内法?”申徒志听闻郑胡所说四字,低声复念一遍,而后轻笑一声,说道:“外儒内法,却是如此。臣上唠唠叙叙说了一大堆,倒不如君上四字来得精辟。”

郑胡面上泛起微笑,他轻轻摆手,说道:“先生过誉,孤只是听闻先生之言,有感而发罢了。”

随后他又问道:“先生方才言及儒家可屈从于权势,那法家呢?”

申徒志闻言,以手指了指自己,回答道:“此刻,在下已坐于君上面前。”

郑胡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大笑。

笑毕,郑胡低眉思索一阵,而后猛地开口,突兀问道:“孤依先生言,用变法大计,待扫平天下之后,外儒而内法,如此,郑,国祚几许?”

其实,郑胡在听申徒志细述变法之策时,他就不由连想到前世盛极一时的秦。同样是变法强国,秦,奋六世之余烈,东出中原,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一统海内,天下臣服。但是,始皇驾崩,二世无道,伴随着大泽乡中一声吼,立朝不过短短十数年的秦,便烟消云散,片瓦不存,如梦似幻。

郑胡很好奇,郑国未来会何去何从,是否会有相同的命运。

但眼下变法尚未开始,天下也未统一,此刻郑胡突然这么一问,却显得没头没尾,让人不知所以然。

而郑胡刚把话说出口,自己也马上意识到此问的不妥之处,但既然问都已经问了,他就不削于改口,也不想解释。郑胡就这么静静坐着,等待申徒志回答。

申徒志仿佛第一次认识郑胡,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他郑重说道:“还未行变法,就已问扫平天下之后国祚几许。君上视众诸侯为等闲,视天下为囊中之物,是何等英雄气概!”

说完,申徒志心中感慨万分。千里马常有,而识千里马者不常有。人生难寻一知己,更何况此知己还是一国之君。郑胡如此坚信郑国变法之后足以扫平环宇,不正是对自己最大的肯定么?他说道:“君上如此相信臣,坚信变法足以平天下,臣虽九死无已报,为郑国变法,臣生死无悔!”

感叹完,申徒志想了一想,回答郑胡道:“臣先前有言,世异而事异。树上搭棚、钻木取火为古法,已不符今时所需;同理,百年之后,君上任用臣在郑国所推行的变法新政,亦是成了古法,必为时世所淘汰。倘若届时,君上之后续者还遵循此‘古法’,不思革故以图强,郑必危。”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为世之常理。已幸无德,天下分,归于陈禹;陈桀暴虐,天下分,归于纪考;如今纪室无道,诸侯并起,天下待有为之君取之。如若君上并诸侯,得天下,四海归一。或许百年之后,郑盛极而衰,天下为他人所得,郑氏社稷不存,但青史已留有君上之名。”

“钻木取火之法,今时已不为世人所需,但火种犹存;灶火熟食,灯火明路,火与世人息息相关。于是,燧人氏被尊为三皇,其名天下皆知。君上若能开法治先河,以法治世,一统海内,后人也定会铭记君上,世世代代,歌功颂德,为千古一人。”

郑胡听完,淡然一笑,而后坚定说道:“人皆忧患身后之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然孤却觉得,千年太久,孤只争朝夕!孤才浅德薄,千古一人不奢求,但上下求索之路不敢怠,愿执火开路,为天下先。”

申徒志闻言微微欠身,说道:“君上有此志,事竟成。”

立誓毕,郑胡恭谨问道:“如此,变法之后,郑国大出于天下,与列强争雄,或攻或盟,先生以为,孤当如何应对?当前局势,孤迎娶赵女,与赵国盟,先生觉得此盟是否可靠?可否长久?”

申徒志想了想,而后开口回话,对答如流:“方今天下十五诸侯,却有赵、荆、汉三强呈鼎足之势,郑国若是变法有成此三国定然警惕;臣窃以为,此时应当依附强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君上或可远交汉国,同时与赵修好,共抗荆、吴。至于与赵之盟约,可长久,但并不可靠!”

一方面说要与汉、赵修好,一方面又说盟约不可靠,但可长久。申徒志之言,前后不一,充满矛盾,但隐约之间却又有几分道理。于是,郑胡迫不及待问道:“为何?”

申徒志细细解释道:“赵国雄踞中原之地,依长河天堑与荆对持。臣在赵国为吏,知赵国欲雄霸天下已久,而荆国也有过长河而入主中原之意,此两强必有相争之时。三强之中两强相争,那余下一强必无法置身事外,汉,必会被卷入其中。一场席卷宇内,左右天下格局的大战,即将到来!各强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如若此时郑变法有成,国力大涨,且表露出争雄之心,那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各强本就秣兵历马,紧张备战,此时正好转而攻郑,一试刀剑之利,届时,郑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故,君上变法有成之后,不可急于进取中原,应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择一强而假意臣服,韬光养晦,以待天时。”

见郑胡低首扶案,思索自己之言,申徒志又问道:“君上可知,赵王为何助君上回郑就国,甚至不惜将嫡女相嫁?”

郑胡闻言,回答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归国之后,孤也曾细细想过,知赵王欲利用孤来把控郑国,可孤疑惑的是,赵王所立之盟皆公平公正,对孤没有丝毫钳制之处,这是为何?”

申徒志回答道:“与强赵相比,郑乃是小国,郑不敢轻启刀兵,而赵无所顾忌;郑外事须仰仗于赵,赵兴兵,郑必相随,而郑兴兵,却事事需向赵呈禀。如此,虽是平等之攻守盟约,却与附庸无异。所谓盟约,平等只在强国之间,小国与强周旋,又哪来平等一说?是故赵王此盟,看似平等,却是以不钳制为钳制,乃堂堂正正之阳谋!”

说到这里,申徒志轻笑一声。“好在赵欲借此盟,与荆、吴对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与赵虚与委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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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故友见

赵与荆坚守长河之盟,互为姻亲,百年无战事,如今赵却欲伐荆而霸天下,此番言论着实令人吃惊,郑胡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听完申徒志这一番话,郑胡认真思索,不敢等闲而视之。郑胡之所以如此重视申徒志,固然因其是不世出之大才,但也有其曾出任赵中庶子之缘故。作为赵相府上中庶子,申徒志与陈汤关系密切,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以副手之职埋首案牍为其抄录公文,这必然会接触到赵之机密,知赵之国政方针。

可以说,申徒志对赵之了解,仅次于赵相陈汤,申徒志言赵,必是有的放矢。事关邻近强邦,郑胡不得不慎重对待,他全神贯注,逐字逐句的烙在脑海之中,深深记牢。

只听申徒志说道:“今荆强而汉、赵稍弱,赵若要霸天下,必先连汉、郑而拒荆、吴,合赵之强兵共伐,用郑之地利阻隔,如此,方有胜算!”

说到这,申徒志自信一笑。“而赵欲盟郑,对郑极为有利!”

“郑,与多国接壤,处四战之地,周围群敌环绕。往年与赵多有摩擦且不谈。吴,早有窥视郑地之野心,但比郑弱,只是占着背后有强荆撑腰,故敢屡屡犯境。而北地三国,连年与郑戮战,如今君上又杀燕君之弟公子弥,已成仇雠,不死不休,迟早会卷土重来。如此,郑四面皆敌,背腹受袭,也无外乎历代国君伐南则北敌叩关,伐北则南寇犯境,疲于奔命,一事无成。”

“如今郑与赵盟,使吴不敢轻举妄动,待变法有成,新军得立之时,君上便可出兵,以为父报仇为名,高举义旗,率师伐燕,以破四面环敌之局!赵欲伐荆,两国一旦开战,待我郑师北伐而返,再无后顾之忧,便可起兵响应赵国,对吴用兵,伐灭吴地山河,彻底根除此患!如此,南北之敌尽去,郑至此不受钳制,便可大展拳脚!”

“妙!甚妙!”郑胡闻言大喜,申徒志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一下点醒了他。郑,四面环敌,以至于郑君有勇,却不得建功立业;郑人敢斗,却难以开疆扩土。依申徒志之策,或可扭转此劣势。于是郑胡拱手说道:“先生之言,令孤茅塞顿开,今日方知如何去做。”

见郑胡欣喜,申徒志反倒一脸严肃,出言叮嘱道:“但请君上切记:伐北地,破吴国,皆是狐假虎威、借助赵之威势,其目的只为破这四面环敌之局。君上伐破敌国之后,定要即刻献上所得土地,朝贡赵国,以表忠诚恭顺,以示绝无二心。郑师攻伐三城,便献上两城,攻伐五城,便献上三城,千万不可吝惜。如若君上不予城池与赵,表示恭顺,随着郑国愈发壮大,赵必生疑。赵若有异动,那破局大计必会功亏一篑。”

“孤谨记先生之言。”郑胡点点头,把此话牢记,而后有些担忧问道:“可是先生,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是我郑国不留余地助赵伐荆,一但赵功成而荆灭,到那时,恐赵伐我郑国。”

申徒志闻郑胡发问,自信一笑,答道:“君上且放心,赵必灭不了荆的。”

郑胡奇而问道:“为何?”

申徒志解释道:“赵、汉、荆三强鼎立,国力稍有悬殊,但相差不多,非是一战所能灭国。况且,退一步说,设使赵真能一战而灭强荆,那汉也怕会成为锅中烹犬,必不肯尽力,从而暗中作祟。”

“鼎立之局,三足互为支撑,一足缺而鼎倾。荆若亡,汉必步入后尘,所以此盟从一开始,便是貌合而神离。故,荆只会败,不会亡!所以,臣才说,赵是霸天下,而不是得天下。”

郑胡闻言,连连点头,十分信服,对申徒志敬佩不已。

然申徒志话未完,继续说道:“荆败,赵得以霸天下,局势暂时安定下来,但荆必深恨之,加之三国强弱发生变化,荆弱而赵强,汉必生二心,一旦赵国有事,大战必将再起!臣以为,君上可先假意臣服于赵,等天下大乱之时,再乘势取利。如此,大业可成。”

郑胡大笑,拍腿答道:“孤闻先生策,受益良多。不过瘾,不过瘾!今晚便不回宫了,在先生府上借宿一宿,与先生秉烛夜谈。先生不会拒绝吧?”

申徒志含笑点头,答道:“君上厚爱,臣敢不从命?”

很快,下人备好酒宴,郑胡与申徒志,同席而饮,或高歌,或舞剑,十分尽兴。直至夜深,两人回房,高掌灯,同塌而坐,畅谈一夜,从天下局势到个人喜好,无所不聊。

第二日清晨,天将泛白,郑胡这才依依不舍的告了别,上了马车,起驾回宫。

结果,郑胡前脚才走,后脚便有故人来访。

魏其食与俞良二人,在门子禀告完之后,得入府中。一进了大门,俞良便啧啧称奇,左顾右盼,瞧个不停,时不时还伸手把弄奇石古玩,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一边瞧,一边对魏其食说道:“君上可真是大手笔,将如此豪宅赠与阿志。这小子,不声不响来郑,竟得这般天大好处,真是傻人有傻福。”

魏其食手藏于袖,面朝正前,目不斜视,趋步紧跟在门子身后,此刻听闻俞良话语,回首才见其动作,顿时无奈的叹一口气,答道:“申徒志之才,不在你我二人之下,何以言其‘傻’?俞良莫要再胡言了。”

俞良玩够了古玩,便把东西规规矩矩放回原处,随后负手于背,跟在魏其食身后,答话道:“强赵相邦之位不要,真应了你我之邀,前来郑国,这不是‘傻’,是什么?”

说完他,一面摇头,好似惋惜,一面说道:“见面了,定要与他多喝两杯。”

俞良话音未落,一声略带兴奋的声音传来:“俞良,我一来,便听见你说我坏话,两杯怎能了事,你先自罚三杯,而后痛饮一番,无醉不归!”随后,便是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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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恰少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待话音落下,只见申徒志张开双臂,大步走来相迎。他喜出望外,走得太急,长袖飘飞,衣摆轻扬,仿佛欲乘风而起。

“万万不可。”

闻有酒可喝,无醉不归,俞良喜上眉梢。但还未答话,边上魏其食先面色一板,正容严肃,对二人规劝道:“正值晨时,一日方才开始,此时饮酒,那便整日昏昏沉沉,做不得正事了。况且空腹酗酒伤胃,此乃恶习,务必更正。”

申徒志哈哈大笑,爽快答应道:“好!那便不喝!”

俞良一时不答,眼见被魏其食拒绝了,变得没酒喝,不由急急说道:“今日不喝,那改日定要喝个尽兴!”

说完此言,他开始大吐苦水。“阿志你是不知,其食好是无趣,非但不喝酒,还整日劝我不要喝,着实没有意思。这日子,淡而无味,分外难熬。如今阿志你来了,我也算是有个酒伴,不用整日里只有我一人听其食唠叨了。”

申徒志与魏其食两人闻言,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而后哑然失笑。

随后,申徒志长叹一声,颇为沧桑的感慨道:“俞良、魏其食,自学宫一别,好久不见。”

魏其食面带笑容,微微欠身,答道:“学宫一别,今日得以再聚首,其食万分高兴。”

俞良正因无酒可喝,而在一旁惋惜的咂着嘴。此刻听闻此话,也嘿嘿一笑,对申徒志挤眉弄眼,促狭挤兑说道:“昔日我等学业有成,其食邀你共赴郑国,一展宏图,你不肯,非要回荆国去,还邀约比较,看谁先功业有成,结果,荆王不用,四处蹉跎,如今还不是乖乖来了郑国?”

申徒志见俞良旧事重提,“嘿”了一声,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说荆王不用我,可胶君可也未曾用你啊。”

俞良脸皮甚厚,闻言不怒反喜,哈哈一笑,答道:“对!你我皆是君王不用之人,可谓是半斤对八两,惺惺相惜啊!他日如有机会,乘其食不再,更要痛饮一番!”

魏其食见两人相互挖苦还不忘扯上自己,不由连连摇头,但面露温和之色,嘴角翘起了一丝轻微的笑意而不自觉。

申徒志也摇摇头,说道:“俞良你这张嘴巴,许久未见,竟然未变,还是如此之损。”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

旧友重聚,分外高兴。三人笑毕,申徒志说道:“别在院中杵着,快快随我入内。”于是,魏其食、俞良便与申徒志共入大堂上坐。

三人去鞋脱袜,跣足而入,分别列席就坐。随后,申徒志左右看看两人,一笑,为自己斟满清水,举樽面向二人,多多少少有些揶揄道:“亚卿、上大夫,从今往后,下吏便要在郑国任职,在两位手下办差。下吏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今后还请多多担待,关照一二才好啊。”

俞良呵呵一笑,指着申徒志对魏其食说道:“这家伙,竟打趣我两了。”

随后俞良拿起杯子,难得神态端坐,遥敬申徒志说道:“阿志说笑,如今你入郑主事变法,君上对你信重至极,官位绝不会在我二人之下,君上虽还未封你官爵,但无需太久。到那时,你位列朝堂之上,便是我三人大展拳脚之时!”

说罢,他一抬手,一仰头,把杯里之水一饮而尽,很是干脆。随后皱着眉头咂咂嘴,心中想到:果然还是酒水更好,不会如此寡淡无味。

俞良说完,魏其食也举杯,对申徒志说道:“如今君上大行变法之事,我等三人为友,共奉一君,正该齐心协力,一同实现胸中之志。志,你深谙此道,堪当大用!朝堂之上,不用畏惧,大可放心去做,你尽管放手施为,一切有我与俞良担待。若遇难处,我二人定会鼎力相助。”

说完,魏其食将杯轻轻凑到面前,一手持杯,一手长袖掩面,也一饮而尽。

申徒志感受到两位老友好意,一时间感慨良多,他看着两人,答道:“昔日寒窗苦读,列国漂泊,拜于夫子,求于学宫,多年蹉跎,看透世间冷暖,皆一无所成;然幸得郑君赏识,此番入郑,必将一生所学,尽付于今时,务求功成名就。有二位相助,大事可成矣!”

说完,他一抬首,也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三人放下杯子,相视会心大笑。

众人笑毕,俞良接话,开口说道:“如今有赵为外援,吴国无胆投鼠忌器,燕国新败元气大伤,胶国卑小有心无力,鲁国用仁无意刀兵。此外敌皆不足为惧,边境为之安定,外安可谋内,正是我等变法改政之大好时机!”

闻言,魏其食好似想起什么,缓缓说道:“说起鲁国,倒有消息传来,近日荀夫子去官还印,辞别了鲁君,开始潜心著书,以求将仁德之念流传于后世。如果此事为真,夫子去朝还野,鲁君不再用仁,是否会以利水一战为耻,兴兵报复?”

申徒志闻言,长叹一声,缓缓说道:“鲁君用荀师,从未用其仁,而是用其名,欲用荀师之大名,招揽天下名士。所以,先前君上即位,列国趁火打劫,鲁国也赫然在其中。荀师该是借此事看透了鲁君,最后一丝侥幸之心也去,对鲁君失望透顶,这才归乡著书的。”

“所以,鲁君历来少动兵,非是因仁,而是因其色厉胆薄,只敢与众同行,不敢孤身伐敌。鲁国利水虽败,但损失不重,鲁君略吃小亏,敢暗中记恨,但不敢明面表示,如今列国皆不动,鲁君自然也是不会动兵的。”

魏其食听完,虽无答话,但连连点头。

俞良嗤笑一声,不削一顾,说道:“鲁君用夫子之名,招纳的必是腐儒之辈,彼辈只会夸夸其谈,专说些好听的空话,却不会务实做事,皆是祸国殃民之徒。鲁国用腐儒为官,就算来犯,又何惧之有?”俞良瞧不起儒学,言语之间,尽是讥讽之意。

申徒志闻言,忍不住说道:“先贤著书立派,各学皆有所长,俞良此语有失偏颇,甚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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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豪商

申徒志面色略有不悦,俞良摆摆手,说道:“行,那我便不说了。我知阿志你当年拜于夫子门下,对儒学颇有好感,但可别忘了,儒术归儒术,而学儒之人,可不一定都如夫子那般深明大义。当年你弃儒学法,那帮腐儒是怎样对你的,我可历历在目。”

眼见俞良说不说还说,申徒志脸越来越黑,一旁魏其食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俞良。”

俞良听闻魏其食话语,也瞧见申徒志快要生气了,他当即借坡下驴,连连道:“好好好!不说了,这回真不说了。”而后伸手捂住嘴巴。

众人不说话,气氛有些僵硬,魏其食轻笑一声,岔开话题,说道:“志,你昨日方才刚到新郑,君上赠你此宅,可还住的习惯?今日,我与俞良来时,恰好路遇君上车驾,想来,该是君上在你这留宿一宿,与你秉烛夜话。你一夜未睡,是否困乏,可需要先行休息?不如,我等改日再来叨扰,如何?”

申徒志听完,哈哈大笑,随后答道:“无碍无碍,我精神十足,半点也不困。况且,我辈正值壮年力盛之时,一夜未睡又何妨?这大好时光,晴空万里,又怎能卧榻高眠,虚度荒废?听闻郑地风土人情与赵、荆颇为不同,自有一番特色,我才至新郑,还未领略郑都风光,正巧你两都在,何不尽地主之谊,带我四处逛逛,游览一二?”

一番话毕,俞良见申徒志已不再深究自己失言,便放下捂着嘴的手,抚掌而笑,答道:“正该如此!阿志我与你说,这新郑的风光,可与他地大有不同:郑人民风彪悍,城中景色不像荆地那般温婉,也不像赵地那般富贵。你若站在城头之上,登高远眺,俯瞰整个新郑,会看见脚下城池延绵不绝,背靠长河,铺展于天地之间,就犹如一块巨石,浮于涛涛河水之上,一股浩大气势迎面扑来,令人心神激荡。那般景色,波澜壮阔,可谓世间罕见。”

俞良说的起劲,申徒志与魏其食对视一眼,轻笑一声,他无奈摇摇头,然后爽快答应道:“既然俞良如此熟悉,那便有劳你为我带路了。”

“那事不宜迟,乘着日头正好,我便带你逛逛。”俞良说走就走,毫不迟疑。他豁然起身,越过中堂,抬腿迈出门外,急急穿上鞋子,一边穿一边说道:“新郑城大,中午定是赶不回来,不如就再外边吃吧,我知道有一酒肆不错,酒醇菜香,为阿志你接风洗尘正好。”

俞良急不可耐,申徒志与魏其食也起身跟上。申徒志一边走,一边对俞良打趣道:“我看你带我领略郑地风情是假,讨酒喝才是真!说说看吧,到底是哪家酒肆,竟让我们上大夫念念不忘,如此记挂。”

俞良闭上眼睛好似回味的咂咂嘴巴,而后回过头,对申徒志说道:“酒香醉人,嘉宾式燕。还真别说,那酒肆不但酒香,名字还取得特别雅致,我记得,是叫‘式燕居’来着。”

申徒志闻言一怔,随后颇为感慨说道:“昔日我在赵都晋阳,欲求官而不得门,四处碰壁,走投无路,幸得遇到君上相助。然我与君上相见,说来也巧,便是在这‘式燕’酒居。”

俞良闻言也是一愣,而后大笑说道:“这倒也是巧了。不过阿志,你有所不知,这郑之‘式燕居’与赵之‘式燕居’同名不是凑巧,其实是同一人所开设,而此人,便是天下三大豪商之一的赵朗。”

“传闻赵朗素喜交往海内名士,有大庇天下俱欢颜之志,他在各国都城皆设有酒居,布局装饰全然一致,取名‘式燕’,广邀名士。任何有才学者,在此居闲谈,小到生活琐事,大到天下社稷,只要说得好,说得有理,能让他人喝彩,便可免费享用酒水,饭菜之费分文不取!”

“我知,我知!”申徒志深有所感,连连点头,说道:“晋阳那日,我便是如此,请君上饱食一顿!”说完,他想起往事,便是一阵开怀大笑。

申徒志笑完,魏其食若有所思,接过话说道:“赵朗本就富可敌国,以豪商之名为天下所共知,如今他这样刻意结交海内名士,所图怕是不小啊。”

申徒志对魏其食的话很是赞同,说道:“在赵时,我原本以为,这‘式燕居’天下只此一家,想不到却是列国皆有。一家不谋财,可算是主人一时兴起,兴趣所致;可数十家便布天下,皆不谋财,那定是其主人心中有大志!”

说到这,申徒志抚着唇下的胡须,饶有兴致说道:“这赵朗甚是有趣,也不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后能否有幸得见。”

“阿志宽心,人你暂时见不到,但他家的酒水,却是管够!”俞良招招手,催促道:“你两倒是行快些,我肚子里的酒虫早就叫唤不停了。”

魏其食听到此言,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时候尚早,未到饭食之时,你倒是已经想着吃了!你可别忘了,我两可是要先带志逛逛新郑。”

“自然不会忘。”俞良点头答应,却惹来魏其食一阵狐疑。

三人在言笑之中,越走越远。

……

此刻,上将军府邸,书房之中,郑龙正与一黑衣带绶老者同席面对而坐,其子郑成在一旁侍候。那老者,鹰眉剑目,须髭盛长,面带肃容,有一股堂堂正正之气。他名为郑乾,乃郑国当朝司寇,掌郑之法度。其人身为郑氏宗亲,辈分甚至高于郑龙,平日一贯深居简出,很少过问外事,此刻却现身于上将军府。

只见郑龙上身微微前倾,略低首,恭谨问道:“族叔,昨日国君已将刺公女之暴徒押回新郑,族叔连夜审讯,可有收获?”

那老者看着郑龙,静默半响,而后长叹一口气,说道:“这些逆贼,老夫皆已审讯过了,他们大多真是贼盗一流,只不过背后隐隐有吴国指使,而且还有几个赵人夹杂在其中,结合小郑将军所言,此次行刺,怕是比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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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许君严

郑龙闻言,皱眉想了一想,而后再次问道:“族叔,贼众之中,可否有人能够证明,此番行刺有吴国参与其中?还有,为何行刺暴徒之中,会有赵人?”

郑乾闻言,慢慢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众贼之中确实有人招了。但依小郑将军所言,吴人悉数刎颈而死,其尸首上又无半点证物,仅凭这些山贼的片面之词,根本无法指证吴国。如此,吴国定然抵赖,是不会承认此事的。”

闻言,郑龙倍感棘手,他阴沉着脸,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明知是吴人行刺,却又无法指证吴人,一时之间,他也无从下手。这种情况,让他很是不喜。

郑乾接着说道:“至于赵人……按其供词,他们是来截杀申徒志的,非是来行刺赵公女。”

“截杀申徒志?”郑龙恍然,这就能够解释,为何在赵女遇险之时,他们会反过身来,拼死保护赵女。

只是,为何要刻意行刺一小小迎亲主吏?这申徒志究竟有何来头?

郑成仿佛看出其父亲的疑惑,于是他出声解释道:“父亲有所不知,我已得下人报,这申徒志,乃是赵相府上中庶子,其人素有才名。此番入郑,名义上是出使送亲,实际却是抛弃旧主出逃赵国。可笑的是,对于此等背主之徒,就在昨日,国君已赐其豪宅,将其奉为座上宾,对其青睐有加。”

“哼。”听完郑成之言,郑龙轻蔑冷笑一声,说道:“背主无耻之徒,也无外乎会被赵人追杀。”对于申徒志此举,他很是不耻。

此句说完,他对郑成吩咐道:“赵人那边,暂且先不去管。”在明白赵人行刺缘由之后,郑龙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不再关注。

他转首,对郑乾恭谨说道:“至于吴人那边,只能劳烦族叔再多加审讯众贼,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郑乾点头说道:“此事就交给老夫。”

答应郑龙之后,郑乾顿了一顿,而后继续说道:“虽然无法证明吴人参与此次行刺,不过,这些吴人以及群贼,行刺之时所用器械,老夫倒是查出是谁人提供的。”

郑龙微微眯起眼睛,淡淡问道:“谁?”语气虽轻,却有丝丝杀气渗透而出。

“此人上将军也熟悉。”郑乾抚了一抚自己花白的长须,缓缓答道:“是许城令,许君许严。”

郑龙闻言一怔,他没想到却是此人。许严,姬姓,祖上同是郑氏宗亲,因立有功,被分封于许地,故以许为氏,世人称之许君严。许严之妻虽为吴人,但许严历来属郑龙一党,不与上大夫栾裕等亲吴人士为伍,哪怕在诸多氏族之中,他也是郑龙的主要支持者之一,不想却与此事有所瓜葛。

见郑龙眼中带有询问之意,郑乾细细解释道:“许君与吴勾结,将手中武器甲胄转赠给吴人。他刮去刀剑上的监制铭文,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然老夫至大工尹处,核对工录,同时问于武库丞,调取近期武库拨出,所有证据皆指向许君,可谓是证据确凿,绝无冤枉可能。”

郑龙顿时沉默不语。

郑乾又问道:“上将军打算如何做?”

只是瞬间,郑龙心中便有了断决,他目光冰冷,语气深寒,淡漠说道:“叛国逆贼,着实可恶,定不能饶!”

郑乾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赞同道:“此事干系重大,国君定会知晓,上将军秉公处理,不偏袒此人,那国君便没了发难借口,如此甚好。”

说到这,他又话锋一转,问道:“只是,上将军负责剿贼一事,如今贼人惊驾、赵女欲袭,他日朝会,国君定会借此发难,上将军欲如何应对?”

郑龙抚须冷笑,答道:“还能怎么办?请罪吧。”

郑乾闻言,大惑不解,不知郑龙此举何意。他知道,郑龙为人甚是骄傲,不是一个会轻易服软的人,要他低头,简直比登天还难。况且,这一低头认罪,要是国君收虎符、释兵权,该如何是好?这其中利害,没道理郑龙看不出来。

郑龙仿佛看出郑乾困惑,他轻笑一声,说道:“族叔,如今贼未尽去,国内动荡,甚至还发生赵女遇刺之恶事,如此非常之时,更应该由我领兵,去扫除逆贼,还国中太平!国中众人,上至公卿下至庶人,皆能明白此理,就算国君一时气急,犯了糊涂,想要收回兵权,朝中衮衮诸公也定会帮忙劝说国君的。至于国君有意责罚,降罪与我;我身为人臣,愿服君命,无论是削封邑,还是罚俸禄,皆悉听尊便。”

郑乾闻言,明白过来,郑龙这是以退为进,朝党为具。装出一副恭敬忠君的模样,来博取舆论同情,借此向国君施压。

毕竟,之前郑龙讨贼是大获全胜、凯旋而归。在新郑城门外,土地至今还是一片腥红,血色尚未褪去,郑龙斩杀众贼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之事。

赵公女遇袭,虽因贼故,但郑龙却有做好自己本分之事,出兵剿灭了群贼,加之朝中群臣皆为其言,舆论导向之下,民心必会偏向郑龙;且郑军之中将校多是郑龙亲手提拔,其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如此,郑胡想要责罚于郑龙,可;但想要夺其兵,军必生怨,久则生变。

郑乾点点头,说道:“既然上将军心中已有计较,老夫便不多过问了,但凡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还请上将军直言。”

郑龙坐正身子,面色严肃,郑重的点点头,答应道:“我乃小辈,当不起族叔此言,但长者请,不敢辞,若有需要,定会恳请族叔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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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大婚前

“姐,我们就这样要嫁给郑君了么?”此刻,赵驿馆内,怀赢坐在床头,倚在窗边,看着外边的景色怔怔出神。只见驿馆门前的街道之上,民众正忙着张灯结彩,全城到处都是一片红色,显得喜气洋洋。怀赢怅然长叹一声,有些患失患得。

孟赢正在边上擦拭着她的爱剑,此刻闻言,笑着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怀赢一听,猛然站起,连连摆手,慌忙回答道:“不,不是!我绝无此意!”

但随后,她肩膀一松,身子又颓然软下,茫然无措,意兴阑珊说道:“只是,只是我总感觉,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好似昨日还在赵宫,今日便到了郑国,如同做梦一般。”

“那你便当做一场梦就好了。”见剑身被擦拭的雪亮,宛如镜面,清晰的映照出自己的面孔,孟嬴满意的点了点头。她收剑归鞘,把剑放在案上,而后转过身来,对着怀赢说道:“只是,在梦中的却不是郑国,而是赵国。而且,这场梦,今后怕是再也做不了了,就算真做到了,那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说着,孟赢走了过来,偎着怀赢坐了下来。她能看得出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婚事,怀赢无论性子有多么柔软,无论为人多么逆来顺受,但终究还是有几分抗拒。于是,她牵起怀赢的双手,温声劝说道:“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梦?荒唐、怪诞、且毫无规律可寻。你活在今时,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身在王族,万民俯首,百官行拜,贵不可言,但却连婚嫁都不能自主,姻缘皆要听天由命,在被嫁出去之前,只能忐忑等待着,猜测着,幻想着,自己到底会嫁给何人。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生而所负有的责任。”

看着孟嬴始终平静的面容,怀赢忍不住反问道:“那姐呢?姐是心甘情愿嫁给郑君的么?”

孟嬴一怔,而后淡笑一声,轻声回答道:“就如同郑君是为了赵郑之盟而不得不娶我们,我也不过是迫于父王之命嫁入郑国,谈不上心甘情愿。”

说道这里,孟嬴把下巴抵在怀赢肩膀上,搂着她的腰说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在出嫁之前也曾想过此事,而且还下定决心,如若父王把我嫁给一个糟老头子,那我宁可荣华富贵不要,哪怕父女决裂,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赵国!”

见怀赢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孟嬴嘿嘿笑了笑,眉眼之间透入出一股狡黠,说道:“要把我当做一件器物,精心打扮,转送他人,那也要看看得主配与不配!郑君虽然不如我幻想之中的那般玉树临风、温柔儒雅,但也算得上是马马虎虎,将就一下,也能凑合。”

听闻孟嬴话语,怀赢十分惊讶,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片刻,她忍不住问道:“姐,你也曾幻想过郎君模样?”

一直以来,孟嬴都是一副干练模样,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怀赢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姊妹,会一个人含情脉脉,偷偷想着未来的夫君吃吃傻笑。

孟嬴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又有哪个少女不期盼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别看我好武,喜刀剑,但我终究也是个女人,自然会有所期盼,希望夫君是个盖世英雄,能顶天立地,受万人膜拜。”

而后,孟嬴感慨道:“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哪能事事顺心。想象越是美好,现实便越是残酷,现实与想象处处格格不入,若无力改变,那就只能屈服于现实,只要不是相差太远,也就可以接受。”

怀赢没料到一向豪迈的嫡姐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抚着孟嬴的手,说道:“姐看的真是很开,怀赢不如。”

孟嬴淡笑一声,玩笑道:“我可没你想的那般豁达,我方才说了,要是嫁与一个糟老头,我是宁死不从的,好在郑君与我两年岁相仿,长的也像模像样,如此,死便不用死了。”

说到这,孟嬴伸手揽住怀赢肩膀,把她搂入自己怀中,安慰道:“怀赢放心,郑国迫切需要赵为助力,欲借联姻与赵为盟,如此,必然会善待我两,对我两客客气气,不会把我们怎么着的。况且,只要有我在,那便没人能欺负你,我定会护你周全。”

“恩。”怀赢闻言,颇为不好意思,靠在孟嬴的怀里,小声答应道。

随后,怀赢起身,替孟嬴整理了一下衣襟,小心翼翼说道:“阿姐好意,怀赢甚是感动,然而阿姐还请小心,怀赢总感觉,此番嫁入郑国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一帆风顺,先前途中遇袭,实在太过蹊跷,不得不防。”

“怀赢放心,我知。”孟嬴点点头,回答道:“郑人说此番行刺是吴人所为,然吴人入郑悄无声息,身着郑甲,手持郑剑,这必是有郑人相助,欲将我两杀之而后快。虽不知欲杀我者人数几何,郑朝之中是否有其党羽,但郑人一面之词不可信,万事还需小心谨慎。”

……

此刻,郑宫之中,郑胡寝殿,师保公羊伯正垂手而立,站于门外。

一宿未睡,郑胡刚回宫中,正准备宽衣解带就寝,听闻下人汇报,老师来见自己,他不敢怠慢,伸手挥退众侍从,自己亲自出门相迎。

殿门一开,公羊伯没料到是郑胡亲自出门相迎,便慌忙行礼,说道:“臣伯,拜见君上。”

郑胡摆摆手,制止道:“老师是长者,不必多礼。”

随后,两人一同步入殿内,郑胡问道:“老师突然来访,可是有要事相告?”

两人走至案前,入席而坐,公叔伯刚一坐下,便单刀直入,肃容问道:“君上,如今兵丁已裁,公叔势大。臣闻赵女已至新郑,大婚在即,已是拖无可拖,婚后定是上将军一党发难之时,君上可曾做好准备,应对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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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议行刺

清晨,天未破晓,朦朦胧胧,群臣已顺着长长的阶梯依次上殿。洪钟鸣响,朝会重开。这是继郑胡提拔俞良之后,第一次开朝。

上将军郑龙也赫然在百官之中,他解剑去鞋,缓步上殿,其子郑成紧跟在后。只见郑成面上略带忧色,上前两步,贴近郑龙,对其小声说道:“父亲,自赵公女入郑之后,这接连几日,国君密会心腹,公羊伯、魏其食等人都陆续进出宫中,往来频繁。今日国君又突然相召群臣、大开朝会,孩儿虽愚钝,但也察觉到此事十分不妥,怕是……”

上将军扭过头,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反问道:“怎么?你怕其中有诈?”

郑成低下了头,默认了此问。

见郑成不说,郑龙回过头,继续向上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你说的没错,此次朝会,定然有诈。如今大婚在即,留给国君的时间已是不多了,国君自然急于向我发难。只是,眼下大势在我,先君托孤,三军俯首,百官效命,论武功国君不及,论道义国君亦是不及,他又凭什么和我斗?拿什么和我相抗衡?”

说着,郑龙饶有兴趣的笑了一笑,而后继续说道:“今日朝会,我万分期待。”

郑成紧跟身后,欲言又止。先前司寇郑乾与父亲一番对话,他是听到的,自然知道父亲心中打算。可不知怎么的,每当想起郑胡,想起赵公女遇刺之时,国君那副不怒而自威的模样,他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

但愿是我想多了。最终,郑成不敢反驳父亲,只能再心中如此安慰自己,而后随同父亲一同入殿。

群臣进殿,文武各自列队,依次入坐。而后,郑胡才在执金吾季义的陪同下,缓缓步入殿中。

如今,季义已安排好其子丧葬之事,重归朝堂。这些日子,季义一直闭门在家,谢绝见客,许久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此时再上朝,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副模样,与往昔相差甚远,一众朝臣甚至差点认不出他来,顿时惹得殿上一片喧嚣,议论纷纷。

“肃静!”季义一声大喝,群臣安静下来。而群臣之中,郑龙正细细打量着他。只见他一头白发沧桑,眉须枯槁如野草,但一身戎装,面露怒容,反而更显威严,就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猛兽一般。此刻,他沉默无语,跟在郑胡身后,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郑龙。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季义现在恨不能冲上前去将郑龙杀之而后快。但此刻在朝堂之上,群臣瞩目,国君在侧,他是万万不能这么做的,为了社稷着想,他只能强压下心中愤恨之情。待郑胡坐下,他一言不发,按剑立于郑胡身旁一侧。

郑胡坐正之后,待群臣叩拜完毕,他环顾大殿,视线从郑龙、魏钧等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他收回目光,挺直身子,直视前方,说道:“孤今日开朝,其中之意想必诸位已知。日前,赵公女孟赢,为我郑赵两国联姻一事,不远万里入郑,却有宵小之徒打着我郑人名号欲行不轨!”

“所幸孤出游,恰好经过,闻此消息,遂亲自带兵前往剿贼,倒没有惹出什么大篓子。”

说到这,郑胡点名道:“司寇。”

“老臣在。”司寇郑乾应声答应,颤巍巍的起身出列,作为一个年近八十的耄耋老者,郑乾腿脚多多少少有些不便,行动很是缓慢。

郑胡也没在意,待郑乾出列之后,他说道:“孤所讨俘之贼,皆已交由司寇审讯,内中详情你最清楚,说来与诸位朝臣听听。”

郑乾慢慢转过头去,看了郑龙一眼,而后低下头,恭恭敬敬回答道:“老臣对一众贼人轮番拷问,贼人现今具已招供,无丝毫隐瞒。”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此皆是吴人指使山中残存贼盗所为。”

他不敢道出此中还有赵人参与行刺,现今郑被周边列国孤立,与赵盟势在必行,此时说出赵人参与其中,百害而无一利,所以绝不能说,只能把此事都推在吴人身上。

此话就如同一石入水,激起了千重浪。郑乾话音才刚刚落下,一众朝臣就开始窃窃私语,朝堂顿时变得吵杂起来。

郑胡把手高高举起,示意群臣安静。而后他微眯着眼,缓缓问道:“此事关邦交,干系重大,司寇可调查清楚了,果真如此?”

郑乾沉默片刻,说道:“行刺吴人皆已自尽,没有活口,其身上甲械也皆是郑甲郑剑,无有半点证物,但所有贼人证词皆指向吴人,所述经过,也与行刺过程相符,绝无出错可能。”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很快有一朝臣出列,出言问道:“若无半点证据,仅凭几个山野蟊贼的片面之词,又如何能证明真是吴人所为?就算此番行刺真是吴人谋划,可无半点证据,如何指证吴国?”

郑乾还未答话,就有与郑乾关系亲密之人出言反驳道:“吴寇贼心不死,以往屡屡犯境,欲图我郑地,而如今所有证词皆指向吴人,事情已经再明朗不过。况且,就算有印信、密令等证据,若是吴人成心抵赖,也会推脱说是造假。此事关键不在证据,而是在吴人确实有谋划行刺之事。”

此人话音刚落,又有人道:“非也!师出有名,方可堂堂正正。吴人推脱说是造假,乃是心虚之态;可若无有证据,仅凭一面之词,别说吴贼,就连世人都无法信服。”

眼看群臣争辩愈演愈烈,大有争吵的趋势,郑胡重重咳嗽两声,令群臣安静下来,而后说道:“吴君遣人行刺,视我郑赵两国如无物,欺辱太甚!孤受此辱,若还毫无作为,今后又该以何面目立足于世间?此事勿议!孤当书檄文,传与列国,后递交于吴,以此声讨吴君!”

“不过,对于此事,孤仍有一惑,有待解答。”郑胡一语决断之后,群臣俯身,不再议论。但郑胡并未说完,只见他继续说道:“武器甲胄,乃是战备之资,由大工尹监制,由武库丞看管分拨,每一笔、每一件皆记录在案。如今战事已毕,战场也被打扫干净,按理说,或有武器甲胄流失在外,但不应该数量如此之巨。”

说到这,郑胡看向群臣之中,大工尹与武库丞两人,缓缓问道:“两位爱卿,且说说,此事该如何解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博弈间

两人闻国君此言,当即吓得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襟,他们两腿无力,瘫软在垫上,起都起不来,更遑论出列行礼了。

“臣……臣……”他们趴伏在原位,一阵哆嗦,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司寇郑乾开口说道:“君上,此中疑惑之处,老臣也注意到了。遂而翻看了工录,查阅了武库出入,也询问过两位大臣。如此,倒确实发现些许端倪。”

“哦?”郑胡闻言,有些惊奇问道:“司寇有何发现?”

“臣细细核对之后,发现这批甲械乃是许君提供与吴人。”

大工尹与武库丞见司寇郑乾开口,先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一阵心惊胆战忐忑不安。但听到最后,两人见此事与他们无关,又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随后感激万分的看了郑乾一眼。

“许严?”郑乾说完之后,一旁侍者悄然上前,俯身在郑胡耳畔密语一番,郑胡心中顿时明了,但他佯作惊讶,好似不可思议的又问了郑乾一遍:“许君乃同是姬姓之后,孤的社稷之臣,怎会行此叛国之事?司寇没弄错吧?果真是许城令所为?”

郑乾重重点了点头,答道:“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定是此人。”

郑胡闻言了然,而后转过头去,微笑着对郑龙问道:“公叔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郑龙听闻郑胡发问,起身出列,大步离席,来到大殿正中,合手微拜,铿锵答道:“此等叛国贼子,暗通敌寇,差点酿成滔天大祸,实在是罪无可恕,绝不能姑息!况且其人通吴,府中定会有与吴贼往来之信件,或许就存在此番行刺之关键罪证!臣建议,搜其府邸,捉拿其人,彻查此事,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郑龙此言,出乎郑胡意料之外,他愣了下,随即轻声笑了笑,好似不经意间问道:“孤素闻公叔与许君交好,往来甚密,如今却不留余地,不容情面,让孤秉公处理,这是为何?”

郑龙正义凛然,肃容答道:“公是公,私归私,纵然私交再好,也不能因私而废公。”

看来,郑龙该是没有任何把柄在许严手里,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郑胡深深看了郑龙一眼,而后展颜笑道:“公叔如此深明大义,公正无私,不使孤难做,孤谢之。”

“不敢。”闻郑胡出言感谢,郑龙立即弯腰回拜,没有自持长辈身份、顾忌颜面,也没有半分迟疑与为难,很是干脆。他说道:“为君分忧,本就是人臣本分。”

“公叔说的好啊。”郑胡感叹连连,仿佛被郑龙忠心所打动,但很快他面露犹豫之色,说道:“公叔此言虽好,可若是许严抗拒君命,重演栾裕故事,该如何?许城深处郑国内地,倒不担心许严举城投吴,但万一起兵造反,据城而守,也很严重。”

“此事容易。”群臣之中,俞良起身出列,回答道:“君上可派一人,领少量精兵前往,不以擒拿为名,反以赏赐安抚其心。待到许城之后,精兵埋伏于城外,只领十数人入城,而后趁其不备,一举擒拿!如若事败,则城外精兵迅速攻入城中,控制局势。如此,事必成。”

郑胡闻言,感慨道:“那领头之人就非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才不可!”

说完,他又转头对郑龙问道:“既然如此,公叔以为此事该由谁人负责?”

先前郑胡与俞良两人一唱一和,郑龙根本无动于衷。此刻闻郑胡发问,他这才睁开眼睛,一抚长须,沉吟片刻,答道:“郑信将军年少有为,战功颇显,由他去办,最为合适。”

郑胡哈哈一笑,摇头答道:“不可不可,公叔此言差矣。郑信身负督办国婚重任,岂可因外事而分心。依孤看,不如让郑成将军前去,最为合适。”

郑龙摇摇头,毫不迟疑的拒绝道:“国内西境之贼虽已剿灭,但东境之贼犹在,臣督军剿贼,郑成为臣之左右臂膀,臣暂且不能离他,还望君上见谅。”

郑胡“哦”了一声,点点头,而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派庄江将军前往。”

见郑龙还欲开口,郑胡摆摆手,抢先开口说道:“公叔已经拒绝了孤一次,这次想必不会再拒绝孤了吧。”

郑龙抬眼看了郑胡一眼,沉默不语。

眼见气氛越来越凝重,庄江瞧瞧郑胡,又瞧瞧郑龙,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出列,下拜沉声答道:“臣,领命。”

郑龙闻言,只是回首淡漠的看了一眼庄江,没有说话。

而郑胡则拍掌而起,大声叫道:“好!”

“庄江将军,孤命你率领麾下军士,即刻前往许城,不得有误!”

庄江低声答应道:“诺。”说完起身,快步离殿。

庄江离去,郑胡又缓缓坐回原位,他低着头,看着案面,好似自言自语道:“唉,外有吴人窥视,内有许严相通,加之贼人作恶,公女险些丧命。孤该如何给赵王一个交代?”

大殿群臣闻此言,皆默然无语,没有一句话,一时间,殿中落针可闻。郑龙缓缓拜倒在地,开口说道:“臣剿贼不力,至使此事发生,臣惭愧,恳请君上责罚。”

“不可!”郑龙说完,郑胡还没来得及说话,群臣之中就传来一声大喝。众人看去,只见中大夫伍辰出列,快步走至殿中,在郑龙边上站定。

他见所有人都瞧着他,依旧不慌不忙,抬起头,直视郑胡说道:“君上,上将军对于剿贼一事,可谓是尽心尽力,一战扫清北地群贼,古往今来,还有谁有此武功!新郑城外贼血仍在,足矣证明。君上如若因强赵而怪罪有功之臣,恐世人寒心,望君上三思。”

“是啊,是啊!”他这话一说完,哑巴群臣仿佛又有了嘴巴,重新活络起来,众人连连点头,纷纷出声迎合。

“上将军剿贼,有功无罪啊!”

“贼未尽去,剿贼还需仰仗上将军,纵然要罚,也不可夺其兵啊!”

……

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一片吵杂,如同百来只鸭子,“嘎嘎”作响。

郑胡见此荒诞之景,冷笑一声,而后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孤还没说话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各落子

随着郑胡一声喝,群臣骤然安静下来,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低头束手,端坐在席位上,仿佛先前一切都没有发生。

“孤还未开口,怎么?!你们便要替孤拿主意,替孤做主了?!”

喝骂之后,郑胡长吐一口气,面容复归平静,淡淡说道:“公叔剿贼有功,孤自是知道,然公女遇刺,虽有吴人暗中挑唆,但残贼更是主因!赵公女乃赵王之嫡女,孤必须给其一个交代!公叔负责剿贼,此事亦有责任,纵有天功,实难抵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中大夫伍辰感到荒谬至极,正欲开口反驳,却听郑胡继续说道:“况且,剿贼之事,诸位已可不用担心。”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不知国君何意,而伍辰则在心中升起一股不详之感。

郑胡淡然一笑,看着郑龙说道:“如今东境之贼已尽数剿灭,国中贼患一扫而空。从今往后,孤之子民便可安心务农,不必再为贼患所苦,军中将士也可化剑为犁,归家与亲人团聚。公叔,可否将虎符奉还与孤?”

郑胡看似询问,但语气之中,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群臣闻言,顿时窃窃私语,正卿魏钧见势不妙,出列问道:“君上,此前东境贼患肆虐,急报连连传来,朝中正欲对其用兵,为何突然就被剿灭了?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郑胡答道:“东境之贼聚集成灾、横行无忌,为一时之祸。日前,贼众南下,一路烧杀抢掠,直逼栾、伍之地,两城告急。然幸得天佑我郑国!伍城代城令尚飞领兵率众,与贼戮战,将贼众击溃,贼首涉亦被俘虏,如今正在押解前来的路上。如此,贼患已去,国泰民安!”

说罢,郑胡便把军报掷于大殿正中,说道:“诸位若是不信,可自行观看。”

殿中群臣闻言,一时没了主见,不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上将军郑龙与正卿魏钧,等待两人出声。

“尚飞……”伍辰微微眯起眼睛,无声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他知道,曾是伍城县尉,统伍地之兵,其人很有将才,但栾城一战后,便没了消息,本以为没在此役中,没想到其人却投靠了郑胡。

自栾裕之乱后,故上大夫栾裕身死,故伍城令伍顺枭首,猛将伍延携公子申母子出逃吴国,现在,栾、伍两地德高望重、受人拥戴者,就只剩此人了。不消说,栾、伍两地原栾裕旧部,该是由此人统合整编之后,皆归顺于郑胡麾下。

坐上,郑胡环顾群臣,自信一笑,继续说道:“此番剿贼,尚飞功不可没,有功便需行赏,孤将擢尚飞为伍城令,同时暂代栾城,统栾、伍之兵。”

众人知道,此令一下,便是要由暗转明,将尚飞推至台前,名正言顺掌两地之兵,从此攻守异形。

可郑胡说完,大殿之上一片安静,群臣皆以目示,交头相望,但无人出声反对。此刻群臣方寸皆失、心中大乱,都想着如何应对郑胡夺上将军兵权之事,已无精力回话。

失策了……用一人而收数万降兵,国君这步棋下得十分厉害。伍辰心念急转,欲为上将军辩驳,却愕然发现无话可说。

如今外无敌情,内无贼患,国中局势日渐稳定,而唯一可能叛乱的许君严,国君也先一步派遣庄江领军前去负责此事了。此举不但分化了上将军一党的力量,还让上将军没了掌兵的借口。况且,郑胡收缴虎符是以“国无战,务使将士归家”为理由,占据大义,实在令人难以反驳。

虎符是定不能交的,但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强扣虎符在手,那上将军的名望就必会受损。墙倒众人推,只要国君暗中使人稍加煽动,像什么“贪恋军权”、“以势压主”、“欺辱遗孤”等等恶名,就会纷至沓来。如此,对上将军极为不利。

伍辰焦急的看向自己的老师,却见老师魏钧也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大殿之内,众人惊惧,群臣不定,但唯独上将军郑龙一人立于大殿正中,闭目养神,巍然不动。

郑胡见郑龙面对如此情形,还能不惊不怒,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平静如一潭死水,他也渐渐收起了笑容。

随后,郑胡目光含威,一一扫过殿中群臣,朗声说道:“如今外无战事,内无贼乱,国中太平,自当要收虎符于朝中,供国器于高庙,以镇社稷。”

说完,他手掌平升,抬手示意群臣,说道:“朝堂议事,众人皆可畅所欲言,诸位谁还有疑问,大可说来。”

结果郑胡话音刚落,殿门之外便传来一声大喝:“我!”

群臣闻言,纷纷回过头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殿外喧哗。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把群臣吓得纷纷跪倒在地——竟是夏老太后亲临!

只见夏老太后在一众侍从搀扶之下,拄着鸠杖缓缓上殿。在她身后,一侍者弓着腰,低着头,从边上趋过,小步快走至殿门口,高呼道:“太后驾到!”他汗流浃背,看着郑胡,眉毛皱成一团,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大殿正中,郑龙听闻太后到来,这才睁开眼见,他淡漠的扫了一眼郑胡,而后转身迎了上去。

“母亲。”夏老太后才至殿门,郑龙便已经来到跟前。他温和微笑,弯腰伸手,从侍者手中接过夏老太后的手,小心翼翼搀扶着,陪在一旁,就这么随同前行。

一见夏老太后到来,郑胡立马起身,他顾不得惊讶,快步绕过长案,趋至老太后跟前,作揖拜道:“孙儿拜见祖母太后。”

老太后见郑胡行礼,一顿鸠杖,停下脚步,淡淡开口说道:“国君不必多礼。”

得太后允许,郑胡这才起身,他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孙儿竟不知祖母太后今日欲临朝听政,有失远迎,孙儿有罪。若能早些知道,孙儿定用大轿相迎!”说完,他伸出手来,想要搀扶太后另一边。

结果太后并不搭理他,仿佛没有看到,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夏太后(修)

太后在郑龙的搀扶之下,与郑胡错身而过,郑胡就这么虚伸着手,一个人被留在原地。殿中群臣虽趴伏于地,但都抬眼偷偷观望。众目睽睽之下,郑胡不慌不忙,悄然收回了手,神态自然,不显半分尴尬。

夏太后缓缓踱过群臣,走至国君座前台阶下,而后轻轻推开郑龙,对其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搀扶。待郑龙退下之后,她就这么拄着鸠杖,步履蹒跚,一摇一晃走了上去,直至国君座前,在边上坐了下来。

“国君,朝会未毕,在底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上来!”说完,夏老太后伸手拍了拍边上的君座,示意郑胡归位。

“是。”郑胡闻言祖母召唤,微微欠身,神态乖巧,轻轻走上前去,于太后身旁主座落坐。

待国君坐下,夏太后转过脸来,用那双隐藏在褶皱底下的混浊双眼盯着郑胡,严肃问道:“国君方才正与朝臣商议虎符一事?”

老太后相问,郑胡赶紧回话,说道:“确是如此。”

老太后点了点头,而后语重心长说道:“国君,朝堂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国君你似乎过于健忘。先君薨时,是谁尊先君遗诏,使庄江密入赵国,接你归郑?”

面对老太后骤然发难,郑胡低头受训,老老实实回答道:“孙儿不敢忘,是公叔。”

“先君薨时,大军孤悬海外,前无援而后有追兵,随时都有倾覆之危。是谁当机立断,指挥有措,率师南返,安然归国?”

“是公叔。”

“先君薨时,诸国犯境,贼众叩关,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是谁力挽狂澜,利水一战大破敌军,震慑群贼?”

“亦是公叔。”

夏老太后声音苍老、略带嘶哑,如同破锣,但中气十足,且极具威严;这接踵而来的一连串连询问,是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亮,显得十分有魄力。问到最后,郑胡除了低头应诺,就没有别的动作。

见郑胡态度良好,不羞不恼,低眉顺目,夏老太后长叹一声,放缓语气,温声劝道:“国君,汝父薨时,上将军亦在其旁,奉其遗诏,遣人拥你归郑,此乃托孤之臣,有拥立之大功,其忠心日月可鉴!国君不妨想想,若无上将军,岂有国君今日?自然,汝父也将兵事都悉数托付于上将军,使上将军领军南返。上将军持虎符、掌兵权,乃是奉先君遗命,老身说的对与不对?”

夏老太后说完,郑胡点了点头,答道:“祖母太后教训的是,孙儿太过心急,未曾细细考虑过其中关键,今日幸得祖母太后点拨,孙儿这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只是……如今战事方定,需休养生息,使军士归家与亲人团聚。若虎符长期不在朝中,孙儿恐有小人作祟,以至于朝纲不稳。”

太后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国君,上将军是汝叔,是至亲之人,与国君血脉相连,虎符在于上将军之手,与在国君之手何异?如今国君新立,根基未稳,正该与朝臣同心协力,共图大业才对。国君主内,上将军主外,如此,方可保我郑国无忧。国君又何必执意于收回虎符呢?如果国君一味急于收取兵权,致使国中流言四起,谣传国君与上将军不和,那么国朝不稳,人心惶惶,又该谁人负责?”

郑胡闻言,不再做声,沉默无语,只是低着头。

太后也不再开口说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闭上眼睛,好似小憩。

殿中朝臣大气不敢喘,皆低着头,安静跽坐在垫上,时不时偷偷抬头,紧张的瞧了瞧两人。

群臣之中,俞良看了高高在上的老太后一眼,面容上愈发恭谨,心里却嗤笑一声:所谓国政一事,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何其可笑。只可惜,现在太后所说的瞎话,大伪似真,显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君上一时之间,不得反驳。好在今日朝会,目的只为告诉天下世人,君上有能力与其叔一较高下,让群臣重新权衡利弊,得失反而不重要。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身居百官首位的上将军郑龙,见其在化解君上之招后,却不显骄纵,只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异常平静,俞良不由心中一凛。猛虎掠食,可长期潜伏于林,不动则已,一动,犹如雷霆,势不能挡。君上,公叔龙凶猛如虎,万万不可小看此人啊。

殿上,郑胡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太后所言极是,是孤考虑不周,那虎符就暂且存放于公叔处。公叔,可要好生保管,切勿弄丢了。”

郑龙额首回答道:“还请君上放心,臣知晓。”

中大夫伍辰等上将军一党朝臣,见国君终于松口,不再步步紧逼,死咬虎符一事,要求上将军交还,他们顿时喜上眉梢。朝堂之上,虽不敢欢呼雀跃,但也都面露欢喜之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郑胡恍若未见,他自顾自开口,接下去说道:“除商议赵公女遇刺外,还有一事,要与诸位相商。”

虎符之争告一段落,众臣这才刚要松口气,猛然听闻国君此言,却又把心给提了起来。

只听郑胡继续说道:“近日,有一大才入我郑国,孤得见此人,很是欣赏,欲请入朝中,拜以官爵。诸位以为如何。”

见非是发难,为难上将军,朝公遂安下心。经此数次大起大落,群臣倒变得有些麻木了,都安安静静各在其位,准备细听国君如何说道。

“哦?”殿上,夏老太后闻言,好奇问道:“此人姓甚名谁,师承何门?有何过人之处?”

郑胡微笑着答道:“回祖母太后,此人名为申徒志,荆人,曾在学宫治学,乃是法家高徒。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郑国若要兴盛,还需仰仗此人。”

老太后闻言,颇有些不喜的皱皱眉头,说道:“法家之吏,穷凶极恶,治下酷烈,喜朋坐族诛,有虎狼之相,历来不为天下百姓所喜,国君真要举荐此等恶徒?”

郑胡闻言,连忙说道:“祖母太后有所不知,申徒先生虽是法家门徒,但曾有缘聆听夫子教诲,可谓是身兼法、儒两家之长,既有治国之能,又有宽厚之心,真乃贤能之士。”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赵之客(修)

“身兼法、儒两家之学?还曾与夫子有过一场师徒之缘?”老太后先是一惊,而后点点头,说道:“夫子乃当世圣人,得其悉心教导,想必不会太差。依国君此言,此人倒也是个人才。”

群臣之中,中大夫伍辰闻国君言,心中轻哼一声。此刻见老太后有松口之意,他便立即出列,一拜之后,朗声说道:“太后,臣有奏。”

“说。”

“申徒志此人是贤是能,尚且不得而知,不过,据臣所知,他却不是白丁。臣下听闻,申徒志现在赵国出仕,为中庶子,如今随赵公女出使郑廷,已然是有官爵加身。”

“哦?”夏老太后闻言,果然皱起了眉头,她转过脸来,用探究的眼神看向郑胡,问道:“国君,此事为真?”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当今之世,有才之士转任他国十分常见,并不稀奇。此事可大可小,可一旦牵扯到了赵国,就变得不一样了。在群臣看来,为了一名声不显、从不曾听闻的“大才”而得罪了强赵,实属不智。更何况,申徒志还并未辞官,依然是赵之中庶子。

郑胡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伍辰,面上淡定如初,心中却暗叹了一口气。

本来,今日朝会,郑胡之意就不在虎符。他知道,无论如何公叔是绝对不会把虎符交还于他的。他之所以把降将尚飞推至台前,一来是为了告诉天下人,栾、伍之地数万降兵已被他尽数纳入囊中,他已有争锋之力,可与上将军一较高下;同时,也是为了囊括大义,让上将军持有虎符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最后,乘上将军一党被压制、气势尽丧之机,将申徒志请入朝堂,拜以官爵。

此三点,才是郑胡与魏其食、俞良等一干心腹商议之后,所欲达到的目的。

只可惜,千算万算,却偏偏漏了夏老太后。郑龙请来老太后,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夏老太后为避讳后宫干政之嫌,数十年间不上朝,久居深宫,深居简出,从不过问国政。这些年来,唯一一次上朝,也是因为郑胡即位之事。此事关国中大权更替,她是不得不出面。

如今,为对抗郑胡变法,郑龙竟能请出夏老太后,就足以证明氏族在郑国权利之大。毕竟,郑氏亦是郑国诸氏之一,而老太后更是郑氏之主,那便不得不为氏族考虑。

老太后这一上朝,上将军一党得以喘息,重新活跃了起来,申徒志拜官一事,顿时变得困难重重。

眼见老太后发问,郑胡轻笑一声,恭恭敬敬解释道:“祖母太后有所不知,申徒先生却是赵之中庶子,但其得赵王令,放下手中政务,离赵入郑,负责此次联姻之事。如此,也就算是半个陪嫁之吏。赵客远来,我郑廷用其为吏,使其身兼两国官爵,如效公无诡子旧事,方更能彰显我郑赵之邦交友好。”

郑胡此言,倒是有所依据:公无诡子此人,乃是荆国上大夫,百年前,曾为赵荆之好,出使赵国,而后便被赵穆王拜为客卿,身兼两国官位,一力促成了长河之盟,致使赵荆之间百年无战事。其事迹作为美谈,被流传至今。

郑胡话音刚落,这时,朝臣中一人站了出来,他说道:“君上此言差矣,昔日公无大夫是因荆王委任,为赵荆之好,特出使赵国为说客。而中庶子却是赵公女出嫁主事之吏,终是要归赵复命的,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况且,申徒志作为联姻主吏,本该随同公女入住驿馆,如今却独自另住一宅,只怕其人不单单是联姻主吏那么简单……”

说话间,他还邀功献媚似的看了上将军郑龙一眼。

此人话未说完,郑胡便勃然变色。郑胡送申徒志宅邸,光明正大,并未隐瞒他人,此事许多人知。此人这番言论,几乎等同于明说郑胡与申徒志之间定有苟且。郑胡一瞬间眼中寒芒闪烁,他缓慢而又平稳的说道:“你在质疑孤?是说孤在说谎?还是说孤在为申徒先生狡辩?”

郑胡面色平静,但隐隐却透出一股愠怒之感,那人不由一怔。

夏太后临朝听政,上将军一党便有了依仗,多多少少开始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如今郑胡这么一问,他才反应过来,无论如何,郑胡都是一国之君。上尊下卑,君臣有别,君王的尊严代表着国家的颜面,是不容许他人挑衅的。这也是为何上将军与国君明争暗斗,交锋数次,但上将军却依然至少在表面上对国君保持尊敬,不敢有丝毫逾越。

暗讽国君与赵吏有所勾结,是何意?公子胡亲赵,或与赵暗有交易。此流言在郑胡归郑之时就已广为流传,但当时郑胡还是公子,能提;如今郑胡已是一国之君,便不能提。

那人后知后觉,为时晚矣。他伏跪于地,小声说道:“臣不是、不是此意……”他抬起头,左顾右盼,见上将军郑龙、正卿魏钧、夏老太后皆不说话,不由愈发紧张。

“那又是何意?”郑胡直起身子,朗声说道:“不错,孤确有赠送申徒先生一处宅邸,但那是因为孤仰慕先生之才,何错之有?先生主事联姻,或有一天返赵,但只要先生在郑一日,孤便赐其官爵,以表对先生之尊敬、对联赵之心诚,何错之有?”

“臣……臣……”

“如此臣子,孤奉养不起,阁下请自归去。”夏太后当前,郑胡终究是没有杀此人,挥挥手令其离去。

虽丢了官爵,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那人闻言,如蒙大赦,向郑胡行了一礼,而后踉踉跄跄的行出殿去。

自始至终,殿中一众臣子,都无人为其发声。

见此事已毕,老太后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郑胡,说道:“先是胶人俞良,后是荆人申徒志,国君为我郑国选贤举能,真是尽心尽力啊。”

郑胡立即低头,眼帘微垂,谦逊说道:“孙儿身为国君,为国举才,乃是分内之事,务求尽心尽力,不敢居功自傲。”

“尽心尽力……不敢居功自傲……”夏老太后闻言轻笑一声,随后对郑胡反问道:“国君,你欲封其何官,许其何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会后(修)

朝会不欢而散,待国君也走了之后,群臣面色各异,陆续离宫,很快,大殿便空无一人。

……

“此次朝会,国君借赵公女遇刺之事骤然发难,欲夺上将军之兵权,好在上将军请来老太后,压制国君,总算是将朝局稳住了。”

上将军府,郑龙与其一干心腹齐聚一堂,正密议政事。坐中,正卿魏钧对众人开口说道:“不过,行刺一事,事出突然,而国君把握时机也太过恰到好处,从头到尾,疑点丛丛,根本就不像是凑巧遇上,甚是可疑。”

此前司寇郑乾拷问群贼、与郑龙商议时,魏钧恰巧因事外出不在。如今朝会之后,提起此事,魏钧自然要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

一旁郑成闻言,忍不住问道:“魏公以为,此事某位也有参与?”说着,郑成用指尖在酒樽之中沾了点酒水,而后以指为笔,在案上写了个“君”字。写完之后,他又立刻用手掌擦去,不可思议的追问道:“何以见得?”

此事太过骇人听闻,他甚至不敢直呼其名。

魏钧不答,转而对郑乾问道:“我听闻,群贼被送至新郑前,国君于途中有先行拷问?”

郑乾点头说道:“却有此事,经国君拷问后,贼人按身份分造成册,记录在案,描述及其详尽,倒是为老夫省了不少力气。”

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魏钧细细解释说道:“国君一到,群贼剿毕,小郑将军便被国君‘请’离,从长林丘直至新郑,这一路上,只有国君亲信之人相随,拷问一路,群贼死者无数,又有谁人知道,在这些死者当中,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郑乾听完,忍不住感慨道:“莫非,此事果真另有隐情?”

“虽不敢十分确定,但极有可能。”魏钧点头,慎重答道:“迎娶一国公女,干系重大,事关邦交,牵动两国国运,但国君却只派俞良一人负责此事。更何况,那俞良还是个不知兵的书生。”

“其人扎营之所,恰恰是离长林丘不远的隐秘之处,一旦出事,可瞬息而至,可却偏偏拖到紧要关头,才‘碰巧’出现,种种迹象,显得既蹊跷又凑巧,很是惹人生疑。”

魏钧说完,众人各有所思,皆陷入沉默。室中寂静无声,只余焚香轻烟袅袅,缓缓盘旋上升。

这时,郑龙开口问道:“那魏公以为,此事该如何?”

魏钧略微思考一阵,回答道:“赵公女遇刺,为时尚短,且有赵人在场,仓促之间,难免会有所遗漏。就算打扫的再仔细,这偌大的战场,数千人厮杀过,总是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况且,国君所拷问至死者甚众,这些尸首当中,或许有线索也不一定。”

“善。”郑乾闻言很是赞同,当即拍板说道:“我这便去一趟长林丘,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如若能借此钳制国君,那便最好!”

说罢,他立马起身,向郑龙告礼一声,之后转身离室而去。

郑乾走后,魏钧见室内只剩郑龙父子,便面色严肃,接着说道:“还有,朝会之时,国君遣庄江将军去许地,一是为了激许君与上将军反目成仇;二是想远调庄江麾下之兵,以弱上将军之军力;同时离间上将军与庄江将军,断上将军一臂膀。故,在下恳请上将军,在庄江将军出发之时,亲往相送,莫要中了国君之计,寒了庄江将军的心。”

郑龙闻言一愣,随后哈哈一笑,回答道:“魏公放心,庄江与我相识已久,彼此知根知底,我从未怀疑过他。他出发之时,我定相送。”

“如此甚好。”魏钧见郑龙答应下来,遂放下心来。接着,他一捋长须,继续说道:“至于尚飞一事,国君非是危言耸听,此獠真已投靠国君,连带那栾裕旧部、数万残卒,现都已归入国君麾下。如今,此獠以‘押运贼首,务使残贼不能来截’为名,提大军来新郑,其心昭然若揭,若不加以防范,势必成害!还请上将军早做应对。”

利水退敌之后,诸氏族私兵皆各自散去,郑龙麾下仅余本部人马。如今庄江又去,而郑胡却搬来援兵,此消彼长之下,形势开始向郑胡有利的一面缓缓倾斜。

魏钧话毕,郑龙还未回答,郑成就先开口,对郑龙说道:“父亲,国君屡屡发难,我等切不可受制于人,不如……联络各地氏族,向国君施压,如何?”

魏钧闻言,摇摇头,代郑龙答道:“小郑将军,此计我与上将军都曾思考过。然想法虽好,却万难实施。”

郑成一愣,不由反问道:“为何?”

“小郑将军有所不知。”魏钧长叹一声,回答道:“就在近日,国君将派遣到地方的一众属吏悉数召回,而后又将先前所收缴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分与众氏族,并且承诺,从今往后将不再会有收没土地之举。众氏族见国君服软低头,遂心满意足,各自收手;再加上此番朝会,国君展示实力,氏族各自思量,谁也不愿跟随出头,都在观望,我等遣人去说,皆是推脱。如今想要再重聚他们,一同对抗国君,着实困难。”

郑成闻言,惊怒交集,当即骂道:“愚蠢!愚蠢透顶!国君这是在玩虚与委蛇、以退为进的把戏!这群人怎会看不明白!现在若不当机立断,一旦错失良机,来日大祸临头,悔之已晚!”

郑成语速急快,他面色涨得通红,双拳紧握,浑身微微颤抖,随着他的喝骂声,胸腔剧烈起伏。

郑龙见儿子如此失态,微皱眉头,低声喝道:“你给我住嘴!坐下!”

他冰冷说道:“一军之将,当沉着冷静,遇事不慌,喜怒不形于色。你看看你,有哪样做到?我怎么教的?都忘了?!”

怒极反显惊惧,越是张牙舞爪,内心便越是胆怯。郑龙深知其中道理,对郑成如此言行举止甚是不喜。

但郑成恍若未闻,他呆立片刻,胸腔起伏渐小,慢慢平息。突兀的,他一个转身,面对郑龙合膝跪坐,低着头,恭恭敬敬说道:“恳请父亲即刻发兵入城,驻扎新郑。”

“闭嘴!”

“此前父亲接替城防,顾及名誉,只派少许人马入城,如今尚飞领军将至,还请父亲率大军先行入城,否则悔之晚矣。”

“啪!”的一声,在这安静的室内,异常响亮。郑龙猛挥一掌,将郑成扇倒在地。而魏钧此刻,坐在一边,低着头,以眼观鼻,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权当没有看到。

“我怎么做,还用得着你教吗?”郑龙收回手,虎目紧盯郑成,站起身来。他走至郑成面前,巨大的身躯如同一道山岳,将郑成轻易笼罩其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许城中

郑龙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郑成,碗大的拳头捏的郑成肩膀酸痛不已,直感觉肩胛骨都要被掐碎了。可郑成根本顾不上,面前父亲气势如焰,凶暴而恐怖,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郑成无法动弹,但他不愿改口,也不愿求饶,只能仰着头,盯着自己的父亲。因为室内稍暗,加之郑龙背光,郑成完全看不清父亲的脸,映入眼帘的,只有一道漆黑的轮廓,以及两只明亮到发白、且森然凌冽的虎目。

“我未闻诏,擅动大军,那便是与国君彻底撕破脸皮!如此,再无回头可能,不是我死,便是国君被废。别的不说,此事我同意,太后都不会同意!更何况,就算废了国君,该立谁?是立那个被吴君拽在手中的傀儡小儿,还是我?亦或者是你?”

郑龙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那白森森的牙齿,如同虎口,几欲食人。说道最后一句,他的语气越发冰冷,杀气凛然。

郑成听到最后一句,低下头,缓缓回答道:“父亲,我绝无此意。”

“你无此意?”郑龙冷哼一声,说道:“你若无此意?又怎会一再唆我出兵?你亦是郑氏后裔,如若国君死了,我死了,不就是你当国君么?!”

听到此话,郑成瞳孔睁大,心中一突,猛地抬起头来,直面郑龙激动说道:“不!父亲,我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此生此世,我绝不会背叛父亲!”

郑龙盯着他看了半晌,两人无话,只余有郑成沉重的呼吸声。最终,郑龙松开了手,放下郑成,而郑成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只听郑龙说道:“大哥薨前,军中托孤,嘱咐我务必照看好郑国,照顾好国君。我应下了。人生一场,君臣兄弟,一诺千金。对于君位,我从无窥觊之心,所做一切,皆为郑国。如若国君被废,致使社稷动荡,郑国有失;那我死后,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来面对大哥,面对郑氏先祖?”

“军中之事,皆从我言。我说不调兵,那便不调兵!”说到这,郑龙转头,盯着郑成,郑重警告道:“此等言论,大逆不道!哪怕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如敢再言,必杀之!”

郑成沉默好一会,而后低头拱手,答道:“诺。”

见郑成低头答应,郑龙神色放缓,他转过头,对一旁一直静立无言的魏钧说道:“郑成胡言乱语,然有一句话,倒是说到点上。国君退让,只是一时隐忍,必不会真的放弃改政革新,待他囤积实力,定还会卷土重来。”

说到此处,郑龙顿了顿,而后又道:“魏公,朝中诸卿,就拜托你去联系,务必造出声势,迫使国君大婚之后,前往寝陵守孝。”

“此事易尔。”魏钧欠身鞠躬,出声答道:“还请上将军放心,在下定不辱使命。”

郑龙拱手说道:“那就有劳魏公了。”

魏钧点点头,答道:“事不宜迟,那在下便先行一步。”

……

一出上将军府,上了马车,魏钧坐下之后,长吐了一口气。而后,他向着身前驾车的亲信车夫问道:“我不在家这几日,其渊去了何处?”

那车夫正拉缰驭马,此刻闻言,面色为之一变,他偷偷向后一瞧,见魏钧闭目养神、面色平静,好似这句话只是随口一问。但他不敢隐瞒,只好小心翼翼回答道:“禀主人,小主人去了亚卿府上,还未归来。”

“哦?”魏钧微微睁开眼睛,探询问道:“亚卿?魏其食?”

马夫目光有些游离,随后咬咬牙,用力点头答道:“是!”

说完这句话,马夫微缩身子,不敢再向后偷瞧。他等了许久,身后没有半点声音。行了一小段路,他倍受煎熬,于是忍不住再次偷偷向后看去,但出乎意料,他发现自家主人并未动怒。

作为马夫,他伴随魏钧身边多年,日日为其驾车,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魏钧的喜怒哀乐。此刻,魏钧嘴角含笑,眉眼舒展,这分明是心情不错。

马夫正奇怪,就听魏钧开口说道:“魏其食……呵……魏其食……我这不争气的儿子,近日如何?”

马夫虽不知主人为何要问这人尽皆知的问题,但他眼睛一转,而后恭敬答道:“请主人放心,少主人过得很好,深得国君信任。”

魏钧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嘱咐说道:“既然其渊想见他哥,就随他去吧,只要他开心便好。待他想回来时,你再去接他也是不迟,莫要强留他于府中。”

那马夫嘿嘿一笑,朗声答应道:“请主人放心,在下知道如何去做了。”

魏钧一抚长须,点点头,遂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顿时,马车复归于安静。

……

许城中,府邸大堂之上,许君严正襟危坐,目视其麾下一众属吏。可堂中一片寂静,无人讲话。

许严此人,出身豪门,少务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事事皆有人帮忙料理,生的体态臃肿、十分白净,面相更是和善。他本身眼睛就小,加之肥胖,脸蛋浑圆,就显得更小了。

可就这么一个憨态可掬的人物,杀人不在少数。他虽不喜杂事,也从不过问,但他长年随先君郑长卿、上将军郑龙两兄弟出征,率众伐敌,是个知兵之人。

此刻,他眯着一对豆大的小眼睛,对着一众属吏说道:“就在昨日,新郑城中眼线飞书来报,国君遣庄江来,欲封赏在下,诸位如何看待?”

许严声音不大,说话态度也很温和,还不爱管事,可在场诸人,没一个敢小瞧于他。许君许严,作为许城之主,受封于此,且手握兵权,便是有了杀人的能力。在这一亩三分地,想杀谁,便能杀谁,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恣意妄为,横行无忌。那些自以为聪明,想要教唆操纵架空他的人,如今都死了。

属吏们各自相望,犹豫一阵,终于有一个人起身出列,步至堂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许城谋

随着此人出列,许严眯着小眼睛瞧了过去,而后笑着问道:“先生对此事有何见解?”

只见被称为“先生”的那人,不慌不忙行了一礼,而后从容说道:“许君,恕在下直言。许君之长,乃战阵杀伐之事,可如今国无外事,国中太平,军功封赏业已毕了,此时国君突然遣使来赏,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无缘无故一赏再赏,只怕……国君是别有用心啊。”

“是啊,是啊。无功受禄,不得不防啊。”在场众人,大都连连点头,齐声附和。

先生虽没有明说,只是点到为止。但在场属吏五六人,皆是许严心腹亲信,许严与吴国暗通款曲之事,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几分,如今听先生如此说,便立马明白其所指。

不过,有人赞同,自然有人反对。很快的,又有一人高声质疑说道:“先生此言差矣。”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出声那人站了出来,步至先生跟前,对着先生一揖,而后缓缓说道:“先生之话,看似很有道理,可却遗漏了关键一点。”

先生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点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如今国朝来使庄江,乃上将军之心腹。而上将军又与国君政见不合,两人表面叔贤侄恭,但实际上却早已是势同水火;虽有叔侄之名,却是政敌之实,皆视彼此为仇寇。此事民间庶人不知,在座诸位该不会也是不知吧?反观许君,数次随上将军上阵,同生共死,共同御敌,可谓交情甚厚。如此,上将军又怎会帮国君,而派人来为难许君呢?依我看,该是上将军假托封赏之名,暗使庄江来此,或有秘事与许君相商!”

“阁下之言,初听有些道理,但细想实不可能。”先生听完,摇摇头,淡淡反驳道:“如果上将军真有事要告知许君,只需遣一使者,秘密前来便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多此一举,假借朝中封赏之名?”

那人闻言,顿时一怔,而后脸上露出讪讪之色,狡辩说道:“上将军被国君如此针锋相对,或是害怕暴露,故而使用障眼法。”

先生接着摇头,又说道:“事若不密,反受其害。这点道理上将军还是知道的,上将军绝不可能大张旗鼓用如此拙劣之法传递密信。”

那人被接连反驳,脸都涨的通红,他愤然说道:“先生何必如此猜忌来使?况且,就算真如先生所言,那庄江也是代表国君前来,行封赏之事,许君又岂能不接诏?”

“对呀,先生。”许严闻言,也眯着小眼睛,追问道:“如若庄江此行果真别有目的,那在下该如何应对?”

人又不能赶走,可诏又不敢接,来都已经来了,该如何是好?

反驳之人见高座之上许严也出声附和,不免有些得意的一扬下巴,望向先生。本以为先生会被此问难倒,岂料先生闻言,又是淡然一笑,从容答道:“此事倒也容易。”

许严追问:“先生请讲。”

于是先生细细道来:“许君可着甲胄,亲领大军,出城恭迎庄江。这样,以尊敬国君之名,摆出森严军阵,迫使来人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就在城外接诏,不使庄江进城。如此,便可万无一失。”

许严低头沉思一阵,随后答道:“妙!”

他当即拍板道:“就如先生言,待庄江一来,我便领军出城去接。他无事还好,倘若敢有异动,那就休要怪我不讲昔日情面!”

……

同时,新郑城中,申徒志宅内,魏其食与俞良两人正于堂上做客,主人申徒志一旁作陪。

只见魏其食长叹一口气,帐然说道:“此番朝会,终究是算漏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本可以一步将军,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上将军一党给扳回了局面。”

“夏老太后突然杀出,计划全盘打乱,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俞良手托下巴,捻须长吟,而后也开口说道:“说到底,终究是我等失职,未能替君上谋算到这一步。”

魏其食点点头,而后转过脸来,对申徒志说道:“志,倒是要暂时委屈你了,居于小吏之位,不能一展才华。”

申徒志闻言,轻笑了下,摇摇头说道:“此事倒也无碍,我本就布衣之人,无权无势,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只不过……”说到这,申徒志皱起了眉头。“只不过,大婚将近,所余时日不多,君上娶妻之后,便是与上将军一决胜负之时!终究是太过仓促,未能完全规划,无有全胜之把握。”

郑胡一旦完婚,便要前往寝陵守孝,连带申徒志也要被遣回赵国。既然后路已断,绝无回头可能,那就只有放手一搏。大婚之后,便不得不战!

不得不战,比起万全而战,终究是多了一份焦虑,少了一份稳健。在层次上,这便差了许多,多少有些不尽人意。

申徒志焦虑之际,俞良倒是显得神态轻松、谈笑自若。对此,他想得很开。只见俞良哈哈一笑,劝慰说道:“阿志,这世间之事本就难以十全十美,你费尽心力万般谋划,上将军一党又何尝不是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局因时变,有时拘泥于一时之势,太过执着于万全之备,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还是随机应对为好。”

可申徒志闻言,并未释怀,他依旧眉头紧锁,轻轻摇头,固执说道:“话虽如此,但时势就如棋局,既然敌我都在算,那么谁算得快、算得多、算得全,谁便赢了。有时,恰恰只有一步之差,便与胜利失之交臂。事关变法,我等是万万不能输的。”

申徒志说完,两人沉默,气氛有些沉闷。

“对了。”但很快,魏其食开口,转问道:“如今,尚飞将军到了何处?”

一提起尚飞,众人精神顿时振奋几分。俞良笑而答道:“尚飞将军领其部众,已至新郑城外。如今,汤行已率禁军前往迎接,准备安排入驻军营。”

这回听完,申徒志终于眉头舒展,他忍不住抚掌称赞道:“将军何其速也!”

第一百八十章 尚飞至

天蒙蒙亮,寒冬刚去,早春初来,气温尚有些寒冷。

正值晨时,新郑城外,旌旗林立,武士云集,铁甲披霜,矛戈森严。为首一人,面色黑红,英武不凡,正是汤行。只见他横槊立马,气宇轩昂,端坐在马背之上。

此刻,他略微有些生涩的抬了抬自己的黑铁手臂,感受这份非比寻常的重量、以及肩膀的酸楚,而后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虽然还不太熟悉,骑马时也会稍稍影响平衡,但至少,自己又有了一条新的胳膊,能够重新回到战场,再为君上杀敌立功了。

这条“铁臂”正是一件灵器,乃是汤行近日偶然所得。它通体乌黑发亮,浑然铁铸,显得十分沉重,若敲上去,定会有金铁清脆之响。现在,这条手臂正随着汤行心意任意抬举捏动,动作由最开始的迟缓,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灵活起来。

汤行正把玩着自己的铁胳膊,突然,远处尘土飞扬,直冲云霄,人声鼎沸,马声蹄蹄。

“来了!”汤行心里暗道一声,手上的动作顿时停止了。他面色平淡,脸上虽无表情,但手却不自觉地拉了拉缰绳,策马上前几步。

很快,伴随着冲天的烟尘,来人从地平线上浮现,而后如同潮水一般蔓延,一支大军就这般浩浩荡荡迎面开来。

行至跟前,汤行等人便得以看清,此军打着“尚”字大旗,正是尚飞及其部众。而旗下乘武车的打头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尚飞。

比起栾城之战时的衣不蔽体,此刻尚飞麾下众卒甲衣崭新、兵刃明亮;甲片与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烁,熠熠生辉,更显神武非凡。他们昂首挺胸,面色红润,人人都神采奕奕,精神饱满,与数月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完全是换了一副模样。

汤行见之,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迎了上去。他张开双臂,哈哈大笑,说道:“伍城令,吾等苦盼阁下久矣!”

尚飞见之,也微笑了一下,挥手下令全军停下,随后下了车座,领着手下将官,也走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拱手说道:“飞何德何能,竟劳烦汤主簿前来相迎。”

“伍城令可叫错了!”听闻尚飞话语,汤行轻笑一声,意气风发说道:“在下早已不是随军主簿。”

“哦?此话怎讲?”

汤行欣喜之情跃然于脸上,他细细对尚飞解释说道:“伍城令有所不知,不久前,君上迁我为新郑尉,主地区治安。我现在重任武职,倘若国有外事,便可再次为君上披甲上阵,操戈退敌!”

说着,汤行便感慨连连。“大丈夫堂堂七尺男儿身,若不能上阵杀敌,为国分忧,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实说,此前我去一臂,转为文吏,这段日子简直过得生不如死,毫无希望可言。君上体谅,欲让昔日短兵继续跟随于我,照顾起居,但当时我已然是个废人,又哪能耽误旧部前程?遂没敢答应,辞了君上好意。而后只能弃刀拾笔,在军中处理些杂事。如今我复得一臂,重获新生,自当再上沙场,为君上效力!”

尚飞闻言,点点头,赞许道:“汤尉高志,精忠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我不及也。”

闲话半许,虚寒过后,两人终于进入正题。只见汤行关切问道:“伍城令,此次前来新郑,所带兵丁几何?”

尚飞闻此问,抬头挺胸,抬手一指身后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徒卒,傲然说道:“栾伍之兵,已尽在于此。”

“好哇!”汤行忍不住拍掌大笑,说道:“君上得此军,便可高枕无忧!”

笑完之后,汤行好似想起什么,这才说道:“此前伍城令大破群贼,为国除暴安良,扫清隐患,如今更是俘贼首问罪于君前,战功赫赫,彪炳史册,真可谓国之良将。”

说到这,他紧接着就问道:“不知贼首现在何处?”

尚飞微笑着答应道:“汤尉大可放心,贼首现被看押于万军之中,枷锁缠身,他绝无逃跑的可能。”

而后,尚飞便提议道:“要不,汤尉且随我前去一观?”说完,他便伸手虚引,邀请汤行前去。

汤行不推辞,当即回道:“那便有劳了。”

就这样,话毕之后,两人各自上马,越过一众士卒,来到大军之中的一囚车跟前。只见车中锁着一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垢面朝天,周围蝇虫乱舞,嗡嗡作响。因为被俘之后从未有过梳洗,面容太过肮脏,已是不大能看清模样。此刻,他紧闭双目,脖子歪向一边,耷拉着脑袋,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在囚车之中休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身负枷锁,脖子被卡,双手被铐,锁于囚车之中,坐卧不得,无法动弹,被迫站着。他想要休息,就只能如此。

自囚车停下,士卒皆静默而立,囚车周围一直寂静无声。此刻,突然响声大作,听闻脚步沙沙、马蹄哒哒、甲胄铁片哗哗作响,入耳皆是杂音,不复初时寂静,囚车中人便知有人到来。他艰难的睁开双眼,眯着浑浊的瞳孔,抬头望去,见是汤行与尚飞立于跟前。他嗤笑一声,不出一言,随后重新闭上眼睛,低下脑袋。

汤行看了看,向一旁尚飞发问道:“伍城令,此獠便是贼首涉?”

尚飞点头。“正是贼首涉!”

汤行指着此人,对尚飞感慨说道:“此獠长林丘聚众成势,贼焰滔天,作恶多端。公叔龙举兵围剿,竟被其逃脱,不久之前,又在郑东复起,幸得被伍城令剿灭俘获,不然还不知要祸害多少百姓!”

说罢,他冷哼一声,唾弃道:“哼,乱国恶贼,死不足惜!”

汤行说完,囚车之中,涉依旧紧闭双目,无有半点反应。但汤行也不在乎,他转过身,对尚飞说道:“还请伍城令押送此獠入城!”

“正当如此!”

而后,两人翻身上马,下令大军重新开拔。一时间,城门大开,大军入城。

第一百八十一章气象

越过吊桥,穿过门洞,入了新郑大门,这才刚随大军步入城中,尚飞顿时察觉到,城中气氛与往常相比大为不同。只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红绸高挂,悬满全城。小孩儿在道边奔跑嬉戏,而大人们人人嘴角擒着笑,一面干着活儿,一面叮嘱自家小子几句,让他们不要调皮。

沿着大道越往城里去,便越能感觉城中热闹非凡。大道两旁闾阎扑地、商品琳琅满目,而大道之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式各样服饰迥异、面孔不同的他国人随处可见,车流人群在街上往来穿梭、络绎不绝,人们摩肩接踵、接袂成帷,乍一看去,就如同一道绸缎连成的长河,顺着大道涌动,奔流不息,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偌大的新郑城里,上上下下全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入目皆是喜气洋洋之色。

尚飞细瞧一阵后,忍不住感慨道:“自我受君上之命,赴往伍城,一别已有数月,新郑却是变了一番模样。”

汤行正与其并肩同行。闻言,轻笑了下,出声说道:“在伍城令离新郑去伍城这段时日,朝中发生了数起大事。如今君上大婚在即,各国商贾云集、使臣纷纷来贺。这新郑城中,他国来客随处可见,人流比往昔密集数倍不止,已有煌煌上都气象,可谓是热闹非凡。繁华之景,远超旧日。”

尚飞听完,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如今各方来客涌入新郑,汤尉主城中治安,压力该是很大吧?”

“倒也未必。”汤行仿佛想到什么,含笑摇摇头,随后见尚飞一脸不解,便解释说道:“伍城令有所不知,君上委派郑信领禁军,全权负责国婚期间城中次序,而我只需在旁协助便可。要说忙,也该是他忙得焦头烂额。这几日里,郑信不得片刻清闲,连饭都顾不上吃,马不停蹄,满城奔波。若有幸,我两还能在街上遇到他。”

尚飞顿时理解,说道:“倒是苦了郑信将军。”

汤行“嘿”了一声。“说不得是苦中有乐。”

“哦?”闻言,尚飞好奇问道:“恕在下愚钝,此话何解?”

汤行一面勒马缓前,与军同行,对道路两旁夹道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一面回答道:“郑信貌美,在这新郑可是出了名的。人道是:‘信郎顾,三生幸。’也不知有多少未出阁的少女爱慕其人,对其倾心不已。我琢磨着,他走到哪里,城中的姑娘便会追到哪里。这莺莺雀雀,环绕为伴,岂不乐哉?”说完,他便一阵大笑。

尚飞听完,也哑然失笑,随即附和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笑毕之后,汤行面色复归于平淡,又说道:“我与郑信共事,一同在执金吾帐下听令,相交已久,彼此知根知底。我深知此子看似稳重,实则性情通脱,好武而厌杂事,恨不得人生当中只有打打杀杀。他只是带兵还好,若是处理琐事,必会焦躁不安。以往有执金吾顶着,倒也轮不到他来处理,如今家国需要,他身为君上左膀右臂,便不可再怠惰下去。或许君上此举,就有打磨淬炼之意。”

汤行缓缓诉说,一旁尚飞边听,边打量着汤行。

他与汤行初见,乃是战阵之上。彼时相见,互为敌手,各为其主。当时他只是觉得,汤行性沉稳,少言寡语,作战悍不畏死,是个将才。后来被俘之时,汤行失一臂,自己又是阶下囚徒,更是不可能有交流。如今两人同殿为臣,汤行之臂“失而复得”,整个人一扫往日阴霾,变得爽朗明快起来。或许,眼前这个略显健谈的敦实汉子,才是他的真面目也不一定。

两人正闲聊间,突然,一群轻骑奔腾而来。他们不顾是在都城闹市之中,逆着人流策马疾驰,时不时高声呼喝,引起不小的骚乱。很快,他们便与尚飞之军交错而过,直奔城门去了。

尚飞不由问道:“汤尉,这是?”

汤行扫了一眼绝尘而去的一众骑手,回答道:“这是君上派往各地的使者。”

“使者?”

“是。”汤行说道:“因赵公女遇刺一事,君上作檄文,声讨吴国。这些使者,便是要将檄文送往各地,布露天下,广告世人,以谴吴君。”

说道这,汤行转脸,对着尚飞咧齿一笑。“那檄文我看过,言词犀利,内容直指吴君要害,骂的是畅快淋漓啊!哈哈!痛快!痛快!”

尚飞听后,反倒神色一怔,肃穆说道:“此檄文一发,郑吴之间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关系,必然又要变得紧张。在如此节骨眼上……怕是甚为不妥。”

汤行摸了摸自己的铁手,冷哼一声。他少一臂,便是拜国中亲吴派系所赐,自然不会对吴国有多少好脸色。只听他颇为不削的说道:“伍城令不必担忧,吴国无胆鼠辈,若无荆国撑腰,必不敢来犯,至多只会在暗地里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根本不足为虑。”

尚飞见汤行此举,目光顺着汤行的动作,瞧向那铁壁假手,随即尴尬一笑,错开脸来,不再去看,而后附和道:“但愿如此……”

此话说完,他自持是吴派降将的身份,便不敢再有多言。

汤行见尚飞不言,也不再提此事。瞬息,他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颜,另启话题,很自然的开口说道:“伍城令,从今往后,我等便同为朝臣,共侍一君。若有机会,还需多多亲近才好啊。”

尚飞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说道:“在下押送完贼首、安顿兵事之后,便闲赋在家,再无他事。汤尉若不嫌弃,可愿赏脸至府中一聚?不瞒汤尉,拙荆手艺还算不错。”

尚飞话音刚落,汤行黑红的脸上便堆满笑容。只听他说道:“那巧了!在下今晚便有空!届时定会随同郑信上门,叨扰一二,还望伍城令勿怪。”

说完,两人便相视大笑。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昏至

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亲迎。1

距离尚飞大军入城、将贼首涉收押囹圄,已经过了数日。

如今,国君大婚,终于如期举行!

傍晚,落日渐黄,天色将暗,但新郑城中,人们仍在街上,三五成群,聚众而乐。只见新郑城中,人潮涌动,大道喧嚣,恍如白昼之时。今日,他们并未向往常那般,归至家中,关门闭户,上榻休息。而是依旧流连于街头巷尾,嬉戏欢笑,就仿佛明日不需要劳作了一般。群众游于集市,个个兴奋不已。酒令不行,戒严不再,人人皆摩拳擦掌,准备通宵达旦畅饮至天亮。

国君婚,行昏礼。君王娶妻,是为大昏。

大昏,即指大婚。自古“婚”与昏通,女为阴,故曰婚。所以,昏礼便是阴礼。所谓婚姻,夫迎妇随,“婿则昏时而迎,妇则因而随之,故婿曰昏,妻曰姻。2”按此制,尊此礼,昏礼当于黄昏之时举行。昼为阳,夜为阴,昏礼有“执烛前导”,取阳往阴来之意。也因此故,而得此名,称之为昏礼。

昏礼,礼之本也,属五礼之嘉礼3,乃是国政人伦方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语有云:以嘉礼亲万民,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昏冠之礼亲成男女,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

列国皆以姻亲为纽带,昏礼,下涉民事,上关国政,极为重要;而国君大昏庆典,更是重中之重。

此时,郑宫之中,百官就位,列使来朝。大殿虽已用红绸装点,但毕竟黑墙墨门,黑与红交相辉映,终归是少了几分喜庆,显得庄严肃穆。殿门前,众人各自站好,止行禁声,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都在静待庆典开始。

前殿万事俱备,而后宫,一众婢女侍从还在忙活。

“快!快!快呀!”声声催促,一声还比一声急。

众侍从皆低头踱步,在上吏监督之下,往来急走,各自张罗。他们穿行在宫门与长廊之间,远远看去,就如同繁忙的工蜂,在不辞辛苦的劳碌着,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有人明火掌灯,有人铺毯盖红,有人拾抬物器。好一副众生百态图。如今整个郑宫,人来人往,一派忙乱之景。但乱而不慌,乱中有序,总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他处暂且不管,此时殿前,高台搭好,一切业已就绪。夏老太后带着小公女伯姬,端坐于主坐之上,而郑胡,立于大殿门前,人群正中,台阶之上至高处。他的目光越过殿前广场,俯瞰远处宫门,静待赵公女到来。

婚聘六礼4,亲迎于庭。虽说大昏既至,冕而亲迎,但郑胡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屈尊亲迎。遵从礼制,君王迎娶,需由朝中择一重卿,代为成礼。而此番前去迎亲者,便是百官之首,正卿魏钧。

吉时已到,可魏钧前去迎接赵公女,迟迟未归。众人无事,只能不停顾盼紧闭的宫门,耐心等待。

场中,郑胡不催促,也不焦躁,神色淡然,他还略有闲情的整了整身上黑色的玄瑞礼服,正了正头上的爵弁,一点也不紧张心急。

或许是太过闲了,老太后无事,上下打量了一会郑胡,随即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国君今日为郎,这一身爵弁服,穿在国君身上,真是合身。庄重沉稳,倒是有了几分国君威仪,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娃娃了。”

郑胡闻言,谦逊一笑,微微弯腰,答道:“祖母太后过誉,孙儿在祖母太后面前,永远是个晚辈,永远是个娃娃,岂敢摆国君威仪。”

岂料老太后听完,摇摇头,反驳道:“这叫什么话!国君就是国君,国君今日礼成完婚,那便是成人了5!该是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两人正说话,这时,郑宫外门缓缓打开,一大队马车呈竖列,慢慢驶入宫内。这确是迎亲队伍归来了!只见队伍最前,是一辆不加文饰、通体漆黑的墨车6,此刻正带队前行。而在车中,巨大伞盖之下,端坐者正是魏钧。

在魏钧之后,众多随嫁兵卒、侍从一身着黑,举烛,紧跟其后,将两辆车厢严实、帷帐7飘飞的马车护卫在当中。全程没有人发出丁点声音,无人喧哗,无人奏乐,连步子都迈得十分轻微,一片寂静,分外严肃。

所谓“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8”在此间世人看来,昏礼是一件极为严肃之事,音乐属阳,昏礼属阴,俩者相互背驰,不可一同举办。奏乐不办昏,办昏不奏乐,这与郑胡前世婚礼讲究热闹排场是完全不同的。莫说是迎亲队伍,就连群臣之中,也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车队行了片刻,至正殿之前台阶下,终于停了下来。在几位侍女的搀扶之下,孟赢、怀赢姐妹,先后下了各自马车。

此刻,两人皆是一身盛装,着纯衣纁袡,漆黑的长摆直拖于地,显得雍容贵丽,尽彰显华服之美。她们朱唇蛾眉,鬓云腮雪,眼眸明媚如水,淡淡的妆容分外美丽迷人。

两人下车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由魏钧在前引导,踏上台阶。她们皆低头顺目,两手合放于腹部,碎步趋向殿前高台——她们未来的夫君,郑胡,正在那里等候。

至于两人所乘赵之马车,皆被下人牵往一旁,待到三月庙见9之后,便会行“反马”之礼10,将拉车之马解下,反还于赵,以示夫妇情好,妇永不复归。而车厢则留在郑国,以示自谦谨慎之意,表明自己绝不敢犯错,若有违,将自觉归返。

台阶两侧,诸朝臣见未来夫人已到,纷纷行以大礼,作揖一拜至底,直到赵公女登上高台前,都不敢起身。

很快,两位赵公女走完了台阶,登上了高台。只见台上点满蜡烛,设有一同牢席,摆有三鼎,位东向北,内装有一小乳猪,去蹄甲;肺脊、祭肺各一对;鱼十四尾;腊兔一对。以上各物,皆是熟食。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11这便是行昏礼至关重要的一步。

………………

注:

1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亲迎:语出《礼记·哀公问》。

2《礼记·经解》郑玄注曰:“婿曰婚,妻曰姻。”孔颖达《礼记·昏义》疏:“婿则昏时而迎,妇则因而随之。”

3五礼:中国古代礼仪总称。以祭祀之事为吉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军旅之事为军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冠婚之事为嘉礼,合称五礼。

4婚聘六礼:六礼指的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5成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君王能举行大婚的,一般是在很小的年龄就即位做了一国之君,“大婚”更可以看作是一场成人礼,表示君王长大了。绝大多数举行过“大婚”的君王,都是在婚后真正亲政的。

6墨车:不加文饰的黑色车乘。周制,大夫所乘。《周礼·春官·巾车》:“大夫乘墨车。”郑玄注:“墨车,不画也。”《仪礼·士昏礼》:“主人爵弁,纁裳缁袘,从者毕玄端,乘墨车。”乘墨车,是为表示婚姻的隆重。

7帷帐:新妇之车装饰有帷帐。《诗经》中的《卫风·氓》便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描写这一景象。意思是:淇水波涛滚滚,水花打湿了车上的布幔。

8语出《礼记·曾子问》

9庙见:庙见,古代婚礼仪式之一,成妇之礼中的重要仪式。即婚后至迟三个月,须择日率新娘至夫家宗庙祭告祖先,以表示婚姻已取得夫家祖先的同意。

10反马之礼:反马出于《左传·宣公五年》,反马礼,“反”通假于“返”,指送还马匹。反马礼后来演化成“回门”礼,俗称回娘家——新妇出嫁后第三天,在丈夫陪同下(有些地方是新妇独自回娘家)返回娘家看望父母,称为“三朝回门”。

11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新婚男女共同吃一只小猪,用一个瓠瓜分成的两个瓣瓢一起献酒,是古代婚典中主要仪式之一。出自《礼记·昏义》:“妇至,壻揖妇以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合卺”在春秋时代就已经流行,具体方式是,将一个葫芦剖为两个瓢,用一根线系住两个瓢的柄端,合起来依然是个完整的葫芦,故名合卺。新郎新娘进入洞房后,各执此物的一半饮酒漱口,叫“合卺而酳”。隋唐以后,合卺仪式更趋复杂,有依旧用葫芦瓢为盛酒器的,也有改用酒杯但仍以彩线连结的。行礼时,须新郎新娘互相传饮,美称“交杯酒”或“合欢酒”。饮完后,再把这对葫芦瓢往地上一扔,如果是一爿朝天,一爿俯地,便称“大吉”。

第一百八十三章 行昏礼

眼见新妇到来,夏老太后起身,转而面向郑胡,郑重说道:“去吧。往迎尔相,承我宗事。你要勉励引导她,今后谨遵妇道,继承先妣,始终如此,万万不可懈怠。”

“诺。”郑胡一听,立即拜而答道:“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老太后点点头,摆摆手。随后,郑胡礼毕起身,顺着台阶向下走了几步,迎向孟嬴两姐妹。

来到孟嬴跟前,郑胡与其四目相对,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合手,径直一揖到底,郑重行了一礼。“请夫人登台。”

两姐妹欠身回礼,孟嬴答道:“婢愿从命。”

就这样,郑胡执其手,与孟嬴共登高台,怀赢紧随其后。

上了高台,郑胡与孟嬴在鼎前站定,一旁御者走上前,端来一盆清水,递至怀赢面前。由身为媵的怀赢持勺,为郑胡与孟嬴依次浇水盥洗。

洗毕,众侍者上前,接过勺、盆,将一切洗漱器皿撤去。随后上来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俎1,行至台前,将刀俎放下。

一切就绪,持俎之人理了理衣冠,取出乳猪,面朝北,郑重将牲体盛放于俎板之上,持俎而立。赞者上前,设酱与肉酱于席,持俎人将俎放置于肉酱旁。

紧接着,赞者将装有黍、稷2二谷的敦3,恭恭敬敬捧起,依次将黍敦、稷敦设在婿席与新妇之席。

食已备好,众人退下,鱼贯而出。赞者依次打开敦盖,而后才下了高台,来到群臣面前,环顾群臣,大声告曰:“馔食就绪,国君入席祭祀,行同牢合卺之礼!”

于是,群臣行大礼,高声呼道:“恭请君上、夫人,入席祭祀。”

郑胡闻声,对着孟嬴又是一揖,恭声请道:“夫人,请入席祭祀。”

孟嬴受礼,应答道:“婢愿从命。”

两人上前,入筵席,男西女东4,面对而坐。

见国君夫妇坐定,赞者授与肺脊,高声曰:“祭!”于是,两侍者小心翼翼捧上盏盘,摆在郑胡与孟嬴面前。郑胡与孟嬴将肺脊切下一小片,放置在各自盏盘之中。

赞者上前,进授醴酒,郑胡与孟嬴接过。“祭!”随着赞者又一声高呼,郑胡与孟嬴将酒水洒于盏盘,酹洒而祭。

祭毕,两人将肉沾酱,轻食三口,以示同牢而食。

随后,赞者洗爵5,捧上,替郑胡斟满酒。“请国君饮酒,清口安食。”

郑胡拜而受之,未饮,恭恭敬敬将酒爵放于食案上。

赞者又替孟嬴斟满酒。“请夫人饮酒安食。”孟嬴依瓢画葫,也如同郑胡一般照做。

见酒备好,赞者取来一肝,进肝以佐酒。郑胡接过,将肝按入盐中振之,执肝振祭6。待与孟嬴浅尝之后,便将肝放置于菹豆中。两人饮干酒爵,再拜。

赞者答拜,接过酒爵,第二次服侍郑胡夫妇饮酒。

如此,直至第三次饮酒,赞者取来两只瓢。只见这两只瓢,由一根红绳系住,合起来,便是一个完整的匏瓜7。赞者将这两只瓢分别斟满,而后进授予郑胡、孟嬴。“请国君、夫人,行合卺之礼!”

两人拜谢,起身之后,郑重接过。待赞者答拜之后,郑胡、孟嬴各持一瓢,合卺而饮,饮至半卺,再相互交换饮尽。

见此,赞者面向群臣,大声宣布道:“国君、夫人饮毕,礼成!”

……

夜已深,寝殿之内,郑胡与孟嬴早已褪去礼服,交于身为媵妾的怀赢,身上仅着深衣。现在,两人坐于榻上,沉默无言。室内除了烛火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再无他响。

婚礼本就事多,更何况是国君大昏。这一日下来,郑胡可是被那一系列繁文缛节给折磨的不清,整个人累的够呛。此刻坐在榻上,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郑胡转脸,看向卧榻另一侧。只见孟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端端正正坐在卧榻一角,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但微红的脸颊和轻颤的双拳还是出卖了她。

郑胡见之,心中暗笑一声,他故意板着一张脸,理了理衣摆,随即威严起身,缓缓踱步,行到孟嬴跟前。

果然,伴随着郑胡起身发出的一声轻响,孟嬴肩膀不由一抖。虽然孟嬴还是不动,但她目光游离,云鬓挂汗,贝齿轻咬下唇,小脸憋得更加通红,整个人显得愈发紧张。

走过来之后,郑胡却没有其他动作,就这么在孟嬴跟前站定,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她。

过了一刻,郑胡未动,又过了一刻,郑胡还是未动。终于,孟嬴忍不住了,她猛地抬起头来,柳眉竖起,两眼圆瞪,凶狠说道:“你要,干什么?!”结果,她说得太急,绊到舌头,一时没有捋直,发音有些含糊不清,如同大了舌头,反而更显可爱。可这样一来,她脸就红的更加厉害了。

郑胡心里大笑不止,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他故意装模作样的向着殿门方向探头,然后对着孟嬴摆出一脸色眯眯的模样,说道:“夫人,时候不早,夜已深了,该就寝了吧?”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闻此语,孟嬴臊得不行,她马上底下头去,不让郑胡看见自己的表情,双手胡乱抓着衣摆,慌慌张张说道:“是,吗?如此,如此就成婚了?会不会,会不会有些仓促了?”

此时的孟赢,早已不复往日豪爽大方,显得异常娇羞可爱。昔日女中豪杰的模样,此刻全然不见踪影。

郑胡摇头,朗声答道:“迎娶夫人,孤从礼制,诸事皆无遗漏,可谓郑重至极,并不仓促。”

“是,是哦。”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孟赢傻乎乎的点点,随即,她又急道:“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郑胡故作惋惜的长叹一声,负手抬头,怅然说道:“看来,夫人是嫌弃孤,不愿与孤同房了。”

随后,郑胡便又道:“也罢,既然夫人不愿与我同房,那我便寻怀赢去。”

按制,新婿新妇睡于内室,媵妾便要睡于外室8,以便呼唤能够听得到。郑胡此话一说完,他拔腿便往怀赢所在的外殿走去。

孟嬴见此立马急了,她顾不上害羞,大喝一声,拍榻而起。“你敢!”

见郑胡瞧来,孟嬴又低下了头,就这么杵在哪里,声细如蚊的呐呐道:“我,我又没说不愿……”

就在这时,殿门处传来“吱呀”一声,十分清脆。或许是听到内殿响动,以为有事,怀赢轻轻拉开门扉一角,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来。

听到开门声,两人如受惊吓,身体一抖,立马扭头看去。

怀赢见四目瞧来,目光如炬。殿内之人皆是一语不发的盯着自己,没有吩咐,也没有其他动作,气氛诡异至极。便怯怯的试探问道:“若无事,婢便退下了?”

询问过后,两人还是没有回应,怀赢有点害怕的缩了缩脖子,随后,她慌慌张张的缩回脑袋,关上房门。

………………

注:

本章参考《仪礼·士昏礼》《礼记·昏义》,感兴趣可以百度。

1俎:切肉用的砧板。

2黍稷:黍和稷。为古代主要农作物。亦泛指五谷。

3敦:盛黍稷的器具

4入筵席,男东女西:寓意“阴阳交会有渐”。

5洗爵:周时礼制,主人敬洒,取几上之杯先洗一下,再斟酒献客,客人回敬主人,也是如此操作。爵,古酒器,青铜制,有流、柱、鋬(pàn)和三足。

6振祭:古代九祭之一。《周礼·春官·大祝》:“辨九祭……五曰振祭。”郑玄注引郑司农曰:“至祭之末,礼杀之后,但擩肝盐中振之,拟之若祭状弗祭,谓之振祭。”

7匏瓜:匏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以匏瓜行合卺之礼,不但象征夫妻合二为一,永结同好,也象征着夫妻同甘共苦。

8《仪礼·士昏礼》“媵侍于户外,呼则闻。”媵在室门外伺侯,呼唤能够听得到。

第一百八十六章 撕破脸

许城外,大道之上,此刻,正有两拨人马各自展开列阵,彼此虎视眈眈、相互隔空对视,僵持已久。

这两拨人,城门楼下一方,人马颇多,而大道一边,人数寥寥;城门楼下,人皆甲胄,刀不离手,而大道一边,除了少数几个护卫,其余人等皆穿礼服,手无寸铁。

门楼一边,众人当中,有一胖硕的臃肿大汉,居于人群正中。这大汉肥头大耳,浑圆如球,脖子都被挤的看不到了,仿佛脑袋直接安在肩膀正中,他小眼微眯,大耳垂肩,咧嘴而笑,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地之主,许城令许严。只见他策马上前两步,对着对面人群朗声大笑道:“庄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大道一方,礼服为首之人正是庄江。

两方人马相遇,许严亲自出城相迎,庄江见之,本欲下马上前,与其虚寒。但此刻,他发觉许城大门紧闭,城头一片寂静,城外许严与其亲卫甲器齐全,端坐马上全神戒备,毫无下马之意,庄江不由面色一凝,勒马驻停,远远观望。

闻许严开口招呼,庄江沉默无语,只是暗暗打量着他。

许严见庄江没有回应,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他拍拍甲衣,在马上张开双臂,远远喊话道:“怎么?庄将军,许久不见,竟连老友都认不得了么?”

许严如此说,庄江这才换上一副笑颜,朗声说道:“许君说笑了。昔日从军,我与许君一同陷阵,冲杀敌寇,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许君与我可谓生死相交,又怎会不认得?只是,许君摆出如此阵仗,盛情相迎,着实出乎在下预料。惊讶之余,忘了礼数,还望许君切勿见怪。”

两人话语之间,皆是往日旧事,一番叙旧,显得亲近了许多。但许严未动,庄江也端坐马背,依旧未动。双方人马皆驻留原处,无人上前。

听闻庄江如此回答,许严无声笑了笑,他豪气冲天的挥挥手,说道:“庄将军哪里话。我与庄将军相交深厚,自是不介意。然庄将军一口一个‘许君’的叫着,也太过见外了吧?还是如同往昔一般,直乎我‘阿严’便可。”

许严说完,庄江轻笑一声。不过,这粗犷的汉子再怎么放缓面容,一旦笑起来,多多少少也显得有些狰狞:“今日不同往昔,许君毕竟是许地之主,庄江岂敢逾越?”

“既然如此,那便随庄将军的意吧。”

见庄江如此坚持,许严饶有深意的看了庄江一眼,而后便不再纠缠此话题。一语话毕,他转入正题,开口问道:“庄将军远道而来,可是奉君上旨意?”

“正是如此!”庄江干脆点头,笑着回答道:“君上质赵归来,即位就国,兴兵讨贼,平定外寇,大赏群臣。许君贵为郑室宗亲之后,且战功赫赫,自是不会落下。故而,上将军将许君之名写入册中,奏请君上封赏。”

“此封赏,严愧不敢当。”许严听完,笑着摇头答道:“利水一战,我未参与;栾裕之乱,我亦是未参与,何来战功赫赫一说?”

随后,他又感慨道:“倒是上将军,一朝得势,大权在握,却依然不忘故人,心念旧情,封赏与我。许严感佩,无以报答。”

“上将军仁义之人,重情重义,一向对军中故旧多有照拂,自是不会忘记许君。”说罢,庄江打马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印泥封好的长筒,高举过头顶,示意许严,说道:“如今封赏已到,还请许君快开城门,拜迎君上旨意。”

见此景,许严眯起眼睛。他眼睛原本就小,这么一眯,就只剩下两道细缝。他就这么静静盯着庄江,在其脸与其手上的长筒之间来回打量,一语不发,仿佛在思考衡量着什么。气氛微微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城门楼上传来一声咳嗽之声,声音虽小,但在一片寂静之中清晰可闻。

许严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先生”立于城头之上,正对自己轻轻摆手示意。

于是,许严转头回去,对着庄江展露笑颜。只见他策马上前几步,来到庄江跟前,不慌不忙滚下马来,从容理了理甲胄,而后郑重下拜,朗声说道:“臣严,恭迎君上旨意。”

庄江见此,面色逐渐阴沉下来,寒声问道:“许君这是何意?”

“还能有何意。”许严一脸无辜的抬起头来,看着庄江说道:“自然是接旨了。”

说着,许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反问道:“莫非庄将军此来不是为了宣读君上旨意,封赏在下?”

“庄江此来,自是为了宣读君上旨意,封赏许君。”庄江强压怒火,低声喝道:“不过,许君欲在这里迎奉旨意,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庄将军此言差矣。”许严从容起身,笑着答道:“此门楼朝北,面向国都君上所在之处。我在此处率众大礼迎接,就是为了在郑土之上拜谢君恩,以示对君上的尊重。可一旦入了城门,便是在下的封邑了,那便算不得郑土。如此,还请庄将军成全许严一片忠义之心,在此处接旨。”

“呵呵哈哈哈……”庄江闻言仰天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滑稽荒唐之语。笑毕,他身体前倾,对许严沉声问道:“入了城门便算不得郑地?莫非许城不是先君封与你的?怎么就算不得郑地了?”

“许城却是先君封与在下的。”面对庄江质问,许严依旧高声回答,显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可封与在下之后,那便是在下之城,自然就算不得郑地了。”

许严说完,两人对视,互不相让。

许久,庄江再次开口问道:“许君当真不然庄某入城?”

许严坚定摇头答道:“非是不让,而是为表心诚,还望庄将军体谅。”

庄江点头答道:“既然如此,庄江明白了。”说罢,他一下拔出腰间配饰之剑,猛地向许严击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杀声起

这一剑来势凶猛,此时两人距离极近,庄江突然暴起发难,完全出乎许严预料。猝不及防之下,许严只来得及偏开脖颈,无法再做更多动作。好在,就是这一侧脖,他已成功避开了要害。

长剑击来,不过眨眼之间!只听“噗呲”一声脆响,剑锋袭至肩甲,顺着缝隙一刺而入。顿时,许严肩膀皮开肉绽,剑刃入肉,一时间鲜血直流。

许严惨嚎一声,飞快退后几步,让出长剑。眼见庄江还欲追击,情急之下,他后仰身子,避开来剑。但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随后连滚带爬的逃远了。

事发突然,许严受袭,其一众部下都来不及反应,呆立原处,直到此时,这才回过神来。

眼见庄江还欲追杀自家主公,一众甲士顿时怒不可遏,他们齐声暴喝:“庄贼!莫要伤害我家主公!”喊罢,便策马扬鞭,挺矛而上,想要从庄江剑下救出许严。

众甲士护主心切,杀至跟前,阻挡在庄江与许严之间。庄江冷笑一声,大声向后吩咐道:“事已败露,计不可为,快放信号,令林中伏兵尽出,与我破敌!”

说完,庄江转身,掷剑而击,当场钉死了排头骑士,而后从他手中夺下长矛,头也不回地直冲敌阵。

庄江一马当先,其麾下众人自是不甘落后。他们纷纷从宽大的礼服锦袍之下,掏出暗藏许久的兵器,不再装模作样,展露杀伐雄姿,直扑而上。顿时,两方人马杀作一团,鲜血飞溅,刀光闪烁。

众人厮杀不止,在人群当中,有一锦袍之人,尊庄江之令,从箭篓之中取出一鸣镝,撘在弓弦上一引,便往天空射去。

镝声锐响,呼啸云间。很快,许城外道路两旁的树林之中,传来阵阵窸窸窣窣之声。埋伏此处的兵卒们,听见信号,得知情况有变,便不再隐藏,冲出林子,直往许城杀将过来,一时间大道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而许城门楼下,许严获救之后,便被甲兵拥在正中,层层保护。

此刻他心神初定,掀起肩甲,细察伤口,这才发现,因为庄江佩剑是装饰之用,华丽但并不锋利,加之自身甲介坚厚,臂膀粗大圆实,这一下倒没刺入多深,只是划开表皮,并未伤及筋骨。

待伤口草草包扎之后,许严来回活动了下臂膀,见并无大碍,他便一把推开包扎的亲卫短兵,急不可耐的提起兵器,就想披挂上马。

方才他下马行礼,手无寸铁,一时不慎,被庄江偷袭,此刻缓过气来,自是气恼万分,羞怒交加。

许严此人,表面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但实际心气颇傲,素来自负。他常年从军,杀伐在外,自觉勇武不下他人。如今阵前丢脸,吃这一亏,又怎会善罢甘休?

双方将士皆在看,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感难堪,更是怒火中烧,便迫不及待要与庄江决一死战,好一雪前耻。

这才刚上马背,屁股还未坐稳,许严便一挥长矛,遥指庄江大声喝骂道:“卑鄙小人,竟敢假传君上旨意,借机偷袭与我!简直目无君父,无法无天!”

庄江正与敌厮杀,闻言冷哼一声,当即怒斥说道:“谁告诉你我是假传来君上旨意的?许贼,你勾结吴寇,卖国通敌,现已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君上岂能容你?”

庄江越说,话音越高,最后厉声质问道:“我且问你,吴贼行刺公女之兵器,是不是你提供的?!”

“庄贼,你莫要在这里混淆黑白,扰乱视听!”许严也不甘示弱,大声吼了回去。“我许严赤胆忠心,为家国社稷屡上沙场,征讨敌寇,又岂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污蔑与我?!”

“倒是你主郑龙,表面恭谨贤良,暗地里怕是恨不得将君上杀之而后快!”说着,许严嘿嘿冷笑两声。“要说乱臣贼子,也该是你两!”

“哼!多说无益。”庄江一矛戳死一个扑来的敌卒,之后从容甩去矛尖上的血水,指着许严傲气冲天道:“莫要再逞口舌之快,还是手上见真章吧!”

“无需你多说!我誓要杀你!”许严也无意多费口舌,他一夹马腹,飞窜而出,直径杀向庄江!“狗贼拿命来!”

“就当如此!来得好!”庄江见此,不惊反喜。他放声大笑,不躲不避直接挥矛迎上!

“铛!”的一声巨响,两矛相撞,利刃互拼,角力摩擦之间,武器嘎吱作响。

这对昔日的同袍旧友,最终还是选择兵刃相向,厮杀在了一起。两人咬牙切齿,彼此怒目而视,气血沸涌,杀意凛然。

只见战场之上,两杆长矛飞舞纠缠,如同蛟龙上下翻腾。顿时,好一阵乒乒乓乓,闻得金属交鸣之声大作。两人打马互绕旋转,硬拼了十余回合,这才分开。

许严毕竟有伤在身,一番交手之后,伤口再次崩裂开来,鲜血缓缓流淌而出,浸透胳膊。但他好似完全无有察觉,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一脸兴奋的瞧着庄江,一副跃跃欲试模样,随时准备再次厮杀。

他一指庄江,大喝道:“再来!”

庄江自是不虚,裂齿一笑,马上回应:“来便来!”

于是,两人再次杀作一团。

……

城下战况焦灼,城上的人瞧的分明,看着着急。一小将模样之人忍不住对一旁“先生”说道:“哎呀!不好了,主公打上头,忘记回城了!先生,快些劝劝主公,再晚些,伏兵冲至跟前,那就万事休矣!”

“不可。”岂料先生闻言,立刻摇着头回答道:“庄贼发难突然,两军纠缠,离城过近。一旦打开城门,贼人必会突入城中,届时事态就严峻了!必须等恰当时机,方能开门接应。”

那小将一听,急急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好在许君所带甲兵甚多,一时半会定不会败退。”先生说罢,沉吟一阵,随后对那小将吩咐道:“请将军备好弓弩手,一会务必听我指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友与敌

“铛!”……

“哐!”……

两杆长兵相撞,如同雷霆爆响,金铁轰鸣,一下更比一下高,有如打铁一般,交错而有韵律。

随着两人战况愈发激烈,兵器碰撞激起的声浪席卷整个战场,甚至压过了一众士卒的呐喊之声。

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此时的许严,打的兴起,他早已脱去了身上甲胄,就这么袒胸露乳,赤着臂膀。那一身膘壮的腱子肉,皮肥肉实,正随着他挥舞兵器的动作,激荡起伏,有如汹涌波涛。可这非但不显肥胖无力,反而还给人凶悍恐怖之感。

许严奋力挥矛,越打越勇。只见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一道道汗液顺着胳膊丝丝蜒下,浸过伤口,留下汗血混合的浅红色印记。而那粘稠咸涩的汗液渗进伤口,带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刺痛感,更是激起他的凶性。此刻的许严完全杀红了眼,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大有拼命三郎的架势。

一时之间,许严竟把庄江给压制住了,打的庄江是节节后退。

场上,庄江一面招架,一面挑了挑眉毛,一语不发。

这场厮杀,看似许严占尽上风,不过,实际却也合了庄江的心意:如今林中伏兵尽出,围杀将至,许严越是将自己往后逼退,就越是孤身陷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与众合力,擒下许严,那此行目的便已达到,待敌酋引颈,贼首伏诛,许城自会不攻而破。届时,只消再扶持一傀儡上位,使得许城归顺,为上将军所左右,那便大功告成了。

这么想着,庄江便越发示弱,只是一味招架,不再进攻,步步后退,诱使许严一路向前。

果不其然,庄江一退,许严便奋起直追,紧咬不放,绝不肯让庄江走脱,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就这样一点一点深入险境之中。

“主公!入城要紧!莫要再追了!”

当许严直追庄江之时,其麾下众甲士便大感不妙。害怕许严出了意外,有个万一,纷纷紧跟在后。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郑军围了上来,拦堵截杀,他们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慢;加之许严又冲的太快,他们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许严越行越远,渐渐淹没在敌军人海之中。

甲士们顿时急了,他们连连高声呼喊,企图唤回自家主公。只可惜许严根本充耳未闻,理也不理,只顾着追击庄江。

“庄贼,拿命来!”暴喝声中,许严手中的长矛被他使劲砸向庄江,巨力之下,矛杆甚至发生了形变,弯如弓月,划出一片模糊的残影,呼啸而至。

庄江跑在前头,眼见部众已将许严与其甲士隔绝开来,且援军将至,遂不再隐藏实力,他轻哼一声,扭腰转身,直径举矛迎上,硬接下这一击。

两矛相交,长杆相撞,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感受矛上传来的巨力,庄江心底暗自惊讶:这莽夫,看来这些年也没有闲着,功夫着实大有长进啊!

若想要只身一人擒下这莽夫,必要费上好大一番力气,说不得还会被其侥幸逃脱!幸是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其一对一单挑,而是要与众共围,群起而攻之。虽然胜之不武,但如今伏兵正在赶来,合围之势一旦成了,那许严定是插翅也难飞了!

这样想着,庄江反手振矛,一下弹开许严的兵器,而后跑出一段距离,再拉缰停马回转,欲正面许严。

胯下马儿摆头甩尾,他不等完全转过身来,就朗声大笑说道:“许君招招攻我要害,如此不留余地,看来是真要置我于死地了。也罢,你我今日一战,定要分出个胜负!”

一番交手,两人你追我赶,有打有歇。趁着这个间隙,庄江拉开距离,开口搭话,想要借此拖延时间。

这一番话,说的是豪气干云天。结果,他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正奇怪间,庄江拉稳马儿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抬头一看,恰好看到许严绝尘而去的背影。

在他说话的片刻功夫,许严早已跑出老远。

原来,在许严挥矛一击之后,庄江策马疾驰的同时,许严也毫不迟疑,转身掉头,拍马就走,根本不给庄江反应的机会。直到现在,庄江才后知后觉,发现时已晚了。

其实,经过刚才一番交手,许严早已发觉了不妥:庄江处处示弱,是在诱敌。可他也有擒获庄江之意,于是干脆将计就计,与其缠斗。

本以为自己鸡鸣起舞,起早贪黑、日夜磨砺,搏杀技艺已大有长进,可以借此机会打庄江一个不备,就算不能击败,也能占到些许便宜。可没曾想到,庄江一杆长兵在手,便稳如泰山,自己依旧奈何不得。

庄江这小儿!昔日与我切磋,竟留了一手,未尽全力!

眼见目的达成无望,许严咬呀,心里暗骂一声,当机立断,毫不留恋,抓准机会拍拍胯下马儿的屁股便跑。

而这完全出乎了庄江的意料。庄江话讲一半,停了下来,不再做声,只是把手上的缰绳捏的“咔咔”直响。顷刻间,他脸上黑云密布,阴沉的可怕。

远处,许严自也是听见了庄江的话,他马不停蹄,边跑还边大声回骂道:“庄江小儿,一介匹夫!亏你还入朝为将,只会暗中偷袭!你方才乘我不备,以剑击我,可曾念过旧情?!还好意思说我不留余地?!况且如今战场生死相搏,就该不留余地!若有机会,吾必取你狗头!”

跑出一段距离后,见自家亲卫短兵顶着敌卒刀锋,一点点迎了过来,许严自觉安全了,他便得意的回头对庄江大声喊道:“庄江小儿!今日乃公一时不慎,被你偷袭,只手不便,不与你斗狠。你且听好喽:你狗头暂且寄你项上,他日乃公必来取之!”

虽早知这胖子就是个无赖,但庄江何曾受过此等羞辱,顿时被气得不轻。他眼中怒火中烧,忍不住咧嘴冷笑。

立刻,庄江就对前方士卒暴喝道:“我郑地儿郎听令!给我拦住这肥贼,莫要让他走脱了!”话毕,他抬手一挥矛杆,狠抽马臀,马儿吃痛之下,仰天发出一串长鸣,撒腿便跑,直追许严。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逃入城

“就是现在,快快放箭!”

许城城门楼上,先生手扶女墙,探身远眺,眼见场上形势风云骤变,许严弃了庄江,急欲脱逃;顿时,他变得有些急切,对着边上那小将大声急呼,催促放箭。

那小将闻言一愣,不由反问道:“放箭?此刻放箭?该往哪里放?”

“还能往哪放!自是许君身后那些贼寇!!”见那小将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先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上前几步,直顶到那小将跟前,厉声喝道。

“可、可是……”听完先生之语,小将看了一眼从四面八方围堵许严的郑卒们,嘴里支支吾吾,越发迟疑不定:“可是主公与贼人相距如此之近,此时放箭,在下恐会伤及主公啊!”

先前许严与庄江缠斗,两人麾下兵卒杀作一团,城上弓手迟迟不肯放箭,也是因为此故。他们害怕误伤了友军。

那小将的顾虑,先生也能明白:主君在前奋战,身为部从,却在背后放冷箭。这无论是因何缘故,哪怕是出于好心,待到主君回来,也必会被追究责任。此举,只有过,绝无功,一旦从重处罚,说不得性命难保,顷刻之间人头落地。

可如今形势危急,由不得半分犹豫了!于是,先生正容严肃道:“情急权宜,需当机立断!此时再不放箭,许君被贼寇追上,必危!”

但那小将还是拿捏不定主意,只是来回踱步,连连摇头,口中喃喃道:“且容我再想想……”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见那小将还是迟迟不肯下定决心,先生便软硬兼施,伏身在其耳畔,低声出语威胁道:“许君留你我在城上督兵,你若再不放箭,许君出事,你我都讨不到好!届时许氏秋后算账,必会以无所作为之名,治我两一个督军不力之罪!”

见小将面露动摇之色,先生又拍拍他的肩膀,柔声劝道:“况且,许君走时,是叮嘱我主事城防事宜,而你只是领兵协助。此时放箭,就算许君日后追究,也该是追究于我,又与你何干呢?”

“只是追究先生?”下意识说完这句,那小将便意识到此话不妥,显得自己太过无胆。顿时,那小将面露些许羞愧之色,但他仍然没有挪开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先生。

先生点点头,先是看着那将领年轻的面庞,而后面向身后众兵卒,展开双臂,真诚说道:“城上兵卒皆可作证,此令乃是我下,与将军、与在场诸位,皆无瓜葛!”

那小将左右衡量之后,不经意间瞄了一眼战场,眼见庄江就要追上自家主公,他终于下定决心,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大声答应道:“放!”

……

场上,许严离本阵甲士只剩寸余间距,近在咫尺。可这短短几步路程,恍如相隔千里,纵使许严再怎样努力挥矛拉缰,也是万难靠近。

周遭郑卒蜂拥而来,堵住他的归路。而这些兵丁,是庄江精挑细选而来,悍不畏死。面对许严锋利的长矛,他们丝毫不惧,无论许严击杀多少,依然争先恐后的涌了过来,仿佛怎么杀也杀不完。

潮水一般的人群淹没了许严,事态愈发严峻,情况万分危机。眼看庄江就要追上,就在这时,头上传来一阵尖锐呼啸,而后黑影笼罩。如此异响,双方人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入目所见,却是寒芒闪烁,箭雨瓢泼,倾泄而下!

顿时,双方兵卒,不分敌我,皆被这铁雨所笼罩。

飞箭急逝,众人错愕、恐惧之情才印上面容,这箭雨便当头袭下!顿时,好一阵人马嘶鸣,惨叫连天。

箭雨又急又密,且不分敌我。无数人身中数箭,被射成刺猬,摔下马背,跌落在地。或是痛苦打滚哀嚎,或是当场没了声息。而更多的箭矢则扎在地上,没入土中。远远看去,仿佛突然地上突然冒出众多小木杆子。

面对如此猛烈的箭雨,连庄江都不得不拉缰勒马停驻,从一旁侍从手里接盾遮挡,而后缓缓前行。

场中,许严望着迎面而来的箭雨,他不惊反喜。“射的好!”

大笑声中,他伸手从边上捞起一个敌卒,如同捉孩童一般,轻松拎起,高举过头顶:他以此人的肉身之躯来遮挡蜂拥而至的箭矢。

刹那间,那被当做盾牌的兵卒身上,已是箭矢累累,姹紫嫣红。只是一瞬,那兵卒便被射成刺猬,没了生息。

抗着死尸顶着箭雨,许严连武器都不要了,他抛弃一切累赘之物,果断穿过敌卒与自己的部从,只身一人飞马回奔,直冲城门。

箭雨窸窸作响,时不时从两侧划过。许严毕竟人高马大,魁梧壮硕,那兵卒小小身躯,哪能完全遮蔽的了他?

不断有流矢迎面飞来。许严时而侧脸,时而抬肘,但依旧有利箭险险蹭过,带出一条条纤细的血线,留下道道细小的伤痕。可许严对此毫无察觉,他不躲不避,双眼死盯前方,仿佛只有那道城门。

机不可失,稍纵即逝。许严不用回头也知道,此时庄江已经反应过来,重新聚拢徒卒,冒着箭雨,追赶而来。

可饶是如此,许严在奔跑逃窜途中,依旧骂骂咧咧,嘴上不停,出口成脏:“庄江小儿!无耻之徒,以多欺少不说,追不上还硬要追,你就如此喜欢跟在乃公屁股后面吃土么?!”

庄江冷哼一声,没有回话。他在部众的惊呼声中,猛地弃了手中盾牌,不顾凌冽飞矢,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直冲而出。

许严见此,怪叫一声,也弃了手中的死尸,连连夹紧马腹,催马快行。

两人一前一后,离城门越来越近。就在这时,突兀的,轰然一声响,许城城门顿时大开。一队兵卒赤裸上身,只持短兵,飞快冲出城门,迎向两人。

庄江见此,更是连连催马,咬牙猛追。他知道,这一小批人,定是掩护许严的敢死之士。

此刻,因为先前庄江诱敌深入的关系,许城甲士追随许严往前冲杀,反而将阵线前推,将庄江麾下郑卒悉数驱离城门,致使城门附近为之一空,根本见不着一个郑卒。

如若被此批死士拦截,那庄江就再无机会逮住许严了。

果然,那些死士疾呼一句:“主公快走,此人就交由我等应付!”随后奔过许严,直朝庄江扑来。

许严闻言,甚至话都来不及回,只是匆匆点了点头,便与一众死士插肩而过。

庄江见死士扑至,左右又无帮手,道路被阻,无法追击。他长叹一声,只能与死士拼杀,眼睁睁的看着许严跑向城门。

而许严,就这样冲入大门之内,伴随着缓缓关上的门扉,隐匿消失在其中。临末之时,还放下狠话。“庄江!你这厮,竟与贼臣郑龙相互勾结,在这里假传旨意,欺上瞒下!我个人受辱是小,君上威严扫地是大!怪我之前瞎了眼,竟与你这贼子交好!你且等着,待我养好伤,改日与你再战,定要为君上除去贼人!”

庄江并未回话。待他率众清理完城外的许地残卒之后,他盯着紧闭的城门,冷哼一声,随后对着左右吩咐道:“收兵扎营,来日准备攻坚!”

第一百九十章 风高夜

夜空星光点点,大地一片漆黑,旷野之中死寂无声。

微风拂过,道路两旁的山岗之上,树影晃动,犹如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影狰狞,很是可怖。

之前,郑君夫人在此处遇伏,消息传出,国人皆绕道而行,加之后来官兵大力清剿,残余贼寇为之一空,现在长林丘周遭方圆百里根本见不着一个人影,可谓鸟飞绝人踪灭。

但是,在这黑暗之中,却有几道人影晃动。他们手持火把,光焰忽明忽暗,借着微弱的火光所映出的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出:他们像是拿着锹镐,在俯身弯腰挖着什么。

“司寇,找到了!”突然,一声低呼响起,数道人影顿时一齐起身,朝出声处围了上去。而出声的那三五个人,已经让开了身子。只见围上来的人影之中,为首一人走上前去,他伸长脖子一瞧,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那人借着周遭火光,隐约能看清是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

“掌火。”

左右之人闻声,立刻上前,将火把探出,往前伸了伸,顿时照亮了土坑,只见土坑之中,赫然躺着几具尸首。这些尸首明显被埋了有些时日,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随着火光亮起,那人又再度上前几步,仔细查看。他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苍老面容:此人正是郑国司寇郑乾。

捂着鼻子端详了一阵之后,郑乾朝着一人挥了挥手。“你,过来。”

顿时,人群中挤出了一个年轻人,他点头哈腰的对郑乾行了一揖,讨好说道:“是,是,小人在。嘿嘿,司寇有何吩咐?”

“瞧一瞧,是与不是?”

那人探头探脑,仔细瞧了一阵,随后转过身来,低着脑袋对郑乾说道:“司寇,没错了,这几人便是广、利、焦等城的世家庶子。”

郑乾目光一凝,以防万一,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看错?这些皆是诸城庶子?”

那年轻人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错不了,小人也是庶子出身,郑北诸氏子弟不说熟稔,但至少会认个脸熟。这些尸首虽腐烂,但面容还算完好,小人还是能辨认的出。”

说着,那青年又扫了一眼尸坑,随后赶紧转过脸去,不敢再看。怪不得诸庶子多日不见踪影,竟是被埋在了这里!

郑乾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看来魏公猜测没错,此事果真存疑,行刺之人不光光有吴人、赵人,甚至还有郑人庶子参与其中!说不得真与国君有关!

此事干系重大,郑乾马上打定主意。他又对那青年人问道:“这些庶子可有朋党好友尚在?”

“有的,有的!”那青年闻言,赶紧点头答应,说道:“朋党皆在,利城就有许多,我都熟识。”

“带我去见,即刻出发!”闻言,郑乾毫不犹豫,立马下令。

随后,他又转头,对左右中的一人吩咐道:“你带我印信,速回新郑,将今日所见所闻皆悉数报给上将军,不得有误!”

那人应诺之后,郑乾还不放心,再次叮嘱道:“记住了,一定要见到上将军本人,才可说。快去!”

那人也知轻重缓急,接过印信,郑重点头之后,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黑暗之中一声朗笑传来,只听有人说道:“司寇,此处相遇也是不易,何故如此着急离开?”

众人闻言面色大变,皆高举火把,或持锹镐、或拔刀剑,四处观望,郑乾更是厉声喝道:“谁?!”

然而,黑暗之中再无人出声,回答他们的是一阵凌厉的箭雨。

伴随着窣窣咻咻的破空之声,各种惨嚎与痛呼响起,众人被射倒了一地,而郑乾抓着箭杆,手捂腰腹间的伤口,半躺在地,痛到发白的脸上冷汗淋漓。

眼见再无一人站立,黑暗之中传出一阵脚步声,一群人缓缓靠近,出现在郑乾的面前。

郑乾看着,渐渐睁大了眼睛:那为首之人,他认得。“俞良,竟然是你!”

“不错,是我。”俞良微笑着点点头,毫不犹豫的承认道。

郑乾面色严峻,心中思绪如电:既然俞良出现在这里,看来行刺之事十之八九是与国君有关了。

心中如此想着,但郑乾嘴上却冷声喝斥道:“俞良你真是胆大妄为!你可知谋害当朝重镇、一国司寇,该当何罪?!”

“知道,诛九族嘛。”俞良一派轻松的语气,反而让郑乾为之一窒,一时无言。

俞良见此,轻笑两声,一摊手,状似无辜的说道:“此事确当诛族,可若是无人知道,不就没事了吗?”

“杀人放火风高夜,现在正是时候,不是吗?”

闻此言,郑乾一愣,随后不惊反笑。“俞良,你真以为此事就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知了吗?其实我来此处,是奉上将军之命,我若失踪,上将军必然会察觉,定要与魏公一查到底!届时,恐怕你是在劫难逃!”

“所以,我现在该是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俞良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口,随后笑眯眯的反问道。

见郑乾再次哑口,俞良淡淡说道:“司寇还请放心,再过几日,庙见之后,上将军就再也没有余力分心他事了。”

郑乾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之感,他反问道:“此话何意?”

俞良闻言,面上假露惊讶之色,反问道:“上将军图谋国君大位已久,庙见之日,欲举兵谋反。怎么,如此大事,司寇难道不知道吗?”

郑乾冷哼一声。“简直一派胡言!上将军为人光明磊落,忠于社稷,绝不会干此篡逆之事!如此谎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郑乾说完,便闭口不言,打算无论俞良说什么,都不在搭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没想到俞良下一句话,又出乎他的意料。

“对,没错。上将军是无篡逆之心。”

见郑乾一脸惊讶的望着自己,俞良继续说道:“但手下之人,可不这么想了。之前扶持君上上位,军中就有诸多怨言。如今机会来了,只要上将军登上大位,那便是拥立大功!”

说着俞良望着郑乾问道:“你说,君上庙见之时,如若军中哗变,上将军手下有人自发举兵,届时,骑虎难下的上将军,他反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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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箭上弦

他反不反?

这一句话是问得郑乾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如坠冰窟,竟连身上的伤疼都察觉不得了。

俞良没管郑乾,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他反与不反不重要了,既然上将军麾下有人反了,那上将军便是反了。如此,君上自然有理由出兵伐逆,你说,是与不是?”

是的。郑乾知道,俞良所说为实。无论反与不反,反贼之名,上将军已被结结实实扣上,而且,麾下兵卒也是毫无准备、仓促举事,反观国君一系,怕是早已设下天罗地网了吧?!

见郑乾明白过来,俞良又继续说道:“到那时候,自顾不暇的上将军,还有余力追查此事吗?比起国都大乱,区区一个司寇下落不明,又有谁在意呢?”此句,杀意毕露。

但对于俞良这句话,郑乾浑不在意,此时此刻,生死早已被他置之度外。只是,万万没想到啊!

郑乾一脸苦涩,沙哑说道:“没想到,经历长林丘讨贼之事,军中竟还有细作。”而且,能轻易调兵遣将,地位必是不低。

究竟是谁?庄江?不对,他已被调往许城,对付许君严去了。那究竟会是谁?

“细作?”俞良低笑一声,摇摇头回答道:“没有细作。”

“上将军真是好手段,将我在军中安插的间者一网打尽。可你们却忽略了一点: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方才已经说了,拥立之功,荣华富贵,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加之上将军麾下许多人本就对君上即位不满,无需间者,只需一可信之人,改头换面,上门拜访,稍加引导即可。”

这样吗?郑乾心中叹息一声。他知道,他输了。只可惜,不能把此事告知上将军了。

见郑乾目光空洞,一脸死灰之色,俞良是再无聊下去的兴趣了。

“送司寇上路。”说着,他背过身去,不再去看。

几个手下越过俞良,很快闷哼声传来。一个手下回到俞良边上,恭谨行礼问道:“上大夫,尸体怎么处理。”

俞良看了一眼郑乾之前挖开的土坑,说道:“坑不是已经挖好了么?埋了便是。”

……

几日后,新郑,魏府。

正卿魏钧手捧竹简端坐案上,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伍辰,深夜来访,有何要事相商?说罢。”

这不速之客,赫然是魏钧的爱徒,中大夫伍辰。

伍辰躬身上前一步,跽坐案前,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随后开口说道:“老师,学生今日前来,确有要事。”

接着,他面容凝重,郑重说道:“学生不敢隐瞒老师,如今君上无道,奸佞横行,国朝不宁,国人苦之久矣!上将军怜悯百姓,于心不忍,欲在三日之后庙见,倡义师,举兵起事,效上公故事,行废立之礼!”

魏钧默而不语,他认认真真的扫视几眼伍辰,突然之间,放声大笑。“昔日,先君驾薨,我欲助上将军继承大统,怎奈上将军不允;后来,新君刚立,根基未稳,上将军携大胜之威归来,废立易如反掌,可上将军依旧无心大位。所谓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如今时机已失,国君气候已成,此时下手,实是万难,你跟我说上将军欲废君自立?”

魏钧嗤笑一声,又道:“上将军乃心性坚定之人,所认定之事,九死未悔。废立绝非上将军之意,实话实说吧,究竟是何情况?”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师。”被揭破谎言之后,伍辰没有慌张,与其师魏钧坦然对视,平静说道。“老师,上将军德高,谨记先君嘱托,再三推让大位。此固然仁义,可又曾考虑我等?如今政见相佐,已成仇雠,君上视我等氏族为眼中钉、肉中刺。上将军却拒不用兵,意图在朝堂之上决胜负,这未免也太过想当然了!”

“前些日子,俞良出城,昨日才归;魏其食频繁出入宫阙,不知与国君商议何事。国君一党异动频频,反观我等呢?栾伍之乱,郑南大氏被屠戮一空,郑北诸氏又目光短浅,竟欲袖手旁观!只剩我们新郑诸氏不说,庄将军又被困在许地,司寇前往长林丘,更是久去未归,至今了无音讯。”

这些话语,仿佛在伍辰心中囤积了许久,压的他胸中闷愤,已是不吐不快。如今就想倒豆子一般,他毫无保留,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国君用尚飞,收降卒,实力大增。如今外援进城,禁军固守,三军磨刀霍霍,凶兽已亮獠牙,形势已万分危急!我等危如累卵,再不设法自救,必死无葬身之地!”

见伍辰稍显激动,魏钧也不打断,只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直到伍辰说完为之。

之后,魏钧这才开口问道:“所以,你们想瞒着上将军,起兵举事?”

“非是我等想瞒着上将军,实是上将军一心为国,却不曾站在我等立场上考虑过。我等,只不过是想帮助上将军做出决定罢了。”经过一阵掏心掏肺的倾吐之后,伍辰复归于平淡,他看着自己的老师,一脸真诚的说道:“如今伍顺已死,伍延出逃吴国,伍城之宗被连根拔起,伍氏仅剩我新郑一脉,已是元气大伤。上将军若失败,我个人生死无足轻重,可伍氏一门将就此断绝!”

“伍氏,绝不能毁于我手!”

看着眼前一脸决然的伍辰,魏钧知道,有此意的绝不止伍辰一人,这代表了军中大多数人的思想。身为自己的爱徒,伍辰,只是他们派来做说客的。

“你们如此逼迫上将军,就不怕事成之后,登上大位的上将军秋后算账吗?”看着面带微笑的伍辰,魏钧断定说道:“除非,挑事之人,让你们有绝对不怕被清算的勇气。”

伍辰点头。“一切如老师所料,派我见老师的,正是小郑将军。”

“上将军若同意,自是皆大欢喜。若上将军一意孤行,那便只能拥立小郑将军为君,奉上将军为上父,在宫中颐养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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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交心谈

郑成。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魏钧对此虽然意外,但并不惊讶。

到底是年轻气盛了啊。

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魏钧终于再度开口,缓缓说道:“小郑将军派你来找我,必是有事相托吧?说罢,到底想要我做些什么?”

“老师是明白人。”伍辰双手合揖,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随后笑着说道:“承如老师所言,小郑将军确实有事相求。”

随后伍辰正色道:“老师贵为正卿,乃百官之首,国之柱石,国中大事皆需仰仗老师,朝堂之上,自是老师说一不二。小郑将军还请老师出手,待小郑将军举事之时,老师能说服朝中诸卿,支持小郑将军。”

魏钧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仅仅只是这样?”

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老师若有心,小郑将军自然想再劳烦老师一二。”伍辰见魏钧看破,便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魏其食乃老师爱子,一向对老师敬重非常,若是老师能说服魏其食弃暗投明,那便再好不过。”

果然如此。魏钧闻言,只是思索片刻,就淡淡回复道:“我尽力而为。”

伍辰闻言,心中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点头答道:“有老师这句话,学生便放心了。那便静候老师佳音。”

……

“怎么,我不说话,你便打算如此这般一直沉默下去?”进府之后,于高堂之上落座,望着眼前闭口不语的魏其食,魏钧笑着问道。

听闻魏钧发问,魏其食微微低下头,欠着身子问道。“父亲此来,是想让我背叛君上,为上将军效力?”

就算魏钧什么都还未说,魏其食也能猜得出他的来意。毕竟,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这个忤逆子谈呢?

岂料,魏钧并未直接回答,他看似随意的瞧了瞧魏其食居所,随后笑着说道:“其食,你这宅邸,快要比得上魏府了吧?国君待你真是不薄。”

魏其食不明父亲此话用意,并未作答。

魏钧也不在意,笑笑说道:“我知国君待你甚厚,你亦敬重国君。想要说服你背叛君上,绝无可能。”

“所以,我此次前来,并无怀柔劝说之打算,你也不必对此为难。”

看着满是意外神色,但依旧恭恭敬敬坐在原处的魏其食,魏钧面色愈发平静,但目光却有一些闪烁。“其食,你知道吗?你克己复礼,有先贤君子遗风,这是好事。但你太过守礼,反显拘谨。”

“此错在我。”魏钧叹了一口气。“只怪为父往日对你要求过严、待你太过苛刻,家中、朝堂皆一言已决,压迫过甚,以至于你终成如此。”

“只是,一向唯唯诺诺的你,却为了国君,毫不犹豫的与我翻脸,这真是令我始料未及。”轻笑一声,魏钧伸手阻止听到这里想要开口的魏其食,继续说道。“说起来,当今君上也确实是个人杰,气运过人,本领非常。他轻骑入郑,临危即位,这一路走来,从弱冠少年到铁面国君,手腕堪称老辣。直至今时,竟能与上将军平起平坐,相互抗衡,也无怪乎你会如此倾心。”

“说不得,这棋局之上,赢到最后的人,会是他啊。”说到这,魏钧面露感慨之色,顿生一股力不从心之感,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岁。

听完,魏其食并未立刻答话,而是皱着眉头思考一阵,才试探性的问道:“难道,父亲是欲转投君上门下?”

“国君新政,视诸氏为眼中钉、肉中刺,与我志向不合,彼此背道而驰,我又怎会去投他?”魏钧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氏族终究是国之根本,国君如此治国,就算今日在朝堂之上赢了,但日后也未必能赢得了赵国、荆国。我不看好他。”

见其食不语,魏钧道出自己的心底话。“其食,如今你为国君出谋划策,我与上将军比肩同行,表面上看,虽是父子决裂,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认为是好事?”

“对。”魏钧知道此话让人不知所谓,他笑了笑,解释道。“国君强势崛起,实是出乎意料。可如今这形势,上将军与国君,无论谁输谁赢,那怕真是国君笑到最后,只要有你在,我魏氏便依旧得以延续下去。”

说到这,魏钧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上,推至魏其食面前。“这是我魏氏宗主印信,你且收好。”

听闻此言,魏其食有些迟疑的在印信与父亲之间来回扫视几眼,最终,他伸出了手。

可就在他将要触碰印信之时,魏钧一把伸手,将魏其食的手给拽住。

“记住,如若国君输了,你必会身死,印信我自会收回。”魏钧死死盯着魏其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可若上将军若输了,那你,便是魏氏之主!”

“届时,你将印信出示与族老,他们自会明白,帮助于你。”说完,魏钧就这样用力拽着魏其食的手,不容他挣脱,也不容他拒绝,直到帮他缓缓握住那枚印信。握紧之后,魏钧方才放手。

魏其食就这样捧着那枚印信,低着首,一语不发沉默着。

魏钧见此,轻笑两声。“汝弟总要有人照顾,不是么?你我之志总要有人去贯彻,不是么?”

魏钧说完,魏其食不说话,魏钧也不再说话。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魏其食才颤抖的下拜,哑声说道:“父亲的意思,孩儿已经知道。”

见魏其食已经明白过来,魏钧欣慰的点点,随后,他冷酷说道:“其食,你我各为其主,已成仇讎,父子之情便恩断义绝!从此,形同陌路!待胜负分晓之后,胜者延续,败者授首,如若有机会,请下死手,务必不要留情!”胜负分晓四字,魏钧咬的极重。

魏其食一脸漠然,点点头,轻声答道:“孩儿知道。”

魏钧点点头,随后不说话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魏其食出神。直到灯油快要耗尽,火苗忽明忽灭的“噼啪”起来,他才回过神来。

“该说的皆说完了,我也不久留了。走了。”说完,魏钧干脆利落的起身。

魏其食见之,慌忙起身,下意识欲出门相送。魏钧却连连挥手示意他不要送了。

“坐下,且勿送。”轻笑着,魏钧摇头出门而去。“明日再见,便是不死不休,哪有仇人相送的道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虚与诚

随着亚卿府邸大门冰冷冷的合上,魏钧便被锁在门外。他独自一人站在夜幕之中,但并未过多驻留,只是再最后看了一眼亚卿府,随后便转身,大步离去,上了一旁静候已久的马车。

然而,他才刚上马车,便听见车中有人说道:“老师未能说服魏其食?”

魏钧转首,就见伍辰端坐车中一角落,恭恭敬敬欠着身子,正微笑的看着他。显然,他已在车中等待多时了,刚刚门前的一切,自是被他看在眼里。

“是。”魏钧就这么掀着门帘,点点头,弯腰进了车厢。他走上前去,于伍辰边上坐下,一脸漠然的,淡淡说道:“那忤逆子,目无君父,败坏家门,倒是让中大夫看笑话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伍辰长叹一口气,一脸惋惜之色,说道:“到底是老师爱子,来日相见却要相互厮杀,伍辰于心不忍啊。”

“国事无亲情,当杀伐果断。既然逆子选择当绊脚石,那就只能将他搬开了。”

伍辰点头,依旧那副恭恭敬敬的谦卑模样。“既然老师这么说了,那辰便无话可说。”

随后,他又道:“那接下来,为确保举事成功,辰只能叨扰一二,暂居老师府上,与老师详谈此事。还望老师切勿见怪。”

魏钧闻言,顿时眯起眼睛,冷冷的看向伍辰。“怎么,你们信不过我?”

伍辰向着车厢门外挥挥手,示意车夫驱车,随后回答道:“老师言重了。非是学生信不过老师,只是老师毕竟与上将军友,此事干系重大,还需我与老师多多商讨,如此,慎重行事才好啊。”

“噢?”魏钧闻言,冷漠的盯着伍辰看了一会,突然展颜微笑道:“那就有劳中大夫了。”

“不敢。”伍辰立刻鞠身回礼。

此后,两人再无对话,马车就这样,在一片静默之中行了一路,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新郑城的茫茫夜幕里。

……

“臣,魏其食拜见君上。”在宫人引领之下,魏其食迈入偏殿之中,面见郑胡。

此时,正巧郑胡正与俞良下棋。一见是魏其食到来,他顿时喜上眉梢,直径弃了棋子,起身欲亲往相迎。

“其食,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与俞良对弈,恰至关键之时,你且来替我参谋参谋!”话毕,不由分说,郑胡拉起魏其食的手就往回走,直奔棋局处。

而案前,俞良一手执子一手托腮,正细细思考。眼见郑胡拖着魏其食归来,顿时笑了。“君上,可不带这样找帮手的,这局分明是我快赢了。”

郑胡正坐下,闻言,就知自己心思被揭破,他也不羞恼,只是呵呵一笑,轻巧说道:“所谓棋局如沙场。君王征战,需有谋士运筹帷幄,我拉上魏其食,这也是为了集思广益。况且,观棋人多多益善嘛。”

说着,郑胡下了一子。

俞良见此,赶忙将郑胡所下之子拾起,放回棋笥。“君上,这一子该是我下的。”

“是吗?”郑胡一脸茫然。“我一直以为轮到我了。”

俞良认真说道:“确实轮到臣下了。君上不会想耍赖吧?”

郑胡恍然。“哦!对!瞧我这记性!”

俞良笑着摇摇头,还未说话,魏其食倒是揖了一礼,先开口说道:“君上,臣此来,是有事要奏。”

有事要奏,那定是长篇大论。郑胡一听,立即起身,亲自从角落搬来个坐垫,置于近处,紧挨着自己放下,还轻拍掸尘,示意说道:“那其食别站着呀,坐下细说。”

俞良见此,也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笥,正襟危坐,欲听一听魏其食要说一些什么。

眼见君上如此热情,魏其食推拖不得,只得坐下。

待坐定之后,魏其食想了一想,慎重开口说道:“君上,昨夜臣之父亲来找过臣。”

“哦?正卿昨日拜访过其食?”说着,郑胡与俞良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两人皆目光平静,波澜不惊。

“是。”魏其食点头,“父亲与臣决裂,此时突然前来劝降,虽是什么也没透露,可臣总感觉,上将军与其一党,近日将会有所动作。”

说道这,魏其食顿了顿,而后隐晦示意道:“说不得……是河上大营将有所异动,君上不可不防。”

如此惊天消息,魏其食本以为君上会忧心忡忡。岂料,郑胡闻言,非但没有丝毫忧虑表现,反倒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郑胡再也忍不住了,当即以手拍腿,扶案大笑:“贼入瓮矣!”俞良亦在一旁,陪同而笑。

魏其食来回打量两人,眉头轻锁,心中困惑不已,不知两人为何如此,忍不住问道:“君上何故语出此言?”

“其食有所不知。”郑胡握着魏其食的手,轻拍两下,已示安抚,边笑边解释道:“此是俞良设计,引蛇出洞。为的就是诱使上将军麾下兵丁举事,从而逼迫上将军谋反。我们也好借此来个釜底抽薪,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郑龙一党有变,这正暗合俞良先前布置。孤怀疑,俞良之计已然奏效!郑龙军中,已有人按耐不住,欲先斩后奏,好为上将军谋得大位!”

“宴已设下,当请君入席。”说着,郑胡目光凝视棋局,语气逐渐变得冰冷。“待两日后,庙见之日,就是收网之时!”

魏其食听完,自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不由的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倒不是责怪君上与俞良瞒着他,所谓“几事不密则害成”,此中道理魏其食懂得:如此大事,魏钧又是自己父亲,如若消息走漏,一旦被上将军一党获知,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俞良此计,无论成功与否,新郑必将再起刀兵,届时国中又是血流成河,苦的,终究是百姓庶民。

魏其食如此态度,离他极近的郑胡自是察觉到了。对此,郑胡告知真相之前就已猜到,心中早已有数。他拉起魏其食的手,柔声说道:“其食怪我,没有事先告知?是孤错了,但孤绝无怀疑其食之心。”

俞良也出声劝道:“其食,不怪君上,此事是我恳请君上保密的。毕竟其食在朝堂之上独挑大梁,处理政务之时,还需应对上将军一党,我怕此事让你分心。”

听完两人言语,魏其食沉默片刻,随后躬下身子,轻声说道:“君上哪里话。君上是君,臣下是臣,君王行事,无需向臣子解释,更无需道歉,否则有损君王威严。况且,君上与上将军之争,非是政斗,而是信念之争,一旦退让,必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绝无妥协回旋之余地。君上苦心,臣明白,无需解释,臣会一如既往支持君上。”

得闻此言,郑胡面露动容之色,不由长叹一声。“让君子为难,孤之罪也。”

说着,郑胡郑重下拜。“此计,孤亦需仰仗卿之才智,还望卿如同往昔,不吝赐教。”

第一百九十四章 庙见日

新郑城中,祖庙之外。“事情都已准备妥当了么?”

庙见之日,执金吾季义司职戎戒,领军士于正门。此刻,他正昂首挺胸,一手压住刀柄,一手杵矛而立,目不斜视站在大门前。他一动不动,就这么正对前方,盯着远处分列而站、正耐心等待的群臣们,如同一樽雕像一般。

若不是其爱徒郑信与他站的极近,且对老师声音早已熟悉至极,他跟本不会发现,老师是在与自己对话。

“皆已准备妥当。”郑信低首,小声答道。“现如今三军出动,明面或巡或驻,一切如常,实则暗封全城。上将军府、河上大营之外,尚飞将军领精兵埋伏完毕,祖庙之内更是三百刀斧手就绪,就等君上到来、庙见开始。”

如今季义须发皆白,皱纹爬满面庞,显得愈发苍老。可他眼瞳明亮,极有精神。他看着群臣首处,正卿魏钧与其徒中大夫伍辰皆在闭目养神,无有异样。于是回过头来,继续问道:“君上那边,如何?”

“君上与夫人已陪同老太后出发,汤行领禁军随行,郑龙、郑成父子陪同在侧。”

他听闻郑信话语,一抚白须,点了点头,随后却怅然一叹,说道:“引蛇出洞,此虽好计,但令君上涉险,吾为人臣,实是良心不安。郑信,你且记住,一旦交兵,剿贼功成与否另说,但务必要以君上安全为第一,且不可让君上伤及分毫!”

郑信抱拳,郑重答应道:“诺!”

见郑信明白,季义继续说道:“你且安心保护君上,贼首郑龙,就交由我!”说着,他眯起眼睛,眼光如刀芒,愈发锐利,透入出一股凶戾之气。

“丧子之仇,焉能不报!于公于私,此人我必杀之!”

正谈话间,突见一小卒急急忙忙策马而来。只见那小卒驾到近前,而后翻身下马,飞步疾跑,越过众多甲士,穿过群臣,直奔季义所在。

“报!”那小卒甲胄凌乱,面色略显慌张。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连脸上蜒下的汗水都顾不得擦拭,飞快拜倒在季义面前,而后高托起一块绢帛。“执金吾,小人有急报!”

但季义并不忙接,而是盯着来人陌生的面孔来回打量,冷冷问道:“谁人派你来的。”

“是新郑尉汤行将军。”那小卒据实回答,不见分毫犹豫。“将军怕执金吾不信,还令小人带来印信。”

见着印信,季义不由信了几分,他有些疑惑的接过绢帛。只见那绢帛边缘参差不齐,且多有毛絮,像是用刀从衣服上硬割下来的。打开一看,季义不由面色大变。

绢帛上只有四字,却是血书:君上遇袭!

……

“你四人不是商议好了,要等君上入殿,再一同动手,围死祖庙,迫使上将军即位。可如今到底是何情况?”俞良淡漠看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四名校尉,口气冰冷发问道。季义、郑信、魏其食皆站其左右。

四人当中为首一人,听闻俞良发问,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吐着沫子,有气无力回答道:“究竟、什么情况?我等、我等也想知道,但实是不知啊!上大夫莫要、莫要再打了。”

这四人此刻甲胄被除,浑身鲜血淋漓,瘫软在地,如同死狗一般,一副被严刑拷打过后的模样。此刻听闻俞良一语道破他们心中最大的秘密,皆是一脸惊惧,可偏偏又一问三不知。

其实,这四人皆是上将军手下,正是俞良暗中遣人假作商贾上门煽动,令其庙见谋反。

就在刚才,俞良得闻君上遇袭,立马将祖庙外,群臣之中这四人诓入庙中。于是刀斧手尽出,将四人一举擒下,拷问至今。

俞良将身子前倾,俯视四人,再度问道:“君上前来祖庙,行至半路,突然遇袭。随行者郑成逆反,与袭击者合流,将君上虏走,此事你等真的不知?”

四人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为首一人更是苦笑一声,说道:“我等、我等却是不知。”

郑信听完,长叹一口气,说道:“看来这四人皆是弃子。”

随后他转过头,对俞良问道:“上大夫,如今这四人被擒,而祖庙外,四人部众见头领久去不回,已经有些躁动,该如何是好?”

庙见之日,新郑戒严,负责戎守城中的,皆是禁军,上将军之兵自然是进不得城的。这四人部从,此刻是乔装布衣,混入城中,躲在祖庙附近,随时准备暴起攻庙。

当然,说是混入城中,其实是俞良暗中授意放进来的。

毕竟俞良的计划是:待君上与上将军及一众大臣入祖庙,庙外四人率部攻打,就由季义领禁军抵御,同时庙内刀斧手尽出,取上将军首级掷于庙外。

贼首一死,如此,四人部众将再无抵抗之心,而待城中早已准备就绪的援军杀到,平此“叛乱”,那谋逆的罪名就结结实实扣在上将军的头上,钉成死案。

本来万无一失,可没想到,却是出了如此差错。这四人部众,顿时变得难以处理。

要知道,俞良为了打消四人疑虑,使其安心入瓮,祖庙周围所安排之兵仅五百来人;而“混入”城中的四人部众,却足有近千!加之朝臣皆在祖庙之外,事情变得愈发不好处理。

想到这,俞良不由反问道:“魏钧与上将军党羽可有异动?”

郑信答道:“我等突然入庙,百官虽有私语,但并无异动。”

俞良心中已有决断。“将庙外群臣皆请入庙中,看管起来。”

郑信轻皱眉头。“百官定有异议,倘若动静太大,怕会打草惊蛇,让敌寇有所怀疑。”

俞良摆手。“无碍,照我所说去做便好。”

“接下来,联络先前埋伏之’援兵’,前后夹击,攻其不备。同时按原定计划,斩贼首,掷首级庙外,以慑反贼。”从始至终,俞良都未打算与敌硬拼。

郑信闻言,奇道:“但郑龙并未入庙。”

俞良扫了一眼那被五花大绑的四校尉,笑道:“没了郑龙,不还有这四人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叔与君

那四校尉一听此话,立马神色大变,惊恐万分。他们挣扎着爬起身来,对俞良苦苦哀求。

“上大夫,求上大夫网开一面,饶过小人吧!”

“小人知道错了,只要放小人出去,小人立马劝降部众,恳请上大夫再给一个机会!”

诸如此类话语,五花八门,彼此起伏。然而,俞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任由四人被刀斧手拉走。很快,四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呈了上来。

俞良摆摆手,人头被端了下去。就在这时,魏其食皱着眉头问道:“俞良,贸然击敌,恐怕不妥。”

“哦?”俞良转首,好奇的看向魏其食,问道:“其食何出此言?”

“如今敌众未动,隐于百姓之间,贸然击之,怕会伤及无辜啊。”魏其食忧心忡忡道。

“伤及无辜?”俞良轻笑一下,朗声说道:“敌众假扮百姓,埋伏欲袭。祖庙之外,皆是欲图作乱犯上的贼子,何来无辜一说?”

“其食务忧!我王平叛,起正义之师,所诛皆贼,绝无错杀可能!”这一句话,俞良说的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魏其食闻言,顿时心中一凉。他明白,俞良这是要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啊!

“俞良,事情绝不至此,或可有其他办法。”

见魏其食劝说,俞良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其食,你可有想过,如今贼首被俘虏,敌众必是方寸大乱,惊疑不定;这时间一旦久了,让他们意识到庙中有埋伏,敌众或会退去,但绝不会主动攻打。”

“你说,在君上被俘的情况下,这近千敌卒一副百姓装扮,流窜于城中,会有怎样的后果?又有谁人担当的起?”

“务需全歼,不使贼人得以走脱!”见魏其食哑口,沉默不语,俞良转身,对郑信说道:“郑信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

郑信没有说话,只是一抱拳,随后大步而出。

事情敲定,但俞良眉头没有松开,反而锁的更紧了。

“本以为,放入城中的卒子皆在掌控之下,事情便十拿九稳,看来我还是想当然了。就是不知,袭击君上之贼人,究竟是从何而来?”俞良长叹一口气。

“已经探明,袭击者五十有余,是从上将军府杀出。”季义开口说道。“上将军府外伏兵,皆已全军覆没。”

“只有五十余人?”俞良闻言一怔。“竟能击垮成汤手下数百禁军锐士?!”

“是。”季义点头。“袭击者皆头戴黑盔,悍不惧死,必是郑龙麾下黑胄卫。”

这就难怪!听到黑盔,众人恍然。黑胄卫,乃郑国最精锐之兵,全员皆带灵器,乃是上将军郑龙最为依仗之兵,也无怪乎能轻易击溃成汤部众。

魏其食感慨道:“黑胄卫乃先君嫡系、贴身禁卫……连黑胄卫都敢冒大不韪参与此事,看来郑龙一党皆已按耐不住,全都急不可耐跳出来,欲推郑龙上位为君。”

“如此看来,我之策划倒是多此一举了。”俞良自嘲的笑了一声,“大势如此,群情汹涌,那郑龙就是不想反,也得反啊。”

“无论如何,郑龙已反,多说无益。”季义一捋白须,忧心忡忡。“只是……君上被掳走,贼人又穷凶极恶,也不知现在君上情况如何?需尽快设法营救君上才好!”

众人顿首,气氛有些凝重。魏其食开口问道:“季义将军,可曾打探到,现今君上所在之处?”

“这到不用打探,贼人根本没有隐藏行踪。”说道这,季义面露古怪之色。“他们劫持君上之后,又原路返回,归上将军府去了。”

…………

上将军府。

一列列头戴黑胄、介甲整洁的军士,手持沾染些许鲜血的兵器,面无表情跟在郑龙父子身后,“护”着郑胡、孟嬴、老太后三人,迈入上将军府大门。

“父亲!”一入府中,郑成一脸喜色,跟随在郑龙身边,望着郑龙殷切说道:“如今父亲终于明白孩儿苦心,愿意登上国君大位了?”

这次劫持,父亲异常的配合自己,这让郑成心花怒放,欣喜不能自己。

岂料,郑龙冰冷冷的看了郑成一眼。“你闯的祸,终究是要我来给你扫尾!”

“父亲何出此言?”犹如一盆冷水浇下,郑成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父亲何出此言?!”

“是!军中是有泰半之众愿支持父亲即位,但都是孩儿在暗中联络!就连黑胄卫,现如今也愿听令于我,父亲就不能仔细想想其中原因吗?此次能成功劫持郑胡,也是多亏孩儿苦心策划!”

“自始至终,孩子做了多少事,你知道吗?!”话到最后,郑成显得有些竭嘶底里。

“我知道。”郑成如此,郑龙依然面色不变,冰冷如故。“可惜知道的有些晚了,但也不算太晚。”

说着,郑龙一挥手。“将郑成压下,关入书房,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

立即,四名黑胄卫上前,两左两右站到郑成身侧。“小郑将军,请!”

刚刚发泄完的郑成,还在为父亲的一席话而感到莫名,见到此景,顿时两眼睁大,神色之间显得是那样的不可置信。“你们在做什么?!尔等不是应该听命与我的吗?!”被“背叛”的恼怒令他不能思考,更不能控制自己。

郑成话未说完,四名黑胄卫便不由分说,架起郑成就走。

“你们在做什么?!给我放开!听到没有给我放开!父亲!父亲!……”

很快,郑成被拽了下去,府中重新归于安静。

而郑龙则转身,行至老太后面前,在满脸怒容的老太后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礼,但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随后,郑龙转身,面向郑胡。“如此邀请,不免君前失礼,还望恕罪。君上,臣有要与君上说,君上可愿随臣移步?”

一直沉默不语的郑胡,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郑成被拖走的方向,他略作思考,突然展颜一笑。“好啊。孤也正有些疑问,想要问公叔呢。”

第一百九有十六章 有何惧

见郑胡同意,郑龙吩咐左右:“安排老太后、夫人休息,莫要怠慢。”之后就没再说话,转身往府内深处走去。而郑胡,刚要相随,一抬脚,便感觉胳膊一紧。

边上有人拉住了他。

“我随你去!”

只见孟赢拽住郑胡衣袖一角,抿着嘴巴盯着他,小脸蛋上写满了倔强之意,一副若不答应就绝不松手的模样。

郑胡哑然一笑,随后抓住她的这只小手,轻柔的拿了下来。他用双手捧住,放在手心里,有些调皮的捏了捏,这才出言安慰道:“夫人且安心,我去去便回。”

孟嬴没想到郑胡会来这一出,猝不及防之下闹了个大脸红。她有些紧张的看了看老太后,见老太后没反应,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狠狠的刮了郑胡一眼。

这么一闹,孟嬴倒是没有再继续坚持,郑胡跟上郑龙,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拐入后堂,消失在众人眼前。

“公叔想要与孤说些什么?”进了后堂,两人各自落坐,随后郑胡才不慌不忙,悠悠问道。

郑龙刚坐定,闻言轻笑一声,回答道:“君上不也有话要与臣说么?君上不妨先说。”

“既然公叔相让,那孤就直言了。”郑胡手插袖中,泰然自若,他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公叔与子郑成,擅调军士,将孤劫持。这两条罪状,无论是哪一条,皆属谋逆,罪不可赦!可公叔却又囚禁郑成。”

说到这,郑胡身体前倾,直视郑龙。“孤就搞不懂了,公叔到底意欲何为。”

郑龙听完,面上依旧一片淡然,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君上一上来就这么咄咄逼人啊。”

他一捋长须,并未回答,却反问道:“若臣说,臣对郑国忠心一片,并无丝毫谋逆篡位之心,君上是否相信?”

“信。”郑胡毫不犹豫,立即点头应道:“若公叔现在便放孤等人离去,孤便相信。”

“君有命,臣当从之。”郑龙也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奸佞当道,祸国殃民。臣于心不忍,斗胆恳请,君上若能诛杀魏其食、俞良等一干佞臣奸人,臣便立即护送君上归宫。”

此言一出,郑胡微微眯起眼见,他闭口不言,不再作声。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良久,郑龙见郑胡还是沉默不语,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颇为遗憾的长叹一声:“果然,自始至终,君上就不曾相信过臣。也无怪乎,今日会布下天罗地网,想要诛灭臣。”

郑胡眼皮轻轻一跳,但还是一脸木然坐在那里。

见郑胡只是盯着自己,依旧沉默不语,郑龙无声笑了笑。“被臣一语道破,君上依旧镇定自若。看来,君上已经知道,臣知晓君上诛臣之谋了。”

郑胡深深看了郑龙一眼,仿佛想将他看透一般。“公叔截掳了孤,却又不着急出城,而是原路折返,回到上将军府这个是非之地。这么一想,公叔定是知道新郑被封,无法出城,所以才如此作为。”

见郑龙点头,郑胡长叹一口气。“花费数月之功布下此局,可孤没想到,公叔终究是留了一手。那黑胄卫竟如此凶猛,汤行与麾下五百禁军就连片刻都阻拦不得。”

“现在,孤终究是落入公叔手里了。”说到这,郑胡顿了顿,随后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只是,孤不明白,公叔既已知晓此局,又为何要以身犯险?”

“臣说过,臣忠于郑国,绝无二心。举兵相抗,使得郑国内斗,徒耗国力,这种事臣不会做的。”郑龙昂首挺胸看着郑胡,目光炯炯。“不管君上相信与否,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就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若心中无愧,又有何可惧?今日庙会,君上召臣来,那臣便来了。臣何惧之有?”

“魏其食、俞良等佞臣奸人暗中作梗,布下此局。他们欲要请我入瓮,我亦可先擒贼首!”说道这,郑龙语气愈发冰冷。“今日君上被臣请到这里,他们必会前来,到时候,臣诛奸除佞,俞良等贼首一死,余下宵小自会鸟兽聚散,如此,便可还国中一个太平!待贼人得除,此事平定,朝堂安稳之后,君上归宫,一切便如旧日。君是君,臣亦是臣。”

郑胡听完,嗤笑一声,淡淡回道:“君是君?臣是臣?无论公叔是否真是如此想法,身在此中局,你我怕都是身不由己。”

随后,他不想多聊此话题,也不等郑龙回话,就继续说道:“且不说今后,眼下城中甲士数万,公叔之兵皆在河上大营,仅凭身边这寥寥数十人,想要取孤卿之首级,怕是有些捉襟见肘啊。”

“数万之众?”闻言,郑龙放声大笑,豪气直冲云天。“在臣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勇士五十足矣,无他,只因我往。”

……

“今日便是庙见之日,许君还未考虑好么?”

许城中,许君府上,许严正愁眉苦脸坐在堂中,而整个厅堂空荡荡的,就只有许严与先生两人而已。

许严闻先生发问,惆怅的长叹一口气,说道:“先生,非是我信不过先生,只是……我与吴君勾结之事已经败露,国君还会接受我等的投诚么?”

先生轻笑一声。“君上虽年少,却心怀大志,如今与上将军一党对持,正是关键时刻。许君此时来投诚,君上定会欣喜若狂,往事必不会再计较。”

许严听完,依旧愁眉不展。“国君或许不会计较,可群臣未毕啊。”

“此事易耳,但……唉,罢了,就当在下从未说过。”

见先生欲言又止,许严好奇追问道:“先生有何良策,何必支支吾吾,大可说来。”

“只怕许君不愿。”

“哎,先生何处此言,莫非信不过严?”许严佯装不悦,再三催促道。“若先生言之有理,许严定遵从先生之计。”

如此一来二去,先生迟疑片刻,好似拗不过许严,终于再度开口,问道:“许君之妻可是吴人?”

许严老实回道:“是。”

“许君只需将勾结吴国之事皆推给……”

先生话还未说完,许严就义正言辞的打断道:“先生说哪里话,勾结之事本就是此女从中作梗!只怪我当初瞎了眼,娶了此女!”

说罢,许严拱手道:“先生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许严愚钝,今日方才醒悟,就依先生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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