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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姽婳师爷》


第一章 里面有血

是夜,灯红酒绿,红光漫天。

云生站在红豆台门口,一声怒吼:“章九晟!”

半盏茶之后,云生脸色难看,一边用袖子捂着嘴,一边在人堆里一个一个找过去,蓦地,看到身形背影都与她要找的那人极其相似的一个,她有些怒意地咬了咬嘴唇,捏着拳头走过去,手刚拍上对方肩头。

“章九晟!你……”

“你谁啊你?!”回过头却是一个肤色黝黑仿佛从煤山里刚爬出来的大兄弟,嗓门还贼大,一开口扑面而来就是令人几欲呕吐的酒气。

“对对对不起对不起……”云生脸色一白,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赔笑着连连后退,猛地,一后背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一愣,心里一凉,开始悔不当初,她要是好好听老管家的话,这个时候早在自己温软舒适的床上做美梦了,还用受这份罪。

蓦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云生已经准备好了笑容,可转过身,看到的那个人正好就是自己在找的那个人,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大半夜的,你一个姑……”那人话一出口,又是紧急一转:“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这儿空气不好,对你身体没好处,赶紧回去。”

明明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一张俊脸,可云生看到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拼命忍着没一拳揍他脸上的心情,好半天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要不是应承了大少爷,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地方找你?”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大少爷大少爷,你整天嘴巴里就是大少爷,你什么时候能关心我多一点?!你的命我也……”

“啊!”

话还没说完,只听不远处一声尖叫,是个男人的声音,周围的人声安静了片刻,转瞬间又吵嚷起来,紧跟着眼前大厅里那些人都疯似的往门外涌去,依稀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死人了”的话。

云生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抬头就见二楼某一扇房门被什么人打开了,刚想要往那边去,身边的章九晟已经先她一步跑了过去。

“诶?诶!章九晟!”

二人一前一后跑上楼,却见红豆呆站在二楼那个房间的门口,眼睛直勾勾望着屋里,良久,她才僵硬着手抬起来,指着屋里,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突然一仰头人就晕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看屋里发生了什么,章九晟迅速奔过去紧紧抱住红豆软塌塌的身体,大声呼救着:“来人!快来人啊!”

红豆台里的人走了大半,二楼剩下几个姑娘站在门口不知所措,那些客人倒全跑了,云生瞅了一眼屋里,却只看见一个男人趴在地上,地板上还洒落着星星点点的猩红色血迹,那男人也不知生死。

“人都跑光了,怎么办?”身后的章九晟抬头问。

云生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章九晟,章九晟欲言又止,眼看着云生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昏迷的红豆:“只是晕过去了,没大碍,屋里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你叫个人去衙门报案。”

“这个屋?”章九晟蹙了蹙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这屋里的是魏满啊。”

话音刚落,云生想了想,一掀袍子就要往里进,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抓住衣领:“你进去干嘛?”

云生回头怒瞪一眼:“里面有血,你别进来!”

前脚才刚跨进去,就听身后那人果然不听劝地准备放下怀里的红豆想要跟进来,云生又一回头:“我的县令大人,我身子骨弱,可抬不起两个人,你要是想我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半条命也没了的话,你就进来。”

第二章 无头影子

章九晟慢腾腾把跨进门槛的半只脚又缩了回去,有些瑟缩地说:“那……那你自己进去,小心点儿啊。”

说完又哆哆嗦嗦加了一句:“你的命里有我一份,你自己警醒着点。”

云生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什么意味,一扭头就进了屋。

他还是有些担心,探了半个脑袋想往屋里瞅一眼,但想起方才云生说屋里有血,还是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最后将红豆折腾到了楼下,又随手招过来一个红豆台的小厮去衙门叫人。

云生进了屋以后,只觉得屋里的熏香着实浓了些,忍不住伸手扇了扇,地板上洒落着零星几点血迹,那面朝下趴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走过去,伸手在男人面上探了探,还好,尚有鼻息,稍稍检查了一下男人的身体,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身上也没什么血迹,那么这地板上的血就不是这人的了。这么一想着,云生抬起头,顺着血迹的走向望过去,只一眼,就感觉头发根都炸起来了。

一道半透明的屏风后面,坐着一个黑黢黢没有头的影子。

她呆愣了半晌,倒不是怕,早年间逃命的时候什么断肢残骸没见过,但是这样的尸体却是没碰到过,好奇心使她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里屋走,她低下头,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延伸,越往里走,血迹就越多。

掀开珠帘,绕过那道半透明的屏风,血腥味猛然浓郁了不少,她抬手稍稍掩住口鼻,适才看到后面坐着的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双葱白的手还放在面前的古筝上,琴弦上洒落着几滴暗红色的血,已凝成了块。

脖颈处是光滑的切面,可以看出动手的人下手一丝犹豫都没有。

云生站在那没头的女人身边,弯着腰,细细端详着,尸身没有遭受到任何攻击,因而没有明显外伤,衣物也都是完好无损的。

想来是一刀毙命,直接砍了脑袋。

可屋里光线太暗,周遭环境也不太允许细看,云生无法确定这女子是生前被杀,还是死后被斩首。

“云生,云生?云生你还好不好?云生,你应我一句!”云生在屋里检查得起劲,丝毫没听见门外章九晟焦急的呼喊。

章九晟见里面没回应,衙门的人又还没来,他是进去呢又不敢,不进呢又担心云生在里面出事,站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章九晟轻声冲屋里又喊了一句:“云生,云生,我……我进来了。”

这位章二少怕血,整个樊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的他,正颤颤巍巍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那道门槛,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捂着脸就露出一条眼缝朝屋里看。

“云……云生啊……”他压低了声音喊着,还带着某种绵长的颤音。

一步一步宛如踏在满是陷阱的丛林里,章九晟禁不住汗湿了后背,视线透过手指缝在屋里四乱扫射,蓦地,他看见了坐在地上还昏迷着的魏满,也不知道突然哪儿来的胆子,章九晟几大步迈了过去,刚放下手在魏满面前蹲下,余光处似瞥到了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章九晟扭头望过去,在靠近墙壁一个光线照不太到的角落里,滚落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慢腾腾挪过去,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第三章 蛛丝马迹

“噗通”一声,云生听到外屋传来一记比较响的动静,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她心中一惊,魏满醒了?

云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刚才发现出事的时候,红豆台里的人已经跑了大半,现在这屋子里安静地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她等了等,外面却是一点动静都没了。

云生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往外屋张望,只一眼,她就觉得全身心的血液都在往脑门儿上冲,紧跟着怒骂一声:“王八蛋!”

目光所及之处,章九晟正躺在地板上,浑身抽搐,翻着白眼,嘴边还吐着白沫,手脚时不时颤抖几下,手边不远处还滚落着一个血次呼啦的人头。

就知道这小子不听话!

云生将他扶起来,又是拿帕子擦掉他嘴边的白沫,又是掐人中的,正巧折腾的时候,衙门的人来了。

“你们怎么在这?”樊县衙门捕头关楚,挎着刀,一脸惊讶,后面跟着仵作张同,也是一脸惊讶,不过当看到章九晟的时候,二人都了然了。

云生有些气:“你们怎么才来?”

关楚讪讪地笑了笑:“前几天破那采花案,连着好几天没睡整觉,实在有些撑不住。来人叫我的时候,我刚睡下没多久,耽误了耽误了。”

“你手边的是人头?让我瞅瞅。”张同听他们说着的时候,人已经在屋里走了一圈了,连带里屋那具没有头的尸首也差不离地瞅了好几眼。

云生倒是不怕,隔着帕子将那人头拎起来递过去:“假的。”

“确实是假的。”张同拿在手里垫了垫,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那是一个木制人头,雕刻的人手法并不是很精湛,只简单刻上了五官,只是上面糊了血,乍眼一看定然会将人吓着。

关楚也不是耽误事的人,当下就叫了几个小捕快进来,让把魏满和章九晟都抬了出去,等醒了再过来说事。

独剩下云生一个人呆愣愣站在房间里,她不太想走,甚至想留下帮忙一起找线索。

张同似是察觉了什么,偷偷拿手指捅了一下关楚,示意了一眼。

关楚立刻会意,扯了扯嘴角,冲云生招了一下手:“云生,你要是没什么事,也帮我们一把,一起找找蛛丝马迹。”

“可大人不让我……”云生到底还是有些犹豫,但眼中光芒四射。

“得了吧,明里大人是不让,暗里他啥时候管过你?”关楚一挥手,就跟着张同去了里屋。

章九晟醒过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也是,一个笔直刚硬的大男人,有朝一日睁开双眼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另一个男子的脸,是个人都能吓一跳,更何况这地方还是在青楼。

待他看清是谁的时候,差点没又晕过去。

这不是魏满吗?

怎么跟他睡一张床?

不对啊,他不是在死人的屋子里吗?

等等,云生呢?

猛地从床上坐起,章九晟几乎是蹦下床去的,甚至不经意踩到了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魏满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晃了晃脑袋,只当错觉。

第四章 亲自认尸

章九晟到的时候,那无头尸首已经被张同带回了衙门,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瞧着屋里头,云生和其他人正专心致志地说着话,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没事就好。”章九晟喃喃出声。

折腾了一晚上,云生是一晚上没睡,却还是精神奕奕,反倒是章九晟,明明是睡了一会儿的,却看起来比云生要蔫不少。

回去的时候,云生跟在后头,之前就觉得她面色不对,章九晟想回头看看她,却不太好意思,只得装腔作势地问:“你昨晚干嘛跑去红豆台找我?”

云生愣了愣,有些漫不经心:“我不是说了吗,是应了大少爷的话,不然你以为我想去那种地方找你?”

章九晟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转过身颇有些认真地说:“以后,你若是要找我,就叫别人来找我,红豆台那种地方不是你这种人该去的。”

云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为了找他,她也不会平白受了委屈:“大人,红豆台这种地方,也不是您这种人该去的。”

“我什么人?”章九晟盯着她的双目,极为严肃:“整个樊县都知道我章九晟是什么样的人,我脑袋上这顶乌纱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身边三年,你这么聪明还不懂吗?”

话毕,他一甩袖子大步回了府。

云生身子本就弱,没有章九晟那么快的步子,到府里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衙门的一个小捕快就来了。

“衙门里有事?”

小捕快点点头:“张仵作喊您过去帮忙。”

章九晟一听,立马放下茶碗:“怎么?张同现在这么没用,验尸都不会了?还得找我们云生一个弱质书生?”

“是这样,昨日云书生陪同关捕头和张仵作一起检查了案发现场,今日里仵作检查尸首发现一些问题想不明白,因而才找了云书生一同过去探讨。”小捕快毕恭毕敬。

“关楚呢?”云生又问。

“关捕头一大早就带了人巡城去了。”

“头找着了吗?”

小捕快乖巧摇头。

“行,你等我换一套衣裳就过去。”云生没看章九晟一眼,转身往自己屋走。

章九晟咬了咬牙,还不等云生回来,就拉着小捕快的手:“昨日我也在场,他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也一样,我同你去。”

“啊?这……这不好吧,仵作让我喊的云书生,这……大人……”小捕快满目惊悚。

衙门的验尸房里。

张同戴着白手套,听到后头有动静,头也没回,张口就来:“你来看看这具尸首脖子的横切面,我猜测应当是一种特制的软剑,剑刃极薄,凶器也很可能被凶手直接带走了,而且我检查尸首时,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半晌,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同有些奇怪,转过身去,一惊:“大人?云生呢?”

章九晟是半个身子在屋里,半个身子在外头,一双眼睛不敢往屋里看,一只手往屋里指了指:“你继续说你的。”

看他那副样子,张同挑了挑眉:“大人,您不看看尸首?了解一下尸首的情况,这样我说起来,您也能有个概念。”

章九晟吞了口唾沫,舔了舔稍有些干涩的嘴唇,一颗小心脏那跳的比看见红豆台里的红牌姑娘跳艳舞还激烈,张同也不催,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站在验尸房里静静等着。

许久,章九晟的身子动了动。

“大人,咱们这樊县里的姑娘,随便大街上挑出一个来,您都能说出个大概,您来认认尸,这躺着的是不是就是红豆台失踪的那位姑娘?”张同拿手指敲了敲摆放着尸首的木板床。

第五章 洗手了吗

红豆台失踪的姑娘叫无衣。

几乎樊县所有人都知道,无衣是红豆从京城带过来的,二人相依为命,情同母女,以至于无衣虽为红豆台的红牌姑娘,却至今仍是清白之身。

曾几何时,章九晟还想过要为无衣赎身。

“那……她……她身上有血吗?”

张同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我这屋里也没有,干净得很,大人放心看。”

章九晟犹豫半天,脸冲外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回头一步迈进门槛,可刚一进去,立马就有点腿软地不能动。

站在验尸床旁边的时候,章九晟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在尸体上方不知所措地摆弄了很久,最终在又吞下一口唾沫之后,轻轻掀开白布,握住了尸首的左手,摊开,迅速低头瞅了一眼。

张同看着,颇有些好笑:“如何?”

“是无衣没错,但是……”章九晟欲言又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握着无衣冰冷的手,复又捏了捏。

“大人如何认得?”

章九晟陡然间觉得口干舌燥,转过身去,背靠着验尸床,叹了口气:“无衣的左手小指指心上,有一颗朱红色的痣,但凡是她亲近的人,都应该知道,若你不信,可以去问红豆。”

张同不语,他检查了整具尸首,自然知道指心上的确有一颗朱砂痣。

平缓了一下心绪,章九晟又问:“说起来,你刚才说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无衣姑娘身患重疾。”张同言简意赅。

云生来的时候,就看见章九晟呆愣愣地坐在验尸房门口的长凳上,眼眶红红的,像哭过。

“给。”

不久后,张同从屋里出来,递给章九晟一块绿豆糕。

章九晟接过,又是呆愣愣地说了句:“谢。”

稍稍吃了一小口,章九晟似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张同,又低头看了一眼绿豆糕,问:“你刚验完尸?”

“是啊。”张同毫不以为意。

章九晟嘴巴一瘪,似乎又要哭出来:“你洗手了吗?”

张同笑而不语。

还没等云生走过去发问,张同就已经发现了她,招了招手让她过去,章九晟还木讷着,拿着那块咬了小半口的绿豆糕神思天外。

“你欺负大人了?”云生有些怒。

张同连连摆手:“我哪儿敢呢?刚才大致确认了死者身份,大人就这样了。”

“怎么确认的?是谁?”

“红豆台唯二的红牌姑娘,叫无衣,孤儿,红豆台老鸨的义女。”张同手里拿着一本簿子,上面记录着他所知道的一些线索,以及死者的遗体状况:“另外,发现出事的人就是红豆,我听当时在现场的姑娘说,红豆当场就晕过去了。”

“是,还是我把红豆弄到楼下休息的。”章九晟回过神,接了句话。

就在张同沉默着思索着什么的时候,关楚回来了,风尘仆仆,还带着一脸煞气,他抬起腿刚要踹验尸房的木门,但转念一想踹坏了得赔,按照他这每个月的俸禄还赔不起这扇门一块木条的,这么一想倒清醒过来,可还是忍不住气,只能往旁边墙上狠狠一踹,紧跟着蹲在台阶上喘粗气。

三脸懵逼。

张同到底还是胆子大:“怎么了这是?谁又惹着我们关捕头了?”

“还能有谁?!那魏家的老头子太不识相,他那宝贝儿子惹了人命,他不想着怎么了结这事,居然拿钱贿赂我手下捕快,我这从昨儿开始就让人去魏家提那小子过来问话,这一天天的净跟我说那小子还昏着,糊弄谁呢?!”关楚接过张同递过来的绿豆糕,看也没看一眼,整块就塞进了嘴里。

半晌,关楚回过神:“你刚验完尸?”

张同点头:“最近案子多啊。”

关楚只觉得喉头发紧:“你洗手了吗?”

张同扭头看了一眼章九晟,章九晟看了一眼云生,云生望向一脸期待的关楚,嘿嘿一笑。

“诶,你刚说,魏家的人说魏满还没醒?”章九晟率先抛出疑问。

关楚站在井边,一边拿井水漱口,一边点头。

“关于魏满,有一件事很奇怪。”章九晟红着眼眶略显严肃地说。

关楚蹙眉:“怎么说?”

章九晟摆摆手:“那日,我进到屋里本来是要去找云生的,只是进去以后就看到魏满昏迷了,他手边不远处有个带血的头颅,我是看到那头颅才……”

欲言又止,章九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醒的时候,身边躺着魏满,那时候我着急去找云生,也没太仔细注意,之后想起如果魏满是被吓晕过去的,那应该会醒的比我早,怎么说那小子也练过,他那身子骨可比我强。”

“不。”云生摇头,郑重其事的说:“他不只是受了惊吓,他还中了迷药,只是这迷药的药效似乎太长久了一些。”

第六章 夜深风凉

夜深,细虫在草叶间聒噪。

魏府后花园有一处静谧,忽而被轻声打破。

“你说,这可怎么办?衙门那边,天天来人,老爷也担心,这大夫也是一天一天上门,时间要是久了,就该有人怀疑了,我这可真有点撑不下去了。”某一处假山后面,黑夜遮盖了说话人的面目。

“我知道,这是接下去的药,用完之后我也就不会再来找你了。”有一人全身都隐在黑暗之中,就连声音也做了手脚,偶有夜风起,吹起那一片黑布衣料。

闻听几声布料摩擦过后的轻微声响,两人似不再有其他动作。

“信已送往都城,算算时间,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到老爷手中了。现在那边的人已经找到了我们,此番动作也是不得已之下策。”

“明白。”

“夜深,风凉,你好生珍重。”余一声叹息后,风于草尖烈烈而过,再无声响。

好半晌,那假山之中才慢悠悠踱出一个人,双手负背,半头白发,腰间挂着一枚并不符合他身份的老旧木牌,他已是个花甲之人,本该廊下弄孙,安享晚年,如今却因着一个忠字坚守至此。

捏了捏藏在袖中的药瓶,他叹道:“少爷啊……”

老人脚步轻快,落地无声,不一会儿就钻进了黑夜之中。

而后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一个角落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正是外界谣传昏迷不醒的魏满,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手中紧紧握着半枚玉佩,眼珠子里黑洞洞地藏着某种汹涌,好半晌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躺下就闭了眼,可窗缝之间泻下的银辉洒落在他脸上,却分明看到了晶莹剔透的一行,倏而隐入发间。

翌日,天刚放亮,魏府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老管家揉着惺忪睡眼,腰间一块木牌晃晃悠悠,他裹着外套开了门,一边应着:“谁呀?这大清早的就扰人清梦?”

“我!”门外头的人力气很大,脾气也很大,单手撑住门框,稍稍用力一推,老管家没吃住劲,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诶哟,关捕头,您这天天来,这关心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少爷是您儿子呢?”老管家拢了拢外套,话刚说完就看见关楚后面还跟着笑眯眯的章九晟和一脸刚发了丧似的云生,赶忙笑着打招呼:“哟,什么风把县令大人也吹来了?”

章九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云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我要有他这么个儿子,我非打断他三条狗腿!”关楚脾气暴躁,樊县皆知,原本看在魏老爷经常做慈善救济灾民的份上,他是对魏家有点好感的,可这一丁点的好感总是会在不恰当的时候被魏满折腾个粉碎。

老管家捏着袖子连连擦汗,心里倒是禁不住默了几句:“这关楚的脾气跟他爹可真不像。”

“人呢?还没醒?”

“没呢没呢,之前就跟您说了,要是我家少爷醒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毕竟谁脑门子顶上盖个人命案子也睡不舒坦不是?”

“我看他就睡得挺舒坦!”关楚熟门熟路的,完全用不着老管家带路,一路火气冲冲地直往魏满的院子去。

第七章 梨园香粉

关楚那是不客气,来魏府就跟来自己家一样,一脚踹开魏满的房门,老管家一把老骨头跟在后头那是拦也拦不住。

章九晟和云生凑过去看,魏满躺在床上跟死了似的。

二人相视一眼,云生走过去给魏满切了脉,只觉脉搏细若游丝,探一探鼻尖,呼吸有气无力,再一看面色,惨白如纸。

“打扰了。”云生转身,冲老管家点了点头,抬脚就出了门。

“诶,这……”章九晟一脸惊讶,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本想跟着云生出门,但脑子里总有一个念头,逼着他又转身回了床前,伸手往魏满额头贴了贴。

关楚深呼吸一口气,一挥手:“走了,醒了就派人去衙门通知我。”

老管家深深颔首:“明白明白。”

待人走后,方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自家少爷,才慢腾腾出去关了房门,可房门才一关,躺在床上刚才还看着半死不活的人缓缓睁了眼。

走在路上的时候,章九晟拍了拍云生的肩:“怎么说?”

云生摇头,眼神颇有深意。

关楚到底是个捕快,身为一个职业破案的,他一下就猜到了:“魏满那不是被吓晕的,是被下了药。”

章九晟点头:“我也觉着是被下了药,但是我看他那脸色却是不像。”

关楚疑惑。

章九晟摊开手,只见他手掌心里蹭着一些细碎的白色粉末,他伸手凑到关楚鼻前:“闻闻。”

“香粉?”关楚倒吸一口气。

章九晟点头:“这是一种特制香粉,我认识魏家大少这么久,也不知道他有擦香粉的癖好。而且这粉,不仅比平常香粉要白,还相对粗糙,这种香粉,在咱们樊县,也只有一个人用。”

“谁?”

这算是进入了关楚和云生的知识盲区,放眼整个樊县,没有哪个姑娘身上的细节是章九晟说不出来的,别说是香粉,他甚至还记得红豆台里每个和他亲密接触过的姑娘们的月事。

这一点,以前是被云生逮着说的,没想到今日倒是有了那么点用处。

“城东头梨园的泗杏。”章九晟胸有成竹,洋洋得意,一脸欠揍。

话说着,熟门熟路,章九晟就带着俩人来了梨园。正巧,今日梨园不开戏,泗杏在后台练功,班主认得关楚,打了声招呼就把泗杏叫来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实话实话,别给戏班子惹事。

泗杏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清纯可人,眉清目秀,看着关楚那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小心肝直颤,连带说出口的话也哆哆嗦嗦。

反倒是章九晟,虽说是樊县的县令,但好在脾性好,长得也好看,怎么都比关楚那德性和蔼可亲多了,泗杏忍不住往章九晟身边靠了靠,这一靠不要紧,云生的脸色一下就变差了,直勾勾盯着泗杏,活像人家就已经是凶手了似的,这逼的泗杏更往章九晟身上贴了。

章九晟倒了杯茶水给泗杏,轻声细语地问:“前阵子,你见过魏家大少爷吗?”

泗杏点点头,细声细语:“回大人,见过,他还从我这买了点香粉。”

“他有说,拿去干嘛吗?”章九晟抬头看了一眼关楚,关楚示意继续问。

泗杏摇头:“没说。”

话刚落,泗杏一把抓住章九晟的袖子:“我听说,前阵子魏家大少爷惹了人命案,是不是牵扯到我了?我可真没帮他干什么坏事,这香粉是他非要买,我看他给的钱多,我就卖了。他要是真杀人了,我……我这算不算是从犯啊?”

章九晟连连摆手,刚要安抚,云生却一转眼珠子:“卖了多少?”

泗杏显然是被云生那一脸凶煞之气吓到了,缩了缩脖子,更加轻声地说:“大概一小盒子吧,能用好久呢。”

第八章 首当其冲

话分两头,章九晟还在这厢和泗杏黏黏糊糊勾勾搭搭,当然这是从云生眼里看出去的。

另一头,红豆台里,因为出了人命案,台里的姑娘都不想待了,无奈卖身契还在红豆手里,一个两个全堵在房门口。

红豆坐在屋子里,面上看似平静,但内心里其实烦躁地想摔了手里的杯子。

“台子里已经不安全了,待我走后,你好好清查台子里的人,该留的留,该清理的清理,明白吗?”红豆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对站在窗前的粉衣女子说。

粉衣女子转过身,婀娜身姿,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静静看了一会儿红豆,红唇轻启:“好。”

“从今以后,你就不是你了。”红豆紧紧凝视着眼前的粉衣女子,看着她点头,看着她拿起桌上的面纱,动作轻缓又极为谨慎地将其戴上。

“雪淀明白。”

红豆轻叹一口气,起身,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清脆的响声炸起,门外的嘈杂声霎时间没了。

忽的打开门,红豆板着一张脸,右颊上那一道伤疤显得愈发可怖,一双眼睛宛如鹰隼俯视猎物一遍遍扫过眼前那些被她逼退几步的姑娘们,阴沉着声音说:“案子还没定下来,就算我同意你们离开,官府会让你们走吗?整天陪着那些男人花天酒地,也抽空动动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今天能是一个无衣,明天会不会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红豆说得吓人,那些个姑娘们本就没什么其他本事,更是后退了好几步,面色煞白,那些个想要离开的话语吞在肚子里,这回是一个字都没法往出蹦了。

“妈妈,我们也是没办法,现在案子没查清,台子又不开门,我们都没钱赚,还怎么吃饭?”有一个绿衣女子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一双手使劲绞着帕子,满目满面的慌张。

红豆冷笑:“赚钱吃饭?诶哟喂,你们在我这台子里,我什么时候管你们要过饭钱了?玉穗啊,看你平日里还无衣姐姐长无衣姐姐短的,现在她出事了,你倒急着跟她撇清关系了?!我看她出事,还八成跟你有关系吧!”

“妈妈,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玉穗有些急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雪淀一直站在屋里,半晌才插了一句嘴:“如今衙门还没找到凶手,事情是出在台子里,每个人都有嫌疑,官府不说话,谁都不能走。谁走,谁就是凶手!”

话毕,雪淀看了一眼神色不安的玉穗,一甩手,离了红豆的房间。

“雪淀,当初魏家大少爷明明说要给你赎身,却扭头变成了无衣。就算我们有嫌疑,你也是首当其冲!”玉穗指着雪淀的后背,大声喊道。

雪淀转身,面纱之下,红唇微扬:“枪打出头鸟,你带头在台子里闹事,等官府问起来,你看官府是先怀疑你,还是先怀疑我。我劝你,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安心待在台子里,才是证明自己清白的明智之选。”

“你!”玉穗狠笑一声:“哼,无衣生前,你也同她姐妹相称,你身体不好,整日咳嗽,无衣姐姐每次都差人去给你买药。如今她死了,你的病倒是好了!”

“我的病好不好跟你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嫉妒无衣,也嫉妒我,可就算你再怎么勾引魏家少爷,人家要赎身的,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雪淀往前迈了一步,一张脸虽藏在面纱之下看不真切,可那双眼睛却如尖刀一般紧紧扎在玉穗心上,扎得她喘不过气。

玉穗咬碎一口银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往下掉,生生红了眼眶。

第九章 重疾有疑

紫云轩,樊县知名茶楼。

关楚这种粗犷汉子向来对喝茶这种文艺书生干的事不太感冒,也品不出这茶那茶的区别,他只觉得天热,伸手就是牛饮,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若放在平时,他这番样子,早该被章九晟和云生一同说道说道了。

紫山云雾茶,是紫云轩的招牌,平素里也是章九晟最爱的茶之一,可现在,茶放在面前都快放凉了,他都没什么心思去瞅一眼。

“城里这么多香粉铺子,为什么魏满偏跑去城东泗杏那里买?他既然没有中毒,为什么要装晕?”云生蹙紧眉头,手中茶碗里的茶叶都要被她晃碎了。

章九晟抿了一口清茶,将沾在茶碗边缘的茶叶用茶水晃了下去:“无衣就算不是魏满杀的,也跟他脱不开干系。装晕,有两种目的,一种是将自己撇清,还有一种是拖延时间。”

关楚一听,虽觉得有点道理,却又觉得哪里有点问题:“大人,为什么您觉得无衣不是他杀的?”

“他曾说过,要为无衣赎身。”

说起这件事,章九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毕竟当初他也争着要给无衣赎身来着,要不是章齐烨把他拖回去关了三天祠堂,他说不定真就干了这事。

这事,关楚也知道。

“不对啊,魏家大少爷不是要给雪淀赎身吗?怎么又变成无衣了?”关楚从小就在樊县,他老爹也是曾经的捕头,樊县上下大小黑白两路,他关家都吃得开,只要事情发生在樊县,就没有他关楚不知道的事。

章九晟摇头。

云生才来樊县三年,很多事情不太清楚,说到这些事的时候,也只能闷声坐在一边喝茶。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章九晟抬头。

“什么?”

章九晟咬了一会儿手指:“张同说,无衣身患重疾,但是因为红豆还没有同意解剖,所以具体是得了什么病,我们不得而知,还有……”

云生等得有些急,敲了敲桌子:“赶紧说,以前怎么没见大人您这么磨叽?”

“我同无衣相处这么久,她的脸色、语气、行为举止都似一个正常人,怎么会重疾在身?”

“所以大人是怀疑,死的不是无衣?”关楚一个人就喝完了一壶茶,这天确实热。

没成想,章九晟又是一摇头:“我看过尸体,小指上的确有朱砂痣。”

云生撇了撇嘴:“如果凶手能一刀砍下一个人的头,那伪造一颗朱砂痣,也简单得很啊。除了小指上的朱砂痣,无衣姑娘还有别的特征吗?”

章九晟双手搁在桌子上,不由自主地咬着手指甲,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头:“我所清楚的,除了无衣小指上的朱砂痣,就是能够确认,她不可能身患重疾。还有就是,尸体的手捏起来,和无衣的感觉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女人的手?”云生眨了眨眼,关楚也是一脸要被科普新世界的样子。

章九晟抿了抿唇,冲着云生摊开手:“把手伸出来。”

第十章 命好与否

喝完茶,关楚先行回了衙门。

而章九晟被章齐烨派来的人叫去了医馆,云生一个人慢腾腾走在大街上,不由自主地捏着自己的手。

章九晟说,不同的人触碰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好像熟悉的人触碰你,你并不会感到不适,而且如果是非常熟悉的人,未见人先听其声,你不用猜就知道他是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也仅仅只能是怀疑,丢失的头还没有找到,那就没有证据证明死者的真实身份,更何况尸体还没被同意解剖,仵作没法和大夫协作检查出是什么病症,更无从推测死者的来历。

“为什么红豆不同意解剖?”云生站在大街中央,身边人声鼎沸,头顶艳阳高照,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云生抬起头,青天朗日,头顶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她喃喃着:“热死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红豆台门口。

方一站定,只见红豆台里疾步走出来一个人,穿着打扮都似一名书生,头也不抬,云生躲闪不及,与那书生堪堪撞在一起,可那书生从地上爬起来,连声道歉也不说,只拍了拍沾染在身上的尘土,瞥了一眼云生,快步走了。

“诶,你这人……”云生不禁有些气。

“云书生吗?”蓦地,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云生顺声而望,却见一女子戴着面纱倚着门框望着她:“红豆台这几日不开门,云书生来做什么?”

“我……”云生舔了舔嘴唇:“我来找红豆。”

“怎么?云书生又开始帮衙门破案子了?”这女子似对自己很熟,可云生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女子,还没说话就又听这女子继续说:“早些时候就听关捕头说起过云书生,当真少年英才,只是奴家想着,大人这么疼你,为什么不放手让你去京城考个功名呢?总比在这个小县城里当一辈子小师爷要来得强啊?”

云生有些语塞,她没人家会说话,以前只知道埋头查案,兄长也曾说过自己不够能言善辩,总让自己学着点,她却觉得用证据事实说话才能让人信服,现在真是吃瘪了。

“刚……刚才那人是……”云生伸手指了指方才那书生离去的方向,问那女子。

那女子笑了笑,媚眼如丝:“那是清词书院的教书先生,姓周,经常光顾我们红豆台。台子里出事,他今天才知道,所以过来问问是不是他心仪的那位姑娘,知道不是,所以就走了。”

“那你又是?”

“奴家雪淀。”那女子服了服身,转身朝屋里走去。

云生赶紧跟上,进了大厅才发现,板凳全都倒放在桌子上,放眼望去,连个接待的小厮都没有。

“世态炎凉,对吗?”雪淀带着云生,穿过回廊,往后院走,一边轻声问,语气之中满是苍凉。

云生没说话,但她也知道,人心易变,大难各自飞的道理。

“敢问雪淀姑娘,你同无衣是否要好?”云生小心翼翼。

“好也说不好,不好也该是有点好。她善古筝,我善古琴,有知音之好,也有一山难容二虎之不好。这青楼不比外面,姑娘们谁不想跟着一个好的就从良,我没有无衣命好,她跟着妈妈,至今还是清白之身。”雪淀转过一处假山,指着东边一间屋子继续说:“那里就是无衣住的房间,我就住在她对面,她边上的房间就是妈妈住的。”

随后,她转过身,定定望着眼前正思索什么的云生,笑了笑:“无衣死了,妈妈可难过了很久,至今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

话毕,她转身就走,云生抬起头,冲着那妖娆多姿的背影,说了一句:“你说她命好,可她死了,而你还活着。”

雪淀停住脚步,却未转身,也不知想了什么,又慢慢离开了院子。

第十一章 红豆不认

刚抬手还没敲门,门就开了,红豆站在屋里,面无表情。

云生有些发憷,扯着嘴角干笑了一阵:“小生云生,前来请妈妈解个惑。”

“是因着衙门来的,还是因着客人来的?”红豆语气不善,堵在门口,一脸不让进屋的表情。

“衙门!”云生还没开口,就听身后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紧跟着眼前突然亮过一块牌子,上书一个金字“捕”。

扭过头去,却见不是关楚,而是章九晟。

“大人?您不是去医馆了吗?”云生诧异。

“没什么大事,听说你来了这,所以我找关楚要了腰牌就来了,妈妈,打扰了。”章九晟丝毫不客气,拽着云生的手就往屋里去,一屁股坐下就回头看红豆。

红豆笑了笑,转过身:“大人不是从来不管案子的吗?什么时候也亲自查案了?”

“妈妈,为什么不同意解剖?”章九晟没有回答,直接反问了红豆。

红豆愣住,眼眶在瞬间泛红,眼泪疯狂打转,云生看着她,却见她拼命眨了眨眼,偏头过去,好半天才回过头来,笑了笑:“我把无衣当亲生女儿看,试问,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开膛破肚?”

“那天底下又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孩子蒙受不白之冤惨死?”章九晟步步紧逼,忽的,他起身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问:“死的不是无衣,对吧?死的是谁?无衣在哪?”

“那就是无衣。”红豆忽的冷静下来,静静与章九晟对视,袖中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章九晟沉默半晌,站直身体,后退一步,冲着红豆拱了拱手:“不管是不是无衣,那终究是一条人命。不管妈妈心中有多少苦衷,若您不说,那我们就自己查。”

说罢,章九晟再度拽起云生的手往屋外走,云生看着是一愣一愣的,从来不知道章九晟还有这么刚的一面,禁不住有些心动,嗯,有些心动。

“再等两日!”就在他们刚迈出门槛的瞬间,身后的红豆急急出口。

章九晟停下脚步,义正言辞地回绝了:“等不了。”

离开红豆台之后,二人走在大街上,云生低头瞅着自己那只还被章九晟紧紧抓着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却听章九晟说:“我们去衙门。”

“干什么去?”

“验尸。”

一把拉住章九晟:“大人,以前我破案的时候,怎么拉您您都不来,怎么这个案子,您这么积极?还要亲自验尸?”

“因为死的不是别人。”

章九晟撂下这句话,也松开了拽着云生的手,他快步走在前面的样子,让云生心里不太舒服。

三年了,在他身边三年,总以为已经足够了解眼前这个人,任性、骄纵、自负、还怂,他有着纨绔子弟该有的所有缺点,他爱温香软玉在怀,也爱美酒佳酿在手。

樊县里的案子不管大小,他从来不管,只管自己花天酒地,头上这顶乌纱也全是靠着章老爷从先皇手里讨来的,樊县百姓都说他丢尽章老爷的脸。

什么尸体?什么案子?什么凶手?对他来说,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可如今一个无衣,他却要亲自查案。

第十二章 怕血缘由

三年前,她才刚到樊县,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前方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后方则是数不清的仇敌追杀,每一个都拿着刀子想取她的命。

有人在江湖上悬赏了她的头,十万两白银,章齐烨告诉她的。

那时候的她,躺在床上,全身都被白纱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布满绝望的眼睛,她连下床都办不到,更别说去都城。

朝堂上几十封弹劾,换下一道圣旨,抄家灭族,她去寻了父亲最信任的朋友,可等来的却是一杯毒茶,和一路追杀。

兄长曾告诫过她,朝堂之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

她不信,所以差点送了命。

父亲死了,先皇崩了,连兄长也遭流放生死不明,没有人知道那几十条人命背负的真相是什么,她去不了都城,连樊县都不能出。

她如今,只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师爷。

三年了,她倚仗章府在樊县的势力,摸到了衙门捕头的关系,她要查案,她要想办法一路摸上去,她不能只做一个师爷。

云生坐在医馆对面的石阶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医馆里面章齐烨仔仔细细算账的样子,看他拨弄算盘,看他提笔疾书,看他扶额叹气,看他眉目如玉。

蓦地,章齐烨抬起头,一眼看到云生。

“怎么坐在这里?”不多时,章齐烨已经出现在面前,温润的嗓音片刻间拂散遮蔽在云生额前的灼闷热气。

“在想事,有些想不明白。”云生老实回答。

章齐烨伸手扶起她,从腰间掏出一块冰丝帕子,轻轻按压在她额上,缓声说:“天气热,容易堵塞脑子,我去给你泡一些荷叶菊花茶,清热去火,利湿轻身。”

也不等云生说话,就自管自地往医馆里走去,云生抿了抿唇,乖巧地跟上去。

“大少爷……”

“你说。”章齐烨头也不回,站在药柜前面翻翻弄弄。

“在我没来樊县之前,二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云生坐在桌前,看着章齐烨的身子顿了顿。

他转过身,将早已剪好的荷叶和晾晒好的菊花放到小炉子里煮,含着无奈之意开口:“晟儿幼时也听话懂事,也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善解人意,孝敬爹娘,只是后来出了一桩意外,才开始变得嚣张跋扈。近几年,算是好转了不少的。”

“什么意外?”

“你想知道?”章齐烨抬头盯着她,云生认真地点点头。

章齐烨轻叹一口气,转头盯着面前的小炉子,那底下的火苗在他双目中上蹿下跳:“他被绑了,绑匪在他面前杀了一个人,血溅在他脸上、身上,滚烫得像火。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藏在草垛里,都呆了,三魂七魄好像都没了一样,看到我的时候,连一声哥哥都叫不出来。”

“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怕血的?”

章齐烨点头,隔着白布掀开炉盖,用一只长柄的小勺子在炉子里搅了搅,接着说:“绑匪受了伤跑了,至今也不知道是谁干的,爹娘对此事讳莫如深,也不让我们再提,此事你听过也就罢了。”

云生抿着唇,低头沉思不语。

“其实……”章齐烨面露笑意,轻声说:“还要感谢红豆台那位姑娘,若不是她,恐怕晟儿也不会有好转。”

云生自然不是傻子,听章齐烨提到红豆台,也想起章九晟的反常,心里拿捏了七七八八,却还是抱着些许侥幸心理:“无衣?”

章齐烨笑而不语,权当默认。

第十三章 你尽管验

樊县衙门的验尸房里,张同站在里面,章九晟站在外面,屋子里传出来一阵阵血腥味,惹得章九晟胃里翻江倒海,晚上的饭怕是吃不成了。

“大人,这事要是问责下来……”张同的白手套已经鲜红了一大片,手底下的动作却是一点也没减慢。

章九晟好不容易才把那阵呕意堵回肚子里去:“我担,你尽管验。”

“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病变,最严重的部位是肝脏,覆大如杯,且已经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出血症状,腹部还有一定程度的积水。之前我就发现该女子身上的酒味特别浓重,原本以为是在台子里接客的时候喝的,现在解剖了才知道,这女子有酗酒的习惯,不管她是不是青楼女子,她的生活作息也并不好。”张同一边说着,一边给尸体盖上白布,摘下手套,慢慢走到门外对章九晟说。

章九晟沉默着,良久才开口:“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张同点头:“大少爷坐镇百世堂,您可以去问问近段时间,或者说近半年来,有没有人频繁去买专门治疗息贲或者缓解疼痛的药。”

“息贲?”章九晟喃喃。

“其实呢,就算凶手不动手,这女子恐怕也活不过三个月了。”

“这病的症状,是不是会莫名疼痛,还……还不停咳嗽?”章九晟眼中闪烁着某种犹疑,张同见他浑身紧绷,不由得有些愣神。

“对,不仅会不停咳嗽,还伴有寒热、呕逆。”

章九晟又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她……她是否是完璧之身?”

张同一愣,眨了眨眼:“自然不是。”

云生赶来衙门的时候,正巧碰到章九晟呆愣愣地往外走,云生喊了他好几声,他都好像没听见似的,突然间又跟想到了什么一样,拼了命地往前跑去,吓得云生赶紧追上去,生怕他又捅什么篓子,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去了百世堂。

“哥!”

章齐烨正在专心数药材,被突然出现的章九晟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药材撒了一桌,刚想训训他,抬头却见章九晟红着眼眶:“怎……怎么了?”

“你最近有没有出过奇怪的诊?”

“奇怪的诊?什么意思?”章齐烨一下有些弄不明白章九晟的意途,又见云生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怎么了,这一个两个的。

章九晟想了想,有些着急:“就是那种,明知自己会死,却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的病人?是女子,哥,你好好想想!”

“女子?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一个,你等等,我翻翻账本。”章齐烨从柜台下面抽出账簿,迅速翻了几页,随后指着其中一页说:“就是这个,这个月的初五,有一户人家重金请我出诊,说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患了重疾,我替她诊了脉,脉象虚浮,内腑极度紊乱,也的确是活不久了,所以开了一些缓解疼痛的药,怎么了?”

“初五?他们住在哪?”

“就是跟我们这隔了两条街的桃花巷子,尽头那户人家。”

桃花巷子,他去过,尽头那户人家早在上个月月中的时候就搬走了,至今无人居住,而且那户人家生的不是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儿子。

“哥,那家给的银钱,还在吗?”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章九晟几乎是祈求着开口。

章齐烨看了一眼云生,云生耸了耸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有点难找,毕竟过去有段时间了,你等等。”

翻找出那袋银钱并非难事,毕竟那户人家连带荷包直接给了章齐烨,当荷包拿在手里的时候,章九晟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轰然粉碎。

第十四章 找着头了

红豆台,樊县之中若它称第二,绝无有任何一家青楼敢称第一。

红豆,据说十年前也是京城中的人物,一手古筝弹得出神入化,只因在一场晚宴上得罪了一位大人的夫人,而被毁了容。

就算挂着卖艺不卖身的牌子,她在外的名声依旧是青楼女子,就算古筝弹得再好,没了容貌,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富家子弟也纷纷摔了她的牌子。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在京城之中如鱼得水那么多年,也不至于毫无后台,但她偏偏离了京城,来了樊县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之地。

还带着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女。

章九晟想着,要是死的人,真的是他所想的人也好。

可念头刚起,他又忍不住推翻,她不能死啊,她若死了他怎么办呢?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怎么就是她呢?怎么可能是她呢?

他拿着那个荷包呆坐在医馆后院的井边,荷包外翻着,细看过去,隐约用白线绣着什么字样。

云生站在通往后院的廊下,章九晟坐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她看不得他难过,他难过,她就心里堵,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相比之下,她倒更乐意看他在红豆台里没脸没皮的傻笑。

“怎么?坐多久了?”章齐烨端了一杯荷叶菊花茶过来,轻声问。

“一个多时辰了,坐那一动都没动过。”云生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压低了声音,眼睛还紧紧盯在章九晟身上,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看着章齐烨:“那荷包里面绣着什么?”

章齐烨低头吹了吹手里的茶,递过去:“雪淀。”

“这不是红豆台的另一位红牌姑娘吗?”云生脱口而出。

章齐烨一听,扬了眉:“到底是跟着晟儿久了。”

云生尴尬一笑,只低头默默饮茶。

“你虽然已经在樊县待了三年,可你在床上却是躺了两年,樊县里很多人和事你还不清楚。晟儿不与你说那些台子里的事,便是觉着你会嫌他不清不楚,其实青楼女子亦有真情,与常人比,更为难能可贵。”章齐烨扯了扯稍有些褶皱的袖口,继续说:“我虽没去过红豆台,但那里的姑娘倒是经常来找我治病,其中一个就是无衣。”

“那……”

“但无衣的病,只是小症,绝不致命。而那荷包的主人,我想,才真正是身患绝症之人。”章齐烨回头看云生有些愣神,从她手中接过喝了一半的茶,转身往前堂去了。

云生握了握拳,她是见过雪淀的,就算她人是蒙着面纱看不清面貌,可那走起路来摇首扭臀的身姿,话语之间气息绵长有力,如何是一个身患绝症之人?

良久,衙门来人了。

说的是,关楚找着头了。

原以为章九晟没听见,云生刚转身准备跟着那小捕快去衙门看看,却听后面紧紧跟来了脚步声。

“怎么?”云生有些讶异。

章九晟看了她一眼,荷包已经被他塞进了怀里,纵然有再多怀疑和确认,可到底还是要实质性的证据。

从本心里,他依然不信,想要一个彻底死心的机会。

第十五章 人皮面具

“不是说头有蹊跷吗,我也去看看。”章九晟话不多说,迈步就走。

俩人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验尸房,知道章九晟要来,张同已然先一步将头颅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了。

“如何蹊跷?”章九晟一心想着案子,一心想着红豆台里那个女人,想都没想就一步迈了进去,抬眼就看到张同那双还没得及摘下的手套,嗯,还沾染着些许血迹。

“嘶……”倒抽一口凉气,章九晟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天和地翻倒,五脏庙里霎时间掀起狂风巨浪,还在一个劲往喉咙眼儿上冲,得亏云生跟在后头,瞧他不对劲,伸手一把扶住,连着她那小身板也跟着后退了好几步。

“张同!”云生急急喊出口,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张同捏在手里的手套。

张同惊了一惊,赶紧翻手将摆在一边的盘子倒扣在手套上:“怪我怪我!”

章九晟扶着额,晃了晃脑袋,好半天才觉得眼前清晰起来,摆了摆手:“没事儿。”

张同递过来一杯水,章九晟推了,直直走到摆放着头颅的停尸床前,小心翼翼掀开白布,看到的却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张脸,不由皱了眉。

“怎么回事?”章九晟脱口而出。

“大人,细看。”张同站在边上,低声提醒了一句。

云生凑近前去,诚如那小捕快说的,这张脸的确不太对劲,细细看去,那面皮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东西。

伸手触去,轻轻摁压,额头临近发际线那块地方居然轻轻翘起了一块,云生愣了愣,脑海中只浮现出四个字:人皮面具。

歪头看向头颅的脖颈处,云生的指腹仔仔细细地绕着那纤细而发白的脖子触摸了一圈,一直到耳后,她抬头看了一眼章九晟,章九晟没有说话,眼神之中那道光也渐渐黯淡下去,他知道,所以他连伸手去确认都不敢。

云生没说话,低头将那张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剥了下来,露出那人头原来的面目。

这人的脸,云生是没见过的,可于章九晟而言,熟得不能再熟。

“这是?”

“雪淀。”章九晟轻轻说出口,这张脸才是他想象中的那张脸。

“那……那红豆台那位?”张同轻呼出口。

云生手里还拿着那张人皮面具,垫了垫,又细细抚了抚,喃喃着:“做工当真精致,定出自名家之手。”

章九晟看着她,无言地吞了口唾沫。

“我听说,当年京城里就有一位专做人皮面具的大家,只是十年前突然失踪,至今生死不明,不知这面具是不是他做的。”张同摸着下巴,抬着头:“若是有生之年能见一见这位,此生无憾呐。”

章九晟冷笑一声:“能替杀人凶手做人皮面具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别好不容易见到了,到头来却是被人家剥了面皮。”

“诶,大人这话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若是这位大家懂我,我就算送出我这张面皮又何妨?”

“若是他不懂你呢?”章九晟走到门口,斜着半边嘴角问。

张同咂了咂嘴:“那我就宰了他。”

“嘁,你打得过谁啊?”云生啐了一口,跟着章九晟走了。

“诶?诶?什么意思啊你?我打不过大人,我还打不过你吗?”张同咬了咬牙,冲着走远的云生挥了挥拳头,又小声比比了一句:“我不还有关楚呢么?”

第十六章 魏满醒了

快走出衙门的时候,云生才想起来问:“大人,我们现在去哪?”

“你觉得我们应去哪儿?”

章九晟背着手,其实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死者的身份算是确认了,这樊县之中任何一个姑娘的面容就跟刻在他脑子里一样,即便死了,即便好几年未见,他都记得清楚,更何况是之前隔三差五就见一次的人。

“我觉着是该去红豆台。”云生看着章九晟,小心翼翼的答。

章九晟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头顶那片碧蓝没有一丝云朵的天,道:“确实是要去红豆台的。”

云生原想着章九晟还能继续说那么一两句,可他说完这句就不说了,刚要跨出衙门大门的门槛时,关楚顶着一头热汗奔了过来。

“大人,魏满醒了。”

章九晟点点头:“我知道。”

关楚眨了眨眼,连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都忘了擦,看了一眼云生,又看了一眼章九晟:“大人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大人也派了人守在魏府门口了?”

章九晟撇了撇嘴,扭头冲关楚露出一口大白牙:“我猜的。”

关楚无言以对。

“说起来,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头颅?”章九晟皮了一皮,转瞬间又恢复了他不常用的严肃表情。

关楚当下认真道:“魏家老宅。”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找这么久都没找到头,本大人都开始怀疑你们这群捕快的办事能力了,还想着要不要把那几个偷懒的换了。”章九晟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

关楚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点头应着:“大人,回头我就好好说他们去,换人这可使不得,那几个兄弟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偶尔偷个懒也是人之常情嘛,对不对?”

章九晟挑了挑眉:“也对,那偷懒的花销就从你例银里面扣。”

按照关楚所说,昨夜里守在魏府门口的人发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魏府里面出来,走的还是后门,那人穿着黑色斗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手里头还拎着一个篮子,拿黑布盖着,看不清楚放了什么,好在守着的人轻身功夫不错,跟了一路也没让那人发现自己,一路跟着,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是到了魏家老宅。

那捕快在魏家老宅外面守着,不见再有人进去,约莫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那人才从里面出来,还是原先进去时的那副样子,鬼鬼祟祟,东张西望,捕快又在门口角落里猫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有人出来,当即就回头找关楚报告去了。

关楚当时就觉得那人就是魏满,只是魏家老宅荒废多年,只供奉着魏家历代祖宗的牌位,俨然就是一个祠堂,除了清明节的时候,魏府会派人去打扫打扫上几柱香,其他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去,魏满这么大半夜去找他家老祖宗联络感情去了?

这事搁谁说,谁都不信呐。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关楚当下决定先睡觉,第二天再去一探究竟。

第十七章 不是雪淀

今日的天气比昨日要更热些,暖风吹到人脸上,片刻间便刮下一大片咸湿汗珠。

而魏府当中。

魏满坐在自己床上,手里紧紧握着半块玉佩,脸上是这白一块那白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魏家大少爷准备上台唱戏去。

老管家站在屋子里,一脸淡定地看着摔碎在自己脚底下的那杯茶,这可是上好的青瓷盏、上好的云雾茶,说摔就给摔了,幸好老爷不在家,不然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这般想着的时候,魏满开口了:“管家在魏府,也干了十来年了吧?”

“回少爷,老奴自幼跟着老爷,至今不止十来年了,大抵该是有三十多年了。”老管家恭恭敬敬地答着,还是心疼碎在脚边的茶盏和浪费的茶叶。

“以前我是觉得你忠于我爹,可现在,你对我动手了,我就不这么觉得了。”魏满抬起头的时候,一双眼眶红的宛如浸了血,望过去,满目皆是仇怨。

老管家咧了咧嘴,那张干瘪的脸上霎时间出现数十条褶皱。

“少爷此话作何解呢?您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老奴不管从以前还是到现在,还是至未来,都不会背叛老爷,更不会做出任何不利少爷之事。”

“那这杯茶呢?!”魏满愤而起身。

老管家看着脚边这杯茶,茶水已沁入地面,余香也已散。

魏满紧紧捏着手中的玉佩,眼中不知何时蓄满泪水,他仰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将落未落的眼泪憋了回去,压着声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你对我用了什么药,你也别以为你把自己藏得很好,你的身份是什么不重要,你来魏府的目的是什么也不重要,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雪淀!”

老管家蹙了蹙眉,只轻轻说了一句:“老奴并未杀雪淀姑娘,雪淀姑娘此时还在红豆台活的好好的。”

“你放屁!”魏满脱口而出,一手指着窗外红豆台的方向:“那个女人根本不是雪淀!你真以为他章九晟就只是一个整日混迹女人堆的酒囊饭袋吗?!对外,死的那是无衣,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屋顶上,章九晟摸了摸鼻子,得亏云生身体不好,他没让关楚把她也拎上来,不然这话让她听见,指不定是要把之前对自己的鄙夷变成同情了。

同情?章九晟抖了抖,那还是鄙夷好点儿。

关楚蹲在旁边,用肩膀顶了顶神游天外的章九晟,笑意猥琐:“原以为大人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居然是动了真心,怪不得这次要亲自查案呢。”

“一派胡言!”章九晟压低了声音怒斥,多余的话原本该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口,并非不是真心,只是私心里觉得能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不该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大人,若无衣姑娘当真是凶手,您怎么办?”关楚凑到章九晟耳朵根前,那从他嘴巴里呼出来的气还带着连日未安寝的味,熏得很。

若放了平时,章九晟早大耳刮子扇过去了,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伸手捂住了关楚的嘴,沉吟了一句:“闭嘴。”

第十八章 头不见了

屋顶之上,关楚差点被章九晟捂出一条命,而屋顶之下,相处数十年的少爷和管家也争锋相对。

七月的天气,就像王拐子家小媳妇的脾气,说晴便晴,说打雷便打雷,还带着狂风暴雨拍打芭蕉,劈头盖脸顷刻间就将屋顶两人淋了个透,关楚反应快,伸手一把拽住章九晟的衣领跟拎小鸡崽儿似的给拎下去了。

章九晟觉得喉咙一紧,只来得及骂一句:“你他娘!”

“少爷,您是何时知道的?”老管家似也不再装,索性站直了腰板,直视着不远处的魏满,面色平静如水。

魏满也不言语,冲着老管家,摊开了手掌心。

那半块玉佩,他一直拿在手里,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撒手,老管家眼神一凛,轻笑出声:“原来如此。”

“既如此,你还不承认吗?”魏满宽袖一甩,那玉佩便脱了手。

老管家伸手轻轻一接,玉佩就已安然躺在手心,他垂下头去,静静看着,布满褶皱的手掌小心翼翼抚过那温润的玉身,轻声道:“老奴这一生,过得大半都是刀尖上的日子,也就只有到了樊县才算过了个安稳,原以为我离家离亲,就能让他们平安,可到头来还是不放过我,不放过我啊!”

不过寥寥几句,那双浑浊的眼眸中尽是波涛,趁着还没落下,老管家扶起袖子一拭而过,继而道:“这玉佩原是老爷买给我那小儿子的,可惜了,就这么碎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魏满握了握拳。

老管家笑了笑,将那玉佩小心收好,看着魏满良久,才慢悠悠地说:“少爷,这件事没有您看到的那么简单,老奴只能告诉您,那道墙里的那些人不是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您是老爷的独子,老奴不想也不愿看见您踏入这趟浑水。”

“我不想知道这些,我也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红豆明明就跟我说好了,会放雪淀离开红豆台,可为什么最后到我身边的,却是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头?!我把她放在老宅,我想让她入我族谱,入我宗祠,我每天都去看她,我连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都不敢摘,可为什么你们最后却反悔了,连她的头都要拿走?!”魏满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再一看,已是泪流满面。

老管家一愣:“您说头不见了?”

魏满满目悲痛,弯着腰,捂着脸几乎要跪下去,在听到老管家的话后,猛然抬头:“你不知道?”

忽而,门外传来一记轻轻的咳嗽声,似是故意打断二人的谈话,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魏满愣了愣神,慌忙用袖子擦去脸上泪痕,转过身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老管家见状,敛了敛袖子,佝偻着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章九晟,还有一脸不耐烦的关楚。

“我觉得我来的挺巧,是吧,关捕头?”章九晟一掀袍子,抬腿便往屋里进,看到魏满,咧了咧嘴:“哟,魏少爷终于舍得醒了。”

第十九章 说出实情

魏满默不作声,章九晟又继续调侃:“怎么着?刚醒就哭,这眼睛红的,都快赶上兔子了。”

章九晟耸了耸肩,随手抄过边上的雕花凳子,一屁股坐下,冲老管家一挥手:“出来的急,没带伞,给淋了一头雨,麻烦老管家给我和关捕头拿几块干净毛巾来擦擦,本县也顺便想和你家少爷聊几句。”

老管家吞了口唾沫,看了一眼魏满,弯着腰后退着出去了。

“你想问什么?”魏满站在那,一动不动。

“你站着不累啊,过来坐,自己家这么拘谨干什么?”章九晟屁股贴着凳子转了个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魏满倒了一杯,回头看一眼关楚,颇有些嫌弃:“没长手?自己倒。”

关楚翻了个白眼,自己坐门口去了。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好歹也是本县县令,心血来潮想查个案挽回一下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也是说得通的嘛,对不对?”章九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中暗道一句好茶。

“你都听见了?”魏满低声问。

章九晟点头。

“这事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红豆答应过我,等这件事过去以后,就让我带雪淀走,明明一开始说好的,死的是无衣,可为什么……”话至此,魏满抬头看章九晟的反应,却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心中讶异。

“怎么?觉得我听见你的话之后,应该愤怒暴躁甚至直接动手揍你?”章九晟仿佛未卜先知,在魏满停下说话的时候,他就脱口而出:“的确,我是挺想揍你的。只不过,我不相信无衣会杀人,就算她死了,我顶多也就是哭一哭,然后查出真凶。”

魏满愣了愣,只继续说:“事情一开始的时候,我便答应了帮她们,只是我没想到,她们居然骗我。她们骗我说,会让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来替死,只是……只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雪淀……为什么……”

章九晟轻笑出声,那笑意之中藏着些许透入骨髓的寒意:“你与雪淀多日,却不知她就是那个身患绝症的人。”

临走前,章九晟说:“世人皆道妓无真情,我却道世人才无情。”

魏满瘫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房间里的某处,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一颗接一颗往下砸,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居然还没有章九晟知道得清楚。

他算个什么?

他看起来,似乎都没有了资格。

仿佛是个笑话。

章九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马不停蹄地就带着关楚去了红豆台。而此时此刻,云生却在衙门里和张同研究着那张每个细节都精致到不可挑剔的人皮面具。

“云师爷,有您的信件?”门外,忽而声起。

云生抬头,她的亲人早死的死,散的散,还有谁会给她写信?

“哪儿来的?”

“京城,还是快马加急呢。”那小捕快递过信,不敢在验尸房多待,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云生笑了笑,回头冲张同说:“看来你这验尸房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

第二十章 吾亲云边

信封用火漆封着,上面什么也没写,云生拿在手上垫了垫,又捏了捏,很薄,也不重,当真只是一封信?

见她如此谨慎,张同直起身,将信封从她手中拿过。

“诶?”

张同没说话,将信封放在鼻前细细嗅了嗅,又摆在阳光底下照了照,似是随手也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根极细的银针,张同手速极快,云生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根银针已经从信封的侧面穿过,从另一头出来了。

紧跟着,张同捏着银针瞅了一眼,就把信封扔给了云生,道:“没问题,拆吧。”

云生半信半疑地拨开火漆印,倒出手的信却仍是被封着的,这寄信的人未免太过小心,看来是知道她身份的人,云生带着忐忑,翻转信封,上书只一个“柳”字。

呆愣半晌,云生陡觉手中的信重了千斤。

自她家出事后,朝内朝外所能倚仗的人皆纷纷弃他们而去,逢年过节送过去的礼不是被退回,就是被扔了,每个人都想着跟他们彻底脱离关系,甚至从未见过面才好。

三年了,四处寻找自己的,云生以为就只有仇家了。

捧着那封信,犹如捧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云生慢慢往下蹲去,一种委屈从心底深处漫出来,顷刻间将她淹没。

若是这写信的人站在她面前,恐怕她早就忍不住冲过去抱住那人了,好好说说这些年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也告诉那人,这些年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她不能也不敢回去,怕再连累到无辜的人。

张同站在后头,看着云生,心中百感交集。

说起来,云生来樊县三年,他与她真实相处也不过一年有余,起先只是听说章府来了一个柔弱书生,因病重倒在章府门口才被捡了回去,章大少爷是樊县出了名的妙手大夫,可云生这病却让他一治就治了两年。

她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她的家人朋友,似乎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物,连章府上下都不甚清楚,亦或是非常默契的缄口不语。

张同也曾暗地里查过云生的身份,可到手的资料显然都是被人精心处理过的,对于这一点,他倒是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年多的时间,不长不短,却也足够让张同认识云生这个人,认识到她并非是一个无情无义之辈,认识到她为人赤诚对事坦荡,认识到她不仅受过重伤,甚至体内还有残余的毒,那毒阴狠,连章齐烨都无法完全根除,使得云生这三年内成了真真正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连小孩子都打不过。

索性,章府将她保护得很好。

轻轻展开雪白信笺,那笔迹一如从前,笔锋就如同写信的人一般温柔,一触到底,云生甚至能看到那人伏案在前,纤纤手指执着上好的紫毫笔,蘸取点点墨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写下每一笔想要对她说的话。

展信佳。

吾亲,云边。

只看了几个字,云生便已泪流满面。

第二十一章 人心会凉

“家人寄的?”张同挠了挠头,活了二十多年,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这么不知不觉就哭成了涕泗横流的模样,若此时进来一个人,见了这情景,指不定就要说自己验尸又把人家吓哭了呢。

云生听见声音,适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不太合适的场所看信,赶忙收好,捏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吸着鼻子道:“我……我先回去了,你有事儿再喊我。”

说罢,不等张同喊她,就见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不说就不说呗,用得着跟躲瘟神似的吗?”张同嗤了一口,撇着嘴进屋继续研究那张人皮面具去了。

话分两头,章九晟和关楚已双双坐在了红豆台,对面端坐着某位美艳女子,戴着面纱,朦胧之下一双红唇似笑非笑,三人面前的茶水早已凉了,雕花窗半开着,外面的热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往里吹,吹得人心头有些燥。

“我们都来了,又何必再藏着掖着?”章九晟捏着茶杯,端起欲喝一口,却被眼前的女子伸手挡住,他愣了愣:“嗯?”

“凉了。”她柔声道。

章九晟眨了眨眼,没再碰那只杯子。

“茶会凉,人心也会凉。”章九晟一只手搁在桌子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女子,她脸上也同样戴着人皮面具,那面具没有遮住那双眼睛。

何曾熟悉。

“无衣,说实话吧。”章九晟以为他会暴躁,会发怒,会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为什么要做出这等事,可当他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很平静,平静得连说话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

他觉得,只要她开口,他是会信的。

“这天底下,有人想听实话,可往往听到的都是假话。有人想听假话,可偏偏听到扎人心的实话。章二少,还要听实话吗?”无衣笑着,她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只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一圈一圈在她指尖打着转,说出口的话带着浅浅笑意,像是情人之间的调侃。

关楚听着直皱眉头,刚甩手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的时候,就被章九晟提前伸手按住。

“我关楚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哑谜,能不能说明白点?!”关楚热得有些烦躁,也被章九晟的慢悠悠搞得丈二和尚,索性站起身在屋子里踏了几步。

见他如此,章九晟镇定万分:“关捕头,你先出去一下。”

“我?大人,你……”关楚一脸难以置信,最后在看到章九晟微笑着点头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摔门而走。

待关楚走后,章九晟复而看向无衣,看了许久,伸手摘下了她的面纱,那张脸透着一股病入膏肓的滋味,他认识的无衣绝非如此,也绝不会戴着这样一张脸生活一辈子。

章九晟没有继续摘下那张覆在无衣脸上的人皮面具,只静静看着,道:“你说,我信。”

无衣沉思良久:“容我再喊您一句章二少,从今儿起,您在无衣眼中,便是樊县县令,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第二十二章 再给一日

章九晟没说话,袖中的手紧了紧。

“雪淀不是我杀的,却也算是替我而死,这件事跟魏家少爷没有关系,他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官府再如何逼问他,都是无济于事的。”自打看到章九晟和关楚出现在红豆台的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了这套说辞,因而说出口时,极为顺畅,而章九晟也并未答话,只认真听着。

“大人,请再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定当自行投案。”无衣说着,双手便已福在身前,看那架势,似要下跪。

章九晟蹙了蹙眉,身子动了动,却又在下一秒坐了回去:“红豆也跟我说,要我再给她两天时间。”

不待无衣再说些什么,章九晟紧跟着又说了一句:“我没同意。”

无衣半福着身子,抬起头看着章九晟,章九晟也看着她,二人均未再有其他动作,良久,章九晟垂下头轻笑一声,手指在桌面上缓慢而有力的敲击了几下:“我虽不知你们在绸缪什么,但能让你们舍得一条人命去做的事,怕不是小事。”

倏地,章九晟起身:“我便再给你们一日,我等着红豆来衙门投案。”·面朝门口准备离去,他一手负在背后,打开门时,他又加了一句:“面具摘了吧,我看着膈应。”

却不料无衣苦笑一声:“摘不了了。”

章九晟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豆台,只不过前脚才出门,后脚章府就来了一个小厮,面上一层热汗,一张脸通红。

“怎么了这是?”章九晟往后退了几步,生怕那小厮一个激动脚下刹不住冲上来。

小厮喘了几口粗气,汗也顾不上擦,只急急道:“云生把自己锁屋里头了。”

“怎么回事儿?”章九晟一边问,两腿已经不自觉往章府方向去了。

“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还开开心心的,捧着什么东西。平日里,到了饭点,她会自己出来,可今日怎么喊也不出门,老夫人怕有事,便让小的来寻您。”

“什么东西?”

“不知道,看着像信,捂得挺严实。”

一边话说着的时候,章九晟已经到了云生的房门口,耳朵贴在门框上细细听,屋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他回头看了一眼焦急的小厮,指着屋里低声问:“真在里面?”

小厮拼命点头。

“怎么没声儿?”

小厮拼命摇头。

“你忙你的去,这儿有我呢。”章九晟甩了甩手,把碍事的小厮轰走了,整了整衣服,他刚抬起手想敲门,房门却开了,云生站在里头,眼角似有微红:“哭了?”

云生低垂着头,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委屈和不能言语的悲伤,章九晟看着心疼,犹豫着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云生的脑袋抵着章九晟的胸膛,闭了闭眼,那信上的内容像过电一样在脑海中一行一行的掠过去。

耳边只有章九晟轻柔的声音:“没事儿,没事儿啊,有你二少爷在呢,没事儿。”

第二十三章 能说会道

章齐烨那边也是得了消息的,只是他没有章九晟那么着急,听到的时候,也仅仅有一点点的担心,可人却没动,只说了句。

找章九晟去。

云生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章九晟胸口那一摊水渍,她扁着嘴,捏着袖子轻轻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饿不饿?”章九晟倒不以为意,拽过云生的手,还是那般凉,就算章齐烨给她用了不少好药,她的手还是热不起来,脸色也始终苍白。

他没有问,想着若是云生想说,便会寻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他了。

云生乖巧地点点头,任由章九晟拉着她去了厨房,午饭的点早就过了,但老夫人下了吩咐,将剩下的饭菜都热在厨房里,什么时候云生想吃了就去吃。

坐在桌子边,云生捧着饭碗,有一口没一口的扒拉着,章九晟从外面回来,本想着是跟关楚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但一听云生有事,就立马扔下关楚跑了,这会儿见她没事,心里一松,也是饿得发慌。

“今天查的如何?”

章九晟忙着吃饭,听云生这般问,夹了块肉放她碗里,说:“有人要杀无衣,雪淀身患重疾本就活不了多久,她俩姐妹情深,雪淀自愿替无衣赴死,无衣替雪淀活着。”

“那……是无衣动的手?”知晓章九晟对无衣感情特殊,云生问的时候,颇有些小心翼翼。

章九晟摇头。

今日他与关楚去红豆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红豆,两天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能做很多事情,比如为一些事情做准备,比如让一个人永远不能开口说话。

而最坏的可能性,无非是红豆扔下无衣,一个人跑了。

云生看着眼前饭碗里的那块肉,夹起来又放回了章九晟碗里,道:“我要吃斋一个月。”

“怎么?准备出家?不给我当师爷了?”章九晟也不嫌弃,夹起那块肉直接塞进了嘴里。

云生摇头:“大人,您为何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

章九晟揉了揉鼻子,盛好一碗汤放在云生面前:“在家里就喊二少爷,喊什么大人?你想说的时候便会说了,我问了你要是不说,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更何况,你家二少爷是那种会逼着别人说话的人吗?就你这身子还吃斋,是嫌自己还不够虚是怎么的?”

云生一边听着章九晟在那碎碎念,一边乖乖地把汤喝完,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章九晟这么能说会道。

“你说你,这么小胳膊小腿的,走大街上一阵风都能给你吹倒咯,你还想着吃斋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就知道听我大哥的话,一天到晚盯着我,催着我看书习字,断那些鸡毛蒜皮的都不能称其为案子的家长里短,还不让我去红豆台,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听听我说话,我去红豆台不是为了享乐。”

“那您是去做什么?”云生眨了眨眼。

章九晟郑重其事:“我那是去感受最底层人民的生活需求,顺便去陶冶一下情操。”

云生翻了个白眼:“这话您还是说给不认识您的人听吧。”

“你是不是讨打?”章九晟作势挥了挥拳头。

云生吐了吐舌头:“我告诉老夫人去。”

第二十四章 酒鬼自杀

同章九晟闹了一会儿,云生的心情也是好了点儿,方才还阴郁得想要下一场大雨,如今是云开见日头在头顶笑得灿烂如火,她回过头去,看到章九晟正卷着袖子收拾着。

其实,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的。

其实,也不算是讨厌的。

“站那发什么呆,过来擦桌子。”云生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声,回过神只见到一块抹布冲着自己就来了,她慌忙接住,再看过去却见章九晟已经在洗碗了。

“这些活,交给下人做就是了,二少爷干嘛自己洗?”云生嘴上那么说着,可拿着抹布还是乖乖地擦起来。

章九晟头也没回:“反正我这也是顺手的事,又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爹说过,世人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出生在哪里,是每个人不能选择的事情,能体谅便体谅,不能体谅便离远一些。”

“从没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云生闷闷地说。

“是好事,不是吗?”章九晟将瓷碗摆好,甩了甩沾着水的手,笑着说:“至少说明在没出事之前,你过得很好。”

看着云生又开始怀念过去的意思,章九晟一拍她的肩:“怎么样?今天在衙门里,跟张同学了什么?”

“他倒是没教什么,不过我看他验毒的手法很是奇特。”

“怎么说?”

“其实市面上很多毒是银针验不出来的,可我今天看张同拿着的一根银针与普通银针不同,极细。现在想起来,那针尖还泛着一层光,不知是淬了什么东西。”云生托着下巴,细细思索,她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有些头疼。

“直接问他不就得了。”章九晟说着,拉着云生就去了衙门。

而此时,张同还蹲在他的验尸房里,一手端着一碟点心,一手拿着镊子,小心翼翼伸进面前一具尸体的鼻腔,这是刚才送过来的,据说是跳护城河自杀。

章九晟不知道这事,前脚才踏入验尸房,后脚就一阵头晕目眩地捂着眼睛退了出去,云生迅速瞟了一眼尸体,发现身上并没有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来。

“是溺死的,没有流血,大人放心。”云生说完,就兀自踏了进去。

“你怎知是溺死的?”章九晟皱着眉头,忍着胃里一股翻涌问。

云生站在屋里,一双眼睛已经将死者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其一,死者口唇青紫,全身乏氧发白;其二,张仵作正好找到了死者鼻腔里的水草,这水草上还有些许泥沙;其三,死者头发都湿透了,今天又没下雨,除了被水淹没别的可能性了;其四,这人浑身上下一股子酒味,说他是喝多了酒不慎坠入河中溺死都是可能的。”

张同点点头,将手中点心递过去:“云师爷聪慧,再学那么一两年,怕就是要抢了我这仵作的饭碗咯。”

云生咧了咧嘴,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嘿嘿嘿,那什么时候张仵作教我解剖啊?”

“嘿嘿嘿。”张同也跟着咧嘴笑,随后一把抢过云生咬了一小口的点心:“做梦!”

第二十五章 绝非自杀

章九晟憋着笑,慢慢踏进验尸房,瞥了一眼尸首,是个男人,目测应有三十多岁了,胸前有一条可怖的疤痕。

“这人有点眼熟啊。”

“大人又见过?”张同满目期待。

“你当我是人贩子啊,谁都见过。”话虽那么说着,可章九晟还真就认真地认了起来,绕着躺尸床来来回回走了有好几圈。

“这人是死在哪儿的?”

张同答:“城东那条护城河。”

章九晟眉头一皱,不自觉咬起了手指:“看这尸体浮肿的样子,怕是在河里浸了好些天了。”

“是,小的还没解剖,但看尸体表面的浮肿状态来看,死了起码有三天。”一碰到案子上,张同也就收起了嬉皮笑脸,严肃作答。

“三天以上,那不就正好是案发的时候?”章九晟喃喃着。

“是。”

“寻人榜发出去了吗?”

“发了,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前来认尸。”

“还认个屁!”关楚一声爆喝从外面走进来,满头热汗,拿起桌上的茶就是一通灌。

张同咽了咽口水:“你这气到我验尸房里的东西都敢随便乱吃了?”

关楚一愣,挠了挠头,陡然觉得喉咙里不舒服起来,张同见他那副嫌弃的样子,要不是因为打不过他,早就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行了,没毒,毒也毒不死你,皮糙肉厚的,给你下毒我还嫌委屈了我的毒呢?”张同一把抢过茶壶,心疼似的用袖子擦了好几擦。

关楚一听正要发作,手都已经放在刀柄上了,章九晟赶紧挥手拦住:“说正事说正事。”

“是。”关楚舔了舔嘴唇,道:“这人叫张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大概半年前来的我们樊县,原籍是哪儿人不太清楚,住在城东,就梨园附近那条半月胡同,是个酒鬼,经常跑到红豆台去喝酒,常客,大人应是见过的。我去了他家看过,锅碗瓢盆有段时间没动过了,应是自他出事之前那几天都没回家。”

章九晟恍然大悟,怪不得眼熟。

“而且如今小的能大致确定,此人绝非自杀。”关楚言辞凿凿。

“继续说。”

“小的去看过城东那条护城河了,从他家到护城河,正常走路都得一盏茶的时间,中间还要路过梨园。而且他出事那天,梨园正好开戏,人多的不行,梨园看戏的人都能看到他,但我挨个盘问,没人见过他。更何况如果正好是从红豆台喝了酒回家的,那是不会经过护城河的,他怎么会跑到护城河然后又掉下去淹死?所以,他只有可能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见了什么人,然后……”关楚说着,用手比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言之有理。”张同附和。

云生思索半分,道:“他怕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红豆台出事那天晚上或者在那之前,除了雪淀被杀,必然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了。红豆和无衣都求我给她们两天时间,如今,这具尸体就出现了。”章九晟盯着面前这个凉透了的酒鬼,若有所思。

“关楚,跟我再去一趟魏府,我们去会会那个老管家。张同,继续验尸,务必找出更多一点的线索。”章九晟说着就迈步往外走,云生瞠了瞠目,紧随其后。

“那我呢?”

章九晟道:“自然是跟着。”

第二十六章 我要杀你

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日里平铺在百姓周身的灼热闷气也渐渐散去,大街上脚步声寥寥,偶有酒鬼路过,撞翻路边的空摊闹出些声响。

城门已落了锁,无人能进,也无人允出。

一名身着夜行衣,蒙着黑色面纱,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出现在无人的大街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虽未着半点脂粉,可仍旧掩藏不住那眼底深处的妩媚之感。

是,这是一双属于女人的眼睛。

她走至城门前,仰头望去,守城的兵士手执长枪站在城墙之上,头顶月光似霜,撒落肩上,宛如他们已站在此地数百年之久,不知不觉便白了头,站成了雕塑。

而在他们身后,静谧的夜色中,那女人黑色斗篷闪过,双手忽而如鹰翅展开,双足闪电般点上城墙,不过几下,城墙之上的兵士只觉头顶一阵劲风刮过,抬头望去却只有头顶那几片懒懒飞过的云。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其中一名兵士正打着哈欠,一时间被惊醒,戳了戳身边的人。

那人挠了挠头,朝天上四处张望了张望,皱着眉头摇着头:“不知道啊,大概是什么夜鸟吧。”

二人面面相觑,困意都没了。

那女子安稳落地,踩倒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轻步踏过,直直朝着城外那片树林走去。夜风略略而过,拂在人身上,竟能感到些许寒意,竹叶簌簌声起,月光透过缝隙洒落,被分割成一束又一束,似照亮了一条路,指引着女人前往。

一处山洞,人迹罕至。

女人站在前方,伸手拿下斗篷,摘去面纱,露出本来面目,可细细看去,在那张本该完美无瑕的右颊上却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生生毁了一张花容月貌。

便是红豆。

她连夜出城,并非扔下无衣独自逃命,而是京城的人来了。

“怎么?还不进来?是要我出去请你吗?”山洞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出来,红豆蹙了蹙眉,深呼吸一口气抬脚便迈了进去。

山洞之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根蜡烛,那人坐在一张铺满稻草的石床边,同样也是一身夜行衣,借着烛火依稀能看见那人的半张脸。

他抬起头,望向站在洞口的红豆,那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似刚从地狱回来一般,红豆心中一凛,只听他说,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东西呢?”那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像鱼刺卡住了喉咙,又像在沙地上狠狠滚过,沙哑中带着常年累积下来的血腥滋味。

红豆没说话,只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

那人缓缓抬起头,咧了咧嘴:“你别以为你亲手杀了你的人,断了自己的软肋,我就没法拿别的东西威胁你了。”

“也辛苦你追了我们这么久,只是东西不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东西在哪儿,就算我知道,也不可能给你,更何况……”红豆理了理这一路走来被风吹乱的青丝,慢悠悠走到那唯一的一根蜡烛前头,纤长的手指在跳跃的火苗上摇来摆去。

她悠悠地说着,绵长的句子恍若雨后的柳条,搔过人的心头上,痒而又痒,却在下一秒突然变成刀子,直直刺向坐在那里的男人:“我还要杀你!”

第二十七章 鱼儿上钩

红豆迅速栖身而过,身形恍若毒蛇,那持在指尖的细小匕首便是那毒蛇的毒药,泛着蓝光,见血封喉。

男人似早已察觉一般,一掌拍在石床上,脚尖点地,整个人便斜着身子往后飞去,仰着脖子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刀,他嘴边噙着嗜血笑意:“你下手,当真狠。”

“我一个女人,若是不狠,如何能活得下来?”红豆笑了笑,指尖小心翼翼触过刀尖,妩媚而动人。

男人低低的笑声从黑暗之中传来,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恍然间,红豆只觉得身边有一丝凉风吹过,她心中一惊,眼前突然黑下一片来,蜡烛灭了。

“我暂且不杀你,留着你的命,亲眼看着你忠心的主子从那高台上跌下来,岂不快哉?”那个男人走了,他的声音留在风中,最后被风吹散,寻而不见。

红豆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闭了闭有些发烫的双目,那男人根本就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也不可能交出来,大家虽各为其主,却都是同样的身份,这么多年飘零在外,偶尔夜不能寐,脑海中也总会飘出那么一个念头。

不如死了干脆。

转而她又笑了,手里沾着不少血,死了也合盖是个下地狱的命,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被阎王投到十八层地狱去。

待到双眼慢慢适应了黑暗,红豆摸索着,来到刚才那男人坐着的地方坐下,这里的稻草都已经被坐烂了,随意一扫,便露出光滑的石板,冰冰凉凉的,在这灼闷的夏日夜晚里也让人清醒不少。

红豆一直坐到半夜里,方才长叹一口气,走到山洞口,冲着微微有些发亮的天边吹了一声口哨。不久,飞来一只灰色的鸽子,几乎与微亮的夜色融为一体,它准确无误的地落在红豆手背上,乖巧等着它的主人给它吩咐任务。

只见红豆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塞进那绑在鸽子腿上的信筒里,随后轻轻拍了拍鸽子的背,道:“回京城,告诉老爷,鱼儿上钩了。”

那鸽子也跟能听懂人话似的,点了点头,一扑棱翅膀就走了,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红豆在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也渐渐消失于黑夜。

红豆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就连无衣也只是待在红豆台里静静等着,她很听话,红豆不管说什么,她都听,哪怕红豆让她去死,她都不会多问一句。

可这一次,她开始慌了。

并不是害怕红豆会抛下她独自逃命,她甚至都希望红豆这么做,可偏偏红豆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她坐在红豆台里,等着红豆回来,一日复一日,如坐针毡,直到章九晟找上门来。那天,她几度想要开口告诉章九晟,可她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并不该把无辜的章九晟的拖进来,她忍了又忍,直到她忍不住开口向他多求些时日。

章九晟说,红豆也求过,他没应,可如今她求了,他竟是多给了一日,还好,还好她曾经没有对他置之不理,还好他是知恩必报的人。

第二十八章 目的不同

来到魏府的时候,老管家一如往常般出现在门口,给他们开门,一见到是他们,老管家似乎早已料到了,冲着章九晟笑了笑,道:“请。”

章九晟点点头,随着往里进:“魏满呢?”

“少爷在房里呢。”老管家如实回答。

章九晟看着老管家在前面引路,佝偻着背,半头花白,身子也干瘪如干柴,竟似一夜之间又老去了十岁,他眯了眯眼:“这么大白天的躲在房里,这不太像你家少爷的作风啊?”

老管家恭敬地回过身:“少爷受了些刺激,自那日大人走后,便一直如此。”

章九晟咬着嘴唇点着头:“今日,我不是来找魏满的,我是来找你的。”

“老奴定知无不言。”

几人来到偏厅,老管家双手摆在身前,垂着头,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姿态,章九晟与关楚对视了一眼。

关楚率先开口:“老管家腰间的木牌雕刻得倒挺精致,只是看着怎么有些老旧了?”

老管家愣了愣,几乎是下意识的,袍子轻轻一甩,却未感觉到木牌的存在,他急急低下头去找,再一抬头,那木牌竟是已出现在关楚手中。

“那木牌是……是老奴的夫人生前所刻,夫人过世后,老奴便一直戴在身边,即便老旧了,也不舍得丢弃。”老管家那么说着,朝关楚走出几步,似要拿回木牌,岂料关楚手一缩,将木牌收回了自己的袖口中。

“关捕头……”

关楚笑了笑,复又将木牌拿出,递了过去:“跟老管家开个玩笑,既如此珍贵,管家还是好好保护为妥。”

老管家宝贝似的赶紧接过,用袖子细细擦了好几遍,才又认真地挂回自己腰上,看着他那副样子,章九晟端着茶的手顿了顿,而云生远远看了一眼,看到那木牌上依稀刻着一个“忠”字,那字上的寥寥几笔,她甚为眼熟。

“先前不小心听到了管家与魏少爷的谈话,魏少爷话中的意思,他昏迷这么久,皆是因为你给他下药所致,可如今老管家却还在魏府待的好好的,说明魏满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魏老爷,对吗?”章九晟放下茶碗,静静盯着老管家。

老管家扯了扯嘴角:“少爷心慈,念在老奴年事已高,况且也只是被钱财迷了心眼才做出这等蠢事,因而未将老奴赶出府去。”

关楚挑了挑眉,嘴角扬起,似笑非笑:“那管家可知,你家少爷根本没喝你那些茶,他的昏迷全是装的,他同你一样,都在帮那两个女人,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目的却是不同。”

老管家自然不知,在听到关楚那么说的时候,他脸上惊愕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看来他也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着了自家少爷的道。

原以为魏满只是少年心性,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他的玉佩,才开始怀疑他与雪淀的死有关,却不想魏满竟是一开始就对自己设了防。

可是,若魏满当真与红豆二人达成了协议,那么为什么红豆又要给自己药?

老管家皱了眉头,狐疑地看了一眼关楚,还有坐在一边淡定自若喝着茶的章九晟和云生,章九晟笑了笑,放下茶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云生说了一句:“云生啊,告诉老管家,他家少爷都去过哪里。”

第二十九章 尸体有异

云生会意:“魏少爷去过城东梨园,买了泗杏的香粉。那种香粉抹在脸上,能让人的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恍若惊吓过度。”

老管家愣了愣,云生又继续说:“魏少爷还不止一次的去过魏家老宅。一,是去那里见红豆;二,是去那里见雪淀。”

“少爷想让雪淀姑娘入魏家族谱。”老管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可老爷是不会允许一个青楼女子污了魏家的名声的。”

“魏满对雪淀用情至深,雪淀何尝不是?魏老爷又何必棒打鸳鸯?更何况,据我所知,在红豆台里,只要姑娘不愿意,红豆是不会强迫姑娘的,因而我能确认的一点,雪淀就只有过魏满一个男人。赎了身,她便是良家妇女,魏老爷又何苦一再阻止?”章九晟挑着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翘着桌面,老管家听着,一个不留神注意力就被那带有节奏感的声音吸引了过去,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

老管家晃了晃脑袋:“我也劝过老爷,可老爷说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是会带一辈子的,她一时为青楼女子,便会有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她一世是青楼女子,若是少爷同意只将雪淀姑娘纳为妾室,老爷也不会那般阻止了。”

“哪般阻止?”云生迫不及待开口。

老管家叹了口气:“老爷差点打断少爷的腿,若非少爷是独子,恐怕早被逐出家门了。”

“这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是你护住了魏满的腿?”章九晟眯了眯眼,有些不自觉地将手指慢慢塞进了自己嘴里,被坐在一边的云生看到,“啪”一下给打掉了。

老管家点了点头,到了又还是叹了口气。

“怪不得就算你帮着外人坑了魏满,魏满却没有把事情告诉魏老爷。”章九晟恍然大悟,“啧”了一声道:“小兔崽子还挺知恩图报。”

老管家听着,这回却是没搭腔。

“管家,还有件事情,我们得告诉你。”关楚突然起身,走到老管家身边,绕着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又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不知道在嗅些什么东西,章九晟和云生看着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说。”老管家恭恭敬敬地站着。

关楚忽而站定,搓了搓鼻子,凑到他耳朵边,压低了声音说:“张迟死了。”

说完之后,关楚一双眼睛便紧紧盯着老管家,半晌之后方转身回去坐着,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一言不发。

“管家可认识张迟这个人?”临走前,云生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扭头问还站在身后一动不动的老管家。

老管家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似看着云生,又似透过云生看向别处,良久,摇了摇头,云生没再说话,转过身便朝着等在那里的章九晟小跑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关楚因衙门来的小捕快喊他有事,他便跟着走了,剩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人,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

“大人,为何关捕头要跟老管家说张迟死了?”云生拧着袖子,眉头也拧着。

章九晟双手高高抬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道:“大概是想诈一诈老管家吧?若当时他面色有异,那么他就跟张迟的死脱不开干系,可能关楚当时就把他拎到大牢里好好审一审了。”

“可老管家并不认识张迟。”

“那不是很好?说明老管家并非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还有一事。”云生微噘着嘴,面带疑色。

章九晟伸手覆上她的眉头,轻轻揉了揉:“尽管问,不用这么愁眉苦脸的,这是破案,又不是考试。”

云生叹了口气:“按照魏满所说,红豆和他,和老管家都有联系,老管家和魏满还是一家的,为什么他们彼此却互相不知?”

章九晟笑了笑,揉了揉云生的脑袋:“这你就不懂了吧,红豆是老江湖,做事情,怎么可能只留一手,当然要准备两条路,确保事情万无一失。雪淀的结局早就定好了,魏满改变不了什么,红豆也改变不了什么,让老管家给魏满下药,无非也只是拖延时间,让魏满别那么快打乱她的计划而已。”

云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可魏满不是没喝吗?”

章九晟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喝了的。”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红豆台门口,章九晟停下脚步,仰头看着红豆台那块金字牌匾,物是人非,以前只要他站在这个地方,便会有一大堆姑娘冲出来围着自己,可如今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分钟了,却连个迎接的小厮也没有。

“大人要进去吗?”云生歪着头问:“也不知红豆回来没有。”

“时间到了,该回来了。”章九晟没有看她,连视线都没有动一下,只是脚步一偏,并没有进红豆台。

“大人不进去?”云生有些诧异。

“以往你不是都不喜欢我进去吗?怎么今天一再地问我要不要进去?你是不是去了一次以后就喜欢这里了?”章九晟停下脚步,侧着身子看着云生,一脸狡黠。

云生一听,倏地敛了神色,严肃道:“一派胡言!”

说罢,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章九晟看着愈走愈远的云生,脸上笑意渐渐消失,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红豆台,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蒙着面纱,却不是原来那个人了,章九晟心中百转千回,滋味难辨。

回到衙门的时候,正巧张同迎头走来,见到两人,张口便道:“来的正好。”

还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便被张同一手拽着一个地往验尸房去了,章九晟一看方向,心下大惊:“先说清楚,你的验尸房里有没有血?!”

“没有!”张同大喊。

“什么事不能冷静点说?!”看着张同这火急火燎的样子,章九晟是连一个指甲盖都不信他说的验尸房里没有血,他上次就是这么被骗的,然后又晕又吐了一整天。

张同忽而停下脚步,云生被拽着手,那小胳膊小腿的被那么突如其来的刹车,差点整个人都被甩出去,云生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刚要开骂,却听张同道:“张迟死的时候没有喝酒,他清醒着,死因是毒杀,死后被灌了酒,所以酒水没有进入肺腑,而他全身上下都被浇了酒,所以我们认为他是醉酒跌入河中致死,其实他是死后身上被绑了石头沉到护城河里的。原本尸体是浮不起来的,是清理护城河的船工不小心弄断了绳子,他才被发现。”

云生皱了眉头,仔细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张迟尸体时候的样子:“也就是说,先杀人,后沉尸,尸体在送到衙门之前发生过什么?”

“的确发生过什么,尸体送来的时候,出过一次意外。”张同挠了挠头,说完之后又立刻解释:“我是刚刚才从送尸体过来的那个捕快小个儿那儿知道的。”

“什么意外?”云生原本还在旁边喘着气,一听张同这般说,立刻不自觉地屏了呼吸问。

张同咽了咽唾沫:“尸体送来的路上,被一个酒鬼撞倒了。我想,那个人可能并不是什么酒鬼,而是……”

“而是凶手,或者凶手的同谋。”章九晟低沉道:“有看到那个酒鬼长什么样子吗?”

“小个儿说,那个酒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长相。”张同眉间已然皱成了一个“川”字。

一时间,三人陷入沉寂。

许久,直到章九晟打破寂静,先开了口:“你刚才火急火燎地拉着我们去验尸房,是尸体出现了问题?”

“哦,我就是想让你们看看尸体,这样我解释起来的时候也比较直观。”张同回答得坦坦荡荡,可章九晟看了一眼小脸煞白快喘不上气的云生,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今年的夏天尤其热,知了趴在树干上叫得嗓子嘶哑,吵得人耳膜生疼也没有一星半点要停歇下来的意思,空气中似乎也没有一丝风在流动,倒是人走在大街上,不过走了几步,额头上的汗珠就跟黄豆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这天气热,下次要是找我,不要去书院,捎封信去我家就行。”一处茶楼中,一着青衫男子端坐在蒲团上,一手扶着袖子,一手添着茶。

面前坐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红豆。

“可能也没有下次了,这次多亏了你。”

“我们都是替老爷做事,帮你就等于帮我,你当真打算这么做?”男子将沏好的茶水慢慢推向红豆,眉眼看似温润,却暗藏冷冽刀锋,看在人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就像陡然间跌入寒潭,瞬间凉彻心骨,回味过来,又觉得自己被藐视了。

红豆未说话,伸手去接那茶水,便又听男子道:“其实,你大可以将她送出樊县去,你制的一手好人皮,赠她另一张脸,从此隐姓埋名,过个安稳日子也是不难。”

“若她愿意听我的话就这样离开,那我便不用这么操心了。”红豆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略苦,却不涩,沏茶人与茶当真相辅相成,红豆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他和她一样,蛰伏在这樊县数年,若非事发,她也不愿意将他从黑暗之中拽出来。

“也罢,随你。”青衫男子只淡淡吐出这四个字,随后便收了收袖子,将那根他好不容易从尸体上偷回来的红绳放在桌案上,临走前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这茶钱我已经付了,你想喝多久,便喝多久,还有这的点心,也不错。”

第三十章 犯妇红豆

樊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山高皇帝远,虽地处偏僻,但背山面水,一年四季如春,天灾少之又少,要说个人祸,顶多也就是个邻里邻居丢猫偷狗的一些鸡毛蒜皮之事。

可今年夏天,却是多事。

案子一件接一件,层出不穷,还都是出了人命的案子,这放在樊县,那算是大案,要是官府公布出来,那便极容易惹得民心惶惶。

关楚刚和手底下的捕快们唧唧歪歪完,自个儿就坐在一处茶摊里,一大口一大口灌着浓茶,还是这大街巷子里茶摊上的合他胃口,那些茶楼里的所谓品茗,他还真不适应。

章九晟让他在这等,也没跟他说等什么人,等到什么时候,这从大早上就等到现在,茶是喝了快三壶了,可该等到不该等到的都等到了,怎么还不让他走?

“老板,再来一壶茶。”关楚晃荡了几下空空的茶壶,冲着在后头忙碌着的老板喊道。

老板头也没回应了一声,不多时,又送来一壶。

“官爷,您都喝了三壶了,在等什么人吗?”老板用肩膀上的白布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多嘴问了一句。

关楚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没等到呢。”

“我说官爷,这都一早上了,马上就该开午饭了,这人还不来,怕是不会来了。”老板甩着手里的白布,麻利地一擦桌子。

关楚瞅了一眼老板,心下也是这么想的,可章九晟没让他走,他也不敢走,万一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他要是这么走了没碰见,那不就是他的责任?虽然章九晟是有点不太靠谱,可连云生也那么说,他就不得不多信一回了,罢了,还是再等等吧。

老板见关楚还是坐在那,连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哼着小曲儿就坐一边炒茶去了。

这处茶摊的位置,离城门口就那么几十步的路,远远看着,城里城外进出的人,长什么样貌,带着什么东西,都看的一清二楚,确是极佳的位置。

关楚盯着盯着,忽而从那人群中看到一抹艳红。

得,等到了。

那人走在人群中,仿佛随波逐流,她也看到了关楚,知晓是在等自己,只在人群中微微停顿了脚步,便朝着关楚走来了,她头上戴着斗笠,一身红装,宛如十年前初来樊县时候的样子,她扬起唇角,还似当年轻狂。

“等你一早上,喝了三壶半的茶,算没白费。”关楚依旧坐着,抬头看着已经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红豆,那道右颊上的疤,此时看来也并不十分扎眼了,甚至可以完全无视,她还是那个十年前在京城意气风发让人甘愿一掷千金的琴姬。

“久等。”红豆短短二字,只浅浅笑着。

她来此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去的一半该交由他人来做了,她不担心,也不着急,于国,于家,于千百条人命来说,牺牲两个人,已算是赚了。

红豆跟着关楚去了衙门,没有戴镣铐,也没有戴枷锁,全然不像一个戴罪之身,她同关楚一前一后跨进了官府的大门,就好像只是关楚一个亲戚来看看他工作的地方长的什么样子,一路宛如参观,直到关楚将她锁进大牢里面。

“一会儿,大人就会开堂审你。”关楚站在牢门外面,看着嘴边还带着浅浅笑意的红豆,原本觉得一个青楼女子如何能下得去狠手将另一个人砍头,可如今看她淡定自若的样子,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亦或本就是想把自己送进这个地方。

红豆点点头,寻了一处尚算干净的一块坐了下来:“多谢关捕头。”

关楚没再对她说什么,红豆的情绪隐藏的太好,即便是混迹江湖黑白两道多年的关楚,一时间也无法摸透眼前这女子的心思。

老江湖,一言一句,一来一回之间,便已将对方摸清。

她是要坐牢的,可坐牢之前她又做了什么,却不是关楚能知道的事了。

无论是关楚,还是章九晟,还是这樊县所有的百姓,都不该被狂风席卷,这里是个世外桃源,便该如此平静下去。

红豆闭上了眼,手中紧紧拽着那根红绳,静静等着。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来了一个捕快,红豆听到声响,将红绳缠在自己手腕上,便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却见捕快什么也没带来,只打开了牢门,对她说:“大人说不用戴了,直接跟着走吧。”

红豆失笑:“大人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用事,我一个戴罪之人,还是杀了人的,怎么能不戴枷?”

“大人向来如此,请吧。”捕快侧着身子站在牢门口,显然已经对自家大人的任性见怪不怪了,更何况红豆为人不错,虽然是个青楼的鸨娘,但出事之前在樊县的名声也不差,别说那些常去红豆台的客人,就是捕快们,也都不敢相信这女人会杀人。

章九晟平常审案子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拿着云生写的问题挨个儿问,问完之后拿着惊堂木拍个定案,云生记完口供,拿着让犯案的画个押,该坐牢坐牢,该罚款罚款。章九晟原以为自己可能就这样审这些小破案一辈子了,却没想到有一天审的人,竟会是熟人,心里五味杂陈,这手里的惊堂木要怎么才能拍下去?

“大人……”坐在下方的云生见章九晟迟迟不开堂,轻轻唤了一声。

章九晟猛然回过神来:“啊,怎么?”

“该传犯人上堂了。”云生轻声提醒。

章九晟抹了把脸,惊堂木重重拍下:“传犯人!”

听到那一声惊堂木,“啪”一声响,红豆想着,这动静在她心里头大抵是能绕梁三日的,随着捕快进了堂内,她抬头,看着章九晟头顶挂着明镜高悬,笑了笑,屈下了双腿。

“犯妇红豆,跪见青天大老爷。”

无衣站在堂外,她今日穿着极为不显眼的衣裳,脸上抹了东西,混在人群当中,看似只是普通的一个围观百姓,可当章九晟抬起头看向外面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心中轻叹一口气,章九晟低头看了看云生写给他的一些问题,那些字宛如活了一般在脑海中跳动,章九晟有些烦躁,将那纸揉到一边,问:“犯妇红豆,你可知罪?”

“知罪。”红豆垂着头,恭敬回答。

“罪从何来?仔细回答。”章九晟从未见过红豆这般低头,他认识的红豆虽是青楼女子,却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似全天下没什么人能入她的眼,也没什么人值得她动一动情绪,更没什么人值得她跪拜。

红豆抬起头,静静看了章九晟好一会儿,才道:“犯妇红豆,因一些琐事将红豆台的红牌姑娘无衣杀害,砍下了她的头颅。此事被张迟看到,因而又将张迟约至城东护城河,将其毒死,推入护城河,毁尸灭迹。”

“因何琐事?”

“原本魏家少爷要给雪淀赎身,可无衣不知私下里动了什么手段,竟惹得魏家少爷改了主意,雪淀本就身体不好,因此事差点没了命。我便去找无衣,劝她不要与雪淀争,可她却说我不帮她,不仅如此,还辱骂于我,是我将她从乞丐堆里捡回来,是我给了她一条命,是我含辛茹苦将她抚养长大,跟着我虽是做了青楼女子,可她至今是清白之身,我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了她,甚至想着等我百年后,将红豆台予她,任凭做什么都好。”红豆说至此,眼中泛泪,越说越激动,若是不知情者,怕就要信了。

“可她竟忘恩负义,不仅说要自赎身去,还要出去另开一家与我抢生意,我与她倾囊相授,到头来她竟与我作对。一时气急,我便没控制住手里的力气,将她掐死了,我当时就慌了,为了掩盖死因,我不得不砍了她的头,我还要将她摆在那姓魏的面前,让她看看三心二意是什么下场!”红豆一口气说完一大串,长舒一口气,又缓缓道:“我早便知道官府总有一日会查到,也没想着要逃。”

“那你这几日,又是去了哪里?”从始至终,章九晟就只是看着红豆在自己面前,时而悲愤,时而痛苦,时而释然,而他的内心,毫无波动,只静静当个配角,当个最后拍案叫结束的人。

他无法左右红豆的命运,她这一生,都已写在了本子上。

每一步,如履薄冰,充满算计。

魏满也来了,他坐在后堂,听着红豆说的话,屡次想站起来冲出去,想告诉外面的百姓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可每一次都被张同按回去。

红豆沉默半晌,最后道:“去处理了一下身后事。”

“犯妇红豆,错手伤人性命在先,毫无悔改之意,又故意杀害无辜人士张迟,意图掩盖罪行,按律例,当斩。判,秋决,可有异议?”章九晟从桌案上抽出木牌,红豆未言语,只跪着,将双手伏在地上,木牌落地,红豆也只偏头看了一眼,章九晟坐在上面,看不到红豆什么表情,只觉得心里愈发烦闷。

“画押,带走。”他起身,甩了甩袖子,闭着眼背过身去。

第三十一章 红颜薄命

往常若是别的犯人被判了刑,衙门外面尽是叫好声,可这次红豆被判了秋决,衙门外面围观的百姓,却是鸦雀无声。

她没有穿囚服,身上一尘不染,还将自己打扮得精致,云生适才发现,红豆穿得竟不是台里那些沾满风尘气的衣衫,而是极为普通的良家女子的绯红常服,就连发髻也是寻常人家妇女的式样。

红豆站在两个捕快身后,抬起头看着外面围观的百姓,那里面有不少人是她帮助过的。有街边无依无靠的小乞丐,每日要是讨不到饭,便会到她的红豆台里吃一顿,顺便带一些走。有没钱给老母亲治病的穷书生,红豆听说后,便叫了小厮捎过去,若他日飞黄腾达,莫要忘了他曾许下誓言的姑娘。还有起早贪黑出摊卖包子只为攒点彩礼钱娶青梅竹马的小哥,红豆便日日造访买他的包子。

一件件,百姓都记得。

红豆冲着外面,浅浅地笑了笑,随后弯了腰,还好,以往做的算没白做,起码她被判刑的时候,他们没有鼓掌叫好。

人群中的无衣,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章九晟转过身,看了一眼缓缓消失于大堂门口的红豆,又看了一眼摆在桌案上的惊堂木,最后,他还是没有拍响,到底是不忍心。

听到判决,一直在后堂的魏满似是全身脱了力,一屁股坐了下去,张同在一边看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比较好,只拍了拍他的肩,道:“节哀。”

“不该。”魏满喃喃着。

张同转身欲走,没听清,转过身颇有些诧异:“什么?”

“不该如此的,她既然都已经有了完全的计划,又为什么要我也配合她呢?”魏满呆坐在椅子上,只低声问着。

还不待张同开口,便见章九晟从堂外走了进来,边走边答:“那是因为她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既然要做,便要多一条后路,而你成了她计划之内的第二条路。原本,死的人的确应该是无衣,我与你说过,雪淀与无衣情同姐妹,雪淀又与你情根深种,可她时日无多,便央求无衣代替自己照顾你,而她便替无衣去死,既成全了姐妹之情,亦圆了她与你一生一世的誓言,也还了红豆的知遇之恩。”

魏满呆愣愣的,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章九晟的话听进去,只是摇着头,不信,不信,还是不信。

“你可还记得,雪淀当初为什么要你先将无衣赎出去?”

魏满想了想,嘴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脸色也忽然煞白,心脏钝痛,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似呼吸困难,眼泪也大颗大颗滚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我自诩聪明,却被她瞒得苦,雪淀,我的雪淀……”

云生跟在后头,她看着魏满几乎痛苦到无法呼吸,心里也不禁戚戚然起来,伸出一只手攥住了章九晟的衣角,章九晟感觉到身后有异样,转过身却见云生面色惨白,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了?不舒服了?”

云生摇了摇头,只垂着脑袋,声音低低地传来:“没什么,想我爹了。”

章九晟听着,心里一沉,伸手拍着云生的背,柔声道:“这不还有我呢么?再不济,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还有我大哥呢,都是你亲人,要是……”章九晟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起来,低头看了一眼云生的后脑勺,伸手轻轻抚摸着,用几乎蚊子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更好了”的话。

“嗯。”云生没注意听,只低低的应着,但其实心里已经不是那么难受了,是啊,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还有什么怕的呢?

再后来,章九晟差了俩捕快送魏满回去,魏满回了家以后,据说将自己锁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门,等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不仅发愤图强决定上京赶考,更是连红豆台这类烟花之地都不去了。魏老爷也终于松口,只要魏满中了榜,他的婚事便从此由他做主,魏老爷绝不插手,只是这个承诺对于魏满而言,来的晚了些。

雪淀的尸身,交由张同缝合完整,章九晟陪着,一起送到了魏家老宅。

终于能看到一个完整的雪淀,云生颇有些感叹,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却为何薄命?老天当真不公平。

可章九晟却不以为然,点着云生的额头:“张同说了,她作息紊乱,酒肉不禁,那是常年累积下来的毛病,小症拖到最后成了绝症,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你可别学她,一日三餐,准点准时,餐后喝药,大哥给你配的一滴都不能剩,以后本大人都要检查。”

“大人,您怎么跟我哥似的?”云生揉着额头,颇有些不满。

章九晟听着就背起手,理直气壮:“我本就比你年长几岁,你喊我一声哥,我也勉强能受得起。”

云生翻了个白眼,又是被章九晟一戳:“去,吃药去。”

正所谓黄梅时节家家雨,这段时间樊县里,东一阵雨西一阵雨,人是快给泡得没骨头了,倒是乐坏了池塘里的蛙,别说云生了,就是章九晟也被这雨天堵在魏府里出不来,干脆趁着某一天天气晴好,收拾了几件衣服,揣着伞就住到衙门里去了。

云生一听,那还得了,不行,她也得住进去,心动不如行动,立马也收拾了行李一同搬去了衙门。章齐烨知道以后,也没什么反应,反正他是一年十二个月,有一半时间是住在医馆的,于是乎,趁着这黄梅天气,多做了一些防风湿的药贴,顺便也给云生捎了一些过去。

这一日,衙门的验尸房里,张同一如往常,对着尸体吃着点心,章九晟受人之托,去寻他的时候,正巧看见张同拿着一双筷子在一具剖开肚子的尸体身上戳来戳去。

“诶哟,我滴个亲娘咧!”章九晟只瞅了一眼,伸进去的半只脚立马缩了回来,整个人宛如被一锤子打在脑门上,晃晃悠悠退了出来。

张同回过身,一伸手就将白布掀过,将尸体盖得严严实实,随后谄媚一笑:“嘿嘿,大人您怎么来了?怎么也不喊个人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做个准备不是?大人,吃点心吗?”

章九晟瞅了一眼,胃里直犯恶心,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吃你吃。”

“大人是找我有事?”张同收回点心,不吃,那正合他意。

章九晟为了不联想到验尸房里的东西,背过身去:“云生不是想学验尸吗?便央着我来求你一求,教教她。”

张同瞪大了眼睛,点心也不吃了,绕到章九晟跟前:“大人,您没事儿吧?之前还拦着不让学呢,现在怎么还亲自过来说话了?不是,您之前不是还不让她亲自查案吗?怎么后来红豆那案子开始,您就开始让她到处跟着跑了啊?”

“本大人这不是被她烦着没法儿了吗?”

“大人,云生的确是有天赋,可是他这一个师爷不好好当师爷,跟我这一个仵作抢什么饭碗?”张同细细琢磨着章九晟眼神之中隐藏着的其他含义,甩了甩手,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不教不教,他要是学会了验尸,这衙门还有我什么用武之地?”

云生躲在不远处的房廊下,咬着牙,眯着眼,低低哼了一声。

待到她走后,章九晟方才退到验尸房门口,用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张同回过头:“走了?”

章九晟一点头,手藏在袖子里,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大人,真不教啊?我看云生挺想学的。”

“我哥说了,她身子骨还没以前一半好呢,验尸这种活,强身健体的都可能染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更何况是她这个弱鸡?我也不是非不让她学,总得等她身体再好点,我给你说,你可别私下里挡不住她的诱惑就教她了,之前红豆的案子,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才被她钻了空子,接下来得好好防着她。”章九晟接着又叮嘱了几句,才晃晃悠悠地走了。

张同靠着门框,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点心,轻声道:“这丫头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可就已经名声在外了。若非那场变故,又何需如此躲躲藏藏?”

“看来这位章县令,也并非传闻中那般绣花枕头。”此时,远在京城之中的某位,手中摊开一张纸条,大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胸前五爪金龙耀武扬威,几欲腾出。

“听说是先皇钦赐?”他又道。

“是,章御医于皇室有功,于江山社稷有功,退隐时便向先皇要了这么一个赏赐。”常玉站在下面接了话,身为一个内侍,他从小便陪同在这位身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听说那丫头在他府上?”

“回陛下,是。在那养了三年,身子骨依旧不太好,回的人说,体内有余毒,清不干净,人薄得像张纸,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李泓之将手中纸条扔到桌案上,手腕上一条红绳露出了袖子些许,他捏着轻轻塞回去,道:“烧了,着人去查一查是什么毒,需要什么药材便想办法塞到百世堂去。”

“那……”常玉原准备出去了,忽而想到什么似的,侧着身子停下脚步,一副有话当讲不当讲的姿态。

“嗯?”

“红豆姑娘……”

李泓之垂下头,手指捏着腕上的红绳,半晌才道:“想办法带她回来。”

第三十二章 时也命也

判了红豆秋后以后,雨也停了,可乌云还厚厚地盖在头顶,也同样盖在人心上,大家都在等一阵风,或许能吹散这一层阴霾也说不定。

最为难过的,不是章九晟,不是魏满,更不是云生,而是现如今坐在红豆台里,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无衣。就如同红豆所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也不能再成为她了,从戴上面具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成了第二个红豆,代替她,守在这里,直到大局盖棺。

手边的古筝是红豆从京城带回来的,自从她毁容后,一直也没再弹过,只逢年过节拿出来看看,像是睹物思人。无衣曾问起过这把筝的来历,红豆没说什么具体的东西,只说友人相赠。

那友人,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人吧。

红豆最爱喝的茶,已经凉透了,她等的那个人,从她离京时,就没来相送,如今应该更不会来了。

“咕咕……”

蓦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突然落到脚边,无衣愣了愣,定睛一看才知是一只鸽子,通体雪白,毛发光滑,红色的小脚边被人小心翼翼地绑着一个小信筒,轻轻摘下,是一卷纸条。

她摊开,只见上面寥寥几字:秋后,归京。

无衣拿着那张纸条,唇角慢慢扬起,弧度渐渐变大,眼眶湿润起来,心中一股酸涩像泉眼里的水,不断溢出,越来越多。

十年了,离开京城十年了,那人终于打算带她回去了。

没有白等这十年。

无衣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攥着救命稻草,她捏着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门外跑,猛然撞上一个厚实的胸膛,她抬起头,是章九晟。

“大半夜的,这么着急去哪?”章九晟伸手握住无衣的双肩,将她歪歪斜斜的身体扶正,无衣愣了愣,还没开口说话,便又听章九晟道:“哭了?别哭了,你难受,我也难受,可红豆杀了人,按律当斩,众目睽睽之下,我就算是县令也保不住她。”

“我知道。”无衣闷闷地说,悄悄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绸缪些什么计划,但张迟不该死。”章九晟偏过无衣,走到屋里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动作娴熟,毫无停顿。

无衣站在门口,抿了抿唇:“红豆台如今尚未开门,大人这么晚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问你一些事,过来坐下。”

“大人请说。”无衣磨蹭着挪到了章九晟对面坐下。

章九晟看着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为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样的计划,眼前这女子可能就得戴着自己好姐妹的脸过一辈子,就算无衣自己甘愿接受,可章九晟总觉得怪异,这以后,怕是都不想来红豆台了。

“其实我不信红豆。”

无衣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就听章九晟来了这么一句,她心里一惊,脸上却是漾开了笑容,章九晟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张迟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他只是路过了那里,然后捡到了一样东西,而红豆误以为他看到了什么。红豆不肯说,那你说说,张迟是捡到了什么呢?”

“不是都已经招了吗?”无衣的面纱早已摘下,即便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章九晟看不透她真实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东西,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世人都说他傻,说他废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空有一副好皮囊,简直丢尽他家老头子的脸,要知道,他爹可是当年皇城里数一数二的御医,深得先皇信任和倚赖。要不然,也不会有他头上这顶乌纱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章九晟想过,是不是他家老头子怕他过于嚣张跋扈,得罪太多人。若没有什么官衔在身,就算遭人暗害都不得重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毕竟他爹到底也只是一个退隐御医,一没权势二没钱,顶多就是仗着先皇还在的时候,有那么点说话地位,可如今先皇都驾崩那么多年了,真要出了事,估计也没几个人愿意帮他的。

当年丞相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到头来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所谓同僚,却都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纷纷推脱关系,就连丞相之子流放时,都无人出面打点。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在流放途中,他们不会不知道。

而丞相一门的为人如何,他们也不会不知道。

也就是在那起案子之后,他爹才萌生了退隐之意,也就是在他回乡后没几年,先皇就患了重病,请遍各处名医都束手无策。

朝中自然也有人来请他爹回去,可是,他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总在人家上门之前就进山采药,每每一去便是一月,从来如此,谁也找不到。

久而久之,人便不来了。

皆道,时也,命也。

再然后,便是先皇驾崩,传位给了当时名声不太好的太子,李泓之。

有传言道,太子四书五经不通,唯倾好各色美眷;

又有传言道,太子骑射礼乐不懂,却在府上建了一处酒池肉林;

更有传言道,太子觊觎先皇某妃,欲图之已久;

……

可到底也只是传言,从未证实。

只是那太子的风流韵事,却是传得街知巷闻,栩栩如生,人人称羡。

然而章九晟却觉得,虽未与太子谋面,却觉得二人如果碰到必然要拜个把子。李泓之身为太子,不洁身自好,反而处处留下话柄,供人茶余饭后,如此行为举止居然还能坐上那张龙椅,而他章九晟身为前御医之子,不好好习功课考功名,反而处处留情,落下个风流不羁绣花枕头的名声,即便如此,却戴上了县令的乌纱。

每每思及此,章九晟都觉得,这先皇,怕不是脑子进了水吧?

章九晟沉默了很久,这种让空气充满死寂的沉默,让无衣心里直打鼓,正在心里计划着说什么比较好的时候,却听章九晟开了口:“对,她是招了的,还当着那么多百姓招了,还签了字画了押,让我不得不判她秋后,可你我都知道,她说的并不是我想听的,也并非事实真相。”

“既然大人觉得她说的话不可信,为何当日在堂上的时候,却不辩驳呢?”无衣微微扬起头,嘴边笑意浅浅,章九晟看着她,恍惚间以为是看见了红豆。

“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京城来的。”这句话,章九晟只说了前半句,他定定地看着无衣,从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随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樊县百姓都说,章县令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唯独头脑简单四肢更简单。原先,无衣也是这般想的,但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她抿了一口茶,清甜在舌尖漫开。

红豆台的茶是极好喝的,很多读书人不去茶楼,反而来红豆台,不是没有原因的。

整个樊县当中,红豆台的茶叶独一无二,那是红豆从京城带过来的一株茶苗,养了这么十年,才长成了一小棵,轻巧采摘下来的茶叶,一年一年地存着,年份越厚,煮出来的茶,滋味便越浓厚,回甘更清。

以前,无衣不爱喝茶,同雪淀一样,总三不五时地喝点酒。

两人脾性相同,年龄又相仿,渐渐便成了密友,可当她知道雪淀的病之后,便不知不觉地开始戒酒,也跟着红豆喝起了茶,一开始只觉得苦,可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偶尔也能尝出点甜味来。

而如今红豆走了,她却突然喝出了这茶里的滋味。

“大人……”

“听你喊了这么些天的大人,耳朵根子都长茧子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喊我二少爷。”章九晟打断她的话,作势揉了揉耳朵。

无衣张了张嘴,忽而笑了出来:“二少爷,我想见见红豆。”

“哦?自她被判刑之后,你就没去见过她。怎么,你刚才急急忙忙的,原本就是想去找我的吗?”章九晟挑了挑眉,眸中暗光闪过。

“说白了,这两条人命虽不是我亲手结束,却都与我有关。我是可以不再见她,从此和她脱离关系,可我的命是她救的,这一点,永远都改变不了,没有红豆,这世上就没有无衣这个人了。”

章九晟微微点头:“嗯,有理。只不过她如今是重刑犯,岂能说见就见?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允你。”

无衣眯了眯眼,本来还以为他松口不再过问她们的计划了,却没想到走过一条街拐了个弯又碰到陷阱了,还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那,不跳还真有点对不起他。

“情郎。”无衣淡淡吐出两个字。

章九晟震了震:“真的假的?”

“二少爷可知红豆当年为何会离京,千里迢迢来樊县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

看着无衣那双宛如藏着无数秘密精光锃亮的眼睛,章九晟却摆弄起了自己的袖子,轻飘飘来了一句:“本少爷不想听。”

第三十三章 牢中解疑

原以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只有章九晟一个,可没想到不仅无衣没睡,连云生也没睡。

衙门的大牢,光线昏暗,即便点着蜡烛,墙壁上还挂着火把,可在云生看来,还是黑的有些瘆人。

云生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混,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红豆,她也不是男人,也没对红豆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就是一门心思想来大牢里看看红豆。

张同告诉她,红豆是来自京城的。

慢慢走过刑讯室,云生鬼使神差地往里面瞅了一眼,各类刑具都摆在那里,整整齐齐,有一些似乎没洗干净,留了些乌黑的血迹在那里,地上才刚刚用水冲过,看上去是挺干净的,但看得人心里头总发毛,一旁火堆烧得正旺,烙铁在里面燃得通红发亮,云生咽了咽口水,这玩意儿要是贴上了自己的身,自己这小破身子怕就当场去世了。

以前,章九晟就不让自己进大牢,就算要审什么犯人,都是他提了人到后堂去审。那时候她不太在意这些事,现在看来,章九晟确实对自己不错。

这地方,不见天日,湿气过重,阴气太盛,对她的身体绝无好处。

云生不来大牢,但守大牢的几个捕快却是认得云生的,大半夜昏昏欲睡,那几个守门的也只是跟她打了招呼,便自己窝到角落里去了,只留的一个捕快给她带路。

“师爷,红豆台那案子不是结了吗?”那前方带路的捕快多嘴问了一句。

云生回了回神:“哦,是结了,不过还有一些细节没弄清楚,我这人有点打破砂锅,问不清楚晚上睡不着。”

那捕快也听之信之,像他们这种人,常年在牢里和那些江湖大盗也好,变态杀人也好的打交道,看惯了人命,也懒得去管那些七七八八的旁枝末节,只点了点头,打开了牢门:“师爷,问完就知会一声,小的就在外头。”

“多谢。”

红豆也没睡,听到声响便爬了起来,回过头看到是云生,眼中也没流露出多少惊讶,似乎早就猜到云生会来。

她起身,拢了拢稍有些睡乱的发,抬头看向云生,扬起了唇角:“夜不能寐?”

云生点头。

“想知道些什么?”

云生抿了抿唇,犹豫半分,她看了看这牢房四周,又看了看脚底下甚至都有些发臭的稻草,红豆见她如此,轻笑出声:“这小地方的牢房与京城里的可不一样,能凑合躺着睡一睡已是不错。”

“见笑了。”云生有些尴尬。

“看起来,大人的确疼你,连这里的牢房都不舍得让你进。”红豆慢悠悠说着,抠了抠指甲:“不过听说你身体不好,牢房这种地方还是少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找谁交代去。”

云生磨蹭着,思索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却听红豆说:“我知道你也是从京城来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或者又和我一样,不能回京城去。”

“你知道?”

红豆点头,她抬起头,看向牢房里仅有的一扇天窗,通向外面,今夜无月,外面的天气也阴得不像话,看来明天是又要下雨了。

她依稀记得,当年来樊县的时候,好像也是夜里,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

“其实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在这里安安稳稳活下半辈子也不失为一个好决定。”红豆站起身,云生适才发现,红豆右颊上那道疤竟隐约有消去的迹象。

“你……你的脸……”

红豆摸了摸脸,也不慌张,只笑了笑:“诶呀,在牢里待了这么几天,都忘了要补一补。”

说着,便转过身去,也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东西在脸上,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那道疤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破绽,云生恍然大悟:“你便是京城里那个突然失踪的人皮大家?”

“什么人皮大家?混口饭吃而已,倒被你们说的跟神仙一样。早先,我只是一个混江湖的女人,年少不懂事得罪了一些人,堵得我只能一路往京城去。毕竟是皇城脚下,那些江湖人士还不敢大肆找我,若是引起京中注意,搞不好就把我带进宫去,他们就更难杀我了。”红豆顿了顿,似又想起了在京中那些事,苦的有,酸涩的有,甜的也有,“只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在我入京之时,就有人注意到我了。”

“谁?”云生听得入神,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被红豆拖进了一个坑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见眼前的红豆开始变得虚无起来。

她,有点晕。

红豆就站在她面前,一双红唇开开合合,可云生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直到黑暗越来越浓重,最后将她席卷进去。

依稀间,她看见有一只雪白的手在眼前晃动,那上面似乎还绑着什么红色的东西,随后便是一个宛如从天边传来的声音响起:“你心中的真相,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可如今的你,若要一意孤行,便只能落个不自量力的下场。哪怕不为你自己,为你爹,为你兄长,为护你的章府,也要保护好自己,别让他们找到你。”

是谁在说话?

他们是谁?

你又是谁?

此后,只余静谧,再无人语。

云生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余光闪过,桌边似乎坐着一个什么人,她扭过头去,就看见章九晟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

“啪”的一声,茶杯被狠狠放在桌子上,云生躺在床上的身体抖了三抖,完了,生气了。章九晟猛然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云生,脸上的怒意一目了然,云生咧嘴嘻嘻一笑,自知理亏,抓着被子将自己半张脸藏了进去。

到底还是舍不得生气,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另一只瓷碗,章九晟走到床前,瞪着云生气冲冲道:“没在大牢里晕死过去,倒是想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是吧?”

“唔,大人……”云生犹犹豫豫。

“叫二少爷!”章九晟气呼呼的,板着一张脸,可云生看着却忍不住有点想笑,章九晟眉头一皱,一把抓过被子,将云生从被子里捞出来:“还笑?先把药喝了!”

“哦。”云生乖乖地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汁侵入口中,她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这三年来,这些药就跟吃饭一样,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再难吃的东西,吃得多了也就这么回事了。

章九晟伸手从袖兜里掏出一颗蜜饯,二话不说塞进云生嘴里,自打云生第一次喝药说苦之后,他身上就随时随地带着这些蜜饯,以前被无衣发现过一次,还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吃姑娘家爱吃的东西。

云生慢吞吞地嚼着,其实对于她晕倒这件事,她到现在还是觉得迷迷糊糊的,当时与红豆正说得起劲,身体也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可偏偏就那样晕倒了,若是说出来,章九晟也不一定会信。

“我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衙门大牢湿气太重,让你没事别去。再过两日又是中元节了,那种阴上加阴的地方,有什么急事非要大半夜的跑过去?”章九晟将被子给她拉好,一边掖着被角,一边絮絮叨叨。

云生也只是听着,自家中变故后,便没人再这么唠叨她了,她也乐意听着,让人觉得她还是被在乎着的,还活着。

“我跟你说啊,这两日就好好待在府上,哪儿也别去,待中元节过了再出门。若是要置办什么东西,你就列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去买了来。这次你晕倒在牢里,大哥把我好一顿说,你体内余毒未清,以后这些潮湿阴暗的地方少去,知道吗?”章九晟拿着空空的药碗,语重心长。

云生乖乖地点头。

章九晟看着她,静静地没说话许久,看得云生都有些后被发毛。

“二少爷……”

“说,听着呢。”

“你就不问问我去大牢干什么?”

章九晟白了她一眼:“还能去干什么,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是去问红豆,她拿走了张迟身上什么东西。”

云生咧嘴嘻嘻一笑,气得章九晟伸手就想捶她一个脑瓜崩儿,不过手到跟前又停下了,只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痛不痒。

“怎么着,问出来没有啊?”

云生摇了摇头,慢慢思索着:“她没说,不过我倒是发现红豆手腕上好像绑着一根红绳,之前去红豆台的时候,她手腕上是没有的。”

“红绳?什么红绳?你可看仔细了?”

看着云生犹豫,随后又笃定的样子,章九晟叹了口气:“她杀张迟应该只是以为张迟看到了什么,并且还拿走了她的东西威胁他,这才是她冒险回去找张迟尸体的原因。至于是什么东西,你也不用那么着急地非要这时候问个明白,她秋后才行刑,这一段时间都会待在死牢里,过些日子,等你身体再好些了,我再带你去见她。”

“会不会是那根红绳?”云生低吟出声。

章九晟沉默不语,似乎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性,毕竟以前根本没见红豆手腕上戴过什么东西。

“二少爷,还有一事。”云生拽了拽章九晟的袖子,小心翼翼瞅了一眼窗外。

章九晟见她如此,便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了一下,随后将门关了,复又坐回床边,倾过身去,只听云生轻声道:“我觉得红豆好像知道我是谁。”

第三十四章 中元施孤

至此,一直到中元节,云生都没能出的了章府大门半步,章九晟交代下来了,谁敢放她出府,谁就自己收拾收拾包袱回老家去。

这一日,云生又不知道第几次站在了大门口,她身前站着平日里同她关系较为要好的小捕快铁万。

二人大眼瞪小眼,站在这已经一炷香了。

“大人说了,不让你出门,还特地把我叫过来盯着你,就怕你一个不省心又窜出去。”铁万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张脸整个耷拉下来,像个老太太。

云生长叹一口气:“我就去衙门看一眼。”

“大人说了,衙门也不许去,你铁定跑张同那验尸房去,明儿就是中元节了,你就老实点儿待着吧。”

云生揪着裤腿,扁了扁嘴,到底还是转了身,只是一步三回头那样,铁万看着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琢磨了琢磨,还是算了,多说无益,等过了中元节就行。

樊县是个小地方,小地方就会有大城市没有的习俗,亦或是听都没听说过的规矩。

中元节对于樊县百姓来说,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女人和孩子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一为女人乃阴体,会招到不少不干净的东西,二为孩子未涉世事,能看见不少不干净的东西。

这几日,章府上下,女人孩子但凡能动手的,都在叠着元宝,准备着纸钱和供品,男人们则上街采买所需物什,等到了中元节那日,便要祀鬼。所幸章府无新丧,也用不着上新坟去,只去章府祠堂祭拜一下先祖便可了事。

云生来了樊县这么久,前两年昏睡着,后一年虽醒着却也有将近一半时间是待在章府里面的,也就章九晟看她身体恢复得不错,才勉强应了她的请求,提她做了个衙门的师爷,反正也是个无品级的官,写写字,记记案,还能三不五时地帮自己处理处理衙门里的鸡毛蒜皮,断个无关轻重的家长里短,他也乐得清闲。

这一次,大概算是云生完完整整见识了这日子于樊县而言的重要性。

她坐在那,看着面前人来人往,一个个都在忙碌着,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东西,只有她双手空空,无事可做。

而在章府祠堂的院子里,老夫人已请来了几位得道高僧,一大早就来了,诵经声响彻整个章府,据铁万这个本地人所说,此乃普渡孤魂野鬼,防其为祸人间,又以此告慰先祖在天之灵,望先祖护佑家宅安宁,子辈安康。

烟火味一路从祠堂弥漫开来,飘到前院,初初嗅着,只是淡淡的檀香味,尚能接受,而后便是越来越浓,云生用袖子掩着口鼻,躲去了离祠堂更远一些的院子,诵经声因而也淡下去不少。

云生寻了块静谧的地方坐着,铁万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前院,又回头看看无事可做喝着茶吃着点心的云生。

“我说,你不去帮忙?”

云生看了一眼铁万,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猜他们会不会让我帮忙?”

铁万一寻思:“也对。”

“诶,铁子,我这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大人,他哪儿去了?”云生嗑着瓜子,百无聊赖,突然才想起来一早上都没看见章九晟在自个儿面前晃荡了。

“大人带了人去大街上施孤了,得施三天呢,忙得很。所以这三天,你就好好待在府上吧,哪儿也别想去了。”铁万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斜靠着院墙慢慢嗑着。

云生蹙了蹙眉:“施孤?”

“啊,施孤,就是拜鬼,然后每日的施孤活动结束以后,便将那些供品都分给乞丐们,为了防止乞丐到时候抢供品发生暴乱,所以大人打算亲自上阵监督,所以这三日你可能都见不到大人。”

“以往发生过乞丐暴乱的事?”

铁万点头:“还出了人命呢,只不过死的是个乞丐,无父无母的,还是大人出的钱给安葬了。要我说,咱们大人虽然有时候傻不拉几脑子缺根弦儿似的,但真要做起正经事情来,那是一点不拖泥带水,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云生听着,忽而眼中亮了亮,咳嗽了一声,可铁万跟没听见似的,还在继续说:“咱们衙门那帮小兔崽子,想当年哪个不是胡同箱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到头来还不是跟着咱们大人干么?你就说说我们头儿,关捕头,那脾气,那叫一个暴躁,说放火放火,说揍人揍人,可一碰见咱们大人,那怂得跟小鸡崽子似的,踹一脚都不带放个屁的。”

“谁放火了?”蓦地,一个稍显浑厚的声音从铁万背后响起。

铁万还没反应,只道:“诶我说师爷,你嗓子怎么……”

待他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眸子突然瞪大,第一反应扭头就打算撒丫子先跑,被关楚一把拽住衣领子,差点没给他勒死过去,云生见着,死死抿着唇才没笑出来。

“你刚说谁小鸡崽子?”关楚冷着声音,可嘴角却扬着。

铁万回过头,嘿嘿笑着:“我小鸡崽子,我小鸡崽子,头儿,你怎么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儿呢?”

“我这要知会你一声儿了,我还听得见你说的这些吗?”关楚力气大,狠狠一松手,将铁万推出去几步路,随后又嫌弃地拍了拍手。

铁万不敢多说什么,见关楚也没打算把他怎么着,赶忙后退几步说去帮章府下人折元宝去,一溜烟儿跑了。

云生见着,终是笑出了声。

关楚一脸烦闷:“笑屁啊笑?!”

“你怎么来了?不应该跟大人一起施孤吗?”云生敛起笑意。

“大人怕你担心,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还有,这是大人让我带给你的。”关楚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叠纸包。

云生愣着接过:“这是什么?”

关楚却摇头:“不知道,大人没让我打开,说得先让你看过,若是不合意,再让我拿回去重新弄,现在还来得及。”

不知道章九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生打开纸包,垫了垫还挺沉,章九晟倒是小心,包了好几张纸,可打开一看,却只是两根白蜡烛和一叠纸钱。

关楚愣了:“大人让我送这干啥?正好碰着中元节,这些玩意儿到处都有的卖,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一路上藏着跟做贼似的。”

可云生眼尖,随意翻弄了一下,便看到了印在这两根白蜡烛和纸钱上面的东西,这是樊县不可能有的印记,关楚从小就生活在樊县,没见过那是正常的,也得亏他没见过。

云生将东西又重新包好,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冲着关楚一咧嘴:“你去吧,告诉大人,东西我收着了,挺好的。”

关楚有些不太明白这哑谜打的什么意思,起身出院子的时候,手还挠着后脑勺,想问吧,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想的脑壳疼,索性一跺脚不问了,粗粗跟章老爷和章夫人道了别,就去找章九晟去了。

而云生,则抱着那些东西快步回了自己屋。

不得不说,章九晟对于云生的事,是上了十二分的心。也不知是他刻的,还是他专门找了人,在白蜡烛的烛底刻了“长孙”字样,而那些纸钱上,也用了双层印记,粗粗看上去看不出什么,但一用手摸,便能摸出那两个字,也是“长孙”。

她原以为,这中元节,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祭拜。

可如今,章九晟送来了这些。

眼眶忽而湿润,云生用手揉了揉,吸了吸鼻子,抱着那些东西靠着门边坐了下来。她悲伤着,她感动着,心里有苦也有甜,她想起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爹疼兄宠,娘亲虽然早逝了几年,可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失去了母爱。

而如今,云生也没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章九晟,她姓长孙。

她醒来的那天,只是告诉章九晟,她姓云,来自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得罪了权贵,一家惨死,她不得不逃亡离京。

诚如章九晟所说,今晚他的确回来的很晚,只是一回来,就先去了云生屋里,见她屋里灯暗了,便也只是在窗外偷偷看了一眼,见云生当真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才轻踩着脚步悄无声息回了自己屋。

夜深人静,章九晟才刚擦过脸,将外衣挂在衣架上,便听叩门声轻轻响起。

外面,却是章齐烨。

“哥,还不睡?”

章齐烨手中拿了一封信,略略点头:“进去说。”

章九晟侧过身子,朝外面看了看,回头见章齐烨已打开了信,兀自说:“嘉铜关寄来的,一起看吧。”

“这么晚,这么急?”

“早些知道总是好的,有备无患。更何况,云生不也很想知道吗?”章齐烨十指纤长,摊开信纸,自打见到云生第一眼起,他就已经动了人脉关系,不只是江湖上的,还有朝廷上的,他早已摸清了云生的来历。

并不全为了云生,亦是为了章府的日后,他们的存亡。

“只是哥,我还不想让她知道。”章九晟犹豫半分,低沉道。

第三十五章 阿弥陀佛

晨起的风裹挟着些许凉意吹进屋里,带着塘里荷花的清雅香气,雀儿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一切都显得祥和安宁。

可章九晟却不这么想,他昨夜里睡得晚,今早上又被咋咋呼呼跑来催他去施孤的关楚吵醒,不免有些头疼耳鸣,还伴随着想要砸东西的冲动。

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章九晟拿过挂在衣架上的外衣,随意那么一套就跨出了门槛,关楚就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打着哈欠,他也是困得不行,这几日于樊县而言极为重要,少不了会有人居心叵测,在这个节骨眼上搞点事情。

他不放心,便每日都带着人巡城,晚上也常常巡至深夜。

他爹关宁虽已是从衙门退下来了,知道捕头这位置的确不好当,可也心疼自己的儿子,怕他吃不饱,每夜都在厨房里热着饭菜,可关楚经常累得到家倒头就睡,睡至半夜,饿醒了,方又爬起来去厨房摸着吃点。

关楚没娘,准确的来说,关楚没见过他娘,因为他娘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关宁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关楚拉扯长大,看着关楚继承自己的位置,当上了樊县捕头,他也回家安心养老去,就等着什么时候关楚娶个媳妇回家,生个大胖小子给他玩,等百年之后去了地下,他也算给关楚他娘一个交代了。

“爹,我出门了。”关楚走前,鸡才刚开鸣,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刀,打完了哈欠,泪眼朦胧。

关宁虽然年纪大了,但多年的捕头经历,再加上中元节的加持,让他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给关楚做了早饭以后,他就一个人穿着单衣在院子里打拳。

“啊,去吧,路上慢点。”关宁打着拳,头也没回,只抬起手冲后面扬了扬。

关楚半眯着眼,又打了个哈欠,待他走后,关宁才停下来,看着他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彻底看不见,他才整了整衣服,回了屋里,不过一会儿就已经穿戴整齐。只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直接足尖轻点院墙翻了过去。

章九晟用脚踹了踹关楚的背,半眯着眼睛道:“走了。”

俩人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并没多少人,天还没彻底亮透,大街上也只零零散散几个男人在清理着一些垃圾,街边的无论客栈还是酒楼亦或是茶楼,都立着白幡,门口无一不烧着一盆火炭,还燃着未烧尽的纸钱,四处弥漫着香灰味。

“用过早饭没?”章九晟说着,已经抬腿往街边一处早饭摊子去了。

关楚打了个哈欠:“在家用过一些。”

“再陪我吃点儿吧。”章九晟一屁股坐下,冲着在里头忙乎着的老板喊了一声:“两碗面条加蛋!”

章九晟困得眼睛发红,呼了两口气在手掌心上,狠狠搓了几下自己的脸,前前后后又仔细看了看大街,抽出筷筒里的筷子,在木桌上怼了怼,道:“今儿有的忙乎了,你多安排些人,城里城外都仔仔细细巡查个遍,但凡有可疑人物先关进去,别又搞出什么乌七八糟的破事儿。”

“是,大人。”关楚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前清晰不少:“大人,我这几日跟兄弟们都巡查得很仔细,进出城的人都少了,只不过今年拾沂山的高僧们也要布施。所以,今天的布施现场可能会比往年的人要多。”

“人呢?给安排住哪儿了?”章九晟摆弄着筷子,百无聊赖。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关心人多还是少,反正都是一样的忙,一样的累。

“安排在……”关楚刚要开口,只见老板已经端着两碗面过来了,他抬头道了句谢的时间,便看见章九晟已经拿着筷子,埋头猛吃,唏哩呼噜一阵下去,肚子里已经下去半碗面了,关楚看着看着,忽然间就觉得特别饿,感觉自己在家的早饭白吃了。

章九晟抬起头:“看什么看?说啊,安排在哪儿了?”

关楚回过神:“安排在青云居了。”

“谁掏的钱?”

一听章九晟这么问,关楚心里开始打鼓,要知道章九晟这个人,对自己对家人对朋友,那是大方的很,可要是换了别的不认识的或者他不太看的顺眼的人,那可就等于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了。

“原是官府该出的,但……”犹犹豫豫,思量再三,关楚还是如实回答。

章九晟微微点头,还没等关楚说完,下一秒就摔了筷子怒骂:“他娘的!那群老秃驴!几百年不下一次山,去年陵城过中元的时候正好碰上水灾,难民无数,那时候也没见他们去布施救济灾民啊!今年看我们樊县日子过得不错,就赶着来我们这假惺惺的布施了,还花老子的钱住他娘的青云居?!”

关楚捧着面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妈了个巴子的!”章九晟越想越生气,掏出一锭碎银子放在桌子上,起身抓着关楚就走:“跟老子去青云居会会那群老秃驴!”

关楚迅速扒拉了剩下的几口面,抹了抹嘴,拿起刀快步跟上去,边走边劝:“大人,拾沂山的高僧得罪不得。”

“怎么就得罪不得了?什么得道高僧?我看就是一群混吃混喝的老骗子!”章九晟骂骂咧咧的,不一会儿就到了青云居门口。

因着是中元节,青云居也没什么人,门口冷冷清清,章九晟原想着按照拾沂山往年布施的情况,这次到樊县该是来了几十号人的,可到了青云居一问才知道,对面才来了七八个人,还都是自己掏的腰包住的房间,怎么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章九晟踏进青云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关楚,关楚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高僧们没让官府掏腰包,咱们一分钱也没出。”

“你刚才怎么不说?”章九晟有些气。

关楚摊了手:“您刚才气头上,没让小的把话说完啊。”

“行吧,算我的错。”章九晟舔了舔嘴唇,迎面便来了一个小二,帕子甩在肩上,虽穿着粗布白衣,但看着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让人看着眼里舒服,他伸手招呼过来:“拾沂山的高僧们住在哪个房间?”

小二躬了躬身:“高僧们在二楼地字雅间,小的带二位去,请随小的来。”

青云居就是青云居,樊县出了名的高素质客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纤尘不染,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一点不刺鼻,闻着还觉得通体舒畅,想必是为了中元节特地换了熏香。不过因为是客栈,章九晟虽听说过青云居的名声,却没怎么来过。

跟着小二来到青云居二楼,一路过来看到的盆栽数不胜数,章九晟都觉得这青云居的掌柜都快把这客栈开成花圃了。

“二位,到了。”那小二稍稍弯着腰,轻敲了房门,只听里面微弱地应了一声,便有缓慢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吱呀”一声,门开了,小二又是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这位大师,有二位客官寻。”

眼前这位,身着海青,宽袍方袖,面目慈善,眉眼温和,看向章九晟和关楚的神色,无一点惊讶,似乎是早已料到人家会找上门,只冲着小二点了点头,轻声道:“麻烦施主了,吾等恭候二位多时,请进吧。”

关楚讶异,章九晟略略皱眉,便跟着进去了。

只见屋里坐着与其穿着相同僧衣的僧人,坐在桌边,站在窗边,三三两两,加起来一共八个人,皆看着他们。

“本官乃樊县县令章九晟,几位拾沂山的高僧入城布施,本官未能远迎,好好招待,实在是本官的不是。因此,一得到几位入城的消息,本官便早早来了,没有打扰到各位的休息吧?”章九晟反应极快,将屋里几人的神色迅速扫了一遍之后,心里也拿捏了七七八八,早就准备在肚子里的话脱口而出。

“阿弥陀佛,这是吾等的不是,原想着不劳烦大人,却还是让大人费心了。”说话的这位坐在桌边,手中持着紫檀木的佛珠,面容和蔼,看起来年纪要比周围这几个大一些,身上还披着袈裟,桌子下面还摆着不少专用来做法事的东西,看来的确是为樊县布施做了不少准备。

章九晟推了一把关楚,道:“本官这捕头身上杀气重,还是不污了各位高僧的慈悲。”他那么说着的时候,偏头凑到关楚耳朵边,轻声道:“你先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然后把我大哥叫来。”

“可是大人……”

“没事儿,去吧,在老子的地界上,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章九晟说完,看着关楚推门出去,又转过头来嘿嘿一笑,端的一副为国为民的好样子,冲着那几位僧人双手合了个十:“阿弥陀佛,如今这屋子里,除了你们,就只剩下我了,咱们可以敞开了说,几位高僧千里迢迢专门来为樊县百姓布施,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话一出口,只见那坐在桌边的僧人脸色一变,随后便咧开了嘴:“阿弥陀佛,大人好眼力。”

第三十六章 江湖传言

“通常情况下,人的心脏位于胸腔中部偏左的下方,也就是这个位置。”张同指着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用手指在胸口位置划了个十字。

云生微皱眉头,脸上似乎堆满了问号:“为什么是通常情况下?”

张同打了个响指,点着头道:“因为有一些人的心脏位置是不一样的,他们可能在左边。以前我跟着大人判过一起案子,凶手和死者搏斗之时,被死者朝着胸口位置捅了一刀,但因为凶手的心脏位置与常人不同,那一刀没要了他的命,所以死者死了。当时整个现场都是血迹,凶手的死者的混杂在一起……”

“那大人?”云生眨了眨眼。

张同会意:“哦,大人看到的时候,当场去世,不是,当场就晕过去了,抽得厉害,把我跟关楚都吓着了。”

“案子后来呢?”

“凶手是死者的亲戚,一个赌徒,因为欠债被赌场的人追打,赌场的人威胁他再不还钱就剁了他的手,所以跑去跟死者借钱。死者深知他的秉性,帮他还了一次钱,就会无数次的后来,于是不借。凶手好说歹说都不通,于是恼羞成怒,跟死者扭打,当堂的时候,还谎称是死者先动手要杀他,所以趁他不备往他心脏上捅了一刀。”张同喝了口水,又接着道:“但是凶手和死者在打斗之前,几乎毫无来往,只能说凶手为了借钱,想遍了周边的亲戚朋友,最后想起了这么一个远方亲戚。而且死者的为人不错,温润和善,就算不借钱,也不会动手,顶多就是骂几下。更何况,我们之后找到的凶器,也证明是凶手从自己家带去的,本意应当是为了威胁死者借钱,没想到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还差点让死者杀了。”

云生默默点头,指着躺在验尸床上的尸体:“那么……”

还没等云生说完,张同跟想起什么似的:“诶,大人不是让铁万看着你吗?你怎么跑出来的?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你可千万别告诉大人。”

“我……我给铁万的茶里下了点巴豆粉,他现在大概还蹲在茅房呢吧。”云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笑:“我实在是快憋死在府上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大人的。更何况,现在正值中元施孤,衙门里的人都出去巡城去了,不会有人来验尸房的。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放心吧。”

说完,云生还眨了眨眼。

张同叹了口气,转过身用几乎蚊子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是大人知道我教你,怕不得把我剥层皮。”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咱们继续吧。”

青云居里,章齐烨已经到了,铁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房间里气氛极其压抑。章九晟还是第一次看到向来温润的大哥,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哪怕是自己小时候闯祸,砸了人家窗户,大哥也没那么生气,顶多是揪着自己去跪祠堂。

章齐烨的手指头一直敲击着桌面,一下接一下,带着特有的节奏,也让在房间里的所有人的心跳声也渐渐跟到了一起,他不开口,也没人敢先说话。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没事别来樊县吗?怎么着,这回是你们二当家的得病了?”章齐烨忽的停下敲击的手指,眉眼冷峻,盯着手持着紫檀木佛珠的那位僧人。

那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章大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劳您惦记,我们二当家的身体可好着呢。”

“呵!”章齐烨冷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僧人冲着章九晟又是一笑:“章大少爷在江湖上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想到章二少爷也不差。”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指着站在窗边那位僧人说:“你看看那位兄弟,虽然穿着拾沂山僧人的纳衣,可脚上还穿着靴子。再看那位兄弟,腰上别着的匕首都露出来了。我可不知道,拾沂山的僧人出来布施,身上还带武器的。”

这么一说,那些个僧人纷纷低头开始检查自己,匕首没藏好的赶紧把匕首塞回去,穿着靴子的赶紧用僧袍盖住,坐在桌边的那位勾了勾唇,面色突然变得凶狠:“让你们出来的时候都好好检查检查,别出什么纰漏,是真没把老子的话放在眼里,一个一个那么不省心呢?”

“当年你们大当家的逛勾栏院子得了病,我给他救回来,就让他这么缠上我了?这几日是樊县的中元节,你们挑这时间来,怎么着?是你们大当家的把你们送来给我试药的吗?感谢我当年救他一条狗命?”章齐烨说话冷冷冰冰,可嘴角却扬着,那些个僧人听着,只觉得后背发凉,生怕哪里惹他不开心,就往自己身上撒一堆毒粉,然后让自己生不如死。

章齐烨的毒术和他的医术一样,在江湖上有名有姓,只不过他下了规矩,不管什么人,不管干什么的,找他医病可以,但不许找到樊县来。因而在樊县里,并没有太多江湖人士逗留,也让樊县一直平静着,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江湖人士大型械斗的情况发生。

那位领头的僧人讪讪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子:“章大少爷先别急着生气,是这样的,先前江湖上有个神秘人悬赏了长孙丞相之女的头颅,十万两白银,您还记得吧?”

章九晟一听,袖中的拳头慢慢紧握。

“前阵子不知道哪儿来的传言,说丞相之女在樊县。我们大当家的担心扰了您的平静,正好这几日不是逢着中元节么,那些个不懂规矩的江湖人士可能趁火打劫,所以我们大当家的才派了我们来,真要万一出了事,我们还能帮得上忙。”

章齐烨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章九晟,缓缓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大当家的咯?”

这件事,若不是这些人带来消息,章齐烨还当真不知道,这段日子有人送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药草到医馆,为了研究这种药草的药性和毒性,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医馆很久了,对外面的事,可以说是不闻不问。

这药草,或许能对云生体内的毒有效果。

“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章九晟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皱。

“也就这个月初的时候,只不过这段时间,江湖上的传言越来越甚。”那僧人老老实实回答。

章齐烨仿若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似想起什么似的,忽而看向章九晟:“这个月初?岂不是……”

两兄弟视线一交汇,立刻想到一起去了,这个月初正好是红豆台出事的时候,也就是说,红豆台这边案子一出,江湖上就有了传言,引得那些欲得十万两白银的江湖人士纷纷往樊县靠近,怪不得最近城里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章九晟原以为是因为中元节的关系,城外那些难民进来等着布施,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由。

若不是章齐烨的名声摆在这里,恐怕那些个江湖人士早就大张旗鼓的找人了。当即,章九晟走到门口,将关楚招了进来。

“去,加派巡城人手,看到陌生面孔,一律仔细盘查,有兵器的全缴了,不服从的全抓起来蹲几天大牢去,等过了中元节,就都碾出城去。”

关楚一惊:“大人,这……这是什么缘由?”

章九晟也不慌,转身指着屋里那几个僧人,施施然道:“他们就是缘由。”

那几个僧人全愣住,大光头在屋子里锃光发亮,一瞬间全转头盯着关楚。关楚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只觉得七八个皮蛋在盯着自己,眼睛有点疼,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连连点头,转身立马撒丫子跑了。

关楚离开青云居以后,就直奔衙门,可现在衙门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出去巡城去了,剩下的无所事事的人,除了几个放假的,大概也只有云生和沉迷验尸的张同了,以及目前还在章府扒着茅厕出不来的铁万。

衙门验尸房里,张同正手把手教云生怎么分辨导致人死亡的各种原因,关楚进来的时候,两人交谈正欢,根本毫无防备,一瞬间,三人陷入安静。

整个验尸房里,依稀能听见心跳声。

“你们……”关楚欲言又止。

张同慢慢转过身去,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不关他事的气息,云生尴尬一笑,一把抓住关楚的袖子:“你可千万别告诉大人!”

关楚挠着头,现在也不是质问的时候,只有点不耐烦:“云师爷,您赶紧就回章府去吧,城里可能会出事,我是回来叫人的,加大巡城力度。”

“那你来我这验尸房干什么?”张同一听,暗道不对。

“抓壮丁啊!”关楚说的理直气壮,一把揪过张同的衣领就把人揪出去了,踏出门槛的时候,关楚还记得回头嘱咐云生:“麻烦云师爷回章府以后,让铁万来找我。您还是赶紧回章府待着去,到时候要真出事儿了,咱们这顾不上你。”

云生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却听到了一个关键词,城里要出事。

她也不敢在衙门多待,自己已经给章府带来了不少麻烦,要真在这节骨眼上出事,自己就是那个罪无可恕的拖油瓶。这般想着的时候,云生就已经伸手从张同的验尸房里拿了几本书,匆匆忙忙回章府去了。

第三十七章 又晕倒了

章九晟没回来,关楚也没说,张同更加不可能把自己送到章九晟手上去,于是乎,章九晟一直不知道云生偷跑出了章府,而且还忽悠了张同教她解剖。

最可怜的得数铁万,云生回章府的时候,他正捂着肚子又要去茅厕,看到云生,免不得一顿数落:“师爷,你给我泡的什么茶,是不是过期了?”

话没说完一半,只听肚子一顿叽里咕噜,铁万哀嚎一声,又钻进茅厕去了。

云生挑了挑眉,从屋里拿出了一只小药瓶,还是之前章齐烨怕她吃坏肚子,专门给她备着的,现在可好,给铁万用上了。

敲了敲茅厕的木门,云生掂着那一小瓶药,站在外头说:“我突然想起之前大少爷给了我一瓶治拉肚子的药,我给你放外头了,你赶紧吃。另外,你要是吃完好点儿了,就去找关捕头,他找你有事儿。”

铁万吃了药,又夸了几句章齐烨医术高明,没多问什么,立马就走了。

云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关楚手底下的人,跟他性格都差不了多少,平日里不做事的时候,倒是会贫几句,可一到了关键问题上,却都不会掉链子。

不知该说是关楚教导有方,还是人家悟性高。

随着施孤时间一点一点逼近,章九晟与章齐烨耳语了几句,便离开了青云居,找关楚一起巡城去了,留下章齐烨和那群假和尚大眼瞪小眼,说实话,他们还是比较喜欢跟章九晟相处的,毕竟章九晟看起来要比章齐烨友好多了。

关楚将捕快分成了几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一个小队长,带着队伍负责一条街的安全,而他自己则先跑去城门嘱咐守城将士,对进出城严加盘查,看见鬼鬼祟祟的先逮起来再说。章九晟找不到关楚,自个儿在大街上百无聊赖的瞎逛,逛着逛着便走到了一处书院门口,木门虚掩着,因为正值中元,所以书院放假,孩子们都回家去了。

可章九晟余光一瞥,却看见书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影子迅速地跑了过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估摸着时辰,这个点该是快到午膳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该是那帮假和尚出去布施的时间了,什么人会在书院里面奔跑?

章九晟疑惑着,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望着里面,整个院子空空荡荡,似乎刚才的一瞬只是他眼花,可章九晟是个好奇心颇重的人,大着胆子将门又推开了,冲着里面喊:“有人吗?有人在吗?”

书院里面,无人回应。

“没人,本官可进来了啊!”章九晟冲里面大声喊着,可踏上门槛的双脚为什么在微微颤抖?

一用力将整扇木门重重推开,章九晟往院子里奔了几步,又迅速停住,环顾了一圈,周围安安静静,连风都似乎静止了,可这静止的风中还弥漫着某种味道,一种让章九晟害怕的味道。

之于害怕,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一股酸气正从他的腹腔位置往上涌,一路涌到喉咙口,几乎就要喷出来了。

章九晟捏起袖子捂住嘴,使劲咽了咽口水,方将那股冲动按压下去,他站在原地仔细分辨了一下,味道是从他正前方一间课室传出来的。他慢慢挪着脚步往那边进,可越走近,却越听见隐约但很密集的蚊虫低鸣声,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课室里面没有动静,他偏头悄悄望过去,窗户和门都虚掩着,里面似乎也没有人走动的声响,章九晟小心翼翼靠近,用手轻轻推了推门,只推开了一条门缝,可里面却突然涌出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还有些许腐烂的味道。

进去之前,章九晟出于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可该看的还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也看到了。

只一眼,章九晟就觉得自己的心跳骤停,五脏庙里那股子冲动是压不住了,犹如海啸来临,猛然间冲上喉咙口,尽管章九晟捂住了嘴,可胃里反上来的东西还是刺激了他的神经,吐出来的那瞬间,连带着眼泪也跟着一道下来了。

他趴在外面的院子里,一时间吐得昏天黑地,不知晨省。脑袋里也跟裹了团浆糊似的,如果现在云生站在他面前,他估计都认不出那是云生,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快不清楚了,全身都止不住地抽搐,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恰在此时,被分配巡逻这条街的捕快小队经过,章九晟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让他暂时还没昏厥过去,视线模糊,他摸索着脱下自己的靴子,冲着声音的传来处重重扔了过去,也不知是砸到了什么东西,闹出了一点动静。

“什么人?!”

当听到奔向自己的脚步声的时候,章九晟心里一松,嘴边还残留着些许白沫,人就那么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听说章九晟晕倒,云生连医书也不看了,紧赶慢赶跑到衙门,却没见人,一打听才知道人直接被送到百世堂去了。她又赶着跑去百世堂,人已经有点苏醒的迹象了,章齐烨看她慌慌张张,本来身子就弱,这一路跑过来,再加上心里还有牵挂,免不了脸上出一层虚汗。

“怎么样?”云生喘着气,她都没察觉自己的脸色比躺在那里的章九晟的还吓人。

章齐烨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摁在椅子上,一手按上她的脉,稍有些严肃地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不能承受剧烈运动吗?”

确认云生体内的毒没有蔓延的驱使,章齐烨才放下心来,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晟儿没事,有事的是清词书院的先生。”

“清词书院?”云生这才反应过来,章九晟只有在看见人血的时候才会这样,正巧此时关楚从外面进来,云生正好算是逮着知情人了,“清词书院怎么了?谁死了?”

关楚眨了眨眼,看了一眼章齐烨,道:“你怎么知道清词书院就是死人了?你去过了?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我没去过,我猜的,谁死了?”云生稍稍解释了一下,紧跟着又问。

关楚长叹了口气:“周宣明先生,在清词书院教了十年书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心病狂的狗东西……啧……”他紧皱着眉头,活了这二十多年,办过大大小小这么多案子,他还从来没见过能把人弄成那种样子的,杀猪都没把肉剔的那么干净的。

云生见他欲言又止,又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宛如找不出任何形容词的那种便秘感,云生看着好奇心蹭蹭蹭一个劲往上涨,一拍他胳膊,就道:“行了,我自己去现场看。”

“慢着。”身后,章齐烨叫住了她。

云生慢悠悠回过头,生怕章齐烨不让她去,却见章齐烨手上拿着一碗药:“喝了。”

“嘿嘿嘿。”云生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把碗递回给章齐烨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了一句:“二少爷醒了的话,就告诉他我在现场。”

“我看你是成心要气死他。”章齐烨扔下这句话就进后堂照顾章九晟去了。

清词书院,是樊县唯一一家拥有百年文化底蕴的书院,樊县大大小小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以在清词书院念书为荣耀,据悉本朝目前在任的三百多名官员当中,就有将近五十多位位出自樊县,其中有八成是出自清词书院。

而死的这位,在清词书院教书已有十载光阴,被他送入京城出人头地的没有二十也有十几,关楚现在担心的是,这位一死,京城里他的那些学生若是听闻消息,会不会上奏皇帝,从而给樊县施压。

举国百姓都知道,当朝皇帝喜好女色,后宫佳丽何止三千,对于国家政事几乎不闻不问,他的臣下递什么奏折,全交由侧后处理,他不过是往上勾几笔,然后下道旨。至于圣旨内容是什么,全凭侧后和辅佐政事的副相来定。

而如今,朝里的人,几乎都靠着副相。

原本樊县山高皇帝远,京里的人不太管这里,这件案子要是办不好,掉的可能不仅仅是他关楚的脑袋,连带章府上下,也说不定会被连累。

关楚思及此,这一路,眉头都没松开过。

真是流年不利。他这般想着。

因为捕快们已经检查过一遍现场了,张同也拿着工具箱在课室里面待了一段时间,所以门窗都开着,云生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她禁不住用袖子掩住口鼻:“怎么这么臭?”

张同在屋里听见了云生的声音,站在里面回答道:“天气这么热,血肉上都长虫了,我来的时候比现在还臭呢,开门开窗都通了半拉时辰的风了。”

“哇!”云生扶着门框看向屋里,下一秒便捂住嘴巴跑到了院子里,扶着花坛呕吐不止,这一天吃的东西全在这时候浪费了。

幸好她不晕血,不然她就是第二个躺在百世堂的人。

张同扯掉了沾满血污的手套,撩着头发,走到云生身边,拍了拍她的背,有些无奈:“怎么样?知道大人为什么不让你验尸了吧?”

第三十八章 血肉骨架

“丧心病狂,简直丧心病狂!”云生坐在花坛边,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全身跟脱了力一样,两只手臂也垂在身侧,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章九晟会昏厥得那么严重了。

她小心清了清嗓子,苦着脸,喉咙里一股酸涩滋味,张同还算贴心,递过来一杯清水,道:“润润。”

“多谢。”

“怎么样?还要不要学验尸啊?”张同从兜里掏出来一双新手套,在云生眼前晃了晃。

云生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把抓过手套,一边戴上一边坚定地说:“学!”

说罢,她拍了拍手,无视张同的眼神,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遮住自己的口鼻,径直走进了课室。张同挑了挑眉,似乎早就料到了云生会如此,重新从兜里拿出另一双新手套戴好,也跟着进了课室。

虽然刚才已经吐过一回,进课室之前也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可云生看到那副被剔的干干净净连一点肉渣都没剩下的骨头架子,以及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下面的三盆血肉,她还是觉得胃里翻涌,强忍住再吐一次的冲动,云生使劲咽了咽口水,捏着拳头走近。

可当云生走近时,两只手在半空中局促不安,如果是面对一具完完整整的尸首,哪怕只是没了脑袋的,她也知道该如何下手,可现在在面前的这副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骨头架子,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张同从后面走过来,指着桌案下其中一盆血肉,道:“这里面一共有三盆,一盆是内脏,一盆是皮,剩下那盆是周先生全身上下的肉。”

张同每说一句,云生的胃里就汹涌一次。

“行凶者的手法很奇特,像是专业人士,精通用刀,对人体的骨骼和构造都了如指掌,而且此人对码放物品具有强烈的执念。”

张同说着,便已经弯下腰端出其中一盆,云生只看了一眼就要作呕,可见张同却是面无表情,就好像是在看一盆极其普通的牛羊肉一般,她也不得不强忍着,她知道,这是验尸必须要经过的一个步骤,她不能躲。

“你看。”张同指着,食指轻巧而迅速地划过那盆血肉的表面:“这一盆是周先生全身的肉,每一块都切地整整齐齐,大小匀称,码放在这只盆子里,连边缘都非常光滑。因为天气热,行凶者没有往里面放冰块,所以这盆血肉最先腐烂,引来不少蚊虫,随后臭味加剧。”

云生紧紧握着拳,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让她一直坚持着,鼻腔里充斥着血肉的腥味,耳边的蚊虫鸣叫声已经淡去不少,多亏了张同在她来之前的开窗通风,驱赶了不少,不然她也不至于能撑到现在。

“这是第一案发现场吗?”云生稳了稳心神,问道。

张同摇头:“不能确定。不过在我之前,窗户是虚掩的,门是大开着的,并不排除是大人开的,门窗均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门外面有慌张的脚印,我看了一眼,那是大人的。”

云生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她现在勉强能接受眼前这几盆东西了,长呼了一口气,开始在屋里四处晃悠,一双眼睛细细扫过每一个角落,手也没闲着,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课室很干净,行凶者很谨慎,他把课室都打扫干净了,因为正好是中元施孤,书院给孩子们放假,别说老师,就是打扫卫生的,这几天应该都没来书院。”

“对。”

“而且清词书院建在樊县偏北的位置,这里远离城东的戏院,也远离红豆台那几条热闹的街巷,这周围的人家也少,不是喜静的书生,便是禁不起热闹冲撞的老人家。凶手选择在这里行凶,最好不过。”

“没错。”

云生停在一扇半开半合的窗户前面:“中元施孤,书院放假,又不用上课,周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呢?”

张同蹙了蹙眉:“大概是忘了拿东西?”

云生转过身,视线扫过课室每一处角落,除了课桌,便是板凳,就连摆放着周先生血肉的桌案上,也是别无他物,她沉吟道:“也许吧。”

大致又检查了一下课室,张同便喊了几个小捕快,帮忙将那副骨头架子和三盆血肉都搬回了衙门验尸房。

而此时,拾沂山那群假和尚的施孤活动要准备开始了,他们派了个人过来,告诉关楚施孤活动结束以后,他们会再待几天,若是那些江湖人士没什么动作,就要先回去复命了。

关楚原想着要不要跟章九晟说一声,但一想到此时此刻,他估摸着应该还没醒,就跑去找了章齐烨。可没成想,章齐烨根本不管这搭子事,直接一甩手说随他们去,只要别在樊县惹事,爱待多久待多久。

章九晟虽昏迷着,但梦里不太安稳。

只觉得自己眼前看过去是一片黑洞洞的,但伸手一摸全是血,他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全是血,还顺着一直往下滴。蓦地,他后背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就往下滑,扭头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脖子咔咔响的声音。

猛吸一口气,速度回头,却见一个硕大的骷髅头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两个黑洞洞的大眼眶子直勾勾盯着自己,里面只有望不尽的黑暗,像漩涡一样,一直把他卷到最深处。

几乎是惊声尖叫着,章九晟把自己吓醒了。

全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全身颤抖着,这大夏天的宛如过了一个樊县最冷的季节。

听到叫声,章齐烨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刚熬好的药,伸手抚上章九晟的额头,随后松了口气:“做噩梦了吧?”

章九晟似乎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整个人呆呆愣愣的,抓着章齐烨的袖子,就像小时候闯祸了被老爹逮着要揍一顿他躲在他哥身后的模样:“哥……哥……”

他一声一声喊着,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

章九晟怕血,章齐烨一直都是怨怪自己的,怨怪自己当初没把他保护好,落得这么个被人嘲笑的病,轻轻抚着章九晟的脑袋,章齐烨放柔了声音:“乖,哥在呢,什么事也没发生,睡一觉就好了。”

一边说着,章齐烨一边把药递过去:“来,晟儿,先把药喝了,喝了就不做噩梦了。”

章九晟木讷着,可双手还是很听话地伸了过去,刚要张口喝药,却又突然打了个激灵,抓住章齐烨的胳膊,瞪大了眼睛说:“哥,我看见死人了,在清词书院!”

章齐烨蹙了蹙眉:“我知道。”

“我还看见凶手了!”章九晟又道。

“什么?!”章齐烨震惊。

可章九晟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没看见凶手,我……我应该是……我看到了什么呢?”

就这么一会儿子功夫,也就这么几句话,章九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章齐烨看着更难过了,催着章九晟把药先喝了,又扶他躺下,眼看着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嘴巴里还在念叨什么,直到最后一点动静都没了,章齐烨才走。

等到了验尸房里以后,云生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胃里波涛汹涌了,也开始慢慢习惯,所谓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大概也便是如此。

张同很是顺手,将那盆放着皮的端过来,指着说:“我们要先确认凶手是如何杀害死者的,以及用的是什么凶器,所以我们得先把皮拼起来。”

云生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走到跟前,双手几乎是颤抖的。

虽然她在京城的时候,帮着兄长办过不少案子,可兄长几乎不让她验尸,别说碰了,看尸体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听兄长说,就着证人口供和搜寻到的一些蛛丝马迹去判断。

不过,京城毕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也没什么大案。

摆到她手边的那些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都猜得出来,那些案子都是兄长看她对此有兴趣,专门要来给她练手的。

虽然戴着一层手套,可摸人皮的感觉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跟一般动物的皮肤触感不一样。再加上,周先生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年纪也不大,听张同说,不过三十出头,皮肤白皙,身上的毛发也少。

拼人皮是个技术活,也是个非常考人耐心的活。

而耐心,云生不缺,张同更不缺。

“凶手非常谨慎,而且耐心很好,刀工也非常不错,心理素质极佳。”云生一边拼,一边轻声说。

张同认同地点头:“凶手选择在中元施孤的时候动手,说明预谋已久。地点又选择在清词书院周先生专门上课的那间课室,说明对他有很深的仇怨。我甚至能相信,那间课室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你去的时候,我还没有移动周先生的骨架,你还记得那骨架摆放的样子吗?”

云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细细回想了一下:“骨架被摆放在桌案前,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被平举,拿着戒尺,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非常整齐。那个姿势看起来,好像正在上课的样子。”

第三十九章 找肉拼皮

周宣明的死,因为太过骇人,又恰逢中元节,关楚担心引起恐慌,着手下捕快封锁消息,谁也不许往出说,也索性章九晟出事的时候,书院门口那条街,除了巡逻的捕快,也没别人了。

事后,关楚只敲打敲打了那几个捕快,那几个便诚惶诚恐地自动闭了嘴,一个个比平时还要守口如瓶,就差没把自己毒哑了。

周宣明教出过多少京城官员,衙门里那几个不说,手底下人也都心知肚明。

这案子,不能传到京城去。

章九晟真真切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傍晚吃晚饭的时候了,他第一反应不是找章齐烨,而是云生现在在干嘛。

果不其然,当他一双脚踏入验尸房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猛地一沉。

到底还是让她沾上了手。

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初见她的时候,她满身是血倒在自家后门外,他那会儿,正要翻墙出去找红豆台的玉穗玩,那一眼,真是惊悚,差点把他的小心脏吓的从肚子里跳出来,紧跟着的结果就是,那一夜,他没去成红豆台,而章齐烨,背了两个人进屋。

原想着,只是一个被追杀的江湖中人,可没想到章齐烨却说,她一点武功也没有,甚至从她的穿着上看,根本不是江湖中人。

章齐烨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一件事,有一个神秘人在江湖上悬赏了她的头,十万两白银,无数人追杀。

何仇何怨,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此毒手?

直到几日后,章齐烨派出去的人回来说,跟七年前的丞相叛国案有关,下赏金的人,是京里的。

章九晟时常在想,整整七年,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樊县离京城那么远,她又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后来,章齐烨说,她体内有毒,也藏了七年了。

一开始的时候,章九晟嫌她麻烦,受那么重的伤,还中了毒,跟京城里还有牵扯,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章府。

可章齐烨却拍了他的脑袋:“丞相一门,清廉正直,长孙丞相,更是铁口直谏,连爹都这么说。更何况,朝堂之上,真假难辨,通敌叛国,恐怕也难说。”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呢?”

章齐烨继承了他爹的妙手仁心,可偏偏对此却摇了头:“她的毒,是京里的,我解不了。什么时候能醒,听天由命吧。”

这一睡,便是两年。

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怨天尤人,也不是哭天喊地,只是静静地躺着,好像整个世界都进不去她的眼,直到有一天章齐烨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吃饭、吃药、收拾自己的一切。

再见到的时候,她已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苍白的脸上扯着一个不算明媚的笑容,拱着手对他说:“章大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那……那你就来衙门,做我的师爷吧。”

章九晟来的突然,张同和云生都还来不及反应,猛回头的时候,只看见章九晟两眼一翻白,双腿一蹬,就地躺了下去。

“大人!”闻听张同和云生异口同声,冲过去之前,还不忘摘下手套。

没把章九晟送回百世堂,俩人把拼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拼完整还没来得及分析致死原因和凶器的人皮,用白布盖了起来,惴惴不安地坐在验尸房外面的板凳上,等着章九晟自己醒。

自她当了师爷以后,将衙门的一些陈年积案都翻出来审了个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云生在樊县的名声渐渐为百姓所知,都说章九晟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师爷,带着不务正业的章九晟走回了正途。

传言的声音越来越响,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因为有兄长管着,她从未亲自审过那么多真切的案子,更别说摸尸体了,云生食髓知味还没察觉到,可就算章齐烨不说,章九晟也知道,该让她适可而止了。

拦了这么久,章九晟终于在红豆的案子上,让云生钻了空子。

尽管警告了张同,可也不知云生用了什么法子,还是让张同教了她验尸,唉,她就不能乖乖地只当一个写写画画的师爷,别跟张同抢饭碗吗?

章九晟很早就醒了,可他就是闭着眼睛不睁开,总之,先吓一吓这两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

“怎么办啊张同?”云生蔫蔫的。

张同捏着拳头,局促不安,什么怎么办,他也想知道怎么办,之前还答应了大人不教云生验尸的,现在可好,不仅教了,还把验尸的书都给人家了,这回直接就给撞破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了下来。

云生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就看见张同整个人都在抖。

“张同?张同!”

“啊?!怎么了?怎么了?不是我干的!我也是被逼的啊大人!大人饶我一条狗命!”张同腾地一下站起来,却见章九晟还躺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再低头看向云生,却见她一脸诧异。

张同自知尴尬,轻咳了一声:“我……我太担心大人了。”

云生眯起眼睛,冷哼一声:“哼,看样子之前你不教我验尸,是大人唆使的。”

“放屁!大人有多疼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虽然章九晟闭着眼睛,但张同还是要表一表忠心的。

章九晟心里冷笑一声,算你识相。

想着也应该装得够久了,章九晟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了双眼,云生正想嘲讽几句张同,一见章九晟醒了,赶紧倾身过来:“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章九晟不动声色:“哼。”

云生自知有错,端了杯水过来,递到章九晟嘴边,喂着他喝。

见她如此,章九晟就算心里再有气,此时也不张嘴了,伸了胳膊,只道:“扶我起来。”

云生和张同对视一眼,笑嘻嘻地将章九晟扶起。

“我看到你们是在拼周先生的皮吗?”章九晟摸了摸额头,长呼一口气,他还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看到了什么,拼皮也就算了,那盆血肉居然就那么光天化日的摆着,也不拿块布盖起来。

“是的,大人。”张同恭恭敬敬。

“如何?”章九晟一边爬下床,一边问。

张同走在前头,边走边答:“回大人,您来的突然,我们还没仔细看呢,大人要一起看吗?”

张同刚问完,下一秒就想给自己一耳光,云生那眼神如刀子似的一刀扎过来,恨不得把他嘴巴缝起来,可说都说了,张同也只能战战兢兢斜着眼看着章九晟的表情。

“来都来了,看吧。”岂料,章九晟竟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连带脚下的步子都没停,一路踏入了验尸房。

在看到章九晟晕过去之后,云生和张同就已经慌里慌张地把那些能看到的血渍全擦干净了,连空气中的血腥气,张同都拿了檀香驱散得差不多了,以至于章九晟刚迈入验尸房,还以为是来了寺庙。

章九晟蹙了眉,手在空中扇了扇,道:“你这是验尸房,其他味道这么重,不是妨碍你验尸吗?”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散了去了。”

周宣明的人皮已经拼好,此时正盖在一张白布下面,章九晟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掀开,可手指刚碰到白布,猛然间想到这人皮上面会不会有血迹,当时便骑虎难下,掀还是不掀。

察觉出章九晟的些许迟疑,张同迅速反应过来,伸手过去,笑着说:“都清理干净了,一点血迹都没有,大人放心。”

章九晟点点头,苍白的脸色好了一些。

看着张同掀开白布,还不等章九晟说什么,云生就已经开了口:“周先生是被一刀割喉,失血过多致死。凶手惯常用刀,行事非常熟稔,我们没有在课室里发现打斗的痕迹,周先生的皮肤,除了脖颈这块的致命伤,并没有其他破口,所以我们可以猜测凶手与周先生就算不熟,也起码是认识的。”

“没错,另外周先生身高是七尺六寸,而他脖颈上的刀口看上去虽平稳,但因为手臂用力的问题,还是有一些偏斜向上,说明凶手比周先生要高,比如这样。”张同一边说着,一边讲云生抓了过来,随手便从旁边的桌案上行拿了一支笔,佯作凶器,放在云生脖颈前,而他另一只手则横在云生身前,那姿势看着有些像张同后抱着云生,章九晟看了直皱眉头。

可云生却觉得无所谓,并接着道:“嗯,因此我们估计凶手的身高大约在八尺左右。”

章九晟深呼吸一口气,将有些收不住的莫名情绪狠狠压下:“凶手用的什么凶器,可以辨别出来吗?”

张同摇头,手指在周宣明脖颈处的那道破口划了一下,道:“按照这道伤口的切口来看,凶器非常锋利,长期有打磨,短柄。我们还没来得及看那些血肉,还没找到对应的周先生脖子上的肉块,所以还不能判断刀宽。”

一说起那些肉块,章九晟就有些忍不住作呕,摆了摆手:“那你们就找肉去吧,我找关楚商量商量去。”

“大人慢走。”张同脱口而出。

待章九晟走后,张同和云生面面相觑:“大人怎么没说你?”

云生翻了个白眼:“我也想问呢。”

第四十章 生前行踪

章九晟走后,云生转身看着那盆血肉,犯起难来。

皮还凑合,可这被切割得整整齐齐一块一块的人肉,码放在那里,得,接下去几天看来得吃素了。

云生压了压已经涌到喉咙口的酸味,她刚才还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克服了人皮的恐惧,现在又要说服自己去克服人肉的触感。

“其实吧,你可以把这盆子肉当做猪羊肉,这样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张同将那盆血肉“啪”一下放到云生面前,云生看着,终于还是忍不住作了个呕。

张同完完全全无视了云生摆在眼皮子底下的恐惧,慢悠悠道:“这样,我们分工合作,你呢,找出周先生脖子上被切割到的那块肉,我呢,去检查周先生被掏出来的内脏。”

云生摘掉手套,捂着喉咙,问:“如果要判断周先生的死亡时间,不是可以根据血肉上长出的虫子的大小来判断吗?”

张同摆了摆手枝头:“现在天气热,温度高,虫子的成长速度会加快,所以我们以虫子的体积来判断是很容易出现误区的。更何况,我们现在不仅仅是要确认周先生的死亡时间,还要确认周先生死之前,吃过什么东西。”

云生点点头:“之前关楚去了周先生的家,家里的厨房很干净,没有开过火的迹象,所以他是在外面吃的饭。”

“没错。”张同从桌案底下端出那盆内脏,凶手将周宣明的牙齿和眼珠都归类于内脏部分,同样的按照他的习惯,将牙齿挨个儿摆好,眼珠也完完整整摆在脸盆的角落里。

“周先生性格孤僻,在樊县没什么朋友。虽然在樊县居住了那么久,但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亲戚来找他,那么他去外面吃饭的话,就是一个人。现在是中元节,各大酒楼餐馆的生意都很冷清,他一个人出来吃饭,一定很引人注目。”云生慢慢分析着,刚才被血肉勾出来的反胃恶心,现在也都被这些细节慢慢冲淡了。

重新戴好手套,云生回过身,开始一块一块将脸盆里的肉块拿出来,摆在事先摊好的白布上,仔仔细细。她不太能够分辨每一块肉块都属于周先生身上的哪一个部分,只能按照她拿出来的顺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张同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樊县每一家酒楼的菜色虽差不多,但总有那么一两份是酒楼独有的特色菜。像周先生这样身份的人,就算他不说,酒楼的人也会给他上一份特色菜。”

“你说得对。”关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在门外的时候就听见张同说的话,张口就接了话茬,刚踏进验尸房,他也丝毫不避讳,偏头瞅了一眼云生在干什么,撇了撇嘴,又凑到张同那儿去。

张同白了他一眼:“干嘛呢?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一边儿去。”

关楚随手拿起摆在一旁的茶壶,就着茶壶嘴灌了一口,道:“你们手别停,听我说就成。周先生前天下午出的门,晚饭是在满月楼吃的,满月楼的小二能作证。他一个人,点了六个菜一个汤,吃饭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时辰,期间小二进去过一次,里面只有周先生一个人。”

“周先生看着挺瘦啊,这么能吃?”云生插了句嘴。

“之后,周先生就结账走人了。小二送出去的,亲眼看着周先生回了家。”关楚说至此,就停了话,云生手头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忽而转过身,眉头微蹙,隐约有些疑问。

关楚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笑意,抬起手:“请这位听众提问。”

“为什么小二那么确认周先生吃完饭就回家了?”

“因为周先生出了满月楼就往左走了。”

云生却摇头:“就算周先生的家是左边方向,但那又不能肯定周先生一定是回了家,就算他进了家门,他也可以在小二看不到的时候,再次离家,谁又能证明周先生进了家门之后就没再出来过呢?”

云生将一块肉块摆在白布上,又继续说:“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过,周先生家的厨房没有动过的痕迹,证明周先生没有在家做饭。那么就算从前天他在满月楼吃晚饭之后回了家没再出来,昨天他又是在哪里吃饭的?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亦或是,有什么人原本就看周先生不爽。”

关楚打了个响指:“这也是我接下去要说的,昨天早上,周先生是去路边一个包子摊买了两个肉包,午饭是在满月楼解决的,此间他都是一个人。晚饭,也就是大概酉时三刻的时候,他去了红豆台,依旧是一个人。我问了红豆台当时伺候周先生的姑娘岚青,周先生没有过夜,二人也就是简单的喝喝茶弹弹琴,聊了聊心事,大约亥时一刻的时候走的。”

云生听着,心中疑惑越堆越多,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肉块,然后摆在白布上,道:“我还以为周先生这样的人,不太会有姑娘愿意伺候他呢,先前无衣说红豆台有周先生喜欢的姑娘,我还半信半疑,看来那位岚青姑娘倒是眼光独到。”

关楚摸了摸鼻子:“周先生这个人,虽然性格比较孤僻,但为人尚算温和,也不是那种阴恻恻的人,相比较于那些喝了几滴酒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开始发酒疯的大老粗来说,周先生这种书生还是比较受姑娘欢迎的。”

云生看了关楚一眼,还要说什么,却见外面的天气竟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也该吃晚饭了。手边还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肉块没有摆完,云生并不习惯做事半途而废,虽然疑问还有很多,但目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周宣明的死亡时间,这样才能推断出在那之前,周宣明可能见过谁,又为什么要去清词书院。

而此时,红豆台中,无衣坐立难安,终于还是来了。

“雪淀姐,怎么办?”岚青长的并不算太漂亮,充其量也不过是五官清秀,此时,她一双手正紧紧攥着袖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无衣闭了闭眼,从怀中掏出一张稍有些褶皱的纸,拍在桌子上,对她说:“这是你的卖身契,从此以后,你与我红豆台,再无瓜葛。”

岚青一愣,几步跨过去,拿起桌上的契约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一双水眸中满是不可置信:“这……这真是我的卖身契,为什么?”

“周先生早先就与红豆说过,要赎你,只是时候未到,以防万一,他还存了一笔钱在红豆那。红豆入狱之前,与我说过这笔钱存放在哪。如今,周先生没了,这笔钱就算是你的,就在床底下的柜子里,你拿去吧。”无衣指了指里屋,心中愈发难安。

岚青不置可否,从床底下找到那只箱子以后,她的身体恍若失去了支撑,一屁股坐在地上,瘦弱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只一会儿,岚青便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淌落下来,面前的地上很快就湿了一滩,无衣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以为,还能再等一等,可如今周宣明死了,说明他们的速度要比想象中的快,那么,她也就不能再等了。

“我不管周宣明跟你说了什么,总之,拿着你的钱,立刻离开樊县。”无衣扔下这句话,便起身出了屋。

天色已晚,大街上也没什么人了,行至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她就已经站在了县衙大门口,而云生正从里面出来。

二人猝不及防视线对上,云生一瞬间的以为她是来找章九晟的,走了几步靠过去,张嘴就道:“大人不在府衙里。”

却不料,无衣摇了头:“我想进大牢,见红豆一面。”

“行,我带你去吧。”云生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一点私心的,自从上次在大牢里面莫名其妙晕过去以后,章九晟就下了令,不许云生再进大牢,谁劝都不行。

不止是无衣,云生自己也想见红豆。

熟门熟路,云生带着无衣就到了大牢门口,那几个守门的捕快一看是云生,立马上前:“云师爷,大人说了,您不能进大牢。”

云生尴了个尬,冲无衣笑了笑,一把抓过牢头,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飞速塞到牢头手里,又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道:“给兄弟们买点酒喝,不耽误你们时间,我进去一会儿马上出来,你不说,我不说,完美。大人要是发现了,我一人顶罪,绝对不给你们带麻烦。”

“可是这……这……”

“诶呀,就这么说定了!”还不等那牢头再说些什么,云生一把抓住无衣的胳膊就往大牢里面走,剩下那几个捕快面面相觑,见牢头都没拦,他们也就只能站在后面干看着。

那牢头拿人手短,转过身道:“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今天谁也没来过。”

一听牢头这么说,其他人也就打着哈哈,一一散去了。

第四十一章 演技差否

距离樊县千里之外,京城之内,龙椅之上,李泓之斜靠着椅背,半眯着眼假寐,身前环肥燕瘦,坐的坐,站的站,弹琴的弹琴,跳舞的跳舞,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常玉候在门外,世人说,伴君如伴虎,的确如此。

屋子里莺莺燕燕的笑闹声,即便是关着门,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可那些令人心痒难耐的声音里,却没有李泓之的。

“皇上……”一名舞姬扭动着不堪盈手握的腰肢,欺身上前,一双玉臂刚攀附上李泓之的肩膀,却在下一秒被他不动声色地拂开。

李泓之的双目忽而睁开,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那舞姬本就站在他面前,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眼花,遂揉了揉眼,再看过去,却见他还是先前那般浑浑噩噩,迷蒙着双眼也不知在看谁。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弓着背,低着头,双手插在宽袖里,急匆匆前来。常玉看到他,眉头一皱,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堪堪那么一拦,那小太监躲闪不及,一脑袋撞在常玉胸前,撞得常玉连连后退几步。

“怎么了这是?急急忙忙的,往哪儿去啊?”常玉脸色不变,袖子一甩,稍有些尖细的声音在那吓得跪下的小太监头顶响起。

“常总管,奴才是凤来宫的小毕子。”

一听这话,常玉稍稍变了脸色,偏过头来低声问:“那位又怎么了?”

小毕子朝左右两边望了望,谨慎万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趁着常玉凑过来的时候,塞进了他手里,又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又作呢,非要皇上过去。”

常玉迅速将那封信揣进袖子里,拍了拍小毕子的手背,直起了身子:“你先去吧,咱家这就去禀告皇上。”

小毕子脸色稍缓,弓着腰,后退了几步,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常玉捏了捏袖子里的信,慢悠悠走到门口,轻敲了几下,弯着腰唤道:“陛下,凤来宫来人了。”

屋里的李泓之倏而睁开眼,将跪在脚边的美姬轻轻推开:“都退下。”

数十位美姬纷纷站起,排成队,一个一个往外走,期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李泓之看着,唇边笑意不知蕴藏何种意义。

“进来。”

看着里面的美姬一个跟着一个的出来,常玉侧过身子,只听得里面传来声音,他才慢慢跨进去。

李泓之半眯着眼睛,一只手搁在桌案上,好半晌才直起身子,然后伸了个懒腰,连带说出口的语气都带着某种懒洋洋的味道:“说吧。”

常玉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过去:“借的凤来宫的光。”

信摆在手上,不厚,封面上没有署名,只划了一笔红线,李泓之轻笑了一声,撕开封口,信纸软白,字迹娟秀。

她不常写信,按照以往的习惯来说,都是以纸条的形式到达他手上,信里的内容并不复杂,一件一件,皆是她在樊县发生的事情。

“周宣明死了。”李泓之一目十行,看完便将信又重新塞了回去。

常玉大骇:“陛下……”

李泓之却摆了摆手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字迹模仿得很像,只可惜并不是她写的,送信过来的人在哪?”

“回去了。”

李泓之撇了撇嘴,长叹一口气:“他家里还有人吗?”

常玉想了想:“奴才马上去查。”

“嗯,若是有,就差人去带走。若是没有,就再安个人进凤来宫。”李泓之把信随手扔到桌案上,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去,接着喃喃,又似是在说梦话:“总这样一次两次地试探,也不知是她和副相的戒心重,还是朕的演技差。常玉啊,朕的演技差吗?”

“回陛下,他们既想要成大事,自然多谨慎。陛下,凤来宫还去吗?”常玉轻轻应着。

“朕乏了。”李泓之闭着眼睛答着,翻了个身,似是睡过去了。

常玉见他如此姿势,也不再多话,弓着腰慢慢退了出去,而那些个候在外面的美姬们看到常玉出来,皆准备再进去,却被常玉拦住:“各位美人,圣上乏了,且先回吧。”

在旁人眼中,李泓之的脾性阴晴不定,对你好时便有求不应,对你不好时便冷心冷血看你被杖责处死都不眨一下眼睛,这些个美姬已经陪伴李泓之多时,也不知见过多少姐妹在她们面前被拖出宫去亦或死在不知名的地方,见常玉这么说,都乖顺地选择退下。

而此时,距离京城千里之外,樊县之内,县衙大牢的黑暗之处,无衣站在外面,红豆坐在里面,两人皆无言。

云生站在一旁看着,掐了掐手指,估摸这二人站在这里不说话已经快一盏茶的时间了,到底是要说什么呀,快急死她了。

“云师爷,麻烦您能先出去一下吗?”红豆总算是开了口,可这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让云生出去,云生张了张嘴,心里头不是滋味,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师爷的身份,在她们看来,怎么也是代表着章九晟的,罢了罢了,防着自己也是对的。

云生出了大牢以后,是有想过要不要去偷听一下墙角,但抬头一看天气,哟嚯,这要是还不回去,章九晟怕是要发脾气了。

得,今天算白来一趟,还倒贴出去二两银子。

回章府的时候,晚饭的时间早就过了,云生适才发现自己饿得五脏庙直叫,本想先回屋换身衣服,但摸了摸肚皮,行吧,厨房先走一遭。

可两脚刚踏进厨房,她余光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灶台前面晃来晃去,云生眼睛一瞪,才要转身,就听后面一个声音冷冰冰地砸过来:“什么时辰了还知道回来?来都来了,还想往哪儿去?你这小身子骨是不想要了还是怎么的?我以前给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是吧?是不是想躺张同那验尸床上去啊?”

云生挠了挠头:“大人……”

“叫二少爷!”章九晟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上还端着一盘菜。

“二少爷。”云生乖乖地喊着,看着章九晟那架势似是在给自己热饭菜,便很自觉地坐到了桌边等着动筷子。

章九晟看她那样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是气的,但还是不太舍得:“饿坏了吧?”

云生点点头,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知道说什么,那笑总是对的。

“吃吧,从张同那回来?”

章九晟自然不知道云生去了哪儿,他清醒后,章齐烨就告诉他云生跟着张同验尸去了,原是很生气的,可章齐烨却说,云生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她好不容易从他那儿求来个师爷,哪怕是个无品级的,起码也是跟官府沾了点关系。

章九晟就算再笨,也知道云生打的什么主意,这么久以来,他虽明面上拦着云生去碰那些验尸破案的事,可临到头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章九晟疼着云生,不忍心看她干这又苦又累的活。

其实到底原因如何,也就只有章九晟自己知道。

不能实话实说,那就挑一半真一半假的说吧,云生接过章九晟递过来的饭,迅速扒了一口,道:“这次的案子,凶手行事的手法着实令人发指,也不知是跟周先生有多大的仇怨,不仅扒皮抽筋,还剔骨剔肉。”

听云生看似无意地脱口而出,章九晟脑海中一下子想起那堆码放在脸盆里整整齐齐的血肉,禁不住作呕,云生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自知失言。

“这案子,就算我不让你查,你还是会偷偷地查,对不对?”章九晟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云生的饭碗里。

云生看着那块菜,抬起头:“二少爷,你不是要拦我吧?”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要拦你?”

“不像。”

“你知道,周先生原来是哪儿人吗?”章九晟今天离开衙门以后,就让关楚带着自己又去了一趟周宣明的家,他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果不其然,第二次的搜索,总会比第一次的搜索更为仔细和认真,浮现出来的蛛丝马迹也就更多,更何况,凶手说不定也会光顾一次。

云生木讷地摇了摇头。

“京城。”

那一瞬间,云生似乎看到章九晟那双眸子里深不可见底的黑暗,像化不开的墨一样,一层一层将她吸进去。

云生突然有些紧张:“我听张同说,周先生教出来不少学生,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去了京城任职。”

章九晟点头:“是,那你知道,周先生教出来的那批学生当中,没有去京城的,去了哪儿?”

云生犹豫着,筷子咬在嘴里,不知不觉已咬出一排牙印,章九晟伸手将筷子从她嘴里救出来,道:“那些学生当中,没当官的,就跟周先生一样,去了各处教书。也有当了官的,便是同我一样当了知县的,亦或是知府这一类不大不小但对当地有重要意义的官职。”

看着云生一言不发,章九晟又问:“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四十二章 背后有手

此一时彼一时,当章九晟朝着云生抛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云生的拳头也“啪”的一下捏紧,她虽然已经不在京城很久了,可她也没有忘记现在坐在皇城里的那个人,是当年那个送她全家下黄泉的昏君的儿子。

那个当年就人人传言骄奢淫逸的太子,她是见过的。

“喂,听说你就是那个屡破奇案的丞相之女?”那时的李泓之还只是太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可花名却早已隐约在外。

即便知道他是太子,云边也不是很想搭理他,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府,只草草打了招呼,便要转身离去。

“站住。”

“敢问太子还有何事指教?”云边扬着头,颇有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可眼前这位太子却是笑出了声,云生有些不爽:“你笑什么?”

“笑你年少轻狂,锋芒太露,不知收敛。你这样的脾性,定得罪了不少人。”李泓之笑着说出这句话,也不等云边多做辩驳,挥了挥手,便走了。

彼时的云边,的确做了不少让人眼红又嫉妒的事。

而彼时的太子,名声也还没有那么恶臭和响亮。

云边觉得太子不知所谓,她的父亲是清廉正直的丞相,她的兄长是刚正不阿的京司廷尉,而她又伴着兄长屡破案件,在京城就算谈不上名声大噪,茶余饭后说起她来,也都觉得丞相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能有一双出人头地的好儿女。

而她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却不知,便是如此,加快了那些人对丞相府下手的速度。

若是当年的云边,在听到章九晟这么问的时候,可能想都不想就会对他说,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可在经历过生死以后的云生面前,这些事情,绝非偶然,她甚至能想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然后指着李泓之的鼻子说:“当今皇帝纵情声色,不思朝政,闭目塞听,实不为我朝明君,应当另立贤主。”

现如今想来,太子当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在救她,可她那时,却没有好好想一想,甚至没有跟兄长提起。

云生长叹了一口气,怪自己还不够机敏。

“若这件案子,当真跟我们想的一样,那该怎么办?”云生望着眼前的饭菜,突然间没了胃口。

章九晟摇头:“有一只手在布局,这盘棋布了很久,久到可能你我都猜不到是在什么时候。此人心机深重,但目的一定不是取你性命,但你若要阻他,他必定不会放过你。”

章九晟说得对,有这样城府的人,如果要杀她,早在丞相府出事的时候,就直接送她去鬼门关了。可她在郑太史府上躲了两年,除却被下毒,根本毫发无伤,若非郑太史急于求成不肯再等,她也不至于发现郑太史的狼子野心,从而逃离京城。

可是,即便如此,此人究竟是想要颠覆朝廷,还是想要肃清百官,却不得而知。

“怎样?还要继续查吗?”

窗外,夜色深沉。

今日一过,中元节的压抑气氛也随着清亮的月色慢慢淡去,明日一早起来,府内的白幡、纸钱焚烧过后的灰烬也都会被清理干净,在世亲人的思念在前一日就已跟着那些游荡的孤魂去到了地府,伴着他们走上奈何桥,最后溶进那一碗孟婆汤里。

云生渐渐收紧了手掌,章九晟伸手轻轻握住:“云生,周宣明背后的人是谁,他究竟是要做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可你要知道,这件案子你若是插手到底,便会将自己暴露于人前,那些寻你的、要你命的人,他们藏在袖中的刀就会露出来了。”

“我知道。”云生脑内思绪疯狂回转,她慢慢抬起头,反握住章九晟的手:“可如果这个人,是能帮我的呢?”

章九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去劝。

“父亲惨死,兄长流放,独我苟延残喘至今,这想必已经是他所能保全我丞相府的最大程度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势力应当已经根基稳固,若我此时桎梏不前,岂非让他寒了心?”

“可他若是狼子野心呢?这两者都有可能,非要冒这个险吗?”

云生缓缓松开章九晟的手,抓住筷子,埋着头狠狠扒了几口饭,含糊不清地说:“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不成为你们的负累,我相府的冤屈,我要自己平复。不管前路多曲折,多危险,我总要试一试,兄长还在等我。”

见她如此,章九晟只静静看着,心中尽管有再多话,他也不说了。

相处三年,他知道云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昏迷之前如是,清醒之后亦如是,她所做下的决定,都是她觉得当下最合适的。别看她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似的身子骨,可有时候犟起来的脾气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少爷……”

“你说。”章九晟倒了杯茶,摆在云生手边。

“我会不会因此拖累你们?”云生此时双手捧着饭碗,筷子咬在嘴里,一双眸子跟小鹿眼似的,水汪汪地看着章九晟,看的章九晟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伸手揉了揉云生的脑袋,章九晟笑道:“不会。”

即便他这么说,云生心里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安慰话,会不会连累,并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而是背后那只手决定的。

可她既然决定了要查这个案子,查到底,不管最后查到什么,都再无回头路。

以前有爹爹,有兄长在背后支撑着自己,所以她有恃无恐,后来爹爹和兄长相继出事,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留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活下来,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平复冤屈,她断过那么多的案子,为那么多人握住了清白,她同样也可以让长孙氏重新站在皇帝面前,正大光明。

这一夜,云生睡得很好,可章九晟却辗转无眠,在翻来覆去不知道第多少次之后,他还是披了外衫,出了章府。

“啪啪啪……”

一阵门响,章齐烨屋里幽幽亮起了灯。

“这么晚,有事?”章齐烨脸色并不太好,任谁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不让安寝的,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他亲爱的弟弟。

“哥,我睡不着。”章九晟扁着嘴,说着就往屋里蹭。

章齐烨打了个哈欠,眸子里蓄起一层水花,看着章九晟慢腾腾挪进屋里,然后又一下趴在桌子上,紧跟着哀嚎一声:“哥……”

“别嚎了,你睡不着没关系,可我睡得着啊。”章齐烨掏了掏耳朵,裹紧外衫,说着就关了房门,见章九晟只盯着自己不说话,章齐烨想了想,道:“不然我给你配点安神的药?”

“哥,这案子棘手。”章齐烨趴在桌子上,像一只蔫了的兔子,两只耳朵就那么耷拉着,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我听说了,周先生死状凄惨。”

章九晟搓了搓双手,覆在脸上,好半天才拿下来:“不仅如此,更因为周先生背后牵连着朝廷。私心里,我不想让云生插手这案子,不然,我告诉她,已经有她兄长的消息了?然后送她去关外避避风头?”

章齐烨瞥了他一眼,很明显对这个主意并不看好:“你觉得她现在会同意走?”

“我不知道!”章九晟又嚎了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晟儿,云生现在的心思,不在于她兄长还活不活着,而在于如何替她相府洗刷冤屈,如果这个时候,你告诉了她,她的兄长还活着,她就会更加坚定地去查这件案子。如果不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长途跋涉,你信不信,她会马上启程去京城。”章齐烨言之凿凿地说着,伸手覆在章九晟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晟儿,关心则乱,云生又不是那种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金丝鸟,当初那么难,她都一个人从京城逃出来了,更何况现在还有我们在她身边,她又怎么会有事呢?”

章九晟长叹一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可是……”

“乖啦,听话。”章齐烨又拍了拍章九晟的后脑勺,打了个哈欠,他实在是困得有点不行了。

“那现在城里那些江湖人士怎么办?”

“放心啦,明天我就去给那批人挨个送些小礼物,保管他们一刻都不想待在樊县。”章齐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精光,章九晟似乎都已经看到那些欲图不轨的江湖人士的下场了,幸好这是他哥,不会对他下手,要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真是太惨了。

好不容易把章九晟赶走,章齐烨已经困得不知东南西北了,才刚关上房门就一踢鞋子窜上了床。

被夜里的冷风一吹,章九晟的瞌睡虫也去了大半,慢悠悠走在大街上,脑海里回想着章齐烨对他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分外清晰。

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却是站在了红豆台的门外。

这里,似乎并没有受红豆入狱的影响太久,只消沉了一段时间便又热闹起来,如今无衣顶替了红豆的位置,看似惬意地靠着门框,看着门口人进人出,可她眼里却一点喜色也没有,荒凉如秋。

第四十三章 多说多错

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欢声笑语,皆入不了章九晟的眼,也同样入不了无衣的眼,二人心头各异,无言以对。

终还是章九晟先走了过去,他想,男人和女人之间,总归是男人得主动点。

“好久不见。”他说。

无衣笑了笑:“好久不见啊,章大人。”

“真是变了,以往来的时候,你总很热情地要我多喝两杯,如今却连句二少爷都不愿给我了。”章九晟笑了笑,唇边夹杂着苦涩,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之间原有的情谊,是该怨他秉公执法送了红豆入狱,还是该说她太感情用事不辨是非黑白。

无衣摇了摇头,还是靠着门框一动不动,笑着道:“大人多虑了,只是奴家觉得,大人已不是当初那个恣意花丛任性放荡自己的章二少了,不过若是大人睡不着想喝酒,红豆台的大门还是会一直为大人敞开的。”

章九晟也没说其他的,只往前迈了几步,进了红豆台,无衣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里,陡然间觉得,他们相隔了千山万水。

一路走上二楼,推开属于无衣的那间房,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房里没有点蜡烛,漆黑一片,章九晟熟悉地走到一旁,点燃蜡烛,又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摸了摸茶壶,他笑了笑,竟连茶水都是凉的。

“你是有多久没在自己的房里待过了?连茶水都不续热?”章九晟转过身,看到无衣就靠着门笑。

他倒也不在意茶水是热的还是凉的,端起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这个时候的确需要一点凉的东西,好让他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一杯、两杯、三杯,章九晟几乎一个人干掉了半壶凉茶,才听见无衣进门的脚步声。

“大人看起来有心事。”

“这还用看吗?我觉得我的心事都已经写在脸上了。”章九晟适才放下手中茶壶。

“因为周先生的案子。”

章九晟望着她,单手托着脸,问:“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线索能提供给本大人的?”

无衣直起了背,静静盯了一会儿章九晟,方缓缓开口:“岚青已经走了,恐怕我没什么能替大人做的。”

“不不不。”章九晟摇了摇手指:“周宣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他没有完全把握事情能成之前,是不会让自己在意的人陷入险境的,所以岚青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无衣的脸色稍变了变,而后恢复如常:“连岚青都无从知道的事情,大人是怎么认为我会知道?”

“因为你是红豆留下来的。”章九晟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无衣心里砸下了一大片水花,看她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袖子里的手已经开始慢慢收紧。

章九晟也不急,只慢悠悠道:“自红豆入狱后,你只去见过她一次,而后就再没去过。可周宣明一死,你就迫不及待地又去了一次,这又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也不是谁的生辰,你为什么去的那么急?还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怎么着,是去跟她说,周宣明死了,你们的计划可能出了些问题,对吗?”

“大人还真是关心云师爷,就算你人不在她身边,也知道她去了哪儿,见了谁,又做了些什么。”

章九晟撇了撇嘴,作势整了整自己胸前的衣襟,道:“那是自然,怎么也是本大人的人,本大人也得好好照顾不是?”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是周先生跟我们并没有牵连……”

还没等无衣把话说完,章九晟就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也就是说,周宣明是你和红豆背后那只手布下的另外一颗棋子,你们最近才接上头。”

无衣张了张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不知道,一直以来以为的那个纨绔子弟竟然心思如此缜密,她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让他察觉到了那么多信息。

多说多错。

她选择闭嘴,岂料此时,章九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边站起来还边说:“唉,你我感情这么深,虽非男女之情,但起码也该有点知己的意思。你不愿说,我也不强求,我问红豆去,顺便也问问她,她手上那串红绳是因着谁系的。”

说罢,章九晟就要走。

“大人!”无衣急急开口。

在章九晟看来,无衣可以对自己不管不顾,但对红豆却无法做到那般不闻不问,反之,红豆亦如是。

女子,大多以感性处之,无衣也不例外。

“周先生背后的人是谁,我不知道。红豆与我是在为谁做事,只有红豆知道,而我只听红豆的。但我能保证,此人绝不会对章府不利。”

章九晟却转过身,静静看了一会儿无衣,开口道:“我不想听这些,他如果要对章府不利,早就动手了,也用不着看红豆入狱。周宣明死的这么惨,他都没有出现,甚至这么多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人不在樊县,但是他的死对头来了,是吗?”

无衣紧蹙眉头,犹豫着点了点头。

“既如此,这案子本大人便帮你们查了,也算报你当年劝我悬崖勒马之恩。”章九晟揉了揉鼻子,又道:“既然你和周宣明有联系,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在他死之前,他都和谁见过面?”

无衣的双手搅在一起,在原地走了几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我记得,我记得周先生出事之前,来红豆台找过岚青,也是那时候又给岚青留了一笔银子,以做日后傍身用。他走时,在门口与一人起了冲突,其实也不算是冲突,二人并没有吵起来,只是当时气氛比较奇怪。”

“谁?”

无衣蹙着双眉,又细细想了想:“好像……好像是城东的曾屠夫,不过他不常来红豆台,一个月顶多也就来那么一两次,也不过夜,只是随便叫个姑娘喝喝酒聊聊天,那样子看上去也不像个屠夫。”

“有很多杀人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呢。”章九晟插了句嘴,却让无衣白了脸,他长呼了一口气,又问:“还能想起什么来?”

“还有一点,是周先生的。”

听无衣这话头的意思,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原本章九晟也没打算走,借着这股劲头就又坐了下来,掏了掏耳朵:“继续说。”

“在很多人眼中,周先生为人孤僻,不善与人来往。的确,在我们眼中的大部分时候,周先生也是如此的,他与我们接头以后,帮过我们很多次,也正因为如此,才将他自己暴露了出来,惨遭此祸。周先生这人,其实很好,但他总有一股子孤傲,那是从他骨子里发出来的,改不掉,他看人的时候,不管是看我们,还是看别人,总带着一种蔑视,让人很不舒服。”无衣见章九晟坐下了,她也边说着边坐了下来,心中忐忑万分。

“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章九晟似是在喃喃自语:“骨子里带出来的孤傲?呵,到底是京城来的人,怪不得没什么朋友,就他这种性格,岚青姑娘还能喜欢他,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章九晟说这话,无衣也是认同的,但毕竟周宣明是她这一边的人,尽管多有不满,人都已经死了,再说什么,总显得不太合适,也就只有闭着嘴。

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章九晟撇了撇嘴,站了起来,冲着无衣笑了笑,道:“茶呢,偶尔喝一喝凉的,提神醒脑,不过还是多喝热的好。今夜多有叨扰,本大人就先走了,回见。”

“我送大人。”

无衣刚要起身,却见章九晟摆了摆手:“双腿健在,不用送。”

待章九晟走后,无衣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一摸掌心,竟满满的都是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面前,连说句话都如此胆战心惊,生怕说错一句,就给他,给自己,也给红豆,带来不可磨灭的后果。

“雪淀姐……”忽的,门外一个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衣抬起头,却见岚青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她猛地一惊,站起身就将岚青拽了进来,又迅速关了门,回过身的时候,她颇有些生气地质问:“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是让你离开樊县吗?你是嫌周先生给你的钱不够还是怎么的?”

“不,不是的。”岚青一双纯澈的眸子里蓄着一汪水,紧紧抓着无衣的袖子,道:“我本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原本赎了身,便是跟着先生好好过日子,可如今先生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看着岚青才一会儿工夫就已泪流满面,无衣的确狠不下心将她赶走,袖子里的拳头松了握紧,握紧又松,到了,也不过是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周先生是被谋杀的,也不知是哪个仇家做的。若是让那人知道,还有你的存在,你猜那个仇家会不会连你也一起杀了?”无衣说的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岚青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想的清楚,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会小心的,等案子结了,我就搬去周先生的宅子住,求求你了,雪淀姐。除了樊县,我哪儿都没去过,在这里,除了你,除了台子里的姐妹,没有人能帮我了。”

岚青越哭越大声,无衣怕她招来其他人,又听她话里还有话,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怎么了?”

第四十四章 烫手山芋

岚青被无衣捂了嘴,泪眼朦胧,好不容易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将声音压低下来,道:“我怀了周先生的孩子。”

无衣愕然,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赶忙按住岚青,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后无衣又走至窗前,朝外面张望了几下,转身快步回到岚青身边,道:“这段日子,你就住在我房间里,对外我就与人说,你这些年攒够了钱,自赎身了去。”

岚青听了连连点头。

“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案子了结,你都不许出这屋子半步,也不能发出声音,为了你的孩子能平安活下来,必须如此,明白吗?”无衣紧紧抓着岚青的手,满目严肃。

“我明白。”

岚青是个聪慧的姑娘,虽然目前官府封锁了消息,连无衣都不甚清楚周宣明的死因和死状,但她几乎能猜到,周宣明这样的人,如果说有仇家,那必然是惊天的仇恨,她腹中还有孩子,必不能让自己也跟着出事。

“雪淀姐,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岚青抹了抹眼泪,拉着无衣坐下。

“你说。”

“宣明似乎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所以那天他来找我,给了我两本册子。原本,我是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看他那样子,事情似乎很严重。”

无衣皱了皱眉:“什么册子?”

说着,岚青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本用帕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宣明说很重要,放在他那里不安全,要我替他保管,也不让我看里面的东西。”

无衣接了过去,将放在一旁的蜡烛稍稍拿近了些,小心翼翼掀开帕子,便看见册子的外封上,用金笔写着“名录”二字,拿在手上,厚厚的两本。

小心打开,里面写着一连串的人名,人名下面是官职和在任时间,以及在任期间都做了一些什么,事无巨细,一件件一桩桩,都似活了一般跳动在眼前。

“雪淀姐……”

岚青是一个孤儿,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樊县,自然不明白这本册子意味着什么,可无衣不同,在红豆的灌输下,无衣就算没见过,也几乎对朝廷上的每一个官员都叫得出名字。

第一本册子上的官员,是周宣明手底下教出来的学生。

而第二本册子上的官员,则是副相吴直敦的门生,还有当初因丞相一案落井下石的官员。

他们的身家都不清白,而周宣明在樊县数十年,却将这些腌臜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不外乎有他的学生在帮忙。

有这两本册子在身上,怪不得他会惨遭杀身之祸。

无衣将那两本册子又重新用帕子包好,她想着,这册子放在岚青这里不安全,她怀着孩子,情绪不能过多起伏,放在她这里也同样不安全,她虽然借着红豆的案子诈死,但对方也是聪明人,不一定就会中计。

无衣眼睛一眯,想到了一个人。

揣好册子以后,无衣拍了拍岚青的肩:“你别担心,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会帮你,这段时间就委屈你了。”

“这么久了,我都没为宣明做过什么,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我能忍。”岚青抹了抹眼泪,安静坐了下来。

安抚完岚青去睡觉,无衣摸了摸怀里的两本册子,陡然觉得重千斤,才放了这么一会儿,她就感觉有点兜不住了,压力颇大。

一夜难眠。

干脆趁着夜色,将事情先做了,免得夜长梦多,思及此,无衣翻窗而出。

自从百世堂开张以后,章齐烨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懒觉,鸡打鸣的时候,他就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前堂收拾药材了。

可今日,百世堂却没有开门。

当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章九晟还在衙门的验尸房外面蹲着,而云生和张同则在里面比对造成周宣明死亡的凶器是什么。

“怎么回事儿?我大哥呢?”

“不知道,您先去看看吧,往日里都是章大夫开门,今天我们到的时候,大门紧闭,喊了半天里面也没人应。”一个百世堂的小药童怯生生地说。

“没告诉我爹娘吧?”章九晟蹲在门口,瞅了一眼屋里。

“没,我们不敢告诉。”

章九晟寻思了寻思,拍了拍衣服,道:“那就好,随我看看去。”

验尸房里,张同听着二人的说话声,待章九晟走后,便戳了戳云生的胳膊:“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放心吧,大少爷没那么容易出事。”云生头也没抬,这么些天下来,她看眼前这些血啊肉啊的已经完全免疫了,正如同张同所说,她一眼看过去的眼神,就跟看着猪羊肉一样平静如水。

“你对大少爷这么有信心?”张同诧异。

云生适才抬起头,左手拿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肉块,极其严肃认真的说道:“周先生是活着的时候,被剥了皮的,这肉里面渗透进去了一点点水银。”

张同挑了挑眉,没说话。

“凶手切肉的刀,是把尖刀,很短,刀刃很薄,也是致周先生死亡的凶器。我们已经大致还原了周先生脖子的原貌,看起来凶手杀周先生就跟杀鸡一样,一刀直接抹了脖子,割断了周先生的喉管,我们没有在周先生的皮肤上找到其他破口,所以周先生最后是血液流尽致死,亦或者……”云生蹙紧了眉头,顿了顿才道:“是血液流进了气管,窒息而亡的。”

若当真是如此的话,周宣明是在绝望中一点一点死去的,未免太过残忍。

张同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去纠结云生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只是拿起了桌案上一节狭长的肉状组织,道:“这是周先生的喉管,由于凶器足够锋利,再加上凶手毫无犹豫的动手,所以切口很平整。”

紧跟着张同又捏起了一块皮肤和两小块肉块,指着道:“这一块皮肤是周先生脖子附近的,这个地方虽然不明显,但有按压的痕迹。这两块是脖子附近的肉块,你仔细看,有出血现象,两块都有。”

云生接过去,皱着眉头细细查看着:“这说明什么?”

张同深呼吸了一口气:“这说明,凶手在割破周先生的喉管时,又用什么东西捂住了伤口,让血液没有那么快流尽,也让周先生没那么快死去。”

“大人发现周先生的尸体,是昨日的辰时末。根据周先生的胃部内容物残留,证明那些是岚青姑娘房里的点心,也说明周先生在离开红豆台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再加上还剩一些没消化完,大致可以猜测,周先生应该是在亥时一刻离开红豆台之后的一个半时辰内死亡的。”云生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也说明,周先生可能遭受折磨起码半个时辰。”

云生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让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皮,然后又宛如凌迟一般的手段切割下自己身体上的肉,一块一块码放在脸盆里,这种折磨人的手法也未免太过残忍,究竟是有着多么大的深仇海恨才能让一个人如此丧心病狂。

拍了拍云生的肩,张同轻声道:“这世间很多事情的发生,不一定都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云生没说话,只有些呆愣愣的。

“之前不是大致猜测了凶手的身高吗,关楚带人搜寻的怎么样了?”云生没有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太久,吸了吸鼻子,抬头问张同。

张同舔了舔嘴唇:“关捕头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我再看看这些尸块上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吧?”

云生点了点头,却摘下了手套,张同有些讶异:“怎么?你不验了?”

“我也去走访一下周先生的邻居,说不定能问到一些什么线索呢,而且我也正好去百世堂看看。”

“行,那你去吧。”

云生没做过多犹豫,转身就出了门,一路直奔百世堂而去。

她到的时候,百世堂已经正常开门了,只是没看见章齐烨,也没看见章九晟,云生与前堂的几个药童打了招呼之后便往后堂走去。因为身体的关系,云生之前经常往百世堂走动,所以熟的不得了,一路就到了章齐烨的房间,还没敲门就已听见房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哥,这……”

“嘘……”

云生刚想贴在门框上偷听,却见房门突然开了,章齐烨笔直站在跟前,云生讪讪一笑:“大少爷,听说今天早上百世堂没开门,您没事儿吧?”

章齐烨温润一笑:“我没事。”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云生等了又等,等的脸上的笑容都坚持不住了,才又开口问:“所以早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能听一听吗?”

话音刚落,却见章九晟从后面探出了半个头:“干嘛干嘛,男人的事,女人别插嘴。不在衙门跟着张同验尸,你跑来医馆干什么,想吃药了?还是想扎针了?”

云生极其配合地翻了个白眼:“二少爷,您一天不怼我能死吗?”

“能。”

“我……”

章九晟瞠了瞠目,云生挥了挥拳头,转而冲着章齐烨微微一笑:“大少爷,你没事最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章齐烨的笑容无懈可击,让云生一点痕迹都捕捉不到,由于气氛过于尴尬,云生待了一会儿就被章九晟赶回衙门去了。

待云生一步三回头地走后,章九晟才算松了口气,颇无奈地看着章齐烨:“哥,这册子怎么办?”

章齐烨没有回答,只是从背后伸出了手,手上拿着的正是周宣明死前交给岚青的那两本名录。

“烫手山芋。”章齐烨喃喃道。

第四十五章 高人一等

云生回到衙门以后,看到张同已经开始缝合周宣明被切割成碎片的皮肤,她斜靠着门框,有些呆愣愣的。

张同回过身来:“怎么了?”

云生摇了摇头,不做声。

“嘶……”张同倒吸了一口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云生一会儿,又接着说:“你这怎么看起来像是被咱们大人给抛弃了似的啊?”

一听此话,云生立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抬腿迈进验尸房,从边上的桌案上也拿起了针线,帮着一起开始缝合周宣明被切割的皮肤。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云生嘟囔了一句。

“诶,你之前不是说要去走访一下周先生的邻居吗?问出点什么来没有?”张同笑了笑,随口便问了出来。

云生一听,猛的拍了一下脑袋,吓了张同一大跳,差点一针扎在自己手指上。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我给忘了,你接着缝吧,我走访去。”说着,便将手里缝了一半的人皮扔给了张同,她却一溜烟儿跑得贼快,气得张同一甩手,这回就真是一针扎自己手指上了。

刚才在百世堂闹了一通尴尬,云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早忘了还有走访一事,要不是张同提醒,她可能到现在都没想起来,都怪章九晟,好端端地非要怼她几下才开心。云生一边暗里埋怨着,一边用脚踢着路边无辜的小石子,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周宣明所居住的那条街。

说是街,其实只不过是一条小巷子,因为在这里的住户大多姓柳,因而樊县百姓也把这条巷子叫为柳家巷。

柳家巷里的人家大多是年长者,亦或是喜静的书生,所以即便已经过了中元节,这条巷子依旧安静得恍如没有人居住一般,云生慢悠悠地走过,偶尔也只听见几只雀在鸣啼,就连这炎热的夏季似乎都没有经过过这条巷子,或者只来过那么一下,觉得不该叨扰这安静,所以又迅速走了。

不过根据周宣明这样的性格,会住在这样安静的小巷子,她也能想象的到,只不过云生的确也没想到,周宣明这样的人还会喜欢上红豆台里的姑娘,真是难以置信。

周宣明死了,也不知道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云生想到这,一双柳眉也慢慢紧了起来。

清词书院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因而也是整个城北最为安静的一处,除了上下学,几乎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让这个地方热闹起来。

稍稍询问了一下坐在巷子口下棋的两位大爷,云生便知道了周宣明的住处,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对于有人来找周宣明这件事颇为讶异,甚至从他们的神色当中,云生发现这条巷子的人还都不知道周宣明出了事,有些还只觉得是周宣明外出未归。

“请问二位与周先生的关系如何?”云生一边问着,一边在棋盘边上蹲了下来。

其中一位白胡子大爷捏着手里的棋子,捋了捋长须,思索了一会儿道:“周先生此人不善交际,走在路上就算与我们碰见了,也只是对视一眼,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那周先生住在这里多久了?最近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找他?”

“这倒是没注意,你也知道我们这条巷子,平日里根本没几个人走动,也就今天天气好,我才跟老柳出来下会儿棋,哪儿能见到什么人呢?”

云生抿了抿唇。

“周先生住在这几十年了,无妻无子,他家向来也安静,这几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你还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年轻人呢。”

“唉,就算周先生教出了这么多学生,一个个都去了各处任职,也没见逢年过节的时候来看看他,真是凄凉。”另一位大爷摇着头,颇有些叹息。

云生笑了笑,向两位大爷道了谢,云生便走向了一处低调的屋子,门上还挂着两只白灯笼,似乎是为了迎合中元节的习俗挂上去的,至今也还没等到它的主人将它们取下来。云生伸手推了推门,发现并没有锁,稍一用力,门就开了,闻听“吱呀”一声,甚为瘆人。

院子里很干净,只零星躺着几片不慎被风吹落的梧桐叶,摆在花坛两边的盆栽都被养得很好,枝叶郁郁葱葱,花瓣娇嫩欲滴,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很尽心,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人。

这一处屋子不大也不小,云生一站到院子的中央,环顾一圈,就已经基本将整个房屋的面貌都看了个大概,一间主卧两间客房两间下人房,一处书房一处厨房一处饭厅一处迎客厅,再加上一间极为隐蔽的茅厕和一处柴房,麻雀虽小,五脏倒是很全。

云生想着,等她为相府洗刷了冤屈,等她老了,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她也找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建一座小宅子,每日便是撩猫逗狗,浇浇花种种草,晒晒太阳吹吹风,安安静静,终老一生。

“或许周先生也是这般想的。”云生喃喃出口:“可惜了。”

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查过去,云生发现房间里的陈设都十分简单,床褥什么的都很干净,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香味,也不知是什么味道,闻起来极为清冽怡人。书房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材质。

“樊县可出不了这么好的紫毫笔。”云生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紫毫笔,喃喃道。

要说周宣明的学生没来看他,可能是真的,但要说那些学生忘却师恩,只顾自己前程似锦的话,看来却不能信,这书房里的东西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下那只紫毫笔,云生又在书房里晃悠了几圈,她发现书架上摆的好些书籍都是当年几位隐居世外的大家著作,近几年来市面上的越来越少,没想到还能在周宣明的书房里看到,其中还有一本《验鉴实录》,这位著作者早已过世,乃前朝大理寺中最为有名的验尸官。

别的验尸官通常验尸时,身边都会跟着仵作,帮忙翻动尸体,也避免了许多因接触尸体可能会感染的病毒。也正因如此,这位验尸官才真正令人佩服,他验尸时,身边从不伴有仵作,而是带着器具亲自勘验。

不过可惜这位验尸官死时,孤寡一人,并无后人,连带这本他亲自撰写的《验鉴实录》也丢失了,他那一套验尸的法子也因此没了继承。

她跟着张同学解剖的时候,听他念叨了好几次,也跟着可惜了很久。

周宣明不会再回来了,这里的藏书也不会有人再看了,云生捧着那本《验鉴实录》,双手合十,半仰着头,嘴巴里念念有词:“周先生,我一定帮你找到杀害你的凶手,可你的这些藏书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爱护珍惜它们,每逢清明重阳中元节,我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元宝,让你在下面也当个有钱人,不对,有钱鬼,再为你抄写一百遍地藏经,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阿弥陀佛,感谢感谢!您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大好人!”

云生捧着那本《验鉴实录》,直觉今天运气不错,一定是周先生知道了她的过去,冥冥之中在帮她。

离开周宣明家时,才刚踏出大门的门槛,云生就看见街口那两位下棋的大爷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水果的大爷,而在那摊子前面站着的人,分外眼熟。

“大……大人?”

听见声音,章九晟抬起头,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冲她扬了扬。

云生将《验鉴实录》收进袖子里,走了过去,还没开口就听章九晟道:“吃苹果吗?”

“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找你啊。”章九晟答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云生翻了个白眼,一把将章九晟拉到一边:“大人有去问问关楚找到什么线索了没有?有去问问张同验出什么来了吗?大人知道周先生出事前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又做了什么吗?”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扔过来,扔得章九晟一脸懵逼,可章九晟也就只呆了那么一下,又立刻咧了嘴,一巴掌拍在云生瘦弱的肩头:“不是有你吗,我的师爷?”

“我只是个师爷,衙门里一堆鸡毛蒜皮的事让我管也就算了,现在我还忙着学验尸呢,哪儿那么多时间挨个儿去问?大人您就不能让我轻松点儿吗?”

“不能。”章九晟再一次答得理所应当:“当初可是你让我给你一个在衙门的职位的,还说干什么都行,怎么着?现在拜了师父就想撂挑子了?我告诉你,不行,这案子就给你查,反正我不查。”

“我也没说不查。”云生嘟囔了一句。

章九晟挑了挑眉,又走回水果摊前,指着周宣明家大门,问道:“大爷,打扰您一下,您认识那户人家吗?”

大爷跟着望过去,只看了一眼,便连连点头。

“您知道他跟什么人有过冲突没有?譬如吵架啊,打架啊什么的?”章九晟和颜悦色地问,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更何况还买了他不少水果,那大爷乐得行人家一个方便。

“前几天我在这卖水果,看到有个乞丐从周先生家门口路过,不小心和刚出门的周先生撞到了一起。大抵是弄脏了衣服,周先生可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把那乞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那周先生后来还骂了好久呢。”

章九晟与云生对视了一眼,又问:“周先生不是不怎么说话吗?”

“是啊,以前也没见周先生发那么大火,估计那天有要事吧?”那大爷一打开话匣子,都不用章九晟问,能说的不能说的把他看见的全一股脑儿地说了:“不过周先生这人吧,好是好的,可那看人的眼神总让人心里不太舒服,高人一等似的。”

第四十六章 瘦弱乞丐

那大爷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很多,但章九晟都没听进去,他用袖子擦了擦苹果,一口咬下去,嘎嘣儿脆。

“大爷,那您知道,那乞丐住哪儿吗?”云生瞥了一眼章九晟,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又要开始当个甩手掌柜了。

本来以为红豆那案子之后,章九晟会带着她慢慢开始查案,可现在看来,这小子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热情劲上来的快下去的也快,甚至连自己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忘了。

现在看起来,这卖水果的大爷都比章九晟靠谱。

“哦,现在咱们城里的乞丐啊,大多都住在城东的破庙里。”

云生皱了眉:“这里是城北,城东的乞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岂料那大爷摆了摆手笑道:“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乞丐嘛,那是只要早上醒了,就满城乞讨,走到哪儿就乞讨到哪儿,晚上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睡就成了。目前在咱们樊县,也就只有城东那处破庙还没被完全拆掉,所以城里的乞丐晚上的时候,基本就在那睡觉。”

云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谢过大爷之后就抬脚准备往那儿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想起还有个章九晟,回头却见他已经吃完那个苹果,笑眯眯地在后头跟着。

“大人,小的要去城东破庙查案,您这是跟着?”

“自然,本大人要看看你有没有偷懒。”章九晟说得一脸认真,却换来云生一个白眼。

从城北清词书院到城东破庙的路,加起来大概四条街的距离,对于常人来说可能不算太远,但对于云生来说,却不是一段短距离,章九晟跟在后面,听着云生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章九晟摸着放在怀里的药,这是他离开百世堂之前,章齐烨给他的。可是这是新药,还不知道药效如何,章齐烨也不敢保证云生吃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一路,章九晟一直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药给云生,其实如果她说不吃,他就会立刻把这药扔了。

终于,走在前面一步不停的云生还是停了下来,在她身前不远处是一个茶摊。

“大人,我有些累,喝口茶。”

章九晟看着她,面色隐隐有些苍白,脸上沁着些许细细密密的汗珠,见他没说话,云生自动认为他允许了,便径直走向了茶摊,还很贴心地给章九晟也倒了一碗。

章九晟没说话,只是跟着坐到了云生对面,看着云生大口大口喝着茶,捏着袖子擦着汗,他捏着怀里的药瓶忐忑不安,或许是章九晟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云生缓下来以后,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回过神来。

“嗯?怎么了?身体难受了?”

“大人,您有点心不在焉啊,怎么了吗?”

章九晟扯了扯嘴角:“没事,你歇着吧,我去破庙看看。”

话音刚落,章九晟就站了起来,云生一看也赶忙扔下一锭碎银,跟了上去,索性这处茶摊离破庙并不远了,二人稍绕了几个弯就到了。

因为是白天,所以破庙里只躺着三四个行动不便的老乞丐。

章九晟人高马大地往那一站,那几个老乞丐躺在那哼哼唧唧了几声,他也权当没听见,云生本来也想往里进,被章九晟长胳膊一拦就给挡在了外面。

“里面那么脏乱差的,你进去干什么?”章九晟白了她一眼,便一个人进去了,在里面瞎转悠了一圈也没看到卖水果大爷描述的那个乞丐,正当他愁着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外面云生喊了一声。

“站住!”

紧跟着便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章九晟赶忙跑出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也看不清长什么样子的乞丐狠狠撞开自己,跳上了他身后的一堵破墙,下一秒就听见墙那边传来了一记闷哼。章九晟立马反应过来,袍子一掀就追了上去,云生身子弱,才跑了没几步就喘不上气了,只能扶着墙壁宛如蜗牛似的追着。

不多时,章九晟就已经拎着那乞丐的衣领回来了。

一下将那乞丐扔在云生面前,却见那乞丐浑身颤抖着,十分害怕,拼命用他那不知道多久没洗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一副面黄肌瘦很久没吃饱饭又见不得人的样子,云生第一反应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杀害周宣明的凶手?

章九晟也有同样疑虑,抱着双臂站在那乞丐边上,用脚尖轻轻戳了戳那乞丐,可那乞丐却突然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缩到了墙角里,着实把他俩吓了一大跳。

“叫什么叫?吓老子一跳!”章九晟吼道,可刚吼完立刻又想到云生在旁边,赶忙扭过头去,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云生,放低了声音:“怎么样?有吓到吗?严重吗?”

云生愣了愣,应道:“我没事。”

由于气氛有要变尴尬的趋势,云生转头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乞丐,稍稍在他面前蹲下,甚至想要伸手将那遮挡在乞丐脸上的乱发拿掉,章九晟看着瞪大了眼睛,立马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碰到那乞丐,生怕她从乞丐身上染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章九晟轻声警告道,回头又一脸恶相地瞪着那乞丐。

云生抿了抿唇,道:“刚才看见我们,为什么要跑?”

谁知那乞丐抬起头便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跑就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

“嘿呀!不让你吃一顿板子,你是不会老实说了是吧?”章九晟抬起一条腿作势就要踹过去,那乞丐立马反射性地抬起双臂护住自己的头。

云生一把拽住章九晟,冲着那乞丐道:“你好好说话,我们绝不为难你。”

那乞丐抬起头看了看相比较于章九晟来说,相对和善的云生,咽了咽口水,语气也稍好了些:“你……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没干,我最近都很安分的。”

“七月十四日晚,你在哪里?”

“那天晚上,我……”那乞丐瘦弱的肩膀颤了颤:“我在破庙睡觉,因为白天官府施孤,我领到不少吃的,所以晚上就不出门了,更何况正逢中元,大街上都没人,我去了也讨不着吃的。”

云生看了一眼章九晟,又问:“谁能证明你一直在破庙睡觉?”

“当时破庙里都是乞丐,他们都看见我的。”

“那第二日呢?你去了哪儿?又做了什么?”

那乞丐想了想,眼神忽而闪烁起来,张了张嘴,数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云生眯了眯眼,刚想上手却被章九晟抢了先:“臭小子,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然我不介意给你点好东西尝尝!”

那乞丐抖了抖肩膀,赶忙说:“我……我去了周先生家。”

“他骂了你,所以你去报仇了?”

乞丐点了点头,随后又赶忙解释:“可我去的时候,他家并没有人,我……我就随便顺了点东西走。”

“你站起来。”云生道。

乞丐只愣了一下的时间,便被章九晟一把抓住肩膀给用力拽了起来,云生一双眼睛宛如鹰隼一般在乞丐身上仔仔细细看了个透彻,随后甩了甩手:“你走吧,有手有脚随便去找份正经的工作都能活。”

那乞丐一听云生这么说,还有些不敢相信,脚步踌躇了几下,看章九晟也没拦他的意思,一个转身立马跌跌撞撞地跑没影儿了。

“就这么放了,不再多问问?”章九晟问。

云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朝着乞丐逃跑的方向说:“这乞丐骨瘦如柴,而且身高不足七尺,根本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抹了周先生的脖子。更何况,他先前还差点扰乱了周先生出门,因而周先生也不会和他平心静气地说话。”

章九晟想了想,道:“或许,还有一个嫌疑人。”

“谁?”

“大人!大人!”忽的,一个稍有些急促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二人一齐转过身去,却见是衙门里的铁万,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大人,云师爷也在啊?可让我一通好找。”

“怎么了?”

铁万张了张嘴,本想直接说出来,可来之前关楚说了,要是章九晟身边有云生在,就不能让云生听见。

他咽了咽口水,走到章九晟身边,用手挡着嘴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城门口有几个江湖人士闹起来了。”

“干什么要避着我说话?”云生见这架势颇有些不满。

章九晟看了她一眼,她便安静了,只冲着铁万淡淡道:“你先去,本大人随后就来。”

“好咧。”说罢,铁万朝着云生拱了拱手,飞似的跑了。

云生刚要开口,却又听章九晟说:“出了点事,我得先去解决一下。你先去百世堂,路上小心些,一会儿我会派个人去百世堂找你。”

“那你……”

“不用担心我,你先去百世堂。”章九晟推了推云生的背,云生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欲语还休的东西太多,章九晟只当看不见,又催了一句:“快走。”

第四十七章 城门对峙

章九晟看着云生离开之后,就立马赶去了城门口,他到的时候,关楚已经拔了刀了。

“做什么呢?”

“大人。”

章九晟不调笑人的时候,一脸严肃的样子的确足够唬人,他站在那里,双手负背,横眉冷对,冰冷视线一片片扫过面前这几个穿着普通但气势上明显不是普通百姓的江湖人士。

他冷笑一声:“似乎我大哥在江湖上的名气不太行了啊,连你们这群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我樊县撒野了。”

“你是谁?”其中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昂着头问道。

章九晟撇了撇嘴,上前几步站在那小伙子跟前,他也略昂着头,却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那小子,唇角微微上扬,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你大爷。”

“你!”

随后章九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一步距离冲着那小子胸口就是一脚踹了出去,他的速度太快,也太让人猝不及防,那小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被踹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城墙上,只听一记闷哼,口中腥甜便染了面前一小块地方。

其他几个站在一边围观的江湖人士都被章九晟这一脚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几步保平安,但毕竟不是那些普通老百姓,也只是那么一下,再看章九晟好像也不过是个表面凶狠其实内里根本啥拳脚都不会的少爷,一个个胆子又起来了,可他们忘了,边上还有一个关楚。

只是关楚也没想到,自家这位平日里看着笑嘻嘻怎么也不会动手的县令大人,今日居然先动了手,内心里的震撼一点也不比对面那几个江湖人士的低。

“只要你们交出丞相之女,我们立马就离开樊县,绝不多待一时半刻。”其中一个穿着蓝衫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从后面走出来。

章九晟低着头,看着脚尖前面的一块地方,靴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划出不少条条道道,看着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声音,才缓缓抬起头,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那蓝衫男人皱了皱眉,还要说话,却听关楚的刀“嚓”的一下入鞘,关楚扬起头,胳膊一伸指向章九晟:“这是我们樊县的县令大人,姓章。”

那一波江湖人士当中,恐怕只有蓝衫男人知道这其中缘由,因为在关楚介绍完之后,也只有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而其他人都一副仗着背后有人支撑有恃无恐的样子。

章九晟抬起眼帘,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我哥一会儿就过来,你们要是想走呢,现在就可以……”章九晟示意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城门口,又道:“出去了,等到我哥过来,你们看看,到时候还能不能走着出去。”

“你什么意思?”

“本大人是什么意思?你是猪脑子吗?本大人说的那么清楚明白了,你还不懂?看来本大人得好好说说我这大哥了,应该多去江湖上走动走动,不要老是缩在他那什么医馆里研究什么破药,现在连江湖上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小子,都敢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章九晟整了整稍有些凌乱的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也就在章九晟带着关楚和这群江湖人士对峙的时候,云生才刚到百世堂。

看到云生的出现,章齐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连带问话的语气都极为平淡:“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应该在查案吗?”

“是大人要我过来的。”云生还因为刚才章九晟避着自己说话而感到有些不开心。

章齐烨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察觉到云生些许的情绪低落,便放下手中的药材走到云生身边,用手背覆在云生的额头上,明知故问道:“没发烧啊?”

“诶呀,大少爷也拿我开心。”云生微微撅起了嘴。

章齐烨笑了笑:“怎么?晟儿又欺负你了?”

“也不算是欺负。”云生低着嗓子,皱着眉头,摆了摆坐姿,又道:“刚才我和二少爷去查案,半途来了个铁万,不知道哪儿出事了,把二少爷叫走了,他们还说悄悄话不让我听。”

章齐烨一听,微蹙了眉。

正常情况下,章九晟自己是没有什么事瞒着云生的,除非是有关于云生的事情,可章九晟不会告诉铁万是因为什么,铁万是关楚手底下的人,那么除非章九晟是特别跟关楚打了招呼的,而关楚所能了解到的事情,大概也就只有江湖上的那点。

章齐烨暗暗叹了口气。

“别担心,晟儿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正经事情上是不会掉链子的,他不同你说,可能也是不想让你担心,毕竟你现在还在查案,得专心一些,就不要让别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扰了你的思绪。”章齐烨拍了拍云生的肩,示意她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可他自己却放在了心上,转头便叫人去看看章九晟在什么地方。

不多时,张同突然踏进了百世堂的大门。

“张同?”云生讶异。

云生原以为章九晟会叫关楚来随她去,起码关楚会点功夫,万一碰到什么意外状况还能护她一护,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张同,她还一直不知道张同还会打架呢。

“怎么了?看你这眼神,好像不太希望看见我。”

云生一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来得正好,我等的都急了,咱们走吧。”起身之时,她又回头朝着章齐烨嫣然一笑,道:“大少爷,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去吧,注意安全。”章齐烨也跟着起身,拍了拍云生的脑袋,那一刹那,云生似乎看到了兄长在拍着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放心查案,一切有他。

目送着云生和张同离开后,听从章齐烨吩咐去找章九晟行踪的小厮也回来了,章齐烨没有过多犹豫,直接便出了门,朝着城门口而去。

他到的时候,章九晟挥着拳头正准备冲一个紫衣少年的脸上打,章齐烨蹙紧眉头,喝了一声:“住手!”

章九晟一听身后传来的声音,知道是谁来了,却还是没停手,直接一拳揍在那小子还算五官端正的脸上,一拳下去,鼻血横流。

“晟儿!”

“哥。”章九晟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句,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是他们欠揍。”

章齐烨迈了一步上前,越过章九晟,环着面前这群被十万两白银蒙蔽双眼的江湖人士,还都是些初出茅庐不懂江湖险恶的毛头小子,揣着满腔热血来到樊县,还真以为自己能拿到那十万两白银。

可笑!

“看您很面善,如何称呼?”章齐烨挑准了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蓝衫男子,看似温和的问话,语气中却带着尖刃。

“在下一个无名小辈,还不值得章神医挂心。”那蓝衫男子倒是打的一手好太极,只要章齐烨不知道他的名字,回头他离了樊县,天大地大,章齐烨就算人脉再广,不知道他的名字,上哪儿找他算账去。

章齐烨笑了笑,也没追究,只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物什,看上去像是个荷包,表面也没绣着什么东西,看着极为普通。

“大哥,这荷包谁送的啊?”章九晟笑着上手就要拿,却被章齐烨一下拍开。

“别碰。”

简简单单两个字脱口而出,却让那蓝衫男子陡然间面色大变,连连后退几步,朝着章齐烨和章九晟拱手道:“二位,今日贸然造访,打搅了二位和樊县安宁,我等非常过意不去。因来的匆忙,未能带上什么见面礼,我们这便先回去了,改日定当携礼,登门致歉,告辞!”

说罢,那蓝衫男子也不与其他江湖人士打招呼,迅速逃出了城,而剩下那几个毛头小子见领头的已经跑了,也顾不上什么了,掉头跟着去了。

“诶……”

“天高水长,不用送了!”遥远的城门外,那蓝衫男子浑厚的嗓音飘至耳边。

关楚看的那是一愣一愣的,虽然早先就知道章齐烨在江湖上的名声响亮,可他一个捕头,能管着樊县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其他心思去管江湖上的事。

“厉害啊章大少爷。”

“哥,这是什么呀,厉害啊!”章九晟凑过去看了又看,却不成想,刚才还怎么都不让碰的荷包,这回章齐烨却直接扔给了他,双手负背,施施然地走了。

“大人,这是什么玩意儿?”关楚见章齐烨走了,也凑了过来。

章九晟拿着那荷包,翻来覆去的看,又是捏又是嗅的,什么也没看出来,最后也只得一个答案:“不知道啊。”

一直到很久以后,章九晟想起来问章齐烨,当时把那几个小兔崽子吓走的荷包是什么,章齐烨也不过笑了笑,说:“那就是个什么也没放的荷包,谁知道那蓝衣服的把它当成什么了。”

适才明白,未知的往往也是最可怕的,不管是什么东西。

也是一直到很久以后,章九晟才明白章齐烨在江湖上的地位,那是谁都撼动不了的,武林盟主来,都不行。

第四十八章 死因一致

很明显,如若有一天,案子和章九晟一起摆在云生面前,云生必然会选案子。

毕竟,前一刻还在因为章九晟瞒着自己去干别的事而感到不开心的云生,当站在那屠夫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完全想不起章九晟是谁了。

屠夫曾有,是个土生土长的的樊县人,无儿无女,妻子病逝后也一直未续弦,跟周宣明倒是有一点相同之处,二人都是独居,而且在周围人口中都是性情温和、待人和善的人。

“张同,大人为什么要你同我来这里?”云生推了推篱笆门,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人只说,这个屠夫可能是疑犯,又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所以才让我来。”

云生蹙了蹙眉:“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张同摇了摇头,和云生有着同样疑惑:“我也不知道,大人最近总神神秘秘的。”

这句话听在云生耳朵里,她非常赞同。

二人往院子里望过去,那一排排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牛羊肉,从长到短,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地上还摆着一盘盘的牲畜内脏,也是整整齐齐。不得不说,尽管这可能是屠宰牲畜的现场,明明应该血流遍地,污臭弥漫,可这一排排的摆放让人看着着实满足,而且地上也被水冲得干干净净。

舒服,特别舒服。

可内心里却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人惶恐,甚至害怕。

因为二人站在篱笆门外,视线有限,所以在张同喊了几声没人应之后,二人决定不请自入。

篱笆门虽锁着,但张同手长脚长,直接从旁边的矮篱笆上跳了进去,然后过了给云生开了门。

“我去屋里看看。”云生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牛羊肉,道。

“好,那你小心些,我就在院子里。”张同说着,便已经朝着那些牛羊肉去了,他要迅速验证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张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戴上,站在那一盆盆的牲畜内脏前面,蹲下身,面上表情也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他随手从那些已经被切割好的血肉里面拿出一块,在手上垫了垫重量,轻柔而仔细地观察过那块血肉的边缘,一如当初他在验尸房里仔细观察过周宣明被切割整齐的血肉一样。

接触了那么久,张同能轻易感觉出下刀之人在下刀时候的力度和角度,以及对待每一块血肉的认真态度。

当手指隔着手套缓慢而轻柔地触摸过那些挂在架子上的猪肉,整齐摆放在案板上的牛肉,还有齐齐整整码放在盆子里的内脏,张同的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是了,这手法,这刀工,和切割周宣明全身上下的血肉是一样的。

而现在,院子里没有人,那么屋里?

“云生!”张同心中大骇,大喊一声。

“张同!”紧跟着却听屋里传来云生的喊叫声。

那一瞬间,张同甚至觉得自己心跳骤停,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举动,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门前,狠狠推开,却见云生呆呆地站在屋里,而她面前的地上则躺着一个人。

屋里的血腥气并不重,因为曾有早就死了。

云生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来之前,她还偷偷在心里抱怨过章九晟,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要跑来这么一个略显偏远的屠夫家里找什么疑犯,可谁知道过来就看见一具尸体,还是一具死了尚且没超过十二个时辰的尸体。

“他就是大人口中说的屠夫?”云生盯着那具尸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张同。

“是他没错,我在他的摊子上买过猪肉,见过他。”张同也盯着那具尸体,应道。

“现在怎么办?”这事情发生的突然,这尸体也发现的突然,云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

张同一听,虽然他现在也有点懵逼,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递给云生,道:“你忘了,咱俩是仵作,戴上手套。”

“哦。”云生慌忙接过,很快也冷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大人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但既然我们来了,又看到了曾有的尸体,我们就该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张同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蹲在曾有尸身的旁边,随时准备开始验尸。

云生也不敢懈怠,戴好手套,便开始检查屋内。

曾有的屋子陈设简单,因为是一个人住,所以只有粗制的一张桌子两张长凳,就连厨房里的碗筷也都只有一副,云生蹙了蹙眉,喃喃道:“不应该啊。”

曾有是个成亲过的人,又不是个老光棍,按理说,就算妻子病逝多少年,碗筷这种东西不应该只有一副吧。云生在厨房里四处寻找,适才发现,剩下的那些碗碟全都被摔碎在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筷子也都被折断了,还用泥土遮盖了,只不过前阵子下雨,被雨水冲刷出来了。

云生仔细检查了那些被摔碎的碗碟,已经有些年头了。

估计,这些碗碟是曾有妻子病逝后,他自己摔碎的,云生叹息着,这人说不定也是个长情之人。

云生在院子里逛了几圈,也看了那些挂在架子上和摆放在案板上的肉,以及被码放在盆里的牲畜内脏,看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念头是和张同一模一样的。

曾有的院子也极其简单,右边是满满当当的肉,左边则只有一口井和一小块菜地,井水很清,菜很新鲜。他睡的地方也极其简单,被褥干干净净的,正对门摆着一张高脚短案,案上放着一块牌位和一只香炉,牌位上的人应该就是曾有的妻子了,上书爱妻曾方氏。

云生伸手在香炉里戳了点香灰出来,还是一些新的,看来曾有每天都会上香祭拜,人不可貌相,这人的确是个痴情种。

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杀人的事?而且还是那般残忍的手法。云生想不明白。

回到屋子里,张同已经做了基础的检验。

“如何?”云生问。

“你也来看看。”张同没有直接回答。

云生蹲在曾有的尸身旁边,一边细细检查着曾有脖子上的伤口,一边缓缓道:“致命伤是脖颈处的刀伤,一刀致命,和周先生的死因一致,不过现在还无法确定凶器是不是就是杀害周先生的那把,倘若能确定的话,那也就能大致确认杀害周先生的就是杀害曾有的人。”

“你看外面挂着的肉了吗?”

云生点点头:“看了。”

“如何?”

云生也不知为何竟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和切割周先生的手法相似。”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还没等云生说话,张同便已经走出了屋外,云生看着张同从架子上拿下一块肉,然后又走回到她面前,拎着那块肉放在自己眼前,手指划过肉块边缘,问道:“你摸了这么多天周先生的尸块,应该还记得尸块边缘的触感。”

云生默然。

“就算你有再多的不愿承认,曾有就是那个将周先生分尸的人。”张同深呼吸了一口气,又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副阴暗面,只不过平时的时候,人会自动将其隐藏起来,除非有一条绳子,将这个阴暗面牵引了出来。”

云生抬起头想辩解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张同这话说的并不无道理,于是乎,她又闭了嘴。

“走吧,我们去找大人和关楚,先把曾有的尸体带回衙门。”张同说着已经摘下手套,却不想云生站着一动不动。

“怎么着?你打算在这跟他天荒地老了?”

“才不是,你去找大人和关楚,我再在这里检查检查,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呢?”云生道。

张同叹了口气:“我的师爷诶,这个地方刚死了人,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想想,大人要是知道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你信不信他会掐死我?”

话音刚落,张同就拽着云生的胳膊出了曾有的院子。

那一面,章九晟已经跟着章齐烨回了医馆,关楚早就听从他的吩咐,带着人去了曾有的那,正好两方人马会面,一道再次回了曾有家。

“哦哟,惨,惨得很。”关楚刚一跨进屋,一张嘴巴就没停下来,绕着曾有的尸身走了好几圈:“大人最近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

“我也觉得。”张同附和道。

“怎么样,这小子怎么死的?”关楚上上下下打量着。

“一刀割喉。”张同言简意赅。

关楚惊讶:“这手法,跟周先生死的一样啊?”

云生点头:“先叫几个人把尸体弄回去,目前还不排除人死之前有没有中过毒之类的,不过看外伤的话,只有脖子上的伤痕最为明显也最大,再加上屋子里的血不多……”

“他是死在外面的。”张同说着从外面走进来,顺便端进来了一盆血水,云生和关楚都皱了眉头,“这是人血,曾有在外面被割喉放了血,然后又被凶手抬进了屋里,所以屋子里的血并不多。”

“不对啊,移尸的话,这一路上为什么没有血迹?”

“初步检查,曾有死的时候,是被按在外面的地上放血的,血放完之后,伤口被缠上了。”

云生的眉头始终没松开:“就跟杀鸡一样。”

第四十九章 表面内心

云生这句话宛如在一汪平静的池水里突然扔下一块石子,动静挺大的,一下子让关楚和张同这俩话痨闭了嘴。

“你刚才巡视了一下曾有的院子,有看见他挂在外面的刀具吗?”张同扭头问。

云生稍稍愣了愣:“看到了。”

“有什么想法?”

云生沉默半晌,有些犹豫。张同知道她已经看到了,故而也没说破,只有关楚傻乎乎地站在那,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些什么,若是云生此时仔细看过去,定会发现关楚满脑袋问号,宛如世事不懂的智障。

捕快们的动作很快,转眼就已经回了衙门的验尸房。

鉴于张同的验尸房闲人免进,他们将曾有的尸体放下以后,鱼贯而出,都不需要张同赶人,极其自觉。

“平常也没见他们跑得这么快。”关楚吐槽道。

张同却抱着双臂,瞪着关楚:“你还不走?”

关楚愣了愣:“行。”

说罢,关楚怕了拍挂在腰间的刀,路过桌边,袖子随便一挥,桌上的糕点就莫名去了一半,等到张同发现的时候,关楚早已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验尸房里的东西都开始不问自取了。”张同碎碎念着:“回头下点泻药,让你再吃我东西。”

云生却觉得,果然是跟着章九晟的人,以前没发现,现在才发现不仅关楚,张同碎碎念起来也厉害得很。

“死者曾有,樊县人士,时年三十有二,鳏夫,无子,身长八尺一寸,住于樊县城西菊子巷。发现死者时,死者呈平躺仰卧状,暂定致命伤为脖颈处刀伤,喉管割裂,无其余明显外伤,体内血液至少流失……”云生回头看了一眼被捕快一同端回来的那一大盆血水,继续道:“七成。”

“尸斑已经形成,大部分位于背部、四肢,呈暗紫红色,少部分位于枕部、臀部,多数浅淡,已有部分转为深色,说明死者可能死亡于两个时辰前,现在是未时,两个时辰前应当是……”

“辰时,也可能时间还会再往前,但是能够确认的一点是,曾有是今天死的。”张同接完话茬,又想了想,问道:“我现在是越来越想知道,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个曾有有问题的。”

“你别说,我也特别想知道。”

“你不是一直跟大人在一起吗?”

云生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县令夫人,怎么可能跟大人一直在一起?”

“迟早会是的。”张同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继续验尸吧。”

云生也懒得去纠结张同到底说了什么,一手拿着笔,一手在尸体身上细细检查着,嘴里还说着:“死者的后脖子上两边有指印,距离正好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度,可以证明曾有死时被按压着脖子,衣服前襟有濡湿的痕迹,证明死前或死时被按压或顶在有水的地方。另,死者的指甲里有泥土,泥土里混杂着血液,证明死者的确不是死在屋内,而是死后被移尸。”

“可以确认事情发生时,地点是在曾有的院子里,也就是切砍猪羊肉的地方。如果是被顶着压在地上割喉的话,你看看他后背上有没有淤青?”张同接下话茬,说道。

云生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曾有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父母双亡,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就是说,可以直接解剖了?”云生确认似的望向张同。

“对。”张同一边答着,一边走到摆放着周宣明尸身的验尸床边,拿起一块还没有缝合的肉块,又走回到云生跟前,道:“我留了一块没有缝合,如果你记不清了,可以摸摸看,试着回忆一下触感。”

“不用,我记得。”云生推开张同递过来的手,淡淡道:“一模一样,凶器是同一把,而且是曾有自己的东西,被他洗干净挂在了刀架上。”

“可能曾有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跟周宣明死的一模一样。”张同长叹一口气,看着曾有的尸身道:“天道好轮回啊!”

云生整了整手套,同样叹道:“也可能……他也是个受害者。”

“他都躺在这儿了,当然是受害者。”张同从一旁的桌子上,端过专用于解剖的刀具,一把一把皆摆放整齐,刀尖寒光闪过,摸在手里,倍感骄傲,这些都是张同带在身边许多年的,甚至在张同眼里,这些刀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张同笑了笑:“可我并不会因此同情他,而你,也最好不要。”

云生没有说话,张同是对的,就算曾有生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可他终究害了一条性命,以人无可想象的残忍方式。

“准备解剖。”张同冷然道。

“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张同解剖了,这一次,云生丝毫没有感受到不适,只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三不五时还能给张同递一递刀。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她的适应能力同样很强,从第一次看着张同解剖吐到天昏地暗,到现在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知道,她不是章九晟,不能一晕了之,她要成长,必须成长,成长到足够强的地步,才能回到京城去,将这些年背负在她相府身上的肮脏洗干净。

“胃部干净,肠道干净,曾有死前没有进食。”张同一边说着,云生一边记着:“五脏六腑没有中毒迹象,可以确认致命伤就是脖子上的刀伤,伤处创口大小与曾有家中挂着的剔骨刀刃宽一致,颈椎有轻微损伤断裂。”

“是被凶手顶着的关系。”

“对,这个人下手很重,很快,应该是个练家子,只会用蛮力的曾有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应该非常听他的话,甚至不相信他会要他的命。”张同直起有些酸了的腰,弯起手腕,用手背敲了敲背。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这个杀曾有的人,就是怂恿曾有杀了周宣明的人?”云生将张同递回来的刀具,一把一把擦干净摆在一边的盘子里,问道。

张同却摇头:“周宣明脖子上的伤口,和曾有脖子上的是一样的,手法一致,应该是同一个人杀的,我们只能推断,将周宣明剥皮剔骨的人,是曾有。”

“可据我们走访所知,周先生和曾有并没有交集,曾有为什么要杀周先生?”云生蹙了眉。

“也不是没有交集。”忽而,门外传进来一个声音,屋内的两人望出去,却见章九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背靠着外面的墙,微仰着头,也不看屋里,好吧,是不敢看。

“大人,您什么来的?”

章九晟揉了揉鼻子,刚想回头,又想起里面才刚剖完尸,赶忙把头缩回来,道:“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从哪儿得知曾有有问题的吗?”

屋内两人没说话,云生正慢慢脱下手套。

“是无衣告诉我的。”章九晟淡淡道,他偏头看了一眼屋里,余光瞥到云生毫无反应,随后又继续道:“有一日,周宣明去红豆台找岚青,出门的时候与曾有冲撞了,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交集。”

“仅如此便要杀人?”云生不解。

章九晟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世间发生的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不清楚曾有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周宣明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脑海中对于这二人的印象,全都来自于其他人的口述,至于究竟如何,我们只能推断。”

“周宣明的邻居说,他为人和善低调,对邻里邻居不热情也不生疏,也不吝于帮忙,是个好人。”张同道。

章九晟叹了口气:“可我从周宣明家门口卖水果的大爷口中得知,周宣明这个人的眼神之中,处处都带着高人一等。你们说,如果是一个本身极为自卑但自尊心又非常强的人,被这样一种眼神看着,会如何?”

云生思索半晌,答道:“会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憋屈,最后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抹杀这种眼神。”

“无所不用其极,发泄内心的愤怒。”张同接了话茬,顿觉后背寒凉刺骨。

“同样的,曾有在邻居的口中也是一个和善低调的老实人,妻子病逝后就没有再续弦,又是邻居心目中的痴情之人,这样一个人,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他是杀人犯。”章九晟缓缓站直身体,背对着云生和张同,问道:“对吗?”

“对。”二人异口同声。

“原本,案子到这里,应该算是明朗了。可有人却先我们一步,杀了曾有,那就说明,曾有或许原本并没有打算杀了周宣明,而是有人故意挑起了他心中的自卑,激发了这种愤怒。”章九晟平淡出口。

云生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曾有房中的香炉,道:“也许曾有的确没有想过要杀周宣明,毕竟他每天都有给他妻子上香供奉,杀人偿命,如果他死了,谁又来给他妻子继续上香供奉呢?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是不会舍得她的牌位蒙尘的。”

第五十章 牛头马嘴

“为什么呢?”

站在章府的院子里,云生望着天,也不知道在问谁。

尸体留给张同缝合,而她则被章九晟拽着出了衙门,这段日子,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待在一起,他都开始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因为查案透支,怀里是章齐烨给的药,不知已捂热了多少遍。

“别想了。”章九晟这三个字,对于云生而言,毫无作用。

章九晟捂了捂脸,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她当师爷就好了,可大哥也说过,云生面前摆着无数条可以通向京城的路,他们陪伴在她身边,总比她一个人孤军向前的好。

“这案子,已经不仅仅是杀人这么简单了。”看着云生倔强的背影,章九晟说道。

云生忽的回头,脸上还带着疑惑,但看章九晟的眼神,她立刻意识到,这案子似乎与她有点关系。

“如果单纯只是曾有要杀周宣明泄愤,隐藏自己自卑的内心,那他其实并不需要把周宣明的骨架摆成正在上课的样子,那个姿势,应该是有人教他的,就是那个杀他的人。”云生顿了顿,心里一片寒凉:“而那个人,也来自京城。”

章九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云生。

“他是来炫耀的,他发现我了,对吗?”云生小心翼翼地问章九晟。

如履薄冰。

江湖上的莫名悬赏已经让云生不敢太过抛头露面,只能在樊县这么一个小地方行走,即便章齐烨在江湖上放了话,还是有那些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妄图往樊县跑,他能赶的了一次,能赶的了两次,还能一直赶下去吗?

章九晟不知道,他犹豫了,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强大,到最后如果不能护住她,该怎么办呢?对方比他想象的要强大的太多,根基要深厚的多,速度也比他想象得要快的多,他开始怀疑,江湖上突然出现的悬赏,是不是就是他们做的。

一个小姑娘而已,逼的家破人亡不够,下毒不够,非要置于死地不可吗?

斩草除根?

章九晟扯了扯嘴角,还真是京城那些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即便鄙夷非常,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在利益面前,人命不过是块踏脚石,而现在,踏脚石不需要了,所以要一脚踢开,最好从未存在过。

“不关你的事。”许久的沉默,章九晟轻声说。

话音刚落,云生的眼眶就红了,红的猝不及防,红的章九晟慌了神。

“是因为我!”云生捂着脸,低低地吼出声。

他说的不关她的事,是认真的,绝非安慰人的话。

只是有关章府,有关朝廷,有关当今圣上,他还不能说,起码现在不能,面对云生的愧疚,他只能上前几步,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大哥说了,你的身体不好,不能让自己的情绪不受控制。这件案子,到此为止,我会对外说,周宣明受学生邀请,去了京城,而曾有回了老家。”章九晟轻声说着,却没有等来云生的回应,胸前渐渐有了凉意,章九晟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而这件案子,也的确如章九晟所想,就此落下结局。

可,真的就在所有人心中有了结局吗?

并不。

就连向来只验尸不负责断案的张同,都不信。

平静了两个月,天气也慢慢凉爽起来,在看着章九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路过衙门,捎带着顺走了一包关楚从家里带来的肉干以后,关楚和张同两人坐在验尸房门口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自从周宣明案子之后,他们就清闲了不少,也没尸体给张同糟践了。

“我总觉得,周先生这案子太蹊跷了。”关楚嚼着肉干,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张同也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应了一句:“的确蹊跷。”

“以往大人断案,虽然速度也很快,但不草率。可这次,我们都还不知道曾有是谁杀的,大人就定了案,还封了消息,真是奇了他娘的个怪了,还不让我管。”关楚砸吧了几下嘴,又塞了一块肉干,嚼得起劲。

张同却并没有关楚那么碎碎念,更多时候只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当关楚发觉张同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给自己回应之后,扭头才看到张同沉思着,一胳膊肘捅向张同胸前。

“想什么呢?”

张同瞅了他一眼,道:“我是在想,大人是不是不相信我们了,这案子明明到处都是蹊跷和疑点,可他宁愿一个人担着,也不告诉我们。”

关楚沉吟道:“你不觉得,自从云生来了以后,大人就变了不少吗?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不管,就连案子也都时时刻刻盯着……”

“切!”听到这,张同冷笑一声:“你以为什么?云生爱查案,大人不放心,这可不得跟着吗?”

“你们两个大男人唧唧歪歪一上午了,烦不烦?!”蓦地,云生突然从后面一间小屋子里探出来半个脑袋,顺便随手扔出了一本书,重重砸在张同和关楚脚边。

张同一惊:“你什么时候来的?大人不是放你假了吗?”

云生翻了个白眼,扬了扬手中的毛笔:“放假我就不能来衙门啦?”

关楚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一脸狡黠,晃晃悠悠靠在窗台边,揶揄道:“怎么着?又躲着咱们大人呐?”

“我好端端地躲他干嘛?”云生脱口而出,有一种被人戳破了小心思的尴尬。

关楚回头看了一眼张同,张同笑着,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就别装了,自打你第一天进衙门,我就知道你是个姑娘,怎么着?大人逼婚了?我看你这两天好像一直在躲着大人?今天早上,大人还找你来着,没想到你躲在这儿?”

云生早知道自己这个女扮男装的身份是瞒不过去的,也就只有张同和关楚是聪明人,看破不说破,又因为是章九晟带进来的,才容忍她在衙门里“作威作福”那么久,却不成想,他二人心胸坦荡,并不把这当回事,连带说破她身份的句子都那么顺理成章,而这么久过去了,自己却小人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大人对我好,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种好。”

张同和关楚对视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云生话里的意思,但能让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这么久,必然有什么难以言明的苦衷。

张同本想拍拍云生的肩,以示安慰,但一想到他已经说破她的女儿身份,此时再要动手动脚就不好了,故而又缩回手,放缓了声音道:“虽然我们哥俩不太清楚你和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世事无绝对,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路……”张同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又道:“没有路就让大人花钱雇人开条路,多简单,咱们大人不差钱。”

“对对对。”关楚连声应和。

“你也别老躲着大人,大人这么多年过来不容易,难得看他对一个人一件事这么上心的,有什么事摊开了说。”

云生抬起头:“可他不愿意说呢?”

这一下,张同和关楚都愣了。

云生挠了挠头,有些气闷:“这事,还真不是我矫情,是他憋着不说。我问了好几遍,从早上问到晚上,他就咬死了不说,既然不说,那就一辈子也别说了!找我干什么?我也不想见到他!”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一时间,张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楚就更别说了,本来就是武夫大老粗,动手还行,动脑子?那还是得张同来。

“其实吧,你别看大人以前经常去红豆台啊寻花问柳什么的,那都是去问案情的。更何况,男人嘛,对不对?而且,大人这么多年,也没见对哪个女子用真心,对你那可是用了二百的心思了。”张同苦口婆心,就差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似的劝了。

云生皱了皱眉,忽觉有点不对。

“感情嘛,有舍必有得,大人现在收心了,那是好事。这一下子,你要他弯下腰来跟你低声下气的,那也得给他点时间来适应嘛,对不对?你也不要逼的太紧,总有一日,大人定是你囊中之物,哈哈哈哈哈!”张同冲着关楚点了点头,关楚跟着拼命点头,云生只觉有点莫名其妙。

听及此,云生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张同,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啊?”

“我说的是案情,是案情!什么感情?什么囊中之物?什么乱七八糟的?”云生拿着毛笔狠狠敲打了敲打窗台,道:“曾有这案子,漏洞百出,就算大人对外说周宣明去了京城,曾有回了老家,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会被有心人捅出来。”

还没等张同反应过来,云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蓦地起身,道:“不行,我一定要查出幕后黑手,我要再去一趟曾有家,一定还有什么线索没找到?”

第五十一章 打破砂锅

衙门大牢里,一如既往的暗无天日,尤其是死牢。

红豆一个人蜷缩在那里,自从知道周宣明死了之后,她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在怨怪自己,她紧紧捏着系在腕上的红绳,如若不是因为自己,他又怎么会暴露?

虽然无从知道周宣明是怎么死的,可她清楚的知道那些人的手段是如何的,毕竟她是也从那里出来的人。

周宣明的死,是他们在炫耀,在威吓,在告诉京城那位,他还没有成长到可以跟他们对抗的程度。

“怎么办?”红豆喃喃着,抱紧自己,将头埋进了些微颤抖着的双膝中。

而此时此刻,坐在京城的那位,半眯着眼睛,斜躺在榻上,眉头微蹙。常玉站在下面,心里头是吊着七八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从樊县传来的消息,已经证实是真的了,这怎么不让他头顶这位心烦?

“陛下……”常玉战战兢兢开口。

“说。”李泓之眼睛都没睁开,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极为沙哑,自从知道周宣明惨死的消息,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他的消息要比红豆的详细得多,亦或是对方故意将周宣明的死状透露给他,明摆着的威胁。

虽然他出生皇家,见过不少人熬不住残酷的刑罚死在他面前,可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以周宣明那样的死法离开他的。

周宣明这枚棋子,是父皇驾崩前布下的。

是为了他。

亦是为了江山社稷。

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为了赎罪,父皇把周宣明完完整整地交给了他,可到最后,他竟没能护住他,原想着事情结束之后,就放他回乡养老,从此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朝廷之事。

自知道红豆暴露,设计入狱之后,李泓之就已经写好了信,让周宣明想办法离开樊县,可还是慢了。

害他惨死,是他之过。

永生难安。

“斯人已逝,是否要动用樊县的暗线,尽快将玉玺带回京城?”常玉小心翼翼道。

李泓之依旧没有睁眼,只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也急了?朕倒觉得,这玉玺现在不在朕身边,是好事,章辞能护得住,毕竟这个老东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那两个儿子听说也厉害得很,就先放在他那儿吧。”

“陛下说的是。”

“若是我们先自乱阵脚,岂不是被他们钻了空?”李泓之微微睁开眼,手指搁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问道:“传书一封去樊县,暂且不动,全部隐匿。”

“是。”

“红豆在狱里,是最安全的,不用担心。朕现在,倒更担心那个丫头,从小朕便知,她比同龄人要早熟,心思也重,周宣明的身份若是被她知晓,恐怕她会归咎于自己。”

“有章二少在,那丫头不会出事的。”常玉安慰道。

“但愿。”李泓之沉吟片刻,又道:“周宣明身上那两本册子,找到了吗?”

“未曾。”

“继续找。”

“是。”

李泓之原本又要闭上眼睛,似想起什么又忽的睁开,思索片刻,唇角突然扬了起来,道:“周宣明跟在父皇身边多年,尔虞我诈的东西他可见的多了,如果我们都找不到册子,那对方肯定也找不到。”

“是,周先生虽不会武,但动脑子的事,朝廷里,还没有谁能比得过他。”

这倒是实话,李泓之扬起的唇角有多了一丝弧度,毕竟是教过自己的先生,就算周宣明死了,他也会信他能替他安排好一切能安排的后路。

原本想着,章家二少要真是如传闻所说是个绣花枕头,他就会想办法摘了他的帽子,再换个可以用的人过去。可没想到,在周宣明的案子上,他却对外隐瞒了周宣明真正的死因,甚至告诉百姓,周宣明还活着,只是离开了樊县。

是个好计谋。

起码也让那些人知道,章府是地头蛇,他章九晟也不是好糊弄的主。

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扮猪。

相隔千里,这辈子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种感觉,挺奇妙的,奇妙得他都想跑去跟章九晟结个拜,然后畅谈整夜。

“章九晟这个县令,不算白当。”李泓之说的时候,隐隐有些笑意。

常玉敏锐,心上也稍稍松了松,应和道:“是个不错的苗子。”

“阿嚏!”远在樊县的章九晟,刚刚走出饭厅,入秋了,天气转凉,他揉了揉鼻子,喃喃道:“他娘的,一早上不知道多少喷嚏,哪个王八蛋在背地里骂我?”

章九晟裹了裹外衣,打算去县衙看看。

县衙的大堂没有人,书房也没人,厨房也没人,那就一定是在验尸房了,还没迈进去,冲着脸面就是一股子血腥气扑过来,但章九晟一下就知道那不是人血,可也不想看,只站在外面喊了一声:“云生!干嘛呢?!”

岂料,里面走出来的人却是张同:“大人,云生不在。”

章九晟一愣:“她去哪儿了?”

“去曾家了吧?”张同有点迟疑。

“曾家?哪个曾家?”章九晟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曾有家。”张同提醒道。

章九晟一听到是曾有,不禁满心满肺的烦躁,挠了挠头:“案子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还去曾家干嘛?她非得打破砂锅吗?”

张同不言不语,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能说什么好,这个劝不动,那个也劝不动,最近也没案子,闲的他只能杀兔子。

章九晟没待多久就找云生去了,生怕她一个人又出什么乱子,所以脚步走的特别快,也特别急,转眼就看不见人了。

张同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进屋放下刀子,擦干净手,伏案写了什么,又走到院子里,朝天吹了一声口哨,不久便飞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乖巧地落在面前,粉红的小脚上还绑着一个精致的小信筒。张同将写好的东西,卷了又卷,塞进信筒之中,又拍了拍鸽子的背,那鸽子便飞了出去,不知去向。

张同望着只有懒懒几片云飘着的天空,叹息道:“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就这两个月,云生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曾有和周宣明的家,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既然对方还没有对她下手,那就证明目前为止除了自己,对方还有别的目的要留在樊县。

周宣明是京城众多官员的老师,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品级,待在京城也能享受荣华富贵,一辈子不愁吃喝,可他偏偏一个人独居在樊县。而听他的邻居们说,他家几乎没有人出入,也就是说,他的那些学生从不来樊县看他。

为什么呢?

如果只是一个学生不来,她可以理解为学生忘恩负义,可为什么所有的都不来?

那就是周宣明的授意,不许他们来樊县。

她刚从周宣明家出来,依旧同之前的数次一样,一无所获,而那些邻居们都快要眼熟她了,甚至还有的劝她别来了,告诉她周先生去了京城。

云生站在柳家巷的巷口,她从曾有家一路走到周宣明家,几乎穿了小半个樊县,花了不少时间,路上只买了两个包子吃,而章九晟去了曾有家,完美错过。

此时的她,脑袋里被京城两个字充斥着,其余便是空白。

忽然间,一个人行色匆匆,从她身边路过,而方向竟然就是周宣明家,看身形是个年轻男人,他站在周宣明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又往两边望了望,似乎是在确认这里是否就是他要找的那户人家。

那男子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云生就见他侧着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着屋里。

云生不经意笑出声,也不知道是周先生哪儿的亲戚,这个时候来找他。

“喂,这位兄弟。”云生喊道。

那年轻男子听到声音转过身,发现是云生,面上还带着一丝愕然:“叫我?有什么事吗?”

云生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周宣明家,说道:“看你这样子,是找周先生?你是他亲戚吗?”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我只是个送信的。”

这回轮到云生诧异了,微蹙了眉头:“我认识周先生,他外出了,有什么跟我说也是一样。”

那年轻男子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云生,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寄信的人说了,得亲自把信交到人手上。”

这么谨慎?云生暗想。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等着吧,我进屋了。”云生耸了耸肩,兀自推开那年轻男子,自己则推开了周先生家的门,走了进去。

“诶!诶,你是谁啊?怎么能随便进别人家?”那年轻男子也颇有些不依不饶,跟着云生也进了屋。

“我说我是贼你信吗?怎么那么多话?”云生翻了个白眼,全然不顾他在后面鸟叫。

而另一边刚到曾有家的章九晟,在差点把曾有家翻个底朝天以后,发现云生根本不在,紧跟着痛骂一顿张同,转身往周宣明家跑去。

第五十二章 将计就计

云生刚走进周宣明的卧房,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而且还被人用心地压在茶盘下面,那年轻男子还跟在她身后,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云生蹙了蹙眉,迅速转过身,面色不善:“喂,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去?”

“你这个小偷!我听说周先生是大好人,看你这贼眉鼠眼的模样,定是要偷周先生什么宝贵的东西?没想到被我碰上了,周先生屋子里的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那年轻男子站在屋外,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正义凛然,指着云生的鼻子就是一通骂。

云生歪了一下脑袋,嗤之以鼻:“脑子有病。”

不再与他多辩驳什么,云生迅速进屋,将那封信塞进自己怀里,又以很快的速度转过身,道:“我贼眉鼠眼?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儿去?狗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这一张脸,天上有,地下无,就你也配跟我说话?啐!”

那年轻男子被说的一脸懵逼,同样懵逼的还有紧赶慢赶找来周宣明家的章九晟,他见惯了云生温文尔对谁都和善说话的样子,就算生气,那也是对他小小的发发脾气,还是第一次看到云生说粗话,还朝人吐口水,真是……

他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是跟自己学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耳濡目染吧。

没想到章九晟会找来周宣明家,扭头看到章九晟的时候,云生也是吓了一跳,转瞬间又想到自己刚才是口不择言地说了什么呀?!她怎么会说粗话啊?!她是堂堂相府大小姐,受过礼仪训练的啊?!

云生内心在疯狂呐喊。

然而于事无补,她知道章九晟听见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

完了。

云生白了脸,章九晟却觉得并没什么,这样的云生在他眼里,才是一个正常人,会生气会骂人,才是活着的样子。

她好像开始有点像他了。

当这个念头涌现在脑海中的时候,章九晟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后心底深处便涌出来一股暖流,挺好的。

“你是谁啊?”还没等云生做太多解释,章九晟就已经将视线挪到了那个被云生指着鼻子骂的年轻男人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就如刚才他打量云生一样,极为嫌弃。

那年轻男子捂了捂胸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云生看着他,才想起他是来给周宣明送信的,趁着章九晟让他分了心,也不知云生哪儿来的胆子,猛地上前,一手就伸进了那男人的怀里。

别说是那年轻男人,章九晟都惊了。

只是在下一秒,当看到云生手里拿的是什么的时候,那年轻男子神色一凛,迅速出手,抬起便是一掌准备打向云生,章九晟大惊,赶忙上前迈出一大步,挡在云生面前,生生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那一掌。

闻听闷哼一声,那年轻男子也没收手,只欲再打出一掌,云生当真没想到这人居然来真的,眼见着章九晟替自己挨了一掌,不由得心下一颤。

章九晟大喊一声:“本官乃樊县县令,尔敢放肆?!”

那年轻男子一听,果然及时收住了手,但脸上依稀有狐疑之色:“你便是章二少?”随后又转向云生,道:“那你便是云师爷了?”

云生看了一眼章九晟,便冲着年轻男子连连点头。

岂料,那年轻男子恭敬地一拱手,连带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严肃不少:“寄信的人说了,若是周先生不在,将信送给章二少或者云师爷也是可以的。”

前后的态度改变差距太大,章九晟一时之间有些畏缩,他身后站在云生,胸口还在隐隐作痛,这年轻男子刚才下手的力度可一点都不轻,若不是他皮糙肉厚,那一掌打在云生这小破身子上,那怕是又得昏迷好几年。

“是谁人寄来的?”章九晟问。

那年轻男子摇了摇头:“在下只是个送信的,其余的并不敢知。信已送到,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还不等章九晟多问点线索,那年轻男子就飞似的跑出了周宣明的院子,云生一愣一愣的,看了一眼抢在手中的信,不知所措。

为何突然不知所措?

因为她怀里还有另外一封信。

为什么周宣明家会出现两封信?云生不太明白,但直觉告诉她,其中有诈。

一时间,她认为周宣明家附近隐藏着无数她看不到的人,他们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凡她有点出格的举动,他们就会立刻杀了她,毫不犹豫。

心思乱动,恐惧和慌乱立刻占据了云生整个心房,她轻轻扯了扯章九晟的衣角,手都在颤抖。

“怎么了?”章九晟轻声问,转头间发现云生面色苍白。

“我们先回去,先立刻这里。”云生压低了声音,颤抖的眼神朝着四周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害怕和担忧在她眸中,一览无遗。

不知道云生经历着怎么样的情绪,章九晟只知道,这个地方的确应该快点离开。

二人匆匆忙忙回了章府,像做贼似的,云生捂着怀里两封信,一进屋就把门窗锁了,章九晟有些茫然,但当他看见云生掏出两封信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为何也是“轰”的一声。

“第二封信从哪里来的?”章九晟压低了声音。

云生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道:“周先生卧房的桌子上,压在茶盘底下。”

章九晟沉默些许,想了一会儿,道:“哪一封是那小子给的?”

“这一封。”云生指着略微有些褶皱的那封信回答道。

章九晟比较简单粗暴,拿起那封信直接就拆了,云生都来不及阻止,更何况,她也不想阻止,眼睁睁看着章九晟抽出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全程,章九晟都是皱着眉头的,看完这一封,章九晟手速快地又拆了另一封,看完之后,他身子一松,坐在圆凳上,缄默不语。

而云生就没有章九晟那么急躁,阻止慢吞吞将两封信都看完,随后问道:“二少爷,您觉得如何?”

“一封真,一封假。”章九晟答。

“哪封真,哪封假?”云生又问。

章九晟看着她良久,忽而笑了:“那小子给的是真的,你从周宣明房里拿的是假的。”

云生思索半分,又道:“有人在帮我们,他知道你在护着我,也知道周先生死了,但其他人不知道,所以放了一封假的信去周先生家,引我们出局?”

章九晟不语。

适才,云生反应过来:“那我们刚才岂不是很危险?那那个年轻人会不会也因此受害?”

章九晟笑了笑:“那年轻人深藏不露,刚才打那一掌虽然看似是冲你去的,其实他料想到我会帮你挡,所以打在我身上的时候,并没有用全力,他在试探你,同时也在试探我是否可以拿命去护你。”

云生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他的人,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地。不过也是,如果那个年轻人当真只是一个送信的,他大可以在听到云生说她认识周先生时,就把信给她,又为什么要跟着云生进屋。

适才想明白,那年轻人是在保护自己。

“信上说,他已经知道周先生身死的消息了,对方已经开始迫不及待,要我们务必稳住,不要落出马脚,也要我沉着冷静,近期内最好不要太过抛头露面,引起对方注意。”云生说着,手指微微蜷缩,到底还是有些惊惶。

章九晟笑了笑,拉着云生坐下,道:“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最近城里不太平,你就算不出门,也应该听说了,城里多了不少陌生面孔,那日我去城门口,就是有一些人闹事。你的头啊,你可别忘了,值十万两白银呢。”

云生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真的乖了,还是假的伏低,轻轻柔柔道:“我知道了。”

而那封假信,还摊开摆在桌子上,章九晟静静盯着,突然心里有了计较,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既然已经冲着来了,总不能躲避,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得跟大哥商量商量,做点准备。

章九晟伸手将那封信重新塞好,揣进怀里,云生愣愣看着:“怎么?”

“这封信上说的意思,是他们还不知道周宣明死了,故而要约周宣明在老地方见。既然如此,我就给他们一个周宣明。”章九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温良无比。

“可我们不知道他们所指的老地方是在哪?”云生诧异。

“很好想啊,周先生是个文人,文人一般除了去学堂,便是去茶楼这种地方,好找得很。”事不宜迟,章九晟说着就要起身去做准备,却被云生拉住了袖子。

“樊县的茶楼少说也有几十家,更何况我们去哪儿找一个周先生给他们?”

章九晟弯下身子,用手指点了点云生的鼻子,半眯着眼睛,透出一缕精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红豆以前在京城是什么身份?”

第五十三章 以假乱真

果不其然,章九晟揣着那封信,又去百世堂走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带着两个面生的年轻后生。

云生很听话,待在章府里面看书。

为了让她不那么烦闷,章九晟还派人去衙门叫了张同,正好也让张同给云生上上课,最近案子不多,人命案就更没了,没有尸体,张同杀的兔子都快堆成山了。

思及此,章九晟只觉得头疼。

当站在衙门大牢门口的时候,章九晟百感交集,自从红豆入狱,他就没有好好来看过她,就连云生都趁着无衣来探视的时候,抓着机会看了红豆几眼,可他呢?就像与红豆毫无关系一样的疏离。

而这次来,却是要她帮忙。

看到是章九晟来,红豆似乎并不惊讶,只望着他,淡淡的笑。

“别来无恙。”章九晟说。

“许久未见,章大人风采依然。”红豆唇边的笑意更甚。

章九晟笑着:“看来这大牢里的日子,你还过得不错。”

“是大人有心了,没让那些狱卒苛待我。”

“他们敢?”章九晟佯怒。

只简简单单寒暄了几句,红豆便开门见山,她知道章九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没打算跟章九晟兜圈子。

他们虽立场不同,可到最后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想要我做什么?”她问。

章九晟扯了扯嘴角:“你真聪明,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章九晟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假信,红豆也不说话,只摊了开来慢慢看,越看,神色便越凝重,最后舒展开了眉头,将信递还给章九晟,道:“假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红豆拢了拢稍有些散乱的头发,坐在了那堆干草上。

章九晟也不磨叽,甚至于很慷慨,当即就道:“你问。”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

“对。”章九晟看着红豆的眼神,极为真挚和诚恳。

红豆点了点头,面上一丝怀疑也无,她信章九晟,此时此刻,他没有必要骗她,周宣明都死了,证明对方的人已经完全锁定了樊县,只是还有没有找到东西,就未可知了。只是如果说,章九晟都知道云生的身份的话,那么想必整个章府都清楚,即便如此,他们还愿意这么保护云生,丞相在天有灵,应当宽慰。

“云生的口风不紧,经常会说错话,而她自己却不知道。”章九晟补了一句。

红豆笑了笑:“她从小就是这样,一开始是被她爹和兄长宠着,自然藏不住话,后来经历了些磨难,懂得说多错多,谨慎不少,可从小养成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改掉。章府把她护得这么好,我想,她大概是有些许放松的,而且她足够信任你们。”

“所言甚是。”

红豆长舒一口气,道:“言归正传,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呢?”

章九晟拍了拍手,外面走进来两个人,正是他从百世堂带出来的两个年轻人,因为是背着光进来的,红豆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看他们的身形,却与周宣明差不多高,只一下,她就明白了。

“你想引蛇出洞?”红豆笑道。

章九晟不语。

“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吗?”红豆又问。

章九晟却挠了挠头:“我就怕他们不惊,两相比较,我不亏。”

“那云生呢?”

“章府会一直护着她,你背后的人也在护着她,他们想动她,还是得好好想一想的。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章九晟此言不虚,红豆也了然。

这句话在章九晟伸手体现的淋漓尽致,毕竟在章齐烨的帮助下,之前在樊县妄图搞事的江湖人士,在吃了闷亏以后,都退出了樊县。百姓们仍旧安居乐业,只当那几个闹事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地痞流氓,对于章九晟突然在城里添加了巡逻人手和严格盘查城门口出入人员身份这两件事,他们是一点也不关心,还有点安心。

这章家的二少爷,樊县的县令大老爷,终于知道为老百姓谋福祉了。

民心甚宽,民心甚慰啊!

让那两个年轻人坐下,红豆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套器具,章九晟看了又惊又呆,红豆却笑:“吃饭的家伙,总归是要随身携带的。”

“你要是使个计谋,让狱里大乱,随便易个容,就可以逃出去了啊。”章九晟惊叹。

红豆听到他这么说,笑得手上一抖,随后又平稳下来,道:“的确如此。”

“那你为什么非要待在狱里呢?”

红豆顿了顿,思索半晌,道:“我不能离开樊县,而樊县里,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县衙死牢。别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这里的牢头和狱卒都是你精挑细选极为信任的人。更何况,他们的人已经找到了我和无衣,我如果离开樊县流落江湖,无衣会有危险,绸缪的计划也会因此打乱。”

章九晟不语,手掌渐渐收紧。

看来,他也得跟大哥商量商量,抽一点人去照看无衣,虽然她现在是顶替了雪淀在经营红豆台,可对方狡猾奸诈,心思又多,不一定就会这么信了。

多防一手,总是好的。

“只要我活着,对方就还是会从我身上下手,那么无衣的行事,也就会方便很多。而他们要进来这里,就需花费很多精力。”红豆直起身子,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继续道:“不得不说,其实大人把县衙管理得很好,只是外人看不透。”

“他们若是看透了,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居心叵测之人了。”章九晟伸了个懒腰,让狱卒拿了一盘花生米过来,他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得费点时间,看来这操作跟戏文上说的不太一样,他原来还以为那些江湖人士易容就跟变脸似的呢,没想到这么麻烦。

“大人可把我一起骂了。”红豆却没生气。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一半调侃一半认真道:“你不就使了个计策逼着我把你放到死牢里面吗?”

可话头至此,章九晟突然敛了神色,已经入秋了。

红豆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僵硬下来,在淡去之前,她又扯了扯嘴角:“时间过得可真快。”

章九晟没有搭话,他心情不太好。

人是他抓的,判决是他下的,他现在有什么好不开心的,章九晟挠了挠头,再看红豆一副好像不关自己事的样子,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缠着一股烦躁。

放屁,他明明就是被人摆了一道!

“你打算怎么办?真让人砍了你的脑袋?”人站在自己面前,章九晟也不憋话,脱口而出。

红豆没答话,只小心翼翼将一张人皮附在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脸上,又不知在边缘部分涂了什么东西,章九晟看着只是一种乳白色的胶体,不一会儿那张人皮就好像活的一样,慢慢溶进了那个年轻人的肌肤中,而他的五官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化着。

再看红豆,仍旧用一个小刷子,在那人的脸上一下一下轻轻地刷着,左手则拿着一根细小的银棍子,轻轻点在年轻人的脸上,看似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但其中必有可循的章法,章九晟看不懂,只觉得高深莫测。

红豆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吧,天生贱命。老天爷都说了,贱人好养活。”

章九晟听着就来气,不顾形象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是贱名好养活,哪儿的老天爷这么没文化?”

红豆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见她如此,章九晟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再多问。

既然她有办法进来死牢,那她背后的人自然也不会放任她被砍头,若红豆当真就这样死了,那么那个人也不够资格让无衣继续顶替红豆为他卖命。

坐在那里甘心情愿被红豆易容的两个年轻人,是章齐烨的人。

百世堂里面的药童,或者小厮,绝大部分是章齐烨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捡来的孤儿,无父无母,不管章齐烨说什么,他们都信都听,哪怕章齐烨让他们去死,他们也绝不推脱,说割腕割腕,说上吊上吊。

只一句话,他们的命本来就是章齐烨的,如果他要拿去,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当章九晟去百世堂找章齐烨的时候,章齐烨就按照周宣明的身高,特地挑选了这两个相近的。

他们非常听话,章九晟很羡慕。

“好了。”当红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两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

章九晟张大了嘴,走上前去,摸摸这个,捏捏那个,那张假脸皮仿佛本来就长在这个人身上一样。

“太神了。”章九晟感叹道。

“人嘛,出来行走江湖,总得有一技傍身。”红豆缓缓将那些器具重新放好,抱着双臂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这是她的杰作,她最得意的本事,是她历经千帆甚至于差点丢了性命才学来的东西,也是她最后用来保命的东西。

“如何?”她问。

“妙啊!”章九晟从来不吝夸赞,围着那两个年轻人转了又转,“足够以假乱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接下去要如何做?”

章九晟嘿嘿一笑,红豆只觉得对方就算不脱层皮,也得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花费一点功夫,起码能给他们的计划争取一点时间。

第五十四章 当局者迷

章九晟不笨,当周宣明的案子查到尾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了周宣明和红豆之间有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他还不清楚。

只是凭借着他们俩都是从京城来的,他们俩可能都是为了章府里某一样东西来的,而这样东西让他们非常谨慎,以至于蛰伏数十年,只为一个机会。

“其实,我一直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章九晟双手搁在桌子上,脑袋搁在手臂上,稍稍歪着脑袋看着红豆。

红豆也歪着脑袋看着章九晟,感觉这样子有点好笑,道:“什么?”

“你手腕上的红绳……”章九晟顿了顿,紧紧盯着红豆面上的表情,道:“是周先生帮你找回来的吧?很重要?”

红豆微微愣住,垂下了头,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痕迹,又被她很快地遮掩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手摸了摸手腕上带着她温度的红绳,又抬头看向章九晟,却见他唇边漾着盈盈笑意,心里暗骂一句“臭小子”。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寂,气氛却并不压抑。

最终,还是红豆先打破了这安静:“是他,是我去求了他。”

“周先生真是个好人,他在樊县起码蛰伏了二十年,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对劲,却为了你冒险,最后还丢了性命惨死,你这辈子还不清了啊。”章九晟说着,颇有些惋惜地摇着头,语气中却带着揶揄。

红豆却觉得他说得对,应和道:“是,是还不清了,只能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了。”

“周宣明喜欢的人是你,他去红豆台也是为了见你,而那个岚青只是他用来遮掩喜欢你这个心思的挡箭牌。”

这个可能性,红豆没有去想过,亦或者,是不敢去想。

从私心里,她一直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卑微,能为京城那位做事从而保下小命,已然是上天赐给的恩德。而周宣明那样的人,虽说比她大了将近十岁,又是当今朝廷里数十位官员的老师,这样的身份,就连丞相家的女儿去配,都是配得上的。

而她,是最配不上的那个人。

“不过这根红绳,应该不是周先生送你的。”章九晟一点就破,红豆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幸好狱里的光线比较暗,没让章九晟看得太明白。

红豆渐渐收紧了拳头,因为用力过度,纤长的指甲几乎要刺破她的手掌,章九晟抿了嘴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喜欢乘胜追击的人,也并不打算给红豆喘一口气的机会,于是继续猜测道:“你这么珍惜,而周先生又甘愿冒险,是京中那位送的吧?”

蓦然间,红豆抬起头,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凶狠。以前只觉得章九晟不过是个纨绔的公子哥,不足为惧,可现在才发现他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跟京中那位有点相似,黑暗之中,两人对视着,凉爽的风从狭小的天窗吹进来,拂过人身上之后,变成了寒冷。

章九晟也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再次陷入死寂。

他猜对了。

章九晟却不开心。

说实在话,他是把红豆当朋友的,他并不希望红豆爱上不该爱的人,而京中那位就是不该爱的人。红豆是聪明人,她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寄放在了不可能的人身上。

可感情如果能控制,就不是感情了。

周宣明如履薄冰数十年,到底栽在了这上面。

“第二个问题……”未免气氛太过于尴尬,章九晟挠了挠鼻子,笑眯眯地道:“有一封信送到了周先生府上,约周先生老地方见,我想知道那个老地方是哪里。”

红豆思索半分,缓缓道:“我和周宣明通常是在茶楼见面,只不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另一处。”

“哪里?”

“闻香坊。”

一直到入夜,章九晟才一个人慢慢回了章府,而被易容的那两个小子则蒙着脸低调地回了百世堂。

红豆最后还是没有明确告诉章九晟答案,但章九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红豆的反应证明了一切。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如果同样的事情落在他头上的话,他说不定也会跟红豆走同样的路,他不能指责她什么,她只是做了在她百年之后不会后悔的事,而周宣明亦如是。周宣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因此丧命,可他还是去了。

蓦地,章九晟停下脚步,红豆还是骗了他。

红豆会易容,拿回红绳这件事,她明明可以自己去做,易了容,没人认得她,为什么后来会变成周宣明去?

一阵凉风吹过,章九晟揉了揉脸,清醒不少,他轻笑出声:“是周宣明自己要去的,他担心红豆会感情用事,导致计划出现纰漏而受到责罚。他知道那根红绳于红豆而言非常重要,可他不知道,这件事里,最感情用事的人是他自己,他担心红豆会出事,却忘了整个计划中他才是那个握着重要证据的人,他一旦暴露,整个计划也会面临崩溃的危险,痴儿!”

章九晟是局外人,他可以轻轻松松就看的透彻,可周宣明和红豆却没有,他们在这局中,早已泥足深陷,不能自已。

能怨周宣明不顾大局吗?

不能。

能怨红豆感情用事吗?

也不能。

世间最容易一事,是个情字。

世间最艰难一事,亦是个情字。

他都看得清楚,京中那位应该也看得清楚。原先章九晟还畏缩着,而如今从红豆那里已经彻底弄清楚了背后的人,他就不怕了,当年那种声名狼藉的情况下,他都能稳稳坐上龙椅,能保下长孙子女,如今更能护得住。

回到章府的时候,云生已经睡着了,章九晟站在房外,透过虚掩的窗缝往里看,依稀能看到微微隆起的被窝。他总是担心,云生会在这里睡不好,即便她已经在这里睡了三年。

当章九晟准备转身走人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二少爷……”云生站在里面,看上去毫无睡意。

章九晟愣了愣:“你没睡?”

云生摇头。

“你没睡你干嘛吹灯?”章九晟有些难以置信。

“省点灯油。”云生说的极为自然。

章九晟扶了扶额头,突然有点头疼,语重心长道:“真是个节约的好孩子,只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睡不着?做噩梦了?”

云生继续摇头,拉了拉章九晟的袖子:“先进屋吧,我是有些事儿想问您。”

二人进屋后,云生点燃了蜡烛,回头见章九晟坐在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云生皱了皱眉头:“茶是凉的。”

“没事儿,你说你的。”章九晟头也没抬。

“二少爷,您今天是不是去见红豆了?”

“是啊。”章九晟答得坦然,他是压根没打算瞒着云生什么,所以答的异常痛快,而云生眯了眯眼,突然觉得其中有诈。

“你们都做了什么?”云生又问。

“我让她帮我易容。”章九晟抬起头,眸中烛光点点,似还带着些许笑意,可云生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她嘴唇蠕动了几下,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继续问的时候,却听章九晟道:“我向大哥要了两个人,跟周先生的身材差不多,又让红豆将他们易成周先生的模样,然后又问了红豆是否知道周先生口中的老地方是在哪里,我准备探一探他们。”

“我还以为您会瞒着我。”云生嘟着嘴,闷闷地说道。

章九晟却笑出了声:“就算我不告诉你,你自己也会想办法去查,那多危险,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不就是打草惊蛇吗?”云生道出了和红豆同样的担忧。

章九晟揉乱了她的发,道:“现在我在明,敌在暗,他们如果背地里做些什么,我们防不胜防。但如果我们先出手诈一诈他们,他们就会变得慌张,能现身自然是最好,就算不现身,起码也能露出一些马脚。”

云生想了想,点了点头。

章九晟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摸着怀里的药,已经藏了不知道多久了。

“二少爷……”

“你说。”

“我见你最近,总是动不动就摸肚子,你是肚子不舒服吗?你去找大少爷看过吗?别因为是小症就不去看,你可记得雪淀姑娘是如何走的?”云生狐疑着微蹙着眉头,她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但因为章九晟自己不说,她也就觉得可能只是小病,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动不动就摸,那可能就是大问题了,她得好好劝一劝,不能讳疾忌医。

章九晟失笑,犹豫半晌还是没把药拿出来:“没事儿,我就是有些吃坏肚子,回头找大哥拿点药去。”紧跟着他腾地站起来,推了推云生,道:“天色不早了,赶紧睡觉去,我走了,把门锁好。”

“诶……”

还不等云生说话,章九晟就长腿一迈,飞似的跑了,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云生抿着嘴唇,根据章九晟以往的行径,他一定不会乖乖去找章齐烨看病。

“好,既然你不说,我明天自己去找大少爷问清楚,反正你一定得吃药。”云生说着,愤愤地关了门。

第五十五章 屠尽满门

樊县之中某处宅邸,朱漆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上的两只红色灯笼是今早上刚刚挂上去的,红纸还鲜艳着,秋风轻轻吹着,灯笼也轻轻晃着。

有人进去了。

大张旗鼓。

不请自来。

耷拉着脑袋几乎快睡着的门房萧伯听到动静,迷迷糊糊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只觉得脖子上一凉,霎时间全身的血液似在倒流,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血在半空中肆意飞舞着,飘洒着,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轻微叫声。

眼前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他死前也没能看清。

他倒下的时候,心里只想着:“明明是锁了门的啊。”

本就是夜深,宅子里的人大多都睡熟了,就算没睡的,也是随处找了个角落猫了起来,来人如入无人之境,他每行走至一处,指尖刀光闪烁,带着腥味的液体便随处抛洒,溅在墙上,溅在廊上,溅在窗上,却独独没有溅在他身上。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

他一步步缓缓走在廊上,有人看到他了,可还没得及张嘴喊叫,那些声音就全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如同萧伯一样,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在自己视线里慢慢模糊,直至变成一个看不清楚的圆点。

他去的方向,是少爷的卧房。

“少爷……少爷……”他死了,带着不甘心,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眼泪不可自主地从眼眶里滑落出来,滴在他身前,和他的血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倒在那里,视线的方向还停留在那人离开时的方向。

若有来生,他一定不会放松警惕,一定会对妻子好,一定会对好好孝顺母亲,一定……

房门被重重推开,屋里谁的人被惊醒,还穿着单薄的睡衣,揉了揉眼睛,迷蒙之间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他皱着眉头,非常不满。

“你是哪个不长眼的……”他腾地从床上跳下来,指着门口那人的鼻子就要骂,却忽然看见在那人背后,有一路的血迹,而原本应该守着夜的下人二岚早已气绝,话到一半变了味道,他连连后退,声音出了口带着剧烈的颤抖:“你……你是谁?你不要杀我,我……本少爷有钱,有的是钱,给你钱,你不要害我性命!求求你!”猛地,又似想起什么,瞪大了眼睛:“我爹呢?我爹呢?还有我娘……我娘……”

门口那人背着光站着,看不清面目,可月光清澈,隐隐照出他弯弯翘起的唇角,一个低沉宛如沙子上滚过的声音,说:“别怕,我一会儿就送你们去见他。”

“不不不,不会的,不可能的!你就一个人!怎么可能?!”他疯狂尖叫着,无路可退,当那人往前走了一步时,背后的风也跟着吹过来,他只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大股大股的血腥味,直奔着他的面目而来。

眼前的这个人,好似地狱里爬上来打的恶鬼。

是来向他们萧府索命的,是来惩罚他们的,毫无预兆,突然就来了,他甚至刚才还在做着美梦,明天得去把白日里看上的姑娘给抢了来做姨太太。

“是啊,我就一个人。”那人幽幽地说着,往前走的步子,一步又一步,极为缓慢,极为沉着,好似眼前这人不是什么萧家的大少爷,而是他手中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他要他生,他便生。

他要他死,他便死。

拿捏着人命的感觉,真有意思。他想,唇边笑意更深。

“就剩你一个了,我做点善事,有没有什么遗言遗愿的?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心情好,就帮你去做了,嗯?”他稍稍弯下腰,仿佛一种施舍。

萧家少爷几乎吓破了胆,瘫坐在地上,一双腿软的站不起来,全然没了平日里拉扯着无辜女子回府欺辱的恶煞模样,他吓得涕泗横流,嘴巴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像是被吓疯了。

那人看着他,像是在看耍戏的猴,眼中只有戏谑,毫无怜悯,甚至唇角的弧度还越来越大。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看着一个人为了求生,放弃尊严,放弃一切的可怜模样,这让他感到高高在上,满足了他这么多年不见天日下的虚荣感。

畅快!

可他呢,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他放萧家少爷一个劲往外爬,而他则慢悠悠跟在后面,宛如遛着什么宠物,面上全是惬意和放松,他一点也不怕萧家少爷会逃出他的手掌心,甚至他有一整夜的时间陪着萧家少爷玩捉迷藏。

“只剩你了。”他说。

他看着萧家少爷爬出自己的房间,一路爬到他爹娘的房门口,却见房门早已打开,而屋里鲜血四溅,萧家老爷夫人早已横尸当场,皆是被人割断了喉咙,鲜血充斥着整张床,喷溅的床幔上到处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胃里翻涌,萧家少爷猛然呕吐了起来。

身后是慢悠悠的脚步声,萧家少爷回过头,那人跟着他,依旧看不清面貌。

“你这个魔鬼。”萧家少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颤颤巍巍,带着极大的恐惧:“为什么?”

他带着隐隐笑意,说:“好玩。”

萧家少爷大骇,双手并用,也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并用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扑了过去,可如此气势汹汹的奔来,却只得那个男人轻轻松松地用手一挡,紧跟着萧家少爷就看见他抬起一脚,直冲着自己的肚子而来。

“嘭”的一声,将他踹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又重重落地,萧家少爷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出一大口鲜血。那一脚,五脏六腑似乎都被踹碎了,疼得他冷汗直冒,躺在地上使不出力气。

萧家少爷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跟着教头好好学武,如今只能任人宰割。

彼时,那人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轻轻的喊了一声:“哎呀,天要亮了,留不得你了。”

萧家少爷跟着望过去,天边果然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微张了嘴,鲜血还在顺着他的嘴角滴落下来,粘稠而腥臭,这是他自己的血,他却觉得好恶心。

“小子,你要是想找我报仇,下辈子就记得好好习武。”那人朝着萧家少爷慢慢走过来,远处的光亮照亮了他半个下巴,萧家少爷眼睁睁看着,上下牙齿也忘了打架,眼中那道寒芒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在他耳边响起,就像前不久下暴雨时候打的雷,特别特别响,还折断了院子里的一棵树。

“娘……”死前,萧家少爷只道了这一句。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迅速而利落,他觉得这是他这些年来最痛快的行动,他的怒气、他的怨气憋在心里太久太久了,当释放出来的时候,犹如海啸,天崩地裂。

他摊开手掌,看着手掌心里错综复杂的命线,蹙了眉,眸中却柔情似水:“霜儿,我很快就可以回去见你了,到时候我们就成亲,生子,白头到老。”

看着萧家少爷死不瞑目的睁着双目,他蹲下身,也没打算合上他的眼,静静看了会儿,说:“我这辈子杀过不少人,但是我请求你,下辈子再找我报仇,我一定洗干净脖子等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他站起身,将那萧家少爷的尸首用力拎起,扛在肩上,而后慢慢离开了萧府。

这一夜,樊县依旧陷在睡梦的安宁中,明日一早起来,仍旧父慈子孝,幸福安康。

可这一家人,却失去了这一切。

也不知是报应不爽,还是自身的阳寿已至。

清晨风起的时候,云生就醒了,她打着哈欠打开房门,一阵风立马就吹了过来,裹挟着一股寒意,趁着云生不备钻进了她的衣领里,凉的云生忍不住打了个抖。

她揉了揉鼻子,去厨房稍稍弄了点吃的,就洗漱完毕去了百世堂。

“早。”章齐烨醒的更早,见云生来了,也不感到奇怪,很自然地打了招呼。

云生嘿嘿一笑,一垫脚,一双胳膊搁在桌案上,别有所图地盯着章齐烨。

“说吧,什么事?”章齐烨也跟着笑,似是看穿了云生所想,却又不点明。

“二少爷是不是生病了?”云生压低了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却也有点幸灾乐祸。

章齐烨蹙了蹙眉,有些不知所以然,这好像跟他想得有点不太一样:“怎么晟儿生病了?他没跟我说啊。”

云生撇了撇嘴:“不对啊,最近二少爷老是暗戳戳地摸肚子,我以为他是肠胃不适,亦或者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病症,怎么大少爷不知道吗?”

章齐烨挑了眉:“不可告人?”

听云生这么一描述,章齐烨聪慧,一下便明白了,微微笑了笑,道:“那是晟儿得了心病。”

“心病?”云生愁上心头,随后又低声嘟囔了一句:“二少爷这种人还能有心病?”

章齐烨假装没听见,淡淡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云生啊,你去吧,比我合适。”

说罢,也不等云生再问些什么,章齐烨就装作药铺很忙的样子,把她赶去了衙门。

第五十六章 漏网之鱼

一路上,云生都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章齐烨让她去解章九晟的心病,而后接下去的一整天,她都没找到章九晟。

当她站在衙门验尸房门口的时候,她插着腰想,章九晟这个人,真是越来越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正巧,张同背着验尸箱要出去。

云生一看他这装备,立刻来了兴趣,同时把章九晟的不正常也抛到了脑后,议案抓住张同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去干嘛?出什么事儿了?”

张同翻了个白眼,面色也有些不善,拨开云生的手,道:“你也知道是出事儿了,要我出面,最轻无非是人受伤,你还一副开心的样子?”

云生愣了愣,摸了摸脸,立刻敛住了神色,也开始反省自己,她什么时候开始不在乎人命了?

见她如此,张同也缓和了神色,道:“萧家被灭门了,唯一的萧家少爷不知所踪,我现在要去,你要不要收拾一下跟着一起去?”

“要!”

急急忙忙的,云生拿上自己的验尸箱也跟着出了衙门。

“喜欢学习是好事,可你好像忘了一点,我们是仵作。”张同一边走在前面,一边低着声音缓缓说道:“我们是要伸张正义的,不管这个人生前是恶人还是好人,他死了,就只是一个可怜人,他生前遭遇了些什么,都要通过我们的手昭告世人,他留下的遗体是证明他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的证据。”

“嗯。”云生重重点头。

方才,她确实轻浮了,也确实该被好好敲打敲打。

“即便见过诸多生死,可对于生命,我们仍需怀抱敬畏。”在跨进萧府大门之前,张同停下脚步,转头对云生如是道。

“明白。”云生也极为郑重。

萧府的惨状,让张同蹙了眉,在樊县多年,他出过不少人命案的现场,可还从来没出过灭门案的现场。他们到的时候,看见鲜血从大门口就开始出现,也就是说,门房大爷萧伯是第一个遭遇不幸的人。

“一刀割喉。”张同蹲在门房萧伯冰冷的尸首旁边,语气沉重。

云生愣住:“跟周先生和曾有的死法一致。”

张同沉默着,良久才起身,道:“但我们不能肯定做这三件事的是同一个人,说不定也是有人在模仿,而且一刀致命是很多习武之人惯用的方法,节省时间精力,一晚上要杀光一个府的人,就算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也是不容易的。”

云生道:“是,我进去看看。”

“关楚呢?”张同突然抓住一个准备将门房萧伯的尸首搬上担架的小捕快,问道。

那小捕快愣了愣,随后说:“关捕头一早就在里头了,说是清点人数呢。”

“哦,你去吧,小心着点。”张同若有所思,看着那小捕快将萧伯的尸首小心翼翼抬上担架,叹了口气便也跟着进院子里去了。

因为出事的时候是夜里,所以院子里很干净,被杀的那些下人几乎都是死在自己的床上的,包括萧家老爷和夫人,以及几个侍妾,死状都一样,皆是割喉。行凶者的手法极为干脆,不带一丝感情和怜悯,宛如碾死蚂蚁一般利落。

这看的众人都是心中一沉。

虽说萧家在樊县的名声不太好,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几十条人命。

“凶手行事果决,就是冲着灭门来的,也不知这萧家得罪了什么人,居然遭此横祸。”关楚正从一个侍妾的房间里走出来,拍了拍手,抬头对门外等着进去的张同说:“萧家三姨太,还不足20岁,在睡梦中被杀的,姑且就算是凶手还带有一点良知吧,没让她死的太痛苦,我大致查看了一下,萧家出事的这些人死法都一致。不过你还是进去看看吧,你比我专业点。”

张同没说话,沉默着跨进了屋,而云生则没有跟着,她将每一间出事的屋子,以最快的速度查看了一遍,而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如刚进入萧府,看到萧伯尸首时候的是一样的。

凶手,是一个人。

杀周宣明和曾有的,也是他。

有关楚带着一干小捕快帮忙,很快就将萧府的尸体都搬回了衙门,张同的验尸房也因此不得不扩充,一共三十七具尸体,从老人到小孩,一个都没放过。

“丧心病狂。”云生望着一个还不足十岁的孩子尸骨,愤怒道。

张同藏在袖子中的拳头,自从跨进萧府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松开过,在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瞬间一拳砸在了墙上。他用力地深呼吸着,努力地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可内心的汹涌如同狂风暴雨砸下来,砸得他遍体鳞伤。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赶尽杀绝。

若说那些大人可能曾犯下错事,可这孩子又如何能做得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无辜如斯,竟也不得善终。

“咦?怎么唯独没有见到萧家少爷的尸首?”云生拿着一本簿子,问。

张同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拿过簿子,一一比对尸首,蹙了眉:“我才想起来,刚才在萧府的时候,似乎关楚就说没找到萧家少爷的尸体。”

“没找到尸体。”云生喃喃道。

忽的,张同眼睛一亮:“没找到尸体,说不定人还活着。”

听张同这么说,云生心里也禁不住带了点希望。

“萧家老爷是樊县出了名的恶霸不讲理,他府上好几个姨太太都是抢来的骗来的,而他生的这个儿子萧恒言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经常强抢良家妇女,不知道被关楚抓过多少回,那时候大人还不太管事,只打发了关楚去处理。”张同缓缓道:“说不定出事的当晚,萧恒言没在家,躲过一劫,也不知道这小子会在哪?”

云生蹙了蹙眉,乍一听似乎萧恒言的某些行为很是熟悉,转念一想,纨绔子弟嘛,不是一般都喜欢漂亮姑娘?

“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去找关楚,让他去勾栏院子、茶楼还有戏院找找,说不定这小子还睡在哪个温柔乡里,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呢?若是他还活着,一定能知道是什么人要灭他们家。”

张同点头,催促道:“你赶紧去,我先来验尸。”

云生找到关楚的时候,他正在巡街,一听云生和张同的想法,连连点头,叫了几个手脚麻利的捕快,挨个儿分配去了樊县不同城区进行搜查,还派了几个人守在萧府门口,就怕萧恒言突然回家。

章九晟已经一天没见人了,云生这边和张同俩人对着几十具尸体犯难,压根儿没想起章九晟来,等到他自己找上门来的时候,云生已经累得瘫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关楚什么都跟我说了。”当章九晟来到验尸房门口的时候,他看着抬头看向他的云生,张嘴就道。

“辛苦了。”他说,很真诚。

“大人,灭门惨案,三十七具尸首,全部都是用极为锋利的匕首割断喉咙而死,没有遭受折磨。现场没有凶器,凶手来的快,走得也快,杀完人就走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停留和犹豫。”张同脱下手套,拿起放在一边的白布擦了擦汗。

章九晟叹了口气:“报案的人呢?”

“报案的是萧家一个远方亲戚陆治,今天早上刚刚入城,是个画师,应了萧亭安的邀请来作画的,四十有二,家里有妻有子,幸福美满,没听说跟萧亭安有矛盾。就算有,也不至于要杀人家全家这么严重,再加上他作画,萧亭安是给钱的,而且他日子过的也不错,没必要为了萧亭安这么个人跟钱过不去。”张同拿着一本他随时用来记录线索的小本子,缓缓说道:“更何况,他不会武,而杀萧家一门的是个高手。”

“那就是没什么嫌疑了。”章九晟道。

张同摇头,面上颇有些为难:“萧亭安往日里行事跋扈,结仇太多,若说有人心里过不去,买凶杀人,也不无可能。”

“的确。”章九晟插着腰,脑子里一片浆糊。

云生看着,插了句嘴:“关捕头已经带人去排查全县的勾栏院子、茶楼和戏院,萧少爷说不定还活着,他只要活着,我们就可以从他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我们不能只靠着萧恒言,这小子太不靠谱。”章九晟道。

张同对此深表赞同。

章九晟思索半晌,看着云生道:“你跟我再去一趟萧府,张同试试看还能不能在尸体上找到别的蛛丝马迹。”

张同点头,转身便又钻回了验尸房。

而两人也马不停蹄去了萧府,可章九晟似乎忘了一点,萧府是被灭门的,满屋子都是血,当他刚准备踏入大门门槛的时候,空气中飘散过来的淡淡血腥味就阻止了他前进的脚步,扼住了他命运的咽喉。

他觉得,他的人生在此时此刻,遭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云生往前走了几步,轻松迈过门槛,才后知后觉章九晟没跟进来,转过身,想了想,忽而扯开一道弧度,贱兮兮地说:“大人,进来呀!”

第五十七章 另辟蹊径

章九晟挥了挥拳头,咽了口唾沫,脚下宛如千斤重。

云生见他如此,心下一软,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章九晟才会真真切切依赖她一点点,也更像个需要保护的大孩子。

“进来啦。”云生伸出手,唇边笑意轻轻柔柔,和风一般让人无法抗拒:“关捕头知道萧府灭门的时候,知道您可能会探现场,所以让手底下的捕快们把府里都清理干净了。”

“当真?”章九晟望着她,眼神期盼。

“当然,关捕头办事,您还不放心吗?”云生的手一直伸向章九晟,章九晟舔了舔嘴唇,稍稍直起脖子往院子里瞅了一眼,随后握住了云生的手,软乎乎的,很温暖,给人极大的安全感和信心。

果不其然,别说大片的喷溅血迹,就连那种极为细小的血点子都没有。

“真干净,都看不出来是被灭了门。”章九晟喃喃道,伸手摸着干净的墙壁。

云生看着,笑了笑,道:“不过为了还原现场,关楚要手下捕快以最快的速度用墨汁覆盖原来的血迹,这样,大人探现场的时候,也不会害怕。”

“谁说我害怕了?!”章九晟大声反驳着,但很快声音又软了下去:“这小子做事还挺仔细的。”

“那是不是得回去加月银?”云生凑到跟前,笑嘻嘻地问,就好像是她自己要被加月银了一样开心。

章九晟低头望着她,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似乎有一汪星河,他轻笑出声,伸手覆在她额头上,然后一把推开,道:“放心吧,不会给你加月银的。”

“哼!”云生虽面上表现的不太开心,但眉眼之中却都是笑意。

待二人一间房一间房的搜查过来,都只是一个结果,凶手根本不打算浪费时间,只想尽快杀光这家人,所以从他进屋到完成,几乎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而被害人也大多是在睡梦中被杀。

有些大概被割断脖子以后疼醒了,醒过来以后有过短时间的挣扎,可因为喉咙被割断了,所以叫喊不出声,最后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随着越往后走,章九晟和云生也渐渐没了说笑的心思,心情愈发沉重,直到他们来到萧恒言的房间。虽说现在还没找到萧恒言的尸体,也没找到萧恒言这个人,但并不能代表他就还活着,或者他没出事。

正因他失踪,所以这案子并不乐观。

也有可能,对方是故意留着萧恒言,他想做什么呢?没有人猜得到。

环顾了一圈房间,云生发现屋子里有些凌乱,圆凳被推倒了,被褥也很凌乱,看得出来这房间的主人起床的时候是带着情绪的,但至于是害怕还是其他什么的,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房间没有撬开的痕迹,是他自己打开的。”云生站在门口,低头检查着门闩,发现毫发无损,因而下了这个结论。

章九晟却笑着摇头:“你不知道萧恒言这个人,极为嚣张跋扈,跟他爹一模一样。其实我们刚才从萧家老爷和夫人的房间出来,你就没发现吗?他们房间的门闩根本没有上,被摆在角落里。”

云生蹙了眉:“这什么意思?”

章九晟笑了,这就在他的知识范围内了,他伸手摸了摸云生的脑袋,颇有些长辈的姿态,道:“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说明,萧家父子极为自信,相信没有人有那个狗胆敢闯萧府。你也看到了,除了没找到的萧恒言,验尸房里躺着三十七具尸首,其中有十八具是府卫,这十八个人代表着萧府的安全,可你检查过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死状和其他侍妾下人的死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被一刀割喉。”

“那些府卫……”云生踌躇。

“那些府卫都是萧亭安从别的地方挖过来的人,颇有些武艺。可如今看来,大多也不过是绣花枕头,防一防普通小贼还行,防这种江湖杀手,连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按张同说的,那刀法,跟切菜似的,对不对?”章九晟拍了拍云生的肩,便往屋里走。

云生点了点头,便不再去管那门闩了。

章九晟站在萧恒言的床前沉思着,云生见他如此,凑过来问:“有什么发现?”

“你看他的被子,能想到什么吗?”章九晟问。

云生细细盯着,良久才摸了摸下巴道:“被褥的褶皱痕迹,说明主人是自己掀开被子起来的,而不是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那也就排除了萧恒言当晚不在萧府的可能性。”

“对。”

“那就可以让关楚不用全城搜寻萧恒言了啊。”云生脱口而出,但又在下一秒否定了自己:“不对,还是要找,如果凶手要萧恒言死,当晚就会杀了他,可凶手没有,反而留下了萧恒言,说不定凶手还要萧恒言有别的作用。”

“对。”

“可萧恒言这么一个纨绔子弟有什么用呢?”云生想不明白。

“我哪知道?”章九晟脱口而出,换来一个云生一个白眼。

“大人,您不能给我点建议吗?”

章九晟愣了愣:“我刚不是帮你纠正了门闩的误区吗?”

云生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冷哼一声转身走了,章九晟看着那小傲娇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当两人离开萧府,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却听到已经有人在谈及萧府灭门一事,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大半个樊县都快知道了,章九晟皱了眉,暗道:“怎么回事?”

“你别急,关捕头是不会将案情随便乱说的,更何况还是灭门这么大的案子,他肯定也跟手底下的捕快说过,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云生立马劝慰道。

章九晟却摇头:“我知道关楚不会说。”

“那……”

“定是萧亭安的亲戚,多嘴多舌,妄议案情,回头让关楚把他抓回来关几天大牢,以儆效尤。”章九晟半眯着眼睛,恶狠狠道。

云生捂着嘴笑了,道:“大人,我们现在去哪?”

章九晟想了想:“去茶楼,既然案子已经泄露出去了,那就去听听百姓怎么说的?”

毕竟萧家父子在樊县的名声并不怎么好,而且时常作恶,如今出了事,于百姓而言,可能便是大快人心,而于官府而言,这会让蛛丝马迹被掩埋得更深。不管问什么,百姓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官府是站在萧家父子那一边,进而会开始对官府添加怨怼。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处于闹市的茶楼,这一回不是调情来的,因而章九晟带着云生选了大厅的一处靠窗位置,要了一壶茶,就开始暗戳戳地观察喝茶聊天打屁的樊县百姓。

“听说了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手拿着一只小茶壶,一条腿搁在长凳上,半个身子斜靠在方桌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同桌一个瘦骨嶙峋却双目精光的中年男人道:“萧家被灭门了。”

那中年男人惊了一惊,连连发问:“何时的事?你如何知道?莫不是诓我呢吧?”

又听那汉子道:“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啊,昨儿晚上发生的事。陆治你知道吧?就萧老头那远方亲戚,今早上才从衙门里出来,他报的案。”

那中年男人半信半疑地撇着眉毛,小心翼翼嘬了口茶。

“你别不信,我还去萧老头家看过了,门口有捕快守着呢,院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都听不见人声。”那汉子龇牙咧嘴的,看起来尤为可笑。

“啧啧啧,萧亭安这老东西总算是遭报应了,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来这等祸事。”中年男人摇了摇头,略有叹息。

“我看那是活该!”汉子灌了一大口茶水,恶狠狠道:“萧老头和他那个兔崽子不知道祸害了姑娘,要不是萧老头,我现在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有!”

中年男人一听,面上愁容更甚,拍了拍汉子的肩,道:“这你也算是报仇了,对不对?你女儿泉下有知,明白你的,她最是孝顺。”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便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抹起眼泪来,几乎抽噎着:“我没那本事给女儿报仇,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若是我见着了,定要好好跪他一跪。”

“唉……”

章九晟和云生二人听了一下午,听到的无非是萧家父子做下的恶事,百姓对此皆拍手称快。

二人心知肚明,此案,难矣。

“怎么办?市井之话流传最快也最广,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萧家一门遇害,他们以前做了那么多恶事,就算有人知道凶手的行踪,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们官府。我们贸然去问,说不定还会被告知假线索。”云生愁容满面。

“的确。”而章九晟只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言语。

回了衙门以后,碰到迎面走来的张同,抬头第一句便是:“尸体上找不到任何线索,凶手行事非常干净,是个老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咱们可能得走一走其他路了。”

“那凶器呢?可有线索?”云生问。

张同却摇头:“是特制的匕首。”

第五十八章 半死不活

夜幕降临,云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清亮的月色,有几朵乌云在懒懒散散地飘着,星子在头顶一闪一闪,似乎是想要同云生说些什么,可隔着太远,云生听不见。

风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让人头脑清醒,入了秋,一切都安静下来,云生一个人坐着,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后面慢慢踱过来的脚步声,很熟悉,不用猜就知道是章九晟。

她转过头,扬了唇角:“二少爷……”

“还不睡?”章九晟也笑着,袍子一掀,便坐在了云生旁边。

云生刚要回答,却突然听到后院传来沉闷的敲门声,隐约还有人在呼救,她蹙了蹙眉,她这院子原本就挨得和后院比较相近,后院有什么人走过,发生什么响动,她都听的清楚。原以为是听错了,可当她看见章九晟也跟着蹙了眉的时候,她确信,后院是有点事情发生了。

“我去看看。”章九晟道。

云生立马跟着一起站了起来:“我跟你一同去。”

万一是什么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章九晟一走,那她岂不是就危险了?不了不了,还是跟着一起去比较安全。

云生这般想着,冲着章九晟微微一笑。

二人小心翼翼走到后院附近,云生也小心翼翼攥着章九晟的衣角,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一双耳朵也细细捕捉着细微的动静。

“啪”的一声!

云生抖了抖,章九晟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护住云生,朝着声音发出来的后门处慢慢走过去,那声音似乎是什么人或东西在拍打。

“有没有人?”才刚靠近,就听门后面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随后又听到门后传来声音:“救命……”

“什么人?”章九晟厉声问道。

可再没等到门后面的声音。

“二少爷,你听到了吗?”云生扯了扯章九晟的袖子。

章九晟蹙着眉头:“自然听到了。”

拍了拍云生的肩膀,章九晟咽了咽唾沫,壮了壮胆:“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也不等云生说话,章九晟就已经侧着身子慢慢挪了过去,当他的手刚放上后门门闩的时候,忽然嗅到空气中一缕熟悉的味道。

是血!

外面的人受了伤!

章九晟捏了捏拳头,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云生喊道:“快,去叫几个下人过来。”

“啊?”云生愣了愣,片刻后立马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章九晟望着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而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发抖。他已经确信门外面有一个受了伤的人,说不定还浑身都是血,他害怕,同时也担心,这个情形何其眼熟?不就是当初他捡到云生时候的样子吗?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天,他被章辞罚了禁闭,一直到晚上才放出来吃口饭,心里又按捺不住,于是偷偷摸摸想从后门离开去红豆台找无衣,可没想到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玩意儿朝着自己的脚就扑了过来。

当时给他吓的,差点没当场尿失禁。

不过后来章齐烨说,其实也差不离了。

云生一身是血,体内还有剧毒,气息微弱,几乎有进无出,而章齐烨则在看到血的那一刻,就立刻浑身抽搐宛如电击,倒在一身是血的云生旁边,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还是一个下人起夜,发现后门开着,准备将后门关了才看见两个半死不活的人躺在那,也着实将那下人吓得够呛。

据那下人后来所说:“幸好小的心理素质够强。”

不过短短几分钟,章九晟却觉得已经站在那五百年了,他都快站成石像了,云生怎么还不来?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云生带着两个下人匆匆赶来。

“快快快,门外有个人受伤了,你们过去看看是谁?”章九晟看人来了,简直要感激涕零。

那两个下人道了声“是”,便麻利地开了后门,其中一个只看了一眼便回头道:“回二少爷,好像是萧家少爷。”

章九晟一瞪眼:“什么?谁?”

“快,抬进来!”云生脱口而出,下一秒,章九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一直到那两个下人将萧恒言抬去了客房,又把身上的血迹都给他擦干净了以后,他才进屋去看萧家少爷的情况,而从头到尾,云生一直观察着,寸步不离。

“他怎么样?”章九晟站在床前问。

云生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大夫,只是他身上的伤看起来很多很复杂,血流的很多,也不知道是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章九晟沉默半晌,招过来一个下人,道:“去把大少爷叫来。”

“是。”

这大半夜的将人吵醒是一件非常令人生气的事情,就算是好脾气的章齐烨也差点发了火,可在他听说受伤的人是萧恒言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裹了外套拿了医药箱就来了。萧家灭门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樊县,就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章齐烨也听说了,虽然萧家多做恶事,但只有人活着,才能受到惩罚,死了是很轻松的事情。

“人呢?”章齐烨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顺着章九晟指着的方向,章齐烨看到半死不活的萧恒言,道了一句:“和当年的云生可真像。”

萧恒言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下人简单处理过了,衣服也早被扒光了,正光着躺在床上,连药都没上,而云生此时正坐在床边,细细检查着他伤口的划痕,见章齐烨来了,便主动让了位置。

“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是用匕首一下一下划出来的,看上去似一种折磨,并不想让他死。”云生道。

章齐烨点点头,先探了探萧恒言的脉,随后问道:“怎么没上药?”

“您没来,不敢上,怕万一伤口里有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云生解释道。

章齐烨再次点点头,将萧恒言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紧跟着大致查看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与你说的差不多,伤口是被一种匕首划的,看起来很吓人,流血很多,但并不会让他当场死亡,只是如果救治不及时,他会失血过多而亡,伤他的人意在折磨他,伤口里也没什么毒,我给他上药,你们给我说说是怎么发现他的。”

“是我与二少爷在院子里说话时,听到后院有动静,过去一看才知道是萧家少爷。”云生长话短说。

“我们章府从来不与萧家来往,他就算从凶手那里逃出来了,也该是直接逃去衙门,怎么会跑到章府后院来?”章齐烨问这问题的时候,却是看着章九晟问的。

章九晟心里一虚,原还想着找个借口推脱掉跟自己的关系,但看章齐烨眼神如刀,刺的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跟他真没关系。”章九晟硬着头皮。

章齐烨没说话,只盯着。

章九晟搓了搓手,讪讪地笑着,到底还是交代了:“之前有一回我从后院跑去红豆台,被他发现了。大概是因为这个事,他想衙门不会有人,所以就直接找到这来了。”

章齐烨叹了口气:“还好是来了这,要是去了衙门,说不好小命都丢了。”

“为什么这么说?”

云生翻了个白眼:“如果萧家少爷真的是刚从凶手那里逃出来,他能想到去衙门避难,凶手能想不到吗?他受了重伤,脚程必定没有凶手快,等他好不容易到了衙门,说不定凶手早就在那等着他了。其实这么看,这萧家少爷也不是那么笨。”

“嗯,聪明呢,不然怎么能抢那么多良家妇女?”章九晟颇有些阴阳怪气,换来云生又一记白眼:“现在怎么办啊?”

云生想了想:“继续让关楚全城搜索萧家少爷的行踪,这样凶手就会知道我们并没有找到他,那么凶手也不会想到他就在章府。”

章九晟点点头:“知道了,那今晚上就这样吧,我也困了,你们早点睡。”

话毕,也不等章齐烨再说什么,章九晟就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先溜了。

云生看着,叹了口气:“大少爷,辛苦您了,大半夜还跑来。”

“无妨,萧恒言能活着是最好,对你们找到凶手有帮助,这么多天了,他必然见过凶手的真面目。到时候请个画师,根据他描述的凶手的特征,全城张贴通缉,也省的你们挨个儿去走访百姓寻找蛛丝马迹。”章齐烨将萧恒言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上好了药,又包扎好,又迅速收拾好医药箱,起身看着云生道:“他身上的伤问题不大,只不过精神上的折磨是很难痊愈的,等他醒来以后,可能需要你陪在他身边开导他,在凶手外貌的描述上要尽可能的详细,不过话题切入不要太过匆忙。”

云生慎重地点点头:“我明白的,大少爷。”

章齐烨临走时,又多嘱咐了一句:“这个事,在咱们府上,只有你能做。晟儿那小子,不顶事,你多辛苦,若是身子不舒服了,要及时跟我说。对了,晟儿的心结解了吗?”

“没呢。”云生撇了撇嘴,其实她心里一虚,这几天看章九晟没什么表现,还以为好了,再加上灭门的案子一来,她早就将其抛诸脑后了,如何能想的起来?

第五十九章 十之八九

京城之中,皇城之内,李泓之只留了常玉一人在身边,二人一前一后,缓缓行走在后花园的石子路上。

“陛下,又来信了。”常玉稍稍弯着腰,压低了声音小心说道。

李泓之微微仰着身子,打了个哈欠,道:“说。”

“城里一户姓萧的人家被灭了门,家中独子失踪,生死未卜。”常玉缓缓道:“不过前几日发现那萧家的少爷躲去了章府,至今昏迷不醒。”

“是他们的人干的吗?”李泓之懒洋洋地问。

“目前还未确定,但八九不离十。据衙门里的人所说,遭灭门的一家,死状和周先生以及将周先生分尸的屠夫一致,动手的是个高手,一直没有露面,行事极为谨慎。”常玉轻声回答。

“嗯,然后?”

常玉顿了顿,心中颤栗半晌,道:“我们还没找到他。”

之后,二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李泓之不说话,常玉也不敢多嘴,跟在后面,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无妨。”

良久,李泓之才从他那张尊口里慢慢吐出这两个字,常玉跟在后头,一颗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一听到这俩字,心里一松,差点双腿一软跪下去。

回头得好好敲打敲打那几个在樊县不好好干活的家伙,他跟这老爷跟前都快吓尿了,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得在脑子里转七八十个弯。

李泓之却似乎早就猜到了常玉的心中所想,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常玉满头虚汗,说道:“吓着了?跟着我这么多年,胆子怎么还跟小时候那样呢?”

“您是皇上,是真龙天子,小的就是个地上的虫,见着您当然惶恐了。”常玉挑选着词小心翼翼地回答。

李泓之撇了撇嘴,伸出食指戳了戳常玉的额头,道:“你呀,竟挑好听的话说,可每次都把自己贬到尘埃里,这样不好,你可是真龙天子跟前的大红人,这皇城根里有多少人想捧着你的靴子往上爬呢!”

“小的惶恐。”

“嗯,惶恐惶恐。”李泓之调侃道:“走吧,咱们去凤来宫转转,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下不了床吗?”

“是。”

说起来,凤来宫那位已经说生病说了快一个月了,请李泓之去看望也请了快一个月了,李泓之总推脱着,这理由那理由的用了也不知道多少个,如今,倒又心血来潮想过去看看了,真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常玉跟在后头,心里头跟吊着十五只水桶似的,每次碰面都没有好事,希望这次能和平一点。

而此时此刻,章府之中,萧恒言还没有醒。

他似乎一直在做着噩梦,一双眉头紧紧皱着,云生坐在床边,一会儿用手背探探他的额头,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剥开他的衣服看看伤口愈合得如何,章九晟进门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云生单手托着腮,呆愣愣地盯着昏迷不醒的萧恒言看。

那样子,着实就是盼着心上人苏醒的模样,给章九晟心里堵得难受,脸朝外,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将那股子烦躁劲压下去。

“你再盯着,你信不信我让他一辈子也醒不过来。”到底还是没能忍下去,章九晟怒着眼眸瞪着云生。

云生扭过头,一瞬间的诧异,又迅速压了下去:“二少爷你在说什么呢?他可是萧家少爷,唯一的幸存者,你把他弄死了,凶手就找不到,案子就结不了了。”

“我天天来,天天看到你就这么盯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心上人呢?”章九晟气冲冲地走过来,瞪了一眼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萧恒言。

“一派胡言!”云生怒斥。

章九晟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道:“你过来,有个事跟你交代。”

云生不知所以然,慢腾腾地站起来,跟着章九晟到了屋外:“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么事,就之前我不是让红豆帮我易容了两个人吗?”

“嗯,出事儿了?还是引出背后的人了?”

章九晟摇头:“没有,我已经让那两个人分头行事,一个人去茶楼,一个人去戏院,但是根本没有人来。”

“会不会是被发现了?”

章九晟沉默着,他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想到对方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仅仅只拿一封假信来引他们,可能只是个前兆。他捏了捏拳头,看着眼前的云生,到底还是不能冒险。

“我有主意了,你在这里先看着姓萧的小子吧。”章九晟说着就要走。

“二少爷你去哪?”云生急急喊道。

章九晟转过身,颇有些不屑地瞅了她一眼:“去找能帮我的人。”

“我不能帮你吗?”

“你?”章九晟带着审视的目光将瘦的跟小鸡崽儿似的云生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还不够我一只手拎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说罢,他就走了。

云生看了看自己:“我多吃饭不行吗?”

章九晟离开章府之后,转头就去找了章齐烨,这些折腾脑子的事情真不是他擅长的,前半辈子几乎都在红豆台的酒水里消磨过去了,现在一下子让他动脑子,真有些吃不消,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炸掉了,可事情偏偏和云生有关,可大可小,他不能放松。

“哥!”一条腿刚迈进百世堂的大门,章九晟就喊了起来。

章齐烨正坐在一个药碾前面,一边抓着旁边的草药放进凹槽里,一边细细地碾磨着,听到动静连头都没抬,直到章九晟很自觉地搬了小板凳坐到自己面前。

“哥。”章九晟巴巴地看着。

“说。”章齐烨言简意赅。

“你借我的那俩人没起作用。”

“那正好,最近医馆里缺人手,你赶紧把俩人还我。”

“不是,哥,你听我说……”

“听着呢。”

“诶呀哥,我实在没主意了。”章九晟说着,瞅了瞅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说道:“这都第三天了,姓萧的小子还没醒,我看他身上的伤也不是很重,你说他是不是诓我们呢?”

章齐烨一听,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将章齐烨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许久,道:“我看你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子酸味,你是不是最近觉得不太舒服?”

章九晟一听,愣了:“我……我身上……酸了?不可能啊,我勤洗澡来着,我……我也没……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说话都结巴了,还说没不舒服。”章齐烨白了他一眼,道:“萧家少爷身上的伤的确没什么,可他心理上的问题相当严重。他一家都死了,按照你们去萧府回来以后的推断,出事的时候,萧家少爷在府里,也就是说他可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杀害,而他什么都做不到。如果换做是你,你是不是也可能会想着自己也最好跟着一起去了,免得醒来以后只剩自己一个孤苦无依?”

“我……”

“你怨怪云生对他的关注多了,对你的关心少了。”

“我没怨怪她。”章齐烨低声嘟囔着。

章齐烨叹了口气,摸了摸章九晟的脑袋,道:“你忘了,云生的境况和他多像,你是否能理解,云生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她当初是不是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一切事情还没有定数,等萧家少爷自己愿意醒了,很多事情就会清楚了,敌暗我明,你不要乱动。”

章九晟捏了捏拳头,没说话。

“我给你的药,你至今没有给云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新药,也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你不敢贸然给她,也是正确。可如果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解云生体内的毒呢?”章齐烨苦口婆心:“更何况,有一件事你难道就不怀疑吗?为什么当初云生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可以从京城逃出来?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会武功,还中了毒,没有人帮忙的话,怎么会那么巧就出现在了章府后院?”

“这……”

其实若说没怀疑,那是不可能的。

章九晟总是在心里抱着一丝丝的可能性,不想去猜疑太多的恶意,可这世上的人心最为复杂,别说是樊县这么个小地方都有尔虞我诈,防不胜防,更何况是京城。

见章九晟一直没说话,章齐烨又道:“借你的两个人我要收回来了,既然对方不接招,那我们把人放出去也只是像个耍猴的。我给你的药,你今天回去,就拿给云生,别老让云生担心着你是不是生病了。”

“哦,可是哥……”

章九晟还想说什么,却被章齐烨一眼瞪了回来:“你是县令,别没事儿老往我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断奶呢,赶紧走,别打扰我磨药。”

“知道了知道了。”章九晟摸了摸还藏在怀里的药,他怕放在房间里忘了,就一直放在自己身上,行吧,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要真出事了,他就跟章齐烨拼命。

捏着怀里那瓶药,刚准备回衙门的章九晟突然脑子里精光一闪,停下脚步回身又跑回了百世堂,蹲在章齐烨跟前,煞有介事地问:“哥,你说这个药是不是……”

章齐烨盯着他,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道:“十之八九。”

第六十章 吃不下了

“你应该要醒过来。”

又是一天,云生坐在萧恒言的床边,她才刚刚用湿毛巾替他擦了脸。

“第四天了,你整整睡了四天,你身上的伤开始痊愈了,可你还是不愿意醒,为什么呢?不愿意看着自己醒来以后的家,以后变成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爹,没有娘,没有朋友,甚至还有想要折磨你的凶手,到处在找你。”

“你害怕,恐惧,懦弱。”

“你被你爹宠坏了,以为有钱就可以主导一切,可你忘了,还有什么都不要的人。你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条命,捡回来的,不想要了吗?为什么你爹那么宠你,因为他爱你,虽然他的方式不太正确,可毕竟他爱你,他死了,惨死,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或许他在死之前,还在想着去救你。”

“而你呢?活下来了,却没有脸去面对他。”

“你不爱你爹吗?为什么不替你爹找出凶手,将他绳之以法,看着他为你一家偿命呢?”

云生絮絮叨叨了一早上,躺在床上的萧恒言仍旧一动不动,她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她没法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四天里都已经说尽了,当一个人铁了心不想面对现实,无论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将他再拽回来。

云生走出房间,看着头顶的太阳,耀眼夺目,她眯着眼睛,一只手挡着,眼眶有些发热,当年那么痛苦,她都承受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她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啊!

“入秋了……”忽的,身后一个极为虚弱的声音传过来。

云生猛然回头,见萧恒言穿着单衣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冲着她轻轻扬了一下唇角,算是打了招呼。

“从来没有哪个秋天,这么难过过?”他说着,一行泪猝不及防滑落。

云生的喉咙有些哽住,她走过去,扶着萧恒言回了屋里:“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先养好身体。”

“你不是说,我的伤快好了吗?”

“可你已经四天没有好好进食了,还虚弱得很。”云生倒了一杯热茶让他捧着,又走到外面喊了一个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便又回来了,道:“我让下人去给你准备一点米粥,你刚醒,先吃粥,等过两天你的身体适应了,再吃别的。”

这一期间,萧恒言只静静看着她,良久才开口:“我不是个好人。”

“我知道。”

“我帮着我爹,骗人财地,抢人闺女,调戏良家妇女,甚至……还害过人的性命,无恶不作,为什么要帮我?你应该把我投到大牢去,或者干脆把我扔到大街上,让那个人折磨我,最后杀了我,不是吗?”萧恒言有些呆愣愣的,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云生的脸。

云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萧府被灭门,樊县百姓皆拍手称快,说行凶的人是英雄,是大侠,为民除害。我当下要做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把你送到官府去。可你的罪,你爹的罪,都应该由律法来决定,而不是个人。”

萧恒言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眼眶却渐渐红了。

云生吸了吸鼻子,曾几何时,当她听说了萧府那一家人在樊县的作为之后,她是有过短暂确幸的,他们的确该受罚,甚至该死,她有过这种念头,她也不是一个好人。

可她知道,一个人无论有没有罪,都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私设刑堂的理由。

如果这世上没有律法,一切都按照道德和人心,国家和人民之间将会一团糟。可这世上有了律法,那就该按照律法来对有罪的人进行判罚,他们该坐牢便坐牢,该杀头便杀头,方为正道。

“凶手就是凶手,不管他杀什么样的人。”云生说完这句话,便看到萧恒言双手捂着面,嚎啕大哭,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滚落下来,又狠狠砸在地上。

云生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良久才伸出手,轻轻拍着萧恒言的背。手掌之下,是萧恒言颤抖的背,渺小而懦弱。

“等你哭完了,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把凶手的面貌描述出来。”云生道。

萧恒言颤抖的背突然就停住了,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抬起头,穿过水雾朦朦,他看着云生,道:“什么凶手的面貌?”

“凶手把你抓走那么多天都没有杀你,还在你身上划了那么多条条道道,你别跟我说你没见过凶手?”

萧恒言仿佛蒙了一样地摇摇头:“没见过。”

云生的眉头都快皱成川了,一把抓住萧恒言的衣襟,凑近了道:“你怎么可能没见过?”

“我真没见过。”萧恒言眨巴着眼睛,慢慢透着真诚:“他将我绑在一处山洞,山洞里面暗无天日,有时候连蜡烛都不点,别说是个正常人,我当时神志不清,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知道萧恒言没有说假话,他也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云生叹了口气,道:“行吧,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下人给你端来粥,你先吃了。”

“哦。”萧恒言乖乖地点头,云生看他如今这副德行,乖得跟兔子似的,谁想捏就能捏,谁想掐就能掐,一点也没有之前在城里横行跋扈的模样。

“诶,那你应该听过凶手的声音吧?”云生跟想起什么似的又问。

萧恒言还是摇头。

云生还想说点什么安慰萧恒言的时候,下人就已经将煮好的粥端过来,云生也跟着摆放碗筷,催着道:“来得正好,先吃先吃。”

看着萧恒言才吃那么一点点,云生一撇嘴,又抢着给盛了一碗:“再吃一碗。”

“吃不下了。”萧恒言蹙着眉。

“就两碗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吃不下了?”

萧恒言看着桌子上那几乎见底的一大盆粥,再摸了摸几乎要炸开的肚子,有苦难言:“我……我真的……”

“吃!”云生吼道。

萧恒言撇了撇嘴,以前造的孽现在开始还债了,唉,他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起来,也不知道面前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明明看着体格比他还弱,吼起人来怎么那么凶?

好不容易看着萧恒言把粥都吃完,云生也满意了,摸了摸萧恒言的脑袋,叮嘱了几句就先走了。

“你去哪?”萧恒言刚醒,醒来第一个人看到的就是云生,本能里就有种依赖感,见云生要走,不由得有些舍不得,陌生的环境更让他害怕,他怕云生一走,那个人就会突然出现再次把他带走折磨。

“放心吧,这里很安全,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云生安慰着,就如同安慰着一个孩童。

“什么糖葫芦?我不吃!”

“乖啦!”云生揉乱了萧恒言的头发,就连出去的脚步都显得雀跃。

萧恒言醒了,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她似乎也知道了为什么当初她醒过来的时候,章九晟会那么开心。

是希望。

醒了才有希望。

醒了才能做接下去的事。

找到章九晟的时候,他正在衙门里断一件邻里邻居的偷鸡案,一见到她来,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他最烦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了,偏偏这樊县里,别的案子不多,就这种案子最多,一天能有七八件上下。

云生扶了扶额头,看着堂下那两个妇人吵得不可开交,不由得头疼,以前就经常帮着章九晟处理这些案子,所以云生判起来极为顺手,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已经知道了症结所在,迅速判了案子,带着章九晟跑了。

“这几个妇人可真是太烦人了,就偷了只鸡,折腾我一早上。”章九晟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抱怨道。

云生笑了笑,凑上去主动给章九晟捏了捏肩,又捏了捏脖子,道:“大人,萧恒言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

“就早上的时候。”云生兴冲冲的,但一想到萧恒言根本没看到凶手的容貌,她就有些气馁:“可他说,他没有看到凶手的容貌,因而无法给我们提供线索。”

“那声音总听过吧?”

云生一摊手,章九晟翻了个白眼:“那我留他有什么用?宰了宰了。”

“诶呀,大人……”云生一听就急了。

章九晟一看她这样就来气,可又舍不得她情绪过于起伏波动,赶忙解释道:“我就是那么一说,你急什么?别急,走吧,回章府看看他去。”

章九晟说着就要走,却感觉云生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回过头,却见云生低着头,似有什么要对他说,他很少看到云生这样,每次她这种表情的时候,总有什么可大可小的事情发生了,章九晟心里七上八下。

“怎……怎么了?”

云生冲着他伸出手,眼神认真,道:“把东西给我吧。”

章九晟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捂住了怀:“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啊。”

“药。”云生脱口而出,章九晟心中惊涛骇浪翻天起。

第六十一章 真话假话

章九晟有一种小心机被戳破的尴尬,怀里的药瓶登时间开始发烫了起来。

谁告诉她的?

章齐烨么?

不可能啊,大哥绝不会没事自己给自己找事干,所以肯定不是大哥。

云生自己猜到的?

这倒是有点可能,这死丫头不是一直都不太关注自己吗?什么时候知道的?

章九晟狐疑着,小心翼翼观察着云生的表情,可云生伸着手都伸累了,道:“您在想什么呢?把药给我啊。”

“我……你……”

云生抿了抿唇:“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一直藏着不敢给我,无非是担心这药对我会有伤害。可是,是药本就三分毒,我吃了这么久的药,再加上我体内本来也就有毒,只不过再多一点而已,怕什么呢?”

“可……可是我……”

“给我吧,总得试试,我手都伸累了,您忍心?”云生再度催促道。

“不忍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章九晟脱口就道,刚说完他就有点后悔,可当他看到云生唇边微微扬起的笑意,章九晟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从怀中掏出了药瓶,他还犹豫着的时候,药瓶已经被云生抢了过去。

“瓶子挺好看的,一看就知道是大少爷做的。”云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瓶,倒出了一颗莹白剔透的药丸,只看了一眼便吞进了嘴里:“嗯,药丸也好看,就是没什么味道。”

云生吞药的速度极快,章九晟都来不及阻止,看到她就那么吞下去了:“怎么样?你怎么样?难受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可看着云生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又怕她是故意忍着不让他担心,章九晟拿捏不住:“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没事,总之现在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先回章府吧,萧恒言刚醒过来,一个人待着,我怕他才会出事。”云生拍了拍章九晟的手背,安抚道。

“行。”章九晟虽那么说着,可心里还是担心,到时候还是再去找章齐烨问问情况,不然他这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二人回了章府以后,发现萧恒言住的房间门窗紧闭,屋子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个人站在外面,不管喊了多少遍,屋子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他娘的,搞什么犊子?”章九晟来气了,还不等云生说什么,抬起一脚直接将房门给踹了开来,可房门刚被踹开,两人还没进屋,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尖锐的叫声。

“啊!”

章九晟伸手挡在云生跟前,停在门口一时间不敢动作。

“走开!走开!”

是萧恒言的声音。

“怎么这小子跟疯了似的?”章九晟蹙着眉道:“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待着。”

“你别……”

“放心吧。”章九晟拍了拍云生的胳膊,探头探脑往屋里蹭去,半个脑袋刚伸出去,余光处一闪,他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冲着他飞过来,只是本能地缩头往后一躲,随后便听到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章九晟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一个瓷碗,好家伙,要不是他躲得快,这回该他脑袋开瓢儿了,这小子下手也忒狠了。

“我的冰裂梅子青哟!”章九晟哀叹一句,紧跟着他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兔崽子!”

话音刚落,章九晟就推开云生,往屋子里大迈了一步,紧跟着又是一个瓷碗对着他的脑袋就飞了过来,这一回有了防备,章九晟偏头一躲,一下子跳到另一边,看到萧恒言缩在床边的墙角,身边摆着一堆可以让他扔的东西。

“你!”

章九晟怒瞪一眼,萧恒言看着他进来,情绪更加癫狂,手边不管什么东西都被他拿起来朝着章九晟不停地扔,短短几分钟就已经扔光了东西,他的双手四处摸索着,可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了,这更加让他崩溃。

章九晟只往前走了一步,萧恒言就跟猫被踩了尾巴一样从地上腾地跳起来,他跑到窗边,却发现窗户早就被他自己锁上了,此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开窗户,只想要快点冲出去,可越是急躁越是打不开。

“你作啥呢作?”章九晟看着他一系列不知所谓的举动,更为恼怒。

“啊!走开!走开!”看着章九晟一步一步走得更近,萧恒言喊得也越来越大声,一下子离开窗边,跳上了床,抓着被子一个劲往自己身上盖,似乎以为只要将自己盖起来,章九晟就看不到他一样。

这是一种极为恐惧却不知所谓的举动。

云生听到里面的动静,心中忧虑,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她小心翼翼走进去,却看见章九晟站在床前插着腰,而萧恒言躲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二少爷?二少爷……”云生轻轻唤着。

章九晟转过身:“没事儿没事儿,这小子大概是你离开以后,他一个人越想越害怕,所以把自己关起来了,以为见不到人就是安全的。”

“我来吧。”云生缓缓上前,章九晟原想阻止她,但想了想,他不能事事都站在云生前面,他看着云生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

“萧少爷,萧少爷,我是云生啊!”云生稍稍弯着腰,脚步轻缓,声音柔软。

章九晟看着心里又是一阵烦躁,她怎么就没对自己那么温柔地说过话呢?这姓萧的才来几天,这小子可比自己还不是个东西呢。

“我今天早上还跟你说过话的,你还记得吗?”见床上的人颤抖的幅度没有之前那么大,云生心中升起了些许希望,在床沿慢慢坐下来。

她将手慢慢搭上去,轻声道:“萧少爷,我早上就跟你说过,我要出去一会儿,让你好好在这里等我回来的,不是吗?我才出去多久啊,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发生什么了?你见过谁了吗?”

半晌,萧恒言才从被子里慢慢探出一双眼睛,警惕又带着些许探索地望着云生:“云……云生?”

“嗯!”云生点点头,唇边笑意也渐渐明朗。

“你说过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糖葫芦。”萧恒言道。

“糖……糖葫芦……”云生转过头,求助似的看着章九晟。

章九晟后退了一步:“你看我干吗?我怎么会买那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

“我……我忘记买了,不然我下次再给你买?”云生小心翼翼说着,也将萧恒言拽得紧紧的被子从他身上慢慢扯了下来,见萧恒言没什么太抗拒的反应,云生便伸手挽住了萧恒言的胳膊,将他从床上缓缓带了下来,带到了桌边坐下。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间那么害怕吗?”云生给萧恒言倒了杯茶,看着他抿了一口,用更加温柔的声音问他。

章九晟掏了掏耳朵,沉下心思,耐心听着,也仔细观察着眼前的萧恒言,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你走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也不敢出去,也没有人来看我。我就很害怕,越来越害怕,我就想躲起来,不让那个人找到我,不让他们找到我,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不能……”萧恒言双手捧着杯子,一开始的时候商算正常,可说到后面,便又开始越说越激动。

云生看了一眼章九晟,伸出手慢慢安抚着萧恒言,道:“没事的,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在这里很安全,他找不到你,他们都找不到你的。”

好不容易哄着萧恒言睡了,云生和章九晟离了屋,刚关上门,章九晟就道:“他刚才说,他们。”

“我听到了。”

章九晟盯着云生很久,自他刚才看到萧恒言起,他心中就一直有一个疑问,可不知该不该问云生,因为云生现在对萧恒言极为看护,而现在的萧恒言和他之前认识的那个作恶多端的纨绔子弟大相径庭。

他有些担心。

就算一个人经过再多的苦难,心中有再多的阴影,都不可能在一夕之间让一个人性情大变。以前的萧恒言狂妄自负,目中无人,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求着别人,就算他亲眼看到全家被杀,他骨子里大少爷的傲气也不该就这么没了,他刚才那副样子,将他原来的形象糟蹋得一丁点都不剩。

他不信。

一个人的外在可以骗人,但一个人的本心是不会消失的。

章九晟沉默不语,面色凝重,良久才道:“你觉得呢?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云生抿了抿唇,她有些犹豫地看着章九晟,似乎希望从章九晟眼中看到些什么线索,可章九晟眸中沉静,她竟什么都看不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看不透章九晟的心思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章九晟做事说话都开始瞒着她了。

“二少爷,我信他。”

章九晟微微低了一下头,唇角上扬,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感觉好像自己养了很久的白菜突然被别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猪给拱了。

他想宰了那头野猪。

第六十二章 为他收尸

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章九晟借口要去找章齐烨,便离开了章府。

而云生仍旧留在章府照看萧恒言,她总觉得章九晟刚才不管是看着萧恒言也好,亦或是看着她也好,那眼神都特别奇怪。

似是审视,又似是怀疑,让她不太舒服。

章九晟离开章府后,并没有与他说的那样去找章齐烨,而是转头去找了陆治。因为案子没破,凶手还没有找到,所以陆治并没有被允许离开樊县,而是住在一处客栈。章九晟找到这里的时候,听小二说,陆治几乎不出门,整日在房里写写画画,偶尔拿几幅画给他,让他拿上街去卖。

“陆先生,陆先生在不在?”小二带着章九晟站在陆治的房门前,轻轻敲着门,叫了好一会儿,屋里的人才有动静。

“陆……”

小二刚要开口再喊,章九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推开小二,抬起一条腿就要往门上踹,刚要踹的时候,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陆治一袭白锻单衣,披着一件外衣,迷蒙着双眼站在屋里。

章九晟眯了眯眼,语气有些不善:“陆先生挺能睡啊?”

“不知是县老爷驾临,有失远迎,是陆治之过。”陆治揉了揉眼睛,侧过身子,给章九晟让路。

“废话颇多。”章九晟长腿一迈,跨进屋里。

陆治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画师,他只不过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这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字画,墙上、地上、床上和桌子上,连带本该挂着衣服的衣架上,也挂着一幅山水画。

章九晟蹙了蹙眉,从一堆字画当中抽出一张圆凳,他虽然现在有点烦躁,但好歹还记得尊重人家的作品,将那些盖住茶壶的字画一幅幅卷起来,摆到一边,才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没冷透的茶。

“陆先生好兴致。”那茶比不得红豆台的那些,涩得干牙,章九晟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县老爷谬赞。”陆治权当听不懂。

章九晟也不磨叽,开门见山:“陆先生是萧家的远方亲戚,虽说走动不多,但对于萧家的人,应该还是认得的吧?”

“认得。”陆治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还是有点不太清醒。

“既认得,那便帮本大人一个忙,画幅画吧?”

一听到要画画,陆治立刻便来了精神,眼睛都跟着瞪大了:“画谁?”

“萧恒言。”

陆治不愧为画师,不过半个时辰,就靠着记忆中对萧恒言的印象将其画了出来,章九晟是见过萧恒言几次的,画像画得惟妙惟肖,几乎将萧恒言身上的各处细节都表现了出来。

“听说陆先生的画,在市面上值不少价钱?”章九晟欣喜地看着看着画,要不是墨迹未干,他早就伸手去摸了,他将画拿在手里,放在窗前晾干以后,又小心卷起来揣进怀里:“这回多谢陆先生了。”

陆治是个文人,说话做事都文绉绉的,章九晟平常就看不惯,只这回,看着陆治,虽只穿着单衣,看起来极为不礼貌,但他冲着章九晟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无论面上的表情,还是说出口的语气,都相当认真。

“多谢县老爷。”

章九晟挑了挑眉,他原以为陆治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毕竟萧亭安一家子在樊县的名声可谓臭名远扬,他作为亲戚,虽然是个远房的没什么来往,但一般画师这种文人都特别爱惜名声,可这陆治居然为了一点钱就答应了萧亭安的要求,千里迢迢跑来樊县为他画一幅画。

原以为萧亭安死了之后,陆治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他非但没有,还向章九晟道谢,感谢他为萧家的案子奔走,也感谢他还在找失踪的萧恒言。

或许是章九晟的眼神太过毫不掩饰,陆治冲着他笑了笑,大概是因为画画而常年养成的温润气质,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超凡脱俗,如果不是因为萧家的案子,他和章九晟某一日走在大街上,章九晟都不一定能把眼前这个人和萧亭安那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们太不像亲戚了。

陆治拱了拱手,说道:“大人或许在想,为什么陆某要为了一个恶人道谢?”

“是。”

陆治也不掩藏什么,面上端的是一副坦荡,道:“说好听些,我是个文人,说难听些,我就是卖画的。陆某不是神仙,也有家有室,要养家糊口,萧亭安既给了银两,我自然来了。我们虽是亲戚,可他的名声,与我无关,也碍不到我什么。只是,如今他一家横死,在坊间看来,是自作自受,也因为我们是亲戚,我得给他收尸。”

章九晟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这世间,好人坏人,本来就界限不明。萧亭安或许对别人做了一些不能接受的事情,给别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可萧亭安从未对我有过半分难堪,相反的,他帮了我不少,其中涉及事件太多,且大多也跟案件无关,我就不与大人多做详解了。”

章九晟点点头。

“我陆某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助我卖画,给我银钱,让我一家能够这么多年安稳生活。于我而言,便是好人,于坊间里,他是作恶多端,可恶人也应当交由官府交由律令处置,所以我谢大人还愿意帮他们去抓那个凶手。”陆治说着,又朝着章九晟鞠了一躬。

章九晟舔了舔嘴唇,道:“萧府之中,除了萧恒言下落不明之外,其他人均无一生还,萧亭安的确为祸乡里,他也的确该死,但他府上其他人是无辜的,你也用不着谢我,就当本大人是在为其他的一些无辜受害者伸冤吧。”

陆治愣了愣,思索半晌,道:“是,大人是否还要再问些别的?”

“不问了,今天就这样吧,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会再来找陆先生的。今日,便先告辞了。”章九晟说着,便往门外走去,眼见着陆治也跟了过来,看那样子是要送下楼去,章九晟忙转身,道:“陆先生穿的这么少还是不要送了,天气凉了,回屋吧。”

“大人慢走。”

离开客栈以后,章九晟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一阵风吹过他的脖间,拂起一片鸡皮疙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快到秋后的时间了。

章九晟握了握拳,将萧恒言的画像放在怀中揣好,去了衙门。

快到门口的时候,见关楚急匆匆地往外走,两人差点一头撞到一起,章九晟一把抓住关楚,蹙着眉:“怎么了?”

“诶呀大人,您怎么来了?”关楚喘着气问。

“我过来看看,你去哪儿啊?”

关楚摸了摸挎刀,道:“没什么,城门口有几个小混混闹起来了,我去收拾收拾。”

“小混混?”章九晟眉头更深:“前阵子那几个闹事的江湖中人才走,这会儿又来了小混混?当我樊县这么好欺负?”

“可不是怎么说呢?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章九晟想了想,摆手道:“几个小混混而已,我就不去了,你看着处理吧,问问是谁指使的,不说的就揍一顿扔出城去。”

“得咧!”

见着关楚一溜烟儿跑去了城门口,章九晟也不多待,赶紧去了衙门大牢。

这一连已经很多天没见着红豆了,自带了那两个小子来易容成周宣明以后,章九晟是忙得脚不沾地,差点把红豆那档子事给忘了。

大牢里,红豆依旧是那副样子,似是看破了红尘,无牵无挂地坐在那冥想。

“嘿!”章九晟站在外面冲她打了声招呼。

红豆幽幽地睁开眼睛,看见章九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我以为你忘了我了。”

“还好还好,你没说我卸磨杀驴。”牢头给章九晟打开了牢门以后,很识相地走了,章九晟一边进门,一边笑眯眯地说。

可他笑着,笑意却没有到底眼底,红豆看着,也没有说破,她只是扭过头去,看着那扇狭窄的照不出太多光亮的天窗,缓缓道:“入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章九晟唇边的笑意随着这句话的出现,慢慢浅了下去,直至消失,他顺着红豆的话说道:“是啊,很快,再转个眼,就要过年了。”

红豆一听,轻轻笑出了声,转过头来看着章九晟,道:“那我就先给大人拜个早年吧。”

章九晟突然间觉得眼睛有些痒,他半眯了眼睛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来接你?要秋后了。”

“不知道呀。”红豆答得坦然。

“无衣没有来找过你。”

红豆摇头,唇边仍旧笑意浅浅:“她一个女子,总往衙门大牢里跑,不好。”

“那我去找她,总不会太显眼。”

“不要。”红豆急急喊道,随后又降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大人,时间还没有到,我不着急。”

“我算了算日子,再过七日,你便要行刑了。”章九晟望着红豆的双眼,昏暗的光线中,他似乎看见红豆的眼中有水光荡漾,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再望过去,却见红豆满目清明。

红豆倏而笑了,灿烂明媚:“那便等七日又何妨?”

第六十三章 背对内疚

离开县衙大牢以后,章九晟没有回章府,他怀里还揣着萧恒言的画像,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大街上的小摊贩们一个一个都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了,慢慢的,夜幕落下,也就只剩下章九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晃着,像个孤魂野鬼。

晃到百世堂门口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晚饭的点。

章齐烨很少回家吃饭,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百世堂和治病救人上,章家二老都清楚章九晟是个不学无术的货,因而也没太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只是苦了章齐烨。

学医本就枯燥,章九晟耐不住性子,学不好。

百世堂便顺理成章落在了章齐烨头上,章九晟也懒得跟他大哥抢什么家产,在他心里,他甚至连这个县老爷的乌纱帽都不是很想戴,甚至巴不得他爹一个生气把他贬到外乡去,随便给他一处宅子几亩薄田了此残生。

可是他爹说,得保命。

这县老爷的帽子戴了这么些年,他想过很多种方法摘了它,比如对百姓报案不问不管,比如对萧亭安做的那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原想着新皇登基,会抽查下方县城的政绩,要是发现他玩忽职守,说不定就摘了他的帽子,可没想到新皇根本不搭理他,放任他在樊县当个地头蛇。

或许,萧家一门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太过放任。

以往萧家犯事落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就是让人家当堂道歉,然后给受害人一家赔礼,这就算了了。

也导致后来百姓们遭到萧家欺压的时候,虽然还是敢反抗,能得到一些银钱,可仍旧换不来萧家的悔改,他们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而章九晟并不上心。

凉风迎着面吹过来,章九晟打了个哆嗦,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已经走到了百世堂门口,夜还不算太深,百世堂里点着一盏灯,隐约有人影在里面晃动。

章九晟抬起长腿跨过门槛,果然是章齐烨。

“哥。”他轻轻喊了一声。

正在检查药材的章齐烨没有料到章九晟会来,抬起头显得有些急促:“你怎么来了?放心云生一个人在府里看着萧恒言?”

“出不了事,她比我机灵。”

章九晟随手抄了一张凳子坐下,托着下巴,看着章齐烨在柜台上检查药材,也不说话,唇边笑意也是浅浅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章齐烨微蹙了眉头,抽空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要实在没什么事干,就帮我把这药煎了。”

“哥,你病了啊?”章九晟站起来从柜台上接过一些药包,刚要拆就被章齐烨拦了一下:“怎么?”

“过去再拆,这里拆了你弄洒了怎么办?”

“我哪儿有那么笨手笨脚?”章九晟嘟囔了一句,可还是听话地走到药炉子跟前才拆,他瞅了一眼想看看是什么药材,可忽然发现他根本不会辨认药材,因而听着章齐烨的话,将药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进了药炉子里。

“先起小火。”章齐烨提醒道。

章九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点燃炉子,按照章齐烨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做着,原本稍有些烦躁的情绪也渐渐在这昏暗又静谧的环境下,平静了下来。

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只有药炉子下面在哔啵作响,偶然有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略有些凉意。

“哥……”

“我没生病。”还没等章九晟开口,章齐烨就脱口而出道。

“不是,我是想说,我有点怀疑现在在咱们府上的萧恒言,不是萧恒言。”章齐烨盯着眼前的药炉子,神色凝重。

听到这话,章齐烨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章九晟,半眯着眼睛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继续检查自己的药材,一边检查一边说道:“你有这样的怀疑,应该没有告诉云生吧?”

“没有,她现在这么关心那个萧恒言,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一提到云生,章九晟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所以让我猜一猜,你今天肯定去找了陆治,对吗?”

章九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去找了他,我还找他画了一幅萧恒言的画像。”

“给我看看。”

章九晟听话地从怀中掏出画像,递给走过来的章齐烨。

打开画像,章齐烨纤长的手指轻轻触过每一个细节,他没有和萧恒言正面接触过,以往也是从百世堂门口见过匆匆路过的萧恒言一眼,如今脑海中细细一搜索,竟是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分辨不出来。

只是有一点,陆治的画,的确惟妙惟肖。

哪怕是以前从未见过画中人的人,在见到真人的时候,也一定能够认得出来,陆治观察人物的细节捕捉得非常到位。只看了这画一眼,章齐烨脑海中就已经呈现出了一个鲜活的萧恒言。

“怪不得萧亭安这么器重这个远方亲戚。”章齐烨喃喃道。

“的确。”章九晟应和道。

“既然你怀疑现在在府上的萧恒言不是真的萧恒言,那就去找证据,这幅画你要好好收着,不要让云生和萧恒言看到。”章齐烨重新将画卷好,递还给章九晟。

章九晟接过画,心情还是有些不明朗。

以前他总是支持云生的任何决定,如今这是第一次与她真正的唱反调,心里有点虚,甚至还有点觉得对不起她。

“你是为她好,不用内疚。”似是看穿了章九晟内心的想法,章齐烨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萧恒言与她一样,家逢巨变,她自然会对他有不同的感受,而且她没有真正接触过以前的萧恒言是什么模样,自然会被现在的萧恒言所影响,即便她从别人的嘴巴里听说过以前的萧恒言做过的恶事,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我知道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章九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打算告诉章齐烨,只道了一句:“有些晚了,哥,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嗯,去吧。”章齐烨也没打算追问,只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又忙自己的去了。

次日晨,鸡还没叫的时候,章九晟就醒了,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反复复,老是梦到跟云生吵架,甚至云生气得带着萧恒言离了章府。

早上起来的章九晟,顶着一双熊猫眼。

云生本就有早起的习惯,以往总是先去章九晟的房门口等着喊他起床,如今却是先去了萧恒言的房门口。打开门没看见云生,章九晟都气醒了,原本因为没睡好导致脑子里一团浆糊,也在此时烟消云散,早餐都没用,就揣着画像出了门。

“二少爷,二少爷……”云生带着萧恒言来了饭厅以后,发现章九晟不在,想也没想就去了章九晟房门口,可敲了半天都不见里面有人应。

“怎么回事?”刚要推门进去,边上走过来一个丫鬟,云生一把拉住她,问道:“二少爷呢?”

那丫鬟眨了眨眼,有些奇怪:“二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没跟您说吗?”

云生愣住了,脑子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转了,她想了想,好像最近的确跟章九晟走得有些远,甚至连他一大早出去了都不知道,她捏了捏袖子,心里有些不舒服。

回到饭厅的时候,萧恒言还没有动筷,见云生来了,唇边微扬:“章大人呢?”

云生还有些发愣,听到他说话,回过神,笑了笑:“先吃吧,不用等他了。”

“你今天要去衙门吗?”萧恒言又问。

“我为什么要去衙门?”云生反问。

萧恒言蹙了蹙眉:“你不是衙门的师爷吗?不跟着大人去衙门处理琐事?”

云生又愣住了,是啊,章九晟每次去衙门的时候,都会喊上她,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章九晟已经不叫她了,甚至连早上出门去做什么都不告诉她了,是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帮手了吗?已经不需要她了?她没有用了吗?

这般想着的时候,云生的神色也越来越沉重,本就瘦弱的手抓着筷子,越来越紧,她抿着唇,不发一语。

“你是不是跟章大人吵架了啊?”萧恒言推了推发愣的云生,问道。

云生回过神,有些不知所措:“没有,大概是大人忙吧,咱们先吃饭吧,我回头再去问问他。”

萧恒言点点头,也就不再多问。

离开章府以后的章九晟拿着画像,一路来到了萧府附近。他打听过,萧亭安的本家并不富裕,他从小父母双亡,原是有一家和他从小定了娃娃亲的,也因为父母过世而被退了婚,只因那户人家嫌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更无财傍身,怕女儿嫁过去吃苦,更怕女儿嫁过去一点好处也给不到娘家。

萧亭安摸爬滚打数十年,能到达如今这步田地,要说这手上没沾过血是不太可能的,但现在人已经死了,章九晟也没打算继续落井下石。

毕竟人死浮云散。

第六十四章 当街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少时候受了那门退婚亲事的刺激,萧亭安之后做事,便没了余地,极为大张旗鼓不说,下手也绝不留情。

很多与他有生意竞争关系的人,最后都莫名消失在了樊县。

渐渐的,萧亭安似乎成了樊县之中的霸主,连当时的樊县县令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几次被他爬头顶作威作福。

这些事,章辞是知道的,那樊县县令不知道给他写过多少封信。

可他只是一个御医,更何况还待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心有余而力不足,恰逢当时朝内动荡,有关于长孙丞相通敌叛国的谣言四起,而他又恰好与长孙丞相交好。

他怕他此时一动,便会祸及家人。

朝堂之上,派系分明,党羽林立,副相一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证据,泼的长孙丞相一身污水,而章辞,选择了缄口不语。

明哲保身,看着长孙一门狼狈落场,章辞心中有愧,可他无能为力。

他所能做的,仅仅也只是保住长孙下子女的命。

长孙丞相斩首那日,章辞躲在自己的屋里,发着呆。而也就是那一日,萧亭安在樊县当场捅杀了一个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同行,那男子的血流了满地都是。有人报了衙门,可等衙门的人到的时候,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说实话。

此案,不了了之。

当时的樊县县令姓慕,为人清廉正直,可苦于没物证没人证,到底也没能将萧亭安抓进大牢,那是他一生当中的污点。

而后的三日,慕县令写了一封信寄往京城,不多久,便调任了,也不知被调去了哪里,至今无人再谈及。

而章九晟,便是下一任继任的县令。

章辞回来的第一天,便将慕县令给他写的信全都拿给了章九晟看,那些信至今放在章九晟的书房隔板里。这些年,他深知萧亭安在樊县的势力,表面上虽看着循规蹈矩,可背地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

以往萧亭安做的那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和证据早就在樊县消失得一干二净,章九晟查不到,倒是那个慕县令的确是个好官,他走之前给章九晟留下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章九晟将那些陈年旧案真正翻开来,萧亭安就出了事。

他有一种力没处使的憋屈感。

站在萧府门口的时候,章九晟想着他这些年来做的努力,一瞬间付诸东流,恼怒得几乎要哭出来。

“他娘的!”他骂了一句。

萧亭安的为人整个樊县皆知,萧恒言更是深得他父亲的精髓,日日没事干就在樊县的各条大街小巷晃荡,搞得樊县的人没有一个是没见过他的。

章九晟拿着画像,敲开了离萧府最近的一户人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有余的中年壮汉,这少许凉意的天气,他竟光着膀子,身上似滚烫发红,冒着热气,章九晟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是一个铁匠。

“大哥,跟您打听个人。”章九晟好声好气。

铁匠粗声粗嗓,大手一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打听谁啊?”

“您见过这个人吗?”章九晟没有指名道姓,只是打开画像,指着画像中的人。

那铁匠浓眉大眼,面上稍稍一动,便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他在这里住了数十年,自然认识萧恒言,也吃过萧恒言不少的亏,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这小子谁不认识?你是来揶揄我的吧?”

章九晟赶紧收起画像,笑道:“不不不,我只是来问一下而已,没有恶意的。”

“哼!别来找事!”铁匠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瞪了章九晟一眼:“这小子死了才好!”

说罢,便转身直接将大门关了,章九晟还想说什么,往前迈了一步,差点那门板就撞上他的鼻子了。他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可没想到第一个人就这么难搞,真是出师不利。

拿着画像,章九晟又迅速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大门。

这回开门的是个长相温婉的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粉嘟嘟的小脸极为可爱,章九晟笑了笑,摊开了画像:“请问您见过这画像上的人吗?”

那女子起先还笑着,在看到画像上的人之后,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没了,脸色也冷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章九晟,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萧家少爷萧恒言么?听说他一家被灭门,他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干的,你是他的谁啊?你打听他干什么?怎么着?是还想找到那位为民除害的大侠吗?”

那女子连连逼问,章九晟连连后退。

他可真没想到,看着那么温柔可亲的女子能在下一秒突然变得如此凶不可欺,女人真是老虎!

“不是……”

“少废话!告诉你,这儿的人就算知道大侠的行踪,也是不会告诉你的,萧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死有余辜!”那女子怒吼着,转身从门角拿出了一把扫帚,冲着章九晟挥了几下,道:“快滚!再不滚打死你!”

章九晟被轰了出来,随着大门重重关上,他吃了一嘴的灰土。

舔了舔嘴唇,章九晟卷好画像,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大爷,似是腿脚不便,还拄着拐杖。

他慢慢迎过去:“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大爷好像有些耳背,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望着章九晟,极为无神,沙哑的嗓子里窜出来一个字:“啊?”

章九晟“啧”了一声,耐着性子大着声音又喊了一遍:“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岂料那大爷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我又没聋,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章九晟有些无奈地抚了抚额,摊开画像,还是凑到大爷耳朵边,稍有些大声地喊道:“大爷,您认得这画……”

还没等章九晟说完,那大爷却一下将他推开了去,顺便抄起手中的拐杖对着章九晟的腿上就来了那么一下,还大声喊着,嗓音极为粗哑:“你是这王八蛋的什么人?找他做什么?他死了才好,给我孙子赔命!给我孙子赔命!”

那大爷大声叫嚷着,不一会儿沿街的人都望了过来,还有些在屋里的听到动静,也打开门走了出来,章九晟的腿被那拐杖打了一下,疼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折了,又见方才被他询问过的人走了过来,面色皆有些不善。

他暗道一声“不好”,再不走恐怕要被围在这里一顿殴打,赶忙对着那大爷鞠了一躬,抱着画像飞也似地跑了。好不容易冲出人群,章九晟从来也没觉得自己跑得那么快过,转眼就已经看不到背后追着他的人了。

背靠着墙壁,章九晟喘着粗气,抱着画像,颇有些心酸,他想过很难,却没想过这么难,这萧亭安和萧恒言父子俩在樊县可谓是做尽了恶事,如今又想到,萧恒言就住在他家,云生还在照看他,章九晟心里就又一阵难受。

“憋屈!他娘的太憋屈了!”章九晟抹了一把汗,骂道:“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回头一定要云生还我!”

小心翼翼往外面瞅了一眼,发现没什么人在找他了,章九晟才快速溜进了另一条小胡同,拐了几个弯就到了百世堂。

章齐烨正好在前堂检查药材,看见章九晟跟做贼似的窜进来:“你干嘛呢?又偷人家东西了?”

“哥,你胡说什么呢?”章九晟直起腰,揉了揉鼻子,将画像从怀中掏出来,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损坏才卷起来。

“那你这是干嘛呢?”章齐烨说着,看了一眼门外,又打量了一下章九晟:“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走访被打了?”

章九晟扁着嘴,委屈地点点头。

章齐烨叹了口气,从柜台里面走出来,眼神示意了一下去后院,章九晟拿好画卷乖乖跟上去。

“伤到哪儿了?”没等章九晟站稳,章齐烨扭头便抓着他的胳膊左右检查起来。

“没有没有,我跑得快。只是我没想到,萧家在樊县的名声居然会这么人人喊打,就连在萧家做工的无辜下人也被说的好像无恶不作。”章九晟有些沮丧。

章齐烨拍了拍他的肩:“有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他们只是在萧家做工,可萧家父子二人做的恶事足以将其他待在萧家的无辜人士带入其中,无论他们有没有做过害人的事情。”

“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

“对。”

“晟儿,这次的案子与你以往碰到的不一样,凶手或许就是抓着萧家在民间做过的那些事,料定就算他们出事,百姓也不会帮他们说话,更不会觉得萧家可怜,反而会觉得凶手是英雄好汉,为民除害。如果官府插手查这案子,势必也会遭到百姓的攻击。”

章齐烨说的没错,今日大街上的狼狈,便是最好的证据。

可如果就这么放弃,就不是他章九晟了,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画像,道:“我还得试试,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府里的真的不是萧恒言,那么真的萧恒言又在哪里?这个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云生?我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害怕。”

第六十五章 本性难移

与此同时,章府之中,云生正趴在萧恒言房间的桌子上,手上拿着从周宣明那里拿来的书,眉目舒展,静静看着,偶尔扭头看一眼萧恒言。

而萧恒言和衣躺在床上,闭着双目,似在午睡。

房内,静谧。

缓缓地,萧恒言睁开双目,身子仍旧躺着不动,余光处瞥见云生单手支着脑袋,另一手拿着书籍专心看着,并没有发现他醒了。

心念一动,指尖微弹,似有什么极细小的东西从萧恒言指间飞出,正中云生的后脖颈,云生甚至来不及发出什么声响,便只觉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一软,便陷入了沉睡。

而后,萧恒言掀开被褥下床,走到云生跟前,拿起她手中的书瞅了一眼,并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即便是极为珍贵的书籍,还是被萧恒言扔到了一边。他走出房间,环顾了一圈眼前的院子,因为先前萧恒言极度怕人,章九晟便让下人不要进这院子,就怕萧恒言看见陌生人又发疯。

虽然入府有一段时间了,可是萧恒言几乎没有出过这院子,对于章府其他院子的情况,他还了解的不够清楚,索性因为章家二老喜静,府里的府卫和下人并不太多,萧恒言随意走动的时候,也没见到多少下人。

许是因为章九晟吩咐过,那些看到萧恒言的下人,都纷纷选择了躲避,这也让萧恒言在章府里可以说是横行无阻。

萧恒言四处走了走,没有见到章家二老,心下觉得有些奇怪,这章府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原以为自己到处乱走,会被那些下人架回院子里去,可没想到那些下人根本不搭理他,他连找个人问路都找不到。

奇怪。

太奇怪了。

站在回廊上,萧恒言乱七八糟想了很多,本来以为自己进了章府能让计划顺利进行,可现在有种要被人瓮中捉鳖的错觉,心里没有底,他们是不是就等着自己露出马脚?

思及此,萧恒言赶紧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不能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目前衙门还没有找到杀害萧家一门的凶手,章府还会继续庇护他,他有的是时间。

回到房间以后,云生还在桌子上趴着,他随手拿了一件外衣盖在云生身上,双指放在云生的脖颈处,轻轻一按压,云生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眉,不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就看到萧恒言坐在自己跟前。

云生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扭动了几下,道:“我好像睡着了?”

萧恒言正好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辛苦你了,这些天一直照顾我,自己都没好好休息。”

“没什么的,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今天醒的时候,精神很好,我还到处走了走,章府可真大。”萧恒言浅笑着,又说:“想想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以为我醒来以后,应该是人人喊打,可章府里的人看到我只是避开我,连难听的话都没有说。”

云生笑了笑,这些事情都是章九晟吩咐过的,因为萧恒言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而且情绪不稳定,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章九晟把他留在章府,一是为了方便保护他,二是为了查出真凶。

云生觉得脖子还有些疼,稍稍捏了捏,道:“大概是睡的姿势不太对,现在脖子有点不舒服,我去找点药贴贴一贴。”

“好。”萧恒言笑着,看着云生揉着脖子,一脸茫然地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云生坐在梳妆台前,稍稍扯开一边的衣领,发现脖子上有一枚浅浅的红色印迹,似乎是什么东西用力按压造成的,是她刚才自己揉的吗?她有些迷糊,细细的看着,像是一枚指印,云生将自己的手指挨个放上去,却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有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

是谁呢?

云生坐在梳妆台前有些呆愣,这些天,她没有去衙门,连张同和关楚都没见过,几乎可以说是和萧恒言朝夕相处,连章九晟好像都没怎么回章府,一直在外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全方位围着萧恒言打转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云生不知不觉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她这些天的举动全是无意识的,甚至她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她好像都快忘记章九晟长什么样子了。

云生走出房门,抓住一个刚路过的丫鬟:“现在什么日子了?”

那丫鬟愣了愣,随后后退一步,答道:“今天是九月十九了。”

云生呆愣着,那丫鬟等了一会儿,便弯了弯腰走了,她喃喃着:“九月十九,九月十九……”

蓦地,一个人的熟悉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她道:“秋后了。”

正思索着,云生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动了起来,她得去一趟衙门大牢,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问清楚。

临出门的时候,萧恒言正好出了院子,看见云生急匆匆往外走,他没有走上去问她去干什么,反而身形一闪,躲到了院门后,看着云生离了章府。

衙门大牢里,红豆向牢头要了一面镜子,正细细地给自己描着眉。

她想着,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过一日便算一日,虽然穿着囚服,可样子看上去总得精神一些,她倒也没想到云生会来。

“大人不是不让你来吗?”红豆说。

云生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站在牢房外面,微蹙着眉头,一路走来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可当她看见红豆的时候,那些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要秋后了。”

红豆笑了笑:“我知道呀,大人提醒过我了。”

云生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斟酌着要说些什么,红豆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背后那个人接下去会有什么招?”

被看穿了心思,云生只觉得有点窘迫,但和聪明人说话,她也知道不能太过于耍小心思,那只会让人觉得她小家子气,不足以成大事。

云生点了点头:“我想我能做些什么,或者我能帮他做些什么。”

红豆却摇了摇头:“现在的你,只需保全自己,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可……”

“有一件事,以前你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红豆站起来,隔着牢门,抓着云生的手,轻声道:“他们的目标,目前还不是你,所以你可以尽你所能去寻找线索,寻找真相。等到他们发现你,就来不及了。”

“他们……不是已经发现我了吗?”云生有些怔愣:“无衣的诈死,周先生的惨死,不都是在说明他们已经找到这里了吗?他们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

“他们没有,我们和周先生来樊县这么多年,比你都要来得早,你难道没有注意你和我们的时间顺序吗?”红豆提醒道:“我们来这里,有别的目的,只是后来发现了你,所以我们的任务当中,才多了一个你。”

云生听着,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水,她细细回想着,的确如此,周宣明早就在樊县待着了,比红豆还要早,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可能早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的相府还平安着,自然跟她毫无关系。

“云生,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保住自己,也是在保住章府。”

话毕,红豆便慢慢退了回去,重新坐在那张铺满干草的床上,昏暗之中,云生看不到红豆的面目,却能清楚地感知到红豆灼灼的眼神停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说错。

一旦自己被京城的人发现了,那么京城的人就会对章府下手,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与她爹交好的章御医。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你回去吧,之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处斩时,你也不要来。”

云生紧紧捏着袖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也只得一个“好”字。

她转过身,重重吐了一口气,刚迈出第一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心难测。”

随后,那声音便如风一般吹散在空气里。

云生转过头,眼前却只有昏暗,红豆缩进了角落里,她看不清。

她一直活在黑暗里,好不容易遇到了生命中的光,她想紧紧抓着,为此她付出了极重的代价,失去了自己,去替他做他想要完成的大业。

她的无边黑暗中,曾来过一束光。

他是她的不可说,是她的不可得,是她的放不下,是她的看似大义实则私心。这江湖渺渺,红尘万丈,没有别人了,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红豆紧紧攥着手腕上的红绳,闭着眼睛,她想,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可能就看见他了呢?

云生离开大牢以后,转头就去了验尸房。

张同还是和以前一样,闲的没事干就坐在验尸房的门口,吃着自己做的糕点,见云生来了,倒是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大人不让你来了呢?”

第六十六章 遭人算计

“我这些天,确实来的少了。”云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张同上下打量了一下云生,“嘁”了一声:“你何止是来的少了,你是压根没来,我就想着呢,大人这天天往衙门跑,以往他碰都不想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他都没找你了,自己一个人全处理了。”

云生听着,甚至能想象的到章九晟在处理那些案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是没看见,大人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堂下跪着的没一个敢多说话。”张同说的绘声绘色,就差没在云生跟前学上那么一学了。

可看着云生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开心多少,张同的劲头也就慢慢下来了,他咬了一口手里的点心,重新坐在台阶上,招呼着云生一起坐下,说道:“你跟大人,最近是不是吵架了呀?以前你们同进同出,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可最近看得到大人,看不到你,看得到你,却看不见大人。”

云生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张同解释,她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章九晟,该说些什么呢,还是要解释她并没有对萧恒言有什么,可这几天来的种种,都表明云生对萧恒言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章九晟的。

哪怕章九晟不说什么,云生如今想来,也是有些对不住章九晟的,那是一种好像背叛恩人的感觉。

“你看,你今天来了衙门,大人却没来,大人也没说他去做什么。”张同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他看似随口说说,却一直都在观察着云生的表情:“大人最近好像很忙,早上来衙门看看,若是没什么事,他就走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好几次看到他回来都是筋疲力尽的样子,问也不说,都不知道大人在忙些什么。”

云生嘟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你跟大人要真没吵架,那你回头去找找大人,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道该怎么给大人排忧解难。大人以往总听你的比较多,你去说,比我们去说的用处大些。”

云生点点头,坐在台阶上,胡思乱想着。不过,她也确实应该找章九晟好好聊聊了,看看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别说衙门,就连章府他都进少出多,依稀记得有几日甚至是住在百世堂的。

蓦地,云生站了起来,张同看着她:“怎么了?”

“我去找大少爷问问。”云生拍了拍衣服,转头冲着张同笑了笑,走之前还拿了张同一块糕点。

云生刚走没多久,章九晟就来了衙门。

二人擦肩而过,彼此没见到,张同看到章九晟都吓了一跳,他蓬头垢面,身上似乎还散发着某种说不出来的臭味,袖子都被扯破了,身后不远处跟着神色不虞的关楚,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一股杀气,好像谁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似的。

“怎……怎么了这是?”张同哆哆嗦嗦地放下糕点,凑过去。

章九晟阴着脸没说话,脱了外衣扔到一边,便一屁股坐在井边,开始舀水洗脸。

见章九晟不说话,张同扭头看向关楚,却见关楚叹了口气,也沉默着不说话,这可给张同急的,放眼整个樊县,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打县令,哪怕是萧亭安在世,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作乱啊?

张同凑到章九晟跟前,弯着腰,垂着头,细细看了看章九晟的脸,还好,没破相,就是看着脏了点。

“大人,您这是打哪儿来的?”张同又问。

“垃圾堆。”章九晟没好气地答。

“啊?您去垃圾堆找线索了?”

“是大人为了躲避追打的百姓,不得已藏进了垃圾堆,不然能好端端地回来吗?”关楚抱着官刀,背靠着墙壁,只要一想到那场景,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叫上十几个兄弟把那群不明事理的刁民绑起来关进大牢好好教训一顿。

“追打的百姓?”张同一头雾水。

原来今天章九晟又揣着萧恒言的画像去大街小巷走了一圈,可这一次却没有前几次那样幸运了。

这回他去的那条街,虽说离萧府尚有些距离,但因为萧恒言曾经在那条街行走过很多次,所以那里的人对萧恒言印象颇深,也正因为如此,章九晟才大着胆子去了。可没想到,那里的百姓大多深居简出的原因,全是拜萧恒言所赐,据说曾有个姑娘在大街上走动时,被萧恒言看中,强行拖回了家,而那姑娘后来不堪受辱,跳井而亡,那姑娘家中二老经受不住刺激,也跟着撒手人寰。

这些事,章九晟并不知道。

因为被萧亭安用钱压了下来,而萧家一门被屠的事,经过陆治的口,早已传的街知巷闻,那街巷中的百姓自然也是拍手叫好,可见到章九晟拿着画像来打听萧恒言,还以为是萧家哪儿的亲戚,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更有气愤者,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向了章九晟。也是章九晟反应快,躲了开去,若不然,这脑袋上可能当场就得开个口子。

经过前几次的闭门羹,章九晟知道要问出线索很难,可他没有想到还会涉及自己的人身安全,那几个看起来比他还高大威猛的壮汉,一句话不说就拿着铁锹棍子打过来,吓得章九晟只得揣着画像四处躲避。

最后趁着关楚带着十几个捕快巡逻路过,章九晟一下子窜进了捕快堆,关楚眼尖,看见章九晟冲过来的时候就认出了他,随后就看见了他身后追着的十几个的百姓,一个个凶神恶煞,似是要吃了章九晟一般。

关楚反应快,立马便带着手底下捕快将那群百姓拦了下来,而章九晟也就趁这时候躲进了一旁的小巷子离,可没想到那里面竟然会是一处垃圾堆。章九晟几乎看也没看,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倒头就栽了下去,再起来的时候便是一身狼狈。

章齐烨说得对,凶手正是拿捏住了萧家做过恶事这个把柄,让百姓即便有线索也不会供出他,让官府陷入困境,说不定等官府抓到了他,他还会借着百姓的悠悠之口,逼官府放他生路。

章九晟闭了闭眼睛,眼皮子发热,他从没觉得办一件案子这么难过。

“大人……”关楚轻唤了一声。

“说。”

“百姓无智,对案子认识不清,对凶手认识不深,您……”

“我明白。”没等关楚把话说完,章九晟就睁开眼睛说道:“我没打算怪罪他们,这也不能怪罪他们,是凶手太狡猾,是我太没用。”

“大人,我们还可以想想别的法子。”关楚提议道。

章九晟扭过头,水顺着他濡湿的发丝一滴一滴往下落着:“什么法子?”

“如今百姓对于萧家灭门一案,都极为亢奋,纷纷觉得是凶手为民除害。而您现在大张旗鼓地四处打听萧恒言,无意于是在这火上浇了一把油,过几日,等百姓的情绪下去了,您再上街,随意打听。”

张同也跟着点点头,听了这么半晌,他已经猜到了章九晟这几日忙里忙外的在干什么,怪不得不让云生知道,若是让云生知道,她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去,就云生那小身子骨可经不起这么折腾,碰到脾气厉害的,云生哪里躲得掉。

“大人,我觉得关捕头这话说的在理。”张同从屋里拿了一块干毛巾出来,递给章九晟,继续道:“百姓们现在都认为凶手是正义大侠,自然会帮着他,那我们过几日便放一些话出去,比如说萧府之中那些无辜的下人,还有无辜受害的妾室,明明做错事的只有萧亭安父子,为什么要杀害萧府之中其他人?”

章九晟点头,关楚也迎合着:“的确,百姓随水流,如今风向如此,必是有人说了些什么。”

“陆治。”章九晟脱口而出。

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陆治先于官府封锁消息之前,将案情透露了出去。至于他在百姓中间说了些什么,他又是不是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么,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知道。

而这个人,却游离在任何一个可能性之外。

章九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怎么能把陆治这个人排除在外?

是了,陆治这个人的存在感极低,萧府灭门这么大的事,他与人交谈时,忍不住说出口也是常理,可章九晟根本没有想过这其中可能会有阴谋,直到今日看到那些百姓几乎是想要杀了他,那眼神中莫名的恨意,让他心底发凉。

他紧握拳头,眉间成川,他被人算计了。

“行,咱们先歇两天。”

“那大人,我还带兄弟们找萧少爷吗?”关楚问。

章九晟想了想:“找,不过不用找的那么起劲了,随便逛逛问问就完事儿了,就当应付差事。”

关楚眼中一亮:“得咧。”

张同跟着凑过去:“那大人,我能做些什么?”

章九晟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同,便道:“你给本大人烧点水吧,弄得一身臭味,本大人想在这沐个浴。”

第六十七章 看穿一切

天气愈发的凉了,关楚没有走,陪着张同站在屋外面,屋里是章九晟在沐浴,偶听见水花在里面作响,关楚轻轻拍了拍张同的肩膀,示意去院子里,有话对他说。

张同瞅了一眼屋里,跟着关楚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关楚道:“你知道这段日子,咱们大人是怎么过的吗?”

“怎么过的?”

关楚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里,那眼神似是看穿了章九晟内心言说不出的苦累,似是心疼。

“我今天看到大人的时候,他后面追着十几个百姓,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大人怀里还揣着一幅画。我寻思着这些天大人早出晚归的,都是去打听画上的人了。”

“那画上的人……不会是萧家少爷吧?”

关楚慢慢收拢拳头:“是。”

张同脑子里一转,更是压低了声音问:“你不会是觉得大人瞒着你去打听萧家少爷,生气了吧?”

“哪儿能呢?”关楚虽这样说着,可他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张同的眼神。

张同撇了撇嘴:“大人这么做,自有他的用意。”

“不是,我是心疼大人,若不是为了云生,他哪里能受这种苦?你看看咱们大人,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谁敢给他甩脸子,更别说被人拿着棍子追着打,还躲垃圾堆里。”关楚抱着双臂,靠着院墙:“可云生呢?她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咱们大人?咱们大人以前虽说是不太正经,可对咱们自己那是掏心窝子的好,除了偶尔会逛一逛红豆台,去吃一吃茶,那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关楚叹了口气,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房门开了,章九晟头发还湿漉漉的,头上顶着一块干毛巾,笑眯眯地看着关楚和张同。

“你俩聊天站那么远干什么?是不是说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我听?”

张同看了一眼关楚,赶忙冲着章九晟走了过去,笑道:“没有,我们俩老大爷们儿哪儿来的悄悄话,大人洗完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好些天没回府里陪爹娘吃饭了,我这就回去了,你们吃着吧。”章九晟随后一边转身进屋,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丝。

章九晟走的时候,背后的关楚和张同用一种极为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看的章九晟有点不知所措,想问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从某种角度来说,章九晟能够猜到关楚和张同想问他什么,但他不能说,一旦开口,后面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告诉他们,而他们本该置身事外,也会因此卷入其中,这不是章九晟想看到的局面。

所以,章九晟还是走了。

章九晟走后没多久,云生又来了,她离开衙门之后,就直接去了百世堂,而那时候的章九晟正好正在被不明真相的百姓追打。云生没找到章九晟,直觉是错过了什么,便又回了衙门,可还是跟章九晟一个脚前一个脚后,互不相见。

张同正和关楚叽叽歪歪着云生什么,忽然感觉后背发凉,回头一看发现云生阴森森地站在走廊的拐角处,眯着眼睛看着这俩似乎有些不太见光的大老爷们儿。

“你们说什么呢?”

“没有,没说什么呢,你怎么来了?你是来找大人的吗?大人刚走。”张同装模作样地瞪着眼睛。

云生愣了愣:“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才走了半盏茶不到吧,他说回章府去了。”

云生细细一想,也不同张同他们打趣了,扭头就迅速离了衙门,剩下张同和关楚两个人若有所思。

“你怎么看?”关楚问。

“我看不太行。”张同道。

“什么不太行。”关楚抱着双臂。

“云生不太行,大人好像是瞒着云生行事的。”张同半眯着眼睛,似看穿了一切。

关楚沉思半晌:“可大人也瞒着我了啊,我觉得大人还瞒着我什么。”

“比如说……”张同犹豫了一会儿,扭头看向关楚,关楚也扭过头来,二人对视着,随后便见张同蠕动嘴唇,说出了一句话:“萧家少爷。”

“什么意思?”关楚有点不太懂。

“你不觉得奇怪吗?萧家少爷不知所踪,大人让你带着手底下兄弟满城找他找了这么久,按照大人以往的脾性,早就按着一天三顿饭的催你了,可这回大人却一点也不着急。”

关楚挑了挑眉毛:“你是说……”

“大人早就找到萧恒言了,而且还知道他现在安全得很。”张同一语道破天机。

忽而,关楚眼睛一亮:“这可能也就是为什么大人和云生这段日子不经常在一起的原因了,因为云生在照看萧恒言,而大人就负责在外迷惑人心。”

张同恍然大悟般点头:“大人真是煞费苦心啊!”

“是啊。”关楚应和着,满脸感动。

云生走后,几乎是以她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章府,刚跨进章府的大门,就看见章九晟迎面走来,两人许久没有好好见面说话,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拘谨。

“你……你不在府里看着萧少爷,去哪儿了?”章九晟有些结巴。

云生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去找你了,去了百世堂,还去了衙门,张同他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哦。”章九晟点点头,面上有些许不自在。

这么些天了,他看着云生悉心照顾萧恒言,从一开始的嫉妒烦躁,慢慢到后面的平常心,他似乎已经看淡了,他们的未来尚不明朗,谈何儿女情长?更何况,云生的心思,他也不懂,自己是不是一厢情愿还两说呢。

“他们说,你最近很忙。”云生往前迈了一步。

章九晟点点头,虽然又摇了摇头:“也没有很忙,做做样子罢了。”

待站在章九晟面前的时候,云生眼眸深处忽而暗潮涌动,她伸出手轻轻触上章九晟的眼角,一股刺痛瞬间侵袭了章九晟,他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可就这一躲,章九晟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赶忙扭过身,朝着客厅走去。

“外面天冷,先进屋吧。”他说。

云生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呆愣愣地停在半空中。

他受伤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被谁弄伤了,云生心中的内疚在看到那道红痕之后喷涌而出,几乎要从双眸里倾泻出来。她生生忍住,低下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泪意逼了回去。

跟在章九晟背后,云生一言不发。

“大人,谁伤的你?”还是没忍住。

章九晟摸了摸眼角的伤痕,他倒是没注意,大概是逃命的时候不小心被砸伤的,也没有很疼。

“当时挺混乱的,我也不知道谁伤的我,反正……反正我没什么事,也没受什么伤。”章九晟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云生笑了笑。

“发生了什么?”

章九晟望着云生,最后伸手摸了摸云生的头,揉乱了她额前的发,微笑着说:“贫民暴乱而已,已经没事了。”

云生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捏了起来,她知道章九晟在骗她,樊县百姓安居乐意,哪里来的贫民?哪里来的暴乱?她去衙门的时候,关楚都没有提起,甚至都没有说章九晟受伤的事,那也就是说关楚也不知道。

她回来之前,去了百世堂,她问了章齐烨,可章齐烨守口如瓶,不管她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多说一个字,最后还叫人赶她出了百世堂。

他们谁都不愿意告诉她,瞒着她,是怕她拖后腿吗?

云生有些憋屈,却也无可奈何,她答应过章九晟,会好好照顾自己,她也有好好吃药,可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还是风一吹就倒似的,她帮不上什么忙,她因此而气自己没用。

“云生,这些天你一个人照顾萧恒言,辛苦了。”章九晟轻声道。

“不辛苦,他的神智基本已经恢复了,只是还不太愿意想起那晚的事情而已。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他说出来的。”

章九晟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静静站着,看着院子里落叶落了一半的梧桐树,心思各异。

偶尔,章九晟扭过头看云生,却见她后脖子上有一处浅浅的红色印迹,他蹙了蹙眉,伸手触了过去,云生察觉到后脖子有一些痒,动了动,回头便见章九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用手挠了挠,笑道:“应该是蚊子咬的,不是什么伤。”

“是吗?”章九晟不置可否。

过了没多久,一个丫鬟突然来找云生,说是萧恒言又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了,云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来很久了。

章九晟看着云生匆匆离去,搓了搓手指,回想着,刚才云生后脖子上的印迹绝对不是什么蚊子咬的,而好像是被人掐出来的。她这几日都在章府里面没出去过,章府里的其他人绝不会去掐云生,只有一个人有可能。

“萧恒言,我就不信你还能装多久,藏多久。”章九晟喃喃出口,手掌也渐渐收拢。

第六十八章 再度发疯

萧恒言已经不是第一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上一次朝着人疯狂摔东西,还差点伤了人,这一回章九晟自然也不可能放云生一个人去处理,万一萧恒言又发疯乱扔东西可怎么办?

现在只要一想到他的茶盏,章九晟就心痛得不行。

果不其然,萧恒言的确把自己锁进了屋子里,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大喊大叫,房门也没有上锁,只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窗户也紧紧关着,云生依稀看到萧恒言整个人蜷缩在墙角,他抱着自己,浑身发抖,似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

“萧恒言?”云生轻轻唤道。

听到云生的声音,萧恒言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眸稍稍回转过来,他动了动,却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起色,仍旧抱着自己往角落里更缩了缩,可他背后早已无路可退,无处可藏。

“别怕,是我。”云生渐渐靠近,章九晟站在后面,紧紧盯着萧恒言,时刻防备着他的突然暴起。

萧恒言又动了动,这回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看到云生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乱扔东西,只是静静看着云生,一双眸子里从开始的淡漠无波到慢慢出现涟漪。

“云……云生……”萧恒言哽咽着,声音沙哑,眼眶瞬间便红了。

一听到他开口,云生便迅速栖身过去,章九晟也跟着往前迈了一步,拳头紧握,却见云生伸手才搭上萧恒言的肩,那小子就在下一秒扑进了云生的怀里。

“他娘的这小子吃豆腐?!”章九晟心中咆哮,可理智让他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他还没有拿到证据证明眼前这个萧恒言是不是本人,他不能自乱阵脚,他要冷静,冷静!

“云生!云生!”萧恒言死死抱着云生,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说出口的话语无伦次,除了自己的名字,云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她也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有人要杀我,他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他们找到我了,他们不会让我活下去的,我爹我娘都死了,还有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了,就剩我了,就剩我了……”萧恒言一下又推开云生,双手抱着头,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扯着,几乎陷入癫狂。

云生看着他,心如刀绞。

眼前的萧恒言,多像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章九晟,看着那时候的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情?

她转过头,章九晟就站在后面不远处,一身戒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他一直是这样,站在她身后,保护她,可更多的时候,他总站在自己看不见的前方,替她挡去了不少危险。

章九晟没想到云生会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他,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但很快反应过来,冲着云生笑了笑:“怎么了?”

云生摇了摇头,继续蹲在萧恒言跟前,轻声道:“没事的,他们找不到这里,你现在想起什么没有?”

萧恒言愣了愣,看着云生发起了呆,不管云生怎么问,他都一言不发。无奈之下,云生只好哄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扶着他,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萧恒言抬头看到章九晟,一下便缩回到云生身后,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样,让章九晟极为不爽。

“诶你这眼神什么意思?你……”章九晟有点忍无可忍,总感觉这小子在靠着云生蹬鼻子上脸,但在看到云生的眼神示意下,章九晟还是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章九晟最后还是走出了房间,站在院子里,那小子恃宠而骄,就是仗着云生会护着他,所以才敢不给章九晟一丁点面子,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小子在暗地里说他什么坏话,太憋屈了!

而云生正坐在屋里,像是安抚一个小孩子一般,轻轻抚着萧恒言的背,柔声细语地说着安慰的话。

“告诉我,我走之后,你看到了什么?”云生循循善诱。

萧恒言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云生又问。

萧恒言呆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云生沉默着,不再发问,只是又稍稍安慰了几句,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了房间。

她有些奇怪,萧恒言两次发疯都看起来是毫无征兆的,第一次的时候她觉得是他刚醒过来,对于陌生环境的害怕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惧,可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刻意,好像是故意在逼她回去。

“大人。”看见章九晟站在不远处,云生慢慢走了过去。

章九晟正愁着要怎么合理戳穿萧恒言的真面目,冷不丁被叫了一声名字,不由得抖了抖,回头才发现是云生。

“怎么了?”

“我有些事情不太明白。”云生挠了挠头。

“你说说,我给你参谋参谋。”

云生想了想,看了一眼房间,说道:“我觉得这个萧恒言有点奇怪。”

章九晟一听,眼睛开始放光,难不成这小丫头片子终于开窍了?

“大人,你干嘛这样看我?我看起来很傻吗?”云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不知所措。

章九晟嘿嘿一笑,没说什么,只顺着说道:“你觉得他哪里奇怪了?我看这不挺正常的吗?一个全家灭门唯独只活了他一个的孤儿,不就是这样的吗?动不动就恐惧,歇斯底里,还摔我的东西。”

“大人……”云生无奈。

“叫二少爷,又忘了这是在家里了?”章九晟强调。

“好,二少爷,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是想说他这些天在章府的行为举止和他以往的全然不同,我打听过,萧恒言在樊县的名声非常差,他清醒的时候也说起过,可以说是无恶不作。我这些天没有上街,大概也能猜想的到,萧家被灭门,百姓们应该都是拍手叫好的,对吧?”云生灼灼地望着章九晟,启唇缓缓道出憋在心中许久的话。

其实这些话早就应该和章九晟说了,可无奈一直没能与章九晟好好待在一起过,更别说像今日这般交谈。也怪她,这些日子,她的注意力都被萧恒言吸引了过去,几度遗忘了章九晟。对此,她是有些歉疚的。

“你从何时起开始察觉的?”章九晟适才严肃了起来,他倒是没想到云生居然也会有所察觉,这段时间以来,他还以为云生一门心思都在安抚和照顾萧恒言上,根本都已经忘了查案这件事情了。

云生想了想:“大概是他第一次发疯的时候吧。”

“这么早?”章九晟心中暗想,说出口的话却是另一番:“除此之外,你还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有倒是有的。”云生看着章九晟,有些犹豫,但还是伸手撩开了盖住自己后脖子的长发,露出光洁的脖颈,说道:“有一日下午,萧恒言午睡着,而我在看书,却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以后,就感觉脖子有些疼,我以前从未如此过。”

云生后脖子上的红印,章九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是这样来的。

“后来我问了丫鬟,说看见萧恒言在府里走来走去,只是因为二少爷您先前吩咐过,所以没有人去打扰他,只是看着他四处走动。听丫鬟的描述,我觉得他是在找什么东西。”云生单手支着下巴,微蹙着一双柳眉,在章九晟跟前踱来踱去,忽而抬头问道:“咱们府里有什么东西是他看的上眼的?”

章九晟捏了捏拳头,可脸上却笑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爹不过是个退隐的御医,有的也不过是皇宫里的普通赏赐,可萧家是做买卖的,他家的东西自然比咱们府上的要贵重的多,我看他也不过是刚睡醒,脑子不灵光,所以四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可……”

云生还想说什么,却被章九晟打断了:“没事的,别担心,这些日子你和他接触的最多,既然你有这样的怀疑,那我就安排几个机灵点的下人在这院子周围多盯着,出了什么事,你也好有个帮手。”

云生乖巧地点点头:“二少爷,你今天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今天没什么事,在家歇会儿,怎么?这些天我不在家,你这是想我了?”章九晟贱贱的笑着。

“一派胡言。”云生恼道。

即便如此,章九晟还是把云生说的话放在了心上,现在在屋里那小子绝不简单,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晕了云生,绝不可能是迷药。章九晟对下人的吩咐,倒是方便了他的行事,不过这回,也是让章九晟终于弄明白了这小子留在章府的意图。

还真是引狼入室。

“云生,之前给你的药,你吃着,感觉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章九晟突然问道。

云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那药没什么味道,吃了这些天,也没察觉到有什么变化。”

“好,我知道了,这药你还是先继续吃着,我再去问问我大哥。”章九晟拍了拍云生的肩,还要说些什么,却听房间里又传来萧恒言的喊声。

第六十九章 欲加之罪

凤来宫中,一听说皇帝要来,一时间方寸大乱。

因着之前请了很多次,李泓之都不来,所以她们就就想着以后也不会来了,故而根本没做什么准备,可没想到却突然来了。

“快,快告诉娘娘,圣上来了。”一个宫女站在宫苑门口,老远就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慢慢悠悠往这边来了,另一个宫女则转身立马跑了回去。

那宫女一双腿刚跨过门槛,斜躺在贵妃椅上的华服女子原本眯着眼睛假寐,一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便立刻睁开了眼睛,一双美眸中精光四现,丝毫没有重病的样子。

“真来了?”朱唇轻启,她轻声道。

“回贵妃,真来了。不过只带了常总管一人,行走来的,未乘坐步撵。”那宫女压低了声音,说道。

言罢,那女子立刻从贵妃椅上站了起来,眯了眯眼睛,道:“那看来是心血来潮,想过来探探本宫的底。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妆点一下,既然要装,就装个彻底,本宫就不信他还能对本宫一个病人厉声厉色的?”

“是。”

与之不同的是,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路,李泓之硬是走出了从这个宫到另一个宫的距离,他不着急,面上还笑嘻嘻的,时不时与跟在身后的常玉说些什么好笑的话,看起来心情极为不错。

“你说吴昭曲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不知道消停呢?她就那么喜欢和我斗智斗勇,还是真把我当成没什么用的傻子了。”李泓之说这话的时候,唇角扬地高高的,眼眸也似乎因为心情好而眯了起来。

常玉有些无奈,自己的主子明摆着是在被人家欺负,脸上却还在笑,到底是对面的手段已经用尽了,还是自家的主子城府太过于深厚,对这些小打小闹已经不在乎了。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李泓之仰头望着凤来宫三个字,这里原本该是自己的母后住着的地方,如今却被一个小人霸占着。

唇边笑容依然,可已在慢慢变冷,站在身后的常玉察觉到了李泓之细微的情绪变化,轻轻唤了一声:“陛下,该进去了。”

李泓之回过神,深呼吸一口气,才慢慢跨进了门槛。

“恭迎……”

“不必了。”李泓之轻轻一抬手,那些门口站着准备施礼的宫女太监都阻住了,他自己则就背着手慢慢跨了进去。

常玉没有跟进去,只是守在门口,冲着那些个宫女太监,扬起下巴,说道:“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这儿有咱家伺候着。”

大总管都这么说了,那些个下位的宫女太监自然也不敢多留,赶紧弯着腰退了下去,常玉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屋里,目前还没有什么动静,即便如此,他心里也安宁不下来,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心惊胆战,不敢有丝毫松懈。

“听说您病了。”李泓之站在桌边,望着里屋,珠帘被放下来了,他看不清里面的人是什么状况,不过他也并不想看清,因为他觉得恶心。

躺在床上的人似非常虚弱,连带说出口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李泓之没有进去,只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宫女太监都已经被他遣了出去,他看了一眼外面,有常玉守着,心里顿时安定不少。若是今天他狠狠心,就可以将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直接弄死在这里,然后伪装成为病重过世,反正她也病了这么久,反正他也是个名声在外的昏君,气死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再接一个气死母后的名声罢了。

“皇帝来了?”

“是,最近闲下来了些了,所以就来看看您,身子可还安好些了?”李泓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沁鼻,这凤来宫里的茶叶倒是比他御书房的茶叶还要上乘,吴直敦还真是舍得给他这个女儿下心思。

“年纪大了,不得一身是病吗?活一天算一天罢了,安好也大概是安好的吧,皇帝有心了,政事如此繁忙,还要挂念我这么个遭老婆子。”吴昭曲哑着嗓子,躺在床上,透过朦胧的纱帘看向坐在外面的李泓之。

这个皇帝,是她看着长大的。

表面看上去二人似乎没有什么隔阂,感情也很好,他也很听她的话,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忤逆她的事情。可也只有她知道,这个表面儿子看上去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乖巧,反而在背地里做着比当面忤逆她还要过分的事,这些年他行事越来越过分,而她却也只能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听之任之。

“母后,儿子来之前去了太医院,听太医们说,您的身子应该多晒晒太阳,多出去走动走动,吹吹风,这样您体内的浊气才容易发散出去。若是一天到晚都在屋子里,岂不是憋坏了?”李泓之说着,唇角微扬,话尾似溢着浅浅笑意,端的是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

吴昭曲冷笑着,藏在被褥中的身子也因为气愤禁不住微微颤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皇帝有心了。”

“母后,儿子还是想问您。”李泓之顿了顿,吴昭曲躺在里面,听着李泓之把话说了一半,她的心都悬起来了,然后还是听到了不想听的话:“您把玉玺藏哪儿了?”

“本宫说了很多次了,不在本宫这!”吴昭曲自认平生说过很多次谎言,可只有这件事,她绝没有撒谎,也不知是为何,在面对李泓之一次又一次的追问,她每一次都忍不住自己的愤怒情绪。

拳头紧紧握着,因为用力,指甲几乎刺破她的掌心,她想要怒吼,可残存的理智让她努力维持着身为太后的礼仪。

李泓之笑了笑,他今天过来也没什么其他意图,也不过就是来气气她,也让自己开心开心。以前不管他说什么问什么,吴昭曲都淡定自若的样子,只有在污蔑她的时候,她才会愤怒得不能自已,而丢失的玉玺便是最好的法子。

他知道玉玺不在吴昭曲手上,也知道吴昭曲也在找玉玺的下落,一口无名大锅罩在自己头上,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生气。

可李泓之就不会,他早已习惯了那些欲加之罪,若不是那些欲加之罪,吴昭曲又怎么会觉得他是个没用的傻蛋,从而留下他的命,扶他上了皇位呢?

离开凤来宫的时候,李泓之听见了宫苑里面传来的茶碗摔碎的声音,很是清脆悦耳,常玉跟在后头,缩了缩脖子,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来专门气人家的。

“常玉,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有些无理取闹?什么政务繁忙?什么日理万机?她和吴直敦将下面的事情瞒得死死的,递到朕手上的折子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朕还有什么可忙的?没有到处找她麻烦,就已经算是乖巧懂事了,对吗?”李泓之忽而停住了脚步,他歪头望着一堵宫墙,沉默了下来。

常玉犹豫半晌,上前半步,道:“陛下,恕奴才妄言。奴才与陛下从小长大,陛下的所作所为在他人眼里看来,大抵是胡作非为,任性妄为,担不起太子这个身份,可陛下还是登了皇位。若陛下当真是愚钝之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在那场斗争中了。旁人或许不懂,但常玉还是能懂一些的。”

李泓之没有回话,只指着那堵宫墙,问道:“这里面是谁住着?”

常玉顺着看过去,道:“回陛下,是冷宫,目前无人住着,上一位住在这的是先皇的茜嫔,听说是给如今的侧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吴贵妃下毒,谋害未果,反遭揭发,才被先皇打入了冷宫。”

“做了这样的事,却只是被父皇打入冷宫?”

“回陛下,是吴贵妃求了情。”

李泓之笑了,甩了甩手,迈开步子往自己的御书房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朕可不信这装模作样的女人会有如此好心。”

“自然不是,那茜嫔后来也死于同种毒药,据说临死前,遭受了极为残忍的折磨。”常玉垂着头,缓缓地跟在后面,轻声说。

“这宫里,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李泓之笑问道。

常玉也跟着笑了笑:“回陛下,人在做,天在看,只要有心,必然能寻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得知真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李泓之重复了一遍,颇为感慨。

他觉得这辈子很短,能有常玉这么一个知人心又懂人心的在身边,倒是不枉过了这辈子。他也害过不少人,那些人中也有不少无辜的人,他的手不干净,可老天爷还是把常玉留在了他身边,大概是上辈子积的德都留给了常玉吧。

不知不觉中,李泓之摸上了手腕上的红绳,没有人知道这条红绳的来历,吴昭曲也曾问过他,可他三缄其口,只说是年少时出宫游玩拜的寺庙里给的,保平安,他便一直戴着,吴昭曲倒也半信半疑地信了,也再未问起过。

“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很多,你也算一个。”李泓之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痴痴地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常玉站在下方,内心沉重。

第七十章 昏迷问题

梦境之中,光怪陆离,有真实也有虚幻,云生一个人行走在黑暗中,前无光明,后无退路,周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给予她帮助。

他们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路过,可他们每一张脸都是那样熟悉,云生喊着他们的名字,可那些人却一声不吭,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自导自演的戏子。

她与他们无关,与他们任何人都无关。

云生朝着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伸出手,却分明看见她的哥哥被人群簇拥着,穿着单薄的囚衣,带着沉重的镣铐枷锁,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去。

“哥哥,你要去哪儿?”云生喃喃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根本不足以让任何人听到。

可长孙云华转过身,脸上尽是血污,他扯起受伤的嘴角,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异常怪异,云生听不到他说什么,却清楚的看见他蠕动着嘴唇,对她说:“藏起来。”

云生含着泪,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慢慢往后退,将自己退到人群后面,最后退到没有人发现的角落里,蜷缩起来,像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只要任何一个人找到她,都可以将她悄无声息地掐死。

不知不觉,周围的嘈杂声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她抬起头,却发现人群还在,可每个人都沉默着,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将一个人围在中间。云生站起来,爬上高墙,伸直了脖子,看见那个人散乱着长发,低垂着头,佝偻着背,那人的身影好熟悉,熟悉得像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人。

是了,每天都能看见的人。

云生认出了那个人,是疼她宠她无论她犯了任何错都不会多凶她一句的爹爹。

那个人摇摇晃晃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藏在人群后面的云生,和她的长兄一样,只是蠕动着嘴唇,告诉她:“藏起来。”

恍然间,鲜血飞溅,明明相隔一个人海,可云生还是觉得面上滚烫,她呆愣着,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怔怔地低头,却看见满手鲜血,而不远处,人头滚落,在沙地上留下一道粗哑的血痕。

人群之中,没有惊叫,没有叫好,他们仍旧像之前那样,沉默着,如同行尸走肉,毫无感情,毫无血肉。

他们不会哭,也不会笑,只是一起转过身,看着云生,他们没有发出声音,却都蠕动着嘴唇,说:“藏起来。”

忽的,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黑暗,那些人全都消失了,连同她的兄长、她的爹爹,一起消失了,无影无踪,遍寻不着。

云生呆站着,当眼前再度变得清晰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家门口。

家里早就没有人了,散的散,死的死,也只剩她一个了。慢慢跨过门槛,院子里落叶满地,家具陈设被推翻、被摔裂,似有人在这里受过伤,留下了暗红色的血迹,自出事后,她就没有回过家,而那些蜘蛛却把这里当成了家。

一片狼藉,处处狼狈。

就在云生还在缅怀过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来了。她四处看了看,迅速钻到了桌子底下,那些人没有发现她,他们路过她,自顾自地说着话。

“长孙那个老家伙,自认老谋深算,还不是着了咱们的道?”其中一人,嗓音浑厚,云生一下便认出来了,那是郑太史。

相府出事后,郑太史找到了她,护住了她,让她在府上藏了两年,郑太史的声音,哪怕他化成了灰,她都认得。

折磨云生这么久的毒,就是从郑太史府上得来的。

也是从那时候,云生才明白兄长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含义,朝廷之中,从来只有利益,没有朋友。即便郑太史是丞相一手提拔上来的,到最后也抵不过吴直敦许给他的未来诱人。

对有些人来说,恩情从来也比不过前途。

云生过了很久才懂,郑太史便是这种人,余留在她体内三年多的毒,就是明晃晃的证据。

“你也别想的太简单,那只老狐狸在朝廷里那么多年,根基深厚,他种下的人,咱们还得一个一个慢慢拔除,怎么样?藏在你府上那个丫头,还没开口吗?”另一个人的声音稍有些低沉和陌生,却也有一点熟悉,应该是在哪里听过的,可此时的云生全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了。

她屈身跪在桌子底下,手指紧紧抓着粗糙的地面,将她柔软的指尖擦破,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外面那些人都是害她长孙一门的凶手,云生死死按住自己想要立刻冲出去杀了他们的念头,她知道,她现在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她要报仇,要雪恨,就只能暂时蛰伏起来。听爹爹的话,听兄长的话,也听那些因此沉默开不了口的人的话,将自己藏起来,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找不到自己。

埋进土里,云生感到沙石灌入她的口中、鼻中,让她不能呼吸,尽管身处黑暗,云生察觉不到方向,可还是觉得天旋地转,从而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云生?”

“云生!”

“云生醒醒……”

有谁在喊她,那声音很熟悉,听起来很温柔,也很着急,好像是在担心她。

谁会担心她呢?

她以为这么久了,应该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等到她死了,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死在哪里,然后跑来给她收尸的吧?

“哥,你不是说应该要醒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蓦地,那个声音又在耳边不远不近地响起来。

“我怎么知道?从医这么多年,我也没碰过这种病人啊?”另一个声音也突然在耳边响起,随后便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云生动了动,紧跟着就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她动了!”

“我知道,别一惊一乍的。”随后,云生便听到另一个声音颇有些嫌弃地说道。

适才明白,好像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让那两人非常紧张。倏而,一小束光撕开了包裹在她全身的黑暗,她好像能透过那渐渐清晰透明的光看到些什么了,随后,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动着,云生闭了闭眼,紧跟着又缓缓睁开,那个影子才算又清晰了半分,她也认出了是谁。

“大少爷……”云生开口,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为沙哑,好像被人用力拖着,从粗糙的沙地上磨过去一般。

那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我……”

章齐烨小心翼翼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手腕上的皮肤比一般正常姑娘都还要白上几分,他知道,那是一种极为不健康的白,说明云生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他轻轻笑着,将她的手腕放回被子里,柔声道:“没什么的,只是你睡了太长时间,太久没有说话,所以才会这样。喝点水,润润嗓子,很快就会好的。”

云生点点头,她相信眼前这个人。

扭过头,她看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却焦急万分的章九晟,,扯起嘴角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章九晟开口:“你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我怎么了?”

章九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云生说,可当他听到云生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一下子闭了嘴,连带脸上的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凝重,云生微微蹙了眉,她直觉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

“我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

章齐烨坐在床边,隔着被褥按住她的胳膊,轻声道:“你晕过去了,睡了几天,我替你诊了脉,你……”

“哥!”

章九晟显然不想让云生知道实情,急急出口,打断了章齐烨的话,他很着急,也很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看在云生眼里,既心酸又无奈。

“我自己的身体,我得知道。”云生虚弱的声音从那副嗓子里发出来,听得章九晟心里堵得发慌。

章齐烨顿了顿,轻叹了口气,道:“我之前给你的药,你每天都有在吃,对吗?”

云生点点头。

“那药,有问题。”章齐烨皱着眉头,眉目中的愧疚,此时在云生眼中极为清晰。

云生却笑了,笑得明媚,宛如严冬腊月里的那一束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温柔地抚着每一个人的心肠。

“没什么的,我知道大少爷和二少爷为了我的病,已经尽力了,我的身体本来也就不怎么好。只是可惜了,这辈子活的短,还有些没活够,还有些事怕是做不成了,想想有点对不起爹爹和兄长。”云生笑着,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盖在章齐烨的手背上。

章齐烨却蹙紧了眉头,拳头慢慢紧握。

倏地,他站起身,看着云生的眼神极为坚定,他道:“你放心,我们还有时间,我这就去查医书,我一定医好你!”

说罢,也不等云生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转头就走了。房间里,便也只剩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个人面面相觑。

“二少爷……”云生轻唤道。

章九晟愣了愣,坐到了床边,轻轻将被子重新掖好,柔声道:“你放心,我大哥是出了名的圣手大夫,他说不会让你有事,你就不会有事。你看你,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他不是也把你照顾的很好?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我大哥嘛!”

云生静静听着,自她认识章九晟以来,他好像总是凶自己,可又总是对自己很好很好,每次他的那些罗里吧嗦,听到后来都变成了关心。

“二少爷,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晕倒的?”不过,云生还是不得不打断章九晟的絮絮叨叨。

第七十一章 互相坦白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安静。

云生也不着急,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章九晟,而章九晟则微微皱着眉头,脑内疯狂转动,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要瞒我。”云生道。

章九晟抖了抖,看着云生,犹豫半晌还是讲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理由都抛开,决定老实交代:“那日萧恒言又在房间里发疯,你比我先跑过去,谁知道那小子兜头就扔过来一个茶盏,正好砸中你的头,你摸摸,你的头上还有伤呢?这我可骗不了你。”

云生听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阵刺痛感旋即传来。

“好了别摸了。”章九晟握住云生的手,他可没那个心情看她在自己眼前自虐:“然后你就晕倒了,我就叫人喊了大哥来,可谁知道你之前吃的那个药也有问题,生生让你睡了三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那萧恒言呢?”

章九晟眉头蹙地更紧:“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关心那孙子?”

云生笑着,没说话,章九晟无奈,只好回答:“你晕倒之后,我哪儿还有心思管他?一脚把他踹晕之后,就锁在房间里不让他出来。”

“那……”

“放心吧,他可比你精神多了。”章九晟替云生掖了掖被角,说道:“你现在就好好养身体,我会找人看着他的,不会出事的。”

云生乖巧地点点头,因为这次昏迷,把章九晟吓得着实不轻,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想守着云生。

早先,云生刚来章府的时候,就昏迷了两年,那时候便是章九晟在照顾她,可以说朝夕相处,三餐不落。

那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云生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章九晟每天晚上都会给她讲故事,讲樊县的传闻,讲樊县的风土人情,也讲樊县的名人轶事。

比如,章齐烨将云生的身份查的清清查查,也将她在来到章府之前遭遇的经历也查的清清楚楚,而这些事,章九晟也全都知道。

比如,章九晟每次从衙门回家,哪怕再晚,都会先来云生的房门口站一会儿,看她睡的很香,才会离开。这个习惯,这些年,一直没改。

章九晟是心疼她的,只有这件事,云生很清楚。

可她至如今,还是个戴罪之人,她的家门还覆着血污,她得把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云生……”章九晟轻唤着。

云生抬起头,眼神灼灼地望着章九晟,只听他道:“其实有很多事,就算你不说,我们也都能明白。我只是想跟你很认真地说一句,不管你有没有把章府当成家,这里都是你可以随时回来的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护着你。我爹说,当年他没有护住长孙家,是他无能,他懦弱,他不敢,可现在,时机快要成熟,我们可以护住你,让你去大展拳脚,让你去实现抱负。等你好起来,衙门里的案子,还有那些陈年积案,你想查,我就陪你查,你想闯名声,我就陪你闯名声,然后正大光明的去京城。”

起先云生还以为章九晟要说些什么安慰自己的话,可当她听到长孙家这三个字的时候,放在被子里的手掌倏然收拢,一双眸子也忽的睁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些什么,在她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跟章九晟提起过长孙家这件事,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别担心,你的事,你的身份,你的经历,在你来到章府的时候,大哥都已经查清楚了。你难道忘了吗?你在江湖上的悬赏,还是我大哥告诉你的。”章九晟柔声细语地说着,用手按住了云生想要从床上爬起来的身体。

云生望着章九晟,他们俩凑得很近,云生几乎能从他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惊慌失措,难以置信,还有些许的希冀。

“我以为是我哪里说漏了嘴……”云生嗫喏着。

“你是有很多地方都说漏了嘴的,不过我倒觉得没什么,毕竟章府可跟京城的郑太史府不一样,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待你的,你能感觉得到安全。这么一想,其实我应该开心,你把我们都当成家人,所以说话才会没那么多顾忌。”章九晟揉了揉云生的头,面上笑得春风得意。

“可是……”

“人不可能一直都处于算计的状态里,那会非常累,我不希望你这么累。更何况,这里不是京城,你的心机就放在去京城的时候,对付那些老东西吧。”

云生点点头,她也就只有在这种虚弱的时候,才会看起来没有那么棱角分明,没有那么强硬的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我知道你的身份。”

“啊?”云生瞪大了眼睛。

看着云生这样懵逼的神色,章九晟有些失笑:“你还记得中元节的时候,我让关楚给你带的蜡烛和纸钱吗?”

这样一提醒,云生立马就明白了,她笑着闭上眼睛,说道:“当时只顾着感动,根本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是因为你太相信我了,本能的就已经将我划入了你的阵营,所以你就没有想别的,甚至都忘了你根本没有和我说过你姓什么。”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二人的交谈。章九晟蹙了蹙眉,云生也有点奇怪,按照常理来说,云生昏迷这件事,章九晟肯定对外封锁了消息,这个时候来的人,除了章府的人,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

云生双手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章九晟见状,从旁边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云生背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他自己则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是关楚和张同。

章九晟一愣,这几天云生昏迷,虽然他也照常去了衙门,可他好像根本没有和关楚他们说起过云生的事啊,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还带了东西来?

“大人,您别这么看着我们。”关楚讪讪地笑着。

“我们的消息来源可没您想的那么狭窄。”张同附和道。

敞开门,章九晟回头看了一眼云生,尴尬着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他俩手上拿着的东西:“进来吧进来吧,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云生,听说你病了,可好些了?”张同将礼物递给章九晟,自己则直接迈步往里屋走去,关楚也跟在后面,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云生坐在床上,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感动。

这两个人也是聪明人,一早就猜到自己的女儿身不说,必然还在背后帮自己隐瞒了不少,不然这些年她在衙门行事,按照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肯定早就被人看穿,从而逼着章九晟将她赶出衙门了。

对此,她是充满感谢的。

何其有幸?在家门出了大事以后,只剩她一人以后,她还能碰到这些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

她不知这背后有没有牵扯利益,但起码此时此刻,他们对着她的笑容,是发自肺腑的。

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好多了,你们怎么来了?二少爷肯定守口如瓶,我生病的消息,你们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云生笑眯眯地问,章九晟站在两人背后,一手搭上一个人的肩,搂着他俩坐下,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两人身上。

“看起来,你们还往我章府里面安插眼线了?”章九晟咬牙问道。

张同不比关楚皮糙肉厚,只一下,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要碎了,龇牙咧嘴地解释:“大人大人,您可轻点,我们这不是担心吗?而且,我们也许久没来章府看望章老太爷了,谁成想,刚进府就听说云生也病了。”

云生半眯着眼,恍然大悟:“哦,所以你们刚才手上拿的礼物也不是给我的呀?”

关楚一听,一掌拍在张同大腿上,紧跟着张同捂着大腿哀嚎一声,道:“误会,一切都是误会,而且我们来章府其实是来找大人的。”

章九晟适才松了松手上的力度,问道:“怎么了?衙门里出事儿了?让你们非要到我府上来找我?”

张同揉着大腿,苦着一张脸,不想说话,用手指戳了戳关楚。

“陆治失踪了。”

“什么?”章九晟一下便站直了腰:“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的事。原本我带着手底下一干兄弟在城里巡街,也按照大人您说的,四处打听萧家少爷的踪迹,巡到陆治落脚的那处客栈的时候,客栈小二告诉我们,陆治一大早店门还没开的时候就出去了,一直到午饭时辰都没回来。也不知道陆治是不是猜到自己可能会出事,在住进客栈的第一天就告诉小二,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在客栈用饭,就让小二一定记得报官。”

章九晟紧皱眉头,旋即看了一眼云生,就发现云生果然想掀开被子往床下走,章九晟当即厉声喝道:“你给我回床上去!”

云生拎着被角的一只手当场呆住,她慢悠悠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章九晟:“大……大人……”

第七十二章 陆治失踪

“叫二少爷!”章九晟几大步跨过去,一手抓过云生的胳膊,一手抓过被子,直接就把她扔了进去。

“你给我老实点儿待着,身体不好,别想下地。”云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章九晟一脸严肃认真,知道他没跟自己开玩笑,于是也就缩了缩脖子。

“那陆先生……”

“陆先生不用你操心,这个人肯定有问题。”章九晟摸着下巴道。

“哦。”云生嘟着嘴,将自己藏进被窝里,明明白白告诉章九晟,她有些不开心。

章九晟也无奈,道:“不是我不让你去查,是你现在刚醒,身体还不稳定,我这是担心你。”

说完,章九晟立马甩了个眼神给坐在一旁不敢插嘴的关楚和张同,那两人立马接收命令,说道:“对对对,找人这个事,我关楚最在行了,你不用担心。”

“对对对,万一那陆先生不小心嗝屁了,那还有我呢?”张同拍了拍胸脯。

“说什么呢你?人还没找着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关楚你先回去吩咐手底下几个兄弟,好好问问那客栈小二,找一个画师画一幅陆治的画,挨家挨户去搜,动静小点儿。张同你也准备准备,万一……”章九晟欲言又止。

张同连连点头:“我明白。”

“那我呢?我呢?我呢?”云生坐在床上跃跃欲试。

章九晟看了她一眼,思索半天,道:“你要真想参与,就快点好起来。”

云生想了想,似有什么话要说,可当她看到章九晟的脸色的时候,还是决定闭嘴,她伸手抓住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冲着屋里站着的另外三人,甩着手说道:“你们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无奈。

章九晟没有在章府多待,既然知道陆治失踪了,那他也得跟着一起去查查。他将萧恒言的画像放在了百世堂,毕竟萧恒言在府上,他又喜欢没事到处乱走,按照下人的描述,他应当是在章府里找那件东西,虽然还不知道是谁指使他的,但他留在章府的目的必定不单纯。

此时不能打草惊蛇。

“大哥……”

人还没走进百世堂,章九晟的声音就先到了,章齐烨正在给一个病人探脉,颇有些警告性意义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章九晟立马闭上嘴,乖乖坐到一边去等着。

等章齐烨写完药方过来的时候,章九晟正好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笑眯眯地道:“累了吧哥,喝口茶。”

章齐烨接过茶,探究地看着章九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小子肯定又有什么事要求自己,最近他可忙得很,云生的药出了问题,他还得好好查查医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药可以治云生体内的毒。

于是,章齐烨打算先发制人:“听说陆先生失踪了。”

“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章九晟讶异。

章齐烨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傻子,道:“自然是关楚了,你吩咐他的事,他手脚能不快吗?”

章九晟连连点头:“我都跟他说过好几遍了,衙门里的事不用告诉你知道。”

“是我问他的,他之前满城找萧恒言的时候,都没有今天那么着急,陆先生是出了大事?”

章九晟犹豫着,搓了搓手指:“我也有些拿捏不定,陆治入住客栈第一天就告诉小二,如果哪一天他突然不在客栈用饭了,就让小二立刻报官。”

章齐烨蹙眉,抿了口茶,道:“其实我早就猜测这个陆治有问题,他是发现萧家被灭门的第一人,按照我以往对陆治的了解,他这个人,话不多,人际关系简单,待人接物皆属良善,也愿意帮助别人,听起来是个好人。可为什么在他报案之后,他会在相对热闹的酒楼里,与他不甚熟悉的人大肆宣扬萧家被灭门这件事,他似乎还添油加醋说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导致百姓对萧家灭门一案的凶手极为推崇,而对要查清真相的官府却施以恶意?”

“大哥,你连我被人追打都知道?”

章齐烨翻了个白眼:“你当你大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章九晟撇了撇嘴:“大哥,其实我好像有点走进岔路里了,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嗯,你从一开始就忽略了陆治这个人的作用。”

“可我现在找不到他。”

章齐烨轻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章九晟的头顶,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陆治这个人谨小慎微,他既然在入住客栈之前就能跟小二说那样的话,那说明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出事了。”

章九晟握住拳头,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话分两头,在章九晟他们三人离开以后,云生也并没有很安分地在床上休息,而是在确认他们都离开章府忙自己的事情之后,她就迅速跳下了床,穿戴整齐,也跟着偷偷摸摸出了章府。

原本她是想提醒一下章九晟,关于陆治的身份和来历,可一看到章九晟的脸色,她就想,这事她得自己查,她得帮章九晟,她不能光躺着不做事,她又不是来章府当大小姐的。

云生的人脉在樊县较为狭窄,她想到能帮助自己又不告诉章九晟的,就只有章齐烨了,毕竟章齐烨可比章九晟想的长远,也想的细致,而且还更加阴险。

思及此,云生的脚步就已经在不久的之后踏进了百世堂的大门。

章齐烨似乎早就猜到云生会来,所以她才刚进门,百世堂的药童就带着她往内院走去,而章齐烨正在内院晒药材,看到她来,也只是笑笑。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云生点点头,乖巧地坐在石桌前,很自觉地挽起袖子。

章齐烨的手指带着些许的凉意,因为常年跟药材打交道,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药味,甚是好闻,闻着也让人感觉安心。

两人没有说话,云生另一只手拖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章齐烨。

章齐烨的长相并不如章九晟那般棱角分明,可能也是因为见了太多生死,让他看起来颇为柔和,待人接物也如清风过境,保持着某种安全距离,却也并不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收回了手,又贴心将云生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这下我倒是开始觉得,之前给你吃的药并不是有问题,而是它开始起作用了。那个茶盏虽然砸伤了你,但不至于导致你昏迷三天,伤口也并不大,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好。”云生没有多问其他的,她相信章齐烨。

章齐烨望着她,突然歪了一下脑袋,唇角微扬的样子,猛然间有一种调皮的意味:“你怎么不问问我,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按照你在京城的阅历,应该能看得出来我给你用的药,是樊县出不了的。”

云生抿了抿唇:“这药是从京城来的,从二少爷拿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不过,至于是谁给的,我大概能猜到是谁,但不敢确定。不过既然大少爷相信这药,敢给我吃,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听云生这么一说,章齐烨倒是有点心虚,撸了撸袖子,道:“你这么坦诚,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给你用药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底,甚至做好了可能会害死你的准备。”

这个云生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的选择了相信而已。

“我今天来,是想请大少爷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章齐烨看着她,眸光深不可测,似一汪看一眼就会坠入的深潭:“你想自己去查陆治,可是你人脉狭窄,所能查到的信息有限,你不能去找张同或者关楚帮你,因为他们可能告诉章九晟,而我不会。”

云生汗颜:“大少爷好聪明。”

“那是自然的,不然你怎么会瞒着晟儿来找我?他迟早要被你气死。”章齐烨笑着说道。

“那大少爷还帮我的忙吗?”云生笑意连连。

“帮,保你的命这么大的事我都帮了,这点小事当然也帮了。”章齐烨伸了个懒腰,起身继续拾掇了一下药材,问道:“想要查陆治什么?”

云生挠了挠头,想了想道:“陆治跟萧亭安是远方亲戚的关系,据我所知,萧亭安每年都会请他作一次画。除此之外,他们并无其他交集。我看过陆治的画,的确很不错,但樊县之中比他画技更好的,大有人在,而萧亭安并不是一个懂得念旧情的人。”

章齐烨点头。

“所以,我想知道陆治之前住在哪里?除了萧亭安,还跟谁有过频繁接触?萧亭安为什么每年都要请他作一次画?用意何在?”云生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还想知道萧亭安的一些事,比如这么多年,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为什么却一直留在樊县?”

“你想的很周到。”

云生笑了笑:“这件案子的疑点颇多,我觉得凶手如果只是萧家手底下受害过的人来复仇,那么对于其他人的生命,就太无辜了。我去看过现场,也揣摩过凶手的意图,如果单纯只是复仇,那么他应该是直奔萧亭安,可他是从大门进去的,先杀了门房大爷,随后是夜间巡逻的府卫,他就是要灭门,其他人无不无辜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凶手似乎很熟悉萧家,他行走的路径,可以看出没有丝毫犹豫和搜寻,他就是去杀人的,目标也并不是萧亭安。”

章齐烨沉默半晌,随后道:“你观察得很仔细,这些话你有跟晟儿说过吗?”

第七十三章 医毒不分

见云生不说话,章齐烨也就不再多问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因着天气转凉,大街上的人早早就回家了,风大,又冷,谁也不爱在外面多逗留。近日里,突感风寒的也有不少人,百世堂又只有章齐烨一个大夫,偶尔章辞也会来搭把手,但毕竟章辞年纪大了,来的次数也不算多。

章辞二老不住在章府,他们住在稍远一些的老宅。

而这件事,除了章府的几个管事,连其他下人都不是很清楚,只当章辞二老去了乡下养老,偶尔章辞会回来看一看百世堂。

关于云生体内的毒,章齐烨也问过章辞,章辞只道,是京城内的毒,得用京城内的法子才能治。

那新药莫名其妙来到百世堂的时候,章辞不在,章齐烨拿着药没法问,但知道不是樊县的东西,所以也就冒险一试。现在看云生的脸色,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差别,又探了脉,脉息稳定,他也就稍稍安心。

只是现在天气愈发的凉了,有些药会随时天气变化而在人的体内产生不同的效用,章齐烨担心这一点,故而一直在观察云生的脸色,盯得久了,云生这种慢半拍的也就察觉出来了。

“怎么了大少爷?是不是有哪里比较难?”

章齐烨笑了笑,摇着头,道:“天气转凉,你该多加件衣服,你现在的身子比常人要弱一些,所以也要比常人更早的开始御寒。”

云生乖巧点头。

章齐烨说着走进一间房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白瓷药瓶,递过去,道:“这药你拿着,最好随身携带,若是感觉身体哪里疼痛,或者感觉寒冷,就吃一粒。”

云生接过,小心揣进袖子里。

“你说的事,我会帮你查,你是要留在这里帮我晒药材,还是回章府?亦或者,去衙门找晟儿?”

云生想了想,估计衙门里现在也没什么人,可能连张同在内,都被关楚抓出去当壮丁找陆治去了,她去了也没事干,搞不好迎头撞上章九晟,还得被他揪着回章府床上躺着去。

“我还是在这帮您吧,反正我也想多动动。”

“也行,那你就在这吧,要是累了,就去屋里歇一会儿,要是饿了,你知道厨房在哪儿。”章齐烨仔细嘱咐着,回头就见一个小药童过来说有人求诊,他就出去了,留云生一人在内院无聊地鼓捣那些药材。

其实云生来百世堂的次数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都是在她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来找章齐烨帮忙。

这一点上,倒是和章九晟有的一拼。

不得不说,百世堂被章齐烨经营的很好,其中也因为章齐烨的医术好,不少病人都选择相信他,吃他的药,病也好得快,哪怕是那些明知治不好的人也想来这里碰一碰运气,即便最后还是治不好,家属也都表示能理解,百世堂也从未有过闹事者。

起先,云生一直想不明白,明明百世堂人手充足,也有大夫可以顶替章齐烨,为什么章齐烨总不愿意回章府。

后来章九晟告诉她,章齐烨并不是章辞二老亲生的儿子,而是章辞年轻时候跟着长孙丞相去赈灾的时候,带回来的一个孤儿。那时候的章齐烨还很小,被包在厚厚的被褥之中,放在水盆里,一直漂到河岸边才停下,而他的生身父母早已丧失在水灾之中,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

章辞因心疼这个孩子,便认了这孩子为义子,而彼时,章九晟还没出生,。

取名,齐烨。

希望他能如日光明亮灿烂,今后的人生里不再有黑暗,一路顺遂。

在章辞的庇佑下,章齐烨健康成长,因为从小长在章辞身边,他的性格比亲生的章九晟还要像章辞,温润如玉,和善待人,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面上总带着疏离而不让人感觉冷漠的笑容。

可在章齐烨心中,他尤为在意章九晟的看法。

他将章九晟当成自己的弟弟,章九晟又何尝不是?章九晟从来没觉得章齐烨会与他抢家产,更何况,章九晟对家产的兴趣还没有对红豆台的兴趣高。而章辞二老,也从未将章齐烨当成外人,正是他们的细心呵护才让章齐烨快乐的长大,还继承了章辞一身医术。

百世堂是章辞亲手创下的,也是章辞亲手交到章齐烨手上的。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章辞心里清楚得很,章九晟根本就没有那种成为大夫的潜质,他不爱医。

可即便如此,章齐烨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为了避免他人口舌,他借着百世堂的理由,经常不回章府。

他只把自己当成了百世堂的一个大夫。

云生在内院里百无聊赖,她也对药材这类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只随意拨弄了几下,便推开了之前章齐烨拿出药瓶的那间房的房门。

刚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就扑鼻而来。

云生捏起袖子捂住口鼻,屋里没有点灯,窗户也关着,极为昏暗,而且也不知怎的,云生赶紧这屋子里相当阴冷,她眯着眼睛慢慢往屋里走,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扭过头去,就看见一边的墙上摆着一只木架子,木架子上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瓶子,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爬行着,发出极为细微的声响。

云生慢慢靠近,越靠近,那里面的声音就越清晰,在这样安静又充满草药味的房间里,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毛骨悚然,慢慢爬过云生敏感的肌肤,激去一小片鸡皮疙瘩。

当云生伸手准备打开其中一只瓶子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声音:“别碰!”

被那声音一吓,云生立马缩回手,转过身才发现是章齐烨,手上还拿着一小盆水,云生讪讪地挠了挠头,指着那木架子上的东西,问:“大少爷,这些是什么呀?”

章齐烨也没生气,只是慢慢走过来,将那盆水摆在一边,道:“这里面都是我从各地搜罗来的毒虫,用以克毒的。”

“啊?”

章齐烨笑了笑:“医毒不分家,你应该听说过以毒攻毒这个说法吧?”

云生乖巧点头。

“我既是医者,也是毒者,天底下的毒千千万万,有很多是我解不了的,比如你身上的毒。但是以毒攻毒这个法子,不能轻易使用,万一使用不当,很可能病者会当场毒发。”章齐烨一边说着,一边捻起摆在一边的草叶子,沾了脸盆里的水,就小心翼翼地滴在那些瓶子上端。

“大少爷,你这又是在做什么?”云生瞪大着眼睛,满目问号。

章齐烨看着她这样子,颇有些好笑,道:“毒虫一般喜昏暗潮湿,你进来的时候就没发现,这屋子里的角落里其实都被我摆满植物吗?不觉得这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

这么一提醒,云生才反应过来,朝着屋子的各个角落望过去,才发现那些黑暗角落里的植物,安静而诡异,怪不得她进来的时候,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冷。

“没事的,它们只要待在这瓶子里,就很安全,既伤不到你,也伤不到它们自己。”章齐烨笑着,继续洒着沾了水的草叶子:“不过,我可不能把它们放出来见你,它们怕生。”

云生连连点头,她也不是很想见它们。

“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三天内应该就会有结果了。”章齐烨头也没回地说道,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偏了偏脑袋,用余光望着云生,道:“你知道,红豆要处斩了吗?”

云生一惊,她是知道的,她还去见过红豆了,她的话依稀还在耳边回响,红豆已经暴露了,而她得好好藏着,不能让对方知道她与红豆有联系。

“我知道。”云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可还是有些许颤抖。

“你去见过她了。”章齐烨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肯定语气,他转过身望着云生,那眼神如锋利刀刃,似是看穿了云生隐瞒的一切。

云生点头。

章齐烨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转过身洒他的水,道:“那她处斩的时候,就不要去见她了。”

云生猛然抬起头,章齐烨居然说出了和红豆一样的话,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云生犹豫着:“可……可我还是想去看……”

“忍着,不能去。”

“我知道。”

“你要是忍不住,我或许会用一些必要的手段来帮你一下。”

“什……什么手段?”云生有些后怕,往后退了一步。

章齐烨却低低地笑了一声:“当然是把你锁在屋子里,或者给你喂点迷药,我虽然不是那种地痞流氓,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偶尔用点下三滥的手段也是可以的,你说对吗,云生?”

云生咽了咽口水,也不知该说是对还是不对好。

章齐烨虽然总是会帮她,但在某种程度上,却要比章九晟危险得多。也幸亏章齐烨没有什么坏心眼,更没有帮着别人来对付她,不然她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七十四章 带出死牢

夜色落下的时候,云生才从百世堂离开。

原是想要留下陪章齐烨吃晚饭的,他总是一个人在百世堂,却又总是在到处替章九晟善后,为了避免章府日后被人捅刀子,他一个不会武的人,瞒着章辞二老和章九晟,偷偷闯了江湖,闯出了名声。

云生不知道他不在樊县的那些年,在江湖上都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敢问,怕问多了,不小心揭了他的伤疤。

她不懂江湖,但她知道江湖也似朝廷,尔虞我诈,腥风血雨,只是也比朝廷多了些潇洒恣意。

云生轻叹了口气,在最后问了一遍章齐烨要不要同她一起回章府用饭而被拒绝的时候,她也只得迈出了百世堂的门槛。

她到章府的时候,章九晟还没回来。

一个两个的,看着好像都没什么事,其实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萧恒言自那次将茶盏扔向云生,导致云生昏迷之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平日三餐都是由丫鬟放到门口,他吃完又会把碗筷放回门口,几乎不见人。

“咚咚咚……”

云生敲响了房门,只听得屋里面一阵细微的动静,过来的脚步声也有些匆匆忙忙,房门打开的时候,只见萧恒言一头长发似许久没打理过,极为散乱地落在肩上。面色憔悴,一看就知道好些天没好好睡过觉了,一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云生,萧恒言慌乱地想要关上门,却被云生一手挡住了。

“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吗?而且你砸了我,也得给我道个歉吧?”云生歪着脑袋,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有些心疼萧恒言最近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一时之间,萧恒言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云生推了推门,便往屋里进,之前碎裂的茶盏已经被收拾干净了,看起来后面他倒也没再折腾什么,萧恒言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还没吃饭吧?”云生问。

“没呢。”

“那一起吃吧。”云生转过身,便拉起了萧恒言的袖子,下一秒却又被萧恒言一下扯开了,云生惊讶地转过身:“怎么了?”

“我还是跟你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免得又伤了你。”萧恒言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云生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耸了耸肩:“你觉得舒服就好。”

两个人来了饭厅,才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章九晟就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到云生和萧恒言俩人面对面坐着,悬着的一颗心顿时一松,还好,目前情况看来尚算稳定,他来得还算及时。

“吃饭?”章九晟喘着气,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看了看云生,又看了看萧恒言。

云生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替章九晟擦了擦额前的细汗,道:“二少爷走得很急,有什么事吗?”

哪里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章九晟听说云生在百世堂陪章齐烨晒药,他跟着去了百世堂没看见云生,才知道她回了章府,又一路赶过来怕她出什么事,这心念一急,脚下步子不停,自然在这凉爽的天气里出了不少汗。

章九晟抓过帕子自己随便擦了擦,道:“没什么,听人说你没好好待在府里休息,我担心你,过来的急了。”

“听谁说?”云生抓重点抓的还是蛮不错的。

章九晟哽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恰好此时下人们端着饭菜上桌,才避免了这场冲突,他可不想在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跟云生有什么不开心。

当夜幕真正落下的时候,章九晟全无睡意,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手边摆着一小盘花生米,半仰着头,有一颗没一颗的往嘴里扔。夜风薄凉,带着寒意拂过章九晟暴露在外的皮肤,章九晟抖了抖,更加精神了。

这一整天,他一直在外面跟着关楚奔波,连带着张同都被抓出去当了壮丁,可到头来,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捞到,还把随身携带的玉佩不小心弄丢了,得不偿失,实在是得不偿失,他不由得想着是不是他们用错了方法,所以才找不着人。

就在章九晟靠着椅背慢慢陷入沉思的时候,县衙大牢里,却并不太平静。

一行六七人,皆穿着黑衣,又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个个走路带风,带着煞气而来,再加上大牢光线昏暗,只几支火把插在墙上。他们来势汹汹,让原本还昏昏欲睡的牢头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一脚踹醒靠在一边也快睡过去的狱卒,严阵以待。

“这……牢……牢头,这什么情况?”其中一个狱卒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手早已放在挎刀上,随时准备抽出来干架。

自打来了这樊县大牢当牢头,这种阵仗还是第一次见,这牢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去叫人,而且看眼前这几人全是练家子,估计也不好对付。

“几……几位英雄,这里可是县衙大牢,几位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牢头的手也一直握着刀柄没有松开过,心里只打鼓。

那黑衣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上前一步,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递到牢头眼前,用刻意压低了嗓音的说道:“我们来带一个人。”

那牢头愣了愣,放在刀柄上的手稍稍松了松,小心翼翼凑上去,将那块腰牌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边上那几个狱卒也跟着凑上来,低声问:“老大,这什么东西?”

那牢头没说话,恭恭敬敬将腰牌还了回去,问道:“几位是要带什么人?可与我府县老爷知会过了吗?”

“他知道。”

“这……可有印信一类的……”

“唧唧歪歪什么?说知会过了就是知会过了,再多嘴多舌,我就拔了你的舌头!”站在右后方的一人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拔出腰间长刀便直指牢头,吓得牢头和其身后一众狱卒也跟着纷纷亮刀。

“阿叡,闭嘴!”那带头的黑衣人偏头怒喝一句,随后冲着牢头拱了拱手,语气稍有些缓和道:“因为要带走的人是牢中重犯,所以需得暗夜来,我们兄弟几个长途奔波,脾气不是很好,见谅,这是县令大人随身的玉佩,牢头可识得?”

说着,带头那人摊开手掌,正是章九晟的随身玉佩。

牢头咽了咽口水,接过玉佩细细查看,随后又递还回去,官刀也收了回去,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众狱卒也慢慢将刀插回了刀鞘里。

“既是县令大人吩咐的,我等也不好多做阻拦,几位里面请,动静且小些。”牢头摆着手让其他狱卒都散了开去,自己则随在那几个黑衣人身边,一边往牢里头走,一边问:“恕小的多问,这是要带谁?”

那领头的黑衣人看了一眼牢头,便低着声音说:“前阵子斩头案的犯人。”

牢头眼珠子一转就知道是谁了,心里直嘀咕,这马上就要处斩了,这个时候把人带走,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把人带回来,也不知是带到哪里去,要是带不回来,那处斩的时候拿谁出去顶?这不是明摆着愚弄百姓吗?

“这……还带回来吗?”眼前这几人看着就不好惹,气度非凡,脚下步伐稳健,刚才要真打起来,他们这些三脚猫功夫恐怕早躺地上了。

那领头的黑衣人竟也耐心地跟他解释:“看上面的意思。”

牢头想了想,这上面的意思,大概就是不能打听的意思了,故而他也就闭了嘴,不再多问了。有些事情不该问,问多一点,知道多一点,自己的命就短一点,他还有家有子,还不能为了这些本与他无关的事情去死。

死牢里的人,都是重犯。

这么些年的江湖生涯,早已让红豆练出了极为敏锐的听觉,她睡眠浅,虽然那几人的脚步声足够轻,可还是惊动了她。

她端坐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了眼前的几人,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尽管他们都蒙着黑布,可她认得眼前这些人。

“他的意思吗?”她问。

领头的黑衣人点了点头:“我们来带你走。”

“那这里怎么办?”

“已有安排,无须担心。”

随着牢门打开,红豆起身,她有些不自在,过不多久应该就能看见他了,只这般想着,手心里就已经紧张地冒了汗。

她搓了搓手,在有些脏的囚服上蹭了蹭,又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道:“那我们走吧。”

牢头在打开牢门以后,就自己出来,站在大牢外面,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红豆随着那些人出来,她站在中间,穿着一袭黑色斗篷,面上还覆着黑布,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牢头也是见惯场面的人,见领头的人向他走了过来,还将玉佩递了过来,期间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牢头恭敬地接过玉佩,沉默地退到一边,也什么都没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红豆会杀人,但在牢里与红豆相处了这些时间,他还是没法将那些残忍的手段与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

“牢头,真让带走啊?要不要再去问问大人?”一个狱卒看着那些人将红豆带走,凑到牢头耳朵边上,低声道。

牢头摆了摆手:“你不懂,这些人都不是咱们能得罪的,就算他们没知会过大人,咱们也得当成知会过了。”

“那这处斩的事?”

牢头看着手掌心里躺着的玉佩,顿觉烫手:“等明日我去见了大人再说吧。”

第七十五章 受宠若惊

一早醒来,清风拂面,头脑清楚,章九晟站在房门口被冷得抖了抖,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去找云生说说话。

还没走几步,就听一个下人来报,衙门的牢头有事找来了。

章九晟只琢磨了一小会儿,还是先扭头去见了牢头,毕竟大牢里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人,虽然手脚功夫并不是很出众,但胜在忠心,头脑也灵活,一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牢头是不会特意来章府找他的,还是这么一大清早的时候。

牢头早已被下人请到了书房等着,章九晟自知有大事,脚下步子也不敢慢,不多久两人就见了面。

“怎么了?”章九晟开门见山。

那牢头手里捏着玉佩坐立难安,见章九晟来了,赶紧将玉佩递了过去,章九晟一见到玉佩,心里咯噔一下,出岔子了。

他看着牢头,牢头抹了抹额头的汗,道:“昨夜里突然来了一伙人,把马上要处斩的犯人带走了。”

“红豆?”

“是。”

“问身份了吗?”

牢头咽了咽唾沫,瞅了一眼屋外,压低了声音:“说是上面的意思,我见着腰牌了,京城的,还说已经知会过您了。”

章九晟听着就往地上啐了一口,捏着玉佩骂道:“王八蛋,明明是偷的老子的玉佩,还说什么知会过我了?”

“大人,这马上要处斩了,咱们上哪儿找个替的去啊?”

要说起这事,还真是个麻烦。樊县地小偏僻,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件大案,更何况还是人命案子,死牢里从年初到年尾都是空荡荡的,好不容易出了一件杀头案,全县百姓都在等着看,现在紧要关头,犯人没了,这要是让百姓知道了,不定怎么传言,这可就坏了官府的声誉了。

章九晟揉了揉眉心,这上面的人一会儿一个意思,说把人带走就把人带走了,一点后路没给他留,他官微言轻,也就是知道他拿他们没办法,所以才敢这样直截了当地略过他办事。

太过分了!他章九晟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是一府县令。

“我!”章九晟气的拿起桌边一个茶盏就要往地上扔。

牢头一见赶紧拦着:“大人大人,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咱们接下去怎么办?”

章九晟深呼吸一口气,生生将怒气吞回肚子里,那牢头也趁此机会安然救下茶盏,放回桌子上,凑到章九晟跟前,等着章九晟发号施令。

“什么时候处斩?”憋了半天,章九晟就憋出这么个话。

“后日。”

章九晟在书房里踱着步子,不知不觉已经将手指塞进了嘴巴里,一下一下地咬着,以往有云生拦着,这回抬起头看见牢头那沧桑布满时间痕迹又极为黝黑的一张脸,禁不住后退一大步,心跳都觉得要在那时候骤停了。

“诶呀,你别跟着我,我想想。”

“好咧好咧。”牢头应着,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但眼神还是跟着章九晟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哈,后日……”章九晟叹着,眉头紧皱,他舔了舔嘴唇,终于停下脚步看向牢头,牢头也拿着期盼的眼神望着章九晟,却听他道:“你先回去,这事我会想办法,大牢那边还有谁知道她被带走了?”

牢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他们来的晚动作也轻,那时候牢里头的犯人都睡了,除了我手底下几个兄弟,其他应该都不知道。”

章九晟点点头:“行,你回去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别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往出乱说,最近也别喝酒了,酒多误事。”

“行咧,您放心。”

“去吧。”

牢头连连点头,立马就回了衙门大牢。

捏着手里的玉佩,章九晟一顿烦躁,本想拿起茶盏摔一摔撒气,可拿到手还是有些舍不得,复又放回去,狠狠朝着墙壁踹了几脚,才去找云生。

云生早就起了,一大早打理干净就先打算来找章九晟,可下人说章九晟在书房,两人因此在半途上就碰见了。

“二少爷早呀。”云生面上带着笑。

见着这样的云生,章九晟还有些不太习惯,挠了挠头,也道了句早:“去看过萧恒言了吗?”

“还没去过。”

章九晟也就是客套了一句,本也没打算听到什么好听话,却听到云生说没去找萧恒言,言外之意就是先来找了自己,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

“那……那……我打算先去用早饭,你要去叫一声他吗?”章九晟有些结巴,紧张的,还有些兴奋。

“我已经吩咐了下人去叫他,我们先去吧。”云生说着,面上一直都带着浅浅的笑意,这让章九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要被人阴一刀子的错觉。

他眯着眼睛,跟在云生后头,发丝摇曳之间,他隐约看到云生后脖子上贴了一张膏药,适才想起好像之前给他看过,他也因此怀疑过是萧恒言下的手。

“你脖子还不舒服吗?”章九晟问。

云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子,扭过头说:“起先还有些酸疼,贴了大少爷给的膏药,已经好多了,大概是睡觉的时候不老实。”

“那就好。”章九晟心里打着小九九,那些天他虽然不在府上,但是他知道萧恒言醒过来以后,不止一次的在章府里走来走去,而那时候的云生又在干什么,却是没人注意,只道云生在屋里待着没出来。

待着没出来,这几个字足够发生任何事。

他俩人在饭厅坐了没一会儿,萧恒言就来了,打着哈欠,昨夜里似乎没怎么睡好,眼睛下面团着一圈乌青。

“没睡好?”云生问。

萧恒言又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章九晟半眯着眼睛:“都睡这么久了还认床?萧大少爷果然难伺候得很。”

“不是不是,是昨夜里梦魇了,故而没睡好,并非章府的床不好。”萧恒言一惊,瞌睡都醒了一半,连连摆手。

“吃饭吧,一会儿我得出去,萧大少爷如果在府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只是目前凶手还未归案,萧大少爷的人身安全还暂时得不到完全保障,在府上就不要到处乱走了,免得动静过大,被凶手发现。”章九晟舀了一碗粥,放到云生面前,半是严肃半是懒散的提醒了萧恒言,同时也告诉萧恒言,他在这府上的一举一动,章九晟都清楚得很,要是他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不介意立马把他控制起来。

萧恒言是聪明人,扯了扯嘴角,颇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早饭就算是安安静静过了,章九晟放下筷子就打算出门,云生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干嘛?”章九晟扭头问。

“我……我去百世堂。”云生犹豫了又犹豫,打算说一个半真半假的谎。

章九晟蹙了蹙眉:“你找大哥?”

云生点头:“药不够了,我去找大少爷拿点。”

章九晟狐疑地望着云生好一会儿,看云生睁着眼睛,目光灼灼,他都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最后也是勉强应了:“那行,要不要找个人陪你去?”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更何况去百世堂的路也不远。”

“好,有什么事你就去衙门找张同,或者直接就待在百世堂,等我办完了事去接你。”对于云生独自出门,章九晟是越来越不放心,总要叨叨好几句。

“知道知道。”云生有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到最后,章九晟还是派了个人偷偷跟着云生,而他自己则跟着关楚满城转悠。

衙门里的事情大多逃不过关楚的眼睛,红豆被带走这件事,他一大早就知道了,正巧俩人巡城闲下来,坐在城门口的茶摊处歇脚。

关楚喝了一大口茶,问道:“大人,听说牢里出了事?”

章九晟精神一震,手里的茶碗险些没拿住:“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关楚朝着四周望了望,低下头来,章九晟也跟着把脑袋凑了过去,只听关楚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道:“大人,您不知道这衙门里上下都是我兄弟吗?”

章九晟一想,也是,按照关楚这笼络人心的本事,他手底下的人能有几个不倒戈的?可这么一想,章九晟就不由得心里打鼓,看着关楚的眼神之中也多了些许防备。别说关楚这人其貌不扬,脾气还大,可对手底下跟着他的兄弟那都是推心置腹的,这人如果哪一天突然背弃了自己,那么在这衙门里,怕也就是没他章九晟什么事了。

“大人,您别这么看我啊?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您忘了我爹也是衙门的捕头了?我可从来没干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啊?”关楚突然直起脖子,用力推了一下章九晟的肩。

章九晟蹙了蹙眉,有些失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激动什么?”

关楚颇有些委屈,一粗壮的大老爷们儿瘪着嘴,哀怨地看着章九晟:“大人刚刚明明就是怀疑我。”

“我怀疑你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说。”章九晟拍了拍袖子,嫌恶地往边上坐了坐。

关楚轻哼了一声:“大人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放你娘的屁!”章九晟啐了一口。

“那大人,这事您打算怎么处理啊?”笑闹了一会儿,关楚还是回了正形,稍有些严肃地问。

章九晟叹了口气:“后日就处斩了,我现在烦着呢。”

第七十六章 自寻死路

马车走的很快。

六七个人带着一个不能见光的红豆,并没有连夜出城,而是又待了一夜之后,赶着一早城门打开,乔装走了。

她在樊县已经没有任何留下来的意义了,可无衣还在这里,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却胜似亲生母女的孩子,红豆总是放心不下。

走前,她央着那几人同意她去见了无衣一面,尽管那时候无衣处于沉睡之中,甚至以后都不会知道红豆在离开前,痴痴地看过她。

坐在马车里,身子也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红豆思绪万千,她轻敲了敲马车的窗框,外面骑着马的人便凑了过来。

“我这般走了,后日应处斩谁?”她问。

外面的人弯了脖子,凑到车窗边上,气息平稳:“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老爷已经安排好了。”

“老爷还说了什么吗?”红豆顿了顿,复又开口:“比如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外面的人说完这一句,便又骑着马离远了些,红豆自知问不出什么,也就安心在马车里坐好。

她知道这条路,并不是朝着京城去的。

红豆一离开樊县,京城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李泓之正坐在一边的榻上,指间夹着一枚象牙棋子,听着常玉的说话,他点了点头:“朕还以为会来不及呢,不过姓章的那小子,大概是要骂死朕了。”

“他不敢的。”常玉也笑了笑,轻声道。

李泓之摇了摇头,面上毫无愠色:“他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山高皇帝远的,朕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若陛下要罚他,奴才这就派人去叫顾黎返回去……”

“诶呀,朕就那么一说,不用如此认真,真要把那小子逼急了,说不准还真就自己跑来京城跟朕杠呢,搞不好还会带着东西跑了,到时候计划就全被他打乱了,依着他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来这事。”李泓之摆了摆手,将棋子摆了上去。

“陛下宽宏大量。”

李泓之笑了笑,抚了抚袖子,将那根不小心露出来的红绳又塞了回去。

事情算是办成了一件,送走了红豆,大抵也是计划真正开始的一部分,李泓之显得心情不错。

果不其然,正应了李泓之那句话,章九晟跟着关楚巡了一整天的城,又累又饿还什么也没问出来,不由得沮丧,他俩坐一处馄饨摊上,等着馄饨上桌的时候,章九晟拿起手边茶碗一口就闷了下去,抓起关楚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

“他娘的可真是个王八蛋啊!扔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他也不想想我这小破地方上哪儿找杀人犯去?”

关楚听的有点懵:“大人,您骂谁呢?”

“我当然是骂……”章九晟刚要脱口而出,一看到关楚的脸,立马清醒过来,拍了拍脑袋:“当然是骂坏我事的人了。”

关楚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大人,到底是谁带走了她?”

章九晟揉了揉鼻子,看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打了个嗝:“上面的人。”

关楚一听,他原先就想着红豆不是闲杂人等,但万万没有想过还跟上面的人有关系,还趁着快要处斩的时候把人带走了,这可倒好,的确是给章九晟扔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大人,这事不好办,百姓们都等着看呢。”

这话还用说?

这前没有找到萧家灭门案的凶手,后没有找到失踪的陆治,这现在又没了快要处斩的犯人,章九晟烦得抓耳挠腮的。

这一整天巡城下来,问的百姓都快烦了,关楚是习惯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章九晟可不行,他就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在城里的大街上晃荡一整天,这一天走下来,身子骨都要走散架了。

章九晟坐在长凳上,正发着呆的时候,馄饨摊的老板就端着两碗馄饨过了来,干净抹布往肩上一甩,憨厚笑道:“二位吃好,需要再添。”

“诶,老板!”章九晟忽然叫道。

老板转过身,搓了搓手,望着章九晟:“客官有什么吩咐?”

章九晟揉了揉鼻子,有点紧张,问道:“跟您打听个人,您可认得萧家少爷?”

关楚正小心翼翼拿着筷子准备吃一口馄饨,刚出锅的馄饨,忒烫,这一听章九晟的话,一个没收住,那滚烫的馄饨顺着嘴就钻进了喉咙里,一路烧到胃里,烫得关楚龇牙咧嘴,直往嘴里灌凉茶。

章九晟皱着脸看着关楚跟耍猴似的,一脚踹上了关楚的屁股:“你做啥啊你?耍猴呢?吓老子一跳,滚边儿吃去!”

那老板一脸憨厚,在这樊县里卖馄饨也卖了几十年了,只不过独善其身,对外面的传言也只是听听就过,从来不放心上,因而这小日子过的也算舒坦。

“您说的是前些日子被灭门的那个萧家吗?”他确认似的问道。

章九晟点头。

那老板半仰着头,细细想了想:“见是见过的,着实嚣张跋扈的一个小子,不过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我估计也会这么横着走路吧?”

关楚一愣,陡然间觉得这话说的也在理。

“那您是见过?那还有印象吗?”章九晟一看这老板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反而热络起来。

那老板也点头,用手在白布上搓了搓,道:“印象是还有一些的,那萧家的少爷看着也差不多跟您这么高,他眉间好像有一颗红痣,很是妖艳,跟他这个行事作风啊,特别不相配。我还听人说他是什么妖星转世,为祸人间来了。”

关楚憋着笑,章九晟瞪了他一眼,谢过老板之后,他才坐下来慢慢吃馄饨。

这个老板给了他很重要的信息,萧恒言眉心的红痣,那是个非常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而陆治给他的画,还有目前住在章府的萧恒言身上,都没有这颗红痣。

章九晟握了握拳,前阵子的打没白挨。

“大人,那画上的人好像……”关楚上次救了章九晟,无意间就看到章九晟用来向百姓打听的画像,画上的人的确很像萧恒言,但也确实没有这老板说的眉心红痣。

章九晟把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关楚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

日落西山的时候,章九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章府,椅子还没坐热,衙门大牢的牢头又来了。

章九晟现在看到他就烦,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又来了?又出什么事儿了?”

牢头也知道自己身上带晦气,摸了摸鼻子,凑到章九晟跟前说道:“人又回来了。”

章九晟本就心情不大好,再加上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很累,根本没什么心思听牢头说什么,只皱着眉头问:“谁回来了?”

牢头凑得更近了些:“红豆。”

“什么玩意儿?!”章九晟惊的声音都变了几个调。

“今儿个用了晚饭没多久,她就穿着一身黑,面上还蒙着黑布,自己回来了。”牢头神秘兮兮地说着,和章九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一个人回来的?”章九晟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一个人回来的。”牢头回答的极为肯定。

章九晟咽了咽口水,手心不知不觉出了一片冷汗,这事实在是奇怪,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才走的,今天怎么就又回来了?她自己吵着闹着要回来的?那更不应该了啊,后日就要处斩了,哪个人上赶着掉脑袋的事情?红豆脑子进水了?

“你确定那是红豆?”章九晟还是不太敢相信,他不相信红豆是出尔反尔的人,更不相信京城里那位会这样同意让红豆回来自寻死路。

“不确定。”牢头犹豫半分,摇了摇头。

章九晟紧跟着一巴掌拍在了牢头脑门儿上,怒道:“不确定你跟我在这唧唧歪歪?”

牢头摸了摸脑袋,道:“大人,她整个人都裹紧了,就露出一双眼睛,鬼才认得出她来?只不过身形有些像,也能看出是个女子,故……故而……”

“我知道了。”章九晟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牢头去牢里看看,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趁着夜色一摸黑,章九晟跟着牢头到了县衙大牢,一路就到了原先关着红豆的牢房,那女子就坐在先前红豆一直坐着的地方,身上的黑袍也没有解去,面上的黑布仍旧覆着。

章九晟站在外面,细细看着她许久,而后明白这女子的确不是红豆,她是来替红豆的,终归是另一条命,章九晟于心不忍。

牢头开了门就走了,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面,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你是谁?”章九晟走进死牢里,站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双目之中似无神,也不知在看着哪里,许久才又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章九晟,透过那蒙在面上的黑布,她的声音听上去也瓮声瓮气的。

“我是红豆。”

章九晟被这个答复气笑了,干脆从旁边抄过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膝盖,身子微微前倾,凑到那女子眼前,道:“你就这么上赶着替别人去死?就算不告诉我理由,也起码留个名字给我。”

听了这话,那女子无神的双眼才多了一丝光彩,她似乎对还有人会在意她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可那喜悦像流星,只一瞬就落了下去。

她还是低下头去,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第七十七章 坦诚相待

章九晟没法,他在死牢里,和那个陌生女人面对面坐了很久,天早就黑了,不知时辰,直到牢头进来说,章府的人过来找他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每一个人都不会想要无声无息地死去,每一个人在死之前都会希望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我想你也是。”章九晟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定定地望着那女人很久,她还是一动不动,走出牢门之前,章九晟回过头:“后日才处斩,在这段时间内,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你希望还有人记得你,就让人来找我。”

言罢,他就走了。

一直到许久以后,那女人才缓缓抬起头,看着章九晟离开的方向,陡然间,热泪盈眶。

回到章府的时候,云生和萧恒言早就已经用过饭,两人坐在台阶上说着话,看到章九晟回来,萧恒言就说累了,兀自回房休息去了。

章九晟看着萧恒言的背影,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紧,再看一眼云生,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聊什么呢?”

云生没有回答,只道:“二少爷去哪儿了?”

“牢里。”章九晟并没打算瞒着云生。

“看红豆?”云生不知道红豆被掉了包,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有些唏嘘,若不是红豆千叮咛万嘱咐过,她是真的想去看看她的,以朋友的身份,哪怕只是萍水相逢的也好。

章九晟点头。

“后日就要处斩了。”他道。

尽管心里还有诸多不满,但章九晟还是觉得这样做是最合适的了,他倒不是觉得京城里那位会草菅人命,只是随便递过来一个女人让她去当替死鬼,那女人看起来好像还挺心甘情愿的,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

他有些不安。

他还是很想弄清楚那女人的身份。

可他,毫无下手之力。

“我有些累了,先回屋了。”章九晟满脑子都是牢里那女人的眼神,她看着他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还是让他感觉到,她是渴望被人记住的。

她不说,自有她的道理,他又不能强迫人家非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对于这一点的无可奈何,章九晟显得极为憋闷。

看着章九晟努力牵扯出来的笑容,云生心中也颇为沉重,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看着。之前还好好的,去了一趟牢里,回来就变成了这样,章九晟浑身上下都包裹着沉重的情绪,让云生也非常不舒服。

章九晟没有用晚饭,云生很清楚。

她现在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去厨房,替他热一热饭菜,等他休息够了,醒来的时候,可以填一下肚子,就像他以前总会为她做的那样。

躺在床上的时候,章九晟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好像团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他拨不开,找不到真相,让人迷路,也让人恼怒。

房门敲响的时候,大概是月上柳梢的时候。

章九晟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听到敲门声,被惊的抖了三抖,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抓了抓衣服,才想起自己躺下去的时候,根本没有脱,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身子一横,躺在了床上。

门还在响着,章九晟用力搓了搓脸,方才去开门。

却不成想,云生站在外面。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章九晟有些迷糊。

云生眼中蕴着担心:“二少爷,您没吃过晚饭就睡了,您不饿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您今天看起来很不好。”

章九晟本来觉得没什么,听云生这么一提醒,果然肚子叫起来。

他捂住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忙一天,忘了。”

云生叹了口气:“吃饭还能忘?”

章九晟没说话,只往门外走了一步,道:“那我现在就去吃点东西,你饿吗?要不要陪我再吃点儿?”

“好。”

两人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厨房。云生率先跨进去,将一直热着的饭菜端出来,摆到章九晟面前,递给他筷子,让他坐在桌子边上等着,就像之前的很多次,章九晟替她做的那样。

云生也拿着筷子,坐在章九晟对面,时不时夹一点放嘴里嚼半天,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看着章九晟在那里吃。

“其实你想问我,去牢里找红豆说了什么,对吧?”章九晟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嘴里,抬头问云生。

云生愣了愣,随后点头。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问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遗愿未了。”

“那她呢?”

“她说没有。”

云生沉默了下来,章九晟看着她,知道她是在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可章九晟不想解释,说多错多,他总不可能告诉云生,牢里那个早被掉包了吧?

当一个人知道一点事情以后,就会想要知道全部的事情。

欲望是填不满的。

“她连无衣都不提起吗?”云生又问。

章九晟笑了笑,颇有些苦涩:“她把整个红豆台都留给了无衣,她手头上的这件案子,是她和无衣一起商量出来的,你以为她会现在才交代无衣以后要做什么吗?如今的她们,是最好不要见面,越冷漠越好。”

尽管章九晟说的是对的,可云生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也只不过跟红豆有过几面之缘,甚至连朋友的关系都算不上,可她总将红豆放在心上,可以说牵肠挂肚的。红豆让她不要去见她,她同意了,可总也按捺不住那颗躁动的心,她是想去的,她很想去。

可猛然间想到,她都如此,更何况无衣呢?

无衣与红豆情同母女,红豆被斩,无衣又会如何?

云生抓着袖子扯了又扯,问章九晟:“二少爷,我有时候是不是过于妇人之仁?”

“是啊。”章九晟头都没抬。

云生有些气闷。

可章九晟却轻笑了一声:“挺好的,心狠的女人做事不留余地,亦或者她们总是在计划一件事情之前,就已经连后果在内全部都计划完整了,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而你呀,有时候糊里糊涂的,总要我善后,可这样也正好说明,你需要我,我有我的作用。”

“可……”云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章九晟:“时间长了,您真不会觉得我是累赘吗?”

章九晟也看着她,眼眉弯弯:“不仅我不会把你当成累赘,就算是整个章府,都不会把你当成累赘。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救你回府,把你留在府上的决定,是我爹首肯的,我和大哥当时查到你的身份都吓了一跳,都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送出章府,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养着你,可我爹说,一定要把你放在章府,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才安心。”

云生还真不知道这一点,不过长孙丞相在世时,她是远远见过章辞一面的。如今时间长了,她也有些记不起章辞的模样,再一说,当时的云生还很小,连带着记忆里的父亲都有些模糊。

填饱肚子以后,云生就伴着章九晟回了房间。

这还是三年来头一回云生将章九晟送到房门口,以往这件事都是章九晟干的,他知道云生心有内疚,尽管并不知道云生的内疚是从何而来,但他觉得是好的,起码因为这内疚,云生开始表现的在乎他了。

一夜好眠。

翌日,章九晟起了个大早,之前陆治给他的画像,他又揣进了怀里,他得找关楚和张同好好商量商量,至于云生,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告诉她。

可是万万没想到,章九晟刚打开门,就看见云生笑眯眯地站在外面。

“早。”

幸好在开门之前,章九晟就已经将画像塞进了怀里,不然还真说不清了。

“起这么早?”章九晟很是惊讶,他拍了拍胸脯。

“今日我要同你一起出去。”云生脱口而出,听那语气,丝毫不给章九晟一星半点拒绝的机会。

“额……”

“我得帮您点什么,不然我心中有愧,萧恒言现在在章府很安全,不需要我日日跟着他,看着他。”

云生说的很有道理,可章九晟不太想听。

他还想说些什么,又听云生道:“今天您让我跟着我要跟着,您不让我跟着我也要跟着。所以多说无益,我们出门吧?”

看着云生扬起的唇角,章九晟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最后也还是勉强带着云生出了门。

“我们现在去哪儿?”云生跃跃欲试。

章九晟舔了舔嘴唇,摸着怀里的画像,道:“咱们先去找关楚和张同,既然你跟来了,有些事情也得让你知道一下。”

云生眨了眨眼,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还是开心的。

到了衙门以后,云生发现关楚和张同早就在了,那俩人看见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但看章九晟的表情,二人也就明白了什么,皆默不作声地等着吩咐。

“这件事关楚比较清楚,可以给我做个证。”章九晟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那副画像,关楚站在边上也跟着点了点头,神色严肃。

第七十八章 里应外合

云生瞪大了眼睛,她没看过画,更不知道画里的是什么,但看章九晟和关楚严肃的模样,此事必然与他们一直在查的萧府灭门案有关,更有可能与她有关。

可是,当章九晟缓缓摊开画像,云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画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近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对的萧恒言。

云生有些懵,指着画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问什么,她脑子里的问题太多了,怔怔地看着章九晟,又看看关楚和张同。

章九晟将画像完全摊平,展开在石桌上。

“那一日我与关楚在巡城,一个馄饨摊的老板告诉我,萧恒言眉间有一红痣,之后我又让关楚走访了熟识萧恒言的百姓,皆能证实此言不假。”章九晟道。

云生起伏的情绪也慢慢平缓下来,看向关楚,关楚点了点头。

“所以,府上的那个萧恒言……”云生欲言又止。

“假的。”章九晟脱口而出。

这么些天来,云生一直看着萧恒言,心中早有疑惑,她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女人,更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傻蛋,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云生早没有之前那么单纯天真了。

“他有什么目的?”自打红豆在牢里跟云生说了那些话之后,云生就很少会将樊县最近发生的事情与相府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这里面的阴谋,并不针对相府和云生,而是针对其他的人或者东西。

云生沉默着,她在想,萧恒言一家被灭门,如果府上那个是假的,那么真的去了哪里,亦或者死在了哪里。之前一段时间,关楚可是带着手下精锐几乎将樊县整个翻过来搜了好几遍,都没有萧恒言任何一丝一毫的线索。

假萧恒言进府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痕,自己弄的?别人弄的?为什么呢?

蓦地,云生脑海中闪过一道精光,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她看向章九晟,章九晟在那一刻也回望着她,问:“怎么了?”

云生却摇了摇头。

章九晟也不多问,只是多看了云生一眼,兀自对关楚和张同说:“关楚,我要你带人重新再仔细搜寻萧恒言可能会去的地方,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找到他。我相信他一定还在樊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关楚点头。

“张同,你也做好准备,一旦关楚找到萧恒言的尸首,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推断出萧恒言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张同亦点头。

“云生。”章九晟唤道,云生回过神:“我要你配合好张同,因为可能找到萧恒言的同时,也会找到陆治。”

“好。”

关楚没坐多久就走了,张同也回了验尸房检查他的那些器械去了,独留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人坐在外面,对着萧恒言的那副画像。

“我看你刚才就好像有很多话,现在没别人了,可以跟我说了。”章九晟一边将画像慢慢卷起来,一边问。

云生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章府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这么处心积虑混进来的?”

果然还是瞒不过恢复神智的云生。

章九晟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云生面前,云生也谨慎万分地凑过来,两个人之间差不多只一个手掌的距离。

只听章九晟道:“章府有宝藏。”

言罢,云生瞠了瞠目,还以为是真的,却又听章九晟哈哈笑了起来,气的云生一拳头不痛不痒地打了上去。

到最后,章九晟也没告诉云生到底是因为什么。

云生生气,也不问了,她决定自己查。

而彼时,萧恒言坐在自己房间里,他又出去溜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章府里的下人丫鬟看到他,既不避讳,也不多舌,任由他四处游走。

这都是章九晟吩咐过的。

狠狠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声响,萧恒言赶紧自己好像被困在囚笼里的小白鼠,明明是自己主动进的圈子,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出来,更找不到先前引诱自己进入圈子的东西。

他很愤怒。

却不知该如何发泄。

“为什么?为什么章辞不住在章府?”萧恒言问自己。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什么下人丫鬟盯着这边,眼前不远处就是一堵院墙,他慢慢走过去,伸手就够到了墙头。回过头,还是没有人,他屈起身子,手掌紧紧抓着墙头,一只脚踩上墙壁,只用力一垫,整个人便如同飞鸟似的跃了过去。

而就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有两个下人从走廊拐角的暗处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快,去告诉二少爷,姓萧的跑了。”

另一个则点了点头,转身就跑没了影。

章九晟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百世堂里帮章齐烨的忙,并没有太大反应,只说,就当不知道这事,然后就让那下人回去了,继续盯着。

“哥,你觉得呢?”章九晟坐在小板凳上,碾着草药,头也不抬地问章齐烨。

“他可能猜到自己暴露了,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装傻充愣吧。”章齐烨算盘打的啪啪响。

“那他还会回来不?”章九晟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章齐烨。

章齐烨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一眼章九晟,道:“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他出去是叫救兵?”

“那是自然,他在章府里,也没有人跟他里应外合。你吩咐了府里的下人不要阻拦他的行动,他看似无所顾忌,其实处处掣肘,自然要出去叫人帮他找人。”

“找谁?”章九晟心里一惊。

章齐烨一条胳膊撑在桌案上,道:“你爹。”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那也是你爹。”

章齐烨微微笑了笑,没再说话。

“那老宅那边……”

“放心吧,我已经安排了人过去盯着,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这边都会得到消息,那边的人也会直接动手抓人。”

章九晟这才放心下来,他从来不担心自家大哥的办事能力。

“你把云生支去干什么了?”章齐烨唇边难得带着坏坏的笑意,望着章九晟。

章九晟也抬起头,嘿嘿一笑:“大哥这么聪明,猜猜?”

“你把她骗回章府继续盯着萧恒言去了吧?”

“大哥睿智。”

章齐烨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章九晟这么说是对的,尽管那药目前对云生看来好像除了那次昏迷,并没有造成其他什么损害,但无论是章齐烨,还是章九晟,都不敢松懈半分。回去章府盯着萧恒言这件事,是目前为止,对云生来说,最轻松的一个任务了。

既然领了任务,云生也做得像模像样。

她回去的时候,萧恒言也早就从外面回来了,坐在房间里的样子,像是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看着云生的眼神也颇为无辜,云生却觉得此人着实会演戏。

只是云生也不差。

“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云生坐在萧恒言对面的雕花圆凳上,倒了一杯茶,推过去。

萧恒言接过,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看着云生额头上的浅浅疤痕,道:“好多了,你有没有好些?”

云生伸手摸了一下伤口,道:“痂都快掉完了,用着大少爷的药,很快连痕迹都不会剩下的。”

“那就好。”萧恒言低低地说着,极为愧疚的样子。

“不用内疚,我之前被黑白无常带走,还是大少爷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大少爷的医术可好得很。”

萧恒言点点头,没有再做声。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想一想,那个把你抓走的凶手的样貌?”云生双手交叠着搁在桌子上,静静看着萧恒言,观察着他的表情。

萧恒言眉眼微动。

“我只能依稀想起来,他是个男人,与我差不多身高。他好像开口跟我说过话,声音很低沉,像在裹着血在沙子里滚过一样,听着让人很难受,像鬼魅。”萧恒言似乎非常不愿意想起那个人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手指紧紧抓着茶碗,全身都在小心翼翼地颤抖着。

他是真的害怕。

云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别怕,你现在在这里,在章府,在阳光下,那个男人没那么容易进来把你带走,只要我们找到他,他就永远也不能伤害你了。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杀你吗?”

萧恒言腾地抬起头,眸光涌动。

“他……他说,他就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全家死在我面前,而我无能为力,不能找他报仇,也求死无门的废物样子。”

云生眯了眯眼,沉思良久,才道:“我看你很累了,不问你了,你好好休息,我也该休息了。”

这般说着,云生就站了起来,她看着萧恒言很久,直到他也站起来,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走回自己床边,伸手拿起被褥的一瞬间,又停下,转过身跑到云生跟前,煞有介事的说:“那个男人还说,就算我有朝一日逃跑了,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到我,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会找到我?他不杀我,他就是要折磨我,他是恶鬼!”

云生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没事,我能活下来,你也能。”

萧恒言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他的心里安宁了不少,顺着云生牵着他的手,他又慢慢走回了床边,云生扶着他躺进了床里,盖上了被子。

“睡一觉起来,你就会发现,他说的都是骗你的,吓唬你的废话。”云生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一直到萧恒言慢慢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她才离开。

可房门才合上,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第七十九章 因果轮回

云生其实根本不信萧恒言说的话,之前不知他的面目,如今知晓了,却是处处看他,处处是破绽。

离开萧恒言的院子,云生坐在前厅的台阶上。

怎么想都觉得之前的自己好蠢,竟为了这么个东西抛下章九晟那么久,还无知无觉。

要换了她是章九晟,或许也会难过委屈吧?

萧恒言对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云生需要自己摘选里面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比如他说的凶手的声音,若非真实听过,他不可能描述得如此刻骨三分,他手心里因为惊惶而沁出的冷汗做不了假。

“如果作假了呢?”云生突然问自己。

这个问题,她心里没底,她只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吧?

可事实是,人心难测,她以前认为的郑太史也不会是要害她相府的人,可偏偏郑太史就是其中之一。她昏迷了很久,昏迷之前见到的事情,很多都被她藏在了梦境里,可现实往往会逼着她再度想起。

有人要害她,有人要害章府,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章府里有什么,章九晟不告诉她,云生想过自己去查,也想过去问章齐烨,可她最后还是决定先放一放。

不管章府里有什么东西让萧恒言千方百计的混进来,她也得先把灭萧府一门的凶手找出来。

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

不然思绪混乱,容易走入误区。

沉思良久,云生拉过一个刚从萧恒言院子那边出来的下人,问道:“萧少爷歇下了吗?”

“歇下了,房门一直关着,没见他出来。”

“行,你去吧,接着盯着。”

那下人弯了弯腰,旋即走了。

不多时,张同来了章府,心事重重。

“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跟谁死了似的?”云生脱口而出,但随后自知失言,赶紧捂了嘴,却是来不及了。

张同看了她一眼,道:“是要死人了。”

云生一惊,一语成谶?

“谁啊?”

“红豆。”张同面无表情,又道:“大少爷让我来问你,要不要过去看?”

云生蹙了蹙眉,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大少爷让你来问我?二少爷呢?”

张同挑了一下眉毛:“因为大少爷知道二少爷不让你去看,但他觉得你肯定想去看。”

云生撇了撇嘴,知道大少爷还是疼她,可他不知道,红豆对她说过了,不想她去看,一是怕有心人在法场看到她,怕她暴露,二也是怕她会做出些什么冲动的事情。虽然她们相处时间不长,可她们之间的感情已宛如多年好友,无论红豆是不是因为任务来保护,对于云生而言,一个陌生人能豁出命去保护你,她都会愿意为之付出等同的东西。

“我……我不去了。”云生很久才说。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张同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换,只道:“那行,我去了。”

“诶!”张同刚抬脚准备走,云生就在后面拦了一下。

张同回过身:“怎么着?改变主意了?”

云生摆了摆手:“不是,二少爷是不是在法场?”

“他是县老爷,那必须得在法场监斩啊。”

“那你去看了之后,帮我留意一下红豆。”云生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既然红豆不让她去,那她就不去,但疑惑藏在心里藏得久了,是很容易让一个人生病的,她不想让自己病上加病,故而张同来了,就让张同帮她一下。

“留意她干什么?”张同狐疑。

“帮我留意红豆的脸。”云生没有说的太明白,张同是聪明那个人,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先前顾黎大张旗鼓地把人从牢里带走,这事肯定让云生知道了。

就算云生不知道这事,红豆千方百计让云生不要去法场看她被斩首,虽然表面看上去好像是为了云生好,但其实不然。

红豆被斩首,那些人必然会在法场盯梢,必定是要亲眼看见红豆人头落地才会心安。可如果云生出现在那里,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不仅李泓之的计划会被打乱,同时那些人的目标也会因此变化,变成云生。而云生此时在章府,正好又可以借着云生,将章府拖下水。

红豆已死,李泓之算是断了一臂,而如果相府余孽和章府一同被除去,那么李泓之便会再断一臂。

再之后,拿到东西,便会非常轻松了。

章府没落了,章九晟县老爷的官帽也戴不下去了,随便安插一个人进来继任樊县县令一职,那么樊县岂不就是他们囊中之物,可为所欲为?

“好。”张同应下了,转身便走。

云生是聪明的,她听红豆的话,没有任性,不去是好的。

红豆也是聪明的,她知道云生会耐不住好奇心,所以她一次又一次的嘱咐,甚至还加了威胁。

云生吃软不吃硬,章府是她目前的软肋。

章九晟穿着官服,面色凝重,秋天的风刮过法场上的沙子,裹挟着燥人的灰尘迎面而来,他的心情也因着这些灰尘更为灰暗。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知道那女人的名字。

他坐在上面,面前是签令筒,筒子里放着七八枚令箭,每一枚上都用红字写着刺眼的“斩”字。

章九晟咽了咽口水,那女人已经跪在斩首台上许久了,她的黑袍早就被扯掉了,面上的黑布也早就扔在了死牢里,藏在那堆发臭的干草堆底下。长长的乱发遮盖住了她的真实面容,邋遢的囚服穿在她身上,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几乎嶙峋,几乎摇摇欲坠。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章九晟。

章九晟看着她,随后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乌云盖在头顶,也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蓦地,那女人唇角却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太远了,章九晟听不见,皱了眉。

“你说什么?”章九晟喃喃道。

旁边的一个捕快上前一步,道:“大人,午时了。”

章九晟愣了愣,那捕快已经将令箭摆到了他手边,他拿过,只觉得手心冰凉。

那令箭,扎手。

那女人已经重新低下头去,章九晟再看不到她的面目,他环顾四周,百姓们都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在窃窃私语,只是看着,有些人甚至红了眼眶,他们的手紧紧抓着拦在他们面前的栏杆,因为天冷,让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章九晟看着手里的令箭,闭了闭眼,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令箭落地。

斩首台上的刽子手,抽掉女人背后的明梏,扔在一边,那女人也安静地弯下了腰,她的脸贴着粗糙的木墩子,都快要把她的皮肤擦破了,冷冰冰的,那木墩子上还有腥臭的血气,不知留过多少人的鲜血,而她马上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

她闭上眼睛,想着,这辈子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本来就是要死的,能在最后救一人的命,也算是积了福,希望下到地府的时候,阎王爷能看在她真心悔过的份上,别让她追不上他。

开心的事,是遇见了他。

不开心的事,也是遇见了他。

人生大多不平意,总是相似。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刀落下,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骨头被切断的声音,特别特别清脆,也特别特别的快。

只那一下,没有什么疼痛,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有什么虚晃的人影在她眼前闪了又闪,最后清晰下来,是那张她想了半辈子的脸。

“你知错了,我来接你。”他笑着说。

她想要落泪,可她已经哭不出来,她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流得出眼泪?

人群之中的惊呼,她已是听不到了,章九晟坐在上面,看着人头落地,在沙地上滚出一条腥红的血迹,他已经瘫在椅子上。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捕快看他面色不太对劲,赶紧上去询问道。

章九晟木讷着,摇了摇头,伸出手道:“找人将尸体收敛了,好生安葬。”

那捕快只愣了愣,旋即点头。

张同也站在人群里,他是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的,或者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女人的脸的。

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晚上做梦的时候,都能梦到。

这世间若有因果轮回,恰是如此。

“报应。”他想。

转身离开法场,张同没有去章府,而是回了衙门,彼时,云生也到了衙门。

她坐在验尸房门口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茶,等着章九晟,也等着张同。

章九晟没回来,他穿着官服直接去了百世堂,而张同跨进验尸房的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云生笑眯眯地坐在那看着他。

“回来啦,如何?”她问。

“是红豆。”张同道。

云生的笑容慢慢僵硬在脸上,她望着张同,张同神色不变,也站在那里,像是站成了木桩。

“你撒谎。”

其实张同知道,根本瞒不过云生。

“她不是红豆,红豆走了。”

张同问:“谁告诉你的?”

“没谁告诉我,我猜的。”云生重新坐下,捧着那杯热茶,说:“你们都不会告诉我,你、关楚,还有二少爷,都不会告诉我,连大少爷都不会告诉我,他让我去看,无非是觉得我只有亲眼看了才会相信。”

张同没说话。

云生叹了口气,并没有生气,她反而是开心的,他们都在关心她,保护她。

“可你们不知道,红豆让我不要去看她斩首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出现在法场,出现在法场的是别人。”云生盯着眼前的茶杯,浮叶在她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像是要旋转出什么东西来,她看着,缓缓说道:“可那个替死的人,又是谁呢?会有人记得她吗?”

张同面无表情,只道:“她活该。”

云生怔愣,没有说话。

她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没有谁会心甘情愿替另一个人去死,除非她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只有死,才是解脱。

“你认得她,还和她很熟。”云生扭头,定定地望着突然出现某种仇恨情绪的张同:“你又是谁呢,张同?”

第八十章 劫财杀人

张同完全没想到自己也会在某一天说漏嘴,甚至还让云生开始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心下一惊,张同笑了笑,却又在下一秒觉得自己有点欲盖弥彰,笑容僵硬在脸上,极为怪异。

云生看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抿了一口热茶,说道:“你在樊县的时间比我长,在我进衙门之前,你就已经是这里出名的仵作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你做了什么事,也应该早就做了,我就算现在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对不对?”

“怪我,也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张同说着,走到云生面前坐下。

云生给他也倒了一杯热茶,笑眯眯的:“你刚才说那女人是报应。”

“是。”

张同没有反驳,他看了一眼院墙外的天色,秋高气爽。

“我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初下手狠一点,或许他就不会死。”张同说着,云生虽听不懂,却能听懂张同话里的悲痛和悔恨。

对于那女人的死,他一点也不惋惜和同情,甚至觉得她理该如此。

“如果你当初下手了,就救不了现在的红豆了。”云生顺着说。

张同点点头,一口热茶入喉,一路烫进了胃里,整个人都在片刻后暖洋洋的,他舒服了很多。

“有点像……”张同轻笑了一声,满是苦涩:“一命换一命。”

云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同以前经历过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女人的死让张同放下了心中埋藏久远的仇恨。

“你还怀疑我吗?”张同突然问。

云生笑了笑,看着张同不说话。

张同挑了挑眉:“我明白了。”

两人一时间没什么话好说,云生现在好像谁都怀疑,但凡说错一句话,就能让她深究很久,而张同并没有更好的解释来洗脱自己。

“无论如何你都会怀疑我,然后开始查我吗?”张同笑眯眯地问。

云生摇了摇头:“我不会查你的,查你浪费时间和精力,我没那么闲的。”

张同点了点头:“还不算太傻。”

“你别小瞧我,我之前只是猪油蒙了心,扰乱了我的视线,让我很多东西看不清。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明确了想要知道的真相,你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可疑人物,先缓一缓。”

张同突然来了兴趣,双手托着下巴,调侃地问道:“那万一我是那种潜伏已久的妄图对樊县县衙居心叵测的人呢?”

云生白了他一眼:“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我真是荣幸。”

“不过,为什么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二少爷还没回来呢?”因为天冷,云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口下去,四肢百骸都舒服的不行。

而章九晟此时在百世堂里,躺在章齐烨的床上,抱着被子,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法场上那女人朝着他笑的样子。

那女人嘴唇蠕动着,说了什么,章九晟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只知道那女人是在告诉他名字。

可章九晟听不到,也看不懂。

他闭了闭眼,眼皮滚烫。

章齐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章九晟侧着身子躺着,被子盖到头,一动不动。

“晟儿……”

被子里没有人应。

章齐烨端着一碗安神茶,坐在了床边,一只手轻轻拍着章齐烨,就像小时候他哄着章九晟睡觉一样。

“没事的,她死得其所。”

手掌下面,章九晟的身子微微一动,却是没说话。

“最后,她还是以她的方式告诉了你,她叫什么,她相信你。”

章九晟伸手轻轻将被子掀开一点点,露出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某个方向:“可我没听清她说什么。”

“不怪你,你也知道,那种情况下,她希望你听见,同时也希望你不听见。这样,已是最好。”

“其实,她还是不希望你知道她的身份。在她眼里,你是一个无辜的人,你的好心对她来说,可能是她这世间最后的一点温暖,能在她死前得到一个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对她来说,赴死就不是什么冰冷的事情了。”章齐烨轻声说着。

“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红豆去死,更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才会连命都可以舍去。一个人,要做到何种地步,才会如此慷慨?”

章齐烨垂下头,沉默半分,说道:“如果一个人在这世上只剩下仇恨,或者悲怨,或者孤独。那么唯有死,当是一种解脱。”

章九晟慢慢收紧手掌,一语不发。

“晟儿,我给你煮了安神茶,你起来喝一口再睡,你这些天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章齐烨稍稍用力拍了拍,便掀开被子,拽住了章九晟的一只胳膊,强行将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茶碗递到嘴边,章九晟皱了皱眉,还是顺从地喝下。

“行了,睡吧,今天是在我这里用饭,还是回府去?”章齐烨站起身,拿着空碗准备离去。

章九晟想了想:“在这儿。”

章齐烨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到最后,还是云生找上门来。

云生来的时候,裹挟着一路秋风,一进门就是一大片凉意,冻得屋里的人也都打了个哆嗦,章九晟眉头一皱刚想开骂,回头一看竟是云生,满面愤怒瞬间烟消云散。

“你怎么来了?”章九晟问。

云生没答话,转身先将门关了,外面的风吹得厉害,她的脸都要冻僵了,才入秋没多久,怎么就那么冷了?看来,今年的冬天也会来的早一点。

她搓了搓手,走到桌边,章齐烨递过来一杯热茶,她捧在手心,舒了一口气,才开口:“我在府上等你许久,看你没回来,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在百世堂,所以过来找你。”

“有事?”

“没事,就是有点担心。”

在衙门的时候,云生听张同说起了章九晟的情况并不太好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担心了,在衙门里左等右等,章九晟都不来,而后跟张同说了几句话,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她就已经坐不住了。

章九晟心里一暖,拉着云生坐下,又喊了下人递上碗筷:“我没什么事,就最近有些累了,跑来我大哥这里歇一歇。”

云生看向章齐烨,章齐烨点了点头,埋头吃饭。

“没事就好,我听张同说了,今天处斩红豆的时候,法场外面有不少百姓都哭了。”

章九晟不知道这事,他走的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嗯,这事我也听说了,红豆在世时,帮过樊县不少人,百姓都念她的好。”章齐烨附和道。

章九晟垂着脑袋,他不敢搭腔,他怕他一搭腔就会说出死的人不是红豆这件事,他怕隔墙有耳。

三个人心知肚明,又互相撒谎。

猛然间,百世堂的门又被人打开了,一阵冷风猝不及防吹了进来,众人纷纷抱住双臂,扭过头去,却见外面站着的是关楚。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上不知是跑的太急热的还是被风吹冷的,涨得通红:“大……大人……”

“关门!”章九晟怒道。

关楚应了一声,转身一下便把门合上了,一回头几大步跨到桌边,拿起云生那杯快凉了的茶,一口饮尽,道:“找着陆治了。”

“人在哪儿呢?”

关楚喘着气,看了看云生,又看着章九晟说道:“死了。”

云生吐了口气,整个人都卸了力似的。

“是我手底下一个小捕快发现的,人应该是那天早上他出去的时候没多久死的,被人用一块大石头砸中了后脑勺,死在了城郊一处杂草丛里,尸体已经拉回衙门了,张同这会儿应该正在验呢。”

云生一听,赶紧端起饭碗迅速扒拉了几口,放下筷子就站起身来,一边往门外跑,一边说:“我去衙门帮张同验尸,今天晚上太晚的话我就睡衙门了!”

章九晟“诶”了一声,就已经看不见云生的影子了。

思索半晌,章九晟也迅速吃了几口饭,一拍关楚的肩膀说:“走,咱们也回衙门。”

“是,大人。”

一直到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章齐烨一个,他也只轻轻叹了口气,安静吃完自己的饭,收拾好饭桌,就自管自关门睡觉去了。

衙门的验尸房里,陆治已经被光裸地趴在验尸床上,张同戴着手套站在一边,他弯着腰,伸手在陆治后脑勺那块伤口附近摩挲着,小心按压着,随后用剪子轻轻将伤口附近的头发剪去,不一会儿便露出了一整块伤口。

伤口很大,皮肉外翻,头骨上有好几处凹陷,凝结的鲜血将伤口附近的头发都粘连在一起,几可见骨,可想凶手当时下手的时候极为用力,而且砸了很多下。

凶器便是被凶手随手扔在一边的石块,足够一个成年人掌握的大小,也被关楚一同带了回来,就摆在验尸床另一边的小盘子里,上面还沾染着陆治的血迹,说不定还会有凶手的。

云生他们来的时候,张同才刚开始记录。

他一边写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陆治,樊县生人,现居不详,年三十有五,画师,死因,头部遭石块重击数次而亡。”

“张同!”云生人未至,声先到。

张同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去,就见三人前前后后进了屋。章九晟本不想进门的,但门外实在是太冷,不得已,他只得捂着眼睛,抓着关楚的手臂,侧着身子进了屋,一进屋就躲到了一边去,看都不敢看一眼验尸床上陆治的尸体。

“你们怎么都来了?”张同蹙着眉,非常想不通。

这大半夜的,他的验尸房还是头一次这么热闹。云生一个人来就算了,居然还带上了怕血的章九晟,真是要了亲命了,章九晟要在他的验尸房里出点岔子,他不得被众人口诛笔伐么?

“大人,这尸体上的血我还没怎么处理干净,你们来的太快了,我来不及,您先去里屋坐一会儿吧。”张同说道。

章九晟如获大赦,点点头,其实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可都走出来了,他又不好意思回头说不去了,只得硬着头皮来,还好张同是个体贴的。

“尸体是在城郊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挺久了,是仰面趴着的死状,身上的荷包,还有陆治常年戴在脖子上的玉坠都被拿走了,看起来是劫财杀人。”张同揉了揉鼻子说道。

“他去城郊做什么呢?见谁呢?”云生问。

第八十一章 一排脚印

云生和张同在验尸房里互相探讨着,关楚站在一边看着,看的累了,就随手从旁边拿了一张椅子过来坐着看,而那时候章九晟已经在里屋睡着了。

天太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药的关系,云生一点也不困,反而很亢奋,就连张同最后都忍不住打了哈欠。

上下眼皮子打架,回头看一眼关楚,已经靠着椅背早做梦去了。

“不行,我得去躺会儿,年纪大了,熬不住了。”张同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缴械投降。

“那你去吧,这儿有我呢。”云生瞅了他一眼,将他手里的笔拿了过来。

陆治失踪那天,就是云生昏迷醒过来的那天。

按照客栈小二提供的线索,陆治一早上就出了门,怀里鼓鼓囊囊的,应该是揣着什么东西,但关楚等人发现尸体的时候,陆治身上除了穿着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

按照他身上的尸斑,还有尸体僵硬的程度,足可以证明陆治在那天出去以后就死了,或许是跟他要见的人见了面之后被杀的,也或许是在见完面以后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劫财被杀的。

陆治的死因和之前那几个死的不一样,他是被石头砸死的,凶器被凶手随手扔在了草堆里。

云生皱着眉头,检查了陆治的全身,他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手臂上有一些细小的划痕,她不能判断是什么造成的,等天亮透了,她得去现场看看。

回过头的时候,关楚已经睡得人事不省,而张同和章九晟躺在里屋,张同自然不敢跟章九晟睡一张床,随便拿了一条毯子就睡在了稍外面一点的榻上。

就她一个醒着的了。

瞥了一眼门外,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而她却莫名毫无睡意。

她想了想,去了厨房。

因为张同不回家,所以章九晟就干脆在衙门给他辟了一个院子出来,专门让张同住着,厨房茅厕什么的一应俱全,就是没个下人。

以前云生就寻思着要不要给张同配个下人,被张同拒绝了,说他一个人住着挺好挺自在,突然多个人出来,他不适应,更何况他只是一个仵作,犯不着把自己当个爷。

之后,云生就没提过。

厨房里,都是张同自己买的菜,倒是齐全,云生琢磨着反正早上也用不着吃的太油腻,随便弄个米粥,整俩小菜就着吃得了。

虽然她以前在相府里,没人让她干这些活,但云生也不是个坐吃等死的,那时候为了能让爹爹和兄长同意让她查案,没少费心思,别说做饭了,脏活累活干的也不少,她身上没半点娇气任性大小姐的味道。

张同的厨房离验尸房并不算太远,这是一件好事,起码云生来来回回将那些碗筷什么的端过来的时候,不用那么费劲。

许是前些日子忙碌累着了,当云生做好早饭都准备开用的时候,那三个大男人还没醒,睡得呼噜通天响。

云生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自己捧着一碗粥,夹了一点小菜,坐在门口慢慢吃着。她倒没想到,章九晟居然是第一个醒的,睡眼朦胧的样子,站在她背后,像个大傻子。

“醒了?米粥热在厨房了,自己盛去。”云生头也没回。

站在后面的章九晟没说话,只是听着,然后果然很乖地自己去了厨房,又很乖地盛了米粥回来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坐在云生面前就开始埋头扒拉着。

“还困吗?”云生问。

章九晟停下筷子,抬起头,冲着云生打了个哈欠,眼角憋出几颗泪珠。

“困啊。”他说。

云生笑了笑:“吃完再回去睡一会儿,天还早。”

章九晟半眯着眼睛,他是困得睁不开了,只迷迷瞪瞪道了一句:“知道了娘。”

云生一愣,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好。

还没等她说什么的时候,章九晟就捧着空碗走了,乖巧倒是非常乖巧,回里屋继续睡觉之前还记得把碗筷洗了。

“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一天三顿打都不嫌多。”云生喃喃着。

等到那三人彻底清醒之后,云生才央着关楚带她去现场。

现场比较远,毕竟是在城郊,最近云生的身体也好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那药开始起作用了,她总觉得很精神,以前稍微走远一些的路,她就累的直喘气,现在一路跟着关楚走到城郊,面上也不过有一些细汗。

陆治倒下的地方压倒了一大片杂草,杂草强韧,虽是已在秋季,草叶子黄了不少,却也仍旧半直着摇杆挺着,有些已经折了,堪堪倒在一边,还挂着暗红色的血迹。

凌乱的打斗痕迹摆在眼前,云生带上了关楚递过来的手套,小心翼翼在杂草从里拨弄着,希望能寻找到一些有用的蛛丝马迹。

“这里离陆治住的客栈不算远也不算近,不过足够偏僻,这里的杂草足有一人多高,的确可以将他和他要见的人藏起来。”云生踮着脚尖,望向杂草丛外。

关楚点头:“是这样,我们猜测,陆治当时离开客栈的时候,可能就觉得自己会回不去了。又或者说,是有人故意让他告诉官府,萧家灭门了。”

“陆治很聪明,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会留多一些的信息给我们,他不会甘愿就这么死去的。”云生淡淡道。

“对。”

“我们现在要弄清楚一点,陆治那天离开客栈的时候,带出去的东西是什么?”

“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就已经让手底下的兄弟以陆治尸体为中心,方圆五里内进行了搜索,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没有脚印吗?”云生蹙了眉。

“有,你过来我这里。”关楚站在那里,指了指自己脚下。

云生凑过去,看到他脚边正好就是一个已经开始模糊的脚印,陆治死的时间过长,当时留下的脚印现在已经开始变浅,但索性这两天没有下雨,给他们留了一点寻找的余地。

“这里有一排脚印,我们进行了基本比对,是陆治的,脚印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陆治死在了这里,所以他没有出去,那么凶手的脚印呢?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是长了翅膀吗?”关楚摸了摸后脑勺。

云生抬头看了看天,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在草丛里寻找了两三个时辰,除了那一排有进无出的脚印,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草丛外面十几步路的地方就是一条溪流,溪水深度恰好没过一个成年人的膝盖,河岸边并没有百姓居住。

“足够偏僻。”云生喃喃道。

章九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她身后,突然说了一句:“是个绝佳的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您怎么来了?”云生有些讶异。

“怎么也是一方县令,在本大人管辖的地方出了人命案,本大人总得来看看。”章九晟说着官话,还打了个哈欠,很明显还没睡好。

云生翻了个白眼。

见云生没搭理他,章九晟问道:“查到什么了?”

“陆治死在这里,这里的脚印有进无出,另一个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云生看着河面,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章九晟。

章九晟回头看了一眼现场方向,他是从现场过来的,也从关楚嘴巴里得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说道:“你不要把这个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人如果要摆脱自己的嫌疑,他会想尽一切办法。”

“想尽一切办法,大人,您发现什么了吗?”

章九晟想了想,说道:“现场很凌乱,说明两个人进行过扭打,或者推搡。但是进入草丛的脚印你看了吗?只有陆治的,说明陆治在进去之前,凶手就已经在里面了,陆治是邀约或者是他约了凶手出来谈事情,因为没谈拢,所以陆治死了,也可能是被失手杀死,因为凶器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云生点点头,章九晟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她甚至还在脑海中推演了过程。

蓦地,云生转身往草丛里面走,朝着里面四处看了看,她道:“好多石头。”

“是啊,看到对面那座山没有?”章九晟指着不远处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问道。

云生望过去,那座山一半是秃的,露出不少山石,山石之间偶有一些野树长出来,却都不是那么强壮的树种,长得歪七扭八的,而山的另一半则长着不少又直又高的树木,好些几乎参天。

云生一下明白过来:“那是一座矿山。”

“是,大概是六七年前吧,那座山里有石矿,来了一些做石矿生意的商人,和上一任慕县令进行了协商,唯一的要求是不影响樊县百姓生活。那些商人只开采了三四年,就放弃了这里去了别的地方,所以这座山也就空了下来。另外,根据慕县令给我留的一些档案来看,那些商人运输矿石的路线,是要经过这一片区域的,这里的石头应该就是那座矿山上的。”

因为时间长,所以有些石头风吹日晒的都嵌入了泥土里,还有些被杂草挡住了,故而云生一开始没怎么注意,如今想来,倒是有一处漏洞。

“我可能知道那个凶手是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的了?”云生弯下腰,手指轻轻点着一块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嵌入泥土里的矿石,缓缓说道。

第八十二章 掩人耳目

回到衙门以后,云生直接去了验尸房。

她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块比她手掌还要大一些的矿石,矿石上面还沾染着些许泥土,看着很新,是刚挖出来的样子。

刚跨进验尸房,云生将篮子往空置的桌子上一放,从一边拿出一块白布在桌上摊开,戴上干净的手套,将那几块矿石放到白布上,凑近了脸,细细地观察着。

张同自打云生进来以后,就站到一边,一脸的看戏模样。

他压根就没打算上手帮忙。

云生又拿了一张干净的白纸,覆在其中一块矿石上面,右手则拿着一支小毛刷,沾了些许墨汁,隔着白纸在矿石上面轻轻扫着,不多时,白纸上印出来一些东西。

是靴子底部的纹路。

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足够让云生能大致判断出这是一个男人的足印。

而这一块矿石上的纹路,和其他几块上面的是一样的。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也就是疑似凶手,他在现场并没有踩在地上,而是站在石头上,不管是进入草丛,还是离开草丛,哪怕是与陆治发生冲突,他都保证了自己的双脚站在那些矿石上。

他很谨慎。

只是他忘了一点,那些矿石待在那里很久了,风吹雨打,在泥地里滚了不知多少年月,表面沾染了不少泥土,因为他的重量和用力,加剧了矿石的碎裂,他靴子底部的纹路还是留在了矿石的表面泥土上。

云生特地选了几块稍微完整的矿石带了回来,凶手那么小心谨慎地不暴露靴子底部的纹路,那么这纹路上必然有什么线索。

“发现什么了?”终于,在看见那张白纸上渐渐显出纹路以后,张同忍不住了。

“你看。”云生拿起白纸,将那一小片纹路递给张同,问道:“你能认得出来吗?”

只一眼,张同就稍稍变了脸色,但很快又敛去:“不认得,但感觉不是樊县里的,这纹路很奇怪,我没见过这种纹路。”

“我见过。”云生看了他一眼,随后垂下眼帘,藏住了自己的情绪。

“在哪儿见过?”张同抬头问。

云生握了握拳,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捂住面,许久才开口:“我之前还在京城的时候,回过相府。期间有人来相府找什么东西,我藏在桌子下面,看到了那个人的鞋底,就是这种纹路。”

“京城来的,陆治和京城的人有联系,萧府被灭门可能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极有可能。”

“什么?什么京城的人?”章九晟突然踏进了验尸房的大门,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进门就开始嚷嚷。

张同顺手将手中拓着纹路的白纸递过去,章九晟苦着一张脸看了半天,然后问云生:“这……什么东西?”

“我从陆治出事的地方,拿来了几块矿石,这白纸上的纹路是我从矿石上拓下来的,大人,您看看像什么?”云生问。

章九晟一听,这才仔细观察起来,白纸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章九晟只觉得越来越眼熟,忽而眼前一亮,他道:“这是靴子底部的纹路,不过这纹路有些奇怪,我没在樊县看到过这种纹路,而且你看这里应该是靴子底部的中间部分,这个纹样看起来有点像……梅花?”

张同闻言便凑了过去,眯着眼睛细细一看:“好像是梅花。”

“梅花?”云生接过白纸,也凑近了细细看了许久,才确认下来,那的确是梅花,只不过只有半朵。

云生之前藏身于相府桌底下,因为那时候情况特殊,同时云生的情绪告诉紧张,虽然她勉强记下了那人鞋底的纹路,可根本没心思却仔细看那是什么。

如今看来,那人倒不一定是郑太史府上的人。

她在郑太史府上过了两年,并没有在郑太史府上见过这种纹样,所以借此也可以断定郑太史并非主谋。

那么会是谁呢?

京城里的。

要致相府于死地的,要斩草除根的,还有谁呢?

以往还在京城的时候,云生被长孙丞相和她的兄长保护的很好,朝廷上的事情她大多不甚清楚,能对的上人和名字的,也不过是她查案之中询问过的对象。

如今想起来,她竟然不知道她的爹爹在朝廷上有哪些个政敌。

不,她应该是知道的,她问过兄长,兄长寥寥提过几句,可是时间久远,她记不太清了,她得找个时间好好想想,说不定还能找出是谁往相府头上泼了那洗不干净的脏水。

“不管是平民百姓也好,达官贵人也罢,身上的纹饰都求个团圆完整,哪有纹半个的?这倒是新奇,不过越新奇就越好查,半朵梅花,我去问问,明天给你答复。”章九晟说着,放下白纸就走了,也没说他是来干嘛的。

云生也没拦着,摘下手套,扔到一边,对着张同说:“我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去章府找我吧。”

“好。”

云生走后,张同在验尸房里坐立难安。

他撒了谎。

云生看出来了,却没有说破。

他一下子吃不准云生是什么想法,刚才章九晟不在,她明明可以戳穿自己,她甚至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询问自己的身份,可云生没有问,她什么也没说。

张同脑子里有些混乱,却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哪怕云生追根究底的问,他也不能说。

私心里,他已经将云生当成了可以交付性命的朋友。

因而,他难过,也内疚,希望云生能逼一逼他,这样他就能道出自己来此的理由和目的,让自己好心安。

云生走后,并没有回章府,而是去了百世堂,找章齐烨。

章齐烨答应她的时间还没有到,但云生有些等不及了,陆治死了,而她还没有得到太多关于陆治的信息,她显得极为被动。

百世堂里,章齐烨没有在前堂坐诊,而是蹲在后院,照顾着他自己种的那些草药。

章齐烨拿着一只小铲子,轻轻地拨弄着泥土,小心又谨慎,他听到了身后平缓的脚步声,却是没有回头,只道:“问到了一些情况,但并不太全,陆治把自己藏得很好。”

“我明白,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云生说。

“他一早就将自己脱离了樊县,搬到了外县去住,看起来好像和萧家除了远方亲戚这一层浅薄关系之外,并没有其他交集,但其实背地里,他为萧亭安的发迹做了不少事。”章齐烨直起身子,用手背敲了敲后腰,继续说:“可以说,萧亭安能有今天这般庞大的家业,是陆治的功劳,但萧亭安一家惨死,也是陆治一手造成的。”

“萧家是陆治的工具。”

章齐烨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陆治在为谁做事,我还没查出来,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明白。”

“陆治一直都住在京城,他在京城有一所宅子,地处稍偏,在京城的做事也相当低调,他有两房妾室,没有正妻,膝下无子,有一个女儿,是三房韦氏所生,不过他女儿不在京城,而是从小就被送到了乡下养着,一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怕有人拿他女儿做文章,所以把孩子送去了乡下藏起来,而两房妾室就留在京里,掩人耳目。”

“对,他的确聪明,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章齐烨放下小铲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井边洗了洗手,走回来的时候,对云生说:“他这次的死,可以说是个意外,也可以说是谋求未果,遭杀人灭口。”

“他替背后的人卖命这么些年,还不惜将萧亭安府上数十条人命牵扯其中,他手上必定掌握着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可以是保命符,也可以是催命符。”云生靠着红漆柱,抱着双臂。

“只可惜,与他联系的人,竟将他杀了,如今怕是计划有变。”章齐烨说道。

“他女儿怎么办?”云生突然问。

章齐烨摇头:“不知道,我还没找到他的女儿,不过他已经死了,现在抓着他女儿也没什么用,他放在京城的那两房妾室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把她们杀了,也问不出什么来。”

“客栈的小二跟我们说,陆治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带走了什么东西。”

“是一幅画。”蓦地,章九晟突然从背后出现,云生吓了一跳,章齐烨却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嘴角微微扬着。

看着云生讶异的表情,章九晟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干什么?看见我不开心吗?”

“没有,大人您怎么在这?”

“我家的药铺,我不能来吗?”章九晟答非所问。

云生气结:“您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章九晟笑了笑:“陆治那天早上带走的是一幅画,只不过画里画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了他住的房间,让关楚把他的画全都收好,拿回衙门去了,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回头有空可以去研究研究。”

云生突然醍醐灌顶,猛地一拍手,道:“陆治是个画师,他最擅长用画将自己想说的画下来,大人好谋略!”

“诶哟真是受宠若惊。”章九晟这么说着,就看见云生已经一溜儿烟跑出了百世堂,剩下的问题她打算下次趁章九晟不在的时候,再问章齐烨,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是哪里不太对呢?

她不知道,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陆治的案子。

云生走后,章九晟面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略微严肃地看着章齐烨:“哥……”

“诶,别叫我,也别跟我生气,云生是病人,我是大夫,她要求的我得照做。”章齐烨甩了甩手,说的一本正经。

章九晟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章齐烨已经不见了。

“放屁!明明应该反过来让她听你的!”

第八十三章 京城柳家

尽管章九晟之前做事是有点不靠谱,不过自从出了红豆的案子以后,他是对这些案子越来越上心。

云生看着验尸房偏房里面的画像,一幅一幅都根据画像的类别进行了分类,章九晟还叫人专门在画轴上贴了标签,方便云生查看和找到想要的那幅画。

坐在偏门的地板上,云生手边摆满了摊开或者半摊开的画像,张同进门的时候,动静不算太小,却没有惊动云生,足见云生有多专心。

张同没有出声,只走到云生身边,随手拿起地上一幅画细细看起来,一眼便瞄到了落款。

“陆治的画?”他道。

“嗯,是大人从陆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应该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云生指了指边上那一大堆画像,头也没抬。

陆治的画像有着他独有的手法。

他总会在不经意的地方,落上自己的名字,比如这幅花鸟山水,云生寻了很久,才从一个石头缝里找到了陆治的名字,实在是怪异的手段。

两人不言不语,待在偏房里面,渐渐的,张同也坐到了地上,两人几乎被画像淹没。

“这陆治画的画也太多了!”终于,张同忍不住了,嚎了一声。

云生抬起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往后仰了仰,就听到自己的脖子里骨头嘎哒一声,她也跟着应了一句:“他在客栈才住了几天,就画了这么多画,他哪儿来那么多灵感?我看以前的那些大家,画一幅画要憋好久呢,不仅花费时间,为了寻找灵感,更是便寻大江南北,哪有他这样的?”

可话音刚落,云生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其中一幅画上。

她想到了什么,张同也是一样,酸疼的脊背在这一瞬间突然不疼了。

“这里有些画,是他在客栈画的,但还有一些,不是。”张同压低了声音,却不是刻意的,只是觉得陆治果然城府够深,他早就料想到这次来樊县,可能就回不去了,所以他就将一切线索都放在了画里,一并带来了樊县。

他是个画师,身上有画,不足为奇。

再加上,他在京城的名声,便是视画如命,往年他来樊县替萧亭安作画,也是带着不少的画来的。

这一次,同样。

没有人怀疑他在画里做了手脚,那么,那些人也不会,因为他们习惯了。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哪些……哪些是他以前画的画?”云生突然问。

张同也是无从下手,他只是一个仵作,他见过无数种奇怪的死法,也见过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可就是不会鉴赏画。

他是个粗人。

云生不是粗人,但云生的兴趣爱好不在琴棋书画,所以她也不懂。

完了,碰上硬钉子了。

正当二人瘫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时候,章九晟来了,宛如天神下凡,拯救世人。

“大人!”

“大人!”

令人异口同声,章九晟吓着了,一只脚抬在半空中,这是上不上,下不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怎么了?看个画把你们看成弱智了?”章九晟问。

“我们是觉得,这里面的画,有陆治以前画的,也有他在客栈画的,而他以前画的画里面应该会有线索,但不知如何鉴别?”张同说道。

章九晟看向云生,云生眼巴巴地望着他。

“拿来我看看。”

云生立刻双手递上去一幅画。

章九晟寻了一处空地准备坐下,张同眼疾手快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而云生也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章九晟看了看,心道,求着自己的时候还挺懂事的。

陆治的画,不像其他画师的画那样规矩。

没有规整的落款和题词,因而无法一目了然地知晓作画的时间,不过倒也能理解陆治的这种行为,他不想被人控制,但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从自己擅长的地方进行反击。

如若有一日他死了,有心之人也能从他的画中获取消息,将害他的人绳之以法,替他报仇。

“陆治不是没有落款,他的落款全在画里。”章九晟瞥了一眼,便指着手中的那幅画,说道:“你们看这幅,画中一人,站于山中,山中积雪深厚,几乎将松树压弯。这么大的雪,难得一见,而樊县近些年来这么大的雪,应该是三年前那场。远处还有一座寺庙,看仔细一点,可以看到这庙门上有一个字,是一个‘兼’字……”

“这是初云山上的落兼寺。”张同率先反应过来。

云生恍然大悟,拍手叹道:“陆治真是个聪明人。”

紧跟着,张同便拿起其他的画,细细看起来,先前没注意,现在看来,陆治画的基本是樊县附近的景象,他作画的时间全都变成了画中的风景。

云生没有出过樊县,她不认得。

可张同认得,如今一笔一画看来,皆是处处能叫得出名字。

若不是陆治做了他人走狗,这般聪明睿智的人,怎也不该是如今的下场?

“既知道了规律,你们就慢慢分辨吧,他每幅画给出的信息不同,你们需得仔细考究。还是拿这幅画做参考,这画中的人,你们仔细瞅瞅,看认不认识。”

章九晟重新拿起那幅深山大雪的画,画中的人虽背对着,可看身形是名女子,盖着一袭火红的披风,于鹅毛大雪之中站立,那女子长发如瀑,发间隐约插着一支木制的发钗,钗头还缠着一小段碧蓝色的流苏。

云生拿过画,细细看去,双手突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认得什么初云山,也不认得什么落兼寺,却是认得这女子,认得这女子发间的发钗。

那流苏,还是她年少时缠上去的。

猝不及防,一大颗泪珠夺眶而出,把云生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别说站在一边的章九晟和张同了。

“怎么了云生?不舒服吗?”章九晟本想夺过画,不让她看了,可不成想,手才刚刚用力却被云生一把握住。

她迅速擦掉眼角泪珠,道:“不妨事,我认得她。”

“你认得?你如何认得?这落兼寺虽不在樊县里,却隶属于樊县,这女子能出现在落兼寺,定然也是樊县人。更何况,三年前你昏迷着,又从哪里见过这女人?你不要勉强自己。”章九晟抓着云生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她了,只是看她虽然脸上平静着,可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在流,他就心里难受得紧。

“我认得她,她不是樊县人。”云生很肯定地说,肯定地让章九晟都没法反驳。

“她是京城的,京城柳家。”云生伸手轻轻抚摸着画上的女子,又像是怕惊动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心疼。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同暗暗握住了拳:“她是京城柳家的大小姐,柳似霜。”

云生也是诧异,扭过头去看着张同,眼中露出惊异:“你也认得她?”

张同点头:“我来樊县之前受过柳家的恩惠,柳家大小姐是个慈悲心的大好人。”

云生突然沉默下来,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张同,自从张同在她面前说漏嘴以后,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云生会逼问他的身份,如今说起话来,就算是在毫不知情的章九晟面前,都丝毫没有顾忌。

“不过我认识她时,她的身体就不太好。多年不见,也不知她的身体怎么样了?”张同带着期盼的眼神瞅了一眼云生,似乎是希望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云生垂下头,还是没有说话。

张同见她如此,心中隐隐不安,似有了答案,却又不敢确认,也沉默下来。

章九晟虽什么也不知道,但看这两人的表情,大致也能猜测出来这画中女人是一直都住在京城的,京城有那么多香火旺的寺庙她不去,只是不知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到樊县的落兼寺来上香,还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

“这么冷的天气,她身子又不好,跑到落兼寺去做什么?”张同问道。

云生也想知道,可三年前,多么尴尬又敏感的时间,她不得不怀疑柳似霜去那里,是为了自己。

只是,为什么不在京城,而是跑到了樊县外?

蓦地,当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云生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她竟是从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去向,那么云生能够从京城逃出来,其中固然也有柳似霜的帮助。

柳家在京城并非独门独户,在他们的背后也有支柱,至于那支柱是谁,云生一直不知道。只因二人是朋友,所以云生不查。如今细细想来,一门全商人,能在京城立足这么多年,必然少不了朝廷上的协助。

柳似霜并不与其他那些大家闺秀一样,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在家闭门绣花,她的父亲、她的丈夫,都是商人,而她也懂得有利可图,便该知进退,她是个思想不囿于一隅的女人,她说的很多话都与云生相契合。

她知道相府是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人想要除之后快,若是站在柳家的位置上,便不该出手,可作为朋友,她又不能不出手。

她亲手将云生从京城里送出来,却总是牵挂着,想要知道她好不好,不能见面暴露云生的所在,也只能推说落兼寺灵验。

如此一来,便是一切都明了了。

云生瘫坐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拿着那幅画像,终于明白那一夜她千辛万苦从郑太史府上逃出来的时候,前来将她送出城的人是谁了。

猛然间,一切好似没有预兆。

云生掩面大哭起来,章九晟和张同站在一边不禁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泪水顺着指缝掉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重重砸在地上,也重重砸在章九晟的心上,溅出一朵又一朵晶莹剔透的琉璃花。

“云生,没事的。”章九晟蹲下来,伸手搭在云生的肩膀上。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知道什么京城柳家,也不知道那个柳似霜和云生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柳似霜现在怎么样了,竟能让云生如此失态。

手掌之下,是云生颤抖着的瘦弱肩膀,章九晟努力忍着,才没有当着张同的面将她拥入怀里,可他却根本没注意到,张同早就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张同,耳边还响着云生哭泣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他似乎也有段时间没有注意京城的动向了,是得找个时间派人去查一查了。他倒是不知道,云生和柳似霜竟然感情如此深厚,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云生就能认出她,着实令人惊讶。

“京城柳家?”张同若有所思。

第八十四章 她很好的

京城柳家,商贾出身。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士人皆以农作为活,视商人为不劳而获而轻瞧之,又因商人唯利是图,常遭诟病,故而那些商人想要踏入京城,更甚者想要立足京城,若背后没有权势支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柳家老爷柳知著,白手起家,原是靠着给乡里卖豆浆包子过活,但看赚得太少,所以起了别的想法。柳知著心思细腻,头脑灵活,对商贾之业有着比旁人更为敏锐的触觉,总能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索性,柳知著本性并不坏,虽在年轻的时候做下过些许昧良心的事,但年过五十,尤其是在生了柳似霜之后,开始做起了善心之举。

灾祸连年的时候,是柳家仗义执手,施粥放粮,缓了国库之危,缓了百姓之急。

这样的人,在朝廷,在民间,都积累了不少声望。

朝廷之中,有人妄图拉拢柳家,因柳家富可敌国,有人也妄图打压柳家,因柳家独占鳌头。

两方都不能得罪,因而两方都不能进行合作,他们是野心勃勃的人,想要的东西是柳知著永远都给不起的,他们只会越要越多,绝不会适可而止。

诚然,他们给柳知著的,也是柳知著做个商人一辈子都得不来的。

可那些虚无的东西对于柳知著来说,远不及他的女儿重要。

他深知,前半辈子他不是个好人,哪怕他没有亲手去伤害一个人的性命,可到底有多少人为他的前途付出鲜血甚至生命,他不清楚,却深知自己得给下半辈子、也得给膝下儿女积点德。

柳似霜自出生起,身体一直不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只得好生好养着,经不起大折腾。柳知著疼这个女儿,花了不少钱给她看病,可一直没什么进展,愁的他半白了头。也是柳似霜懂事,从不给柳知著添麻烦,大概是病得久了,她也明白自己若过于折腾,会成为大多数人的负累。

没有人想日子过得好好的,平白无故多一个负累在身上。

她懂事,柳知著就更加心疼她。

大概是怪自己年轻时不知收敛,祸及了子孙,柳知著就更加频繁地做善事,柳似霜明白父亲的行为,所以她但凡身体好一点,便也会跟着去,也是那时,无意间认识了跟着兄长外出办案的云生。

二人相识,也不过寥寥数语,几番对视,就觉得两人应该早些见面。

柳似霜身体不好,柳知著疼她的紧,再加上柳家在京城的地位,想要通过柳似霜攀附上柳家的大有人在,柳知著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此对接近柳似霜的人都极为仔细谨慎,云生也不例外。

柳似霜的好友并不多,可以说屈指可数,若说心中无鬼,谁又能忍受的了柳知著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刁难呢?

然而,云生不一样。

云生坦坦荡荡,对于柳知著设下的局,她一一接下,毫无心亏。

两人之间的来往次数并不多,甚至一个月下来都不会见几次面,可两人之间的感觉却好的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

柳似霜出门的次数极少,她告诉云生,她长得这么大,连庙会都没参加过,于是,云生偷偷在庙会的时候,将她乔装打扮,溜出去看了一眼。

“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庙会很好,你也很好,我见过一次就够了。”柳似霜笑容温婉恬静。

“我们姐妹间的感情,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哪怕日后你为了别的目的需要利用我,我也希望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会帮你的,偶尔骗一骗我爹爹,也无伤大雅。”她说的时候,云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也跟着笑笑。

堂堂相府,还不需要借一户平民百姓的帮助,可事实证明,最后柳似霜还是瞒着柳知著出手救她于危难,尽管最后她都没有露面。

相府的劫难来的快,打了云生一个措手不及。

出事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去找她,也不希望她陷入这一场波涛之中,柳知著为了保住柳家不卷入朝廷的纷争,已经耗尽心力,她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拖柳似霜下水。

因而,那时的云生落入了郑太史的瓮里。

“她很好的,没有人比她更好了。”云生曲起双腿,抱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幅画像。

陆治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遇到柳似霜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雪,他也会出现在落兼寺,更不会有人知道,这幅画最后竟能落入云生手中。

章九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陪在云生身边。

“她现在如何了?她的身子还好吗?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大哥说说,让他去京城一趟,替你看看那位柳小姐。”章九晟柔声说着,几乎凑到云生耳朵边。

可谁知,云生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大声哭了起来,章九晟错愕,他反复咀嚼自己说的话,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怎么又哭了?

“云……云生,是我说错话了,我……”章九晟很害怕,很担心,说出口的话都开始带着结巴。

云生摇了摇头,抽泣着,袖子几乎都要被她的泪水濡湿透了。

“没有,没有说错,她的病好不了了,永远都好不了了。”云生话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了,小脑袋埋在胳膊弯里,双肩一耸一耸的,看着极为可怜。

只那一句话,章九晟便明白了。

柳似霜病逝了。

云生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大概就是柳家的人寄来的,怪不得那日她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还对他说,她要吃斋念佛。

可最后,云生拗不过章九晟,却仍旧念了一个月的佛,还手抄了不少经文。

原来如此。

真可惜。

章九晟伸手轻轻抱住云生,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

“柳小姐是很好的人,她会登西方极乐世界,下辈子会荣华富贵,一生安康。”章九晟轻声说,云生没说话,只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生抬起头,面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泪痕,一大颗泪珠子还挂在纤长的睫毛上,章九晟看了心疼,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眼角的泪珠擦去。

“都哭成小花猫了,怪我,不该让你来看这画。”章九晟内疚着。

云生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繁复的情绪压下去,捏着袖子擦了擦脸,道:“总得看的,我是师爷。”

这幅画里,陆治想告诉她的东西太多了。

她需得好好看看。

“我们抽时间,去一趟落兼寺吧?”云生抬头说,话尾带着询问的意思,可眼神中却是必须要去的意思。

章九晟自知拦不住,只得点了头。

“去可以,不过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你遭不住,得先去找大哥问问,看看给你补点什么暖身子的药。落兼寺在城郊的山头上,从城里出发到寺里,需得小半日,一会儿回府里让丫鬟给你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出发,你看行吗?”章九晟有商有量的问。

云生点点头,她知道这已经是章九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没有过多犹豫,云生从地上爬起来,将那画好好的卷起来,递给章九晟,说:“大人,这画您帮我收好,明日一并带去落兼寺。”

“好,我给你收着,你现在准备做什么去?”章九晟接过那幅画,揣进袖子里。

“我现在就去找大少爷给我探脉,然后回府去看看那个萧恒言。”

“行,你先去忙你的,回头我再找你。”

云生点点头,这厢也不问章九晟要干嘛去,自己抬脚就出了门。

门外,张同背靠着墙壁站着,见云生出来了,一脸讶异:“你好了?”

他以为她能哭多久?

云生翻了个白眼。

“我好了,现在出去一趟,其他的画,你帮我看看吧,我不太熟樊县附近的风景。”

“行,你去忙吧,有什么事我叫你。”张同颔首,便转身回屋去了。

云生也没做停留,快步离了衙门。

章九晟在屋子里,看着一地的画,又见张同进来了,便说:“得辛苦你将这些画分个时间了。”

“大人放心。”

“明日我与云生去一趟落兼寺,这衙门里若有什么事,你和关楚商量着,能解决的就先解决了,解决不了就等我回来。”

“何时回来?”

章九晟想了想,这一去问题颇多,虽说落兼寺离这里不算远,可按照云生的身子骨,怎么也该是个舟车劳顿了,再加上柳似霜的关系,大概是要两三天的了。

“不好说,我们尽量三天内回来。”

送走了章九晟,张同回头看着屋里的画,谈不上头疼,但的确很费时间,不过幸好陆治要表达的东西比较清晰明了,不至于让他太耗费精力去辨认。

云生的动作很快,转眼就到了百世堂。

彼时,章齐烨正在后院拎着一只小白鼠的脖子,将一勺子不知是药还是毒的,往它嘴里灌下去。

云生没见过这种架势,只觉得心中不忍。

可无论试药还是试毒,总有牺牲,她不好说什么。

听到身后有动静,章齐烨也没回头,一直到将那一勺子液体灌完为止,才将那小白鼠放回笼子里,回头擦了擦手,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云生顿了顿:“明日要去落兼寺,天气愈发凉了,想问大少爷要些御寒的药。”

章齐烨挑了挑眉:“你与谁同去?”

“二少爷。”

“行,你先过来,我给你探探脉。”章齐烨招呼着,云生便坐了下来,伸出手,静静等着。

章齐烨的指尖有些凉,贴在肌肤上,竟让云生觉得比这秋意还要凉的错觉。

不过一会儿,章齐烨就收回了手,也替云生将挽起的袖子放好,说道:“心脉稳健,比之前要好的多,那药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有成效。”

章齐烨说着,便起身去了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只小瓷瓶:“这是御寒的药,你与晟儿一人一瓶,早起时吃一粒方可,不许贪多。”

“是,大少爷。”云生接过,小心放好。

“落兼寺在初云山上,山上要比城里冷得多,你们得多带一些衣服去,不能只靠我这药御寒。尽量早些回来,他是县令,城里百姓少不得他,也莫贪玩,寺里规矩多,要听方丈的话,你要跟着晟儿,不要让他在寺里闯祸。”

“大少爷放心吧,我们不是去游玩的。”

随后,章齐烨又叮嘱了几句,便被药童唤去前堂问诊了。

第八十五章 多谢方丈

翌日,云生和章九晟起了个大早。

因为不知道去几天,章九晟准备了好些东西,比如厚厚的被褥,比如暖手炉,一股脑儿全往马车上搬。

去初云山的路程不短不长,再加上要上山进寺,所以大概就是小半日的时间能到。

云生记得章齐烨的叮嘱,两人刚上马车,就让章九晟先吃一粒御寒的药,章九晟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云生给的,直接就着她的手吞了下去。

他们早上出发,到落兼寺的时候,已快中午。

因着要照顾云生的身体,故而章九晟陪着她走得慢,派了脚程快的下人先行上山通知寺里的方丈,也匀些时间给寺里的僧人,让他们收拾一下可住的房间和院子。

还好现在没有入冬,没到下雪的时候,不然估计走得更慢,章九晟也更担心。

“这些寺庙真是的,非要建在那么高的山上。”这大冷天的,别说云生,章九晟都走出了一身细汗,他一手扶着云生的胳膊,仰起脖子看了一眼还有一半的石阶,吐槽道。

云生笑了笑,捏着袖子擦去额角的汗,说道:“因为僧人要出世修行,我虽不懂风水,但看初云山这位置,乃地气结穴之处,落兼寺又在藏风聚气的半山腰上,是个既能近神又不扰神的位置,上能窥天象,下能视万民,极佳之处。”

章九晟没说话,他不懂这些,想着回头也去看看这方面的书吧,每次云生说出点什么东西来的时候,他都接不上话,这几年被逼着念的书都白念了。

云生似是察觉到了章九晟的不满,也捏着袖子替他擦了擦鬓角的汗,安慰道:“正好,我们总是在城里,一天也运动不了几回,出来爬爬山,透透气,对身体也好。”

“太冷了。”章九晟道。

“现在不热吗?”云生笑着问。

“热。”章九晟脱口而出。

半晌,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上山的台阶并不平整,两人走到后面,都没力气说话了,耳边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气声,章九晟一手紧紧抓着云生的胳膊,另一手护着她的腰,就怕她脚下一软,突然往后倒去,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不敢马虎半分。

好不容易看见山门,章九晟稍稍松了口气,回头一看,那长长的石阶延绵至下,竟如此吓人,他们是怎么坚持到爬上来的。

章九晟哀叹着,长这么大还没爬过这么高的石阶,小时候他就嫌这石阶太长太陡,他不愿意跟着爹娘进寺烧香,没想到今次里竟陪着云生走了这么久。

听说樊县的县令大人前来进香,落兼寺的方丈早早就等在了山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手上都挂着御寒的披风,翘首以盼。

落兼寺坐落在初云山的半山腰上,因初云山高,又不在樊县内,因而除却家中有变故,急需诵经祈佛的前来上香之外,就只有逢年过节时候的庙会了。

像章九晟和云生这样为了案子来的,怕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好不容易见到方丈,章九晟和云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俩人双手撑着膝盖,一时半会儿连个招呼都打不出来。

“来,先给二位披上披风,扶进寺内歇息。”尘云方丈挥了挥宽大的袖子,身后那两个小沙弥就上前来,展开披风盖在狼狈的两人身上。

章九晟本就热,这披风又厚,可没力气再拂下去,只好将就盖着,顺着那两个小沙弥的手,踉踉跄跄进了院里。

不多时,两个小沙弥又端来热茶,章九晟捏了捏茶杯,只觉烫的要命,皱了皱眉,看向同样累得说不出话的云生。

云生脸色并不算太好,不过却与之前不同,以前她累到的时候,总会脸色发白,好像整个人随时会晕厥过去一样,可如今却是脸色泛红,面上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那药果真是好的。”章九晟想着,也开始感谢那个神秘人士送的药。

两人歇了一会儿,体温逐渐回到正常水平,只是汗水沾湿了衣服,黏在身上总让人感觉尤为不舒服,章九晟再度捏了捏面前的量杯热茶,也不那么烫了,递给了云生,道:“不烫了,喝口茶,一会儿先去他们收拾好的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咱们有的是时间。”

云生点点头,就着章九晟的手抿了一口。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小沙弥,冲着两人双手合十,缓缓道:“二位,客房已经收拾出来,若歇息好了,便可随小僧来。”

章九晟和云生赶紧站起来,也双十合适,神情恭敬。

“多谢小师父。”

章九晟和云生的房间是相邻的,这也是方丈的意思,这寺里的人,他们都不熟悉,两个人住得近,有安全感,也更让人感觉舒适。

房间里陈设简单,进门便是一个硕大的“佛”字,房内的桌椅,包括方榻都是木头制的,细细闻去,还有淡淡的木香。屋里榻上摆着一只铜制的圆形香炉,香烟袅袅,是寺里固有的檀香味道,沁人心脾。

“小师父,请问哪里可以沐浴?”云生双手合十,问道。

那小沙弥也双手合十,稍稍弯了弯腰,道:“施主您若想沐浴的话,一会儿小僧会给您提来热水,您在屋中沐浴即可。”

说着,便又转向章九晟:“这位施主若也想要沐浴的话,从这院子出去,顺着回廊直走,走至尽头左拐,便可看到浴室二字,进去即可。”

章九晟蹙了蹙眉:“为什么她可以在屋中沐浴,我得出去?”

岂料那小沙弥笑了笑:“这位施主是女子,寺内多男子,甚少有女施主入寺过夜,故而寺内只建了男子澡堂,而女施主们若在外澡堂沐浴,唯恐冲撞。”

章九晟一想也是,他也不放心云生一个人去那什么外面的澡堂沐浴。

这寺里的情况他不甚清楚,万一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

而云生听到小沙弥说的,却是一愣,她明明穿的是男儿装,却被一个小沙弥一眼认了出来,不由心中惊惧。

岂料那小沙弥似是听到了云生心中所想,双手合十,缓缓道:“施主请放心,寺内有规矩,绝不妄言世间之事。”

云生适才放下心来。

“小师父说得对,辛苦小师父快去提热水吧,一会儿我自己去找澡堂就行了。”章九晟催促着,仔细想了想,他还是等云生沐浴完,他再去,比较放心。

小沙弥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提完热水走了,临走时还说方丈随时都在禅房等着他们,章九晟表示感谢,而后送走了小沙弥。

“你安心沐浴吧,我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喊我。”章九晟坐在云生的房门口,掏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画,又仔细看起来。

陆治的画技并不算高超,但他妙就妙在把心中所想,以及想要告诉别人的事情一一画进了画里。

若是不熟悉当地风景的,恐怕一时之间还无法从画中获取信息。

“我信你本性不坏。”章九晟看着画,喃喃着。

云生沐浴的很快,大概是心里着急想问事情,所以急急忙忙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章九晟说了那么一句话,不由得一愣。

“大人,您在说谁?”

章九晟扭过头,将画收好:“洗好了啊,我们去找方丈吧?”

“好。”云生刚应下,便又反应过来:“大人,您不去沐浴吗?您先去沐浴吧,现在时间还早,一会儿说不好都该用午斋了。”

章九晟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也好,我先去沐浴,我们午斋过后再去找方丈,我去跟那小沙弥知会一声。”

“好,您快去吧。”云生催促着。

章九晟刚转身准备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在外面就不要叫我大人了。”

云生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是,二少爷。”

落兼寺的素斋和云生以前在京城那些寺庙里吃的差不多,云生还以为这里的素斋不过就是几块豆腐、几片菜叶子,却没想到这里的素斋色香味都与京城的相差无几,云生吃得开心,心里却也起了一层疑云。

小小的樊县,小小的落兼寺,竟也可处处与京城相比。

尘云方丈是在自己的禅房用斋的,等章九晟和云生吃完饭以后,一个小沙弥就准时地来了,站在门口,垂着头,说道:“二位可用完斋饭了?方丈已在禅房恭候二位多时。”

章九晟拿起边上的帕子擦了擦嘴,双手合十:“多谢小师父,我二人立刻前去。”

说着的时候,云生就已经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跟着那小沙弥一路到了尘云方丈的院子。

院里落叶满地,竟是无人打扫,章九晟原想说什么,可还是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出家人出世脱凡的行径,是他这等凡人难以深思的。

“方丈,二位施主到了。”

屋里随后传来一个极为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你先下去吧,请二位施主进屋。”

“是,方丈,二位请。”小沙弥半弯着腰,单手合十,另一手轻轻推开禅房的木门,侧着身子走到一边。

“多谢小师父。”章九晟点了点头,与云生对视一眼,便跨进了屋,随后那小沙弥便在他们身后将木门合上了。

屋子里的檀香味相较于他们的房间要浓一些,却并不太刺鼻。

光线比较昏暗,两人环顾了一圈,便见到尘云方丈在里屋的榻上,坐在一只蒲团上,合着双目,一只手指向一边的两个蒲团,道:“二位施主请坐。”

两人屁股还没坐热,正琢磨着要怎么跟老方丈开口,就听尘云方丈说道:“二位施主此番辛苦前来,老衲知道是为了何事?”

“请方丈明示。”云生双手合十,极为恭敬。

他们还没有开口,老方丈就已经知晓了他们的来意,这不禁让云生对面前这位老人起了敬意。

只见尘云方丈伸手在蒲团下面摸索了一阵,便拿出了一支发钗。

云生一眼就认出了。

那是柳似霜带着的那支,钗头缠着碧蓝色的流苏,云生看着,差点流下泪来。

“这是三年前大雪那日,一位女施主留下的。”尘云方丈缓缓说着,将发钗递向云生。

“她……她……”云生到底还是没忍住,捂住嘴巴,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伸出手,接过那支发钗,捧在手心。

章九晟知晓她与柳似霜之间的感情,只觉心酸,伸手轻轻拍着云生的背。

“她姓柳,这位柳施主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又极为担心她的一位好友,想着总有一日她的好友会找来落兼寺,这发钗便是她留下以作纪念。或许在某一日,还能替施主挡去灾祸,但请施主好生收好。”

云生几乎泣不成声:“多谢方丈。”

第八十六章 画中有书

许久,屋内除了云生的啜泣生,另外两个人皆没有说话。

渐渐的,也不知云生哭到了何时,待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的时候,她将发钗紧紧握在手心,抹了抹眼泪,抬头问道:“除了这发钗,她还说了什么话吗?”

尘云方丈抿了抿唇:“没有。”

云生顿觉失落。

她总觉得柳似霜应该还留了别的话给她,可老方丈这样说了,那便是没有。

随后,章九晟从袖中掏出陆治的那幅画,在尘云方丈面前摊开,问道:“大师,可认得这画的主人?”

尘云方丈双手接过画,眯着眼睛,细细看了许久。

“陆先生的画作。”尘云方丈说完,又将画递还给了云生。

“方丈好眼力。”章九晟笑着。

尘云方丈沉默了一下,忽而轻笑了一声,说道:“施主这是在套老衲的话。”

章九晟继续笑而不语,算是承认了。

“当日,这位陆先生是随着柳施主身后来的,两人一开始并不熟识。”尘云方丈也不生气,只唇角微扬说着他知道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寺中一个小沙弥看到两位施主在院子里交谈,两人言谈甚欢,只是隔得太远,再加上听他人墙角,不合规矩,小沙弥便也没有多逗留。”

章九晟点点头,又问:“既如此,陆先生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自是有的。”尘云方丈说着,便伸手又从蒲团里掏出了点东西。

云生挑了挑眉,情绪彻底平复了,只想着这老方丈屁股底下到底能藏多少东西?

那也是一幅画。

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小心绑着。

“陆先生作画极有他自己的风格,所以老衲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一幅是陆先生为落兼寺而作,二位可一观。”

章九晟与云生对视一眼。

这幅画若只是单纯为落兼寺作的,那于章九晟和云生二人而言,并不会有什么作用,只是尘云方丈很显然是故意找了个由头将这幅画拿出来。

尘云方丈拿出的这幅画构图很简单,不过就是落兼寺的正院,连其他多余的修饰都没有,院中站着一个人,仍旧是背对着众人的。院里的风有稍许大,将那人的长发吹起,散乱在半空中。

那是一名女子,穿着绯红色的披风,微微侧着脸,手上若隐若现拿着什么东西。

“这……这也是霜儿?”云生讶异道。

尘云方丈浅笑着点头。

陆治连着两幅画都画了柳似霜,虽然都没有正面,却都能让熟悉她的人认出来。

第一幅,引着云找到了落兼寺,拿到了柳似霜留下的发钗,意思在于,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死于非命,可他又如何能知道云生就在樊县?又如何能知道云生仍旧会涉足刑案呢?

第二幅,似乎关键之物在于柳似霜手里拿着的东西,云生实在自认眼拙,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皱紧了眉头,心上宛如有一只利爪紧紧攥着,攥得她喘不过气。

“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云生问。

尘云方丈却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老衲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毕竟是私人之物。只不过,老衲觉得,施主与柳施主尘缘匪浅,仔细回想,应该能想到那是什么。”

见老方丈这般姿态,章九晟便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伸手轻轻按住云生的手背,站起身来,冲着老方丈双手合十,恭敬道:“我们明白了,便不打扰方丈歇息了,先行告退。”

尘云方丈微微点头,丝毫没有站起来送一送的意思。

云生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被章九晟从蒲团上拽了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

“二少爷……”

章九晟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云生适才闭了嘴。

两人离开方丈的禅房之后,一路无言,路上偶遇一些僧人,两人也只是稍稍点头,收敛情绪便过去了。

回到院子之后,云生陡然间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守不住的崩溃,捂着脸好半天才深呼吸着一口气平静下来。

“我从不知道霜儿和陆治是认识的。”她说,带着不可置信。

“你冷静一些。”章九晟轻拍云生的肩,拿出第一幅画,在她面前摊开,指着道:“柳小姐这个位置,是在山门口,按照陆治的视角,那么陆治还要再往下一段路,他们两个人之间相隔距离很长,若非陌生人一前一后,是不会相隔这么远的。”

“如果是陆治跟踪她呢?”云生突然反问,紧接着拂开章九晟的手,说道:“陆治一直住在京城,他一定听说过柳家,想要攀附上柳家的大有人在,霜儿是柳知著的心头肉,她身体不好,柳知著都不舍得她走远路。她突然离京,千里迢迢跑到樊县外的落兼寺,定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陆治就是其中之一。”

云生眼珠子一转,又继续道:“所以他跟来了,想看看霜儿来这里做什么,因为樊县也是他的故乡。霜儿常年在京城,柳知著也不是樊县人,不可能在樊县有什么亲戚,这一点,陆治这样聪明的人一定查过。”

云生说的不无道理,但陆治此人,隐藏颇深,若不是那边要拿萧府做文章,他或许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但是依照霜儿的性格,陌生人是很难亲近他的,更何况还言谈甚欢?他说了什么,能让霜儿甘愿入他的画?”云生抓着头发,想得头疼欲裂。

她开始悔恨,悔恨当初从京城逃出来之前,没有和柳似霜好好交谈一次,好好离别一次。

如今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说,更是现在才知道柳似霜在背后为她做了那么多事,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跑到这千里之外的樊县,只为看她好不好。

章九晟扶住云生的肩头,轻轻按着她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你不要自责,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也不知道相府会在那个时候出事,你的躲藏、你的逃离都是意外发生的,你预料不到。不联系她,是为她好,也是为柳家好,柳家能在京城立足不容易。”

云生忽而从章九晟的怀里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不知名的东西,章九晟微微蹙了眉。

良久,便听她道:“章御医当时这么想的吗?”

章九晟心中一紧。

她还是知道了,当年与相府交好的章御医就是如今的章辞,章九晟的爹。

相府出事,他本该出手,可他为了章府选择了缄默。

如今想来,柳家也是如此。

慢慢挣出章九晟的怀抱,云生抹了抹眼角,发现眼泪早就已经干了,是她脆弱了,在碰到许久未碰见的过去之后。

“我没事了,二少爷。”云生撇了撇嘴。

“云生……”章九晟想说些什么,亦或者是辩解什么,但她发现根本无从辩解,章辞为了章府选择抛弃丞相,明哲保身,这是事实。

“我还是先看看画吧,想想霜儿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云生垂着头,拿着画就去了一边坐下,至始至终,没有看一眼章九晟。

“那好吧,若是累了,你就歇一会儿,我去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若是有事,你便唤个小沙弥来找我。”

“好。”云生仍旧没有抬头,似乎一门心思都在那幅画上,殊不知,她心如刀绞。

待章九晟走后,云生才像全身突然没了力气一样瘫软了下来。

她应该要怪他吗?

应该要怪那些在相府出事之后纷纷躲避的大臣们吗?

不应该的。

那是人之常情。

那是独属于相府的劫难,而不是别人的。

可她心里还是难受,憋不住的难受像泉眼里喷涌出来的水,一刻不停地刺激着她。

缓了缓神,其实云生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方丈,可章九晟却执意拉走了她,想了想方才尘云方丈的姿态,的确是不想再说的意思了。

不管道士,还是僧人,这些修行之人脑袋里装的那些超凡脱俗的想法,云生是不懂的。尘云方丈给的这幅画中,柳似霜手里拿着的东西,一半被隐在她的披风里面,一半露出在外,看起来像是……像是一本被卷起来的书?

“书?!”云生几乎惊叫起来。

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捂住嘴巴,看向门外,幸好没有人路过。

她将门窗仔细合上,重新摊开画,瞪大了眼睛,一张脸几乎要贴上去看,直到她看清上面的字。

“这是……这是爹爹的那本书?”云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诧异不已:“霜儿怎么会有爹爹的书?”

在云生的印象里,柳似霜从未和丞相有过正面接触,又是从什么时候拥有了丞相写的书?

要知道,云生都没有。

这一下,她坐不住了,卷好画,开门就跑去找了尘云方丈。

岂料,尘云方丈并不在禅房,似乎也并不在寺里。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过路的小沙弥,才知道方丈去了寺院的后山苦修,云生想着,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苦修什么?嫌自己命太长吗?

这般想着的时候,云生已经顺着那小沙弥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后山。

穿过一片不算太茂密的树林子,走至一半就听见从老远地方传来的水流声,越走近就越觉得清脆响,之后没多久,云生就看见一大片瀑布从高处悬而下落,流水打在岸边的岩石上,又高高溅起,在半空中炸成一大朵一大朵晶莹剔透的花。

云生站在岸边,老远就看见瀑布下面坐着一个人影,似没穿上衣,双手合十端坐在那里。

仅仅只是站在岸边,云生就已觉得有些凉,而老方丈年逾六十,坐在这冷水里,岂能受得了?

不能就这么傻等着,可是又不能打扰方丈苦修,云生搓了搓双臂,远远地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幅画像,痴痴地望着。

几乎快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云生实在冷得有些受不了了,而章九晟也找来了后山。

“在这干嘛呢?”章九晟急匆匆的,额头上都是些细细密密的汗:“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大半天,可把我急死了。”

“我在等方丈。”云生指了指还坐在瀑布底下的尘云方丈。

章九晟顺着望过去,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向寺里的僧人问过了,老方丈每个月都会来这里苦修一次,每次都是一整天,等入了夜便会回去了。

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挂在了天空上,虽然夜幕还没完全降下来,但离老方丈苦修结束也没多长时间了。章九晟也不催,干脆一屁股坐在云生身边,陪着她等。

“二少爷?”

“等着吧,应该快出来了,你看这画,看出什么来了,这么着急来找方丈?”章九晟一边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云生身上,一边问。

第八十七章 善恶一念

云生抓了抓盖在肩膀上的外套,看了一眼章九晟。

“我不冷。”章九晟笑了笑。

正当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时候,尘云方丈已经悄然而至。

他只穿了一件粗布单衣,露出精壮的胸膛,云生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没想到尘云方丈年逾六十,身材竟比一般年轻人还健壮。

大概是苦修的成果吧?

章九晟却觉得没什么,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道:“我二人有些话,还想再找方丈探讨探讨。”

尘云方丈笑着看了看垂着头站在一边的云生,点头道:“二位先往老衲的禅房等候,老衲换身衣服便来。”

“是,方丈。”

两人在禅房等了不过五六分钟,尘云方丈就穿戴整齐出现在了门口。

“二位施主久等了。”面上仍旧是慈祥的笑容,可云生看着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尘云方丈那双眼睛似能看透一切,又看了一眼云生,双手合十:“施主是想起那画中的东西是什么了吗?”

云生一惊,连忙点头:“霜儿手中拿着的是我爹爹的书,爹爹在世时从不让我看他书房里的东西,故而我也不知道那书里是什么。”

尘云方丈沉思片刻,神情忽而严肃起来:“施主踏过刀山火海,历过生离死别,如今可能否担得起国仇家恨?”

“什……什么?”云生只愣了那一下,旋即似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自是能的,我爹爹慷慨赴死,兄长甘愿流放,生死未卜,如今相府就剩我一人安全活着。”

见云生说的斩钉截铁,尘云方丈似很宽慰,走到一边的柜子前面,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子。

“施主打开看看。”

云生双手接过,手都已经放在那木盒子上了,还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尘云方丈,只见方丈轻轻点头,云生才将木盒子打开。

木盒子里没有别的,只躺着一本书。

云生眼睛放亮,正是柳似霜拿在手里的那本书,封面上清清楚楚写着丞相的名字:长孙雉。

她急不可耐地将书从木盒子里拿出来,刚想要翻开,却又听尘云方丈出声提醒:“施主,可要想好了。”

云生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尘云方丈,良久,重重点头:“我想好了。”

尘云方丈这才沉默下去,走到一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这一期间,章九晟一直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的云生,似乎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马上就要发生变化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以他能察觉到的速度慢慢疏远开来。

她很快就要回到京城去了。

手掌藏在袖子里,渐渐捏成拳,然后又渐渐松开,最终回归无力。

他阻止不了。

就像当年的章辞阻止不了长孙云华被流放的命运。

书里写的东西,对于云生来说,是她长在相府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那个时候,她无忧无虑,每日只要跟着兄长外出查案,傍晚便回来陪着爹爹用饭,偶尔一家三口在饭桌上探讨案情,每日皆是如此。

可她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在暗中查找的东西,比她查的那些琐碎案子还要复杂得多,危险得多。

这书里的一笔一划,都是长孙雉亲笔所写。

上面的每一件事都对应着一个准确的时间、地点和人,甚至还有必要的证物。

而这些东西,全都指向一个人。

副相,吴直敦。

云生仔细想了想,她是见过这个人的,有一日丞相寿辰,他带人送了礼来,虽只短短露了一次面,可云生对他的印象却极为深刻。

这个人说话总笑着,不管和谁说话,都半眯着眼睛,将眼睛里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人分辨不清他到底是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云生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又听说是副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是他待在寿宴上的时间太短,没说几句话就又带着人走了。

寿宴繁忙,要应付的人多,云生也没来得及多想,只是觉得此人危险,不能深交,却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为了查他,搭上了一整个相府。

如今想来,那样一个人如何能甘愿屈居人下,只做一个副相?

爹爹在书里说,吴直敦任副相五年,低调隐忍,朝中党派林立,暗地里与江湖人士打交道,训练了一批独属于副相的死士,全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孤儿。

无父无母的孩子,只给一口饱饭,便甘愿替他出生入死。

云生想了想,萧恒言背后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吴直敦还与各地商人有接触,许以利益,却从不亲自出面,唯有一家,吴直敦亲自上门拜访。

“柳家。”云生喃喃出声。

章九晟还沉思在自己的念头中,冷不防听到云生的声音,回过神来却见云生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怪不得,怪不得爹爹三番两次找她谈心,让她不要与柳家太过于亲近,却总是不说为什么,她还因此与爹爹闹过好几次矛盾,她真是太不应该了。

“云生,怎么了?”章九晟关切道。

云生摇了摇头,她有些头脑模糊,她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只是云生能够明确一点,便是柳似霜从没想过要害她、害相府,而柳家有没有和吴直敦进行合作,书里没有写明,也就是说长孙丞相也不能够确认柳家是否涉嫌其内。

不,不是的。

她哪怕不相信柳知著的为人,也应该要相信柳似霜。

“施主,善恶一念间。”尘云方丈合着双目,坐在蒲团上,忽然出声说道。

云生扭头看向老方丈,只见老方丈缓缓睁开双目,眸中沉静如寒潭,不见碧波。

“用心去看,问你的本心,你是否相信她?”

云生垂下头,看着手里的书,连自己的爹爹都没有证据证明柳家有没有与吴直敦勾搭成奸,要么说明柳家藏得深,要么说明柳家足够清白。

“我信她。”云生忽而仰起头,斩钉截铁道。

尘云方丈微微扬起唇角,那声音恍如从天外而来,像飞絮一般缥缈:“那便信她。”

“多谢方丈。”云生茅塞顿开,压在心上的石头忽然间就没了,化作了粉尘,被风吹散,丝毫不留。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那本书,既然爹爹在查在做,甚至不惜以相府做代价,以他的头颅做代价,那她也可以。

兄长走时,告诉她,不要怨怪爹爹。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是懂了,兄长也知道爹爹在做什么,甚至连兄长也跟着爹爹在查,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她又怎么能因承受不住而放弃?

至于这书究竟是怎么到柳似霜手里的,已经无从得知了。

无论如何,柳似霜终究还是将这书送到了她手里,她可以按照爹爹的指示,将书上的证据一件一件找齐,然后握在手里,重新正大光明地回去京城。

“原来那日他们去相府,是为了找这个。”云生忽然想起,那日她偷偷溜回相府的时候,那群人也去了相府。

“不日,老衲便要闭关修行,二位施主还有什么问题需要问老衲的,现在且可发问了。”尘云方丈轻声说道。

“除了发钗和这本书,霜儿是否还留下别的话?”云生期盼地看着,想起之前老方丈卖的关子,她又有些担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请方丈知无不言。”

尘云方丈笑了笑:“未曾,确实未曾。”

“那陆治呢?”章九晟立马补了一句。

“陆先生与柳施主之间的谈话,老衲的确不知其内容为何,二位大可以去问了陆先生。陆先生除了留下这幅画之外,倒是留下了一句话。”

章九晟苦笑了一声:“方丈有所不知,正是因为陆先生已亡故,所以我们才找来落兼寺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尘云方丈闻言,迅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没想到陆先生竟如此命薄。”

“陆先生留下了什么话?”云生问。

尘云方丈睁开双目,静静看着云生,缓缓道:“请二位不要寻找他的女儿。”

云生一听愣住,确实,她有一瞬间想过要去找陆治的妾室,甚至还想过找到他的女儿以此来威胁他的那两房妾室。

却不成想,她的小人之心早已遭人洞悉。

“陆先生的女儿自出生后就被送往乡下,在京城和樊县之中发生的事,以及陆先生自己做的那些事,他的女儿都不知情。”

云生沉默着,只听尘云方丈继续道:“陆先生自知罪孽深重,故而这些年一直都往寺里走动,他与柳施主的相遇纯属偶然。”

“逝者已矣,既然是他自己犯下的错事,我们自然不会将他无辜的女儿牵扯其中,请方丈放心。”章九晟微微垂头。

“那就多谢二位了。”

离开禅房之后,章九晟的心情一直没有晴朗过,他时不时抬头看看云生,却发现云生的注意力几乎全在那本书上。

陆治是好是坏,已经不重要了。

他帮着云生找到了柳似霜留下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他和柳似霜那日在院子里的交谈内容,他与柳似霜做了交易,至于交易内容是什么,不外乎是他女儿的安危。

陆治好像对目前仍在京城的那两房妾室毫不关心,从始至终,他做的那些事,明面上看着是在帮云生,其实是在帮他自己。

他知道柳似霜手中的那本书。

他也知道他没多久能活了,死之前,也只想给他女儿搏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柳似霜答应了。

所以他们言谈甚欢。

四年了,这个时候,陆治的女儿应该也不在陆治原本安排的乡下了,柳家虽没有明白说明不与朝中有纠葛,但也没有说完全不与朝廷来往。

如此这般,倒也能护他女儿一个周全。

第八十八章 老宅废井

寒意渐渐加深,大街上行人匆匆。

若非得已,大家都不想上街受冷风,关楚带着一干捕快,抱着双臂缩着脑袋,站在一处稍显荒凉的院子里。

那些看起来颇为名贵的树,落了满院子的叶,细小的虫子从破碎的黄叶下面钻进来爬出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大,这怎么办?”铁万抓了抓衣领,凑到关楚边上,压低了声音问。

关楚皱紧眉头,章九晟没回来,他也拿不定主意。

“这样吧,你先去把张同叫来,咱们还是按着流程走,先不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关楚稍稍歪了歪身子,凑向铁万轻声说道。

“好咧。”铁万应了一句,猫着腰快步走了。

彼时,张同正在衙门验尸房门口嚼着小饼干,一听铁万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了几句,立马扔下小饼干冲进屋里,抄起验尸箱就跑了。

萧家老宅。

之前关楚也带着人来这里找过,只不过因为是萧府的老宅子,平日里也有人守着,再怎么说也算是民宅,关楚没那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进去搜查,因而也就只是在外面粗粗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也就算了。

可如今想来,早应该偷着摸来看看,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时间毫无所获了。

见着张同来了,关楚这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定了,但眉头还是皱着。

尸体在的位置,比较隐蔽,是在这院子里的一口废井里面,废井上面盖着些许杂草和臭稻草,不多,但足够挡人视线,要不是捕快队里有一个鼻子灵敏的,路过这一块闻到些许怪异气味,也不至于找到这里。

废井里光线昏暗,空间狭窄,站在井外的人看不清尸体在里面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也不知道人是死之前被扔进去的,还是生前坠井的。

问题太多,得等张同。

张同来的快,刚踏进院子的大门,看也不看关楚,一双眼珠子都快往废井里面飞下去了。

“怎么个情况?”张同问。

“味道挺重的了,估计里面该是烂的不行了。”关楚捏着袖子捂着口鼻,跟着张同凑到废井边,就算里面乌漆嘛黑看不到什么,他还是往下面望了望。

张同站在废井边,微蹙着眉头,往里面稍稍看了一眼,只那一下,废井里面的浊气就顺着井壁“噌”的一下迎头冒了过来。

“嗯!”张同情不自禁惊呼了一声,然后迅速将脑袋缩了回来,转头翻了翻验尸箱,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只口罩,抬头看了看周围几个捕快,道:“去拿绳子来。”

周围几个捕快应着,很快就拿来了一根麻绳。

张同没说什么,将绳子麻溜儿地往自己腰间一绑,双手撑着井沿,抬腿就准备往井里钻,关楚看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怎么着?你打算先下啊?这里面味道可不太好,我怕你遭不住。”张同一脸惊讶,扭头问关楚,声音从口罩里面传出来,瓮声瓮气的。

关楚一听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这样下去了?那我们在上面干嘛?”

张同想了想:“你叫两个兄弟拉着我,然后给我多弄几根火把,让我带下去照明,闻这味儿也是死了挺长一段时间了,得亏现在不是夏天,味道还凑合。”

“凑……凑合?”关楚有些惊恐地瞪着眼睛。

“赶紧弄火把去,我看看下面什么情况。”张同推了一把关楚,催促道。

还没等关楚吩咐下去,手底下几个捕快已经很贴心地准备好火把递了过来,铁万手上也拿着一支,说道:“张仵作,我闻着味儿可太难受了,会不会有毒啊?”

张同蹙着眉,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所以我这不戴着口罩呢么?你们多拿几根绳子,一会儿等我看完了,还得把尸体拉上来。”

“行咧。”铁万应着。

“你小心点儿。”看着那黑黢黢的井口,关楚担心地叮嘱了一句。

张同坐在井口,将那麻绳在手上缠了好几圈,另一只手又用力拽了拽绑在腰上的绳子,冲着旁边那两个拉着绳子的捕快点了点头,示意放他下去。

随着绳子慢慢变得紧张,张同双脚瞪着井壁,慢慢往下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站在井口的关楚,微微点头,示意让后面的捕快继续往下放。

废井枯了很多年,井壁上早已长出不少杂草,只是根系并不稳,只稍用力一拽就能连根拔起,越往下,光线也就越暗,张同将手里的火把用麻绳也缠了好几下固定住,下面的气味越来越浓,即便隔着口罩,张同还是闻到了刺鼻的腐烂气息。

这人得烂成什么样了?

缓缓下放的过程中,张同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其缓慢,好不容易脚尖试探着触到了地面,软乎乎的,张同心里一紧,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猜测着可能是碰着尸体了。

他握着火把,小心翼翼侧过身子,顺着火把的光亮望过去。

蹙地皱了眉,眼前的场景比他想象的好一些,但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刺激。

这人以一种不可能的姿势弯折在废井底部,整个脑袋都弯了过去,几乎越过了右肩膀,碰到了右手手肘,他的手掌紧紧抓着井壁,似乎临死前都在试图往上爬,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原本光洁干净的指甲里,深深嵌着井壁上的草叶子和泥土,也在井壁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乌黑的血迹。

尸体的半边脸贴着地面,沾染了不少泥土,他半睁着眼睛,依稀有白色的尸虫从里面钻出来,身体上折断的创口处散发着浓郁的腐烂气息。

张同蹙了蹙眉,伸手将尸体上爬行着的尸虫拨弄下去,又在尸体上小心按压着,基本能够确认尸体身上存在着不下二十处骨折,有生前的,也有死后的。

只是光线还是太暗,即便张同下来的时候,在井壁上也插了几支火把,可火把上的火被风吹着忽明忽暗,极为影响视线。

不得已,张同冲着井口喊:“下来个人,顺便拿一块大点儿的干净点儿的白布!”

“好咧。”井口也不知道是谁应了一声,随后不多久,铁万就带着一块被卷着的白布慢慢下了来。

铁万刚落地,就立马摊开了白布,兴致勃勃地问道:“张仵作,咱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张同瞅了他一眼,铁万倒是很自觉,他没有口罩,于是拿着一块黑布蒙上了脸,杜绝了废井里可能存在着的毒气。

“张仵作?”见张同没说话,铁万又轻轻喊了一句。

俩人脚边就躺着那具弯折的尸体,却全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张同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不急,先把尸体弄上去。”

“行咧。”

摊开白布,张同拿着绳子穿过尸体的腋下,稍稍一用力,尸体的上半身便离了地,小心放在白布上,铁万捏着白布的一角,盖住尸体,同时也小心包裹住尸体的双脚,再用绳子在脚踝处不松不紧地缠了几圈。

张同背过身,拍了拍背,道:“来,我背上去。”

铁万却道:“我来背吧,这废井里应该还有一些蛛丝马迹,我眼拙,看不出来,张仵作你来比较合适。”

张同眼珠子转了转,一想也是,便叫铁万背过身去,他扶起尸体,将其压在了铁万背后,又用绳子在铁万腰背上缠了好几圈固定住,拍了拍铁万的胳膊,问道:“怎么样?还行吗?”

“行。”

“拉上去!”张同随后冲着井口便喊道。

不一会儿,铁万的双脚就慢慢离了地,张同看着他安全上去,自己反而拿着火把,在原地蹲了下来。

废井地面上的血迹并不多,大多是因身体折断而流出的血,早已渗透进地面里,变成乌黑的颜色。而井壁上那几道干涸的血痕,起码可以证明人在坠井的时候,是活着的。

地面还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石子,像是一大块石头被打碎以后落到了这里面,借着火把的光亮,张同捡了几颗放进干净的布里包好,揣进怀里。

随后又在废井里面转了几圈,确认没什么遗漏的,便拉了拉绑在腰间的绳子,随后一直站在井口待命的两个捕快,得到信号,便开始缓缓用力,将张同拉了出去。

没有张同的吩咐,关楚不敢先动尸体,也只是站在尸体旁边,呆愣愣地站着,等张同爬出井口,摘下口罩,他才问道:“弄回衙门去?”

张同喘着气,点点头:“弄回去吧,井里面没什么了,你再带人搜搜这老宅有没有蛛丝马迹,我先回去验尸。”

“好,辛苦。”关楚拍了拍张同的肩膀,便喊了两个捕快,抬着尸体跟着张同一道回去了。

不出意料,死的人就是萧恒言。

虽然人已经腐烂了,但好在身体上的一些特征还在,张同在樊县这么多年,自然是见过萧恒言的。

虽然一早就知道真的萧恒言存活的几率几乎为零,可当真正看到尸体的时候,别说张同,关楚心里也是一沉。

萧家,到底是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第八十九章 方丈闭关

回到验尸房的时候,张同心里一直沉着。

他看着躺在验尸床上的萧恒言,被白布层层包裹着,也想着在那漆黑的废井里面,那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全身骨头尽断,绝望地等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萧家被灭门,守着老宅的下人也纷纷跑了。

他求救无路。

只是关楚还是找到他太晚太晚了。

“若是当初我偷偷派几个人潜进老宅看看,或许还能把他救回来。”关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口发愣。

张同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一边戴好手套,小心翼翼解开绑着白布的绳子,一边说道:“哪儿有什么万一如果,他的命数到了,便是如此。”

张同说的是对的,可关楚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

他靠着门框,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挂在腰间的挎刀,撇了撇嘴:“我还是觉得心有歉疚,要是……”

张同停下手里的动作,还没等关楚把话说完,立马说道:“那你就歉疚着吧。”

“诶,你这人……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呢?”关楚立马甩开手里的挎刀,指着张同的背影问道。

张同冷笑一声:“我一个仵作,月银不多,你就别老想着从我这蹭点什么了,赶紧滚犊子,别打扰老子验尸,验不好回头我告诉大人你妨碍我,让他降你月银。”

“别别别,您是老爷,您验您验,我在外头您有事儿吩咐。”

“赶紧滚出去,烦人!”

小心翼翼解开绳子,摊开白布,萧恒言略微显得扭曲的面目出现在张同眼前,站在门外的关楚闻到屋里的腐烂气息突然浓郁了一些,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瞅了一眼,那张脸也出现在视线中。

关楚皱了皱眉,心里一紧,把头缩了回去。

“真造孽。”关楚说。

张同在里面听到关楚的声音,没搭腔,只先小心将萧恒言身上的衣物剥了下来,他身上的创口有被刀割过的痕迹,捅过的痕迹,也有似乎是摩擦在地上划伤的痕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的确造孽。”张同如是说。

“怎么了?”关楚一个人站在外面有点冷,也有点无聊,跺了跺脚,问屋里。

张同半垂着头,手上拿着镊子,边上摆着一只木罐,萧恒言死的时间比较长,尸虫已经长出来了,他得先把尸虫从尸体上一条一条清除掉,才能好好验尸。

他将尸虫都挑进旁边的木罐里,观察了一会儿,天气冷,同时废井下面也干燥,尸虫并没有长的特别过分,这倒是让张同感到些许欣慰。

萧恒言被萧亭安养得很好,从小没遭受过什么挫折,细皮嫩肉的,不管他身上出现什么样的伤口,都显得极为可怖,他脖子上的刀痕尤为清晰,也尤为熟悉。

张同蹙了蹙眉:“关捕头,进来。”

关楚揣着双臂,听到张同在里面叫他,虽然内心里着实不想进去,可没办法,现在衙门里就他俩是能说上话的,大冷天的,他也不想往别的地方跑。

“怎么了?”关楚极不情愿地往里迈。

“你看这刀痕,眼熟吗?”张同指着萧恒言脖子上的伤口,扭头问关楚。

关楚凑过去瞅了一眼,心中一沉:“这……这是致命伤吗?”

“算是。”

“什么叫算是?”关楚眉头一皱。

“刀口很深,但不算一刀致命,萧少爷当时处于窒息状态,受到过大的刺激和惊吓,有一段时间的晕厥,让凶手以为他当场死了,把他扔下废井的时候,他还活着。”张同垂了垂头,他想起废井壁上那一道道血痕。

关楚拍了拍张同的肩:“你在废井里还看到什么了?”

“血痕,我能想象得到,他当时醒过来以后,捂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呼救,可是喊不出声音,只能抓着井壁妄图爬上去,不知道他挣扎了多久,反正他死了。”张同深呼吸一口气,脖子上原本的伤口比他身上其他伤口就要深得多,后面是因为人死后,身体逐渐变得柔软,他的脖子也因为伤口过大,而慢慢仰到了背后,导致伤口撕裂的更大。

萧恒言身体上的其他伤口,那些被刀子捅的、划的,都是在他生前造成的,只是见了血,看起来吓人,却并不致命,想必也是这些伤口吓到了萧恒言,让他误以为自己会受到极大的折磨,所以才会发生晕厥。

“你这么说我就更内疚了。”关楚摇着头说道。

张同叹了口气,说道:“按照尸虫的长度和大小,以及他身体的腐烂程度,大致能够确认萧恒言就是在萧府灭门当晚死的,所以你不用内疚。”

关楚挑了挑眉:“真的?”

“别的事可能骗你,这我还真没骗你,这关乎我的职业操守。”

关楚又一挑眉:“你还有什么事骗我?”

张同用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看着关楚:“你那猪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东西?”

“猪脑子有我这么聪明吗,你怎么回事张仵作?”关楚用手指戳了一下张同的肩膀,随后扭腰就往后面走去,找了张椅子坐好,说道:“赶紧验尸。”

张同看着他一副大爷样,都懒得理他。

“萧少爷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张同嘴里念念有词,关楚听着有点不大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萧少爷身体上最重的同时也是致命伤,就是脖子上的一刀,行凶之人下手果决,毫不犹豫,手法与杀死周宣明、曾有以及萧家一门的大体一致,可以确认是同一人所为。”张同一边挑着眉,一边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一下坐在后面的关楚。

“这人下手可真狠,那就可以证明他并不是萧家的什么仇人,而是专门为了某种目的或者计划在杀人。”关楚应和道。

张同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那个目的,可他不能说,关楚是局外人,不该被牵扯其中。

自他上次飞鸽传信回京城,到现在,还没有人来与他接洽,顾黎他们来了就走,一开始张同还以为起码走之前会来见一见他,却没想到人家压根没想着他,带了红豆就走了,这让他郁闷了很久。

“什么计划呢?”关楚单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我们樊县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能让他们有什么好惦记的?莫非这里有什么前朝的宝藏?”

越说越离谱。

“想什么呢你?你忘了?别看咱们樊县小小的地方,京城里的文武官员有不少是咱们这出去的。”

关楚茅塞顿开,一拍大腿:“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周先生教出来的不少学生,可以说遍布各地,而且咱们大人的爹不也是京城里有名的御医吗?”

张同咬了咬牙,没有接茬。

“也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这萧家少爷算是找着了,虽然烂的也差不多了吧,起码还认得出来,章府里还有一个呢,怎么弄啊?这案子怎么这么麻烦呢?”关楚抓了抓头发。

“应该快了吧。”张同似是喃喃自语。

关楚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快了?章府里那个假的,我要不要先派人把他抓起来?”

“不!”张同立马喝道,随后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急,缓了缓又说道:“还是等大人回来,再从长计议,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府上那个的目的是什么,你倒是可以先安排几个人去章府外面守着。我估摸着,按照大人的想法,应该是早就有所察觉,他在府上肯定和下人们知会过了。”

关楚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这就安排去。”

见着关楚走了,张同回过身来,看着躺在验尸床上的萧恒言的尸首,想了想,他不能干等着上面给他吩咐,哪怕是冒着暴露的危险,他也得有所动作,对面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这一次干脆是将整个萧府都灭了门,只为了他们一个目的。

萧家少爷虽为人差劲,但到底是条人命,他应该在衙门大牢里终老一生。

摘下手套,张同重新用白布将萧恒言的尸首盖上,匆匆离了衙门。

落兼寺中,章九晟和云生随同寺里的僧人,送尘云方丈闭关。

尘云方丈闭关的地方,便是他苦修的地方,云生没想到那一处瀑布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一行人站在瀑布外面,看着尘云方丈一步步走进瀑布里面,他的身影从清晰渐渐变得模糊扭曲,最后完全看不见。

那瀑布后面还有一道石门,也不知尘云方丈启动了哪里的机关,云生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在颤动了几下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方丈进去了?”云生轻声问。

站在一旁的小沙弥也轻声回答:“是,方丈此次闭关,便需三年,而落兼寺也会因方丈闭关,闭上山门三年。”

“什么?落兼寺也要跟着闭山门?那你们吃什么?”章九晟有些讶异。

那小沙弥笑了笑,双手合十:“施主放心,寺内的粮食足够了。”

紧跟着,还没等章九晟继续说什么,身后便传来另一个僧人的声音:“二位施主,方丈已闭关,寺内不留人,二位也请下山吧。”

章九晟看了云生一眼,既然人家都已经逐客了,他们也不好再待下去,回自己的院子稍稍整理了一下东西,便下了山。

“这也太奇怪了,从来没听说那间寺庙会跟着方丈闭关而闭山门的。”章九晟说着,回头看向落兼寺,却发现庙门真的已经合上了。

云生也不太明白,只摇了摇头:“我也不懂,只是觉得这里面还有我们没想到的事情,比如……”

“比如?”

忽的,云生蹙起的双眉松开,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紧闭的山门,喃喃道:“比如方丈猜到落兼寺里的僧人,会因为他告诉我们那些事情而遭到劫难,所以他选择了闭关,很有可能现在寺里一个僧人都没有了。”

章九晟听罢,抬腿就要往山上走,却被云生一把拽住。

“我们已经下来一段时间了,现在回去不合适,而且方丈如此苦心,我们不该再因私心让那些无辜僧人遭难,我们走吧。”

章九晟想着也的确如此,拉起云生,弯下腰便将她背上,不等云生挣扎着,他便开口说:“你走路太慢,我背着你跑下山去,我们先回樊县。”

第九十章 一把年纪

章九晟和云生回到樊县的时候,已经几乎是半夜了。

他们没有先回章府,而是先去了衙门。

衙门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人一路直接来了验尸房,令人意外的是,张同居然不在。

“这小子去哪儿了?回家了?”章九晟站在张同的房门口,纳了闷了。

而与此同时,云生在验尸房里发现了萧恒言的尸首。

他就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皮肤发白,毫无血色,那些伤口处的皮肤微微外翻着,他原本该是完整的身体如今遍体鳞伤,腐烂的气息已经淡去很多,可云生还是看着眼睛发酸。

云生从来没有和眼前这个萧恒言接触过,她接触的一直都是章府里那个疯疯癫癫的萧恒言。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莫名其妙的死了,一个带着目的的活着。

章九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云生呆站在验尸房里,面前躺着那具青白的尸体。

眉心的红痣愈发鲜艳,像是血滴上去的一样,章九晟看着心里不舒服,握着云生的肩,让她不要看了。

“总得看看的。”云生面无表情地说着,忽而觉得自己的表情是否太过严肃,又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表情又变得非常怪异。

她弯下唇角,黑暗在她身后裹成了一个圈。

“好不容易跟张同学的验尸呢。”云生说着,伸手便往旁边的木桌伸去,那上面摆着一双手套。

章九晟蹙了蹙眉,抓住她的手腕,道:“这么晚了,别验了。更何况,尸体放在这里应该有段时间了,张同肯定验过了,回头等他回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云生似有些不甘心,可手停在半空中,到底还是顺着章九晟的力度收了回来。

“我不认识他,却觉得很难过。”云生说。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嗯。”云生有些闷闷的。

两人沉默着,面对着一具尸体,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验尸房里本就寒冷,章九晟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更别说云生了。

回过神来的云生突然问:“张同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大概是回他自己的房子去了。”章九晟想了想,又说:“也对,他这里的房间冷,又是靠近验尸房的,说不定是回去搬厚一点的被褥去了。”

云生点点头。

“按你的意思,咱们今天晚上先不回章府?”章九晟搓了搓手臂,问道。

“嗯,不回,按照我们先前说的,我们此番去落兼寺怎么也得三四天,如今才两天就回来了。现在又找到了萧恒言的尸首,如果关捕头聪明些,封锁了消息还好,若是消息泄露出去被章府那个知道了,恐怕他会迫不及待地进行下一步动作,我们静观其变。”

“也行,不过这验尸房里太冷了,张同又不在,今天晚上你就先凑合去我那屋睡,我去找找有没有多一点的被褥。”章九晟说着,实在是冷的有点受不了了。

好在先前去落兼寺的时候,章九晟怕冷着云生,在马车上放了不少厚厚的垫子,现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云生先前在衙门的时候,就是睡的客房,只是那时候天气还热,客房里的被褥都属薄被,这天冷了盖在身上跟盖了层冰似的,章九晟那屋还好点。

等着章九晟拿来被褥的时候,云生还站在屋子里,不知怎么办。

“傻站在干嘛?过来接东西。”章九晟抱着两大床被褥,加上两条小毛毯,说道。

云生反应过来,赶紧先将小毛毯接过。

“这一床先垫上,衙门里不比府上,你那身子骨虽然有好转,但还是不能冷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一会儿再去弄个火炉子,保管屋里暖和,别担心。”章九晟自说自话着。

“我不担心。”云生铺好了垫子,站在床边,愣愣地说。

有一瞬间,她以为看到了兄长。

章九晟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云生几次想搭手帮忙,都被拍了回去,最后只得坐在床边,看着章九晟进进出出。

当那个暖手炉放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云生一把拽住章九晟的袖子:“别忙了,我不冷。”

“怎么能不冷呢?”章九晟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又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盆热水,看到云生还坐在床边,不由得一皱眉:“赶紧的,刚才我铺床的时候,往被窝里也塞了一个暖炉,现在应该暖和着,泡了脚就钻进去捂着,别冻了。”

“二少爷……”云生一边脱鞋子,一边说:“我现在倒觉得我才是那个少爷。”

章九晟一愣,放下水盆,一脑瓜崩儿弹在云生额头上,不轻不重:“胡说什么呢?你本来就是少爷。”

“嘻嘻。”云生开心笑着,眯着眼睛,露出一排光洁的小牙齿。

等云生洗完脚,窝进床里的时候,章九晟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几句:“我就睡在隔壁,晚上有什么事就喊我。”

“知道了,二少爷晚安。”云生整个人都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章九晟笑了笑:“睡吧。”

出去之前,章九晟吹了蜡烛,小心将房门合上,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屋里的呼吸声慢慢平缓均匀下来,才轻步离开。

这一夜,张同一个人呆站在一处隐蔽的地方。

他面前不远处,是某一户人家的院子。

屋里的灯忽明忽暗,有人影在里面走来走去,他好像不觉得冷,一直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像是站成了一根木桩。

里面的人没有入眠,他也没有。

张同在樊县这么多年,和关楚虽谈不上生死相交,却也是兄弟相称,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兄弟也会染上腥膻。

那些人,究竟在樊县安排了多少人?

张同握紧了拳头,牙关紧紧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楚子,赶紧睡吧,天色不早了。”屋里突然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

那是关楚的爹,关宁。

也是樊县衙门上一任的捕头。

“知道了爹,你先睡吧。”关楚回应着。

忽而,门开了,张同瞠了瞠目,迅速闪身往后一躲,藏进了院子外面的灌木丛里,视线却一直紧盯着屋里。

“怎么了楚子?”

是关楚开的门,他站在门口张望了几下,又摇了摇头,回身把门带上了。

张同舒了口气,他希望关楚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下午出门的时候,他原本是想找一找老爷留在樊县里的其他内应,可是还没跟内应说上几句话,就看到一个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一边的小巷子过去了。

关楚身上的功夫都是关宁手把手教的,一看那身手和速度,张同以为是关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探出头去才发现并不是关楚。

那人没有穿捕头的衣服,可身手却极像关楚。

除了关宁,张同想不出第二个人。

关楚的娘死的早,关宁一手把关楚拉扯大,父子俩的脾气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关宁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关楚顶替了他的位置做了樊县衙门的捕头,为了不给关楚惹麻烦,他收敛了不少年轻时候暴躁的脾气。

张同看着关宁窜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紧跟着翻过了巷子尽头的矮墙。

“这大白天的,关叔这是要干嘛去?”张同站在巷子口,望着已经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着。

但转念一想,关宁年纪大了,若是碰着歹人歹事,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因而,张同跟了上去。

可没想到,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

关宁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面前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全身上下都仿佛被黑暗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刹那间,张同还以为看到了顾黎那帮神出鬼没的人。

但仔细一瞧就明白,那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和顾黎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看着关宁的眼神之中,只有无尽的淡漠和冰冷,像是看着一具尸体。

“都这么久了,你还没从那个老家伙手里找到东西,要你有什么用?”那人说。

“请再给属下一点时间。”关宁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头,像个乞丐。

张同半眯着眼睛,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时间啊?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那年你绑了章家那个小少爷,也没问出来东西在哪儿,如今他都大了,成了县令,你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东西?”那人缓缓站起来,又说:“我就不明白,你都老了,大人为什么还要留着你?还要留着你那个没用的儿子?”

“姓萧的,大人答应过我,只要我替他传信,他就会放我儿子一条生路,让我们过安安稳稳的生活,你不要以为你立过不少功,就可以背着大人擅作决定。”关宁突然捏紧拳头,狠厉起来。

“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说狠话了。”

“你!”

“给个准信儿吧,也是大人让我问的,既然你拿不到东西,就让你儿子去,你儿子不是跟那小少爷关系挺近的吗?”那人忽而凑得很近。

“我不会让我儿子卷进这件事情里的,东西我会拿到手的,等信吧!”说罢,关宁也不再与他继续纠缠,转身便走了。

那人站在后面,瞳仁漆黑,仿佛深渊。

“老东西,迟早要你的命。”他说。

张同蹲在角落里,双腿都蹲麻了,他都毫无知觉,最后身子堪堪往边上一倒。

他向来知道那些人在樊县的底子不比老爷的浅,却从不知道他们的手竟在那么久之前就攀上了樊县衙门。

如此看来,樊县里除了他,还会藏着别人吗?

从他们的对话里看来,关宁好像并不希望关楚牵扯其中,但愿关楚那个二愣子在这件事上能傻一点。

第九十一章 用人不疑

张同不知道在关楚家门口站到了多久,他只知道,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冻僵了。

樊县的天气越来越冷,很快便要入冬了。

他抬起头,头顶明月高悬,在他头顶、肩上,洒下一大片琼华,仿佛那一瞬间,他是老了。

屋里的人,已经熄了灯。

张同站在外面,轻轻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回到衙门的时候,章九晟和云生早就已经睡下了,验尸房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他和一具没法开口说话的尸体待在一起。

“关楚是我的兄弟,那是他的爹,我该怎么做比较好?”张同喃喃问着,却问不出个答案。

他抓了抓头发,双手使劲搓了搓,覆在面上,热气让他稍稍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先睡吧,明天再说。”张同又喃喃自语着,然后朝着被盖着白布的尸体说了一句:“晚安。”

当第一盆洗脸水泼向院子里的时候,章九晟醒了,他打着哈欠,站在房门口,看着同样睡意朦胧的张同,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啊。”

张同被这一声吓得差点将手里的脸盆扔出去,随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院子另一头的章九晟,喊道:“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章九晟揉了揉耳朵,有些不耐烦:“见着鬼了你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

紧跟着,张同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凑到章九晟面前。

才短短分开两天,他可真是太想念章九晟了。

“大人,我们找着萧家少爷的尸首了。”张同煞有介事地说。

“我们看见了。”章九晟又打了个哈欠。

张同准确捕捉到了话里的信息:“我们?云生也回来了?”

章九晟一巴掌拍在张同后脑勺上:“你是不是傻?我怎么可能把云生一个人放在落兼寺?”

张同一想,也是。

随后他还是开心,章九晟他们回来的比他想的要早。

“那云生呢?”

“云生还睡着呢,这天儿越来越冷,回头我让下人多拿几床被子过来,你那屋是不是也冷?到时候也给你添几床,多拿几个暖炉。”

“谢大人。”张同一点不客套。

云生醒的时候已经快吃午饭的时候了,她睡得很好,准确的来说,是章九晟的床铺得柔软又暖和,让她醒了都舍不得爬起来,在床上愣是翻滚了好几下,才一使劲爬起来。

届时,章九晟和张同已经坐在了厨房。

章九晟难得下厨,张同当然不肯走,坐在桌子边,手上一早就抓着筷子,准备下嘴。

“云生还没起,你要是敢先动筷,我就踢你出去。”章九晟手里端着一盘菜,警告道。

张同嘿嘿一笑:“大人贤惠。”

“闭嘴,本大人是能用贤惠这个浅薄的词形容的吗?”章九晟抬起一脚踹了张同的屁股。

云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看见章九晟将菜摆上桌子,立马笑眯眯地凑上去:“大人,这些菜都是您做的?”

章九晟白了她一眼,唇角却微扬,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和炫耀:“你去问问张同能做出我这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吗?”

“那不能那不能。”张同连连摆手,他拿着筷子跃跃欲试。

“行了,拿上筷子,赶紧吃。”章九晟说着,给云生递上筷子。

刚说完话,就见张同迅速下了一筷子,加了一块肉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没想到大人厨艺这么好,一定是跟着老夫人学的吧?”

“这你就说错了,我娘不会做饭,以前都是我爹做饭,我跟我爹学的。”章九晟笑了笑。

云生正扒着一口饭,诧异道:“老夫人不会做饭?”

章九晟端着碗,站在一旁,边吃边说:“我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爹给我娘做了一辈子饭。我爹跟我说过,为国为民是大丈夫,给媳妇孩子做饭也是大丈夫。”

张同愣了愣,他是孤儿,从来无父无母,感受不到章九晟说的那种。

自打他在街上被老爷捡回去以后,就一直跟着老爷,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他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要娶一房妻妾,生一堆小子女儿,只想着若有一日身亡,能有个全尸。

云生也愣住了,她咬了几下筷子。

在她的记忆里,对于娘亲这个概念,已经很模糊了。

这个话题,她接不上。

“赶紧吃吧,天冷,菜凉的快。”章九晟催促道。

当然,最后碗是张同洗的。

关楚来衙门的时候,三人已经在验尸房里了,章九晟怕血,就坐在后头,张同和云生两人站在前面,挡着他的视线。

之前陆治给章九晟画的画像,已经用不上了,也早不知被章九晟扔到哪里去了。

云生戴着手套,弯着身子,凑到尸体面前,细细观察着眉心那颗红痣,还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道:“还真是痣。”

“你以为?”张同反问。

“那确实是萧恒言没错。”关楚抱着双臂站在门口。

屋里的三人听到声音扭过头去,那一瞬间,张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关楚,慌忙又转回了视线,盯着眼前那具发白腐烂的尸体。

“来了。”章九晟这就算是打了招呼,继续侧着身子坐在那。

“大人,我又去街上盘问了一圈,见过萧恒言的人,对他有印象的人,都能证明他眉心那颗红痣,除非没有见过萧恒言的人,或者只听说过他的人,才对他的红痣不清楚,以至于在易容的时候,遗漏。”

这一席话说出口,众人都想到了此时此刻还待在章府的那个萧恒言。

“那么章府那个萧恒言必定是没有见过真的萧恒言长什么样子,只是找了一个认识萧恒言的人,或者看着画像?”张同说道。

“陆治。”云生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陆治很聪明,为虎作伥,与虎谋皮,他知道自己最后可能不得善终,为了自己的女儿,他可谓机关算尽,在萧恒言这件事上,他留了一线,算是给了云生一条出路,也替他女儿搏一个人情。

云生记下了。

章九晟也记下了。

“大人,那府上那位要不要抓了来?”关楚问。

张同现在只要一听到关楚的声音,心里就百感交集,跟有一只小猫在他心头抓挠着似的,又疼又痒。

章九晟摇了摇头:“先不惊扰他,你既然有所察觉,应该也派了人守在府外了吧?”

关楚点头。

“行,那先盯着吧,我看他能翻出什么幺蛾子。”

“那大人,咱们接下去该怎么办啊?”

章九晟瞅了一眼又被白布盖上的萧恒言的尸首,想了想,说道:“消息封锁不了多久,咱们动作得快,这段时间你在外面盯着的人,找来问问看,我们不在的这两天,那小子偷摸出过府没有,都见了什么人。”

关楚一点头,握着挎刀就出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铁万。

云生挑了挑眉,没说话。

“最近你盯着?”章九晟问。

“是,这两天那姓萧的一直在府里没出来,我们蹲在外头,不太清楚他在府里做了什么,不过倒是总有几个人在府外头行走。”

“面生吗?”

“倒不面生,大街上巡逻的时候,见过几次面的百姓,很普通。”铁万挠了挠脑袋,仰天想了半晌,说道。

“很普通。”章九晟重复了这三个字,随后轻笑一声。

这一笑,让铁万心里虚了半分,带着忐忑看了一眼关楚,关楚也有点不明所以。

云生倒是懂了点什么,说道:“长相普通的人,扔在人群中就找不到了,甚至哪怕是前一秒见过,下一秒就会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这不就是对方想要的效果吗?”

“的确,我现在完全想不起那些人长什么样子。”铁万愁眉苦脸着。

关楚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这事不怪你。”

“你先回去继续盯着吧,看那些人还来不来。”章九晟说道。

“是,大人。”铁万抱拳弯腰,退了出去。

“大人,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又一直待在章府,必定对章府有所图。”

“这我又岂能不知?”

章九晟蹙紧眉头,对方来势汹汹,且目标明确,就是为了章辞手里的东西来的,他们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那件东西上,还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云生身上,这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一旦萧恒言发现……

等等,他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情,章九晟猛然间看向云生,仔细一想,的确事有蹊跷。

云生被章九晟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心中异样,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一开始在江湖上的时候,云生的悬赏并没有指定她在哪里,可后来却突然出现了云生在樊县的消息,引得那些江湖人士纷纷往樊县跑,若不是有章齐烨坐镇,恐怕樊县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可是这消息是谁透露出去的?

章府里的下人?

衙门里的捕快?

还是……

章九晟的眉头越来越紧,他看向站在身边的这几个人,全是自己上任以来一直跟着自己的,在樊县这个小地方虽谈不上出生入死,却也是起早贪黑,毫无怨言,他没法将那脏水往他们身上泼。

他也深知,用人不疑这个道理。

可是,心中一旦有疑虑生成,就不是那么容易浇灭的。

章九晟的手藏在袖子里,也不知是冷还是怎么了,他的腿一直抖着。

“累了,我去歇会儿。”章九晟突然起身,垂着头,快步离了验尸房,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各有心事。

第九十一章 明目张胆

章九晟走后,验尸房里剩下的三人,突然间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中,藏着某种诡异的气氛,云生站在中间,看看张同,又看看关楚,虽然两人都没说话,可云生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她不敢多问,也打了个哈哈,说道:“我去看看大人。”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张同站在验尸床旁边,一只手背在身后,低垂着头,他有些不敢看关楚,他怕他一个不留神就说漏了嘴。

“怎么都走了?”关楚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傻站着,挠了挠头:“那我也走了,你这验尸房太冷。”

还不等张同有所反应,就只能看着关楚迅速消失的背影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按照关宁和那个黑衣人的对话里,关楚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要给关楚一点信任,或者……或者拿关楚当一个突破口?

关宁疼儿子,他自己怎么样无所谓,唯一的条件就是别碰关楚。

倒是可以一试。

张同打定主意以后,心情就轻松起来。

章九晟回到自己屋之后,就一脚踹掉了靴子,一屁股坐在榻上,心思沉重,连云生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大人是在想什么呢?”云生说话的时候,已经坐在章九晟对面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了。

章九晟突然惊醒,看到云生趴在桌子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看。

“我没想什么。”章九晟口是心非。

云生笑了笑:“大人的想法都在脸上写着呢,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章九晟错愕。

“大人肯定是在想,到底是谁将我在樊县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云生直起身子,给章九晟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其实从一开始那些江湖人士来樊县闹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只是我没有怀疑过衙门里面的谁。”

“为什么?”

“我跟他们不熟。”云生说的极为轻巧,“我在京城的时候,时常跟着兄长出去查案,我们查的都是朝廷上的案子,普通百姓很难看到我。我在衙门里待了这些年,衙门里的捕快就算我叫不出名字,也记得面貌,我不认识他们,从未见过他们。”

“可……他们可能看过你的画像。”章九晟试图说服自己。

“这当然也不无可能,只是大人,您跟我说过,衙门里的人,包括大牢里的人,都是您精挑细选过的,您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吗?”云生笑眯眯的,似乎毫无心机的样子。

“信,也不是不信,就是……”章九晟犹犹豫豫的。

“大人,我信您,也信他们。”云生脱下鞋子,盘腿坐在雕花圆凳上,随后又道:“您信我吗?”

“信。”章九晟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云生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

樊县的冬天来得快,昨天的太阳照在身上还能有一点暖意,今天的太阳就好像变成了摆设。

萧恒言站在章府的院子里,他仰起头,看着鸡蛋黄一样的日头,眯起了眼睛。

云生他们回来好些天了,却一直没有来见他,是怀疑他了,在试探他,还是故意冷着他,看他接下去会有什么动作?

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腿都有些冻麻了,萧恒言才转过身,却发现云生靠着廊柱,也不知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他心里陡然一慌。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云生问。

“屋子里太闷了。”萧恒言往回走,如是说。

云生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萧恒言顺手接了,手掌心里的温度慢慢窜进心里,然后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自出事后,就一直待在府里,会不会闷?”云生问。

两人并排走着,像是朋友一般随意聊着天。

“找到凶手了吗?”

云生顿显歉意:“凶手很狡猾,他当夜进入萧府,如入无人之境,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独独放过了你?你明白吗?”

萧恒言停下脚步,极为认真地看向云生,云生也看着他。

“他没有放过我,我自己逃出来的,你忘了吗?”

“嗯,我忘了。”云生说的理所当然,然后又往前走去。

萧恒言仍旧跟在身后,只是也不再说话了。

“这些日子,关捕头带着人全城搜索你说的与你身高相仿又声音低沉的男人,大人和我去看了,关楚找到的那些人都是正常人,且都跟你萧府没有恩怨,你不如再仔细想想那个男人身上的其他特征,最好再明显一些。”

萧恒言仍旧沉默着。

云生停下脚步,扭过头:“听到了吗?”

萧恒言愣了愣,看着云生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很快垂下眼帘,挡住了他真实的情绪:“听到了,我会再好好想想。”

没有追问什么,云生继续往前厅走着。

“要去哪儿?要出去吗?”萧恒言还是第一次跟着云生离开自己的院子,他有一种没来由的心慌。

“我是要出去的,不过你不能出去,你还得在府里待着,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云生像模像样地叮嘱了一句,果真出去了。

萧恒言站在前厅,看着云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总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间踏入了什么陷阱里。

离开章府以后,云生一路去了百世堂。

章九晟说过,他会在那里。

可是没想到,云生前脚还没踏进门槛,药童却出来告诉她,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去了老宅。

老宅在哪儿?

云生没去过,也没听他俩提起过,一头雾水。

顺着药童说的方向,云生一路找到了章家老宅,不远不近,就与百世堂隔了半条街,极为不起眼的门面,门口也没有所谓的石狮。

轻轻敲了敲门,云生便听到院里有脚步声匆匆过来。

她站直了身体等着,开门的是个上了岁数的大爷,满面慈祥,见到云生,很是熟络地问道:“是云生吧?赶紧进来吧,屋里暖和。”

云生点点头,踏了进去。

人还没到,云生就听见屋里面传来轻松的笑声,还挺热闹。

她慢慢走进去,还没说话,里面的人就发现了她,是章九晟先开了口:“云生,快过来坐。”

他说着,面上显得很开心,也像个孩子。

章九晟拍了拍身边的凳子,云生走过去坐下,略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的章家二老。

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大抵是辞官之后的日子过得不错,章辞显得很富态,看起来也和蔼的多,目光虽透着经历世俗的锐利,却并不让人感到害怕。

章夫人也同样,本来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仪态端庄,坐在章辞身边,两人竟看起来像神仙眷侣,她淡淡地笑着,也静静观察着云生。

面上似覆着一层光,柔和而令人舒适,并不让人反感。

“见过章老爷,章夫人。”云生略略点头。

“真是个俊俏的丫头。”章夫人扬着唇角,笑眯眯地看着云生。

云生却因这句简单的夸奖,陡然红了耳朵。

“娘哟,您可别夸云生了,这小丫头片子一夸就上天。”章九晟挤兑道。

云生白了他一眼,在长辈面前,她到底不敢造次。

章齐烨倒是也坐在一边,却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温润地笑着,看着他们笑闹着,好像那些场景都跟他无关,他只是偶然路过这里,进来坐一坐的路人。

云生看着,只觉有些心酸。

“今天叫你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爹娘不住在章府。”章九晟突然收敛了神色,云生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可看了一眼章齐烨,却见他仍旧单手托着下巴,像个旁观者。

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打算多说话。

这个问题,云生花过很长一段时间想过,后来因为想不明白,就放弃了。

没想到,今天却突然要告诉她答案了。

大概算是意外之喜。

云生正经起来。

见她如此认真严谨,章九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看章辞。

章辞微笑道:“别紧张,这件事我们思考了很久,可能和你爹的案子会有牵扯,我们也听说了你和晟儿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所以打算告诉你,让你心里也有个底。”

提到相府,云生面上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是。”

章辞看了看之前给云生开门的大爷,说道:“老章,去外面看着。”

“是,老爷。”

“这里并不是特别隐蔽的地方,但谨慎还是要谨慎些。”章辞解释道。

云生点点头。

“对方原本没有那么明显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越来越急躁,这几日进出这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动作也越来越大,我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了。”章辞笑着,颇有些无奈。

“他们是谁?”云生问。

章辞叹道:“他们啊,是京城里最野心勃勃的人。”

云生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有人想要那张椅子,就得先拿到我手上的东西,但是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我,畏首畏尾的样子,真让人想笑。”章辞眯着眼睛,藏住了他目光中全部的算计。

第九十二章 草民章辞

樊县的冬天,有些干燥。

云生很紧张,手上捧着的热茶一直捧到凉了,都没察觉,直到章九晟给她重新换了一杯热的。

章辞和蔼笑着,可眼角那些皱纹里藏着的岁月,却让人难过:“当年,东西其实是在你爹手里的,只是后来辗转到了我手里。说起来,相府有如今,我也有一份。”

“他们不知道,所以依旧对相府下了手。”云生说。

“是。”

“不。”云生紧紧抓着手里的杯子,浑然不觉那温度沁入掌心的滚烫,她近乎声嘶力竭,却又极度沙哑。

“云生……”章九晟关切地喊着她的名字,连带坐在一边一直静静听着的章齐烨都紧张起来。

云生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就算东西不在相府,他们也会对相府下手的。他们不仅仅想要东西,还想要相府的家产,抄家的时候,有一些东西从后门搬走了,我看见的。”

她说着,泪水盈在眼眶中,就是不愿意落下来。

章九晟看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她哭出来,或许会好一些,可她性子太倔,在这件事上,总说也不听。

关于告诉云生这件事,他们一家四口商量了很久。

起初,章九晟是不答应的。

他怕云生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可现在看来,云生比他想象的理智得多,清醒得多,可他还是担心。

章齐烨说:“云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她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她骨子里流着长孙雉的血。相府的事,是云生的事,我们可以从旁协助她,保护她,却不能不让她知道。”

章辞也说:“年轻时候的长孙雉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对人对事绝不手软。这些年,你将云生护的很好,也算是弥补了我当年的一点过错,可你也该明白,她撑到今日,绝不是为了苟活后半生。”

她是受害者,亦该是知情者。

章九晟让步了,现在心如擂鼓。

“那些东西,都是我相府的东西,总有一日,我会一件一件拿回来。”云生咬牙切齿。

“好,既如此,我倒是放心给你看看东西了。”章辞说道,转头看了一眼章老夫人:“去拿来吧。”

章老夫人点点头,缓缓起身,进了一间房,不多久手上就多了一只盒子,用一块黄布包裹着。

云生心中一沉。

那黄布上,依稀绣着龙纹。

章辞接过盒子,将黄布打开,那是一只正正方方的紫檀木盒子,盒身雕刻着云纹,一看便不是凡品。

“这是……这是京城里的东西?”云生带着不确定。

“是,打开看看吧。”章辞将盒子递过去。

云生有些忐忑,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放着的东西让她家破人亡,她开始有点猜到里面是什么了,却不敢相信。

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样,这东西不应该在李泓之手里吗?

云生看向章辞,章辞微微点头,示意她打开。

盒子摆在手上有些沉,云生将盒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锁的手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闻听“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云生小心翼翼看过去,一抹晶莹剔透的白闯入了视线中。

她心思一沉。

果然是。

“为何?”云生抬起头,目露错愕。

“这便该是先皇还在世时的事了。”章辞叹了口气,他半仰起身子,看向外面,也似看到了先皇。

先皇李澈,在位六年。

皇后于氏是李澈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妃,两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可就在李澈登基两年后,于氏就因病过世了,之后,文武百官以后宫不可无后为由数次上奏,都被李澈无情驳回,甚至有一回差点闹到以头抢柱的地步,李澈也硬是没有松口。

这件事,倒是给李澈博了一点点好名声。

可也正因如此,后宫群龙无首。

当时,朝堂之中,以丞相长孙雉一派的人,一直在不间断的上奏,请皇帝立后。而以副相吴直敦一派的人,却是按兵不动,不管皇帝说什么,都许以赞同。

久而久之,李澈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偏不倚,慢慢偏向了副相。

也是从那时起,朝廷上的风向变了。

丞相一派渐渐势微,副相一派渐渐明目张胆。

而副相之女吴酌言,也在那之后不多久,进了宫,一路被升为贵妃。

那时候,长孙雉屡次想要进宫面圣,都被李澈以龙体欠安为由拒之门外,长此以往,长孙雉也不往皇宫里走动了。

云生适才想起来,有一段时间,爹爹一直称病不去上朝,实则是在家里闲着。

那时候,她还傻傻地问爹爹为什么不去上朝,爹爹却笑着说没事,然后继续和兄长下棋逗鸟。

丞相不上朝之后,吴直敦的动作也就愈发明显,甚至开始光明正大的结党营私,而李澈也如他所愿,真的病了。

这一病,便一直没有起来。

“在先皇病重之前,我便辞了官。”章辞抿了一口茶:“那时候,朝廷上乌烟瘴气,吴直敦只手遮天,皇帝病重,许久未上朝,朝中之事似乎都交由吴直敦处理。而那些极为重要的事,便由吴直敦递交奏折,再通过吴贵妃的口传出来。”

“可谁也不知道从吴贵妃嘴里说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皇帝真正的意思。”云生说。

章辞眼中一亮,看起来对云生颇为欣赏。

“也是在那时,相府出了事。”

云生垂下了头,盯着手里捧着的茶杯,浮叶在杯里一圈一圈地顺着水纹旋转着。

“只是那时候我虽然辞官了,却并没有离开京城,一直住在客栈里。”章辞尽量平稳着自己的语气,那段时光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宫里来了人。

一个将自己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只露出一双狼一般的眼睛。

是找他的。

传的皇帝的口信,让他乔装进一次宫。

虽然心中有疑惑,可章辞还是去了。

他想着,他一个已经辞了官的御医,并不可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威胁,而且御医也不懂朝政。

当夜,他随着那人进了宫,看到了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李澈。

彼时的李澈,头脑还算清醒。

“你来了?”李澈躺在床上,被褥盖到胸前,他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

“是,草民章辞,见过圣上。”章辞说着,便要跪地。

“免礼吧,你现在都称呼自己是草民了。”李澈扯着嘴角,也不知是笑还是哭,他眼下青黑,面目苍白毫无血色,唇角隐隐有紫黑。

这是中毒的迹象。

如今,毒还未至肺腑,可章辞只远远一看,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毒。

“圣上……”章辞欲言又止。

“顾黎,去外面守着。”李澈闭着眼睛,吩咐道。

之前带章辞入宫的那个男人,始终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一直到李澈开口让他出去,他也只是简单的点点头,章辞连他出去的脚步声都没听见,只觉得背后有一阵风突然过去了。

随后,便传来了门一开一合的轻微声响。

“你近前来,朕有东西要给你。”李澈仍旧闭着眼睛。

章辞上前几步,站在床前,适才看清楚了李澈的面目,方才远远一看还觉得问题不大,可走到他面前才发现,有一股略略刺鼻的味道从李澈的身上散发出来。

这毒,不好解。

“东西在朕床底下,你拿出来。”李澈的声音更轻了。

他这样子,似乎连说话都很费力,那毒正在慢慢消耗他的体力和精力,让他逐渐变成一个废人,最后在床上看着自己衰竭而亡。

如此绝望。

如此狠毒。

章辞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根据李澈说的,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盒子。

便是此时云生拿在手里的东西。

“你敢拿吗?”李澈问。

章辞没有说话。

这东西,烫手,也要命。

“你不敢拿,也得拿着了。”李澈紧跟着说:“本来,朕是打算将玉玺给长孙的,可是吴直敦盯上了他,东西在他手里,不安全。”

“那圣上如何觉得,玉玺放在我手里会安全?”章辞反问。

“因为你辞官了,且不参与朝政,而且你辞官的理由令很多人不齿。”李澈说的理所当然:“你以为……朕为什么会同意你辞官?你可是御医院里最好的大夫。”

章辞抿紧了唇,面色凝重。

他当时还疑惑,怎么李澈这么容易就放他走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朕把玉玺给了长孙,相府很快会出事,此时你离开京城,他们不会注意到你。”李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带着相府一起算计了进去。

“丞相知道吗?”章辞带着忐忑。

“他知道,也应承下了。”

“吴直敦会给他安一个杀头抄家的罪!”章辞因此捏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朕知道,可玉玺不能落入吴直敦手上,兹事体大,你应明白。”李澈一直没有睁开双目,他的眼角处忽然淌下一串泪珠。

章辞愣住了,他从李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相熟,从未见他哭过。

“臣谨遵圣喻。”章辞捧着那只紫檀木盒子,膝盖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李澈没有再说话,躺在那里,如睡着了一般。

不多久,站在外面的顾黎开了门进来,裹挟着一阵冷风,章辞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看着他。

“属下送您出宫。”

第九十三章 檀木盒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李澈会在那时候突然头脑清醒过来。

他愚昧了太久,被蒙蔽了太久,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专宠后宫,致使朝政瘫痪的昏君。

后来,章辞离宫以后才明白。

那大概便是人之将死。

李澈的毒,他看不出来是什么毒,只觉得那毒极其麻烦。

“顾统领,我有一话要问。”彼时的章辞尽管懂得审时度势,可在这件事上,他还是不能让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日后陷入被动境地。

顾黎连脚下的步子都没有凌乱半分,只毫不客气地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章御医问了也是白问。”

“顾统领!此事非同小可!”章辞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顾黎这才转过身,两人对视良久,直到顾黎开口:“章御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然后,再无话。

章辞等了又等,却发现顾黎根本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寒风料峭,穿过高耸的宫墙,打在人身上,好像重重一击,裸露在外的脸上仿佛被刀子用力割过,生疼生疼。

“唉……”章辞叹了口气,到底没再问。

“明日便收拾行李,属下会安排好车马,送章御医和您的家人安全回乡。”顾黎站在客栈的后门,眼底深处,似看破世俗。

“有劳。”章辞身累心更累,连多说一句也不愿,关了门,便抱着那只紫檀木盒子爬上了床。

可梦里并不安稳。

他从医数十年,夜夜安眠,哪里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辗转反侧。

怀里的东西滚烫如火,他想过要不要去见长孙雉一面,可又想到,长孙雉既然已经见过皇帝,自然也不会再见他了。

总有一个人,得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离开京城。

“怪不得我跟你说我要辞官的时候,你同意的那么快,打那时起,你就已经把我往套子里扔了。”章辞抱着紫檀木盒子坐在床上,笑出了眼泪。

云生听着,整个人也不自觉地缩了起来。

章九晟以为她冷,叫了一个下人去拿披风。

“所以自那时起,爹爹不去上朝,一直待在家里,是觉得对不起我和兄长,想多陪陪我们。”云生几乎哽咽。

所有人都沉默着。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劝。

章齐烨揉了揉鼻子,看了看不知所措的章九晟,又看了看已经沉浸在过去的章家二老。

“云生,我和晟儿之前一直担忧,若是告诉了你玉玺一事,你会如何想我们,会不会觉得我们也是推了相府一把的人。”

云生猛然抬起头。

她根本没想过这一点,可人之常情,准确来说,章府才是那个被拖下水的无辜。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一直都是长孙雉和先皇在合谋,正巧章辞又在那之前请求辞官隐退,他又是个御医,从不参与朝政。

和相府交好的人太多了。

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查一个存在感极低的御医。

以至于,他们拿着玉玺,在樊县安稳了那么多年,一直到李泓之坐上龙椅。

没有玉玺,他们若是要废帝,便名不正言不顺,于百姓而言,便是造反。尽管李泓之的名声不太好,也尽管李泓之在登位之后,极少管理朝政。

可他到底是先皇钦定的太子。

只这一条,足够让他在龙椅上坐到驾崩。

不仅李泓之,就连远在樊县的他们,也都认为吴直敦一派的人已经拟好圣旨,就等玉玺这一盖了。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明显,甚至恨不得直接把章辞抓回京城,严刑拷打。

只是,樊县这里并不只有他们的人。

章府老宅并不隐蔽,他们能发现也不奇怪。

更何况,章辞当初拿着玉玺回来的时候就仔细想过,如果他处处谨小慎微,那便是告诉人家,东西就在他这里。

可如果他该吃吃该喝喝,和章老夫人浇浇花种种草,看起来就等着自己两个儿子生几个孙子孙女给他逗弄的闲散样子,再加上时不时也去百世堂看一看,完全没有负担,让人觉得东西根本不在他身上。

因而一开始的时候,对方根本没想过东西其实会在章辞手里。

相府被抄家之后,相府里的东西被搜刮了个干净,云生亲眼看着他们几乎将相府翻了个底朝天,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看着他们摔桌踹凳,而那时候的云生还不知道他们在找玉玺。

吴直敦派来的人,常常有进无出。

有些勉强从老宅出去了,也是落个重伤不能语的下场。

无他,唯章辞不仅是个御医,还有个用毒用到出神入化的儿子罢了。

一开始他们小心翼翼,章齐烨用毒也就用的小心翼翼。后来他们明目张胆,章齐烨也就下手更狠。

不过,这也使得他们更加确认了一点。

玉玺,就在章辞手里。

只是,强龙到底斗不过地头蛇。

吴直敦派来樊县的人,起码有数百人,可到最后能安全隐藏在樊县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

这一切,还都亏了章九晟这个不学无术的县令。

他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在大街上乱晃,看看那些如春风如细雨一般温柔的姑娘们,有时候还会带着关楚一起,当然大多数时候,关楚都处于一种嗤之以鼻的状态里,而更多数时候,关楚都被章九晟踢出去查那些姑娘们的生辰八字去了。

可当樊县里突然多出来一群陌生面孔的时候,章九晟提高了警惕。

他没有让关楚去查,而是偷偷告诉了章齐烨。

不出意料,那些姑娘全是吴直敦派来,希望能借助章九晟的风流性格混进章府的。

“我虽然喜欢去红豆台,但我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近身的,我要求很高的。”章九晟挺直了腰板,如是说。

“在玉玺这件事情上,我们章府里的每个人都很小心谨慎。”章齐烨认真道。

云生笑了笑,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沉闷:“我没有怪责章府的意思,章府本可以置身事外,是我爹爹将章府拖下了水,章老爷本可以不拿玉玺的。”

“家国大事,谁又能真的置身事外呢?”章辞长叹道。

“那如今,您将这玉玺拿出来,不怕他们会现身明抢吗?”云生平缓了情绪,适才反应过来,担忧地望了望四周。

他们几人在较为空旷的前厅交谈,周围除了老章,并没有其他下人的踪迹,他们看别人是清清楚楚,别人看他们也是明明白白。

章九晟摸了摸云生的脑袋,说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这四周围全是大哥从江湖上来请来的高手,但凡有可疑人物靠近,你还没察觉,他们就已经比你先动手解决了。”

云生诧异。

章齐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垂了头。

“我是听晟儿说,你从落兼寺里拿到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应该足够证明吴直敦的罪责,所以我今日才将玉玺拿出来。”

云生沉思片刻,将那只紫檀木盒子塞回章辞手里。

“这……”章辞有些错愕。

“我的确拿到了我爹爹写的罪书,可上面的东西,我需要查证,也需要重新将那些实在的证据握在手中。仅仅只有我爹爹的罪书,那还不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空口无凭,我得根据爹爹的罪书,去拿到那些账目。”云生目光灼灼,几乎有火在燃烧。

章辞愣了半晌,随后将盒子递给章老夫人。

“好孩子,你和你爹爹一样,很勇敢。”章老夫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在捧着紫檀木盒子的时候,她微扬唇角,夸了云生一句。

云生没有娘,看着章老夫人的模样,她似乎开始想象,如果自己的娘亲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样夸自己?

“我是长孙雉的女儿。”云生噙着泪,说道。

那一夜从老宅离开以后,章九晟问云生,在听到章辞说的那些事情之后,她有没有哪怕一丝恨过章府。

云生说没有,她的命是章府救的,她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有一个相府已经够了。柳似霜千方百计将这罪书送到她手里,不是为了让她去恨恩人的。长孙雉拼了命去守护的太平,更不是让她用来抱怨的。

玉玺仍旧放在那只紫檀木盒子里,安然藏在章府某处。

睡下之前,章辞脑内疯狂旋转。

他又睡不着了。

“我好像……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长孙的影子。”章辞背着双手,站在窗前。

章老夫人拿过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轻柔着嗓音:“她本来就是长孙的女儿,流着长孙的血。”

“顾黎还在樊县吗?”章辞突然想起来,问道。

“应该在的吧,之前不是送红豆离开了吗?这个时候,应该早就回来了。”

章辞点点头:“明日,找个人去将他叫来,我写封信给圣上。这些年,也不知圣上的日子过得如何,苦了他了。”

“圣上是有大智慧的人。”

“是,能隐忍至此,可不是有大智慧吗?”章辞突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章老夫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痛不痒。

“我是想啊,别看烨儿和晟儿不是亲生兄弟,可他俩那脾性却是很像的,决计做不到圣上那样。”

“哪有你这样贬低自己儿子的?”章老夫人有些不开心了。

章辞敛了敛神色:“我没说错嘛,烨儿看起来好像沉稳,实则性格刚毅要强,晟儿也一样。你可不知道,当年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别人骂他,他都没反应的,笑眯眯地还问人家骂舒服没有。”

第九十四章 别来无恙

“阿嚏!”

远在京城的李泓之坐在御书房里,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双目之中雾气朦胧。

“这两天怎么老是打喷嚏呢?哪个兔崽子在念叨朕?”李泓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站在下面的常玉上前一步,轻声道:“要不……奴才这去御医院请蔡御医过来看看?”

“不用不用。”李泓之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你倒是可以去御医院要几副御寒的药来。”

“奴才明白了。”常玉弓着腰,不多时,便退了出去。

他要去御医院。

常玉没让人通禀,直接迈着闲散的步子跨过了门槛,御医们都在里面忙碌着,有的在捡拾药材,有的在称量药材,有的正准备出去给哪个宫的娘娘诊脉。

唯有一人,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翻着一本医书。

“蔡御医……”常玉站到他跟前,面上带着万年不变的笑容。

蔡琛没动,眼皮子往上一撩,看见常玉站在自己跟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医书合上,伸手就准备去拿放在一边的药箱。

“诶,不用,圣上说开一些御寒的药即可。”常玉拦了拦。

蔡琛缩回手,双手支着桌子,探向常玉,压低了声音问:“圣上怎么了?”

“也没什么,这两天老是打喷嚏,大概是天寒了。”常玉仍旧笑着。

蔡琛挑了挑眉,随后坐好,提笔,在白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一串药方,随后招呼了一个小医生过来,让去抓药。

“是药三分毒,你多照顾着点圣上,多穿点总比吃药强。”蔡琛懒洋洋地叮嘱道。

趁着小医生去抓药的时候,常玉站在御医院里,时不时跟蔡琛聊上那么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蔡琛只管着自己看医书,根本不搭理常玉。

直到那小医生拿着药回来。

“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一天一次,睡前服用,连喝七天。要是嫌苦,备点蜜饯。”蔡琛头也没抬。

“好。”常玉接过药,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也没多逗留,转身直接走了。

那小医生许是来御医院不久,但也知道常玉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可再看蔡琛的态度,冷冷冰冰的,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不由得诧异。

蔡琛瞥了一眼那小医生,道:“傻站着干什么?晒药去。”

“是。”

离开御医院之后,常玉一路没有停下,直接拿着药就去了御书房。

彼时,看书看累了的李泓之,正伏在案上睡着了。

常玉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从一边拿了披风,刚盖上没多久,李泓之就醒了,揉了揉眼睛。

“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

“是,圣上,开了御寒的药。”常玉轻声回答。

“那去煎了吧。”李泓之抓着背上的披风,裹了裹。

“蔡御医说,睡前煎服。”

李泓之愣了愣,旋即反问:“这倒是麻烦,谁知道朕什么时候能睡?”

常玉也愣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好。

这几年来,李泓之在这深宫里,过得如同惊弓之鸟,有时候别说睡觉,熬一整夜也是常有的,稍有些风吹草动,他就能立刻醒来,譬如刚才。

别人不知道,可一直陪在身边的常玉,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李泓之的日子过得不好。

他还如此年轻,却好像四五十岁一样的人。

“顾黎回来了吗?”李泓之突然问。

常玉从过去的记忆里迅速回过神,道:“还留在樊县,不过他让阿叡回来了。”

“让阿叡来见朕。”

“是。”

阿叡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的样子。

别看他人高马大,进御书房的时候,却无人知晓。

他裹挟着一股冷风,轻飘飘落地,李泓之只觉得御书房里回旋了一阵鹰啸,随后便见阿叡一身黑衣劲装单膝跪在下面。

“从哪里来?”

“回圣上,白浪村来。”

“去看了红豆啊?”李泓之反应过来。

“是。”

李泓之最近的反应有点慢,微张了嘴巴,仰着头半天说话。

阿叡还跪在地上。

常玉站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提醒了一下李泓之,他才清醒过来,看着身形稳如松跪着一动不动的阿叡,摆了摆手:“先起吧,跟朕说说红豆的事,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谢陛下。”阿叡单手撑着地面,稳稳起身,又道:“回陛下,当初您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带走红豆,所以我们把林姑娘带去了。”

李泓之蹙了蹙眉,一个名字跃入脑海中:“林露白?”

“是。”

“朕倒不知道,顾黎还有这样的胆子?”李泓之冷笑一声。

阿叡又跪下了。

“陛下恕罪!”

“起来!”李泓之喝道。

阿叡咽了咽唾沫,犹豫着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常玉,而后者微微点头,阿叡迟疑着爬起来。

虽然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在外人看来,是个毫无主见、不学无术的傀儡皇帝,可阿叡这种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的人来说,那些不过是外人口中无凭无据的传言。

李泓之要比他们想象得更加果决。

“这件事,等顾黎回来,朕再向他要说法。”李泓之神色不虞。

他对于不听自己话的人,向来没有太大的耐心,尽管顾黎跟着他已经许久了。

“是。”阿叡忐忑万分,甚至已经开始想着一会儿回去,得先飞鸽传书给顾黎,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从一开始的时候,对于顾黎私自留下林露白的命,他们都做好了会被李泓之责怪的准备,可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阿叡心里还是发慌。

“红豆如何了?”

一提起红豆,李泓之的语气和缓下来,那股压在阿叡肩上的威势也消下去不少。

“红豆如今被安排在白浪村,隐姓埋名。那处渔村,人烟稀少,整座渔村也不过十几户人家,以卖渔为生,而去往最近的城镇,也只能坐一天两趟的驴车。”阿叡如实回答。

“那就好。”

“而且我们也派了人,在渔村保护红豆,请圣上放心。”

“等事情结束了,便再将她接回来。”李泓之长舒了一口气,后背靠在椅子上,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撑着额头,慢慢眯上了眼睛,不一会儿竟传来他平缓的呼吸声。

阿叡站在下面,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向常玉,常玉舔了舔嘴唇,轻轻走到李泓之身边站了一会儿,将披风给李泓之重新盖好。

这一次,他没有醒。

常玉小心走下来,朝着阿叡招了招手。

两人便慢慢出了去。

“圣上……这是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阿叡担忧地问。

常玉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御书房里:“很久吧,晚上经常睡不着,难得今天你来,圣上大概觉得安心,便睡过去了。”

阿叡蹙了蹙眉。

“上一次睡得安稳,是顾统领来的时候。”没等阿叡再说起什么,常玉又说道。

“属下会跟大哥说的,让他尽快回来。”阿叡站在墙角的昏暗处,猛然察觉有陌生脚步急匆匆往这里过来了,他退后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了,属下先走一步,常总管回见。”

“回见。”

话音刚落,只觉身前冷风刮过,常玉抖了抖身子,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却见是凤来宫的宫女。

他微微蹙眉,走上前去:“宫里有什么事吗?”

那小宫女站在御书房门口,见到常玉,微微福身:“回常总管,今日娘娘兴致所致,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想请圣上过去尝尝。”

“好,圣上如今累了,正在歇着,回头等圣上醒来了,咱家会告诉圣上的。”

“可……”那小宫女踮起脚尖往御书房里瞅了瞅,还想说些什么。

常玉突然挺直腰板,尖起了嗓子:“怎么?咱家的话是不可信吗?还是说,你打算扰了圣上安歇?!”

“奴婢不敢!”那小宫女看起来是新来的,才这么一吓,就立刻跪了下去。

“吵了圣上安歇,回头要了你的脑袋,还不快滚?!”常玉横眉立眼,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吵着李泓之睡觉。

他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是,奴婢告退。”那小宫女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岂料,就算常玉已经足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可李泓之还是醒了。

“常玉,外面怎么了?”

常玉一惊,赶紧推门进去。

彼时,顾黎在樊县一间小客栈的大厅里,他坐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盘花生米,喝着小酒,时而看看进出客栈的旅人,又时而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

忽的,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出现。

缓缓走进客栈,慢慢走向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好久不见。”那人说。

“别来无恙。”顾黎说。

“我以为你死了,却没想到你做了统领,我是不是以后都要叫你顾大统领了?”那人笑着,随后招手向小二多要了一副碗筷。

顾黎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纳兰死了,林露白也死了,你怎么还活着,张真?”

“你没死,张同也没死,你凭什么要我先死?”那人笑着,却说得咬牙切齿。

“那你就要帮姓吴的窃国吗?”

张真轻轻笑了笑,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看着窗外人群熙熙攘攘。

他说:“你不是早就说过,我是个自私的人吗?”

第九十五章 反目成仇

顾黎咬着牙,盯着眼前那盘花生米,心思猛转。

要是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会说出这句话来绊自己的脚。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知道,吴直敦那肥头大耳的样子,哪儿会有那么高的智慧那么大的胆子去窃国?全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你……”顾黎还没说什么,就见客栈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熟人。

张真看他如此,转身顺着望过去,笑了。

“没想到吧,我叫他来的。”张真说。

“他到底是你大哥,你何必把他牵扯进来?”顾黎恨不得跳起来抓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这里扔出去。

张同站在门口张望了几下,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

气氛剑拔弩张。

“大哥?顾大统领,说的这是什么话?”张真冷笑一声,捏着手里的酒杯,手指摩挲着杯沿,一圈又一圈。

“顾黎……”张同走到桌边,先看到了顾黎,随后又看到了张真,他有那么片刻的迟疑,随后还是叫了他:“小真,你们……”

“别叫得这么亲热,显得我们有多熟似的。”张真一点不客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张同。

张同尴尬了半晌,最后还是顾黎拉着他坐下,顺便又向小二多要了一副碗筷。

“林露白死了,你应该知道吧?”张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顾黎的。

他在明知故问。

张同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

“我知道,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的。”

张真忽而扭头凑向张同,两个人之间脸与脸的距离好似只有一个拳头。

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气音,可张同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声音落在自己耳朵跟前:“你觉得开心吗?”

张同紧咬着牙关,不语。

“可我不开心啊。”张真扬起的唇角突然下垂,瞳孔之中,那些血丝像蜘蛛网一样爬向中心,他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张同的衣领。

“我爱她,从一开始我就爱她,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却到底不肯放过她的命。”张真又狠狠将张同推开,推得张同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顾黎伸手扶住张同稍许晃动的身体。

“张真,林露白的事情,你很清楚,她不可能活下去。”

“就因为纳兰死了。”张真垂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张同沉默许久,拿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说道:“纳兰和林露白的事,我们以后再说,现在我要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在帮姓吴的?”

张真挑了挑眉:“是啊,我在帮他,怎么样?”

“你可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张同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努力忍住自己的暴躁情绪,也努力忍着不立刻一拳打在眼前这人脸上。

张真撇了撇嘴,说的很是轻松:“从你们把露白带走的时候,我就已经打算跟你们对着干了。李泓之想要安安稳稳拿回他李氏江山,做梦!”

“林露白的死,不是圣上吩咐的。”顾黎哑着嗓子说。

“我不在乎,你们是他的手下,不管你们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他,不是吗?”

张真说的没错,顾黎和张同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着,直到张真喝完手里的酒,扬长而去。

这次来樊县,顾黎本没有打算见张同。

虽然两人认识十多年了,可因为纳兰的事,两人后来一直没再见过面。

这次,大抵又被张真算计了。

“他叫你来的?”顾黎打破了沉寂。

张同捏着手里的酒杯,点了点头,随后又抬头看了一眼顾黎,说道:“我没想到他会把你也叫上。”

顾黎摇头:“他没叫我,我本来就坐在这,他大概早就发现我来樊县了,所以一直跟着我。”

“哦。”张同笑了笑,笑意没进眼底。

原来,被算计的一直都是自己。

“林露白……”顾黎欲言又止,舔了舔嘴唇:“是我背着圣上带来樊县的。”

“是她自己要求的吧?”

张同直接戳穿了顾黎准备说出口的谎话,虽然他很想看着林露白死,可他又觉得人死如灯灭,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会再内疚,不会再痛苦。

人是很矛盾的。

张同如今便是这样。

“纳兰走了以后,她尝试过很多种自尽的方式,后来圣上与她谈了一次。之后,她便没有再寻死了,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只是也不与人说话,也不哭不笑,像具行尸走肉。”顾黎一口饮尽手里的酒,神色严肃。

“她想去见纳兰。”张同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

顾黎没有说话。

“不去管她,反正都死了,如果……”

听到张同说话说了一半,顾黎抬起头,他似乎知道张同要说什么。

“如果小真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不用顾及我的情面,做你该做的。”张同沉着声音,随后站起身便离了客栈。

又剩下顾黎一个人。

一碟花生米,一小瓶酒,顾黎一个人,喝到了日落西山。

张同是直接回的衙门,自从林露白被顾黎带走之后,张真也失踪了,这么多年过来,他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张同。

两兄弟,虽流着同样的血脉,却不是同一类人。

如今,张真摆明了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他要对付李泓之,同样也是在对付他。

其实,他也早该想到了。

吴直敦那样的人,没背景,没门面,竟能一路坐到副相的位置,如今又野心勃勃想要窃国,这背后没有一个聪明人在支招,是不大可能的。

可张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亲弟弟。

事情更麻烦了。

如果是别人,他一定能下得去手,可这人是张真。

张同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坐在验尸房门口的水井旁,连关楚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你干嘛呢?”关楚突然出声,着实把张同吓了一大跳。

“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来干嘛?又出人命了?”张同连问三个问题,直接把关楚问傻了。

关楚挠了挠头:“没出人命,不过确实是有点事。”

“什么事?”因为看见了关宁的事,张同现在对关楚是处处戒备。

也就关楚这个二愣子察觉不出来,跟着张同一道进了屋里,边走边说:“我发现……我爹最近奇奇怪怪的。”

张同挑了一下眉毛,心中细细一琢磨,难不成关宁是打算在不久之后跟关楚坦白?所以现在就开始跟关楚明示暗示了?

“怎么说?”张同一边脑内疯狂思考,一边问。

“最近我爹经常往外跑,他以前连街都很少上。有好几次,我晚上起夜的时候,就看见我爹从外面回来,还很累的样子,倒头就睡。”关楚捅了捅张同的肩膀,问道:“你说,我爹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有……有什么?有人?什么人?”张同一下没反应过来,但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那可不一定呐,你看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关叔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养大,也着实不容易,而且关叔现在年纪也不大,宝刀未老,给你找个后娘共度晚年,也是能理解的嘛。”

“嗯,你说得对。”关楚点点头:“那我……要不要跟我爹谈谈?我看他这老是大晚上出去,大概是避着我,怕我不同意,我能不同意吗?我是他儿子。”

“对对对,你赶紧找关叔聊聊去,这么一把年纪了,总不能孤苦。你以后还得娶妻生子,到时候你爹孤家寡人看着,多可怜啊!”张同推搡着关楚,顺便把他一脚踹出了验尸房。

关楚站在外头,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张同已经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也就不再打扰了,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去找他爹谈谈。

这事,宜早不宜迟。

关楚走后没多久,云生就来了,还带着她那本从周宣明家里搜罗来的书。

“张同,张同……”云生将那本书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然后又藏在怀里,像做贼似的贴在验尸房门口,压低了声音唤着。

张同正从一个竹篓子里拎出一只小白鼠,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过身就看见云生双目发光,炯炯有神。

“这么几天没见,气色好了不少啊,怎么了?”

“给你看样东西。”云生小心翼翼,进门之前还往后头张望了一下。

因她如此,张同也变得小心起来。

两人凑到一起,只见云生从怀中掏出那本《验鉴实录》,然后一层一层将包裹着的帕子打开。

蓦地,当书封上的字出现映入眼帘的时候,张同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书封,随后关上了验尸房的大门。

“书从哪儿来的?!”

云生想过张同看到这书会激动,却没想过张同会这么激动。

她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答:“从……从周先生家拿来的。”

“周先生?”

“是啊,周先生死后,我去周先生家找寻线索,在他的书房里看到的,我觉得应该对我学习验尸的方法有帮助,所以我就拿来了。”云生怯怯地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我看的差不多了。”

张同叹了口气,将书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像是抚摸失而复得的珍宝。

“张同?”云生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谢谢你,云生,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本书。”张同隐约间似乎红了眼眶。

云生有些错愕:“那……那你看吧,我去找大人说会儿话。”

“好,谢谢你。”张同又道了一次谢,都没有送送云生,一双眼睛几乎要粘在那本书上。

捧着那本书,张同几乎站立不稳,最后唇齿间呢喃出一个人的名字:“纳兰。”

第九十六号 有备而来

书,最后被张同藏了起来。

用一块帕子包着,放在一只盒子里,锁上了。

云生不是傻子,看到张同情绪有点不对,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又说不上来。之前也是张同一直念叨着那本书,如今找着了,他的表现却不是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倒是……倒是很难过的样子。

章九晟不在衙门,云生直接去了百世堂。

天气越来越冷,云生站在大街上的时候,被冷风吹了一个哆嗦,匆匆跨进百世堂的门槛,章齐烨和章九晟都没在前堂,从药童嘴里知道,俩人在后院,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一大早了,也没点动静。

云生慢悠悠往里头走,就看见章九晟和章齐烨俩人,俩脑袋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干什么。

然后,她也凑了过去,

刚凑过去,就听见章九晟压着声音说:“哥,现在就拿出来,会不会太冲击了?”

“不会,按照她的反应,我觉得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一般人强多了。”

“可是……”章九晟在犹豫。

“她需要这个,你总不能让她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去找那些账目吧?”

“我会陪着她。”

“现在樊县里,不只有我们,还有吴相的人,你得清楚利害关系。”

云生听了半天,轻轻咳了一下,那两个人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抬起头来,章九晟惊恐地看着云生,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章齐烨倒是反应快,迅速将什么东西收进了袖子里,镇定道:“云生来了啊?”

云生笑了笑:“来了有一阵了,二位刚才是在提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章九晟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此地无银三百两,云生心中说。

章齐烨是个通透的人,笑了笑,将东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递过去,章九晟眼睛都亮了,伸手就要去抢,岂料云生的速度比他还要快。

“哥!”章九晟怒极。

“嘘……”章齐烨将食指竖在嘴前,章九晟就算再有不满,也只好憋着。

云生一目十行,迅速将两本书翻了一遍,心中也大概有了思量。

重重合上,云生往后退了一步,冲着章齐烨和章九晟二人鞠了一躬,章齐烨坦然受了,章九晟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也莫名其妙地受了。

“这两本名录,是烫手山芋,二位辛苦了。”云生恭敬地说道,语气之中,严肃非常。

“主要还是我哥藏着。”章九晟解释道。

云生倒不是非常惊讶。

相比较下来,章齐烨的确更加心思沉稳,这东西也不知道在他手里放了多久了,他一点风也没漏。如今拿出来,怕是因为之前章辞将玉玺拿出来给她看的缘故了。

他觉得,是时候了。

“多谢大少爷,只是这名录非同小可,是从哪里来的?”

章齐烨笑了笑:“屋外冷,进屋说话吧。”

三人前前后后进了屋,章九晟跟在最后头,面上表情不虞,他有点怨怪章齐烨,都没跟自己商量好,就把名录交出来给云生。

章齐烨知道章九晟的小心思,也只是笑着,没有点破。

他呀,有的时候就跟云生的奶娘一样,哪儿哪儿都想帮云生做了,哪儿哪儿都不想云生受伤,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连亲生父母都无法做到让孩子不受伤,何况是他这个没名没分的。

“名录,是有一天早上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的,我还没有查到是谁人送的,也无法确定这名录里写的是否是真实的。”章齐烨刚坐下,就开了口。

他说的真挚,云生也信他。

没有理由不信,既然东西已经拿出了手,章齐烨也没有理由骗她。

随后,云生看向章九晟。

章九晟被那眼神一惊,随后反射性的举起了手:“我发誓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过,我有一个猜想。”章齐烨道。

“什么?”剩下两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章齐烨。

章齐烨笑了笑,私心里想着,虽然两人境遇不同,但相处久了,有些习惯竟相似起来。

“红豆。”他简简单单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

章九晟一拍椅子就打算站起来往外走,云生一把拽住他:“不着急。”

“哦,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章九晟复又坐下。

红豆出走,隐姓埋名,不知道去了什么东西,章九晟跟章齐烨说了当初大牢里发生的事,章齐烨也派了人出去搜寻红豆的下落,可到现在也没查到蛛丝马迹。

她这个大活人,好像在世间消失了一样。

如今,只剩下无衣了。

“如果真的是无衣送过来的,那她是死活也不会承认的。”云生笑道。

“那我们也没法知道这名录里面的是真是假。”章九晟蹙眉道。

章齐烨突然正色道:“这倒不难,不过需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查证。”

“不然,我去找无衣?”章九晟突然小心翼翼地说:“你们两个去红豆台都不方便,引人注目,我就不一样了,我常去。”

话音刚落,云生皱了眉。

章齐烨颇有深意地“嗯”了一下,章九晟突然觉得后背开始发凉。

他好像说错话了?

“也行。”云生应道。

一时间,三人都没说话,章九晟谨小慎微,缩在椅子上,看看云生,见她面无表情,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看看章齐烨,似笑非笑,好像在等着看他怎么死。

不妙。

“那我现在就去。”章九晟腾地站起来,动作有些大,惊到了云生。

云生抬起头,面上表情还是淡淡,只道了一句:“路上小心。”

百世堂离红豆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能出什么事?

章九晟走了,云生翻看着手里的那两份名录,专心致志。

章齐烨没走,坐在云生对面,细细观察着云生,时不时抿一口手里的茶,将沾在杯沿的茶叶又晃下去,动作小心又谨慎。

“大少爷,我有几处不明白。”云生没抬头。

章齐烨的眼神丝毫没有遮掩,云生若是没有感觉,那便真是与傻子无二了。

“你说。”

“这份名录上提到了不少文武官员,有些人的名字我几乎都没有听说过,还有一些没有在京城任职。”云生拿起其中一本名录,走到章齐烨跟前,指着其中一人说。

章齐烨看了一眼那人的名字,随后翻了一下整本名录,紧接着又拿过云生手中另一本名录,略略翻过几页,就明白了。

这两本名录,当初拿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没有仔细看过,只觉得其中的事情可大可小,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决定的。

更何况,看了之后,得负责。

因而,他没看,直接把名录收了起来。

如今云生让他看,他也就大致看了几眼,心里便有了计较。

“这恐怕……不是红豆留下的。”章齐烨道。

云生点点头:“我也想到了。”

“你觉得是谁写的名录?”章齐烨笑着问云生。

两个人心思一致,云生看着章齐烨,也跟着笑:“周先生。”

她见章齐烨垂下头,也思索起来,云生便接着道:“那既然如此,我也去一趟红豆台吧。”

“好。”

章齐烨看着云生走出了屋子,他喝完了手里的茶,也慢悠悠去了前堂,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另一边,章九晟已经跟无衣寒暄了好一会儿了。

“许久不来了,今天突然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无衣还是那般温温柔柔的,只是那张脸到底不是她的脸,她似乎也习惯了,连说话方式都慢慢像起了雪淀。

章九晟看着她那张脸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吐出一句话,却是跟他来的目的完全不同。

“你最近过得好吗?”

无衣愣了愣,添茶的手顿住了,随后笑了笑:“挺好的,也没有客人闹事。”

热茶冒出的雾气氤氲,章九晟一下看不清无衣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尤为清亮。

“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重要吗?”无衣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眼眶内黑白分明,显得她这一动作带着某种调皮,似一个小孩子马上要捣蛋。

章九晟迟疑片刻,还没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了敲门声,他微微有些不悦。

红豆台的人都知道,章九晟一进门就找无衣叙话去了,他也跟外面人吩咐了,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来打扰他们,可现在有人敲门。

无衣也有些惊讶。

可开了门,外面站着的却是云生。

“你怎么来了?”章九晟瞪大了眼睛。

云生没搭理他,只先快步进了屋里,转身将门合上了,回身朝着无衣打了招呼:“冒昧了。”

“有备而来。”无衣笑着说,似是看穿了一切。

云生从怀中拿出那两本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名录,放在桌子上,无衣站着,看了一眼,没有打开,因为包裹着名录的帕子是她的,她一眼就认了出。

“我不知道。”无衣答的爽快。

云生没说话,只是看着无衣。

无衣扭头看向坐在那里好像无所事事的章九晟,而后者只是拿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这年头,说实话也没人信呢?”无衣撇了撇嘴,拿起桌上那两本名录,掀开帕子,伸手轻轻抚摸着书面。

第九十七章 不如写信

屋子里很暖和,还有淡淡的香薰味。

云生不讨厌香薰味,这大冷天的,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屋子里的暖洋洋,让她有点昏昏欲睡。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看了一眼无衣,无衣正站在桌边,眼睛虽然盯着手里的书,可云生总觉得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

她在看什么?

“坐吧,站着挺累的。”无衣突然抬头,正式看向云生。

云生客套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不带任何感情,她总觉得眼前的无衣不是之前自己见到的那个无衣了。

她好像变了。

可究竟变在什么地方,云生又说不上来。

她,跟他们,总是相处太少。

“我确实不相信。”云生说。

无衣摊了摊手,将书扔回桌上,颇有一副无赖的样子:“我也确实不知道。”

“无衣。”章九晟坐在一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无衣耸了耸肩,坐下来,抿了一口热茶,温度顺着舌尖慢慢淌进喉咙里,流进胃里,最后沿着四肢百骸,通畅起来。

“这书,是周先生的。”

这事,云生来之前就已经和章齐烨猜到了,可现在真正听见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酸涩。

人死不能复生,已是很悲伤的事情。

何况惨死。

“只不过我也不能够确定这书里面写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

“书是谁给你的?”章九晟问。

“岚青。”这一回,无衣回答得很干脆。

与此同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

章九晟一开始还没发现,只是就在无衣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多了一道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可还是被章九晟捕捉到了。

“出来!”他喝了一声。

无衣愣了一下,随后说道:“不要吓着她,怀着孩子呢。”

随后,就轮到章九晟和云生愣住了。

慢慢的,一个略显笨重的身影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

昏黄的灯光慢慢将那个人映照出来,是一副极为清秀的面庞,五官虽谈不上有多倾国倾城,却也足够精致,恰到好处。

她局促地站着,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肚子已经显出来了,即便她极力地弓着腰,想要把肚子藏起来。

云生看不得孕妇受累,赶忙走过去,扶着她的胳膊,到桌边坐下。

“岚青?”章九晟问。

其实他是见过岚青的,只不过因为那时候章九晟的注意力都在无衣和雪淀身上,自然对存在感极低的岚青印象不深,而且因为怀孕了,整日待在无衣的房间里,吃好喝好,她整个人都看起来像胖了一圈。

“是,见过二少爷,云师爷。”岚青微微点头,说话的时候,声音也细细柔柔的。

“你别怕,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云生安抚道。

岚青看了云生一眼,只觉得眼前这师爷眉清目秀,再一看她耳下,明晃晃两个耳洞,心中便明了了。

“您问吧。”岚青非常客气。

云生也有点不好意思,对比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土匪头子,除了看着面色苍白手脚无力一点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像个女人,什么琴棋书画,到她手里都变成了垃圾。

“这两本名录,是周先生给你的吗?”云生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还被帕子盖着。

岚青望过去,纤纤玉指,皎白如玉,轻轻掀开帕子,那两本名录便暴露在自己眼前,她愣了愣,眼帘垂下,似有泪水充盈。

她撇过头去,捏起袖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湿润,回首道:“这名录……是宣明留下的,他千叮咛万嘱咐过,这两本名录要我收着,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若他有朝一日出了什么事,便要我立刻离开樊县。”

“可你为什么没有离开樊县,反而把名录拿了出来?”云生又问。

“宣明死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我怎么舍得?”岚青方才还忍着,如今却是忍不住了,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一大颗一大颗往下掉,她努力想要止住,可捏着袖子擦了半天,脸都擦红了,还是没止住。

岚青对周宣明的感情,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深厚。

忽的,岚青抓住了云生的袖子:“云师爷,官府之前对外说,宣明是去了外地,可我知道宣明是死了,凶手呢?抓到凶手了吗?”

她问得凄凄切切,声音颤抖,让人不忍。

云生看着章九晟,两人面色凝重。

“凶手找是找到了,但……”云生垂下头。

看着岚青期待的眼神,云生一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能,周宣明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跟自己有一定关系。

“但?凶手是谁?”岚青抓着云生的袖子更加紧了。

云生不能说实话。

所以,她选择了说一个半真半假的谎。

“凶手是曾有。”

“那个屠夫?”无衣显然也有些意外。

云生点头:“那个屠夫曾经在红豆台门口,与周先生有过一次小冲撞,他觉得周先生的眼神冒犯了他,让他彻夜难眠,所以对周先生下了手。”

“就因如此?”岚青不太相信。

“因为周先生在樊县的声望颇高,所以我们不愿周先生的死变成别人口中的茶余饭后,所以就谎称周先生去了外地,而曾有本就独居,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云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第一次这个明目张胆的撒谎,她有些紧张:“他自尽死了。”

岚青似全身脱了力,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随后趴在桌子上便嚎啕大哭,丝毫没有先前的谨小慎微。

云生不知所措起来,站在岚青身边,看向无衣。

无衣也没料到岚青会哭的这么凶,但好在她也是见惯场面的,轻轻拍了拍岚青的肩膀,柔声说道:“哭出来是好的,不过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过于悲伤,对孩子不好。等孩子出生了,你可以告诉他,他的爹爹是特别厉害的人物。”

岚青一听,哭声立刻止住了。

她抽噎着,双手捂着脸,好半天才拿下来,眼眶红的不成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章九晟最见不得女人哭,若是放在以前,恐怕早就冲上去抱在怀里又哄又揉又安慰了,可眼前这女子不是别人,是周宣明的妻子,虽未过门,可好歹还怀了骨肉。

他下不去手。

更何况,他如今已是将云生放在了任何事的第一位。

在一阵沉寂之后,岚青倒是先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

“这两本名录,我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不过宣明很看重这两本名录,要我千万保护好。其实宣明出事以后,我是想过要带着这两本名录离开樊县的,但我觉得这两本名录很重要,若我就这样走了,以后出了事,我良心不安。”

章九晟没想到,这样一个在勾栏院子里讨生活的女人,竟也能有这样的想法。

周宣明的眼光倒是不错。

“这两本册子很重要。”岚青说。

“是,很重要。”云生强调。

“你别怕,这事既然我们知道了,就会管到底,至于这名录的真实性,我们也会派人去核实。如今,你就好好保重身子,等事情完了,你就搬出红豆台吧,我可以给你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好好养胎。”章九晟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勉强开了尊口。

却不成想,岚青摇了摇头:“多谢二少爷的好意,等事情结束了,我想搬去宣明的房子住。”

章九晟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行,到时候我安排。”

“多谢二少爷。”

既然在这里无法确认名录的真实性,章九晟和云生也就不多待了,又说了几句照顾好岚青的话,便告辞了。

路上,两人并排走着,无话。

“大人……”云生开口。

“叫二少爷。”章九晟也有心事。

“二少爷,我觉得这名录是真的。”

“从何看来?”

“直觉。”

章九晟的五官都皱了起来:“这算哪门子自信?”

“不,我是觉得,周先生如此重视这两本册子……”

还没等云生说完,章九晟就打断了她的话:“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找到岚青,他们就不能找到岚青吗?”

“这……”

“名录的真实性,我们查一查就知道了。”

“怎么查?”

“周先生行事缜密,他也会想到名录被发现的可能性,所以一定会在名录上做手脚。一本名录是周先生教过的学生,另一本则是吴相的门生和参与相府一案的官员,我们就先从周先生的学生查起。”

云生沉默了一会儿,拉着章九晟迅速回了百世堂。

刚跨进门,就立马打开其中一份名录,上面详细记载了周先生门下学生的任职和地区,她选了几个就近的,远的就交给章齐烨去安排。

三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商量着。

最后,章九晟并不同意云生离开樊县,她目前的身体并不适合长途跋涉,章齐烨也有此担心,犹豫不决。

“那……”云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不如写信?”

章九晟眼中一亮:“此计可行。”

“好,你按照名录上的官员进行对应,然后写信,我安排可信的人去送。如果当真是周先生的学生,必定知道周先生的安排,我们不怕。”章齐烨也点点头,随后就出了门去,找几个腿脚快的。

“这一份名录解决了,那这一份呢?”章九晟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份。

第九十八章 不是纳兰

“我来吧。”

忽的,门外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三人站在屋里,纷纷回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却见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无衣。

“你怎么来了?”章九晟脱口而出。

我总得做点什么,才算对得起红豆,对不对?”

无衣笑着,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背后似有一圈莹白笼着,让她的面目看不清晰。

没有人请她进屋,因为忘了。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无衣已经坐在屋里了,连热茶都给自己添好了。

“用不着这么惊讶,我只是觉得,我闲了这么久,也该有点动作了。”无衣小心抿了一口热茶,随后将茶杯捧在手心里,笑盈盈地看着屋里的其余三人。

章齐烨率先反应过来:“那就先谢过无衣姑娘了。”

“客气。”

有了无衣的帮助,事情会进行的顺利一点,但因为名录上的官员太多,所以他们要花费的时间也就越多。

只不过,就在几人忙着证实名录真假的时候。

关楚家,出了事。

张同屡次出现在关楚家附近,早已引起了关宁的注意。

这一回,张同被抓了个现行。

不过幸好,关楚不在家。

张同和关宁,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对峙。

“为什么跟踪我?”关宁一只手背在身后,全身戒备,似乎随时准备击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

“为什么帮姓吴的?”张同没有回答,反而问关宁。

关宁心中一凛:“什么姓吴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同却皮笑肉不笑:“关叔,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关叔,是尊敬你这么多年来没有对樊县做出过什么恶事,可也并不代表我不会对你动手。”

“小子,你非要跟我作对?”

关宁是聪明人,张同也是,和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的弯弯道道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索性不憋着装了。

“关叔,关楚长大了,如果他知道你在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该如何自处?”张同知道关宁疼儿子,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得,都要保住关楚这一点上,让张同确信他的良心还在。

“你不懂。”关宁背过身去。

张同往前走了两步,怒道:“关楚迟早会发现的!”

“那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知道也无济于事,只能接受!”关宁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眼皮子上一阵滚烫。

他也很害怕。

张同的问题,他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倘若有一天关楚知道了他的爹爹做下的那些事情,他还会认自己做爹吗?

可事情已经做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关叔,还来得及,你不要一错再错!”

可,关宁却不想再谈了,朝着后面摆了摆手:“来不及了,我如今只想护着楚子平稳过完一生。”

“来得及,您信我,还来得及,您只要……”

就在张同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关楚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爹,张同,你们怎么站在屋外面说话?”关楚今天在大街上巡逻了一整天,风尘仆仆,大冷天的时候热出了满脸的汗。

张同立刻止住了话头,关宁也转过身来,原本面上的沉重瞬间化作一道道温和的沟壑。

“屋里有些闷,所以我跟张同出来透气。”关宁笑着,周身的杀气也在看见关楚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关楚似乎一点也没看出来两人之间的特别气氛,只拽过张同的胳膊,说道:“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幸好我昨天买了些菜放在厨房,一会儿让我爹给我们做几个小菜,我爹做菜可好吃了,你没尝过吧?”

“没,没尝过。”张同有些别扭。

那是不敢尝啊,谁知道关宁会不会心一横直接往他碗里下点东西,然后等着张同回家去世呢?

“那就尝尝!”关楚说着就把张同往屋里带。

关宁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两人路过他身边,他面上的笑意在与张同对视后,收敛了下来,张同心里一咯噔。

“关捕头!”张同瞬间刹住脚,抓住关楚的胳膊,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衙门里还有点事,我得回去看看,下次再尝关叔的手艺吧。”

说罢,张同扭头就走。

速度之快,宛如逃离,关楚都来不及拉住他。

“这小子怎么了?我难得有心情想请他在家吃顿饭。”望着张同迅速消失的背影,关楚喃喃自语。

关宁背着双手:“大概是真有事,下次有机会,也可以叫他到家里来吃,尝尝我的手艺。”

“好咧,爹,我们进屋吧,冷风一吹我还真有点哆嗦。”关楚笑了笑。

“先去洗个澡吧,爹给你做饭去。”

“好咧。”

看着关楚什么也不知道开开心心地走了,关宁心中极为沉重。

这天很冷,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可张同急匆匆行走在路上,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他竟丝毫感受不到冷,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跟了他一路。

等他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快走到衙门口了。

张同微微停下脚步,偏过头,用余光观察后面,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他心思微沉,疾步而去,却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急转,直接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而他身后的人,也紧紧跟随。

“嗯?”当身后那人察觉自己入套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张同就站在他身后。

“你是谁?”张同手里拿着一根宛若他两根手指粗细的竹竿:“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咽了咽唾沫,缓缓转过身。

张同瞳孔微缩,变了脸色。

“纳……纳兰?”

那一瞬间,张同心中有惊异,也有惊喜,这其中都有惊。

他是真的吓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脸和脑海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可眼前这人却说了一句让人回到现实的话。

“我不是纳兰。”对于张同的反应,他很平静,似乎是习惯了。

张同握紧了拳头,低垂下头,随后狠狠给了自己一拳,方才头脑清醒过来,他再抬头望过去的时候,才认清楚,眼前这人的确和他脑海中的那个人不一样。

他们看人的眼神不一样。

纳兰更像是个悲悯众生的出世仙人,而眼前这人更像一个普通人。

“那你是谁?跟纳兰是什么关系?跟着我想要做什么?”既然他不是纳兰,又跟着自己,张同便觉得他居心叵测,看他也不顺眼起来。

“我……我是纳兰的弟弟。”那人犹豫了一下,他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是那么相信张同,可他却跟上了张同。

按照他这三脚猫的跟踪技巧,能被张同发现的,本人功夫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可以说没怎么经历过江湖的殴打。

“你叫什么名字?”张同蹙了蹙眉。

认识纳兰这么久,他从没听说过纳兰还有个弟弟,而且还长得那么像。

“我叫纳兰藏云。”站在张同面前,他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身前,眼神闪烁,非常不安。

张同点点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你跟我来。”

纳兰藏云亦步亦趋跟在张同身后,若不是他是个男子,那小心谨慎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被张同欺负了。

张同直接将他带回了衙门的验尸房。

“坐。”张同指了指旁边的那张竹椅子,冷冰冰的语气。

纳兰藏云刚坐下,张同就递过来一杯热茶,他顺手接了,也很顺口地道了谢。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张同没坐下,双手撑着验尸床,靠在那里似是审视着眼前的人。

“有人告诉我的。”

“谁?”

纳兰藏云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认识那个人。”

张同眯着眼睛没说话。

他在分辨,分辨眼前这个岁数好像还比他小几岁的年轻人是不是在撒谎。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穿着黑衣服,听说话的声音好像跟你差不多大。”

这个世上,有太多人穿着黑衣服,张同无法猜测那个让他来找自己的男人是敌是友。

“你哥叫什么名字?”

“纳兰见月。”

那的确是纳兰的本名,张同蹙了蹙眉,又问:“生辰呢?”

“跟我一样,是四月初二。”

“跟你一样?”

“是,我们是双生兄弟,我从出生起就被寄养到一户远方亲戚家。听他们说,我的爹爹原想丢掉我,是我娘亲不舍,托人把我送出去,我才活下来。”

听他这么一说,张同倒是想起来,好像是有这样的禁忌。

双生子,被视为不祥之兆,必须将其中一个孩子丢掉,另一个孩子才能健康成长,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被选中丢掉的那个。

只是这样的禁忌,太过于残忍。

“那么你现在来找我,是想要知道你大哥的去向?”张同问。

岂料纳兰藏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大哥已经死了,我来,是想要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另外,也给你一件东西,是当初大哥找到我之后,交给我,让我收起来的。如若他出了什么事,便找到你,将东西交给你。”

“什么东西?”张同站直了身体,终于重视起来。

“我要先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从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可没想到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却突然硬气了起来,连带着眼神都坚毅起来,与张同对视下来,竟也不落下风。

第九十九章 骗我不行

一阵冷风突然灌门而入,张同打了个哆嗦。

没想到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样子,严肃起来的时候,竟和纳兰如此像,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即便二人从小就分开,可血缘这东西,真是神奇。

张同都没发现,自己的唇角不知不觉扬了起来。

若是纳兰还在世,知道他的弟弟有多么为他上心奔波,他应该也会开心的,张同甚至能想象得到,纳兰一定会拍着自己的肩膀,骄傲地说:

“那可不,这是我弟弟。”

他甚至都好像听到了纳兰的声音。

“行,我告诉你。”

就这一句话,让纳兰藏云欣喜起来。

这么多年了,他和大哥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掌都能数的过来,可两人的感情却随着一次一次的见面而变得深厚,变得坚不可摧。

他来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在乡下的生活,很无忧无虑,有可以孝顺的养父母,有可以喜欢的姑娘,还有淳朴无害的乡民。

纳兰见月替他承担了他那一份的责任,却无怨无悔。

如今,该是替大哥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了。

那一天,张同头一回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滔滔不绝了一下午。

而云生因身子的关系,不被章九晟同意离开樊县,毕竟出了樊县,便没有人能够完全保证可以护住云生。

樊县城外的江湖人士,对云生那颗脑袋很感兴趣。

对此,章齐烨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

可这线索,他不知该不该说。

今天的晚饭,章齐烨留了他二人在百世堂用。

很久没一起吃饭了,章九晟乐得开心,云生也同意,无衣倒是自那天来过以后,就去忙她的那一部分了,偶尔会叫一个小丫头过来报信,顺便报平安。

她是个很细致的人。

说起无衣的时候,章齐烨颇为欣赏。

“大哥,你觉得无衣怎么样?”章九晟先动了心思,试探着问。

章齐烨在樊县这么久,打理了百世堂这么久,名声在外,年纪也到了,并不是没有人家上门牵线,可章齐烨总说缘分未到,再等等。

章家二老虽然心里急,但也由着章齐烨。

两情相悦这个事,旁人向来插手不得。

“很好。”章齐烨心里想着事,也没深思章九晟话里的话。

章九晟却好似看到了点什么机会,凑近了说:“那大哥,无衣……”

“无衣姑娘怎么了?”章齐烨跟章九晟不一样,他只愣了一会儿,就察觉章九晟话里有话,随后脑子一转就知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了,拿起筷子狠狠敲在章九晟额头上:“想什么呢?吃饭。”

章九晟摸了摸额头,“嘁”了一声。

云生憋着笑,埋头扒饭,被章九晟推了推。

“不过……”章齐烨欲言又止,章九晟以为自家大哥这么快就开窍了,不由得眼睛发亮,章齐烨看着直好笑,说道:“我不是要说无衣姑娘的事,是要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什么事?”章九晟诧异。

章九晟怕血,并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件事云生知道,章齐烨同她说起过大概的情形,也是从那时起,云生开始会心疼章九晟了,也开始慢慢察觉到章九晟对自己的好。

他不让自己去红豆台,是不想让自己看到社会底层肮脏的一面。

他不让自己去查案,是不想让自己太过于奔波导致身体更差。

可他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自己去查案,只是因为她喜欢查案。

太多太多了,这么些日子下来,云生竟一下子数不过来了。

他这样好。

而她现在一无所有,还值得吗?

“你小时候被绑的事。”章齐烨放下筷子,认真起来。

章九晟似乎很不想去回忆,那件事对他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那么小小的年纪,连杀鸡都没看过,就亲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被割了喉,那滚烫的鲜血还飞溅到了他身上,真是滚烫滚烫的,像火一样灼烧在他的脸上、脖子上。

至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章九晟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

云生按住他的手背,她的手也有些凉,凉意顺着手掌心传给章九晟,他冷静下来,反手握住。

“我没事。”

“别怕,晟儿。”

“大哥,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章齐烨叹了口气:“这两天,我分派了几个人出去送信,其中一个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人,听到了一些话。”

“跟我有关?”章九晟有些微不可察的害怕,他的瞳孔在微微发抖,他握着云生的手掌在慢慢收拢。

“张同和关宁。”两个熟悉的名字从章齐烨嘴巴里吐出来。

但对于云生来说,她认识张同,却不知道关宁是谁,可又姓关,猜测应该和关楚有点关系,故而她问:“是关楚的兄弟吗?”

“是关楚的爹,衙门上一任的捕头。”章齐烨解释道。

“他们俩怎么了?”云生又问。

章齐烨没说话,只是看向章九晟。

章九晟低垂着头,眉头微蹙,关宁是上一任县令在任时的捕头,他上任之后没多久,衙门捕头才换成了关楚。

不过关楚这个人能当上捕头,并不是因为他爹是上一任的捕头,而是他能力出众,虽然他看上去脾气很暴躁,但对手下兄弟一个个都是真心对待,出了事,他担责,他挨骂,回头该罚罚,该奖奖,一丝不苟。

和他爹年轻时候的样子,倒是很像。

“晟儿,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把那件事藏在心里,你跟爹娘说你记不得了,其实我知道,你全记得。”章齐烨说的轻柔,可那些字眼,一个一个,好像千斤重,砸在章九晟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关楚。

“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哥。”章九晟口不对心。

可章齐烨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撤了饭菜之后,章齐烨坐在章九晟对面,那一副严肃的表情,像是章九晟犯了多大的错误一样。

云生战战兢兢坐在一边,捧着热茶,在氤氲雾气之中暗暗观察这两兄弟的表情,万一气氛不对,随时准备打破僵局。

“这话,你骗别人还行,骗我?不行。”章齐烨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哥……”章九晟的调子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然后被章齐烨截停。

“撒娇没用。”

一时间,气氛陷入沉静。

“绑架二少爷的……”云生忽的开了口,面前的热气被她的气息吹乱了几分,她看着章九晟不愿说的态度,又看着章齐烨坚定非要听到底的语气。

她有了自己的猜测。

却是一语中的。

“是关宁吗?”

话音刚落,章九晟整个人都绷紧了,急急忙说出口的话也乱了呼吸:“你别胡说!”

“那就是真的了。”云生长叹一口气。

关宁是关楚的爹,关楚自当上捕头以后,一直跟着章九晟做事,鞍前马后,风里来雨里去,半句抱怨也没有,即便章九晟在外人面前极度不靠谱,可关楚就是相信章九晟,无条件的那种。

关楚和张同不一样。

张同有自己的小心思,关楚却有些傻愣愣的,在章九晟的事情上,他说一不二。

无他,关楚和章九晟,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

一个在章府里头,一个在章府外头。

跨过那道门槛,他们是樊县最蛮横霸道的仔。

仔细一想,章九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极度恐惧,倒是可能会造成短暂的失忆,而一直不愿意回想,也可以用太过于害怕的理由来掩饰。

一开始的时候,章齐烨也被骗了。

可时间长了,端倪就会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这么多年,章齐烨一直没有点破,只是觉得,爹娘都已经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那说明这件事里面有他不能碰触的东西。

他是爹娘的好儿子。

说不能碰,他便不会去碰,一厘一毫都不会去碰。

况且,那时候的章齐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护住章府。

纸到底包不住火。

当那个人告诉章齐烨的时候,章齐烨就觉得,这事不能拖了,他得逼一逼章九晟。

章九晟脸色难看,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云生,双手放在桌下,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云生看着,说不出话。

“这件事,可大可小。”章齐烨说。

“不能告诉关楚。”章九晟这算是承认了云生的话,可他的头还是垂着。

他不想失去关楚这样一个兄弟,他是除去章齐烨以外,可以跟自己同穿一条裤子的人。

“我没打算告诉关楚,只是,那人说的话,也可能是看错了,他自己也不确定,我想听听你的看法。”章齐烨说的有理有据,却也是在逼章九晟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让他恐惧的时候。

章九晟抓着手,手指在手背上抓出一道道浅浅的红痕。

他很挣扎。

可章齐烨就只是静静看着他,就已经将他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云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不动声色却气场迫人的章齐烨,和平时温和的大少爷不太一样。

“是,是关宁。”章九晟说出口的时候,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口那一瞬间,他挺直的脊背一下子软了。

他特别累。

第一百章 当断则断

在章九晟眼里,关宁是个很和蔼的大叔,会给他们做很好吃的饭菜。

在关楚眼里,关宁是个很疼爱自己的爹。

可关宁做了对不起章九晟的事。

他绑了章九晟,还在他面前杀了一个人。

章九晟自认,章府对关宁不薄,那时候的章九晟不明白关宁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没有向章府要钱,也没有说是要报仇,只是简简单单将他绑了。

他不知道关宁和章辞说了什么。

反正,章辞不给。

后来想起来的时候,章九晟才明白,关宁要的是玉玺。

他在帮吴直敦做事。

可关楚呢?

关楚怎么办?

他想的,和张同想的,一模一样。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很久,章九晟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面对关楚,连关楚家都不去了,性格也慢慢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大街上肆意撒丫子乱跑,只是性格越来越跳脱,越来越嚣张,对关楚也不客气起来。

旁人只道,章家二少爷被绑了之后,性情更加恶劣。

关楚也如此认为。

“关宁当初没有杀你,是他可以回头的余地。”章齐烨说道。

“那和张同又有什么关系呢?”云生歪着脑袋,刚问完,一个念头就从心底里冒出来:“张同不会也是……”

“不,张同这个人,我与他接触不算多,但也应该算是有一些城府。云生,你觉得呢?”

云生思考片刻,道:“我觉得张同不是那等人。”

“他是不是那等人,我不好下结论。晟儿,如今我只要你思考一件事情,关宁这个人,留还是不留?”听这话,章齐烨是动了杀心了。

其实,他早在章九晟被绑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杀心,只是那时候的他,羽翼未丰。

他的杀心,藏了这么些年,早憋不住了。

章九晟惊了惊,看向章齐烨,却只见他的好大哥正静静抿着茶。

他不着急,他在等章九晟的答复,似乎只要一看到章九晟点头,他就会立刻派人去拎了关宁的脑袋来。

“不。”章九晟闷闷地说完,却又觉得这个字容易引发歧义,又迅速补充道:“不要杀他。”

“为何?”章齐烨抬起眼帘。

每次面对这样严肃的章齐烨,章九晟就有种心虚的感觉,说话都丝毫没有底气。

“他毕竟没有杀我,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可以杀我的,但是他没有,他还有的救。”章九晟解释道。

云生也点头,这回她选择站在章九晟这一边。

她仍旧相信,人不会十恶不赦到那种地步。

虽然云生没有见过关宁,但能把关楚教的这样好,一定也不会是多么作恶多端之辈,只要他们真心诚意的说服,定然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你确信?”章齐烨又问。

“不确信,但是可以试试。”

“这是关宁的事,那么张同又怎么了?”云生想起了这件事里面的另一个人。

章齐烨收回过于凌厉的眼神,缓缓道:“我的人,看见关宁与张同对峙。不过因为距离有点远,所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两个人的表情上来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云生想了想,似乎在尝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歪着脑袋没有说话。

“张同发现了关宁做过的事,所以与他对峙,劝他改邪归正?”云生提出了自己猜到的可能性。

“不无可能。”章九晟接话接的有些急不可耐。

章齐烨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可以把张同叫来问问。”

章九晟却沉默了。

他有些心虚,关楚对他来说,是好兄弟,张同亦如此。

茶香弥漫在密闭的屋子里,热气逐渐氤氲,几人的面目在彼此看来,似乎都有些模糊。章齐烨慢慢抿着茶,不说话,云生不认识关宁,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立场不足,只是小心翼翼观察着章九晟的态度。

“我……我到时候再看看吧。”章九晟答得有些模棱两可。

“看什么?”可章齐烨这次却是有点咄咄逼人,他并不想让章九晟在这件事情上,插科打诨。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

对于章九晟来说,章齐烨有着足够的耐心。

从小到大,章齐烨尽可能的保护他,每次他在外面惹了事,回到家之后,都是章齐烨又偷偷跑出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做善后处理。不然,以那时候章九晟的脾气来说,早就已经被人家摁在小胡同里不知道揍了多少回了。

“看……看……”章九晟说不出来。

章齐烨叹了口气:“晟儿,当断则断。”

章九晟一下愣住,随后说道:“我明白了哥。”

这一餐饭,吃的并不是那么好。

三人各有心事。

走在回去章府路上的时候,云生稍稍慢了章九晟半步,以往不曾发现,如今却察觉到章九晟的后背竟如此宽阔。

章九晟在想着关宁的事,这件事折磨了他很久,每次在衙门见到关楚,这件事就会从他心底深处被翻出来一次。

可关楚没有错。

“唉……”章九晟叹了口气,转头发现云生并不在自己身边,回过头去,却见云生已经跟自己落后了一大段距离,目光呆愣愣的,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云生?”他唤道。

云生如梦初醒,快步走到章九晟身边:“怎么了?”

“你怎么了?”章九晟反而问她。

云生不说话,章九晟就更加着急了,这大冷天的,额头上的汗都沁出来了。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大少爷说的对,这事情可大可小。张同是怎样的为人,这么些年在衙门里,二少爷您应该很清楚。”

这回,换章九晟不说话了。

“我问几个问题,二少爷可要试着回答?”云生问,章九晟没反应,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他在思考。

云生没有理会他,直接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张同可做过对不起二少爷的事?”

“没有。”

“那么张同可做过对不起樊县的事?”

“也没有。”

“二少爷查过张同的来历吗?”

章九晟顿了顿,有些结巴:“没……没有。”

“是时候要查一查了。”云生说这话的时候,章九晟有些惊异。

虽然云生和张同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了,云生的态度好像很漠然,觉得调查张同是很理所应当的事。

其实于云生而言,不仅是张同,连带着关楚,连带着和章九晟关系好的那几个捕快,都要仔细查一查。

章九晟是章辞的儿子。

章辞手里有玉玺。

谁都想要玉玺。

拿了玉玺,就握住了权力。

章九晟还是樊县的县令,尽管他之前的名声不怎么样,但在樊县,起码说一不二。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正有此意。

“二少爷,我知道用人不疑这个道理,可如今要证明他们的清白,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可以相信的,不是吗?”

云生说的在理,可章九晟心里还是难受。

不知是怎么回的章府,章九晟闷头倒在床上,鼻腔里充斥着干净被褥的皂角味道,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兴许是心里太累了,脑袋里又挤满了太多东西,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些天,云生和章九晟一直忙碌在外,有时候很晚才回,有时候压根就不回。

萧恒言这个人,几乎就趁着这段时间,将章府里里外外都摸清了。

没有玉玺。

因为章府里的下人都被章九晟吩咐过了,除了盯着萧恒言,其余不管他做什么,都不要干涉他。

所以,他在章府非常自在。

甚至,将找不到玉玺这件事,传了出去。

只是,那只短命的鸽子,刚飞出章府,就被一箭射了下来,随后就成了顾黎的盘中餐。

顾黎在樊县没得其他事干,萧恒言拿来报信的鸽子倒是被他吃了不少,只不过萧恒言也不是白痴的人,鸽子有去无回,心里也就有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报信,并且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只是,玉玺不在章府里面,萧恒言也就没有了继续待在章府里的心思。

他需得离开。

就在这一晚,章九晟迷迷糊糊睡着,第一次没有去云生房门口站着,也就给了萧恒言机会。

云生睡得熟,也因为是在章府里,心里更加放松。

故而有人翻窗入室,她并没有察觉到。

萧恒言站在床前,借着月光看清云生的面目,她睡着的样子,平静而祥和,唇角微微翘起,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看起来心情不错。

“可惜了。”萧恒言轻声说。

他的手自身侧缓缓抬起,指尖一晃而过一道亮光,似有什么东西夹在双指之间,萧恒言弯下腰,手指如闪电,一来一回间,那东西已经刺进云生的脖子里,还在梦中的云生蹙了蹙眉,伸手挠了挠脖子,却没有醒来。

随后,萧恒言直起身子,将那东西收回袖中,再度翻窗离去,悄无声息。

静谧的章府之中,所有人都在熟睡着,没有人发现这小小的一隅中发生的事情,唯有高悬的月,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无声无息,最后藏入悄然飘过的乌云之中。

第一百零一章 用心去看

晨起的风,裹挟着凉意穿过窗缝。

躺在床上的云生,睡得不老实,一条胳膊露在外面,被这寒冷刺激了一下,不由自主发了个抖。

她醒了。

全身上下都感觉不太对劲,不太舒服。

有一种睡了新床的陌生,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揉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拿过摆在床头的衣服塞进被窝里暖了一会儿,自己又裹着被子缩了一会儿,方才将捂暖的衣服穿上身。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来到饭厅的时候,章九晟已经在了。

他这段时间好像都起得挺早。

“二少爷,早啊。”云生打了招呼。

“早。”章九晟正从丫鬟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米粥,又说:“再盛一碗。”

说着,他便将他手里的那碗放到了对座,云生过来直接坐下了,拿起桌上的油条咬了一口,章九晟又紧跟着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吃了没几口,云生问:“昨天的事,二少爷想的如何了?”

章九晟想装傻,可当眼睛对上云生的时候,他有些不受控制地说了实话:“没想好。”

端详了章九晟半晌,云生用筷子扒拉了几下米粥,道:“如果二少爷开不了口,那我去,反正我跟张同认识不长,这话我能问。”

“可……”

“犹犹豫豫的,可不像二少爷了。”云生弯起眼眸,笑眯眯地说。

章九晟最后没拒绝,也没同意。

那意思就是,任由云生去了。

吃完早饭,云生拍拍肚子,就去了衙门。

张同早就在衙门了,他蹲在验尸房门口的院子里,手上正抓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鸽子,肚子已经被剖开了,什么肠子啊心脏啊都被整整齐齐摆在一边的案板上。

云生走到张同后面,背着手,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静静看着。

直到张同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人。

“诶哟,你怎么回事儿?”张同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云生仰头大笑起来。

“你干嘛呢?”云生问。

张同白了她一眼,说道:“没长眼睛吗?练手艺呢。”

“哦。”云生有些没心没肺。

“咱们樊县小地方,没有那么多尸体给你练手,所以平时要练,就得抓一些小动物来练,熟能生巧,知道吗?”张同严肃道,颇有一副为人师的认真态度。

“知道知道。”云生连连点头附和。

尽管如此,她没有忘记今天来衙门的目的。

一直到张同将那只鸽子解剖完之后,他锤了锤腰站起来,回过身发现云生还在,不免惊异:“你怎么还在?”

“我不该在吗?”云生反问。

张同一下子不知道该找什么词语去反驳,愣了一会儿,说道:“最近也没什么案子,你……过来是找我的?”

果不其然,云生点了头。

云生和章九晟不一样,云生对于和张同之间的感情并不算太深,章九晟反而容易感情用事,鉴于之前发生的事,张同有些心虚。

“什么事?”张同故作镇静,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显山露水。

“张同,我发现了一些事情,和你有关。”云生缓缓说着,语气轻柔,听上去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一些事情,可张同的直觉告诉他,云生马上要说的和他有关的事情,非同小可。

“你说。”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将自己的慌张吞回肚子里。

云生此时的眼神很是锐利,与之前张同认识的那个云生不太一样。

张同站在她面前,好像变成了一个待审的犯人。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盯了张同一阵子,随后缓缓开口:“先过来坐吧,站着多累。”

这忽上忽下的,张同觉得自己心脏快得病了。

屁股刚贴上凳子面,就听云生说:“有人看见你和关宁在一起。”

这一句话里的意思模棱两可,可以说成是张同和关宁在闲暇聊天,当然也可以说成是张同和关宁有不可告人的交谈。

毕竟,关宁虽然是衙门上一任的捕头,可自从卸任之后,他几乎没有来过衙门,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也只是来衙门给关楚送点吃的。

张同在衙门内院,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关宁,更别提与关宁有什么交谈,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点,就只有关楚。

只是令人生疑的是,张同如果要找关楚,大可以在衙门里,有什么大事非要去关楚的家找呢?

张同心里直打鼓。

他把一切的可能性都猜想了一遍,然后又亲手推翻。

云生的心思,他摸不透,也是第一回感觉到云生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你想说什么?”张同问。

“关宁做了对不起大人的事,张同,你做了吗?”云生见张同似要生气,便也不遮遮掩掩了,当即开口问他。

张同心想果然如此,只道:“我没有做过。”

“我信你。”

云生从一开始就相信张同不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张同说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云生一点也不反问,这倒是让张同有点不舒服起来。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要问出口。

“张同,我不是什么天真的人,我也经历过阴谋诡计,也知道在鬼门关门口徘徊是什么滋味,但我还是会相信你是和红豆一样的人。”

张同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之间,按照外人来看,并没有什么值得互相信任的基础。

可云生好像就是信任他,就好像云生之前义无反顾的信任红豆一样。

“你靠直觉吗?”张同有些想笑,因为他觉得云生毫无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云生却也跟着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不,我是用心去看的。”

“那我也可以如实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不能全部都告诉你。”张同到底还是有所保留,但起码他愿意说一些事情,这对于云生来说,是一件好事。

“你说。”

“我是仵作这件事,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是个仵作,只不过在京城的说法就要变一变了。”

“验尸官。”云生脱口而出。

“对。”

张同是个验尸官,他的偶像便是写《验鉴实录》的那位,虽然那位验尸官并没有收张同为徒,甚至不认识张同,但对于张同来说,成为和那位一样厉害的验尸官,是他这辈子的目标。

而他的好兄弟纳兰见月,也同样是一名验尸官。

那本《验鉴实录》上,有他精心的签注。

只可惜,蓝颜薄命。

“你替李泓之卖命。”云生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疑问,而是简简单单一句肯定,张同没有反驳。

“我的命是圣上的,卖命这个词用的也不错,只是我来樊县,并不是圣上的意思,是我自己请求的。”

“哦?”云生挑了一下眉毛。

“你现在敢来问我,说明你已经得到了章府的完全信任,起码是章御医认同了你,他告诉了你玉玺的事,那我来樊县的事,你也应该想得明白了。”

“我明白。”

“那么关宁……”

“我也明白。”云生没有等张同把话说完,后面的话,也不用说得太清楚,彼此都是聪明人。

“可关宁是关楚的爹,我没法直接下手对他做什么,所以只是劝他,没想到会被你们发现,是我的疏忽。”张同有些歉疚。

的确,一开始的时候,张同并没有打算暴露关宁的处境,这只会让他两面不是人。

关宁的暴露,吴直敦那边的人不会放过他,李泓之这边的人亦如是。

关宁在樊县,已经没有用了。

他们下一个目标会变成谁,会不会是关楚,又或者是别的人,他们都无从得知。

“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更加严重之前,将这一点点苗头摁死在最初,是最好的。关宁怕死,也怕会连累关楚,他不会自己开口告诉吴直敦那边的人,他只会隐瞒下来。”

“你这么说也对。”

“你想办法,或者可以通过关楚,让关宁来衙门一趟。”云生的双目之中透着一股光,像一只满腹心计的小狐狸,张同还是头一回看她这样。

“好。”他答应下来。

两人的交谈出乎意料地顺畅,云生离开衙门的时候,连脚步都带着轻松,像风一般,嗖嗖地去了百世堂。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章齐烨正拿着一只小小的药臼,正捣着什么药材,绿色的汁液随着他动作的起伏,忽而上,忽而下。

“大少爷,捣药啊?”云生明知故问。

章齐烨抬头看她,眼中笑意显然:“有什么事要求我?”

云生嘿嘿一笑,带着狡黠:“大少爷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啦?”

“能。”章齐烨心情不错,尾音都往上扬了好几个圈。

云生难得见章齐烨心情这么好的样子,不由得双手撑着柜台,问道:“大少爷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发生了什么吗?”

章齐烨腾出手来,看着云生,竟将她的手拉向自己,很顺手地探上了她的脉,云生有些惊讶,章齐烨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给自己探脉了,怎么今天这么突然?

章齐烨探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故而云生也安静下来,保持着那个动作不敢动。

等了一会儿,章齐烨缩回手,也将袖子替云生盖好,说道:“恢复的挺好。”

然后便不说了,云生睁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然……然后呢?”

第一百零二章 有所保留

章齐烨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只要他不愿意说的事,不管是威逼也好,利诱也好,都撬不开他的嘴。

思及此,云生也就断了念想。

可没想到,章齐烨自己就开了口:“有新的药到药铺里了。”

云生一愣:“是……”

“是上次给你的药,治你体内的毒的,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章齐烨明知故问。

云生也不说破,只道:“有机会定要好好谢谢他,救我狗命。”

两个人心照不宣。

自用过早饭以后,章九晟就和云生分开了,一上午都没见人影,不在衙门,也没来百世堂,更加不可能在章府。

他去哪儿了?

云生问了章齐烨,章齐烨也说不知道。

而另一头,章九晟正在关楚家里,蹲在关楚家养鸡的院子外头,瞪大了眼睛看关宁抓鸡给他做鸡汤。

“关叔真厉害!”当关宁拎着一只肥鸡的翅膀站起来的时候,章九晟目瞪口呆,还没忘了拼命拍手鼓掌。

关宁笑了笑,笑这大户人家出手的少爷连抓鸡都没看过,只觉新奇的很。

而关楚则因为章九晟的突然造访,关宁又说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做顿饭给他吃,不得不跑去劈柴烧水,做一些基本准备。

即便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距离。

“关叔,我还真没好好吃过你的饭。”章九晟心里似乎毫无芥蒂,跟在关宁身后,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你关叔的手艺了,绝对不让你白来这一趟。”

关宁全然不知道章九晟今日来的目的,只想着应该是心血来潮,毕竟关楚和章九晟从小就是一起在大街上闹事的皮孩兄弟。

然后他走在前面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章九晟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定格在唇角,藏在袖中的手掌一直没有松开。

章九晟怎么也没法想象,眼前这个憨厚笑着要给自己做鸡汤的男人,竟就是造成自己这么多年怕血的原因。

跟着进了屋,关楚也烧好了火,热好了锅。

“爹,水烧热了,来拔鸡毛吧?”关楚站在厨房里喊。

关宁应了一声:“好咧,二少爷,你先去屋里歇会儿,喝点茶,一会儿我让楚子过来陪你说说话,我很快就好的。”

章九晟点点头,兀自进了屋。

屋子里,算不上家徒四壁,但陈设简单,都是一些木头桌椅,一看就知道是关宁自己做的,处处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这是关宁精心为关楚造好的家。

即便这家里没有女人。

章九晟站在屋子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很复杂。

关宁做的事,不能让关楚知道。

这是他和关宁没有商量过的默契。

关楚提了刚泡好的热茶进屋,刚跨进门,就看见章九晟站在那,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于章九晟今天突然的上门,关楚心里也有些奇怪,要知道章九晟已经好几年没有来他家了,以前也喊过,只是他总有各种各样的托词。

久而久之,关楚也就不喊了。

“大人,想什么呢?先坐下吧,我刚泡的热茶,天冷,您捧着暖手。”关楚热情说着,给章九晟添好热茶,送到手上,随后又殷勤地跑去提了火盆进来,屋子里一时间暖洋洋的。

“没什么。”章九晟心口不一,看着关楚,不由得生出些难言的情绪来。

他接过关楚殷切递过来的热茶,像模像样的解释道:“就是感觉好像长大以后,就没来过你家了,都没怎么尝过关叔做的菜了。”

说起这个,关楚也是心酸。

他仰头想了想,他也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章九晟就不和他一起在大街上乱晃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连他家也不来了。有好几次,明明看到他了,却假装没看见似的跑过去了。

这些事情,他不敢多说。

因为当这些情绪从心底浮起来的时候,关楚就会告诉自己,章九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爹是京城里当过御医的,而他关楚只是个穷人家的小孩。

章九晟愿意和他玩,是他的荣幸,而不是他蹬鼻子上脸的底气。

掩去心思里的酸涩,关楚揉了揉鼻子,笑着问道:“大人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关叔的饭菜了。”章九晟笑了笑。

关楚虽然有时候傻了点,但事情轻重还是知晓的,章九晟话里有真有假,他也察觉地出来,既然章九晟不想说,他也就不问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直到关宁端着菜进屋。

“久等了啊,二少爷。”关宁笑得眼角都是褶子。

“没事,关叔,辛苦关叔还给我做这么一桌子菜。”章九晟也笑着说,看上去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气氛似乎很融洽。

原以为,章九晟这次来,会对关楚交代些什么,可一直到吃完饭,章九晟都没说话。

站在院门口的时候,章九晟笑着让关楚别送了,可关楚硬是将章九晟送了出来,他自己也有话想说想问,章九晟知道。

“关楚……”

“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有些尴尬。

关楚揉了揉鼻子:“大人先说。”

“你先说吧。”大概猜测到关楚想说什么的章九晟,情绪稳定,故作谦让道。

“大人今天来,并不单单只是吃一顿饭吧,大人有话想说。”关楚看了章九晟一眼,见章九晟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于是他又接着说:“可大人后面又没有说,为什么呢?因为我吗?还是因为我爹?”

“关楚。”章九晟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没有看着他,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路,随后说了一句看似与目前情境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你爹很疼你。”

关楚心里一咯噔。

他所料不差,章九晟这次来,是带着目的的。

而且和他爹有关。

关楚慢慢垂下头,用几乎闷在胸腔里的声音,问道:“我爹……做了什么?”

关楚这个反应,倒是有些出乎章九晟的意料。

这小子什么时候开窍的?

还没等章九晟开口,只见关楚蠕动了几下嘴唇,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行艰难的话:“若是我爹做了什么对不起大人的事,我先替我爹道个歉,若是我爹犯下的错是大逆不道的,那大人原本是打算怎么处置我爹的?”

“我的关捕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还是你自己猜想的?”章九晟讶异。

“一半是看到的,一半是猜想的。”关楚很老实。

“那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关楚犹豫了一会儿,脚下的速度也慢下来,最后甚至停了下来,章九晟也跟着慢慢停下来,站在关楚前面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

“我看到我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会面。”关楚说的煎熬,可他还是说了。

章九晟看见了他眼里的挣扎,可他是关楚,是章九晟从小便要好的兄弟,关楚能坐上捕头这个位置,其中也有章九晟的一份力。

关楚是感激章九晟的。

这份恩,不浅不深,却能让关楚记一辈子。

可关楚很快就会知道,这份恩里面,很快就会添上一点歉疚。

“你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了吗?”章九晟问。

关楚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只是这一下的犹豫,章九晟便认定,关楚还是撒谎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爹,他还做不到大义灭亲。

章九晟能理解。

“你有所保留,那我也不会把全部的都告诉你,只能说,你爹确实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关楚的眉眼渐渐凝重起来,他抿着唇,整个人几乎是要冻在原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章九晟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拿住了确切的证据,章九晟以前做事虽然不靠谱,可绝不会在亲近的人身上犯错误。

“别那么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章九晟说的轻松。

他转过身,双手负在背后,又慢慢往前走去,关楚愣了愣,重新抬起脚跟上。

关楚刚才没有对章九晟和盘托出,他心里有疑惑,粗重的眉头宛如刀锋,此时紧皱着,更加凌厉。

就在快要看到章府大门的时候,关楚一把拽住了章九晟的胳膊。

“怎么?”章九晟好整以暇地停住脚步,他似乎已经捏准了关楚会忍不住。

这么些年的相处,他深知关楚的脾性,绝不是一个能忍住心里话的人,更何况,事关他爹。

“大人,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犯了什么事?”关楚几乎是用乞求的声音在问。

章九晟看着他,慢慢将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撸下去,又好整以暇地扯了扯弄皱了的袖子,说道:“关捕头,公平点,你告诉我你听到的事,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如何?”

关楚还是犹豫。

“你可以慢慢想,但我们的时间不多。”章九晟终于正了神色。

“让我再想想。”

“可以。”章九晟走前,拍了拍关楚的肩,随后便自己回了章府。

关楚一个人在章府外面,站了很久,一直到双脚都冻麻了,才抬头看了一眼章府的大门,转身缓缓回了家。

第一百零三章 儿子大了

萧恒言跑了。

这是才发生不久的事情。

至于他怎么跑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章九晟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坐在饭厅里,拿着筷子,手上的粥都快凉了,他也没想明白萧恒言到底是怎么跑的。

他明明就吩咐了章府里的所有下人,都盯着萧恒言的一举一动。

云生也纳闷,几乎和章九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已经一早上了。

章齐烨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个人对坐着,一言不发。

他弯了手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如梦初醒。

“哥,你来啦?”章九晟张着嘴。

“真跑了?”章齐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跑了,整个章府上下都翻遍了,没找着人,我都派人去大街上找了,现在还没消息呢。”

“奇怪呢。”云生蹙眉。

“想到什么了?”下人递上来一副新的碗筷,章齐烨接过,在桌边坐下,早上起得早又来得早,他还没用过早饭。

“按照我们的猜想,这个假的萧恒言是为了东西才混进章府来的,如今东西还没找到,他就这样走了,不合情理。”云生咬着筷子。

章齐烨却摇了摇头:“能在自己身上划了那么多道口子的狠人,在章府待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东西,也没有得到我们的信任,他自然就待不住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比如……”

“比如老宅。”章九晟猛地扔下筷子,就要往外跑。

章齐烨一把将他拽回来,说道:“冷静点,他动作没那么快,你想想,他连我们的信任都取得不到,老爷子那儿,你以为就容易了?”

“可他要是像屠萧府那样屠了老宅呢?”章九晟这是关心则乱了。

章齐烨翻了个白眼:“我的弟弟哟,老宅那边的防卫可比章府要厚实多了,他就算再有飞天遁地的本事,还能悄无声息地把老爷子绑了?”

这么一说,章九晟冷静下来。

云生咬着筷子,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那他到底会去哪儿呢?二少爷的人都快将整个樊县都翻过来了,这么芝麻大点儿的地方……”

“你们好像忘了一点。”章齐烨提醒道。

“我们的确忘了很重要的一点。”云生瞪着眼睛,微张着嘴,想明白的那一瞬间,她简直要狠狠敲自己一下。

灯下黑,果然是没错的。

“什……什么?”章九晟还没有反应过来。

“萧恒言易了容,他离开章府,把脸上那层东西去了,你的人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找到他,没有人知道萧恒言那张脸下面是谁的脸。”云生解释道,筷子上都已经有好几排她的牙印了。

“他既然会易容,哪怕没有红豆那样的手艺,随随便便折腾一下,便是一张旁人的脸了,哪怕他站在你面前,你敢说,能一眼认出他吗?”章齐烨笑着,反问道。

“那这几天不是白忙活了吗?”章九晟恨不得以头抢地。

“也不算白忙活,关楚的人在城里巡逻来巡逻去,你在老宅那里又加派了人手,他们肯定也会注意老宅那边的动向。如今,只需要让他们知道,老宅里出了事,先乱他们的阵脚。”云生握着筷子,重重戳了一下饭碗。

“此计可行。”

想办法折腾人,这是章九晟的强项。

他嘿嘿一笑的时候,眼珠子一转,脑袋里大概就有了一个形了。

关楚手底下有好些人原本就是市井出身,也有一些干过不少缺德事,还有一些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难民,有手有脚地跑来投靠他,关楚好脾气的都收了,给了人家一口饭吃,人家也就感恩戴德,巴不得有点事能替关楚分担点什么。

就像这段时间,满城巡人,兄弟几个都累够呛,可没有一个人喊苦。

这些事,关楚看在眼里,只想着,大家兄弟一场,同甘共苦。

萧恒言失踪的事,关楚已经知道了。

章九晟告诉他的。

尽管关宁做了什么对不起章九晟的事,按理说,章九晟会以此疏离关楚,可他没有,这让关楚打心眼儿里感激。

他要是个姑娘,恨不得以身相许。

对此,章九晟表示,遭不住。

老宅那边,安静如鸡,章家二老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担心会出事。

可也就在这天,章辞正逗弄着一只前不久在路边捡来的一只小狗崽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什么人撞开了。

定睛一看,来人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似是喝多了一般,看门的老章在一个劲地拦着那人往院里走,可年纪大了,到底抵不过一个年轻力壮的,几乎是被来人拖拽着进了院子里。

“老爷,快走!快走!”老章竭力嘶喊着,随后便被来人一甩手,扔到了地上,就像扔一只破麻袋一样。

章辞只是愣了一下,随后脚步有些发颤地往后退了几步。

恰巧那时,老夫人听到了动静,掀开门帘从屋里出来,就看见有一个人正拎着章辞的衣领,几乎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惊叫了一声。

“快走!”章辞沙哑了嗓子,双目通红。

过了这么多年祥和日子,还是头一回碰到光天化日跑来撒野的,又听章辞大声喊着,章老夫人从惊神中回过气来,转身便跑进了屋里。

很快,又抱着什么东西从屋里冲了出来,四处一张望,见那人还提着章辞,她也不多思量,她手里的东西比章辞重要得多。

她不是头脑拎不清的人。

怀里紧紧抱着那东西,章老夫人捏着袖子擦了擦眼泪,猛地一下便从一旁的小门跑了出去。

老宅不能待了。

她不明白,平日里老宅附近都安排了人守着,可今天那人怎么会那么顺利地闯进了院里,原来安排的那些人都去了哪儿?

章老夫人不敢多想,只是抱着东西拼命往前跑。

她得去章府。

可是章辞怎么办?

那个人会杀死他吗?

可越是让自己不要想,越是会控制不住,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迷了眼前的路,她又迅速擦去。

她迅速拐过一条胡同,刚跑进去没多久,一个人影从边上腾地窜出,她瞪大了眼睛想要喊叫,却有一只手在下一秒紧紧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将她拽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章老夫人始终紧紧抱着自己的东西,她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的窗户都被黑布封了起来,门也紧紧关着。

屋子里,漆黑一片。

她不知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屋子里没有特别的气味,也没有木头发霉的味道,不是柴房。

章老夫人在椅子上坐了好半晌,那人将自己带进来之后,便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也没有将她绑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心里直打鼓。

这到底是碰上了什么人?

好人?

还是坏人?

她在屋里摸索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惊扰了外面的人,虽然她也不确定外面到底有没有人。

屋子里很空旷,除了她刚才坐着的那张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一套茶具,茶壶还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好几个人的,正冲着她这边来了。

章老夫人抱着东西,赶忙缩回了墙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些许安全感。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这让她的心又颤了几颤。

突然而至的光让她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伸手挡在了自己脸前。

“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窜入耳朵里,她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是章九晟。

章老夫人不是蠢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气得一拳头打在章九晟肩头上。

“你吓死你娘了,知道吗臭小子?!”

“娘,对不起,实在是没办法,这些天得委屈您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了。”章九晟扶着章老夫人,将她扶到一边坐下,章齐烨也很听话地递了热茶过来。

章老夫人这个时候才放下怀里的东西,手都快要僵了。

“你爹呢?”章老夫人刚捏着杯子准备抿一口茶,突然问道。

“您放心,爹没事。”

章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摆着手说,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随后便将东西推给了章九晟。

“这东西真是烫手山芋,当初你爹接回来的时候,就想着会有这么一遭,没想到是自己两个儿子弄出来的,我刚才真是吓死了,都起了丢掉性命的打算。”章老夫人心有余悸:“还好是你们。”

“娘,您放心,都安排好了。”章九晟安慰道。

章老夫人点点头:“你们看着办就好。”

又跟章老夫人说了几句话,章九晟便说要走,章老夫人没有多留,只又怀抱好了东西,坐在屋里,看着章九晟站在门口与几个面生的人说了一些话,随后便匆匆离去。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章老夫人感叹道。

第一百零四章 骨头太硬

衙门里,关楚带着一干人等,站在章九晟面前。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好。

他们犯了大错。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守在老宅附近的人。

章九晟背着双手,在前面踱来踱去,心思烦躁。

老宅一直没有出过事,就是因为守卫严密,可这一次,守在附近的十几个人竟被人下了迷药,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老宅已经出了事,有人闯了进去,而章辞昏迷不醒,章老夫人不知所踪。

“老爷子……怎么样了?”关楚大着胆子开了口,换来章九晟一记白眼。

“在百世堂躺着呢,我哥守着,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关楚不敢说话了,多说多错,本来在老宅附近守着的,有一半人是关楚手底下的,还有一半是章齐烨手底下的。

出了事,两人都有责任。

只是,相比较下来,章齐烨的责任似乎更大一点,因为他是章辞的儿子,章府的大少爷,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守着老宅。

“那个喝多了的呢?”章九晟一脚踹在旁边的石头上,怒道。

关楚适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已经摁了,现在在大牢呢。大人,要去看看吗?”

“看!当然得看了,老子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闯老子的宅子。”章九晟狠狠一甩袖子,抬脚就走,关楚几人仔细观察着章九晟的脸色,小心跟上。

大牢里面,就算是大白天,也显得极为阴暗昏沉。

人走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透着一股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阴冷,浸入骨髓里,像蛇一般游走在四肢百骸。

那醉酒的男人,像滩烂泥一样倒在酸臭的稻草堆里,嘴巴里还咕咕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章九晟看着心烦,眼神示意了一下,牢头便立刻上前,打开了牢门,随后便撤到一边。

“起来!”章九晟一脚踢了过去。

那人却好似不疼不痒,伸手挠了挠被踢过的地方,翻了个身,继续睡。

章九晟眯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关楚,往后走了一步,抬手指了一下,冷冰冰地说:“架起来。”

“是。”

关楚弯腰应着,随后一挥手,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个捕快立马上前,不由分说,直接将那男人架了起来,拖着出了牢房。

男人喝醉了酒,冲着人脸上打了个嗝,那个捕快皱了眉,被那味道熏得差点就吐了。

三下五除二将男人绑在木桩子上,旁边不远处就是烧得火红的烙铁,时不时发出木头被烧裂的声音,他半闭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大帮子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个心细的捕快搬来了椅子,章九晟一跨腿,坐了下来。

“别装了,喝没喝醉的,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男人没说话,头垂在胸口,一晃一晃的,似是睡着了。

章九晟眯了眼睛,朝着关楚说:“泼。”

关楚点点头,又一挥手,很快一个捕快就端上来一盆冷水,也不待发号施令,直接兜头便泼了过去。

那男人的脑袋跟着又晃了晃,抬起头,眼睛半睁不睁地看向端坐在眼前的章九晟,他啐了一口:“狗官!”

“他娘的!”关楚一听就来了火气,抓过挂在旁边墙上的鞭子就要抽过去,被章九晟伸手拦住了。

怕就怕装醉到死,只要肯说话,那就没什么难办的。

“你说我是狗官,有什么说法吗?”章九晟扬起唇角,倒是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

“狗官就是狗官,什么说法不说法的,呸!”那男人又啐了一口,随后自顾自笑起来,像一只打了嗝的公鸡。

别说章九晟,就连关楚,连关楚手底下那几个捕快都听了不舒服,一个两个全忍着没上去动手打的这小子叫娘。

“我一没强占民女,二没毒打百姓,三我也不认识你,我的记忆里,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物啊,要是你说不出来,我也不介意在你身上用点小手段。”章九晟翘着腿,懒洋洋地背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

这意思,就是打算用刑了。

关楚早等得不耐烦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说不说?谁让你闯章府的?!”关楚几步上去,一脚踹过去,那男人闷哼一声,又痴痴傻傻地笑起来。

关楚皱了皱,回过头说道:“大人,他不说。”

章九晟挠了挠头,一挥手:“先抽十鞭子。”

“你敢!”猛地,那男人狠狠挣脱起来,身后的木桩子和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个幽暗的大牢里回响的彻底。

他嘶吼着,血红着眼眶,长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我小时候犯浑,我爹就跟我说过,有些人啊,不打不行,不打……”章九晟看着他,蹙着眉头,慢慢吐出了三个字:“不听话。”

话音刚落,关楚用力扯了扯那根染过不知道多少人鲜血的鞭子,污黑的鞭子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轻轻舔舐在那男人身上的时候,衣物便被撕裂开一条口子,露出一道血红的伤疤,那男人哼了一声,倒是很有脾气。

“哟,能忍,是条汉子。”章九晟眼中亮了一亮,唇角微扬,来了点兴趣。

可随后,他又说了一句:“继续打。”

随着皮鞭在男人身上一条又一条的痕迹,那男人从一开始的咬牙忍着,到后面呜咽着慢慢嚎叫起来,期间没有浪费太长时间。

章九晟就在那坐着,看着关楚在那男人身上打了十几鞭子,又听到那男人嚎着嚎着就开始喊住手。

“住手。”章九晟抬起了手,笑眯眯地看着遍体鳞伤的男人。

关楚将鞭子扔给站在一旁的铁万,捏着手腕按摩了一会儿,很久没使鞭子打人了,有点手累。

“怎么样,想说了吗?”

“我说,我说……”那男人喘着气,疼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滑过伤口处,又让他好像被凌迟一回。

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他缓缓抬起头,汗水遮住他的双目,眼前不远处的章九晟变得模糊。

“我是……”男人撇了一下嘴角,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你爹。”

随着话音落下,章九晟的脸色一下变了,一拍椅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抬脚直接往外面走,路过关楚身边的时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给我打,打到招为止。”

“知道。”

待章九晟走后,关楚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打吧,别打死了。”

很久没打人了,关楚今天深觉自己年纪大了,交代了铁万几句,自己也跟在章九晟后面离了大牢。

至于铁万怎么对付那硬骨头的小子,关楚一点也不关心。

在关楚前脚刚跨出大牢大门的时候,后脚就听见那小子的嚎叫声,比刚才还要响彻云霄好几分。

“悦耳。”关楚掏了掏耳朵,如是说。

回到衙门里,云生正坐在验尸房门口的椅子上,手上提着一只张同经常喂养的兔子,另一只手上则拿着半截大白菜,张同坐在边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听见没?都打成那样儿了,还不开口。”张同一边往嘴里扔小饼干,一边纠结着一张脸:“诶哟诶哟,听听这声儿,可真凄厉啊。”

“说什么呢?”章九晟听了半晌,不耐烦地开了口。

两人回过头,张同立马变了表情:“大人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

“没有没有,那小子还不开口?”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骨头太硬,先泡泡软。”

刚说完,大牢那边的哀嚎声便传了过来,云生惊的打了个激灵,幸好是大白天,要是晚上,听了还真是瘆得慌。

“夫人和老爷怎么样了?”云生手里拿着快被兔子吃没了的白菜叶子,抬头问道。

“没事,我着人看着了,问题不大。”

“那就好,东西呢?”云生颔首。

“我让人收着了。”

云生微微蹙眉,这东西可大可小,怎么不是章九晟自己收着?

她望向章九晟,心中异样。

章九晟读出了云生心中的疑惑,解释道:“放心,可以信任。”

听他这话,云生还真就放心下来,不再多问了。

这两人一来一往,张同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一样,砸吧了一下嘴,抓了一把小饼干往嘴里送。

百世堂里,难得出现了除了病人以外的人。

章齐烨站在门口,送走了前来关心慰问的亲戚,以及一些明面上要保持交好关系的人。

坐在床前的时候,章齐烨面上仍旧是凝重,他抿着唇,静静盯着章辞许久,一直到章辞睁开眼睛。

“烨儿,你这装的挺像回事儿啊。”章辞压低了声音,唇边笑意盈盈。

“嘘。”章齐烨压低了身子,偏头看向门外,说道:“爹,您得好好躺几天了。”

“躺几天就躺几天,没事,倒是你娘那……”

“娘已经安排好了,您放心吧。”

“行。”章辞放心地点点头。

章辞也是个甩手掌柜,事情一明了,他就安安心心躺在床上。

这一点,跟章九晟是真像啊!

第一百零五章 你去见谁

老宅不能待了。

这么一闹,人去楼空。

章九晟整日不在章府,带着关楚和一干捕快满城寻人,动静闹得挺大,章齐烨也暗里托了人,在江湖上放了话。

放了什么话呢?

找一个姓萧的小子。

连带着画像,一起流传在江湖上。

只是那画像上的人,眉心并没有一颗红痣。

京城吴府之中,吴直敦气得砸了一只茶盏,陶瓷碎片在地上炸开,瓷片映照出他狰狞的面目。

他咬牙切齿,一脚踹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心窝子上中了一脚,那人便直直往后倒去,也不敢捂住疼痛的地方,迅速重新跪好。

“相爷,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你搞砸了本相的事!立刻找到章辞,本相要玉玺!玉玺!找不到就拿头来见!”

“是。”

“滚!”吴直敦狠狠一甩袖子,那宽袖一下子甩在那人脸上,宛如被重重扇了一个耳光,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硬咬着牙,也不敢捂脸,从地上迅速爬起来,弯着腰匆匆离开吴府。

“气死我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废物!”吴直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得手发抖。

而与吴直敦不同的是,李泓之坐在御书房里,也听说了章家老宅里发的事,他觉得今天大概是能吃顿好的了。

“朕是没想到,那小子在樊县居然能笼络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替他办事。”李泓之接过常玉递上来的一碗燕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刚刚好是李泓之喜欢的口味,分毫不差。

这是常玉亲手做的,也就只有他才清楚李泓之的口味。

“这件事倒是做的不错。”李泓之赞赏道。

“是。”常玉一贯应和着。

“章辞和他夫人呢?顾黎是怎么说的?”李泓之停下勺子,问道。

常玉弓腰道:“被分开安排了,听顾黎说,章御医在百世堂,但是章老夫人不知所踪。奴才想着,大概东西就是在章老夫人手里了。”

“这可不一定。”李泓之摆了摆手指。

看着顾黎从樊县那边传来的消息,李泓之越来越对章九晟感兴趣了,本想着一个纨绔子弟当上了个县令,能有什么建树,却不成想樊县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

又因为章九晟从小到大在市井里混来混去,那些个小混混却也乐意跟着章九晟瞎胡闹,等章九晟当上了县令,一个两个的倒还听他的话。

原本闯进章府老宅的人,应该是章九晟自己安排的兄弟。

可没想到,竟然会让一个陌生男人抢了先。

现在,这个男人在衙门大牢里已经嚎叫的没有力气了,只剩下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呜咽咽,像小猫哭泣的声音,绵绵细细,几不可闻。

“诶,怎么样啊?说是不说啊?”铁万握着鞭子,顶了顶那男人的下巴。

鞭子上的血迹滴滴答答地往下砸,落在脚边,早已凝成了一滩。

那男人,现在连啐都啐不出来了,出气多进气少,汗水裹挟着血水凝结在身体伤口各处,动一发便牵全身,伤口处细细密密的又疼又痒,他被绑在木架子上,只能生生忍着。

“啧,骨头怎么这么硬呢?”铁万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鞭子往旁边一扔就找关楚去了,临走前还嘱咐了其他几个捕快:“看着点,别让人死了。”

关楚这会儿不在衙门里,他正拎着刀,在大街上溜达着,一会儿在这处的水果摊上闻闻苹果香不香,一会儿又去旁的蔬菜摊上看看大白菜新不新鲜,再一会儿就是去到烤地瓜那儿买个地瓜尝尝。

一路子下来,正事没干几件,倒是让大街上认识他的几个小混混心里有点没底,是不是最近又有谁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关楚盯上了。

他们都知道,被关楚盯上准没好事,挨一顿鞭子那都是轻的。

故而,当关楚身后一个捕快都没跟着,就他一个人拎着刀在大街上溜达的时候,那群小混混连头都不敢冒,全缩回自己的狗窝里去了,三不五时出来看看他走没走,溜达到哪儿了,彼此之间的交流比平常还要顺畅和频繁。

而关楚那边呢?

他压根儿就不是来抓小混混的,而是他爹——关宁,又出门了。

关宁的速度比他要快的多,当然,关楚也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关宁发现。

自他跟出来以后,关宁非常谨慎,全身紧绷,走几步停一会儿,看看周围,这也使得关楚心里直打鼓,按照关宁这种态度,根本就不是来会情人的。

章九晟没有告诉他关宁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关楚也没有章九晟关宁与那个陌生人的对话内容。

两个人都有所保留,只是关楚处于劣势。

所以他着急,着急得想要关宁从那些身不由己的陷阱里逃出来,着急得想要知道关宁究竟在为谁做事。

那个陌生人,他从来没有在樊县见过。

而这一回,关宁又出门了。

七歪八拐的,关宁窜了好几个胡同巷子,翻了不知道的多少面矮墙,关楚也一声不吭地跟上。

直到最后,父子相见。

关宁惊住了。

“楚……楚子?”关宁紧握着匕首,刀尖上闪着碧蓝色的光,是淬了毒的。

关楚看着那把从没见过的匕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关宁自知理亏,紧皱着眉头,迅速将那匕首收起,一把抓住关楚的肩膀,几乎是将他拽到了一边的角落里。

“你跟着我做什么?”关宁有些气愤。

关楚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关宁,像是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些东西来,可那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双眸中,深邃的什么也看不见。

关楚有些难过,却哭不出来。

只是很难过。

关宁的反应,还有那把淬了毒的匕首。

在他的印象中,关宁一直都是一个憨厚的人,他一身外家功夫,用拳刚猛,踢脚迅捷,如何会用上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爹,你去……见谁?”关楚努力压抑着自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声音几乎颤抖。

关宁神色严峻,不语。

关楚咬得牙齿咯咯响,一把抓住关宁的手腕,随后迅速抽出刚才被关宁收起来的匕首,指着刀尖上的毒,说道:“爹,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毒杀人了?”

“你别碰!”关宁一把抢回,将匕首插回刀鞘里,他极为紧张:“知道有毒,你还抽出来干什么?若是不小心,扎到你了怎么办?”

“这个毒有的解吗?”关楚问。

关宁仍旧不语。

“爹,我虽然不识毒,但我知道这天底下有很多毒没得解。”关楚紧紧盯着关宁的眼睛,生怕从那眼神里遗漏些什么关键信息:“这毒,没得解。爹,你是不是要去杀人?”

“你胡说什么?”关宁推了一把关楚,急着想要赶他走,他跟那人约好的时间快到了:“你赶紧回去吧,等着爹回去给你做饭。”

“您还会回来吗?”关楚突然问。

关宁愣住了。

他这一去,原本就没打算活着,他斗不过那人,所以他在出门前,将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饭菜也热好了放在锅子里,还瞒着关楚,给他买了不少新衣服、新鞋子,就放在他房间里的一个大箱子里。

关楚问这话,是他看见了这些东西。

若是以往的关楚,定然不会想的这么细致,可偏偏就在不久前,他和章九晟谈了一次,而他也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毕竟,关楚也当了不少年的捕头。

关宁最近的变化,着实太大。

“那是自然的,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关宁口是心非。

关楚看着他,根本不信,他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的,今天决不能让关宁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他一把拉住关宁的手臂,用了极大的力气。

“你做什么?”关宁惊道。

“爹,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

“不要胡闹!”关宁喝道:“爹有急事!”

“行,那我跟您一块儿去!”

关楚的脾气要是犟起来,比关宁年轻时候还要厉害,他既是如此说了,关宁也拿他没办法起来,心里一急,便准备上手击晕关楚,却不料,关楚比他更快动了手。

关宁只觉得颈部一疼,眼前顿时压下来一大片黑暗,随后用力睁了睁眼,他看到关楚站在自己面前,双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两只手,他的身影慢慢模糊起来,最后一圈一圈旋转着,失了颜色,坠入混沌。

“关哥,还行吧?”一个小混混拎着胳膊粗的木棍,站在关楚面前,老老实实地问。

关楚泄了一大口气,拍了拍那小混混的肩,说道:“谢了,今天这事我记你的好。以后如果你犯了事,只要不是人命案,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到底。”

“嘿嘿,谢谢关哥,这不……要不要帮您一起把老爷子抬回去?”那小混混跃跃欲试。

“不用了,你去忙吧,这里我能处理。”

“好咧,有什么事就招呼。”

“行。”

小混混走后,关楚看着倒在地上的关宁,心中五味杂陈。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阴过自己的爹,而接下来,他可能还得对自己的爹,干点不是儿子应该干的事情。

他把关宁绑在了自家的柴房里。

章九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他整个人都呆在了院子里,连刚才冷得直打哆嗦都忘了,惊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去关家看看,可云生拦住了他。

第一百零六章 美人梦啊

这些天,不止是关楚,云生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她最近做梦做的有点频繁,而且,梦里的场景恐怖多于美好,这让她很是苦恼,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段日子一样,天天晚上都在做梦了。

云生并不是一个多梦的人。

哪怕她在最艰苦的时候,都没有做过这样频繁的噩梦。

“怎么了云生?”章九晟的注意力瞬间从关楚那里,转到了云生身上。

她的脸色很不好。

云生拽着章九晟的袖子,骨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往下蹲去,不只是做噩梦,她还感到全身疼痛,有的时候是手臂,有的时候是腹部,有的时候……是头。

“云生?”章九晟惊慌失措。

“云生!”

随后不多久,云生就只能听见章九晟在自己耳边吼叫的声音,那声音明明很响,可听在云生耳朵里,却仿似在天边,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她昏迷了。

章齐烨很快就来了章府,像往常一样,探脉、观眼,一无所获。

“哥?”章九晟不远不近地站着,看到章齐烨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就连云生刚出现在章府那会儿,章齐烨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为难。

“我看不出来。”章齐烨说。

“怎么会呢?!”章九晟几乎咆哮。

章齐烨摇了摇头:“她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着,但是我捕捉不到,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毒,如果强行逼出,我不能保证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那……那之前不是有了新药,送到了百世堂吗?”

章齐烨仍旧摇了摇头:“我已经在炼制新药了,但现在云生体内有了新的东西,我不能确认新药是能够帮助云生,还是会害了云生。”

章九晟彻底没了办法。

他张开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出什么主意。

他不会医,更不会毒。

“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云生,我回去翻翻医书。”章齐烨说完,便走了。

章九晟坐在床边,看着云生,她似乎正在做着什么梦,正在梦里不知道跟谁做着斗争,她紧蹙着眉头,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落入发里,隐匿不见。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满手心的冷汗,他小心替她擦去,过一会儿,又是一片的黏黏糊糊。

云生出了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章九晟封锁了消息。

更何况,这段时间关楚告假,已经连着三天没来衙门了。

衙门里,可谓群龙无首,只有张同这只猴子,勉强称了大王。

“怎么回事?这一个两个的,突然都不来衙门了,要我一个仵作在这里处理衙门事务,回头得叫大人给我涨点月银。”张同碎碎念着,翻看、比对着衙门里这段时间的进出账目。

原本这些工作,是要云生来做的。

“啧,云生去哪儿了?”张同突然醒悟过来,随后又晃了晃脑袋:“估计是跟着大人不知道去哪儿查什么了吧?”

“云生病了。”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张同抬起头,是顾黎。

“你怎么来了?云生病了?大人怎么没说?”张同一连问了三个问题,顶着满脑袋问号。

“因为云生的病,很蹊跷。”顾黎抱着双臂,靠着门框,吃着……呃,一根糖葫芦?

张同对于顾黎这种癖好,显得很难以置信,但认识这么久,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蹙了蹙眉,放下手里的笔,问道:“如何蹊跷?”

“章齐烨也看不出云生得的什么病。”

“大少爷都看不出来?那就很奇怪了。”

“不奇怪。天下之大,毒物有千千万万种,就算是当年的医毒双圣也有不知道的东西,更何况是这个章家大少爷。他虽然年少时候出去闯荡过江湖,也立下了一些名声,但大多数时候都在樊县,有很多毒是他没有见过,治不了,很正常。”顾黎咬下一颗糖葫芦,一边嚼着,一边跟张同解释。

这么说,张同倒也能理解。

“你见识广,能认出那个毒吗?”

顾黎舔了舔嘴唇,半仰着头,没有很快回答,张同见他如此,便知他大概心里有数,也没有催,只是静静等着。

“有点眼熟,但不知道是不是。”顾黎说。

“如何眼熟?”

“有点像……前朝后宫之中的毒。”时隔太久,他也有些记不清,顾黎挠了挠头,说道:“这种毒,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挺好听的。后宫之中的争斗,你也知道,暗潮汹涌。这个毒呢,一开始是让人夜夜噩梦,随后体虚无力,渐渐神志疯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

张同沉默半晌,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是美人梦吧?”

“诶,对,就是这个名字。”

张同是见识过这个毒的毒性的,只是那时候,并不是在宫里。

“按照云生目前的症状,还只是刚刚开始,只不过我有一点觉得奇怪……”顾黎欲言又止。

“哪里奇怪?”

“我偷偷去看过云生,这个毒在她体内有一段时间了,可现在才开始发作,说明给云生下毒的人,对此毒进行了某种改变,或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让毒性没有那么快游走,那是不是可以说明,毒性也变了?”

这是一个不太好证明的问题。

因为张同只是见过这毒,而顾黎只是听说过。

见张同没说话,顾黎甩手将糖葫芦的棍子扔出窗外,说道:“不过,既然是宫里的毒,宫里可能会有一些线索,所以我已经修书回京,大概明天能等到阿叡。”

“阿叡要来?”张同来了一些精神。

“如果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话。”顾黎没有把话说完,但张同听明白了。

顾黎难得来一趟衙门,这一整天,就窝在张同这里,张同算着账目,他就在一边吧唧吧唧换着法的吃东西,张同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那时候,大家十几个兄弟,经常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

纳兰没有死,林露白还只是一个喜欢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还有张真。

惆怅的情绪一上来,就很难再压下去了,尤其旁边还坐着一个不肯收声的人。

“你这都吃一天了。”张同单手托着脸,说道。

顾黎笑了笑,扔掉手里的瓜子壳:“衙门里的东西不错。”

“你什么时候离开樊县?”

一听这问题,顾黎有些疑惑,反问道:“事情还没结束,我干嘛要离开樊县?”

“圣上怎么会同意让你留在樊县?”

关于这个问题,张同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李泓之身边的红人,除了常玉,就是顾黎了。

只是,常玉人人能见,顾黎却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要留在樊县的。”顾黎如是说。

“因为张真?”

“是。”顾黎答得严肃认真,又说道:“我得把他带回去。”

“看你在这里一直没走,你就不担心圣上吗?”

“所以我让阿叡回去了,更何况,圣上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圣上如今能独当一面,能跟吴贵妃一党对抗,我相信圣上。”

“阿叡到底比不上你的。”张同说的很有道理,可李泓之不能一直依赖着顾黎,这个道理,谁都懂:“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你就跟着他。那时候,你不在,圣上晚上都睡不着。”

顾黎没有说话。

“那你找到张真了吗?”张同看了顾黎一眼,那一眼中,情绪太多太复杂,他转了话题。

“没有,他藏得很深。”

对于张真,张同其实很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顾黎能找到张真,然后把他带回京城,省的他满心仇怨无处报,到头来害了自己。

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顾黎找到张真,因为去了京城,必定要落入李泓之的手里,旁的人不说,单是李泓之,可能就会要了张真的命。

他希望张真活着。

甚至可能比张真自己都还要希望。

只要一提到张真,张同的情绪就不受自己控制起来,开始胡思乱想,开始缅怀过去。

见他如此,顾黎也不说话扰乱他的思绪,只是静静看着他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自顾自地扫荡屋里本就没多少的吃食。

他看起来……像是饿了很久。

等到张同回到现实的时候,屋子里人眼可见的地方,只剩下瓜皮果核,还有一地的瓜子壳。

张同蹙了蹙眉:“你几天没吃饭了?”

顾黎抬起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将手里的橘子皮往桌上一扔:“每天都有的吃啊。”

“那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把我屋里能吃的都给吃完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饿了两年半呢?”张同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上桌上的垃圾,嫌弃道:“给我收拾干净。”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有人喊着张同的名字。

只转头分神的一瞬间,窗户突然被谁打开了,张同只觉得屋里一阵冷风呼啸而过,顾黎已经不见了。

“你他娘……”张同怒不可遏,但毫无办法。

“张仵作!”铁万推门而入。

第一百零七章 宫里的人

城东的护城河里,又淹死了一个人。

张同跟着铁万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被捞起来了,身上盖着干净的白布,捕快们围成了一个圈,将周遭的百姓都隔离开去。

死的,是一个男人。

在护城河里泡了好几天了,整个身体包括面目都被泡肿胀了,分不清此人的真实面目,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不过是薄薄的一条单衣。

张同皱了眉。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下雪了,还穿的这么单薄出门。

太奇怪了。

放下验尸箱,张同蹲在尸体旁边,轻轻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一角,只听周围被拦在外面的百姓一阵低呼。

他回头看了一眼外围,又见那些一惊一乍的百姓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还有一些人作势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从那手缝里偷偷看,更有一些人似乎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迅速跑了。

张同挥手将站在一边的铁万招呼过来,指着方才转身跑了的几个百姓,轻声说道:“看到那几个人没有,找点时间挨个儿查查。”

铁万顺着望过去,虽看不见那几个百姓的面貌,但根据他们身上的衣物,还有常年下来满城巡逻对樊县百姓的熟识,铁万几乎可以断定那几个人是谁。

故而,他点头应下。

因为尸体吓人,那些个原本还围在旁边想看看热闹的百姓,只看了一眼,就都纷纷后退的更远。

他们吐了。

随后,人也越来越少。

张同松了口气,仔细检查起尸体来。

因为死者只穿了一件单衣,所以全身上下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身上更没有金银首饰,脖子上连一根普通吊坠都没有戴。

胸前有一处伤口,应是匕首造成的,直接刺入。

张同戴着手套,细细观察着死者胸前那处伤口,紧蹙眉头,他从验尸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如同筷子一样的东西,从伤口顶端缓缓刺入,没过多久,又缓缓抽出。

伤口很深,很笔直。

用力刺入,然后拔出,需要很大的力气,一般弱女子不太可能做得到这一步,如果是习武之人,就不好说了。

张同站起身,拍了拍手,指着说:“先抬回去。”

“检查完了?”铁万凑过来。

张同摇头:“哪儿有那么快?先抬回去,我得解剖,你带人好好搜搜这护城河里,还有周围的环境和百姓,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行。”

没有关楚在的这些日子,时常插科打诨的铁万突然间好像能独当一面了。

张同看着他,走前搭着他的肩,说:“关捕头不在,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铁万笑着,眼睛本就小,如今更是只能看见一条缝了。

这边,忙得不可开交。

另一边,章府里面,云生醒了。

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章九晟简直开心地想要跪谢上苍垂怜。

“云生,你感觉怎么样?”章九晟趴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目光从呆滞慢慢变的有神的云生。

云生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章九晟,轻轻说了一句话:“我想喝水。”

章九晟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奔跑的姿势,将茶水递到云生嘴边,一边还在嘱咐着:“你刚醒,没怎么吃东西,先润润嗓子,不要喝的太多。”

云生点点头,一副乖巧的样子,还真的就只是抿了一小口。

“我去吩咐下人,先喝点小米粥,养养肠胃。”章九晟轻声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让云生以为她是受了风寒。

章九晟只离开了一会儿,就又立刻回来了。

他担心。

一分一秒都不想让云生离开自己的视线。

“很快就来,且稍等一会儿。”章九晟掖了掖被角。

“我怎么了?”云生突然问。

章九晟愣住了。

随后眼珠子一转,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你受了风寒,原本身子就弱,还一天到晚竟在外面瞎跑,我都受不了这天气,更遑论是你?这回老实了吧?”

云生笑了笑,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拽了拽章九晟的衣角:“别生气,以后我不乱跑就是。”

“这才对。”

云生醒了,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发生了什么,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噩梦当中挣扎。

她信了章九晟的话,只是觉得自己生了一场风寒,吃点药,睡一觉,就会和从前一样了。

可章九晟的心,像是被捆上了巨石,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当下人端着热腾腾的米粥推门进屋的时候,章九晟小心翼翼地扶起云生,从旁边拿过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能够舒服地靠着。

端过米粥,章九晟轻轻吹了吹,送到云生唇边:“小心烫。”

就这么一口一口喂着的时候,章齐烨来了。

方才章九晟出去的时候,就已经让一个下人去百世堂通知章齐烨,云生已经醒了。

章齐烨因而来的很快。

“感觉如何?”这是他看到云生的第一句话。

云生缓缓仰起头,她整个人的动作非常缓慢,像是一个年逾过百的老人家。

“感觉很累,像是打了一场仗。”

章齐烨看着她,坐到床边,双指微凉,轻轻探上云生的手腕。

他神色微敛,眼眸低垂,云生看不出他什么情绪,章九晟也几乎秉着鼻息,他们都在等章齐烨给出一个令人接受的答案。

收回手,章齐烨替云生掖好被角,面上毫无表情。

“身体还是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不过没什么大碍,你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都睡不好?”章齐烨尽量选择了较为委婉的词,却看见云生微微蹙眉,似乎陷入了一种迷茫的状态里。

见她如此,章齐烨的心也渐渐往下沉去。

“我好像……记不太清了,睡得应该还行吧。”

“好,我去给你开一些药,你好好休息。”章齐烨说着,便起了身。

章九晟不放心,跟在章齐烨后面出去了,而云生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哥!”

章九晟追上了门外的章齐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是不是有问题?”章九晟迫不及待。

章齐烨搭着他的手背,说道:“不是问题大不大的事,你没发现吗?云生开始忘事了。”

“什么意思?”

章九晟这问题着实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齐烨摇了摇头,最后还是走了。

天气很冷,却比不上章九晟此时的心冷。

他以为他能将云生保护的很好,却又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伤了云生。

她体内本就有毒,如今毒上加毒。

“我真是个废物。”章九晟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章齐烨也不好过,他飞奔跑回百世堂,一头扎进了医书堆里,一直到药童将晚饭送到门口,他才发现自己一天都没进过食了。

他扔下医书,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书堆上,看着屋顶。

章齐烨学医数十年,从没接触过这种毒,或者说,他的见识依旧太短。

他想再出去闯闯了。

这个念头,如苍鹰盘旋,挥之不去。

“大少爷,有人找您。”一个药童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框,发出低沉的声音。

章齐烨一下子从书堆里爬起来,问道:“是谁?”

“一位姑娘。”

章齐烨皱眉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与什么姑娘有过来往,除了云生,还能有谁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按照药童这语气,又不像是病人。

忽的,章齐烨想到了一个人。

姑娘?

也的确符合。

“请她进来。”章齐烨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服,用手抓了抓散乱的头发,形象尚可。

果不其然,进门的是无衣。

“多谢。”无衣偏头向那药童道了声谢,便又扭头看向章齐烨,唇角微扬:“大少爷是遇到了困难。”

“见笑了。”章齐烨瞥了一眼满屋子堆的乱七八糟的医书,迅速收拾出一张椅子,说道:“请坐,不知姑娘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之前的事情,有着落了。”

“我今天来是两件事,一件事是之前名录的事,可以确认上面写的都是真事,只不过证据收集要麻烦些,我的人还需要一点时间。”

“好,那么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事,我听说云生病了。”无衣神情坚定,原本章齐烨还想瞒着,但看她并非用的疑问句,就知道她早已知道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看着一地的医书,无衣说道:“云生的病,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有一个线索,倒是可以提供给大少爷。”

“你说。”

“以前红豆还在时,告诉过我,有一种毒是后宫之中的,名为美人梦,中此毒者,终日惶惶,入梦为噩,会慢慢记忆缺失,反应迟钝,最后可至人疯癫发狂而死,原是后宫之中嫔妃争斗所用。”

章齐烨眉头紧皱,看向无衣。

是谁告诉她,云生这些症状的?

章府早就对外封锁了消息,只说云生得了风寒,卧床不起。

章齐烨不语,神色愈发凝重。

无衣似乎看透了章齐烨的想法,说道:“大少爷且放心,我自然不会害云生,只不过我在樊县这么些年,自然是有一些消息来源的,不会对章府对云生有任何不利。”

“好,我且信你,那这个美人梦可有的解?”既然人家这么说了,章齐烨也暂时将怀疑压在心底,转而问关于这毒的线索。

“红豆没有告诉我。不过我觉得,既然是毒,自然是有的解的,皇宫里出来的东西,那就找宫里的人。”

京城,千里之外。

第一百零八章 关楚请辞

终于抽出空来,即便不太愿意离开云生,但章九晟到底是个县令,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守在章府。

刚踏进县衙大门,就看见铁万急匆匆地迎面跑过来,简单向章九晟打了个招呼,铁万就要跑出去。

章九晟一皱眉,这么些天没来,衙门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把抓过铁万的胳膊,差点将铁万撂在地上,章九晟问道:“出什么事了?”

铁万抹了一把脸,这大冷天的,他竟然热的满脸通红。

“回大人,护城河那边发现了一点线索,我得过去看看。”

“护城河怎么了?”

“昨天死了个人,尸体已经抬回来了,但是现在还没弄清楚死者的身份,我得过去看看。”铁万喘着粗气,看他样子是来来回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了,累的够呛。

“关楚呢?”章九晟又问。

“关捕头不是请假了吗?还没回来呢。”

看着铁万胸前湿了一片,章九晟眉头更深:“你先别急着去护城河,先去关楚家,把他叫回来。”

“啊?”

“啊什么啊?出人命案了,他一个捕头还请什么假?”章九晟顿觉自己失职,说完话就朝着验尸房去了。

“哦哦,是。”铁万连连点头,看着章九晟的背影愣了一会儿,随后转身就跑。

刚跨入验尸房的门槛,章九晟就在下一秒缩回了脚,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他蹲在地上好半晌都没缓过来,一个劲干呕。

他来得突然,张同一点准备也没有,着实吓了一大跳,赶忙将白布盖在尸体身上。

屋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随后,张同战战兢兢出了屋来,蹲在章九晟旁边,关切道:“大人,您没事吧?您说您来就来呗,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这一点准备也没有。”

“不怪你。”章九晟摆摆手,随后就冲到了院子的花坛边上,吐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见他这样,张同快步走进屋里,倒了一杯水,又拿过桌边挂着的一块干净布出来,递到章九晟嘴边。

“大人,先喝口水清清口。”

章九晟一言不发,接过水,含了一大口,咕嘟咕嘟漱了一下口,又吐出来。

他感觉舒服多了,就是嘴巴里还残留着些许酸涩的滋味。

“行了,我没事儿了,你跟我说说命案的事吧?”章九晟借着张同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回,是不敢进屋了。

张同也明白,拉了一张椅子过来,章九晟一屁股坐下,拿着那块干净布擦了擦嘴,便扔到一边。

“死者的身份还没有确定,他在护城河里泡得太久,整个人都变样了,现在也没人来衙门报失踪。”

章九晟想了想:“哪条护城河?”

“城东那条。”

“张迟死的那条?”

“是。”

章九晟瞬间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说道:“真是奇了怪了,都喜欢往那条护城河里扔死人呐?什么毛病?”

“是这么说呢。”

“人怎么死的?淹死的?”

“不是,捅死的,一刀扎进肺里,然后被推入护城河,救命都喊不出来。”

章九晟没说话,他想象不出那个场景,只是皱着眉头。

“是杀手。”

蓦地,一个人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章九晟一听见这个声音,整个人都惊的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云生笑了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章九晟前脚一走,后脚她就醒了,只是说话声音听起来虽然还有点虚弱,但脸色却是红润着的,并不苍白。

“我没事。”

尽管她这样说着,章九晟还是担心的不得了。

上前握住她的手,冷汗是没有了,可手心一片冰凉。

“不是让你好好在府里躺着吗?跟来做什么?”章九晟虽心疼,却也不敢让云生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稍稍埋怨道。

张同只知道云生病了,但不知道云生病的如何,如今看章九晟这么担心的模样,也不敢确定是不是章九晟关心则乱,只好站在边上战战兢兢地观察着。

“躺了许久了,再不起来走走,感觉骨头架子都要软了。”云生笑着对章九晟说,随后又扭头看向张同,问道:“刚才听你说死者的情况,我猜想凶手应当是个杀手,专业的那种。”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同同意道。

“嗯,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高手,专门接杀人的单子。这种人,常年积累杀人经验,他们最能知道如何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人,一刀扎进肺里,血液倒灌,死者痛苦死去,又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求救,受尽折磨。”云生以手作刀,手掌笔直,指尖对准自己,作势刺入自己的胸口,干净利落。

只那一下,别说张同,就连章九晟似乎都将那杀手杀人的场面,在脑海中具象化了。

章九晟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死者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有什么其他特征吗?”云生又问。

张同摇了摇头:“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没有任何金银首饰,所以我们至今无法确认他身上的东西是生前被摘,还是死后被摘,现在铁万应该带着人出去找线索了,看看能不能尽快找出死者身份。”

“发现尸体的捕快问过了吗?”

“问了,发现尸体的时候,身上就只穿着单衣,除了胸口的致命伤,他的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创伤,白白嫩嫩的,我也解剖了,没有中毒迹象,确实是一刀解决了所有。”

“呃……”云生微蹙着双眉,单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中。

“不是说尸体泡了很久吗?”章九晟问。

“是。”

“为什么泡了那么久,现在才发现?”

张同也无奈:“之前张迟死在那,好些人都绕道了,能不往城东那边走就尽量不往那边走,大家都嫌招惹晦气。衙门里好些捕快也都不爱往那边去,也就是这段时间关捕头不在,铁万带着一干捕快随便瞎逛,瞧着城东那边很久没去了,所以分了几个人过去瞅一眼,没想到这一瞅就瞅见事儿了。”

“那还真算他幸运了。”章九晟插着腰,瞅了一眼屋里。

云生沉思着,没有搭话。

“是,要是时间再长一些,线索就更难找了。”张同点头。

当天色慢慢暗下来,温度渐渐下降,三人站在屋外,一阵冷风吹来,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也将三人混沌的思绪吹得清晰了起来。

这天可太冷了。

三人抬头看向天边慢慢隐入黑暗中的霞彩。

“该吃饭了。”章九晟突然说。

这句话,十分破坏气氛,但又十分贴近现实。

因为当他说完,张同的肚子就很配合地嚎了一声。

“嘿嘿,中午吃得少,这会儿确实有点饿。”张同一下子捂住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你是压根儿没吃吧?”章九晟一眼看破。

张同笑笑没说话。

他确实没吃,不是因为不饿,是忘了,因为当他全副身心都在对付尸体上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允许放到其他事物上,若不是章九晟提醒,张同可能到现在都不记得去吃饭。

“这样吧,难得有机会,去章府吃饭吧。”章九晟搂过张同的肩,一副哥俩好,晚上不醉不归的气势。

“那我一定吃饱!”能蹭章九晟一顿饭,张同乐不可支。

云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章九晟和张同两人笑的开怀,于是她也笑了起来,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到章府的时候,三人有说有笑,却在门口看到了一脸苦大仇深的人。

关楚。

铁万听了章九晟的话,把关楚叫了回来,可没想到,关楚没去衙门,直接来了章府门口等他。

看他脸色,章九晟能猜到他站那已经很久了。

“来得正好,先吃饭。”章九晟大步上前,伸手刚准备拉过关楚的胳膊,不料关楚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章九晟。

别说章九晟,云生和张同都看的惊了。

这是怎么了?

才不过告假几天,这关楚对章九晟的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变样呢?

“关捕头,怎么了?”看出关楚有点事,张同多嘴问道。

关楚摇了摇头:“吃饭就不必了,我是来向大人请辞的,说完就走。”

既然人家都已经这么直接了,章九晟也是个直接的人,对于自己的兄弟,章九晟没理由绕那么多弯子,但他看到了关楚坚定后面的不甘。

他是想要做一个好捕头的。

为民请命,清正廉洁,保卫樊县,这么多年,他一直做的不错。

甚至,比当初的关宁做的还要好。

可是,关宁是关楚的爹。

在关楚看来,自己的爹对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上司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身为儿子,理应受到处罚。

所谓父债子偿,大概是这个道理。

然而在章九晟看来,关宁是关宁,关楚是关楚,不管关宁做过什么事,都和关楚毫无关系。

章九晟叹了口气,再次伸出手拉过关楚,说道:“你现在说的任何话,我都当没听见。一切事情,吃完饭再说,我饿了,听不进去。”

说罢,也不顾关楚拒绝的脚步,章九晟硬拉着关楚进了章府,张同在接到章九晟的眼神示意之后,也伸手推着关楚的后背。

关楚的拒绝,因此变得毫无意义。

第一百零九章 我大哥呢

关宁仍旧被关楚关在自家柴房里。

除了每日定时定点的三餐,关楚一句话都没有跟关宁说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宁亦如此。

至于关楚请辞的这一决定,是他坐在家里想了很久的。

关宁至今没有告诉关楚,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章府的事,也没有告诉他,那日他是要去见谁、要去杀谁。

关楚问过一次,之后便没再问了。

父子俩,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矛盾。

看起来,似乎不可缓和。

坐在章府的时候,关楚手里拿着碗筷,他盯着面前的白米饭,一口也吃不下去,而章九晟和云生有说有笑,张同坐在旁边也附和地开心。

唯有他,仿佛置身事外。

猛地,小腿肚好像被踹了一脚,关楚抬起头,却看见张同正冲着他挤眉弄眼,他不知所以然,一瞬间有些发愣,但随后就看见章九晟和云生已经停止了交谈,二人都定定看着他。

“怎……怎么了?”关楚有些害怕。

“坐下那么长时间,我都吃两碗饭了,你手里这碗,一口都没碰过,是嫌弃我章府的饭不好吃?”章九晟开口,眸色稍显冰冷。

关楚连连摇头,埋下头立刻扒起饭来。

张同与章九晟对视了一眼,随后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说道:“菜也不错。”

关楚几乎将头埋进饭碗里,闷闷地点头。

原本,关楚是根本不想吃这顿饭的,他原来的计划,是说完就走,头也不回,然后带着关宁远走樊县,去到另一个地方隐姓埋名,极其潇洒。

可没想到,章九晟压根不按套路出牌。

吃完饭,看着下人们将饭桌收拾地干干净净,关楚如坐针毡。

“怎么着?凳子上有钉子啊,还是你屁股上抹油了?”章九晟拿着一根牙签剔着牙,一条腿搁在椅子把手上,姿势极为不讲究,云生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管他。

“大……大人……”

“哟,吃个饭还把你给吃结巴了?”章九晟没好气地说道,将关楚刚窜上喉咙口的话又给塞了回去。

对于关楚请辞的私人决定,别说章九晟,云生都是很生气的,太不把他们当兄弟了。

故而,章九晟话里带刺,一针一针扎在关楚身上,云生是不反对的,张同乐得看个笑话,坐在一边吃了俩橘子。

“大人,您留答应了我的请求吧?”关楚几乎就要跪下来。

“说个理由。”章九晟扔掉牙签,整了整衣襟。

“属下……属下就是觉得,属下无法胜任樊县捕头一职了,樊县这么多年平安无事,如今我任捕头这些年却频出命案,是属下管辖不力……”

“就这原因?”章九晟挑了一下眉毛。

“是。”

“驳回。”章九晟脱口而出。

关楚猛地抬起头:“大人!”

“我给你算一笔账。”章九晟这般说着,双手撑着椅子把手站起来,掰着手指头,说道:“五岁那年,我跟着你,满大街乱窜,那年冬天撞翻了王大娘家院子里挂着的咸肉,你撞的,我赔的钱,赔了二两银子,那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

关楚咽了口口水。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你说你喜欢张大叔的小女儿,我把人家骗了出来,你偷亲了人家一口,可人家一耳光是甩我脸上的,肿了整整三天!我被那群小兔崽子笑了三天!我爹还笑我没用!”

关楚夹紧了双腿。

“第三年过中秋的时候,你说做叫花鸡给我吃,你跟关叔学的,鸡是我从张大叔家偷的,盐是我从家里拿的,结果半只鸡下去,我差点没折在那只鸡身上,幸好我爹是大夫。”

关楚双耳泛红,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第四年……”章九晟还在掰着手指头,一副要算总账的样子。

“大人大人大人您别说了,我都记得。”

“嗯,记得?那敢情好啊,这么些破事加起来,零零总总,你拿一辈子还我都还不起,这些都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和阴影,我还没加上你爹对我做的事呢?你这就想拍拍屁股带着你那爹一走了之?”章九晟横眉竖眼,随后三个字,几乎破音:“不可能!”

关楚坐在那,抖了三抖。

沉默半晌,关楚舔了舔嘴唇准备开口,章九晟迅速飞过去一个眼刀,吼道:“想都别想!”

气氛一时之间极其紧张,章九晟气得一个劲喝茶,关楚缩着肩膀垂着脑袋不吭气,张同和云生不说话,暗里眼神交流了好几个回合。

最终,云生开口:“关捕头,我能理解你想要请辞的理由,但现在衙门人手不够,如果你走了,大人就等于失了一臂,更何况如今还出了命案。”

张同在一旁,连连点头。

“我们需要你。”云生上前一步,蹲在关楚面前,却见他双目泛红,眼眶中的血丝如同红色的蛛网,统统拢向中间的瞳孔,他怕是有好几日都没好好睡过觉了。

她将手覆上关楚的手背,这般冷的天气,云生的手心竟还要冷上几分,关楚怔住了。

云生病的不轻。

关楚抬起头,看见云生苍白的面孔上,笑意浅淡。

是啊,他似乎忘了,这个姑娘也曾经历经千险,方活至现在。

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闯不过去的?

“是我狭隘了。”关楚闷着嗓子,说道。

云生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身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黑了一片,身子堪堪摇晃了几下方才站稳。

章九晟几大步上前扶住她:“怎么了?不舒服?”

关楚也腾地站起来。

云生摆摆手:“起的太快了,没事。”

“还是叫大少爷过来看看吧,我不请辞了,既然出了命案,我马上回衙门报道。”关楚也很紧张,连忙说道。

章九晟点点头:“给你半日时间,去将家里的事交代了。”

“是。”关楚想明白了,冲着章九晟笔直站好,重重点头,转身立马出了章府。

随后,章九晟弯腰一下抱起云生,回头看向张同。

张同点头明白,立刻也跟着出府,找章齐烨去了。

章齐烨到的时候,云生已经在床上眯了一会儿了,章九晟就如同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床边,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回事?”章齐烨压低了声音。

“刚睡下,大哥你快给看看,是不是又严重了?”章九晟回过神来,将床前的位置让出来。

探了脉,云生睡得很沉,章齐烨眉头不解。

“没有,还跟之前一样,你别担心。”

章九晟点头。

“晟儿,我听说是宫里的毒,我打算托人去京城问问。”

“宫里的?”章九晟眉头紧锁,眼珠子一转:“是被发现了吗?”

“不知道,不过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先把云生转移出章府比较好。”

张同是跟着章齐烨来的,章齐烨进了内室给云生把脉,他就坐在外室喝茶,隐约能听到兄弟二人的对话,一听到云生中的是宫里的毒,他立马就站了起来。

这跟顾黎和他说的,是一样的。

“大少爷可认为是美人梦?”张同问。

章齐烨猛地转身,看向张同:“你知道此毒?”

张同的心便往下沉:“如果真是美人梦,那且再等等,很快就会有分晓了。”

他当年见识到的美人梦,将一个健康完整的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最后的绝望之中死去。

而那人,只是一个被贬出宫的宫女。

那时候,他救不了她。

如今,可能救得了云生?

章九晟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站在眼前的张同,他也有诸多不了解。

没有人说话的当口,云生醒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她床前,一言不发,神色凝重。

不知道的还以为云生怎么了,甚至把云生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呢?”云生轻轻的开口,打破了沉寂。

“醒了?多睡会儿?”章九晟是第一个冲过来的,趴在床边,嘘寒问暖。

云生笑了,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我怎么不知不觉睡着了?”她问。

章九晟呆了一会儿,被章齐烨抢了个先:“你原本身体就不好,这天气又冷下来,所以身体自动起了保护作用,想让你多睡会儿,保持体力。”

这番话,如果是章九晟说的,那云生是一万个不信。

可从章齐烨嘴巴里说出来,莫名就多了不少可信度,云生挠了挠头:“也是。”

她没有多想,是好事。

张同默默走了出去,章齐烨见状,嘱咐章九晟照顾好云生,百世堂里缺不了他,他得回去坐镇,故而,他也出了门。

“张同!”章齐烨跟在张同后面,唤了一声。

张同停下脚步:“大少爷有什么想问的?”

“你既然知道是美人梦,可知道怎么解?”

“不知道,我只是见过,真希望没见过,那毒能把人折磨的不像个人。”张同心有余悸。

“那我知道了,听说云生不在的这段时间,都是你在衙门里干着师爷的活,我代晟儿谢过你。”章齐烨说着,便拱手朝张同做了个揖。

张同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扶住章齐烨的手臂,说道:“不敢,我也是衙门的人,云生不在,我能帮把手,是我的荣幸。”

正当二人准备在客套几番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影如鸟一般轻盈落下,但张口第一句,有点欠揍。

“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我大哥呢?”

第一百零十章 不是解药

阿叡来了。

来的很突然,一点招呼都没打,就直接找来了章府。

“你怎么来这儿了?”张同错愕。

“我没找着我大哥,又没在衙门看到你,这小破县城我找了一圈才找到你,我大哥哪儿去了?”阿叡像个炮仗似的,就算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半张脸被黑布蒙着,也没拦住他一嘴欠揍样。

“你都不知道你大哥在哪儿,我哪里又能知道?”张同反问。

顾黎不见了,这倒是件稀奇事。

他的功夫,是当年他们一干兄弟里面最好的。

如今,也是一样。

只不过,张同的愿望是做个肃清冤案的验尸官,因而对练功一事就极其不上心,导致现在也仅能对抗一下普通人。

阿叡也不是脑子抽风的人,蹙眉思考了半晌,转身又跟风似的跃过几道墙,没了影踪。

章齐烨还在,他没什么功夫,虽然闯荡过江湖,但全靠的是一手医毒傍身,自是非常羡慕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

“这人是谁?”他问。

因为阿叡的突然到来,让张同一时间忘了身旁还站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也立刻想起来阿叡为什么又会跑来樊县的原因。

他猛地一拍脑袋,气得要掐死自己。

二人边走边说,张同也跟着章齐烨到了百世堂。

刚跨过门槛去,里面几个收拾药材的药童便回头与章齐烨打了招呼,随后又忙自己的去了。

“里面说话吧。”章齐烨指了指内院。

张同先进了里面,章齐烨在外面吩咐了一圈,也跟着进了内院。刚进去,就看见张同站在院子里,而他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男人。

和方才在章府门口那个脾气暴躁的黑衣人不是同一个。

虽然他们都蒙了面,看不清真实面目,但两个人周身的气息全然不同。

一个开口像火山爆发,一举一动,跳跃至极,而眼前这位,沉静如水,那一双眼更深如寒潭,让人望而却步。

“你家小弟弟到处找你,你什么时候管管他那破脾气?”张同一边搓着手臂往屋里走,一边无情吐槽道。

那黑衣人一早便看到章齐烨进来了,冲着章齐烨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章齐烨也跟着点头,算过示意。

“你今天才认识他吗?”那黑衣人,便是阿叡到处找的人,顾黎。

张同被噎了一下,差点将手里的橘子扔过去。

“他人呢?”

“我见过他了,已经让他回去了。”

章齐烨进了屋来,张同看见他,刚要起身,章齐烨笑了笑,抬手示意他不用起来,坐着说话即可,张同也不客气,还真就不站起来了。

“先介绍一下吧……”

“章家大少爷章齐烨,百世堂的坐镇大夫,江湖人称玉面鬼医。”顾黎脱口而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张同要说的话,他虽蒙着面,可眉眼之中带着和善的笑意,章齐烨感受到了,故而没了刚才初见面时的冰冷。

“过奖。”

张同嗤了一声,干脆坐一边,什么也不说了。

“在下顾黎。”简简单单四个字,再无其他。

章齐烨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人家是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看他的着装不像是江湖中人,那便是朝廷里的人了。

章齐烨是个聪明人,他不太喜欢强人所难,既然人家不想说,那他也就不多嘴了。

有时候闭嘴,是可以长寿的。

“我今日来,主要是为了云生。”顾黎说道。

“阿叡带来解药了?”张同挑眉问。

顾黎摇头:“不是解药,不过倒是可以略微压制云生体内的毒。”

说着,顾黎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瓷瓶,递向章齐烨。

章齐烨接过,拔开小瓷瓶的木塞,冲鼻一股子清香,闻着不太像是药,更像是一种香薰一样的东西,不过却让人头脑清楚。

“云生体内的毒,是经人加了别的东西在里面。我们这里,除了章大少爷懂点毒,是个大夫之外,我们其他人可对毒一点也不懂。故而,我这次让阿叡去请了毒圣。”

“能找得到他?”章齐烨有些惊讶。

毒圣这个人,脾气虽谈不上怪异,却是个喜欢到处瞎逛的人,很少有人能正确捕捉到他的踪迹。

“能。”顾黎眯着眼睛。

他信心百倍。

张同翻了个白眼,这厮也就在陌生人面前装的这般高深莫测,在自家兄弟跟前完全就是一个放不上台面的。

他还清楚记得这小子每次来,都要把他屋里的吃食全消灭干净才算完。

这么想着的时候,顾黎已经与章齐烨交谈起来,二人越谈越开心,似乎是遇到了知己,顾黎也在不知不觉中摘下了面上的黑布,露出原本面目来。

而他的手,也慢慢伸向摆在一旁的瓜果盘。

张同眼疾手快,率先将果盘抢走,顾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张同笑眯眯的,剥了一个橘子。

章齐烨看着直想笑,却又抿住了唇。

他很羡慕这样的兄弟感情,虽然他有章九晟,偶尔有时候也闹一闹,但更多的时候,章齐烨很冷静,冷静地做一个大哥该做的事,从未与章九晟真真正正平等过。

兄弟之间这般放肆的笑闹,他与章九晟,从未有过。

翌日下午,关楚回了家中。

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了柴房门口。

关宁在屋里,背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知道关楚在门外,父子两个都没有开口。

“爹……”关楚嗓音沙哑。

关宁听到声音,身子动了动,却没有起来的意思,只觉得心里一股子酸涩在往外溢,眼眶发热,他一把年纪了,这个时候竟想哭。

“噗通”一声,门外传来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关宁担心,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透过门缝看向外面,却看见关楚跪在门口,一瞬间,老泪纵横。

“儿子,你干嘛?你起来,跪也是爹给你跪,爹对不起你!”关宁双手抓着门框,门上的锁被他摇晃地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亦如撞在关楚心上,一阵一阵发酸。

关楚抬头看向门里面,只能看见关宁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充满沧桑,遍布伤痕,还有对儿子的爱。

可他呢?

他又做了什么呢?

从小到大,关宁虽对他严厉,却从不毒打他。

他是疼他的。

甚至是拿命在爱他。

关楚重重往地上一磕,额头便一下红了。

“爹,儿子不孝,未能替爹爹排忧解难,置爹爹于险境而不知。”

又是重重一磕,额头几乎破皮,露出更深些的红痕来。

“爹,儿子没用,爹爹教养儿子这么多年,儿子竟连爹爹的付出都没能理解。”

再是重重一磕,渗出血来,顺着眉心滑落,拖出一条长长的殷红。

“爹……”

“真是感恩至深。”蓦地,身后一个声音不恰适宜地出现了。

关宁蹲坐在柴房里,双手抓着门框,用力之大,几乎折断指甲。

“你来做什么?!楚子快跑!”关宁撕心裂肺。

来人蒙着面,歪着脑袋,眉眼弯弯,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好似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有趣得紧。

“你是什么人?”刚问出这个问题,关楚就直想扇自己耳光。

是了,眼前这人,就是当初关宁想要去杀的人。

那人听了,偏了偏身子,脚下似个不倒翁似的摇摆了几下,笑着问在柴房里的关宁:“怎么?都被你儿子关起来了,还不告诉他呢?没想到你牙口这么硬的。”

“姓萧的,你别得意,完不成任务,你也是个死!”关宁在屋里咬牙切齿。

这位姓萧的兄弟,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耸了耸肩,说道:“比起我,你先想想怎么从你那又臭又脏的柴房里出来吧。”

“你!”关宁怒不可遏。

关楚捏紧了拳头,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柴房门口,忽然转身,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就把柴房门打开了。

这个时候,不是父子置气的时候。

他捏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伤,手势很是粗鲁,却浑然不觉疼,他穿着常服,腰间没挂挎刀,随手便将斜靠在墙边的柴刀拿在手上。

“你这儿子真有意思。”那姓萧的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的时候,透着一股子妩媚,可那妩媚里,又裹挟着一缕邪气,让人哪儿哪儿都不太舒服。

“实话说吧,你来做什么?”关宁恶狠狠道。

“做什么?也没什么,好歹我们也是共事过,过来看看你,总是可以的吧?”那姓萧的说着,往前慢悠悠迈了一步。

关楚觉得自己现在这会儿像只刺猬,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柴刀举到了身侧。

“看我?姓萧的,你以为我是白痴吗?”

“老爷说了,既然你完不成任务,那也不需要留着你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了。”说着,他便往前慢慢走着,步伐稳健,关楚这才察觉出这人功夫在身,是他打不过的,不由得心里发怵。

关宁大手一挥,将关楚捞到身后,随后又夺过了他手里的柴刀。

“杀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能耐?!”关宁大吼一声,那把柴刀在他手中,宛如劈山开石,朝着那人重重砸下。

第一百零十一章 十全十美

云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她只觉得自己很累。

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就好像彻夜打了一场仗,全身酸痛不已。有的时候爬下床,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这是不正常的,云生很清楚。

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哪个人可以比自己更加清楚。

她的身体出了极大的问题,章齐烨知道,章九晟也知道,云生更加知道,也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瞒着她。

这是好意,云生心领了。

故而,她也瞒着他们。

章九晟每次端过来的吃食里面,都放了药材,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云生装作不知,吃得不亦乐乎。

包括阿叡从京城带回来的药,也是如此让云生吃了下去。

这一日,铁万上门来,章九晟正好不在,云生刚在下人的看护下吃过了饭,精神头看上去也不错,面色红润,当然是相较于之前了。

正好,云生觉得这几天恢复得不错,也打算回衙门去。

两人一碰头,铁万不知道云生的事,又见云生看上去好像是病好了的样子,再者,章九晟不在,他找不到人给他出主意,云生恰好撞了上来。

“云师爷,今天气色不错啊!”铁万上来就是一嗓子,却是听的人心里舒坦。

云生笑了笑:“之前案子的死者,查出身份了吗?”

“查出来了,邻居来报了失踪。”

“邻居?他没家里人吗?”云生诧异。

铁万摇头:“独居,但和邻里关系不错,每次出门都会跟邻居打声招呼。听那报案的邻居说,已经三天没见他出门了,去了家里一看才发现没人,他在樊县也没什么别的亲朋好友,故而觉得出事了。”

“原来如此,那邻居还在吗?”

“我让他先回去了,死者的身份已经明了了,您要回去听听吗?”铁万问。

云生思索半晌,招来边上的下人嘱咐道:“二少爷回来后,若是找我,就告诉他我去衙门了,让他别担心。”

“是。”

“走吧。”云生说着,从下人那里接过厚实的大氅披上。

铁万虽然觉得奇怪,这天还没到穿大氅的程度,怎么云生这么怕冷?可他到底忍住了好奇心,云生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她此时穿大氅,说明她的身体比以前更加不好了。

那真要到了冬天,可怎么办呀?铁万不由的担心。

到了衙门之后,方才明白为什么铁万会找到章府里来,因为张同也不在,问了才知张同去了死者家里,他还真是把云生该干的都干了,把章九晟该干的也都干了。

这一路上过来,云生已经大致问清楚了死者的身份,可以说是一路被铁万护送着,到了验尸房。

铁万不敢进去,也是以前被张同吓怕了,所以站在门外。

死者叫陈锦之,未婚,独居,人际关系简单,今年三十有二。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都成家立业,膝下孩童也该有两三个了,可这个陈锦之既不像周宣明有心上人,也不像曾有是个鳏夫。

铁万说,这些天他没闲着,净查这个陈锦之了。

来历不明,反正不是樊县人。

往上查他三代,死绝了,无父无母。往下查,没成亲,无妻无子。

他的名字还是从他邻居口中得知的,原本是连年龄都不知道的,就是有一天这个陈锦之受不住邻居热情邀请,去吃了顿饭喝了几口酒,脑子一热说出来的,其他的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铁万正发愁呢。

陈锦之的尸首已经被张同解剖过了,前身从脖子开始一直到下腹部,一条长长的缝合,细致而沉稳,是张同的手艺。

左胸偏上一些的胸口处,一个乌黑的血洞,血迹已经干涸,伤口外处也被擦洗干净,云生戴着手套,伸出食指轻轻探入伤口内,小心翼翼摸索着,脑袋中想象着伤口造成的可能性,另一只手则拿着张同记录下来的所见所得,并借此与自己脑内的想法进行对比。

她还在学习中,而且还因为一些事情中断过几次学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学徒,所以需要张同这位专业人士的笔记进行参考,有几处稍有出入,却并不影响整体观。

将手指从伤口处伸出,云生又将陈锦之的全身,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个彻底,白白嫩嫩的,没有其他明显伤害。双腿肌肉发达,左手手掌上和虎口都有不同程度的茧,是个习武之人,右手则相对来说较少,是个惯常左手使兵器的人。

可是,就这样一个人,被人不知不觉地杀了,还推入了护城河里,在那条臭水沟子里熏了三四天才被巡城的捕快发现。

世事真难料。

他究竟得罪了什么样的人,能落得如此下场?

云生思考着,又觉得这样一个武艺算不上差能打得过普通人的,又不知来历,没有亲戚朋友,将自己的过去和身份隐藏得严严实实,连邻居都只知道他的名字,年龄都是酒喝多了不慎讲出来的。

这么一个人,在樊县,像是躲藏什么人。

“只要不是京城的,总是简单的。”云生轻叹一口,说道。

“这你可能就得失望了。”张同突然从门外进来。

云生楞了一下:“你不是去陈锦之家了吗?有什么线索?”

话音刚落,云生又瞅了瞅外面,却看到铁万靠着外面的墙壁睡着了。刚才铁万来章府找人的时候,云生就见他眼下乌青,肯定最近忙坏了,不由得心疼起来。

张同见了,拍了拍铁万的肩膀,将他叫醒,说道:“你进我屋睡一会儿去。”

铁万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口齿还有些不清楚:“不了,一会儿还得忙去呢,被老大看见了,还得挨骂。”

“没事的,我看你这两天也是没好好睡过觉,去吧,我跟关捕头说,不让他骂你。”云生劝慰道,也催着铁万去休息。

“真的啊?那我去了啊?”还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子,铁万咧了咧嘴,真就去了。

“去吧去吧,盖好被子。”张同催促着。

回过头来,又与云生二人进了验尸房。

张同看了一眼陈锦之的尸首,白布被云生掀开,露出陈锦之的上半身,他蹙了蹙眉,心中的疑惑又浮了起来。

先前是云生不在,章九晟又整天不着调,关楚还告假了,张同满肚子疑惑无处可发,憋到现在,已是不易。

“我一直有个疑惑,从我见到陈锦之的尸首的时候,就有了。”张同说道。

云生也点头:“我也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跟你想的一样?”

“你先说。”张同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让云生坐下说,随后去倒了一杯茶,这意思是要详细聊聊。

云生托起陈锦之苍白的左手,掰开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指着虎口处的茧子,说道:“左撇子,有茧,是个习武之人,可他身上没有练功留下的疤痕或者与人缠斗时导致的伤口,这很奇怪。”

“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只不过当我去了陈锦之家里之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

“陈锦之的家里,并不像其他平民百姓一样。你想想,一个人独居,一个糙老爷们儿,像我这样的,你瞅瞅我那屋,进去之后屋里有什么一目了然。但是陈锦之的家里,一尘不染,非常干净,屋里还有淡淡的香薰味,连窗缝这种地方我都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灰尘。”

“这人有洁癖。”

“不仅如此,如你所说,他是一个习武之人,除了必要的茧子,身上一点练功痕迹都没有。你看我,我哪怕不练功,小的磕磕碰碰总是有的,也会留下疤痕,而他呢?”张同指着再也不会说话的陈锦之,问道。

“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定然在每次受伤之后,都在伤口上涂抹了药物,让那些伤疤消失殆尽。”云生又说。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的确。”

“一个人心中若有执念,那便是有了弱点,他不希望自己有弱点,可追求完美就变成了他的弱点,有人捏住了他这个弱点。”

“凶手。”云生裹了裹盖在身上的大氅。

“那么要他做什么呢?”张同犯了难,单手托着下巴,在云生面前来回踱着步子。

云生歪着脑袋,看着躺在验尸床上的陈锦之,突然想到,如今他死了,是不是说明他并不想替那个人做事,于是被杀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来说,铁万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对樊县不利的线索。

这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又是一个习武之人,戳穿肺叶的确会让人无法呼救,可并不是当即死亡的,那么他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给他们呢?

云生想到这,便坐不住了。

“想到什么了?”张同停下来问。

“我们再去护城河看看吧?”

张同只停顿了一下,没有多想,从地上捡起从云生身上滑落的大氅,说道:“那走吧,宜早不宜迟。”

二人当即出发。

这一刻,张同觉得,有了一个人在旁边一起分析案情,实在是一件舒服又畅快的事情,许多堵塞的思路在讨论的时候,都有了出路。

为了配合云生的脚步,张同走的很慢。

可即便如此,等到了城东护城河附近,云生还是有些小小的喘气。

“你如何?”张同关切道。

“不碍事。”云生站在护城河边,往下望去,指着道:“这里便是发现陈锦之尸首的地方?”

第一百零十二章 半朵梅花

两人站在河岸边,张同怕云生掉下去,站在她旁边的时候,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陈锦之身上没有绳索捆绑的痕迹。”云生望着碧波荡漾的河面,说道。

“是。”

云生微微蹙眉,反而问道:“为什么呢?把尸体沉下去,除非绳索被鱼啃断,不然尸体永远都不会浮上来,陈锦之也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或者……凶手是想要将他沉下去的,可没想到……”张同犹豫着。

“他自己反而往下跳了,因而凶手没来得及。”

这是一种可能性。

习武之人,尤其是闯荡江湖的人,都多多少少经历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没那点应变能力,是活不到那么久的。

陈锦之躲到樊县,因为樊县偏远,就算是经商的,也甚少路过这里,没有人能那么容易找到他。

云生沿着河岸边慢慢走着,张同跟在她后面。

刚才那个地方,是发现陈锦之尸体的地方,并不是陈锦之落水的地方。

护城河很大,大到如果有人被沉尸其中,哪怕过去五十年一百年都不太可能会被发现,一开始的张迟是幸运的,现在的陈锦之也是幸运的。

可他们到底还是死了,又是不够幸运的。

蓦地,云生在一处停住了脚步。

张同凑过去,便看到云生脚尖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两对凌乱的脚印,有重叠的,也有相对的,部分杂草被踩断了茎叶,堪堪倒在一边,奄奄一息的模样。

云生几乎能想象的出来,那一晚,陈锦之和杀害他的凶手进行了怎样的对峙。

靠近河岸边的青苔被踩塌了一些,云生指着说:“这里就是陈锦之落水的地方,凶手见他落水,怕惊动旁人,所以没有继续追他,反而转身跑了。”

“对。”

“不过……”

云生直起身子,望向周围,发现城东这一块附近变得比先前要人少的多,她想了想,也很快明白过来,因为之前在这里,发现过张迟的尸体,百姓总是怕晦气的。他们避开了,所以张迟的尸体那么久才被巡城的捕快发现,而不是被百姓发现。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线索了,你要不要去陈锦之的家里再看看?”

“要的。”云生当即应下。

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陈锦之的家,就在城东,并且离护城河并不远。这么想来,陈锦之会在城东的护城河里出事,也是情理之中了。

陈锦之一人独居,他又是被谋害的,他家门口只挂着两只白色灯笼,想必是好心的邻居帮他的,以表心意,毕竟相逢一场,人心都是血肉。

推开门,极为干净的院落,只是因为陈锦之故去,院子里多了些落叶。

那位报案的邻居只与他一墙之隔,隔音也并不非常好,这边木门一开,稍有些动静,那边隔着墙就听见了,那位邻居也走了出来,从墙的另一边探出半个脑袋来。

“是谁来了?是锦之的家人吗?”那邻居问道。

张同望过去,是个中年男人,长相憨厚,一看便是那种憨厚的老实百姓,一辈子也没经历过多大的风浪,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便是他们最大的福气。

“我们是衙门的。”张同应道。

那中年男人眨了眨眼,随后那半颗脑袋就消失在了墙后面,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稍有些急促的脚步声,那邻居竟然直接过来了。

“我同锦之虽然萍水相逢,只喝了一次酒,但他这个人着实不错,就是不爱脏,其他都挺好,还教了几招拳脚给我的小儿子,二位官爷可千万要替他伸冤,找着那杀千刀的凶手,我侯老六感激不尽。”那中年男人说着便拱手做了个揖,张同连忙扶住他的胳膊。

“抓获凶手,破获冤案,是我们衙门的职责,您且放心。”

“好,好。”侯老六连连说着,说完又没走,跟在云生和张同身后,似要看着他们。

张同觉得掣肘,转头问:“您不用干活吗?”

“不用不用,今日我在家休息,我儿子带着媳妇出摊去了,我在这里,您二位随时可以问我什么,知无不言。”侯老六极为殷切。

“也好,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人家都这么说了,张同也就不赶人了,携着云生进了屋里。

诚如张同所说,陈锦之的屋子里,干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云生站在那里,似乎看到了一个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人。

这个房子并不算太大,但处处都透着陈锦之的用心。

两三处盆栽,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竟在这大冷天的时候让云生看出了些许温暖的春意。桌子上的茶盏,罗列齐整,而床铺上,枕头和被子,也叠的齐整,如同张同所说,确实有一股浅淡的香薰味,嗅之令人心旷神怡,陈锦之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很用心。

云生很心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便开始与张同分头搜索起来。

陈锦之摆放的东西很有规矩,一件一件,都放在柜子里,依次排开。从上往下,从左往右,春夏秋冬,一目了然。

“侯大哥,我想问一下,您之前同他喝酒的时候,他只说过自己的岁数吗?”张同一边翻着被褥,一边问。

侯老六就站在门口位置,他不敢进去,怕自己碰了哪里。

“其实那天找他喝酒,是想要感谢他。”

“哦?”张同停下手里的动作,专心听了他说。

根据侯老六所说,那日下午,侯老六的大儿子侯泽收了摊回来,路上不知道怎么招惹了几个小混混,非要收他们什么过路钱,不然就砸了他摊子里的家伙事儿。

侯泽脾气暴躁,当即说凭啥给,三个字脱口而出,那几个小混混看是个骨头硬的,兜头就给了侯泽一棍子,当时侯泽的脑袋就破了个口子,血流满面。

侯泽的婆娘是个不经吓的,一看血,就嚎了起来。也恰巧,陈锦之从外面买了几道小菜准备回家吃,这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对着那几个小混混一顿揍,就把侯泽给救了。

侯老六一家子感恩戴德,又看到了晚饭的点,陈锦之手上还拎着凉菜,就邀了一起喝酒吃饭,就当做答谢。陈锦之原是不乐意的,一个劲推脱,但耐不住侯老六一家子热情,最终还是坐在了人家的饭桌上。

陈锦之的酒量其实也不怎么样,平时在家小酌几杯还可以,但这一日在侯老六家,硬是喝了比平时两倍还多的酒,话也开始多起来。可以说,侯老六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不过侯老六也没问几句,陈锦之就醉的不省人事,后面还是侯泽把他背回家去的。

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陈锦之知道自己酒多坏事了,急急忙忙去问侯老六,自己有没有胡言乱语。

侯老六说没有,陈锦之却不信,硬塞给了侯老六五两银子,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全当他放屁。

其实,那一日,陈锦之还真说了不少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不仅仅只是岁数。

张同蹙了眉,看着侯老六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

“他是从京城来的吗?”云生正翻着陈锦之的衣柜,耳朵却一直听着侯老六絮叨,随后插嘴问了一句。

侯老六一下呆了,顿时觉得眼前这清秀的小伙子着实头脑灵活,连连点头:“他是从京城来的,这位官爷好生聪慧。”

云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手里拿着陈锦之的一双黑靴,靴底有一枚纹路,是云生极为熟悉的,见过好几次的。

一次,

是在相府桌底下。

还有一次,是陆治死的地方。

半朵梅花。

这双黑色的靴子被陈锦之藏在衣柜的最下方,云生刚刚翻出来,那半朵梅花此时在云生眼中,毫无美感,只有浓浓的恐惧和痛恨。

那时候,章九晟说帮她查,可到最后还是没有给她回复,他说没查到,那时候的云生信了。

如今,却是不信了。

章九晟查到了,却没有告诉她。

如今,她又在一个从未谋面过的死人这里,看到了。

陆治替吴直敦做事,后来心有余悸想给自己的小女儿积点阴德,有人知道他可能的背叛,他知道自己要死,所以给云生留下了线索。

又有人杀了陈锦之,陈锦之又做了什么呢?

云生拿着那只靴子的手,微不可察的颤抖起来。

她头脑一片混乱,而身体的力量又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张同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赶忙跑过去扶住她:“怎么了?这会儿不舒服吗?”

云生惨白着一张脸,用力摇了摇头,可到底天旋地转,她将手里的靴子递给张同,随后便是头顶一大片黑暗盖下来,生生将她盖晕了过去。

张同吓坏了,一刻也不敢在陈家多待,匆匆与侯老六告辞,便抱着云生飞奔去了百世堂。要是云生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有十八颗脑袋也不够砍的,他拿什么颜面去见在天有灵的长孙丞相?!别说高坐在京城的李泓之不会放过他,就连章九晟都会先宰了他。

冲进百世堂的时候,章齐烨正好在一个病人把脉。

“大少爷,救命!救命!”张同喊着,活了这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第一百零十三章 奇怪的人

云生只是累了。

当章齐烨如是说的时候,张同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背,听差了。

可当他听到章齐烨又重复了一遍的时候,张同恨不得把刚才那个像疯子一样的自己塞进地缝里,最好是不要见人了。

天知道刚才百世堂有多少人看着他。

不过,仔细一想,也的确是如此,云生跟着张同一路从衙门出来,脚步不停地去了城东护城河,待了没多久,算起来应该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又跟着去了陈锦之家。

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此时的云生来说,是很大的运动量,再加上那双靴子底部的纹路,对云生造成了冲击,故而云生一时没能承受住,晕过去了。

张同唉声叹气地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章齐烨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安慰道:“没事的,别太担心。”

“大少爷,我……”张同欲言又止。

“说说吧,你们去了哪儿?看到了什么?”章齐烨坐在张同边上,问道。

张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说道:“最近衙门出了一桩命案,一个叫陈锦之的男人被捅死在城东,人掉进护城河里,淹了三四天才被发现。云生听说了这案子,到衙门来说要跟我一起查,所以我们今天去了案发现场,然后又去了陈锦之的家。”

张同说到这,才想起来刚才云生昏迷之前递给他的靴子,赶忙起身四处找起来。

方才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那靴子被他放到哪里去了,章齐烨看着他,立刻明白过来:“你在找刚才手里拎着的靴子吧?”

“是!”

“刚才你急急忙忙的,靴子掉在前堂,我让药童收起来了。”

“啊?”张同还有点愣愣的。

见他这样,章齐烨让他等一会儿,自己去了前堂,没多久就拎着一双靴子回来了,就是云生递给他的那一双。

“对,就是这双。”张同激动地站了起来,不等章齐烨送过来,他自己就凑了过去,将那双黑色靴子拿在手上观察起来。

“这双靴子有什么问题吗?”章齐烨问。

张同摇着头,他也不能够确定,但看云生这么在乎这双靴子,那么这双靴子上面必定有什么线索。

他将那双靴子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靴子的底部,发现了熟悉的纹路。

“这是……”

张同还没把话说完,章九晟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云生晕倒的事情,章齐烨派了人第一时间告诉了章九晟。

而那时候的章九晟正和铁万一起,在关楚的家里。

关楚受了伤,关宁不知所踪。

章九晟嘱咐了几句铁万,自己就匆匆往回赶,他头脑很乱,总觉得最近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哥,云生呢?怎么样?”章九晟气喘吁吁。

“在屋里,没事了,别担心。”

“好。”

当章九晟看着云生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

而张同拿着那双靴子,看着靴底半朵梅花的纹路,呆坐在台阶上。

“陈锦之究竟是什么人啊?”他喃喃着。

章齐烨甚少管衙门里的案子,自然不太明白张同的惊异,安慰了几句,看没反应,他也就不多管了,干脆去了前堂照顾病人。

章九晟在屋里一直待着,坐在床边看着云生。

她苍白的面目,紧蹙的双眉,一双手藏在被子里,时不时紧握,她睡得并不好,甚至在梦里挣扎。

而章九晟,无法帮她。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松开手的时候,手指缝里十几根断发,落在床边,又被粗鲁地撸到地上,踢进床底。

张同拿着那双靴子,半梦半醒间想起来章九晟来了。

陆治的案子,他是知道的。

“大人?大人……”张同站在门外,抓着门板,压着声音喊着屋里的章九晟。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章九晟回过神。

“大人,您出来一下。”张同挥了挥手。

章九晟看了一眼云生,有些不耐烦地起身。

出去的时候,章九晟带上了门,张同一手抓着章九晟去了院子的另一边,精神集中让他感觉不到有多冷。

他拿着靴子,将其翻过来,靴底的纹路暴露在章九晟眼前,张同指着说:“大人,您还记得这个纹路吗?”

章九晟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也看了过去,那半朵梅花如同雷击一般击中他的大脑,让他当场呆住。

“哪儿来的?”章九晟一把抓过靴子,还用手狠狠擦了几下靴底。

“最近一桩命案中死者的靴子。”

章九晟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当初云生让他查过这半朵梅花的来历,他是查到了,可他却告诉云生他没有查到,那时候云生是信了的。

如今,这梅花又出现了。

“大人,怎么了?”张同察觉出了章九晟的异样。

章九晟咽了咽口水,说道:“查出死者是被谁杀的了吗?”

张同摇头,又问:“大人,您是不是知道这死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死者的身份,但我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樊县的,之前在陆治的死亡现场也有这种纹路。”

“是。”

“云生知道吗?”

“知道,这靴子是云生发现的,怎么了大人?”

“瞒不住了。”

章齐烨站在拐角处,叹了口气,之前劝慰章九晟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到现在了,还想着要替云生扛那些负担。

“晟儿,事不过三。”

章九晟猛然回头,就见章齐烨盯着他,那眼神如针扎,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在自家大哥的眼皮底下。

躲藏、隐瞒,反而让章九晟遍体鳞伤。

“等云生醒过来吧。”章九晟脱了力一般,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章齐烨转身又走了,张同看着一愣一愣的,也突然失了准心。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陷入了一个漩涡里面,而这个漩涡里,有云生,有章九晟,就章齐烨都涉足其中,而他后知后觉,现在才发现。

张同回过神,发现章九晟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他抬头看向章九晟的表情,却见他抿着唇,唇线僵硬而坚决。

他似打下了什么主意。

云生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她缓缓睁开双目,全身都好像被人锤了一遍,酸痛不已。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倒是暖炉烧得正旺,安静而温暖,她双手撑着床爬了起来,不一会儿,房门便被谁推开了。

章九晟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什么东西,见云生醒了,欣喜地走过来:“终于醒了,我让厨房做了玉米粥,放了一点白糖。”

云生笑了笑,刚接过碗,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抬头问道:“张同呢?”

“他回衙门了,说等你醒了,再去叫他。”

云生点点头,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章九晟立马补了一句:“我现在就喊人去叫他。”

说罢,章九晟还真就站起来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笑着说:“已经去了,你先吃粥。我已经从张同嘴里听说了案子的事情,也想跟你说说有关于你带回来的那双靴子的事。”

“靴子?”云生一下子没转过弯来,想了好半晌,才想起来靴子的纹路,一把抓住章九晟的手,粥碗差点打翻了,幸而章九晟手快接住了。

“别激动,等张同来了,一起说。你再想想,还能想起一些其他的什么事吗?尤其是京城里的。”

“京城里的?”

章九晟点头:“你在郑太史府上的那两年,有没有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人?”

捧着粥碗,云生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奇怪的事情是很多的,只是那时候的云生还很信任郑太史,故而不管她怀疑什么,只要郑太史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全然相信。后来,等到云生从郑太史府上逃出来,那以往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去的时候,云生才惊觉自己当初那么蠢。

至于奇怪的人?

云生想了想,那应该不是在郑太史府上看到的,而是在相府里看到的,也就是那一日,她躲在桌子底下的时候,那个穿着同样黑色靴子,靴底有半朵梅花纹路的人。

她可以很确定,那是个男人,女人的脚没有那么大,那么有力。

可是,她放下粥碗,对着章九晟的时候,那些事实却没法通过她的嘴说出来。

“怎么?想到了吗?”章九晟问。

他眨着眼睛,处处都是关心。

云生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说道:“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纹路了,我第一次见到,其实是在相府。”

“你慢慢说。”章九晟拿着枕头,让云生垫地舒服一点,又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云生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继续说道:“只不过,那时候的相府已经被抄了家,一部分家产冲了国库,一部分则落到了吴直敦的手里。而我那时候,被郑太史接到了府上,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郑太史与吴直敦有勾结。后来,我瞒着郑太史回了一趟相府,郑太史带着一干人去了,其中有一个人,就穿着这种靴子。”

“那你看见他的样貌了吗?”

云生摇头:“我当时躲在桌子底下,又害怕被发现,所以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有很多人,除了郑太史和吴直敦,其他人的声音,我都不认识。”

线索还是断了。

张同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推门而入,仿佛裹挟着巨大的寒冷。

“关门!”章九晟旋即吼道。

“我知道那只靴子的来历了。”张同站在门口,一张脸被冻得通红,他跑得急,喘着气,呼出一大片白雾。

而在他身后,一个男人慢慢跟了进来。

第一百零十四章 救命之恩

这个男人就是顾黎。

顾黎仍旧一身黑,黑衣黑裤黑鞋,就连手指都没露出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他扭动脖子,环顾了一圈屋里,眼神在章九晟身上停留片刻,最后将视线定在云生身上。

“好久不见,长孙小姐。”顾黎笑着说。

他原本就是眉眼弯弯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就仿佛变成了两条浓密的弧线,可即便他笑着,也没能让云生觉得他有多么和善。

云生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靴子,然后将视线移到了顾黎的靴子上。

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靠近靴底的边纹是不太一样的。

“你是谁?”云生问。

“属下顾黎。”

他自称属下,是主动将云生摆上了高位。

其实若是云生还是那个相府的大小姐,顾黎也不需要如此自谦。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云生实话实说。

顾黎不恼,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说道:“自然,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可见人。”

云生不说话,被褥之下,她紧紧抓着章九晟的手,手心的温度一股股传来,让她觉得安心。

对于眼前这个人,章九晟并没有察觉到危险。但云生似乎很害怕,他不太明白云生这种莫名的情绪,于是只能握紧她的手。

久而久之,章九晟明白了,云生并不是害怕顾黎,而是害怕顾黎即将要说出口的一些事情。

顾黎从云生手中拿过其中一只靴子,他将靴子翻过来,然后又伸手将自己脚上那只靴子摘下,两只很相似的靴子,摆在一起,区别便明显起来。

可顾黎那只靴子的底部,也有半朵梅花的纹路。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张同在内。

“顾……顾……”张同说不出话。

“你属鸽子了吗?”顾黎白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我手底下的人,包括我在内,我们的靴子底部都会有半朵梅花的纹路,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陈锦之……”云生欲言又止。

“曾经是我的人。”

“那后来呢?”

“后来么?”顾黎干脆在椅子上盘起双腿,将那两只靴子摆在自己身上,说话的语气听上去似是无所谓,可实则带着某种狠厉:“如你们所见,他死了。”

“谁杀的?”

顾黎歪着脑袋思考了半晌,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其实这次顾黎留在樊县,是有两个目的的,但他只告诉了张同其中之一,而另一个目的便是找到陈锦之,将他带回去受罚。

陈锦之是个叛徒。

当年云生在相府桌子底下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陈锦之。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陈锦之,仍旧是顾黎手底下的,他仍旧忠诚。

可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欲望,陈锦之是顾黎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初次见面,陈锦之衣衫褴褛地趴在大街上,不远处就是脏乱不堪到处是苍蝇在哄飞的垃圾巷子,他的腿不知道被谁打折了,血污脏了他半身本就不太好的衣服,让他看上去更加狼狈。

那时候,陈锦之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像只蟑螂一样,又或者像只过街老鼠,苟活在这个纷乱的人世中,最后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

没有人替他收尸,也没有人记得他。

一直到顾黎站在他面前。

顾黎将他带了回去,给他吃,给他喝,给了他一切曾经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而陈锦之,给了顾黎忠诚。

只是这忠诚,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一个人从黑暗中出来,看到了光明,他就会开始不够满足,会开始得寸进尺,会想要更多。

陈锦之便是如此。

“马有失蹄,我也不是什么神人,自然有看走眼的时候。”顾黎笑了笑,像是嘲笑他自己。

也就是这一次的看走眼,使得蛰伏许久的李泓之遭受了重创。

顾黎不知道陈锦之是什么时候被吴直敦收买的,他交给陈锦之去传递的消息,每一份都过了吴直敦的手。

那也是第一次,吴直敦安排了杀手想要李泓之的命。

他们也因此损失了几名兄弟。

顾黎不是白痴,他知道自己的队伍里出现了奸细,可他不愿意相信陈锦之就是那个奸细,他是他亲手救回来的。

救命之恩,不该涌泉相报吗?

阿叡还因此同他打了一架,兄弟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裂缝。

“后来呢?”这是张同在问。

顾黎看了他一眼,握起拳头轻轻锤了一下张同的胳膊,说道:“你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张同无言以对。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虽然与他们那群人称兄道弟,经常窝在一起,可只有他和纳兰两个人想着要当验尸官,也就不怎么在意那堆兄弟里面的变动。通常新来一个人,简单介绍过一遍之后,就当认识了,其实左耳进右耳出,转头还跟没见过一样。

对于陈锦之这个人,存在感极低,张同不记得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你知道林露白那时候做了什么事吗?”

“什么?”

“她放走了陈锦之。”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突然都那么排斥她,原来如此。”张同恍然大悟,随后开始反省自己。

“我们找到了陈锦之勾结吴直敦的证据,原是想设局抓他,可林露白给了他消息,放他逃了。她说她心软了,毕竟曾经同生共死过,她下不了手。”顾黎苦笑着,他用力眨了眨眼,将脑袋往旁边偏了一下,随后又回过来,继续说道:“我们又如何能忍心?”

张同似周身的力气突然被谁抽空了,往后踉跄了几步,后背撞上了窗沿。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不会疼的吗?可那些因此而丧命的兄弟,我们又拿什么去对得起?”顾黎问着,不知道是在问谁,问已经故去的林露白,还是已经被杀的陈锦之?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气氛一度将至冰点。

暖炉在轻声地响着,可怎么也暖不了众人的心,云生只觉得自己全身冰凉,连带着心也热不起来。

她紧紧抓着章九晟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陈锦之,是你杀的吗?”云生问。

“不是。”顾黎抬起头,将手里的靴子扔还给云生,说道:“你们比我先一步找到了他。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断断续续在找他,我总得对得起那帮子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可当我知道他死了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会难过的。”

“那……你想知道是谁杀的他吗?”云生躺了那么久,突然间脑子活络起来,问道。

顾黎看了她一眼,眯着眼没说话,突然间轻笑了一声,说道:“长孙小姐还是挺聪明的,病了这么久还知道给我下套子?”

“不敢。”

“我是不太想知道谁杀的他,对于我来说,他死或者不死,到了我手里,都没太大区别。”顾黎耸了耸肩,显出了他的无所谓。

云生踌躇着,轻轻捏了捏章九晟的手指。

章九晟立刻会意,他们需要顾黎的帮助。

“顾兄……”

“好。”没等章九晟开口,顾黎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立刻便应下了,他站起身,将屁股底下的椅子踢开,拱手做了个揖,说道:“我这个人,知恩图报,章御医当年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便还给章二少。”

张同好不容易从过去的事情里缓过神来,兜耳就听见顾黎那不着调的与章九晟达成了什么共识,不由得心惊肉跳,走过去冲着顾黎的屁股就是一脚。

“干什么踢我?”顾黎捧着屁股,回头怒喝。

张同张了张嘴,章九晟和云生在这里,他不好多说什么,免得引起误会,最终也是愤愤地走了。

“他怎么了?”云生有些转不过弯来。

顾黎笑了笑,他知道张同的意思,既然陈锦之的死和他没有关系,那他就应该不涉足其中,毕竟他来樊县并不是为了一桩命案来的,他背后还有个李泓之。

“小孩子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改不掉,我回头说他。”

章九晟看了一眼张同离开的方向,问道:“你们以前是很好的兄弟?”

“算是不错吧,只不过他和我的志向不同,他一心想做个有名的验尸官,我是个武夫,只喜欢舞刀弄枪,很多时候跟他也谈不到一起去。”顾黎笑着,他倒是坦诚。

有了顾黎帮忙,案子推动起来便十分顺利。

陈锦之曾经是顾黎手底下的人,那也就是李泓之的人,只是后来倒戈,成了吴直敦的人。他既然可以背叛救命恩人,自然也可以背叛许以利益的人。

不管是良心发现也好,积攒阴德也好,陈锦之到底是死了。

他死的那日,是半夜,天寒地冻,有人约了他出去,这个人是他认识的,可能是顾黎,也可能是吴直敦的人。

云生始终觉得,陈锦之穿着单衣出门,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了。就算是年轻人火力旺,那也不该旺到那种程度吧?

“你们忘了吗?陈锦之有洁癖,他的洁癖很严重,你们去过他的家,应该知道,他是一丝丝灰尘都忍受不了的。”顾黎提醒道:“以前我还带他去看病,可大夫说,没得治。”

“严重到什么程度?”云生睁大了眼睛。

“如果有人不洗手就碰了他的东西,他会发疯,像真的疯子一样,恨不得杀了那个人。所以,如果说那个凶手在他的衣服上做了手脚,他会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把衣服脱掉,我是不会惊讶的。”顾黎撇了撇嘴:“他干得出来这件事。”

第一百零十五章 我是良民

云生没有接触过陈锦之,也无法确认顾黎口中所谓的他的洁癖程度是不是有这么严重,但陈锦之有洁癖,她是从他的屋子里看出来了。

“那一晚,可不是我约他出去的。”见着云生的怀疑指向,顾黎率先开口,打断了云生的猜想。

“我还没说什么呢。”云生眸中带笑。

顾黎用鼻子哼了哼气,说道:“长孙小姐在京城之中的威名,属下如雷贯耳。”

“闭嘴。”云生没好气地说,她并不是很习惯在章九晟面前,提起她原来的身份。

在章九晟身边的时候,云生更喜欢当个小小的师爷,整天跟在章九晟屁股后头,耀武扬威,时不时还能旷工偷懒。

她其实,是不太想回京城的。

可血海深仇压在头顶,她不能不想。

顾黎见她不说话了,自己却又多嘴起来:“陈锦之这个人,不太爱说话,又因为洁癖这事,我手底下一帮子兄弟不太看的上他,觉得他像娘们儿。其实,没出事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他选择了背叛,我觉得其实并不是受了利诱,而是他想让我们觉得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不了解他。”云生说。

顾黎点点头:“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希望小姐能找到凶手。”

“其实你并不觉得他是叛徒,对吗?”

顾黎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离开百世堂的时候,云生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说她要再去看看陈锦之的尸体,她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章九晟拗不过她,最后跟她一起去了衙门。

出门的时候,云生只觉得自己好像被章九晟裹成了熊,这还没下雪呢。

到了衙门,张同就在验尸房里,面对着陈锦之冰凉的尸体,他第一次没了耐性。

眼前这人,他应该是见过的,脑海中依稀有这人的影子闪过,可是模糊的,飘忽的,抓不住的,一闪而过,像烟雾一样。

顾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靠着门框,静静看着张同一人站在验尸房里,自己折磨自己。

“想不起来就算了,他也不是你什么重要的人。”到底还是看不过去了。

张同头也没回:“你知道个屁?!”

“是是是,我不知道,我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哪儿有张大验尸官精明睿智聪慧绝顶。”

张同恨恨地转过头,顾黎收了神通,走进屋来,拍着他的肩,说:“不怪你对他没印象,虽然我把他捡回去的,你若是现在问我,将他捡回去的时候他是多大岁数,那我也得想一想。以前纳兰就说过你,不要钻牛角尖,要学会多个角度思考,难的想不出来,那就先想简单的当下的。”

“是,你说得对。”张同的情绪因此平缓下来,顾黎松了口气。

还好,纳兰就算不在了,依然能对张同起到一些作用。

他要是还在,那多好。

当下的第一个疑问,就是陈锦之为什么会在大冷天的晚上,穿着单衣出现在护城河边。

顾黎的意思,是凶手知道陈锦之的洁癖,所以在他的衣服上做了手脚。关于这一点,张同和云生都表示了赞同,但另一个疑问就出现了,凶手为什么要在陈锦之的衣服上做手脚,他的衣服上有什么凶手能用的到的东西吗?

这一点,便需要顾黎了。

云生和章九晟到验尸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顾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

“干嘛呢?”章九晟一手捂住了云生的眼睛,直叹光天化日有伤风化。

陈锦之以前穿的衣服,大多是顾黎给他买的,至于陈锦之走了之后,那就不太清楚了。如果陈锦之遇害当晚,穿着的是顾黎给他买的衣服,那么衣服上就有绣样,而那个绣样跟靴底的纹路一样,是半朵梅花,以暗红色的线纹成的。

普通百姓可能并不知道这半朵梅花的寓意。

但在京城之中,尤其是高层官员,都清楚这其中的意思。

传闻早年间,先帝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便训练了一批死士,名曰梅侍。

梅侍一共有多少人,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群人帮着先帝处理了不少暗里的人和事,手段干脆果决,甚至血腥。

有人说,这群人没有感情,是鬼魅。

因为他们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可这些传言对于顾黎来说,那都是笑话。

“我们是杀人没错,可我们不杀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无辜人的命脉,先帝从不枉杀。”

而在先帝登基之后,梅侍便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有人说,是退隐江湖了;

也有人说,是先帝过河拆桥,梅侍的人都死光了。

太多太多的可能性,直到陈锦之背叛。

“会不会有可能,有人想要借助梅侍的声望,扰乱朝廷?”云生问。

张同拿着顾黎的衣服,他的外衣内衬上绣着半朵梅花的纹样,一言不发。

他曾经也是有一件的,只不过他的志向并不在此,所以又将那衣服还了回去。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顾黎捧着热茶,蹲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说道:“仿个纹样出来,然后再找几个武功底子不错的,再杀几个人,捏造一下罪名,也确实行得通。”

“若是外行人,恐怕一时难以分辨真假。”张同担忧道。

“其实,我倒是不怕。”顾黎挠了挠头:“只要他们一出手,我就可以取而代之。”

“这么自信?”云生笑嘻嘻地问。

顾黎也笑嘻嘻地回答:“怎么我也是个当大哥的人,不得有点自信吗?”

“那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云生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良民,不懂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怎么想的。”顾黎从张同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随意套上,又说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先走了。”

说罢,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们如何找你?”

“我很忙的。”空气中传来顾黎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被冷风吹散。

云生扭头看向张同,张同耸了耸肩:“每次都是他来找我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顾黎走后,章九晟嫌弃云生在验尸房待得太久,会让她身体吸收更多的阴气,从而让身体更加不好。

不等云生想要跟张同进行深层次的探讨,章九晟就拉着云生出了验尸房。

而张同,转头又去了陈锦之的家。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挂在头顶,虽然不是那么火热,但照在人肩头上,却也是暖洋洋的,章九晟伴着云生,缓缓走在大街上,耳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也让云生感觉到了些许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关楚怎么样了?”云生突然问:“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他受伤了,现在应该在家躺着呢,我安排了铁万去照顾他。”章九晟牵着云生的手,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很凉,凉的让人心惊,章九晟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云生,努力地想让她暖和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他?”云生仰起头。

“你想去看他吗?”章九晟却反问。

云生点点头,故而章九晟带她去了。

他原本是不想带云生去的,一个伤者,一个病人,真是同病相怜。

关宁不见了,关楚躺着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那个姓萧的是下了狠手的,关楚敌不过他,落了下风,关宁为了护住自己的儿子,略有分神,就被那小子寻到了空当。

一击之下,关楚倒地。

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只是看见站在床头踱来踱去的章九晟和满目担心的铁万了。

关楚的伤并不算太重,只是头脑还有些晕晕的。

“大人,您怎么把云师爷带来了?她身体不好,来我这晦气。”关楚说着,就从床上爬起来。

他的一条腿伤的尤为严重。

铁万赶紧走过去,将摆在一旁的拐杖递过去,关楚接过,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

“你的腿怎么样?”云生关切地问。

关楚笑了笑:“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估计得两百天才能好了,这段时间多亏了万子。”

“应该的。”铁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人……”关楚继而转头看向章九晟,欲言又止,眼眸之中期望之意浓如酒。

章九晟叹道:“我和我大哥都派了人出去找,目前还没有消息。”

关楚点点头,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不那么糟糕,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他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即便他这么说着,章九晟心里也不好受。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亲人冰凉的尸首。

“案子如何了?”关楚又问。

这屋子里的气氛很凝重,他努力地寻找着话题,一方面希望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停留在关宁身上,免得自己支撑不住崩溃,另一方面又不希望自己在乎的人为自己担心,他们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解决。

“凶手还没有找到,不过我们已经查到了死者的身份,还有一些线索。”

“是谁?”

“陈锦之。”

关楚蹙了蹙眉,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第一百零十六章 阿婆认尸

关楚的脑袋像针扎一样疼,一阵一阵的。

他确信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甚至见过这个人,于是一把抓住站在旁边的铁万的胳膊,发现铁万好像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也让关楚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怎么了?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铁万抓着关楚的手腕,发现他在颤抖。

章九晟和云生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也对陈锦之这个名字熟悉?”关楚没有回答铁万的问题,反而抬头问他。

铁万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同样惊诧的章九晟和云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道:“是,我也觉得耳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

“想想,仔细想想。”关楚催促道。

不多时,铁万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老子终于想起来是在哪儿听说过这小子了。”

“哪里?”三人异口同声。

“之前有一个案子,是一个卖菜的阿婆在大街上被一个挑事的纨绔子弟打了,陈锦之路见不平,把那纨绔子弟和他一众手下都揍了个鼻青脸肿,那个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点钱,来衙门告了陈锦之一状。”铁万说完,又看向关楚:“老大,这个案子还是你处理的。”

“那纨绔子弟是谁?”章九晟问道。

铁万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桩案子,只不过那时候章九晟的心思根本不在衙门上,什么案子拿到他手上,只要不是什么重大的命案,他略过一眼就让关楚直接处理了,自己完全不插手。

“王家的二少爷王琉。”

经铁万这么一提醒,章九晟就彻底想起来了,关楚也想起来了。

因为王家的二少爷顶着一张猪头脸来衙门报案,说有人殴打他,既然报案了,那必然是要抓人,抓了人就得问身份,可是陈锦之嘴巴硬,愣是只从他嘴巴里撬出来个名字,哪儿人多大了有没有媳妇孩子爹娘在哪儿这些个问题一个都没问出来。

原本关楚见着是打算打他几个板子的,毕竟那王家这些年也往衙门塞了不少银子打点,这陈锦之又是个木头,问半天问不出一个屁来。

可谁知道,那个卖菜的阿婆听说王家把陈锦之给告了,死活来了衙门给陈锦之作证,后来板子也没打,只掏了点钱给王家那二小子当医药费。

陈锦之也就被放了。

那个时候,关楚只觉得这人忒奇怪,还寻思这人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今看来,只要这小子张嘴,倒是没撒谎的。

“看来不是没良心的人。”云生说道。

章九晟也附和着点头。

对别人有善意的人,就不会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陈锦之躲来了樊县,可能就是良心发现,躲避吴直敦的人,同时也躲避顾黎的人。只不过冤家路窄,到底还是碰上了。

他大概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的。

章九晟沉默下来,随后听云生说道:“还能找到那个卖菜的阿婆吗?”

“应该能找到的。”

关楚看向铁万,铁万立马会意:“我一会儿就去找那阿婆,要把阿婆带来这儿吗?”

“不了,把阿婆带去衙门吧。”云生说道。

说着,云生就站了起来,章九晟也跟着站了起来,关楚本来也想站起来,随后想起来自己的腿还没好,拉着铁万的胳膊,挣扎着说:“我也要去衙门。”

章九晟瞥了他一眼,随后开启了嘲讽模式:“就你这样子还想走路呢?我跨一步你走三天,等我到了衙门,你得过十年八年才能到,那时候我跟云生的儿子都打酱油了,要你还有什么用?麻溜儿躺着去。”

“胡说什么呢?!”云生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章九晟胳膊上。

关楚一愣,铁万也愣住了。

咱们家大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还是好好养伤,有铁万跟着我们就可以了……”

还不等云生把话说完,关楚立马道:“我爹失踪了,我一个人在家里也实在是害怕,不然……不然我这段时间就搬到衙门去,跟张同凑合一个屋,或者随便给我一个屋都行,让我干点事,不然我就真要疯了。”

关楚这说的倒不是吓唬人,这些天他只要一躺下去,脑子里就全都是关楚倒地之前,关宁站在他身前,扭头看着他的场景。

那眼神太过于深刻,让关楚至今忘不掉。

那个姓萧的小子究竟将关宁怎么样了,关楚也不敢想。

伤口在一阵一阵的发疼,像有虫子在里面钻,关楚极力忍着,忍到满头大汗,然后又慢慢浸透到衣服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整天下来,全身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不与这天气想匹配的味道。

最后,章九晟还是让铁万暂时委屈委屈,背着关楚去了衙门。

关楚一个大老爷们儿,被另一个大老爷们儿背着,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羞耻感像泉眼里的水,一个劲往上涌,他有好几次都想让铁万放下自己,可铁万就是不肯。

他这腿伤成这样,本就不能多行走,若是放下来,伤势加重,铁万还得遭章九晟一顿骂,要是关宁回来了,指不定多心疼。

到了衙门之后,铁万累出了一身汗,还没等坐下喘几口气,又站起来去找了先前那卖菜的阿婆来。

关楚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早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自己处理那些他认为他们处理不了的事情了。

等着铁万回来的时候,关楚兜头便是一个脑瓜崩儿。

“翅膀硬了,连你老大的话都不听了。”关楚作势怒道。

铁万挠着头,傻憨憨地笑着,他身后则跟着那卖菜的阿婆,亦步亦趋的,看着似乎是胆小怕事的样子。

“阿婆,别怕。”云生是这群人当中看起来最和善的,故而,她上去,先一步握住了阿婆的绵软的手。

那双手,布满沧桑,却掌心温热。

“诶哟,年轻人怎的这般手凉?”阿婆看着云生,一下子便想起自己还年幼的孙子,不由得心疼道,一双手捂住了云生的手。

章九晟也是心疼万分,随后上前一步,提醒道:“阿婆,今天找您来,是想让您认个人。”

“认谁啊?”阿婆仰起头,章九晟太高,阿婆佝偻着身子抬起头也勉强能看到他的脸,于是,章九晟微微半蹲下来。

“阿婆,是一个死人,不过您别怕,我们都在您身边。”章九晟柔声细语着,他对老人家一直都有一种出奇的耐心。

阿婆笑了笑:“我老人家这一把年纪了,半个身子进了黄土,马上要快是个死人了,还怕什么死人呢?你说吧,认谁啊?在哪儿呢?”

章九晟看了一眼云生,云生拉着阿婆的手,慢慢往验尸房里跨,关楚和铁万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掀开白布之前,云生还忐忑地看了一眼阿婆,阿婆却只是笑着,一脸沟壑,处处是慈悲。

当白布掀开,露出那张苍白的面目,阿婆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落下泪来,双手颤颤巍巍抚上陈锦之的面目,从额头至下巴,一寸一寸,泣不成声。

“他是个好孩子……”不过几个字,阿婆的声音似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人心慌难耐。

阿婆认识他。

那他就真的是那个助人为善的陈锦之。

顾黎躺在验尸房的屋顶上,他听着阿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面无表情,心却是一抽一抽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拴住了,抽一次疼一次,却又不会要人命。

他想着,自己还是没有看错人的。

陈锦之只是一念之差,不小心走错了路。

可是顾黎又想,他本来是可以救他的。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疯狂交叉穿梭,顾黎捧着脑袋,在屋顶上翻来翻去,最后在一旁的张同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在了的腰上,直接将他从屋顶上踹了下去。

顾黎只来得及哀嚎一声,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翅膀的飞鸟,滚落了下去,随着一记重物落地的声响,屋子里的人走了出来。

关楚和铁万没见过顾黎,刚准备上前将他摁住,却又见张同也跟着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踹了踹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顾黎,没好气地问:“你是怨妇吗?”

“谁怨妇?谁怨妇?”顾黎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作势要掐死眼前这个口不择言乱说话的张同。

“你们认识?”关楚诧异。

“我兄弟。”张同翻了个白眼。

顾黎哼了一声:“我可金贵的很,跟我做兄弟要花钱的。”

“你如何在这里?”云生问,她的唇色又在不知不觉中白了几分,顾黎望着她,心中哑然,阿叡带回来的药到底还是没能压制住她体内的毒,他得回一趟京城了。

“我是来带走锦之的。”顾黎说。

“带他去哪儿?”

“自然是带回京城去,他怎么也是我手底下的人,虽然在你们樊县出了事,可他毕竟是犯了事逃来的。哪怕是死了,我也得把他的尸首带回去受罚。”

“人死如灯灭,不能一笔勾销吗?”云生有些气急。

顾黎看着云生,一时间觉得她怎么还如此单纯,他的眉眼稍稍弯了一下,透出些许善意来,说道:“他虽然死了,可我手底下一帮子兄弟还活着,他们需要一个解释,哪怕只是看到他的尸首。”

云生忽然明白了。

她不再堵着门,拉着章九晟的手,慢慢让开了一步距离。

顾黎见状,也不多废话,大步上前,跨过门槛,陈锦之的上半身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他蹙了蹙眉,扭头问张同:“他的衣服呢?”

第一百零十七章 我不能死

顾黎带着陈锦之的尸首,离开了樊县。

章九晟去送了。

大半夜的时候。

大街上空无一人,顾黎坐在马车上,陈锦之躺在车子里,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褥,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章九晟站在城门口,亲自送他走。

“不过几面之缘,居然还劳动章县令亲自来送,真是受宠若惊。”顾黎拉着缰绳,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章九晟笑了笑,叹道:“到了京城,若是碰到你们老爷,帮我问声好。”

顾黎一下没反应过来章九晟是要做什么,点了点头:“好,还有什么要带话的吗?”

“你还会再回樊县吗?”

“自然会。”

“好。”

不再多言,本也不是什么特别熟悉的人,顾黎拱了拱手,一挣缰绳,马车的轮子便滚了起来。

章九晟站在后头,静静看着顾黎驾着车消失在幽暗的暮色里。

城门缓缓合闭,章九晟背着双手,慢慢踱回了樊县,他希望顾黎能够快点回来,云生要坚持不住了,他也要坚持不住了。

这般想着的时候,双脚跨入章府大门,迎面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丫鬟乔儿。

“怎么了?”

“云生晕过去了。”

章九晟腾地睁大眼睛,一甩袖子奔去了云生的房间。

而彼时,云生躺在床上,床边坐着章齐烨,面色凝重。

“怎么回事?!”章九晟喘着粗气,不过短短一条路,从大门口到云生的房门口,他仿佛跑过了一整个四季的距离。

章齐烨摆了摆手,将云生瘦弱的手臂塞回被褥里,随后轻声对丫鬟说:“再去拿一个暖炉来。”

见丫鬟出门了去,章齐烨又扭头对章九晟说:“我们出去说。”

随着章齐烨一直走到门外,章九晟战战兢兢,他非常害怕从章齐烨嘴里说出一些不动听的话。若是他敢说,章九晟可能会先捂住他的嘴,手掌紧握,缩在袖子里,他整个身子都紧绷着。

“别担心。”

“晕倒了还不让我担心?”章九晟张嘴就来,章齐烨不禁笑出了声。

“是乔儿没跟你说清楚吧,急急忙忙的,云生是吃了我的药,暂时睡一觉。”

章九晟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掏了掏,一把抓住章齐烨的胳膊:“哥,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用得着骗你?”

“这该死的乔儿!吓死我了!”章九晟虽然骂着,可嘴角慢慢扬了起来,悬着的一颗心暂时又放回了原位,随后又迅速反应过来,一拳头打在章齐烨的胳膊上,嗔怒道:“那你刚才吓唬我呢?”

章齐烨笑了笑,平素里连玩笑都珍惜的人,如今却是露出些许狡黠来。

章九晟哼了一声,转身入了屋子去。

可看着章九晟进屋时略微轻松的背影,章齐烨面上的笑意却倏而收敛,他握了握拳,快步回了百世堂。

云生的确是吃了章齐烨给的药,所以才进入沉睡之中。可在那之前,云生的确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那如同海浪一般的毒素不知为何在她体内深处疯狂叫嚣,她的冷汗片刻间便流淌了下来,云生死死抓着胸口,几乎要跪下来。

得亏当时章齐烨正好来章府给她送药,如若不然,云生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那感觉,实在太可怕。

仿佛要把她从灵魂深处撕裂,最后把她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黑暗之中,似有什么在浮动。

它们狂躁不安,躲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围绕在云生身旁,小心翼翼触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碰她的脸,碰她的手背,碰她的脖颈,被碰过的地方一概变得寒冷,丝毫温度不剩,如堕冰窟。

云生紧紧闭着双眼,她的双手藏在被褥下面,死死攥着什么她能抓到的东西,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的冷汗擦去一片,又是一片。

殊不知,章九晟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孤军奋战,心如刀绞。

“云生,云生……”

有谁在叫她。

声音缥缈,恍如从云端飘来,忽远忽近,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你是谁?!”云生朝着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中大声喊叫,然而并没有人搭理她,只是那个声音一直在叫她,一直在叫她。

云生试图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却又发现那声音竟然又像来自四面八方一样毫无源头。

她站在声音的最中间,茫然无措。

“今天这案子,其实没有那么难,你先思考当下的问题。”

“听说今天那傀儡太子也要来?”

“爹的生辰,你怎么还想着破案子?”

“你就不能好好给爹祝个寿?”

“你很聪明,但年轻人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你爹还是丞相,众矢之的。”

“长孙老贼精明得很,说不定东西早就被他藏在别的地方去了。”

“放心吧,那个丫头片子还在我府上,每天都喂毒药给她吃,她还吃得不亦乐乎,等时机成熟了,我就不信她不惜命。”

“云边,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了,接下去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

雾气朦胧中,云生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地躺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她的双臂宛如没了骨头一样搭在寒凉的门板上,一下一下无力地敲打着,那轻微的声音连她自己的耳朵里传不进去,可她还是执着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

直到门的那一边,传来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光亮瞬间刺中云生的眼球,那个人站在她眼前,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在那一刻,觉得好像见到了从天而降的神祗。

“救……救……”她使劲朝他伸出手,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完。

她的手够到他的裤腿,紧紧攥着,整个脑袋却磕了下去。

那个人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云生都觉得他的腿可能都要站麻了。然后她看到,那个人小心翼翼弯了一下腰,背后的光顺着他弯腰的弧度慢慢发散开去,将周围寒冷的黑暗一点一点驱逐干净,最后露出那个人的面目。

是章九晟。

那时候的章九晟,眉宇之间,仍是那副幼稚的桀骜不驯,怎么藏也藏不住。

那才是云生初初认识的章九晟。

不像现在这个章九晟,说话做事总顾着她,一举一动处处是沉稳,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不少,也变了不少。

云生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地躺在那里,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章九晟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手脚无措。

猛然想起,章九晟怕血。

云生想要冲过去捂住他的眼睛,可半途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去路,她大声喊着,让章九晟不要看,可章九晟浑然不觉,如同木偶。

紧跟着,章九晟整个人便如同电击了一般,从头到脚,大幅度的颤抖起来,他两眼翻白,白沫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下淌,双脚控制不住连连后退几步,后背撞上门框,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仍用力抽搐着。

不一会儿,一个下人匆匆赶了过来,惊叫一声。

黑暗又在那刻席卷了云生的眼前。

云生呆站着,一直到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她想起来了。

那样子的章九晟,哪里像个出尘脱俗的神祗?云生的眼角滑下泪来,又觉得很好笑。

“云生,云生……”

那个声音不知不觉地又出现了。

云生仰起头,看着头顶不知道哪个方向,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啊,樊县好多地方我都没带你去过呐。”

“等你醒过来,好起来,把证据都拿在手上了,咱们就去京城。”

一句话,恍如雷击。

云生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随后周身的黑暗像浪潮一般将她牢牢覆盖住。

半晌之后,云生睁开眼睛,她感觉全身酸痛难当,稍稍动了动手臂,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压在她手臂上。

她偏过头,看见章九晟正趴在床沿睡着,一只手死死握着自己的。

云生轻叹了口气,脑袋重新枕回了床上,她呆愣愣地看着头顶,想着:

若是有一日,真的能替相府洗刷冤屈,她一定要跟章九晟好好把樊县逛个遍,吃个遍,才不算在这个地方枉过了那么几年。

章九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惊觉有人在看着他。赶忙睁了睁眼,就看见云生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醒啦?!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云生说。

“累吗?你这睡了一整天了,一动不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呢。”章九晟兴奋起来,嘴上就没了把门,刚说出口的话,他又立马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

云生不以为意,只道:“我知道,童言无忌。”

“一派胡言,本大人比你还年长呢。”

“是,大人我饿了。”云生难得的撒了个娇。

章九晟极为受用:“那我给你安排吃食去。”

说罢,乐颠颠地走了。

不多一会儿,章齐烨就上门了,进门便是一句话:“你体内的毒,有的解了。”

第一百零十八章 这人是谁

章齐烨是一个人来的。

可他这句话,却说得相当肯定。

云生从床上坐起来,定定地望着他,眼眸之中似有水波荡漾,她被那毒折磨了不少时日,总是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完蛋了。

那个时候,章齐烨也束手无策。

然而,他现在却说,有的救了。

云生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章齐烨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先是细细观察了云生的面色,随后说道:“顾黎手底下的人,手脚很快。”

“是。”

“阿叡已经给我寄来了书信,毒圣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且再忍耐几日。”章齐烨拍了拍云生的胳膊。

不一会儿,章九晟就回来了。

他现在一看到章齐烨就头疼,也不知道他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很不情愿的喊了一声哥。

章齐烨一见他,再加上看到他的表情,心中大概有了个数,站起来走到章九晟跟前,抬手就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还敢嫌弃我?”章齐烨佯怒道。

“不敢不敢。”章九晟连连摆手,捂着脑门儿叫屈。

百世堂里还有事,章齐烨没有久留,不一会儿就走了。

看他一走,章九晟立马凑到云生跟前,小心翼翼地问:“我哥来干什么?他又给你看病了?”

云生看了直想笑:“大少爷给我看病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这样嫌弃他?”

章九晟撇了撇嘴:“他每次来,都让我觉得你的身体又差了半分,自然是不想看见他。”

“大少爷是好心,我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又不了解我体内的毒,自然要经常来的。医者父母心,他的担心并不比你少的。”

“我明白是明白的。”

云生轻轻握住章九晟的手,指尖微凉,让章九晟略微烦扰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的下午,章齐烨又来了,这回不是他自己来的,身后跟了两个人。

一个年轻人,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身上的装束与顾黎一模一样,章九晟只当是顾黎手底下的人。

而另一位,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腰背笔挺,行走如风,是一个老人家,手里还拎着一只木头箱子,进门就开始嚷嚷。

“中毒的在哪儿呢?”

章齐烨恭恭敬敬,弯着腰,将老人家引进内屋。

而当时当刻,章九晟原本正与云生说笑着,听到动静,回头看,又见章齐烨如此认真严肃,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出了位置,自动站到一边,不敢说话。

云生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那老人家摸了摸下巴,看着云生,也不着急把脉,坐在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点着头说道:“身体底子倒是不差,看得出来没少吃补品,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是。”云生恭敬地点头。

“嗯,那挺好办。”说罢,老人家便上手开始把脉,另一只手有规律地敲击着膝盖,不过半晌,就道:“不错的毒啊,还加了点东西,下毒的是个人才,看起来没想让你那么早死。”

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中听呢还是不中听,总之听在人耳朵里,极不舒服。

可看他的样子,又像是能解的。

故而,章九晟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只要能给云生解毒,哪怕是用他的命,都行。

本以为那老人家会跟出世仙人一样,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瓶灵丹妙药,让云生吃了就没事了,可谁知道,那老人家站起身就往外屋走。

章九晟刚要阻拦,却被章齐烨一个眼神阻止了。

云生也有些纳闷。

“这是谁?”云生轻轻问。

章九晟摇摇头,随后他拍了拍云生的胳膊,告诉她没事,然后章九晟便跟了出去,随后就看见那老人家要了纸笔,在外面的桌子上快速写下了一副药方。

“去抓药吧,晚饭之后吃一次,吃七天,毒素会从体内排出,身体也自然好了。”

“她体内有两种毒……”

“都解了。”那老人家摆了摆手,不愿多谈,随后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年轻人,说道:“这回该把我送回去了吧?”

“请。”那年轻人微微垂下头,在门口侧了一下身子。

那老人家来的快,去的也快,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一直到顾黎回到樊县,才告诉他们,那老人家便是毒圣,原本也是没什么希望能找到他的,只是顾黎动用了一下江湖上的关系网,只稍稍活动了几下,便寻到了毒圣的下落。

好在毒圣与医圣不同,毒圣年纪大些,脾气尚算随和,并不古怪,只是对于陌生人,他的话极少,通常有求于他的,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他都救,救完就走,绝不多停留一时半刻。

那些个感激涕零的话,他听的太多了。

在得到毒圣下落的时候,阿叡便快马加鞭,第一时间将毒圣拦了下来,只说了一两句,提到了是宫里的毒,毒圣便同意来了。

只是这毒,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加了旁的东西,反而好治,毫无挑战,所以他走了。

章齐烨原想留毒圣几日,教他一些毒理知识,可毒圣却只是笑笑,说了句后生可畏,留下一本自己编写的书,走得飞快。

人没留下,留下本书,倒也不错,章齐烨觉得不算亏,如获至宝。

那药,就着七天喝下去,又苦又涩,章九晟不会医,看半天也看不明白,问了章齐烨,章齐烨却只说,虽都是很普遍的药材,可组合到一起,却不是一张寻常的药方,高人果真是高人。

书山有路,章齐烨这一回又把自己埋进了毒圣留下的那本书里,数日不曾见他踏出过百世堂半步。

而云生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脸色逐渐红润,章九晟有一种看着自己种下的白菜茁壮成长的欣慰感。

彼时,关楚也能正常下地了,虽然还需要借助拐杖,但起码不需要人背着了。

“云师爷健朗啊。”关楚憨厚笑着,这话说的跟两个多年不见的老人家寒暄一样。

“关捕头还活着呐。”云生不甘示弱。

随后,两人便哈哈大笑。

张同来的时候,见这俩人,一个残疾,一个中毒,却丝毫没把自己的伤势当回事。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站着傻笑,你们是不是脑子冻傻了?”张同拎着一袋橘子和一只烧鸭,随后将那俩人赶回了屋子里。

“再过一段时间,应该会下雪了吧?”云生问。

“应该是。”张同回身关上门,回头就看见关楚已经打开装着烧鸭的纸包。

“好香啊。”云生凑过去。

张同挪了一下凳子,说道:“刚开业的一家烧鸭店,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就去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我就买了一只回来给你们尝尝。”

“算你有良心。”关楚大口嚼着,比了个大拇指。

“那可不?”张同翻了个白眼。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还是没找到关宁,章九晟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而且他坚信那个人没有将关宁带离樊县。

可就芝麻大点儿的地方,翻过来翻过去,愣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就好像当初寻找萧恒言一样。

章九晟很怕,很怕找到的是关宁已经腐败的尸首。

而关楚很清楚现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见到关宁尸首的心理准备。这些天,张同他们为了不让自己对关宁的行踪有过多的注意力,做了不少事情,这一些,关楚都看在眼里,故而他的那点担心被他捂得严严实实。

这一日,章九晟急急忙忙地回了衙门,被云生抓了个正着。

“干嘛去?”

“没干嘛,调几个人。”章九晟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点了几个捕快的名字:“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出事了吗?我也要去。”

若是换了平常,章九晟肯定不让云生去,而这回,章九晟好像顾不上跟云生扯皮,只道:“走吧。”

云生喜出望外。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一处破旧的小宅院。

铁万蹲守在外面,看到章九晟带人来了,轻声道:“大人,人还在里面,没跑。”扭头又看见云生也来了,不由得蹙眉:“大人,你怎么把云师爷也带来了?”

“我不能来吗?”云生气急。

“无妨。”章九晟摆了摆手,探头探脑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屋子里也仿佛没人说话,云生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的住户很少,大冷天的,也都不爱出门,故而大白天也都是闭门的。

“这里住的是谁?”云生问道。

“是……”

铁万刚要开口回答,便听章九晟一挥手,道:“抓人!”

一瞬间,那几个跟来的捕快,外加上铁万,从矮墙的另一端翻了过去,拎着刀直接一脚踹开了屋门。

屋里的人一时间呆愣当场。

云生跟在章九晟身后,老远就看见了那个人,一个不认识的人,但身形上却极为眼熟。

“这人是谁?怎么如此眼熟?”云生抓着章九晟的袖子,晃了晃。

章九晟神色凝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跟你说,把人带走!”

那人身上本就没什么兵器,被几个捕快三下五除二来了个五花大绑,路过云生身边的时候,那人冲着云生笑了笑,说道:“好久不见。”

那声音,云生听了很久,实在是不能再熟悉了。

她睁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扬着唇角被带走了,云生陡然间觉得事有意外,心底的寒意憋不住地往外散,比这冬日还冷。

第一百零十九章 恩威并施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

正是“萧恒言”。

云生跟着章九晟后头,站在阴冷潮湿的衙门大牢里,看着那人垂着脑袋坐在烂稻草乱堆的地上,手里揪着两根烂稻草,全然不看站在外面的两个人。

“走吧。”章九晟突然冷冷开口。

云生惊讶:“今天……”

“回去说。”

章九晟头也不回,打断了云生的话,快步离开了大牢。云生不敢怠慢,赶紧跟上去,而在大牢里面的那个男人,就在他们转过身之后抬起了头,视线从黑暗之中射出来,笔直地刺在云生的后背上。

云生回过头,只有一片昏暗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更别说那个男人的表情了。

章九晟一步不停,直接去了关楚所在的房间,也就是验尸房附近的院子。

关楚的腿伤虽然已经碍不了他的行走,但章九晟还是不让关楚有太多的劳动,基本一些简单的事情都交给了铁万去做,若是碰到无法当场解决的事情,铁万可以选择让关楚来解决,或者自己想办法。

这也可以说,是章九晟给了铁万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他有机会做下一任捕头。

关楚并不嫉妒,他乐得开心。

见章九晟和云生一前一后的来了,且面上表情并不是十分明朗,关楚想了想,先泡了两杯热茶,坐在屋里灯。

张同嫌闷在屋里屋里,故而上街买吃的去了,还没回来。

推开门,关楚抬起头,露出上面一排牙齿,笑道:“大人好啊,云师爷好啊。”

章九晟点点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很是习惯地伸手握住了眼前的茶杯,热气透过薄薄的陶瓷传到手掌心里,又缓缓淌向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伸展开来,方才在大牢里的阴沉此时也被这温度压下去不少。

他面上的表情不算好也不算坏,沉着脸色,半垂着眼帘,眉间也轻轻蹙成一个“川”字,他在想大牢里那个人,故而完全没在意到身边的关楚。

同样的,云生的脸色也跟章九晟差不多。

两个人都在想着什么,想的很入神,没有一个人回应关楚。

关楚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缓缓抬起手,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果盘都跟着颤了几颤,章九晟和云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震给吓的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啊?啊?”

章九晟和云生站在一起,警惕地看向四周。

关楚无奈地看着这俩,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响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说道:“你们干嘛呢?”

云生反应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尴尬地咳了咳,拍了一下章九晟的胳膊,重新回凳子上坐好。

“呃……张……张同呢?”云生这是纯属没话找话。

“出去买东西去了。”

“怎么还没回来?”章九晟表现出些许不耐烦来,这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说曹操曹操到,张同一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立马推开门进来,怀里抱着热乎乎还香喷喷的几张烧饼。

“喊我干嘛?”张同睁大了眼睛,看了一眼面前这三个表情各异的人,他忽然没来由地心虚:“怎……怎么了?这样看着我?我……我今天可乖了,啥也没干,这个烧饼也可好吃了,你们吃……吃吗?”

“吃。”关楚突然开口,扯过放在桌上的纸包。

那烧饼果然香。

刚拿出来,葱香味便飘散开来,就算不饿,闻到这味儿,也想吃了,章九晟和云生的眼睛都直了。

“闻着很香啊!”章九晟凑了过来。

随后,嘎吱嘎吱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气氛稍显和缓,关楚擦了擦嘴,看气氛融洽,这才准备开口问问刚才这俩是怎么回事。

“大人……”

“你说。”章九晟还一口一口吃着,看云生吃的也香,打算回头出了衙门多买几个,再给章齐烨也带几个过去。

关楚酝酿了一下,问道:“您刚才和云生是怎么了?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我跟你们打招呼,你们都没反应。”

“是吗?”章九晟扭头看向云生,云生也瞪着章九晟。

见他俩这样子,关楚只能叹气。

“听说,大人今天是抓到人了,是吗?”张同啃着烧饼,乖巧坐在一边,随口插了句嘴。

章九晟只愣了一会儿的功夫,还没解释,就听关楚跟炮仗似的扑了过来:“什么什么什么人?”

云生叹了口气,拉着关楚坐好,说道:“是抓了个人,只不过我也想听大人说一说这个人的事。”

章九晟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云生。

其实这个人的事情,章九晟是不太想在云生面前提起的,但现在六只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他不说也不行了。

“是这样的,这个人呢,就是之前躲在章府假扮萧恒言的人。”

本来这个人藏的地方,很隐蔽,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怪就怪在他自己忍不住,非要上街瞎溜达。原本天气就冷,大街上的人少之又少,行走来行走去,极为扎眼,再看他,缩着肩膀,挡着脸,姿态畏畏缩缩,更加引起了几个捕快的注意。

发现他的时候,当即就告诉了章九晟。

不过他卸下了之前萧恒言的那张脸,故而当章九晟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身形熟悉,又因为他不说话,听不出声音,章九晟也怕抓错人,故而让铁万安排了几个捕快,盯了他许多天,直到有一日的晚上,他住的地方,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一身黑衣劲装,踏着霜寒而来,敲开了男人的房门。

两个人不过交谈了五六分钟,那个黑衣人便窜门而出,而屋里不多久也熄了灯,屋里屋外静悄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寒冬里,连虫子都蛰伏在草叶子下面准备过冬,没有人发现这里曾来去一个人。

那几个守在墙外的捕快,将这件事告诉了章九晟。

“你们猜,那个去见他的人,会是谁?”章九晟突然问。

关楚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而张同也几乎是在同时变了颜色,章九晟看向云生,云生也了然。

这个男人,很可能还跟关宁有关。

关楚见过他。

“关捕头……”

云生刚想说什么,却见关楚抬起了手,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听你们这么说,我应该是见过他的,说不定他就是带走了我爹的人。”

“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或者,关叔叔有没有提起过?”章九晟问。

关楚想了想,道:“只听我爹说,他姓萧。”

“那他的样貌呢?”

“看不见,他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张同蹙了蹙眉:“是不是全身上下都是一身黑,只露出一双眼睛。”

“是。”关楚连连点头。

这么一提醒,云生有一个念头涌上来:“这不是顾黎吗?”

“不是顾黎,顾黎对先皇和圣上忠心耿耿,就算他手底下的人都背叛了,他也绝对不会背叛。”张同握着拳头,说得极为肯定。

“张同,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张同蠕动了几下嘴唇,他的确是想到了什么,但因为他很早就已经不跟顾黎他们一起了,所以也不知道顾黎手底下多了哪些人,就像这次的陈锦之,他也是根本没想起来这个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梅侍的死对头。”

按照张同所说,当初先皇在建立梅侍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仇家,不过也正因为有了梅侍的保驾护航,先皇才能安然无恙在位那么多年。

只是,梅侍不可能一家独大,多的是想要消除或者代替梅侍的人存在着。

而这个来见“萧恒言”的人,就是那个妄图代替梅侍的存在者。

吴府的人,想要玉玺。

玉玺在章辞手里。

“萧恒言”想要玉玺,所以进了章府。

只可惜,章辞并不住在章府,他扑了个空,在章府浪费了不少时间。

有人等不及了,想要强闯老宅,而那个强闯的莽夫,如今还关在大牢里,铁万专门安排了一个人,一日三餐地招呼他。

打一顿,再治好,再接着打。

死又不能死,活又活不下去,就那么干熬着。

每到半夜,那小子凄厉的嚎叫声就在大牢里面盘旋着,让平常冷冷清清的衙门大牢都热闹了不少,血腥味漫的四处都是,大牢里其他犯人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章九晟不是什么狠良心的人,这天冷,他也会让牢头分几床被子给犯人,要是过不去这个冬死在牢里了,对章九晟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有些犯人只是单纯的坐牢而已。

只不过,恩威并施。

既然有人愿意当这个威严下的牺牲品,章九晟也并不打算拒绝。

如果是梅侍的死对头,那么找顾黎是最合适的了。

而顾黎,目前还没回来。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葱香味,一时间气氛凝重起来。

“萧恒言”此时坐在大牢里,章九晟没发话,牢头也不敢如何处置他,故而一直将他扔在那里,不管不问。

只不过,每日一次的提审时间到了。

铁万刚踏进大牢里,牢头就会意了,将之前强闯章府老宅的那小子拖了出来,正好就经过“萧恒言”的牢门前面。

“萧恒言”缓缓抬起头,从散乱的发丝里看到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的男人,被架了出去,不多时,就传来了惨叫声。

他应声抖了抖,仿佛接下来不久,发出这样喊叫声的人,将会是他自己。

第一百零二十章 抬他回去

“小子,都打了你多久了,你怎么还是不招呢?”铁万拎着鞭子,一个字一个字咬得紧紧的,往牙齿缝外面蹦。

而架在墙上的那小子,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之前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添上新的伤痕,鲜血冲出伤口,凝结在皮肤上,又是一层血痂,皮肤下的筋脉在一跳一跳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在努力呼吸着。

蝼蚁尚且偷生,可蝼蚁也有不背信于人的原则。

鲜血糊住他的双目,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了,露出一条眼缝,望着眼前已经很不耐烦的铁万。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打了多久,只知道,这日子真是比他以前在大街上要饭被乞丐们打,还要难过。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他仍旧犹豫。

铁万拿过一边桌上的热水,咕嘟咕嘟猛灌了好几口,歪着脑袋看着眼前这个硬扛的主,他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给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这傻小子这么听话。

铁万将手里的鞭子扔到一边,捏住那小子的下巴,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样吧,今儿下去我就不打你了,咱们聊聊。”

那小子动了动,依然闭着眼睛,鼻子里哼了一下,似乎都用尽了他的力气。

铁万松开手,对着站在一旁的狱卒说:“放下来。”

不多一会儿,那小子就瘫坐在地上,他垂着脑袋,全身都没了力气,像是一条无骨虫,歪歪扭扭,苟延残喘。

“小子,咱们交个心,我打了你这么久,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铁万,樊县捕快。”铁万说着,拱了拱手。

那小子垂着的脑袋晃了晃,汗水裹挟着血水,凝在一起,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在身前的地上汇成了一滩。

“苏……苏南。”

这小子终于开口了,铁万挑了挑眉:“名字还挺不错的,听你口音不是樊县人。”

“不。”

“人家给你多少钱让你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啊?”

“不。”

苏南气若游丝,却惜字如金,铁万也不着急,打了这么久,也该是有点进展了,如今看这小子愿意好声好气地说话,不像之前那么冲了,也算是没白打。

“我们大人得罪过你?”

“没。”

铁万一听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想往苏南脑袋上打一拳,但看他这副模样,甩了甩手,忍下愤怒,又问:“那我们大人招你了啊,你一口一个狗官昏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大人在外面抢了你妹妹呢?”

苏南垂着头,没说话,唯有身体缓慢的起伏,告诉别人他目前还有口气。

铁万挠了挠头,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在苏南面前,眨了眨眼,心中恍然间有一个想法闪过去,问道:“你小子……你小子是不是受过人家恩惠?”

苏南的身子猛地紧绷了一下,铁万一见,就知道自己猜准了,当即也不心疼他满身的伤了,一巴掌拍了过去,只听苏南闷哼了一声,脑袋歪到了一边去。

“愚昧!愚蠢!无知!”铁万气得从地上跳起来,在苏南跟前插着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他的脑袋骂。

“我现在是真不知道,应该是要夸你知恩图报呢,还是该骂你不知轻重呢?”铁万仍旧插着腰,踏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一步就是一堆灰尘,可苏南不敢咳嗽,他硬生生忍着,忍到后来,鼻头竟开始发酸,他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虽然这段日子,眼前的这个捕快天天都在打他,可手里的鞭子打在他身上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也一次比一次轻。

他们始终没有判自己的罪。

他们用在自己身上的金疮药,是上等的。

而大牢里那些犯人们吃的饭菜,也并不像以前他蹲过的大牢里的饭菜一样是馊的。

犯人也是人。

但是他们犯了错,所以要受罚。

理所应当,不是吗?

苏南垂着脑袋,连呼吸都微弱了不少。

铁万骂了不知道多久,骂的口干舌燥,低头看了一眼苏南,见他一动不动,伸出腿轻轻踢了踢他,可苏南仍旧毫无反应。

“死了啊?说话呀!”铁万吼道。

苏南的身子颤了颤,微微抬起头:“我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噎得铁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铁万想了想,重新蹲在苏南跟前,死死盯着他,说道:“我告诉你,我们大人的爹,是先皇钦点的御医,他救过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强闯的那个地方,就是他住的地方,你打的那个人……”

“就是御医。”苏南接了下去。

“你还知道。”铁万点了点他的脑袋,想着倒还不算太笨。

正当铁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准备让狱卒将苏南拖回大牢里的时候,苏南突然抬起他那颗好像支撑不住的脑袋,视线从他那条眯的几乎看不见的眼缝里,注视到铁万身上。

“有什么想说的?”铁万问。

“那个人……”苏南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往下说,但理智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张开嘴:“他帮我救回了我的小妹,只要我帮他闯入那座宅子,制造混乱。”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铁万想了想,又细细端详了眼前男人的表情,虽然血糊了他满面,而他说的话也不知真假,但铁万还是慎重地记下了。

“那你记得他的模样吗?”

“我没见过他,他一直都遮着面。”

铁万眯了一下眼睛,抬手招了招站在旁边的狱卒,说道:“抬他回去,好生上药。”

苏南没再说话,被两个狱卒架着,又拖回了自己的牢房里。

而他的牢房,正好就在“萧恒言”的对面。

“萧恒言”抬着头,看着苏南被扔了进去,趴在烂稻草堆里,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章九晟会不会也这么对自己?

他如果不说实话,是不是也会被折腾得生不如死?

“萧恒言”禁不住抖了抖,一双手紧紧抓着屁股底下的烂稻草,整个人都要缩进墙角里,可一直到入夜后,大牢里仍旧安安静静,只有老鼠在稻草堆里爬来爬去的轻微响动。

一夜安然无恙。

却始终不得好眠。

天亮的时候,“萧恒言”睁开眼睛,却见对面已经没有了苏南的身影,他腾地一下从石床上跳起来,抓着牢门死死盯着对面,那些烂稻草堆里,根本没有苏南!

他去了哪里?

他是死了吗?

他被拉出去行刑了吗?

“萧恒言”抬起头看向牢房里唯一的一扇所谓的“窗户”,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的,就连狱卒们似乎都还发着困,可苏南确实不见了。

“萧恒言”很害怕,昨天他亲眼看着苏南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拖出去,回来的时候旧伤上又添了新伤,他像块破布一样被人扔进去。过不多久,又有人过来给他上药,也不知道是上了什么药,他整晚都能听见苏南在哼哼唧唧地喊疼。

那声音很细微很细微,可就像虫子一样钻在“萧恒言”的耳朵里,又疼又痒,让他整夜睡不好。

他很害怕。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

他咽了咽口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希望能够借此得到一些保护。

而此时此刻,苏南正躺在衙门验尸房附近的房间里,他身上的伤已经重新做了清理和包扎,整个人因为伤痛而变得苍白不堪,大牢那样的地方的确不适合给一个人养伤。

苏南昨天对铁万说了实话,章九晟就觉得,苏南这个人还有得救,于是让铁万在大牢里的犯人们都熟睡之后,将人带了出来。

屋子里站了很多人。

每一个人都在等着苏南醒过来,同时,每一个人也都在想着,苏南口中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带走关宁的那个人。

莫得,苏南放在被子上的手稍稍动了动,云生站的近,余光一下便瞥见了,扭过头去,就见苏南的眼睛在动。

云生走到了床边,轻轻拍了拍苏南的胳膊,唤道:“苏南,苏南……”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苏南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在阳光射进他的双目之中的时候,他本能地闭了闭眼,换了一会儿之后又睁开,他看到了云生。

一张小巧而清秀的面庞,面色看上去苍白像重病的人,可双目炯炯有神,似雨后破云而出的日光,闪耀而不刺眼。

“你终于醒了。”

连声音都很好听。

苏南垂下眼帘,这是跟自己不同世界的人。

“这里是哪里?”苏南哑着声音问。

“衙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苏南望过去,却见章九晟背着双手站在屋子里,正紧紧盯着他。

“你们要杀我了吗?”苏南突然间很难过,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妹好好生活过,还没给小妹好日子,可是他做了错事,很严重的错事。

他理应受到惩罚。

“谁跟你说要杀你了?”章九晟蹙了蹙眉,他有点不太明白眼前这小子的脑回路。

苏南猛地抬起头,眼眸之中净是不可置信。

章九晟拧了拧眉心,有些无奈地指了指房间,说道:“你看看哪个要死的人是死在这么个地方的?还给你上药?还给你清理伤口?还给你换衣服?想什么呢傻孩子?”

苏南怔愣住了,很快视线就快速扫视了屋内的一切,当下便明白过来,心头一喜,一把抓住云生的手,说道:“我不会死了,对吗?”

“对。”云生温和地说。

章九晟眯了眼睛,阴沉沉道:“松开你的爪子。”

苏南愣了一下,随后耳朵变得绯红,随后智商也慢慢上线,问道:“你们不杀我了,又好像没打算放我,是……是想要我做些什么吗?”

第一百零二十一章 我都招了

天气正好,日头高悬。

晒在人的肩背上,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云生觉得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苏南的伤好起来很快,到底是吃过苦的人,皮糙肉厚,再加上铁万下手的时候留了心,虽然看着到处破皮流血,却没有伤筋动骨。

上等的金疮药招呼着,苏南没几天就下床活蹦乱跳了的。

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这小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成,反而很是活泼,也爱说话,因为章九晟不要他的命了,整日里便笑眯眯的。

不久,顾黎也回来了。

这一日,云生坐在衙门后院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张同又去买了之前那家的烧饼,俩人一边啃的嘎嘣儿响,一边闲聊着。

“张仵作啊……”云生拖长了尾音,眼神时不时瞟在张同身上,似有很多话要说,小心翼翼试探着。

张同装作不在意:“嗯?”

“你跟顾黎以前是什么关系啊?”云生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贼明亮。

张同笑了笑,嚼着烧饼,嘴里含糊不清:“朋友。”

“那你们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没有,我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我们充其量也就是认识,比普通人稍微熟那么一点的朋友。”烧饼有点干,张同好不容易嚼碎了吞下去,就见眼前的云生好像眼睛抽筋一样,不停地冲他眨着眼,张同揉了揉鼻子,问道:“你眼睛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少爷看看?”

“哼!”

猛地,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张同身子一颤,僵硬着的脖子一节一节转过去,就看见满面冰霜凝结的顾黎,眯着眼睛,一副要杀之后快的表情。

顾黎扯着嘴角,笑道:“充其量也就是认识?”

“没有没有。”

“比普通人稍微熟那么一点儿?”

“不是不是。”

“去你娘的!”顾黎甩手就扔过来一个不知道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张同瞪大了眼睛,往旁边一躲,只听一个沉闷的撞击声从后方传来,云生几乎吓僵在原地。

张同心魂未定,还想要解释,却见已经没有了顾黎的身影。

云生坐在一边,无辜地捧着热茶,说道:“我已经很努力地提醒你了。”

张同却摆了摆手:“没事,他就是这样的,过几天就好了。”

“你确定?”

“当然。”可张同却在心里又多加了三个字——不确定。

太久没有坐下来好好相处,物是人非,每个人都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顾黎走后没多久,章九晟就来了,身后跟着亦步亦趋乖巧跟着的苏南,云生这才发现,苏南的个子竟然比章九晟还要高。

“大人……”云生招呼了一声。

章九晟走过来,拉起云生的手就说:“天冷就进屋吧,你身子刚好,别吹太久的冷风。”

这一看,便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众人进了屋里之后,屁股还没坐热,就听章九晟说道:“现在牢里关着的那位,我已经晾了他好几天了,是时候拉出来看看了。”

“快吓坏了吧?”张同问。

“差不多了,打算给他来记猛的。”章九晟唇角微扬,满脑子坏主意。

其实本来以为“萧恒言”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没想到,那天晚上他看着苏南被铁万拖出去打了一顿,又看着苏南一身血糊被扔了回来,“萧恒言”居然快崩溃了。

又听狱卒说,他把自己塞进墙角里,身上还堆了好些烂稻草,整个人臭烘烘的,每次只要狱卒经过他牢房门口,

他就死死盯着人家,生怕对方将他拖出去。

故而,章九晟想了个坏招。

他让铁万安排了几个小混混进大牢里,配合着狱卒演戏,这段时间,大牢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相当热闹,而“萧恒言”拼了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希望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

而如今,章九晟决定让苏南回去。

“大人想如何做?”张同问。

“给他化个妆。”

苏南连连点头,看起来十分兴奋。

当天晚上,衙门大牢里,苏南一身是血的回来了。

他被两个狱卒架着,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被无情地扔进了大牢里。

而他对面,就是“萧恒言”所在的牢房。

“萧恒言”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扑了过来,瞪着眼睛,双手紧紧抓着牢门,脸贴在木头和木头之间,用力地几乎变了形。

“喂,兄弟!你还活着吗?”

苏南趴在地上,手边还有几只老鼠在爬来爬去,动了动手指,却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兄弟,你还好吗?”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苏南趴在地上,一直笑到猛烈咳嗽起来,他吐出几口血痰,双手努力撑着地面,随手甩掉一只爬到自己手背上的老鼠,他撑着自己残破的身躯,好不容易爬到牢房门口。

鲜血像过去的很多天一样,糊住了他的视线,血红一片的眼前,他看见一个邋遢的看不出原来面目的人在小心叫着自己的名字。

苏南不认识他。

“你是谁?”苏南问。

“萧恒言”颤抖着抓着牢门,对面的男人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他张了张嘴,声音被堵在嗓子眼里,直到苏南失去耐心地打算转过头去。

“你……你是做了什么,才被打成这样的?”

苏南的身子猛然顿住,他稍稍偏过头,淡漠的视线穿过散乱的发丝,投射到“萧恒言”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年轻人,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啊,不小心招惹了章家的老太爷。”

闻听此言,“萧恒言”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如同雷击。

“你……你是怎么招惹的?”

苏南冷笑了一声,又往旁边吐了一口血痰,他的嗓子好像也坏了,沙哑得不行,听上去就跟破锣一样,说几个字便带着些许气音。

“还能怎么招惹?我不过喝多了酒,不小心闯入了……他那什么老宅里,我只是喝多了,又没把他怎么样,真是……非要说我是什么什么人派来的奸细,狗官!昏官!草菅人命!”苏南一句一句骂着,有气无力,似乎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不过多久,来了两个狱卒,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瓷瓶。

“萧恒言”没见识过这种情况,立刻躲进了里头,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苏南这边。

只见那两个狱卒,打开了苏南所在的牢房,其中一个很不客气地一脚踢在了苏南的肚子上,苏南只来得及哼一声,便又被拎了起来,一下子扔到石床上。

那两个狱卒相当不客气,随手便扒光了苏南身上的衣服,“萧恒言”远远看着,只看见苏南身上遍体鳞伤,甚至没有一块好肉。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老太爷你也敢得罪?要我说,直接把你打死了就算了了,还上什么药啊?不知好歹的东西!”一个狱卒一边将他的衣服扔到稻草堆上,一边骂道。

另一个狱卒皱着眉,满脸不耐烦,将白色瓷瓶递过去,说道:“赶紧随便上完药走了,晦气死了。”

瓷瓶里的东西,大抵是金疮药之类的。

白色粉末从瓷瓶里被随意地洒在苏南身上,登时间,苏南疼得整个身子都屈了起来,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出一个弧度,最后落入臭烘烘的稻草堆里。

那两个狱卒很是简单粗暴的给苏南上了药,随后就走了,压根没打算给苏南包扎的意思,若不是有人吩咐他们来,他们巴不得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像臭虫一样死掉。

他们看过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人命在他们眼里看来,无足轻重。

“萧恒言”缩在墙角,最后竟连害怕都害怕不起来,只剩下了麻木和双目空洞。

他是怕死的,很怕死。

可他不想就这样死在黑暗的角落里,被人发现的时候,连个完整的棺椁都没有。

他还年轻。

“萧恒言”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直到他抬起头,看见对面的苏南像死了一样躺着,原先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哼哼唧唧着什么,如今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萧恒言”又扑过去,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猛地扯开嗓子喊起来:“来人!快来人!我招了,我都招了!我什么都说!”

也不知喊了多久,来了个满脸不耐烦的狱卒,一脚踹了过来,吓的“萧恒言”往后跌去,面如菜色。

那狱卒瞥了他一眼,道:“准备招了?”

“是是是!”“萧恒言”连连点头。

“等着。”话音刚落,那狱卒便转身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回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狱卒,手上拿着枷锁。

不多时,“萧恒言”就已经站在了衙门验尸房附近的院子里。

他四处张望着,眉头微微蹙起,这并不是去衙门大堂的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

“少废话!”走在前头的狱卒很不满地骂道。

“萧恒言”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

章九晟老早就等着了,云生正在给他剥桔子,他没想到“萧恒言”这么不惊吓,他的大招还没放出来呢,本来以为他能多坚持一会儿,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才扛了那么一会儿就说要老实交代了。

章九晟颇没成就感。

“你说这小子这么怕死,当初是怎么敢去我章府偷东西的?”章九晟回头问云生。

云生笑了笑,递过去一瓣橘子,说道:“人都是有潜力的,你看我还不是从那样的绝境里活下来了吗?”

章九晟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心里想的却是,你跟那个废物能相提并论吗?

云生却想的是,若是一个人有别的出路,又怎么会让有心人抓住把柄?

第一百零二十二章 多余善心

“萧恒言”被带到了章九晟跟前。

他颤颤巍巍地站着,虽然牢里的狱卒没动他半分,可他腿软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他垂着头,面色苍白,眼珠子在眼眶里并不安分,双手缩在袖子里,呼吸急促,白色的雾气从他的鼻子里冲出来,一大片一大片。

他看起来非常紧张。

“可……可不可以进屋说?”他开了口,声音是颤抖的,似乎是被寒冷的天气冻僵了。

章九晟看了一眼云生,刚站起来转身准备走,一道破空声起,只见云生突然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指着“萧恒言”。

他赶忙回过头,却见“萧恒言”也是瞪大了眼睛,胸口处一大片血红,像一朵极为鲜艳的花朵,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在他的胸前肆意绽放。

“萧恒言”的腿,当真跪了下去。

紧跟着便是他的身体,他的双手,最后是他的脑袋,狠狠嗑上冰凉的地板,血液在他身下匍匐蜿蜒,渐渐形成一滩。

章九晟几乎是紧跟着的下一秒,瞬间抱住云生,一脚踹开身后的房门,将云生推了进去,而他则站在门外,将云生拦在背后。

“大人?!”云生惊呼一声。

“别吵!”章九晟低声喝道。

云生死死抱着章九晟的腰,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鲜活的生命,才和她说了一句话,就再也不能开口了,他甚至连口热水都没能喝上。

可屋外,静悄悄,连鸟叫都没有。

二人心惊胆战等了很久,只有旁边“萧恒言”的尸首,在渐渐变得冰凉。

张同来的时候,章九晟陪着云生坐在屋里,两个人发着呆,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看到那个行凶的人,可“萧恒言”就是死了。

凶器,就是他胸前那支弩箭。

原本,云生是打算先检查一下“萧恒言”的尸首,但章九晟不让,万一那个行凶者还在外面的话,可想而知有多危险。

但云生以为,对方只是冲着“萧恒言”来的。

而且,云生仍旧以为,自己还没有被吴府发现,若是躲躲藏藏,反而会引起注意。

可章九晟秉着没有万一的原则,硬是拦着云生没让出去,直到张同和关楚赶到。

关楚的动作很快,立刻安排铁万带了几个人去外面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回来之后就看到张同已经蹲在“萧恒言”的尸首旁边,做着简单的检查。

“远程击杀,一击毙命,专业杀手。”张同说。

这种毫无悬念的死亡现场,对于张同来说,深究就是浪费他的脑力和精力,以及还要浪费时间清洗他的用具,于是他拿起验尸箱就回了验尸房。

没等关楚吩咐,铁万就已经带着人清理了现场,顺带将“萧恒言”的尸首抬进了验尸房里面。

见暂时没了危险,云生终于摆脱章九晟,窜到了验尸房里,查看“萧恒言”的尸首,诚如张同所说,他是被那只弩箭杀死的,而且在弩箭的箭头上,还淬了见血封喉的毒,对方根本不打算给“萧恒言”开口的机会,却是给了“萧恒言”一个最后一次见到阳光的机会。

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人。

是该说他下手狠厉呢,还是该说他心中存有善念。

虽然那点善念,并不足以支撑这个人的行为。

云生小心拿着那支弩箭,细细观察着,用一柄小刀将箭头的毒刮了下来,再用干净的白布包好,她打算找章齐烨去看看这毒。

“你小心点。”章九晟站在门口嘱咐了一句。

一听到章九晟的声音,突然有一件事闯入了云生的脑海里,她回过头,一边将手里的白布包好揣进袖子里,一边走到章九晟面前,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

章九晟被她看的有点后背发毛,弱弱的问:“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云生眯了眯眼,感觉有点奇怪,问道:“大人,刚才你亲眼看着他倒下去,你怎么没头晕呕吐呢?”

话音刚落,只见章九晟先是愣了愣,随后两眼一翻白,整个人便倒了下去,吓得云生当场花容失色。

等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晚饭的点了。

云生吩咐下人将饭菜热在厨房,随时准备等着章九晟醒过来,她是真的没想到章九晟会突然在自己眼前晕过去,那么猝不及防,当时真是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不仅仅是吓人,更是后怕,那一刻云生才明白,章九晟原来在自己心里已经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

若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云生坐在凳子上,满脑子全是章九晟倒下去的片刻,她晃了晃头,将那些不好的恐怖的画面扔出去。

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躺在床上的章九晟,还是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

章齐烨说:“当时晟儿全副身心都是在保护你的心思里,完全没想到别的东西,故而他忘记了他怕血这回事。若不是你提醒他,他可能还好好的。”

他这话,更将云生推入了极为尴尬的地步。

可他说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为何又带着戏谑?

云生撇了撇嘴,双手搭在一起趴在桌子上,显得分外委屈,是自己的错吗?她又没有让章九晟这么拼命护着自己?可是又好像是自己错,为什么过去那么久,自己还是那么没用?

此时,躺着的章九晟轻轻哼了一声。

云生凑了过去,轻轻抓着章九晟的胳膊,问他:“大人,您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章九晟半睁着眼睛,一眼就看到面前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云生,那双眼睛看着自己,黑色的瞳仁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湿漉漉的,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伸手揉了揉云生的头,笑道:“我怎么有种老父亲病重在床,乖女儿侍奉在侧的错觉?”

“胡说什么呢?”云生皱了眉,随后又问道:“大人饿不饿?我吩咐丫鬟将饭菜热在了厨房,您若是觉得饿,我现在去端来。”

“去端来吧。”

“好。”云生颠儿颠儿地去了。

看着云生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门,章九晟这才扶住了额头,他现在还是感觉有些晕乎乎的,之前一直担心云生,所以没觉得,后来经过云生那么一提醒,“萧恒言”胸口处喷涌的鲜血仿佛就对着他的脸前而来一样真实。

“不能想不能想。”章九晟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那鲜血就像梦魇,从小便缠住他,让他挣脱不开。

云生端着饭菜回来的时候,章九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子边了,他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生放下饭菜,伸手在章九晟面前晃了晃,章九晟适才回过神来:“来了啊?”

“大人您还好吗?”云生显露出担心的神色。

到底怎么说,章九晟都是因为自己才晕倒的,她得上点心。

章九晟摇了摇头,反而扬起唇角,似是要求夸奖一般半仰着头:“没事,你不觉得我这次已经很有进步了吗?”

“什么?”云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这次没有一下子就昏过去。”

听章九晟说着,云生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其实他也很想自己不怕血,可以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是,大人很厉害,以后会慢慢不怕血的。”云生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像两弯月亮,其中有星光闪耀。

章九晟也是这么觉得的,故而今天的饭菜,他吃得格外香。

正当两人心思各异的时候,章齐烨来了,他手上拿着之前云生给他的那方白布,白布里就是从弩箭肩头上刮下来的毒。

“这毒是从夹竹桃中萃取出来的。”章齐烨说,随后又问:“这毒你们还需要做些其他的吗?”

一听说是剧毒,章九晟和云生纷纷摇头。

“那行,没什么用的话,我就拿走了。”章齐烨又将其收了起来。

“哥,你拿着这个毒干啥用?赶紧烧了。”

章齐烨兀自包好塞进怀里,说道:“是毒亦可是药,只要用法得当,就有大用处,不一定就非要拿来杀人。”

章九晟似懂非懂。

不过这东西,落在章齐烨手里,总好过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要强得多。

“怎么样?现在赶紧如何?还头晕吗?”章齐烨坐了下来,一边问,一边给章九晟把脉。

“没事了。”

章齐烨点点头:“嗯,脉搏强劲有力,确实是没啥大问题了,行吧,你们聊,我回百世堂去了。”

“哥,你不多坐会儿吗?”

看着章九晟口不对心的样子,章齐烨摸了摸章九晟的脑袋,说道:“一般有病的人才希望我多留会儿。”

章九晟一听此话,感觉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脸色变得极其差劲,一巴掌拍开章齐烨的手掌,没好气地说道:“赶紧滚!”

章齐烨哈哈大笑,背过双手,大步走了。

云生抿了抿唇,趴在桌子上说道:“弩箭是从萧恒言的背后穿胸而过,贯穿了他整个胸膛,根据弩箭射来的方向,大致可以判断,当时行凶者就在衙门内,而且就在我们身后。”

“因为他进不去大牢,所以只能等着我把人从牢里调出来,但是我什么时候调人,这是一个随机的时间,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因而他一定在衙门里待过一段时间。”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打算杀了萧恒言,只是萧恒言躲起来了,他靠着我们找到了萧恒言。”云生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又造了孽,蹙着眉说道:“是我们害死了他。”

章九晟握住云生的手,说道:“是祸躲不过。”

“可……”

“他这颗棋子已经没了用武之地,迟早是要被处理掉的,我们找到他,亦或是对方找到他,他的下场都只有一个,只是比较可惜,他死之前都没能给我们留下什么关键的线索。”

也不知算不算是安慰,云生的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

而对于一个为过恶的人,章九晟并没有多余的善心分给他。

第一百零二十三章 投鼠忌器

无论如何,云生都觉得,这条命有一部分责任落在了自己头上。

她选择了缄默。

没有和章九晟因为这个人陷入可能的争吵中去。

翌日下午的时候,章九晟到了衙门,而云生此时正与张同两个人在先前“萧恒言”待过的牢房里蹲着。

“你说,他会不会在这里留下什么线索?”云生一边翻着那些烂稻草,一边捏着鼻子问。

“不知道。”张同答得干脆。

云生停下来,直起身子,敲了敲酸疼的腰背,看了一眼脸色晦暗不明的张同,眯了眯眼睛,问道:“你很不情愿啊?”

张同翻了个白眼,口不对心:“没有没有。”

“也是,让你一个仵作老是跟着我跑东跑西,还跑到这种又臭又脏的大牢里找线索,真是苦了你了。”云生嘴边噙着笑意,目光在昏暗之中显得尤为亮眼。

张同瞅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回头请你吃饭。”云生大方道。

“我记下了。”张同应了一句,将手里的烂稻草往边上一扔。

顾黎回来有段时间了,平日里穿着一身黑,大白天就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大晚上的时候就出来溜达几圈,神出鬼没的,经常吓张同。

这回,他就抱着双臂站在牢房外面,没有半点要进去帮忙的意思。

张同扭头瞥了他一眼,问:“不帮忙?干看着?”

“是啊。”顾黎答得坦然。

“堂堂统领,你还真好意思。”张同嘲讽道。

“你还知道我是堂堂统领,一般这种小事,都不需要我插手的。”顾黎仍旧一动不动,一副皮厚打不烂的样子。

云生一声不吭地将牢房里的烂稻草都堆到了角落里,看上去干干净净,走到狱卒说的,“萧恒言”之前一直蹲过的地方,包括睡过没几次的石床,她将火把拿到手上,细细的一寸一寸照过去。

这牢房并不只有“萧恒言”待过,还有在他之前的无数犯人,石床的边角都有些磨损开裂,包括墙壁的下半部分有着说不出的呛鼻味道。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顾黎站在外面问。

云生没有回答,张同白了他一眼,也拿了一支火把凑到云生身边去,跟着慢慢检查,他们都希望“萧恒言”能聪明一点,给他们留下一些参考的线索。

可实施而言,“萧恒言”的智商并不如陆治。

他可能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云生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白费一场功夫。

张同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咱们还可以再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不用看了。”章九晟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穿过幽长的走道,他的声音显得极为沉闷。

三人扭过头去,便见章九晟大步而来,他看了一眼牢房里面一无所获显得分外沮丧的云生,说道:“他住的房子,以及周围的邻居我都派人问过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那间屋子的主人早在年初就回乡下了,屋子一直没人住,而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人碰过,说明……”

“说明他只是在那里暂时落脚。”云生接了话茬。

“是。”

线索很干脆地断在了“萧恒言”身上。

“我们现在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云生的唇角下弯着,她很沮丧。

“这不重要。”章九晟站在牢房外,双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站在里面的云生,说道:“他并不是那颗重要的棋子。”

“听这话的意思,大人是有想法了?”顾黎似笑非笑。

章九晟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跨进牢房里,牵过云生的手,将她从里面拉了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轻声说:“我已经让铁万在衙门里传了消息,衙门遇袭的犯人没有死,被章家大少爷救了回来。”

云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张同和顾黎都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

“大人好智慧。”张同赞道。

“可是尸体现在不是还在验尸房吗?”云生惊道,随后她便甩开章九晟的手就要往外面跑,被章九晟一把拽回来。

“不用着急,我既然来这里通知你们了,自然也是做好了安排。”

“那接下去呢?”张同问。

“先离开这里吧。”章九晟说着,便率先往大牢外面走去,云生紧随其后。

回到验尸房之后,云生果然发现“萧恒言”的尸首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将附近的几间房子都看了一遍,仍旧没有尸首的影子,不由得看向章九晟。

章九晟笑道:“不用担心,既然我说了他没死,但是好歹也是受了重伤,自然不可能把他放在衙门里。”

“大人,您不是把人送到大少爷那儿了吧?”张同有些惊讶地问道。

章九晟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大少爷又不会功夫,万一那个行凶者直接杀去了百世堂,那可怎么是好?”张同蹙眉问道。

“放心吧,章大人既然这么成竹在胸的样子,肯定在百世堂布下了人手。更何况,章大少爷在江湖上的名号,应该也有不少江湖人士会护着章大少爷的。”顾黎好整以暇。

整个过程,他看上去好像一直都置身事外的姿态。

如今,章九晟扭头看他,他却耸了耸肩,往后退了一步,表明自己并不想掺和在他们这些事里面。

这个人,虽然是李泓之的人,在此之前,他也帮过他们不少忙,可在章九晟心中,他究竟是敌是友,仍分辨不清。

有了顾黎的解释,张同自然没有那么担心了。

只是百世堂到底不比衙门来的安全,章齐烨还是个不会武的,对方下手狠绝,也并不会因为章齐烨在江湖上的地位而轻于下手。

故而,云生还是想要去百世堂看看。

他们要去百世堂,顾黎没有跟着,反而转身跳出了衙门墙外,不知去了哪里。

“他向来行踪成谜。”面对云生的疑惑,张同解释道。

为了把戏做真,章齐烨还特别给死人上了点妆,脸色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假了,只是到底透出些许死气来。

不过好在“萧恒言”死前是受了重伤的,并且弩箭上还有毒,故而章齐烨特别在他的唇上涂抹了紫黑色的颜料,像是中了剧毒昏迷不醒的样子。

章九晟等人来的时候,章齐烨正坐在屋里,对着一个死人,兢兢业业地把着脉。

作为一个大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

“来了?”

章齐烨缩回手,又将“萧恒言”的胳膊塞回了被子里,就像他一直给那些卧床不起的病人们做的那样,姿态娴熟,毫不做作,云生见了都觉得“萧恒言”并没有死。

“怎么样了?”章九晟走过去,问的也极其自然。

云生和张同站在后面,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两兄弟竟然做起戏来如此自然,要不是他俩知道内情,说不定也会被骗进去。

“毒是解了,不过伤的挺重,能不能醒来,还得看他自己的意志。”章齐烨说着,走到一边的洗手盆前,净了净手。

这话听在几个知情人士耳朵里,不由得在心底笑出来。

他倒是有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不过可惜了,活过来估计得等到下辈子。

云生和张同显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能忍住不笑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章九晟回头瞪了他们一眼,随后继续跟章齐烨说话。

“哥,那就辛苦你了。”

“不妨事。”

云生小心翼翼上前几步,看向躺在床上的“萧恒言”,适才发现若是从远处看来,那就是个大活人,可若是走近了就会察觉到那一股隐藏不住的阴冷气息,这是只有死人才能散发出来的气息,对于杀过人或是见过死人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幸好如今的天气寒冷,倒是可以让“萧恒言”的尸首没有那么快腐烂,臭味也没有那么快散发出来。

对此,为了以防万一,章齐烨还在他身上涂抹了一些防腐药材,并且在屋子的一些角落里以及床上都涂抹和撒了一些药材,使得屋子里药味浓郁,倒是也可以掩盖不少死尸身上的臭味。

“这样能掩盖多久?”云生问。

对方是心思缜密的人,这样的小手段不知道能不能蒙骗过对方。

章齐烨蹙紧眉头,这个问题他也思考过,但是针对尸体的腐烂和臭味的散发,这是不能阻止的现象,哪怕用了防腐药材,他也不能确定,故而摇了摇头。

如今,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敌在暗我在明,这让他们显得极为被动,可又无可奈何,这大概不算是第一次对上了,可他们现在连人家的尾巴都没抓到,不由得有些挫败。

到底是小地方待得久了,没有经历过攻心的大场面,云生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好像是一只被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老鼠,随时有老鼠夹子准备从四面八方扔向自己。

她是怕死的。

她承认,若是不怕死,在多年前她就已经随着她爹去了。

坐在章府院子里的时候,云生只穿着薄薄的单衣,一直到章九晟过来,给她披上了披风。

“你知道现在有多冷吗?知道自己体内的毒解了,所以就肆意妄为?”章九晟有些生气,天知道为了云生的身体,章齐烨熬夜翻查了不知道多少本医书。

云生抱歉地笑了笑,裹紧了披风,拉着章九晟的手坐下,说道:“我总觉得,不是我们在请君入瓮,而是我们在被设计。”

章九晟挑了挑眉:“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试一试,起码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察觉到了,并且已经做出了回击,这会让他们投鼠忌器。”

“这倒也是,他们之前一直以为衙门不会管,可没想到您却管到了底,甚至还帮着红豆逃了。”

话音刚落,章九晟的后背猛地紧绷,他看向云生:“你知道?”

云生笑了笑没说话。

对方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这让章九晟觉得自己在樊县的地位遭到了挑战,正所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章九晟在樊县作威作福那么多年,又岂能容得旁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若是不插手,还真当他这个县令是吃白饭的吗?

他手底下的百姓,只能他来欺负,只要来了他的地盘,都得听他的,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行。

章九晟眯着眼睛想着,若是哪一天,李泓之真来了,他一定好好招待他,为了稳固他的朝廷,看把他精心照顾好的樊县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命案层出不穷,闹的人心惶惶,他连红豆台都好些日子不去了,真是过分。

第一百零二十四章 是吧老侯

这一日,张同闲得无聊,衙门里也没什么事,他就一个人在大街上瞎逛。

天冷,寒风冻,大街上难得有那么几个人趁着日头正好的时辰,出来买些干货,等着过个好年。

张同双手揣在袖子里,缩着脑袋,一张脸被时不时吹过的冷风吹得有些干燥,他吸了吸鼻子,沿着街边慢慢地晃过去。

蓦地,前面不远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围在一起,还有些许嘈杂的吵闹声。

张同蹭了过去。

站在人群后头,张同踮起脚尖,勉强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个年轻小伙子瘫坐在地上,身边的地上以及他身上都是一些被摔烂了的橘子,面上也是鼻青脸肿的,一地的黄色汁液,连这淡冷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浅浅橘香,可眼前这一幕却并不让人感到舒适。

那年轻小伙子旁边还站着一名女子,看那女子的发饰应当已为人妇,捂着脸抽泣着,声音细细弱弱的也让旁观者听了于心不忍。

而就在他们对面,一个大冷天还拿着扇子的少爷半仰着头,一脸不耐,身后跟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小厮。

“知道我是谁吗啊?吃你几个橘子怎么啦?居然还想要本少爷给钱?”那公子哥收起折扇,扇尖几乎戳在那年轻小伙子的脸上。

张同蹙了蹙眉,真是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就碰见鬼,这不是老天爷明摆着让自己路见不平一声吼吗?

这般想着的时候,张同就已经准备撸起袖子进去人群了,岂料,刚踏出一步,肩上就多了一股力量,拽着他往后退去。

张同扭过头去,就见居然是顾黎。

“你怎么来了?”张同问道,随后又反应过来,拉住顾黎的手腕,指着人群里面道:“来的正好,你功夫比我好,去帮帮人家去。”

“又不是我亲戚,我干嘛上赶着找不自在?”顾黎说着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抬起双臂事不关己地抱在胸前。

看他这副样子,张同鄙夷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懒得再劝,故而他直接转身就往里面迈,可一个步子刚跨出去,又被顾黎拽了回去。

“你干什么你?!”张同怒目瞪着顾黎,很是用力地甩脱了顾黎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压着声音说道:“你不愿招惹闲事,也不要拉着我,我去路见不平,不碍到你!”

顾黎叹了口气:“唉,傻子。”

“你说谁傻子?!”张同更气了。

随后却见顾黎推开人群走了进去,还没等他说话,就见那公子哥用鼻孔对准了顾黎,问道:“你谁啊?告诉你别多管闲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人家小本生意,天这么冷,一天下来也挣不着几个钱,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我看你这穿金戴银的,吃人家几个橘子的钱都掏不出来?”顾黎斜着身子,两条胳膊交缠着抱在胸前,一副可怜人家少爷几个橘子钱都掏不出来的欠揍样,张同站在后面的人群里,差点笑出声来。

还没等人家少爷反驳,又听顾黎说:“原来你家这么穷,这样吧,这几个橘子钱,我就替你付了,不用谢,大家江湖相逢何必曾相识,有空一起吃饭。”

“你……”

“哦,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你爹好像在派人找你,急得很,不知道什么事,赶紧回去吧。”顾黎又说道,说的认真严肃,那少爷愣了一下,回头真问身后的几个小厮去了。

“我爹真派人找我了?”

“不知道啊少爷。”

“他娘的宁可信其有。”那少爷往地上啐了一口,很是不甘地瞪了一眼顾黎,说道:“你小子等着,要是让本少爷知道你诓骗我,我一定叫人打死你。”

“不敢不敢。”顾黎脸上噙着笑。

那少爷哼了一声,赶忙带着身后几个小厮匆匆忙忙走了。

顾黎收敛笑意,冲着人群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随后,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渐渐散去,还有好几个临走时还往这边看,似是没看到大热闹,颇有些可惜的模样,看的顾黎直摇头。

张同连忙走过去,扶起那受伤的年轻人,问道:“可伤的严重,要不要送你们去百世堂看看大夫?”

“不妨事不妨事,多谢二位。”那年轻人拱拱手,回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糟蹋成不成样的摊子,叹了口气,也不说其他的,便收拾了起来,那妇人站在一旁,也道了几句谢。

“二位是夫妻?”顾黎问。

那妇人回头:“是。”

“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卖橘子,着实不易。”顾黎面无表情地说着,看起来似是关心,可他眼眉不动的样子,当真让人察觉不出来他有多么浓郁的善意。

倒是张同,跟着收拾起那些被摔烂的橘子,弄的一手黄澄澄的汁水。

他偶然抬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便觉眉眼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由得蹙眉思考起来,随后抓着那年轻人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

那年轻人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娘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姓侯,单名一个泽字。”

张同恍然大悟:“你爹是侯老六吧?”

“正是。”侯泽笑了笑,那一笑倒是跟侯老六那憨厚模样更像了。

“今天轮到你们夫妻俩出摊了啊?”张同寒暄着,看起来好像是熟识的朋友。

那年轻人也跟着笑,面对顾黎时的压力,在面对张同时陡然减轻不少:“是,我爹今天在家喝酒呢,正好也快到饭点了,二位若不嫌弃,去家里吃一顿吧?”

侯泽看向顾黎。

那眼神,仿佛希望顾黎去,毕竟是顾黎出声替他们解了围,又希望顾黎不去,因为这个人性格好像有点古怪,不太好相处。

张同看了一眼还在旁边充大哥的顾黎,一脚就踹了过去,好不客气地说:“问你呢?去不去吃饭?”

“方便吗?”

有的吃,顾黎就很开心,不由得眉眼舒展开来。

“方便的方便的。”侯泽连连点头,连收拾起摊子的手脚都快了很多。

许是很久没人到家里做客了,侯泽让他的娘子先行回家通知一下家里人,自己则带着张同和顾黎慢慢往家走,路上还顺便买了一些凉菜,想着到时候当下酒菜。

“之前锦之大哥的案子找到凶手了吗?”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侯泽突然问。

顾黎挑了一下眉毛,没做声。

“凶手已经找到了,只不过陈锦之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凶手已经送往京城了。”张同面不改色地说了个谎,顾黎哼了一声,被张同又踹了一脚。

“那锦之大哥的尸首也一并送回去了吗?”

“那是自然的。”

“案子破了就好,锦之大哥是个好人。”侯泽低了头不说话了。

张同笑了笑:“你爹也这么说。”

“我这几手三脚猫功夫还是锦之大哥教我的呢。”侯泽仰起头的时候,唇边带着笑意,明媚刺眼。

顾黎无情插了句嘴:“那你还被那个纨绔子弟打的跟猪头一样?”

侯泽被堵的脸涨得通红。

“少说句话能死吗?”张同瞪了一眼过来,拍了拍侯泽的肩膀安慰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人家那么多人,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你打不过也是很正常的,更何况你还要保护你娘子嘛,对吧?”

“这位大哥说得对,我很没用。原以为,锦之大哥能多教我几手功夫,可没想到他竟被歹人给害了,幸好有官府替他平反冤屈。”侯泽强颜欢笑,到底还是苦涩地下垂了唇角。

“天底下会功夫的又不是只有他陈锦之。”顾黎刚说完这句话,不由得就想过抽自己一耳光,这话说的好像他要收侯泽为徒一样,随后说道:“又不是非要有一身功夫才能保护家人,以后生个儿子,送你儿子考科举,当上了官,一家子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侯泽想了想,随后便有些愁眉苦脸:“可我听我爹说,当今圣上昏庸……”

张同一把捂住了侯泽的嘴,说道:“这也就是在樊县,天高皇帝远,若是让有心人听见,你们一家子还活不活了?”

侯泽这才后怕地点点头,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过不多久,就到了侯家。

陈锦之家门口那两只白色灯笼还没有摘下来,张同看了一眼,心中便泛起一股酸涩,扭头去看顾黎,却见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神色如常地跟着侯泽进了侯家。

侯老六得了消息,已经在屋子里生起了暖炉,屋子里暖烘烘的,听到进门的脚步声,他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二位大人走累了吧,先进屋,暖和暖和。”

“在外面就莫要叫大人了,我叫张同,他叫顾黎,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张同笑着寒暄,握住了侯老六粗糙的手。

“张兄弟,顾兄弟,先进屋先进屋。”侯老六一开始还有些腼腆,随后热络地招呼二人进屋。

顾黎仍是一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臭脸,跟大爷似的慢腾腾跨进了门槛,但看到侯老六准备的火锅,他的面色便如同寒霜融化,唇角也慢慢扬起来,都用不着侯老六招呼,他自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瞧你那点出息。”张同啐道。

顾黎厚着脸皮:“民以食为天,有问题吗?”

侯老六憨厚笑着,立马招呼儿媳妇递上了碗筷,顾黎老大不客气地接过,道了声谢,就开始下筷子。

“快快快,赶紧坐下吃吧。”侯老六招呼着的时候,侯泽已经换好衣裳回来了,面上也带着笑。

顾黎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说道:“这么冷的天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火锅,你还不赶紧下筷子,我说你是不是有点问题?是吧,老侯?”

当话音刚落,侯老六的脸色在热气腾腾中似乎僵硬了一下,顾黎扯了扯嘴角,恍若未见,低下头吃得不亦乐乎。

第一百零二十六章 假扮梅侍

“大人。”

人未至,声先到。

张同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关楚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向门口,张同带着顾黎走进来的时候,只见章九晟和云生都重重松了口气。

“怎么了?”张同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他们只消失了一天一夜,难不成这么短时间内又发生了什么事?

“回来就好。”章九晟松了口气,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云生一手拉着章九晟,也跟着道:“的确是出了一些事情,不过不是樊县的,是京城的。”

“圣上怎么了?”顾黎一下紧张起来。

他不过才回樊县没多久,回到京城看到李泓之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这才过去几天,难不成吴府按奈不住,率先动手了吗?

他们莫不是准备逼宫?

可自从李泓之登基之后,他几乎没有怎么插手过朝廷上的事情,就算再有什么错处,大概也就只是后宫无子这件事了。可就算后宫无子,按照李泓之这么多年在文武百官眼中的形象,不可能无子。

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嫔妃有问题,二是皇帝有问题。

可就算这个皇帝有名无实,那他到底也是个皇帝,没有哪个大臣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跟皇帝说,他可能下半身有问题。

按照李泓之的性格,可能当场抽剑砍了那位大臣的脑袋。

那么,那就不是李泓之的事了。

可看云生的样子,也并不着急,顾黎自己想了一大通,反应过来的时候,急躁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突然浇上了一勺冰水,只剩下滋滋冒响的一大片白色雾气。

他静静看着云生,等着她告诉自己实情。

可云生却拉着章九晟走了。

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说点什么吗?

顾黎在心里连连发问,却是只能看着章九晟和云生渐渐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们没有离开衙门,只是去了张同住的院子。

张同原本也担心是不是李泓之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可看二人的姿态,又好像出事的并不是李泓之,看着他们转身走了,张同拉了拉顾黎的袖子。

“跟上。”

关楚看着他们两人跟在后面,他自己也轻轻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这件事,可大可小,云生也不确定要不要告诉顾黎和张同,原本是以为张同和顾黎两个出了事,可没想到他俩过了一晚上就自己回来了,毫发无损的样子,这倒是让人很惊讶。

“到底怎么了?”顾黎推开门,就看见章九晟脱了上衣,露出一条受了伤的胳膊,顾黎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行刺?”

云生看了一眼章九晟,一边将章九晟伤口上的绷带拆下来,一边回答:“我被发现了。”

一时间,气氛凝重。

张同站在门外,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侯老六一家会突然放弃他和顾黎了,因为他们的目标变了,变成了云生。

“昨天晚上来了两个刺客,一前一后,都是冲着我来的。”云生静静说着,语气之中丝毫没有半点慌乱。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缓缓拆下沾着鲜血的绷带,章九晟将头扭到一边,但即便如此,血腥味还是窜进了他的鼻子里,他隐约觉得自己腹中有些翻腾,可他抿着嘴唇,硬生生忍住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云生被发现了这件事上,连以往见血会产生的晕眩感都没有出现。

而云生,则是冷静地换药、包扎,好像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见他俩如此,顾黎也不好说什么,有关于云生的事,也的确是跟京城里有关,然而他也很庆幸,庆幸不是李泓之。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无耻,可他到底是李泓之的人。

不可否认,长孙丞相为人正派,是朝廷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过于鹤立独行的下场,就是如今这般家破人亡。

“是两个什么样的刺客?如今人在哪里?抓到了吗?”张同问。

云生摇了摇头,没有作声,她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回答这些问题。

因为自己,章九晟终于还是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她开始思考要不要离开,可也不知道章九晟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下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那般坚定的眼神注视在自己身上,云生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虚,低下头,并不说话。

“人跑了,不过看身形应该是两个男人。我想,他们应该还在樊县里,所以这段时间……”章九晟说着看向顾黎,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我希望顾兄可以保护云生。”

“为什么是我?”顾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章九晟笑了笑,笑意苦涩:“因为我们这里,只有你的功夫最好。我又不会武功,如若对方卷土重来,我也只能拿我的血肉之躯去替她求一条生路,或许,还求不到。”

云生蹙了蹙眉,心中酸涩。

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挡在她前面,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经亏欠了太多人,她抓着章九晟的手,越来越紧。

“保护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顾黎抱着双臂,背靠着门框,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同有些听不下去,哪怕是看在长孙丞相的面子上,也应该立马就答应下来,这小子居然还提条件,真是顺杆爬。

他踹了一脚过去,顾黎恍若未觉,只是看着章九晟,等着回应。

“好。”有关于云生的事,章九晟向来说一不二,当即便应下。

“大人?”云生惊愕,章九晟却面色不动,一如他早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就等着某一天什么人来跟他做这个交易。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不轨之徒呢?

章九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在云生面前,这种可能性变得微不足道。

他可以拿命去换她无虞。

顾黎显然也被章九晟这么直接的态度给震惊到了,随后收敛了一下神色,缓缓道:“我在樊县的这几日,管我吃喝。”

原以为顾黎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事,章九晟不由得松了口气,说道:“没问题。”

顾黎挑了挑眉,不再言语了。

“那两个男人都穿着和你同样的衣服,但很明显跟你不是一路人,对方一击未中,转身即走。”章九晟说道。

“这就很奇怪了。”

“哪里奇怪?”

顾黎想了想,问道:“既然都穿的跟我一样,你们是通过什么地方得知,跟我不是一路人的?万一就是我的人呢?”

章九晟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因为顾黎和张同认识,看起来又好像是特别熟的兄弟,但是转念一想,他又何时真正了解过张同呢?

至此,看向张同的眼神都变了。

“大人,你别这么看我,我是好人!”对上章九晟探究的视线,张同慌了一下神。

章九晟勉为其难收回视线,对顾黎说道:“你们之前去过我的大牢,把我的人带走了,我可记得很清楚呢。”

顾黎挑了挑眉,没作声。

这件事,本来也没打算隐瞒,虽说是偷了他的东西,明目张胆地把人接走了,可若不是章九晟放水不追究,这件事也不能结束的那么悄无声息。

“这厢替她谢过大人。”顾黎拱了拱手。

章九晟挺了挺腰背,算是受了这个礼。

“我托人查了一下梅侍以往的行事作风,通常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来过一次,就算没能取人性命,那么半条命也得给人去了。可昨天晚上,他们连云生的衣角都没碰到,只不过我喊来了几个捕快,他们就逃了,着实不像梅侍的做事风格。”

“的确。”顾黎点头。

就算张同不在梅侍里面,他也知道梅侍做事,向来赶尽杀绝,如若对方想模仿梅侍作案,那么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会不断袭击云生,但如果对方只是想假借梅侍的名头吓唬一下云生的话,这就又是另一种可能性了。

“哦对了,先不说梅侍的事,你们昨天去哪儿了?”云生回过神来。

顾黎挠了挠头,看向张同。

张同也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么个小地方当仵作这么多年,他的警惕性都喂了狗了。

“我们被困了。”

侯老六一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这一家人从未在樊县出现过一样。后来,章九晟派了人去侯老六家附近询问,都说不知道侯老六一家是从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的,这一家人究竟是什么底细,没人说得清楚。

他们一家走得急,连前一天吃饭的碗筷都没来得及收拾。

而那天晚上出现袭击云生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了,章九晟护着云生战战兢兢过了那么几日,顾黎睡屋顶也睡了那么几日,实在摸不清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云生忍无可忍,摔了门,顾黎从屋顶上跌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顾黎茫然四顾,只见云生穿着单衣,站在门口,周围一片静悄悄,天冷的连只鸟都不稀得叫唤,他抓了抓头发,问道:“大小姐,您是晚上做噩梦了?还是尿憋醒了?大半夜的,能不吵吵吗?”

云生白了他一眼,问:“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

“您这是上赶着找死呢?”顾黎反问。

云生没说话,的确,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在想着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把自己带走,亦或者是将自己当场格杀,这些念头充斥在脑子里,她都觉得自己要炸了。

见她不说话,顾黎又抓了抓头,推了一把云生,将她推进屋里,说道:“大小姐,您要是想找死,麻溜儿拿块碎瓷片往手脖子上一抹就完事儿了,别吓唬人家睡觉。”

“我……”

“你也想想你家大人。”

这话,让云生的怒气彻底熄灭了,她乖乖回了屋子,再没什么动静。

第一百零二十七章 不该回来

这一夜过去,仍是无事发生。

章九晟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不耽误。

与之相反的是,云生这一夜可没睡好,梦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然而更多的还是当年在郑太史府上的日子。

那段日子,谈不上过的有多好,却也说不上有多不好。

可如今细细想来,云生那时候是一只羊活在狼窝里,后怕,的确是后怕,那般慈眉善目的郑太史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人不可貌相。

此言不错。

走出房门的时候,云生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

“你怎么过了一晚就看起来跟纵欲过度一样?”顾黎精神抖擞地从屋顶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热腾腾的烧饼,吃的正香。

云生瞥了他一眼,心里想着,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嘴巴怎么那么欠呢?

一步三挪地去了饭厅,章九晟早就已经坐在那了,见云生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吃烧饼吃的正香的顾黎。

“早啊二少爷!”

相处的久了,顾黎早就摘下了面上的黑布,浓眉大眼的样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比冬日初晨的阳光还要明亮。

“早。”章九晟笑了笑。

自从云生的身份暴露以来,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可为了云生,他必须得让自己随时都保持好最佳状态,所以他偷偷跑去向章齐烨要了些镇静安神的药。

“先过来吃早饭吧。”章九晟一边说着,一边摆好了碗筷。

顾黎看着,不禁有些惊讶。

按照他得到的消息,章九晟这个纨绔子弟,白顶着一个县令的头衔,啥正事也没干过,要紧大案没破过几个,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拈花惹草插科打诨,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那种啊。

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怎么好像与事实不符呢?

是不是他的情报消息落后了?

莫不是因为知道了云生的身份故意为之?

顾黎咬了一口烧饼,兀自坐了下来,岂料,章九晟竟也细心地给他也递了碗筷。

“看不出来,二少爷挺会照顾人的啊?”顾黎话中有话。

章九晟抬头笑了笑:“家风严谨,从小我爹就跟我说,我不过是比别人运气好了些,投了个好胎,放到旁人家里,也不过是一双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

“章御医的说法倒是新奇。”

章九晟笑着抬起头,说道:“医者父母心。”

“的确。”

“他们……”章九晟看向正在院中忙碌的下人,说道:“其实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爹生娘养的,受了伤,流了血,哪个在意的不心疼呢?”

章九晟不知道,此时的他似乎全身都包裹着一层柔和的光,面上笑意浅浅,仿佛能融化这世间最冰冷的东西。

顾黎看得有些呆了,云生也有些惊讶,虽然她与章九晟相处也不算短了,也曾经在他嘴里听过这样类似的话,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动人心弦。

“我受伤没关系,我在意的人受伤才有关系。”章九晟扭过头来,定定看着云生许久,随后唇角渐渐上扬,那弧度愈发明显,顾黎只觉得要闪瞎了眼,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接受单身狗的审判。

“我出去溜达溜达。”顾黎面色不善,走前还不忘从桌上拿走了两根油条。

剩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尴尬一笑。

不多时,下人来报,章齐烨请两个人用完早饭,往百世堂走一遭,具体什么事,到了再说。

二人当下不再墨迹,章齐烨来喊,必然是大事。

到了百世堂门口,安安静静,一如往常,病人三三两两,今日坐诊的大夫不是章齐烨,他也不在柜台算账。

听药童说,今日来了一位访客。

章九晟当时想着,是不是章齐烨在江湖上的交情,可见了才知道,这个人大家都认识。

红豆。

推开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章九晟从不知道自己能那么平静。

他想象过很多次与红豆再度相逢的场景,他想过自己会惊讶,会失态,却独独没有想过再次见面的时候,他的内心波澜不惊。

好像,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来了。”章九晟说。

红豆点点头,她来的时候,是易了容的,进了屋,便将那张假脸卸下了。如今的她,看起来似乎日子过的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猛然想到,云生的身份前脚才暴露,红豆后脚就回来了,莫不是?

章九晟探究似的看着红豆,而后者则只是微微笑着,随后回答了他的疑问:“这次回来,是来给大小姐送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云生因为过于激动,只能紧紧抓着章九晟的袖子,以免自己过于激动而冲出去失态。

红豆伸手点了点身边的桌子,云生望过去,那桌子上面摆着一本簿子。

“自己过来看吧,你们的地盘,我还能怎么样吗?”见云生畏畏缩缩的样子,红豆还以为是她怕她会做出什么,其实并非如此,云生只是紧张,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无波无澜的情况下再次见到红豆。

安然无恙的她。

完好无损的她。

挺好的。

她想。

红豆带来的那本簿子,是郑太史这些年暗里给吴直敦上供的款项,一笔一笔,具体时间、具体物品、具体银两,都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中还有郑太史的亲笔签名,如假包换。

云生看得目瞪口呆,问红豆:“这簿子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自然是从郑太史府上。”

云生不免有些挫败,她在郑太史府上那么多年,都没有发现郑太史这本簿子,可红豆却发现了,并且还将其带了出来。

是自己太笨吗?

“你不用觉得难过,像郑太史这种人,无利不起早。当初借着长孙丞相的手,一路爬上太史的位置,因为吴直敦给他的利益更高,所以就抛弃了长孙丞相转而投奔吴直敦,这样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会没有准备的。”红豆抿了一口热茶,又接着道:“这本簿子何其重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郑太史向来信奉这一原则,故而我让人搜了他的书房,就放在书案上,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云生抓着那本簿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郑太史,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他。

那样一个对谁都和颜悦色的人,那些嘘寒问暖的背后,竟都藏着要人命的祸心。

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云生扭过头去,抓着袖子狠狠一擦,眼角便被擦出一条红痕,章九晟不知道该劝慰什么才好,只是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所以,那天晚上袭击我的人,会是郑太史的人吗?”云生结结巴巴的问。

红豆垂下头,想了想,关于这件事,她已经从章齐烨的口中得知了,虽然她在拿走这本簿子的时候,又做了一本假的放回去,但按照郑太史谨慎的性格,应该也会很快发现簿子的问题,只是会这么快吗?

她摇了摇头,表示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

云生也不追究,又问:“之前你让无衣给我们送来的那两本名录,我们已经确认了,上面都是真的。”

“那不是我让她送的,那两本名录是周先生的。”

再度谈起这个人的时候,红豆只觉得心头堵塞,那个人向来话很少,有时候看着人的眼神里总带着似有若无的轻蔑,仿佛就连皇帝站在他面前,都得弯下膝盖。可也只有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对她好的。

“周先生做这两本名录,花了很长时间。据我所知,这些年他行遍各地,断断续续地记录下当地官员的事迹,最后听从先帝的吩咐,在樊县落脚,他在那时起,便决定完善名录,也是从那时起,当起了教书先生。”

“周先生的骨灰,已经送回京城了。”章九晟说道。

“我知道。”

“无衣很好。”许久,章九晟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红豆笑了笑,又道:“我也知道。我这次回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你们,我一个人住在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他们找不到我,但我总觉得缺了什么。见到你们才明白,我这样的人,去过那种隐士一样的生活,是不合适的。”

云生蹙了蹙眉:“你不该回来。”

红豆没说话。

“他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仍然派了身边的人来护送你的安全,就是想让你远离这个漩涡。若你执意还要踏进来,又将他置于何地?”云生问。

红豆微愣,随后轻笑出声,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扭头看向云生:“才这么些日子没见,我是越活越回去,而你却是经历了不少。”

“我是踏着鲜血活下来的。”云生说的时候,几乎哽住。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爹爹人头落地,这还不够吸取教训吗?

“我明白了,我会走。”红豆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坐了下来:“就让我陪你们吃最后一顿吧,这总可以吗?以后再要一起吃饭,可就很难很难了。”

众人不语,全当默认。

虽然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但章齐烨还是迅速安排了人去做饭,而红豆也借了章齐烨这里的一间屋子,重新易了容。

仍然是一张混入人群之中就遍寻不见的普通面孔,就算当面看一眼,回过身的时候,也很难想起这个人长什么样子,章九晟看着,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女人,这手艺在身上,不管她去了哪里,都没人能找得到她,都能活下来。

也好。

第一百零二十八章 云生丢了

再次送走了红豆,云生仍旧没有前去相送。

她总想着,人生很短也很长,等事情了了,她也不一定会在京城待着,爹爹已经故去,京城那座相府支离破碎,就算兄长回来了,也不一定还要那个家。

到时候,就跟兄长闯荡江湖去。

梦想,总是要有的。

云生笑了笑,感觉那样的日子已经唾手可得。

章九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云生站在院子里傻乎乎地笑,他走过去,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想以后。”云生眯着眼睛笑。

章九晟就问:“有我吗?”

云生忽而愣住了,热气从脖子开始往上窜,章九晟笑了笑,没有理会云生的不回答,只道:“进屋吧,外面多冷啊。”

跟在章九晟后面,云生的思绪渐渐沉下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章九晟的存在,也从来没想过会一直待在樊县,此时她才明白过来,若她走了,章九晟会如何?

会想她吗?

还是会转头就将她忘了?

他以后会碰到喜欢的姑娘,然后跟她成亲生子,白头偕老。

想到这的时候,云生只觉得心绪突然烦杂起来,胸腔左边位置隐约抽痛着,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一根线拉扯着,让她有那么一瞬的呼吸紊乱。

云生晃了晃脑袋,这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快步越过章九晟,云生就往屋里冲,章九晟蹙了蹙眉:“跑这么快做什么?小心跌了。”

“二少爷你就别关心我了。”云生头也不回地说道,那语气之中,隐约……有些愤怒?

她在气什么?章九晟颇是不解。

“女人心,海底针,猜来猜去猜不准。”

顾黎不知道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悄无声息地凑到章九晟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眯着眼睛看着云生离开的方向,身上一股子葱油饼的味道。

“你这一天都跑去哪儿了?”章九晟问。

顾黎从怀里掏出半个葱油饼,说道:“自然是四处溜达。”

“我不是让你保护云生吗?”

顾黎瞥了他一眼,道:“我这就去保护。”

说罢,就见顾黎脚下生风,几个拐弯就没了人影,原本以为是个正常人,可没想到最不正常的就是他了,章九晟开始担心他到底能不能保护好云生。

云生跑回了自己房里,趴在床上不想起来,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只感觉烫得能煮鸡蛋,她现在一定不能见人了。

而顾黎,跟过来以后就直接上了屋顶。

他细细察觉着屋里人的呼吸声,因为突如其来的情绪导致的急促,让他能够清楚感知云生的存在,可是今天的烧饼怎么吃着吃着那么困呢?

眼皮子越来越重,似有千斤重压在上面,黑暗抵挡不住地袭来,最终,功亏一篑,陷入一片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黎只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用力拍打着自己英俊的面庞,一下又一下,啪啪作响,沉重的身体被什么人摇晃着,他眼前的黑暗恍若墨汁一般在旋转着,他想睁开眼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竟然敢打扰自己安眠?

可是全身的力气似乎被卸下,连撑开自己上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顾黎从习武开始,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

顾黎咬了咬牙,嗅到了舌尖一点血腥味,终于才有力气支撑自己醒过来,一点光芒从远处直直射来,几乎刺痛他的眼球,顾黎这时才觉得自己消散的魂魄正在慢慢归位,而张同的声音也开始渐渐进入他的耳朵内。

“顾黎,顾黎,醒醒!”

身子在被剧烈摇晃着,胃里翻江倒海,头顶眼冒金星,顾黎几乎要吐出来。

“别摇了,别摇了,要吐了……”顾黎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着。

他脸色苍白,嘴唇渐渐发青,站在一旁的章齐烨眼中闪过一道什么,拍了拍张同的肩膀,示意他让开,顾黎有些不对劲。

张同会意,往旁边稍稍侧了一下身子,章齐烨蹲下,双指按在他的手腕上,脉象颇为奇怪,时缓时快,时有时无。

章齐烨蹙了蹙眉,说道:“将他身上的衣物都除尽。”

“啊?”张同虽不知其意,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麻溜儿地将顾黎剥了个精光。

而此时,章齐烨已经拿出了一套银针,对准顾黎身上几处穴位,指尖如风,闻听几下细微的银针入皮肉的声音,顾黎还来不及哼几声,面色便稍有些缓和,唇色也没那么青了,张同即便不清楚顾黎究竟怎么了,但看章齐烨这副架势,也明白过来事情并不简单。

“大少爷,如何了?”毕竟是自己的兄弟,平日里口无遮拦调侃惯了,如今却也是真的担心。

章齐烨摆摆手,道:“还好,底子硬,毒素入侵不深,过一个时辰之后,将银针起出,再吃几天药也就差不多了。”

“多谢大少爷。”

“客气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章齐烨拍了拍张同的肩,说道:“你先照顾他,等他醒了,先不要急着让他起来,让他多躺一会儿,保持心绪平稳。”

“我明白的。”

章齐烨点点头,便走了。

顾黎这边算是没事了,可云生那边却是出了大事。

云生不见了。

原以为章九晟会疯了一样四处找人,可当章齐烨听说了这件事赶到章府的时候,却只见章九晟呆坐在云生的房门口,整个人的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叫他也没反应。

站在章九晟的面前,章齐烨把手放在他头顶,缓缓说道:“你要相信,云生从那么难的日子里都过过来了,她会平安无事。”

章九晟毫无反应。

章齐烨干脆蹲下来,直视着章九晟毫无焦距的双目,说道:“她很聪明,你不相信她吗?”

“信的。”章九晟垂下眼帘。

他不是担心云生会出事,他只是气他自己,明明可以将她保护得更好,却还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在顾黎身上动手脚。

而今,顾黎也在不知不觉中遭了毒手。

他们要比他想象的无孔不入。

可是,顾黎又是在什么时候出了事呢?

章九晟蹙紧了眉头,他坐在那里,背靠着墙壁,双手抓着头发,他想不明白,以顾黎这么警惕的人都会中招,等一下……

“我知道了。”

“嗯?”

问题就出在顾黎的吃上。

章九晟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弱点,顾黎也有。所有人都觉得像顾黎这样的人,经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会做最仔细的检查,可他们却忘了顾黎也是人,在自己喜爱的事物上,往往会犯下一些小错误,而这些小错误就可能导致大祸患。

所以,云生丢了。

这不能怪顾黎,他来樊县的目的,也并不是保护云生。

明明知道云生的身份暴露了,对方注意到了云生,他怎么能这么安心地就将人交给随时可能分身乏术的顾黎?他怎么能不多注意一点?他怎么能多安排一些人看着云生?

章九晟几乎将自己的头发抓断。

“顾黎醒了吗?”章九晟问,语气之中带着极度的疲惫,还有对自己的失望。

“醒了,虽然体内的毒好解,但要让顾黎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怎么也得两三天。”章齐烨始终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现在的状态,比中了毒的顾黎好不到哪里去。

云生是在晚上的时候失踪了,就在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

章府外面有几对巡逻的府卫,他们竟连来人的影子都没看见,悄无声息地就把人带走了,进进出出,两个大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同在云生的房内房外检查得十分彻底,却连对方的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关楚带着人,已经在城内大肆寻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倒是百姓们又开始恐慌起来,关楚的动作太大,章九晟因此骂了他一顿,这才消停下来。

从周宣明的死,到曾有的死,到陆治的死,再到陈锦之的死,再到后来“萧恒言”的死,这个人一直在背后操纵着一切,藏头露尾,在众人眼中,总有一层迷雾挡在前面,总有一双手拖拽着他们前进的步伐。

这个人,不会是吴直敦。

但,应该跟吴直敦脱不开关系。

宫里,李泓之一人应对着,他能同意顾黎留在樊县,已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别的,他再帮不上什么了,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

而在这里,樊县,是章九晟的地盘,他已经让对方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了很久,可对方千不该万不该去碰他的云生。

章九晟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在冷风中吹了很久的面庞暖和起来。

“哥,你先带我去看看顾黎吧,我们需要他。”

“好。”见章九晟想明白了,章齐烨心中松了口气。

顾黎的身体底子的确不错,章齐烨前脚才走,后脚他就醒了,只是头脑还有些迷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喝了一点茶,又吃了一些东西,整个人就暖和起来,思维也活络了。

他抓着张同的手,道:“我昨日吃的葱油饼,是一个阿婆给我的。”

第一百零二十九章 一石二鸟

“阿婆?什么阿婆?”

刚走到门口的章九晟和章齐烨就听到了屋里顾黎说的话。

看到来人,顾黎也没多少表情,只眉间微蹙,细细想了一会儿,说道:“那个阿婆……那个阿婆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她只是在街上卖葱油饼的。”

张同就有些看不懂他:“你什么时候也从感官上来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了?”

顾黎翻了个白眼,这是直觉,直觉告诉他,那个阿婆可能并不知情。

“你在哪里遇到那个阿婆的?”章齐烨问。

“那个阿婆长的什么样子?”章九晟跟了一句。

顾黎皱着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回忆真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他感觉他的脑袋都要炸开来了。

最终,顾黎还是摇了摇头,他实在说不出来那个阿婆有什么特征,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婆婆,放在人群中,都很难让人注意到的一位老人家。

对于顾黎的回答,章九晟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意外,只嘱咐了张同几句,照顾好他,便打算去问问关楚有没有进展。

“但是!”蓦地,顾黎突然喊道。

已经走到门口的章九晟停了下来,他虽然已经做好了从顾黎这里得不到答案的心理准备,可当顾黎开口的时候,章九晟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我知道那个阿婆每天下午未时的时候,都会去桃花巷子卖葱油饼。”

“未时。”章九晟喃喃着这两个字,踏出了门槛。

章齐烨没有跟着去,他留在这里,又给顾黎扎了一次针。

末了,还捏了捏顾黎身上的肉,说道:“身体底子确实不错,介不介意什么时候有空来帮我试个药啊?”

章齐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笑得宛如春风过境,可顾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针,咽了咽唾沫,勉强扯起嘴角,笑容僵硬而充满恐惧,连连摇头。

“不了不了,多谢大少爷。”

章齐烨也不逼迫,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道:“那行吧,过半个时辰再起针。”

说罢,章齐烨又脚下生风似的走了。

一直到他走了很久,顾黎还心有余悸,抓着张同的袖子扯了扯,后怕地问:“我可是听说过这大少爷在江湖上的威名,他会不会趁我不备的时候对我下手?”

张同翻了个白眼:“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万一呢?”顾黎的声音几乎颤抖,刀尖上闯过来的人是很惜命的。

“那你看看你身上的针。”

话音刚落,顾黎几乎要哭出来:“你说他是不是在银针上动手脚了?”

“那可不好说呀。”难得看到顾黎吃瘪,张同可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顾黎撇着嘴,一脚将张同这个帮不上什么忙的踹开,自己则翻身滚到床里面去了,不想再跟张同多说。

而章九晟离开之后,很快就在大街上某一处茶摊找到了关楚。

自从他的腿好的差不多之后,他就压根在屋里待不住了,这回碰上云生不见了,关楚更是不想待在衙门里让铁万照看他了,吵着闹着非要出去一起帮着找人,章九晟想着多一人便是多一份力量,也便同意了。

谁能想到,关楚一大早出去以后,就跟松了链子的狗似的,一整天都在外面找人。

才不过短短一早上,铁万就听到了不下五个百姓来他这里问怎么了,是不是城里出现穷凶极恶的人了,这才知道关楚找人的动静太大,造成了不小的百姓恐慌。

他是劝过关楚的,可前有关宁被带走,不知生死,这已经给关楚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后有云生失踪,同样生死未卜,关楚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

可关楚不听他的,无奈,只好喊来了章九晟。

幸好,章九晟的话,他还听。

关于那些被吓坏的百姓,铁万进行了体贴的安抚,那些百姓虽然将信将疑,却也还是应下了。

关楚接下去的动作,也就没有那么肆无忌惮了。

他是憋得太久了,章九晟能理解他。

“怎么样?有线索吗?”章九晟兀自坐下来,拿过一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茶碗的浓茶。

他向来是喝不惯这种粗糙的浓茶的,味道太重,太刺鼻,可现在方有这种浓重的味道能压制下他内心的情绪。

章九晟灌了一大口进去,又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关楚摇了摇头:“对方的能耐比我想象的要厉害,我想,他应该不会把我爹和云生关在一起,可我实在想不出他到底能将人藏在哪里。”

章九晟伸手搭上他的肩,安慰道:“别担心,对方这么大的能耐,如果是要杀人,当时就会动手了。可他只是把人带走了,说明他们还有用处,只是大概会吃点苦头。”

关楚看着章九晟,他的憔悴并没有比关楚要好到哪里去,他心里憋着巨大的痛苦,如今却在关心劝慰他。

关楚捏紧了拳头,他怎么能那么没用呢?

“大人,我明白的,我会加大排查范围。”

“好,辛苦了,不过你的伤也刚好,也要注意休息,别让伤势加重,不然若是到了关键时候,可能会掉链子呢。”章九晟勉强笑了笑。

关楚点点头,目送着章九晟缓缓离去。

这样一个在百姓眼里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县令,在云生没有出现之前,他整日里混吃等死,时常在街上调戏黄花大闺女,总是嬉皮笑脸,不好好断案子,还气走了好几个师爷。

可如今,他却硬生生扛了起来。

以往吊儿郎当的背影,现在看来,竟是宽厚笔直了起来。

他的大人何时成长成了这副模样?

“老大,城外来了一批江湖人士。”不多时,铁万从远处奔了过来。

“哪儿来的江湖人士?”关楚惊的站了起来,莫非真是流年不利?

“不知道啊,今早上来了不少生面孔,我刚才去城门附近转悠,守城门的兄弟跟我说的。”铁万挠了挠头。

关楚蹙了蹙眉:“那现在人呢?”

“应该已经进城了。”

关楚暗道不妙,这就麻烦了,一旦进城,混在百姓里面,谁知道哪些是无辜百姓哪些是江湖人士?要真闹起来,就算全体捕快们都去抓人,也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进来多少人?”

“大概是十来个吧。”

“人有点多啊,知道他们突然来的原因吗?”刚问出这个问题,关楚就恨不得打自己的脸,虽然他只是樊县一个小小的捕头,可江湖上丞相女儿的脑袋值多少钱,他还是明白的。

对方摆明了是冲着云生的脑袋来的。

可是这消息是谁散出去的?

之前虽然也有江湖人士企图进城寻找云生,但到底畏于章齐烨,也没怎么敢大肆张扬,可如今竟是直接大摇大摆进了城,今天能有十几个,明天也能有十几个。

真要把樊县闹得天翻地覆,到时候,章九晟这个县令就得吃不了兜着走,章府也会被拖下水,那到时候……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真他娘的阴险。”关楚想明白以后,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老大,咱们现在怎么办?”铁万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原因,但看关楚这表情,也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必然很严重。

关楚舔了舔嘴唇,想了想说道:“你先把这件事去告诉大少爷和大人,至于这已经进了城的江湖人士,咱们暂时按兵不动,守城那边我去知会一声,这几天城里巡逻的人手再派两队。”

“好。”

“快去。”关楚催促了一声,就看着铁万飞似的跑了,而他自己则前往城门口。

章九晟与关楚分开之后,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干嘛,现在应该做什么,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长得像云生。

不知不觉走到桃花巷子的时候,猛然想起顾黎说的那位阿婆,章九晟便下意识地在街边寻找起来。

他说,那位阿婆每天下午的未时都会出来卖葱油饼,她卖的葱油饼很香很好吃。

章九晟一路慢慢走过去,今天的天气很好,时辰也很好,阳光照在头顶肩头,若是身边有云生在,那才算是真的好天气。

忽然间,空气中便飘来阵阵葱香。

章九晟顺着香味望过去,便见一个阿婆站在路边,手脚麻利地揉着面团,铁锅子里还烙着不少饼,越靠近,香味就越浓郁,即便是如今这样的情况下,章九晟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

“阿……阿婆?”章九晟颤颤巍巍地靠近,连说出口的话音也颤颤巍巍。

那阿婆抬起头,章九晟便认出来了,这是当时给陈锦之认尸的那位阿婆,她不是卖菜的吗?怎么又变成卖葱油饼的了?

“少爷要来个饼子吗?我老太婆做的饼子可香了。”那阿婆人老眼花记忆模糊,显然已经不认得章九晟了。

也是,当时阿婆的注意力都在陈锦之身上,压根也不会去关注旁的人。

本来,老人家的记忆力就不太好。

“好,给我来两个吧。”章九晟应道,看着阿婆开心的样子,章九晟就算有满腹疑问,也得等到阿婆卖完葱油饼收了摊以后,这可能是阿婆家中的生计。

别看阿婆年纪大了,记忆力也衰退了,但手艺确实不错,若是有机会,回头带云生也过来买几个吃。

这样的老人家,见一面,也就少一面了。

这样好吃的饼,吃一块,也就少一块了。

凡事,皆该珍惜眼前。

第一百零三十章 去去就回

章九晟就那么站在旁边一直等着,等到阿婆开始收摊。

“阿婆,我帮你吧。”

章九晟凑了上去,极为乖巧。若是此时有认识的人过来,看到曾经的纨绔子弟居然在大街上帮着一个阿婆收摊,那可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阿婆大抵是没料到章九晟居然没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眯着眼睛盯了章九晟的脸一会儿,随后问道:“诶哟,年轻人,我老婆子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

章九晟笑道:“阿婆,您想起来啦?”

“还真见过呀?”

“见过的,我是有件事想要来问阿婆。”

“什么事呀?”

章九晟舔了舔嘴唇,道:“阿婆,我们先收拾好摊子,再找一个暖和点的地方,慢慢说,好吗?”

阿婆连连点头。

有了章九晟的帮忙,摊子很快就收好了,他随便找了一个就近的酒楼,就带着阿婆准备进去。

阿婆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可能活到这么大岁数根本就见过这么大的酒楼,站在门口就抓住了章九晟的袖子,说道:“诶哟,这酒楼看起来就很花钱吧,咱们换一家吧。”

“没事的,阿婆。”章九晟扶住阿婆的胳膊,慢慢往里进。

酒楼的小二迎了过来,只看到一个穿着锦罗玉衣的少爷,扶着一个粗布麻衫的老太太,这副场景别提有多怪异了,可怎么也是见惯场面的人,小二一甩帕子迎过来,面上堆着笑,这总是没错的。

“二位是雅间啊?”

章九晟点点头。

那小二赶忙在前头引路,进了房间,挪凳坐下,阿婆是头一回来这种高档酒楼,不免紧张,她四处张望着,又将收拾好的摊子抓在手里。

章九晟笑了笑,走过去将阿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说道:“阿婆,别怕,我们边吃边说,吃完了,说完了,我就送你回家。”

“那现在问吧?”阿婆轻轻地问,一种来自于底层百姓的微弱感在此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见惯了老鼠横行,见惯了苍蝇乱飞,人情冷暖,阿婆这一辈子不短不长,全都见识过了,唯独没有见识过这样明亮刺眼的大酒楼。

饭菜上的很快,门才刚被小二推开,香味就已经钻进了人的鼻子里。

“诶哟,真香呀。”阿婆叹道。

那小二也是机灵的,看章九晟这么重视这位阿婆,说话的语气上也不免带上了些许讨好的意味:“那是的,这可是咱们酒楼的招牌菜,阿婆可要多吃些。”

“好好好。”

上完了菜,看着阿婆动筷子,章九晟却无半点食欲,他揉了揉鼻子,问道:“阿婆,您还记得昨天您卖葱油饼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诶哟,我老太婆每天都见很多人呢,你说的是什么奇怪的人呀?”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办了,章九晟又没见过给顾黎下毒的那个人,他皱了皱眉,给阿婆盛了一碗鸡汤。

“阿婆,那你应该见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但是总喜欢穿一身黑衣裳的男人吧?”

“黑衣服啊?”

“对对对。”

阿婆眯着眼睛想了半晌,期间还喝了两碗汤,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来:“是个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吧?那就是见过的,他在我这买了好多葱油饼呢。”

那就是顾黎没错了。

一般人也没他那么神经病,大白天还老穿一身黑到处晃,多扎眼啊。

“他每天都去您那买葱油饼吗?”

“是啊,可照顾我生意了,还总是笑嘻嘻的。”

“那么,昨天他去您那买葱油饼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给了您什么东西?”

闻听此言,阿婆蹙了眉,章九晟原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错了什么,刚要道歉,却听阿婆说道:“好像是有的,不过那个人呀,也是挺奇怪的。”

章九晟眉头一挑,这就是有戏了,幸好那个人没有把阿婆灭口,估摸着可能是看在老人家年纪大记不住事上,所以放了一马。但他千算万算,到底是忽略了顾黎这个人行事的特立独行。

“如何奇怪?”章九晟追问道。

“那个年轻人也穿一身黑呢,长得也挺好看的,就是不怎么笑。”

“不怎么笑,也是一身黑。”章九晟低声嘟囔着,脑子里大概对对方有了一个基本的身份认知,这人很可能就是梅侍的死对头,所以从任何一方面,包括穿着上,都与梅侍有着近乎可怕的相似,因为他要彻底取代梅侍在朝中的地位。

“那阿婆,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记不得咯。”阿婆摆摆手。

末了,章九晟将阿婆送回了家,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慢慢地晃悠着。

按照之前发生的案子,死者的情况,以及对方下手的果断程度,章九晟基本能确定这个想要取代梅侍的人,行事作风其实跟梅侍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梅侍更多的是为皇帝服务,铲除朝中奸佞,而这个人视人命如草芥,只要他发现有人可能成为他的绊脚石,他就会立刻出手要了那个人的命。

顾黎现在是梅侍的领头人,他会不会接触过甚至见过这个人呢?

思及此,章九晟便往百世堂去了。

他到的时候,顾黎正捧着饭碗坐在床上,而张同则坐在床边,剥着橘子。

“大人来了啊?”

“大人你怎么来了?”

两人皆是一惊。

“我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一些细节。”

“什么?”顾黎抬头问,顺便将一根青菜吸进了嘴里。

“那个妄图取代梅侍地位的组织,你了解多少?”

顾黎皱着眉头想了想,回答道:“了解的不算多,他们是近几年才跳出来的组织,好像叫什么……梅冢。”

“梅冢?”张同也扭曲着一张脸重复了这两个字,随后毫不留情地吐槽道:“我说你们这名字起的也太随便了,一个没事,一个没种,你们有没有问题啊?”

“滚!”顾黎咆哮道。

张同抖了抖,哼了一声跳到一边去了。

“我们这是先皇赐名,跟他们那种乡下来的民间组织不一样。”顾黎仰着头,骄傲道。

根据顾黎所说,这个梅冢为了超越梅侍,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就从外观上效仿,虽然不能将梅侍独有的纹样学过来,但弄个差不多的也还行,反正如果一般情况下来说,不经常接触梅侍的人是不会发现梅侍和梅冢之间的细微差别的。

毕竟大家都是一身黑衣蒙着面,大晚上见到,谁知道谁是谁。

更何况,梅侍的名气的确比梅冢要强太多,不管梅冢的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有目击者看到,那锅就全扣在梅侍头上了。

只是令顾黎一直不解的是,这么几年下来,梅冢并没有什么特别大动作,而梅侍里面,除了出了一个陈锦之,并没有其他外叛者。

那个时候的顾黎还隐约觉得,是不是梅冢的人不敢太过于招摇过市。而如今再看樊县里发生的这些事情,顾黎才明白,他们的大招都在后面等着。

自从先帝驾崩之后,梅侍渐渐从大家的视线之中消失,而梅冢则在吴直敦的帮助下,慢慢浮出了水面。

只是,他们目前行事,仍旧藏头缩尾。

“他们想一举成名。”顾黎得出了结论。

章九晟点头,从顾黎给他的一些信息之中,抽丝剥茧,操纵梅冢的人,应该不是吴直敦,他们只是一种合作关系,吴直敦给梅冢制造成长的环境,而梅冢替吴直敦清除障碍。

樊县,可以说是梅冢蛰伏这么多年以来,面临的第一个战场。

他们势在必得。

顾黎握了握拳头,看向章九晟,希望章九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你打算做什么?你现在还中着毒呢。”章九晟说出了张同想要说的话,张同站在后面连连点头。

“一战在所难免,更何况,他们已经对云生下了手,如果我猜的没错,城里现在应该已经进人了。”

章九晟眉头一皱:“什么人?”

话音刚落,铁万就来了。

“大人,属下有事禀告。”

章九晟只觉得心中一沉,望向铁万的眼神也并不十分和善,铁万打了个激灵:“大……大人……”

“说。”

铁万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张同,后者耸了耸肩。

“回大人,今早上有十几个江湖人士进了城。”

“盯住了吗?”

铁万摇头,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进城了,混在人堆里,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江湖人士。

“我们已经加派了巡城人手。”

章九晟咬着牙,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那些江湖人士里面肯定也有梅冢的人,云生已经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什么呢?

“糟了!”章九晟暗道一声,转身便往门外走,刚踏出门口,就立刻停下转身对铁万说:“去把关楚叫回来。”

“是。”铁万立正站好,随后又喊道:“大人您去哪儿?!”

“我去去就回。”章九晟扔下这句话,脚下生风似的跑了。

顾黎直觉其中有事,便也不管自己体内的余毒,掀了被子跳下床,拿了外套就往门外冲,被眼疾手快的张同一把抓住:“你又干嘛去?你身体还没好!”

“那你去跟着章大人?”顾黎反问。

铁万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把抓住张同道:“张仵作,你帮我去找老大,我去跟着大人。”

说罢,人就闪身不见了。

张同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把顾黎往屋子里推去,边推边说:“我去保护大人,你歇着。”

紧跟着,张同也跑了,留下顾黎一个人。

顾黎思索半晌,双指捏起在口中吹起哨响,不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双脚赤红的鸽子飞进了墙内。

第一百零三十一章 只身犯险

章九晟离开百世堂之后,就直奔当初藏着章老夫人的地方。

那地方,就在章家老宅背后。

一处极不显眼的小屋子。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章九晟深谙其理。

铁万紧紧跟在章九晟身后,看着章九晟在胡同巷子里七歪八拐,最后站在了一处看着相当简陋的房子门口。

“大人,我们来这儿做什么?”铁万睁着满满都是求知的双目,问道。

“跟着来吧。”章九晟没有直接回答,推门而入。

此时,暮色已缓缓降下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屋子里闪着昏黄温暖的光,烛火摇曳,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在窗户上。

章九晟和铁万站在门外,轻轻敲响,窗户上的影子动了动,站了起来,随后只听“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开门的人,正是章九晟的娘——章老夫人。

铁万再度瞪大了眼睛。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对于章九晟的突然到来,章老夫人显然是不清楚的,站在门里惊讶万分。

“娘,这里不能待了,我得带你去别的地方。”

“怎么了?”

“先别问了,赶紧收拾收拾,我们马上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章九晟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章老夫人也不多耽搁,转身进了屋里,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抱着盒子就出了门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百世堂,跟爹汇合。”

“安全吗?”章老夫人紧紧抱着怀里的那只盒子,紧蹙眉头。

关于这个问题,章九晟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现在只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但把章老夫人一个人留在这里,才是最不安全的。

“娘,我不知道。”

知子莫若母,章老夫人见自己的儿子如今这样,再看今天陪着一起来的,不是关楚也不是云生,而是铁万,心中不禁打鼓。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一路无话,三人紧赶慢赶到了百世堂,敲开了门,是章齐烨亲自过来开的门,他手上还拿着御寒的披风,一见到章老夫人,立刻就将披风递了过去。

“娘。”章齐烨唤道。

“先进屋吧。”

“路上有碰见什么人吗?”章齐烨问。

铁万摇了摇头:“大冷天的,现在大街上连只老鼠都不出来。”

看着三人进了屋,章齐烨站在门口,朝着空荡荡的大街张望了几下,便也将门合上了。而当关上之后,街角某一处的屋檐下,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如雕塑,忽而风起,落叶堪堪滚过大街,那人影便不见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章九晟先给章老夫人倒了一杯热茶。

“娘,先暖暖手。”

章老夫人接过茶杯,将手中的盒子交给章九晟,说道:“东西安全着,你爹呢?”

“娘别担心,爹这会儿已经睡下了。”章齐烨走过来说道。

此时,章九晟已经打开了盒子,玉玺完完整整地躺在里面,他松了口气,随后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这颗烫手山芋什么时候才能扔回李泓之手里去啊,不然直接给了顾黎,让他连夜带回京城去算了。

“娘,我已经安排下人把屋子给您收拾出来了,您先去休息吧。”章齐烨说道。

章老夫人点点头,看了一眼章九晟,又看了一眼章齐烨,章齐烨也跟着点点头,表示心中有数,章老夫人这才走了。

“哥,怎么办?这东西我真不想拿手上。”章九晟捧着那只盒子,若不是里面躺着玉玺,事关国事,他早甩手将东西扔了。

章齐烨想了想,从柜台里拿出另一只盒子,随后将装有玉玺的盒子打开,将玉玺拿了出来,放到他手里的那只木盒子里。

“哥,你做什么?”章九晟有些不知其意。

“你不是不想拿着吗?这不,我替你拿着,只不过这只空盒子你带走。”

章九晟也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过来,吐槽道:“这不是一样吗?”

“顾黎现在走不了,更何况,你以为你们刚才过来的时候,真的没人盯着吗?”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铁万明白过来,解释道:“大少爷,刚才我真没察觉到有人跟着我们,您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武艺高强,轻松避开你们,不是难事。”章齐烨将那只空盒子往章九晟的怀里塞了塞,说道:“无论如何,这只盒子你必须拿着。”

“为什么是我拿着?”

“你不想找到云生了?”

这一下,章九晟彻底没话了,安安静静捧着那只空盒子,心里面不知道骂了李泓之多久。

“天色不早了,怎么说?你们是要留在我这里呢,还是回去?”章齐烨裹了裹外套。

章九晟想了想,看了一眼铁万,说道:“我还是回去。”

“那赶紧滚。”章齐烨相当不客气地挥了挥手开始赶人,不多时,章九晟和铁万就已经站在大街上,经受冷风的照拂了。

“我哥真是无情。”章九晟嘟囔了一句,可他也不敢在章齐烨面前大声嚷嚷,最后被铁万拽着奔回了衙门。

张同一早就喊了关楚,两人一道回衙门了。

原以为章九晟会很快回来,可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肚子饿,俩人只好就着厨房里仅剩的一些食材,随便弄了个火锅,刚放下去几块肉,门外面的脚步声就响起来了。

张同有些不乐意:“他娘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就偏赶在吃饭的时候回来。”

章九晟一下推开了门,带进来一大片寒冷,关楚坐在凳子上,冷得打了个哆嗦。

“哟,吃饭呢啊?”铁万明知故问。

“冷死本大人了。”章九晟放下盒子,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觉得说话利索了,才又道:“火锅啊,不错,给我加双筷子。”

“我也要。”铁万赶紧关上了门,凑过来说道。

关楚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伸手就要去够,张同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说道:“莫动。”

关楚不知其意,但张同比自己聪明,他这么说,应该也是有理由的。更何况,这是章九晟的东西,他没说,自己就动了,这也不太好,虽然章九晟和他的关系不错,可大是大非面前,凡事都不好说。

故而,关楚乖乖地将手缩了回去。

章九晟坐下来之后,也没管那只盒子,拿起筷子吃的不亦乐乎,他是的确太冷了,一口下去,仿佛浑身上下都通畅了,被冻僵的四肢百骸立刻活了过来,他忍不住慨叹了一声。

民以食为天,真是不得不服。

“大人,为什么将盒子带了过来?”瞧着时机差不多了,张同问道。

章九晟从饭碗里抬起头,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摆在旁边无人问津的盒子,说道:“现在云生丢了,我娘那边也不安全了,所以我就先把她接出来了,东西我自己拿着。”

“那大人,你不就变得危险了?”张同瞪大了眼睛。

章九晟的身手根本不足以保护好这只盒子里的东西,如果对方硬强,章九晟毫无胜算,如今顾黎也不在,就凭他们几个烂番薯臭鸟蛋能顶什么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云生已经丢了,对方接下去的目标就是这个了,所以我得拿着。”

“大人,您打算只身犯险?”张同惊道。

章九晟没说话,从热乎的锅子里夹起一块肉,嚼进嘴里。

“大人,不行的,您不会功夫,去了也是白搭,不如把东西放在顾黎那?”

“云生也不会功夫,可现在她在那个人手里,不知道在经受着什么,她的身体才刚好没多久。”

提起云生,屋子里的气氛陡然下降了好几度,关楚只觉得,这锅子里的味道都变了。

想当初,云生刚来衙门的时候,是跟在章九晟身后的。

瘦瘦弱弱的样子,身上穿着的衣服总是比旁人还多那么一两件,面色从春入到冬出,一直都是苍白的,手也是冷冷冰冰的,好像总是热不起来的样子。

她虽然不怎么笑,可对旁人都十分亲切,若非必要,她甚少凶人。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云生好像凶的最多的,就是章九晟了。

一开始,就连张同都觉得云生只是靠着章九晟,才得以进入衙门里谋条出路,大家别看表面上其乐融融,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在怎么说她。

有人说她是兔儿爷,张同和关楚都是知道的。

直到后来,发现了她是女儿身的真相。

直到后来,发现她的细弱是因为中了毒。

直到后来,章九晟告诉他们,云生是忠良之后。

他们才开始慢慢发现云生的好。

她不常出门,每次出门回来,都会买些吃食回来送给衙门里的人,连扫地的大爷都不会剩下。天热了,有绿豆汤,天冷了,有暖粥,衙门里的一切事务只要找到云生,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自从云生到了衙门,章九晟也不出去瞎晃了,百姓来报案的时候,章九晟也能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不乱动了,有的时候甚至还能说上那么几句中听的。

衙门琐事不多,但处理起来,总要人半条命,云生来了时间不长,却把那些人人觉的头疼的事情收拾了个利索干净。

章九晟对云生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张同看着章九晟,夹起一块肉放到章九晟的碗里,说道:“大人,那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第一百零三十二章 作为筹码

夜色如水,明月如霜。

今天晚上,一直到后半夜,连风吹的声音都听不见。

云生没有被绑着,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浓浓的黑暗,她是在睡梦之中被掳来的,睡下去之前是黑暗,醒过来之后仍然是黑暗。

她曾试图向外求救,可外面毫无动静。

这么冷的天,连鸟叫声都没有。

不知今夕是何夕,云生突然有这么一种荒凉的心绪。

她此时待着的地方,不知冷也不知热,每次临到饭点的时候,她都会睡过去,等醒来,身边就又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她在这黑暗的地方不知时辰,只能靠着对方每日准时送来的饭菜计算日子。

可在那之前,云生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因而,她估算的时间也并不是非常准,充其量只能说从她苏醒过来开始算,一共过了多少天。

从一开始的慌乱无措到现在的冷静自持,云生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一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绑走了她。

章九晟现在一定已经很担心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大少爷会规劝他的吧?他会听话吗?他现在是不是满城地找她?会不会保护好自己?

云生愁得眉头都快挤到一起去了。

绑走她的人是,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一堆人,毫无线索。

好在,她现在待着的地方,虽然见不到光线,但时间长了,适应了之后,云生的听力就相应地加强了不少,她掐着手指,计算着大概的时间,很快,又是今天对方给她送午饭的时间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之后,云生似乎嗅到了空气之中突然多出来一股香味,紧跟着,她的头脑就开始发晕。

即便黑暗之中看不到什么,云生也觉得头晕目眩,她死死咬着嘴唇,希望能抵挡住,可最终还是没法,身体软下来之后便倒在柔软的垫子上,她的嘴里已经尝到了血腥气,眼皮子支撑不住慢慢合起来。

忽而,一束微弱的光穿破黑暗来到她眼前,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慢慢走向自己,最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是摆在身前的饭菜告诉她,她昏迷过去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因为饭菜还是热的。

新鲜的食材,也是她的口味,若不是待在这种地方,对方这大概也算是优待俘虏了。

云生草草用了饭,便将自己缩到了角落里,虽然这样的姿势并不能真正保护自己,可至少心理上还过得去。

蓦地,云生脑海中想起昏迷之前,看到了光线射来的地方。

云生又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刚才摆放着饭菜的位置,随后又根据记忆中光线的位置,慢慢摸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害怕和紧张了。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在明白了对方并不想那么快要她命的意图的时候,云生就已经安抚了自己。

小心翼翼的,云生尽量不弄出过大的声响,最后到底还是让她摸到了非常细小的缝隙,她将手指慢慢伸进那条缝隙之中,只听“嗵”的一声,指甲便戳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虽然声音很轻,可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这声音也足够吓人一跳了,更何况云生此时还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

她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在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的情况下,云生才慢慢放松下来。

随后,云生又沿着墙壁慢慢往左边走了十步,碰到拐弯的墙壁,她又折了回来,继续往右边走了十步,虽然这次没有碰到墙壁,但云生还是退了回来。

她没有被换地方。

云生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大,她身上的东西也全都被收走了。

思及此,云生摸向自己的发间,当触到一个东西的时候,云生放下心来。

自从“萧恒言”出事之后,她的心一直都不太安宁,总觉得要出事,故而一直将柳似霜寄给她的木簪子戴在头上。

看起来,绑她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发簪。

云生缓了几口气,重新坐在之前的位置,心里想着,这个困住她的地方有两道门,一道是里面的木门,另一道是外面的石门。

她可以凭借手感尝试打开里面的木门,却不一定能打开外面的石门,就算能打开外面的石门,也无法保证外面没有人守着。

怎样,都是会被发现的。

也怪不得,自从她进来之后,一直都没法听到外面的声音。

对方不是普通的绑匪,他们没有想过要自己的命,起码现在不是,这样也可以说明自己是他们手中的一个筹码。

跟谁做交易的筹码呢?

章九晟?

用她换玉玺?

或者,吴直敦?

用她换相府另一半被藏起来的财产?

那么又是谁抓了她呢?

梅侍的死对头?

还是吴直敦的人?

亦或者是,郑太史?

云生坐在地上,细细地想着。

如果是郑太史,他没有必要将自己关在这里这么多天,反正他的面目早就已经暴露了,而且跟他相处那么多年,云生深知他的性格,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等待和忍耐的人,更何况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也不需要如此装神弄鬼。

那么如果是吴直敦,或者是梅侍的死对头呢?

吴直敦想要玉玺,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应该已经派人跟章九晟联系了,如果要让章九晟相信自己在他手上的话,怎么也该拿她身上一点东西当做证据。

云生摸了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少。

那么梅侍的死对头呢?

根据之前得到的部分信息,云生大致可以确定这帮人应该是在替吴直敦做事,但是这两方人马究竟是从属关系还是合作关系,就不得而知了,那么他们抓云生的目的就不太明朗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云生现在是一个筹码。

既不能让吴直敦知道,也不能让李泓之知道,更不可能把她送回章九晟那里去。

“啊……”云生哀叹一声,背靠上墙壁,周身环绕着不见五指的黑暗,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没过多久,云生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背靠着墙壁,双手在墙壁上四处乱摸着。

墙壁冰冷坚硬,有些部分还有棱角,一不小心就会被擦破手掌,黑暗之中,云生跌跌撞撞着,手掌早就因为冻僵了而没有什么知觉,哪怕被划伤了,她也不知道。

若是此时这里有光,就可以看到,云生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那些血迹被擦在墙壁上,四处都是,极为可怖。

自从到了这个地方之后,云生还没有哪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将这个地方摸索过,如今这一圈走下来,竟然有些气喘,这地方还挺大。

“这里的墙壁全是山石,且空气潮湿,也就是说,我可能在山里。”云生停下脚步,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如果是在山里的话……”云生欲言又止,她心里有种很不好的念头。

樊县附近的山,不算多,却也不算少,要是派人找起来,没有十天也有半个月,根据这里的空气潮湿程度,云生大概能猜测到,她所在的地方并不会太浅,如果是在山体内部比较深的地方,就算有人找到了这座山,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她。

山中不知岁月,云生却只想哭。

早知今日,她当初应该跟兄长学一点防身逃命的技能,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连自救都没法,只能等着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救。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被动挨打。”云生下了决心,虽然脑海中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但既然要靠自己,就不能干坐着。

云生拍了拍手,陡然间,手掌的疼痛传来,云生低头嗅了嗅,满鼻子血腥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受伤了,刚抓起衣角准备撕开包扎,但动作到一瞬又停下了。

对方留着她的命,不是为了筹码吗?

可如果她死了呢?

想到这里,云生咬了咬牙,用力挤压自己受了伤的手掌,鲜血滴落下来,顷刻间便布满了整个手掌,她本就站在山壁边,一偏过身,就将手里的血擦到了山壁上。

随后,又慢慢走到之前的地方,将手掌上的鲜血都涂抹了上去,涂抹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又将手掌用力往自己身上擦。

她就不信了。

作为一个筹码,他们还能放任自己去死吗?

之后,云生又慢慢摸向之前他们放饭菜的地方,然后将发间的木簪握在手里,慢慢躺了下去。

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她狂乱的心跳声尤为震耳。

也不知躺了多久,那股香味旋即而来,云生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昏睡了过去,糟了,她竟忘了还有迷药这一点。

那个进来送饭菜的人,刚打开门,就闻到了血腥味。

他蹙了蹙眉,端着饭菜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靠近昏迷的云生,将饭菜小心放在一边,伸手探到云生的鼻息,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伸手一用力将云生抱了起来。

第一百零三十三章 什么关系

云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许久未见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球,云生抬起手臂,想要用手挡住阳光,却发现自己的手掌被白布包扎着,稍稍动了一下手指,细微的疼痛感便传了过来。

云生轻轻蹙眉,想起了自己原来的计划。

如今再看这地方,她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因为手掌受伤了,云生只得借用手肘顶住床板,用手臂的力量支撑起自己,这是一个很简洁的房间。

她起的很慢,可脑袋还是一阵发晕。

云生爬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了门边,双手抓着门框想要开门,却发现外面已经被锁上了,透过门缝向外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就连门外都没有派人把守,对方对自己这么放心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派人来看守?”云生突然有一种自己是个废物的错觉。

她舔了舔嘴唇,回到桌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是热的,云生撇了撇嘴,说道:“还蛮贴心的。”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完全不像是会住人的地方。

云生走到窗前,轻轻推了推,根本推不动,她靠近了点才发现,窗户外面被人用木板钉上了。

看来她的出路,到底是只有那扇上了锁的门了。

猛然间,云生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头上摸,摸索了好几下,却怎么也摸不到自己想要摸到的那个东西。

她慌了。

丢了命也不能丢它啊!

云生奔向床前,将被子和枕头扔到地上,床上空空如也,她又抓起地上的被子,用力抖了抖,仍是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呢?被我弄到哪里去了?”云生抓着头发,几乎要崩溃。

莫不是昏迷的时候,不小心掉在那个山洞里了?

不行,她得回去。

想到这里,云生就已经冲回了门前,双手紧紧抓着门框,狠命摇晃着,门外那把大锁撞击着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

“来人!快来人!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云生大声喊叫着。

她许久没有这么大声说话了,因为用力喊叫,喉咙疼痛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可是,不管她如何喊叫,门外仍旧毫无动静,没有任何人回应她,一直到云生喊不动了,嗓子哑了,仍然没有人来。

云生几乎脱力,跌坐在屋里。

她双手掩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怎么能那么没用?不仅保护不了自己,连霜儿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她都没有保护好。

她怎么能那么没用?

云生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云生最后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屋子里暖烘烘的,似乎是有人过来放了暖炉,还顺便将她放回了床上。

她想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凭着直觉望过去,果不其然,桌边坐着一个人正慢悠悠地喝着茶,着实将云生吓了一大跳。

“你……你是谁?”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云生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装束竟然和顾黎很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我是谁,你不知道吗?”那人的声音十分低沉,听上去好像在沙石地里滚过一般,带着极为磨人的沙哑,还有淡淡血腥气,云生听着只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痒。

皱了皱眉,云生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为什么会有这支木簪?”

云生这才看到那人手中正捏着自己的发簪,木簪正在他的指尖小心转着,她不由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你还给我!”云生激动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那人微不可察地眼神一变,但仍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并不准备过来扶起云生,只歪了歪脑袋,问:“这支木簪是谁给你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云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狠狠说道。

那人一听,似乎也并不打算追问,直接便站了起来,准备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你把簪子还给我!”云生喊叫着,冲向那人,却见那人根本没打算回头,几个步子便跨出了门去,他的速度奇快,等云生冲到门口,就只能看到房门合上了。

她死死抓着门框,用力拍打着,冲着外面那人继续喊着,嗓音沙哑,几度破音。

“你把簪子还给我!东西不是你的,为什么要跟我抢?!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把簪子还给我吗?!你这个混蛋!”云生几乎尖叫起来。

而门外那个人,只是无动于衷地背对着,木簪在他的手中轻轻旋转着,他的双眸之中似有什么在晃动,可转瞬之间又不见了。

他将木簪揣进怀里,偏过头,对在门内歇斯底里的云生,极为平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支簪子是谁给你的,我就可以考虑把它还给你。”

云生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又接着说道:“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告诉我,我有的是时间。”

说罢,那人便走了。

“喂!”云生使劲晃了晃房门,只有门上挂着的锁在沉闷地回应她。

这个人,为什么对她的木簪这么上心?

他应该上心的人,不应该是她吗?

就这么把自己撂下了?

什么都不问吗?

云生一下子有些不明白这个人的用意。

那支木簪是柳似霜的遗物,难不成这个人认识柳似霜?

可是霜儿怎么会认识这种居心叵测的人呢?

柳家的仇人?

不过短短时间内,云生已经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可是每一种可能性都没法说服她自己。

她再度陷入绝望之中。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个人仍旧没有来,饭菜被人放在门口,云生蹲在门内,将饭菜一碗一碗地拿进去。

她可以跟他耗,但不能虐待自己,不能不吃饭。

她得照顾好自己,得保存好体力。

她也不怕对方在饭菜里下毒,他们要杀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毫不费力气,不需要浪费毒药。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想念章九晟的次数,从一天三次到一天十次,手里的茶杯从热到凉,日头从东升到西落,云生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那个男人来过那么几次,每一次都只是问木簪的来历,可云生不说,他也就不追问,连用刑都懒得用,转身又走了。

云生有点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的用意。

柳似霜已经死了,这支木簪只是遗物,说起来除了睹物思人,并没有其他意义了,他又何必如此执着?

“唉……”云生叹了口气,单手拖着下巴,纤细的手指颇有节奏感地敲击着桌面。

柳家的人脉基本盘踞于京城,至上有达官贵人,至下有商贾百姓,若说会不会与这帮子江湖人士有合作,云生想是会的。

商人嘛,利益至上,有的时候为达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尤其还是柳知著这样的巨贾,要是细查,必不干净,可看那个男人对待柳似霜的木簪,却并没有仇恨的意思,那就是朋友?

可如果是朋友,柳似霜病逝这件事,他不应该不知道。

云生突然眼眉一挑,低声喃喃道:“莫非他不知道霜儿病逝了?而且,他好像也不知道我和霜儿认识。看他那么对那支簪子这么看重,那么他对霜儿的感情应该不亚于我,这就有意思了。”

云生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望向外面,院子里仍旧安安静静,天色灰白灰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

“霜儿,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随后不多久,等着那人再送来饭菜的时候,云生坐在桌边,双目紧紧盯着那个人的眼睛,他用黑布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来,眼尾不自觉地上扬,似笑非笑,墨似的瞳子深藏不露,将所有霞光都掩于其中。

因为离得近,云生才发现这人的左眼下方竟有一颗泪痣。

印象里,她好像不认识眼下有泪痣的男人。

那人从头至尾,一直没有看云生一眼,放下饭菜就打算走,却被云生一把抓住手腕。

他停下脚步,偏过头看向云生,许久才从那块黑布后面发出低沉的声音来:“想通了?”

“没有。”云生脱口而出,随后便看到他微微蹙了眉,云生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这支木簪的来历。”

“什么问题?”

云生眸中微亮,见他接话了,那就是有门儿。

“你跟那支木簪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岂料话音刚落,他便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诶,你走什么?”

云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直接地拒绝自己的问题,不由得心慌了,本想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可奈何他走的太快,云生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摸到,她往前迈了一大步,门便“哐当”一声砸在她鼻梁前。

云生闭了闭眼,就算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也用不着这么冷酷无情吧?

不过,正因如此,云生也确定了,柳似霜必定与他有关系,起码这个人应该是对她有情的,不然干嘛这么在意那支木簪?

拿起筷子,坐在桌边,云生的心情颇为轻松。

第一百零三十四章 别有洞天

又这么相安无事地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几日,那个男人每次都来送饭菜,却再也没跟云生说过半句话。

不管云生怎么逗他,他都不吐只言片语。

这一日,云生在床上午睡着,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她本就睡的浅,当脚步声渐渐靠近,云生就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来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看眉眼,应当是一男一女。

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锐的眼睛来,如鹰隼一般,死死盯着云生,仿佛被盯上的猎物。

“你们要做什么?”

云生有些胆寒,这么些天那个男人都没把她怎么样,云生的胆子都有些被养肥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如今寄人篱下,是个被绑票的人,她应该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而不应该像之前那样嚣张跋扈。

只是此时反省,还来不来得及?

看着那一男一女冷冰冰地靠近,云生明白,来不及了。

“跟我们走一趟吧。”

云生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嘴唇陡然间干涩。

她问:“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请吧。”那一男一女分开两边站好,齐齐看着云生。

没法,云生只得从床上爬下来,慢慢地穿好鞋子,慢慢地穿上外套,她的所有动作都非常缓慢,看在旁人眼里,只觉得她是在做无用的挣扎。

走出门去,那两人一前一后,将云生夹在中间走着。

脚下恍如踩着刀子,每一步都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可云生却不得不往前走,她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等着她,总之不会是好事。

不知走了多久,云生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害怕和紧张中要冻结起来了,直到走在前面的女子停了下来,云生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原来的院子,她回过头,看到只不过是一户极为普通的宅子门口。

“上车。”那女子说。

她语气淡淡,丝毫没有透露出不耐,可云生硬是听出了杀气。

云生舔了舔嘴唇,手脚并用,麻溜地爬上了马车,而后,那女子就跟了进来。

当马车晃动,云生双手放在胸前,整个后背紧贴马车壁,她一点也不想跟那看起来毫无人性的女子靠的那么近。

那女子似乎也瞧出了云生的害怕,忽而轻笑一声,云生几乎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发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她警惕地盯着那女子。

“大小姐不用害怕,你还不会死在这。”

“不要与她说话。”坐在外面架着马车的男人突然插嘴道。

云生才刚微张的嘴,也在听到男人的声音之后,将嗓子里的话咽了下去。

一路摇摇晃晃的,路并不好走,透过被风吹开的马车帘,云生看到他们正在往山里进,不得不说,她可能是最幸福的人质了。

既没有被绑起来,也没有被蒙着眼睛,顶多吸入了一些迷烟,对她如今的身体也造成不了多大伤害,而且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上的损伤。

又看了看自己之前在山洞里磨伤的双手,他们给自己上的药都是上好的金疮药,这几天用下来,伤口上的痂都脱落了,只余下刚生长出来的新的皮肉,粉粉嫩嫩的,假以时日,连疤都不会留下。

是不是对她太好了?

云生不由得皱了眉。

“呵。”那女人见云生的表情有趣,又轻笑了一声。

云生抬起头,刚想要说什么,可那女人却将头偏了过去,并不准备搭理云生,她也只好再一次将顶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可真太难受了。

当马车停止摇晃的时候,云生本想出去,却见那女子抬手拦了一下,随后不多久,便听到外面的男人不知在对谁说话:“人带来了。”

另一个人并没有讲话,紧跟着,马车的门帘被掀开,露出那男人包裹得严实的面目,从黑布后面传来他沉闷的声音:“下车吧。”

车里的女子率先跳下车,云生紧随其后。

双脚刚踏上实地,云生朝着四周张望了几眼,四周围都是茂密的竹林,她往回望去,来的路只是一条极为泥泞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头,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泛黄的竹叶顺着声音大片的撒落,不一会儿便积起厚厚的一堆。

若不是因为此时是冬季,山里颇冷,竹叶也都不是碧翠碧翠的,云生真是觉得此景美甚,什么时候该和章九晟来欣赏欣赏。

只是可惜了,身边站着两个煞风景的。

“请吧,大小姐。”那男的身子往旁边侧了侧,让出一条道来。

看着男人背后让出来的那条小路,一直通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尽头,云生只觉得,这可能就是去往鬼门关的吧,想到这里,腿上就跟坠了千斤似的抬不起来。

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没有报仇雪恨,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难不成之前他们做的那些,只是为了麻痹自己?

可是没必要吧,她本来也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轻轻松松就能被捏死了,绕这么一大圈,他们究竟想怎么弄死她?

云生脚下踌躇,好半天都没挪动一个步子的距离。

那女子似乎看穿了云生的害怕,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云生的胳膊,将她推到了前面,说道:“大小姐前些日子非常配合,如今却是不配合了?要杀你,很方便,无需这么麻烦的。”

她说的也是。

身后跟着两个武功高强的人,云生就算想跑也跑不掉,更何况这个地方荒郊野岭的,她就算侥幸逃出去,说不定还会葬身兽口,没必要嘛。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云生朝着那未知的地方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三人走进一个黑黢黢的山洞,走了十几步路之后,云生就发现洞壁上开始出现了火把,将前方的路照的红彤彤的。

一开始还有些冷,等越往里走,云生就觉得越热,她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这么热,可她又不敢问,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

等好不容易走到了山洞的尽头,只见一道厚重的石门立在那里,云生停下脚步,探究似的望向身后两个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云生让出一步路来,只见那男人双手抵在石门上,手臂猛地一震,那道石门便缓缓动了起来,一道亮光率先从打开的缝里射进来,云生睁大了眼睛。

不多时,石门被移开,眼前豁然开朗。

“哇!”云生不由得发出惊叹。

真是别有洞天。

石门打开的另一端,竟是一处山村。

他们所站的地方,正是山村的顶端,足够俯瞰整个山村的面貌。

“这是哪里?”云生问着,却没有人回答她。

“先走吧。”男人冷淡地说。

“哦。”云生撇了撇嘴。

她一边跟着男人往旁边的一条小道下去,一边还在观察着山村的样子。

这里看起来并不与外面的季节有偏差,外面如今是冬季,而这山村里的田地也都只剩下了被割完的麦秆子,还有一摞摞的稻草堆在田地上,从远处看去,像是一间间小小的稻草房子。不远处的山上,枫叶如火如洋,还有大片大片未从树上掉落的黄叶,缀在枝头,黄红交加,参差错落。

这是云生从未见过的美景。

“真美。”云生叹道。

那女人跟在云生身后,听到云生的感叹,蒙在黑布之中的红唇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而眼神之中满是鄙夷。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其中一户农庄中。

只见男人走到门口,弯着腰,低垂着头,轻轻敲了敲木门,随后屋里便有脚步声传出来,男人往后退了一步。

木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袭白衫。

云生蹙了蹙眉,虽然这里的天气与外界相比,是要温暖一些,可穿得这么薄,也还是会冷的吧?但看这白衫男子的模样,他却好似感受不到寒冷一般。

“你们来晚了。”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却似乎蕴含着巨大的压力,男人立刻将身子弯得更低,双目闪烁,惶恐不安。

而云生,也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整个人恍如雷击,呆愣当场,不知所措。

这不就是拿走她木簪的那个人吗?

云生瞪大了眼睛,她想看清那个白衫男子的容貌,可不知为何,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想要看清,那白衫男子的容貌却总是模糊的。

怎么回事?

云生急了,急的伸手使劲揉眼睛,一直到揉的眼睛都红了,还不停下来。

那白衫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云生跟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恍如恶鬼亲临。

“再揉就揉瞎了,就更看不清了。”

“你到底是谁?”云生不知道她的声音此时有多颤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般细微。

白衫男子没再说话,只是拉着云生往屋里走,顺带对那一男一女说道:“你们先去忙你们的吧。”

“是。”

话音刚落,只觉身后两道劲风呼啸而起,云生回过头,已不见那两人踪影。

第一百零三十五章 你才有病

这间屋子的陈设,与云生之前住的那间差不多,看起来非常节俭干净,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但又不是家徒四壁的那种感觉。

只是相对来说,清爽和干净。

跨过门槛,扑面而来一股热气,云生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那白衫男子回过头,略有兴味地望着云生,随手便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云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接,随后就听到他说:“没毒。”

倒也不觉得他会下毒,只是云生本能上想要拒绝他莫名其妙的好意,更何况,云生也没从他身上感受到多少善意。

可既然人家这么解释了,云生也不好说什么,在人家的地盘上,她还能作什么妖?

接过茶杯,捧在掌心,云生一口都没有抿,见她如此,白衫男子也只是笑笑。

“你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云生问。

白衫男子背对着云生,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木盒,递过去,说道:“打开。”

云生狐疑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伸手接过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幅画像,小心扯开绑着画像的红绳,展开,画中的景象随后映入眼帘。

只一眼,云生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跳了一拍。

这幅画,为何同陆治的那幅画如此相似?

同样是在落兼寺,同样婀娜的背影,只是画中景象并不是在冬天,绿草如茵,蝶飞雀舞,枝头点点绯红,似绽未绽,而画中之人仍裹着稍厚的披风,这大抵是早春时候。

再一次见到柳似霜的画像,还是在这么一个绑架自己的人手上,云生颇为感慨,手指轻轻抚摸过画像上那人的背影,只觉冰冰凉凉的。

这样好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云生心痛不已。

“你识的她,还很熟。”

“那又如何呢?”云生低垂眼帘,将情绪全都收了回去,小心将画像重新卷好,将红绳系好,放回盒子里,递还给他。

接过木盒,白衫男子温柔地抚了抚,像是抚摸着什么至爱的珍宝,又将木盒卷放入那柜中。云生越过白衫男子弯下的肩头,才发现原来那柜子是嵌在墙里面的,而柜门分为两层,第一层是木制,第二层是铁制,每一层上都挂着一把锁。

如此小心谨慎?

待白衫男子转过身的时候,云生又站直了身体。

“难得来一趟,带你出去走走吧。”他道。

云生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质,其实还不如一幅画,这男人看着那幅画的眼神都比看着她来的温柔多情,看她的时候仿佛在看一具尸体,亦或者是没有生命的任何东西。

云生抖了抖身体,跟在白衫男子身后慢慢走着。

不得不说,这座山村里,虽然农家并不多,可个个活得自得其乐,这里与外面的不同是,这里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没有非要逼的谁你死我活的争斗,可这里也跟外面一样的是,这里有一个统治着一切的“皇帝”。

就是正带着云生缓缓走过田埂的这个男人。

他究竟是谁,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云生还是不知道。

白衫男子脱了鞋,云生也跟着脱了鞋,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松软的泥土穿过穿过脚趾缝爬到脚背上来,暖暖凉凉的,不多久就硬成了一坨一坨,云生弯下腰伸手将那泥块掰下来,一甩手扔到干燥的田里。

“这地方真好。”云生说。

那白衫男子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嘲笑云生说的话,还是认同,总之让云生觉得不太舒服。

“你笑什么?”

“笑你经历了这么多还这么天真。”他毫不留情地嘲讽。

“哪里天真?你住在这里,难道也不是觉得这里好吗?”云生有些气。

白衫男子停了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偏过身子,看向一望无垠的田野,他的目光冰冷,全然没有对这个地方该有的热爱。

反倒是云生,尤为喜欢这个地方,可当她看到白衫男子的眼神的时候,云生心里只咯噔一下。

“走到现在,你看到这里有半个人影吗?”

云生愣了一下,随后环视周围一圈,虽然这附近的确有几户农庄,但看起来的确并没有人烟的样子,算算时辰,很快就该到吃饭的点了,如今这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似乎这天地之间,只剩她和这白衫男子。

云生突然觉得很冷。

冷得她不想说话。

“怎么?现在不想住在这了?”

云生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既不把簪子还我,也不告诉我簪子的主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现在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你不如干脆直接把我送给吴直敦算了。”

听到这话,白衫男子脸色突变,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说道:“至于簪子的主人,你不说,我会自己去查,只不过等我查到了,可能你的下场不会比落到吴直敦手里要好。”

“我是不会说的。”

“无妨。”

又跟着白衫男子走了大半圈,路过一户农庄的时候,突然从里面传出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准确来说,是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墙上或者地板上。

云生停住脚步,他不是说这里没有人吗?莫不是骗自己?

白衫男子却恍若未闻,只管自己往前走着,云生眯了眯眼睛,光着脚就往那户农庄跑了过去,而那白衫男子只是停下脚步,唇边笑意似有若无,静静看着云生的背影消失在那农庄里。

随后,之前带着云生来到这里的一男一女,出现在白衫男子身后。

“去盯着点,我先回去了。”

“是。”

说罢,白衫男子便慢悠悠顺着田埂走了一圈,回到了他之前的屋子里。

而另一边,云生跑进那户农庄之后,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晾晒在那里的干货,云生大致扫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便略过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门上竟然挂着一把大锁。

她伸手晃了晃那把大锁,锁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跟着屋里不知什么人又砸了东西在门上,吓得云生赶紧后退几步保命。

等到没动静了,云生又凑了上去。

她走到一边,手指放进嘴里濡湿之后,小心翼翼戳开糊在门上的纸,刚要探头上去,却见屋里的人又是极为暴躁地扔了东西过来,这回是茶杯,还是倒满了热茶的茶杯,热水穿过孔洞溅了一些在云生的身上,茶杯落地的碎裂声音在屋里响起。

“滚!”屋里那人暴烈地吼了一句。

云生吓得抖了抖,只觉得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大。

“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么凶干什么?我又没欠你钱!”云生的火气也上来了,不由得站在院子里冲着门大喊。

紧跟着,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云生以为对方在反省自己的行为,但没想到又是一个茶杯砸在门上。

“你是不是有病?!”云生大喊。

“你才有病!”屋里的人吼了回来。

云生舔了舔嘴唇,火气冒到头顶,她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四处扫视着院子,嘴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连你这么个被关起来的人都要欺负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而此时,被吩咐着要盯着云生的那一男一女站在院子外面,男人铁青着脸,表情莫名,女人弯着唇角,似在看戏。

“她这是要做什么?”女人问。

“不管她做什么,盯着就行了。”

随后,云生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锹,狠狠往地上戳了几戳,云生甩了甩手,回到门口。

她眯了眯眼,想着,能被那些人关在这里的人,一定也是跟她境遇相似的人。

这般想着的时候,云生往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抓起铁锹就往那把大锁上狠狠砸了下去。

而屋里的人,本想再砸一个茶杯吓唬吓唬对方,可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他手里握着茶杯凑到了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云生正使出了吃奶的劲在砸他门上的锁。

他不由得心下一惊,难不成不是姓萧的手底下的人?

看这么瘦弱的小身板,穿的也不是那般乌漆墨黑,到底是什么人?

砸了差不多数十下之后,云生的手臂酸痛不已,很久没做过这种体力活了,云生一张小脸上沁满了汗珠,她捏着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若是放了以往,她才不会做这么有损形象的事。

“诶,年轻人,你是谁啊?”屋里的人此时见云生正一下一下地砸着锁,语气也放缓了不少。

云生抬起满是汗珠的脸,说道:“你管我是谁呢?等我把你放出去了,我一定打得你叫娘。”

屋里的人蹙了眉,什么意思啊这?

云生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云生顿住了,而屋里的人也呆愣愣地站在门边。

“是不是被我砸开了?”云生讷讷地问。

“好……好像是的。”屋里的人也呆呆地回答。

云生擦了一把汗,扶着铁锹走到门边,伸手扯了扯那把锁,谁想到直接就掉到了地上,而屋里的人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幕,一下便把门打开了。

云生还没反应过来,连连后退几步,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铁锹,屋里的人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了,精神上也没有被关了很久的那种阴郁,长的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仔细一看又觉得很眼熟。

“诶,你……你……”云生皱着眉头,指着站在门口那人,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第一百零三十六章 商人本利

“我怎么了我?”他问。

云生指着他半天,脑子里团成了浆糊。

男人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猛然间一个人的脸出现在云生脑海中。

“你……你是关叔吗?”云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确认地问道。

他的确是关宁。

他愣住了,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原本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关楚的心理准备,可看到云生,他才明白原来老天爷并没有放弃他。

“你……你是云师爷吗?”关宁快速打量着眼前的云生,脑海之中闪过不少人,衙门之中他唯一没有见过的就是云生了,故而不确定地问道。

云生连连点头。

“关叔,没想到你居然会被关在这里,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你,你在这里还好吗?”云生扔下手中的铁锹,凑上去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关宁。

“他们没有对我用刑,不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也是被绑来的?”

关于这件事,云生挠了挠头,说道:“说起来惭愧,我被绑来好些天了。”

“看你这样子,应当也是没有对你用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关宁拉着云生进了屋,用脚将碎裂在地上的瓷片扫到墙边,给云生泡了一杯热茶。

“我也不知道。”

两个身为人质却没有半点作为人质的觉悟,坐在屋子里侃侃而谈。

而屋外的一男一女,听着他们毫无营养的对话,禁不住翻了白眼,但走又不能走,只得寻了个就近的地方坐着,时不时看一眼屋里的两人有没有做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他们完全想多了。

云生和关宁,相处友好,甚至已经打算在这里做顿饭。

从关宁口中得知,这个隐蔽的山村,并不是给人住的,准确点来说,不是给活人住的,所以一开始云生来到他屋门口的时候,关宁还以为是梅冢的人,故而恶言相对。

那些杯子,摔了也就摔了,反正到时候他们还是会再送一套来。

只是关宁在这里这么久,他不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叛徒,为什么还会受到这样的优待?不应该把自己打到半死不活,或者切一点他身上的某部位寄给关楚,威胁他替他们卖命吗?

关宁在樊县遇到梅冢的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自己会看不到关楚娶妻生子的心理准备了。

可是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将他带来了这里,然后不闻不问。

作为半个梅冢里的人,关宁是听说过这座山村的,只是从来没来过,也从来没有找到过,因为在他们得到的消息中,这座山村本是一座荒村,一群与世隔绝的人住在这里,后来不知从哪里进来了一个外乡人。

村民们从没见过陌生人,热情好客,久而久之,那外乡人住了下来,可谁又知,那外乡人是染了病症,本想躲进山里自生自灭,却不料误打误撞进了这处山村。

若是一般的病症也就罢了,偏偏是要命的传染症。

一乡的人,毁在他手上。

此后,这里便成了一处死村。

之后没过几年,梅冢的人找到了这里,将村子里的房屋全部推倒重建,将村民们的尸骨和遗物都堆到了一起焚烧干净,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地方。

“所以,这山村是他们用来放死人的吗?”云生有些后背发凉,此时再看外面的风景,全然没有之前的好心情了。

关宁看了一眼外面,说道:“大概是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梅冢的人在外面出任务,他们大部分是没有爹娘的孤儿,被梅冢的人捡回来,训练养活,他们的命就是梅冢的,什么时候收回来,都是梅冢说了算。”

“那岂不是很可怜。”

关宁轻笑一声:“每次出的任务,有轻有重,有些能活着回来,有些死无全尸。在外面死了的,会有人去将他们的尸骨收回来,哪怕只有一根手指头,都得带回来,葬在这里。”

“葬……葬在哪里?”云生捧紧了茶杯。

在她的脑海中,似乎觉得自己脚底下就踩着那些人的尸骨,不由得毛了起来。

“你刚才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田地对面的山吧?”关宁问。

云生点点头。

“那座山上,就葬着他们。”

云生放下心来,只要不葬在自己脚底下,葬在哪儿都行。

“那座山上种了多少棵树,就说明我们曾经失去过多少兄弟。”关宁轻轻地说。

虽然他背叛了梅冢,但他也曾与那些人并肩作战过,他们也曾拥抱过,望着对方哭过笑过,他们可能临到死都没有见过对方的真面目,但起码那些真挚的眼神曾经注视过自己。

那些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坟冢。”

“我又不是你们的人,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云生纳闷地问。

关宁看向云生,良久才吐出一句话:“这得问你,我也很奇怪,他是想让我终老在这里,但是把你带来这里又是为何。”

“也让我终老在这里陪他的那些死去的兄弟?”云生说着,但很显然,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不靠谱。

云生跟关宁是不一样的。

云生是正儿八经的人质,是可以拿出去跟章九晟换玉玺的。

而关宁就不一样了,他背叛组织,没能完成任务,本应该是个死人了,但姓萧的并没有杀了他,反而将他扔到了这里。

这算不算说明姓萧的还有点人性?

起初,关宁是这样想的。

但渐渐地,关宁就不这样想了,因为他自打来了这个山村之后,姓萧的就没来见过他,就连看管着他的一男一女也基本不同他说话,就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一样。

而且,他并不被允许离开这间屋子。

“云师爷,你可知道京城如今的形势?”关宁突然问道。

云生迷茫地摇了摇头。

她在樊县多年,因为相府的案子,京城里能够联络到的人脉基本已经不复存在了,再加上章九晟对她的保护,哪怕得到了有关于京城的一星半点的信息,都不可能告诉她。

“京城如今有三股势力相互牵制着,一股是当今圣上,一股是吴相,还有一股是柳家。”

“柳家?柳知著那个柳家吗?”云生有些惊讶。

“是。”

按道理来说,柳家作为商贾,再加上柳知著之前的作风,不可能会参与朝廷之事。

柳知著千辛万苦拼搏了大半辈子才有如今的柳家,这么大的家业,柳知著怎么会拿去与吴直敦和皇帝抗衡?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据我所知,柳家在朝中无人。”

“钱权交易,缺一不可。柳知著有钱,自然也会有权的人来找上他。”

关宁说的这句话没有错,当初相府还没出事的时候,她就经常从柳似霜那里听说柳家经常会有一些达官贵人上门拜访,只是那时候的柳知著总是一笑而过,拒绝他们的合作,并不与他们有过多联系。

那时候,是为了柳似霜。

难不成柳似霜的死,对柳知著造成了过大的打击?

可也不至于拿这么大的家业去赌这一场无胜算的局吧?

柳知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想什么呢?

“柳知著是商人,商人本利,踏入这把名利局,是迟早的事情。”

云生又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事情的关键并不在此,柳知著做下这等决定的背后,必定还有别的理由。”

“哦?”

袖中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云生不知道该不该与关宁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还是没法与眼前这个造成章九晟童年阴影的人推心置腹,尽管他们已经说了很多。

“我的意思是,我见过柳知著,他可以为了他的女儿放弃家业,但不会为了权力放弃家业。”

关宁挑了挑眉,点点头,并没有追问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生摸了摸肚子,尴尬道:“有些饿了。”

“那我做饭吧。”关宁说着就站了起来。

“你会做饭呀?”云生有些惊奇。

关宁笑着看了看她:“我把楚子拉扯大,不会做饭哪儿行呢?”

“我这人质当的也太幸福了。”云生摩拳擦掌准备跟在关宁后头看看他是怎么做饭的,岂料,那一直在外面盯着的男人便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框。

屋里的两人扭过头去,看到是这两人,表情突变。

关宁变得很是冷漠:“你们来做什么?”

“请大小姐回自己的屋子,晚饭会按时送过来的。”男人说道。

“就好不容易见个面吃顿饭都不行吗?”云生挣扎着。

“请。”男人站在门口,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关宁轻叹一口气,毕竟是寄人篱下,虽然目前对方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但难保什么时候会突然对他们下手。

“还是跟他们回去吧。”关宁劝道。

云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跟在男人身后,慢慢回了之前白衫男子的那间房子里坐着,男人走之前,将门锁了。

刚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才想起来,她待的这个屋子并不是她的,她在这里并没有所谓的专属屋子,这里是白衫男子的屋,那么那副画卷?

云生赶忙跳起来跑到之前白衫男子藏画卷的地方,原本那里被挂上了另一幅山水画,云生掀开,便露出后面的柜门来。

“他居然没有拿走?为什么让我住这个屋子呢?”云生喃喃自语着。

第一百零三十七章 藏云是谁

这边,云生和关宁被分开关着。

而另一边,章九晟急得一天能抓断自己十几根头发。

云生失踪的日子,掰掰手指头,大概已经过去十多天了,章九晟坐在衙门里的大堂里,脸色铁青,跪在下面的普通百姓吓得战战兢兢,大冷天的额头竟沁出一大片汗珠来。

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偷鸡案。

云生以前不知道在他耳朵边上念叨过多少遍,章九晟如今想来,随口就能说出一些条条框框来,还能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案子随便就破了,章九晟却并不开心。

如今坐在下面记着案子的,是张同,张同也不开心,他是一个仵作,怎么偏偏要被抓来做师爷的工作。

他原想问章九晟,咱们衙门里是没师爷了吗?

后来一想,的确是没师爷。

关楚也不开心,关宁也是被绑走的,至今生死未卜,而且他想到带走云生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面对这样未知的能力,他却无能为力。

出了衙门,章九晟不知道该去哪儿,站在门口呆愣愣了好半晌。

去百世堂吧,章齐烨一天到晚都跟那些病人啊药材啊待在一起,哪儿有时间听他唧唧歪歪,更何况之前毒圣还留了一本书给他,他整日里便沉迷其中,更加没工夫搭理他这个弟弟了。

回章府吧,章府里没了云生,章辞和章老夫人都不住在那里,府里冷冷清清的,回去干吗呢?

章九晟这般想着,转身去了张同的验尸房。

云生不在,她师爷的工作就堆到了张同头上,当然不是他主动请缨的,而是章九晟随口一说,毕竟之前张同也替云生处理过衙门里的琐事,还算能上手。

张同不在验尸房里,章九晟扑了个空,但能找到一个让他不怎么感觉孤单的地方待着,也挺好的。

人命案还是少的,验尸房里的尸体,有家人的都被领走安葬了,没家人的都被章九晟安排私下里葬了。

因为章九晟三不五时会往验尸房走一趟,故而张同每次都把验尸房弄得特别干净,一点血腥气都闻不出来,如今章九晟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口,看着灰白灰白的天,想着云生若是还在,定然是跟在张同后面,问那些解剖的事情。

想着想着,好像耳朵边上就真出现了云生的声音。

“诶,张同,尸体若是在火场发现的,那么怎么判断是生前焚烧还是死后焚烧?”

“张同张同,这么大把剪子是做什么用的?”

“张同,我之前给你找的那本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大人,屋子里有血,你可别进去了!”

……

“呵。”章九晟眯着眼睛,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可嘴角的那抹弧度,无论怎样看过去都显得分外苦涩。

关楚从外面巡逻回来,站在走廊拐角处,远远看着章九晟,心里禁不住感叹。

“大人?”他轻轻唤了一声。

章九晟如梦初醒,听到声音回过头,笑着说道:“回来啦?”

关楚点点头。

“之前那个苏南呢?”章九晟突然问道。

关楚愣了,自从“萧恒言”的事情发生以后,苏南就已经离开樊县了,走的时候身边站着一个五官清秀的小姑娘,那大概是苏南口中的小妹,可跟苏南长得并不太像。

苏南说,他对不起章大人,做了错事,但章大人不计前嫌放过了他,没有要他的命,是以也不敢再见章大人,所以便不辞而别了。

这件事,关楚没告诉章九晟,他以为按照章九晟的尿性,以及他在樊县的耳目,应该是一早就知道苏南离开樊县这件事的了,但没成想章九晟居然不知道。

“苏南已经走了。”关楚说道。

章九晟果然有些惊讶,后背稍稍离开了椅子一点,但他脑子转的快,一下就明白过来,旋即又躺了回去,说道:“也是,他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换个清静地方过过小日子,省得在这里又遭人威胁。”

“大人说的是。”

“那顾黎呢?”

关楚这回真愣了,他跟顾黎不熟,要问顾黎的事,怎么也得问张同吧?大人今天是怎么了?

说巧便巧,张同正好差不多处理完了衙门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打算回自己屋歇会儿,睡一觉,岂料碰到了正在说话的章九晟和关楚,一听到顾黎的名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

“顾黎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这会儿大概绕着樊县满城跑呢。”张同伸了个懒腰,只听得他紧绷的骨头在这时候咔咔作响。

“他是在找人吗?要不要我帮忙?”章九晟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问道。

张同摇了摇头:“还是不劳烦大人了,是京城里的事。”

“行。”

此后过去十几分钟,三人一直无话。

章九晟的状态奇奇怪怪的,关楚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求助似的看向张同,张同也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故而,张同没心没肺地转身进了自己屋。

他本想休息的,但看现在章九晟这副样子,还不等云生回来,他得自己先歇菜。架起锅子,张同想着,身子若是热乎了,心就算暖和不起来,起码也能蹦跶得舒服点。

听到些许动静,关楚站在门口,问他:“你干嘛呢?”

“去厨房拿点肉啊菜啊的过来,肉就切一切,菜就洗一洗,这天气不吃个大火锅可真是浪费了。”张同头也不回。

关楚愣在当场。

张同这才扭过身:“发什么呆?赶紧去。”

“哦,哦。”

关楚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东西准备齐了。而张同那边呢,他将整张桌子都挪到了一边去,搬出了他自己弄的火炉,烧好了火堆,整了口大锅架在上头,烧了一大锅子的水,又弄了些酱料摆在一边。

等着香味弥漫开去的时候,章九晟迷迷瞪瞪的,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他自个儿从椅子上爬起来,闻着味儿到了张同的房门口,看着那口大锅,睁大了眼睛问:“你们干啥呢?”

张同眯着眼睛笑:“大人,这么冷的天,唯火锅不可辜负啊!”

章九晟愣了愣,立刻明白了张同的苦心,踏进门槛,三人有说有笑,现在是非常时期,三人都默契地以茶代酒。

陡然间,一片雪花飘落,落在房檐上,发出“咔嚓”的轻轻响动,紧跟着便是成千上万朵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飘飘洒洒。

“下雪了!”张同指着门外,惊呼一声。

章九晟转头过去看,刚从锅里夹出来的肉放进嘴里,一路滚烫,烫到心里,跟着那些雪花落在地上,变得微凉。

要是云生这个时候在,可多好啊。

正想着的时候,张同和关楚已经捧着碗筷站在门口了,一边吃着火锅,一边赏雪,可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这雪总算下下来了。”关楚叹道。

张同仰着头,也应和着:“是啊,瑞雪兆丰年啊,是吉祥之事。”

“是啊是啊。”

说着,两人面对面傻笑着。

“大人,初雪啊,云生很快就会回来了。”张同拉着章九晟的胳膊,三人并肩站在门口,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肩上,落在他们的发上,不知不觉便白了头。

“咱们这也算是白头偕老啦!”张同看着章九晟和关楚一头的雪白,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章九晟听罢,一脸嫌弃,伸手用力扫了几下头发,片刻间将头顶的雪花弄了个干净,不冷不热地说道:“谁要跟你白头偕老,我又不是变态。”

“是是是,那就跟云生,跟云生白头偕老。”张同又欠揍地笑着打趣。

章九晟作势抬腿要踹,张同抓着碗筷躲进了屋里,雪是很好,但是太冷,屋里的火锅热气腾腾,将霜寒都挡在门外。

顾黎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狗鼻子,他原本在大街上瞎晃着,见着下雪了,便想回衙门暖一暖,一到门口就闻见了火锅味,噌噌几下就到了门口。

“兄弟几个好心情啊!”顾黎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火锅。

“来的可真是时候啊。”张同揶揄道,面色不善。

顾黎也不管他,自己去找了碗筷来,极不顾形象地直接开吃,边吃边夸张同的手艺好,顾黎吃东西的速度是他们另外三个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张同好不容易阻止了他,才得以给章九晟剩了点。

“你这么些天都在外面,找到他人了吗?”顾黎是吃不饱的,故而,张同选了个能让他的胃口瞬间变差的话题。

果然,顾黎稍稍停下了伸向火锅的筷子,想了想,说道:“没呢,不过我就纳了闷了,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脾性相差这么大?你看看人家纳兰俩兄弟,处的多好啊!”

张同抓了抓头,关于这一点,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诶,我听说之前藏云来找过你?”顾黎从堆着满满是肉的碗里抬起头。

张同点点头,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诧异地望着顾黎:“不是你让藏云来找我的吗?”

顾黎也诧异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让他来找你了?”

关楚和章九晟全然不知他俩在说什么,双双蹙紧眉头,问道:“藏云是谁?”

第一百零三十八章 别瞎管了

既然谈起了藏云,那无可避免的就要谈起藏云的大哥,也就是张同和顾黎一直讳莫如深的那个人——纳兰。

全名,纳兰见月。

是比张同还要有天赋的一位少年验尸官。

只可惜英年早逝。

说起他的过世,张同至今想来,都忍不住唏嘘。

他生在半含春雨半垂丝的时节,而他的抱负也停留在日日雨霏霏里。

纳兰的死,是他们都不能说出口也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这么多年了,张同主动向李泓之提出远走京城,来到樊县,一是为了躲避京城纷争,保住他张家一脉的香火,二也是为了替纳兰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成为一名与那位验尸官相媲美的存在。

而顾黎,他拼了命地替李泓之铲除异己,那些要命的任务他做起来丝毫没有顾忌,纳兰走后的那几年,他过得日子是如何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顾黎像是入了疯魔。

当时的李泓之,还只是太子。

而顾黎和纳兰是他的左膀右臂。

纳兰的死,与陈锦之脱不开关系,与林露白也脱不开关系,更与将陈锦之带进梅侍的顾黎脱不开关系。

顾黎一直认为,自己才是造成纳兰过世的真正原因。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林露白为什么要帮陈锦之逃走。

如今两个人都在多年之后,随着纳兰去了,问题也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陈锦之逃了,林露白像变成了哑巴,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囚牢里面,闭口不语。

其实就算林露白不说,他们也都差不多查出来了,林露白才是那个真正背叛梅侍的人,陈锦之不过是她手上的刀子。

本想捅的人只是李泓之和顾黎而已,却不成想,还偏偏捅到了纳兰身上。

林露白替吴直敦卖命已经很多年了,早到什么时候,已经无可追溯。大抵从一开始,林露白就是吴直敦的人,可是感情这个东西,虚无缥缈,它说不准会飘到谁身上,就像林露白,她的一颗心控制不住地落到了纳兰身上,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纳兰。

是啊,纳兰那样的人,不会与人凶,不会与人斗,总是平平静静的。很多时候,都是他们一帮人在闹,他就像个大哥一样站在旁边看着他们闹。

待他们累了疲了痛了,就到他那里歇一歇。

梅侍里的每一个人,都将纳兰看作可以交心的大哥。

吴直敦想要一批人取代梅侍,但梅侍从外面来看坚不可摧,故而,只有从内部瓦解,方是上策。

所以,有了林露白,亦有了陈锦之。

林露白是吴直敦从鬼市里面捡回来的打手,她一个女子能在鬼市里面打出点名声,确实不容小觑,但林露白是个被爹娘扔在鬼市门口的弃儿,从小生活在鬼市那种地方,林露白的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因而,从各种角度上来看,她的确能和陈锦之达成某种心灵上的默契。

陈锦之答应过她,会避开纳兰,可纳兰却自己凑了上去。

那把刀子,尖锐非常,还淬了毒。

当白刃穿膛而过,纳兰连句遗言都没法说出口,只是抓着陈锦之胸口的衣襟,说:“快走。”

纳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锦之以前不懂,总以为他是个装得从头到脚的人,可在他死的时候,陈锦之才明白,自己竟杀了这样好的一个人。

只是后来想起,明明计划中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是李泓之,为什么偏偏会变成了纳兰?

纳兰瞒过了所有人。

看到纳兰尸首的时候,林露白差点就疯了,没有经过任何严刑拷打,她就说出了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求一死。

可偏偏,李泓之和顾黎商量了一下,将林露白关了起来。

他们并不希望林露白就这么没有价值的死去。

只是多年后,李泓之也没想到,顾黎竟然会背着自己将林露白带到了樊县,代替了原本要被送上断头台的红豆。

后来,顾黎回到了京城,带回了陈锦之的尸首。

李泓之没说什么,也没有罚他,更没有提起林露白这三个字。

他们心照不宣。

“想必,陈锦之和林露白在商量计划的时候,被纳兰听到了?”章九晟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顾黎点点头,他和李泓之也是这么想的。

可纳兰到底是死了,他们押着林露白那么多年,就是想让林露白说出更多有关于吴直敦的罪状,可谁知道这姑娘那么倔,为了救命恩人,她屡屡寻死,甚至想过咬断自己的舌头。

而后,李泓之与她秉烛夜谈,没有人知道他们交谈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林露白便不再寻死了,顾黎也开始加快了替李泓之开疆辟土的速度,那些以往他不屑于使用的手段,在纳兰过世后,他也慢慢开始用得顺手了。

而张同本就与他们志向不同,也在那之后,与他们渐行渐远。

其实,张同是感谢云生的,若不是因为相府的事,云生为求逃命来到樊县,顾黎也不会跟着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有所缓和。

只是,云生如今在哪里?

恍惚之间,张同突然觉得,云生有时候的行事作风也挺像纳兰的呢。

“纳兰和我们不同,他心思细,陈锦之是我救回来的,我于他而言,算是救命恩人,所以他再怎么也不会伤我性命。但是圣上就不一样了,他跟圣上没有感情,所以对圣上下手绝不会拖泥带水,而且圣上甚少出现在我们面前,故而当纳兰随便扮了一下妆容,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陈锦之想都没想就捅了过去。”

“那林露白呢?”章九晟问。

顾黎深呼吸一口气,咬着筷子说道:“她啊,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应该算是吴直敦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什么意思?她听从吴直敦的安排混进梅侍,挑唆陈锦之背叛,想暗杀圣上,这不明摆着是吴直敦的人吗?”关楚眨了眨眼。

顾黎摇了摇头:“除了那次,林露白从来没有害过梅侍半分。圣上吩咐下来的任务,经过林露白的手,传到吴直敦的耳朵里,是另一番模样。你们不知道,她那个时候身上经常有伤,骗我们说是出任务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或者是练功太认真留下的。”

“她是没完成好任务,所以被用刑了。”章九晟缓缓道出真相。

“是。”

“所以,其实后来渐渐的,吴直敦就不再用她了,转而用起了陈锦之?”

“是,可她不说,将一切罪责都担在了自己身上,陈锦之逃了,纳兰死了,露白生不如死。”渐渐的,顾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恨林露白了,此时此刻说起她的时候,语气之中平平淡淡的,神色也淡,丝毫察觉不出恨意。

时间是可以冲淡任何一切的。

顾黎拿起筷子,又扔了几块肉下去,眼巴巴地看着火锅里在沉浮。

这个故事,并不算太令人开心,但起码说出来了,顾黎觉得舒服不少,这些年他一个人承受着,找不到人说。张同因为纳兰的事,整日整日与那些案子那些尸体为伍,两人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久而久之,也就不说了。

时过境迁,如今陪在身边看着初雪落下的人,已不再是前人。

章九晟放下碗筷,倒了一杯热茶漱口,他看向门外,说实话,这么好的景色,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一帮子臭男人待在一起?

若是以前的自己,此时此刻必定在红豆台里,温香暖玉在怀,美酒佳肴在手,现在这算是什么?

听旁人述说过往,剖心见性?

然后他适当给点友好的建议和同情?

不,他章九晟不是做这些事的人。

放下茶杯,章九晟深深吐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氤氲,然后飘散,身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他不能在这里堕落。

“你们聊。”章九晟扔下这三个字之后,便背负双手地走了。

张同关楚面面相觑,顾黎全然不理章九晟去做什么,只管自己手上一双筷子。

“大人,您去哪儿?”关楚双手抓着门框,喊道。

可章九晟却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挥了挥手。

“大人去哪儿?”张同问。

关楚摇了摇头。

“云生好不容易不在,你们就让大人自个儿玩会儿去吧,别瞎管了,男人嘛!”顾黎像是很明事理地解释道。

张同和关楚这才想起来,咱们家大人当初可是能在红豆台连着待上三天不出来的人,后来若不是云生天天往红豆台跑,大人也不会慢慢减少了去的次数,如今……

也是。

但转念一想,这对得起云生这么久的努力吗?她好不容易才将大人从那花街柳巷里面拖出来改邪归正,这又回到之前的样子可如何是好?

不行。

张同这般想着的时候,脚已经踏出了门槛。

“你干嘛去?”关楚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我去把大人叫回来。”

“你就让他去吧,这么些天了,樊县命案,云生失踪,这些事情统统压在章大人头上,按照大人以往的脾性,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你就让他去放松放松吧。”顾黎的脑袋几乎要埋进火锅里,还不忘了帮章九晟说话。

其实这么说也对,这段时间章九晟的变化,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就算章齐烨见着,也是心疼不已,估摸着也不会拦着章九晟。

张同的肩膀松了下来,关楚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扯进屋里,想了想也说道:“大人确实不容易,这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不见了,得多难过啊!更何况,大人以前去红豆台,也就是喝个酒,不会出啥事儿的。”

张同点点头,可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太得劲,总觉得要出事。

猛地,张同一拍手一跺脚,暗叫一声:“糟了!有件事儿忘记告诉大人了!”

第一百零三十九章 没有名字

听着张同的语气,似乎事情甚是严重,顾黎总算从那只大铁锅里抬起了头。

“什么事?”

“藏云之前来找我的时候,给了我一样东西,是当年纳兰留下的。”

一听有关于纳兰,顾黎也严肃起来。

“什么东西?”

关楚虽然听了故事,但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纳兰,故而他的感受不深,只是对于纳兰的故去,他本能地表达了难过,在听到纳兰的弟弟曾经来送过东西,他也禁不住认真对待起来,希望自己能在某一处帮上忙。

纳兰藏云给的东西,其实也是一本簿子,只是这本簿子上面的东西,并不像周先生给的那两本名录一样具有针对性。

那本簿子上,是纳兰做验尸官那几年里,通过实地经历和案卷调查,编纂而成的一本案件还原,附带破案过程以及至关重要的尸体解剖过程,这是纳兰希望能留给后世的东西,只是到底没有编纂完成。

原本藏云一直怀疑,这本书明明没有编纂完成,为什么纳兰要把书给他。后来才明白,原来对于林露白和陈锦之的计划,他大概早就有所察觉,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以免他中途查证的时候出事,故而先将书给了藏云。

可谁又能知道,那一面竟然是最后一面呢?

藏云是无声无息来的,走的时候,也没有跟张同打招呼。

纳兰护了他这么久,他能替纳兰做的事,唯有将他留下来的少之又少的东西,交给他曾经亲近的人。

张同,就是这个人。

只是,至今为止,他们仍不知道那个叫藏云来樊县找张同的黑衣人,是谁?

一开始的时候,张同以为是顾黎,可看顾黎那样子,他根本不知道藏云会来,那会是梅侍里的人吗?

张同拿着那本纳兰留下来的书,花了几天时间将每个案子都看了个详细,里面有几个案子牵扯到吴直敦及其门生,还有一些是与吴直敦关系密切的官员的案子,而这些案子里面的大多数都被压了下来。

里面涉及到的参案官员,无不是受了贿赂的,若是圣上要严查,定会发现其中蛛丝马迹,从而将吴党一网打尽。

朝廷之上,最忌讳便是结党营私。

只是,吴直敦的人脉几乎网络整个朝廷,再加上长孙雉一死,几乎没有谁能拦得住他,李泓之韬光养晦,暗中将梅侍接管了过来。

这些年,顾黎帮着李泓之处理了不少腌臜事情。

地方上的官员,正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被一个一个替换。

这些事情,细水长流,宛如春雨滴滴洒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润物无声,只待一朝。

“没想到纳兰就算走了,还能给我们留下这些东西。”顾黎嘴巴里的肉已经忘了嚼,他更想念纳兰了。

“这本书,放在我这里,不如放在你那里来得作用要大。”张同虽然舍不得,但为了大局,还是将书递给了顾黎。

顾黎将那块肉咽下去,看着张同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轻轻摸了摸书皮,将其塞进了怀里,贴身放着,说道:“我会让人带回京城去。”

张同点点头,没说话。

此时,他们已经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了,只是觉得这好日子应当快来了吧,等了那么久的雪都已经下下来了呢。

章九晟走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去了红豆台,反而步子一转,去了百世堂。

带着一身风雪,章九晟跨进了百世堂的门槛。

这天下雪,有好些年纪大的体弱的都受了寒,坐在百世堂里,等着章齐烨开药。

因为天冷,又临近过年,章齐烨心好,让那些在百世堂坐堂的大夫都先回去准备过年去,自己则一个人顶在百世堂里,还好,还有几个无父无无处过年的药童陪在他身边,帮忙抓着药,不然光靠章齐烨一个人是真当忙不过来。

看他这么忙,章九晟也很自觉地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一边去,也就只有在章齐烨这里,章九晟浮躁的内心才能得到几分安稳和平静。

周身都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还有一些病人压抑的咳嗽声,章九晟捧着一杯热茶静静看着,神思也渐渐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那一年夏天,知了趴在树干上嘶哑着嗓子叫个没完,章九晟还小,他都忘了那时候他几岁了,反正跟在关楚后头满大街惹祸闹事。

弄了一身泥和汗水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男孩子。

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面色蜡黄,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看着像是好几年没换过了,大概是那种洗了穿穿了洗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件的。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他并不脏。

小小的章九晟其实并不排斥家里有陌生人,但是突然出现这么个孩子,而且虽然看上去好像还比自己小那么一点,可危机感往往就来源于性别,面前这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子,章九晟定然安安分分的,可偏不赶巧,是个男孩。

当时章九晟第一反应就是,这不会是自己爹在外面生的吧?

可再看家里,安安静静,桌椅板凳完好无损,意味着他那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娘亲并没有大发雷霆,那这就很奇怪了,这孩子是谁家的?

两个孩子,隔着十几步路站着,眼对眼互相看着,一个锦衣华服,虽然脏了,一个破布烂衫,虽然洗干净了,打贵公子和乞丐的区别仍然在这个时候完美体现。

正当章九晟纳闷着自己爹娘去哪儿的时候,章辞和章夫人就从一旁的小房间里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大丫鬟鹊来。

“爹,娘。”章九晟开口喊道。

章辞见到章九晟,蹙了蹙眉,冷声道:“又跟着关家小子出去撒野了?”

章九晟调皮地嘿嘿一笑,随后指着站在旁边的那脏小子,问道:“这小乞丐是谁啊?”

那孩子听着,低垂了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好像是要哭?章九晟心里紧了紧,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刚准备开口道歉,就听到章辞说话了。

“这以后就是你哥哥。”

章九晟当场呆愣,自己心里的猜想竟然就那么被证实了,他有点接受无能,但看眼前这小子瘦瘦弱弱的样子,怎么自己也得是哥哥啊?

“爹,我看着都比他大,我应该是哥哥!”

章九晟据理力争,丝毫没有半点自己可能要被分家产的觉悟,而旁边那小子微微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脑回路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的小子。

章辞似乎也是没料到章九晟就那么接受了这个男孩子的突然出现,但对于谁才是哥哥这个问题陷入了近乎钻进牛角尖的固执。

出乎意料,为了让章九晟接受眼前这个男孩子,章辞和他的夫人可是好一顿讨论,甚至准备了好几个计划,可没想到到了章九晟这里,一切都成了浮云。

他本就是独子。

从小就一个人玩,得亏有一个关楚能陪着到处撒欢,可关楚再怎么也是别人家的小孩,不会跟他住一起,每天都要分开,这对于爱玩的章九晟来说,十分折磨。

他很庆幸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兄弟,即便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但是,他想当大哥。

关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没有女人,只有他跟他爹,故而关楚一家之主的概念在脑子里根深蒂固。

所以,在关楚面前,章九晟并没有太多自己是大哥的这种感受,更多的时候,是关楚在护着他。

所以,章九晟迫切希望有个人能正儿八经喊自己大哥。

可没想到啊,回了家,他还是个弟弟。

章九晟不开心,但不开心归不开心,看着眼前这个瘦弱没有三两肉的小子,章九晟猜想是个可怜的孩子,尽管可能是自家老子在外面留的种,但看着自己老子并没有对他有过多优待,估计是过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才找来的。

多可怜啊!

既然章辞说人家比他大,那就比他大吧,他不争这个,以后从行为上表明自己是大哥,不就行了吗?

牵过那小子的手,小小的章九晟奶声奶气地问:“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出去要是被人欺负了,就报我的名字,谁也不敢动你。”

章辞一听就乐了,没想到自家小子这么有人性,随后再听章九晟对他说的话,章辞只觉得自己想一拳头打过去。

“爹,你在外面还有别的孩子没?”

“放屁!我对你娘的心天地可鉴!”章辞活这么大,头一回爆粗口,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

章九晟就愣了,人都找上门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孩子没有父母,好几天没吃饭了,晕倒在咱们家医馆门口,你爹救回来的,你都在想什么呢?”章夫人笑眯眯地解释。

哎呀,闹乌龙了!

章九晟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回头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却见眼前的小子蠕动了几下嘴唇,声音细不可微:“我……我没有名字。”

以往在樊县大街上跟着关楚瞎闹的时候,他也会看到那些躲在墙根的小乞丐,脏兮兮的手捧着几个脏兮兮的馒头,但是他们也是有名字的,尽管不太好听。

可眼前这个男孩,却说他没有名字。

“从往后起啊,你就跟着我姓,姓章,名齐烨。”章辞笑眯眯地搂着章夫人,说道。

第一百零四十章 欠她一命

章九晟不知不觉就想了很多,甚至都不知道章齐烨是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的。

“嘿,想什么呢?”章齐烨敲了敲他面前桌子。

茶杯里的热水早就凉了,章九晟回过神,冲着章齐烨傻兮兮地笑,放下茶杯就伸手抱住章齐烨的胳膊。

“怎么了?”章齐烨摸了摸他的头,刚问出口的话,转念间就想到自己问错了,云生失踪好长一段时间了,看他如此,方才应该是在想念云生。

对这个弟弟,章齐烨几乎用了自己所有的耐心,摸着他头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云生不会有事的,她很聪明。”

章九晟松开章齐烨的胳膊,看着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悉心守在自己身边的大哥,他挠了挠头,小时候还说要保护他的呢,没想到长大以后自己才是那个被保护的人,真太丢脸了。

“大哥,你忙完啦?”

章齐烨见他不想说,也就不追问:“才下了雪,你就跑过来了,不过来得也正好,爹跟娘在包饺子呢,一会儿你得多吃点。”

“好。”章九晟乖乖地点头。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章九晟是感谢章齐烨能来到这个家的,毕竟有他在的时候,章九晟都不会挨打,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有大哥可真好啊!

尽管没有太多的大夫和药童帮忙,但章齐烨还是将百世堂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病人们陆陆续续地拿着药离开了,章齐烨也提早关了医馆的大门。

章辞和章老夫人难得包一次饺子,自然不让章齐烨和章九晟插手。

故而,他俩只有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赏雪,谈天,聊心事。

“想云生吗?”章齐烨问。

“想。”章九晟很老实地回答。

说不想是骗人的,怎么能不想呢?

“云生是很聪明的人,更何况,按照我的猜测,那群人其实并不会对云生下杀手,她还有用。”

“比如拿来跟我换玉玺。”章九晟垂着脑袋。

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斗争,以命相搏,他的脑袋转得不够快,手段不够狠,行动不够迅速,所以云生才在他手里丢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对方还没有安排人来跟你换玉玺?”

章九晟眨了眨眼,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掰掰手指头,距离云生失踪过去快半个月了,可对方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来,什么意思呢这是?

“我想过,如果是梅冢的人带走了云生,那么梅冢是不是跟吴直敦合作了?如果合作了,那么此时云生应当已经在京城了,如果没有合作,那么云生应该还在樊县,只是他们藏得太好,我们找不到罢了。”章齐烨逐字逐句地分析着。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的话,其目的未可知。毕竟我们现在的主要敌人,还是吴直敦,因为我们手上有玉玺。”

章九晟点点头,豁然开朗:“所以,其实我们现在可以不用担心云生的安全,我手中的玉玺才是关键。”

“聪明。”章齐烨笑着,伸手摸了摸章九晟的脑袋。

孺子可教。

这么一想明白,虽然还是想念云生,但章九晟的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不多久,章辞和章老夫人就端着热乎的饺子过来了。

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饺子,还是初雪,章九晟就暂且将那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娘,什么馅儿的啊?”章九晟凑过去,接过章老夫人手中的盘子。

“猪肉馅儿的,还有韭菜馅儿的,还有白菜豆腐馅儿的,再想吃别的馅儿,娘给你包。”章老夫人笑着,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而是多了一层为人母的光环,她慈爱地看着章九晟和章齐烨,将醋碟递了过去。

章九晟拿着筷子,站在桌边,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章齐烨就不一样了,他夹了几个端坐在一旁,细嚼慢咽。

章辞站在一边,直接端着醋碟夹饺子,也是细嚼慢咽着,章老夫人看着,心里想,到底谁才是亲生的啊?

挺好的啊,要是那丫头也在,就更好了。

人生活到这么大岁数,野心是没有的了,唯有的也不过是子孙幸福,阖家欢乐。

这雪飘飘扬扬地洒下来,盖住了那些肮脏,滋养着善意,也滋养着恶意,等到来年春天,等到柳枝抽出新芽,不知又是何种光景。

“娘,你也吃啊!”章九晟唤道。

“好。”

而彼时,云生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房门锁着,外面下着细雨,绵绵雨丝之中还夹杂着些许雪粒子,虽然不多,但云生透过门缝还是察觉到,外面下雪了。

那樊县呢?

是不是也下雪了?

云生这般想着,也开始想念章九晟了。

屋子里摆了两个暖炉,周身都是暖烘烘的,他们没有虐待她,却也不让她出去。

云生思考了这些天,还是弄不明白他们的用意。

她很着急,着急地想要离开这里。

若是继续在这里和他们耗时间的话,得不偿失的,反而是章九晟他们,还有她。

云生双手抓着门框,看着外面的院子,虽然是空荡荡的,听不到半点声响,但那一男一女就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应该要怎么办呢?

云生的视线忽而瞥到那幅山水画上。

她眸中微亮,伸手将那幅山水画拿下,露出原本嵌在墙壁里的那只柜子,柜子里放着柳似霜的画像。

她与那白衫男子僵持了这么久,就是不愿意说出那支发簪的主人。

如今呢?

云生只犹豫了片刻,便已经伸手捏住了挂在上面的木锁。

以前,她很不屑做那等开锁的事情,可后来,她从章九晟那里学到了,她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府大小姐了,为了活下去,她得学一切让自己能活下来的技能。

自从住进这间屋子里之后,云生发现自己好像都还没有怎么检查过这里,于是乎,她最后在梳妆台的抽屉角落里发现了一根弯曲的铁丝。

简直是绝佳的撬锁工具啊!

云生捏着那根铁丝,完全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女儿家的梳妆台里会有铁丝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跟着章九晟学过这开锁的小技巧,虽然不是很熟练,但在这个只有她自己的小空间里,云生一点也不紧张,甚至还非常冷静自若。

两把锁,不出一时半刻,云生就都打开了。

画像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里面,再一次看到这幅画,云生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胸口处,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眼睛里流下来。

云生扁着嘴,重重呼吸着。

将画展开在眼前,那女子的背影便出现在视线中。

手指轻轻触过,就好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黑衣男子侧着身子站在门外,半垂着头,说道:“她将那幅画拿出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但轻微的呼吸声告诉门外的人,屋里的人有些紧张。

“继续盯着。”

“是。”

云生出不去门,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些人紧紧盯着,自己能拿出这幅画,想必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也罢,知道就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慢慢暗下来,似乎也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可怎么送晚饭的还没有到?

云生想了想,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框,发出清脆的声音,说道:“去叫他来。”

不多时,白衫男子果然来了。

“想明白了?”他开门见山。

云生白了他一眼,随后将画收了起来,手指点了点桌面,说道:“我饿了,先吃饭。”

“那就边吃边说。”

两个人各退一步,其实本来这件事对于云生来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负担,毕竟人死了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也已经过了那个特别难受的阶段。

如今,也只不过想起来还会难受一下罢了。

拿起碗筷,云生扒了几口。

虽说被囚禁着,但起码没有被虐待,饭菜也都是合口的。

这么一想,云生觉得其实就算告诉他,也没什么的了,只是见他对柳似霜这么上心的份上,她到有些同情他了。

万一,霜儿是他的心上人呢?

等等,柳似霜出嫁这件事,他知不知道呢?

云生探究似的看向白衫男子,却见白衫男子的眼神并不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着摊开在桌上的那幅画上,准确点来说,是那个背影上。

即便只是背影,也能让他看得这么专注,眼中无恨,若说不是心上人,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你喜欢她吗?”云生脱口而出。

白衫男子挑了挑眉,显然也被云生这个问题吓着了,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白衫男子眨了眨眼,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是爱她,或者也不能说是爱她,这世间的感情之于我对她,都太过浅薄了。”

哦,云生点点头,这意思就是爱得深沉,没有谁比得上呗。

“我跟她很熟,要说熟到什么程度呢?”云生咬着筷子想了想,说道:“大概就是我欠她一条命,这辈子还不上,只能下辈子给她当牛做马的意思了。”

白衫男子蹙了蹙眉,瞳孔在眼眶里晃了几晃,有些不安的情绪溢了出来,连带说出口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你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四十二章 活着真好

姓萧的说,他认识霜儿的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张脸。

那个时候,他很丑。

有人,替他换了一张脸。

而代价,就是替一个人卖命。

“是吴直敦吗?”云生刚问出口,就立刻打了自己的脸,肯定不是吴直敦。

吴直敦这样的人,一辈子没出过京城,一辈子都是高床软枕,怎么可能会接触姓萧的这种底层百姓?

果不其然,姓萧的摇了摇头。

可既然不是吴直敦的话,那又会是谁呢?

难不成郑太史也想跟吴直敦分一杯羹了,或者直接想取代吴直敦?

这么几年过去,他胆子长肥了?

但事实上,云生都猜错了。

她太久没有在京城,京城里的消息已经很久没有到她手上了,她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从章九晟那里来的,而章九晟也有意无意地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如若柳似霜病逝的信,是先到章九晟手上的话,想必她现在也会和姓萧的一样,被蒙在鼓里。

幸好,薛璧聪明,派了其他人来。

可是她又和姓萧的不同,章九晟是因为心疼她,想要保护她,故而将那些会对她造成不利的信息率先隐瞒下来,而姓萧的则是被人利用。

他是那把杀人的刀。

云生沉默下来,因为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面前这个人说话,因为她想起来,在这个人手上,还沾着不少人命。

“你……呃……”云生犹豫了一会儿,随后还是掐着手掌心问道:“曾有、周先生,还有后来的萧恒言是不是都是你……”

“是。”

姓萧的回答地极其干脆利落,利落到云生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呃……她好像也没法指责他什么,毕竟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也不太是个可以指责别人的人,尤其还是指责一个凶手。

“继续说霜儿的事。”

冷冰冰的声音像针一样猝不及防扎在身上,云生抖了抖,知道自己过多的问题已经引起对方反感,只得沉了沉心思。

“你可知道,霜儿成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云生只觉得对面那人,似乎想在瞬间掐死自己,杀气毕现,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硬是将热气逼了下去。

云生只觉得迎面一阵寒气迫人,她想躲起来。

“跟谁?”他问。

要说吗?

还是不说?

如果说的话,薛璧那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这人,根本无法抵挡。云生掩面又想到了萧家一门,她通体生寒。

可如果不说,自己就是那个首当其冲的人。

云生斟酌再三,最后缓缓开口:“是一个书生,家世清白,对霜儿很好。”

姓萧的眉头紧皱,可全身紧绷,袖中手掌紧握,因为用力,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清晰,他闭了闭眼,眼皮子上传来滚烫的热度。

“他骗我。”姓萧的咬牙切齿,却仍旧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没有在云生面前爆发,这一点倒是让云生对他刮目相看。

云生不敢再多问些问题,怕把他惹烦了,毕竟现在的情形,就是她将有关于柳似霜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姓萧的。

“霜儿是重病过世的,你也知道,她的身体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好,没法治。她爹一直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求了不少名医,用那些名贵药材吊着,后来嫁了那书生,那书生也对她很好,霜儿病逝之后,那书生便没再娶。”云生小心翼翼抿了口茶,观察了一下姓萧的神色,尚算正常,那就继续讲吧。

“我的确在京城里没别的人了,可我还有霜儿。书生知道我的事,霜儿没瞒着他,他也聪明,让人从京城给我带了信,还有那支木簪。我没法回去奔丧,他也不怨,若是我有朝一日能回去了,再回去看霜儿。”

姓萧的仍旧没说话,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好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尊石像,听不到也看不见。

云生舔了舔嘴唇,又道:“我不知道是谁借了霜儿的名来利用你,但很显然,霜儿并没有落在那个人的手上,霜儿这辈子过得不算平淡,也不算轰烈,我希望她生前也没有任何污点背负在身上,包括你。”

这番话说的剖心剖肺,其实云生还是想从他嘴巴里套出究竟还有谁在背后操控。

不是吴直敦,也不是郑太史。

除此之外,还有谁?

姓萧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就往门外走。

云生刚站起来,就见房门从外面已经上了锁,她不明所以,又不敢问原因,只好憋着先活过这一夜。

躺在床上的时候,云生感叹一声:“活着可真好啊!”

为什么突然这么感叹?

因为就算是当年云生从京城逃出来,满身是血的晕倒在章府后门,再到两年之后醒过来,云生都没有这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反倒是现在,明明还没有劫后重生,只不过是说了一段故人的往事,就觉得整个人从火堆里回来一般。

太危险了呀!

云生闭了闭眼,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火炉里的木炭发出了轻微的喀嚓声,夜就这么过去了。

可云生不知道,当她的意识慢慢陷入黑暗的时候,有一缕轻烟也缓缓从窗缝里飘了进来,她脑袋向旁边那么一歪,整个人就彻底人事不省了。

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云生只觉得下半身特别冷。

她动了动,隐约听到一些水声。

“怎么回事?”云生自言自语道。

但并没有人回答她。

云生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毕竟之前因为毒的事,也经常做噩梦,故而,她重重闭上了眼睛,又重重睁开,眼前仍是一片抹不开的黑暗。

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身体的感知也渐渐恢复,这大冬天的泡在水里,寒冷渐渐变得刺痛。

云生才后知后觉,她是被扔到水牢里了。

“姓萧的!我昨天没有撒谎,你为什么要把我扔到这里来?!姓萧的!”云生撕心裂肺地喊着。

在这种黑暗的水里,谁知道会有什么,更何况这么冷,饶是一个大汉都遭不住这么冷的天在这冷水里泡着,更何况是她这么一个弱鸡,她还不想死在这里,她还没有见到章九晟呢。

“姓萧的!你出来,你给我一个解释,姓萧的!姓……”

“别喊了。”

忽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懒地从黑暗里飘过来,像是软乎乎的柳絮一般,作着坏地往人耳朵里爬,听着人耳朵直痒。

云生愣住了,她是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还会有别人,而且这个人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你是谁?”

岂料,这一回,并没有人回答她。

云生吓坏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自己就从温暖柔软的大床到了这个寒冷阴暗的地方,但有一点很明确,应该不是姓萧的把她弄到这里来的。

那么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姓萧的知不知道自己被带走了?

因为被带走的时候是晚上,云生只穿了单衣,如今浸泡在这冷水里,她的身体几乎已经冻僵到毫无知觉,连刺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觉得,不出几日,她的下半身就会被冻坏。

以前看过一个案子,案子就发生在冬天,凶手与死者发生争吵,凶手情绪激动之下将人用茶壶砸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酿成大错。

第一反应便是逃跑,那时候正是白天,外面走动的下人太多,他不得已将自己埋进了院子的雪地里,造成自己有进无出也被凶手害了的情况。

就那样埋了整整三天,直到雪化,才被下人发现。

而那时候,他整个身子都被冻僵了,昏迷不醒,经过城内数位大夫的检查和医治,他因为在雪地里埋得太久,四肢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坏死,有些部分得切除才能保命。

云生越想越害怕,她不想被剁掉双腿。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因为害怕而哭出声来。

云生的双手被捆绑着,牢牢竖在头顶,她挣扎了一下,只觉得那困缚在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又缩拢了不少。

这个姿势其实让人很难受,虽然不用踮起脚尖那么费力,可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又只穿着单衣,寒冷就足够让云生耗尽体力。

温度,正从云生的体内慢慢流失。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又能撑多久。

“二少爷……”云生半眯着眼睛,喃喃道。

章九晟正坐在百世堂的后院里,自从云生失踪后,他就没回章府睡过觉,现在也是。

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然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管怎么都睡不着,折腾得不行,只得爬起来坐在屋里等天亮。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老觉得云生在喊他。

可云生明明不见了,他又怎么能听到她喊他?

章九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他发着呆,坐在院子里,冬天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吹打在他身上,直到章齐烨发现自己的弟弟似乎都快冻僵了,才将他赶回屋里。

“你怎么回事?没了云生,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这么冷的天坐在外面做梦?”章齐烨开口就是三连,隐隐有些怒意。

章九晟叹了口气,抓着章齐烨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问道:“哥,你看我是不是生病了?”

章齐烨一听,倒是认认真真给章九晟把起脉来。

“没有,你身体好得很。”不多时,章齐烨得出了结论,但看章九晟如此,又不像是因为云生失踪,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衙门里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吗?”

章九晟紧皱着眉头,最后抓着章齐烨的袖子,极为认真地说道:“不是衙门里,是云生。我好像听到云生在叫我,我感觉她好像出事了,这两天心里老是不安。”

第一百零四十三章 上马进山

且先不管章九晟话里的真假虚实,但看他这么认真的模样,章齐烨也不好打击他。

云生现在被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都还不知道呢,他上哪儿去听见云生的声音?

如果说章九晟是关心则乱,出现了幻听,这个解释倒是可以。

可问题就在于,云生都已经失踪了那么久了,章九晟之前不幻听,偏偏在这个时候幻听,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章齐烨蹙着眉头思考了很久,决定还是先给自家这位弟弟开点镇静安神的方子。

草草安慰了章九晟一会儿,瞧着天也亮了,章齐烨干脆洗了脸换了衣服准备开门接待病人,本想将章九晟留在医馆里,可没成想,章九晟一溜烟儿就跑出了百世堂。

关楚带着铁万,一大早就出门巡逻去了。

张同蹲在验尸房门口,又抓着一只老鼠练手法。

章九晟伸直脖子看了看屋里,顾黎也不在。

知道章九晟来了,张同头也没回,打了声招呼:“大人,今儿衙门里没事。”

“哦,我知道,我就来看看。”章九晟站在张同身后,眼见着张同准备剖开老鼠的肚子,他咽了咽口水,将头缩了回去。

“云生还没有消息,关楚会尽力的,大人不要怨他。”张同又说。

章九晟想了想,他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吗?

“放心,我明白。”

“顾黎也出去帮忙找人了,相信应该会有消息。”

“希望吧。”

其实张同说那话,自己也没多大信心,但是碍于章九晟站在这里,他又不好什么都不说,他们已经找了那么久,关楚带着人在城里翻了不下三遍,城外也派人日以继夜地搜寻过去,那些附近的小村镇,铁万也派人扫过了。

毫无线索。

但如果是顾黎的话,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呢?

毕竟顾黎的人的确要比关楚和铁万的人,来得手脚迅速以及经验丰富,他们能看到旁人所注意不到的地方。

“顾黎今天出去之前,先在云生的房间逗留了片刻,我想他应该是会有把握的。”张同心虚地说。

章九晟没作声,点了点头。

有章九晟在这,张同手里这只老鼠都剖不下去了,咱家这位爷怕血啊!

思索半晌,犹豫半晌,张同扔下了手里的剪子,拿过放在一旁的白布擦了擦手,问道:“大人,要不我陪您一起出去走走?”

章九晟原本愣在那,眨了眨眼,遂明白了张同的担忧,他怕自己胡思乱想得太多,自己遭罪,也让他们遭罪。

出去走走,也行。

两人一对视,就一前一后地出了衙门。

刚下过雪,隔天就只剩下一地潮湿了,雪没积下来。章九晟想着,不知道云生有没有看见雪,要是看见了,也算他俩一起看过了,要是没看见,那就当他没看过初雪,等她回来就再等一次雪。

这算是打定主意了,章九晟走在大街上的脚步也坚定不少。

陡然间察觉到自家大人身周的气场变了,张同蹙了蹙眉,说不上来的情绪浮在心里,也说不上不安,就是……呃……有种咱们大人长大了的老父亲一般的心酸。

这一路过来,没见着几个百姓,下了初雪,天更冷了,人都不爱出门。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人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章九晟深呼吸了一口气,就看见关楚和铁万迎面走来,两人见到章九晟,面上一紧。

看样子,仍是一无所获。

章九晟面不改色,说道:“辛苦了。”

关楚摇了摇头,这大冷天的,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北跑到城南,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没寻到蛛丝马迹,关楚和铁万两人都热出了一身汗,隔着厚重的棉衣捂在里面,不多会儿就捂出了一身臭味。

张同本就嗅觉灵敏,蹙了蹙眉,挥手道:“看你俩这臭的,比从护城河里捞起来的还过分,先回去洗个澡吧。”

铁万张了张想要解释,却被关楚抬手拦住了,他知道张同是想借机让他们歇会儿,但现在着实不是休息的时候。

听说,京城那边的动作越发紧了。

很快,章九晟手里的东西就该交出去了,到时候又拿什么去换回云生?

若问关楚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那该是从他知道玉玺的事之后,他专门让人从江湖上打听了消息。

虽说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朝堂上的事情,江湖人士不一定知道得清楚,但京中纷争向来是纸包不住火,稍稍花点钱打点一下,便能知道个大概。

更何况,最近樊县里就来了那么一群江湖人士。

不得不提一下,关楚与人套近乎的本事,还真是让章九晟都称赞不已的,那点消息虽谈不上非常严密,但对于关楚来说,已是至关重要。

几人稍稍歇了会儿,便前前后后走在大街上,偶见到一些百姓,都揣着手弓着腰匆匆路过。

还好,今天的风不大,吹在人身上,也不像刀割一样。

“一点线索也没有吗?”章九晟不死心地问。

关楚摇了摇头。

铁万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虽然不知道云生为什么会丢了,但他也知道云生对衙门来说、对章九晟来说,有多重要,当下便气愤道:“要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抓走了云师爷,我定将他扒光了衣服吊到城门口示众!”

章九晟欣慰地笑了笑,有那么多人关心他的云生呢,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这城里连垃圾堆都翻了不下五遍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关楚叹道。

张同蹙了蹙眉:“听说你连城外的村镇都去了?”

“是啊,一无所获。”刚说完,关楚眉头一抖,舔了舔嘴唇说道:“我们……还没进过山。”

章九晟忽的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关楚:“你觉得人被藏在了山里?”

“这么冷的天?”铁万也觉得这事不太靠谱。

现在城里都这么冷了,更别提山里了,而且樊县附近的山,少说也有五六座,这要是没有目的地一座座搜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云生?

说句难听的,找到云生的时候,说不定人都凉了。

可是这话,哪儿能在章九晟跟前说啊。

铁万揉了揉鼻子,一声不吭地跟在这几位老大身后。

顾黎踏进客栈门槛的时候,带着满脸急色,一扭头就看见章九晟坐在最靠窗的位置,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左边坐着张同,正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对面则坐着关楚和铁万,四人均无声响。

他缓了缓神,放平呼吸,走到那四人跟前,伸手敲了敲桌面。

“你怎么来了?”张同率先出声。

章九晟听见声音,扭过头来,多少带着期望的眼神。

铁万甚少见到顾黎,人就站在他身边,他仰着头细细盯着,只觉得此人走路带风,不怒自威,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他在这个小县城待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有线索了。”顾黎只这四个字,坐着的四个人差点从长条凳上跳起来。

“在哪里?!”章九晟一把抓住顾黎的胳膊,因为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幸好他穿得多。

“从城东出去,过一座村镇,后面有一座山。”

还真被自家老大猜中了,铁万睁大了眼睛看向关楚,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

关楚被铁万突如其来的眼神小小的惊了一下,虽然不知道铁万这眼神什么意思,但感觉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故而,他大大方方地受了。

“真把人藏山里了?”关楚有些不敢相信。

顾黎犹豫了一下,摇了头,蹙眉道:“我不确定,不过,我派了人去山里简单搜寻了一下,对方甚是谨慎,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幸而昨天下了雪,有人进山的痕迹留在了雪地上。”

见众人没有说话,顾黎又接着说:“这个时候,普通百姓绝不会进山,进山做什么?猎物早都进深山过冬去了,那么什么样的人会进山?”

“所以……”章九晟欲言又止,他有个念头在心里疯狂盘旋。

“无论如何,我们得派人进山看看。”顾黎说道。

他说得肯定,但章九晟没有说话,其他三个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先开口,如果去了是一场空,那又怎么办?

章九晟握了握拳,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他双目坚定,说道:“关楚,带人。”

“是,大人!”关楚喝了一声,拉着铁万就集合捕快去了,不出半刻,一行人合起来二十多号人就牵着马匹站在了城东城门口。

“请顾统领示下。”章九晟几乎是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这一趟上,他坐在马上,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缰绳。

顾黎见他如此,心知如若此行不成,他怕是会倒下去。

思及此,顾黎一挥手,道:“上马,进山。”

那座山很不起眼,连名字都没有,但要进去,除了要先经过那处村镇之外,到了山脚下就得步行了。

马蹄子太硬,山里又太静,极容易将人惊动,若是跑了,再想抓人就难上加难了。

众人心知肚明,一路无话。

第一百零四十四章 奇怪山村

庆幸的是,因为下了雪,天寒地冻,这边山里有相对比较偏僻,别说城里的百姓,就是这山脚下的村镇里的村民都没有几个上山的。

山里毕竟不比城里,故而泥泞的山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将原先马车车轮的痕迹覆盖了,不过幸好,雪了没一会儿就停了,化了一些,车轮痕迹还能看得清楚。

一行人跟着顾黎,顾黎跟着车轮痕迹,一路往深山里走去。

章九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山里如此深,比之外面不知会有多冷,不知道云生是怎么撑过去的。

忽的,顾黎停下来了。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在最前面,低着头寻了一处蹲下,伸手在那稍稍凸起的泥堆上摸了摸,又捏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拍了拍手站起身。

章九晟也跳下了马,跟过来喘着气问:“怎么?”

顾黎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掌,道:“全部下马,我们不幸进去,留两个人在外面看着马匹。”

章九晟只愣了愣,虽然不知道顾黎这什么意思,但听他的总没错,故而他朝着后面一挥手,关楚向上前来,听了吩咐立刻就安排了下去。

留下两个捕快牵着他们的十几匹马留在原处,剩下的人则跟着顾黎继续往深山里面进,别说章九晟,就是关楚也没在这么冷的时候往山里走过,不由得有些心虚。

但想着,又是顾黎带队,人家走南闯北的经验肯定比自己丰富得多,但又担心章九晟的安危,故而一直没说话跟在章九晟身后,随时随地得护着。

走了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一行人难得出城,在这条被寒冷冻硬的泥泞山路上艰难前行,章九晟热出了一身汗,口中呼出的热气碰着了冷风便在脸上凝成了水珠,冻得章九晟又是一抖。

可心里想着云生,纵然脚步再磕绊,也还是跟着顾黎亦步亦趋地走着。

然他不知道的是,此时云生正昏昏沉沉地吊在水牢里。

“这还得继续往里面走吗?”等顾黎停下脚步的时候,张同倚着一棵树,喝了一口热水问道。

顾黎没答话,站在前头,双手插着腰,忽而从一旁低矮的枝丫上扯下一片叶子,随手甩到空中,只见那叶子上了天,然后又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一处。

张同不解其意,蹙着眉问:“怎么着?是没路了?”

顾黎摇摇头,将蒙在面上的黑布轻轻扯下,呼出一大片白气,说道:“马车印子到这就没了。”

他没往下说,但张同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前面还有一大段路,但马车印子在这没了,要么人下了马车往更里面去了,要么是跟那叶子似的上了天了,可人怎么能上天呢?

“下车了?”张同又问。

“下车是下车了,不过里面那段路没有脚印,脚印留在了这里,非常浅,咱们要是再晚来几天,连这脚印子也看不见了。”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这,总不能原路回去。”张同压低了声音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正看着这边的章九晟:“这时间过去不少了,要是再找不着云生,我估摸着大人也撑不了多久。”

顾黎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章九晟,而后者立马将头扭了开去,动作尴尬而僵硬。

这事还真不好办,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这担子再怎么也撂不到自己肩上,顾黎抓了抓头,更闹心了。

脚印的的确确就消失在了这个地方,而顾黎发现的那个脚印其实只有半只,能找到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仍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云生的脚印,还是……别人的。

无论如何,这大冬天的往深山里走,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先找着再说。

一行人全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应着顾黎的要求,两人一组,四散开去。

顾黎仍站在原处,眼神锐利如刀锋,四处扫视着,章九晟远远站定,望着,他总觉得顾黎还有些什么瞒着他,至于是什么,他不清楚,只得盯着。

不知过了多久,去的人复返,皆无所获。

顾黎说:“先歇着吧,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再搓搓脚,咱们还得在这儿多待会儿。”

他这般说着,所有人便都挤到了一处去,有些捕快还想着要不要搭一个火堆,这山里不比外面,风一吹过,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冻得直哆嗦。

忽的,顾黎突然动了,直朝着一处灌木丛走过去。

方才没有仔细看,如今走近了才晓得,这灌木丛后头,竟是有一条小道。

若不是有风吹过,怕是顾黎也没看出来。

章九晟见顾黎动了,他也跟着动了,凑到顾黎身后,越过他的肩头望过去,便也见到了那条隐藏颇深的小径。

“这会通向哪儿?”章九晟问。

这还真不好说,顾黎没来过这座山,山里条条道道太多,以前很多靠山吃山的山民即便没有路,也会自己砍出一条路来,若说这条路会去往哪里,外人还真没法说。

故而,他没说话,抽出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张同也注意到了这边,跟关楚耳语了几句,自己也跟了上来。

仍旧是顾黎打头阵,只不过这回,章九晟跟在后头,这一路走来,毫无线索,好不容易找到这一条小径,他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那条小径之后,走了多长时间,走得几人脚下发麻之时,眼前突然便豁然开朗。

他们适才发现,他们竟然站在一处悬崖上,而这处悬崖正好是一座山的半山腰,放眼望去,下面有一座小山村,站在他们这个位置几乎将整个山村收进眼底。

山村很小,约莫十来户人家。

顾黎震惊片刻,便在身后找到了一条紧靠山壁往下的小路,招呼了一声,一行人便小心往下行。

真正落到山村里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但看田地里堆着的那些稻草垛子,又很明显地告诉他们,这里的确是有人住的。

“这村子有点奇怪啊。”

张同蹙了眉,有一种无端闯入鬼神之地的感觉,心中颇为不舒服,本想拉着顾黎再说道说道,可一回头,却见顾黎早就已经沿着小路下到了山村里。

一行人一个跟着一个,走在田埂上。

如今正是冬时,田里只余那些枯枯黄黄的稻梗子,不远处有一些房舍,院子里安安静静,连最为正常的孩童的笑闹声都没有,众人心里一阵发憷。

推开其中一户农家的篱笆门,站在人家门口,顾黎随手一推,便进到了屋里,跟在身后的一些人要么鱼贯而入,要么在院子里四处检查着。

顾黎站在屋里,伸手随便在桌子上一抹,干干净净。

“像是有人住,又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这个村子也太奇怪了。”张同嘟囔着走进来。

顾黎说:“没人住,但经常会有人过来打扫。”

“啊?”关楚瞠目结舌,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这事情若是放在失去了家人的人身上,倒是可以理解,睹物思人,所以搬出家去另找地方住,但又舍不得原来的屋子,专门雇了人定期来打扫。

可这里是一处山村啊!

“不可思议。”张同拿起桌子上那只干净的茶杯,晃了晃脑袋。

随后,铁万从屋外小跑进来,说道:“兄弟们将这里都检查了个遍,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有一间屋子有些奇怪。”

“哪间?带我去看看。”顾黎转过身说道。

跟着铁万,众人便到了那间奇怪的屋子,其实那间屋子与其他的并无太多不同,只是这屋子的一些角落里有些许茶盏碎片,大概是没清扫干净,遗留下来的。

顾黎蹲在墙角,指尖捻着那些陶瓷碎屑,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舔了舔嘴唇,又走到床边,这屋里的人走了很久,已经没人气了,可他还是将手伸进了被褥里,手掌在厚重的被褥里摊开又收拢,他俯下身去,凑在那被褥跟前细细嗅了一嗅,心中了然。

这村里的屋子,只有这一间,是一直有人住的。

只是,不知道是谁。

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者被带去了哪里。

“有发现吗?”张同跟过来问。

顾黎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个仵作,按理说眼力应该比我不相上下,这回来问我?”

“不说就不说。”张同翻了个白眼,兀自找他的去了。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希望能在这座山村里找到些什么,就连章九晟也四处翻找着,只有关楚呆愣在这间屋子里,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可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五指张开在空气中,徒劳一握。

张同从顾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路过茫然无措的关楚身边,眉头一蹙,用胳膊肘捅了捅关楚,问道:“关捕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章九晟闻言也望了过来。

关楚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我爹好像在这里待过。”

一听此话,就连顾黎也望了过来。

父子连心,没有人在此刻怀疑关楚的直觉。

这一路过来,关楚一直守在章九晟身边,方才经过那么多屋子,只到了这一间,他才有这种感觉,并非突如其来。

可到底没有证据,单凭关楚一句话,不足以说服他们。

“如果你爹真的在这里住过,那他肯定会留下什么只有你能看出来的东西,你找找试试。”顾黎说道。

第一百零四十五章 不得好死

正当一行人在山村里搜查有没有活人的时候,云生还吊在那不知名的水牢里。

那天对她说话的男人,后来再也没来过,也没有人过来给她送饭,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冻死,就先要被饿死了。

寒冷席卷着她的全身,她挂在那,脑袋垂在胸口,干净的白色里衣给不了她任何保暖的作用。

“这罪遭的,还不如当初就死在京城呢。”忽的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是在风里,云生听不真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她连眼睛都没睁开,直到有一阵香味从远处飘来,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而是……饭菜的香味?

良心发现了?云生心想。

她用着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一点眼缝,黑暗之中,有什么温暖的气息慢慢靠近了过来,不一会儿,她又感觉到有人在解开捆缚着她双手的绳索,因为用力,她柔软的身体也跟着晃了几晃,脚下的水发出轻微的波荡。

忽的,手腕上一松,云生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而又有一股力量忽而穿过她纤细的腰身,堪堪将她接住。

她听到那个人在她头顶说:“你又何必这样折磨她?”

云生觉得,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故而她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怎么?你心疼了?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柳姑娘嫁了人了,所以便转了个心思,放到她身上了吗?也是,两个都是风一吹就倒的人儿,又是闺中密友,像得很。”另一个人也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冷嘲热讽道。

而抱着云生的那个人,却只字未言。

云生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床上暖烘烘的,屋里暖烘烘的,窗外的太阳暖烘烘的,而她的身体也是暖烘烘的。

她从那该死的水牢里出来了。

谁救的她?

云生双手撑着床,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屋里没有人,窗外也没有人,床头挂着她的衣服,干净而柔软。

她爬下床,披上自己的衣服,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

这院子,和之前山村里的院子有些像,但到底不是同一个。

这里又是哪儿?

“醒了?”忽的,身后传来一个极为慵懒而带着危险的声音。

云生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像姓萧的,他的面目清清楚楚的摆在云生眼前,如刀锋一般凌厉的眼眉,薄薄的双唇紧抿着,带着些许对云生的鄙夷。

他双手抱胸,背靠着她房门口的门框上,眼神之中颇有些不耐烦,看着云生的时候,像是看着一堆垃圾。

对于这种上来就表示不友好的人来说,云生还是比较喜欢姓萧的。

起码姓萧的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对待她,起码是没有苛刻的。

而眼前这个人,喜怒形于色,不是个好相与的。哪怕云生都按照他说的去做,也不一定能得到他由衷的赞赏。

故而,云生决定,先找找姓萧的在哪里。

“你敢不理我?你可知道我是谁?”男人放下双手,眯起双眼紧紧盯着云生瘦弱的后背。

云生正慢慢走到院子的出门,听到男人的声音,冷哼一声,偏过脑袋,说道:“不然你杀了我算了。”

如此胆大。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云生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话已出口,那便是泼出去的水,反正她现在也没死,她就不信身后那男人真能杀了她。

故而,云生沉了沉气,坚定了脚步往外走。

这里的确已不是之前那处山村了,姓萧的不见了,那一男一女也不见了,只有身后那个对她不太友好却一直也没有靠近对她做些什么的男人。

“你这是在找谁?”跟着走了一路,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

云生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这个地方你是走不出去的。”他又说。

云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盯着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停了下来。

方才站得远,不觉得,如今站得近了,他的五官更为清晰,也更为熟悉。

“你……”云生欲言又止。

“怎么?”

云生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儿半晌,才说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岂料,那男人在听到云生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便扬了起来,似乎云生这样的反应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他微微朝前将身子倾过来,问道:“像谁?”

看他这般反应,云生心中便有了数,皱了眉头,手指顶上他的额头,将他顶得离自己远一点,才开口:“张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

话音刚落,男人脸色就变了。

“他应该庆幸有我这样的兄弟。”他的语气冰冰凉,但对于刚刚经过水牢洗礼的云生来说,还不够温度。

“我要是张同,就把你吊起来打。”

一说吊起来,云生就收住了话音,扭过头去死死盯着他,结果这人面皮极厚,居然冲着云生笑了起来。

姓萧的自从将云生抓来之后,就一直好吃好喝招待着,可这男人来了,她就被吊起来关在水牢里两三天没吃。

“是你把我弄进了水牢?”云生虽是问着,但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

“是啊。”然而他压根也没想着隐瞒,痛快地应下了。

“我哪里得罪你了?!”云生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了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男人。

可他仍旧笑着,脑袋一歪,说道:“我就看不得他那么好好招待你,你是个人质,人质什么样,你就该什么样,把你关进水牢里,那都是正常的,不是吗?”

云生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可现在被教做人,她还是有些不爽。

狠狠甩了袖子,云生转过身,深呼吸一口气,反正现在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这了,那说明姓萧的回来了,就会护着她。

那她还怕什么?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跟他拼了。

打定主意之后,云生也就没那么心虚了,在这里逛了一大圈之后,果然没有见到姓萧的半点踪迹,她不得已回了先前的院子。

人总得吃饭。

更何况,云生都两三天没碰着香甜可口的饭菜了。

找到了那院子的厨房,还好,姓萧的心细,在厨房里放了不少蔬菜和肉。

云生摸了摸肚子,不是很饿,估计被姓萧的从水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就喂了一些吃食,只是当时她又冷又饿,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竟没什么印象。

云生不是很会做饭,当她握起菜刀的一瞬间,很想念章九晟。

做了几盘小菜,云生端着坐在门口,边吃边晒太阳,那个男人也自己盛了点,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云生不远处。

“想不到堂堂相府大小姐居然还会做饭?”

云生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哦,你还会做些什么?”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云生停下筷子,将嘴巴里的菜咽下去,扭头看向他,阴恻恻道:“我还会下毒。”

果不其然,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饭菜,然后大无畏地吃了一口下去,说道:“要是你真下毒了,那就毒死我算了。不过我死了,你也出不去,下半辈子陪着我这具尸体,我也不算太亏。”

“你……”云生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扔到他的脑门儿上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云生先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张真。”他倒是答得非常痛快。

云生看了他一眼,虽说张真和张同长得有些相似,脾性也有些相似,但终究是两个人。

张同帮着李泓之,为了稳定朝廷局势,为了李氏江山,甘愿隐姓埋名藏在樊县当个小小的仵作,护住放在章府的玉玺。

而眼前这人,虽然跟张同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跟姓萧的在一处。

云生还没有傻到会忘了姓萧的是跟吴直敦一伙的。

“你是张同的大哥还是弟弟?”云生问。

张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弟弟。”

“哦,那张同可真没把你管教好。”云生脱口而出,张真摔碗翻脸。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

“你又何德何能,可以投胎成为他的弟弟?”云生反唇相讥。

张真一把掐住云生的脖子,五指刚硬如铁,掐着那细弱的宛如嫩竹一样的脖颈,几乎再稍稍用一用力,就能掐断,可他看着云生瞪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明明白白写着“有种杀了我”这五个大字。

他下不去手,其实也是不敢下手。

他和姓萧的不一样,姓萧的替吴直敦做事,吴直敦需要这个女人,所以姓萧的让这个女人活着,好吃好喝让她住着。

可他不一样,他是吴直敦这么些年背后的推手,他也深知这个女人可以为他们换来什么。

他不仅要李泓之的命,他还要顾黎的命,还要张同的命,还要当年将林露白推进火坑里的那些人的命。

包括当初将林露白捡回来的吴直敦。

他要他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狠狠将云生扔到地上,张真背锅双手,冷冷道:“等姓萧的回来,你就告诉他,你们的命不是吴直敦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那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张真看了她一眼:“等你替我换回玉玺,我就满足你的要求。”

第一百零四十六章 不用找了

云生被掼到地上,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了些皮,大冬天的也感觉不出有多疼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往日里精心呵护的肌肤,难不成就是给这臭男人糟践的?

当然不是!

她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张真跟前。

张真比她高出一个半头,云生只得仰着看他。

她咬着牙,恨不得一口咬在那张面皮上,男人打女人,还挺骄傲的是吗?

虽说是张同的弟弟,可云生眯了眯眼,抬手就是一耳光,不轻不重,但胜在清脆响亮。

张真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打,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面上火辣辣,不是疼的,是臊的。

他让人给打了?

林露白都没打过他!

而正走到院子外的萧公子,不出意外的听到了这清脆的耳光声。

他停下脚步,自外面的篱笆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见着云生和张真面对面对峙着,两个人剑拔弩张。

眼见着张真抬起了手,萧公子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有人打断了张真的愤怒,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回来得正好。”有了新的发泄对象,张真甩了一个锋利的眼刀给云生,却不成想云生根本不稀得接,撇过脸去,收拾了碗筷便往厨房走。

“蛇鼠一窝,呸!”云生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迟早弄死你!”张真在背后跳着脚。

萧公子蹙了蹙眉,刚要说什么,就听张真道:“她是个人质,就该关起来!”

“我的确是将她关起来了,她在这里,出不去。”萧公子平静应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张真却怒不可遏,指着周遭的一切,说道:“好天好地,好吃好喝,高床暖枕,你可对她真好啊!”

“人是我抓回来的,要如何处置,我说了算。”萧公子仍是淡淡的。

“你!好的很!”

“张少爷,过誉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得她几时?”张真说罢,甩袖而走。

云生站在厨房里,一手扶着门框,她将萧公子与张真的对话系数听进耳朵里。。

她知道萧公子护她,本是为了玉玺,如今是为了柳似霜。

柳似霜真是她的贵人。

萧公子扭头过来,看着云生,沉默片刻,进了屋。

云生跟在他后头,也进了屋。

“为什么不把我拿出去换玉玺?”云生明知故问。

萧公子淡淡看了她一眼:“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

“你是人质,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萧公子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本想着是热的,却没想到是凉的,他蹙了蹙眉,还是抿了一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

萧公子看着她,不语。

“地方官员的变动应该开始了,皇帝虽然久不掌朝,可就算他手上没有玉玺,他毕竟也是皇帝,侧太后再怎么也不是皇帝的生母,吴直敦等不住了吧?”

萧公子仍不说话。

“而你呢?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因为你想要柳似霜。”云生说得斩钉截铁。

她说的没错。

萧公子想要柳似霜,吴直敦想要玉玺。

可玉玺在章九晟手里,章九晟头上是章辞,章辞头上是李泓之,李泓之头上是临死才悔悟一切的先皇。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玉玺被当年的章辞带走。

就算吴直敦在京城中的权力能只手遮天,可到了樊县,那就是章九晟的地盘。

更何况,章辞如今退隐,就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罢了。

玉玺失窃,他还不敢将这滔天大罪妄加在章辞头上,毕竟李泓之还活着,还有那几个元老朝臣顶着。

萧公子抓了云生,云生可以换玉玺,吴直敦很清楚,萧公子也很清楚。

如今,该是吴直敦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可柳似霜死了。

她还嫁了人。

萧公子不在京城那么多年,吴直敦从不让他回京,他身边那一男一女一直守着他,他也不得回京。

如今想来,懊悔不已,这么多年,他怎么能忍着不回京去亲眼看看她?

可如今亦无可奈何,外面守着的那一男一女要比他厉害得多。

“我到底也还是吴相的人。”他平平静静说着,好似已经不将柳似霜放在心上了。

云生看着他眸底平静,也看着他心底波浪滔天。

等到萧公子走后,云生坐在雕花圆凳上,捏着手里的茶杯,噘着嘴道:“一个比一个不爱说实话,还是我们家二少爷比较好。”

彼时,章九晟他们还在那座山村里逗留着。

虽说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这间屋子就是关宁住过的屋子,可关楚还是万分肯定,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碰碰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

“我爹肯定在这住过!”关楚兴奋地大喊。

“你怎么知道?”张同问。

“我就是知道。”关楚尤为肯定。

这大概就是父子连心吧?章九晟想。

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关楚就是非常肯定的认为关宁曾经在这里待过,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又觉得很理所应当。

但是,这山村里已经没有人了。

在众人不得不聚到一起商量对策的时候,顾黎一个人站在田埂上,背着双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地方,淡淡的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忽的,他定住。

张同与他兄弟多年,也全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不远处一片黄红相加的山上,隐约竖立着些许青灰色的石碑。

张同看见顾黎,慢慢走了过去。

那地方不知是哪里,虽看着近,走过去着实有一段路程,张同不能看着顾黎一个人去,故而他快步跟了过去。

“对面是哪儿?”张同微微喘着气,问道。

顾黎蹙着眉头,他也不敢确认:“好像是个坟冢。”

“啊?”

果不其然,当两人站在那一堆墓碑中间的时候,张同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顾黎将那墓碑上的名字一个一个看过去,都是他不认识的人。

可这副景象,他又真真切切地曾经经历过。

梅侍,也有这样的一处坟冢。

可这里不是梅侍,也不是梅侍的坟冢。

原先他还不确定,如今倒是确定了。

这个地方,是梅冢的地方。

“呵!”顾黎冷笑了一声,便往下走去。

张同不明其意,但看顾黎这般,想必是心中有数了。

待两人回到人群中时,只听顾黎道:“不用找了,这个地方已经没人了,撤吧。”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停下了交谈声,周遭一片寂静。

良久,章九晟才开口:“找不到别的线索了吗?”

顾黎看了他许久:“找不到。”

随后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决绝,故而又加了一句:“这里已经被他们暂时放弃了,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那他们可能还在山里?”

章九晟的这个“他们”,将关宁也包括了进去,关楚听着,只觉心中一暖。

“很有可能。”

顾黎没有再说其他任何的话,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关楚仍旧在之前那间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的,他希望在这间屋子里找到有关于关宁去向的线索,他坚信关宁会在这里给他留下线索。

张同站在房门口,看着关楚不死心地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找过去,最后甚至爬进了床底。

“关楚……”张同犹豫着开口。

“有了!”岂料,关楚随后便捏着一张白纸从床底钻了出来,异常兴奋。

张同的眼睛也是一亮,走了过去:“这是什么?是关叔留下来的吗?”

关楚连连点头,只见那是一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坟底水牢。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哪儿?”关楚问。

若不是刚才张同跟着顾黎看到了那一片坟冢,他也还真就跟关楚一样蒙在这了。

没想到那片坟冢下面是有水牢的吗?

张同一把抢过关楚手中的纸条,冲出门去,又拉过站在院子里的顾黎往那片坟冢里奔了过去。而其他那些在院子里歇着的人,一看到顾黎和张同跑了起来,便也一头雾水地跟在他俩后面跑了起来。

“怎么了这急急忙忙的?”顾黎一边跟着跑,一边问道。

张同将手中的纸条扔给顾黎,顾黎飞快瞅了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张同的意思,当下便根本不需要张同拉着跑了,他反而更快地跑了起来。

那些冰凉的墓碑,森森立在那里。

若是寻常人等,看着一个墓碑都害怕,更遑论是一大片。

而如今,他们几人全都站在这里,战战兢兢。

“这……这里埋着这么多人?”铁万都没注意到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

“也可能没有这么多人。”顾黎也不知是盯着哪一块墓碑,开始弯下腰,一块一块地摸过去。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能动的那块墓碑必然是会有些许松动的,只要仔细一点,就能找到,更何况他们这么多人。

章九晟虽然不太明白顾黎在干什么,但看他这么认真地搜寻着那些墓碑,他也跟着伸手摸起了那些墓碑,一块接着一块,学着顾黎的样子。

第一百零四十七章 我自己背

当章九晟摸到其中一块略微有些灰黑的墓碑的时候,他只觉脚下的地面竟有些许颤动。

他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只看见脚边松软的泥土在欢快蹦跶着,章九晟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只见脚底下泥土松动,缓缓出现了一个洞口。

洞口的泥土也正慢慢往黑暗处陷进去,黑暗从小变大,泥土陷落的从少变多,章九晟又后退了一步。

关楚正好站在章九晟身后,见章九晟连连后退两步,以为章九晟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手按在挎刀上,戒备地往前迈了一步。

越过章九晟的肩头,关楚看到了那个正在慢慢变大的洞口。

“这里!”关楚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应声看了过来。

顾黎与章九晟相隔了好几个墓碑,只见他一手搭在一块墓碑上,一用力,整个人便踩着那几块墓碑顶上跃了过来。

此时,他也不管什么死者为大,只想以最快速度到达章九晟这边。

双脚刚一落地,顾黎差点一脚踩空,只怪那个洞口已经扩大了不少,他一把抓住章九晟的胳膊,章九晟顺势扶住他,将他一把从洞口拽了出去。

一圈人在洞边站定,直到那洞口显现到足够一个成年人通过,才停止。

章九晟咽了口唾沫的时间,关楚就从人堆后面往里挤,看着就要直接往下跳,被眼疾手快的顾黎一把攥住衣领。

“你做什么?”顾黎怒喝。

关楚愣了愣,随后急道:“我爹在下面,我得去救他!”

“急的了这一时吗?”顾黎陡然间眸色转冷,将关楚狠狠往后一推。

关楚退出两三步,胸口剧疼,仿佛被顾黎一拳打在胸前,他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而后,还没等关楚骂一句,就见顾黎已经率先跳入了洞内,关楚也想紧随其后,却被章九晟一把拉住。

“大人?”关楚瞪大了眼睛。

章九晟冷静地盯着洞内,说道:“你要知道,这是在坟墓下面的洞穴,里面难保空气稀薄,或者有毒,又或者有机关。你是觉得,你能比顾黎更有经验对付这些东西吗?”

关楚被噎住了,半个字也没法从嘴巴里吐出来。

不多时,顾黎就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下来吧,安全,留两个人在外面看着。”

“好。”

章九晟先下,张同紧随其后,关楚和铁万,以及剩下的捕快们依次走在最后。

原以为洞下面的道路会非常狭窄,可下来之后才发现,足够一人行走,只是对于这些个大男人们来说,确实是有些矮了,只得稍稍低下头来,走了不过一段路,就觉得脖子酸疼。

好在,洞道里面的空气并不稀薄,反而迎面还有阵阵冷风吹来。

这是有尽头的。

地底下,光线昏暗,一行人仅靠着手中的火折子视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就被一扇石门挡住了去路。

顾黎先是拿着火折子靠近那道石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照了个遍,随后才上手触到石门上,冰冷的温度顿时间顺着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

“有水。”顾黎沉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站在身后的众人不由得心中一喜,总算是找到地方了。

可章九晟总是心沉着,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扇门后面会有云生的存在,这一路走来,他察觉不到任何有关于云生的气息。

手掌在袖中慢慢收拢,他觉得快要支撑不住自己了。

顾黎小心翼翼地在石门上搜寻着机关,忽而扣到一块凹进去的地方,稍稍一用力,只听得一阵沉闷的滑动声,脚下地面微微颤抖,前方露出一条缝隙来。

可那缝隙里,并没有光,只有一阵迎面而来的冷风。

还有几不可闻的水声。

“是谁?”忽的,那墨一般浓郁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极为憔悴的像幽魂一般的声音飘过来,似不落地,似盘在头顶。

可只有这短短两个听不太清的声音,却让关楚瞪大了眼睛。

他心中一痛,伸手捂住嘴,他胸腹之内,恍如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吊在那里的整颗心都撞碎了。

那黑暗之中,水波激荡,似有什么被挂在水中央,脚不沾地,冷风席卷而过,晃动他的身体,宛如玩耍。

一行人站在岸边,仅靠着火折子那点昏暗的光线,根本看不清挂在那里的是谁。

可即便如此,还是将所有人的心都抓紧了。

“爹……”关楚几乎失声。

众人大骇。

而此时,顾黎已经在一边的墙壁上找到了火把。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众人都看清了水面上的那个人,全身上下仿佛被血糊过,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只知道他似乎是刚从血水里被捞起来,面目不清。

因为洞内寒冷,又有风,鲜血从他的头上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有些落到了水里,激起一朵可怖又令人疼痛的浪花,有些凝在那人的头发上,团成一坨一坨,还在往下滴着血水。

关楚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半个脚掌已浸入寒冷的水里。

顾黎神色一凛,一把抓住关楚的胳膊,说道:“我们还不知道这水里有没有机关,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你先别激动。”

饶是顾黎,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免心中骇然。

原本以为关楚会失控,可没想到他抹了抹脸,竟真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顾黎之后。

其他人也学着顾黎的样子,在墙壁上找到了火把,点燃之后,几乎将整个水牢照亮。

凹凸不平的山壁,头顶还有些许细密的孔洞,那些真是冷风的来处,它们穿梭其中,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啸声,若是关上了那道石门,外面的人恐怕当真听不到这里面活人的动静。

“也不知这样吊着多久了,得快点把人弄下来。”身后几个捕快窃窃私语着。

铁万上前一步,说道:“我穿得厚,不如让我下水将关叔背回来。”

关楚却摆了摆手:“我爹,我自己背。”

走在前面的顾黎,将整个水牢都观察了一遍,又随手扔了几块石头在水里,除了激起些许波浪之外,水底安安静静的。

“试试看吧。”顾黎这么说着,已经抬起脚准备迈进去了。

“我来。”关楚的声音很是平静,但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

顾黎看了他一会儿,将脚缩了回去,说道:“你往我这边走,这里的水比较浅。”

关楚踏上去,稍稍用力踩了踩,感觉了一下,说道:“这里好像的确是有一条石道,不过经年累月的积水,把这条石道淹了。”

顾黎点头,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条拇指粗细的绳索,一边将绳索绑在关楚身上,一边说道:“一会儿你背到了你爹,就将你爹跟你绑在一起,一切小心。”

又将匕首塞到关楚手中,顾黎就慢慢后退到了岸上。

关楚点点头,握了握拳,一步一步摸索着石道,向着关宁走过去。

冰冷的水漫过脚背,逐渐变深,缓缓淹过他的脚踝,寒冷更甚,关楚打了个哆嗦。脚下的石道被水打磨地光滑,故而他每走一步都极为谨慎。

其实到关宁的身边,若是按照平常的路来算,也不过区区十几步。

而如今,仿佛过去了十几年。

走的人心惊胆战,看的人也大气都不敢出。

关楚好不容易站到关宁跟前,他才发现关宁其实并没有伤的那么严重,只是血糊住了身上,远处看着比较可怖。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冻僵了的双手拿着顾黎给的绳索,一点一点往关宁身上缠,顺便也摸着关宁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这期间,关宁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顺从地趴在关楚的背上,当关楚深呼吸一口气,迈出一步的时候,关宁搁在关楚胸前的双手,稍稍紧了紧。

“爹,没事儿,儿子这就带您出去。”关楚双手托着关宁的大腿,稍稍用力往上抬了抬,朝着岸边一直举着火把的顾黎走了过去。

来时路比去时易。

不多时,关楚就已经踏上了干燥的岸边,顾黎一把抓住关楚的胳膊,将他扶稳。

“干布拿过来,把他的腿擦干,不然一会儿会走不了路。”

紧跟着,三两个人走上前,从关楚背上,将关宁扶下,另有三两个人拿着干净的布和干净衣裳走过来。

关楚本想先去看看关宁,但被章九晟拉住了:“你先照顾好自己,关叔那边有他们。”

关楚点头,拿着干布坐在一边擦脚。

“老大,你擦干了脚,把这个布塞进鞋子里,能暖和点。”铁万凑了过来。

“好。”

关楚虽一边擦着,可注意力始终都在关宁身上,捕快们三两下就将关宁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露出他受了伤的身体。

擦拭干净之后,众人才发现关宁身上的伤痕是鞭伤,有人拷打过他。

也不知是不是从关宁身上问到了什么,亦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导致他们不得不抛弃关宁,抛弃这座山村,离开这里。

很快的,关宁身上的伤口都被上药包扎了一遍,衣服也全都换上了干净的,章九晟安排了一下,先由着两个捕快将关宁送出去。

而剩下的其他人,接着找找云生。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

若是运气不好……

章九晟晃了晃脑袋,不敢多想。

“章大人……”忽的,关宁趴在一个捕快的背上,幽幽出声。

第一百零四十八章 还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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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十九章 浅的脚印

“顾黎!”

章九晟朝着门外大喊了一声,声音之中满满充斥着急迫和恐惧。

顾黎刚路过这边的院子,一听到章九晟的喊声,就立马越过篱笆墙跳了进来。以最快速度来到章九晟跟前,却发现他毫发无损,手里紧紧握着两根被切断的床脚。

他一头雾水。

“云生在这里待过,而且他们刚走。”章九晟如是说道。

鉴于之前关楚也有过这种奇怪的直觉,顾黎抽了抽鼻子:“证据呢?”

章九晟举起了手中那两条床脚。

“屋子里的床被人拆了,这是被切断的两条床脚,落在门口,我想一定是云生为了不被带走,躲进了床底下,而绑走她的人为了方便,直接将床翻了起来。”

顾黎听着,进到屋里瞅了一眼。

果不其然,屋里的床被移动了一点位置,靠近墙壁的那两条床脚被齐齐切断,刀口整齐,是把不错的利器。

“切断床脚?”顾黎喃喃着。

章九晟紧紧捏着手里的床脚,似乎将自己连日来的所有情绪都倾注到了那两条床脚上,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木头里,留下浅浅的半月印迹。

“云生一定死抱着床脚不放,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直接砍断了床脚带她走。”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事情的发生,可那一幕幕影像仿佛就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云生趴在床底死死抱着床脚的模样,云生虽不甘心却被带走时的模样,她或许还受了伤,她或许还哭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章九晟的心里就一涨一涨的发疼,周身的空气瞬间稀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顾黎还站在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细细检查了屋子里的一切,包括那张只被砍断两条床脚的大床,被褥很厚很暖和,屋里有安眠的熏香,陈设简单而干净,没有一处能看出来云生被虐待的迹象。

他们每次离开前一个地方,都会将那里的痕迹一一抹除,顾黎寻了他们这么久,想要将他们连根拔除,并没有毫无线索,只是奈何狡兔三窟,太过狡猾,顾黎一直没能抓住他们真正的尾巴。

如今他们去势匆匆,倒是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了不少痕迹。

这一趟,不亏。

顾黎的动作很快,悄无声息的将那些气味和蛛丝马迹记在心里,回头对着面色青白交加的章九晟,说道:“我这就跟外面的兄弟传消息,他们走不出这座山。”

章九晟一心系着云生,丝毫没有察觉出来顾黎话中的意思,连连点头。

走到门外,顾黎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箭,朝着天空一拉,闻听一声短暂的尖啸,那信号箭便在空中炸出了一抹黄烟,慢慢随风飘散开来。

所有在山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声音,也看到了头顶那朵炸开的花,不由得心中惊疑。

不出片刻,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出现在这座山村里,那些人来势汹汹,各个以黑布蒙面,眸中寒光毕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生杀。

关楚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第一反应便是抽出了腰间的挎刀,找到了章九晟,挡在他身前。

顾黎蹙了蹙眉,伸手按住关楚的手背,沉声说道:“收起来,自己人。”

关楚还没反应过来,带头的黑衣人便走上了前来,冲着顾黎弯腰拱手一气呵成。

“老大,吩咐。”

张同一开始还狐疑着,当看到这群人,又听到领头人的声音的时候,便放下心来。

是阿叡来了。

他们有了帮手。

他就知道,顾黎不可能孤身一人前来。

“人还没走远,以这座房子为中心,分散开去找。”顾黎说道。

阿叡点了头,转身一挥手,所有黑衣人便迅速分散开去,不过呼吸之间,那群人又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

张同与阿叡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同原想跟他打声招呼,可阿叡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寒凉,张同便噤了声,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在阿叡看来,张同毕竟是背弃了梅侍的人。

曾几何时,顾黎也是怨过他的,可不知是想通了,还是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顾黎没有再对张同有过任何怨言,反而很支持张同去完成志愿。

后来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纳兰吧。

这个世界上,除了李泓之,大概只有纳兰才能让顾黎听话了吧。

纳兰想做验尸官,张同也想做验尸官。

可纳兰故去了,没有人能替他完成志愿,只有张同是最合适的人选。

即便如此,阿叡心中还是有怨的。

因为张真。

张同扯了扯嘴角,那些苦涩唯有他自己咽下去。

这里面,没有谁错谁对,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有了顾黎的人帮忙,众人顿感轻松起来。大家都是普通人,这么一路走来,路上也没有休息多少,着实有点吃不消。

章九晟道了谢,便吩咐关楚安排这些捕快兄弟休息一会儿,他也趁这个时候多四处走走。

这座山村虽然同上一座并没有太多不同之处,只是从规模上来看,要小一些,农家也少一些。

若是有机会,他也挺想找这么一处静谧的地方,同云生住下来。

她应该会喜欢。

只有经历过起起伏伏的人才能明白,平平静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这里也是梅冢的地方,梅冢那么想要替代梅侍的存在,从外着到内在,梅冢的领头人必然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细节,那么这座山村里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机关。

他们走得这么急,不可能这么快撤出山村。

可顾黎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能这么想到,难道对方想不到吗?

他挠了挠头,一筹莫展,真是难以对付的对手。

章九晟沿着田埂一路走过去,冷风如刀,割在人的脸上,刺痛非常,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挡住大半张脸。

田埂上的泥土松软,章九晟走得格外小心,忽的,脚下被什么硬东西一硌,脚心生疼,章九晟一瞬间龇牙咧嘴地想抬脚,但又想到这是在田埂上,虽说冬日里的田里没了水,可毕竟这山里潮湿,泥土还是软的。

他这一身衣服可贵着呢!

章九晟硬生生稳住自己的身形,小心翼翼抬起脚掌,便看到脚底下有一颗什么东西被他踩进了泥土里,恍惚之间,似乎还些许黯淡的光泽。

他眼中一亮,在田埂上蹲了下来。

扒开泥土,却发现是一只耳环。

正当章九晟想不明白的时候,张同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大人,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章九晟便将耳环递了过去。

张同也是一头雾水,看着这种小山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会有这么好成色的耳环,这里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不是云生的吧?”张同说。

章九晟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云生的,云生要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怎么可能会戴耳环?而且这只耳环虽然从质量从手艺上看都是上成,可如此艳俗的耳环,根本不会是云生喜欢的那种。

张同捏着那只耳环,随后看向章九晟,却见他弯着腰,沿着田埂慢慢寻过去。

耳环不会随随便便就掉在这种地方,除非有人走过。

忽的,章九晟停下来脚步,盯着一处看了许久,随后又猛地回头,往回走了几步,这回他干脆蹲下,细细地在田埂上观察了许久。

张同不解其意,也跟着章九晟蹲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便明白了。

脚印。

极浅的脚印。

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脚印上,还有半朵梅花。

张同睁大了眼睛,随后便见章九晟站起来,顺着田埂一路找过去。

田埂上有脚印是再稀奇不过的事情,可偏偏那脚印上有半朵梅花的纹路,那就说明了一件事情,带走云生的人,就是梅侍的死对头。

章九晟一路走着,不多时就听到了张同的声音。

“大人,这里也有脚印!”

而章九晟抬起头,已经走到尽头。

不,他不甘心,怎么可能就走到了尽头?

章九晟仰起脖子,面前是杂乱无章的灌木丛,再往前走,便要上山了。

他不信!

章九晟提起衣摆塞进腰间,抬手便要往山上走。

张同在远处眼见着章九晟的动作,心下一惊,那山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呢,章九晟还真是为了找到云生拼了命了。

不能让章九晟一个人,故而张同又是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章九晟从小养尊处优,甚少做过那些粗活累活,可为了云生,他厨也下了,山也上了,这大冬天的在外面奔波寻人,哪里还有一星半点以前的样子。

手被荆棘划破,一道又一道血痕,又疼又痒,章九晟全然不在意,仍旧往更深的地方走去,可好歹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远处的一处灌木丛里,挂着一小块破布。

章九晟眼睛一亮,几步过去,一把将那破布抓在手里。

上好的布料。

“大人,不能再往里面走了。”

张同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已经脱离大部队很长一段距离了,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护不住章九晟。

章九晟紧紧抓着那块破布,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拂开张同抓着自己的手,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走去。

见劝不动章九晟,张同叹了口气,无奈跟上。

而此时在山村里的关楚,四处都找遍了,却不见章九晟和张同,心下不安,抓着顾黎问道:“大人和张同去哪里了?”

第一百零五十章 随意拿捏

顾黎正忙着在村子里找有关于梅冢的线索呢,压根没注意到章九晟和张同的行踪,这一下子反应过来,迅速在村里跑了一圈,才发现人没了。

一拍大腿,糟了。

莫不是有人趁着他不注意,将两人掳走了?

章九晟是没什么功夫,可张同又不是会站着挨打的人,怎么连点动静也没有?

村子也就那么大,人也就那么几个,顾黎和关楚那么问了一遭,章九晟和张同失踪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

每个人面色沉静,都在想他俩去了哪儿。

忽的,一个小捕快叫道:“我刚才好像看见大人和张仵作往田里去了。”

“哪块田?”关楚问道。

小捕快伸手一指,就指向方才章九晟他们的去处。

顾黎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站在了之前章九晟站着的地方,蹲下细细一瞧,便瞧见了那半朵梅花的印迹。

原来如此。

顾黎抬起头,便看到田埂尽头那座山,他奔了过去,便看到灌木丛中的枝丫有一些被折断了,新鲜的切口表明着方才这里有人经过。

根本不等细想,顾黎便抬腿往里面走。

跟在身后的其他人也全然不敢懈怠,紧随其后。

而彼时,云生已经被人从肩头上放了下来。

那个男人的肩膀宽厚却坚硬,顶在她的小腹上,一路上上下下的颠簸,饶是她在昏迷中,仍觉得身体极为不舒服,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是梗着,梗得脸色发白。

她迷迷糊糊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屁股底下一片冰凉,也不知道自己被放在了什么地方。周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风,原本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渐渐远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云生都听不到什么声音。

直到她的胳膊突然被谁抬起,冰冷粗糙的绳索捆上了她的手腕。

云生脑子里只想着,好日子过了这么久,他们大概还是忍不住想要对自己动刑了。

还没等她想完,身子便一轻,手腕上的疼痛旋即席卷而来,云生闭着眼睛,一双柳眉紧皱,禁不住闷哼出声。

她整个人被吊了起来。

有人站在她面前,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耳边,热气喷在她脸上。

她的双脚已经几乎要离地了,只能勉强用脚尖点着地,云生虽然闭着眼睛,可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也极为不顺畅,体力正在飞快地消耗,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她想着,如果非要死,能不能死之前再见一回章九晟?

呼吸逐渐粗重,云生紧闭的双目之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忽的,旁边那人用手弹了弹云生的额头,他出手的力度并不算太重,但云生的额头还是红了一片。

“你相信章家二少爷会来救你吗?”那个人说,声音懒懒散散的,像是没有骨头,又像是转头就能睡着一般。

云生没有搭理他,她现在想要省点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能自救呢。

如若章九晟来了,她当然是相信章九晟会来的,可又不希望他来,他没有功夫傍身,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真拿玉玺换她吗?

云生想了想,这件事章九晟应该是做得出来的。

他心里没有太多的大义,为数不多的,也只是他爹耳提面命下来的,他记是记住了,却不一定会照做。

云生扯了扯嘴角,这个时候真希望他能不听他爹的话,将玉玺扔给顾黎算了,随他们去做什么。

已经没了一个相府,还得再添进去一个章府吗?

“他不会来。”云生到底还是舍了一点力气回答他。

可这样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信,更遑论是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果不其然,云生很快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

“我们留了一点蛛丝马迹给他,他一定会找到这来的。”

云生蠕动了几下干燥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想要玉玺,也想要我,还想要什么?吴直敦的罪证吗?”

“那是当然,我们不仅要这些,还要周宣明手上的那两本名录。”

“能换我和他的命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寂静。

仿佛身边的人突然就在刚才那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就不见了,云生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人说话。

果然是走了吧。云生心里想着,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的,边上的人就张开了嘴:“能不能换,不是我说了算的。”

云生打了个激灵:“那是谁?吴直敦吗?你打算把我送去京城?那倒是省了我的路费。”

忽而,那人凑到了云生耳朵边,热气吹到云生耳朵里,痒痒的,却挠不得,云生偏了头,面色不虞。

“不过,章家二少爷毕竟是章辞的儿子,我们不太可能动他,倒是你,你得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安危。”

“我早该死了,你以为我怕吗?”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云生的声音带着白色的雾气,也带着些许颤抖。

“怕,你怎么不怕?你们长孙家的冤屈还没洗干净呢,长孙云华还在边关没回来呢,你怎么能死啊?”

心事被戳破了,云生并不恼,只是觉得这么些年来,她给多少人造成了麻烦,尤其是章九晟。

她轻叹了口气,便不打算再开口了。

而那人,仍旧在断断续续跟她说着什么,可云生始终闭着眼睛,大概算是养精蓄锐。

不过多时,远处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带着探索,又带着坚定,云生以为是那人的帮手,仍旧没有睁眼。

可谁成想,她却听到了张同愤怒和惊讶的声音。

“张真!”

“诶呀,没想到会招来一个多事的人。”他说着,话中毫无感情,似乎还有隐隐怒意。

不仅章九晟来了,张同也跟着来了,那么应该还会有关楚他们跟着,他们也来了吗?

云生心中带着些许希冀,似乎被张真看穿了,一把抓住她悬在上方的手腕,说道:“一个没武功的废物,一个整天和尸体待在一起的仵作,你能指望他们救下你?”

只来了两个。云生顿时心中凉意满甚。

“来得正好,本来以为能来一个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添了一个你,反正我也恨你,死了更好。”张真还抓着云生的手腕,他用力摩擦着麻绳,粗糙的麻绳几乎割破云生的手腕,鲜血顺着洁白如玉的手臂流淌下来,在章九晟眼中,仿佛成了眼中的火。

“你别伤她。”章九晟沉沉开口,看着云生流血,他的整颗心都几乎被撕碎开来,血跟着流了一地。

张真状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云生,有些许鲜血沾染到了他的手掌心,他蹙了蹙眉,嫌恶地在云生肩头上蹭了蹭,将那些鲜血蹭干净。

“二少爷,玉玺和她,选哪个?”

“她!”章九晟几乎想也没想。

“那我再加一样东西,你敢不敢给?”

“你说。”

“周宣明留下的那两本名录。”

“好。”章九晟仍旧毫不犹豫。

张真眯了眯眼,从高台上走下来,围着章九晟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

“我都答应你了,东西都会给你,你把云生给我。”章九晟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张真。

就在刚才他看到云生被吊在那里的时候,章九晟就明白了,自己能找到这里,并不是有多么运气,而是他们故意让他们找到的。

这是明目张胆来做交易了。

若非张同执意跟着,恐怕他现在孤身一人,只能任人宰割。

“玉玺呢?名录呢?”张真摊开手:“只要二少爷能交出这其中一样东西,我就把大小姐交给你,怎么样?”

“东西我没带在身上……”

“那就免谈。”

“我可以让人去取。”

“让谁?”张真笑眯眯地问,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张同。

章九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这一眼的含义。

他咬着牙,说道:“张同,去取东西。”

张同瞬间变了脸色:“大人,我不能走,你不会武功,岂不是被他随意拿捏?”

张真笑出了声:“你以为你们两个在这里,就不是被我随意拿捏了吗?我这个人讲诚信,东西没来之前,我不会对二少爷怎么样的,你尽管放心去好了。”

张同还在犹豫着,看向章九晟,却见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云生,瞳孔颤抖,手掌紧握,薄唇紧抿,他打定了主意了。

“好,我去取。”

张真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张同拉过章九晟,两人耳语一番,无非是让章九晟自我保重,切不可冲动之类的话,章九晟则告诉了张同,那两样东西放在了哪里。

幸好,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将东西给了顾黎。

目送着张同离开,章九晟仍旧一心只看云生,全然没有将张真放在眼里。

张真也无所谓,反正两个人现在都在自己手上,东西也迟早会在自己手上,再怎么说,他张真都比那个姓萧的有用。

萧公子一直都在这里,他坐在高台上面,一直静静地看着张真在那里折磨云生,折磨章九晟,同时也折磨他自己。他只是觉得,明明没法对自家那个哥哥下手,却又偏偏装出一副淡漠的样子,真是可笑。

拿到了玉玺如何,拿到了名录又如何,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些虚名。

柳似霜,他执迷了一辈子,至如今,也没打算放下。

只是她那样好的人,也对,自己是污泥里的人,再怎么也配不上她,不嫁自己,也挺好。

萧公子始终没出声,远远地看着云生,她挂在那里,脸色苍白,可紧紧抿住的唇,如同她的性情一般倔强。

果真是闺蜜。

第一百零五十一章 我没有慌

之后的顾黎一行人,在山林之中,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早已离章九晟他们越来越远。

而张同沿路留下的那些标记,早就已经被人破坏殆尽,根本看不出原来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也就无从得知,章九晟和张同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顾黎站在原地,恨不得将这座山一把火烧了。

另一边,张真与章九晟面对面站着,章九晟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云生,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都粘在云生身上。

“你不能把她先放下来吗?”章九晟恨恨地说。

“不能。”张真笑嘻嘻的样子,着实招恨。

“她受伤了!”章九晟几乎暴怒出声,他又怕吓着云生,用力将声音压在嗓子里,生疼生疼,宛如刀片刮过,留下一道深刻的血沟。

张真沉默了一会儿,唇角仍上扬着,却缓缓道:“我知道,我干的。”

“你!”

忽的,云生手腕上的绳索松了,张真猛地回过头,就见云生从半空中跌了下来,虽然并没有离地多远,但云生几乎耗尽体力,根本没办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章九晟几步跨过去,让云生跌在自己身上。

云生本就等着疼痛到来,却等来了宽厚的背。

她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章九晟目光灼灼。

“二少爷……”云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可在章九晟耳中,仿佛如夏日的雷,平地炸响,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伸出双臂,将云生搂在怀里。

章九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他怕自己揉碎了云生,只敢小心翼翼的搂着,他将云生手腕上的绳索轻轻解下,饶是如此,云生还是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章九晟心疼得紧,眼眶都红了一圈。

他护着云生那么多年,连擦破皮都没让她受过,如今手腕上这一圈几乎血肉模糊,他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连可以简单包扎伤口的帕子都没带。

云生抬起手掌,轻轻摸了摸章九晟的面庞,笑道:“二少爷这么大人还哭鼻子呢。”

“别瞎说。”章九晟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随后将自己的衣角用力撕下来一大块,一边给云生缠着伤口,一边说道:“先凑合包扎一下,等回去了,才能好好上药,你且再忍忍。”

云生乖巧地点点头,偎在他怀里什么都没说。

她相信章九晟能带她平安回去。

这座山,毕竟离樊县城里有很长一段路,张同紧赶慢赶,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一路赶到百世堂。

章九晟之前一直觉得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不安全,夜不能寐,辗转好几回,终究还是偷偷地又把东西送到了章齐烨手上藏着。

张同找到章齐烨的时候,他正在百世堂里碾药。

“大少爷!”张同气喘吁吁地站在百世堂的门口,他背着光,章齐烨坐在屋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那白色的雾气不停从他口鼻中喷薄出来。

他跑得很急。

是出了大事。

章齐烨顿时便明白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又招呼了一个药童给张同递上热茶,从外面跑回来,一定很冷了。

张同被冻得嘴唇颤抖,说出口的句子也都是零碎的。

当章齐烨将东西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张同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多谢大少爷。”张同抱着东西,说罢就要往外跑,岂料又被章齐烨一把抓住胳膊。

“这个,你也带上。”章齐烨平平淡淡的,将一包药粉塞到张同手里,继续说道:“你们的身手都不算好,能让你这么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拿东西,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带着以防万一。”

张同点点头,将那包药粉紧紧攥在手里。

“我也不会打,就不跟着你去了,万事小心。”章齐烨送张同到门口,再没有别的话。

张同走前,又看了一眼章齐烨,心中的滔天巨浪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他想,果然是做大夫的,短短几句话,就让他没那么紧张了。

张同将那包药粉塞进腰间,抱着那两样东西,狂奔而去。

而彼时,章九晟抱着云生,换了一个地方坐着,背靠着大树,还好出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多,不至于在这山林之中冻死。

他将云生受伤的手腕放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捂着。

章九晟的下巴搁在云生的头顶,偶尔低头亲一亲云生的发,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这大概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云生合着双目,呼吸均匀而缓慢,这么些天来,她似乎只有这一次安稳睡着,梦里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那么多黑暗血腥和不安。她虽然睡着,却能清楚感觉到身后的人,正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摸着她手腕上的伤口,他的体温自四面八方而来,像蚕茧一般将她包裹其中,为她抵御来自外在所有的伤害和疼痛。

萧公子坐在高台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曾几何时,他也想象过,他和霜儿并肩走在山林中、田埂上,亦或是沙滩上、大街中,所有旁的一切都不在乎,都不能打扰他们。

他可以背着她,牵着她,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可后来云生来了,告诉他,她嫁人了。

那个人一定待她很好。

她等不到自己了。

至始至终,到如今,他都不知道,他的霜儿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萧公子闭了闭眼,从眼皮上传来滚烫的温度,似乎是那天午后,她的手掌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温度。

张真看了一眼章九晟和云生,回头又看见萧公子闭着眼睛不知是在睡觉还是什么,总觉得很憋闷。

他走上前去,踹了一脚萧公子。

萧公子幽幽睁开双眼,眸光清明。

“做什么?”

“你的人呢?”

萧公子调整了一下睡姿,抱着双臂,侧过身去,说道:“在周围待命呢,不要慌。”

“我没有慌。”张真口是心非道。

张真不会武功,这么些年躲在吴直敦身后,一直都只专注于出谋划策,他自认为身边有人保护,故而荒废了武功。

如今想来,这萧公子根本与自己不是一条心,他跟着吴直敦做事,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证实柳似霜已死,那么吴直敦的身上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留下来帮忙的?

张真一时之间想不出来。

若是这萧公子剑尖一转对准自己的话,那么处在危险之中的,就不是章九晟他们,而是他张真了。

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扭头看了一眼萧公子,他仍旧侧着身子背对着自己,张真走下高台,章九晟和云生两个人拥在一起,章九晟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漠,满是戒备,见他没有过来,便又将头垂了下去。

这附近的人都是萧公子的人。

若他真的倒戈,张真如何能逃出生天?

还好,他也并不是毫无准备。

走到一边的灌木丛后面,张真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不多时,一男一女便从隐秘的树上跳了下来,在张真面前垂头拱手。

“大人有何吩咐?”

“周围除了你们俩,还有多少梅冢的人?”张真压低了声音问道。

“回大人,大概二十三人。”

张真蹙了蹙眉:“这么多?”

“是,不过他们潜伏得较远,若是有意外发生,我们二人足够护大人安全。”

张真摇了摇头,他不是担心这个,离开这里容易,想要安然无恙回到京城难。更何况,到时候他身上还带着玉玺和名录,萧公子如果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那么这一路便是极为凶险。

“这样……”张真冲着他俩勾了勾手指头,两个人将脑袋凑了过来,只听他道:“你现在就去安排人手,守在一路,打点好沿途的商贩和驿站官员,我们走官道。”

“大人,会不会太打眼?”

张真轻笑一声:“要的就是打眼,动身吧。”

“是。”

随后,身前一阵劲风而过,那女子便已消失原地,剩下另一个男子则仍站在张真身侧。

“你仍藏匿起来,若我没有吩咐,不要现身。”

“是。”

看着男子重新躲回了树上,张真心下算是多了一丝安稳,背着双手又慢悠悠走了回去,看看天色,按照张同的脚程,应该快回来了。

张真回去,看到萧公子仍旧没有起来的打算,长叹一口气,又踹了一脚他的膝盖,说道:“差不多该叫你的人弄点东西来吃了。”

“好。”萧公子懒洋洋地应着,仍是躺着。

张同来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天黑了,月亮都挂上了树梢,明晃晃地替张同照亮了回来的山路,尽管那些不长眼的灌木丛刮破他的衣服,又刮破了他的皮肤,可他全然不觉得疼痛,将两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他到的时候,气喘吁吁,大冷天的热出了一头汗。

张真撇了撇嘴,坐在高台上,围着火堆,说道:“你比我想得来的快一点。”

张同因为跑得急,不停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说道:“东西我带来了,你把人放了。”

张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张同望过去,便见章九晟抱着云生从一旁的树干阴影下走了出来,两个人都完好无损。

他松了口气。

张同舔了舔嘴唇,将东西从怀里拿出来,递了过去。

张真眯了眯眼,他不确定张同会不会做了什么手脚,故而,他朝着身后的萧公子示意了一眼。

萧公子会意,手朝着后面挥了挥,便走出来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走到张同跟前,伸手便去接他手上的东西。

忽的,一道破空声起,包裹应声而落。

第一百零五十二章 好东西啊

众人皆惊。

张真第一反应是萧公子做了手脚,狠狠瞪向身后的萧公子,而后者则蹙着眉头,望向张真的神情,似乎他也完全不知情,耸了耸肩,又是一挥手,让那黑衣人迅速匿入黑暗之中。

而从另一方向出来的人,则是一身狼狈的顾黎。

只有他一人。

“真是好样儿的。”顾黎用力一抹嘴角的血渍,盯着地上的包裹,愤愤地瞪了一眼张同。

张同心虚地低下头。

顾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当他整个人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时候,章九晟才发现他遍体鳞伤,这一路找来,短短半日,不知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其他人呢?

走散了?

还是……

章九晟蹙了眉,还是顾黎知道有凶险,故而他自己甩掉了他们?

虽然与顾黎相识不长,但按照他的性情,大抵会这样做。

章九晟轻叹了一口气,怀中的云生动了动,半晌,睁开了眼睛。

“怎么?”

章九晟垂下头,宽厚的手掌覆盖在云生的双目之上,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继续装晕。”

虽不知其意,但云生还是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她待在章九晟怀里,似乎外面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她操心了,尽管他是因为自己才落入这险境。

顾黎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都断了几根,只要一用力呼吸就一阵一阵抽痛,几乎让他直不起腰。

他一早就料想到可能他们中了计,那些个樊县里的小捕快,平日里阻挡一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少爷就足够了,真要往这有命来没命回的剑尖上送,他也是不太忍心的。

顾黎一路跌跌撞撞,尽管他已经非常小心,可还是中了不少埋伏,握着长剑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剑刃上好几处都已经出了缺口,剑尖淌着鲜血。

方才的一瞬,若不是他手快,玉玺和名录就落到张真手里了。

他不得不承认,张同变了。

若是以前的张同,绝对会以国家大义为先,绝不会将玉玺和名录这等至关重要的东西交出去。

可如今,他只想笑。

笑这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可张同又是义气的,拿来救章九晟和云生两条命,在他看来,想必是很值的。

可他顾黎,仍旧是那个唯圣上马首是瞻的顾黎!

他大步向前,完全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包裹,随后往自己腰间狠狠系紧。

顾黎看了一眼张同,一把抓住张同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自己身后,又将手上的长剑扔给张同。

“我不管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武功,无论如何,玉玺不能给,大小姐也得救回来。”

张同握着长剑,愣在当场。

“听到没有?!”见张同没有回应,顾黎扭头低声喝道。

张同打了个哆嗦,更加握紧了长剑,忙不迭地点头。

张真笑了笑,早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还好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顾黎胆子那么大,竟然敢一个人追过来。

“怎么?打算反悔?”

话音刚落,三五个黑衣人从黑暗之中跳出来,长刀划过章九晟和云生的颈间。

那刀刃锋利,削铁如泥,只轻轻一碰,白皙的皮肤上便出现了一道血痕,血珠渗出来,闪着红光,晶莹剔透。

“我这个人吧,做事喜欢一条道走到黑。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同意的事情,谁也拿我没辙。”顾黎说着,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

那软剑如蛇,缠绕在顾黎手臂上,剑尖似是毒蛇的信子。

萧公子始终都站在张真后头不远处的地方,他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之前面对张真,面对章九晟他们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从始至终都懒洋洋的,直到顾黎的出现。

他的一双眼睛藏在黑暗之中,闪出精锐的光芒。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模仿和妄图追赶上的目标。

果然,是他看上的人。

纵然如此遍体鳞伤,仍挡不住周身光耀。

萧公子的唇角微微上扬,他舔了舔嘴唇,满是嗜血的意味。

如果可以,他想将其收入麾下。若是不行,他不介意让他命陨在此。

敌人嘛,不会有人嫌少的。

章九晟站在一边,只是静静看着顾黎,枉做挣扎吧。

顾黎是聪明人,他能孤身一人一路找到这里,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无论如何,玉玺和名录都不能落在吴直敦手里。

章九晟往前迈了一步,颈间忽然传来的疼痛,让他陡然间想起来自己还是个人质。

他在心中轻叹一口气,他没有顾黎那么对李泓之忠心耿耿,他只想要他的云生安好,叫他拿什么去换他都愿意。

但是要顾黎为了他们交出玉玺,这种事情,章九晟还是干不出来的。

故而,他仍旧沉默着站在原地。

好像事不关己。

若一定要死,能同云生死在一起,倒也不算太坏。

如此一想,章九晟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面对张真,顾黎没有张同那么多的感慨,原本两人当年的那几点交集,都是因为有张同的牵线,如今想来,倒是早在当年就不该让他进梅侍。

他当真教出了一个叛徒。

“顾黎,把露白的命还给我。”张真咬牙切齿。

“想见她?去割腕啊!”顾黎扯着嘴角,将长剑狠狠甩了一下,便一剑指向张真,狠狠说道:“我当年就该连你一起弄死在牢里。”

张同明白,当年若不是有他的阻拦,张真活不到今时今日。

他做的事,比林露白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在李泓之的背上,还留着一道伤痕,在当时的情况看来,几乎见骨。这么多年过去,用了不少的药,仍没法将那伤疤去了。

后来李泓之也释然了。

只是顾黎,一直记着。

记到了今天。

他本不想在张同面前,处置张真,如今是情非得已了。

顾黎摸了摸腰间的包裹,软剑的剑尖在脚边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浅沟,他几步迈上前去,长剑如蛇,直逼张真喉头。

张真蹙了蹙眉,站在原地分毫不动。

而张同,将头瞥了过去。

旋即,藏匿于黑暗之中的人,飞身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刀剑摩擦而过的尖锐声,划破了夜空,惊起林中休憩的飞鸟。

张真被萧公子拉到了高台之上。

“一躲不躲,你还真是信心百倍。”萧公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真不语。

顾黎本就受了伤,一动一扯之间,身上的伤口崩裂得更为严重,鲜血如水一般在他身上流淌下来,与汗水融汇到一起。

不多时,他便几乎如同一个血人。

对面的人越来越多,顾黎这才发现情况不对,怪不得章九晟和张同会如此受制于人,是他大意了。

他被其中一个黑衣人一脚踹在腰间,腹中钝痛,整个人便倒飞了出去,后背狠狠撞在树干上,顾黎几乎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还有耳间清楚的尖啸。

顾黎一手捂着肚子,喉间腥甜一阵一阵往上涌,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刚才那一脚着实重,想必用了十分力,他的内腑应是伤得严重。

双拳难敌四手。

更何况,对面是张真,张同拿着剑,呆站在原地,全身颤抖,直到顾黎受伤倒地,几乎站不起来,可他仍护着腰间的包裹。

张同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站到了顾黎身前。

顾黎抬起头,眯了眯眼,低声喝道:“滚开!”

张同一言不发,望着张真:“小真,是哥哥对不住你。”

言罢,张同撕扯下一片衣角,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将他的手掌和剑柄紧紧捆缚在一起。

他的武功不高,若是打斗之时,剑脱了手,那才叫叫天不应求地无门。

“那可是你哥,你真狠得下心?”萧公子凑到张真耳边,轻声问道。

张真冷笑一声:“无毒不丈夫。”

话音刚落,萧公子猛地一抬手,那些黑衣人便直接冲着张同去了,剑刃的寒光在澄澈的月光之下相互交叠,映出每个人破碎的面庞,鲜血洒在地上,落出斑驳痕迹,洒在火堆里,让火光摇曳更甚。

眼见着张同节节败退,却一直站在自己身前,顾黎想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可只要他一动,便听到血液在自己身体里倒流的声音。

他再度咳出几口鲜血,强弩之末。

顾黎摸了摸腰间,出来的急,根本没带那么多信号箭,他原以为用不到。

夜风呼啸而过,阵阵树叶飘落至前,顾黎背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蓦地,余光一瞥,顾黎便看见了竹叶。

好东西啊!

他一把抓过那片竹叶,捏着袖子擦了擦干净,放在唇角。

旋即,清脆的哨音响彻山林。

而此时还在漫山遍野搜寻蛛丝马迹的梅侍众人,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阿叡瞪大了眼睛,凭借过人的耳力,寻到了哨音来处。

“走!”

一众人纷纷跃入黑暗之中,草丛处簌簌作响,恍如一大片野兽深夜出没,踏碎了这一片山林。

张同单膝跪地,手中长剑已经折断,他的左手剧烈地颤抖。

他回过头,看着顾黎,扯起一个尴尬的笑容:“许久没动手,体力都跟不上了,真丢人。”

“不丢人。”

第一百零五十三章 只欠东风

顾黎说的是真心话。

可张同却一下愣住,微微瞪大的眼睛,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他一直觉得顾黎自从在樊县见到他之后,对他总有一种嫌弃,还有隐约的看不起。

可听顾黎这么说,他又好像从未将他当做过外人。

一股暖流自心底喷涌而上,一时间,张同觉得今天流的血是值得的。

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别说站起来,就连坐着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根,苟延残喘着。

而阿叡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俩人面对面笑着,面上身上一片血污。

原本以为顾黎孤身一人前来,战到至此,是因为没有将梅侍的人带来。

可如今人一到,张真便有些慌了神,而萧公子却跃跃欲试,打算让自己手底下这些苦练数十年的兄弟跟他们对上一对。

“你疯了?!”张真拉着萧公子的胳膊,几乎要惊声尖叫。

梅侍是什么样的存在,张真可是一清二楚。

当年先皇打下这李氏江山,可以说有一半功劳是梅侍的。

先皇登基后,梅侍才渐渐隐没。

李澈晚年昏聩,纵情声色,轻信谗言,才使得吴直敦抓到了排除异己的机会,朝纲大乱,李澈却玩乐于后宫。

只是没想到,李澈驾崩之时,突然头脑清醒了起来,竟将玉玺连夜送出了宫,害得他苦寻不得。

好不容易才查到了线索,找到樊县来,没想到这梅侍又出现了。

真是讨厌。

张真并不想跟梅侍有正面接触,拉着萧公子非要离开,萧公子却仿佛两只脚都钉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双目之中闪着怪异的光,直勾勾盯着带人前来的阿叡。

那就是梅侍的精锐!

他期盼已久的!

萧公子往前迈了一步,张真只觉得他入魔了,抬手就准备给他一个耳光,却被萧公子回手握住。

“我没有疯。”

“要打也不是在这里打,先撤!”

“不打一打,怎么知道以后在京城见面的时候,能不能赢过他们呢?”

张真愣住了,但很快的,他醒悟过来。

这里的人都不是他的人,也不会听他的,若是萧公子执意要现在与梅侍的人对上,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便会大败士气。

不行,这一仗不能在这里打。

“你要疯,你就自己一个人疯,我走。”

“不送。”

“你!”

张真恨恨地瞪了一眼顾黎他们,一甩手,便迅速匿进了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顾黎眼见着张真消失,扶着树干就要爬起来,阿叡一把扶住他。

“不能让张真跑了。”他喘着粗气,说道。

阿叡往后示意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黑衣人也跟着迅速匿进了黑暗之中,追寻张真而去。

萧公子眯了眯眼,就算柳似霜死了,但他和吴直敦之间的合作还在,张真不能在他的手里出事。

故而,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做了一个手势,只听得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处灌木丛轻轻晃了晃。

“我等你们很久了,今天咱们先来一场热身?”萧公子慢悠悠从高台上走下来,双眼紧盯顾黎不放,时不时瞅一眼护在身前的阿叡。

“你算什么东西?”阿叡脾气暴躁。

萧公子却不恼,只是笑眯眯的。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先把二少爷和云生放了。”顾黎借着阿叡的手站了起来,走到最前面,直接面对孤身一人走过来的萧公子。

他能如此有恃无恐,说明这附近埋伏了他不少人。

“放是可以放,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日后京城相见,你死我亡,如何?”

“好。”顾黎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应下了。

“今次,算你们运气好,玉玺和名录暂且放在你们那里,回头有机会,我还会再回来拿。”萧公子似乎并不觉得此时此刻剑拔弩张,说话之时,宛如是面对许久未见的好友。

他稍稍后退几步,朝着顾黎笑了笑,便迅速转身跃进了黑暗之中。

萧公子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只说明了一点,其实他根本无心玉玺和名录,方才跟着张真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什么明确性的动作,直到张真逃离之后,他才过来说了一番这似是而非的话。

“是敌非友。”章九晟说。

萧公子走了,他手底下那几个挟持着章九晟和云生的人,也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吵醒云生。

她着实是太累了。

而顾黎,也在确认周边没有威胁之后,整个人便软了下来,若不是阿叡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恐怕就要砸在地上了。

“若非张真不会武,我们这次没有那么幸运。”顾黎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后垫了又软又厚的被褥和垫子,身上的伤也全都精心上药和包扎过了。

有了梅侍的人在周围护着,他们安然回到了樊县。

“不过,那个姓萧的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他应该和张真是一伙的,帮着吴直敦的,他手底下的人当时应该都在附近,若是他们出手,我们怎么也得折几个人进去。”阿叡架着马车,紧紧蹙着眉头,他始终都想不明白萧公子的所为。

云生靠着章九晟,一提到萧公子,她不知心里是忧是喜。

“因为霜儿死了,他跟吴直敦之间就没了最初的合作关系,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跟我们对着干了。”

“霜儿?”顾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同也疑惑地看着云生。

云生轻叹了口气,重新在章九晟里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柳家的大小姐,柳似霜,对他有恩。听他说,吴直敦曾答应他,将柳似霜许配给他。”

“可据我所知,柳家的大小姐是嫁了人的,而且吴直敦在民间的名声可不好,柳知著为了他这个女儿能安度余生,救济百姓,积了不少德,根本不可能和吴直敦有联系。”

顾黎的话刚说完,众人便恍然大悟。

吴直敦骗了萧公子。

可怜萧公子为情所困,竟当真在京城之外搜寻玉玺那么多年。

“他也是当真蠢。”阿叡笑骂道:“若是他回京城看一眼,便足以识破吴直敦的骗局,他怎么还能为他当牛做马这么久?”

阿叡现在说话已是比当年文明多了,想必也是被顾黎一句一句骂出来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张同看着阿叡的背影,当年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子,如今竟长得如此壮实,甚至还能独当一面了。

只有他,还在找纳兰的影子。

自从从山林里回来之后,顾黎就一直抱着玉玺和名录的包裹,他是不打算将这两样东西放在章九晟那里了。

若是下次云生再被绑走,章九晟仍然会选择将这两样东西交出去保命。

顾黎叹了口气,看向章九晟:“二少爷,这两样东西,我就先带回京城了。”

“啊?”章九晟一直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到顾黎对他说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随后,他才低头看到顾黎手中的包裹,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他也明白,这两样东西放在他这里,迟早要出事。

“大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听着顾黎的话,云生只觉得章九晟抱着她的双手,猛然紧了紧。

她装作不知。

“何时启程?”

“既然证据都已经充分了,自然越快越好。而且,京城里,我们已经开始扫尾了。”

这言外之意,便是只欠东风了。

周宣明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学生,都已经陆续递上了帖子。

再过不到半个月,就是李泓之的寿辰了。

到时候,全国上下所有官员,都将齐集京城,正好来个一网打尽,满朝换血。

而云生,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只不过,这一路,将会极其凶险。如果你同我们一起走,我们还可护你周全,若是你自己走……”顾黎没有将话说全,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后半句话的内容是什么。

谁也不敢打这个赌。

云生躺在章九晟的怀里,只微微仰头,便看见了章九晟青色的下巴。

想必这些天,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连胡子都长出来了。

她伸手摸了摸,和粗糙,却意外的安心。

“二少爷觉得呢?”她问。

章九晟愣了愣,低头便看见了云生灼灼的目光,那一双眸子里似是有星光在闪烁,动人心魄。

“你同他们一起走。”

云生泄了一口气,不知是沮丧,还是什么,复杂的情绪在狭窄的胸腔里来还攒动。

“我跟你们一起。”章九晟又说。

陡然间,仿佛花开遍地,莺飞蝶舞,云生抬起头,唇角缓缓上扬,最后大到一个极为明亮的弧度。

“得回去好好沐个浴,换身干净衣裳,然后再收拾收拾行李,该带什么带什么,这一路都不能缺。”章九晟念叨着,似乎是要出游一般。

“啊,大人,那你走了,咱们衙门怎么办?”张同后知后觉。

章九晟翻了个白眼:“我以前在跟不在有什么区别吗?衙门还不是做事?你就别跟我们一起去了。”

张同知道,他这个仵作,又得当回师爷。

第一百零五十四章 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这是云生回到樊县的第一感觉。

她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回到了家里一般,温暖而让人舒适,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要她的脑袋。

云生拉着章九晟,从山林里回来之后,她一直就黏在章九晟身边,左右都不肯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无论去了哪里,云生必然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地方。

她是怕了。

他们没有急着赶往京城,毕竟每个人都多少受了点伤,尤其是顾黎。

章齐烨说,顾黎断了三根肋骨,右手疑似脱臼,还有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小伤口,都证实了顾黎起码三天内最好是不要动身去京城。

虽然他身体的确不错,但长途奔波只会让他落下病根。

如今年轻,可能看不出来,但报应都会在老了的时候体现出来,到时候可就遭罪了。

“呵,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顾黎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

“胡说什么呢?”张同怒斥道。

他心里一阵难受,虽然知道顾黎说的是心里话,他能带着梅侍一路从先皇走来,如今再到李泓之手里,这一路坎坷,有多少凶险,顾黎清楚得很。

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更快到。

章齐烨将顾黎几乎包成了一个粽子,看着他说道:“我不管你能活到几时,总之在我手底下治伤,就得听我的,否则我现在就让你去见先皇。”

“别别别,我听我听。”顾黎连连摆手,听话地躺在床上,任由章齐烨摆弄。

“接下去三天,你必须都待在百世堂里,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想以后日子过得太难受,就乖乖的。”

“知道知道。”

顾黎是真的怕了章齐烨。

随后,章齐烨便出了门去,丝毫没有提及有关于章九晟和云生他们在山林里遇到的事情,仿佛他一点也不关心。

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大抵都会觉得他冷心冷情。

“大少爷可真沉得住气。”顾黎看这儿章齐烨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说道。

张同望了一眼门外,说道:“大少爷最是关心二少爷,之前我要拿玉玺和名录去救人,大少爷二话不说就将东西给我了,还给了我一包药粉防身。”

张同话音刚落,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忘了还有药粉呢?早知道当初打起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先洒药粉,也不至于把我打成这样。”

顾黎翻了个白眼,有些鄙夷地看着张同:“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也能忘?我还真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了。”

“那不是一时情况紧急我没想起来嘛。”顾黎知道自己理亏,但还是辩解道。

顾黎也懒得理他,但对于张同握起长剑与他并肩作战的举动,他还是心里暖暖的,小心翼翼翻了个身,不多时便趁着药力睡了过去。

张同自己也受着伤,但对于顾黎来说,他伤得轻一些。

而且,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启程去京城了,这辈子什么时候再见面,也都是未知数了。

他,已经不想回京城了。

虽然当初答应了李泓之来樊县守着玉玺,如今玉玺也安全了,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李泓之说过,他何去何从,都随他自己的心意。

能不能成为举国皆知的验尸官,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仵作也好,验尸官也好,都是为民请命。

而他更喜欢樊县。

章九晟和云生待在衙门里,这段时间他们在山林,衙门里好多账目都没人审查,虽然偶尔张同会帮着处理,可他到底只是个仵作,处理起一些事情来,根本没什么说服力。

只得等着云生回来。

章九晟从未处理过衙门里这些事情,除了拍拍板子定定案,他好像对其他事情从未上过手。

“这是什么?”章九晟站在案前,瞪着眼睛问道。

云生坐在椅子上,拿着笔:“这是衙门这个月的账目。”

“哦。”章九晟似懂非懂。

“再过一月便就是要过年了,下个月还得核对整一年的账目。”

“那不是工程量浩大吗?”

云生放下笔,将账目合上,摆到一边,说道:“大人若是觉得工作繁复,应当再配个师爷,替我分担一下。”

“那张同不是也可以吗?”

“人家张同是仵作,只负责验尸,不负责这个。”

“那你之前不在的时候,他也是帮你处理过的。”章九晟说得理所应当。

“我的大人呐,张同前阵子帮我处理的,只是一些案子上的分类整理,和一些必要的生活开销。这种账目,事关重大,张同必不可能动的。”

想要把张同提溜过来替补的想法,被云生三言两语给抹消了。

“等回头从京城回来,大人,您还得跟我学一下怎么看账目。”云生说得极为认真。

“你还打算回来?”章九晟受宠若惊。

云生愣了愣,随后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赶忙垂下头去,面庞上隐隐有些发烫。

“那到时候你教我嘛,我一定好好学。”章九晟倒是不去管云生为何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好。”云生低了声音,轻轻应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章府来了人通知,章家二老喊章九晟回去一趟。

而云生,继续留在衙门里核对账目。

送走了章九晟,云生坐在屋子里,旁边的火炉噼噼啪啪地响着,她手里拿着笔,不多时就在白纸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扭曲凌乱的线条。

方才与章九晟的对话,她是脱口而出的,根本就没有在心里多想。

如今再细细思考,若是回了京城,她真的不一定就会回到樊县。

等相府的冤屈清了,接回大哥,大哥官复原职,那么再之后,她便是应该与大哥一起守着相府。

然后她嫁人,大哥娶妻。

相府再度兴旺。

那二少爷呢?

云生想得脑子都疼了。

房门敲响的时候,云生才反应过来,发现白纸上一塌糊涂,她慌忙将白纸揉成了团,塞进袖子里。

“云生,我就猜你在这儿。”关楚几个大步跨过来。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衙门里最近新招了两个兄弟,你帮我把他们名字加进去,这个月月底得给他们发月银。”

“行,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云生从一边的柜子里找出对应的捕头名录,拿起笔,便等着。

“一个叫燕郯,一个叫木致。”

“不错的名字,听上去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吧?”云生拿着笔,问道。

“是,一个是城西燕家的小少爷,说是从小就想当捕快,家里是干布纺生意的。另一个家里是木柴生意,不想接家里人的班,跑来投了捕快。”

“大人见过这二人了吗?”

“见过了,说先编进去,看看这俩人之后干得怎么样,要是不错就留下,要是不行,回头大人再去跟人家里说,回去好好做生意得了。”

“好,我知道了。”

云生刚落下笔,又停下,问道:“他们可知道,按照本朝律法,做了捕快,以后可就不能考取功名了?”

“这……”关楚挠了挠头。

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块,他本就是个粗人,也从来没想过要考取功名,再说了他爹就是捕头,自然也想不到要去考科举。

见关楚如此,云生放了下笔,说道:“你回去再同他二人说说清楚,想明白了,就自己到我这来写名字,领官服。”

“行。”关楚说罢就要走。

云生又拦住他:“三天内,必须给我一个答复。”

“好咧。”

眼见着关楚走了,云生又将屋子里的档案和名录都收拾了收拾,锁上屋门,就去了百世堂。

她准备去看看顾黎。

毕竟,顾黎是因着他们受了伤的。

章齐烨仍旧在百世堂里,或碾药,或晒药,或同病人看病,一如往常。

他们经历了生死,章齐烨却似不知,见到云生来了,只淡淡与她打了招呼。

刚跨进门槛,云生才发现,章齐烨面前的那个病人竟然是无衣。

无衣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摆在脉枕上,章齐烨双指细长,骨节分明,轻轻搭在那细白的手腕上,面色沉静。

“不是什么大病,平日里多吃些银耳、枸杞,泡茶也可,做菜时放一些亦可,常吃就好。”

“不开一些药吗,章大夫?”

章齐烨看了她一眼,弯起唇角,说道:“是药三分毒,我还是建议姑娘选择食补为好,况且也不是什么大病,细心养着即可。”

“章大夫说的对。”无衣笑嘻嘻地说着,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眼眸盈盈地弯着。

章齐烨等了一会儿,发现无衣并不打算起身。

他看了看无衣裸露在外的手腕,伸手捏起无衣的袖子,替她轻轻盖好,说道:“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不过我回去也是无事,可以参观一下章大夫的药铺吗?”

“我还要给病人看病,姑娘请自便。”

“好。”

这一回,无衣便直接起身让位,走到了一边去,不知不觉,她就已经走进了内院,站在了顾黎房间门口。

第一百零五十五章 怎么又吃

屋里,顾黎睡着,张同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之前纳兰留下的验尸录,时不时替顾黎掖一下被角,偶尔将屋里的暖炉攒一攒热。

无衣透过门缝看着两人,眼睛眯了眯。

顾黎本就睡的浅,附近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呼吸声,他忽的就睁开了眼睛。

“嗯?这就醒了?不舒服?”张同一时有些慌乱,顾黎这才睡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顾黎摇了摇头,看向门口,说道:“屋外是哪位朋友,不如进来一叙?”

无衣愣了愣,随后轻叹一口气,推门而入。

张同扭过头去,见是无衣,不由得也有些惊讶。

他是见过无衣的,也见过雪淀,自然也从云生那里听说了她们二人的事情。

只是陡然间看到雪淀的脸,张同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

“雪淀姑娘?”

“不,是无衣姑娘。”无衣笑道,反手关上了房门,阻挡了外面一个劲想要往屋里灌的冷风。

“哦。”张同如梦初醒。

顾黎单手撑着床面,盯着无衣那张脸看了很久,始终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位姑娘,但为什么这人给人的感觉如此熟悉?

“你是谁?”

无衣上前走到床边,张同自觉站起来,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无衣也不客气,直接便坐下了。

她很是自然地抓起顾黎的手,捏住他的两根手指头,触向自己的脸颊,问道:“如何?”

顾黎眼中一亮,缩回了手:“原来如此。”

无衣轻轻扬起唇角,她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红豆很好,圣上会护她周全,只是此后不会再入京城。”

无衣的脸色只微微一变,随后又说:“那圣上还会再见她吗?”

顾黎眉头微蹙,一时间有点不太明白无衣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道:“这是圣上的抉择,我等做下属的,不好妄言。”

“好,那就顾统领好生将养着,奴家这就失陪了。”无衣起身,轻轻一福身,便头也不回得出了门去。

顾黎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按照她易容的手艺,的确是与红豆如出一辙,那么他也应该是见过她的,只是没见到面具底下那张脸,顾黎也无法分辨到底是谁。

“你跟无衣姑娘认识?”张同眨了眨眼,有些愣神。

“不熟。”顾黎又躺了回去,他再度在脑海中细细搜索了一遍无衣的影子,却总是不得所踪,想了一会儿便觉得烦了,脑袋一歪,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张同自然不信顾黎的话。

两人的对话摆明了曾经有过交集的,再看无衣的神色和语气,两人应当是很熟的关系,中间又夹了一个红豆,说不熟是不可能的。

但看顾黎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回答的死样子,张同也就懒得多问了,反正人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章九晟晃晃悠悠到了百世堂,抬眼就看到无衣正往外走,不由得一愣。

“姑娘这是病了?”

“小病。”无衣欠了欠身,随后也不与章九晟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面上表情极为令人寻味。

章九晟蹙了蹙眉,看见章齐烨正在百世堂的柜台前面,打着算盘。

“哥,无衣姑娘这是什么病啊?”

鉴于之前雪淀的前车之鉴,章九晟对无衣来看病这件事,格外上心。

章齐烨头也没动,只瞅了一眼章九晟,面无表情道:“小病。”

“那这就是等死了?”一听说是小病,章九晟立马想起来之前雪淀的病,也是由小病不治逐渐积累而成的重症。

他着实是怕了这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将人逼至绝境的过程。

章齐烨蹙了眉,停下正拨弄着算珠的手指,抬起头看向一脸惋惜红颜薄命的章九晟,说道:“我说的小病,是不需要吃药就能慢慢痊愈的轻微症状,我让她回去食补。”

“啊?食补啊?也对,是药三分毒,食补好啊,回头也给云生弄一个呗?”章九晟抖着腿,上半身靠在柜台上,讨好似的看着章齐烨。

章齐烨盯了他一会儿,又垂下头继续拨弄着算盘,嘴巴里却说道:“知道我找你来是做什么吗?”

章九晟愣了一下,原本他是要回章府的,但路走到一半,百世堂的人就来喊了他,他也问过药童,但药童却说不知。

“不知道。”章九晟傻乎乎地晃了晃脑袋。

章齐烨轻笑出声,从柜台下面拿出来一小只瓷瓶,摆在柜台上,说道:“你能替云生想到的,我也想到了。云生体内的毒,虽然已经解了,但她的身体仍旧虚弱,此番前去京城,路途遥远,坎坷颠簸,这瓶药丸我炼制了很久。药效嘛,虽谈不上可以让人长命百岁,但起码镇静安神,理清肠胃,睡眠好,吃得好,人的身体就会好。”

章九晟连连点头,如获至宝似的双手接过。

“一日两颗,饭后食用。”章齐烨叮嘱道。

“知道知道,那能吃多久?”

章齐烨想了想:“可吃15日。”

章九晟点点头,将药瓶塞进怀里:“哥,那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问?”

“没了,回家去吧,爹娘应该找你还有事。”章齐烨挥了挥手,这就要赶人。

章九晟却站在没动,压低了声音问道:“哥,你说,爹娘找我能有什么事?”

看着章九晟跟他眨眼,章齐烨只觉得想笑。

他马上要跟着云生去京城了,这件事,虽然他一直瞒着,但纸包不住火,更何况章辞夫妇都是通透聪慧的人。

云生要走,章九晟必然不放心也要跟着走。

这事,眼睛一对上,就能明白了。

可章九晟却还是要来问章齐烨的看法,他也是怕的,怕章家二老不同意他和云生的事,不同意他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到京城去,虽然云生并没有允诺什么。

章齐烨没说什么,只催促章九晟赶紧回章府,免得两位老人家等久了。

章九晟老大不情愿,但还是遭不住章齐烨的催促,磨磨蹭蹭地出了百世堂的大门。

回到章府的时候,章辞已经等了很久了,看到他回来,面上的表情有些让人猜不透,唇角是笑眯眯的,眉眼之中是平静的,看久了还有点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爹,您找我。”章九晟站在离章辞五步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地问。

“过来。”章辞招了招手。

说实在话,章九晟实在是没有哪一次这么害怕章辞过,害怕从他嘴里说出来自己当下最害怕听到的话。

有关于云生的。

就如同章齐烨想的那样。

“你怕什么,你爹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章辞拍了拍桌子,神色一凛:“赶紧过来!”

章九晟一步三犹豫,原是想坐在章辞对面,结果刚走到边上,就被章辞一把抓住胳膊拽在了凳子上。

“你要随着大小姐去京城?”章辞开门见山。

章九晟观察着章辞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章辞瞥了他一眼,说道:“儿子,不是爹不让你去,是京城那种地方确实不是让你随便行走的地儿。你万一要是在那里出了什么事,爹可真救不了你。”

“我一定会万事小心的。”

“这话要是你哥说的,那我肯定信。”

鉴于章九晟长期以来的作死行为,章辞对此表示万分担忧,并且表示完全不相信章九晟话里万事小心这四个字。

“爹,以前我胡来,还不是全倚仗着您和大哥。”

章辞刚蠕动着嘴唇要开口,便又听章九晟说道:“可这回不同,这回去京城,我是随着云生去的,一切以云生为主,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云生的拖累。所以,爹,您就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吧,我肯定不惹祸,我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章辞思索半晌,再看章九晟说得格外真诚,叹了口气。

“儿子大了,不由爹了。”

“爹,爹……”章九晟喊着,章辞却头也没回地往后院走去了。

虽然明白章辞的担忧,但看章辞不再劝说,章九晟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缩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吃着章老夫人早就准备好的糕点。

其实早在章九晟回章府的路上,章辞和章老夫人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连给他们路上用的干粮都准备好了,那一大袋包裹都放在桌边,瞎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章九晟吃了一会儿,便抱着包裹屁颠儿颠儿地回了衙门。

可没想到,他前脚走的时候,云生后脚就跟着离了衙门,故而他回到衙门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云生,只有张同一个人在验尸房的门口涮羊肉吃。

“你怎么又在吃?”章九晟皱着一张脸。

张同抬起头,满嘴油渣,他拿起旁边的白布随意擦了擦,笑道:“大人,您怎么来啦?”

“来抽查,堂堂一衙仵作公然在衙门里涮羊肉,你这是渎职。”章九晟插着腰站在羊肉锅前面。

张同看了一眼自己的羊肉锅,决定贿赂上司。

“大人,云生去百世堂了,应该马上回来,您要不要边吃羊肉边等她?”张同谄媚着,夹了一筷子肉,端着碗,递到章九晟跟前。

“云生去哪儿了?”章九晟一边问,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碗。

第一百零五十六章 鸡汤好了

“百世堂。”

张同有点奇怪,他前一句话就说了云生去了百世堂了,怎么章九晟又问了一遍,只不过他还是也跟着回答了一遍。

但看章九晟愣了一会儿,随后低头将碗里的肉扒到嘴里,幽幽说了一句:“又错过了。”

张同不太明白章九晟话里的意思,又不敢搭话,以免徒惹是非,只是觉得章九晟为何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云生进入百世堂的时候,章齐烨是有些惊讶的。

按照他们回来的情况来看,云生几乎和章九晟是形影不离,可现在倒是有些奇怪。

“怎么你俩没在一起?”章齐烨问道。

云生挑了一下眉毛,说道:“二少爷刚来过?”

“爹喊人叫了晟儿回去,你没跟着?”

云生摇了摇头。

这倒是更奇怪了,完全不符合云生这段日子以来的行为,章齐烨有些看不懂了,女人心,当真是海底针,捉摸不透。

“晟儿回衙门找你去了。”章齐烨说道。

云生微张了嘴,其实她一开始来百世堂,并不是打算来找章九晟的,而是来找章齐烨道别的。顾黎的身体好得很快,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们随时可能离开樊县。

按照章齐烨的性子,到时候应该不会前来送行。

故而,云生提前来了。

“我是来找大少爷的。”

章齐烨又惊讶了:“找我?”

“嗯,我是来跟大少爷道别的。”

章齐烨想了想,随后便明白了,他倒是不知道云生什么时候也学会揣摩他的心思了。

他的确没有想过去送别,却也没想到云生会直接过来找他道别。

“嗯,我知道了,你们此一行,变数颇多,务必珍重。”章齐烨站在那里,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唇边笑意始终疏离而友好。

云生这个时候才发现,她似乎很少有机会真正去认识章齐烨。

“我……我可能不会再回樊县了。”云生犹豫着,紧紧盯着章齐烨的双眼。

章齐烨微微蹙眉,随后又舒展眉头,唇边微扬:“这事,你与晟儿说过吗?”

云生摇头。

“此事,你不知该如何与他开口?”

云生点头。

“那就不说了吧。”

“啊?”

章齐烨轻笑出声:“如今,时局尚未定,你忧虑这件事情并不合适,等你们到了京城,看清形势,便明白该如何做了。”

云生仍旧皱着眉头:“我只是觉得,若我到时候决定不回来,二少爷一定会很难过。”

“难过是一定的,但晟儿的决定,你又如何知道他就一定会回樊县?”

“大少爷的意思是?”

“晟儿这个人,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他所下的决定,要做的事,从来都不跟我们商量,只是他自己决定以后便去做了。一条道走到尽头,是黑是白,都由他自己承受。”章齐烨将话说得很明白,可这无疑于给了云生巨大的负担。

回衙门的路上,云生一直垂着脑袋想着。

若是她到了京城,见到哥哥,便决定不回樊县了,那么按照章齐烨的意思,章九晟也会跟着她留在京城,可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留下呢?

他在京城无权无势,不会再像在樊县这样,可以冲人耍威风,可以有靠山。

那么她呢?

她只是一个落魄的相府大小姐,纵然皇帝给相府平复了冤屈,可长孙雉还是被砍了头的,丞相这个位置还是给人让了位的,他们相府这座宅子还是会被他人占据。

到时候,他们自己也在京城失了地位,又如何护得了章九晟?

“唉……”云生叹了口气,忽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她前方不远处,她缓缓抬起头,却见章九晟站在那里。

“在衙门等了你好久都不回来,想着风也越来越大,你又那么怕冷,肯定要冷死了。”章九晟说着,云生这才发现他的臂弯里挂着一条披风。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缓缓上前来,将披风给她披好,又细心地系好胸前的带子,牵起她的手,慢慢往衙门方向去。

“衙门如今没有案子,大人还要回去吗?”云生问。

“没有案子,只不过张同煮了羊肉火锅,我让他留了些给你,吃着挺暖和的。”

“大人……”云生欲言又止,她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与章九晟开口,思索半分,却见章九晟牵着她的手紧了些许,可目光却一直望着前面,他也是害怕的。

“这回,我若回了京城,不一定会在回来。”

“我知道。”章九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发抖。

他原先想着,自己可能会当场蹲在地上哭起来,也可能会愤怒地抓着云生不让她走,如今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只是有些紧张而已。

章九晟知道,他是早就已经做好了那样的准备。

“那大人呢?大人是怎么想的?”云生有些不死心。

没有亲耳听到说出口的话,她总觉得不安。

“我会陪着你。”

果然。

“不行。”云生一把拽停了还在往前走着的章九晟。

章九晟许久都没有动,他虽然一早就想到了云生可能会拒绝自己在京城陪她,但当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开心,以及……难过。

“所以,你想了这么久,最后想到的只是我把你送到京城,然后你就赶我回樊县?或者,你反悔了,不让我跟着你去京城?”章九晟没有回头,声音从前方传来,幽幽地飘进云生耳朵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一点情绪也没法从里面听出来,像极了冷静时候的章齐烨。

“云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大概是章九晟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将自己心底深处的感情说出来,如同春雷炸在平地,也炸在云生心上,霎时间,万籁俱寂。

云生不说话,章九晟也不说话。

两个人的手是牵着的,章九晟抓得很紧,他背对着云生,脖子倔强地不肯扭动。

他原以为,说出自己的心事有多么羞赧,如今却觉得太多无奈。

他的心事早已人尽皆知,唯有云生装聋作哑。

“我曾想过很多种未来,每一种都和你有关。可后来慢慢的,我发现你所想象过的未来里面,似乎都没有我。我将心事藏在心底,大哥都曾笑话过我,自小到大都在大街上横行的小公子怎的如此瑟缩不前?”

“可他哪里知道,感情是会让人变得懦弱的。”章九晟深呼吸了一口气,牵着云生的手稍稍松了松,云生只觉得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盯着章九晟的手。

“你可能不知道,以前你身体不好,我每天都害怕你晚上睡得不好,我每天都去你房前看着你睡着才安心。你可能也不知道,我每天都起得比你早,你吃的那些馒头是我外出买的,喝的粥是我煮的。你可能还不知道……”

“别说了。”

章九晟顿了顿,轻叹了口气:“那就不说了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站了很久,直到章九晟再度抓紧了云生的手,往衙门方向慢慢走着。

一路无话。

张同虽不知道这俩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章九晟面色不太开心的样子,也就选择了闭嘴,默默给云生端好了羊肉递过去,热腾腾的白气模糊了云生的视线,站在眼前不远处的章九晟似乎也渐渐看得不那么清楚了。

她何止是没认识过章齐烨,她连天天与她在一起的章九晟,都没有好好认清过。

碗里的羊肉,顿觉无味。

章九晟一人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双目之中的眼神没什么焦距,也不知在看哪里。

总之,不是在看云生。

两人之间的气氛让人感觉窒息,张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蹲在羊肉锅子边上,拿着勺子,默默跟羊肉对话。

他开始想念关楚了。

而关宁从山林里被带出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很重,关楚又请了几天假,回去照顾老爹去了。

几日没来衙门。

此时,关楚正在自家的厨房里,给关宁炖着鸡。

父子两个冰释前嫌,有说有笑,以前那些事情如今提起来,也没有如那般洪水猛兽似的躲躲闪闪了。

“爹,鸡汤好了。”关楚端着碗,用脚碰开房门。

关宁正躺在床上休息,一听到声音,便挣扎从床上爬起来,关楚抬眼看到,赶忙阻止:“爹,您别起来了,坐着吧,这刚炖出来的可烫了。”

关宁在床上坐好,看着关楚小心翼翼地给鸡汤扇着放凉,问道:“过几日,长孙小姐便要随着顾统领回京城了吧?”

听习惯了云生,关宁的改口,一时之间让关楚反应不过来。

“是啊,大概东西都收拾好了。”

“那章大人呢?跟着去吗?”

“按照大人那意思,是想要去的。不过,京城不比咱们樊县,咱们大人去了那地方,我就怕他被别人欺负了。”

关楚的忧虑,正是所有人的忧虑。

张同也明白这一点,却始终也没有开口对章九晟说起。

关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楚子,爹也打算去一趟京城。”

第一百零五十七章 晚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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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十八章 还真是你

这一晚,章九晟翻出了厚衣服,垫在马车底下,又将厚衣服挂在两边的车窗上,盖住车帘,不让冷风吹进来。他自己则抱着云生,两人就那么半靠着睡了一夜。

而多出来的那些褥子,不管阿叡收不收,章九晟都把它们塞进了他的手里。

阿叡没法,只好将那些褥子挨个儿分给了守夜的兄弟。

这一夜,月明星稀。

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像是给这片大地撒上了一层白色糖粉。

冷风呼呼地吹着,火堆里荜拨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成长。

顾黎坐在马车上,双臂抱着剑,身上盖着章九晟之前从车里扔出来的毯子。阿叡守前夜,手上拿着一根木棍,坐在火堆旁,时不时往里戳一下,然后扔几根木柴进去,火星子往上飘着,将他尚显稚嫩的面庞烧得通红。

这冷的夜里,周遭连只虫子的声音都听不见。

阿叡吸了吸鼻子,除了马车里两个不会武的人,呼吸声均匀而缓慢之外,其余人的呼吸声几乎没有。

可这并不能代表,这里就没有别人了。

过了后半夜,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顾黎都有点要睡过去了,呼吸沉重起来。

阿叡和守后半夜的兄弟换班之前,先去一旁的草丛解决个人问题,伸手刚准备系上腰带,迷糊之间,就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还带着些许急促。

阿叡蹙了蹙眉,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火堆旁边守着的兄弟,他自己则朝着呼吸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黑乎乎的一团,根本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

大哥说过,绝不可盲目行动。

阿叡往前迈出的脚,缩了回来。

他走回火堆旁边,坐了下来,正守着的那兄弟见到阿叡还没有去睡,不由得有些惊讶,刚要开口,却被阿叡抬手阻止了。

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在此时显现的淋漓尽致。

那兄弟轻轻点头,仍旧坐在火堆前,拿着先前阿叡拿着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戳得火星子到处乱飘。

阿叡坐在一边,从地上拾起了一颗小石子,夹在指尖轻轻捻了捻,随后转头朝着顾黎的肩头上弹射了出去。

转瞬间,顾黎就睁开了眼睛。

眸光清明,仿佛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过的样子。

他瞪向阿叡,却只是看到阿叡的背影。

阿叡绝不是无缘无故就拿他开玩笑的人,除非是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还真是着急。”顾黎嘟囔了一句,便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马车门。

马车里睡觉本就不太舒服,再加上要顾着云生不磕到脑袋,章九晟一直没有怎么睡着,一听到动静就立刻睁开了眼睛,抱着云生稍稍动了动,将脑袋凑到了门边。

“怎么了?”章九晟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困意,懵懵懂懂的。

顾黎有些不太忍心扰了他的清梦,但是这事不说不行,得有点心理准备才不至于一会儿如果开打的话,他们不会那么受惊,他也能保护好云生。

“有人来了,照顾好大小姐。”

一听这话,章九晟立刻就清醒了,他看了一眼怀里仍在熟睡的云生,说道:“我知道了。”

随后,马车便微微晃了一下,顾黎下了马车。

章九晟小心翼翼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拿下盖在车窗上的衣服,靠着马车壁,小心掀起车帘看向外面,外面的天仍旧黑着,他没有内力,全然察觉不到外面的气氛有多诡异,只是觉得空气中的风似乎更冷了。

他放下车帘,重新将衣服挂了上去,固定好车帘。

云生身上的毯子滑落下来,章九晟抓好又替她盖好,此时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尽他所能地紧紧抱住云生。

马车外面仍旧安安静静的。

而章九晟,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所有人都全身戒备着,包括睡在树上的兄弟,都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冻醒了,却仍蹲在树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随后天光如同利箭穿透厚厚的云层照射出来,起先只是朦胧的白光,随着风渐渐吹散云层,那光便越来越透亮,甚至刺眼。

顾黎站在树顶,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往上爬,最后冲破障碍一跃而起,那一瞬间的光几乎刺瞎他的双目。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有一股灼热仍旧抵挡不住似的要钻出眼缝。

过了许久,顾黎才睁开眼睛。

这一夜,过得有惊无险。

也不知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隐藏在附近,搞出了些许动静,让他们草木皆兵,全身警醒,一夜未眠。

除了云生,章九晟也是困得连连打哈欠。

他们赶着天亮进了一座小城,补充了一点干粮和水,吃了一顿不错的饭,继续往前赶路。所有人都知道,多一秒耽搁,就多一秒的危险。

只是之后的一段路,那些隐藏在其后的人,只是跟着,并没有任何动作,这让顾黎感到万分奇怪。

阿叡驱着马,到了顾黎身边。

“又怎么了?”顾黎困得要死,脾气也不太好。

“他们到底想干嘛?”阿叡本就脾气暴躁,这会儿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举动更加让他烦躁,连带着跟鼓励说话的语气都不耐起来。

顾黎瞥了他一眼,说道:“他们最好是一直不动手。”

“大哥,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动手?”

“你觉得呢?”

阿叡挠了挠头,整张脸都愁得皱在一起了,说道:“那肯定是在我们进京城之前呗。”

“不。”顾黎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他们现在只是在监视我们,玉玺和名录何其重要,如果是你,会不会把这两样东西明目张胆地带在身上?”

“他们是怀疑我们兵分两路了?”

“有可能。”

“可我们……”阿叡瞪大了眼睛,指着跟在后面的马车。

顾黎瞪了他一眼:“别指。”

“哦。”阿叡又抓了抓头发,问道:“那咱们是将计就计?”

“还用你说?我早就安排好了。我现在怕的不是他们这就动手,而是怕他们在圣上诞辰的时候动手。”

阿叡蹙眉,不解其意。

“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不仅仅只是吴直敦的人全都到场了,周先生这么多年安排在外的官员也全都到场了,谁把谁一网打尽,到时候还不知道呢。”顾黎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黑马便快跑几步,到了前面去了。

阿叡在后面慢慢跟着,想着,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马车附近。

章九晟掀开车帘,敲了敲窗框,阿叡的神思才收回来:“二少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说,我只是想问问,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京城?”

“连夜赶路的话,也得两天了。”

章九晟蹙眉,两天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察觉出章九晟的担忧,阿叡凑过来说道:“二少爷不用担心,我们都安排好了,一切照常。”

“好,拜托了。”

“嗯。”

云生那一夜睡得很好,全然没有察觉到附近的气氛怪异,如今再看章九晟和阿叡的对话,她再如此笨都察觉到了异样,抓着章九晟的袖子,问道:“二少爷,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饿了吗?”

见章九晟不愿意说,云生也就摇了摇头。

“才出来没几天,我就有点想念樊县了,倒是辛苦了张同,还得帮我处理衙门的琐事。”

章九晟笑了笑:“他乐意着呢。樊县没那么多人命案子,也就没那么多尸体给张同去验,天天在我那衙门里吃吃喝喝的,我总不能白养着他,也得给我干点活吧?”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相府没出事,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们。”云生说这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章九晟。

那目光之中,有欣喜,也有疼痛。

章九晟将头撇了过去,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却听外面顾黎一声大喝:“什么人?!”

云生惊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要伸手去开马车门,章九晟一把将她抓回,塞到自己身后,说道:“待着,别乱跑。”

小心翼翼打开马车门,透过门缝,章九晟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在这个地方看到的人。

张同?

还有关宁?

章九晟一下子推开马车门,跳下了车,几大步奔到被顾黎拎着衣领的张同跟前。

“还真是你?!”章九晟伸手一把拎住张同的耳朵:“不是让你待在衙门里帮我看着吗?你跟来干什么?”

“诶!诶!大人,放手!放手!耳朵要断了!”

章九晟又狠狠拧了一下才松手,气道:“你怎么回事儿?”

张同双手捧着自己的耳朵,委屈道:“我这不是跟着关叔来的吗?”

“关叔,你又凑什么热闹?”章九晟扶额,仰天长叹。

小的不懂事也就算了,老的还跟着瞎掺和。

“我得去一趟京城,不然要指证吴直敦,恐怕仅凭那两份名录,或许你们也没有那么容易。”

“可是这会让你陷入危险之中的。”

“我怕过吗?”关宁一句话,问得章九晟哑口无言。

章九晟想了想,问道:“那关楚呢?他同意?”

“关叔都站在这了,你说他同意不同意?”张同插了一句嘴,章九晟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是说不来吗?”顾黎问道。

张同看了他一眼,扯了扯有些凌乱的衣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有点想圣上了。”

第一百零五十九章 一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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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十章 真没想到

一众人等,到了一座小城。

听顾黎说,等过了这座城,再过一座山,就能看见京城了。

云生站在马车顶上,踮起脚尖朝着顾黎指的方向望去,她什么也没望到,又好像望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浅浅淡淡。

“下来吧,一会儿当心摔了。”章九晟站在下面,仰着头,朝云生伸出手。

云生扬了扬唇角,扶着章九晟的胳膊跳下了马车,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上蹿下跳都没什么问题,多跑几步路也不会喘不上来气了。

章九晟看着,心里又苦又甜。

甜的是,以后都不用担心她会突然晕倒可能不会再醒过来。

苦的是,也意味着不会再需要他了。

“小心点儿。”章九晟护着她,像是护着自己的孩子,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怎么都是不对的。

顾黎和张同站在一边,看着那两人的动静,顾黎蹙了蹙眉头,他不太能够理解章九晟的情绪,不过儿女之情嘛,他也没体验过,不理解也是正常的。

顾黎就这样安慰自己。

“咱们大人对大小姐可真好啊!”张同感叹道。

“是挺好的,只是等到时候分开,可别哭鼻子。”顾黎不冷不热地说道。

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嫉妒。

张同看在眼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小人之心。”

“那又如何?你以为事情结束之后,大小姐还会跟着他回那个小县城吗?”

“那你又以为咱们大人心里没数吗?”

“那他又何须跟来再遭一次罪?”

“我们大人的心思是你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可以揣测的吗?”

“你骂我?”

“骂你怎么了?要不是打不过你,我还想打你呢!”

两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情绪激动,几乎动上手,要不是在旁边休息的几个兄弟注意到这边情况不对劲,走上前来将两人拉开,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这么多年了,两人不见面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好像又回到了之前一言不合就干架的时候。

顾黎和张同一人坐在一边,四只眼睛互相瞪着,谁也不认输,谁也不服谁。

章九晟和云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章九晟先将云生推进了马车中,他自己则坐到了两人中间。

“你们干嘛呢?”

“没干嘛?”张同硬邦邦地回答着,眼睛却还在瞪着顾黎。

“没干嘛你们这是干嘛?不是我说,那个冷冰冰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小子去哪儿了?我这一大早都没见到他了。”

顾黎瞅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章九晟说的是阿叡。

情绪稍有缓和,顾黎说道:“阿叡昨天就已经先行前往京城安排事情了,不用担心他。”

章九晟点点头:“哦,我不担心他,我主要是担心走了一个他,会不会影响我们的人身安全,尤其是云生?”

听这话,顾黎就更不开心了。

他猛地站起来,章九晟和张同便都仰起头看着他。

“老子一堆兄弟护你们,少了一个阿叡无关紧要!”顾黎大吼一句,便几个纵跳没了影。

章九晟有些不太明白,扭头问张同:“所以你们刚才是怎么了?他脾气怎么这么大?我不就随便问问吗?”

张同缩了缩脖子,说道:“大人您惹人生气的本事,一点也没退后。”

“我就当你这话是在夸我,收拾收拾准备上路了。”章九晟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便朝着马车走去。

正巧,云生掀开马车帘探出头来,眨巴了几下眼睛,问道:“处理完了吗?”

“处理完了,准备走了。”章九晟说着,一边跳上马车,一边伸手将云生的脑袋按了回去。

顾黎到底也不是什么任性的人,气了一会儿就自己牵着马回来了,仍旧在前头引路,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路上倒是没有拦路的,只是大家心里头总觉得不舒服。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会有一大片厚重的乌云压在心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今晚还要在山里过夜吗?”云生有些不安。

章九晟掀开马车帘,看了看外面的路,因为阿叡不在了,顾黎又在最前面,除了坐在马车前头的张同,章九晟不认识其他人,只得小心翼翼打开马车门,用手指捅了捅张同的后腰。

“咱们今晚住哪儿?”

张同头也没回地说道:“不,刚才听顾黎说,我们应该能在入夜之前,到达一座小山村,去那边借住,他已经先吩咐人去安排了,大人不用担心。”

“那就好。”

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声,云生坐在马车里面都听见了。

很快就要回到京城了,也不知相府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被蛛网覆盖满地灰尘,是不是早已被老鼠做窝,又是不是桌椅板凳都被翻倒在地面目全非?

云生的心在狂跳。

她很不安,很忐忑。

不知不觉,她抓住了章九晟的袖子,越握越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云生的紧张,章九晟反手将云生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仍旧那么瘦弱细小,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没事的。”章九晟柔声说。

一路颠簸,总算到达了顾黎所说的那座山村,云生和章九晟下车的时候,只觉得屁股都坐麻了。

章九晟刚下车,两条腿在平地上站稳,回头望过去,才知道他们到底走了一条多么坎坷的路。

路面泥泞坎坷,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子,两边全都是陷下去的渠沟,能容一辆马车经过已是极限。

好在张同驾车技术不错,否则翻在那渠沟里,章九晟都是不惊讶的。

因为天冷,山村里的村民们都待在家里不出来,偶有几户人家里飘出些许烟火气,才让人觉得这村里是有活人的。

因为已经有兄弟打过招呼了,故而一行人便直接朝着愿意收留他们入住的农户家里。

只是农户家里的房间并不多,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故而梅侍的一些兄弟只得在外头随意找地方住下,这倒是让云生颇为内疚。

“要不然这样,我还是睡马车里,这天太冷了,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又下雪了,这睡在外面,天寒地冻,很容易出事的。”云生抓着章九晟的袖子,这个时候,她极为希望有个人站在她这边。

而章九晟,明白云生的意图。

“马车里是不能睡的了,兄弟们也不用睡在外面。咱们带的被褥应该够多,问问老乡还有没有可以打扫出来的空房间,反正也只是住一晚,大家就都凑合凑合。”

云生听着连连点头。

之前这一路,那些兄弟们也都是睡在外面,守夜的事也从不会轮到他们头上,如今还要让他们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睡在外面,云生狠不下这个心肠。

顾黎想了想,出了门去,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跟农庄里的人商量了商量,最终同意将柴房收拾了出来。

章九晟也帮着忙,将马车上的被褥都搬了下来,几乎铺满了整个柴房的地面。

柴房里的味道并不太好,云生就借了些许艾草来,绕着柴房里烧了烧,勉强也算是将那些腐朽的味道压了下去。

她又将自己屋里的火盆放了一个到柴房里,前前后后忙碌着,那些漏风的窗缝都被她用布条塞得紧紧的,竟是累出了一头的汗。

见她如此,章九晟好不容易拉住云生。

“怎么?”云生忙得晕头转向,连带着跟章九晟说话的声音都飘了起来。

“都是一群大男人,知道该怎么弄,你一个姑娘家进进出出的,你看他们多不好意思。”章九晟指了指站在外面略显尴尬的几个兄弟。

云生望过去,抓了抓头,然后就跟着章九晟站到了一边去。

顾黎看着这俩,走了过来,推了一把章九晟,说道:“你俩赶紧回屋睡着去吧,接下去的事情,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儿都会弄,不需要你们。”

云生本是不想走的,但看就自己一个姑娘家,留在这里也诸多不宜,三步一停的样子,最后还是章九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硬拖着回了屋。

章九晟打地铺,云生睡床上。

索性,农家给的褥子都很厚,即便少了一个火盆,也足够暖和。

“不用担心,都是这么大的人了,经历过这么多,他们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保持好自己的体力。你信不信,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他们肯定已经睡着了。”章九晟一边铺着褥子,一边时不时扭头对云生说话。

“嗯。”云生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有些呆愣愣地看着章九晟的背影。

虽说章九晟是养尊处优的人,这些被子闻起来还有股酸涩的味道,但今非昔比,情况不同,睡不着也得睡。

“看着我干什么?”章九晟将那被子稍稍往下拽了拽,味道才稍显淡一些。

“我真没想到,会有今日。”

“你没想到的可多了去了。”

“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云生眨了眨眼。

屋里没有点灯,章九晟却觉得云生的眼睛特别明亮,甚至亮过了窗外高悬于上的那轮明月,似是看穿了他这么些年所有的小心思。

章九晟抓紧了被子,翻过身,说道:“赶紧睡吧,不早了。”

第一百零六十一章 宫里的毒

这一夜,章九晟几乎是睁着眼睛过去的。

心里乱糟糟的,他侧着身子,背对着云生,直到身后传来缓慢的呼吸声,他才小心翼翼地扭过头。

云生闭着双眼,霜白的月光透过窗缝照射到她的脸上,在她的面庞上勾勒出一团柔和的光,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下一根一根清晰地映下影子。

章九晟躺正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屋顶。

外面的风在呼呼吹着,到底还是有些寒冷挤了进来,火盆里的声音轻微骚动着。

章九晟一动不动。

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

若不是他睁着眼睛,真以为他是死了。

“云生,我应该不能陪你在京城里待下去。顾黎跟我说,你哥哥还活着,等相府的冤屈清了,你和你哥哥都会待在京城里,圣上会给你哥哥官复原职,到时候你就可以跟着他继续在京城查案子。”

“我也想过要陪着你,可是不行,我得回去照顾爹娘。大哥从小到大都由着我,如果我想待在京城,他一定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他太累了,我知道他特别喜欢江湖,他已经为了我放弃了很多,我得为大哥着想一些。”

“待你平定了,大概是来年开春,我们就要分开了。”

章九晟一个人轻声说着,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后来他自己都听不清了,耳边已经听不见云生的呼吸声,只有外面越来越大的风声,还有章九晟自己那颗狂跳不止到近乎疼痛的心脏。

“我舍不得你。”

“但没办法。”

章九晟睡着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透亮了,风也渐渐停息了下去。

当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云生就已经叠好了被子,章九晟仍睡着,身上的被子盖得好好的,甚至还多了一条毯子。

云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见到顾黎正好端着一盆水,泼到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皆微微一笑。

“这么早就醒了?”顾黎将脸盆抓在手里,问道:“二少爷呢?”

“他还在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顾黎想了想,说道:“不急。”

话音刚落,顾黎就转身回了柴房,云生也不追究,自己去到了厨房烧了一些热水,准备洗面。

她胳膊上挂着毛巾,歪着脑袋,一只手撑在灶台上,整个人好像三魂没了七魄似的站在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章九晟已经穿戴整齐到处找她找来了厨房。

“云生,你干嘛呢?”章九晟站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句,却见云生仍旧背对着他,毫无反应。

章九晟心中隐隐不安,上前几步就看到云生愁眉苦脸地不知道一大早发生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心翼翼喊了一声:“云生?”

仍是没反应。

“云生!”

“啊?”云生被吼得蒙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望着章九晟。

章九晟也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上前握住她的双肩,问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云生紧张的双肩放了下来,看了一眼锅里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水,说道:“没什么,今早上跟顾黎聊了聊,他说我们不着急回京城。”

章九晟了然,解释道:“离圣上寿辰还有几日,不管是他们,还是吴府那边,应该都在宫里做手脚。我们这个时候不进京城,是对的。”

“我知道。”

“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何妨再多等几日。”

云生看着他,许久才应道:“是。”

此后,云生一直没有说话,她拿着一个勺子,从旁边又拿过一个脸盆,一勺一勺往里面舀着热水,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跟章九晟多说半句话。

章九晟不得其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云生。

见她如此,也只好耸了耸肩,说道:“那我出去了。”

“嗯。”

从没见过云生如此,章九晟挠了挠头,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云生轻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知道章九晟心中的打算?

可这事,此时不是坦白的时候。

一切的结果,只有等到最后才知道选择如何。

如今若就定下来了,之后他们做再多的事,都是无用的。

她希望有一个好的结局,有一个明朗的前途。

包括她,还有他的。

云生洗面完,就看到章九晟和顾黎一干人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馒头,就着杂粮粥喝着,见到她来了,纷纷向她招手。

章九晟递给了她一个馒头,说道:“这杂粮粥味道不错,你尝尝。”

“粗茶淡饭的,怠慢大小姐了。”顾黎插了一句嘴。

云生接过馒头,也是跟着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说道:“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再苦的日子我都过过,还怕这个吗?你们苦的时候,应该比这时候更苦吧?”

“那是的。有的时候为了一个任务,可能好几天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水,像这样还有馒头吃的日子,算是幸福的了。”顾黎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馒头,扔给正往屋外走的一个兄弟。

那兄弟反应极快,立刻单手接住,随后便发现是个馒头,冲着顾黎大咧咧地一笑。

“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需要我这帮兄弟出生入死。”顾黎说着,拿着筷子往嘴里唏哩呼噜地灌了一通热粥,紧跟着又要了一碗。

“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入京?”

“等阿叡的消息吧。”

“阿叡回去有一天了吧?”

顾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别说是宫里,可能京城里如今也是危机四伏,谁也不能确定我们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还能不能入宫。”

云生不语。

“他们比我们的速度快,我们走小路,弯弯绕绕太多。他们走官道,一路畅通无阻,毫无顾虑。京城,宫里,早在几年前就是吴直敦的天下了。你当年可以从他手里活着逃出来,是柳家的人在帮你,如今可没有。”

顾黎说得对,柳似霜死了,她在京城里的唯一依靠,就没有了。

虽然她和柳似霜是闺中好友,可不代表她爹柳知著,就一定会帮她。

柳知著是个商人。

而云生手里,没有任何可以与他交易的筹码。

“他们会找到这里来吗?”云生问。

“不会。”

“为什么?”

“我们这一路,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伏击我们,拖延我们进京的脚步,甚至可以让我们减员。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的人都安然无恙。所以,危险不在京城外,在京城内,在宫里。”

顾黎又说:“阿叡去了这段时间,毫无音讯。要么他出了事,要么他没法给我们传递消息,宫里出了事。”

而彼时,皇宫之中,李泓之在御书房中,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异常不安。

不多时,蔡琛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身上背着医药箱。

见他出来,李泓之立刻走了过去:“怎么样了?”

蔡琛放下医药箱,一掀袍子就要下跪,李泓之紧紧蹙眉,一把抓住蔡琛的胳膊:“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回圣上,宫里的毒。”

李泓之抿着唇,拿起地上的医药箱,替蔡琛背上,说道:“你且开药。”

“那……”蔡琛有些惊讶。

“朕要保住他的命。”

蔡琛犹豫片刻,咬了咬牙:“请圣上晚间时分,遣常总管来御医院拿药。”

“竭尽所能。”

“微臣遵旨。”

蔡琛离了御书房之后,李泓之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往里屋走去,可那门槛,他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像是脚上被绑上了千斤重的石头。

阿叡的确出了事。

“常玉……”

“奴才在。”

李泓之看着躺在里面的阿叡,双目紧闭,面目惨白,薄唇青紫,额头的汗一层一层地往外渗。

“刚才蔡御医说的,你可都听到了?”

“奴才听清了,宫里的毒。”

“查。”

“是。”常玉重重点头,随后便退了出去。

御书房周围的人,都是常玉亲自经手挑选的,如今却在这里面出现了内鬼。

阿叡入宫的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的吃食以及他经手的东西,只有御书房里的。

李泓之没事,常玉也没事,其他人都没事,只有阿叡出了事。

蔡琛说,阿叡的毒,是经口的毒。

一盒梅花糕。

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就进了阿叡的口。

李泓之气得摔了砚台。

这一天的御书房里,四处弥漫着压抑的气息,那些宫女,那些内侍,都站在御书房外,战战兢兢。

已经叫进去不少人了。

有些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却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有一些却是一直都没有出来。

这天冷,人心更冷。

一直到入夜,李泓之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目,常玉从御医院匆匆回来,又给阿叡喂下了药。

“路上有遇到什么人吗?”

“回圣上,并没有。”

“给蔡琛留人了吗?”

“留了,会安全将蔡御医送回去,一直到您寿辰,没有人会知道蔡御医在哪里。”

李泓之闭了闭眼,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那就好。”

第一百零六十二章

“他开了多久的药?”

“回圣上,蔡御医说,足够撑到您寿辰之后。”

李泓之疲惫不堪,他单手撑着额头,闭上双目,将那满眼血丝都掩盖了下去,嘴巴里喃喃着:“宫里的毒,是这么说的吧?”

常玉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是。”

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心冷,李泓之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手藏在袖子里,渐渐蜷曲起来。

这宫里的冬天,真比外面要冷得多了。

“你亲自挑人,照顾好阿叡。他接下去的吃食、汤药,全部必须经你的手,他不能出事。”李泓之闭着双目,眉头紧皱。

“是。”

人之一生,有太多不得已和没办法。

一个人要过怎样的人生,得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要抗争,也要妥协,要强硬,也要示弱。

李泓之这短短几十年里,该受的委屈都受了,不该受的也受了。

世人都说,做皇帝好。

可做皇帝,到底哪里好?

普通百姓尚有选择,可以选择爱的人,也可以选择不爱的人,而做皇帝,人生都写在棋盘上了,一步都错不得。

他能救很多人的命,可很多时候,又谁都救不了。

“不论查出来是谁,都先把人带到朕跟前来。”

“奴才知晓了。”常玉见着李泓之始终闭着眼睛,疲惫堆积了满身,却怎么也不肯真的睡着过去,不由得心疼,劝道:“圣上,您又好些日子没歇着了,不若趁这个时候,去里面歇一会儿?”

李泓之却摇了摇头:“不睡了,你去给朕弄点浓茶来吧。”

常玉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许久,李泓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进了阿叡躺着的里屋。

阿叡身上盖了三层被褥,屋子里摆着两个火盆,门窗紧闭,非常暖和,甚至待久了还真会出些汗。

蔡琛说,阿叡的毒,不能以放血来解决。很可能血放完了,毒还没放完,所以试试看通过皮肤排出,但因为如今情况特殊,李泓之这边时时刻刻有人盯着,不能动静过大,只得用这种方法,没隔半个时辰,便需要有人替阿叡整个擦身。

而如今李泓之的身边,除了常玉,其他人已经不能再用了。

李泓之掐算着时间,再过半个时辰,就得擦身了。

他守着阿叡,一直到常玉进来。

“圣上,方才蔡御医叫人送了些食补的方子过来。”

“送方子的人可靠吗?”

“可靠,是蔡御医自己的人。”

“给朕看看。”

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有力的字迹几乎透过纸背,那上面的东西都是平常很容易接触到的东西,故而若是常玉去取,也不会有人起疑。

“他有心了。”李泓之说道,将方子折了起来递给常玉,接着说道:“你就按照上面的去置办吧。再过会儿,该给阿叡擦身了。”

“奴才记着呢。”

“立刻去安排吧。”

常玉看着李泓之,欲言又止,随后眨了眨眼睛,道:“圣上,奴才这就去了。”

“嗯。”李泓之挥了挥手。

这次,常玉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李泓之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的衣服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常玉手中还端着干净的水和毛巾,赶紧放在一边,快步过去捡起衣服,重新小心翼翼地替李泓之盖上。

岂料,才刚碰上李泓之,他就醒了。

“圣上……”

李泓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扭头看了一眼阿叡,挥了挥手说道:“你给他擦身吧。”

他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常玉点点头,拿过脸盆和毛巾,将阿叡整个人从被子里刨出来。

蔡琛走的时候,就已经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只剩一条底裤,如今常玉伺候他起来,挺方便。

沾了温水的毛巾,一点一点,小心谨慎地擦是在阿叡身上,从前身到后背,从脸到脚,一寸一寸,擦拭干净,然后又将他塞回去。

阿叡本就是个好动的性子,脾气也暴躁,如今这么安静乖巧一声不吭的样子,倒是让常玉很是不习惯。

他拍了拍被子,说道:“阿叡啊,你可得撑下去。”

阿叡似是听见了一般,因为疼痛而哼哼的声音轻微了下去。

常玉替他盖好被子,眼见着汗珠又从他脸上慢慢沁出来,他叹了口气,端着脸盆出去了,刚合上门,抬眼就看到李泓之单手撑着头,另一手拿着一张奏折,正看着仔细。

察觉到常玉出来了,李泓之抬起头,冲他招了招手。

常玉将手中的脸盆端到了门外,吩咐门外的宫女拿去倒了,回头快步走到李泓之身边。

“你看看。”李泓之笑着,却毫无温度。

那奏折里的东西,确实让人忍俊不禁,也确实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朕是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惜命好呢,还是该说他不要命好。”

“破釜沉舟。”

“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来参加寿宴,那就给顾黎发消息,先把他抓了。”

“可阿叡……”

李泓之看了一眼里屋,随后看向常玉,沉吟道:“你去。”

这么多年了,常玉从小就陪在李泓之身边,他离开的次数,几乎不超过两只手。

如今,他要离开。

这个离开的时间,不会长也不会短,可什么事都会发生。

“圣上,奴才不能将您一个人留在宫里。”常玉几乎要跪下。

李泓之揉了揉眉心,说道:“如今除了你,朕不信任任何人。顾黎留在宫里的人,都已经被朕遣出去做事了,如今阿叡又出了事……”

“圣上不必忧心。”常玉插了一句嘴。

李泓之陡然间神色一凛,倏地收拢手掌,紧紧盯着眼前的常玉,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你……背着朕,做了什么?”

常玉一愣,随后跪了下来,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他明白,李泓之是很聪明的人。

朝廷之上,后宫之中,都极为忌讳结党营私,收买人脉。

这两样东西,很多人都沾了。

包括常玉。

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谁傻谁就死。

“圣上息怒,奴才这些年在宫中,的确收买了不少人,但是奴才从未做过伤害圣上的事情,请圣上明鉴。”

李泓之双目微睁,随后重重合上眼。

他当真是草木皆兵了。

“你先起来,是朕天真了。你跟着朕这么些年,在后宫之中立足,若是没有一些手段,可能早就死了。”李泓之摆了摆手,又说道:“你的那些人,都可以信任吗?”

“可以用。”

“那就用吧。”

“圣上,其实这些年,奴才的确背着圣上,一点一点替换了宫中的人。如今后宫之中,有一半的人,是奴才的人。”

李泓之这才有些惊讶,他竟不知当年那个傻愣愣的小子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哪里来的人?”

“是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奴才安排他们进了宫,混进各个嫔妃身边。有好些犯了错,在这里丢了命,有好些不能留在宫里的,奴才便想了个由头,遣到宫外去做事了。”常玉说完,观察了一下李泓之的脸色,随后又补了一句:“都是一群忠心的人。”

“那就用吧。朕听说,吴相已经赶着进宫见太后了,他们应该也已经着手替换宫里的人了吧?”

“是。奴才的人,留了一些下来。”

李泓之点点头,拿起手边已经放温了的浓茶,灌了一大口进去,苦涩的滋味瞬间便让他皱了眉头。

他舔了舔嘴唇:“既然如此,那就把蔡琛留下来的那个药童也用起来。”

“奴才明白了。”

夜已深了,牛鬼蛇神都在蠢蠢欲动。

顾黎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天快亮的时候。

他打开门,门外面站着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年轻人,因为冷,他不停地跺着脚,搓着胳膊。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顾黎一把将他拽进柴房里,梅侍的那些兄弟们全都扭头看着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一双双眼睛盯在身上,就好像一支支利箭扎在身上一样,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那年轻人缩了缩脖子,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递给顾黎。

顾黎没伸手,问道:“谁让你送的信?”

那年轻人瑟缩着,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阵势,后背紧紧靠着门,说道:“是宫里的那位。”

顾黎微微一蹙眉,便一把抓过了信,三下五除二拆开,一目十行地掠过,心中便明白了个大概。

阿叡果然出事了。

“如今是什么形势?”

那年轻人咽了咽口水,说道:“形势严峻,双方都在换人,小的是趁此机会被常总管换出来送信的,此后也不能回到宫里去了。”

顾黎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你的。”

那年轻人见气氛缓和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说道:“这就不劳烦顾统领忧虑了,小的在宫外,自有去处。”

顾黎一愣:“那就好。”

年轻人点了点头,便要告辞。

顾黎目送着他离开农庄,将那封信扔进了火盆里,转头对着自己那帮子兄弟说:“准备准备,咱们晚上入宫。”

第一百零六十三章 何时来的

顾黎的动作很快。

他带着一帮子兄弟,瞒着章九晟和云生,当夜就潜进了宫里。

彼时,李泓之还靠在椅子上打着盹。

他来的时候,常玉正在给阿叡擦身。

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倒是让常玉练出了一对好耳力,窗户一开一合,屋子里的空气陡然间冷了些许。

“什么人?”常玉冷声喝道。

“是我。”顾黎从黑暗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数十个梅侍的兄弟。

常玉蹙了蹙眉:“可有人发现?”

“我们做事,你尽可放心,阿叡如何了?”顾黎走上前来。

“蔡御医给的方子,倒是先将阿叡体内的毒控制下来了,也没怎么发作过,只是看着还是让人害怕。”常玉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一直没停。

顾黎将常玉手中的毛巾拿过,说道:“我来吧。”

常玉愣了愣,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听到里屋有动静,李泓之便醒了过来,等他走近了才知道是顾黎来了。

“何时来的?”

顾黎猛地扭头,就准备扔下毛巾先给李泓之行礼,李泓之抬了抬手,说道:“非常时期,就免了这些东西吧。”

“回圣上,刚来。”

“你把人都带来了啊,那丫头那边呢?”

“他们很安全,请圣上放心。”

李泓之点了点头:“既然你来了,那事情应该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属下在来之前,就已经安排了一部分兄弟去做事了,如今阿叡这样,不太适合待在宫里,属下想把他带出去,至于他体内的毒,属下有办法。”

顾黎的话,李泓之深信不疑。

他让常玉将阿叡的衣服都穿好,将屋子里有关于阿叡的气息全部都抹除,不出意外的话,吴相或者太后,很快就会来御书房了。

顾黎留下了那数十个兄弟在宫里,全权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他自己则带着阿叡连夜出了宫。

顾黎的到来,于李泓之而言,是一剂定心散。

“他回来了,可真好。”李泓之坐在椅子上,喃喃着。

顾黎带回来的那数十个兄弟,全都跟着常玉,挨个儿替换到了宫里的各个地方。

就好像一场春风吹入了宫中,悄无声息地撒下了一些种子,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芽,当恰好的机会到了,他们便会一涌而出。

御书房里,里里外外,都被清理了个干净。

常玉还是没有查出来究竟是谁给阿叡动了手脚,但现在也已经不需要再查了。

这一夜,睡了个好觉的,恐怕就只有云生和章九晟了。

晨起,风从被打开了的门外面一路灌进了屋里,裹挟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冻得屋里的人打了个哆嗦,赶忙将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

章九晟惊呼一声:“诶呀!下雪了!”

云生小跑几步到了门口,两人并肩站着,外面一片银装,屋顶上、稻草垛子上、地里、院子里,白茫茫的一大片,将那些肮脏都覆盖在了底下,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那些污垢便就顺着雪水渗透到地底下,再也不会出来了。

“还真下雪了!”云生也惊叹道。

她才刚起床,长发散乱在两肩,身上潦草披着外衣,本是抵挡不了多少寒冷的,可因为惊讶下了雪,所有的注意力就都在雪上了,丝毫不觉得冷,直到章九晟关了房门。

“我还没看够呢,关门做什么?”云生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

章九晟说道:“先穿好衣服,一会儿想看多久都行。若是生了病,过几日的寿宴你要怎么参加?”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生嘿嘿一笑,转身便掀了帘子进了里屋。

云生穿衣服的时间,章九晟已经去厨房端了热水回来,却见这大院里少了不少人,空荡荡的,极为冷清。

“怎么人呢?昨天我起的时候,那帮子兄弟可都起来了,今天怎么一个也没见着?”章九晟端着热水,敲响了顾黎的房门。

恰巧,顾黎正在屋里给昏睡的阿叡擦身。

开门的一瞬间,章九晟就闻到了一股浅浅的药味,以及屋子里极为闷热的空气,他微微一蹙眉,问道:“这么热,你受伤了?”

惊讶于章九晟的敏锐,顾黎说道:“不是我。”

“那有兄弟受伤了?”章九晟往屋里瞅了一眼,便看到里屋的床上,被子微微隆起,显然是睡着一个人的。

他自顾自推开顾黎,将手中的热水放在桌子上,一眼便看到了面色惨白的阿叡。

“他这是怎么了?”

“去了一趟宫里,中毒了。”

“解药呢?”

“不知道,连是谁给他下的毒都不知道,只能暂时用蔡御医给的法子,压制着。”

章九晟掀开被子,阿叡整个光裸的身子就暴露了出来,年轻男子的身体健硕黝黑,还有多年习武留下的伤疤,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纵横交错,他也不过双十的年纪。

毒素在阿叡体内游走,章九晟甚至能看到有一条紫黑色的线在他的皮肤下面缓慢游动,汗水渗出来,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他很痛苦。

章九晟伸手在阿叡胸前轻轻按压着,又在他小腹上继续按压,紧跟着又是他的双臂,每按压过的那一处皮肤,都会下陷下去,然后出现一个很久都不能消退的红痕。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章九晟脱口而出。

他咽了咽口水,从小的时候,章齐烨就喜欢给他毒各种医书,因为他不爱听那些枯燥的药材解说,所以章齐烨特别给每个药材或者每种他从别处看来的毒,都加工成了故事说给他听。

虽然章齐烨并不指望章九晟能继承百世堂,但知道这些东西,总归是有好处的。

“我大哥给我讲过,这种毒其实本不是宫里的毒,应当是一种山里的毒,后来被有心人利用,才辗转进了宫。”章九晟在阿叡的皮肤上继续按压了几下,那些红痕几乎遍布阿叡的身体,他指着问顾黎:“你看,像不像传染病?”

顾黎凑过去,微微蹙眉。

“这种毒一般没有那么快致人死地,阿叡就算要死,怎么也得过个大半年,被这毒折磨得油尽灯枯才会死。你说的那个蔡御医,肯定也认得这个毒。”

“那为什么他不给阿叡解毒?难不成他才是……”

还没等顾黎说完,章九晟就摆着手说道:“不不,我觉得这个蔡御医可能是没把握段时间内就治好他,因为我大哥说,这个毒没那么快致命,但要解决起来也是挺麻烦的,尤其是制解药需要的药材,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弄到的。”

顾黎忽然沉默下来。

章九晟咬了咬手指,将被子给阿叡盖好,说道:“这样吧,如果你的人手够,差一个人将阿叡送回樊县,我哥一定能治好他。他见过这个毒,他有办法。”

刚说完,章九晟就反应过来,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黎,眯着眼睛问道:“你昨天晚上进宫了,你的那些兄弟别都被你留在宫里了吧?”

顾黎果不其然地点了头。

这下子,阿叡是不太可能离开京城的了。

章九晟眨了眨眼,立刻说道:“那就让我哥来一趟京城,我这就写信去。”

“你写信,让谁送?”顾黎问。

章九晟走了没几步的路,转过头来怒问道:“你连只信鸽都没有吗?!”

顾黎眨了眨眼,好半晌才道:“有。”

章九晟极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端起热水就往外走,顾黎在后面喊道:“你和云生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便进宫面圣。”

章九晟的脚步停了停,说道:“知道了。”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虽然他和云生等了很久,可当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章九晟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不是害怕那座皇城,也不是害怕那住在皇城里的人,而是害怕别的,害怕云生就此会离开他,虽然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人也总该有点希望,不是吗?

回到云生的屋子,看到云生趴在窗台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雪,雪花落到手掌心里,顷刻间就化作了一小团水,可云生就是乐此不疲。

“先过来洗面吧。”章九晟将那些心事重新压回了心底,唤道。

云生扭过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好。”

趁着云生洗面的时候,章九晟坐在一边,说道:“收拾东西,明日就跟着顾黎进宫了。”

云生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拿起一边的毛巾,擦了擦脸。

她只感觉这一切都来之不易,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终于等到了。”

话音落下,屋外的风便狂乱了起来,雪花被吹得四散飘零,一片一片砸在屋顶上,可之于章九晟,就好像一颗一颗冰粒子砸在他心头上,不多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

这一天,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章九晟的心酸的,害怕的;云生是期待的,兴奋的;顾黎是紧张的,担忧的;还有李泓之……

他们手里攥着命,别人的命,自己的命,走在那条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的时候,章九晟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指甲几乎刺破手掌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在做梦。

想当初,他还说过若是哪一日见到了李泓之,还要跟他结拜的。

如今,怎么那么不想见到他呢?

第一百零六十四章 寿宴之前

踏进御书房的时候,云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年少不懂事的那年,见过一次李泓之,当时只觉得他诚如传闻中那般轻浮无礼,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后来才明白他的确是个适合做君王的人。

很多事情,当云生还在为自己的梦想奔走的时候,他已经被逼着做了许多许多他不爱做的事情,比如做皇帝。

李泓之变了很多。

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云生早没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恭恭敬敬地行礼,云生甚至都没有敢多看一眼坐在高位的李泓之。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李泓之说。

“是,圣上可还安好?”云生抬起头,看向他。

李泓之沉默了一会儿,用力眨了眨眼睛,他的视线突然间变得有些模糊。

“朕替父皇,谢谢你们长孙家。”

话音才落,云生便落下泪来,她死死咬着嘴唇,原本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发现张开嘴,声音哽咽到几乎没法从嗓子里挤出来。

她缓了许久,才叹出一口气,说道:“我爹……至死都没有反抗,我和我哥哥能苟活至此,其中也有圣上的帮助。圣上的处境,我们很清楚,您能做到此种地步,已是用了十分的力,云边不敢贪功。”

“相府,朕替你们保护得好好的。待此事了了,你和云华,仍可以回去继续住着。”

云生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李泓之。

“我哥哥……”

“你哥哥很好,边关那种地方,你别听着好像极为贫苦,其实他在那里才是安全的。你可能不知道,顾黎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云生才真正松了口气。

还好,她长孙家不会绝后了。

“那他什么时候到京城?”

“已经在路上了。”李泓之笑了笑,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可他到底是皇帝,仅仅这一个身份,就足以让他身边空无一人。

“如今你们的任务,就是先藏在朕的身边,要委屈你们做一回内侍了。”李泓之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章九晟。

其实按照如今的场合,章九晟出现在这里并不合适,顾黎也同他说了,云生进宫不会出任何事,可章九晟就是不放心,硬要跟过来。

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一起来了。

对章九晟,顾黎头疼得很。

察觉到李泓之徘徊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章九晟大着胆子回望了过去,他挑了挑眉,微微一拱手,问道:“皇上,您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也要做太监吗?”

“咳!”常玉咳嗽了一声。

章九晟瞥了一眼过去:“总管这是生病了?我哥是大夫,回头我让他给你看看,小病不治积成大病,可不是好事。”

“奴才好的很,不用大人操心。”常玉不冷不热地回道。

李泓之摸了摸鼻子,说道:“章县令可知道,地方官员,未经传召,不可进京?”

“知道。”章九晟一脸欠揍样地说道:“那又如何?不如皇上把我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倒不至于,只是章县令可要戴罪立功?”

“就是要我当太监呗?”

云生听着,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章九晟,让他说话注意一点。

章九晟挠了挠头:“就不能让我做个侍卫什么的吗?”

李泓之想了想,看了一眼云生,随后说道:“装成侍卫,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侍卫一般都要在宫中随处巡视,是不能随时随地都看得到云生的,你确定要做侍卫吗?”

章九晟几乎毫不犹豫,立刻说道:“那还是当内侍吧。”

“确定了?”李泓之不由得发笑。

“确定了。”章九晟重重点头。

接着,两人便跟着常玉进了里屋,李泓之一早就猜到章九晟一定会跟着云生进宫,故而连差不多尺寸的宫服都准备好了。

李泓之准备之冲分,是云生没有料想到的。

这个皇宫,的确可怕。

穿好了内侍的宫服,云生和章九晟,一前一后从里屋出来。

李泓之正拿着一张奏折看着,抬眼便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矮的那个眉清目秀,高的那个英俊硬朗。

“不错,只不过长相还得再修饰修饰。”李泓之瞥了一眼常玉,常玉立刻会意,将两个还一头雾水的人推进屋里,重新捯饬了一番。

再一次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面目便没有那般令人引人注意了。

李泓之点着头,招了招手,两人走至近前,见李泓之点了点桌上的奏折,说道:“你们看看,有什么想法。”

云生拿起,细细看过去,神色便沉重起来。

“他必须要来。”

“朕也是这个想法。”

“我倒是不知道,他对自己也能这么狠。”云生恨恨地说着,章九晟蹙了蹙眉,伸出头去看了一眼那奏折,却见上面写的正是那个郑太史的事。

郑太史又递了折子,这回说的是他的腿摔断了,得在府上养着,大夫说不宜挪动,言外之意,就是他不能参加皇帝的寿宴了,以下还说了不少遗憾啊痛心疾首啊之类的话。

“他这是想跑啊。”

李泓之点点头。

章九晟撇了撇嘴:“可真够蠢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提拔的官员,这么没脑子的也能当个太史,那我这样的是不是能当个丞相?”

“胡说什么呢你?”云生拍了一下章九晟。

章九晟舔了舔嘴唇,缩回了云生身后。

这里不比樊县,眼前的人也不是章齐烨,不是章辞,不是能让他随口胡说的对象,可他到这里口无遮拦,若是惹的李泓之不悦了,到时候就是一句话一个脑袋的事情。

云生急得手掌心里直冒汗。

李泓之笑了笑:“是啊,连你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朕都能提了当县令,何况是他呢?”

“诶?!”章九晟刚要说什么,云生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李泓之轻笑出声,看上去倒不是心情不悦的样子,只是伴君如伴虎,虽然他们现在是统一战线,但云生还是觉得小心为妙。

“听说章御医年轻的时候,也同你脾气差不多,他倒是教了个好儿子。”

“那可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可比我爹强多了。”

听他这么说,李泓之反而来了兴趣:“哦?怎么说?”

章九晟指着那封奏折,说道:“这个郑太史,当年相府出事的时候,他就趁乱接走了云生,花了六年时间给她下毒,硬是没问出相府的东西。六年时间,该干的不该干的应该都能干了,他呢?他倒好,啥事儿也没干成,你说是不是蠢?”

李泓之挑了挑眉,点点头:“你继续说。”

“要是我,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从云生嘴里套出一大堆我不能知道的东西。”

云生瞪大了眼睛,狠狠一把掐住章九晟的胳膊。

“啊呀!”

章九晟刚喊出声,站在后面的常玉立刻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如今宫里不安全,大人还是轻声点好。”

吃了苦只能往肚子里咽,章九晟欲哭无泪。

“你继续说。”

章九晟揉了揉胳膊,想着云生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大概是青了。

“这个郑太史明知道寿宴有问题,还递个折子,这是把谁当傻子呢?这不明摆着,你这饭有毒,我不来了。换了是我,我肯定连夜收拾家当,逃出京城。”

李泓之却道:“你以为他不想逃出去吗?”

章九晟眨了眨眼。

“他是逃不出去。”李泓之将奏折往桌子上一扔,说道:“他连他的太史府,都走不出去。”

章九晟反应了半晌,才拱手道:“圣上好手段。”

“能得县令大人一句夸赞,朕心甚慰。”

明知道李泓之这是在嘲讽他呢,章九晟撇了撇嘴,怎么人家也是皇帝,还是得给人家留点面子。

当夜,云生和章九晟没有出宫,常玉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俩住在御书房的里屋,章九晟在外,云生在内。

对外便说,这是新来的两个内侍,随侍在李泓之左右。

御书房内外的宫女和内侍,都被常玉检查了一遍,身份有异的要么逐出了宫,要么关了起来。

李泓之的动作很大,太后的动作也不落于人。

他们一步一步的,互相清换着人。

而顾黎,也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宫里。

凤来宫中那位,坐立不安,陶瓷茶盏摔碎了好几个,她想要往御书房那里塞的几个人,全都不知所踪。

而她,连凤来宫的大门,都要踏不出去了。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她手里攥着锦帕,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吴相已经从她这里离开了,走之前告诉她,寿宴上的时候,皇帝会动手脚,他们得做一些准备。

可这准备,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来人!”

“太后,有什么吩咐?”

“去,沐浴更衣,我要去见皇帝。”

而那宫女跪在那里,却迟迟未起身,只缓缓抬头道:“太后,皇上说,寿宴之前,谁都不见,也请太后娘娘不要踏出凤来宫半步。”

太后往后退了几步,眼前这个小宫女看着像宫女,却根本不是宫女该有的眼神。

她颤抖着手指,指着她,好半晌才问:“你……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零六十五章 吴相请说

飞雪连天,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李泓之寿宴当日,亦是如此。

下午的时候,各地受到邀请的官员都进了京,被安排在各处驿站,驿站满员了就暂住在京城各处空置的宅子里。

寿宴安排在晚上。

听顾黎说,郑太史的腿是被他自己用棍子打断的,到了晚上寿宴的时候,会专门有人将他抬来。

云生听了直想笑。

网都已经准备好了,撒下去了,哪里会容得他逃?

索性,入夜的时候,雪停了,云生从来没有在宫中参加过这么大的宴会,她和章九晟不是真正的内侍,故而常玉安排在他俩手上的任务并不多,只是端着水果盘子站在李泓之身后侧,看着其他的宫女和内侍来来往往,忙忙碌碌。

心脏在噗通噗通狂跳着,天这么冷,可云生的手掌心里还在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汗,她时不时搓搓手掌,亦或偷偷在衣服上蹭蹭干净再收回来。

章九晟用余光瞥着云生,见她紧张得几乎冒汗,小心翼翼偏过一点脑袋,轻声喊道:“云生,你怎么啦?”

云生也跟着微微偏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紧张。”

李泓之夹在两人中间,也将头稍稍往后倾了一点,说道:“不用紧张,今天晚上你们只管看戏即可。”

听李泓之这么说,云生和章九晟对视了一眼,便又安安静静地继续在他身后站着。

宴席还没开始,那些官员们一个一个陆陆续续往里走,由每个宫人引路,安排到各自的座位上,而这个时候的李泓之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没有出现的人也包括被软禁在凤来宫中的那位。

李泓之坐在不远处的帘子后面,章九晟和云生就站在他身后。

几人的神色都不约而同的凝重起来,那些官员,或大或小,或近或远,或熟悉或陌生,在这件事情上,全都脱不了关系。

章九晟抽空偷看了一眼云生,发现她的眼神正开始慢慢变得坚定。

他放下心来。

云生到底不只是云生。

她还是相府的大小姐。

手中的水果盆陡然间变得千斤重,抬起的脚也变得行走艰难,可李泓之已经掀起帘子出去了,他和云生作为李泓之的内侍,必须紧随其后。

李泓之是寿宴的主角,再加上是个风评不太好的皇帝,办个寿宴,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召集回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有心人,比如说断了一条腿的郑太史,看上去就不太好。

不知是疼的,还是被迫入宫心情不好,总之,郑太史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从进来开始,一直没见他展颜笑过,手边的酒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没什么人跟他敬酒的时候,他就已经一个人喝了不少酒了。

李泓之一双锐利的眼睛在人群中一遍一遍地扫过去,两份名录都在他手上,就这几天,他几乎将两份名录中的所有人和名字都对上了,现如今一个一个看过去,倒是还没有遗漏的,听话的都来了,不听话的也来了。

吴直敦也来了,他来得很早,一早就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那个位置,太后没有来,他坐立不安,但看着人群之中与他对视的宫人之后,他又冷静下来。

一切都准备好了,不怕这个无实权的小皇帝。

他深呼吸一口气,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很快就要开宴了,李泓之在位置上坐定,偶尔向云生讨要一颗葡萄,借着凑近的机会说两句话,章九晟在一旁看着直骂狗皇帝心怀不轨。

宫人们忙忙碌碌着,将饭菜端上桌案。

美酒添了一壶又一壶,歌舞上了一队又一队,礼物跟着一件又一件地送上来,寒暄也是渐渐从热络到冷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李泓之一直保持着浅浅的笑意,他也看起来似乎没打算说些什么。

倒是下面的有些人,坐不住了。

“圣上,今日是圣上的生辰,微臣在此祝圣上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郑太史说罢,一杯酒即可下了肚。

他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李泓之打断了。

“听说爱卿的腿伤了,如今觉得如何了?”李泓之手边的酒一动未动,笑眯眯地望着郑太史,看得郑太史心惊胆战。

“臣……臣的腿已经好多了。”郑太史被看得心里发毛,只得将心里真实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吴直敦,却见吴直敦并不看他。

自从听说顾黎回京之后,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就算是吴直敦的计划,郑太史也丝毫不知。

他知道,他已经被吴直敦放弃了。

他得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颤抖着手,举起面前的酒杯,郑太史颤颤巍巍地饮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多说一句话,好似这一场宴席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了。

过了许久,郑太史忽然招手将身后的宫人招到近前,耳语了一番之后,那宫人便点点头退了出去。

顾黎藏在暗处,见那宫人离开了这里,便也一挥手,喊了一个兄弟过来。

李泓之朝后招了招手,常玉递上了各个文武大臣送上来的贺礼名单,随便点了一个名字:“刘光祖刘大人,可在?”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刘大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还差点撞翻桌案上的饭菜,慌慌张张地走到李泓之跟前的地上跪下,别人是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一片黏黏腻腻。

“微臣刘光祖,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他颤颤巍巍地跪下。

“嗯。”李泓之看了一眼名单,笑眯眯地说道:“刘大人是江州织造?”

“是。”刘光祖全身几乎颤抖着跪在地上,李泓之压根没叫他起来。

“江州织造一月的俸禄是多少?”

刘光祖一听,几乎整个人都要瘫倒在地上。

坐在一旁的吴直敦早已手掌握拳,他心道:“开始了。”

“回……回圣上,是……”刘光祖额前的冷汗一大颗一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颤抖着声音,却怎么也无法将那答案说出口。

刘光祖抬头看了一眼吴直敦,却见他根本不看他,心知这回是完了。

“一月八十两,对吗?”既然他不愿意说,那么李泓之就替他说了。

刘光祖擦了擦汗,连连点头。

“你送上来的这尊腾云玉仙子,晶莹剔透,脂白细腻,触手温润,上好的和田白玉,按照市价是多少来着?需要朕替你去问问吗?”

刘光祖几乎要哭出来,趴伏在地上,全身抖如筛糠,半个字也没法从嘴巴里说出来。李泓之将手中的名单扔到刘光祖跟前,他甚至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你们其他人,也别觉着侥幸,这名单上面的贺礼,朕每一份都收了,每一份的价格是多少,朕心里也清楚。你们这些年在位置上捞了多少钱,你们清楚,朕也清楚。这么多年,朕装聋作哑,原因是什么,你们更应该比朕清楚。”

话音刚落,所有官员都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跪倒在地。

李泓之伸出手指,敲了敲桌案,那么多人的宴会,此时此刻,鸦雀无声,他敲击桌面的清脆声音尤为响亮。

“朕自问,朕的父皇从未苛待过你们,你们可敢摸着良心说没有结党营私,没有搜刮民脂,没有背着他干尽伤天害理之事?!”李泓之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下面阳奉阴违的那群人,再看看跪在那里却面无惧色的吴直敦,心中忍不住发笑:“你们不惧朕,朕心里清楚得很,可是朕若不是装成那般模样,今天这张龙椅还会是朕坐吗?这江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

“微臣惶恐!”

“惶恐个屁!”李泓之大骂。

跟在他身后的云生和章九晟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看着温和没脾气的李泓之居然会说粗口,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吴直敦本来跪着,见李泓之发了怒,他竟悠悠地站了起来。

李泓之望着他,面露微笑:“吴相是有话要说?”

“微臣确是有话要对圣上说。”吴直敦也微微笑着,往前踏出了一步。

躲在远处的顾黎,也慢慢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弓箭,瞄准了吴直敦。

“吴相请说。”李泓之抬手示意了一下,随后便转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圣上,自古以来,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臣以为,皇位、江山,也都该能者居之。”

章九晟微微蹙眉,这老东西也确实不要命,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一会儿若是打起来,他得先护着云生。

这般想着的时候,他便偷偷看了一眼云生,却发现云生面色平静,好似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她紧紧抓着水果盘的手指,泛着点点青白,让章九晟知道她并非看上去那般冷静。

她在努力克制自己。

长孙一家,家破人亡,支离破碎,全都拜吴直敦所赐。

李泓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吴直敦,问道:“怎么?吴相是以为,你能比朕更好地坐上这个位置吗?”

第一百零六十六章 有人逼宫

两人对视着。

虽是没有说话,可眼神之中,尽是刀剑。

“微臣为这李氏江山,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这些年,圣上坐在后宫,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可知微臣的艰辛?朝廷之中的事,皆由微臣在处理,可不知微臣替圣上挡了多少要命的刀子呢?”

章九晟蹙了蹙眉,心道:“这糟老头子怎么能昧着良心说这种话?”

云生气得几乎想要拿起桌案上的水果刀就捅死他。

李泓之却不以为然,面上笑容仍旧是淡淡的,说道:“吴相啊,你是真以为朕不知道你这些年做了些什么。”

吴直敦不语。

“从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从父皇还在世的时候,长孙丞相通敌叛国的这件案子,你还记得吧?”

“臣自然记得,长孙雉与敌国书信往来三年有余,妄图窃国,幸好微臣发现及时,将其捉拿,长孙雉如今业已伏法,其子发配边疆,其女不知所踪,微臣还在寻找她呢。”

“寻她做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可是什么都不懂的,对吗郑太史?”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郑太史,身子一抖,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吴直敦望过去,冷哼一声:“废物!”

“这些年,你们递上来的折子,到了朕手里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而没到我手里的,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李泓之将手朝后面伸出,常玉急忙上前,将手中的名录递过去。

“你自己看看。”李泓之将那本名录扔到吴直敦脚边,说道:“知道郑太史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吴直敦半蹲着将地上的名录捡起来,抬头看向李泓之,随后又看向郑太史,却见郑太史两股战战,哪怕趴伏在地上,也依旧像要昏迷过去一样惊恐不安。

“他自己打断的。”

吴直敦腾地睁大双眼,周围的官员也是一阵窃窃私语。

“今日寿宴,京中各个大小官员都收到了请帖,地方官员亦如是,紧急传召入京,不是因为皇帝寿宴,而是官位大更替。”李泓之又伸出手,常玉便紧跟着将另一本名录放到他的手掌心上。

“吴相,吴副相,朕的老师,周宣明,可是死在你手上的,记得吗?”李泓之摊开手上那本名录,说道:“周先生一生殚精竭虑,四处颠沛,教书育人,替朕李氏江山教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

李泓之虽没有念出那名录上的名字,可一听到周宣明的名字,那些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地方官员,大部分都微微抬起了头,眼中露出坚定淡然的神色。

“周先生在教他们的时候,想必也对他们说了一些话。聪明的,应该知道此番进京,是为何了吧?有谁能来告诉一下朕,周先生的计划吗?”李泓之拿着手中的名录,一下一下拍打在手掌心里。

他的视线一遍又一遍扫过他们的头顶。

良久,才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从人堆里站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县令的官服,李泓之眯了眯眼睛,认出这是成州县令司霆,一个颇有自主想法的年轻官员,周宣明还在世时,曾在给他的书信当中提起过此人。

此人年纪尚轻,脾气稍显暴躁,但在大事上绝不拖泥带水,地方上的案子都被他处理得很好,为人不太圆滑,小小得罪了一些人,但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是个学过为官之道的年轻后生。

“司霆。”李泓之叫出他的名字。

司霆显然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从未进过京,却被皇帝熟知。

“正是微臣,微臣先祝圣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爱卿免礼。”李泓之虚虚一抬手,司霆便站直了。

“先生曾教导过微臣,为官,可贪,却不可随意贪。为名利者,世间皆是,我等皆为俗人,不可避免,但本心之中为国为民一念,不可变。如今,朝中党派林立,政治冗杂,希望我在地方上有所建树,暂时不要想着入京为官。有朝一日,会有人来请微臣入京。”

“你可曾贪过?”

司霆一听,后背僵硬地笔直,随后跪了下去,重重磕下一头,说道:“微臣不敢欺瞒,微臣贪过。”

“哦?你倒诚实,贪了多少?”

司霆跪在地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圣上,一千八百两。”

李泓之挑了挑眉:“你可知道,这一千八百两,在这群人当中,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你都可以说是个清官了。”

司霆握了握拳,不知道李泓之是什么意思,他跪在那里,只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要碎了,可李泓之不说,他也不敢起来。

岂料就在下一秒,李泓之就走到了他面前,双手扶起司霆,很是自然地弯下腰替司霆拍了拍膝盖,吓得司连连摆手后退。

李泓之笑了笑,说道:“司爱卿,希望你日后的为官之路,仍是如此一念。”

“微臣谨记于心。”

“司爱卿,请先落座。”李泓之指了指他原来的位置,说道。

司霆不敢违抗,心情忐忑地坐了回去。

他原想着入京,虽会有些风波,却没想到李泓之竟然想将整个朝堂来一次大换血,此种大举措,对于朝堂来说,可谓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大动荡。

历代君王,若无重大事件发生,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决定的。

“吴相,他一个小小的县令都贪了尚且一千八百两,而你一个副相,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久,又贪了多少呢?”李泓之复而看向吴直敦。

吴直敦心中狂跳。

他并不打算回答李泓之这个问题,相反的,他咬紧了牙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身后,那个宫人正站在院外,冲着他轻轻一点头。

“圣上,微臣有一言,想与圣上说。”

李泓之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双手负背:“吴相但讲无妨。”

“当今圣上,奢靡无度,昏聩不明,枉顾朝政,不听谏言,后宫无后,亦是混乱不堪。以微臣之见,理应废之,再推贤皇登位。”

纵然李泓之早就猜到了吴直敦的想法,但在听到他亲口说出的时候,还是不免心中一颤,他瞳孔微缩,袖中已握紧。

而其下跪着的大臣,也皆是心中一惊。

他们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胆大妄为,而且根本没有与他们透露过分毫,今日就要逼宫。

有些人的手脚已经开始发软,有些人呼吸急促,面色涨红,而有些人则淡然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满是鄙夷。

全场所有官员,只有司霆一个人坐着。

他眯着眼睛,原来先生让他不要入京,是为了今日。

李泓之看着并不慌乱,连眼神之中本该有的愤怒都没有,这个年轻皇帝,明明胜券在握。

司霆放下心来,随后便看到李泓之身后一直站着的两个内侍。

左右都冷静万分,手中的水果盘端得平稳,再观其他宫人,早已不知所踪,这宴会之上,似乎只剩下了皇帝和各个官员。

他再看周围,灯火不知在何时已灭了不少,漆黑之中,隐约有寒光在其中闪烁,不知是皇帝的人,还是吴相的人。

今日,要么死,要么活。

而他的命数,早已在成为周宣明学生的时候,注定了。

不,他相信先生的眼光!

“按照吴相所说,朕应退位让贤。可据朕所知,父皇的子侄之中,有资格继位的,只有一位,尚且在边关,怎么?吴相是将他请回来了吗?”

李泓之笑眯眯地看着他。

边关那位,根本无心皇位,这件事满朝文武皆知,不然人家也不会主动请缨去了边关守城。

他的这位叔叔,年轻时候便无拘无束,四处游历,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要让他再回皇宫,怕是与要他命没有什么差别。

吴直敦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满朝文武,那些口口声声说会帮他的人,如今低垂着头,像足了无骨之蛆。

“不过,吴相没将他请回来,朕倒是把人请回来了。”李泓之神色一凛,随后便听沉重的脚步声从院外行来。

刀鞘撞在坚硬的盔甲上,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尖上,沉重有力,人未至,威压却已先将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云生在京城之时,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不由得诧异。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位人物?”

“你不认识?”章九晟也惊讶万分。

云生摇摇头:“边关有一位杀人如麻的铁血将军,这个我是知道的,可我倒不知道他竟是圣上的叔叔。”

皇家之事,太复杂了。章九晟如是想。

“好侄儿,叔叔来迟了!”那人面如冠玉,身高却足八尺有余,站在吴直敦身侧,比之高出不知道多少。

“微臣李槙参见圣上,祝圣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国泰民安。”李槙声如洪钟,肌肤黝黑,一双手不知斩杀过多少叛逆,精明锐利的双目直直扫过站在一旁的吴直敦,吓得他几乎要跪下来。

“叔叔,承您吉言。”

“听说,朝中有人要逼宫?”李槙幽幽道。

第一百零六十七章 一片狼藉

吴直敦只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利剑,随时可能往下落。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院外,那个宫人已经不在了,他眼睛忽的睁大。

他是有备而来,人家也是有备而来。

想着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他就经不住发抖,张真呢?张真现在又在哪里?还有萧公子,萧公子呢?

他的人……他们的人……

吴直敦突然明白过来,自从顾黎回京以后,张真和萧公子似乎一直没有出现过。

他几乎要跌坐下来。

他不该不听张真的劝,非要来参加这场寿宴。可既然来了,他总不会放弃他的,否则也不会让那个宫人混进来。

“吴副相……”忽的,有个宛如雷霆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他愣愣地望过去,却见李槙站在他眼前。

吴直敦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堪堪站稳,压了压喉头,冲着李槙拱手作揖:“见过将军。”

“没想到我会回来吧?”李槙稍稍弯下腰,直勾勾盯着吴直敦,盯得他全身不舒服。

吴直敦讪讪一笑:“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怎说得好像吴某不希望将军回来一样?”

李槙直起腰,俯视着眼前的吴直敦,面色陡然冷峻起来,周身的威压也如同利箭一般笔直刺向吴直敦。

“那这些年,屡屡刺杀我的,又是谁的人呢?”

一语惊座。

吴直敦抬起头,胸膛因为呼吸急促而显得尤为起伏,他冷笑一声,又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如今整个京城都是我的人,你们既然来了,就都别出去了。”

他狠狠一挥手。

院外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不多时,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便出现在了宴席之上,将吴直敦团团围住。

吴直敦顿时信心百倍,指着李泓之说道:“圣上,如今这都是我的人,您这堂下跪着的大臣,以后该跪我了。”

“是吗?”李泓之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说话的人是李槙。

吴直敦转而看向李槙,继续说道:“将军,既然您如此不识时务,那您这边关也是回不去了。”

李槙笑而不语。

“您是将军,手握重兵,应该明白,无召不得入京。”

“你怎知我无召?”李槙朝着跟随自己入宫的随侍伸出手,只见那随侍掏出一卷圣旨,随后李槙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吴直敦,说道:“你自己看看,圣旨传召我入京,上面还盖着玉玺呢。”

虽说一早就知道玉玺没能拿回来,但吴直敦还是不信那个邪,整个皇宫里都是他的人,李泓之也没有出宫,常玉也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将玉玺送回到他手上的?

“这圣旨是假的!”

“假传圣旨是死罪,我可不敢。吴副相您就直接跟我们大家伙儿说,这玺印是假的好了。”李槙阴阳怪气地说道。

吴直敦抓着圣旨笑了笑:“这微臣可不敢,圣旨上的玺印是真是假,不还得问圣上吗?”

“当然是真的。”李泓之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常玉,常玉便递上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盒子,吴直敦不认得那个盒子,但看李泓之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可他不死心。

吴直敦刚要说什么,却听后面突然有人插了句嘴:“吴相,我早就劝过您了,不要与圣上对着干。”

说话的人,是张真。

身后跟着萧公子。

见他来了,吴直敦宛如看到了救命稻草,赶忙想要跑过去,却见围在他周围的那几个黑衣人一下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吴直敦一愣,旋即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我?”

张真挑了挑眉,只觉得这男人混迹官场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们的人根本就没有入宫来,那些个黑衣人根本就不是萧公子的人,他竟看不出来,真是蠢钝如猪。

萧公子摇了摇头,笑着轻声对张真说道:“若不是你,这么蠢的人还真坐不上副相的位置。”

“可惜这个蠢货蠢却不自知,非不听我的。”张真眯了眯眼。

“这不是你们的人吗?”吴直敦此时才大骇,大喊着问张真。

萧公子歪了一下脑袋,说道:“你从哪只眼睛看出来那是我的人了?”

吴直敦闻言,呆愣当场。

萧公子全然不顾他发白的脸色,将头扭向一边,那黑暗之中,隐隐总有寒光闪烁,他知道,顾黎就在那里。

“我说吴相,你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了,我给了你不少机会让你可以爬上丞相这个位置,可你现在还是个副相,你不明白吗?”张真现在还是越看吴直敦越不爽,人一旦爬到了高位,尝到了甜头,就会想要更多,尤其是吴直敦这种从底层爬起来的人,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欲壑难填。

人过过了好日子,就不会再想要回去过苦日子了。

那是灾难。

吴直敦最后还是什么浪花也没翻起来,他带进宫的那个宫人根本不是张真给他的人,那个人早就已经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李泓之记得张真,林露白被抓的时候,他就在场。

那个时候的张真,眼中血红一片,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他站在人堆里,恨透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同。

“你后悔吗?”张真问。

李泓之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若是当时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朕一样会让顾黎将她抓起来。”

张真后退了一步,萧公子撇了撇嘴,轻叹一口气的时间,他们二人身后便窜出来数十个黑衣人,行动迅捷,如狼一般冲向了李泓之。

李槙今日只带了一名随侍入宫,他原想着李泓之让他回京,只是为了护送长孙云华安全回来,将吴直敦处理了,可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

失算了。

常玉大步向前,直接挡在了李泓之身前,而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在看到吴直敦被拖走之后,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如今更是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从地上爬起来。

依靠本能,他们纷纷躲到两旁,有些大臣更是想要趁乱逃出宫去,皆被顾黎一早安排好的守卫一并擒了。

寿宴之上,一团乱。

章九晟将水果盘朝着一个黑衣人的脑袋上就扣了过去,随后一把抓住云生的胳膊就要往外逃,本以为可以平平静静地度过,没想到还是经历了这一遭。

可云生在看到那位李槙将军之后,神情一度不太对劲。

“怎么了?这里这么乱,你我都没有功夫傍身,一会儿被伤了还拖他们后腿,先走!”章九晟拽着云生的手,急急催促道。

“他……他……”

“咱们先出去!”章九晟着急,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臣们逃不了的,都瑟瑟发抖地躲在桌案底下。

章九晟没法,只好一下将云生扛了起来,穿过人群,撞翻了好几个灯盏,方才逃出了宴席。

“放箭!一个都别放过!”远处,传来顾黎怒喝的声音。

有人倒地,有人尖叫,有人哭嚎,有人沉默,刀尖相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然后刺入皮肉,溅出滚烫的血液,桌椅翻倒在地,拦住所有人的去路。

李泓之远远站着。

那些大臣们,好些人都是跟着先皇一路走过来的,有些人屈服于吴直敦之下,大肆敛财,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有些人唯唯诺诺,苟活于此,有些人作壁上观,看火势蔓延,直至无法收拾,可朝廷走到如此地步,并非吴直敦一人之罪。

李泓之心里清楚,那些大臣们,心里也都清楚。

这一夜,死的死,伤的伤,整个皇宫之中,充斥着浓郁的压抑气息,每个人的心头上,都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攥着。

一片狼藉。

常玉陪着李泓之,回到了御书房。

按照周宣明留下的名录,跟着吴直敦的那些大臣们,全都被留在了皇宫里,而周宣明的学生们则先回住所,明日一早再入宫面圣。

章九晟和云生一早就逃回了御书房,两人藏在里屋,一直没敢出去,直到听见进门的脚步声。

“圣上,微臣不能在京中逗留太久,否则恐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那是李槙的声音。

“朕知道,辛苦叔叔了,千里迢迢将人送来。”

“诶,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忍辱负重这么久。能有今天这一出戏,我也算是帮了一手了。”

随后,便听见李泓之轻笑了一声:“叔叔言重了。”

“诶,那个不是说相府大小姐还活着吗?人呢?”

一提到云生,章九晟还没站起身,就感觉眼前一阵风飘了过去,随后就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云生已经出现在了外面。

她喘着粗气,刚才听说他是从边关回来的,她已经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双唇,云生紧张万分。

李槙惊讶地望着她,随后笑了笑:“长孙家的孩子长得都这么眉清目秀的。”

“见过将军,敢问我……我哥哥……”

“你哥哥有我护着,好着呢。”

“那他在哪儿?”

李槙看了一眼李泓之,说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六十八章 无人受理

李槙不住在宫里,跟李泓之叙话完毕,便回了自己的驿站。

原本是想着,当夜就离京的,毕竟他当年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逃离了京城,这么些年在边关的日子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若不是这次吴直敦想要赶尽杀绝,再加上李泓之求助,他也不会回来。

京城这地方,热闹是热闹,但到底比不过他自由自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边关。

吴直敦妄图颠覆朝廷的罪名坐实,被顾黎直接押进了天牢,准备明日受审。

顾黎放走了萧公子。

这一回,两人之间,胜也是胜,败也是败,多年经营,死伤兄弟大半,得不偿失。

“就这么放他走?”张真说。

顾黎叹了口气:“但你走不了。”

张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扯下衣角,在受了伤的胳膊上随意缠了几道,说道:“露白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奔头,我知道你们没有错,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那些年你们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是吴直敦帮了我。”

顾黎沉默片刻,朝后面招了招手,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带他下去包扎伤口,先行关押。”

“是。”

张真走前,还问顾黎:“你们一点都不后悔吗?”

顾黎没有回答他,只叫人将他带走了。

回到御书房的时候,李槙已经离宫有一会儿了,御书房里就剩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个人还在,常玉在宫里前前后后地处理后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进来吧,在外面做什么?”李泓之唤道。

“参见圣上。”

李泓之看着他:“脸色不太好。”

顾黎没说话。

“后悔了?”

顾黎猛地抬起头,随后跪了下来。

章九晟和云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站在一旁,有些呆愣。

李泓之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顾黎身前,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朕不后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林露白也不行。”

“她以前是个好姑娘。”

“那又如何呢?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告诉我们,可她选择了闭嘴。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对她说了什么,她才决定不寻死的吗?”

顾黎摇了摇头。

“朕告诉她,纳兰一生为国为民,毕生志愿就是报效朝廷,铲除奸佞,可她口口声声说喜欢纳兰,却从不知道纳兰心之所向,她又凭什么说爱他,又有什么资格下去见他?”李泓之一字一顿地说着,拍着顾黎的肩:“朕并非不让她死,可她若自尽,便毫无价值。错事已就,无可挽回,可人之一生,或长或短,总有一日是能实现价值的。”

“纳兰是替死,所以她也……”顾黎没有把话说得更清楚,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了。

章九晟是见过林露白的,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云生知道有人替红豆赴死,却不知道其中曲折,竟延绵这么多年。

唏嘘。

“此事牵扯数人,张真亦在此中,他所犯过错……”李泓之蹙了蹙眉,随后说道:“将他关到林露白之前关押着的地方去吧,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顾黎微张了嘴,随后低垂下头:“是,圣上。”

李泓之回头看了一眼云生和章九晟,轻轻扯了扯嘴角,说道:“今夜辛苦你们了,幸好没伤着,不然朕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故去的长孙丞相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再来。”

“是。”

云生本想再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章九晟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云生离了御书房。

当俩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的时候,心情已与来之前不太一样了。

没有紧张,没有担忧,没有恐慌。

“吓着了吗?”章九晟问。

云生摇摇头,只道:“像一场闹剧,我实在无法想象,我爹是死在那个吴副相手中的。”

章九晟叹了口气:“我爹隐退回家的时候,跟我说起过,先皇在世的时候,朝廷之中已经党派林立,一派乌烟瘴气了,所以那时候他才决定离京。只是没想到,走之前居然还被摆了一道。”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日子便已经不好过了。听常玉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从当太子开始,饮食、睡觉、外出,总要格外小心,因为总有人在盯着他,想要杀了他。相比较下来,我似乎比他幸运得多。”

夜风一阵一阵吹到两人身上,将两人这么久以来积蓄着的浊气都吹得一干二净,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发芽了。

这条甬道,渐渐走到尽头。

宫门打开,守卫的士兵也换了陌生面孔。

凤来宫那位,消息闭塞,如今也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头尾,她宫里的内侍也好,宫女也好,全部都换成了李泓之的人。

吃穿用度,一切仍旧按照太后的规矩来办。

只是见不到旁人,更见不到吴直敦。

“一家子蠢货。”李泓之说道。

“圣上说的是。”

“若不是背后有张真出谋划策,他以为他吴家能进朝廷?他吴家之女能享用太后之礼在后宫安待了这么久?”

“吴直敦在天牢之中,仍然喊着张真是背后主谋,他是无辜的。”

李泓之冷笑道:“毫无悔改,拟旨。”

“是。”

次日,天才蒙蒙亮,李泓之就起了。

自他登位之后,已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地上过朝了,此番,算是第一次。

这一身龙袍,如今才算有了意义。

常玉亲自替李泓之更衣,双手从宫女那里接过金丝玉带,恭敬地替李泓之戴上。

李泓之张开手,双目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只道:“常玉,朕是个皇帝了。”

常玉只觉心酸,轻声道:“是,圣上。”

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如今回头想想,倒也不是都苦涩的。

李泓之看了一眼常玉,拍了拍他的肩:“随朕上朝吧。”

“是。”

文武百官,皆已站在殿外等候,直到常玉跨出大殿的门槛,高喊一声:“上朝!”

这一回,章九晟没有陪着云生上朝,他是地方官员,无召不得入京,更不能入朝,他将云生送到皇宫门口,目送着她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去。

“我在外面等你!”章九晟冲里面喊道,好些不明真相的人都在吃吃笑着。

云生跟在顾黎身后,扭头看着章九晟仍站在那里,她用力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诶,等等我!”张同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不紧不慢的关宁。

“章大人……”关宁走到章九晟身边,浅笑着打了招呼。

“关叔,辛苦你了。”

“无妨,我们先去了。”

“好。”

张同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冲着章九晟笑了笑,然后拉住关宁就往宫里跑,不知是不是打过招呼了,他二人冲进去,守卫竟然没有拦他们。

当他们的背影都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章九晟才缓缓转身,自己找了一处酒楼,打算边吃边等。

而另一边,顾黎他们,则先在殿外等候着。

“这名录上面的罪,你可认?”

吴直敦跪在下面,衣袍松散,全身颤抖,一双眼睛盯着落在自己眼前的名录,那名录翻开的一面,正好是他手底门生干的事。

而他,是将事情压下来的人。

“好,既然你不说,那就问问他本人。”

李泓之话音才落,常玉便朝旁边的宫人挥了挥手,大殿之外就迈进来一个妇人,穿着朴素,一看便是普通百姓,她双目泛红的在吴直敦边上跪下,满目恨意。

“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都认得!”若不是在大殿上,那妇人恐怕按捺不住自己的满腔怒意,就要上去掐死他了。

“说说。”

“我家是做早饭摊子的,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多少钱,就是他!他和另一个人一大早便来我家摊子买早饭,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买了几个包子不给钱,我相公找他们要钱,他们竟二话不说,将他活活打死了!留得家里两个小儿可怎么活呀?!”那妇人趴伏在大殿上,泣不成声。

李泓之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沉下自己的声音,继续问道:“你可曾报官?”

那妇人双手捂着面,好半晌才缓过来:“报过,可是根本无人受理。”

“你报的是谁?那人可站在这里?”

那妇人便抬起头,怯懦地看向李泓之。

“你只管说,莫怕。”

李泓之说得坚定,那妇人便就直起腰来,目光扫向周围站的那些大臣脸上,有些人躲躲闪闪,有些人直视着她。

忽的,那妇人便抬起手,直指其中一个。

李泓之望过去,那正是京兆府尹刘宇。

刘宇被指认,当即就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李泓之闭了闭眼,随后看着刘宇:“京兆府尹,你也不用喊冤,你看看那名录里面,应该也有你的名字。”

刘宇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直指吴直敦:“圣上,圣上明察,都是吴相逼微臣的,微臣也不想的!”

李泓之挥手道:“京兆府尹,即日起,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拖出去。”

刘宇当即便趴在地上,抓着吴直敦的衣角,大哭大叫:“吴相!吴相!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吴相,还是不打算说什么吗?”

吴直敦长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着李泓之许久,才慢慢开口:“圣上将所有的证据都准备好了,还要微臣说些什么吗?”

第一百零六十九章 世间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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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十章 不请自来

午膳设在了后花园里,外面小雪飞洒,景致绝佳,难得一见,周围的火盆摆了不下五个,将寒冷抵挡在外面,倒也不算特别冷。

常玉准备好了火锅,放在中间,李泓之和云生面对面坐着,周围站着一排宫女和内侍,随时准备替他们夹菜。

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吃饭,云生只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

“圣上……”云生压低了声音,悄悄将头凑过去唤道。

李泓之也凑过来,眉眼之中皆是笑意。

“能不能让他们先走?”云生指了指周围。

李泓之笑了笑,冲着常玉招了招手,常玉便明白了,轻声将那些宫女和内侍都吩咐了出去。

里面,也就只剩下李泓之和云生两个人了。

陡然间自在多了,云生才松了口气。

“天冷,所以朕让常玉准备了火锅,吃着也热乎点。”

云生点点头,碍于李泓之的热情,她只得拿起了筷子,草草夹了几筷子,见李泓之一直也没打算对她说些什么,云生就有些坐不住了。

“圣上,您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呢?”云生有些紧张,嘴里的筷子头都快被咬断了。

李泓之笑了笑,盯着火锅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好吃吗?”

云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只是许久没见你了,吃过这餐饭之后,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云生一惊:“圣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怎么?你不打算跟着章大人回樊县吗?”

“啊?”云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她便从李泓之的眼神之中察觉到了什么,随后连连摆手:“我和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

“是吗?”

“大人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这几年我在樊县,多亏了他。”

“嗯,所以你不打算报他的救命之恩吗?”李泓之的唇角微扬,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火锅里的菜,看着云生的眼神颇为玩味。

云生摇了摇头:“自然不是的,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去报达他。”

李泓之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说道:“或许人家已经想好要你怎么报恩了呢?”

云生不是傻子,对于章九晟的感情,她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决定才好。

他的感情如此热烈,又如此沉静,可她呢?如今她长孙一门冤屈尽洗,可她总觉得她还是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头空荡荡的。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报达他。

以身相许?

云生想过,可她总觉得这是轻待了章九晟。

如此草率的报恩,并不是她想要的,也并不是她想给的。

“其实,章大人所求,并不多。”李泓之淡淡道。

“圣上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为何对大人的心思如此了如指掌?”

李泓之笑了笑:“朕是个从人精堆里爬出来的人,每个人的表情可以掩饰可以假装,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是隐藏不了的。章大人对你之心,比清水还清。你莫要装傻,你也清楚得很。”

云生有些闷闷的。

“虽然如今长孙丞相已不在了,可至少你哥哥回来了,长兄如父,他来操办你的婚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我只是……”云生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嘴笨,满心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却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颇为无力。

李泓之笑了笑:“章大人此人,有趣得很。原先,朕是想着要不要留他在京城里当个官,可他那副脾气估计是当一天就得得罪一条街的人,章辞也不一定乐意,说不准还要冲到京城里来跟朕闹,要朕还他儿子。”

见云生稍稍有些展颜,李泓之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面朝着外面渐渐变为鹅毛大雪的天气,说道:“章九晟的脾气,跟他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东西,就很难再变了。”

云生陡得身子一震。

“阿嚏!”

远在皇宫之外的章九晟,拿着酒杯,站在窗前,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手中的酒杯差点砸地上。

他用力揉了揉鼻子,说道:“这是有人在骂我啊。”

章九晟回头看了一眼,张同已经睡着了,顾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翻了翻荷包,这一趟来京城,血本无归。

“亏,亏大发了!”章九晟走到张同身边,狠命踹了一脚,张同仿似察觉不到疼,换了个位置继续睡。

一桌子的菜,吃进肚子里,似乎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冷,只觉得冷,从心到肺的冷,他想回樊县了。

张同醒的时候,章九晟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面前一大堆空的菜碗饭碟,窗户开着,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人头顶,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热度。

推了推睡在一旁酒气冲天的顾黎,张同打了个哈欠,问道:“大人呢?”

“嗯?嗯……不知道,出去晒太阳了吧。”顾黎眯着眼睛,瞅了一眼窗外,伸了个懒腰,说道:“我们也出去晒太阳吧,难得碰到这么好的天气。”

还没等张同说什么,顾黎已经摇摇晃晃走到了门口,开门出去了。

张同支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屋子里的火盆已经不那么热了,冷风穿过窗户灌进屋子里来,不多一会儿就将那点仅有的热气严严实实盖了下去。

他俩在楼下转悠了一大圈也没见着章九晟。

张同心里有些急,想着他们是不是喝多的时候,对章九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大人去哪儿了?”张同问。

顾黎反而不那么担心,抽了抽鼻子,望着城门方向,说道:“去城门口看看就知道了。”

张同一下便明白了。

云生还没有从皇宫里出来。

两人还没走近,老远就看到章九晟的身影,坐在城门口附近的一处茶摊,面前摆着一碗茶,早就不冒热气了,他却一直愣愣地望着城门。

“要不然,你进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张同有点看不下去,这么多年跟在章九晟身边,他还从来没见章九晟这么失魂落魄过,他抬头看了看天气,喃喃道:“这也过饭点很久了。”

顾黎点了点头:“我这就进宫去。”

这种表情,他曾经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过一次,他以为不会再看到了。

当顾黎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章九晟的眼神之中突然多了一丝亮光,随后他便慌慌张张地从荷包里找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就冲着顾黎跑了过去。

“带我带我带我进去。”

没料到章九晟会突然冲过来,甚至因为紧张还有些结巴。

顾黎愣了愣,随后果真就带着章九晟进了宫,只是进宫的身份便不是樊县县令了。

“章大人,你这是等了多久?”

“一直在等啊。”章九晟回答得理所当然。

顾黎突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若是长孙小姐不同你回去了,你怎么办?”

章九晟想了想:“那我就自己回去呗,可她到现在也没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我总不能这么糊糊涂涂地回去吧?”

顾黎表示理解。

只是当二人找到常玉的时候,常玉却说:“长孙小姐早已出宫了,你们没见着她吗?”

章九晟当即一拍大腿:“一定是跟你俩吃饭的时候错过了,你说她会去哪儿?”

话刚一说完,章九晟就反应过来,长孙云华回来了,官复原职,这会儿估计都回相府去了。

“我走了!”章九晟一拍顾黎的后背,自己就转身跑了,那个焦急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

气喘吁吁地跑到相府,章九晟双手撑着膝盖,抬头望着那高悬的牌匾,慢慢直起腰来,门外没有什么守卫,大门虚掩着,在外面也看不清楚里面有没有人。

章九晟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小心翼翼观察着里面,院子里空空如也,但是地倒是挺干净的,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来打扫,不知道是不是李泓之授意的。

推开大门,章九晟轻踩着脚步往里走。

一点人声都没有。

“莫非真没回来?”章九晟喃喃自语道。

正当章九晟扭头准备往后院走的时候,有人掀开了内堂的帘子,露出半张脸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着,谁也不认识谁,一度非常尴尬。

这毕竟是别人的家,章九晟有些心虚,自己不请自来了,也不知道这位是谁,看着穿着好似是官服,金边云纹。

“您……您是长孙大人吧?”章九晟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在他叫出对方名字的时候,对方也反应了过来,笑了笑,拱手道:“您应该就是章大人了吧?”

“幸会。”

“久仰。”

两人寒暄了几句,长孙云华便指了指厅里为数不多的椅子,说道:“家里破败,才刚刚收拾了一下,还没烧热水,章大人便将就一下,您先请坐。”

“长孙大人言重了,我这是不请自来,是我叨扰了才是。”

“章大人是来找舍妹的吧?”

章九晟只微微一愣之际,抬头再去看长孙云华,却见他一双眸子直盯着自己,清澈透亮,似有一把利刃直插进章九晟的心底深处,将他的心事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一百零七十一章 我想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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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十二章 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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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十三章 瞧好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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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十四章 这是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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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十五章七 都是云生

章九晟双手插着腰,目送着几个捕快将那俩不省心地送出衙门,回头又听见关楚这么说,一下子便烦躁起来。

“又什么事儿?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了?要是你自己能解决的就别找我了,烦得很。”章九晟摆了摆手就要走,被关楚拦住。

“大人,是这样,马上要秋收了。”

还没等关楚把话说完,章九晟就反应过来了:“这么快就要秋收了啊?”

“是啊,所以您看……”

“具体什么时候?”

关楚想了想,又掰了掰手指头,说道:“应该就这两天了,趁着天气不错,赶紧把稻子收了,不然到时候秋雨一来,咱们这一年收成全得泡汤。”

“行,你安排去吧,到时候通知我一声。”

关楚点点头就要走,又被章九晟拉了回来,说道:“衙门里但凡有手有脚的都安排出去,卢老先生那就不用去叫了,一大把年纪了,不容易。”

“是,大人。”

“去忙吧。”章九晟挥了挥手,看着关楚离了衙门,他自己却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身看向头顶的明镜高悬匾额,倏然间卸下了双肩。

这半年来,章九晟似乎开始慢慢习惯身边没有云生的日子了,红豆台是没有再去了,只是偶尔会在百世堂里看见无衣,对面坐着不苟言笑的自家大哥。

章九晟旁敲侧击地问过章齐烨的意思,可章齐烨却装聋作哑,问得多了,总问不出什么,章九晟也觉得没劲,便不再问了。

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自己都还没着落呢。

关楚的动作很快,城外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安排好了,还有专门负责收稻村民饮食歇息的妇女小孩。

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要多出了差不多两倍,故而人手上也比往年多了不少,名单递上来的时候,章九晟都吓了一跳,怪不得关楚这么着急要调人,若是晚一些,恐怕等到秋雨来,得淹坏不少稻子。

关楚带着章九晟,去城外的田里看了看。

稻穗沉甸甸地挂在上面,颗粒饱满,黄澄澄的一大片,这是一整年的努力和汗水,一种莫名而来的成就感自心底深处抑制不住地往上涌。

“怎么着?我看也差不多了,要不然今儿下午就安排人吧,早点收拾好早点享福?”章九晟拍了拍手,问道。

关楚清点了一下亩数,点头道:“属下也觉着行。”

“那赶紧去吧。”

看着关楚一溜儿小跑叫人去了,章九晟揉了揉鼻子,将外袍脱了扔到一边,自己则麻利地卷起袖子,从附近一户农家借了一小把镰刀,一下便跳进了地里。

等到关楚带人回来的时候,章九晟已经割了一小块地了。

“大人!”

章九晟直起腰,面上满是汗水,还在不停地往下落,因为热,他的脸涨得通红,回头冲着关楚挥了挥手:“赶紧的!”

“快快快,下地!都下地!跟着我之前跟你们说的,安排人,割稻的割稻,脱粒的脱粒,抓把劲!”关楚大声喊着,一边喊,也一边脱掉了自己的外衣,解下挎刀扔到一边,拿起旁边百姓递过来的镰刀,也跟着跳下了地。

而后不多久,章齐烨也来了。

他还带着百世堂里一众药童,每个人身上都大包小包拎着不少东西,听他说,是分给百姓们的解暑茶,他专门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药包,泡在茶水里,就用不着吐茶叶片了,还加了不少解乏消暑的药材。

章九晟下地早,从小到大,他哪里干过这么重的活,不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汗水糊了眼睛,便火辣辣的疼。

就在章九晟揉着眼睛,几乎要栽过去的时候,关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大人,您没事儿吧?要不然您先去歇会儿吧,大少爷来了,您去喝点茶歇歇,这里我们来。”

章九晟摆了摆手,扶着关楚的肩头,本想拒绝,但实在是累得手都提不起来了,握着镰刀的手一直在发抖。

料到自己不太行了,章九晟也不逞能,拍了拍关楚的肩:“这儿就交给你了,我……我先去坐会儿。”

章九晟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田埂上走。

章齐烨还在分发着解暑茶,看到章九晟过来,赶忙走过去将他扶住。

“哥,你别碰了,我一身臭汗。”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没闻过,还怕这个?”章齐烨本就心疼自家弟弟,看他如此,连忙要了一碗茶过来:“喝点,你得歇会儿。”

章九晟拿着茶碗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茶水好几次都被晃了出来。

章齐烨一把握住了章九晟发抖的手,章九晟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笑容,就着章齐烨的手,才勉强喝了几口茶。

“真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这割个稻都能累成这样,不容易,他们都不容易。”章九晟感慨道。

“每个人都不容易。”章齐烨说着,将一块干净毛巾浸湿了,然后替章九晟擦着脸和脖子。

章九晟坐在那,任由章齐烨对他上下其手。

他看着地里不停被抛洒出来的稻穗,还有不远处正在给稻穗脱粒的村民,耀眼的阳光之下,金黄色的粉末飘扬在半空中,柔和的光芒似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笑容如此刺眼,又如此美丽。

“今天回去,得好好泡个脚,手也要泡,不然明天起来,你得手脚上全起水泡,到时候可有你受的。”章齐烨絮絮叨叨着。

从小到大,他哪里让章九晟吃过这样的苦。

章九晟扭头扯开一个巨大的笑容,说道:“哥,开心。”

章齐烨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将稻子全收完了,赶着日头完全下山之前,章九晟又帮着村民们将稻谷送回了村里,按照比例,官府从中抽取一部分放入衙门仓库。

然而,就在章九晟帮着将粮食放进粮仓的时候,突然间阴云密布,雷声大作。

章九晟瞪大了眼睛,问道:“不是说天气不错吗?”

关楚也愣了,这天气说变就变,毫无章法,他来不及跟章九晟多说什么废话,就立刻带着人跑到后面去了,一边用力挥着手,一边大声喊道:“快,要下雨了,赶紧把粮食搬进粮仓!快!”

紧跟着又是一记雷声,几乎像是炸在人耳朵边上那么近。

章九晟吓了一大跳,随后扛起一袋粮食就往粮仓里冲,可当他前脚刚跨进粮仓扔下那一袋粮食之后,雨水磅礴而下,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地面上,那声音巨大,砸在人的头脸上也是一阵阵发疼。

“大人,还有很多粮食没搬进去呢!”关楚从人群后面冲回来。

“还有多少啊?”

“二百多袋吧!”关楚喊着。

章九晟揉了揉鼻子,喊道:“快搬!不然全淋坏了!”

城里好些百姓听说之后,也都纷纷前来帮忙,人多速度快,章齐烨给所有帮忙的人都送了姜茶驱寒,章九晟捧着姜茶,站在一旁冷得直发抖。

这一天下来,热也热过,冷也冷过,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好不容易能喝上一口热茶的时候,章九晟却只觉得眼前的东西老在头顶旋转,然后就越来越模糊,直至他摔倒在地上。

“大人!”张同喊了一声,将章九晟扶起,却发现他脑袋正好磕在台阶上,鲜血瞬间顺着指缝淌了下来。

章齐烨刚给一位村民递了热茶,听到喊声,就见章九晟满脑袋的血。

那片刻的心惊肉跳,随后又被他自己按下来。

探上章九晟的脉,章齐烨轻舒了一口气:“没事,太累了,头上的伤口也问题不大,我给他包扎一下,没几天连疤都看不到。”

关楚和张同这才放下心来。

章九晟躺在床上的时候,因为高热,不停地做梦,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开心的、愤怒的、甜蜜的、苦涩的,应有尽有。

可每一个,都是云生。

“二少爷,您是堂堂樊县县令,能不能自重一下身份?别一天到晚往红豆台跑了?”

“大人?大人!大人……”

“我这个人,我心里清楚,你又何苦对我这么好?”

“大人,这个账目,是往年的税收,您得仔细放好。这一份是每月要给捕快们发的月银,发了就红笔划过,还有临时加的,譬如您觉得谁做得好,有功一件,就到这领个赏,也得加进去,这每个月的账目都得核对一遍……”

“大人,我觉得此案还有别的说法。”

“大人?二少爷?”

“章九晟!”

当尘嚣寂静,乌云渐去,日头闪着光从后面露出半个脑袋,一阵风吹来,碧空如洗。

“二少爷,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章九晟猛地睁开眼睛,片刻之后,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上似乎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他缓缓垂下头,看见了一个人乌黑的头顶,还有一支简单的木簪。

“云生?”章九晟用几乎只能用蚊子才能听见的声音,唤出了这个半年多来一直没有再说出口的名字。

那人抬起头,对着他粲然一笑:“大人,您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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