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 xp1024.com
《国潮1980》


第一章 狭路相逢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第二章 晨曦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第三章 目的地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020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天安门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狂热年代里,那些被赋予浓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反帝路”恢复为“东交民巷”,“反修路”改回“西交民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与此同时,遍布街头的标语牌、语录墙、和大字报也都迅速消失了。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第四章 点拨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纯粹只靠拾荒过活。

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仍旧有层次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第五章 早点

建国路是大一路东向的终点站,往前走不远就是304路的车站。

宁卫民在这里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街上的人和车已经相当多了,让马路变得非常热闹。

此时最让宁卫民感动的。

除了气温开始转暖,耳边听到了“铃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响之外。

那就是炸油饼和豆浆的香味在空中飘荡,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了。

车站不远处的早点铺已经开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端着钢种锅来买早点。

这时候可没有打包盒,带这种锅来,锅里打豆浆,锅盖反过来正好盛油饼。

等拿到家去吃,还是热乎乎的,也挺方便。

而这种早点铺,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面上最典型的便民饮食店。

优点是价廉物美,特别实惠,缺陷就是经营品种相对单调。

早上卖的早餐还算丰富点。

至少有油饼儿、椒盐火烧、芝麻酱烧饼、糖耳朵和豆浆、棒子面儿粥可供选择。

中午和下午那就简单极了。

也就卖点炸排叉、炸丸子和烧饼、火烧的。

不过也得说,再往东走,除了工厂就是农田了。

所以用“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来形容这个早点铺的重要性,一点不为过。

尤其从宁卫民较为特殊的工作性质出发。

不但要保证充足的体力,甚至直到下午收工,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胃口吃喝。

那就更不容错过此处,必须得在这儿先吃饱喝足才行。

因此他的吃法儿也就比较特别,通常都会选择最为豪华的套餐组合。

也就是康老爷子教给他的,老辈儿京城人喜爱的特殊吃法——火烧夹油饼!

或许有人会觉得两种面食夹在一起吃挺怪的。

觉得能好吃吗?这不成了相声中说的大饼卷馒头了,傻不傻啊?

其实这么想的人才是少见多怪呢。

别处不说,至少沪海也有异曲同工的吃法,那就是大饼夹油条。

想想吧,南北两地口味不同。

偏偏这两个一线城市的人却在这方面吃法趋同,总不能脑回路都有问题吧?

这么吃,自然就有这么吃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

嗨,油饼解馋,火烧顶时候。

把两样吃食夹在一起,实在是最过瘾也最省钱省粮票的吃法。

这火烧要二两粮票五分钱,油饼一两粮票七分钱。

这么一套真正的花销不过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

真要吃的话,买的时候都不用细说,直接招呼“来一套”,卖早点的就能明白。

这也算是一种年代特色。

至于具体的吃法,说来跟洋快餐的汉堡包颇为类似。

就是把刚出炉的火烧掰开,再将刚出锅的热油饼夹在中间。

味道好不好,是根本不用怀疑的。

要知道,火烧原本外表酥脆,里面松软。

一夹上色泽金黄油饼后,口感就升华为脆——嫩——脆。

火烧吸走油饼部分油脂,不但使得这套美食不再油腻,而且火烧的椒盐味儿中又增添了油饼的香气,味道那叫一个绝。

最后呢,最好还得在油饼里配上点咸菜,再来碗热乎乎的加了糖的豆浆搭配着,那才叫“得”呢。

以宁卫民来说,初尝第一次就爱上了这种吃法。

而他也更喜欢用较为文艺的抒情方式来描述自己体验。

那就是——

“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椒盐火烧,用自己刚出炉的身躯紧紧拥抱住曾受过炼狱煎炸的油饼,用自己绵柔的内心吸走油饼多余的油滑。”

“油饼呢,表面上抗拒火烧拥抱,其实却欲火焚身,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火烧紧紧依靠。”

“油饼尽量的不去影响火烧的淳朴本质,却最终与之互相补充、交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

“像这种天真少女与回头浪子的组合,真是让人在短短的一顿早餐内便体会到了偶像剧的无上心法,大彻大悟啊!”

当然,除了火烧夹普通油饼的吃法,还有火烧加糖油饼的吃法,味道也是极其好的。

热着吃,是又酥又脆。

凉着吃,是又糯又甜。

所以现在的宁卫民,通常早上都会是或甜或咸来上“一套”,外加一碗“糖浆”。

这足可以保证相当长的时间,他的肚子都不会饿了。

…………

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宁卫民完成了最后徒步的一公里,终于到达了东郊垃圾场。

这里是位于未来的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地带,一片足有好几千平方米的荒凉开阔地。

放眼看去,附近就连低矮的民房都没有几间,只有农田和沟壑纵横的土沟。

而垃圾场里,除了一个个如小山一样连绵的垃圾堆,就是几十棵参差不齐的树木穿插在其中。

由于当年条件有限,环保意识欠缺。

京城的垃圾场,全是露天的。

没有现代化的焚烧填埋方式,没有任何防渗、防溢流措施。

只采用这种简易的混合堆积法。

使垃圾借助太阳热能升温发酵,以期达到灭菌、灭杀虫卵等目的。

以至于离着这里大老远,一股臭味就能迎面扑来,连附近的村民都不原意接近这里。

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经常可以见到大卡车在此倾倒垃圾,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有。

而那些车又几乎都是来自附近工厂的,这里可供开采的资源才会特别丰富。

别看国家有规定,生产中的废旧金属,工厂必须运到国家规定的物资回收站去。

可工厂又不是自家的,工人们哪儿能那么尽心尽责,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章制度啊?

于是便经常会有一些的铜铁铅铝,因为工人的“粗心大意”,混杂在车间的日常垃圾里,被倾泻到此处。

这就使得东郊垃圾场,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垃圾场里最璀璨的明珠,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富矿”。

而这样的“矿”,给宁卫民带来的是苦乐并存。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能发财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财也不是那么好发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里臭气熏天的程度,比城里的垃圾桶要提高好几个层次。

简直能把人熏得吃不下饭去,直到现在他也不能适应。

于是,即便到了“矿”上,他也不能直接扑上去猛干,必须先得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才好上岗。

因为如果从危害健康,有坑你传染疾病的角度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工种。

宁卫轻车熟路地下到了垃圾场旁边的一条深可至胸的沟里。

在沟里,他先从自己的衣服里掏摸出了一个口罩和一个游泳镜戴上。

然后就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帆布旅行包。

依次拿出了一套脏衣裤,一个破草帽儿,还有一双脏破的五眼棉鞋。

当他把这身衣服套在身上,鞋换上,草帽顶在脑袋上之后。

又从包里再抄出一个二齿铁钩拿在手里。

等到最后再背上一条麻袋,手提大包,从沟里重新走出来。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极为专业的“破烂专业户”了。

这副打扮,对卫生的防护准备周到是一方面。

关键是只要他不开口,哪怕任何一个熟人站在他的眼前,也认不出他是宁卫民了。

第六章 山头儿

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发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发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发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发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发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这么办。”

说实话,对宁卫民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将军”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

不过对他来说,这却挺不赖。

既省了腿肚子转筋,去跑两公里外废品收购站了,还免了遭遇公安盘查的危险。

于是还是一口答应了。

而这恐怕就得说,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样了。

其实谁比谁傻啊?

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第七章 窍门儿

干什么都有窍门儿,这个道理对各行各业都适用,是无需争议的事实。

怎么干,其实远比认不认真,卖不卖力要重要的多。

捡破烂也一样,不是光有力气和胆量就行了。

只有智慧,才能把劳动效率和收益最大化。

宁卫民就属于那种爱琢磨窍门,又善于总结经验的那种人。

他可不像盲流子们,没事儿就狗一样的在垃圾山上寻着嗅着。

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能卖的东西。

他习惯养精蓄锐,突击作战,专等着汽车喇叭响。

只有新到的垃圾车来倾泻垃圾,他才从地上站起来,真正的上手。

哪怕是两辆垃圾车一起来,他也要先区别一下两辆车分别是哪个厂子的。

因为工厂越大,运来的垃圾才会越值钱。

另外,宁卫民还懂得占据有利的地形,充分认识到抢占上风头的重要性。

每次来了垃圾车,他都不惜一切办法,杜绝自己被挤在下风头。

因为那垃圾的灰雾一下就能把人罩成个泥猴。

鼻子不通气儿,眼睛也看不见。

再能干的主儿,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就完蛋了。

还有,在干活的具体流程上,宁卫民也和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当他扑向一车新垃圾时,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着急捡能卖东西。

他的习惯是拼命的先把垃圾划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摊开四肢压住。

等汽车开走了,再从从容容的从垃圾中挑拣有用的东西发财。

至于最后,关键的一条就是,宁卫民绝不是什么废品都要的。

他十分清楚自己单打独斗,携带量有限。

他没法像这帮盲流子们那样,可以大批量的积累废品,再统一用手推车统一运到回收站去卖。

所以哪怕垃圾场的资源如此丰富,他也只有去捡体积小,价值高的东西才划算。

像废纸这种东西价格最低,还占地方。

即便是满满一麻袋废纸也没多沉,但体积却大的要命,而且往往遍布污秽。

对他而言,那是一定要坚决鄙弃的。

反过来,有色金属就不一样了。

不管铜、铝、锌都行。

随便碰上一件,就能顶一麻袋废纸的。

即便是铁也好啊。

别看一毛二一斤,可他的二齿钩上绑了一圈儿的吸铁石。

那废铁对他来说,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在寻找的过程里,根本不用费心,随随便便就能吸上来不少。

那都是白来的添头儿。

总之,宁卫民不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相当能动脑子。

因此下手特别有针对性,是绝对不做无用功的。

于是作为一个充分把智商应用在捡垃圾上的人。

他创造性的工作方式,屡屡创造了收获奇迹,也给盲流子们展示了什么叫“一个顶俩”的效果。

在相同的工作时间内,如果没有谁格外受老天眷顾,交了意外的好运。

宁外么每天收获的“矿产”,几乎注定会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位。

这样时间一长,其他人当然会注意到这样明显的成效差距。

于是许多盲流子也都自觉不自觉的开始效仿起宁卫民的工作方式。

至少到目前为止,垃圾场里,就变成了人手一块绑在铁钩子上的大磁铁。

大家也都懂得跟在垃圾场后面抢占上风口,以及先划拉再干了。

这种情况,难免让宁卫民的收获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也没关系。

因为说到底,这些窍门毕竟只是皮毛而已。

宁卫民最重要的一招,这些盲流子们可学不会,也没条件学。

那就他擅长计算,还有见识。

他还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办法去扩大自己的利润,从这些盲流子们的身上吃差价。

说实话,其实打一开始,宁卫民跟盲流子们相处没多久。

他就发现了盲流子们相当无知的缺陷。

这些人可没几个人上过学的,对有色金属的了解特别匮乏。

他们根本分不清生铝、熟铝的区别,也不懂黄铜、紫铜有何不同。

更别说锡、铅、锌了。

对阀门、齿轮、轴套、门把手这些各色金属掺杂在一起配件。

也常常认不准是什么材质,不知道哪部分是铜的。

他们顶多也就知道铜锁、铜电线、电缆、电磁线有铜。

这就给别人提供了可钻的巨大空子,让他们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宁卫民曾经跟着盲流子去过他们卖废品的地方,那是两公里以外的东郊废品回收站。

或许是因为盲流子们图距离近,也或许有点怕进城,他们向来只光顾那一家。

然而时间一长,东郊废品站的人对盲流子们的情况摸透了。

就开始欺负他们“老赶”没见识,懵他们懵得毫不手软。

只要盲流子们送去的东西,不但都被废品站刻意压份量。

而且还经常会发生在吸铁石上做手脚,硬把铜件说成铸铁情况。

或是趁盲流子们不备,悄悄上手偷铜。

是的,废品站是按官方价儿计价收购的。

但价格上却仍旧有着不小的猫腻。

就拿铝和铜来说,都只给盲流子们最低的种类价格。

根本不区分生铝、熟铝,黄铜、紫铜。

可要知道,因为都是工厂的垃圾里淘出的铜。

盲流子们找到的,大部分都是工业用途的紫铜啊。

那里外里,差价可就大了去了。

而这些差价,最终恐怕是落进了私人的腰包。

很明显,这个废品回收站是国家的不假,但架不住财帛动人心啊。

说白了,这个废品站上上下下恐怕人人都有问题。

大概率是黑了心,把这帮盲流子当成他们的摇钱树了,合起伙来长期从他们身上揩油。

所以别看那天目睹了一切,什么宁卫民心里都清楚。

他却忍住了,一点没有声张。

他不傻,说破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白招惹不必要的敌人。

那又何必呢?

反过来讲,盲流子们没文化的可怜,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啊。

他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抢在废品收购站之前“截胡儿”啊。

就这样,自打那天不声不响的离开之后。

宁卫民就在心里琢磨上了,该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这事儿当然不能蛮干,他需要顾忌地方主要有二。

一是不能直接出钱买下盲流子们手里的铜去倒卖牟利。

否则他们必定会起疑。

真要是让盲流子们得知铜上存在着巨大差价。

哪怕对进城再胆怯,他们也多半会因为钱的激励,克服这一点的。

那就没有以后了……

二是尽量不能让废品收购站的人起疑。

这就是说他不能真的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

必须得留下一部分给废品收购站的人,让他们继续像过去吃着。

要知道,断人钱财等于杀人父母啊。

对吃顺嘴的人来说,尤为不愿意别人染指自己的膏腴。

还是安全第一,细水长流最好……

总之,宁卫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权衡着。

正因为他需要找到最合适的办法,想赚安稳钱。

他才托了这么久,直至今日开始实施行动。

第八章 要求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发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发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超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发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第九章 丰收

这一天,宁卫民在归家途中,头一次频频遭到旁人的鄙视。

因为他拿的铜件儿太多了,足有五十来斤,全都装在了他那条破麻袋里。

哪怕他上车前,已经把脏臭的工作服、破草帽、开线棉鞋、二齿钩统统塞回了帆布大包里。

还用军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把脸。

别人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真正的身份。

尤其是坐大一路的时候,那车售票员看宁卫民拎着沉重的麻袋上车。

麻袋一放在车上还叮当乱响,当场就差点汆儿了。

也就是顾忌宁卫民是个年轻小伙子。

而且见他主动出示完月票,还为自己的麻袋多买了一张票,售票员才没把他给轰下去。

至于车里的乘客们,也都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宁卫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麻袋散发出的垃圾场味道,是相当明显的。

这么说吧,比起这一年上映的纪录片《乘车记》里那些留长发,戴蛤蟆镜,玩世不恭的阿飞。已经老老实实尽量待在不碍事地方的宁卫民,似乎还要更讨人嫌一些。

所有人几乎都在想,你一捡破烂的干嘛还要坐公共汽车啊?

还坐贯通长安街的大一路?

你那形容好看吗?

你腿儿着,给自己省俩钱儿不好吗?

这不成心给大家添堵吗?

不过对此,宁卫民本人可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满,也懒得去品味别人的白眼。

因为其一,这年头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他们收入低,没有服务意识。

天天都得泡车上,日子里也没什么乐趣,生活里就剩下与乘客斗嘴其乐无穷了。

别看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站名,让人听不清爽。

可谁要敢露出些许的挑衅苗头,他们就会以比报站清楚几倍的话茬子噎你。

这时候千万千万还不能顶嘴。

一顶嘴,他们更有成筐成箩的话等着你,训你如同暴雨淋漓。

直浇得你浑身湿透,落荒而逃为止。

有一次,宁卫民不过是斗胆问了一句到某某站还有几站。

就惹得那个售票员气不顺,立刻翻起了白眼。

“你耳聋还是耳背啊?我刚报站你没听见?下站就是,赶紧起来吧,那座儿就那么舒服?”

前车之鉴啊,他何苦去触霉头,非吃这个眼前亏?

至于其二呢,还别看售票员这么牛,其他乘客们这么鄙视他。

可宁卫民心里还真不是很在乎。

因为自尊和自信是来源于自己的,哑巴吃馄饨他心里美啊。

还别看他是捡破烂的,他就敢在这儿放上一句狂话。

这车上没有一个人兜里的钱,价值能超过他这条麻袋的。

那可是五十多斤铜啊,八成以上是紫的,这得多少钱啊!

所以从建国路到王府井的这一路上,宁卫民盘算自己的收益还盘算不过来呢,哪儿还有空生闲气。

他的脸冲着窗外,看着街上的美景,脑子琢磨的,全是自己今天到底挣了多少。

嗯,我自己捡的那些,原本差不多能卖十八九。

可经过这么一倒腾呢,换成了紫铜,差价就平白多出了六块。

还有后来那四十来斤挑来的铜,刨去其中不多的一点黄铜,大概又能赚个四十块。

这样粗略的一算,我已经赚了六十多了。

我靠,合着今儿这一天顶平日三天啊。

不不不……这么算还是太简单了。

因为今天我最英明的,就是临时冒出来的那个买表的主意。

“将军”那老小子一定想不到,城里还有信托商店这样的地方,专门寄卖出售二手货啊。

那里的手表不但便宜,而且还不要票证哪。

嗯,记得过完年时候,跟着康老头儿去店里看他老朋友。

那里面一块八成新的沪海牌手表就挺合适,好像才卖八十二块。

我要拿到钟表维修点拾掇一下,也玩一手“老虎活儿”,明天按新的发给“将军”。

这等于又增添了三十八块的利啊。

这么一算,我这一天居然都能挣小一百了。

哈哈,老子果然天纵奇才,问天下谁与争锋啊!

就这样,乐着乐着,一个没留神,肚子里走了气,还真的乐出屁来了。

“噗”的一声,尤为清晰。

难免又为他招来了更多的鄙夷……

不过实话实说,其实还真不能怪宁卫民嘚瑟,怪他如此臭美,怪他这么没眼界。

主要是因为回来的这段日子,他太苦了,完全是在忍辱负重前行。

说真的,他兜里钱最多的一次,还是上次在医院卖血救人的时候。

结果六十块钱都没捂热乎就又还给医院了。

事后补身子,也只是鸡蛋、红糖、小米粥,没什么荤腥。

就跟坐月子似的,而且还是跟康老头均分的。

平时一日三餐呀,早就给他肚子素得不成样了。

也就是十天前真到了东郊垃圾场,生活水平才稍稍有所改善。

可他一样手里没落下什么钱。

因为他挣钱有自己的目的,有了钱惦记的就是跑邮局,把能花的钱都用来买了宝贝猴儿票了。

干了十天,天天买,攒了十二张整版票。

为这事儿,康老头意见大了,直说他脑子有病,钱都糟践在不顶吃喝的玩意上了。

没辙,毕竟是两世人,这老爷子思维也有局限,并不认可有关邮票的投资理念。

所以说起来,前世那些喝茅台、蒸桑拿、打麻将、点龙虾的逍遥日子都已经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跟一百年的记忆似的,几乎淡化得都快彻底消失了。

现在的他,看见盘红烧肉恨不得能馋死,也怪可怜劲儿的了。

再说了,这年头的一百块含金量多高啊?

此时京城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十元左右。

一个成年人几十块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甚至于在2010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发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

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1980年的一百元,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两万五千五,甚至可能更多。

一天就能挣到这个数,搁谁也得乐得屁颠屁颠的吧?

而最关键的是,钱还是次要的,成就感更为重要。

要知道,这还是宁卫民今生今世头一次,成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转化成了现金收入。

这笔生意带给他的振奋、自信、刺激、得意,完全驱散了他对于这个年代的不适感。

一点不亚于他前世掌握了把盖销票刮戳,修饰成新票的手艺,又第一次成功出手的欣喜程度。

说白了,情绪压抑太久了,难得见着点阳光,自然就要灿烂灿烂。

作为一个于高级趣味基本沾不上边的骚气人儿。

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扭屁股喊“oh,yeah”就已经很低调了。

…………

出门儿容易,回去难。

宁卫民进家门的过程有点儿啰嗦,这是因为他要办的事儿多。

第一件事儿,当然是先拎着沉重的麻袋去物资回收公司的废品收购站去卖铜。

自从去了东郊垃圾场,宁卫民常去的,其实一直是百子湾收购站。

不为别的,虽然不想被东郊废品站“黑”,可也得尽量就近才方便嘛。

可今天他改变了以往的规律,特意不辞辛苦,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前门的废品站出手。

就是为了这是家门口的主场,他知道里面的人办事规矩,不会亏待他。

果不其然,卖废纸的日子里,认识的“大老刘”人黑手不黑。

拿磁铁验过了成色,把东西上过了秤,就痛痛快快的按照份量和规格如数给钱。

虽然相当惊叹铜件儿的数量和份量、

可“大老刘”也没死乞白赖追问这些玩意打哪儿来的。

毕竟东西不是新的,又太过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来源不会有问题。

就这样,一百九十三块四,顺利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倒是真对得起他这一脑袋热汗。

跟着第二件事儿,当然就是去给“将军”弄表,给盲流子们买东西了。

前门的信托商店就在前门大街西侧,挨着自行车店的位置。

让宁卫民有点意外的是,店里八十二块的沪海牌手表没有了,已经卖掉了。

柜台里较为合适的,只有一块丹东产的七成新孔雀。

价格更低,才七十。

虽然看着明显旧了许多,表蒙子不少划痕,可没关系。

只要机芯没毛病,走得准就行啊。

宁卫民胸有成竹的出手买了下来。

按照预案,他前脚刚出了信托商店,后脚就转弯儿进了目前还叫做“晨钟”的亨得利钟表店。

然后出五块钱挑了一块全新的表蒙子,又花了两块钱的打磨清理费。

不过四十来分钟,就让钟表师傅出手把这块表修饰得焕然一新了。

名店师傅的手艺那可不是吹。

只要不开后盖儿,谁也看不出这块表是旧的。

过“将军”那关绰绰有余。

当然,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宁卫民也没耽搁工夫。

先是去副食店和百货商店买了盲流子们要的其他东西。

又给自己个儿和康老头买了点打牙祭的吃食。

最后又过马路跑了一趟邮局。

在临关门前,一口气买下了十七张整版猴票,才又回来取的手表。

等到这些事儿都办完了,也到了傍晚六点冒头了。

这时再回家,那才真称得上完美收官呢。

不用问,此时再看宁卫民,那脸上喜悦完全是从心里往外冒的。

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却也心旷神怡。

第十章 饭点儿

扇儿胡同2号,里别看只是个住着四户人家的小院,可结构相当复杂。

院里除了一棵高耸的香椿树和带池子的自来水龙头以外,各家各户谁都有自己的小房。

这个院简直没有一点宽绰的地方,也很像一个掉在地上的大煎饼。

捡起来吧,扒拉扒拉灰还能吃,但里面的层次和内容可都是乱套的。

而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赐。

作为能感受到强烈震感的地区,正是由于经历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会在院儿里盖起来地震棚,然后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厨房和杂物间。

要是外人头一次走进来,一定会因为杂乱无章的地形有进入迷宫之感。

或是于柳暗花明的不经意间,再被地面高度的落差害个脚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点一刻,当宁卫民走进这个“大煎饼”的时候。

又如往常一样,赶上了饭点儿。

各家各户都在忙和晚饭,整个院里都飘着煎炒烹炸的香味儿。

不得不说,这个当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让宁卫民有点难受的事。

因为个年代人们讲礼数,忒客套。

宁卫民一脚高一脚低的往院里走,屡屡能碰见从小厨房往屋里端饭菜的邻居们。

碰了面那他就得叫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的,多少聊上几句才能继续往里走。

其次正因为饭菜飘香,宁卫民肚子里的馋虫还得忍受勾引。

以他匮乏的肠胃自然更加饥渴难耐。

而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让,他也不能当真不是。

嘿,闻得着,吃不着啊。

当面谢过,他还是得含着哈喇子回自己屋儿去,和康老头一起抱着窝头啃。

那心里落差,多大啊。

不过,今天倒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

发了这么大的财,再怎么着,那也得庆祝庆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来的。

除了给盲流子们买的东西都塞在了大包里。

他另一只手还拎着瓶给康老头买的白酒和四个足足实实的油纸包呢。

任谁一看,都知道油纸包里一定是好吃的!

于是往日让他黯然的场面,变成了欢迎他回家的仪式。

昔日让他烦恼的诱惑,也成了能增进食欲的前奏了。

进院儿先经过的是糕点厂的罗大叔家。

宁卫民走到罗家小厨房前,迎面正碰上罗婶儿端着一盘炒鸡蛋,拉开家门正要往屋里送。

不用问,宁卫民就知道这是为罗家的大儿媳妇准备的。

这是罗家今年注定要发生的喜事。

大儿媳妇已经显怀了,估计九月份就该生了。

“卫民,回来了……”罗婶儿扭头招呼。

“哎,罗婶儿。我说的呢,您这手艺绝了。打院儿外头我就闻见了,十里飘香啊。”

“嗨,一盘炒鸡蛋。瞧你说的……”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小子闻着香啊,那就在我这儿吃吧。”

又一个声音从开着门传出来,那是在屋里喝酒的罗大叔。

罗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也都坐在饭桌旁,端着饭碗冲宁卫民乐。

可宁卫民哪儿好意思啊,赶紧推辞。

“罗大叔,谢您了,我今儿也打牙祭。您瞧……”

宁卫民这一提手的动作尤为关键。

罗家人此时那表情,如果写本书,书名肯定叫《一万个没想到》。

“哟,这酒不错啊,华灯的。你小子有良心,给你康大爷买的吧?”

“罗大叔,也是给您买的,您去我那儿喝酒吧。”

“哈哈,客气了。不过心领,我这都吃上了。回头啊,等咱院儿里这头茬香椿下来,咱爷儿俩再就着香椿炒鸡蛋喝。”

嘿,这还是头一次,宁卫民变被动为主动,敢去对旁人发出邀请。

里子面子全有啊!

等转过一个弯儿来,就是边大爷和边大妈的家了。

宁卫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厨房里外的炉子上端蒸锅呢。

别看锅盖严丝合缝,可里面是什么,他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也知道要低头过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气。

于是隔着小厨房的窗户,他主动跟边大妈打上了招呼。

“大妈,您今儿又吃馅儿啊,白菜猪肉的吧?”

“哟,民子回来啦,你鼻子真灵。你边大爷就爱吃馅儿。别走,我也给你拿几个,刚出锅的,趁热吃。”

“别别别,大妈,今儿我买了现成的,也是进屋就吃的事儿。”

“哎哟,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别让你康大爷等着急了。”

没的说,老太太看见酒和油纸包儿,也是一脸的惊奇劲儿。

这让宁卫民又美了一泡儿。

心里这滋味,飘!

可这还没完,连小院儿最里面的东屋,大观楼电影院的放映员米师傅一家,也没拉下。

也是该着今儿宁卫民出风头。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门的时候。

米师傅叼着牙签,披着衣服,手拿提包,刚好从家里出来。

这位一眼瞅见宁卫民手里的东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圆儿。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不年不节的,要开荤啊!”

“嗨,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连放屁都不是味儿,这才补补油水。您吃了没?一起喝点吧。”

“哈哈,我都吃过了,你小子,又跟我逗闷子。陪你康大爷好好喝吧。”

米师傅正要错身而过,猛的又站住了,跟着拍拍宁卫民肩膀。

“对了,一会儿吃饱了要没事儿,你就找我看电影去。今儿大观楼放新片子,《归心似箭》……”

“谢谢您了,米师傅。待会儿我要没喝晕乎,一准儿去。”

谈笑之间,米师傅终于出院儿去了,宁卫民这才真正能进家门。

不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儿了,心情还挺复杂的。

似乎对这个年代的邻里关系,又多了一层感悟。

是啊,虽然这些话不能当真,谁都清楚只是客套,却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无意义的虚伪。

因为这些客套里,确实蕴藏着真情,包着亲切和热情。

只有回到这个年代,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过去的京城人是什么样子的。

和气、实在和敦厚,是这些老辈儿人的主流价值观。

这些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几年,几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些称呼都不是虚的。

只要一个院儿住着,这些邻居远比亲戚管用。

别说平时看衣服,看孩子,生炉子,守门户,这些日常琐事了

就是赶上生产、生病,婚丧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这些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出手相助。

没人顾忌“管闲事,落不是”。

更不会像后世的邻居,骆驼打哈欠——大拧脖儿,谁也不理谁。

说实话,来到这个年代,各家各户的饭菜,他还真的都吃过。

现在想来,他怕这种客套,烦这种场面。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还不上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亏心罢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真应了。

那么无论炒鸡蛋,还是肉馅儿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罗家的大儿媳妇亏了嘴,边大妈家里恐怕得热俩窝头凑数。

两家人也不会说什么,下回还会依然这样招呼他。

不为旁的,只因这是京城的民风,燕赵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头儿经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几年,我怎么待着都别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别扭,还是我自己个儿别扭。直到又跑回来了,才似乎有点明白了。让我惦记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这里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开门的一刻,宁卫民已经有了主意。

他决定今儿买的这些东西,绝不能独闷儿。

有来有往,投桃报李。

进门之后别的不干,先得找几个空碗,把这些油纸包里的东西分分,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些去。

比起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许得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快乐。

第十一章 窝头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第十二章 拜师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他的本质就是渴望暴富的投机份子,求得就是邪门歪道,要的就是魔高一丈。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想让他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过日子?

那恐怕堪比让孙猴儿一辈子不吃桃儿的难度。

所以这些话倒是起反作用了。

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急不可耐心痒痒啊。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第十三章 见面儿礼

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发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发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王’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首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发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第十四章 花活

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

宁卫民又已经拎着大包,坐上公共汽车,直奔东郊垃圾场了。

但和过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这天当他再度闻到那臭烘烘的气味,当众把那块手表交给“将军”时,引发了盲流子们前所未有的热情追捧。

不为别的,主要是谁都没想到,他还真能把表给买来。

说实在的,“将军”昨晚上压根没睡好。

别看他嘴上说的大方,可心里还是挺打鼓的。

从昨天宁卫民带着铜离开,他就开始后悔、烦恼。

直至今儿早上,又看见了宁卫民,这一颗心才算踏实了。

当然,最让他惊喜的一幕。

肯定是美梦成真,亲眼瞅着宁卫民从怀里把表掏出的一瞬间。

在阳光照耀下,那“孔雀”牌手表亮闪闪的泛着光,简直把他给晃晕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里,然后就是翻来覆去的看。

那个激动啊。

摩挲,放在耳边听声儿,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真比四十年之后的人得了块儿劳力士金表还美呢。

后来还是在宁卫民的提醒下,他才醒过神来,把表郑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连他都这样,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馋成什么样儿啊?

众多的“好汉”们目睹了这份招摇,谁也没心思干活儿了。

于是乌泱一下子,全从各个“山头”涌下来了。

他们要么羡慕地围着“将军”,打听这表是什么牌子的,称赞连连。

要么就是缠着宁卫民问这表多少钱,他怎么买到的。

就连昨天托他带日常用品的两个盲流子,也顾不上去检验自己货品的好赖了。

一个劲儿拉着宁卫民,强烈要求也给他们俩都买一块儿手表。

结果他们一开了这个头儿,简直是一呼百应啊。

几乎所有的盲流子都来劲了,闹着、吵着,非要把买表变成群体性参与活动不可。

毫无疑问,这是宁卫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里说了,这康老头所料的还真准哪。

这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果然起了示范效应,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意。

可话说回来了,好是好啊,他还真不能马上就痛快答应。

因为他很清楚,什么东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让人想要。

他要想从中多得点好处,那就得先吊吊这帮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将军”对此恐怕不会乐意的。

因为这年头,人们买表可不是单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满足个人虚荣心。

“将军”作为盲流子们的首脑,作为第一个买了手表的人。

当然不希望别人追着自己屁股后头买。

那还怎么显得出他的与众不同啊?

所以要做这笔生意,就必须得先抻一抻,还不能因此恶了“将军”才行。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嗨,昨天康老头儿不是已经教过他了嘛,得让人觉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爷子所说的“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装”。

也就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呗。

他是谁啊?

那是看过周星驰《喜剧之王》的主儿。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当然是具备的。

于是很顺利就进入了表演状态。

他故意装作受不了盲流子的缠磨,苦着一张脸,跟“将军”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说,他给“将军”买的这块表,就因为没有工业券,其实要比商店的官价儿多花了十块。

而且他昨天带走的铜,份量也没那么足实,人家给他的钱比预计要少。

这样里外里,为了买这块表,他自己搭进去差不多十五块哪。

虽然为“将军”买东西,他是心甘情愿,别无二话。

可别人凭什么要他吃这么大亏呀?

再说了,要是每个人都要他买表,他也亏不起啊。

所以他求“将军”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这些话让“将军”听了绝对的受用。

他还误以为他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坏了。

于是一个劲儿拍宁卫民肩膀,让他别着急。

可盲流子们却都唯恐“将军”干涉,有点急眼了。

特别是刚才最先提出也要买表的俩人,都迫不及待叫起来了。

一个主动给宁卫民开条件。

“我们多给你铜还不行吗?多给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个则央求“将军”。

“大哥,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也没说要占这小子便宜啊。你别听他瞎咋呼……”

说着就打开了宁卫民刚给买来的“北海”牌香烟,塞给了“将军”一盒整的。

就这样,宁卫民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摆弄得滴流乱转啊。

“将军”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动替双方调解起来。

表的价钱却因为盲流子们急不可耐的心气儿,由此给抬上去了。

所以宁卫民是得偿所愿。

这天回去的时候,不算自己的产出,他带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铜。

不用细算,也知道,今儿这笔生意肯定比昨天挣得还多。

而这还只是一块表呢。

后面排队等着的,那还十好几位呢。

于是哪怕还得再度面对售票员和乘客们的白眼,宁卫民也一点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一想到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天都能挣出一百块来。

而这每天的一百块,还都能转化成整版的猴票儿。

他心里就跟喝了酒一样的爽啊。

捡破烂的怎么了?

千条江河归大海,能挣着钱就行。

劳动的形式顶个屁用啊,关键还得看劳动的价值!

嘿,就凭咱,不费吹灰之力,倒腾点废铜烂铁的,一天就能挣出平常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谁瞧不起谁啊?

要真是连买的猴票都算上,我这一天等于挣的是未来的两千来万!

嗨,说起来简直就是传奇,连我都崇拜我自己个儿啊!

得意忘形的宁卫民,乐颠颠的哼着小调一路归去。

一下了车,由于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诉师父。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竟然连歇都没歇气,直接就把铜背进了废品站去。

卖完了铜,他掉头就奔了信托商店。

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买了一块珍珠牌的旧手表。

然后照方抓药,送进了“晨钟”,去让钟表师傅帮忙翻新。

紧跟着,就是去邮局买邮票。

但到此为止,就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宁卫民没再买什么吃喝的东西,反倒是趁着手表翻新的这段时间,直接回了家。

不为别的,就因为今儿多卖了二十块,消费方式可以升级了。

他想请康术德一起下馆子去,再好好庆祝庆祝。

那不用说,一见着康术德,宁卫民就是夸夸其谈把当天的事儿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里安置好买回来的邮票,他笑嘻嘻的说晚上不在家吃了,外头吃去。

哪儿知挺好的事儿,康术德却非摇头说他烧包,教训他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还挺担心他大手大脚花钱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买猴票,再添上一个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败家毛病。

幸好宁卫民会哄人,赶紧发表声明,才没让这事儿真的扫兴。

“师父,下不为例行不行?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为补一个正式点的拜师宴啊。”

“昨天那顿,真有点惨。要是用猪头肉和老白干就把您打发了,那我以后一想起来就臊得慌啊。最起码,也得请您吃顿烤鸭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饱喝足了,咱俩也别着急回来,我再带您泡个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爷俩再泡壶茶,一起聊聊过去的事儿。”

“至于明天,咱再照着原样过,行不行?您放心,一顿饭而已,我变不成纨绔……”

如此,康术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艺确实馋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坚持了。

“算了,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心,今儿就给你个面子吧。图个吉利,‘聚德全’嘛。咱爷儿俩聚在一起是缘分。”

宁卫民乐了。

“是嘞,师父,那我头前带路,咱走着。”

这就叫,烤鸭啊,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

第十五章 杨胡子

京城的春天,向来是从“杨胡子”生长的那一刻开始的。

“杨胡子”是什么东西?

“杨胡子”是京城人对杨树在初春时节所生长出来的一种花絮的称谓。

在南方,这种东西也叫做“杨花”。

之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会把它冠以“杨胡子”的称谓。

完全是因为杨树长出来的花,毛茸茸的泛青、成串儿,像极了老头儿胡须之故。

而且很明显,就通过两地不同的称谓,便可以体现出南方北方对此物泾渭分明的观感与态度。

南方人大约比较浪漫。

注重的是这东西的诗意,喜欢杨絮纷飞如大雪漫天的美感。

京城人却比较务实。

情感上多是恨这东西生出的白毛,会无孔不入、深入浅出地乱飞。

这并不奇怪,因为京城的春季是多风的,而且风还很大。

能刮得飞沙走石,让人发如乱草,睁不开眼。

所以到时候你就看吧,京城的大街小巷,天上地下,晾晒衣服上、被褥上,水里菜里……哪儿哪儿都会是杨絮。

这东西会挡住人们视觉,让人们看前面斑驳陆离、眼花撩乱。

这玩意能钻进人们鼻孔,会让人们骚痒难耐、喷嚏连天。

当它被人吸进咽喉里,又会导致咳嗽不断,伤肺又伤呼吸道。

一旦当它飞进领内或袖里,人们皮肉也便没了安稳舒适之所,只能频繁的挠痒痒。

但这仍不算完,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东西还有衍生火灾的风险哪。

如果有人愿意去查查京城消防每年有关这块记录,那绝对会是触目惊心的感受!

总之,“杨胡子”这可恶的家伙借助风力散播的杨絮,简直就像无赖一样。

既打不走也骂不跑,黏黏糊糊、腻腻歪歪。

给京城人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太多的不快与不便。

不过说起来比较有意思的是,从1980年3月份到5月份,这个正在闹“杨胡子”的京城,社会状况竟然也神似一样的应季。

真就像杨絮漫天似的,既有那么一点的浪漫,也有扯不清的纠缠,理还乱的困扰。

浪漫主要充斥在大学校园之中,或是说发生在年轻人群体之间。

这个时期的大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年轻人具有两个特点。

一是身心都处于急剧转变观念的潮流之中,对生活和未来开始拥有多元化的思考和渴望。

二是许多人因为历史的原因耽误了时间,如今都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需要。

所以对他们来说,除了已经蔚然成风的诗歌热、文学热、外语热、电影热、跳舞热、邓丽君热以外。

顺理成章热起来的,还有谈恋爱这件事。

于是有心人开始发现,高等学府已经不再是纯粹钻研学问的严肃场所,公园角落里一男一女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在年轻人中间,不但诞生出一个用来形容人的新词儿——“很开放”。

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之间,那原本遥远、隔阂的界限,也正在借助一种较为委婉的亲近方式开始拉进。

要知道,当时搞对象的人,非常保守,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明目张胆的拉手、搂抱。

但肩并肩漫步的过程里,他们的手臂却往往会紧靠在一起,而且都会向后背着。

这样做,便可以实现最大程度的亲近,以体现出俩人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来。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创新应用。

只是与渴望变化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这个时期,其他群体却几乎都在因为身边正在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而感到焦虑不安。

比如国家的上层,就正在为我们人口爆炸的趋势忧虑重重。

为了阻止2000年我国人口超过十四亿成为现实。

这段时间中,相关部门的官员和专家们持续不断的召开人口座谈会。

来论证计划生育政策是否可行,以及确定相关尺度。

另外,由于“伟人”在这段时间发表讲话,宣布可以分期付款购房。

以及“外汇兑换券”作为购买力超然的第二货币,在我国开始正式流通。

也让长期在分房福利政策和物资配给制上占有优势的一些阶层,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还有文艺界的意识形态之争,也正在愈演愈烈。

此时的李谷依,正因为演唱了一首《三峡传说》的主题曲《乡恋》,而饱受业界的批评和质疑。

与喜欢她歌曲的众多普通观众不同,许多专业人士认为,她所擅长的抒情演唱方式不健康,格调低劣。

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好歌太多,名声太大,太受观众的喜爱吗,所以枪打出头鸟罢了。

谁让《歌曲》杂志评选出的那十五首听众喜爱的歌里,她一个人就占了四个呢?

不打她打谁?

就连社会最基层也无法幸免。

在工作里,国有大中型企业显得步履蹒跚,沉疴难愈。

不为别的,十年来,有不少工人们养成了偷奸耍滑的习性。

都变成了善于怠工,吃大锅饭倍儿香的滑头。

偏偏由于体制的限制,企业领导无权对这些工人实行实质性的经济处罚。

于是在干活全凭自觉的环境下,这些落后份子,仍旧我行我素。

并且对上级领导毫无尊重和忌惮之心。

每天不是乐此不疲的装病、打牌,就是嘲笑领导与那些好好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这就导致,一些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赖一个样。

不但让渴望恢复旧日荣光,努力工作的人日益心冷。

也让国营企业人浮于事,越来越丧失活力。

而在生活里,京城老百姓也正日益感受到,由城市人口急剧增长所引发的不便,以及由价格体系动摇传来的震荡。

毫无疑问,城市人口暴涨是知青大返城的必然结果。

从1978年到1980年的三年,京城以每年几十万人的速度,容纳这些从异地归家的青壮年。

京城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孩子属于这个群体,因此没有人能够抱怨。

就拿扇儿胡同2号院来说吧。

继宁卫民之后,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米家的大闺女米晓冉。

也都在这个春季回到了家里,把户口都迁回了京城。

于是,不但工作岗位的缺口越来越大,返城知青有了“待业青年”的雅号。

京城的市政体系和服务业也深陷在超负荷运转之中。

无论坐公共汽车、上街买东西,澡堂子洗澡,洗发店里理发,照相馆照相,还是饭馆里吃饭。

这些人们的基本需求,全都变成了困难重重之事。

以宁卫民的家门口儿来看,无论前门大街、大栅栏、鲜鱼口、还是打磨厂。

作为京城的闹市区,几乎从早到晚的人满为患。

而八大员们的工作态度,当然因此变得更加粗暴和恶劣。

本来还算可以的社会秩序也因为无所事事的青壮年越来越多,变得重新混乱起来。

在京城的任何角落,每天都在发生争吵,甚至是动手干仗的情况。

偏偏就在这个时期,计划经济的价格体系也随着改革进程的深入,开始松动了。

第十六章 价格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陆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守着家门口儿,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0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发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发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的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国产表买完了之后,他可以忽悠他们买外国表啊。

外国表之后可以买话匣子,话匣子之后再买自行车,买三轮车,甚至还能买电视呢……

人的欲望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这帮盲流子有铜、有钱,那他就可以“无穷匮也”的吃下去。

他现在真正担心在意的,反倒是工业券千万别太早取消了。

那会直接影响他的收益。

第十七章 行运

不得不说,人这一辈子哪,或许还就是行在运上。

真背起来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真要走好运了呢,也是一顺百顺。

这段儿时间,宁卫民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手头儿上越是宽裕,挣钱越是痛快,好事就越往身上来。

似乎运气这家伙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似的。

比如说吧,宁卫民刚开始倒腾手表的那几天,恰逢一个周末。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发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第十八章 有福(感谢stupd2打赏盟主)

徒弟有徒弟的运气,师父也有师父的福气。

康术德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交好运。

1980年的三月底,让他盼了许久的京城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这事儿实打实的不容易。

因为落户京城的事儿本就难办,何况这又赶在知青集中返城的高峰期。

还别看打老爷子1979年回到京城就申请了。

若不是有街道从中帮忙,若不是上头有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政策反复重申。

即使再花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个结果呢。

不过这一办妥,也就真解决大问题了。

首先就是康术德有了购物本。

从此,在副食品供给上,他和宁卫民就再不至于捉襟见肘了。

甚至有些以户配发的商品——比如每月每户二斤白糖,他们俩还能领双份儿。

于是宁卫民下午倘若回家早,肚子打饥荒,就能吃上富强粉馒头蘸芝麻酱和白糖了。

这种搭配方式可堪称这个时代的经典,属于一种极奢侈的物质享受。

别看馒头中间虽然只是简单加一层芝麻酱配白糖。

但那丰腴浓厚的口感,却能盖过上等西点的鲜奶油去。

比商店里那些能当武器防身的核桃酥和江米条好吃多了。

像京城有一句顺口溜就是专夸这种吃食的。

“蓝色的墙,柔软的床,夹着芝麻酱的馒头蘸白糖。”

由此可见,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幸福。

当然,若是条件再好的人家,把普通馒头换成油炸馒头片,那简直就是极致奢华了。

和皇帝老儿每天扛金扁担种地,饿了吃炸货的境界大致能划等号。

至于谈到这种吃法有多金贵。

其实倒不是指八毛一斤的白糖,五毛五一斤的芝麻酱,许多人就真吃不起。

关键还是在于物资的限制上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吃这的时候仍然还得尽量背着点儿人呢。

否则让邻居们瞅见,多少显得有点“穷人乍富”,还真是不大好意思的。

第二,有了京城户口,康术德也就能够享受京城社会福利保障了。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实在。

作为社会孤老,今后每月街道会补助他十八块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

无论买酒或是卖肉,吃什么不香啊?

甚至哪怕有一天康老头糊不动纸盒子,哪怕宁卫民背信弃义不管他,他也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街道管他,进敬老院都是白吃白喝白看病。

这就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过尽管如此,作为从社会底层赤手空拳混荡起来的人,康述德却不认为这是命里该着。

他不是那种呵呵傻乐,安心坐享其成,等着生活给甜头儿的普通人。

他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懂得章程是章程,执行在个人的道理。

所以户口本儿的事儿一办妥了,他就让宁卫民替他买了些烟酒礼物。

然后特意打听到了街道干部的家,周末亲自提着东西登门致谢。

没想到更巧合的是,他来的这天,这位干部正坐在自己家里生闷气呢。

而且还是为自己一个亲戚生气。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干部亲戚的孩子也是刚回京城的知青。

自打今年春节见面,这位亲戚就托干部帮忙给孩子找工作。

可如今工作多难找啊?

干部千方百计,费了牛劲,才跑下来一个给京城玉雕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作。

听着有点像凑合事儿,这不假。

可也得说人家厂子财大气粗啊。

作为全国规模最大,技艺最好,作品最佳的创汇企业。

一个月人家给二十四块呢。

工作内容也很轻省,只需要帮忙传个电话,平时分分报纸,送送报纸就行。

论起来比好多工厂正式学徒工都强呢。

何况干这个,天天在厂里都能和厂领导见面啊,还有送报纸这样近距离接触机会。

那只要让领导有了好感,不就有可能调进车间去干正式工嘛。

关键还是得先进了厂子,才能再想下一步嘛。

可偏偏亲戚一家压根不懂这骑驴找马的道理,纯粹认为干部敷衍他们。

没有感激,只有埋怨。

尤其那孩子不懂事,觉得大小伙子干这个丢人,去了两天就甩手儿不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于是厂里那边也有点不高兴了。

干部是怎么也没想到,白搭了人情,居然弄了个里外里不是人。

这还能不窝火吗?

他心说了,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你们要有辙,还用着求我?

这工作即使再次,也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闲着强多了吧。

我这白忙活还落埋怨,什么事儿啊。

得嘞,不去拉倒,我真是伺候不起哪。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在干部的眼里,就更显得无亲无故的康老头会做人。

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

干部当初只不过是可怜康术德岁数大,怕他老无所依,才尽力周全而已。

真没想到康术德会这么念他的好。

不但客气恭敬,送烟送酒,见他情绪不对,还拉着他出去又花了八块喝了一通。

这份儿人情世故的周到和精通,让干部愈加感动和欣慰,觉得帮这忙值得啊。

毋庸置疑,把他那不知所谓的狗屁亲戚完全给比下去了。

再搭上这位干部也是位酒桌英雄。

脸和脖子一红一上脸,酒越喝越顺,话也越聊越近。

就在被捧得飘飘然间,干部忽然发现,康老头学问真不小。

话说得讲究,他还识文断字儿。

这年头,像这样的老人还真不多。

那好,干部索性就借着酒劲,把这工作甩给老爷子了。

瞧瞧,这也是误打误撞中了奖啊,康老头儿白得了一份轻松进项。

这加起来,可就是四十二块的收入啊,比工厂正式退休工人也不差多少了。

都说命运眷顾有准备的人。

事实证明,识情达意,与人为善,也应算作其中的一种。

所以说康术德和宁卫民这对师徒的遭遇,如果性质有什么不同的话。

那就是宁卫民真是偶然走运而已,但老爷子可不是。

老爷子的福气其实是一种必然,是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结成的一张大网网来的。

靠着人情和恩义来打造公共关系,他不仅不会让身边的任何福气和机会漏过去。

甚至好些鱼虾看见这张网,还乐于主动往里蹦呢。

要不说,师父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呢。

宁卫民这小子,且有的跟老爷子学呢。

PS:对书友stupd2表示由衷感谢,从《重返1977》以来就获得您的大力支持。

但因为个人时间精力有限,加更向来有心无力,非常惭愧。今日勉强聊表心意吧。

第十九章 解馋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HEB省ZJK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十章 清华

舒服!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发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发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东头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速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发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发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单间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第二十一章 开眼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边儿。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热水和消毒水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十二章 妙处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超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发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第二十三章 晾着

宁卫民并非没有享受过的人,前世更是各类洗浴中心的常客。

但这回仍然是有“开了洋荤”之感,真是泡美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

一是他自打穿越过来,就没有再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他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浑身上下被热水浸没的放松,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了。

二是前世他去洗浴中心,也多是陪客户,或和同行们一起。

那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儿是为泡澡去的啊?

要么做保健、要么打麻将,要么扎金花……

目的就是同流合污,以腐化堕落的方式拉进彼此的关系,好为生意做铺垫。

所以多数情况,池子里待不了多一会,就一起出去了。

还从没专心致志的泡到位过。

差着时间可就差着火候呢,过一下水儿和泡个把小时能一样吗?

三是他过去泡澡,也纯属是盲目的瞎泡一气儿。

他单纯以为泡澡可以减肥、解乏,却连“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经常是忙和了一天的生意去泡。

有时候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肚子里却没吃多少正经东西。

全不知道泡澡是个体力活,需要人精力充沛,吃饱喝足才行。

如此反倒是累上加累。

甚至偶尔还有过好几次“晕堂”的情况。

要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能给自己喝穿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太不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总之,宁卫民和康术德舒舒服服泡了得有一个小时。

师徒俩直到泡去了身上的油泥,再打过了胰子淋浴。

觉得身上皮肉松快了,血脉彻底通畅了。

这才走到外间,围上浴巾往床上一歪,伸腿晾着。

晾着还不是干晾着,茶晾了半天正好温热,各倒一杯。

再把“丰盛公”的奶油炸糕拿出来,打开了,就着茶水,边吃便聊。

给宁卫民美的,嘴里塞着吃食,还支支吾吾的赞叹不绝。

“今儿这澡泡得,这叫舒坦。难怪老听您说,澡堂子里泡一天,如同当回活神仙。我现在算明白了,这话果然不假。”

康术德用手搓了搓红扑扑的脸,咧嘴笑了。

“这就成神仙了?嗯,照你这么说,这神仙好当啊。”

宁卫民知道老爷子在揶揄他呢。

可他脸皮挺厚,非但丝毫不介意,反倒卖上乖了。

“老爷子,您甭笑话我。我承认我就是没见识。我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好东西而已。所以说,今后就得仰仗您了。还得靠您带我多去这样的好地方见世面才行啊。否则,我丢人现眼被人耻笑。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说破大天去,我是谁的徒弟啊?”

“哎,您还别嫌弃我。我是比不了人家清华的俱爱洗澡,北大的都会照相。可我总结出了人生成功的三个要素。只要能做到位,前程就不可限量。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您说也巧了,宁某平生所长不外乎三项,一吃炸酱面,二厚脸皮,三善于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眼瞅着越说越没溜儿,老爷子听了是哭笑不得,赶紧让他打住,

“行行行了,你最擅长的是你这张贫嘴。我发现你应该说相声去啊,都不用学,说学逗唱天生精通。”

跟着直起腰依靠在床梆上喝了口茶。

“甭逗闷子了,趁着这会儿清净,咱爷俩也谈点正经事儿吧。”

“没两天我就得去上班了。今后这一个班儿就是十二个小时,早晚轮替。难免留你一个人在家。”

“所以有些话啊,要不跟你说一说,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口儿,那眼神儿,立刻让宁卫民心里打了个沉儿。

他直起了身子,两口把奶油炸糕嚼巴嚼巴咽了,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师父,有话您就吩咐吧,我听着呢。”

康术德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

“缸里点灯,照里不照外。那我就直说了。”

“这程子你在垃圾场干得挺顺,通过换铜,捯饬表什么的,钱没少挣啊。而且你挣来的钱,还是都买了邮票,见天儿的往那小箱子里藏。”

“见你每天都弄回来十七八张的,以我自己估摸,你手里也有二百来张了。那就是一千多块钱啊。所以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你买这八分钱的猴儿,到底买多少是个够啊?还有东郊垃圾场的营生,你想没想过,到什么时候该撒手呢?”

宁卫民听了先是一楞。

等咽了口气儿,想了想后才回答。

“老爷子,这么跟您说吧,我就是手里没钱。要有钱哪,那八分钱的猴儿,有多少我要多少。对这东西,我是韩信点兵,越多越不嫌多。但凡我能看见的,只有手里有钱能买,我就买。直到买到市面上见不着了我才肯罢休。”

“不过这事儿,您倒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跟您反复说过嘛,这种邮票他不比其他,发行量小,制作精美,又是第一个生肖票。绝对会升值的,而且速度会很快。我保准儿日后能轻而易举从这上面挣钱,挣到大钱。”

“即使您不信我的,咱退一万步讲,那邮票不也是钱嘛。国家发行,具有票面价值。再怎么,这八分的邮票他搁着还是八分不是?邮电部只要认,我终归亏不了本。所以您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等我发了以后,带您天天来这儿当神仙。”

“至于东郊垃圾场那边,我倒有点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了。好么央儿的,我干嘛要撤手呢?现在还有什么比干这个更来财的啊?我还指望这个捞钱,买更多的猴儿票呢。”

似乎早已料到了宁卫民的反应,康术德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怕的也是你太贪心,不知道适可而止。”

宁卫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自然而然犯了含糊。

“师父,您……这意思……是觉着我太贪了?”

没想到康术德倒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谁不贪啊?逐利是生意人的本性。我不认为心气儿高就有什么错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深浅。觉得你能要是吃俩窝头的肚子,非要想吃十斤烙饼,胃口忒大了,容易伤胃。”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的那八分钱的猴儿哪儿好哪儿好,我弄不清楚。可有一样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赚钱就是为了买邮票,攒邮票就是为了日后高价卖出赚更多的钱。”

“你就是看准了,才要囤货居奇。还想人为的,尽最大的可能,让这邮票变得物以稀为贵。说白了,你是不惜时间和金钱,要做霸盘生意啊。”

“至于这事儿到底你能不能做成,我不好说。对此我不懂,也看不透。不过我可以由着你折腾。因为除了欣赏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儿,我也认为你考虑的很周到了。就像你说的,再不济,手里的邮票也值钱不是?”

“其实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原则,生意要入手的时候,就得先想好怎么兜底,怎么抽身,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能上手。因为生意都是靠一个主意赚钱的。往往赚钱快,容易。反过来,出事儿砸锅也快,也容易。不想好退路,就没好果子吃。”

“可担心就担心东郊垃圾场的事儿,你却似乎没有多做考虑啊。这件事,如何全身而退,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都想过了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是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

“你过去赚点辛苦钱,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一旦你赚的多了,就未必了。像你搞得把戏穿帮了怎么办?你天天搞那么多铜,日久天长,会不会让人起疑?会不会惹人眼红?你可不能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第二十四章 得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首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发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首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发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按理说呢,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发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发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速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的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第二十五章 悲哀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五百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十六章 应变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谁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外门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第二十七章 闹耗子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家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三泰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盲流子们没掺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将军”在内。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第二十八章 家神

京城向来有家神之说。

康术德给宁卫民专门讲过这个,说“狐黄灰白柳”就是家神。

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

老爷子还说,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这些家神个个都得罪不得。

不过对此之说,宁卫民向来是当闲谈野趣的笑话听的。

就像康老头给他讲过的其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什么京城钟楼大钟一敲起来是“鞋、鞋”的声音,那是铸钟娘娘在找她的鞋啦。

什么当年菜市口只要行完刑,夜里就总有“人”拍鹤年堂的门要买刀伤药啦。

什么沦陷时期,RB人为造军火,看上北新桥海眼的铁链子。

结果硬往上拉,拉了一两公里也没拉到头儿,倒是拉出了腥风大作和天雷滚滚的异状啦。

还有花儿市一个绢花师傅家的笤帚成了精,每天晚上都变成小姑娘带着绢花儿出来溜达。

后来一次被打更的撞见,躺地上就变成了一把插着花儿笤帚啦……

等等等等。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来自科技兴国年代的人。

宁卫民当然会觉得,这些都是故弄玄虚的以讹传讹,是老百姓因为无知和迷信产生的想象。

不过今天通过这件事,他倒是头一次有点信了。

因为也太巧了点儿,他冲着老鼠尾巴扔一只袜子换来的醍醐灌顶。

谁能说这不是耗子大仙儿的点化呢?

于是乎,这一晚上,他头一次没弄老鼠夹子。

而是弄了一坨凉米饭,放在了墙角,以作酬谢。

至于剩下的工夫,那就是在认真琢磨。

到底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去对付东郊废品站那帮混蛋的事儿了。

做人嘛,讲究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还真别说,或许真沾染了仙气儿,宁卫民这一晚上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楚。

他的优势,对方的顾忌。

他想要的最理想结果是什么,那帮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又该如何实施报复,采用什么手段最安全,最没有后遗症。

具体实施过程里有没有可能出现过大的风险和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没怎么费劲,他琢磨的还真差不多了。

而且感觉确有不小的把握能成功。

唯一缺少的,只是像一个专业演员在表演前,要做一点点必要的准备而已。

…………

1980年的五四青年节这天,别看是个礼拜天。

可如同往常的工作日一样,还不到中午十一点时候,东郊废品回收站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于是收购站的几个职工,又都凑在了副站长朱大能的周围。

兴高采烈的打起了“拱猪”,来消耗无聊的时光。

他们打扑克,不是输了贴纸条就完了,而是带“响儿”的。

一分钱一分儿的,动辄输赢能上百,赌注着实不低呢。

只是碍于旁人眼杂最快,不好光明正大把钱摆在明面,才采用纸笔记分而已。

所以参与的这几个小子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牌打牌十分投入。

而且还得再说一句。

这个废品站的职工,就没有一个像普通人那样带午饭的。

每天中午,他们都是结帮成伙去旁边的饭馆喝酒聚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说实话,就他们的小日子,那简直就跟梁山聚义的英雄好汉们一样啊,好不快活!

要问他们怎么就这么滋润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是因为这个废品站地点太偏,天高皇帝远。

上面不重视,周围左近住的又都是农民,买卖闲散的很。

只要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想怎么干怎么干。

二就是得益于那帮占据了垃圾场的盲流子们了。

毫不夸张的说,盲流子们送来的东西,足足占了这个废品站百分之九十的份额。

一点不比其他站点每个月费力巴拉完成的额度少。

守着他们,每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超额完成物资回收任务。

而且被切下来的差价,大伙儿一分,能比工资多好几倍呢。

所以说,对这个废品站的人来说,干得少,挣得多。

实质上就是全靠盲流子们在养活的一伙儿寄生虫。

每一个人全都明白,只要把这帮盲流子拿住了,他们就一直能过着这样轻松快活,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也正是因此,尽管宁卫民算得上小心谨慎,没敢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控制着自己的胃口。

可货源实在太单一了。

这就致使收入上的变化是很显眼的。

时间一长,还是让废品站的人发现了情况不对。

再加上盲流子们个个都戴上手表了,穷人乍富,炫耀是免不了的。

废品站的人逮着个软柿子一拍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还能不急眼吗?

谁甘心自己兜里的钱被旁人拿走啊。

于是也就有了半道儿围堵宁卫民这一出。

实际上这里的副站长朱大能就是前几天带队堵宁卫民那个黑胖子。

他这个人一身江湖匪气,在上面还有亲戚给他当托儿,整个废品站就是他一人独大。

要不是他只想挣钱,不想当官儿,哪怕他想当正站长,也差不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至于真正的站长,其实是个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儿,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正因为知道朱大能胡作非为,又自认惹不起他,还不想生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年有十个月,都躲在家养病。

所以朱大能行事也就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无所顾忌,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土皇上了。

像前几天干了那件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后。

他得了宁卫民的东西,不但不加收敛和掩饰。

反而最近几天都在骂骂咧咧,认为俩手下挨了打,吃了亏,丢了面子。

还惦记着怎么才能查出宁卫民的身份,找到他再好好教训一顿呢。

说真的,得亏宁卫民当时跑得快啊。

要不他真落这朱大能的手里,最轻也得折条胳膊断条腿的。

可也的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等朱大能找到宁卫民头上,宁卫民反倒自己送货上门来了。

十一点一刻不到,宁卫民就独自走进了东郊废品站。

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

第二十九章 底气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我靠,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玻璃门那儿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个开吉普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RB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做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

而此时,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啊?

第三十章 拍唬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剌肉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第三十二章 出血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首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首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

可实际上呢,他不但拿着烟的手抖,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发动了,发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首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到地儿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穿得挺体面,出手也大方。可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也忒邪性了你!”

第三十三章 捡漏

世上怎么挣钱最舒服?

当然是用嘴挣钱最舒服。

不同于这个年头,一天到晚还在殚精竭虑劳心,任劳任怨劳力的劳苦大众。

宁卫民这习惯了靠口头经济来谋生的主儿,堪称一心二用小能手,三头六臂大忽悠。

光靠一张嘴神侃,就挣出了常人一年也难挣到的财富。

实际上从东郊回来之后,他在家里数着“大团结”,最后统计出来的成果,连他自己个儿都吓了一跳。

敢情今儿这一天,他刨去成本,净利润居然高达一千块有余。牛不牛吧?

怎么这么多啊?

不是开玩笑吧?

还真没有。

别的不说,先说成本。

为了演今儿这场戏,宁卫民买烟的钱、包出租车的钱,加上后续应付那位司机,差不多花了四十。

还有一身打扮花了有三百六,这加起来总共是四百。

可是别忘了,宁卫民穿的那件米国空军皮夹克和那块西铁城手表都是从信托商店囤来的。

戏既然演完了,大可以直接把皮夹克退掉。

代价无非是百分之七的手续费罢了,这就能套现一百二。

那西铁城手表更好办,原本就是宁卫民答应帮盲流子们带的货。

后脚不是就去东郊了嘛,一百五买的,二百二转手倒给了盲流子。

履行了承诺,不但落个好人品,还净赚了七十呢。

这么算下来,总成本不过是花了六十而已。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也真需要一双皮鞋,得留下来备着。

他再把鞋甩给信托商店的话,还能再回收三十呢。

所以说,他实际付出的成本真没多少,基本上全花在出租车这块上了。

可反过来,利润那可是挣大发了。

因为单从东郊废品站,这小子就拿走了五百八。

刨去那些挑费,就已经净赚五百二了。

随后他搂草打兔子,一找到盲流子们,他就跟大家伙解释了误会。

接着又用这笔钱钱又买下了盲流子手里现成的紫铜。

这用汽车拉到蓝岚那儿一卖,又是二百多块的差价啊。

同时,由于他还偷偷告诉“将军”,说盲流子里有个叫“柱子”的卖了他,把他的情况泄露给了朱大能。

以至于他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从此再不敢再到东郊垃圾场来讨生活了。

今日便是最后的一次相见。

“将军”当场就急眼了,咒骂连连,非要宁卫民怎么也得把电视机给他买了才能走。

于是宁卫民当天只好又去信托行现抓挠,求着司机又跑了一趟。

很仓促把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倒腾给“将军”。

但也从中又得了二百多的甜头。

而且作为回报,“将军”给了他一个公平。

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柱子这小子严惩了一番,然后驱逐出了垃圾场。

如此一来,宁卫民不但赚肥了。

算计他的所有的仇家,也算个个没有好下场,都得了应有的报应。

但这还不能说是全部的好处。

最让人痛快的事儿还在紧后头呢。

也是巧了。

宁卫民就在要走的时候,居然一脚踢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结果就发现了一个长期被搁置在“将军”的破帐篷里,遭受冷遇的真正宝贝。

大喜过望下他强自镇定了半天,才开口询价,想要买走。

没想到还托了电视机的福了。

原来自从电线杆子上牵引下来的电源一通上,“将军”就再不愿意挪眼珠了。

大概出于不耐烦,也搭上真高兴。

这个向来抠抠缩缩,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垃圾大王”,居然空前的大方了一把。

愣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就把宁卫民看上那东西白白送给了他。

说是相识一场,就当临别的礼物。

好嘛,给宁卫民美得啊,抱这玩意走的时候,鼻涕泡都出来了。

结果一高兴,不但回去买了不少好吃好喝,准备晚上好好跟康术德一起在家喝上两盅。

还花了二十九块五买了一个全新的牡丹749收音机。

打算送给老爷子,让他上班儿听着解闷儿。

可很快,宁卫民又变得心神不宁了。

因为他一是难以断定,到手的这玩意到底是真还是假。

二是即便是真的,这东西属于国之重器,也很烫手啊。

想留在自己手里当传家宝,那是要冒风险的。

弄不好走了风就得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所以到底该如何是好,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下午他是思来想去,眼巴巴的盼着师父能快点回来啊。

说实话,像这样抓心挠肺,进退失据的忐忑。

他只有前世玩体彩时,手里的彩票连中五个数儿的时候才感受过。

还从没想过捡个大漏,居然也会让人这么痛苦。

他都快成李后主了。

愁啊,真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天,当康术德拎着带有“京城”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回家的时候。

天差不多了都开始黑了。

时间不用看表,就知道差不多是六点四十左右。

这样因为老爷子还没进门儿,就在门外听见屋里正播放着曹灿播讲的《李自成》。

他当然知道,这是广播电台二套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

每天固定播放的时间就是晚六点半到七点。

不过等到真正的进门可是让老爷子吃了一惊。

因为还没来得及把包挂上,就发现家里里屋外屋的灯都亮着。

桌上不但摆满了好酒好菜。

同时桌面上还搁着一个新的收音机。

敢情刚才听见的动静并不是由家里那台老式的“红灯”大块头播放的。

而是这个黑漆漆的小东西播放的。

再往里屋看了一眼,忒反常了。

里屋的门关的严丝合缝,看不见这小子是里头睡觉呢,还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登时纳闷了,也顾不上别的了,把提包随便一放,就奔里屋过来着。

同时嘴里也招呼上了。

“卫民!你小子在不在里屋啊?我说你让狼叼了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怎么今天这么破费啊?”

嘿,还真没想到,这一嗓子是真管用。

门“砰”一下就打开了。宁卫民面带欣喜就窜出来了。

“哎哟,老爷子,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进屋里帮我看看,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历。您可一定得给我个准话儿,要不我今儿算是踏实不了了。”

康术眼睛瞪圆了在徒弟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本来他的神色有点嫌弃宁卫民有点大惊小怪。

结果没想到真一眼看去,他也惊了。

敢情里屋灯下椅子上,摆着一个如同奖杯大小,生满绿锈的铜器。

颜色黑黢黢的,黯淡无光。

但上面还能见到纹路。

似乎布满了云雷纹和夔风纹。

第三十四章 境界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发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发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发黄发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首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八九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第三十五章 活算盘

“你小子,可真够能个儿的。出事儿了也不告诉我,居然自己一个人就把事儿给办了。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把你自己埋里头?”

康术德尽管口头上是在埋怨,但眼里却带着笑意。

宁卫民自然看得出来,嘿嘿一笑开始臭吹。

“这您就明知故问了。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啊?我雇请的司机不是摆设,那是个大活人。废品站的人真敢动手,我就敢报官。司机当然会向着我,给我作证。”

“废品站的人要反口咬我,更没戏。一是他们没证据,二是他们的事儿比我大。他们根本没法解释和我冲突的前因后果啊,对不对?要想给我安罪名,那就得先举发他们自己。未伤敌先伤己,我倒霉不倒霉单说,他们自己肯定完蛋。”

“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需要承担的后果也不一样。即使各打五十大板,我一无业游民能有多少损失?可他们就不一样了。人进去了,饭碗也砸了,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对上。这本身就是一特傻的事儿。所以既然钱已经进我兜里了,他们现在明白过来也没用了。面对面,都拿我没辙,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康术德摇了摇头,既不满这小子嘚瑟,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

“你就坏吧,硬给人家拴了个解不开的死扣儿。你这叫黑吃黑知道吗?”

可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得意至极。

“哈哈,老爷子,您说的没错。只是话说回来了,谁让他们自己身上有褶子呢?我啊,就是专治坏人小能手,这招儿对好人无效。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既然长成个包子样儿,他就别埋怨有狗追。”

对这样张狂的徒弟,康术德又岂能吝惜敲打?

“行了吧,臭小子,别蹬鼻子上脸翘尾巴了。你这刚踩了一个小脚印儿,往后路还长着呢。别忘了那句话,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可偏偏宁卫民还颇具阿Q精神,竟然完全免疫,自己更懂得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是是是,反正您也挑不出我的疏漏是不是?我就当您这是夸我了。”

“我说您也甭跟我较劲了,回头再把您给气着。本来挺高兴的一天,没必要。再说咱爷俩还得接着商量一下这青铜器该怎么处理呢。”

“要不边吃边聊怎么样?我今儿可准备的都是您爱吃的,全素斋的素什锦,浦五房的酱鸭、叉烧……我还给您买了个收音机呢。您进门时看见没有?”

对此,康术德也是真没辙啊,到嘴边的训诫全咽了下去。

他这个徒弟还就有这个本事。

总能在一些感到尴尬或许要卡壳的时候,自然的转移话题。

康术德其实并不反感他这一点,甚至反而认为这是生意场上需要的一种能耐。

具有这样的天赋,谈判时就很能活跃气氛,便于把生意做成。

他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宁卫民仗宠持骄,忘了吸取教训罢了。

因为用正确的方式导致失败还不可怕,可怕的是用错误的方式取得成功。

他真怕宁卫民因为报复得逞,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好处,从此就彻底把贪心不当回事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在谈及青铜器的处理方式上,宁卫民的头脑极为清醒,做出的决定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到惊喜和宽慰。

这小子居然决定要把东西上缴给国家了,显然已经懂得了什么样的情形下该克制自己的欲望。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交不上这样的好运。你小子,天天心里算计着钱,还真舍得?”

其实乍一听到宁卫民做出这样的决定时。

康术德还真不大相信,情不自禁的指着那青铜器想要再次确定。

没想到宁卫民深深叹了口气,居然把里面的道理给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舍得又能怎么办呢?这玩意太容易招灾惹祸了。您不会真以为,我会财迷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吧?明知道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还搁身边吧?”

“青铜器有价值这谁都知道,自古以来提起文玩古董,正常的排序都是‘金石书画’,排在第一位的‘金’指的就是青铜器。但正因为如此,这东西是国之重器啊。所有的文物类别里,咱们国家对青铜器管制是最严的了。”

“国家可有明文规定,在我国境内发现的任何文物都归国家所有。发现文物上交国家是公民的义务。而现在这年头,连买卖钱币、书画、瓷器,只要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前的,那都属于倒卖文物。您说说,我要因为这东西担上个罪名,不得把牢底坐穿啊?”

“关键是它再有价值对我来说也是个废物。现在卖是卖不出去的,我既不愿意让国宝流失海外。国内也没人买的起,没人敢接手。偏偏留也留不住。这玩意太显眼了,就搁咱们屋里,哪儿也藏不住。用不了几天就得让邻居们看见。您说说,那除了上交我还有别的辙嘛。”

“师父,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就像您当初清华园里跟我说的,明明仨窝窝头的肚子,非要吃下二斤烙饼,那非撑着不可。我不会再为贪心犯傻了。明知道这东西对我只有坏处没好处,既然没这福分,还是不碰为妙。”

“不过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咱把这东西给了国家,却能落下不少的好处。首先就落个好名声。您的成分不是高吗?您过去的行当不是老被人诟病嘛。没关系,以您的名义交了这个,您就出名了,成了积极典型了,再没人敢挑您的眼了。”

“还有呢,国家收了这么大的宝贝,总不好白拿走吧?那物质奖励多少也得有点。总得给点钱,再搭个荣誉证书啊。那有了这事儿,咱爷俩花钱不就有了正当理由了嘛。今后自然就痛快多了。再不至于吃点好的,洗个盆塘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惹人起疑了。”

宁卫民这些话确实没错。

实际上,由于我国《文物保护法》中一条关于“只有1949年前出土、并且有明确著录的文物才允许流通”的规定,这直接使得青铜器这东西成了文物收藏界的雷区。

大部分青铜器精品,都长期被挡在了国内合法流通领域之外。

以致于炒高元青花、古陶瓷、古书画、红木家具的国内藏家对这东西都兴趣不大。

如此,日后如火如荼的艺术品市场上,便罕见青铜器的身姿,更使其市场价位长期位于低迷状态。

同动辄上亿计的古代书画、瓷器相比,青铜器的价格走势常年来一直平稳和低调。

这无疑是有利于国家回购流失海外的青铜器的。

当然,康术德肯定是不知道日后青铜器市场表现的。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这些话里表现出的知进退、懂深浅,已经足以让他满意和安心。

为此,他今天第一次正面夸了徒弟。

“嗯,是这个理儿,你小子长进了!能这么想就对了!没错,有的东西不是咱老百姓能碰的。即便得到,强守着反而招灾惹祸。还是交了好。大奖变小奖也是中奖,无论如何也是好事儿。那好,既然定了要交咱就尽快。你觉得咱们是去趟故宫好啊?还是去趟文物局?”

老爷子现在是满心以为只要把东西一交就完了,想赶紧出了这烫手的山芋,免得夜长梦多。

可他却没想到,他却把事儿给想简单了,远没徒弟深谋远虑。

宁卫民后面可还有话说呢。

“我说老爷子,您别急啊。交也不能这么马虎啊?要这么省心,我还跟您商量个什么劲儿啊。交就完了。我是想,咱总得合计合计怎么个交法啊,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啊?你这什么意思?”

看着康术德一脸诧异,宁卫民登时乐了。

而他这一笑,那无利不起早的市侩本色全显露出来了。

“嗨,我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国家没有关于上交文物后给予物质奖励的具体规定,各部门掌握尺度不一。”

“另外呢,文物部门经费紧缺也是不争的事实。让他们给钱,还真给不了几个子儿,照我估摸五百八百的到头儿了。我还真有点儿看不上。”

“说实话,现在我既然不能捡垃圾了,最缺的是个好工作。我是这么想的啊,我要能当上出租司机,那才是最划算的。以后咱爷俩是要车有车,要钱有钱。什么都不愁了。”

“可凭我自己,人家哪儿肯要我啊?普通工作都那么多人排队轮不上呢。好在您最近不是和咱街道那副主任走得挺近吗?您大可以帮我跟他问问啊,看有没有可能借着献宝这事儿,满足我这个要求。”

“如果可以,奖金咱就不要了呗。要真是不行,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交,咱干脆就通过副主任上交,也算还他人情了,让他顺便立上一功。没准,他还觉得倒欠您一份了呢。”

嘿,什么叫算无遗漏啊?

瞧瞧,今儿徒弟竟然给师父上了一课。

康术德听了就是一拍大腿啊。

“行啊,你小子,真够能算计的,你整个一活算盘啊。嘿,怎么占便宜,咱俩得掉个个儿,你能当我师父。照我看,你就跟那相声里说的一样一样的。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吃饭抢首席,照相当间儿挤。处处找便宜,无利不早起。你说他是谁?我看就像你……“

而对此美誉,宁卫民是毫不推辞啊。

举起大拇指冲自己一比划。

“那是,咱是谁啊?明面儿上是青铜,实际上是王者。”

“什么?”

老爷子不禁又一个愣怔。

还真没听明白。

第三十六章 选择

宁卫民踢出来的这件青铜器确实挺了不得。

里面内壁的铭文,经专家鉴定是五个字——“匽侯乍镇尊”

有了这五个字,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件东西的身份了。

专家给出的最终鉴定结果还就像康术德初步断定的一样,几乎一点不差。

他们说这件装酒的酒器不但确实是酒尊,而且之前还是西周分封制下,燕国国君使用的东西。

因为“匽”这个字是周武王分封的召公奭,专门为了区别于周朝和商朝,为取代过去之“燕”而另创的新字。

“匽侯”这个词,也是一个统一的称谓,指的就是燕国国君。

所以这个酒尊的年代和来历都是非常明确。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不但大为钦佩师父识认宝贝的本事。

这件文物也一下引起了考古界和文物界的巨大轰动。

经手的文物局领导和各路专家们都说,从民间能发现这么一件几乎保存了形态完整的青铜器,太难得了!

其价值虽然比不了四羊方尊和司母戊鼎,也要列入国家一级文物,相当珍贵。

所以这件东西不但被拍了照片,进入了中小学美术教材。

还将在进行为期十天的公开展览之后,收藏在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那不用说,作为上交文物的人,康术德是肯定要受到相关部门表彰和奖励的

在区里专门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在底下众多热辣辣的目光凝视里。

老爷子头一次带着大红花出了一把风头,满面春风的领走了荣誉证书和五百块钱。

甚至就连代为和上面协商的那个街道副主任李光东也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他将正式接任即将退休老主任的班儿,很快就要扶正了。

只是可惜,这一拿了奖金,无疑也就意味着宁卫民想干出租司机的美梦泡汤了。

不过这事儿也得说明白了。

其实还真不赖李主任不帮忙,没尽力,关键还在于各级单位的不对口上了。

要知道,发现文物的功劳是落在区文物局和街道头上了。

而首都出租汽车公司却是市属单位,这根本对不上茬口啊。

偏偏最后负责接收东西的一方又是国家文物局,收藏青铜尊的也是国家级别的博物馆。

这也就是说,合着里外里就没人家市里什么事儿,给人家完全越过去了。

那人家怎么可能帮你操这个心呢?

不可能的事儿。

所以相当出租司机这事儿宁卫民想得挺好,可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戏。

不过让人出乎意外的,倒是区里的干部挺通情达理。

或许是觉着没能实现宁卫民的愿望有点不落忍。

也或许是因为解决知青就业,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属于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于是区里特事特办,居然给宁卫民提供了两个工作机会让他随意选择。

一是去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进汽水车间当工人。

二就是去重文门外东南角的重文门旅馆干服务员。

这两个工作个个都不赖,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区里待遇最好的行业排头兵。

你就说“北极熊”吧,这厂可有名啊。

那是当年“京城制冰厂”和几十个冷饮厂合并的综合性食品大厂,职工近两千人。

自打建国以来,就几乎垄断着整个京城冷饮、果酱、罐头和人造冰的供应。

他们的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国宴的,不知受过多少外国领导人的称赞和夸奖。

尤其是汽水,属于当时京城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是纯粹的橘子酱和橘子油制造,价格还非常实惠。

元一瓶,一瓶。

所以长期以来,京城人在冷饮上就只认“北极熊”。

任何的汽水公司,就甭想在京城这地界,赚着老百姓的钱。

那自然不用说,“北极熊”厂子的效益就特别好,职工的待遇和福利也就跟得上。

实际上,这个厂工人的收入一直就比其他同级厂高出三分之一去,都赶超央企了。

平日里的劳保用品和逢年过节那发的东西。

足以让“北极熊”的人趾高气扬,在任何其他单位面前拔份的。

特别是今年,这个厂还靠自有资金盖起三栋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这在非央企的企业里,可还是头一份呢。

打骨子里就透着财大气粗。

至于重文门旅馆,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

那是区里专门为了接待上下火车中转旅客开办的现代旅馆。

实际上,也就是日后的哈德门饭店。

1974年才刚刚开业,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建筑面积一万五千平米,七层楼房,客房三百六十间,床位一千七百二十五张。

和旧式旅馆比,重文门旅馆初步形成了旅客吃、住、娱乐、通讯一条龙服务。

这里不但将硬板床换成了软床,设立了公共浴室。

还在房间里添置了沙发、软椅、电扇、电视、电话等设备。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地方。

那就是京城以焖炉烤鸭知名的老字号“便宜坊”在此地和旅馆合办了一家分店。

说起京城烤鸭,虽然同样是京城老字号。

但“聚德全”和“便宜坊”比,那得算后起之秀。

实际上,“便宜坊”从明永乐年就开办了,“聚德全”都清光绪了。

从年纪上论,“便宜坊”说是“聚德全”祖宗辈儿,并不为过。

两者差着四百年呢。

要论口味,两者也各有千秋。

“聚德全”是结合了清宫挂炉局的烧烤手法,创新出的吊炉烤鸭。

后因外事活动意外带来的宣传效果,声名大振,广受外宾的赞誉。

可“便宜坊”也毫不逊色啊。

人家是最传统的焖炉烤鸭,有口皆碑,底蕴厚实。

同样也是京城美食的代表。

因此,由于临近京城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

由于能提供极为地道的京城特色餐饮服务。

重文门旅馆从开业起始就顾客盈门,成了接待全国各地身份较高旅客的知名旅馆。

在这个京城还没有涉外饭店的年代。

重文门旅馆已经超过了那些从旧年月遗留下的老饭店。

成了区里效益最好,也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旅馆了。

在这儿上班不但收入不老少,干活儿轻省。

而且还能沾着好吃好喝和能随便洗澡的光儿。

所以到底该选择去那一家单位上班,就成了宁卫民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区里给的期限,是让他在五月底之前做出决定,才好去新单位报到上班。

第三十七章 人生路

1980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首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超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发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他的矫情,他的身福中不知福,很快通过一次意外的邂逅,彻底清醒过来了。

第三十八章 邂逅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注:撅尾巴管儿,八十年代的京城土语,指弓着腰,手握水龙头,对着嘴儿直接喝自来水的动作。)

第三十九章 难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处啊。

这句话绝对没错。

这天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又粗又壮的大老爷们。

是怎么在行人匆匆,过客不断的胡同里,当众扔掉自己的尊严,洒下憋屈的泪水的。

边建功绝对不想哭泣。

但问题是情难自抑啊!

也恰恰正因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才会让宁卫民一度误会他要发火。

就在边建功嘴唇急剧地颤抖间,没坚持多一会儿,心里的痛便已将他压垮。

一霎时,他便如一个孩子般的软弱了。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头藏起来。

他心里的泪就像被刀子放出的血,想收都收不住。

最终变成了一泻无余。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宁卫民刚开始是错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开始发红。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尽管边建功的哭声很低,可压抑着喉咙眼儿里透出颤动才是更触动人心的。

或许也是因为男人的某些情绪是共通。

边建功的眼泪,让宁卫民同样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儿的时候。

想起了前世幼年时,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骂,吐唾沫……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会的自己找工作的处处碰壁,横遭白眼……

想起了前世摆小摊儿时,啃着冷馒头大风里站了一天,还被抓住罚了款……

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笔上十万的大生意,满以为手拿把攥绝对没跑了,结果却被信任的人骗惨了……

所以,当蹲在地上的边建功又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时。

宁卫民不但目露凶光显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识趣儿的再围过来,而且还主动凑过去宽慰边建功。

“边二哥,你这什么情况啊?要不,咱哥儿俩换个地儿好好聊聊?你瞧这人来人往,不好看……”

边建功摇摇头,没其他回应。

但哭声开始尽力收缩,渐渐变成了哽咽。

宁卫民再次发出邀请。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饭点儿。咱哥儿俩找个地儿喝点去。”

“不不,”边建功用手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了宁卫民来扶他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卫民,我不是冲你,今儿让你见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领了。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闷,你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没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说完,他就低着头要走。

可宁卫民哪儿能让他这么离开啊?

他心里清楚,边建功能这么哭,明显不会只是一口散啤引发的血案,那肯定是遇着真的难处了。

那么无论是冲着街里街坊的关系,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边建功这么扔下不管。

于是最终,他硬是把边建功连拉带拽地给弄到了一拐弯儿,廊坊二条的卤煮店里了。

开口要了一瓶二锅头,两碗卤煮火烧,和边建功边吃边聊。

说明白了啊,点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宁卫民抠门儿。

因为这家店除了卤煮火烧,就不卖别的。

他们到这儿来呢,也是从实际出发,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这儿可是市中心闹市,处处人满为患。

也就是吃这玩意已经不当季了,才能有个座儿。

不就为了说话方便嘛,离着近清净些就行了,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还别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对人的倾诉欲望很有促进效果。

边建功一两酒下了肚儿,也就不怕寒碜了,心里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摆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具体谈到今天这事儿,其实边建功的一切烦恼,都得归结于他回城这件事上。

按理说,在外吃了好几年苦,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确实是件好事。

但回来归回来了,却不是重新上个户籍就能画个圆满句号的。

因为这不像过去了,只是过年过节人回来,人越多越热闹。

怎么凑合都行,热闹完了,人就走了。

边建功这次是彻底不走了,也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更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别的不说,这年头的人,家里兄弟姐妹都多。

边建功也不例外,他上头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大姐边爱红已经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边建军有女朋友,却还没成家。

眼下正好处于就男女双方谈得差不多了,准备筹备婚事的阶段。

可这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房啊。

边大妈没工作,边大爷退休了,老两口加起来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平日攒下点钱来不容易。

操办边建军的婚事,除了用大儿子的工资,老两口的积蓄。

恐怕还得靠大闺女边爱红那边帮衬一把,才能对付下来。

房子上边家也是勉强应差。

老两口住一间,还剩下一间就得收拾出来给大儿子当婚房。

但二儿子这一回来可就不行了。

他一大小伙子没工作,比谁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开销不说,婚房也得另外想辙了。

等于之前所有准备安排白费,原定今年大儿子国庆结婚的事儿只能搁置。

为此,边家一大家子人是喜忧参半。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到滋味。

作为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绝不能为了大的,就亏了小的。

可老人辛苦一辈子盼个什么啊?

不就盼着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嘛。

关键还得个顶个来解决,大儿子结不了婚,那小儿子就更别提了。

怎么才能把两个儿子的事儿挨个协调好,成了老人心头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边建军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烧锅炉的,工资低、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谈成了个女朋友

对方也是年龄大了,着急结婚,才不怎么挑了。

弟弟这一回来,这事儿就搁浅了。

女方那边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弄不好就要吹灯拔蜡啊。

可对长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他也绝对干不出为了自己娶媳妇,把弟弟撵走的事儿来。

这就叫左右为难。

而这一切,作为矛盾核心的边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着回家。

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成了家里的迟累,给所有亲人都添了堵。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就在内蒙待着放马呢。

所以他在家里就特别的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可即使如此,仍然会感到自己是个家里的多余人,是个吃白饭的人。

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这心里每天就跟火烧火燎一样闹腾。

还别说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临时工。

无论是掏大粪,还是扫大街去,他都愿意去啊。

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就行。

这就是他心里的苦,眼下的难。

第四十章 醉话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第四十一章 夜谈

边建功醉酒的这天晚上,宁卫民也不好受。

一向吃嘛嘛香,沾枕头就着的他,居然失眠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居然老在转悠边建功的事儿。

想着那小子抱着脑袋掉眼泪的样子。

想着他连火烧带汤,往嘴里扒拉了三大碗的卤煮火烧的德行。

一个人的肚子总共才多大地儿啊?

这小子居然吃得人家卖卤煮的都不敢再卖给他了,得有多亏嘴!

还有送他回来之后,边家屋里传出边大爷恨铁不成钢的骂声。

以及那花白了头发的边大妈抹着泪,一趟趟往屋里送水,清理腌臜的佝偻身影……

最终,脑子里乱纷纷的宁卫民只能是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根烟,抱着膝盖发呆。

往往一个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就会同时感到空虚。

宁卫民现在的心里就空虚得很,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

就这件事来说,他觉得边建功确实可怜。

可问题是,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许多家庭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况且救急救不了穷啊,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对。

他的工作也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并没靠谁帮着他啊。

可怎么就心里不得劲儿呢?

他明明一向不是个心软的人啊。

过去看着同行亏本,被高利贷追,甚至跳楼,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琢磨的是怎么搜罗人家漏出来的生意。

怎么如今竟然会这么反常,为了非亲非故的邻居操这个心啊?

多余不多余?难不成得了“圣母”病?

不,不是,这样的道理虽然讲得通,可人毕竟不是机器啊。

人是感情动物,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一样有感情。

别的不提,他忘不了自己身无长物的时候,铺的盖的可都是边大妈、罗大婶儿和米婶儿,一起帮着张罗拆洗缝补的。

更忘不了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嘘寒问暖,要热水给热水,短葱姜给葱姜。

甚至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他,没少给吃给喝。

就连他的师父康老爷子,当初不也是这老两口帮着送医院的嘛。

这样邻里关系,千金难买啊,比起亲人也不差什么了,用温暖滋养了他的身心。

他帮着边家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以德报德,以情报情。

另外,边建功的处境对一个男人来讲,也委实太过憋屈了。

空有力气无处使,空有火气无处发,天天面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自卑和歉疚。

偏偏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存在。

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

就这么想着,宁卫民居然眼睛也有些湿了。

而就在这时,耳听外屋咳嗽了一声儿,康术德居然也醒了。

“老爷子,是我的烟熏着您了吧?我马上掐。”

宁卫民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赶紧嘬了最后一口烟。

但得到回应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不是。就连你那臭脚丫子的味儿我都不怕,还怕你那根烟?我是压根没睡着。一直翻烧饼呢,有个事儿老在心里闹腾。”

“啊?您心里有事儿?……那……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不怪宁卫民吃惊,康术德可是他的师父,他心目里万事通一样的存在。

他就没见过老爷子有什么时候拿不定主意的。

但老爷子后面的话更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嘿,他们爷儿俩的心事儿,居然都愁到一块堆儿去了。

“嗨,世上的事儿最难的办的就是人情啊。不瞒你说,我琢磨这事儿其实跟你有点关系。”

“今儿啊,咱借壁儿的邻居老米,在院儿门口正碰见我下班。拉着我聊了会儿,问我一事儿。说区里给你那俩工作名额,能不能匀一个给他家。”

“他那大姑娘小冉,不还没工作呢嘛,说等了这俩月已经没指望了。天天躲在家里哭。他们老两口也是没办法了,怕闺女没等着分配工作,眼睛再给哭坏了。”

“这事儿原本没什么。论理儿,咱应该帮这个忙,不就开口问一下嘛。成不成的另说着。所当时没多想,我就应了。可回来我又一琢磨,边家那二小子不也家待着呢嘛。”

“无论边家还是米家,都是院里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事儿倘若不成也倒罢了。怕就怕是李主任说这事儿有门儿,那就叫人为难了。你说咱帮谁不帮谁吧?万一小冉的事儿成了,边家那头能是滋味儿?装傻充愣咱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瞧瞧,什么叫事儿赶事儿?

多绝!

本来呢,宁卫民刚才也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还在犹豫不决之间。

但现在这一来,他倒真下了决心了。

“老爷子,不瞒您说,其实我今儿睡不着的原因也和您差不离儿。今儿我跟建功喝了一顿酒,他确实正为了工作着急呢。”

“既然您说米家也求了您。一个也是哄,俩也是赶。那干脆,区里给的工作我就不打算去了。您就直接问问李主任,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份工作,分给小冉和建功。”

“哪怕没这么好,工作降个等也行。只要能给两个人都安排了,就行。回头我必然少不了给李主任尽一份心意。而且这中间的过程里,该请谁,该送礼,我也全包了。”

“真是万一不成呢,或是成一个,不成一个,至少咱们尽心了。邻居必然能体谅。怎么也不会伤情分……”

那不用问,这下子当然该轮到康术德吃惊了。

老爷子支棱一下也从床上坐起来了。

“卫民,你没说胡话吧?你要为了别人,放弃你自己的工作机会?可……可这是你该得的呀。实在犯不上啊。过了这村儿肯定就没这店儿了……”

“我知道。没事儿,我心甘情愿……”

宁卫民没听进去康术德的劝,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我是这么想的,边家和米家没少帮过咱们,虽说都是小事儿,可对咱爷儿俩当时可是雪中送炭。咱们必得回报,这心里才过得去。何况街里街坊的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大家相处和睦得很,也不容易。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咱既还了两家的人情,您也不用坐蜡了。多好?”

康术德依然着急。

“小子,你重情分,这点好。可帮人可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啊。现在一个好工作多难找啊?你这可是绝对的亏本生意。真用不着做到这一步,没人会挑你的不是……”

可这话依然没劝动,宁卫民反倒又拿出了一股子傲劲儿来。

“您看,您又说岔了。不瞒您说,我还真不在乎这份工作。”

“上这个班,于我其实是可有可无。顶多我也就凑合混上两三年,肯定就得辞职自己外头折腾去。”

“不过,这工作,对边家和米家就不一样了,兴许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

“这就像有一口吃食,对吃饱喝足的人来说,纯粹是磨牙玩儿。可给了饥肠辘辘的人,就能救命。您说,我该不该这么办?”

黑暗里,康术德没言语。

好象是从来也没遇着这么奇怪的事儿。

琢磨起来挺可气,偏偏还没法儿让人生气。

必须得好好细思量一阵才能弄明白似的。

待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总算有了回音儿。

“你小子,真想好了?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的决定,那就跟能立起来的一根铁柱子似的。

“没错!不后悔!”

第四十二章 请客

也就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工夫,扇儿胡同2号院就传来喜讯。

李主任不负所托,东跑西颠一通紧忙和,竟然还真把事儿办成了。

考虑到两家各自具体情况,最后是这么定下来的。

边建功身为男子,不畏苦累,去了“北极熊”干工人。

正好那儿福利比较全,还可以提供职工集体宿舍。

而等他一搬走,边家大儿子边建军的婚事也就可以如期进行了。

米晓冉呢,她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工作轻省点好。

何况工作单位离家近点儿,让父母也放心。

她去“重文门旅馆”上班,显然更合适。

好家伙,对这样的结果,边家和米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全都喜出望外,高兴坏了。

不但两家人对李主任、康术德和宁卫民感激涕零。

最后消息散出去,就连整个扇儿胡同,甚至整条煤市街都为之轰动了。

这不奇怪,这样的新鲜事,当然是捂不住的。

且不说自有那快嘴儿的、好事的,把消息四处广播。

甚至就连边大妈和米婶儿她们本人,都成了宣扬的主力。

像边大妈每天得去居委会吧?

她见着李主任,能不客气客气?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只要跟着一问,边大妈就得说说内情,再夸夸宁卫民。

她的周遭可都是街道大妈们啊,那传播速度慢得了啊?

米婶儿也一样,副食店卖菜的,接触面儿同样挺广泛。

尤其此时正值春夏交接,菜站里除了冬天的白菜、萝卜、土豆这老三样,新鲜的品种不多。

像西红柿、黄瓜、小水萝卜、青蒜苗,特别不好买,几乎天天被顾客们盯着排大队。

偏偏宁卫民兹要一来卖菜,米婶儿就给特殊照顾。

不但主动张罗他到队首来,还都是给他拿最好的。

尤其是最实惠最廉价的五分钱一把的小水萝卜,只要来货,就专门给他留着。

弄得宁卫民只要一来买菜,那后面队伍就免不了要起哄、抱怨、说风凉话。

好在米婶儿可是老售货员了,职业技能有一项就是吵架。

她足能应付得来,还能怕这个?

像有一次她笑模笑样的把宁卫民送走,转脸回头就变了颜色。

横眉立目,敲着秤砣,就跟一个在后头说难听话,带头吵闹的男人较上劲了。

“瞎叫唤什么你。你光看我给人家留菜了,眼气了不是?”

“可你知道吗?我们家大闺女在家闲着半年多了。她听说所有的同学都差不多找着工作了,就她没有着落,头些日子天天在家哭,精神都差点出问题。”

“我是个卖菜的,孩子爸是个放电影的,我们没办法给孩子解决工作。还就这小伙子,我们邻居,看着我们的难处,主动把自己的工作指标让给了我闺女。”

“怎么着,人家对我这样,我还不该谢谢人家啦?我不就是帮人家留了点菜吗?是多大的罪过啊?”

“哎,咱们这么说吧。兹要你能让派出所把我抓了去,坐牢我都心甘情愿。要不然,你就也找个工作指标,让我还了人家这份人情。把我保准儿见天早上把新鲜菜送到你家,孝敬你去。可你能吗?”

得,刚才叫唤得不依不饶那主儿被堵得没话了。

也真是怪了,是非对错虽然是明摆着的事儿,走后门确实不对啊。

但此时在场的人们,还就是没法再说一句责怪米婶儿的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要面对这样的情况。

最终,有人叹了口气,总结性的打上了圆场,抹上了稀泥。

“算了吧,咱们都是老百姓,谁都不容易。两位还是少说两句,该干嘛干嘛吧……”

于是随着这件看似不正常,却又好像很正常的事儿发生之后。

煤市街附近的几条胡同,就几乎无人不知宁卫民的壮举了。

当然,对宁卫民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去成全别人之举,反响不一而足。

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笑他傻,有人夸仗义,有人怀疑是假的,有人猜他会后悔……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身边能有这样的事儿发生,毕竟还是让人感到宽慰的。

这至少代表生活里还有奇迹,还有同情心,还有实在人。

代表着再难的日子也有希望,总会等来阳光雨露……

当然,做为边家和米家,对这么大的恩情,也不会仅仅说两句好话就作罢的。

尽管康术德和宁卫民坚决不肯收礼,让两家人只对李主任表示一下就行。

尽管边家和米家两家手都很紧,两家父母还为孩子今后的婚姻大事着急。

但鉴于这份恩情的份量,再怎么样,两家人也必须得请一顿酒席才像话。

这事儿上,不得不说米婶儿的精明。

她主动找边大妈合计,说分着办,还不如合着请。

索性摆上两桌,把老罗一家也请过来陪席,院里的邻居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样既省钱,还省事,又方便,又显亲近,多好?

边大妈也觉得这样是不错,就点了头。

再一合计,把摆席的日子定在了马上到来的星期日。

这天是1980年5月25日。

一大早儿,边家人和米家人就忙不迭地爬起来,紧锣密鼓的张罗起酒席赖。

边大妈带着边建功和米婶儿一起到了重文门菜市场,各自分工。

排队买鸡、要虾、挑鱼、割肉、打酒、买莱,足足花了小三十块。

就这一大堆东西,仨人拿回来都废劲,路上歇了好几起儿呢。

“您二位到底今天谁请客呀?怎么买这么多好东西?”

一到了前门地区,不少熟人见了边大妈和米婶儿乐呵呵的忙乎劲儿。

谁都忍不住和她们打个招呼,问上这么一句。

但问的人往往不会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两家人一起请客。欠人家太多了,也就略表心意吧……”

于是无论是边大妈,又或是米婶儿,就会把宁卫民让工作之事又给人说上一遍。

引出无限的唏嘘和赞叹。

有意思的是,还别看说的时候,边大妈和米婶儿都淌眼抹泪。

而且一回到家里,她们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围上围裙开始大忙特忙。

择菜、剁肉、炸丸子,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炒米粉,累得满头大汗。

可哪次下厨准备饭菜都没有像今天这次这样高兴过。

她们好像是年轻了十岁,都是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儿了。

第四十三章 开宴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第四十四章 空子

李主任那头,宁卫民并真的没指望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主任如果真有能耐解决他的工作,这事儿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酒席上那番话只是气氛使然罢了。

宁卫民虽然相信李主任的表态是诚心实意的,可说归说,做归做。

总不能脱离事物的客观规律不是吗?

所以在生计上,还得靠他自己想辙,才是最靠谱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一穷二白的主儿了,跟盲流子们厮混这几个月确实没白干。

他算过一把账,发现自己前前后后,居然从盲流子们的身上弄出了四千六百块利润。

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实质的小财主一个了。

光整版的猴票,就已经攒下了六百余张啊。

此外,还刻意给自己留下了五百块现金灵活机动。

这还不算国家为“匽侯乍镇尊”奖励的奖金呢。

那钱他直接孝敬师父了。

说白了吧,对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资本。

这和过去他闲在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不,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市场上的空子可钻,那就是折腾热带鱼。

说起玩儿,京城人很有历史资本。

说起玩儿鱼,京城人也并不陌生。

花鸟虫鱼,那就是京城的“四大玩儿”啊。

实际上来讲,京城人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样的消遣,哪怕是特殊年月也一样。

只不过京城早年间一直玩的是金鱼。

像热带鱼这样的舶来品种,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由南方进入京城的。

当时进入京城的主流的品种就是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这些。

不但色彩斑斓,颜色好看。

关键是观赏方式和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得从上往下看的传统金鱼太不一样了。

养这些热带鱼要用玻璃大方缸,里面还可以种水草,放假山。

很容易就能塑造成宛如海底世界的生态场景,趣味性是很强的。

所以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花草,金鱼、鸟、鸽子这些活物,又开始主角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热起来,养热带鱼也开始越来越风靡。

像最近宁卫民就有所发现,热带鱼似乎比金鱼更为热销,隐隐有形成主流品种的趋势。

每天的早市上或是花鸟鱼虫市场,虽然卖金鱼的小贩居于大多数。

但买鱼的人,奔热带鱼来的却比买金鱼的要多。

偏偏是由于热带鱼刚刚热起来,掌握相关繁育技术的人还不多,市面上热带鱼供货量十分有限。

兹要有人卖,那肯定是一会儿就被人买光。

于是宁卫民就动了这个心思了,认为市场的潜力非常大,想靠繁育热带鱼捞几个钱。

要知道,可京城人一向有“趋热”和“从众”的心理,什么事儿都是一哄而起。

只要流行一起来,想按都按不住,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踊跃参与。

而且眼下倒卖什么都算投机倒把,但唯独买卖点花鸟鱼虫是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热带鱼价钱虽然并不贵,但假如出货量大,薄利多销,还是能有不小进项的。

更何况,技术这方面,他还真不算是外行,反倒有着先天优势。

敢情前世的时候,作为个收藏界的小老板,宁卫民也好养个银龙、地图、七星刀什么的。

一是图风水吉利,渴望水和鱼能给自己带来财运。

二也可以借跟有相同爱好的人接触,方便扩展生意和人脉。

尽管附庸风雅也是要代价的,刚开始入门的时候老死鱼,他没少糟践辛苦钱。

但后来他一趟趟的买鱼一点点跟人请教窍门,认识的高手一多,也就越玩越精了。

穿越之前,他都能成功给银龙人工配对儿繁育了。

以这样的技术,放在这个年头,人工繁育点普通品种的热带鱼,那还是难事儿吗?

心里萌生这个主意,宁卫民又经过一番仔细琢磨。

最后就把生财的品种定在“神仙鱼”上了。

此时,这种鱼就是专业级玩家养的鱼种,市面上价格最贵,一条能卖到两块钱。

繁育也最麻烦,因为这种鱼是着物繁殖,得用产板儿。

但这种鱼也有好处,进入成熟期后繁殖周期很频繁。

每次400-500粒卵,出鱼量也最大。

自然对宁卫民来说,是最划算的。

想好了就开始干了,由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专业养鱼的设备。

宁卫民自己做了四个一尺半的鱼缸。

材料不过是用旧铁片砸成角铁状,再用铆钉组装成一个鱼缸的框架。

然后镶上玻璃,弄上腻子,自己刷漆。

花了也就二十块,虽然有些简陋,但却很实用。

然后他专门跑了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和陶然亭市场,配备了专门量水温的温度计。

又花高价十五块钱,弄回来三对儿精挑细选的神仙鱼,都已经进入了繁育期。

然后就开始了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这样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

为了保温,对几对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

而且热带鱼因为是洋种,不吃金鱼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宁卫民每天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得奔早市去买鱼虫。

有时候买的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

有时候买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而他这样的折腾,弄得家里跟水晶宫似的,自然也惹得邻居们人人侧目,倍感蹊跷。

就连有空就帮他折腾浴缸的边建功都不明白。

他干嘛要为几条鱼闹这么大阵仗,费这么大精力。

其他的人就更别说了。

像边大爷看了他鱼就直摇头。

“卫民,你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有什么可看的。嘿,我老花眼,压根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

罗师傅对宁卫民的鱼也不怎么待见,接着话就说。

“什么玩艺儿也没咱们本土的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这些算什么?还神仙?哪儿像神仙?”

宁卫民摇摇头,根本没法作答,他也懒得解释。

人的惯性思维和审美是很难改变的,他也不喜欢龙睛,草金鱼还凑合。

所以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怎么想呗。

反正人家也没说他“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

到时候只等一排卵,一挂板,小鱼起飞,他钱到手就得了呗。

他相当有把握在入冬前,每个月都能成功繁育出个一两千条。

哪怕一毛一条呢,也顶常人俩月工资了。

靠着这份儿钱,重要的猴票搜集工作,仍可如计划中一样顺利进行。

他的野望越来越近。

第四十五章 卖鱼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则会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来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speakenglishvery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三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官园儿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敢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第四十六章 听劝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怯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早起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发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第四十八章 发现

同样的,到这里来买东西的人那也多了去了。

除了普通市民为了省钱买些旧货自用。

无论是“打小鼓的”、还是干旧货行、摆小摊的。

又或是喜欢文玩的玩家、藏家,都一样喜赶鬼市。

不为别的,也是因为鬼市上鱼龙混杂。

偷奸耍滑的奸诈小人固然不少,不识自家宝贝的冤大头也挺多。

其中“大有找头儿”。

如果真正有能耐的人,时常能凭学问和眼力,在众多看似寻常的物品中发现珍奇的宝贝,谓之买“秀气”。

有时买到一幅名人字画或古代名瓷,就能发笔横财。

拿康术德自己的经历来说。

他曾经做过的最典型的甜买卖,就是买到几篇旧信。

好像也就二三角大洋。

后来拿回去经宋先生审定确认,果真是俞曲园(樾)先生亲笔,并加常用的印章。

他轻而易举一倒手,就卖了三百余块大洋,厚利高达千余倍。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一旦买的东西“不对”,那就得赔钱了,谓之“打眼”。

像什么假金假银,油渍烟沤出来的假象牙烟枪。

用黑色涂成“墨玉罐”的假赵子玉蛐蛐罐,在过去的晓市里那都是常事。

还有假古墨的,假古玩的,摔瓷的,更是不一而足。

最过分的,是有人买个大衣居然是硬纸板胶水粘毛儿的。

有人买个烤鸭竟然是鸭架子糊泥,再蒙纸涂油的手艺。

这就充分说明了这种市场的风险和特性。

还有鬼市的经营地点,那也是几经历史更迭。

像建国前的京城有南北两市。

南市在重文门外东大市,北市先在德胜门外桥东北河沿上。

自民国二十一年,时有战争,城门晚开。

改在什刹海后海西北角、醇王府西墙外,什刹海寺前。

地名段家胡同,由卖坎离砂的溥安堂段家在此得名。

而在解放之后,京城只有旧货鬼市五处。

分别在德胜门、安定门内、宣外老墙根以及重文区的红桥、白桥。

后来“运动”年月这五处又被取缔。

如今重文区内再次兴起的坛根儿晓市,其实并没多少日子。

康术德是头些日子上早班时候途径天坛北门,才偶然发现的。

玉器厂不就在龙潭湖公园旁边嘛。

所以后来的几天,老爷子就跑这儿过眼瘾来了。

虽然他发现如今摆摊的已经杂乱无章,如同农贸市场一样嘈杂混乱。

明显许多人都已经不懂当年的规矩。

可作为一个行里人,能够看见这样的景象,老爷子已经倍感高兴啦。

要知道,这要搁头几年,他想看这种地儿都没地儿看去。

现在毕竟恢复了,不容易!

到了这儿,那也真是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他就不想走了。

也巧了,正碰上了宁卫民养鱼有点不合时宜,看着把身子骨都糟践了。

老爷子终归是克制不住要亲自出手的欲望了。

既有心奖励一下这徒弟的仗义之心,不想让宁卫民因为厚道吃亏。

也正好借此给徒弟显露一下能耐,教教他点真本事。

才会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

凌晨五点多的鬼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这个年头路灯隔几十米才有一个二十五度的灯泡,灯光实在微弱极了。

就在这样近似于无的照明条件下,天坛北门的坛墙根儿下,摆着数十个地摊儿。

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

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宁卫民是带着康术德一路紧着蹬车来的,所以他们到了晓市,还不算太晚。

虽然已经有了人在城墙根晃动,但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程度。

加上他们爷儿俩,也不够十个看东西的人。

说实话,宁卫民紧赶慢赶初到此处,冒着一头热汗刚下车的时候,是略有些失望的。

因为眼前的情形,和他前世去过的“大柳树鬼市”根本没法比。

摊位太少了,估摸溜达十几分钟就能过一遍水儿。

而且摊主儿也确实像老爷子提前说过的一样,素质参差不齐。

不少人坐不住,爱主动招来客人。

但或许是因为肯早来的买主儿,基本都是过去的老客儿,反倒要显得专业多了。

买主儿几乎个个拿着手电筒,一般不轻易说话。

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

而一旦开口,就奔着侃价去了。

随后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谈,买的能比卖的精,其实是件好事。

这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且话说回来了,这年头可当真没有当代造的假货。

哪怕再倒霉,再不识货的主儿,随便闭眼买上一个,大不了就是民国仿的呗。

就这点儿,那可比前世那些鬼市强太多了,

于是当宁卫民草草看过去,发现像样而的玩意还真不少。

地摊儿上瓷器、木器、铜器、笔筒、鼻烟壶、挂表、卷轴,什么都有。

他又抑制不住的乐了。

别说,这一趟还真算得上来捡钱,弄不好真能弄着好玩意。

还是听师父的,别乱说乱动的,老老实实跟着看吧。

不同于兴致盎然,满怀期待的宁卫民。

康术德虽然不动声色,镇定自若,但其实他心里很有点郁闷。

因为头两天,有几件他刚刚看好的东西居然没了。

原本他以为知道鬼市的人还少,旁人看不出呢。

想等着沦为卖不出去的“逛市货”,再以低价拿走的。

结果好,这一等,就落了个空欢喜。

看来,这市场上吸引的人越来越多了,高人越来越多,有好东西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想着,他愈加仔细的挑了起来。

因为终归不想让宁卫民太过失望,他总得淘走一两件,不白来上一回才好。

但也邪门了,越这么想,老爷子就越发现,能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是难找。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他半凑合的花了两块多钱买了一方砚台而已。

起来揉着酸麻的双腿,老爷子心里还琢磨嫩。

这方咸丰年的鲁砚质地虽说还凑合,可有裂痕了,回头顶多了能卖个三十块。

这点利,宁卫民能看得上吗?

虽然比这小子倒腾鱼多点,那也没太大差距,反正跟他昨儿说的口气对不上。

为此,就难免有点悻悻然,觉着弄不好这次要落脸面。

但就这时候,一个他这两天还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

然后直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褒贬

眼见康术德手拿手电,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宁卫民就心知有异。

他几乎连声儿也不敢出了,凝神贯注的一旁静候。

这地摊儿的卖主儿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

还正是那类没根脚的新手儿,一见有了买主儿就倍加卖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点儿什么玩意啊?您还别看我这摊儿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卷轴有卷轴,不是我吹,我这些东西哎……”

不能不说他这番“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

这一见这有人来,就盯准了人家的钱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宁卫民看在心里暗暗发笑,就知道这主儿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为这小子简直就和过去的他是一样的毛病。

自以为自己聪明,性子轻浮,嘴也贫气。

正好应了老爷子那句话,“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

可惜,这主儿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这么一大棒槌,今儿既然撞见真正的行家里手,要能有个好儿才怪了。

宁卫民此时是真想笑话他一句。

“我师父找什么呀?当然找你的漏儿来了。”

“老爷子,您瞧瞧这件儿,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还有点不识趣,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

因为康术德只是看不说话,他还死乞白赖给推荐上了。

结果康术德一开口,一句话就给他崩儿回去了。

“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觉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这老爷子,我说您懂不懂啊?敢情不识货啊……”

哪知康术德却跟个算命的一样,铁口直断。

“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这话艺术,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的猫,真有点炸毛儿。

“您……您……是……”

康术德不紧不慢,半真半假,摆开了阵势。

“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大团结”的样子。

“哎呦,合着您天天来啊?那您……您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马屁没拍对,康术德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你这儿抓货,弄走去异地卖。挣个差价的辛苦钱。明白吗?”

“要不是着急开张,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跑这儿来?”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宁卫民也一下精神了。

不为别的,老爷子撒这样的谎,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就更说明这摊儿上有玩意了。

“哎哟,我明白了。老前辈,敢情咱们是同行,您是来抓货的。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咱们互惠互利,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卖货的喜滋滋的还说呢,不想,这一句话招得康术德又笑了。

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嘬着牙花子,像是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这儿……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再次主动介绍。

“您老往这儿看哪,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康术德完全是轻蔑以对。

他一手拿着东西,另一手拿着手电照给卖主儿看,直接就怼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

“别的不说,你看枯枝上的雀鸟,这是翻着白眼看人的,官窑能画成这样?像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嘛。我要是你,就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

“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头太远了,应该早就败了。”

“他们家真正的好东西,要么是‘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照实说,就康术德的这些话,其实宁卫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来。

不过他毕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少知道一样啊。

褒贬是买主!

这可是收藏界的老话了。

说透了,其实只有一层意思。

说东西不好的人,才是动了买心。

谁要一张口说,“东西真不错,千万别少卖了”,他一准儿不买。

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毛病了,那才好压价儿。

当然,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你贬也得贬的是地方。

说的得在点儿上,对方才能不恼,才能真服气。

而康术德显然是肚子里有货的主儿。

他这几句话一说,作用不小。

就看那卖货顿时面显吃惊,方寸大乱。

一个没忍住,嘴里就把实话都秃噜了。

“哎哟,看来还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官宦人家流出来的,就我们邻居,他们家祖上就当过礼部的二品大员。”

“不过他们家也确实败了,就连什刹海老宅都卖了,这些就是他们老爷子床板底下最后找出来的几件旧玩意。他们家就没一个人懂的,托我拿过来给变个现。”

“我也是看这鸟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着果然是西贝货啊。也对,看他们家穷那样,好玩意可不早就卖光了。这还是最体面的一件呢,那这两件瓷器就更没法看了。”

“得,我今儿算是长学问了,下回再碰上这样的,我就说光绪年的。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这还有俩画轴也他们家的,您要不要看看?”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康术德咂了咂嘴,虽然拒绝了看画轴,却也没把话说死。

第五十章 兜了

“画轴就算了,我对那字画类的不喜欢。就喜欢硬货,这不是方便存着嘛。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也不搁坏了,是不是?”

“不过要说你这些东西啊。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

“就像你刚才给我推荐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碗口儿不对,这底款儿不真,从颜色和器型上看,还真没太大毛病。”

“可问题就是,我是在外地摆着卖啊。那不像咱京城,有这黑灯瞎火的鬼市啊,我再钢口,大白天的,这明眼人很容易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体力不行,只能守株待兔,挣不了你们这快进快出的钱。东西要不好点,我没的吃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儿,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

“不怕您笑话,就这斗彩,别看是我们家自己的玩意。要不是我爷爷小时候就告诉我,是‘假古玩赫’的手艺,我也看不出来哪儿假来。”

“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后海边儿上也摆过摊儿,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比我现在手里差多了的货,都照样能卖出去。”

“现在这世道,可不就这样。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那也跟您一样,他要么不买。要么买走了再转给别人去。”

“说真的,要不是那儿的稽查组有个张大娘们,抄摊儿抄得太勤,我都用不着来这儿。什么真假啊,对咱们来说,能高点价儿卖出去,在本儿上见着利就行啦……”

这卖货的也真够逗的,为了劝康术德打消顾虑,别犯死心眼,越说越来劲。

可恰恰他才是个最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麻袋里了,这还求别人快收口呢。

宁卫民看到这儿真有点绷不住想乐了。

他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卖了自己紧着帮人数钱。

果然,康术德也搂不住乐了。

“哎呀,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即便是有所准备,宁卫民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老爷子就看上了那个青花梅瓶呢。

顶多为了减少对方疑虑,再敛巴一件儿那斗彩碗儿,也就到头了。

怎么还全要了呢?这不会是……

“这……这一堆……您全要啊?”

那卖货的,自然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康术德给出的理由听着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也得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

“你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这几天都是这么跑,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一下高兴了。

但他还真是一“二把刀”,论价儿时连拉手捏指头的“袖里吞金”都不会。

只是压低了声音,张口开了八百的价儿。

这康术德哪儿干啊?

扔下一句,“你留着自己玩儿吧”,起身就要走。

卖货的赶紧拉住。

“别啊,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可不是买卖,康术德自然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故技重施。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弄回去本身也只是打算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的听了不能不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想出,最多了,三百。”

卖货一拨楞脑袋,赶紧诉苦。

“哎呦喂,您再给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康术德捏这方面的分寸,捏得准着呢。

不动声色间,开始了敲打。

“我说你是挣钱没够啊?你不说本儿上见利就行嘛。嫌我给的价儿低?你自己算算,均摊一下,你这一个破玩意都十几块了,还低?”

“小子,我说这句别不爱听啊。这行那可是小碗儿吃饭,靠天(添)。最怕什么?不就怕压本钱嘛。我是好心好意,想把你货都吃了,免了你压本钱。你还想怎么着啊?”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发横财。那我也没辙。对不对?”

“总之,我不是冤大头,就这一口价儿了。你卖我就买,不卖我就走。咱们可都没多少工夫,趁着天没大亮,我还看别人的货去。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望了望天色,然后转头四顾。

这一看可好,天已经泛白了,可鬼市上的人也就多了十几位。

旁边的摊位还都没生意呢,那边已经开始眼巴巴望着康述德了。

看那意思,兹要康术德一离开,他们就要抢着招呼生意了。

摊主立刻下了狠心,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这行讲究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康术德这才真正的转过身来。

“哎,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我倒给别人。咱俩都得有找头儿才行。过些日子我再来,没准儿还买你的货呢。是不是?咱们不比旁人,以后是长期打交道的……”

一边说着,康术德伸手点钱,递给了摊主儿。

然后招手示意,让宁卫民动手。

“我说,过来给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小心着点,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康术德和宁卫民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真不拉空的招呼上了。

“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好好看看我的吧,我这儿也要什么有什么……”

康术德便不得不加演了一段戏码。

“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改天,改天见……”

就这句,给刚刚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乐出鼻涕泡了。

他拿着三十张大团结,面有得色的看了看旁边的摊主。

然后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就当众一五一十,二五二十的数了起来。

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炫耀。

今儿这笔生意,他大概赚了七八十块。

毫无疑问,成了他初到此地,开门红儿的好兆头。

可实际上呢,傻子从不觉着自己傻。

反倒是谁精,却是闷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康术德这一走,就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班儿也不急着去上了。

反而执意要求宁卫民赶紧骑车带他先回家去,着急把这些东西放好了再说。

可见收获如何。

第五十一章 开瓢

在宁卫民的心里,今儿捡着“漏儿”了,那是肯定的。

不过他却并不清楚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

尤其是看康术德这么反常,他必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于是半路上,就急不可耐的打听上了。

“我说老爷子,您今儿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到底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康术德则哈哈一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别说,你小子动脑子了,还知道我是怕买‘炸’了。行,你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你要肚子里再有点真学问,可就真没挑了……”

这样的所答非所问,那不是成心兜圈子吗?

宁卫民登时不耐烦了。

“哎哟,我谢谢您了,别再这么抱着葫芦不开瓢,跟我卖关子了行不行?”

“我可跟您说,从早起到现在我可还没吃东西呢,您要再这样,我就没精神头儿了。”

“我一没精神头儿,那蹬车就没力气。不但颠簸,而且慢。”

“回头您抱着的东西,要有个好歹的颠荡坏了,又或是您回头上班来不及,可别怪我。”

嘿,还是威胁有效,康术德马上就改口了。

“你小子跟我犯葛是吧?行行,算你狠,我怕你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今儿啊,咱运气不错,真买着‘大秀气’了,而且还不是一两件。”

“就那三件儿出自大户人家的瓷器,别看那卖货的他吃不准,其实个顶个儿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

听到这里,宁卫民真是喜出望外,忍不住欢呼。

“哎哟,三件儿呢!那三件儿都是宝贝?”

“这没错,我不能‘打眼’”,康术德无比自信,随后可还有好消息。

“这还不算完。没听那小子说嘛,还俩轴儿也是大户人家出的货。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我估摸着也差不离儿,不过这就得回去才能知道啦。”

“我当时不打开看呀,是怕动静太大,再把别人招过来。既然有那三件儿东西在那儿摆着,我还看什么呀看,直接就兜了走吧。是不是?”

这可是真没想到啊,宁卫民听了忍不住发问。

“那……这么说,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我可听您说的可是头头是道,别说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简直天衣无缝啊!”

说起这个,康术德更来神儿了,颇有自得地给宁卫民解释起其中的种种窍门儿来。

“嗨,编瞎话也不能瞎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材实料的学问。”

“先说人心,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这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一摆就三件儿呢?”

“你再想想,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主动推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吃不准啊。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能对症下药把货给贬下去。”

“另外,话也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就像造假的高手,无不懂得只有在真实基础上动手脚,才能懵住人。”

“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可你反过来想想,如今又有几家没败的?这要说不准反倒怪了。”

“单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可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处理的。”

到此,老爷子算说完了心理学,跟着再教专业知识。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非常精彩。”

“没错,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才是画龙点睛之笔,那样子明明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特点。”

“朱耷是谁啊?那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他画的鹿、鱼、鸟,那都是翻白眼的。是刻意为之,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儿。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儿,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

“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儿。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而就在宁卫民听得频频点头,暗中记忆的同时

康术德也没忘了把今天这事儿有关人性里的缺陷点出来。

作为反面教材,去警示徒弟。

最终他带着感慨,半是劝半是训的,又告诫了宁卫民一番。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半吊子。懂点儿吧,又不精通,自己也不上心去钻。他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人宝贝到了手里,也留不住。”

“那大户人家的子弟呀,就更没法说了。那不是太懒啦,就是太胆儿小啦。他不愿意拿着东西,自己去外头问,非为了图省事托这么一位邻居代卖。但凡腿勤点,能自己去个信托商店看看,去文物商店问问,也不至于便宜咱们。”

“卫民啊,你可得从中吸取教训。记住了,别去学大户子弟的懒。也别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空空。否则哪怕你再聪明,以后也有你哭的时候。”

“你既然喜欢这些东西,又拜我当师父,那可得往里钻啊。学东西讲究五勤,‘嘴勤,眼勤,耳勤,脑勤,脚勤’,才能有长进。就连买东西,那也得讲究‘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想干这行啊,论脑子你是够了。我不怕你别的,就怕你今后只知道仗着自己的小聪明,犯懒图快走捷径。”

“永远记住了,真学问才是硬底子。可真学问怎么来啊?就得靠钻劲儿和勤快。”

宁卫民当然知道师父的用心良苦。

大有所悟之下,赶紧痛快答应。

“是嘞,老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往后您就看我的吧。”

第五十二章 奇珍

别说,康术德预计得还真没错儿。

那俩卷轴果然不是一般的玩意。

一幅沈周的《行书诗卷》,一幅石涛的《金鱼》,都是珍品。

只是可惜,年代太久远了点,又或是保管不善。

两件书画都有所残破,质地也有点“伤了”。

不但书画质地酥脆,最外面一层,有的地方也有点“起霜儿了”。

老爷子展开就看了半个小时,便无比心疼的又给收了,生怕再有损害。

不过这两幅字画尽管宝贵,可要说这一天所获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它们还得排后头呢。

宁卫民是绝对没想到,真正的魁首,居然是三件瓷器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白瓷碗。

这只碗看上去白得发污,并没透出多少细致和珍贵来。

既没有那青花梅瓶的古典美,也赶不上另一只明代龙泉青瓷盘的光润美。

唯有的特别之处,只是碗中有看不太清的凹凸花纹,还有同样不显眼的“枢府”二字。

而这两个铭文也是印在碗内壁口边沿下的,“枢”和“府”位置遥遥相对,一南一北。

要不是康术德给指出来,宁卫民都能看漏过去。

难怪那卖货的,从一开始就没当回事。

其实宁卫民也一样,以他此时的眼光,当真觉着这个碗,作为盖腌菜坛子口儿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

但恰恰就是这只碗,却符合了康术德曾说过的“内敛”二字。

连宁卫民自己都不能不承认。

当康术德把这碗放在一堆瓷器中间,这东西是越看越端庄,越看越稳当。

明明没什么,却有能压过一切的深沉气质。

自然而然会成为观者的视觉中心,惹人瞩目。

一开始,他还认为这种感受是碗的纯色导致。

因为其他的器物带花纹带颜色,五颜六色中就这只碗是白色,自然显得突出。

没想到老爷子又把家里一堆日用的杯盘碗筷找了出来。

各式各样的白色的家什都去放碗旁边,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无疑就证明了宁卫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唯一的解释,只能说这碗特别耐看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康术德才给宁卫民讲明白了有关这只碗,到底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目观此碗,特点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

就联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这一句。

再加之他找到了凹下去的花纹和铭文。

从而推定,此碗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老爷子还告诉宁卫民,说元代的枢府瓷,虽然比宋代的土定晚了二百来年。

但无论从质量,还是从历史价值上看,枢府瓷都远远超过了土定,这二者是无法相比的。

因为“枢府”本是唐朝的一级行政机构。

宋以后改枢府为枢密院,为中央最高军事机关。

而元既然以武力为重,自然“枢府”权位就更高。

再考虑到元代不过百年历史,其间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了。

那毫无疑问,这有数儿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

况且这只碗,其纹理还不是寻常的缠枝莲,而是云龙纹。

这就更说明它是枢府中官位显赫之人的专用器物,是绝品中的绝品。

其价值不但不比那上缴国家的青铜爵差。

如果从物以稀为贵的角度来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能顶上今儿所有弄回来的一切了。

总算弄清了小碗的来龙去脉,宁卫民心里如同六月的蓝天。

清亮、透彻,甚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再看向这只碗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凝重,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复杂性。

甚至还别说他了,就连康术德自己都爱不释手啊。

用老爷子的话说,多少藏家,一辈子都未必能到这样的奇珍。

这东西又不比青铜器犯忌讳。

只要懂的主儿,谁得着都不可能再撒手了。

他还给宁卫民立了个规矩,说从此宁卫民只许看,不许碰。

瞧瞧,这都到什么地步了?

可就这,还不是今天的全部收获呢。

千万别忘了时代背景啊,这年头,那就没有现代仿品。

即使还是康术德口中,剩下那些“烂七八糟”的玩意,“不是东西”的东西。

那也是民国时期为了迎合军阀附庸风雅的需求,给暴发户大员充门面的“假大名头”。

二十年之后,肯定也得值个几十万上下了。

所以从值钱保值的思路出发,宁卫民一样正儿八经的把这些物件儿收了起来,就跟存金子差不多。

偏偏他给康术德的理由却是,自己要仔细观摩学习,从中寻找错处。

张口撒谎,不但掩盖了自己贪婪性情,反倒愈加显得孺子可教也。

老爷子自然被哄得十分开心,高高兴兴去上班了,让他自己一人家里慢慢看。

至于这些东西最后要怎么处理?

这就是当天晚上,师徒俩人坐在一桌子好酒好菜旁,要商量的议题了。

说起来康术德带宁卫民去鬼市的初衷。

原本就是为弄两件儿值钱的货色,然后快速倒手卖出去,换点资金给宁卫民当学费。

从今往后,老爷子是打算就让宁卫民每天去鬼市上转悠去了。

说兹要宁卫民自己觉着看明白了,或者感兴趣就可以下手买。

买对了当然是好事。

即使买错了亏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主要目的,还是借此让宁卫民开眼,长学问。

在老爷子看来,真本事就得这么练出来。

说得再多,耳听为虚。

怎么也没有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强。

人只有吃过亏了,疼过了,才会把教训记一辈子。

人也只有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才爱琢磨。

所以老爷子表示愿意放任宁卫民去寻摸他自己感兴趣的品类去,好以此领他进门。

哪怕老爷子再陪着去,也不会为宁卫民做现场指点。

但回过头来,却肯定会对着东西,告诉宁卫民哪儿错了,为什么错。

对师父的这个主意,宁卫民作为徒弟是相当感动的。

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儿,很具挑战性,还真有点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兴奋。

这怎么论,无论前景还是钱景,确实都比他倒腾热带鱼强多了。

可唯独就是他一时舍不得那些东西啊。

觉得哪怕不算枢府瓷,可另两件瓷器和书画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未来的价值至少是以千万计算的,现在卖也忒亏了。

无论怎么选,他心里都疼。

好在师父就是师父,康术德是个有成算的人,直接就告诉他了。

肯定得把书画卖了,压根不用选,也没的商量。

原因就是因为保存书画是需要有保存条件的,他们的居所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

像那个大户人家就差点把这两件东西给糟践了。

这两幅字画,其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其捏他们自己捏手里,让书画霉了、残了,还不如卖给国家的好。

这既能让这两样东西得到妥善保管,也顺带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了。

这才是对国家对私人都较为合适,相得益彰的法子。

听了这番话,宁卫民这才明白了师父的心思。

他不能不承认老爷子这话有理,也不能不佩服起老爷子的精深韬略来。

到底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做大生意的老前辈,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小老板儿高了一筹。

而他自己的贪心和不舍,反倒是真有可能把两件宝贝耽搁在手里,彻底变成废物的。

那不卖还能怎么办呢?

卖!

有意思的是,也是多亏这一卖啊,他又从中发现了另一片广阔天地。

非但是不觉着卖亏了,反倒还觉着卖值了。

因为无意间,这又证明了老爷子告诫他那句话了。

人必须得勤快啊!

别看就为了卖画,多走了几步路,却让他看到了风光无限。

(注1:伤了,书画行话,指书画质地因虫蛀、水湿或外力摩擦而损伤,若地子缺损,就叫“残了”“缺了”。)

(注2:起霜,书画行话,指因潮湿而发霉)

第五十三章 名店

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荣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发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发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发展与发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发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荣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荣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荣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荣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荣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荣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荣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荣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荣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荣宝斋已经发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荣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首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荣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荣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荣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荣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宁卫民一时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师父的身上。

因为他可知道,进了荣宝斋的大门,这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我说同志,你们这儿是不是能修复书画啊?我想问问……”

“往里走……”

嘿,根本就没容康术德彻底把话说完呢。

卖毛笔的柜台后头,一个精瘦,没有表情男售货员就打断了他的话。

漫不经心拿手往里一指,就不言语了。

根本就不抬眼看人,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不过也没法挑剔,反倒还得谢谢一声。

因为实际上,哪儿哪儿都这样,他们去别家也一样的待遇。

要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得,那就别出门儿了。

更何况,康术德和宁卫民那略显寒酸的衣装多少也起了让人鄙夷的作用。

要是他们能穿好点,像个外宾似的,再包个小车儿来,兴许就不是这样了。

第五十四章 穷卖

往里走就往里走。

康术德和宁卫民按照售货员指出的方向往右一拐,发现里面更大。

依次是装裱室、修复室、木板水印,印刷出版、画廊等一溜儿不同经营品类房间。

还有挂着“书画家之家”牌匾的接待室呢。

但宁卫民和刚才待在最外面那一间营业厅时一样。

根本来不及多瞅几眼,就跟着康术德进屋去找修复师了。

还真得说,这屋里的几位老师傅,态度要比外面好得多了。

一见他们进屋,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儿,主动过来询问来意。

这大约年长与年幼的不同,或者压根就是搞专业的技术人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反正素质上的差距不小。

康术德更没什么可扭捏的,见这位挺热情,赶紧就让宁卫民痛快把东西放下,把书画展开来。

什么是行家里手啊?

老师傅一看,表现出的态度,也和康术德当初看到这两幅字画差不多。

叹息不已。

“老先生,您这两幅字画儿啊,真是不错,可惜保管不善,全都朽了。”

“您看这幅石涛,含藏葆光,但这都有伤了。这一幅沈周,也有点朽了,后面更是起霜了。”

“幸亏您来我们这儿了,要再耽搁几年,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毁了。”

康术德也是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后悔样子。

“是是,要不我干嘛来的呢。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又是名家之作,您可千万别让他毁我手里。我谢谢您了。”

“不会不会。您也别太过虑了。”

老师傅一听,赶紧出言宽慰。

“我们店的修复技术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绢本、纸本都能做,工艺流程完备。抢救过无数破损严重、濒临失传的艺术珍品。比这损害更严重的,都能做到修旧如旧。”

“像前些年,一副郑板桥的墨竹,送过来时都快成碎渣儿了,我们历时八个月,也给补全了。”

“您这活儿呀,我得说算是送来及时。现在抢救,问题不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弄好。您只要把东西交给我们,就放心好了。”

康术德赶紧点头,“这没错,百年老店嘛,名声在外,有口皆碑。这时间我等得起,精工出细活的道理我懂。只是这价钱……”

老师傅听出了康术德最后一句的潜台词,这在他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毕竟康术德和宁卫民的衣着旧得没了样儿,瞅着都洗得发白了,一看就是生活不富裕。

他反倒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着修补字画的人,颇为不容易。

于是应了一句。

“这个嘛,您放心,我们诚信经营,多收不了您的。我给您好好算一算啊。”

他就本着敬业的态度,对照着展开的两幅字画,拿着纸笔开始一丝不苟的统计和计算。

那是从大到小,一处一处的说,一笔一笔的加,一项一项的估算。

足足忙和了得有七八分钟,最后得出了数字,才拿过单子来给康术德过目。

“老先生,您看,这幅字儿,我们得冲洗、揭旧,然后重新装裱才行。这画儿呢,也得托补、全色。这要合在一起啊,这就是最后的价钱了。书卷得一百二十二元。这画卷得七十六元……”

说实话,这近似于二百元的价钱,真没多大水分。

但即便是这样,康术德仍然是跟挨了一刀似的,立马就叫起疼来了。

“哎哟,怎么这么贵啊!您就不能便宜点吗?”

老师傅一嘬牙花子,这下真有点为难了。

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康术德那衣角上的毛边,人造革提包用胶布缠的提手,还是让了一步。

“这……您要是嫌贵,我再给您个折扣,就算一百八了。您看行不行?”

但这仍不足以让康术德满意。

因为他要的就不是这个啊。

“那也贵啊!这都合我小半年的工资了!咱能不能……一百块?”

“哎哟!这价儿可没这么划的呀……”

老师傅情不自禁面露苦笑,忍不住诉上了委屈。

“老先生,我们这不但是国营商店,还是百年字号,明码标价的事儿,不可能懵您。”

“尤其是修复和装裱业务,我们是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抢救书画为重。价格本来定的就不高,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我是体谅您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也替您可惜这两幅书画,才按照老顾客的待遇给您打了九折。您要再不满意价格,真恕我无能为力了。”

“再说了,老先生,刚才我不都跟您说清楚了嘛,这修复是个占人工耗时间的精细活计。”

“别的不说,就光这揭旧一道工序。我们每天都得用指肚,跟搓泥儿似的一点点揭,没个二十天弄不完呀。这还算最容易的哪。”

“干您这活儿,我们得占三个人,一个师傅带着俩徒弟最少忙和俩月。您还嫌贵?哎,让我说什么好呢……”

这话里说的不但真诚,还包含着一些从业人员不被理解的辛酸啊。

连刻意难为的康术德,都有点被老师傅感动了。

可问题是,他的心中早有成算,本来就是故意把事儿往崩了谈的。

他要不把人逼到没招儿,也不好进行下一步啊。

所以为了不功亏一篑,他也只能硬起心肠,把这套迷魂掌打完了算。

“您说的都对。我没说您的价钱不公道不是?可问题是我……我这手里……”

“我也实话跟您说啊,来之前就凑了一百,是真没想到,为这两件东西要用这么多钱。”

“要不这样,您看行不行?这价格就这样了,我认可。可钱我真没法一下都给您。先给一百。其他的,咱只能日后再付清。”

嘿,好嘛。

这价儿,康术德倒是答应了,可他提出附加条件却又是老师傅绝无法应承的。

那老师傅还能怎么办啊?

对这样的要求,他根本无权做主,苦笑着擦了擦冒汗的脑门和眼镜。

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招,去请示上级领导了。

其实老师傅哪儿里知道啊,刚才的讨价还价全是虚晃一枪。

偏偏这样的结果,才恰恰是康术德真正想要的。

怎么呢?

因为荣宝斋的领导不但权力大,见识广,有文化,脑子也比普通职工活泛啊。

康术德算准了,这事儿这么通报过去,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人家看不上这两件儿东西,打发他们走人。

要么……那恐怕就是领导提出收购建议,期望能变相解决,主动往他摆好的套儿里钻啦。

就在老师傅请康术德在此稍等,自去请人的档口。

宁卫民也低下头自己个儿偷笑起来。

并且带着佩服,在心里给师父点了个赞。

因为康术德的用意,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

甚至到眼下这一步,还顺便释清了他心里的一个疑惑呢。

敢情今儿早上出门前,他就建议老爷子应该穿体面点去,担心人家会压价。

可康术德却说不用,还跟他说,穷也有穷的好处,卖画也分穷卖和富卖。

而他再要细问呢,师父偏偏就不说了。

后来他琢磨了一路这事儿,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直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了老爷子的用意了。

可不嘛,也只有做出穷相来,才能把这步棋走得天衣无缝呢。

那下面自然不必说啊,还是老老实实静观师父的表演吧。

就这老爷子,邪性主意层出不穷,太合他的脾胃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这就是缘分。

(注:葆光,行话,是指画心和覆背纸犹豫长期摩擦产生的一种亮泽。)

第五十五章 主动权

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荣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荣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荣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国家,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用的弄巧成拙,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第五十六章 老腊肉

不用多说,宁卫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更逃不过康术德的眼睛。

不过表面上,老爷子还是将计就计,像被说动了。

“您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家呀,也没别人了。就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到底,过日子图什么啊?不就为了家和圆满嘛。有儿孙满堂陪着,比这死物件儿强。”

“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好几百年啦,留下来不容易啊。万一毁我手里,我也担不起这罪孽。”

“就像你们二位说的,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着不放呢。只是行情真的好了吗?那比头几年又能强多少?”

听到这话,宋主任不禁面显喜色,忙不迭应着,是全无戒心。

“哎,您这么想就对喽。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头几年强太多了。这么说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来一件儿东西能卖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师傅也在旁欣许的点头。

“老先生,您开明。您肯出让,我们是相当感谢啊。”

可他们高兴得还早了点儿了,因为等到真正谈及实质的价钱了。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块老腊肉,到底有多难啃。

敢情宋主任尽管是一再保证,拍着胸脯说他们肯叟无欺,诚信经营。

还说国营商店不是旧社会的当铺,绝对按照物品的实际价值给,肯定尽量按照最高价收。

但康术德却不理他那一套。

老爷子是自说自话,非得把话点透了,丑话说在前头才行。

“您可别这么说。最高价?这哪儿有最高啊?古玩字画这东西,本无定价,货卖识家。”

“就这两样东西来说吧,我要是把它卖给收废品的,十块八块就到头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里呢,一千两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爱这玩意的主儿,三万五万是它,数十万上百万也是它……”

话到这儿,宋主任和老师傅脸色就都变了。

因为一般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番见解的。

这样的话只有绝对的行家里手才说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爷子随后更是语出惊人,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早些年啊,有那么两次,我差点把这两样东西出手了。没出息嘛,过日子一遇到难处,就免不了想到这个。可为什么又留下了呢?就是因为行市不合适啊。”

“不瞒二位,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们王仁山王掌柜。五几年的时候啊,我就来过你们这儿,找他。可那时他虽然还挂着个副经理,却不揽事了。”

“当时你们这儿经营状况也不好,都差点改杂货铺了,净卖些年画、版画和小人书的。给我开的价儿就跟买醋、打酱油似的,根本没法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呢,市面上管得松动了。我手紧,又动把画出手的心思了。只是这次就不敢再找你们了。”

“那次去的是韵古斋,他们给的价要好一点,比五几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块。可这还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又过了八年,我还会再来你们这儿。而且明明是谈谈修复的事儿,怎么又绕回去了,又谈起这字画出让的事儿了。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好,既然你们今天又主动抻起这茬来了,还挺有诚意,说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你的,只要不让我吃太大的亏,那就行啦……”

好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扮猪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为自己的吐沫没白费,劝说了半天,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了。

喜不自胜下,这才夸的口。

可他哪儿能想到,今儿偏偏遇着个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没法糊弄。

现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话上往上够价儿,他还能不难受吗?

说白了,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调儿起高了一样,也只能努着劲儿往上走。

兹要一开口,这钱就绝不能给少了啊。

什么叫得意忘形,语多必失啊!

这就是!

“哎呦,老先生,您可别误会。说翻一番只是个大约估量。”

宋主任是满脸苦笑,频频摇头。

“您别忘了,您这书画可是来修复的,有残有缺啊。即便是行情翻了一番,可您这东西的质地有问题啊。而且我们收来,不还得负责修复嘛,这也是经营成本……”

好在对这话,康术德倒是点头赞成。

“这话有理,那您能给多少?”

“五千……五,您看怎么样?”

宋主任极为费劲的吐出一数儿。

他本想说五千的,可看着康术德的眼睛一扫他。

不知怎么就犯了虚,又加了五百。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依然挨了挤兑,而且他自以为合理的压价理由也被推翻了。

“这就是您不对了。给不了一万,也不能拦腰斩啊。合着您说的行市好,就比我头些年问的价儿多了这么点儿啊?”

“是,书画质地是有问题,可你们不是能修复嘛。这老师傅亲口跟我说,能修如旧,一点不差啊。”

“没错,修复是占经营成本,可合算出来的费用只是二百元。”

“那我问问你了,二百的修复费能造成多少差价?如果我在你们这儿先修好了,再问你价码呢?你也说这个数儿吗?”

宋主任立刻被问住了。

那老师傅也跟着着了急。

可他笨嘴拙舌,更说不出什么。

“那……要不然六千五?”

宋主任的牙关已经咬紧了。

康术德却还是摇头,甚至是出言指责。

“不是我说啊。您这儿可是容宝斋啊,应该是最懂书画的地方了。怎么能跟那小商小贩的学小家子气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一牵涉到店铺的声誉,宋主任可有点不乐意了。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啊?买卖买卖,必然得讨价还价啊,咱们这不是正常商量吗?”

嘿,没想到,康术德的道理充分,比他更硬气。

“什么话?我就这话!”

“我倒想问问了,今天是不是您主动要收我东西的?是不是您说诚心实意,要给我个最高价?还说现在行市好,比头两年强多了?可这就是您给我看的诚意吗?”

“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这是过去打小鼓的伎俩!您一个堂堂大商家,做得是开门迎天下客的大买卖,居然给我用这手儿?”

“下一步,您是不是就该说,这就是最终的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若不依你,回头再跟别的同行打个招呼,想把我搡上啊?嘿嘿,那您才叫真学到位了呢……”

嘿,就这话,宋主任听了这叫一个窘啊。

刚才他唯恐自己说少了,现在真是后悔刚才说太多了。

说真的,刚才他还真是脑子转了一下,想就此终止交易。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直接还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这话多诛心啊?

就冲这个,他想不继续出高价儿都不行了。

瞧瞧这份倒霉催的吧!

第五十七章 词穷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第五十八章 妈呀

宋主任去了办公室打电话。

康术德稳坐钓鱼台喝着茶。

宁卫民自己却从修复室溜达出来了。

不为别的,一个是他没处歇啊。

屋里那老半天光傻站着了,腿脚乏了,正好出来松动松动。

二是他心性还待磨砺。

现在知道马上就要得逞了,有点绷不住,老想乐。再待下去怕坏事。

三是他也尿急了,想上个厕所。

于是他跟老师傅打听好了厕所去处,跟康术德打了招呼,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而当他上完了厕所回去,事情也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宋主任以七千六的价钱和康术德达成了交易。

只不过还得再等会才能拿钱,因为毕竟不是小数儿。

容宝斋的会计还需要筹措一下现金,走一下财务流程。

就这样,宁卫民就又出来了,继续在店里东看看西瞅瞅的逛荡了起来。

也是多亏如此啊。

否则他要和师父就这么走了,绝不会误打误撞的发现,在这荣宝斋中,竟然还藏着一笔泼天的财富。

至于说到那奇妙的一刻,其实还挺曲折的。

就发生在宁卫民稀里马虎的,草草看完文房四宝,他又往里奔了大通间儿,挨个去看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作品的时候。

没想到一眼看过去啊,当时他的眼睛就冒出了贼光,

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死盯着墙面就再也动不了。

心情激荡中,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结果等再凑近了一瞅,眼里更是射出惊异的光亮,更是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

为什么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墙上一幅挨一幅,落款儿全是近代名家。

可价格偏偏出奇的便宜,就跟搓堆儿的白菜萝卜似的。

齐白石《白雪石千峰竞秀》三十元,《东方朔》六元。

徐悲鸿《四喜图》十六元,《奔马图》六元。

王雪涛《杜鹃雉鸡》五元,吴昌硕《桃》十元……

就这么一幅幅看过去啊,那就是再能忍,谁能受得了?

宁卫民也架不住“欲火焚身”啦。

他马上就去问售货员啦,那是一四十岁左右,挺富态的中年妇女。

“大姐,大姐。这墙上的画,标价都是人民币吗?”

“是啊?你这么激动干嘛,这不就几张画嘛。”

售货员大姐被他反常的急切,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大姐,这都是真迹吗?我是说这些画我要买的话,咱们容宝斋保真吗?”

宁卫民可顾不上这个,他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追问,让售货员顿时就乐了。

“嗨,我说的呢。小伙子,你是不是还以为捡着大便宜啦?”

“还真迹?你先好好抬头看看,那些画上面可挂着个大牌子呢。木板水印作品。这些都是拿真迹翻印的。”

“不过也难怪你误会,这是我们容宝斋独一无二的木板水印技术,真能做的和真迹一般无二,肉眼难以识别。甚至就连作者本人也认不清呢。”

“齐白石老先生,当年看我们印的写意虾图,就分不清哪是他的原作。所以,这些画作可以算是次真迹吧。……”

宁卫民的心情登时一落千丈,那叫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这样啊……”

不过这时候他定了心神,再重新看个真卓,也就颇有点自惭了。

因为后面排着的就是郑板桥、惠崇、刘松年这些古人的书画了。

哪怕他再多看一眼,很容易就知道不会是真迹。

说白了,其实不赖别人,就赖他自己大财迷一个,才会这么心热着急。

不过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当你兴冲冲的扑过去吧,往往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过来,当你自以为濒临绝境,却又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卫民今儿的遭遇就是这样。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很不好意思的冲大姐笑了一笑。

或许长得太帅了吧,也或许是无意中流露的呆萌,把大姐逗乐了。

这大姐还挺乐意再跟他逗几句,结果几句话又把他的心气儿给勾上来了。

“哈哈。小伙子,你怎么一下就蔫儿啦?别沮丧啊,其实你要是为了家里买一张挂着充门面,买这些不挺划算啊?”

“别急着走啊,要看真迹我们也有啊。你呀,得再往里去。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只要你知道的近代名家,画廊那儿都有。”

“我还告诉你,那可都是我们当年从这些画家手里收来的,绝对真迹,真的不能再真了。”

“但有句话我也得提前告诉你,想找便宜可没戏。真迹那就是真迹的价儿了。要是一幅真东西的话,最起码也比外面这些翻印作品贵上五六倍呢。”

宁卫民的心简直又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大姐?”

这迫不及待的追问挺突兀。

大姐被吓了一跳,随即含糊了。

她看着宁卫民瞪眼珠子,还误以为这小子不识逗,自己说他想占便宜,他听着不乐意了。

“我……我说你要挂家里,只为看,为临摹,还是买木板水印的划算。”

“不是不是,您刚才说真迹比这些翻印的贵多少?”

见宁卫民还是急赤白脸对价格较真儿,想打马虎眼的大姐可不禁有点来气儿了。

她是谁啊?售货员!那可是堂堂八大员!

什么没见过?难不成还怕跟个不依不饶的小年轻吵上一架不成?

爱谁谁!

所以售货员大姐不管不吝了,职业技能展露,片儿汤话直接开甩。

“我说贵个五六倍啊,怎么了?就这五块钱的王雪涛,看见了吗?里面就有真的,三十五呢。你买得起吗你?”

买得起吗?

挤兑谁呢?

恐怕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见难得一遇好东西,偏偏自己又有大把大把钱啦。

要是愿意,待会一拿着七千八,宁卫民就能用钞票把这娘们的脸打肿了。

可这种情况下,他哪儿还有心思计较这大姐的几句挤兑啊?

只有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才对呀!

完全不由自主地,宁卫民冲口而出。

“我的妈呀!您不是大姐,您就是我亲妈!”

他就奔里头画廊冲了过去。

就他那直不楞登的兴奋劲儿,大有神挡撞神,鬼拦撞鬼的气魄。

恐怕现在哪怕有辆火车挡着,他也一样敢冲撞过去。

而这骤然的转变,反倒弄得大姐一头雾水,彻底懵圈儿了。

老半天了,还站在原地,往他的去处看呢。

就连旁边一个女售货员也凑过来了,她目睹了整个过程,也同样纳闷。

“我说,刘姐,这小子没事吧?我第一次见,还有喜欢到处认妈的啊?”

“我哪儿知道?这人脑子有病吧?毛毛躁躁的……”

“哈哈,恭喜您,瞧您这班儿上的,多个干儿子。”

“去去,你要羡慕,咱俩当亲家啊,你招他当女婿……”

第五十九章 激动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六十章 三麻袋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那是‘野狐之禅’、‘俗气熏人’。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像再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六十一章 呛咳

说也巧了,就在宁卫民忽闪着眼睛,做出一副纯真状,故意跟康术德逗闷子的时候。

容宝斋那头儿,正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谈论他们。

主任办公室里。

宋主任正把今天收来的沈周和石涛在桌子上打开,展示给容宝斋的一把手——刚从美术出版社开会回来的方主任看。

于此同时,宋主任还颇为汗颜的一个劲儿自责着。

“老方啊,对不起啊。今天这事儿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心太急了,这价钱才高了。哎,我没办好啊,贵了不少啊。还给你打了电话,瞧瞧这事儿……”

方主任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两张书画,笑着摆手。

“嗨,别这么说,工作里出点意外情况难免的。老宋,其实你为了本店声誉考虑,是正确的,否则那才是因小失大。”

“何况你看,这两幅书画也是真好啊,残破情况并不严重嘛。尤其沈周和石涛,他们可都是美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哪。他们作品本就存世不多,保持这么好的精品更不多见啊。这个价钱高是高了点儿,却也物有所值,不能说就是贵了。”

“其实人家说的没错,他要出给个人,两三倍的价格也是有的。现在京城的港商不少,找对了人,也许还会以更高的价儿出手。这恐怕还真得说,是人家相信咱们,才愿意匀给咱们的。”

“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吧,不用自责。回头我再给这两件东西的单据上签个字,算是咱们两个共同认可的。还是赶紧让咱们的人把这两件作品修复,才是正事。”

宋主任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谢了,有你这一把手给我证明,我就放心了。”

“至于这活儿呢,即然是何师傅接待的。照我看,还是让他带两个徒弟干吧。”

“何师傅手里现有的任务,只有一个谢时臣的《大雪山图卷》了。而且也干七成了,我看正好,顶多也就多等一个月的事儿。”

方主任先是点头,“那就这样吧,我看可以。”

随即又阻止了要收起书画离开的宋主任。

“老宋你先别忙走,坐一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跟你说。咱们书画商品的价格要调一调啦”

“是这样,今天我去开会,社里通报了一个意外情况,说是咱们京城首次在港城举办出口商品展览会现在正在召开,反响极好,大获成功啊。”

“每天来参观展览的观众有上万人。尤其是工艺美术类展品极其受欢迎。咱们送去的那百余幅近现代画作,二百幅木板水印的作品,以及一千套的画册、图册。看展的前三天,就全部售罄了。”

“港城那边回复是太受欢迎了,尤其近现代名家书画,价格每天都要调高三成,可仍受热捧,简直难以想象。可见外部市场对咱们本土书画的偏爱,远超咱们原先预计啊。”

“因此,上级综合外部市场的热度,考虑内地日商、港商越来越多的情况,认为我们的定价已经有些偏低了。所以决定,从即日起,咱们系统所有画店的近现代画作,价格做统一调整,暂时向上浮动两成。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你去安排一下啊。而我的意思,其实还不妨大胆一点,像有的大尺幅精品,港商最偏爱的吉祥富贵题材,日商最喜欢的佛像观音题材,完全可以调高三成嘛,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宋主任的神色可就古怪了。

那是又红又白,变幻无穷啊。

他张着嘴老半天,脑门都冒汗了,才嘴角颤抖着应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放心……”

方主任可不知宋主任这是怎么了,一听调价,就这么心神恍惚的。

不免关心问了一句。

“老宋,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宋主任一边胡撸脑门,还一边强笑呢。

“我?没……没,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热。那我这就去安排,找人更换价签。对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宋主任完全属于礼貌性的客套,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方主任还真有。

“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哦,就是搞古建的那个蓝教授,你见过的。”

“他上次来找我,就看上了黄宾虹那幅《岐山图》。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要了。”

“这样,你一会顺便去趟画廊,让人帮忙把那副画收起来吧。蓝教授最多两三天,就会过来取走。价格嘛,我看咱们还按老价格九十八算,再给他打个九折……”

说到这里,方主任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眼里,刚才异常的神色不但再次出现在宋主任脸上,甚至这次更邪门。

宋主任居然“咯儿喽”一声,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呛咳。

咳得是面红耳赤,咳得是难以自控,咳得都弯下了腰去。

最终,方主任都在旁看不下去了。

他不得不起身帮宋主任错胸捶背,还倒了杯水给他。

这样,宋主任才算渐渐缓过来这口气儿,一边揉胸口一边恹恹的吐露了真相。

“老方啊,对不住,我失态了……

“嗨,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今天来那一老一少,他们可不是卖了画儿就走了,还有个特殊的情况我没告诉你。”

“临了临了吧,那小年轻非要买画。他跟我要了九折的价儿,然后就拿卖画的钱,买了五十七幅近代名家书画。”

“说来也邪性了,那小子不但不眨眼的撒钱,还点名就要黄宾虹。咱们店里只要是四尺以上,黄宾虹的书画他全要。至于你说的那幅《岐山图》,也在其列……”

那还用说嘛,这下连方主任,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了。

因为实话实说,自打容宝斋开业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买画的顾客呀!

方主任心说了,嘿,这可是个怪事儿,是够蹊跷的啊!

这一老一少到底是什么人哪?

买画跟买萝卜白菜似的?

而且还偏偏赶在涨价之前?

瞧这份便宜占的,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还专买黄宾虹?

嘿,遇见这样的奇人,这可真让人为难啊。

他又拿什么给蓝教授啊……

第六十二章 新生活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首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发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要。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的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第六十三章 男女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而且那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第六十四章 千金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而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第六十五章 好汉

在这次谈话之后,宁卫民和蓝岚的相处的方式就有些改变了。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纯粹轻松的吃喝玩乐了。

这个姑娘真的有点受到了触动。

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就此重拾学业。

却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跟宁卫民讲述她对生活的迷惑,诉说她和父母沟通相处的障碍。

甚至关于未来、时间、生活、爱情、独立、自由、理想……这些更宽泛更虚幻的话题。

对蓝岚的这些思想问题,宁卫民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一本正经的说教。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只是专心聆听,给予笑容,不去反驳。

其目的就是想让蓝岚一吐为快,先尽情的说出那些心底的伤感和迷茫。

等到发泄够了,她自己就会发现问题。

因为这就是青春的困惑,属于年轻人独有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长大成人中遇见的烦恼。

以蓝岚的年纪和她的经历,还并不清楚这些烦恼,其实多么平凡无奇,无关紧要。

她就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应该落入别人一样的俗套里,必须与众不同才对得起自己。

但终究,时间和现实会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因此宁卫民所能做的,便是倾听过后。

说那些任何年长,且带有善意的人,都会对这姑娘说的那些话。

他不强迫蓝岚如何选择,重点就是告诉她,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她要学会体谅父母的难处。

也要知道自己做决定的前提,就是必须懂得对自己负责。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承当起由此引发的一切风险和结果。

实事求是的说,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这不但因为宁卫民本质上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中年人。

而且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采取了较正确的说服方式。

更关键的是,作为朋友身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白了,这些道理并不是蓝岚那高学历的父母不懂得、不知道、未曾说过的。

但这种事也有点“医不自治”的意思。

因为立场不同,情绪不同,利益攸关等问题。

从蓝岚父母的口里讲出来,和从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宁卫民口中说出来,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啊。

也就难怪蓝岚这丫头会觉得宁卫民才是一心为她着想,对他产生充分信服和钦佩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蓝岚终于决定,要重新回到课堂,备战高考了。

她不但自己花钱报了补习班,还打算用工资给父母买些礼物。

等于除了没有提前跟父母说,想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之外。

其余的都毫无保留遵从了宁卫民的建议。

所以在暑假结束之前,蓝岚也就更不想辜负这最后的好时光,要大玩特玩一场。

为此,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想去游野泳,想去溜旱冰,想去爬香山,想去北海划船,还想去圆明园野炊。

甚至为了感谢宁卫民,她自己做东,反而请宁卫民去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宁卫民自然承情。

于是为了回馈,哄蓝岚高兴,他不但尽力抽时间陪同,还专门添加了个项目。

那就是带这还没爬到过长城顶端的丫头去八达岭,真正当一回“好汉”。

因为怕人多,他们专门挑了一个工作日。

蓝岚要做的就是开张病假条而已。

其余一系列准备工作全归宁卫民筹办。

为此,宁卫民不但买了不少吃的喝的。

啤酒、汽水、罐头、水果、酱牛肉、火腿、面包、瓜子、巧克力、泡泡糖……应有尽有。

还事先去前门西侧出租车接待站添了个单子,包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到了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宁卫民就带着司机,去约好的见面地点接了蓝岚,然后往北进发。

别说,这天还真选得不错。

八达岭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游人也确实不多,外国人就能占了有一半。

宁卫民和蓝岚不但坐车看景儿嘻嘻哈哈。

到了长城脚下,更是兴高采烈。

一起背着吃喝,混在一干黄毛蓝眼睛里,往远处蜿蜒起伏的长城上攀登。

只是真爬起来就有点不顺利了,蓝岚路上歇了好几起儿。

这倒不是累的,而是被宁卫民逗得。

敢情宁卫民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来自数十年后的网络段子脑洞又太大。

对当下的人,逗乐儿效果完全是爆炸似的。

以至于蓝岚爬的过程中频频笑岔了气儿,不得不捂着肚子坐台阶上休息。

这么磨蹭下来,虽然来的挺早,却赶了个晚集。

都快中午了,他们才得以站在八达岭的最高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辛苦当也值得。

此刻极目远眺,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特别是成功登顶,还有“好汉”光环加身。

就更是让蓝岚趾高气扬,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

当然,劳累总是免不了的,一股子兴奋劲过去,俩人就感到腿肚子转筋了。

那不用说,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才能下去。

这样,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带来的塑料布,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

然后取出吃的喝的,开始野餐。

但就在他们俩拿着汽水瓶干杯,抢着争着,互相往对方嘴里塞吃食,正闹得最欢实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意外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忽然间,从不远处一群正在交谈的人里,居然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沉声不语站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这个人,穿着相当高级的皮鞋,且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由于他站的方向是背光的,中午的阳光又太刺眼。

宁卫民和蓝岚虽然能看清他的腿,但抬起头来,却很难看清此人的眉目。

老半天,宁卫民才看出眼前是个五十岁初头,脸上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这个人,正为了此人严肃的表情感到奇怪的时候。

忽然耳边就传来了蓝岚的一声“爸”。

大吃一惊的宁卫民转头看去,发现蓝岚两眼睁得老大,几乎都直了。

原本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全然一副无所适从的紧张神情。

等他再转回头去看那男人。

除了明显察觉,蓝岚的容貌和此人似乎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也感受到到了来自蓝岚父亲目光审视下的巨大威压。

我去,没这么巧的吧!

这样的对视里,即使心里无愧,宁卫民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局促。

他赶紧站了起来问好。

“您好,叔叔。”

蓝岚跟随着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

“爸,这是,这是我……我单位同事。”

但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呢。

磕磕绊绊,又是撒谎,反倒显得心虚。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用。

宁卫民无奈看了蓝岚一眼,知道肯定瞒不过蓝岚父亲,要惹麻烦。

果不其然,蓝岚的父亲再次用那种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宁卫民。

就毫不客气的下令。

“年轻人,你跟我来一下。”

蓝岚无能为力的低下了头。

似乎既为父亲的态度感到窘迫,又觉得很有点对不住宁卫民。

不过说起来,这趟长城,宁卫民倒是真没白爬。

这要命的时候,恐怕换哪个毛头小子都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

他却不负“好汉”之名,反倒嘴角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他冲着蓝岚轻轻摇了摇头,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表情。

就昂首挺胸迎着蓝岚父亲凌厉的目光走了过去。

那坦荡至极,无畏无惧的劲头儿,反倒让蓝岚父亲目露讶异。

第六十六章 临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第六十七章 馅饼儿

八月初的时候,某天下班儿时分。

宁卫民光着膀子,叼着小烟卷儿,坐当院儿阴凉处包豌豆。

他还打开了屋里收音机。

一边听着刘宝瑞的单口相声《连升三级》,一边吹着小凉风,好不快活。

不过可得说明白了,这副德行并不是宁卫民不知耻、没素质。

而是因为这年头,空调还是稀罕物,京城的夏日打赤膊蔚然成风。

有一俗语,就叫“暑热无君子”。

意思是哪怕最讲究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所以进入暑伏,宁卫民在家,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膀爷”一个。

别说边大妈、罗大婶儿这样上岁数的女性,他无需避讳。

就连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儿俩面前,也可以明目张胆“亮块儿”。

嘿,大杂院儿就这情况,上到老人下到小孩,各家各户都一样。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人觉得“烧”眼睛。

不过也得说,凡是总会有例外。

这不,同样是这天。

正当话匣子里的刘宝瑞,说到不识字的张好古,因为仗着魏忠贤的片子连夜进入考场,吓坏了考官,误打误撞睡出了一个探花的时候。

米师傅领着一个二十四五岁,手拿公文包,穿着短袖衬衫、长裤皮鞋的男青年,从院儿外走了进来。

结果,恰恰是因为见到了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人。

宁卫民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很快把衣服给穿规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来客,姓氏特别啊。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是米家来了客人呢,正想跟米师傅打声儿招呼。

却怎么也没想到,米师傅反倒抢在他前头,招呼上他了。

“卫民,先别忙了,快过来见见,人家找你有事谈。”

跟着米师傅就又指着宁卫民,满脸堆笑跟身边的那位说。

“这就是宁卫民,你要找的就是他。蓝科长……”

而这突如其来的双向介绍,登时就把宁卫民给整懵了。

听说人家是来找他的,他根本就绕不过这弯儿来。

心说了,这谁啊?找我干嘛呀?

不过就在这陌生人点头向米师傅道谢的时候。

宁卫民总算注意到了关键问题,米师傅叫他什么?

蓝科长?姓蓝?

他心里打了个突儿,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蓝岚不说过她有个哥哥在服务局吗?

看岁数倒挺合适,不会就是……

所以想及此处,他便赶紧站起来,请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进屋去坐。

跟着先去自己屋里穿上了上衣。

然后不顾客人推辞,坚持为客人沏了杯茶。

又关上了话匣子,送上了香烟和烟缸。

这才正襟危坐与之交谈。

这可不是什么穷讲究,或是无谓的客气。

要知道,宁卫民自己虽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忌蓝岚的面子啊。

至少他也不能让蓝岚的哥哥回去笑话蓝岚选择朋友太没水准。

否则这丫头在家里不更落下把柄,要受严管了吗?

所以,该做到位的就得做,哪怕有些琐碎和麻烦,也是必要的。

果不其然,这位一开口,还真是。

“我是蓝岚的哥哥,我叫蓝峥。因为不知道你的住处,才会去电影院找这位米师傅帮忙带路了。”

“至于我冒昧登门,主要来找你是想代表我家人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给了我妹妹不少有益的规劝。”

“这段时间,她的想法成熟多了,人情世故上也进步不小。真是多亏你了,她现在愿意重新参加高考,这让我们全家都很欣慰。”

这话说得通。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几乎都是废品站见面的。

他们谁也没去过谁家,只知道对方大致住处。

但他们可是没少去大观楼蹭电影看,蓝岚早就清楚米师傅是宁卫民的邻居。

蓝岚的哥哥通过这条线找上门来一点不奇怪。

只是感谢归感谢,特意为这点事登门道谢就有点奇怪了。

似乎完全没这个必要啊?

“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

宁卫民可不想客气的谦虚几句,再慢慢兜圈子,索性把话挑明。

这样的直接让蓝峥多少有点吃惊,不过显然他是个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马上就顺从宁卫民的意思,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信纸,在桌上轻轻推了过来。

宁卫民拿起来一看,发现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实际的份量可着实不轻。

那上面盖着服务局的大红章,居然是一份工作介绍信。

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不过报道单位却是……空白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宁卫民的不解,蓝峥淡淡一笑。

“鉴于你对蓝岚的帮助,恰巧我的工作又是负责劳资方面的。那么我自然有义务妥善替你解决工作问题。”

“这张介绍信的报道单位之所以是空白的,是为了让你自己来选择。只要咱们区里服务口儿的单位,你尽可开口。我可以马上就给你填上。”

“有我的签字。一个月内,你去这些单位的劳资部门报道就能生效。”

不得不说,蓝峥这样的表态简直就像个工作许愿机,牛X大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打心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却没有任何的喜悦感。

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这在他看来,明显就是蓝家居高临下的施舍,又或许一种包含警告意味的交易。

不外乎希望他能远离蓝岚,从此一刀两断。

为此,宁卫民不但完全沉默了,面容也显现出怏怏不乐表情。

没怎么多想,他便以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做出了回绝。

“劳您惦记了,不过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受管束。正打算干个体呢。所以这份好意,心领了。”

“当然,您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考大学并非易事,是不能分心的。我是绝不会再去干扰蓝岚学习的。这点我可以向您,以及您的父母保证。”

“如果这样您还不放心,我倒有个好建议。您不妨给蓝岚换一个补习班吧,最好让她再住到亲戚家去。那样我就绝对联系不上她了。”

宁卫民话语里面的讥讽和言不由衷,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得出。

那不用说,热脸贴了冷屁股,蓝峥心里的滋味必定不好受。

这简直就是不识抬举,恐怕任谁都想骂街。

可也怪了,蓝峥却没表现出半点懊恼的神色来。

仅仅是无奈的摇摇头,反倒又从包里掏出了另一张折起的纸,再次推给宁卫民。

第六十八章 短信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发。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发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第六十九章 礼物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咱们家绝不能要‘高加林’那样女婿。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聚深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他非常清楚意识到,自己似乎偶然间得到了一点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宝贵之物。

可是偏偏又不得不主动放弃,扔掉。

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

第七十章 盘丝洞

1980年8月,我国经济领域发生了两件堪称里程碑式的大事。

其一,全国劳动就业会议在京召开。

会议宣布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发展,一切守法的个体劳动者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

个体劳动者的合法地位,从此得到了国家正式承认。

其二,GD省的深圳、珠海、汕头和FJ省的厦门正式获批建立经济特区。

所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全国各地大街上练摊儿做买卖的人,一天天的开始变多了。

尽管人们对于国家政策的稳定性还心存疑虑。

但是人们对财富的渴望,所焕发出的智慧与力量,开始不顾一切的推动一扇扇的财富大门。

只是也得承认,开放政策不可能一步到位,想要真正获取财富仍非易事,依旧面临着制度上的重重阻碍。

作为经济特区,如何突破地域人口限制,为本地招揽人才,吸纳足够的劳动力,成为了当务之急。

而个体户们,同样迫切着经营范围上的“松绑”。

对首批涉足商海的人们来说,无需自己参与加工劳作,仅靠纯粹的商品交易就能赚钱的日子,此时仍旧是一种奢望。

与此同时,在京城建国门外,一片建筑工地已经悄然开工快两个月了。

这并非是京城目前四处开花的民居改善工程,而是我国和美国合资建造的第一家合资饭店——建国饭店的施工现场。

没有一个人可以预见,这座外资酒店落成,将会对京城传统旅馆行业以及未来的城市面貌,产生如何巨大的影响,又会带来多么积极的启发。

正是再这样的时代背景下,8月中旬,宁卫民拿着蓝峥开具的那封工作介绍信,来到了重文门旅馆报到。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仍会选择到这里上班。

除了当初他曾经考虑过的,重文门旅馆的种种优势以外,如今还又多了两条理由。

第一就是他从米晓冉口中,知道了重文门旅馆的具体情况。

他对那儿管理宽松,工作轻松的状况十分满意。

第二就是他主动跟蓝峥开口,又争取来一个优待的许诺。

那就是他希望能像米晓冉一样分配到前台部,做接待工作。

好无疑问,这几乎是酒店业最干净体面的工种了。

干这个,不但能把从事服务行业的副作用降到最低,也比随机被分配到其他任何部门都更滋润。

对于仅仅想混个两年,过渡一下的宁卫民来说,自然再妙不过。

至于蓝峥,别看级别只是个副科级,可实权相当大。

要知道,这个年头,无论旅馆、饭馆、还是维修、印染、理发、澡堂。

只要是服务性的行业,统统隶属于服务公司的管辖。

蓝峥等于完全控制着区里服务口儿所有单位的职工人事调度权。

他到任何一处,都属于见官大三级的存在。

就这点事儿,太容易办了。

他都不用露面,只要拨通办公室里的电话打声招呼就管用。

所以得到他的关照,宁卫民很顺利报到上班了,并且如愿以偿的被分到了前台部。

前台部的经理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名叫黄素琴。

前台几乎所有的人都亲切地称其琴姐。

她头一次见宁卫民就产生了好印象。

不为别的,一是前台部多数都是女的,本身男的就少。

二是无论哪个年代,大多数人也是以貌取人的。

宁卫民小鲜肉的颜值很容易给他加分。

于是随便问了几句,黄素琴就把官方语言给扔了,很轻松的跟宁卫民开起了玩笑。

“小宁,咱们前台情况就是阴盛阳衰啊,女的多。今后赶上力气活,你可要多承担点。”

宁卫民也觉得这位琴姐很面善,没架子,赶紧应承。

“这是应该的。您请放心,保证没二话。”

如此一来,黄素琴更高兴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哎,你上夜班有困难吗?晚十一点到早七点?”

这个宁卫民倒是没想到。

熬夜可是很伤身体的,关键是把趟鬼市的时间给覆盖了。

他真心有点不乐意,不过也不好直接回绝,便犹豫着又多问了一句。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长期上夜班吗?有倒班没有?”

“是这样,有倒班,一个月夜班,一个月白班交替。而且夜班是有补助的。”

黄素琴满怀期待的看着宁卫民,初步解释之后,又跟着做进一步补充。

“咱们前台部最大的实际困难还是女多男少啊。你知道,女的上夜班肯定不如你们男的方便。如果以后……”

这下宁卫民真正懂得黄素琴的苦衷了。

想了想,觉得这样其实也还凑合。

毕竟自己是初来乍到,毕竟这是实际的客观情况,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要连这点事儿都不替领导分担,有点说不过去,也就点了头。

“行,没问题。听您安排。”

话说的这么痛快,是宁卫民觉得反正都要应,就别显得扭扭捏捏。

如此一来,黄素琴便十分满意地笑了。

“那好吧,一会儿你先去政工组听一下课吧,然后去后勤领工作服、拿更衣柜钥匙。都办好了,先去吃饭。下午你再回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个师傅。”

就这样,宁卫民正式成了重文门旅馆的一名职工。

调档案什么的,那都是公对公的事儿了。

单位会主动联系街道的,用不着他操心。

只要不涉及违法犯罪,通过政审就是板上钉钉的。

入职培训是必要的,可也没多麻烦。

其实就是政工组的一个人给宁卫民讲了讲政治要求与服务规范。

这是相当于日后保安部和人事培训部的一个部门。

政治要求还带着六七十年代的遗风。

要宁卫民“提高警惕,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严防一切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做好防火、防特、防盗工作。”

服务礼节和程序,也远比宁卫民想象中要简单的多。

首先无非是个人卫生问题。

要求不烫发、不留长发,保持指甲清洁。

然后就是一些言行细则。

比如“在客人面前不剔牙、掏耳、挖鼻、揉眼,不修指甲,不伸懒腰、打喷嚏,不得已时用手帕掩住口鼻。”

“在楼道、大厅行走时,不准和客人抢行并行,工作时不得大声喧哗,不准打闹或三五成群闲聊,客人谈话不得趋前旁听插话。”

“尊重客人风俗习惯,对老弱病残在不超出原则的情况下主动给予照顾。做到拾金不昧,不私自留用客人丢弃物。”

比较有意思的是,作为旅馆职工,居然还有监督客人,预防客人“不轨举动”的义务。

为了断绝发生“流氓滋事”的情况。

政工组要求宁卫民一旦发现女客私留问题,一定要及时举报。

并且特别叮嘱他,今后对以夫妻名义入住的客人,一定做好结婚证的核查工作。

这应该也算是当年比较特殊的时代特征。

总之,也就一个小时不到,宁卫民就算是“毕业”了。

别说,后勤发的普普通通的白色制服,黑裤子,黑皮鞋,穿在他身上,居然更显得英俊有加。

愣是比前台那些莺莺燕燕们更有回头率。

凡是见到他的异性全都眼睛一亮。

这或许就是因为宁卫民平时穿得太随便了。

稍微捯饬一下就效果明显。

以至于中午的时候,米晓冉带宁卫民去吃饭。

他和米晓冉的身边,很快把前台部的人都招引来了。

这几个未来的女同事,都主动嘻嘻哈哈跟宁卫民开玩笑,打听他的情况。

弄得他好像是有四五个亲姐似的。

但更尴尬的是,后来就连黄素琴也来跟大伙儿凑热闹了。

得知宁卫民和米晓冉是邻居,她居然就给他们定了师徒名分。

“既然你们这么熟,那好,培训期间,晓冉就是你的带班师傅了。下午,她会告诉你该干什么的。”

这话一说,晓冉和宁卫民齐齐傻了。

“快,叫师傅呀!”

“叫啊,叫啊。”

“小宁,晓冉,你们怎么脸红了?”

一阵花枝招展的大笑间,宁卫民身陷唯恐天下不乱的催促和调侃中。

突然有了一种掉入盘丝洞的感受。

第七十一章 高标准

1978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号和003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七十二章 夜班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七十三章 启发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第七十四章 思路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第七十五章 广告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七十六章 开张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第七十七章 糊弄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七十八章 帮衬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七十九章 露怯

毫无疑问,办事儿的当天,才是扇儿胡同2号院最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才五点钟,边家全家人就都起来了。

在一家三口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之后。

他们连早点都顾不上坐下踏实吃,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边大爷要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然后去拢火、烧水、囤水、分茶叶包准备待客。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还得带领麾下那几位够格儿给“肾虚公子”撒花的大妈们,检查了防火防盗,再督着胡同里的各院儿都把国旗给挂上。

这才能回过头来专心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至于边建军,那更是一个大忙人,连新房都顾不上去收拾。

起来草草叠了被子,洗漱完毕,就奔了他上班的“清华池”附带的理发店。

早就说好的一位理发师傅,正店里擎等着“收拾”他呢。

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吹吹头,刮刮脸不是?

甚至就连早早儿从厂子骑车赶过来帮忙的边建功也没坐着喘口气的工夫。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顺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地,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的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第八十章 婚宴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八十一章 赛螃蟹

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雪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第八十二章 叫张生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第八十三章 电话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没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八十四章 定心丸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第八十五章 第一人

1980年10月7日,一篇不足百字的消息《本市第一家个体经营的悦宾饭馆今天开业》在京城晚报头版出现。

记者描述了这家位于“翠花胡同”只有二十五平方米的空间,四张圆桌,十六把长凳的小饭馆。

在9月30日开门营业第一天,等在门外的顾客就排到胡同口,一天接待了不下二百个客人的热闹情景。

第二天,京城晚报在头版又刊登了一篇新闻特写——《“尝尝看”笑语满堂》。

记者以亲历其中的真实感受,对悦宾饭馆的经营情况进行了更为细致地描写。

晚报同时配发言论《尝尝看,好!》。

就这两篇连续报道,一下子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京城第一家私营饭馆开张的消息,就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巨石,引发了中外记者和京城百姓的持续关注。

外国人甚至把这件事定义为改革中的标志**件。

这不但让悦宾饭馆从此声名大振,四方的顾客慕名而来。

还有不少人从此受到启发和触动,不断加入到兴办私营饭馆的行列中。

据京城工商部门的数据显示,从1980年到1983年间,京城的饭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了上万家。

而悦宾饭馆的老板的郭培基、刘桂仙夫妇俩,不但从此彻底解决了家里两个儿子返城回来找不着工作的问题。

也幸运地成为了被七十七个外国媒体轮流报道过,被市长接见过的改革典型。

而且率先成为京城那少数先富起来的人。

那么这家饭馆的买卖,当时火到什么程度呢?

许多年之后,已然年迈的饭馆老板刘桂仙在上电视节目时,是这么回忆的。

她说自己第一天亲眼目睹买了四只鸭子三十六块钱的本儿,是怎么变成了八十多块钱的。

净赚四十多块啊,几乎让她一宿就没睡好。

第二天,她就又去买了七只鸭子。

此后,每日进货的数量只多不少。

而且这外国人也好个新鲜劲儿。

她的小饭馆经过外国记者采访,很快就有外国人来订餐,还要每人十块钱标准的桌席。

可当年的物价是个什么样啊?。

哪怕大虾、鳝鱼、王八,全挑好的上,也达不到一半的成本啊。

特别是对于一家四口用自己的房子开的小饭馆来说,既没有人工成本也没有房租成本。

那这利润是多是少,就请各位自己掂量吧。

这就是先吃螃蟹的好处,这就是顶上了“第一”桂冠的红利啊。

于此同理,宁卫民这小子除了脑子活、胆子大、敢想敢干以外,他还有充分的商业经验和超前的见识。

在这样一个社会刚刚开始转型,市场经济还处于起步阶段的年代。

他这些特质都是这个年代的人普遍缺少的。

因此作为京城吃“信息业务”这碗饭的第一人,宁卫民的创富行为一样占尽了先机,自然就能获得巨大的成功。

甚至由于干的是偏门,他所获取的利润,挣钱的方式,也远比当个饭馆老板更划算、更舒服。

至于说到节后的具体情况,那还真跟他琢磨的差不多。

正因为手里有了《现代青年》这本杂志当范例,他再去跑广告业务就容易多了。

一些规模不算大的冷门刊物的杂志社,态度果然松动了。

《散文》和《词刊》两本杂志,就答应为他刊登广告。

这样等于十月份就有了三家杂志社,为他的业务在全国的大江南北做推广。

只不过人家的要求是必须一连做三期才行。

那么两家加一起是差不多得交八百块,也就意味着宁卫民需要承担较大的资金压力。

他大致算了算,自己从古四儿几个身上收回来二百六。

再加上前后收到了六十多封信,敛在一起有三百二三的。

而自己刚到手的一个月工资,还得用来保证日常开销。

那么他手里其实能动的钱也就不到六百。

可好就好在,家里这边还不断有信寄过来,这业务变现能力很强,变现速度很快。

真把广告打出去,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填上这个窟窿,

也就是说,他只把备着趟鬼市的钱拿出来暂且周转一下也就成了。

于是这次他没犹豫,不但干净利落脆地把这钱掏了。

而且还专门利用职务之便,以一个杜撰的人名“古岳”的身份。

用每天六元的价格,包下了重文门旅馆的302房间,作为能够摆在明面上的收信地址。

只是一个月就又多了一百八啊。

这是个什么概念?

那就是相当于米晓冉或是宁卫民的仨月的工资呢。

为此,米晓冉是大吃一惊啊,彻底刷新了对宁卫民的认知。

因为自打她懂事儿以来,就没见过身边有一个人能干这样的傻事,愿意白白扔掉这么一大笔钱的。

是,有了这个地址,她代宁卫民收信是免得为难了,几乎变成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事儿。

可问题是这代价也太大了点。

一百八啊,真有这个必要吗?

这笔钱如果能留手里,买什么不行啊?

所以她实心实意的劝过宁卫民。

说自己可以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倒是很替宁卫民担心,怕他万一租了房间,要是来信的人没那么多又该怎么办?

没想到宁卫民压根没含糊,对她说,“你就甭杞人忧天了,我心里有谱。你想啊,每天只要有一封信,旅馆钱就差不多出来了,我怕什么?我要的只是闷声发财,减少没必要的麻烦。当然,你要是想明白了,愿意从中分一份,我们倒是可以谈谈……”

如此一来,米晓冉也就没法再劝了。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实证明,宁卫民这一决定实在是非常明智。

因为与家里那头收信日益减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十月中旬开始,新的广告一展现出效力,重文门旅店这块儿的来信,就堪称是爆发。

第一天就高达七封。

然后第二天就是十三封。

第三天二十封。

第四天三十封……

直至四十分五封达到了峰值,随后才开始逐步回落。

但也稳定在三十封左右,就不再降低了。

这么高的收信量,那几乎是把旅馆日常收信翻了一倍,有时候还不止一倍。

要没有这个房间打掩护,没有这个虚构的客人“古岳”当伪装。

哪怕米晓冉有职务之便,也不好把这么多信都压在手里,等见到宁卫民再给他啊。

是绝没可能天衣无缝地瞒过前台所有人的。

所以就因为这事儿,这姑娘一度都有些糊涂了。

她有点不明白了,这做事到底是勤俭好啊,还是大手大脚好。

而且她怎么也想不到,宁卫民的钱会赚得这么容易,多少有点心里发毛。

这意味着什么啊?

意味着平均起来,宁卫民每天至少捞到一百五啊。

其实还别说她了。

这样的收入水平,连宁卫民自己来看,都得美得摇头晃脑。

这都赶上当初他在东郊垃圾场倒腾紫铜,吃盲流子时候了。

可付出却完全不一样啊。

ps最近外面消息乱飞,前程难料,弄得我心绪也很乱。不过再怎么样,也会尽力保证完本的。有始有终是我做事的追求和习惯。

今天第一天上架,勉力更上两章,还请各位真粉订阅支持。

你们给我高尚,我就给你们天良,呵呵,祝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劳动节快乐。

感谢一直为我留票,给打赏的好朋友们。你们的鼓励和帮助,我始终铭记在心。

第八十六章 良心

赚钱了,舒舒服服躺着就能挣大钱。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改也改变不了。

完全不同于开办悦宾饭馆的郭家四口,每日灶头火烤着,油烟味闻着,迎来送往各路神仙。

还得焦虑货从哪儿去进,粮油能不能有保障,经营收支是否平衡,有没有亏本的风险。

宁卫民登完广告之后,只需再油印一批他的教材,坐等着米晓冉把信给他,就能捞到大肉吃。

而且他一个人就能顶四个,挣得真比开个饭馆还多呢。

那还能不香吗?

但宁卫民也知道,再好的事儿也不能独吞,否则就离砸锅不远了。

因为在生意场上,大家都是因为生意才维持着利益关系。

通常情况下,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会努力地维护着这个利益关系的稳定。

不但愿意配合,也对一切交易机密保持“缄默“。

只有某一方对利益的分配表示极其不满时,才有可能出现所谓的“脱线“行为,把关系网上的人全部拖下水去。

如果发生有人故意“拆台“的事儿。

把生意场上藏匿在台面下的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内幕,一下子全都揭发出去,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将是致命性的摧毁。

再好的生意舞台也会瞬间坍塌了,全部的生意也就灰飞烟灭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所谓生意长存的诀窍,就是保持利益平衡,追求的就是共赢。

是,米晓冉仍然坚持不要任何报酬。

但这是为什么,他自己心里不能没个数啊。

其实不外乎人家姑娘念着他当初让过工作的好处,想借此做个回报,还了他的人情债。

京城姑娘嘛,普遍性格就是做起事儿追求独立、平等,外加干脆利落。

往往有点蛮横,有点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也透着点仗义。

他当然也可以装傻充愣,就这么把好处全装自己兜儿里去。

甚至还可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安心。

我给你了,是你不要嘛。

但他绝对肯定,虽然米晓冉从不想占他的便宜,但也绝不会永远甘心白白承担风险与责任,去吃这个亏。

他真这样不开面儿的话,对方帮他一俩月的忙也就到头了。

到时候,人家姑娘绝对能找着让他说不出不是来的借口,把他的事儿给推了。

还是那句话,谁比谁傻啊?没人不会替自己算计。

老爱把别人当傻子的,自己就是傻子一个。

所以该给的还得给,哪怕人家不要,也得上赶着去给。

这不是“舔”,而是生意需要、利益使然。

只有一个目标,为了今后合作愉快嘛。

只是怎么给?怎么能让对方欣然接受?又成了个难题。

因为这又牵扯到一个面子和台阶的问题。

姑娘家嘛,既然已经扮演高尚了,声称是纯帮忙。

就是变了主意,真眼馋了,也不好再改口提钱不是?

说白了,这几乎是每一个做销售的人都会遇到的难题。

不怕你要,就怕你不要,或是爱矫情,非要让我猜啊。

尤其是对女人,比男人更难做,因为送礼的原则是要投其所好。

男人嘛,酒色财气都是弱点,一样不行换一样,大不了就来一条龙招呼。

全方位轰炸,不怕你不顺溜儿。

而女人心却是海底针,真想要什么,往往是很难把握的。

真就跟那首歌儿里唱的似的,“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说到这点,宁卫民就得由衷感谢这个年代的物资匮乏了。

正因为这年头人们的见识还不多,有点好东西就容易满足。

他才会轻而易举的找到让一份让米晓冉很难拒绝的礼物。

某一天早上,趁着米晓冉来接班儿,还没其他人的时候。

宁卫民随便编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张士慧,让他一人先去食堂等自己。

就把一个大纸袋放在了米晓冉的面前。

“美丽的女士!迷人的小姐!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一份心意,敬请笑纳!”

“你别闹!你这搞什么鬼啊?”

米晓冉的脸立刻就红了。

实话实说,不光是宁卫民的流气的腔调有点惹人误会。

这大纸袋也实在有点扎眼,真让别人看见,那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

“搞什么鬼?送你礼物啊?”

“我不说我不要了吗?”

“是,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尚。可我也得证明我的良心啊。”

“不不,你还是拿回去吧。跟我可没必要,帮忙就是帮忙。”

“别介啊,小姑奶奶,你是非让我丧良心怎么着?我还跟你说,这东西呀,也就只适合你用。你不要,我这一百多才真算是打水漂了呢。”

“啊?这么贵呢?那我更不能要了,快拿走。”

“你至少看一眼行不行?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你米大小姐的专属物资知道吗?你可别辜负我一番辛苦啊,好不容易才搞来的。”

说着,宁卫民就不管不顾的扯开纸袋,然后轻轻一倒。

一堆花花绿绿的美国化妆品,就撒在了米晓冉的面前,让人瞧着都觉得眼晕。

宁卫民还拿起来一一给米晓冉介绍呢。

“看,美国旁氏,这是护肤的,这是美白的,还有眼霜,口红。这是面膜儿,敷脸用的。”

“我跟你说啊,别看你年轻,可姑娘也得注意保养,知道吗?”

“你自己说,你是想五十岁长得跟老树皮似的,还是五十岁还跟小姑娘似的?”

听到最后一句,本来都看迷了的米晓冉这个气呀,立刻呸了一口。

“去你的,你才老树皮呢……”

没想到宁卫民反倒坏笑起来。

“这不结了。你要想永远当小姑娘,那你就得用。”

米晓冉一下恍然,不由负气地嗔怪。

“好啊,你这儿等我呢。我不要,你还是给你的女朋友用吧。”

但宁卫民这次可一反常态,不在乎她的语气了。

“哎,别这么说啊。第一我没女朋友,我和蓝岚只是普通关系。二是人家准备高考上大学呢,我们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联系了。反正跟你这么说吧,我心意尽到了。如果你嫌弃的话,那这些东西就真成废物了,你自己扔垃圾桶去得了……”

嘿,不得不说,他的高明之处,还就在这儿了!

他知道米晓冉肯定不会接受,所以他送的就是让米晓冉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根本无需去考虑化妆品的吸引力,重点在于当米晓冉有心要拒绝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是一百块钱、一只笔、一只收音机,那些谁可以用的东西。

化妆品就是女人专用,米晓冉不要,他能给谁用啊?

果不其然,米晓冉眯眯一笑,终于把东西收下了。

“那好吧,谢谢你了……”

而且也是巧了,正这时候,另一个女同事也来上班了。

正看到宁卫民趴在柜台上跟米晓冉说话。

这位完全是出于天性来取笑。

“哟,你们俩这儿聊什么呢?小宁怎么连班儿都不下了?见着晓冉就不困了是不是?”

米晓冉一惊,立刻慌慌张张地加紧划拉,收拾,生怕让同事看见东西。

而宁卫民却镇定自若一笑,伸手拿起了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的一只口红,去吸引大姐注意力。

“大姐,我是看着晓冉这化妆品新鲜,怎么口红还有这色的啊?您看看新鲜不新鲜?”

嘿,别说,这大姐一下就被口红吸引过去了。

看了一眼就惊喜无限的叫了起来。

“哎,晓冉,你新买的呀?哪儿买的呀?这颜色真好看,怎么全是外国字儿?”

这也是宁卫民送礼的高明之处,这算一箭双雕。

因为他知道人都要面子。

送的礼物再实用,如果不把面子做足,只怕收到的会是反效果。

但假如反过来,收礼的人也能获得额外的满足。

没的说,米晓冉虽然用眼神剜了他一下,好像怪他多事。

可面容却不乏喜悦和得意。

她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强按着兴奋,就跟大姐聊上了。

“嗨,亲戚送的,我也不知道哪儿买的。这不,还没用过呢。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那大姐也真捧场,还夸呢。

“好看,一定好看。来,我这儿带着镜子呢,你现在画上给我看看。”

“哎哟,瞧着颜色,多润啊。跟你说,我见过一个类似的,听人说是友谊商店买的。得七块外汇券呢。”

“晓冉,你是不是有海外关系啊?能不能跟你亲戚说,也给我带一只啊?”

宁卫民冷眼旁观,心里带着大功告成的轻松,暗笑着离开了。

不过,他却恰恰忽视了一点——男女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

有些细节如果搞错了,那结果就会变得很有趣。

第八十七章 小日子

月日,京城政府发出一则通知。

正式批转了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关于允许个体户从事饮食小吃和小商品经营的请示》报告。

由于只具有政策性指导意义,相当缺乏阅读趣味性。

尽管这则消息作为与“悦宾饭馆开业”紧密关联的后续影响,同样也刊登在京城晚报上。

但所引发的社会反响却是天差地别的,根本没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看到这条新闻的人,除了那些找工作无望,正苦苦寻求饭辙的群体之外,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去关注。

但也有个人算是例外,此人就是宁卫民。

不得不说,作为唯一长了后眼,真切了解未来社会的“先知”。

他恐怕比批准这条行政命令的人,还要更清楚这其中的重大意义。

这则消息落在他的眼里,几乎相当于耳边有人扣响了发令枪。

让他似乎亲眼看到了数不尽的人争先恐后的跳入商海的胜景。

因为正是这个口子打开了,才让个体户们可以单纯的凭借商业头脑和商业眼光挣钱了,有条件挖掘到民营资本的第一桶金。

工商管理部门,也再不会以是否付出技术性劳动,来作为投机倒把的定性标准。

完全可以说,这对于私有经济的发展,是一个开启黄金时代的标志。

从此事关民生的第三产业将会在个体户的腰包越来越鼓的刺激下,从此不断壮大。

其实想当初,宁卫民转让工作后待业在家,他满心期盼等待的就是这则通知。

当时要是有了这个政策,那他现在多半儿已经成了每天蹬着三轮车出摊儿的倒儿爷了。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

正因为这则通知差了半年的时光,就让他的生活规划彻底的变样了。

现在他不但有了稳定的工作,对新环境适应的相当不错。

甚至也看不上卖点服装,或是开个饭馆的利润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

谁让他着急挣钱就是为了分享金猴票的年代红利呢。

轻轻松松获取暴利才是他真正期盼的东西。

那既然有了更快来财,更舒服赚钱的方法,他才不会选吃苦受累挣小钱呢。

何况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时间和精力去继续琢磨文玩古董上的门道,消化康术德教给他的东西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使满脑子都是投机理念,无意去踏踏实实白手起家,稳扎稳打经营实业。却也并不意味着这则通知,就对宁卫民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其实同样的,对他来说,这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滋润。

因为这个政策直接给他兜了底,让他相信哪怕只凭自己个儿,也永远都能有饭吃。

为此,他才真正的安心了,才彻底不用顾虑自己的业务量越来越大。

即使这样的业务没有先例,一旦被单位发现恐怕要被严肃处理。

可问题是,既然单纯的小商品买卖都已经不能算作投机倒把了。

他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失去这份工作了。

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里,月份,从夜班转换成了中班的宁卫民,过得愈加放松和如鱼得水。

首先是他利用每日都送钱来的信件,又陆陆续续地吃进了三百余张的整版猴票。

几乎把重文区和玄武区的各大邮局存货都给扫清了。

尽管在他看来,月份他转向北城,还能继续吃到的猴票,应该也不会太多。

但手里成功突破了千张数目的整版票。已经给了他相当充足的信心了。

让他相信在即将风起云涌的未来,自己必定会凭着这些拼命积攒的猴票留下浓重的一笔。

虽然这一刻他依然不确定,这些猴票到底能为自己带来多少财富,炒作周期又是怎样的。

但他却十分确定,自己必定会把传说里的那些港怂炒家取而代之,成为猴票最大的幕后庄家了。

如果真有那一伙子人的话。

“不出意外的话,手握如此巨量的廉价筹码,我就是未来的‘猴王’了。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嘿嘿……”

而这想法只要在脑子里一转悠,就让他兴奋莫名,热血澎湃啊。

要知道,邮币卡可是宁卫民前世最早涉足的业务,也构成了他经营主业的一半内容。

这行的许多的猫腻和勾当,和前辈们造就的传奇故事,从底层一步步混起来的他,几乎全都了解。

那既然来到今世,仗着先知先觉,他就是一条能在本行业翻江倒海的真龙。

他还真有心看看,这样优秀的品种,这样廉价的筹码,被他捏在手里到底能炒成什么样儿。

嘿,这可不仅仅是钱的事儿啊,爷也得当一回引领时代风云的传奇人物吧。

我就不信了,在这块地盘上开门做生意,咱横是不能比不过那帮港怂吧?

其次,除了离实现夙愿和“伟大梦想”越来越近以外,宁卫民的小日子也舒服了许多。

不为别的,那间包下来的客房也不是摆设啊,真能住。

在这个没有温室效应的年代,京城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降温的时间也非常早。

有的时候,赶上大风天或是犯懒了,宁卫民就自己偷偷开门留旅馆谁了。

这里的设施当然被家里强多了,暖气、软床,还有电视,全有。

既没有家里的煤烟味儿,也无需担心煤气中毒。

更不用他自己来收拾房间,连热水都有人给打,再舒服不过了。

唯独可惜的是,康术德偏偏不爱来这儿住。

老爷子嫌这里憋得慌,不透气儿,又没有邻居说话。

是宁可自己升小煤炉子去,也在扇儿胡同住。

于是宁卫民也只能一个人享受,不免感到有点孤单罢了。

还有,工作上宁卫民也混出了一个好人缘。

只要和他一个班儿的领导或同事,就没人说他不好的。

至于道理其实很简单。

首先,宁卫民无欲无求,在单位只图舒服顺气。

是个与人交好,得混且混的人。

他既没有往上爬的野心,舔领导沟子的毛病,就不受组长、副组长的忌惮。

同样,他对于所谓的单位培养机会、工资调级和福利什么的,也都不争不抢。

给就拿着,愿意吃亏。

自然与同事们就不构成利益冲突,让领导也觉得懂事。

像他这种甘于平淡的螺丝钉,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心生敌意,感觉到威胁。

二是这小子手里既然宽裕了,出手还挺大方。

他几乎每天都买点花生、瓜子、巧克力、泡泡糖什么的。

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身边儿这帮姐姐妹妹。

而女人嘛,无论年长年幼,就没有不爱吃零食的。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被宁卫民这么捧着,自然心里高兴。

再加上宁卫民又是个长得帅、有见识,没事幽上一默,就能把整个前台乐上三天的小鲜肉。

那他要不招这帮大小娘们的待见,才见了鬼呢。

说真的,哪怕是前台都在流传他和米晓冉有点感情上的苗头。

那还有俩大姐私底下,非要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他当女朋友呢。

照片都硬拿着给他瞅了,见他实在不想谈,才不得不作罢。

说白了,宁卫民已经成了个掉进盘丝洞里,连妖精都舍不得吃的香饽饽了。

第八十八章 鬼子眼儿

人是不能光有物质追求的,精神上的快乐也得跟上,日子过得才不空洞。

正是因为这样,在宁卫民的身上,还有个绝妙之处。

那就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他玩儿投机,吃上收藏这碗饭。

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本身就算文化产业,好处可太多了。

不但来财快,而且从交易中就能受到文化熏陶,感受到文化的魅力。

既能让人因此提高学识、眼界,陶冶情操。

也能让人学以致用,利用学到的东西为自己赢得更多的财富。

尤其是从捡漏儿的过程里,真的时常能感受到极大惊喜和十分有趣的情形。

想想看吧,你买件东西,被别人当成了傻子,可实际上却占了大便宜。

这样“闷得儿密”的快乐,这世间哪儿还有其他地方能找着的啊?

要按宁卫民的体会来说,真比去澳门博彩还过瘾哪。

因为赌桌上下注赢,只是刺激,让人一瞬间的肾上腺爆发。

可捡漏不一样,它既有这种刺激快感,同时也耐琢磨,有回味。

是可以跨越数十年,一直都能持续的精神享受。

因为买到的东西只要在自己手里。

日后看着自己的宝贝回忆往事,以及跟别人讲述这个故事。

那都是一份荣耀,一份自得,更是属于自己智慧的独有传奇。

(写到这里居然联想到自己了。哎,触景生情,垂泪,求安慰……)

这也是为什么趟鬼市的人有“瘾头”。

常年老客甚至能不分寒暑冬夏,不管刮风下雨,不分早晚甚至忘记饥渴,只要撞见地摊儿就得看够了的缘故。

说起宁卫民这俩月的夜班,他除了弄自己的生意,赚了不少的钱之外,知识的长进也没中断。白天夜里,得空就读康术德给的书,他几乎都快倒背如流了。

平日里,也没少跟老爷子请教里面的疑惑之处。

虽然这俩月之中,他只有赶上休息日才能偶尔去趟次鬼市,去验证所学,都快被憋坏了。

可这一转到中班儿上,那就不一样了,堪称厚积薄发啊。

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学习效果一下子就通过实战体现出来了。

半个月都不到,他就在坛根儿下的鬼市接连吃着三块大肉。

这样的成绩,那足以证明他小有所成,算是没白琢磨,给师父康术德交出一份优异的答卷了。

第一块儿肉,是个宋朝的定窑白釉持莲童子纹盘。

这件儿东西确实得说是有点误打误撞。

因为这东西不但少见,而且宁卫民也没那么好的眼力。

之所以他会对这件东西感兴趣,其实主要是因为那盘子上的图案。

要知道这个年代,国产动画片行业还是沪海美术电影制品厂所垄断的,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在电视上反复播放,深受人们的喜爱。

像宁卫民头几天住在旅馆里,刚看过的一部动画短片《渔童》,就属于这样的传世经典。

那动画片的故事情节非常有趣。

讲述了一个老渔民爷爷从海中网起的汉白玉鱼盆中出现的小渔童,帮助渔民们惩罚当地贪官和洋教士的故事。

而动画片里那件夜里会发光,会出现一个渔童唱着歌儿钓鱼,然后溅出来的水珠儿统统变珍珠的鱼盆,给宁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正因为他见着的这件东西,无论图案、形制,都跟动画片里的鱼盆很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觉着非常的好玩,才想购买的。

其次,当然也有一定的专业方面的考虑。

其实宁卫民知道定器在宋朝就已经很名贵,故当时多仿者。

无论磁州窑、宿州窑、吉州窑、象窑都有真假难辨的仿品。

所以他就很想买回去,让老爷子帮忙看看到底是哪个窑口出的仿品。

最好还能跟老爷子手里那件枢府瓷比一比釉色,看看其中的差距。

反正他也不差钱,而这样的东西却难遇啊。

所以二十块就二十块,他财大气粗最后给买了。

结果吧,明明当仿品买回来的,可老爷子看了半宿……

嚯,第二天居然告诉他就是真的!

瞧瞧,就这份运气,到哪儿说理去。

第二块儿肉呢,是一个宣德炉,那就真是完全凭真本事了。

说来也有意思,这宣德炉就是老爷子捡着枢府瓷那家伙卖的。

宁卫民当然知道这位底细了。

所以他认出了这件东西,上去就是一通喷。

把这位又喷服了,最后以二十五块的黄铜价儿给拿走的。

而最让他臭美的是,等起来时他才发现,旁边有一位早就等边儿上了,居然正是年轻的“马老师”。

见他成交,那是神色黯然啊,估计得扼腕长叹许久呢。

而这,可是让他回去欢快了好几天呢,盖名人一帽儿,比得着这件宝贝还高兴。

说到更让他得意的,是连师父康术德也对他的鉴定能力非常好奇啊。

像老爷子就问他了。

“你是怎么断定这是真的?光凭形制和声音太虚了,没那么容易断啊。连我也得看上个把钟头才能认定这东西对呢。你还从没见过宣德炉呢,不是又懵上的吧?”

哪儿宁卫民笑了。

“老爷子,您忘了,我头半年干的是什么啦?这头半年我可把所有的铜铁锡铝都摸过了。尤其是杂铜啊。什么成色,里面有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您给我的书里可写着呢,宣德炉用十二炼之法,每斤只得四量。所以‘颜色精美奇妙,光怪陆离,铜器之有色者,以此叹为观止’啊,我就是从铜色上断定的。”

“就这黄杂铜的玩意,颜色太稳重了,润得就跟咖啡豆似的。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杂铜,这已经值得我一试了。再加上形制,声色都不差,所以我才能断定八九不离十。”

好嘛,谜底揭晓。

老爷子是真不能不举大拇指,并且由衷感慨一番啊。

“嘿,这就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啊。没想到,你小子居然从最不好琢磨的铜色下手。看来真是一法通万法通。行,虽然你还算不上火眼金睛,可至少也够得上‘鬼子眼儿’了。”

第八十九章 梳妆台

至于第三块肉,那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旧梳妆台。

能得到这份好处,那更得说是宁卫民活学活用。

是他把自己身上所有优秀品质综合起来,正确运用,才能获得的胜利成果。

实话实说,宁卫民在这件儿东西上可费了大劲儿了。

那就不光是花钱事儿啊,眼力、知识、脑子、力气、魄力,也缺一不可。

别的不谈,就先说把东西买下来怎么弄回去吧。

这年头物流业很原始,汽车不好找,多数都得仰仗三轮平板儿车。

国家此时又禁止私人旧货交易,为防止工商执法部门查抄,无论哪儿的鬼市都必然上班前就散。

那想想吧,早上五六点钟的工夫,宁卫民凭着自己文弱的小身板儿,是有多么为难啊?

那真是一步一蹉跎,是百般周折。

偏偏既不干碰着,也不敢磕着,累傻小子都快累吐了血了。

一路上,也没少让人当看猴儿一样的围观,还净得躲着穿制服的走。

而最绝的是,这回把宁卫民当傻子的,还不只是卖东西的和路上看他狼狈偷笑的人。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见到这件家具,老爷子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等再一问宁卫民,听说居然花了二十八。

他这当师父的就忍不住纳闷,带着蹊跷开口发问了。

“小子,你怎么花这么大的价儿,买回来这么个东西啊?我可真看不出有什么好来。”

“这个东西只是个旧樟木的玩意啊,螺钿也掉了,太过破旧,最多值二十。你要去专门卖家具的信托行看看,兴许还能在这个价钱左右,找着比这个保存更好的。”

“再说了,就不说这价钱高不高,你弄它回来,咱家里也没地儿搁啊。我就不明白了,放着小件儿的瓷器不买,你何苦大老远的把这么个笨砣子弄回来?”

“难道是这小抽屉里有什么好东西,让你找着了?快拿出来看看啊,别藏着掖着了……”

可他没想到面对自己发问,宁卫民反倒摇着头乐了,而且是鬼笑。

“师父,没想到您也打眼啊。跟您说实话,我什么都没找着,图的就是这玩意本身。”

这话登时就让康术德愣了。

“嘿,那就怪了!那我得再看看,到底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一边念叨着,老爷子就又重新上眼了。

他也知道宁卫民没那么傻,更不相信这东西,竟然能把自己的一双慧眼给懵过去了。

这次就看得仔细多了。

还真别说,很快就在梳妆台的侧面发现了一个铭文——大明嘉靖肆拾年宜雪居制!

有款儿有识,敢情这东西还是个距今挺久远的玩意。

但即便如此,老爷子还是相当的不解啊。

“哦,这东西上有铭文,你是冲这个买的?嗯,样式倒也对,看着差不离儿。”

“可问题是这物件实在太过破旧,木质也都差不多快朽烂了,就算是明朝的古物,这东西也加不了多少钱。百八十块也就到头了。”

“而且这铭文也有点太简单了,宜雪居是哪家的字号?名不见经传呢。照我看,还未准能够一百……”

偏偏就在老爷子犯嘀咕的时候,宁卫民再次笑起来了,而且这次是放声大笑。

你说他有多气人吧?

老爷子当时就恼了。

“你小子,乐个屁!有什么可乐的?”

不过根本没容他继续抗议,去训斥徒弟放肆,宁卫民就点破了最后的窗户纸。

“老爷子,您还别急。要我说啊,您可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啦。”

“没错,这东西的木料和年代是不值什么,但您别忘了,这可是梳妆台啊,这上面镶着镜子呢。”

“而这玻璃,可是要大清道光年间,等洋人来了之后,咱们这儿才有的。”

“那我就得问您一句了,这明朝梳妆台上的镜子,为什么会是透明的呢?这肯定不是玻璃啊,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让康术德真正的恍然大悟,也就顾不上计较了。

再次凑了过去端详起来。

良久之后,带着兴奋,老爷子就是一拍大腿,随后他自己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原来如此!敢情这是水晶镜啊!嗨,我观此镜面,就是用水晶磨制的。难怪了,你会把它抱回来啊。”

“水晶都呈六角棒样,越粗越值钱。就这梳妆台上的镜子,瞅着直径都得够一尺二了,如此大尺寸,质地、密度上好,能够做镜子的天然水晶,现今哪里找去?”

“嗯,这是你买下的第一件儿家具,算你买值了。就这面水晶大镜,要在老年间,也得值个四百五百的大洋。如今嘛,大概已经够格摆进故宫珍宝馆了。”

“嘿,你小子,是真会挑宝贝啊!有机会,找个好木匠好好修修这东西吧,能补的都补上,这钱我给你掏了,算是师父给你的奖励吧。”

那不用说,到这时候,师徒二人是相视而笑。

宁卫民口称谢谢师父,也是给美坏了。

当然,他的喜笑颜开,不在于这几个钱的物质奖励。

而是在于康术德实打实的欣赏,发自内心的认可啊。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定义。

在这行里,个人的素质是和拥有的财富成正比的,也是同步增长的。

这个行业里,任何一个大佬的确是真正的大佬。

因为他们的学识本身就值得人们尊重。

而反过来讲也一样,也足证明这行里真的没有多少侥幸。

因为表面上看捡漏,似乎是运气使然。

但其实行里人都懂得,捡漏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学识和智慧。

运气只能给人一个契机,但左右不了结果。

正所谓,人能走一时之运,但绝走不了一世之运。

但即使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人,这辈子捡上两件老物件就了不得了。

而且假如一个人的素质始终无法与财富匹配的话。

即使他到手一两件宝贝突然发迹。

那他也早晚会凭实力,把靠运气得到的钱再输出去的。

宁卫民懂得这个道理,也更清楚未来假货横行的状况。

所以,他一点也没因此志得意满,反倒愈加激起了钻研之心。

总之,就当前宁卫民的全部生活来说。

他是丰衣足食一顺百顺嬉皮笑脸万事俱备,唯一缺少的只是一点点严肃。

第九十章 受刺激

从古至今,我们都在期盼世界大同,和合共生。

这是我们几千年文明一直秉持的理念。

其实就和西方人天天哭着喊着要消灭饥饿,维护世界和平的意思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独立单元的享受,应该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感受。

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愿望再美好,也有点不现实。

只是我们给自己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目标而已。

客观世界里始终存在差异性,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东西。

尤其人和人之间,区别更是不容小觑。

哪怕生活同一个年代,居于同一个城市。

属于同一个阶层,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

身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一份工作。

甚至是同样的年龄,同样性别的两个人,也依然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

像宁卫民和张士慧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

因为恰恰就在宁卫民活得顺风顺水,彻底解决了经济困扰的时候,本着实现财务自由大步向前的同时。

张士慧却反而因为经济问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并且深陷于几近绝望的困局之中。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切恐怕得打国庆假期说起。

敢情就在宁卫民参加边建军婚礼的那一天,其实张士慧也和自己的女朋友刘炜敬在参加另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的新娘叫王琳,是刘炜敬在高中比较要好的一个女同学。

如今是在重文门菜市场的售货员。

新郎则是大北照相馆的实习摄影师,名叫黄述平。

原本这天去的时候,张士慧还挺轻松的。

这不但是因为他和刘炜敬准备了一份体面的大礼。

俩人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套三十头的餐具。

这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理应受到重视。

也因为他们俩心里惦记着他们自己的事儿,有心想去见识一下别人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结果没想到,本想跟人家学习学习,好有个努力的方向。

可去了之后,眼界是开了,却反倒是让两个人都受到了重重的精神冲击。

尤其是张士慧,变得尤为萎靡不振了。

因为他们都没想他们所目睹的婚礼全过程实在是太气派了。

如果让人自觉难以追赶得上,那就是反效果了。

这天喜烟摆放的是红牡丹,喜糖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糖。

婚宴虽然是借了一个单位的食堂餐厅办的,可场面却十分大。

摆了足足二十桌,可想而知那天去的人有多少。

接亲的是是整整五辆小汽车,新郎居然穿的是西服,新娘也穿着粉红色的洋装。

举行仪式时,新郎当众送给新娘的礼物是一块雷达小金表。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当时相当难得一见的排场。

以至于张士慧和刘炜敬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新郎的表弟时。

完全没了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荣耀感。

反倒让俩人都莫名其妙的有点发虚,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早知道,就应该多花五块钱买一套三十六头的了,或许那样才更像个样子……

开宴后,酒桌上的排场更加惊人。

这天喝的是一水儿的双沟大曲,每桌还有四瓶京城白牌啤酒,十瓶“北极熊”汽水。

上的菜是六凉八热一个汤,鸡鸭鱼肉不但俱全,还有两道菜是大家很少吃到的。

一是干烧明虾,二是芥末鸭掌。

因此,好多人关注的焦点,都是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总之,和平常人家在家办的酒席完全不一样,就觉得气派、有钱!

甚至有写数学好的人,就暗暗打了算盘,说这场婚宴要没七八百块钱绝对办不下来。

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啊。

因此这样的场面,那不光是张士慧和刘炜敬感到震惊和疑惑了,肯定还有许多来宾是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议论纷纷下,有不少人都怀疑新郎新娘为了出风头,重面不重里,扯了大饥荒。

虽然风光一时,日后可有的还呢。

不过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时,又有准确的消息传出来了,一下子推翻了众人的质疑。

敢情据新郎的亲戚们透露,说是黄家有门海外关系。

新郎的舅舅上半年从港城刚回大陆探过亲,知道亲外甥要结婚,包圆了所有的费用呢。

甚至发话的人还说了,这场婚礼还不算什么。真正牛的是婚房里的东西。

这话确实不假,因为婚房实在是太梦幻了。

虽然给新人住的两间小平房朝向不好,是倒座儿房,俗称东不暖来夏不凉。

可强就强在,现代化的家电那是一应俱全啊。

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电风扇、压力水壶,全都有。

而且还几乎都是进口牌子的,简直就像个外贸电器展销会。

家具也同样气派,电镀折叠椅子,折叠圆桌,大玻璃茶几,真正的红皮沙发。

再配上一个落地灯和丝绒窗帘,和那年代还绝无仅有穿着婚纱礼服的大幅结婚彩照。

让这婚房看着比起重文门旅馆最好的房间,布置还要高级不少。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满足当代青年,所以有关家庭现代化梦想的样板间啊。

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什么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旧有模式了。

那是划时代的进步。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身在这里,你就会觉得主人已经不可能再缺少什么了。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个家,就是一个夫妻的终极追求。

也只有这样的家,才能配得上新婚的幸福。

想想看,那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感受是什么样啊?

真是有点头脑发昏,眼睛发花,不知往哪儿看好了的感觉。

或许,这种难受劲儿,就叫做富贵逼人吧。

而再往后,更让人别扭的事儿还有呢。

因为新郎新娘绝对是今天的大忙人,他们要招待的人太多,来看新房的人也太多。

根本没容张士慧和刘炜敬好好看看那些摆设,后面很快又有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或许是新郎的同学,全是自来熟要闹洞房的架势。

一拥而上,就把一对新人围了个严实,你一句我一句的开起玩笑。

不但挤得原本在屋里的人待没处待,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争先出屋。

甚至还有人开始大肆吹捧,把新郎和新娘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但这些话偏偏听到张士慧的耳朵里却很不受听。

因为照说话这主儿的意思,要是买不起这些家电的人,压根就不够资格结婚似的。

所以那天参加完婚礼回到家,路上就和来的时候完全相反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饱受了一天的刺激,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兴致寥寥。

心里无不酸溜溜的,不想说话。

老半天,张士慧骂了一句,“妈的”。

眼见刘炜敬诧异地望向自己,他赶紧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同学,是说最后那几个捧臭脚的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得人几根好烟抽,拿人两包外国糖,就这么舔沟子啊,至于嘛。什么叫看了新房,自己的日子都觉着没滋味了?人活着就为了有那么几件家电啊?”

刘炜敬倒是会说话,看出来张士慧为什么不痛快,可偏偏装不知道。

“嗨,有的人不就那样嘛。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俩啊,今后要结婚用不着跟他们比。我可不想跟相声里说的似的,当那样的高价姑娘。”

“什么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摁加彩色,四季衣服毛的卡,无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动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那还是正常人嘛。”

“再说了,靠海外关系过日子又算什么本事啊。咱俩啊连爸妈都不靠,全靠咱们自己,一下子置办不齐,慢慢置办呗。反正总有一天能置办齐的。我反倒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呢?日子一天天的不一样,要一步到位,反倒没劲了。”

这话很让张士慧感动,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丽。

而同甘共苦更是感情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忍不住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高兴的语气确认。

“炜敬,你真这么想?”

美丽的大眼睛特别纯净。

“当然啦。难道你不是这么想?”

“我……我……”张士慧嘿嘿乐了,摸出了一根烟来。

“我是想,总得先买个彩电才是事儿吧。其他的都能等,咱俩结婚至少先得弄个大件,我才不亏你。你觉得呢?”

走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张士慧扭头望向刘炜敬,发现她在出神。

“喂,炜敬。”

“嗯?”

“怎么了?神游物外呢?”

“嗨,想点事儿。”

“想什么呢?”

“我……想那只表,带王琳手上那金表,真美。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家庭情况特别不好,天天吃窝头咸菜。没想到现在倒成了阔人了。她还挺有福气的……”

“……”

这次轮到张士慧没话了。

他情绪再次转变,狠狠的嘬了一口烟。

第九十一章 志气

自己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张士慧非常清楚。

正因为这样,刘炜敬无意中流露出这样一句“特别”的话,才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生命的杠杆在内心深处撬动了一下。

让他那从小到大都写着“我的生活是非常安全”的那堵信念之墙,“哗啦哗啦”地崩塌了。

突然间,张士慧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活的真相。

原来对于财富的渴望,人只可能尽量克制,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

什么精神高于物质啊?那是需要特殊条件的。

只有当物质相当丰富和充足的时候,这句话才成立。

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了自己和女朋友未来的幸福。

恐怕真的要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过去一直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了。

那就是该如何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标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连他自己都是。

要说他不希望自己和刘炜敬未来的小家,能变得像黄述平和王琳的婚房那样,那绝对是谎话。

所以他根本不能为此责怪刘炜敬。

羡慕人家的阔绰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自己女朋友已经尽量的考虑到他的感受了,已经够体贴他的了。

反过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本来就有义务和责任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他始终只能让刘炜敬跟自己共苦,却永远无法回报以甘甜。

那才真的说不过去呢,将会让他永远愧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他当然愿意让刘炜敬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甚至是比别人所拥有的,还要更好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妻子发出的承诺一样。

他也想像那样认真地、坚定地给刘炜敬一个保证。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似乎是句空话,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实现这个愿望。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除非他能像那些少数的幸运儿一样。

要么有海外关系,要么家里过去富过,还有厚实的老底子,才让他的美梦成真。

如果只靠工资、靠攒钱,其实很难达成他所期望的生活质量。

尽管他的工作还算不错,睡着觉就有奖金、拿补贴。

而且满可以指望单位这么养活他一辈子。

但他却没办法指望单位,能给他那一屋子的进口家电和高档家具,让他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所以这样现实差距就不免让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他忽然发现号称早就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社会里,其实人与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身边的一切并不像他一直认为的那么公平。

因此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屈从于现实,干脆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土壤里,像过去那样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还是该去跟自己的命争一争,长长志气。

看看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什么办法弄点外快来。

做个真正的爷们,扬眉吐气。

总之,就是从这天开始,张士慧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了连狗都算喂了的主儿。

手里兹要有钱自然可以随着性子花。

无论是父母寄回来的钱,还是自己的工资,左手进右手出,从来就不知道心疼。

买好烟、买好酒、买磁带。

带女朋友逛公园、买衣服、看电影。

还有和自己的哥儿们同学打牌,下馆子,潇洒极了。

多亏刘炜敬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而且为了他们的以后,还知道强迫张士慧每个月至少攒十五块钱。

否则,这小子就连手里的一百二也攒不下来。

所以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国庆节参加婚礼之后,张士慧居然主动抠儿自己了。

他抽的烟,规格悄么声的下了两个级别。

从四毛的香山变成两毛三的北海了。

他也不主动张罗给别人敬烟了,更拒绝了过去那些哥们儿弟兄的聚餐邀请和打牌之约。

但这还不算什么,实际上这小子还瞒着刘炜敬去借了不少的钱。

他是以买电视为借口,跟客房部和工程部的几个熟人开的口。

因为他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跟刘炜敬走在了奔着结婚去的幸福大道上。

都愿意尽力帮他一把,给他凑了二百有余。

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注意到,张士慧的神情比过去严肃多了,身上凭空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这些反常,其实完全可以说明是这笔钱的用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敢情张士慧借钱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买电视。

他是想用来当本钱,私下里利用白天不上班的时间,鼓捣点小生意。

编瞎话,是怕别人知道真相担心风险,不肯借他。

至于什么生意呢?

倒腾水果。

这个主意是他借壁儿的邻居给他出的。

这位邻居有个亲戚在香山饭店干库管。

平日里,这库管就有靠山吃山的毛病。

会经常性的利用职务之便,把库里的东西弄出去变现,贴补自己的小日子。

而最近,香山饭店又运了来不少的水果,还有一些是很少见的南方水果,库管正找门路往外批呢。

也是巧了,让邻居发现了张士慧愁眉苦脸正找发财的路子。

于是这位好心的邻居也就想把库管介绍给张士慧,让他倒卖南方水果挣钱。

邻居口称,那些水果都是给外宾领导准备的好东西,市面上少见,一定卖的好。

而且还建议张士慧,说香山那块就出水果,眼下正当季节,什么都有。

去了之后,大可以跟当地老农谈谈,再弄点山里红、苹果、橘子什么的回来卖。

这样你什么货色都有,保准儿生意兴隆。

张士慧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儿。

这样很快就下了决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旧三轮。

然后用借来的钱当本钱,去香山弄了一大车的水果回来。

只是可惜啊,这生意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挣什么钱啊,是真没少赔钱。

初涉商海的张士慧什么也不懂,就觉得京城没有热带水果,才会觉得大有可为。

他可没想到老百姓手里缺钱,最认价格。

虽然杨桃儿啊,山竹啊,芒果啊,是挺新鲜、好看。

可惜价太贵,味道和吃法又不适应。

是问的多,买的少。

再加上周围邻居们成天这么看着,天天出来进去,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张士慧实在磨不过面子,便一家家的往外送,让邻里都来尝新鲜。

对谁他也不可能要钱啊,尤其是对介绍这生意的邻居,送得最多。

结果光这么白送,就送出去小二十斤去。

而那些苹果、橘子什么的,便宜是便宜了,相对是好卖不少。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老农自家产的,有的种儿好,有的种儿不好。

张士慧可不懂,觉着便宜就买回来了。

没想到呢,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

赶上酸的,涩的,老百姓又不傻,买了也能找回来。

不给退,不给退就找工商告你无照经营。

再加上张士慧确实没执照,每天得躲着工商,防备着被查抄。

他不但心虚,也不会耍黑秤,这一天下来其实做不了几笔赚钱的生意。

后来更倒霉,居然还赶上了两天雨夹雪在的恶劣天气。

好嘛,骤然一降温,雨雪一打,果子先冻后烂,屁也不值了。

就这么着,二百多块的本儿,生生赔了一百多啊。

把张士慧简直给亏傻了。

好在那个介绍生意的邻居知道他赔了钱,多少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为了帮他翻本儿,就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说有办法帮他求求人,进点外头正火的蛤蟆镜。

十五块一副,张士慧如果按照市场价出手,差不多能挣一倍。

到时候不但亏了的钱能回来,还能多少赚点。

不过问题就是,进货至少得两打,要不人懒得离婚,那就是三百六十块啊。

所以张士慧还是得再去借点本钱才行。

第九十二章 甜头儿

就如同赌输了的人都惦记着翻本一样。

生意亏了钱,张士慧同样有打翻身仗的要求。

否则他投进去的三百多不全泡汤了?

那得拿半年的工资来弥补啊。

更何况在他的心里,这又没有赌博带来罪恶感,亏了当然得赚回来。

所以必须干,没什么可考虑的,这样的愿望再正当不过了。

而且说实话,他也真的相信卖蛤蟆镜肯定赚钱。

因为《大西洋底来的人》实在太火了,现在外面的小年轻全在学麦克哈里斯。

别说墨镜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时髦装备,被叫做“麦克镜”。

而且夏天里,许多人的游泳姿势也变了,全玩儿上了“麦克式”。

年轻人还学会了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甚至某单位评选先进典型,有的选票居然填写的都是“麦克哈里斯”的大名。

同时,还有一项健身运动也因这部电视剧风靡全国,那就是飞盘。

由此可见,麦克哈里斯这位来自异国的电视形象,带起了多么狂热的流行。

可话说回来了,京城哪儿产蛤蟆镜这东西啊?

那全是从南方弄过来的。

张士慧自己也有一个蛤蟆镜。

那就是他去年帮一个南方旅客的忙,打听到了一个要紧办事处的电话,人家送给他的。

而自从他戴上这个墨镜之后,不但刘炜敬夸他帅。

熟人、哥们儿谁看见都羡慕。

让他恨不得洗澡睡觉都戴着,怕稍有疏忽就不知叫谁顺走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外头蛤蟆镜的行市也一直是狼多肉少的状况。

利润虽然不像邻居说那么邪唬,可卖二十,二十五块没问题啊。

要不是邻居觉得水果的事儿对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不忍心他蚀本,为他专门去求人挤出货来帮他,他哪儿去进这样的俏货去啊?。

总之,这样的亲身体验让张士慧真认为没什么可担心了。

甚至觉得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反而得多凑点钱进点货才行。

于是他不得不动用了最后的办法,除了跟爹妈写信求助,第一次主动张口要钱。

他还去把自己最喜欢的板儿砖录音机给送进了信托行。

然后跟刘炜敬开了口,赌咒发誓这门生意能挣钱,让她尽量拿些钱周转。

就这样,加上手里卖水果的余钱,总算又凑上了五百四十块。

最后通过邻居的关系,拿到手里三打货。

还别说,这玩意确实比水果好卖多了,张士慧总算尝到了生意的甜头。

头一次探路,他带到东单街头去卖的六副眼镜,很快就以二十三四的均价卖出去了。

一下子就赚了四十多块钱。

于是为了庆祝初战告捷,他带着刘炜敬高高兴兴的下馆子吃了一顿。

只是因为这事儿他的心态又变了。

他觉得自己就这点东西,卖一个是一个,产生了惜售心理。

认为这样的开价有点太便宜了,必须得把价格抬高一格。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了开价三十,最低二十六七的底价。

这一下子,虽然还有人肯买,但销售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一天下来,只出售了三副。

为此,缺乏生意经验的张士慧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依然很满足。

因为在他看来,每个墨镜的单价一下提高了好几块,等于总利润一下多了一百元啊。

慢点怕什么,早卖晚卖反正都是卖,价钱合适才是第一位的。

结果就是这样想占尽便宜的想法让他头脑发热,飘飘然起来。

无意中让他再次踏入了命运布好的陷阱,导致了后来的失败。

命运多牛啊?就没有什么是这家伙做不到的。

别忘了,命运捉弄人最喜欢奉行一个规律。

就是当你认为绝对不会出问题,百无一失的时候,一定让你出问题,给你致命的打击。

11月初,张士慧听东单街头其他小贩说。

什刹海河沿儿有个不正规的市场特火,人来人往,规模愈来愈大,在那什么东西都能买着。

听说有个人一天就在那儿卖出去上百块的电子表。

他就动了心了,找了周末人最多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蛤蟆镜都带在自行车上了,想去看看能不能捞个肥的。

没想到怎么就那么寸,他才刚找着地方,想把车推进去找个地儿摆摊儿。

就不知道谁惊天动地的一嗓子。

“张大娘们来喽!”

好家伙,足以令河边的杨柳震颤啊。

就这河沿的一干无照小贩们都迅速开始卷东西,收拾自己的货物,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张士慧也不傻。

毕竟也干过一段儿了,作为游击队的老战士,知道肯定是市场稽查部门的人来了。

他暗叫倒霉,也不敢停留,一样麻利儿撤退。

按理说,他见机快,又没卸东西呢,只要跟着人流尽快走出市场范围,也就没事了。

可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

就因为市场人多,张士慧没法蹬车直接走人,他得推着自行车跟人流慢慢挪才行。

哪知偏偏飞来横祸。

从大老远的,一个小子,为了躲避稽查,就跟挨了枪的兔子一样彻底惊了。

他抱着个大包袱,是拼了命的挤着人往外跑啊。

结果一路不顾挨骂,居然生撞硬闯的就奔张士慧这边来了。

都没容张士慧反应,生生撞开了他,继续逃向远处。

可这个冒失鬼是跑了,却坑人不浅啊。

因为他把张士慧连人带车全给撞歪了。

但最倒霉的是,因为突如其来,张士慧虽然抓住了车。

可“哐当”一声,自行车后座上装蛤蟆镜箱子滚在了地上,同时箱子里隐约传来了碎裂的声响。

而就这时,远处还传来鬼哭狼嚎呢,有人大叫,“这别人的摊儿。不是我的。”

随后就有个女的大叫,“我不管是谁的摊儿,抄!”

弄得张士慧连停留都不敢停留,只有赶紧扶起车,把箱子抱起来,继续撤退。

那个惹祸的小子是一点影儿也没了。

而等张士慧恨得牙痒痒,强忍怒火和憋屈,挪到僻静处之后。

再一查看箱子里的情况,好嘛,他是彻底傻了。

因为剩余的二十五副哈墨镜个个破损啊,全完了!

这时的他,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哭也哭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就在什刹海河边的小凉风里,他傻愣愣的望着河水独立着。

在一众经过的行人眼中,那凄凉的麻木,就像一个哭坟的。

第九十三章 交情

人生之路难免遇到坎坷,摔倒是在所难免的。

但怕就怕在同一个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摔倒两次。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特别是自以为算无遗漏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点与成功错失交臂。

自然更会增加憋屈的程度。

像张士慧就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吐血的滋味。

他根本就没法接受,几乎已经攥在手里的成功,最后一刻又从指头缝儿里溜走了。

所以这天他回到家之后,就根本没心情再去上班了。

挂了一个电话请了假,待在家里生闷了一天。

他什么都不想吃,几乎一宿都没合眼啊。

却伴着愁眉苦脸和难以排解的郁闷,整整抽了两包烟。

把嗓子都给抽肿了,小脸儿也给抽绿了。

直到在床上翻烧饼,煎熬到了凌晨时分,才勉强琢磨出了一个有可能挽回局面的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话又说回来了,办法虽然是有了,但无论做什么,怎么干,还是得靠钱啊。

因此,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张士慧早早的跑到重文门旅馆来接班儿。

他趁着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宁卫民叫出去抽烟。

烟递过去,火儿给点上了,又踌躇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提出想要跟宁卫民借钱。

说真的,张士慧之所以会这么磨叽,就是因为他自己知道和宁卫民的交情尚浅。

他们只是能谈得来的同事,还远没到能过钱的地步。

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他已经把关系近乎的熟人都求遍了呢。

宁卫民已经是他思来想去,最后仅有的能筹到钱的可能性了。

毕竟才刚刚发了工资,只要宁卫民愿意多以借给一点,那就能给他增加一些助力。

说白了,张士慧的处境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不甘心,让他特别希望能集合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做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否则,积蓄没了,面子没了,好几百块的亏空还得填上。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刘炜敬解释,更怕会因为此事,让女朋友瞧不起他。

那人家还会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他吗?

当然,求人终究让人难以启齿。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当“借钱”这俩字一说出口,看到宁卫民眨了眨眼睛,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张士慧就心虚到家了。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早就编好的说辞,想好的天花乱坠的理由,居然只字片语也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反倒是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疲惫、黯淡,和一种情不自禁的后悔。

算了,别编了,何必让人家为难呢?

这次要干的风险也不小,干嘛要再拖一个下水呢?

哎,我总不能真成个名副其实的骗子,让名声臭大街吧?

至少,也没必要非得增加一个人恨我、骂我呀……

但恰恰就在他自怨自艾,几乎想要主动表示这个请求就是个玩笑的时候。

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做出的回应居然痛快得不像话。

张口就问,“你要多少啊?说个数儿。”

张士慧先是愣了一愣。

片刻后,等一琢磨过来,他有点激动了。

“哥们儿,我……我想跟你借一月工资,怎么样?成吗?”

而宁卫民面对张士慧充满希冀的眼神,愈加彰显出仗义来。

“成啊。怎么不成?可一个月工资?那就六十多块,你够吗?你到底需要多少?没关系,你直说。”

“啊?那……那当然越多越好,要不你……借我一百?不不,一百五,行吗?就一百五……”

张士慧可真是喜出望外。

他报出的数儿,就是他渴求的极限了。

其实这倒不是说他不需要更多。

主要因为想到自己已经两次把跟熟人借来的钱都赔光的事儿,自惭加亏心。

即使宁卫民能再多给他,他也没勇气、没脸面去承担更多的人情。

“一百五是吧?我还真有,你等着,我这就去更衣柜里给你拿去。”

宁卫民再没废话,果断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他居然真的把钱取回来了。

但有意思的是,事到临头,张士慧接钱时,反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他可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我……我给你写个欠条吧……”

“不用。”

“那……你就不问问我干嘛用吗?”

“嗨,我就一句话,兹要你不是拿这钱去赌,干什么用都行。你是去赌吗?不是吧?拿着就完了。”

可宁卫民越是如此局气,如此信赖,却反倒让张士慧变得越不自在。

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悄然涨红。

“哥们儿,你怎么带着这么多钱来单位?你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你把钱借我……这……这……”

这怎么话儿说的,他纯属自己想多了,还误会了。

宁卫民呢,却只是淡淡一笑,根本懒得去解释自己不缺这几个小钱。

因为他懂得,既然是雪中送炭的事儿。

当然让对方认为自己所付出的和需要承担的东西,越多越好。

而他态度上表现的越坚定从容,效果越佳。

这不是奸猾,而是与人打交道的基本常识。

本质在于不要炫耀,尽量尊重,只有这样才会有好结果。

否则,好心也会伤人。

“没事儿,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再急也没你急。咱明说吧,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遇见事儿了。所以你甭多想,踏实用吧。我不会催你的。”

说完,就把钱塞到了张士慧的手里。

张士慧彻底感动了,甚至有点震撼,心底的暖流让他的眼角居然湿了。

“我很快就还你,我……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最多俩月。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我……”

说实话,此时无论宁卫民提出什么条件。

以张士慧的心气儿,都会连想都不想就答应的。

只要能让宁卫民满意,张士慧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打个旋子。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痛快的借钱给他。

除了爹妈,除了刘炜敬。

他身边只有宁卫民能对他这样的慷慨,给予他如此的信任。

可他们才认识几天啊……

“哥们儿,打住打住,言重了啊。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宁卫民却是抱着同情尽力安慰,很想让气氛轻松点。

“今儿我帮你,明儿你帮我呗。虽说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可夜班上的挺投缘。朋友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

但这就像一种刺激,反倒让张士慧的情感愈加汹涌澎湃。

“卫民,我……我什么也不说了。这钱,我……肯定还你。我要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

“哥们儿,我今儿彻底服你了,五体投地。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得言语一声儿。”

“我张士慧在这儿发誓,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要有半点犹豫,算我是丫头养的!”

而宁卫民却真心觉得张士慧这样的表白很可怜。

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已,没饭吃的时候,别人给个馒头真能记一辈子。

于是他都有点不忍再听了,赶紧打断。

“好好,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咱们之间还信不过吗?”

“可是哥们儿,你也真逗,还发什么誓啊。咱们都是男的,用不着这样啊。”

“我呀,没别的了,就劝一句话,多难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关键你得尽量往开了想,心里别有太大的压力和负担才能把事儿办好不是?”

“得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张士慧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

看着宁卫民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影子,他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

晃晃悠悠地在旅馆侧门的便道上打横,有点站不稳了。

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拿到了钱,实在有点卑鄙,有点阴暗,有点对不起这份信任和情谊。

莫非他就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

莫非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吗?

不,他是被钱给迷住了。

不,他不能由着心里的魔鬼泛滥,对不起这样的好朋友。

他要干的事儿虽然不是赌博,却一样有风险,他不能把借他的钱的宁卫民瞒在鼓里。

这就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

结果你却不告诉人家,你身上有跳蚤,有虱子,还得了传染病。

难道这像话吗?

钱是好东西,他也真缺,但不能这样拿到手。

这一刻,张士慧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这一刻,成了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刻,很多事都发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但唯有这件事是影响了张士慧一生,让他今后每每想起来,都无比庆幸的。

那就是他叫住了宁卫民,决定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卫民,卫民!你等等……我,我还有事儿说……”

张士慧带着哑音儿,冲着手已经拉在门把手上的宁卫民喊了一嗓子。

同时快步追上了台阶。

第九十四章 不甘

眼看着张士慧快步朝自己奔过来。

宁卫民的身体就在拉开旅馆木门的一刻停住了。

他为张士慧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转过了身子。

“什么事儿?”

而走到近前的张士慧,头却逐渐放低,有点不敢看他。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宁卫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你是说钱的用途?你赌了?”

张士慧先是摇头否认。

“没有,我是爱打扑克儿,可输赢不大,不过是块八毛的。”

“很快跟我一起玩的又都是自己哥们儿。没人真为了赢钱,谁赢谁请喝酒罢了。”

“尤其有了女朋友之后,我也想攒钱,更是玩得越来越少了……”

随后叹了一口气,才继而道出真相。

“其实我跟你借钱,主要是因为生意亏了钱,我想翻本儿。”

“上个月,我一直就在外头做生意呢。本来打算赚点钱,也能像别人似的,买彩电,买冰箱、洗衣机,然后体体面面的结婚……”

“没想到啊,忒背了点,我赔惨了……”

宁卫民瞪着他,这次是真的惊讶,露出完全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你在做生意?”

张士慧露齿一笑,却带着无奈和惨然。

“是啊,没想到吧?说实话,国庆节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动这个心思……”

“那……你赔了多少啊?”

“加一起大概四百五吧。不算你的,我还欠着外面三百多块。其实我手里剩下的钱,倒是够还债的。可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我把自己的积蓄,自己的录音机和父母寄回来的钱都扔进去了……

不得不说,张士慧最近这个把月实在憋坏了。

他是真想把肚子里苦水跟谁好好唠唠。

于是这一打开话匣子,也就收不住了。

后面也不用宁卫民一一问了,他自己就主动“竹筒倒豆子”了。

一五一十,把最近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怎么赔的,怎么赚了,怎么又赔了,全说了出来。

“……卫民,我心里真堵得慌。我就不明白了,看别人干,都能赚着钱,怎么就我这么倒霉。你说我能甘心吗?连到手的钱都让我自己给砸了……”

“哎,没办法呀,做生意赔了这么多,我也只有靠生意赚回来。可做生意得有本钱,本钱越多,翻身才越快。可除了跟你借,我也没别的路子了……”

“哥们儿,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正的情况我不敢让人知道,连女朋友我都不敢说。刘炜敬现在还以为我赚了呢。”

“可我就是没法骗你啊。真的,你局气,对我绝对够意思。所以我也不能不够朋友。如果你现在要把钱拿回去,我绝对理解,只求你别把我的事儿露出去就行。”

“总之……总之这回,都是哥们儿对不起你!”

张士慧充斥着歉意的语气绝对诚恳,宁卫民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点被蒙蔽的羞怒,也没计较的意思。

而是关心起更重要的问题。

“那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我还愿意借你钱……”

张士慧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就以激动和希冀掺杂的语气说。

“我也不瞒你,我听人说花城那边,蛤蟆镜才卖五六块一个,电子表才十块一个。”

“我想的就是找张假条,干脆自己跑趟南边。不拘蛤蟆镜还是电子表,反正要能进点便宜货回来,一趟我就彻底翻身了。”

“哥们儿,你要愿意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到时候我……………”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了,没等他许完愿,宁卫民就反问一句。

“那到时候你要再赔了呢?”

这敏感的一句追问,登时就让张士慧的脸红透了。

即使是夜里,也挺显眼。

是啊,要再赔了又怎么办啊?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长途漫漫,人生地不熟,语言也有障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否则他含糊什么?又怎么会心底罪恶感泛滥,把实情告诉宁卫民呢?

张士慧喉咙就被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在宁卫民及时发现了他的窘态,赶紧解释。

“你别多想啊,我不是怀疑你能力,也没挤兑你的意思。”

“其实我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这么想做生意吗?挣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不借你钱呢,你还会去南方吗?如果我借你钱,可你再遭遇失败呢?你是会心灰意冷,还是继续尝试其他的生意?”

而张士慧眨巴着眼睛琢磨了老半天,才自以为听明白了。

“哥们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劝过悬崖勒马,过本分日子。怕我掉进钱眼儿里去。可我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因为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像抠抠缩缩攒钱活的日子。我更不甘心让刘炜敬跟着我吃苦,去羡慕别人的阔绰。而就赚钱来说,没有那个行业比做生意更便捷、更迅速。”

“不怕你笑话,就这一个月,我虽然没赚到钱,可做生意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人生新的出发点,新的目的地。因为我看见了,亲眼看见了,确实有人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我承认,那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这种生活太痛快了。不但是物质享受,更能让一个男人拥有脸面。可要指望上班攒工资,永远实现不了。”

“我真的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只看着自己的脚面活了。所以即使撞了南墙,我也不会死心的。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早晚也会像别人那样赚到钱的。”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或许不以为然,也许你还会觉得我市侩、俗气。那我只能说你现在还年轻。没女朋友,也没用钱的地方。等你再过几年,你肯定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

张士慧说这些话时,是认真斟酌了言辞的,态度也很诚恳。

唯恐让宁卫民不高兴,更怕宁卫民误会他是不知好歹。

可结果呢,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竟然因为他这番话笑了。

而且看神情,听语气,是真的很高兴。

“哥们儿,我看你的面相是有财运的人,我觉得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敢打赌,一年之内,你就财大气粗了。”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张士慧想不到的。

他瞠目结舌,很有点怀疑宁卫民说的是反话。

“卫民,你没事儿吧?”

可宁卫民下面的话,瞬间就安定了他的心,甚至让他生出了喜出望外之感。

“我说真的呢,没别的意思。把金钱视为污浊,是傻清高的人,把挫折变为金钱,是最实惠的人。就冲你这个百折不挠的劲儿,我就觉着你肯定能发财。”

“我其实倒是担心你的理想,是没灾没祸,稳稳当当过日子。要真是那样的话,穷,才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缺乏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得说句实话,你做生意缺乏经验。你这个计划路子虽然对,可风险大,收获少,即便做成了也不是太划算。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详细说一说,而且我有个更好建议给你。”

“当然,听不听在你,反正无论怎样,钱我是不会拿回来的,还会借给你。这肯定没问题。你觉着怎么样?你要乐意好好聊聊呢,等待会吃了饭,咱沏上茶再慢慢说,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张士慧这还有不愿意的?

他点着脑袋立马答应。

“好好,卫民,那你就帮我好好参谋参谋。只是,耽误你下班了……”

“客气什么。走,先回去吧。咱都出来老半天了,跟你搭班儿的是刘姐吧,估计已经来了,昨天人家一人扛了一宿,想你着呢。这再见不着你,更不乐意了。”

“她是想掐我吧?嗨,今儿我一人扛不完了?一会儿放她别地儿转悠去,咱俩正好说话。”

就这么说着,二人终于又走进了旅馆。

第九十五章 生意经

人们通常认为,贫困是催人奋进和使人走上发财致富道路的动力。

但这个观念其实是片面的,或者说表达的重点错了。

人穷,其实并不能完全使人产生致富的愿望。

就拿张士慧来说吧,像他这样自己能有三间小房,一个月有六十多元工资可自由支配的生活。

在京城的草根阶层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他甚至可以算是新一代的贵族。

生活远比他要窘迫,比他经济条件负担重的家庭,还有着千千万万。

这还是城市里呢,就更别提广袤的农村地区和偏远山区了。

所以这就会产生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了。

那这么多的穷人,这么多一贫二白的家庭。

理应都迫不及待抓住时代赋予的机会,从而成为富翁才对。

可为什么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同样的时代大潮下,真正能变成富人的如此凤毛麟角?

为什么张士慧会比那些比他更穷的人,勇于走出这一步?

如此看来,因为受穷才会去拼命致富,显然是缺乏生活逻辑的。

而事实是,真正的致富动因源于个体自身价值取向的醒悟。

我们的国人可以说都穷惯了,老百姓其实不怕穷,只要饿不死,忍着就是了。

哪怕再穷,也会用老婆孩子热炕头,打牌下棋闲聊天,这些与众相同的欢乐,达到聊以的心灵平衡点。

我们大多数人真的都很容易满足。

当餐桌上的窝头变成了白面馒头,大腌儿萝卜变成了西红柿炒鸡蛋、蒜苗小炒肉。

往往就会心满意足地赞叹生活的滋润了。

说白了,虽然人人都愿意过好日子,可却又都不愿为此承担大的挫折,让自己的生活经历大的波动。

只有少数人,少数能够觉醒自我价值和野心的人。

才能不畏惧大风大浪,能够坚持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人遇到挫折,不会在追求财富的路上一蹶不振。

反倒会更加振作,更勇敢的塑造自己,百折不挠去实现愿望。

宁卫民就是因为觉得张士慧展现出这样的特征,才愿意为他指点迷津。

这既是因为生意人和生意人天生就像有血缘关系一样的亲近。

也因为生意人之间利益亲和使然。

像他们这样的人,这个年头可不容易遇见,如果愿意,当然有机会互惠互利的合作一把。

宁卫民其实很需要像张士慧这样算得上亲近,又比较了解的合作对象。

当然,对他来说,张士慧身上的缺陷也是同样明显的。

这小子太嫩了,虽然具备追求财富的决心和勇气。

但还欠缺一个生意人的眼光和经验。

特别在初涉商海中的第一次扑腾里,他表现得相当幼稚而且莽撞。

但他还仅仅把自己呛水的原因,归咎于运气背而已。

仍旧远远没意识到做一个生意人需要多么大的本事。

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句流传甚广的民谚,叫做“三年能学出一个手艺人,十年也学不出一个生意人”。

还有一句是,“一等智商者从商,二等智商者从政,三等智商者从文”。

这些话虽然具有一定主观片面性,或是看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差异。

但起码能说明做生意这事儿并不像人们想象这么容易。

事实上,咱都别说宁卫民前世在商场混起来有多么困难了。

就是这个众所周知做生意的大好时代,造富无数充满了机遇的年代。

真正能从商场里发迹的人也没多少。

如果有谁不信大可以看一组数据。

因为据有关资料记载,1980年京城从事个体经营的个体工商户为五万人左右。

到了1992年,这批人真正成为大款的只有两成。

另有两成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甚至改行了。

就像张士慧经历的两次失败似的,既是属于偶然,也有必然的成分。

由此可见,并非所有有头啖汤喝的人,都有本事端着这碗滚烫的汤,安然喝下肚儿的。

头一个想吃螃蟹的人,也很有可能被螃蟹夹住了手指头,从此对这东西看见就害怕。

所以宁卫民很有必要,也很愿意,把这里面大致的情况给张士慧说清楚。

以防他在这条路上再吃大亏。

这一天晚上,在渺无人迹之时,重文门旅馆前台的柜台后。

吃饱了宁卫民和张士慧都泡上了一杯酽茶,守着一大壶的开水和两包只余一半儿的烟开聊。

给他们解闷儿的还有一包“怪味胡豆”,来自宁卫民拍众位女同事马屁的残余。

这玩意如今在京城尚是一种新兴食品,挺时髦。

是宁卫民刚在鲜鱼口里,那还挂着“秋江食品店”牌子的老号“通三益”买的。

也正是因此,那位目前和张士慧做临时搭档的刘姐,才会喜滋滋的拿着两包这玩意,跑到后勤部找洗衣房的熟人聊天去了。

真正的把前台这块地方儿,让给了这俩钱串子切磋生意经。

要说宁卫民这口才和肚儿里的玩意可不白饶。

乍一开口,不但整了一个《百家讲坛》的做派,把张士慧给震住了。

而且说得东西也确实是言之有物,切中要害,真由不得对方不服气啊。

“……我跟你说啊,这要想把生意做好,赚到钱。真不是你想那么回事,光凭撞大运可不行。有人把做生意的条件归之于,精明加机遇,这都太简单。”

“因为这里面的道行啊,太深了。绝不是一个人随便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而我认为重点得先认识清楚自己。”

“打个比方,就像那些知名画家或文学家,你看谁作品好,要问他成功秘诀。人家也只能坦然一笑。”

“当然,或许他可以跟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即使都是实话,你要照着他说的做,也保准儿走瞎道儿。”

“为什么呀?就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在哪儿摆着呢。你是个什么胚子,就能成什么材料,这一点没商量余地。强努啊,只能是给自己找罪受。”

“同样的道理,咱要做生意,也得找做适合自己的项目和方式,才能事半功倍。否则那就容易出岔子。要不有句行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呢。就是这个道理。”

“你呀,之所以赔钱,首先就吃了这个亏了。”

第九十六章 不简单

宁卫民尽量把道理说得简明扼要,就是为了能让张士慧听明白。

可这话也有点副作用,容易触碰人的自尊心。

这不,张士慧就有点被碰疼了,反应比较激动。

“啊!什么什么?强努?”

“哥们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连卖水果、卖蛤蟆镜都不够格吗?”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水果和蛤蟆镜,还有什么生啊熟的?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眼见张士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唇都气得的绷了起来。

宁卫民反倒笑了。

他会胡撸脑袋啊,一句话就让张士慧放松下来。

“哎,你别急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我又没挤兑你,不就是说几句实话嘛。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听我接着说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实我自己个儿也卖过黄瓜,也没落着好儿。好家伙,那次给我赔的啊,我俩眼珠子都跟黄瓜一色了。”

“而且不瞒你说,我犯得是跟你一样的毛病,对价钱太计较,贪小便宜,舍不得廉价出手。”“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太阳暴晒完,就赶上了雨天。我那多半车的黄瓜不但老了。搁在屋里还烂,还臭。我那小屋儿,几乎都没法待了……”

类似的经历,让张士慧登时感到亲近了几分。

他既惊讶,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几许笑纹。

“哟,哥们儿,你什么时候还卖过黄瓜啊?”

“嗨,我比你还早哪。返城回来没工作,我又没爹妈,总得吃饭吧?怎么办?被逼无奈的选择啊……”

“那你后面怎么办的啊?横不能那些黄瓜,都让你吃了炸酱面吧?”

宁卫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不光我自己吃啊,我还送呢。就送我们借壁儿邻居,让各家各户都陪我一块吃。”

“我们那一院儿,两天之内,没别的饭菜味儿,家家儿都是炸酱面,外加拍黄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欢实,对我交口称赞,人见人夸。可越这样,我自己越难以下咽啊……”

这下张士慧真乐了。

“可不,我也一样,送人吃水果,差点没被夸成万家生佛。到现在还有人老问我,怎么不卖水果了?那什么挺好吃,应该多进点儿。合着他们还惦记沾光呢……”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嘿,送人是做脸儿,可管什么用啊?给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这儿,话里已经有了些悲壮的气氛,颇有几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宁卫民及时转舵,把话题带向了应有的航路上。

“说起来,我就一样比你好,我家里有个康大爷。老爷子解放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主儿,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认识,有见识,有学问。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儿。”

“幸好我听了他的指点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黄瓜吐血大甩卖,给处理了。正因为来了个脆生的,才比你的损失少了点,赔了也就一半吧。”

“当然,也正是我康大爷,后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这蔬菜、水果行里的厉害。从此也就长了心,再没有重蹈覆辙。否则,我要不甘心,再干还得赔。”

在这儿得说清楚了,宁卫民讲的这件事,其实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卖黄瓜的事儿都是前世的经历,结局也没他说的的那么好。

实际上他的黄瓜,烂得都流汤儿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骂。臭啊。

真的是,确实聊天的时候,康术德告诉过他蔬菜水果有多么难干。

而且不能不说,他这样的铺垫,确实已经成功引起了张士慧的好奇心。

他紧着往前凑。

“卫民,卫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呗,到底怎么个难干法儿?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啊。最关键,是别人怎么挣着的钱啊?”

面对询问,宁卫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烟盒。

从里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烟儿,才悠悠开口。

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种跟说书的袁阔成拍惊堂木的感受。

人的恶趣味之一,不就是好为人师,需要别人听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没有人来听、来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们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行难在哪儿啊?就难在微利和时令上。”

“卖菜卖水果想挣钱都靠薄利多销对不对?可干这个也最怕货压在手里,周转越快越好。否则货卖不出去,一烂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凭什么买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贵,二就是得新鲜符合紧抓时令才行。”

眼瞅着张士慧点头认可,宁卫民更来了神儿,一口小烟喷出是真正进入了指点江山的状态。

“蔬菜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就跟那侯宝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复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要想招人买你的,该应季的菜,哪个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儿熟了才行。”

“但比这更难的还是水果。因为咱京城人旁边有山啊,远处近处,十里八乡村的,兹要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那好果子太多了。说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节的听差,要把果香及时送遍京城。一年里,倘若你什么时候忘了时节,一点不要紧。光凭皱皱鼻子,闻着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给你数数看哪。冬季、阳春,除窖藏的苹果和鸭梨。郎家园大红枣,密云小蜜枣,怀柔的油栗子。最招人的,还要数冻得邦邦硬的大盖儿柿子。春夏时分,桑葚、酸杏首先报到,李子、桃子、樱桃继而上市。夏令时节,是西瓜的世界。香瓜、甜瓜、伏苹果和沙果也能偶尔来凑凑热闹。秋季,那最热闹,可谓百果争先。大鸭儿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有人爱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浓的味淡的,都有拥护者。”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玩时鲜果品,那是好玩儿的吗?一般人是没本事玩的。因为做不到审时度势啊。什么品类先进货,什么货物先脱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鲜度,哪个要喷水,哪个怕着水,怎样缩短水果的运转周期,这都是实打实学问哪。”

“好些人就是因为觉得挺简单的,没多想一头扎进去了,自然就是一个‘赔’字儿。这里面就包括咱俩。我想,你现在至少硬明白一点了。水果行当损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热易变质,品相儿一天一样,还备不住买主儿挑的时候连掐带摸的。对不对?”

“要想赚钱,怎么赚钱?那就得鬼点子多,还得心细如发,精打细算到家才行。我康大爷告诉我说,老年间啊,那些会干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几个等级。优质当优价。品质差点的,就得论堆搓儿。”

“大个儿的、模样好看的,得看准了阔主儿和送礼的推销。必须一通夸人家财大气粗,贵人模样,才能撮合生意。其实摊主心里明镜儿似的,遇着这样的主儿那可是难得的机遇,掐准了你不买廉价货。口味不甜的、骨子里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这时脱手呢。边周旋、边唠嗑、边打马虎眼。老话讲,起哄架秧子,趁着买主喜兴,摊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来了,正好浑水摸鱼。”

“大小不匀的、味道不佳的、价钱有水分的,那绝对垫底儿,当然及时脱手的好。哪怕赔本,先卖出去换回钱来才是正格的。因为买卖是靠钱赚,有钱才好进别的货,财能把亏空赚回来。”

“反过来,光鲜的水灵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于一眼看好的地儿。这码放当然也有讲究,怎么衬托着主打货品好看怎么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得有点艺术性哪。这要是人看着好看啊,自己就过来了,那没的说,让您尝上一口,实打实的好,掏钱吧您哪。”

“最后还有一条呢,做果鲜生意的,风险大、下本儿大,受天气变化影响大,十个有九个怕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所以吃这碗饭的,长此以往都成半个气象专家了。观望天色,比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还准呢。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价出手了。这玩儿的可都是智慧啊。你以为谁是老天爷的亲戚哪。”

“总而言之,老话讲得好,十人从商九个奸。要照我看哪,这卖水果的那便是十个商贩十个‘尖’了。当然,我说的是人尖子的尖。以为能吃这碗饭的主儿,即使是没坏心,也必得有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外带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时令的知识。”

“怎么样?哥们儿,什么感觉?是不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精明。你还觉着果品生意容易吗?真不是谁都能赚着钱的。这行,可以说是小商小贩里的状元郎。卖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干什么也比这个容易。就咱俩啊,挨个扒拉脑袋,全不是这块料!”

第九十七章 流行

真是绝了啊!

张士慧将一颗怪味豆儿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卫民的这番高论,就如他这嘴里的豆儿一样。

是甜是咸,是辛是辣,很难一语说清。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宁卫民说得没错,这水果行当确实是想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掉进去的大坑。

他要早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说道,那要不躲八丈远才怪呢。

今后啊,当然是打死也不能再碰这个行当了。

“可以啊你!你那位康大爷也是高人!我今儿才琢磨过来,合着我亏在这上面的钱,不冤枉!”

老半天,张士慧终于发出了称赞,而随后却又不免疑问。

“只是这水果为什么不能卖,我大概其明白了。那你再说说看,这蛤蟆镜我能不能卖?南方我能不能去?”

“这玩意总不至于烂手里吧?我真是差一点就挣着钱了,如果不碰上那冒失的混蛋……”

宁卫民卡卡眼,赶紧一抬手,拦住了张士慧的怨天尤人。

“哥们儿,不是我打击你。这话,还真得分怎么说?”

“啊?这里也有说道儿啊?”

张士慧语气里全是不相信。

“有啊!”

宁卫民端起茶杯,先好好品了两口,才放下开讲。

“毫无疑问,这蛤蟆镜肯定比水果强多了啊。时髦,抢手,小年轻都抢着要。卖一个就能挣好几块。假如从南方直接弄过来,更是成倍的厚利……”

“那这不挺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士慧忍不住插口。

“你甭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后面还有‘可是’呢。”

吭哧了两声儿,清了清喉咙,宁卫民并没直接往下说。

他还挺事儿,先警告了一下。

“注意听讲啊,可别再打岔啦!”

“好好好,你说吧。”

张士慧对真把自己当了专家的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蛤蟆镜挣得是什么钱啊?那是流行的钱。”

别说,宁卫民嘚瑟归嘚瑟,但这个道理可没错可挑儿。

张士慧点头认可。

“可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一股热乎劲,过去就完啊。”

宁卫民撇撇嘴,一点不怕自曝其短。

开始大义灭亲,痛斥国人的短处。

“咱们老百姓什么样儿,你不清楚吗?就跟一群羊似的,盲从!追时髦的特点就是一拥而上,但流行过去,冷得也快。说白了,特别走极端,还喜新厌旧。”

“过去羊剪绒的帽子、海魂衫、白边儿懒汉鞋、白色网球鞋、假领子,多牛啊!人人都当好东西,没有的,做梦都想要。可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扔箱子底儿了吧。”

“还有那喝红茶菌和打鸡血哪。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谁再干这个,那准保得被当成神经病。你要回头去看,当初傻不傻?”

“尤其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几年是不是各种流行能持续的周期越来越短了?一把抓纱巾,鸡腿儿裤,的确良衬衣,那个不是一眨眼的事儿?昨日的流行一下就成了今天的土鳖。”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年初二月份,街上的姑娘们还因为话剧《救救她》公演,流行那李晓霞的拉毛围巾呢。后来话剧一结束演出,没半个月就没人戴了。是不是?”

张士慧脑子也不慢,而且懂得举一反三,立刻醒悟。

“你是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已经演完了,马上就会凉?”

宁卫民颇感欣慰地点头。

“哎,你这么想那就上路了。哥们儿,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况且这不是没有征兆的。你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麦克镜虽然还挺走俏,可玩儿飞盘的是不是少了?”

只可惜,能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士慧多少有点不甘心,还心存幻想。

“可……可真能有这么快吗?我是说,不是有的东西就能流行挺长的吗?你比如说军装,还有喇叭裤……”

宁卫民摇摇头,还是驳了他。

“……可那是有原因的。军装因为老百姓得到不易。你看四个兜的,就比两个兜的流行时间长。将校呢大衣、五五将校靴,直到现在热度也没完全退去。这是稀缺性决定的。”

“喇叭裤则是因为社会舆论反对的缘故。报纸天天批,单位领导管,学校甚至用剪子绞。正是这样的阻力延迟了流行周期。”

“一旦阻力没了,或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都有了。到了没有比较,难以再产生优越感和新鲜感的时候,立马结束。”

“你看看现在周围的年轻人,十个里得有仨人带蛤蟆镜的,不知多少人有还没戴呢。流行速度比喇叭裤快多了。所以我认为,麦克镜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士慧无可争辩,但此时,他的眼神却如同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精武门》最后所说那句经典台词一样。

“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想了想,觉得生意人还是谈钱最实际。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记着夏天之前,演这电视剧之前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墨镜。才十二块。现在拔高了多少钱?你进货都进不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真下本儿吃进之后,发现这玩意不好卖了,或者价格掉回去了,你还能舍得低价抛售吗?”

宁卫民的假设不禁让张士慧心底再次震动,他眉头挽成了疙瘩。

“我去,你别‘方’我啊。这是要我盒钱啊。我……我怎么可能舍得吐这个血啊?”

宁卫民苦笑了。

“你呀,还是一根筋,怎么压根儿没学乖啊。刚才咱聊水果时,是怎么说的?”

“真到这份儿上,你都不用想,再疼也得认赔。要不然就真得当破烂卖了。”

“不是我拍唬你,别忘了,满京城不是你一个人在卖这东西。你不卖,别人卖。人家越卖,你手里东西越贱。”

“如果人家赚了钱,卖得比你就更痛快,然后拿卖了的钱再挣钱补回来。这里外里,你亏大发了……”

张士慧再怎么样,算术还是过关的,毕竟是高中生嘛。

想明白后,相当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

不为别的,总犯一个错误,不懂得汲取教训,无疑是记吃不记打的智商问题。

好在痛苦过后,他眼睛一亮,还想到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哥们儿,我差点让你绕进去。你刚也说了,去南方进货,有成倍的厚利啊。我不就是想去南方进货啊。”

“京城进货一副蛤蟆镜十五,可听说花城才五六块啊。我要能弄一百副回来什么景儿?即使真跌价了,我大不了就卖十快钱呗,还有的赚啊。”

“更何况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知道风险了,还能再犯傻吗?我不进蛤蟆镜不结了。我决定了,去南方就弄电子表。”

可惜,他自以为得计,在宁卫民这儿,却仍旧要遭遇打击。

第九十八章 南下

“哥们儿,你高兴太早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条了。没错,南货北运,是有成倍的厚利,可你也得想想,这厚利怎么来的?不就因为这路上不好走,蕴藏着大风险嘛。”

“从古至今,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事生产。他们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而利润是由路上的风险和路途远近决定的。无论人吃马嚼的车船运费,还是土匪恶霸抢劫勒索,乃至遭遇意外事故与疾病灾祸的风险,都得算在其内。”

“所以越是乱世,商品的价格越飞涨。没办法,有货运不过去,全白搭不是。说白了,就跟咱们抗战时期,我军要想办法突破敌人封锁线似的。真正增加的全是运输成本,那粮食、药品、军火,都得用金子换,贵老鼻子去了。”

“如今也是一样,别看是新社会了,用不着提着自己脑袋赚钱了,可路上的风险依然不少。弄不好就得让你蚀本翻船,再倒大霉啊。”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成一件事需要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非常不易。反过来,毁了这件事却要容易许多,只要一点不慎,就能砸锅。你要不信,我跟你说说你跑这趟,所要面对的基本困难,你就明白了。”

“首先是车票不好买,车也不好坐啊。由咱京城奔赴祖国最南方,最快的火车也得两天三宿。你肯定弄不着卧铺,知道上车什么样么?火车上比公共汽车都挤。连座位底下也躺着人,普通车厢更是臭气熏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水也没有喝的,吃口饭,上个厕所得靠从椅背儿上爬。车上的饭菜贵不说,简直难以下咽,又冷又硬。别看你年轻力壮,到了地方,你下车要不晕不吐,算你是好汉。去一趟,回来一趟,你要不掉个五六斤,算我白说。”

“但这也只是吃苦罢了。关键是路上确实不太平,提心吊胆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新乡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你身上就得缺点东西。你要让人盯上,弄不好没到地方,就先把本钱给丢了。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异地,那是什么滋味?”

“即使你到了地儿,也别安心。花城,那就是花花世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不光是好的、香的,恶的、臭的,一点不少。不说别的,花城的摩托车多知道吗?也就有了飞车党。一人开,一人坐后头。两个烂仔经过你时,趁你不备,一把夺了你的东西就加速。你追得上吗?又哪儿找去?你语言不通,就连报案公安都听不明白。”

“买卖找人交易的时候,更是悬乎。你以为这些蛤蟆镜、电子表都是哪儿来的?那是舶来品,都是走私来的。那就得躲着人,背处交易。你是一个人,带着全部身家跟着别人走,你放心?即使是真交易,你也必须一件件过手,把货切实拿在手里,才好给钱。因为我就知道有人买了五十块电子表,着急给钱没看,回去发现一半是次品。还有人当时看的东西挺好,结果让人掉包,屁都没落下。”

“真拿着了货就能安心吗?不,想真正平安带回来,还有许多关呢。别看你来时候管的松,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去过的人告诉我的,现在全国想发财的人都开始往花城跑了。但花城的火车站可不是能够让你大摇大摆,随便把货带上火车的。”

“地下过道,站台上,都有工商执勤,列车员也要层层把关。上了车也不行,还有带着弹簧秤的人继续抽查,哪怕下了火车,还有列车员再过最后一道筛子。查什么?一是查行李超重的问题,二就是查走私品。你惦记的蛤蟆镜、电子表,还有计算器,录音磁带,以及折叠遮阳伞、外国烟酒和尼龙布,可都是严查死守的重点目标。一旦翻出来,没收不说,还得重罚你一道。”

“如果说你真能把货物平安带出火车站,那确实算得上够运气了。可你觉着到了这步,自己就能安心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把东西上街一卖,就保准儿发财了吗?最后还得看你卖的是什么?会不会被公安逮着?”

“卖蛤蟆镜、折叠伞罪过还小点。但电子产品、烟酒和尼龙布,麻烦一定会很大。因为都是触及了国本和主体经济的东西,那几乎是就跟倒卖粮票是一样的罪过了。如果局子里有人替你说话还好。要没有,往严重了说,你就直接进去了,刑事处罚最少两年起步。”

“我绝非危言耸听,这可是京城啊,老兄。所以你好好掂量掂量,利润虽然丰厚,可你能挣到手的把握有多大?万一失手,这后果又有多严重?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难处,觉着自己没应付这一切的本事。我才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京城,死了弄广货的心思。”

对于一个急需金钱的人来说,其实只要利润够,吃什么苦都不怕。

尤其是缺钱的还是个生意人。

那么对钱的渴望,足能促使他鼓起勇气,去披荆斩棘,争取想要的一切。

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确定,赢的机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勤快能够克服困难才行。

如果依靠侥幸,结局是完全听天由命的,那必然让其丧失信心,衡量得失。

令刚才还心存希望的张士慧,一下子就陷入失望里了。

他捂着脑袋把头发好一通揉搓啊,又成了一个闷葫芦。

老半天才算缓过来,嗫喏地发声。

“哥们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条条大路几乎都被你给封死了。你是真把我打击得不善啊。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让我就如同跟着你的话,已经跑了这么一趟似的。”

“托你福,我现在又明白了不少。这付出和回报就是成正比的才对。上次邻居帮我进货,我还觉得那给我眼镜的小子开价十五挺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跟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相当严肃的决定。

“要不这样把?南方我还是得跑一趟。不过依着你说的,就不弄那些悬乎东西了。干脆就弄点便宜衣服、皮鞋什么的总行吧?利润少点,总归还能积少成多。你认为怎么样?”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最想看到的。

他笑嘻嘻递过一根烟去,“哥们儿,你能这么想,我这些吐沫就算没白费啊。”

不过跟着,他的话锋又变了,就这节奏带的。

让刚从他手里接过烟的张士慧腿一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给他磕个头。

“可是你又有点急了,我还有主意给你呢,就留在京城里,又不费事,又没什么风险,还能挣着大钱,你说好不好?”

第九十九章 更高级

好不好?

那还用问嘛,当然好啊!

可问题是,天底下真能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吗?

张士慧这一听啊,脑子都炸了。

不为别的,他首先当然巴不得这话是真的。

可其次,也真有点被宁卫民的谈话方式给拐带怕了。

本来嘛,今儿对话一开始,他的心气儿其实挺高的。

可后来被宁卫民接连打击,一下是一下啊。

原本的主心骨儿,可都被宁卫民的分析,一一砸沉到地底下去了。

但就在他刚刚认识到什么才叫现实残酷和脚踏实地之际,好家伙!

居然一下子又给生生悠上天去了?

宁卫民居然声称他还有不费吹灰之力,万无一失就能发财的法子。

这是什么样的刺激啊?

这是大起大落的失重啊!

这要再掉下来“啪叽”一下……

他整个身心那不得碎成烂稀泥,碎渣渣啊!

“不是不是,你说什么?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千万别逗闷子啊!”

心生震荡下,张士慧夹着香烟的手,都开始“簌簌”发抖了。

可偏偏宁卫民还故意拿上糖了。

“嗨!你瞧,你还不信是吧?你是不是觉着有这么好的办法,我应该闷得儿密,自己干是吧?也行。那要不我就不说了。你去你的南方,我在我的京城……”

“啊?别介啊,没你这样的卖关子的啊。宁大善人,我错了。你是天下顶局气的人。‘义气’这俩字就是为你而生的。你就是奇男子大丈夫赛孟尝似专诸疼兄爱弟舍命全交仗义疏财挥金似土的秦琼秦叔宝啊。你就给指点条明道儿吧,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把你供起来都行……”

张士慧真是急眼了,连评书里的贯口都带出来了。

抱起拳来,还直作揖。

这让卫民虚荣心获得充分满足。

他哈哈大笑起来,也就不再故弄玄虚。

“好了好了,不逗了。没跟你开玩笑,我眼下真有一个法儿,咱俩合作一起干,准保比你去南方要赚得实惠、稳当。而且按我这办法,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弊病全都不存在了……”

“那你就快说吧,到底干什么?怎么干?”

张士慧等得心急,又催了一道。

可宁卫民却没直接回答,反倒带着笑意,先问了张士慧一个问题。

“干什么?怎么干?当然是发挥咱们的优势了。我问问你,你觉着咱们俩的优势是什么?”

“优势……咱有什么优势啊?”

冷不丁,张士慧被问住了,不过随后倒是想到一点。

“上班时间算不算?我就觉着这方面咱俩比较自由。大部分的白天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

“算,这至少是一项,是天时。”

宁卫民点头肯定,跟着又补充,“可除此此外,咱还有地利呢。”

“地利?”张士慧不解。

宁卫民顺势往嘴里扔了颗豆儿,脸上已然是一副狗头军师的神气。

“是啊,咱俩可都是京城人,没人比咱们在这地界更熟了。这没错吧?而且咱俩还在重文门旅馆上班,又是管前台的。”

“还有,咱这旅馆守着京城火车站吧?接待的又都是各地的有头有脸的旅客吧?这些,就是咱们手里最优质的资源。”

“至于最后,那也就差人和了。所以关键就看咱俩人儿能不能配合默契,精诚合作了。”

宁卫民还要再往下说,可张士慧已经打断了他。

“等等,合作是没问题,咱谁跟谁啊!可……可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你想怎么干啊?这……这叫什么资源啊?”

“哎呀,我说瓷器呀。咱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难道还非得说那么明白吗?”

咂了一口茶水,宁卫民慢条斯理抹抹嘴巴,用略带点失望的口气解释。

“什么资源?不说别的,这些各地旅客来京城都是出差,为了办重要事儿的来的吧?别看他们来着办事求爷爷告奶奶。可都是一方小诸侯啊,要不也住不起这儿是不是?”

“他们办事得送礼吧?来京城一趟,总得买点家乡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不好买的东西吧?有不少人身上还负有给单位领导代购的任务。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这些东西他们肯定需要。”

“最关键的是他们住咱们这儿,底细咱再清楚不过了。反过来,咱们是旅馆的职工,他们也能安心,不怕被骗。这叫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只要跟他们能搭上话,你还怕发不了财吗?”

甭说,这方法理论上还真是可行的。

而且堪称是另辟蹊径的好主意。

可关键的问题是,东西打哪儿来啊?

所以尽管张士慧眼睛骤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宁卫民此时还自顾自大吹大擂呢。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得多动点脑子。刚才我可跟你说了,做生意讲究做熟不做生。咱这个,其实更高一级别,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旅馆的旅客就是咱取之不尽的客源。咱是根据他的需要去弄东西!等东西弄来了加上价儿,一倒给他,齐活了!顶多占个一天半天的成本。安全不安全?费事不费事?划算不划算?”

“哥们儿,咱们这么干,甚至都不用起照,更无需担心挨罚的事儿。因为这是单对单,私底下进行的。不是明面批量销售。这只能叫私人转让,别说工商管不了,领导知道又能怎么样?连批评咱,他都找不着理由。”

“怎么茬?因为咱有话说啊。人家旅客大老远的来趟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难道咱们不该发挥主人翁意识,帮帮人家?咱把自己的东西让给人家了,这叫先人后己,做好事。对不对,这犯哪家王法了?该表彰才对……”

不能不说,宁卫民神侃神哨中流露的无耻,再一次刷新了张士慧对人性的认知。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拦住。

“哎哎,我说哥们儿啊,你这主意,我得说确实高明。可惜却跟没说一样啊!因为最关键的一环,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啊?”

第一百章 国士无双

“好嘛,我想进点蛤蟆镜去买,都废了老鼻子劲了。就你这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哪个不是比我这更难弄的东西?又得用多少钱打底子?”

“万一有个主儿提出要买台彩电呢,你也给弄去?还高档服装?即便你买过来。万一人家又不要了,变卦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只是张士慧又哪儿知道,他宁卫民是何许人也呀?

这小子可是生意场里的老油条了,又是后知四十年的穿越者。

就凭他登个广告都能把钱赚到手,从盲流子身上都挤出好几千块钱的手段。

他要弄不来这些玩意,他的思虑要还有什么疏漏,那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啊!

“我说,你担心这些都不存在,纯属杞人忧天。”

果然,宁卫民一摆手。

“你看啊,咱们要倒腾的这些东西都是紧俏商品。什么叫紧俏商品,那都是大家哭着喊着要的。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

“砸手里,怎么可能啊!他不要,自然有别人要。我卖别人不结了?这些东西又不比蛤蟆镜,样子货,小年轻图个新鲜而已。这些东西可是不过时的,还越搁越值钱。”

“当然,高档服装因为尺寸,可能麻烦点。可这也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珠宝首饰,皮包,皮鞋。小件儿东西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吧?”

“还有货源和资金问题。明告诉你吧,钱我有,本钱充足。买彩电,一点不是问题。而且这主意进我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弄不着货,还能跟你说吗?刚才说的那些,无论哪一样,我都能弄着。但你至少给我半天时间才行。”

“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个合适的合作伙伴,我才没干起来。因为商洽、进货、送货,都指着我一人,哪儿忙和过来啊?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找顾客谈价。”

“也巧了,今儿你主动跟我借钱,我才知道你有这意挣外快,要不咱哥儿俩也聊不到这份儿上。其实现在就全看你的意思了,到底是愿意去南下闯闯,还是跟我打个联手?”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坏处好处全是明摆着的。

张士慧又不傻,根本不用想,一下就选好了。

“那还用问嘛,我当然愿意留京城跟你一起干呀。”

只是,他还心存一点疑虑。

于是皱皱眉,竟提出了一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题。

“可……可你真能行吗?哥们儿,不是我对你不放心。你总得跟我交个底子。这货你哪儿弄去啊?”

好嘛,真是一棒槌,这么核心的商业机密也好打听?

这小子甚至完全没搞明白形式,这谁求谁呀?

而且他似乎也真不懂得,渠道问题的重要性。

那可是任何生意的死穴。

有了渠道,干什么一套一个准儿!完全就可以把别人甩开了!

不过宁卫民也知道,这哥们忒实在。

假如不告诉他,或是驳了他,恐怕得伤互信,影响合作。

何况他自己个儿,今天也真是说累了,懒得再绕弯子了。

一琢磨,索性用技术优势来应付吧。

“嗨!你咋这么磨叽呀?好好,我告诉你啊。东西哪儿来啊?友谊商店。”

“你兹要有外汇券,想买多少买多少。兄弟我不才,会那么一丢丢的english。”

“这么说吧,只要我去找老外套套瓷,换点外汇券,友谊商店不就是咱家的库房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换了点儿了,手里就有点现成存货,随时可用。”

张士慧今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震动了,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啊?英语?你还会说英语?”

“哎,说的不好,水平一般般。但跟洋鬼子聊近乎了,换点钱足够了。”

掸掸衣袖,宁卫民表面轻描淡写,但实则那嘚瑟劲儿大了去了。

看着就跟一把麻将牌似的——“国士无双”!也叫“十三幺”!

当然,嘚瑟归嘚瑟,他这话可不假。

他前世可是玩儿邮币卡的,弄邮票和钱币,自然也沾外国人的事儿。

融入世界,国际化嘛。

事实上,还不仅英语,连日语、俄语,他也能对付上两句。

而且他也不是傻,进货的渠道就这么轻易坦言告诉别人了,一点埋伏不打。

实际上他真正大宗获得外汇券的办法,还是去跟找专业黄牛去兑换。

什么比例,找什么人放心,那才是他真正的核心秘密。

否则真要指望全找外国人低价兑换,未必都能接上,黄瓜菜弄不好都凉了。

他能告诉张士慧这些,其实无非是吃准了,兑换外币这门槛高,需要外语知识。

张士慧听了断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日子长了,反倒还能通过此事看出人品。

而即便是张士慧福灵心至,突然领悟了诀窍,懂得去找黄牛,他也不怕。

因为这里面坑大,不熟行情的外行准保挨懵。

兑换比例高出行市,“黑”你一道是常事。

让人“掰券儿”,把明明瞅见的钱和外汇券给你数“没了”也躲不过。

再或是一声“公安来了”,黄牛拿着钱和外汇券就跑。

能让你彻底完蛋,欲哭无泪去。

总之,正如宁卫民所料,“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张士慧确实心服了。

要照他的想法儿,像宁卫民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外交部,外贸单位才对啊。

居然来他们这旅馆上班,也太屈才啦。

再不用多想了,张士慧面对宁卫民的目光果断点点头。

“好!就这么地了!我算是真正明白了,哥们儿,你就是我的大贵人哪!”

“不过……不过,你怎么就相中我呢?凭你这本事,随便一伸手,一大票人都愿意跟你干啊?”

“我……我是说,你这么信任我,我怕万一要再给你干砸了,可对不起朋友啊……”

没辙,人啊,受到挫折多了,就容易这么瞻前顾后的。

宁卫民也是无奈,他摇摇头,出言宽慰。

“哥们儿,听我的,什么都甭想啦,等一挣着钱你就踏实了。”

“放心吧,就冲你这名儿,你这辈子就苦不了。”

“你瞧,士慧,实惠,多好的名儿啊?”

第一百零一章 如天使

今天,各个行业最缺的可能是钱。

可当年真正紧俏的是生产资料。

尤其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各个生产领域都在争先增产扩产。

要是没有充足的原料做生产保障,那工业企业能好受吗?

这无疑成了工业企业最大的心头病。

一般的地方工厂,遇到生产资料紧缺问题,往往是去找地方的工业管理部门,要求调配。

可有些特殊行业的工厂,特别规模较大的国有工厂,却是归属中央部委直接领导的。

他们没别的办法,只能进京来解决问题。

毋庸置疑,什么时候也不可能真正一碗水端平。

于是一些懂得这个道理的企业领导,就几乎隔段儿时间,都要派专人跑到京城来哭穷,求救济。

还别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就这么一哭一求,往往还真能把个计划外的物资哭下来。

可时间一长,这就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各个单位全是嗷嗷待哺,自然引起人人效仿。

所以这种竞争逐年升级,也是必然的事儿。

而这种批条战争……如果可以称为战争的话,当然越来越不好打了。

等到大家都会演苦情戏了,那比得可就是交际能力了。

聚乙烯,被称为工业的大米。

煤炭,被称为工业的血液。

这两样东西因为用途广泛,都是最紧缺的物资。

尤其是塑料制品加工行业,离开了这两样,那就得完全停工了。

所以南方红太阳塑料制品厂的副厂长常焕发,从去年开始,每年年中和年底都要往京城跑上两趟。

只是这次进京,这位自诩已经把京城门路趟得精熟,向来马到成功的副厂长却偏偏发了愁。

敢情就在他要提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情况。

部里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调配一大批物资,去支援两家军工企业的生产任务。

这里面就有原定给他的物资,立刻让他这张批条的价值降低了一半。

尽管批条的那位也算是体谅他的难处,又给开了一张条子,补上了这个口子。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张条子,得从另一个部委下属的京城大厂转调啊。

常德利以己度人,当然清楚,别的厂子已经吞下去的东西,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吐出来?

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啊。

虽然部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声令下,人家绝不会明着说不办。

可真要阳奉阴违的敷衍他,并不是没办法。

让他等个十天半拉月的,再跟他说已经尽力了,实在抽调不出来,他又能怎么办?

就是再找领导,也不能真把人家生产线给停了不是?

所以说,这还得靠交际,就得请客吃饭。

得拿“二十响”(烟)、“手榴弹”(酒)、“炸药包”(高级食品),把厂子方面的关系也给胡撸好了,这批条才有效。

但关键的问题是,他所带来的礼品和土特产,那都是可丁可卯按部里人头算的。

请客还好说,花钱摆几桌就完了。

但送礼就难了,这得现抓现凑啊。

可他京城没什么这方面的关系,好烟好酒又从哪儿弄去啊?

还别看京城这么大的地方,市面上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最好也就是乙级烟,两三块钱一瓶的酒。

用来办事儿,有点拿不出手啊。

最起码,总得弄几瓶泸州老窖,和几条牡丹、友谊,才像话啊?

交际上真是这样,次的东西送了不如不送。

因为很有可能让人误会,反倒得罪了人,这才叫得不偿失呢。

所以啊,他现在发愁的是,到底是通知自己厂子那边赶紧派人送礼品来。

还是从京城就地想办法找找门路,尽可能凑些能上台面的东西啊。

关键还得快,因为万一人家的生产计划安排好了,原料真抽不出来了。

又或是别的厂家先拿批条去求了,不也是增加难度吗?

总之啊,麻烦!

可别说啊,老天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

天下还真有你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

就在常厂长天天挠头,无处去寻摸的时候,竟然有烟酒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而这位雪中送炭如天使,救难扶危赛耶稣的主儿,可不是别人,正是大慈大悲的张士慧啊。

说起来,张士慧和常厂长彼此并不陌生。

因为当初常厂长第一次来京城,帮他打听具体地址,在地图上画标注线路图的就是张士慧。这位常厂长为这事还送了张士慧一蛤蟆镜呢。

所以在和宁卫民刚刚达成共识之后,张士慧首先想到了常厂长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从熟人打开局面是最自然的选择,碰壁也不显尴尬嘛。

正是因为这样,当张士慧第二天下了夜班,换好了衣服。

完全本着有枣没早枣先踹两脚试试的打算,敲开常厂长的房门之后。

他很顺利的就接到了第一笔兼职业务。

“什么什么?小张,你能弄到好烟好酒?”

打开房门,听到张士慧的来意后,常厂长霎时叫了起来,他鼓泡眼努力的睁开沟壑。

反仿佛看见了奇迹一般。

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正为烟酒发愁呢,怎么就偏偏有人送上门来。

“真的真的,”张士慧头点的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他看出了有门儿,眼睛里也冒出了希望之光。

心里同样也在想,不会这么顺吧?

常厂长还有点不可置信。

“啊?你哪儿来的路子?可靠吗?”

“当然可靠啊。这是京城,我平趟……”

张士慧答话同时,则警醒的看看周围。

他并不粗心大意,可不想被客房部的人撞见。

“不是,您让我进去说行吗?”

“好好……”

常厂长醒悟,赶紧把张士慧让进屋,关了房门又急着追问东西来源。

而张士慧早和宁卫民有预案,编呗。

他声称自己亲戚是糖业烟酒公司的,刚当上个小领导。

“小张,那你都能弄到什么东西?一般的我可不要,我只要好的,最好的,你行吗?”

这个问题昨天也同样讨论过,张士慧一点不怵。

“茅台还是五粮液?中华还是牡丹?”

“啊?茅台……行啊你!”

常厂长一愣怔,还真是有点叹为观止,刮目相看了。

随后再问。

“茅台、中华什么价?牡丹和五粮液又什么价?”

“茅台和中华烟都是……二十,五粮液和牡丹烟都是十五块。”

“时间快吗?我如果要,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能搞来多少?”

“这……您怎么也得半天工夫,数量您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说实话,这时候常厂长已经动心了。

不过毕竟是老跑外场的人了。

他看出来张士慧刚才说价有点心虚。

眼珠一转,觉得价格上能争取,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就尝试着划了一下价。

“东西有点贵吧?商店官价才多少钱?不能一倍还多吧?茅台和中华十五行不行?”

“这……行吧。那您到底要多少。”

听到这话,常厂长是心里狂喜啊。

因为外头的行市是茅台十八一瓶,他根本没想到张士慧不还价就答应,竟然占了便宜。

“好,那我要八瓶茅台,八条中华烟。你可快着点,我最多等你一天。”

他开出要求后,为了万全,跟着又补充。

“可有一样。我得先看见东西,才能付款。”

“没问题。”张士慧同样是双目放光,他脸上的肌肉彻底舒展了。

跟着也想起了一件事,赶紧补充,“您准备钱吧,我们只要现金。”

第一百零二章 怒放

宁卫民真没想到,自己早上还没起床,张士慧就风风火火找到他家里来了。

要知道,昨天俩人一直聊,到凌晨三点,他才骑自行车回家来的。

别说车都没放进院儿里来,他人也正睡得正沉呢。

好嘛,才睡五个小时,就被张士慧隔着窗户来了一个“敲山震虎,”“砰砰砰”的,生给敲起来了。

睁眼的时候,宁卫民还以为闹地震了呢。

他可全没想到,拉开窗帘,看见的竟然是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张士慧。

尤其这小子已经被钞票熏得眼红了,等他开门之后,更是凶如土匪。

完全不顾他头疼欲裂,就生拉硬拽逼他赶紧穿上衣服去弄货。

当然,宁卫民听张士慧说了经过,倒也能理解这小子。

他知道这笔生意要能做成,对张士慧意义重大。

几乎能把他最近晦气一扫而光,对他重新树立起自信心很有必要。

虽然在价钱上谈得有点低了,可量真不算小。

总体来看利润并不少,确实值得一干。

于是宁卫民也没废话,洗漱完毕,就精心打扮起自己来。

他穿上了一件刚买的大衣,腿上的咔叽布裤子和脚下的皮鞋,都是当初扮“二代”的行头。

直到觉着满意了,这才带着五百块钱,和张士慧一起蹬车奔赴京城饭店。

干嘛去啊?

弄外汇券去啊。

宁卫民昨天吹嘘手里有现成的外汇券,只是为了安张士慧的心。

其实他哪儿有啊?还是得先抓。

至于张士慧,根本就没生疑,这小子还以为直接跟宁卫民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呢。

结果等到真到了京城饭店大门口,发觉宁卫民带他去的地方不对,也晚了。

事实上,他当时因为宁卫民拖着他直奔饭店里面走。

个人所发表的质疑相当无力,就只剩下紧张了。

因为京城饭店对这年头的京城人来说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这是政治地位仅次于钓鱼台国宾馆的接待场所。

面对这栋高大的、声名赫赫,天生带有红底金字儿神圣光辉的建筑物。

看着各种发色的外国人、华侨、港客,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时。

张士慧心里的自信一下子就全都丢没了,比上次参观刘炜敬同学的婚房还严重。

有句话形容他此时的感觉最贴切,那就是腿肚子转筋。

而这下,当然轮到宁卫民生拉硬拽了。

他全然不顾张士慧自惭形秽、徘徊不前,硬是生生给这小子架进去了。

对张士慧的询问同样避而不答,只说“你跟我来不来?不来你就外头等。不过等多久,我可不担保……”

那张士慧还能怎么选啊?

好在1979年和1980年完全是划时代的区别,就在今年,京城饭店刚刚取消门卫需要查国人证件的要求了。

哪怕宁卫民架着面如土色的张士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等。

可门卫一样没理会。

或许这一年里,门卫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这样的不正常反倒属于正常呢。

总之,当顺利安全地走进饭店大堂,发觉没遭到任何阻拦时。

张士慧终于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松了口气。

只可惜,这种安心还没多一会儿,他又紧张上了。

敢情他的脚第一次踩在地毯上,那既柔软又厚实的感受让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更严重的是,他被大厅里到处都是的璀璨灯光晃得头晕。

没办法,京城首屈一指的高级饭店太豪华了。

这种现代、奢华的环境和远超重文门旅馆的水平,对于京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张士慧就如同走进梦里,觉得这里不是共和国了,怎么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等到他和宁卫民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后。

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泛着亮光的小银勺和奶缸儿还一阵阵犯迷糊呢。

张士慧甚至还掐了自己一下,靠着疼痛感才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当然,最吓人的还是这里的消费水平。

当他知道眼前这一壶英式红茶的价钱,竟然标价四元。

他差点没惊讶的叫起来。

因为那是五斤猪肉的钱,都够小饭馆里有酒有肉,大吃一顿了。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后面的事儿就开始彻底顺利起来了。

或许是这儿宁静、舒适的环境起了效果,尽管这种甜不唧唧,还得兑奶喝的茶水让张士慧极不适应。

可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发座上小口抿着这价格不菲的东西,感觉确实和自己泡一杯高沫儿不一样。

好像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就尊贵起来了。

哪怕为了别人看,故作一下姿态,也能让人强制性地把自己变得稳重起来,与环境相符。

更走运的是,尽管上午这里人很少,还属于工作时间,可老外的时间运用和国人不同。

他们守株待兔没坐一会儿呢,咖啡厅里就来了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洋人要的咖啡刚一端上来,宁卫民就像久候猎人终于抓住了良机,毫不犹豫地出动了。

这时,张士慧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卫民大方的走了过去,居然真的拽上了“鸟语”。

而且挺流利,没怎么打磕巴。

比划着没说两句,宁卫民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两个洋人的欢迎,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看起来就像彼此认识的熟人一样,特别自然。

咖啡厅里的服务员甚至都没看上一眼,一点没发现这里的反常。

接下来也没费事儿,就在宁卫民把兜里的钞票拿出来后。

那外国男人点点头,一样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

就这样,张士慧亲眼看着宁卫民是如何凭着英语,轻而易举得到了二百五十元外汇券。

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点一。

确实,是个傻数儿,可手拿着这花花绿绿,还从未亲眼见过的神奇货币。

张士慧非但一点不觉得宁卫民傻,反倒心中激动澎湃,荡漾得全是敬佩有加。

是真心是把宁卫民当偶像崇拜了。

牛人啊!

有谋略,有见识,还有学问。

动动嘴就搞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本事也太大了。

这在古代就是让人倒头就拜叫“主公”的主儿啊。

他岂能不誓死追随?

但这仍不算完,等到一会儿离开京城饭店,宁卫民带着张士慧到了友谊商店去买东西,那才让张士慧真正的开了眼。

因为首先,友谊商店比京城饭店管得严。

这所由赫赫有名的“34号供应部”变迁而来的国内第一家涉外商店。

作为专门为常驻外宾、来华旅游团队提供服务的涉外场所,仍旧一丝不苟的盘查进出此处人员的资格。

张士慧被拦住时,真吓了一跳,以为好事要泡汤了呢。

多亏宁卫民手里有外汇券,跟门卫说了几句好话,而且把券儿拿出来一亮,才得以进入。

由此也就可知,标着“与人民币等值”的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成色了。

那不但是钱,而且还是特别通行证。

说这玩意是最牛货币,一点不夸张。

其次真等到进去之后,张士慧发现在友谊商店里好东西太多了,他立刻眼花缭乱。

里面有外面见不到的珠宝首饰,还可以买到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甚至是各种家电、万宝路香烟、瑞士名表等进口货。

统统不要票,只收外汇券。

比如说,进口大彩电和电冰箱绝对是紧缺物品。

在普通商场里是能让人打破头,拼命挤的好东西。

但在友谊商店里却一字排开,随你挑随你选。

这气势能不让人晕头转向嘛。

再比如,食品大楼里,汇集了上千余种全国各地的名优产品。

各类糕点、面包、饼干、酒类、茶叶、肉类、水产、水果、鲜菜简直数不胜数。

要知道,共和国长大的苦孩子何曾见过如此众多的食品?

张士慧除了见到自己曾倒腾过的那些南方水果之外,还见到许多更稀奇的水果和蔬菜。

他真以为是进了西方神话里的伊甸园呢。

而在香烟里,除了他们要买的中华、友谊,还有三五、万宝路。

在酒类里,除了诸如茅台、五粮液、汾酒等名酒以外,还看到不少如黑方、人头马洋酒。

甚至发现国内居然也生产洋酒。

像京城产的威士忌、罗姆酒、俄斯克,山东、东北的白兰地,赫然在列,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但最让人震撼的还是这里的东西忒便宜了啊。

茅台八块,五粮液五块八,汾酒三块四……

中华烟九毛,友谊七毛五,牡丹五毛……

嘿,八瓶茅台酒,八条中华烟,他们要办的货归了包堆儿,一百三十五块外汇券就买下来了。

算上汇率的成本,消费的成本,加在一起不过一百五十二块五人民币。

用二百四的全额减去这个数就是利润。

不过半天,就净赚八十七块五啊。

容易,太容易了!

张士慧默默在心里一扒拉完算盘珠子,当场就幸福洋溢了。

在拿到这些东西的一刻,他的心情和昨日比起来,简直是一明一暗,成了天壤之别。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朵怒放的红花,而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好似一曲动听的民歌。

是真想马上嚎上那么一嗓子啊。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个艳艳个鲜……”

第一百零三章 心折

这世上,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发。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顺利的带着货完成了交接之后,拿在手里的五张“大团结”向张士慧证明了一点。

宁卫民是真没给他码瞎棋啊!

真给他指点了一条通向财富的光明大道!

瞧今儿他这大半天吧,进京城饭店,逛友谊商场,喝了四块钱一壶的英国茶。

在服务员和售货员的羡慕眼光里,他也过了一把当客人的瘾头。

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就把几乎相当于一般人一月工资的钱挣到手了。

这让他自己头段时间,东奔西走,风吹日晒,提心吊胆,还老赔钱的日子简直像个笑话。

这心里什么感觉还用说吗?

他就从没有想到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幸福的事儿。

更是不服不行,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金钱动物,就是财神爷转世托生的。

一步迈出,就轻而易举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

不过与佩服宁卫民赚钱的本事比起来,更让张士慧感触良多的还是宁卫民的局气。

首先这分钱上,明显宁卫民自己吃亏了,居然多给他了六七块。

其实就是他犯了错,把价开低了。

而宁卫民不但没一句责怪,交货的时候,还替他擦了屁股。

当时宁卫民是这么跟常厂长说的。

“您算落着实惠了。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们就没这么便宜出手过。是张士慧非说您是他的老关系了,特意关照的。第一次图个大家愉快,没的说。不过下次,这价儿可不行了。是真朋友,咱就得按十八块来。”

这话一说,张士慧当场愕然。

可让他没想到的,常厂长倒是眯眯一笑,“好说好说”的同时,转头对他道谢。

甚至为此送了他们一些自家生产的肥皂盒和几套杯子、碗具作为补偿。

如果在商店里买,这些东西也得要十来块钱呢。

于是张士慧很快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事儿了。

他的价真的要低了,而宁卫民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既提醒了他,也周全了他的颜面。

所以出了旅馆之后,他赶紧将宁卫民偷偷拽到一边,也道起谢来。

“卫民呀,谢谢你,谢谢啦!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不但带着我挣钱,还在常厂长面前这么给我面子。不过我可有点对不住你,价都要低了。”

“所以我越寻思这事,越觉着有点不对。你看主意是你的,本钱你的,外汇券也是你弄到的。可怎么是我拿大头了啊?这钱,你应该拿大头才对。”

而宁卫民却点着张士慧的胸口说。

“我跟你说,给你就拿着。什么对不起啊?谈不上。你价开低了是很正常的事儿,你不第一次干嘛。底气弱,能理解,以后经验丰富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了。”

跟着拍怕他的肩膀,宁卫民又是一笑。

“什么我的,你的,咱俩现在是一起干。多分你点,是因为你现在比我缺钱。你不还欠别人钱呢吗?我总得帮你尽快还了债,把亏空补上,这才够朋友。对不对?”

“至于我个人,暂时吃点亏其实没什么。只要咱们合作愉快,那不就结啦?放心,咱哥儿俩这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重要的是,咱们的目标得一致,大家才能都有好日子过……”

这是什么样的胸襟气度啊?

在内心深感佩服的同时,张士慧的幸福感又加剧了。

他不禁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的兄弟,有这样的同事,实属人生最大的幸运。

不过话说回来了,什么事情都要多重角度来看。

尽管宁卫民话说的这么漂亮,事儿也确实是做到位了。

可他的内心还是有着不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面。

作为真正的生意老手,投机惯犯。

他当然不会那么幼稚,真把哥们儿义气看得比既得利益重要。

实际上他内心真正相信的,是“生意场上无朋友”这句话。

尤其他前世耳濡目染的种种,更是让他懂得了,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即使原本是朋友,也不能再做朋友了。

那问题就来了,宁卫民为什么又偏偏要这么干呢?这难道不是无用功吗?

不,有句话是宁卫民一向信奉的诀窍,那就是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他非常清楚这样的投机生意里,参与者的心气儿和情绪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因素。

人的劳动积极性,不但能直接决定收益的大小。

反过来,各怀心思,心存芥蒂,也是这门生意的大忌讳。

说白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那么宁卫民的真正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是一种让张士慧气儿顺,为了保障生意平稳,合作坚固的手段而已。

俗称刁买人心。

假如再详细分析一下的话,这个问题还能够把多元好处展现得更清晰。

其实宁卫民做生意从来不怕别人挣钱。

因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信任、亲近都与利益成正比,是不加掩饰的。

很直接,很实在,终归要体现在货币上。

他知道只有跟自己一起合作的人挣到了钱,他自己的利益才能更长久,路才能越走越宽。

前世的他,对自己下属职工有个简单的评价标准,恐怕最能反映他这种心理状况。

那就是给我挣一百块的人,你自己挣一万,你也是好员工。

让我赔一百,哪怕你工资低得不像话,你对我也是废物点心,还是赶紧走人的好。

这种评价标准,实用效果很明显。

他前世的两处买卖才能不用怎么操心,就做的蒸蒸日上。

他自己也一直是职工心里最开明和值得信赖的老板。

因为他的公司奖惩条例都是明摆着的。

他只要做到维持内部竞争公平和财务监督,然后如数履约,不打折扣的兑现报酬而已。

根本不用他去费心管业绩,职工就嗷嗷的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拼命给他干活。

甚至没人生出外心来,有能力的职工流动很少。

因为只要不是傻蛋,自己算算账就明白,给他干拿提成,比自己开公司划算多了。

他用这样已经证明确实有效的办法来对待张士慧,有什么问题呢?

说实话,张士慧拉买卖才是最占用时间,最费心思的事儿。

只要张士慧愿意为他挣钱,他要干的事儿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完全耽误不了他其他的事儿,对他太划算了。

他真心愿意吃点小亏。

更何况换汇的比例,购买商品的价格以后都是他自己来控制,成本也是他来计算的。

他又岂能真正的亏了自己?想玩猫腻,不要太容易。

正所谓“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如果能够用几个不多的小钱,就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付出巨大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这样的付出和收获性价比太高了,而实际上还是他自己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所以说到根本,他的这种局气和仗义,其实破开表面的那层皮,里面更多的还是利益使然,是为自己服务的。

要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是花小钱儿办大事儿。

本质上和领导拿出个小东西送给下属鼓励一二,就换得下属感激涕零,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如此,哪怕宁卫民是个从不吃亏的小精豆儿,自诩已经把人性看穿了。

可也不得不说,人心也终究是个极为复杂的东西。

尽管他和张士慧的朋友关系,虽然从这时候起,开始有了市侩的成色,以利益构成基础。

但这种衡量标准,也得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以及双方达成共识才能维持下去。

这时候的宁卫民就远未能想到,在张士慧长久不变的友谊和信任之下,他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的。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情感更高于理智和功利的追求。

日后的他,居然会变得和他自己的想象与追求,越来越不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分水岭(感谢午夜★摩尔打赏盟主)

张士慧所谈成的第一笔小生意,真的不算什么。

但宁卫民无比慷慨,让他拿到了超出他原本预想的分成,这件事却对他产生了终身铭记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就是穷。

张士慧真没怎么见过大钱。

也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处境,等同于水已经没到脖子了。

宁卫民既然无意中成了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的那个人。

那么这辈子兹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总要免不了念宁卫民的好。

总之,正如宁卫民算计好的一样。

这不过几元钱的小小付出,所带来的回报,性价比简直高得实在无法估量。

当然,就张士慧自身而言,这同样也是一件好事。

不说别的,他的自信心开始恢复了,劳动积极性也变得异常高涨啊。

他就如同《动物世界》里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猎豹一样,时刻捕捉着猎物的味道。

这叫什么呀?

这就叫挣钱上瘾啦。

于是仅仅又过了五天,不放过一丝机会的张士慧就做成了第二笔生意。

这次的顾客是两个从山东陵城酒厂来的人。

开房入住的当天,他们主动跟前台打听,问京城哪儿能买到不要工业券的手表。

前台当时值班的人,见着这俩山东大汉说话挺垮的,衣服的风纪扣一直系到脖领子口儿,偏偏口气还这么大。

相当看不顺眼,就有心遛他们一道。

没别的,假意想了好一会,来了一个蔫坏损。

竟然把俩山东客人一下子给支到鼓楼大街那边去了。

好家伙,这可是一南一北,纵穿整个京城啊。

后来自然不用说,两个山东大汉兴冲冲去,桑眉搭眼的回来,根本白跑了一趟。

而张士慧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见着这俩山东人。

他完全是听前台同事们跟他当笑话闲扯,才进了耳朵里的。

可要不说吃开过荤的,就不一样了呢?

张士慧已经颇有食肉动物的敏感性了。

当时眼睛一亮,这小子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

于是暗暗弄清了山东人的房间号,就悄没声的找了过去。

当然,两个山东人,对这样找上门来的好事,难免是怀有戒心的。

他们对张士慧的说辞半信半疑,并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好在张士慧的公职起了作用,他把自己的工作证亮了出来,以作换取信任的信物。

如此,知道他就在这儿工作,山东人才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再往下,就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商量好具体需求,价格范围和交易方式之后。

张士慧第二天就去找宁卫民,俩人把一块梅花瑞士表倒给了山东人,宰了他们一百块。

说来也有意思,当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来送表的时候,因为宁卫民又穿了他那尖头皮鞋。

俩山东人一见到,竟然又有了新想法。

手表刚一拿到手,他们就追问宁卫民这鞋哪儿买的,能不能搞来些。

结果俩山东人乐呵呵的让宁卫民现场把鞋扒了下来。

他们再先后把自己的山东靸鞋一脱,一试,相当满意。

就这么着,纯属搂草打兔子,宁卫民和张士慧又做成了六双的皮鞋生意。

最后一算账,这次是连表带鞋,总共挣了二百二。

哥儿俩倒是好分配,一人一百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这俩小子还从山东人手里,以出厂价弄走了一箱陵城佳酿。

这是山东人为厂子打广告弄来的样品,卖了货,钱就进他们个人兜里了。

这就叫互通有无,谁也不比谁傻啊。

但更美的事儿,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儿来,这话一点不假。

占了便宜的常厂长,因为在京终于顺利办好了自己的事儿,该回去了。

临走竟然又主动找张士慧,要求给弄一箱茅台,一箱五粮液,好带回去。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政治挂帅的年代,全力保中央嘛。

当时茅台和五粮液的产量可还不高呢。

所以像这样的高档好酒,即使是南方的友谊商店里,也会经常性的断货。

他们厂也想备着点存货,为交际用。

当然,这都只是常厂长自己说的。

要照宁卫民来看,南方缺货的理由恐怕是成立的。

但与这大公无私的借口相比,这大腹便便的家伙自己私下卖掉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次的价格就是定的行价了。

既然都是狐狸,互相就不演聊斋了,一手钱一手货,又是一百六十八入手。

宁卫民自己拿了八十,又额外照顾了张士慧一次,给了他八十八。

而至此为止,还没出二十天呢,三宗生意玩儿似的做了下来,张士慧欠下的外债已经还清了。

至此为止,他是终于能够松上一口气了。

这年头儿,人就是这样的,寅吃卯粮的事儿,没人愿意干。

再穷,不欠债也活得心安理得。

为此,张士慧是专门请了宁卫民在新侨饭店的“三宝乐”搓了一顿儿啊。

背后里,他也彻底跟刘炜敬交代了自己努力的新方向,更没少摆宁卫民的好儿。

女人嘛,最在乎的几乎都是未来的稳定,刘炜敬对这件事的看法倒是狠简单的。

她觉得只要张士慧不赔钱,又没风险,不用跑南方去玩儿命,就心满意足了。

能不能挣钱真不太在乎,哪儿还会有不满意的。

结果就是因为这种间接产生的信任和好感,反倒让她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编外业务员。

平时不但心照不宣的周全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小动作,主动帮他们打掩护。

而且还非常意外的在本月月底,帮宁卫民和张士慧又接了一个大单。

敢情那天是宁卫民休息,张士慧夜班,刘炜敬上早班。

中午轮换着吃饭的时候,有两个青海矿山上的客人要退房回青海。

刘炜敬默默的给他们办手续,因为需要等前台会计吃饭回来,才能退押金。

那两个客人就抽着烟聊起天儿来,互相颇为沮丧的唠叨起这几天在京城的遭遇。

大概意思就是说这趟京城什么都办好了,偏偏美中不足。

答应帮矿上两个头头代购的两台彩电买不到。

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让头头们不高兴。

结果刘炜敬心里一跳,踌躇了半天,看前台还没有其他人,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便鼓足了勇气,脸红心跳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们……你们真要彩电吗?要是真想要,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好嘛,一听这话,那俩青海人差点没蹦跶起来,马上连声问究竟。

什么尺寸,什么牌子,什么价格……

可刘炜敬不比张士慧,她还欠着底气呢,尤其是彩电这么大的事儿。

她可不敢轻易给许诺,只说尽力试试,帮他们联系能搞到的人。

这下那俩青海人可就为难了,因为退房是要赶火车去啊。

总之,他们想了想,也只说能挤出四十分钟要准信儿。

这下刘炜敬可就着急了,赶紧打电话找人。

可张士慧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他没在家睡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公用电话回复找不着人。

还好宁卫民倒是在家,从球子妈传呼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就为了这大活儿,火急火燎奔赴过来。

结果和这两位青海人和一碰头,事儿就谈成了。

两千五一台的价钱,日本原装彩电,两天后交货,现款付清。

宁卫民为了表示诚意,甚至自己把这两天房钱给青海人掏了。

青海人,当然房也不着急退了,临时决定再等两天。

就这一嘴吃得呀,简直肥透了。

当张士慧知道这消息,赶过来都美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就知道笑了。

嘴里不停,连夸自己女朋友是个福星。

丁点儿怨言都没有,就按刘炜敬和宁卫民的吩咐,替两个青海人退火车票去了。

只是办这事儿,金额太大,宁卫民手里的资金也有点不够了。

还好能靠大家一起凑,他把张士慧手里的现金都要了过来,又跟康术德临时拆兑了一笔。

才把这事儿办妥了。

而这一次,他还依然坚持了“仗义”的行事作风。

算完账后的两千元的利润,他坚持按人头分配,硬是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六成五一千三,自己只拿了七百。

这一下子,就让张士慧和刘炜敬直接终止了打饥荒的日子,扭亏为盈,步入小康了。

因此,连刘炜敬也是对他的大方,发自真心的佩服和感动了。

这小两口便主动邀请宁卫民找一天去张士慧家里做客。

当天,不但由刘炜敬亲自准备丰盛的酒菜来招待。

并且俩人还在席间一起频繁的敬酒,感谢宁卫民对他们的帮助。

弄得宁卫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因为这无疑代表着他在小两口的心里已经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真正朋友

要知道,对京城人而言,请到家中喝酒,还是请到饭馆去喝酒,是有很大区别的。

家是最私密的地方。

请到家里来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这儿。

那是对朋友的亲热,以及信任程度的一道关键分水岭。

第一百零五章 黑心肠

1980年12月,宁卫民再度回到夜班,张士慧则去轮换上中班了。

因为有了刘炜敬帮着打听消息,打掩护。

张士慧不但因此找业务更方便了,也正好可以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来说,不仅仅和张士慧、刘炜敬的交情晋升到了新的层次。

他坚持了小一年的宏图大业——收集猴票之举,也在这个月里进入了“收官”阶段。

其实说真的,在情感上,宁卫民对于一片赤诚的张士慧和热情相待的刘炜敬,是有些亏欠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笔彩电生意的兑换成本,他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玩了一手黑的,明明是他找老外,全部以一比一点一的汇率兑换的两千外汇券。

转头却告诉张士慧和刘炜敬,说因为急着要用,金额又大,临时找外国人难以凑出那么多外汇券来。

他不得不以一比一点四的比例兑换了一千八百元的外汇券,才凑上买彩电的本钱。

也就是说,友谊商店里标价一千一百四十外汇券,原价二百八十美金的日产十八寸东芝彩电。他自称是花了三千零四十八才弄到手的。

而对此,张士慧和刘炜敬一点没起疑,也没任何不高兴。

为什么?

一个是兑换外汇券的过程,完全掌握在宁卫民手里。

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具体情况。

二是因为友谊商店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

即使成本经宁卫民之口虚报到三千,利润依然丰厚。

要知道,友谊商店里彩电价儿是按官方汇率走的,而且还免税。

假如把这种进口原装彩电拿到在其他的普通商店去销售的话,那最少也是两千左右。

所以这一对儿爱情鸟儿,早已经认可这是桩甜买卖了,心里是相当满足。

若再多取,他们恐怕更会心下不安呢。

当然,同样是第二个缘故,那两个青海人才会同意以五千元的价格来交易。

在不知内情的他们看来,自己购入的价格只是比商店里高了两成而已,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实际上呢,宁卫民真是着着实实啃了他们所有人一口狠的。

就这小子,耍的这个猫腻不但懵住了张士慧、刘炜敬和青海人,而且也并不是他唯一采取的阴谋诡计。

他还有第二手,同时来了个双管齐下呢。

要知道,友谊商店也是有潜规则的。

各个商业组的负责人,都有一定权力给一些大客户,打个暗折扣。

由于宁卫民开拓新业务后,已经成了往来友谊商店的常客。

他很容易就能弄清楚这里头的门路,并且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内应。

所以说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这两台彩电,他实际上是以八折的价格拿下的。

只要拿出二百块外汇券给内应做报酬,同时也会有二百四十八块外汇券的额外利润,流进他自己的腰包。

因此这场交易的秘密,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很精妙的数学问题。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宁卫民先是花了总计两千二百元人民币的代价,找几拨外国人,兑换出了两千元的外汇券。

然后以一千八百元的价格买到了两件友谊商店标价一千一百四的商品。

并且付给了内应二百块外汇券的好处费。

此后,再转手以五千元的价格倒卖给了两个来自矿山的青海人。

实际上他从中获得的净利润,是大约两千八百元。

那不用多说,他拿到钱后,又分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双份儿”,其实才是小头儿才对。

他自己真正吞下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呢。

不妨再多想想看,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呀,像这样的模式是可以复制的。

完全能够以此类推,去估量他们仨人所合作的任何一宗交易。

而这才是宁卫民黑了心肝肺的真面目,是属于生意人独有的丑恶嘴脸。

不过话说回来了,倘若不是如此,宁卫民又怎么能够一点不拉空的接住老天爷给的大红包呢。

事实上,正是靠着信息产业和倒卖紧俏商品的双重现金流支撑,这小子才有足够的财力把京城所有邮局的猴票都买断货。

甚至他本月还专门请了两次假,远赴京城周边的津门和廊坊去“扫底儿”,把所有他能找到的猴票几乎都拿在了手里。

干脆这么说吧,至此为止,他手里的整版猴票已经将近两千张了。

如果把他最后收来的四方联和散票数字也加上来统计,那更为惊人。

他手里猴票的单张总数目,大约在十八万七千余张左右。

想想看,这可是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1980年啊,刚刚允许个体户买卖小商品的年月。

这就是说,宁卫民在收集筹码上所耗费的钱,已经高达一万四千余元了。

要再加上他弄到手的文玩字画和古董呢。

哪怕以当下的价格来算,这一年他的总收入怎么也过两万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以京城人此时八百四十八元的年平均工资来算,这就是普通人了二十四年的工资啊。

这小子这样的特殊时期,一年就赚了别人半辈子的收入。

不可谓不算奇迹了,绝对的大能人儿一个呀。

要是被经济学家知道了,多半能拿他研究个三年五年,写几篇论文的。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

他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一头相当贪婪的动物,在财富上特别有追求。

只把京津两地的猴票买没了还不算完,他还在打其他省份残存猴票的主意呢。

另外,他这人也相当自负。

让他自己来看,眼下做到的这地步,恐怕大多数穿越过来的人都能做得到。

那又怎么能够显示出他商业上的独到才能呢?

作为真正的投机高手,他必须有另辟蹊径,常人所不能的手段,才能真正显示出自己智商高人一等。

所以他还有个能实现“天下猴票,入彀中矣”的绝户计呢……

本月中旬,宁卫民分别拜访了《现代青年》、《词刊》、《散文》三家杂志社。

与之分别续订了1981年1月到3月份的新的广告合同。

而且随后又修改了一次广告内容。

在原有的内容旁,这小子不但要求加印了一张猴票的图案,并且还要求补充了一条说明。

大概意思是购买养鱼技术,可以用猴票代替钞票使用。

原则上一张猴票可抵用一毛钱,这就相当于打了八折啊。

只要有意邮购的主儿,愿意麻烦点跑趟邮局,弄到五十张猴票给他寄过来,就能省下一块钱呢。

这招儿怎么样?高不高?狠不狠?

这可是一块钱啊!

足够买两包牡丹了,不是没有诱惑的小数儿。

而且越是小城市,这种诱惑性就越难抵挡,一定有不少人乐意省这个钱,

如此,宁卫民也就变相的实现了全国范围收尾性的大清扫啦。

即便是有些聪明人能够从中发现端倪,开始重视猴票的价值,那一样也不要紧。

因为这样的人,肯定不多,财力也有限。

他们收又能收多少呢?

杯水车薪罢了,也是人家该得的好处。

何况宁卫民要的原本就是猴票在市面上的减少。

现在无论是收猴票,还是引发群体觉醒,开始争抢,那都是在帮他的忙。

抢得人越多,越积极,他就获利越大啊。

总之,他是怎么着都划算,怎么都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的大好事儿啊。

至于猴票万一涨不起来怎么办?

那绝不可能,宁卫民从不担心这个。

这不光是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历史早已经证明过的答案了。

也因为他是真正的行家,他亲身参与过不少次的炒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别的,连2016年的新版猴票都能炒高二十六倍。

连毫无实际价值的比特币2018年都能高达两万美金。

他能在金猴票上折戟沉沙吗?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心,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卡住了命运的咽喉。

从此真的开始进入安心躺着睡觉都在时时刻刻赚大钱的日子了。

只不过,人生在世终究会有不如意。

哪怕是他宁卫民,未来的猴王,共和国邮市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也根本做不到把握住一切良机,鱼与熊掌兼得。

12月21日,他就站在国家美术馆里,瞅着一幅纵216厘米,横152厘米的大幅油画。

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面带痛苦的唉声叹气呢。

他在心里是这么跟自己叨咕的。

“哎哟,这么好的玩意看得见够不着,也只能任其从自己个儿身边儿错过去啦……”

“哎,遗憾啊。这画儿也出来太早了点儿。而且要买也得几千块,忒贵。”

“既然最后都是过亿,那倒不如买国画,买印石呢。而且还得跟美术馆争,麻烦。”

“关键是,弄回去也没处搁啊。哎,看来,咱还是没钱啊,还是穷啊……”

敢情这一天是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开幕的日子。

这次的展览与举办于1957年的第一届已经相差了二十多年。

至于这副吸引宁卫民关注的美术作品,其实是展览现场最轰动的一副油画,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那就是后来被刊登在《美术》杂志首封,以及选编入初中美术课本的经典油画——罗中立的《父亲》。

第一百零六章 滋润

无独有偶,1980年的12月底,张士慧感受到了另一种跨越了关键界限的滋味。

这个月里,就因为有了钱,手里宽裕了,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的挣钱。

他和刘炜敬的小日子过得尤其滋润,就从没这么幸福过。

这话一点不夸张,还别看“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而且首先就体现在吃上。

这很正常,俗话讲,民以食为天嘛。

一直都是生活在物资匮乏环境里的张士慧,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下馆子了。

怎么可能不用金钱来弥补匮乏的肠胃?

说来好笑,张士慧自从拿了彩电生意的分成,一下感觉发了之后。

他最先慰劳自己的办法,竟然是花五块钱买了两板儿香蕉当饭吃。

他一气儿吃了十五根,吃到撑得再也吃不下了为止。

当天晚上他就滑肠了,大冬天的,这通跑厕所啊。

这事儿让刘炜敬知道后,当然要数落他犯傻。

可张士慧却说,“你哪儿知道?我小时候就爱吃香蕉,可老吃不够。”

“那时候我父母还在京城呢。有一次我跟我爸去别人家串门,看人家家里摆着一把香蕉,我就开口要。人家给了一根香蕉,可我吃完了还要。结果为这事,我回去挨了我爸好一顿打。”

“我爸骂我没出息,嘴馋,丢了他的人。还说这么贵的东西以后不许我再开口跟别人要。要一次就打一次。”

“所以我当时想的就是,等我要能自己挣钱了,非得来这么一次,吃痛快了不可。可后来上班了,也没多宽裕,自然舍不得。你说说,我现在要不实现这个梦想,那还等什么时候去啊……”

这么一听,刘炜敬不好再数落了。

她可是个聪明的姑娘,反倒感到有点心酸。

为什么这件事张士慧到现在还记忆犹、如数家珍?

不就因为吃香蕉这事儿已经变成了理想,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嘛。

对一般人来说,可以吃到香蕉这样的南方水果总是令人高兴的,却很难与梦想扯上关系,

所以像这件事带来的屈辱和不甘,恐怕只有张士慧自己才清楚,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就这样,张士慧光明正大地开始了胡吃海塞的日子。

这一个月以来,他就没再吃过自己做的饭,连刘炜敬的手艺都没再尝过。

除了上班为了省事吃顿食堂,其他时间他都带着刘炜敬外头下馆子。

要不是他和宁卫民的时间正差着呢,他连宁卫民都得叫上。

什么风味小吃,庄馆名店,西餐清真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唯一麻烦的,就是人忒多,需要排队和等座罢了。

所以没有刘炜敬陪伴的时候,张士慧往往会带着饭盒去馆子里买个好菜。

或者是去单位旁边的春明食品店,买点香肠什么的熟食,带回去大快朵颐。

而除此之外,商店里的高级点心高级糖,饼干、蛋糕、奶粉、麦乳精、巧克力、罐头、干果什么的,他也没少买。

一是放在家里,自己饿了随时能垫补一下。

二是刘炜敬爱吃零食,搁着总是有备无患嘛。

三来他也不能忘了远在大西北的爹妈,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啊。

本来呢,他是要把找爸妈要的钱再寄回去的。

可爹妈不要,长途电话里说他们没处花去,让他留着攒起来。

那当然就得多寄些好东西了,总不能自己过得好了,把爹妈彻底丢脑后边儿啊。

当然了,人的需求是多元的,复杂的。

如果人光嘴上痛快了,肚子舒服了,肯定还远远不够。

尽管京城人的生活态度普遍务实,信奉的是“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不怎么在乎外在形式。

并不像有些地方的人重外不重里,总爱干“棒面肚子,料子裤子”的事儿,一点都舍不得在吃上“奢侈”。

可毕竟年轻人爱美喜欢追时髦是天性,像张士慧和刘炜敬可正值青春年华最好的时候。

他们一但肚子里有油水了,下一步想要更体面的衣着和更光鲜的形象,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于是这对爱情鸟免不了要好好捯饬一下自己。

他们又开始徜徉在京城的各大百货商场里,为自己精心挑选衣装。

要知道,这个年头,娱乐活动还是很贫乏的。

尤其是寒风呼啸的冬天,气温也比三十年后低多了。

哪怕太阳再好,去公园也冷,顶多是在户外滑滑冰而已。

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待在室内活动最舒服。

可偏偏交谊舞会今年夏天刚颁布了禁止令,饭馆子和电影院又都是烟雾缭绕,空气污秽。

这样一来,只能是用逛商场来消磨时间最好了。

张士慧可不同于今日忙忙叨叨,手机不离身的男人们。

他腰包充足,既有钱又有闲,自然把陪女朋友购物也当成了一种享受。

于是充分做到了模仿男朋友应该做到的一切。

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刘炜敬身旁,怀里揣着大钱包,耐心的等待付钱。

私底下还不忘小声儿嘱咐刘炜敬,“甭问价格,你喜欢就买。”

而刘炜敬的优良品德则更甚。

通常一起逛商店前,这姑娘必要把两人购物须知再三讲给张士慧听。

“记住啊,我绝不给你买三十块以上的衣服,可你要是给我买的衣服少于五十,我可就跟你急!”

但偏偏一进商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刘炜敬要是看上一件适合张士慧的衣服,往往是连价钱也不问就要拿下。

而反过来,张士慧要是想为刘炜敬买一件什么东西。

却必须要等到她千挑万选,纵向横向的,反复比对好才行。

要不然她就会说张士慧傻,瞎花钱,有毛病。

这样的姑娘是不是宝?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世上也就没有再值得张士慧娶的姑娘了。

所以张士慧很幸福,刘炜敬也很幸福。

张士慧给刘炜敬买了皮包、高跟鞋、折叠伞、各色的马海毛毛线。

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毛哔叽中山装和毛料大衣。

但因为价值不能等同,加你刘炜敬买的都是小东西,张士慧还是认为亏了女朋友。

免不了老爱撺掇。

“走,咱上街再逛逛去。我觉得你应该再买件儿皮大衣。”

要不就说。

“我带你再去‘四联’烫个头吧?咱找最好的师傅,烫出大花儿来,保准儿好。压过咱们单位所有人。谁见了都得问你哪儿烫的。”

但刘炜敬则异常坚定的统一回复。

“花那冤枉钱干嘛,不去不去。咱还是把钱存起来吧,总不能一下都花光了。”

后来因为实在耐不住张士慧老念叨,去倒是去了,可最终还是什么没给她自己买。

反倒说“脚底下没鞋,穷半截”,又给张士慧挑了一双当下正时兴的“青年式皮鞋”。

瞧瞧,这到底是怎么话儿说的呢?

总之,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如同泡在了蜜罐儿里。

恐怕就差充满爱意的各自冲对方喊,“我比你幸福了。”

借助财富,他们确实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开阔了视野和心态。

但更为幸运的是,他们却并没有因为这种奢侈的生活,痛快花钱的日子造成情感的疏离。

反倒因此感受到了欧亨利那篇短篇《麦琪的礼物》里,作者所描述的。

似乎只有贫贱夫妻才有可能感受到的,值得彼此安慰、珍藏和品味的爱情。

第一百零七章 去你的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的拥有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说白了,就是旁人对你的态度。

12月的最后一天,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在这方面感受到了极度满足。

那一天是星期三,张士慧早上九点就赶到刘炜敬家。

连声催促让她好好打扮一下,跟自己去友谊商店。

刘炜敬很是一头雾水啊。

可当着父母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赶紧捯饬。

出来后才问张士慧怎么了。

敢情她还以为张士慧接了个大活儿,赶上宁卫民有事儿抽不开身,有许多东西要她帮着买呢。

怎么没想到张士慧亮出了找宁卫民换来的五百外汇券,然后居然告诉她。

说今天是1980年最后一天,所以要送她一份特别的新年礼物。

要给她买一块儿比她同学王琳戴的那块儿,还要更好的坤表。

刘炜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前一阵在同学婚礼后无意中表达的艳羡,居然被张士慧给默默记在心里了。

这是不知道惦记多久了,等到一切偷偷准备好了。

张士慧才突然挑这么一个日子,一下子亮出底牌,带给她一份大惊喜。

俗吗?

这样的表达好像是有点庸俗。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真情,不是一种浪漫,不让人感动呢?

刘炜敬感动得眼睛都有点儿湿了。

她连说自己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用不着,还是攒着钱买家电吧。

可张士慧哪儿信她那个啊,马上摆出了一副男子汉的气魄来。

“不行,必须去。这事儿你必须听我的!我告诉你,家电咱肯定买,而且一件不少。但得先买表。花完了咱还能挣啊!怕什么?”

跟着不等刘炜敬再说什么,硬搂过她来,把她给架走了。

等上了公交车才放开手。

刘炜敬被他弄得还挺疼,上车直揉胳膊。

粗鲁吗?蛮横吗?

好像是有点。

可像这样的专断独行的男人,反倒讨姑娘的欢心。

刘炜敬心里甜丝丝的,就跟吃了块儿大白兔奶糖一样。

等到了地方,因为穿着体面,又亮出了外汇券。

当张士慧和刘炜敬顺利进入友谊商场时,门口路人眼神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

这更让他们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

到了商店里头同样如是。

友谊商店的售货员讲究微笑服务,又因为手表专柜的客人本就寥寥。

问了一句,知道他们身上带了外汇券,对他们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哎,你来看。”刘炜敬忽然有些惊喜的叫着张士慧。

敢情她在柜台里发现了一块极为漂亮的坤表。

隔着玻璃,张士慧看到那是一支金色的小巧女表。

表盘也是金色的,唯有表面旁边的旋钮处镶嵌了一小颗蓝宝石。

表针像两根纤细的水晶丝,笔直盘桓在表盘中。

张士慧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价签,四百八十元。

他的眉毛迅速地不由自主的耸了一下。

既是为这块表等于五块国产表的价值惊叹,也在庆幸自己兜里的外汇券将将够。

这时,售货员不失时机带着微笑把表取了出来。

“这是瑞士著名钟表制造商的产品,表盘是金的。您可以放在耳边听听,能穿出一种像琴声一样悦耳的声音。这是我们店里最后一块了。您二位可真是好眼力啊。”

这样的热情介绍就像这块表一样的优秀。

而那块表带在刘炜敬的手腕上,在灯光下闪耀。

更完美得更让人只能想到一个成语——“珠联璧合”。

“太漂亮了,绝伦显贵啊,您的气质都赶上外国首相夫人了。”

售货员在为自己的销售业绩推波助澜。

不过,这话未必全是假的,因为这里确实接待过不少国家的首脑要人。

刘炜敬听着有点耳根发烧了。

因为她虽然真喜欢,可也确实觉得有点太贵了。

要知道,她曾经和王琳打听过,知道黄述平送王琳的那块雷达小金表是三百多,比这块便宜不少。

“我再看看别的吧……”

刘炜敬说着就要摘下表来,可张士慧却又一次展现了男人的细心和风度。

从神色里窥视出她真正的心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果断替她做了决定。

“别摘,就带着吧,我看这里,哪块表也没这块好。”

跟着转头对售货员说,“我们要了,开票吧。”

这句话,登时让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尤其刘炜敬,她的笑,除了欣喜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自豪和骄傲。

毋庸置疑,这样的购物体验当然是极为愉快,让人满意的。

等出了友谊商场的门,刘炜敬美滋滋欣赏着自己腕子上的金表,嘴里还念叨呢。

“这友谊商店是不错哎,商品种类多吧,刚才那售货员态度也是真好,难怪这么多人愿意来这儿。不像别的商场里,态度差得就跟庙里施粥似的……”

而张士慧随便调侃了一句,就把女朋友逗笑了。

“你这话有点问题,别的商场的售货员可比施粥的横。你别忘了,庙里施粥可不要钱,可她们要钱呢。”

不过随后,当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拉起了刘炜敬戴着表的手,也终于暴露了今天此行的真正目的。

“喜欢吧?知道为什么非要给你买这块表吗?”

“我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友谊万岁,我的情比金坚啊。”

“既然戴上了这块友谊商店买的金表,那你这辈子,可就是我张家的人了。咱们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变……”

对这样别出心裁的表白,刘炜敬听明白了,可脸也红透了。

当天,与这样类似的购物桥段还发生了一次。

因为买完了表才十点来钟,刘炜敬也很想给张士慧再买点什么,也送他一份礼物。

所以后来他们就结伴又去了西单商场。

结果逛了没多久,刘炜敬一眼就看见了卖帽子橱窗里,摆放了两顶闪着亮毛儿的男式皮帽子。

标价四十五块钱一顶。

刘炜敬看着挺好,找售货员开口问什么皮的。

售货员回答说是水獭的。

张士慧当场就接口,说不可能。

因为他知道友谊商店里,一个水獭毛的套头围脖就二百多块钱。

而且橱窗里帽子上的毛儿无论颜色还是长度,都跟他见过的那围脖毛儿不一样。

售货员却似乎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多少有点恼羞成怒,说话倍儿横。

“你们买不买?不买别打听啊!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没想到张士慧还没说话,刘炜敬倒先急了,怒瞪售货员就张口还击。

“要买也得试试呀?真邪性,我就没见过,干商店的还有冲着钱瞪眼的?”

售货员嘴没跟上,被堵得哑巴了。

随后在刘炜敬较真的催促下,哼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开橱窗拿出一顶。

别说,张士慧一戴着帽子,还真有派。

刘炜敬立刻说,“真不错哎!你带着挺好看,就是它了!咱要了吧。”

售货员见刘炜敬的意思要真买,态度也不禁缓和了许多。

就找补着赶紧给介绍了一番。

说这种帽子就得挑毛儿长的、均匀的、上边儿像针一样的亮毛儿,越多越好。

还说一共就两顶了,他们算是运气好,要错过去,回头想买都没了。

可没想到这话一听,刘炜敬变卦了。

她还不说要一顶了,居然说两顶都要了。

这下彻底把售货员给惊得楞住了。

不为别的,老娘们就没见过这么花钱的。

那可是差不多她一个月工资一顶的帽子啊。

说买两顶就买两顶,眼睛都不带眨的,那真的感觉挺震撼的。

刘炜敬也是真痛快,不来虚头巴脑的。

自己从钱包里输出九张“大团结”,就催着售货员开票,要去把钱付了。

说实话,其实这时反而是张士慧吃了一惊,觉得有点儿贵了。

女朋友不吝惜钱,给他买东西,又替他拔了份儿,他当然高兴。

可他也觉着没必要为了斗气儿,非买两顶不是?

于是赶紧小声劝慰,想让刘炜敬别跟售货员一般见识。

置这闲气干嘛,齁不值当的。

可没想到,他反而被刘炜敬给问住了。

“我没跟她置气。我问你,咱俩花的这些钱都哪儿来的?”

“咱……自己……自己倒腾东西挣得啊?”

“是咱挣得没错儿,可要没卫民,你说咱挣得着吗?”

“那……当然不行了……”

“还有彩电那事,卫民够不够意思?”

这时候张士慧似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

“我是说,明天就新年了,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光嘴上说感谢,就用嘴说人家是你的贵人啊?是不是也得来点实际的?正好今天碰上这么合适的东西,我觉得也算拿得出手……”

张士慧登时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发出感慨。

“对对,你说的对。买!是该买!”

跟着一拱手,《白蛇传》的戏词儿都念出来了。

“贤妻啊,你把真情说一遍,忍千辛受万苦为的是许仙。你纵然是蛇仙,我心不变……”

刘炜敬不由嗔笑,手轻轻一打他。

“去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抄凳子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

真等到你混好了的一天,别说陌生人会对你恭维有加。

哪怕是曾经的熟人,那些原先不大看得上你的人,也一样不会例外。

还是1980年这最后的一天。

买完了帽子之后,刘炜敬一看自己的新表,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她就和张士慧出了商场准备吃饭。

按说西单附近,饭馆倒是不少。

不但有曲园酒楼、玉华台、同春园、鸿宾楼、四川饭店这样的知名饭庄。

还有庆丰包子铺和迎春饺子馆这两家挺有名儿小吃店。

特别是这年头的消费水平也很低。

一般只要兜里揣着几块钱,基本就够在大饭馆请客的了。

比如说,像西苑餐厅的带把儿大签子的羊肉串,不过一毛一串。

同和居的“烧二冬”仅八毛钱。

如果你有一块五毛钱,那满可以在普通饭馆里点上一道黄花鱼了。

而两个人只要凑上五六块钱,就能在莫斯科餐厅能吃顿包括红菜汤、缶焖鸡、色拉加面包在内的标准西餐了。

哪怕是全聚德这样的名店,招牌大菜京城烤鸭也才不过八块钱。

因此就张士慧和刘炜敬的经济条件来说,他们自然无需考虑太多,直奔大馆子去,可劲儿点就完了。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年头京城服务业还处于被返城人口冲击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阶段。

吃饭并不是件花钱就行的事儿。

哪怕西单这样的饭馆云集之地,尽管这天还是工作日。

可倘若在饭口儿上进任何一家饭馆,不等上个把小时,仍然是吃不上的。

说句不好听的,站着等座儿的人,比坐下吃喝的人还多哪。

看吧,张士慧和刘炜敬先后进了曲园酒楼、玉华台,就被里面人满为患的情景给吓出来了。

这就没辙了。

一时吃不上饭,俩人只好去“公义号”排队买了两斤京城最有名的“糖炒栗子”。

先凑合着磨磨牙,为的是不让嘴闲着,然后再手捧热栗子边吃边找。

好在这年头一般人的时间都挺紧凑,吃饭没那么多闲情逸致。

等他们再从同春园碰壁出来,溜达到鸿宾楼的时候,饭点儿已经快过去了,情况已经缓解了不少。

这时再进去一看,这家津门风味的清真饭庄里,已经没几个站着踩凳子等座儿的主儿了。

他们便留了下来,找座儿吃饭。

要知道,这个年头饭馆条件普遍有限,整个京城都还不兴单间呢。

所谓的雅座,其实也就是用屏风隔出一张大圆桌的地方。

而且这样的桌子,如果没人包席,照样可以让散客儿来拼桌儿。

于是最终,张士慧和刘炜敬便在这样一个大圆桌上找着了一个空档很大的座位。

为什么说空档很大呢?

是因为可以看得出,这是原本三个人的位置,只是有两个凳子不知被谁抽拿走了。

所以地方是足够的他们俩坐的,只需补个凳子就好。

于是张士慧也不废话了,一边先让刘炜敬坐下,一边潇洒地招呼服务员拿菜单来。

点了一个鸳鸯鱼腐,一个芫爆散丹,还有一个它似蜜,外加米饭两碗,啤酒一升。

开票交完了钱,他自己去寻摸凳子去了。

可别说,真够邪性,张士慧这转了一圈,居然没找着。

多余的凳子竟然一把也没有,有空档也被别人占着等人呢。

这不,他就瞅见了一位坐在一个凳子上,脚踩着另一个凳子,左顾右盼等人的主儿。

或许因为跟宁卫民相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士慧这脑子现在变得挺活泛的。

他不甘心啊,一琢磨,鬼主意也就来了。

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心思,他走过去之后,先是在这位的左边悄悄往地上扔了一毛钱。

然后再一拍这位左肩膀,冒充好人。

“哎,钱掉了啊”。

“啊?”这位低头一看,还真贪。

没多想就“谢谢,谢谢……”

结果就趁这位把脚挪开,转过身去,低头捡钱的工夫。

张士慧一把椅子给抄走了,绝对的干净利落脆。

而等这位再回过身来,发现凳子不翼而飞,则瞬间傻眼了。

就这事儿,给张士慧得意的。

他抱回椅子坐刘炜敬边上,还吹呢,简直快乐劈了。

连刚端上来,最好趁热吃的芫爆散丹都顾不上尝尝了。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算不如天算。

张士慧万万没想到,自己拿过来这把凳子记号非常明显,他还没坐两分钟,就被丢了凳子的一方给找着了。

敢情店里的凳子都是水曲柳的,而他这把凳子修补过,是店里唯一一把两条凳子腿换成了红松木的凳子。

正跟刘炜敬聊着,张士慧就觉着身后头有人一拍他肩膀,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怒意叫他。

“小子,我说你损不损啊?居然骗我们凳子。甭废话,赶紧起来,还给我们。”

“你谁啊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张士慧当然不干了,一回身就要耍矫情。

没想到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

当他扭过身子,跟对方这么脸一对脸。

好家伙,俩人同时愣住了!

敢情互相都看着对方眼熟。

“哎?你?你……张士慧吧?”

对方先开了口。

一个愣怔间,张士慧也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

“你……是李海生?”

“没错,嘿,这叫一巧!想不到,真想不到,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

对方果然是。

张士慧完全想起来了,眼前这眉头上有颗黑痣的李海生,是初三来他们班的转校生。

这小子爸爸是市粮食局的科长,那在班里牛大了。

是属于老师乃至校长都需要另眼相待的“贵族”。

像有一次张士慧和李海生分一组做值日,这小子放学直接跑了。

张士慧也无心认真做,凑合敷衍了一次。

没想到第二天因为黑板没擦干净,张士慧被老师好一通批评,还被罚重做。

可李海生则屁事没有,事后倒取笑他好几天。

像李海生这样与众不同的特权,几乎从他转校来开始一直贯彻到了中学毕业。

所以全班同学,没几个人对这位“李衙内”有好感的。

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毕竟是同学,而且俩人还因为凳子事儿“撞克”了。

那么无论出于客情,还是息事宁人,张士慧总得敬根烟,与之敷衍两句。

而这一递烟过去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张士慧掏出来的可是友谊商店刚买的“三五”,一块一外汇券一盒呢。

李海生是个识货的主儿,刚接过烟就惊讶起来。

“哎哟,哥们儿,够牛b啊。外国烟卷儿都抽上了?”

跟着瞄了一眼张士慧桌上的菜色,又是神色一动。

“这么大排场?哥们儿,混得不错啊!你跟哪儿上班呢?”

张士慧拿出火柴划着,给李海生点烟。

“我工作就别提了,肯定没你好……”

李海生吐出一口烟雾,拨楞脑袋。

“没劲没劲,瞧你这身儿行头,比我体面多了……”

张士慧自己也点上了,火柴晃灭了一扔。

“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工作不行,可有外快。我有路子能弄到点俏货,家电啊,烟酒什么的……”

“真的假的?”李海生更惊讶了。“别吹啊,四喇叭的三洋你弄得着吗?”

张士慧自信一笑。

“吹?小意思。不过弄是弄得着,就是价格肯定比市面上贵那么一点儿。”

“贵多少?是原装的吗?”李海生还较真上了。

“贵两成吧。当然是原装的。怎么?你要啊?”

张士慧随口一问,也没太当回事。

没想到李海生彻底兴奋起来。

“当然啦,我要啊。不开玩笑,帮我弄一台怎么样?不过,咱可是老同学,你不能也加两成给我吧?”

得,就这么着,凳子的事不知不觉就扔一边了,谁也没再提,俩人反倒还谈上生意了。

很快,他们以高一成的价格达成了协议,说好了这个礼拜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此,李海生还高兴的买了两瓶汽水给送张士慧桌上了。

张士慧也挺大方,刚打开的一盒“三五”,全拍李海生手里了。

瞧这事儿闹的。

两个原本上学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同学,这时候居然像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临了,张士慧带着刘炜敬吃完,先一步从饭馆离开的时候,李海生还从席上追过来送了几步。

在饭馆门口,是握着张士慧的手一个劲儿拜托。

“哥们儿,费心了啊。关键是我那女朋友,她非担心原装机不好买,催我催得急。要不,我也不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

“放心吧,交给我办,准没错。”

张士慧跟着又调侃了一句。“你也真逗,有你爸呢。这点事儿还用急?”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是彻底把李海生的怨声载道给招惹出来了。

“哎哟,我的哥们儿,现在可不比当初了,粮食局早不吃香了,除了弄点不值钱的土特产没别的好处。”

“我这还琢磨调动工作呢,打算怎么去外贸口儿。可惜我爹说话不管用了,而且人家那儿要外语,忒难办……”

“妈的,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世道……”

张士慧可懒得听这些,挥挥手和刘炜敬转身离去。

“行了,不多说了,你安心等我电话吧。东西一到,我就联系你。”

可就这样,李海生还是冲着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背影又喊了几声。

“谢啦!那什么……你要小磨香油不要?这事办成了,我送你几斤……”

“哎,电话要不好打,你要直接去我们家找我也行,反正我这几天不出去了,就等你了。”

“我家住哪儿你记住没有?粮食局大院儿五号楼……”

然后这小子抱着胳膊打着哆嗦,才跑回鸿宾楼去。

可见是有多么重视,多么渴望。

第一百零九章 目标

回去的路上,刘炜敬发现张士慧很有点反常。

因为平日里爱说笑的他,居然没话了。

他愣愣的手揣兜里,只顾低头走路,看着他自己鞋尖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炜敬便主动寻找话题。

“你这同学挺逗的哈,我还没见过几斤几斤把香油白送人的。他真的在粮食局工作吗?”

张士慧心不在焉。

“嗯,他爸就是粮食局的……”

“那怎么没听你提过他啊?我是说,他不是你中学同学吗?对你这么亲热、殷勤,你们过去的交情应该不错吧?你给他的价儿是不是高了点?赚他那么多,合适吗?”

刘炜敬道德观绝对过硬,她始终觉得友情弥足珍贵,不好意思挣熟人太多的钱。

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好意用错了地方。

张士慧摇摇头,给她透露了真相。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过去对我可不这样。眼睛朝上,嘴损极了,挤兑人没够。整个一狗眼看人低的主儿。这是他爸的职务不吃香了,又用着咱了,才摇头晃尾巴的巴结咱。我可没把他真当同学。”

那不用说,刘炜敬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哟,真看不出,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啊。那你还跟他这么客气?你答应管他的事儿干嘛啊?干脆,咱不管他了……”

没想到,她很激动,张士慧却不。

反倒相当理智,告诉了她另一番道理。

“别呀,不管不就傻了嘛。我烦他不假,可现在能挣他的钱,咱干嘛不挣?挣了他的钱,还得让他谢谢咱。这不比臊着他好?”

“况且这小子认识人不少,他周围朋友都是老子有点职务的,我还想从他身上再牵出点儿活儿来呢。”

“甚至因为他,我此受到了启发。让我觉得,咱们俩也应该主动联系一下久不见面的同学和朋友了。请大家聚一聚,吃吃饭。因为很有可能,其他人也会有像李海生这样的需求。到时候咱们挣钱,还落好人缘,这不好吗?”

“话说回来,即使人家不找咱买东西,毕竟是同学啊。大家都工作了,走向了各行各业,互相联系没坏处。咱们请客,他们同样会念咱们的好,觉得咱们重感情,为人不小气。”

刘炜敬登时又改了立场,而且眼里充满惊讶和佩服,看着张士慧。

“还能这样呢?你脑筋可真灵。哎呀,你最近变得越来越精了。真成了会算计的生意人了。”

只是跟着却更疑惑了。

“那你还烦什么啊?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还皱眉头呢?”

这个询问,让张士慧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随后在他的口中变成了白雾,从口中喷出去。

“我没烦,你别误会。我只是有点感慨。因为今天的这些事,让我突然看清了人生许多事。”

“人穷志就短,这话没说错。穷人活世上,就是一个没劲,一个憋屈。不管是吃穿住行都差,老得琢磨怎么省钱,还处处受人欺负。累死累活一辈子图什么啊?”

“我现在发现有钱真好啊!人还是得有钱,有钱就不一样了。什么买不来?人有钱,连鬼都敬着你。我今天就是因为有钱,才找到了自尊。”

跟着他停顿了片刻,语气更加认真起来了。

“敬儿啊,你别笑话我。我跟你不藏着掖着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对挣钱我上瘾了,我还想要更多的钱。”

“这不只是因为钱能给咱们更加富足的生活,也是因为钱能给我们从没有过的待遇。”

“富贵富贵,古人造词可真妙啊。富是财富,贵是地位,这就是说,人只要有了财富就会拥有地位。”

“你看啊,咱们有了钱之后,无论去哪儿,看到的都是充满谄媚的笑脸。这不就是财富的力量?”

这话让刘炜敬有点不知如何接口。

没错,同样的感受她也体验到了。

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本能的期盼自己生活能够安稳。

所以她现在其实有点吃不准,张士慧再想要更多的钱,到底对他们俩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过了半晌才说,“那你认为有多少钱是够啊?总不能无限的要求财富吧?我很能理解你,可这样的日子,老让我有点不踏实啊。”

张士慧眼神闪烁了一下,脱口而出。

“那咱们就约定个数儿吧。五万!你觉得怎么样?等咱们挣够了五万块,我就不干了,就本本分分过日子。”

“这么多?”刘炜敬不免惊讶张士慧的欲望,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而张士慧却有他自己的道理。

“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多贪婪的怪物似的。这钱怎么用,我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合理不合理?”

“首先一万给我爸妈,一万给你爸妈,这是咱们父母养老的钱。其次,一万是咱俩孩子的教育基金。咱们的孩子什么美术、音乐都要学,以后好好培养个博士出来。”

“最后的两万块,一万买电器买家具结婚用,我要给你一个理想的家。另一万就是咱们的养老钱。你说,难道我想得不对吗?”

刘炜敬再次安静了,因为张士慧考虑得相当周全。

不光考虑他们自己的现在,还考虑到了双方的父母和婚姻的稳定。

她还真挑不出不是来,这确实最理想的状况,也是她想要的生活。

于是最终也只是细声细气的说。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只是有点害怕。咱们干的事儿,到底有点见不得光。那会不会出事儿啊?我总觉着这像投机倒把。而且国家明令禁止不让倒卖外汇券啊,咱们这么干悬不悬?万一让人知道……”

不过对这个,张士慧却相当胸有成竹。

“你放心好了。这些问题我和卫民都讨论无数回了,你想到的我们还能想不到?没人能抓住我们的痛脚。”

“首先,我们又不是大搞批发,这就是个人之间的转让。东西又都是友谊商店里的,来源合法。交易时,一手钱一手货,价格多少是彼此商量好的。谁能抓着我们啊?抓着也算不了投机倒把啊?根本挨不上。”

“其次,外汇券方面宁卫民负责的,早在干之前他就跟我说了,外汇券只买不卖。这样,倒卖外汇券的罪名就放不到我们头上。即使当场被工商抓住,也就是批评教育,没收罢了,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的。”

“其实我觉得卫民说的挺对,这种‘投机倒把’的罪名,本身就不公平、不合理。随着改革越放越开,早晚国家会纠错,取消这个罪名的。”

“你相信我吧,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安定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成为别人眼里最幸福的一对……”

刘炜敬再次沉默,静静地听着。

张士慧说起了兴致,她也成了最好的听众。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她就是这样挎着张士慧的胳膊,陪着他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他们俩结伴错过了车站,走过了电报大楼,走过中南海的大门,走过了南池子……

远远的,天安门广场俨然已在前方了。

…………

1980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静悄悄的画上了句号。

这个月,同样也成为了许多人,甚至是一个城市,一个行业的分水岭。

这个月,我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座三层转盘式立体交叉立交桥,京城西直门立交桥落成。

至此,公里的二环路快车道和6座立交桥全部通行。

京城的公共交通,开始进入二环路时代。

这个月,远在安徽的个体户年广久正式注册了“傻子瓜子”商标。

随着这一品牌的打响,年广久的生意越做越大。

一样是这个月,由步鑫生当上厂长的第一年,浙江海盐衬衫厂终于扭亏为盈。

万元,比改革前增加了100多倍。

同样这个月,京城中关村街道上,悄悄的挂出了一个牌子,“京城等离子协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

两间简陋的木板房,十几个利用业余时间的工作人员,这就是我国第一家民办科研机构。

开创服务部的是一位四十六岁,名叫陈春先的科学家,他是我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中关村自此踏上了我国的硅谷之路。

还是这个月,执掌共和国的“伟人”,为人们描绘了在本世纪末实现人均生产总值八百到一千美圆的目标。

他把这个目标称之为“小康”。

第一百一十章 新气象

1981年,改革开放正式进入了第四个年头。

上一年,通过齐心协力的并肩奋斗。

不管是国家的经济发展上,还是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

我们都交出了一份称得上激动人心的成绩表,可以说成绩斐然。

首先,亿吨,这是建国后第二个粮食高产年。

其次,棉花,油料产量,也均创建国以来的最高纪录。

另外,按当年价格计算,亿元,亿元。亿美元。

所以当下最重大的新变化就是,共和国一穷二白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

当然,我们大可以不去理会这些空泛的经济数据。

不妨设身处地,去好好观察一下1981年的京城街头。

因为从民生环境的改变里,显然会更容易看出改革所取得的成效。

别的不说,放眼前门大街,就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运动”遗留的痕迹了。

前门楼子底下,那些曾经带着火红革命热情的店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逐渐的换回了与箭楼一样古风悠长,韵味十足的老称谓。

“京味香”改回了月盛斋。

“新鲁餐厅”又叫做了便宜坊。

“秋江食品店”重新挂上了通三益的牌匾。

“宣武酱菜园”还得叫六必居。

就连什么“新京城”、“晨钟”也统统消失。

依次还原成了“大北照相馆”和“亨得利钟表店”。

而这块京城最中心地带的闹市,人流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片繁荣安详的商业景象。

假如把镜头的焦点凝聚在人们的穿着上,就会发现越来越鲜艳。

大街衣服的颜色已经脱离了蓝色绿色灰色的范畴,变得五颜六色。

对男人来说,能表明政治化色彩的服装,已不再是他们的最爱。

去年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的审美。

对于爱美的女性,发式更是多种多样。

除了烫发以外,在这个时期,年轻的已婚妇女还流行单燕式、双燕式、花瓣式。

中年妇女也有海燕式、自然刘海式可以选择。

大姑娘则主要是童花式、荷叶式。

至于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比如说今年开年,刚刚创刊的《奥秘》。

这是一本以介绍新知识和探索未来世界为主的科学杂志,每月出版,售价二角。

因为内容新颖,别看创刊第一期,就对年轻人产生了庞大的吸引力。

还有同样刚刚创刊的《作品与争鸣》。

这本文学杂志,仅因其名字中的“争鸣”二字就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都来问津的热门读物。

这也是符合这个时期特征的。

要知道,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越优秀就越容易引发激烈的讨论。

而群众的来信,同样有许多具有高识卓见,值得一读。

影院里就更不用说了,必定是人头簇拥,大家伙最爱凑热闹的地方。

比起去年来,这里更积极的变化,是放映的电影变多了。

不再是全城只放映一两部电影。

最起码,也会有开禁的老片、新拍摄的国产片和引进的译制片同期上映。

这就是说,人们只要肯跑遍全城,一天之内便可以看到好几部风格种类不同的片子。

比如当下的热门影片,就是刚开禁的国产老片《英雄虎胆》。

还有张瑜、郭凯敏再次合作的国产新片《小街》。

以及刚引进的西德电影《英俊少年》。

非常典型的“老、新、洋”三结合。

如果再走进副食店里,一样能惊讶地发现,“进口”的东西品种越来越丰富。

虽然人们购买烟酒还受限制,但实质已经相当宽松。

眼下购买散装白酒一斤以下不用再登记了。

除了“香山”、“八达岭”以外,大部分牌号的乙级烟也随到随买了。

这就等于基本实现了充足供应。

鸡蛋也差不多,尽管还顶着限量的名义,但供应上却好了很多。

人们都开始点明只要红皮大个儿的鲜鸡蛋,冻鸡蛋受到了冷落。

购买猪肉方面似乎变化还要明显一些。

越来越多的人买肉时,都要求“肥瘦搭配”。

像过去人们曾经趋之若鹜,那种肥膘过厚,上面只有薄薄一层瘦肉的“丹顶鹤”,不再受欢迎。

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人们已经对常年吃的三级酱油已经有点不知足了。

大家抱怨和询问最多的,就是哪儿能买到好一点的酱油。

至于吃喝方面,唯一受到更为严控的物资,其实只有茶叶。

因为这一年,居民在茶叶的需求上骤然激增,产量却不可能一下提高。

政府便不得不规定四元至十二元一斤的花茶,每人每次凭居民购物者限购半斤。

但这样的限制仍然是在说明一个问题,人们消费升级了。

大家都开始不在满足基本的供给,对更高质量的物资有需求了。

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些变化,更能说明生活明显好转的呢?

百货公司里也一样。

时髦服装多了一种弹力尼龙女衫。

流行饰品是最新推出的铝制的发卡。

化妆品的种类增多了数种,香皂和洗发膏一跃成为了热销日用品。

有“三转一响”之称的“老四件儿”,供应量越来越充足,所需要的工业券也越来越少。

而有“新三大件儿”之称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则彻底把人们的家电消费需求点燃。

无论有货没货,买与不买,京城各大商场的家电柜台,永远都是人满为患。

特别是年轻人,许多都是以“扎着口袋存着钱,咬牙切齿追潮流”的心态,把购买进口家电当成人生终极目标的。

还有旅游景点里,除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多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内游客。

不过和外国人几乎人人拥有相机不同,我们的国人,此时大多数是没条件留下自己的影像的。

所以各个旅游景点都开始体贴的提供照相留影方面的服务。

比如故宫午门前的照相点儿,甚至停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用来吸引顾客。

尤为别具一格的是,汽车前面不远处还立着一块纸牌子。

为带有相机的顾客写明“在不影响我处工作的情况下,观众使用车辆一次,收费两角”。

而北海公园里的快速冲印部,更是永远不停歇的繁忙。

人们只要把底片送到这里来,便可在交钱的几小时之后,从这里看到他们的形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恩德

如果这还不够,有人想看看更有京城特色的生活情景,那恐怕就得钻进那些多如牛毛的小胡同里。

因为那些消失了多年的小贩,他们已经重新回来了。

照旧像过去那样以挑担、提篮、推车的方式流动于大小胡同之中,深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如剃头的、磨刀磨剪子的、补锅的、修理雨伞的、卖吃食的、卖玩具的、蹦爆米花的……

当然,他们也依旧采取货声的形式来吸引人们注意,招徕顾客,这就是京城特有的叫卖货声。

“磨剪子嘞——锵菜刀!”

“江米年糕、蜂糕、艾窝窝咧!”

“葫芦,大糖葫芦,将蘸得!”

“哎,烤白薯哇,热乎呃!”

“哎,萝卜赛梨咧,辣了换呃!”

甭管是合辙压韵的吆喝词,还是手里的那两片音叉一挑、一堆锡铁片子相互撞一撞的响器声,都是一首充满生活气息的歌曲。

落在京城百姓的耳中,分外的亲切,分外的悦耳。

是的,这一切足以证实,我们的国家确实大变样了。

无论文化和经济,该得到恢复的恢复,该向前奔跑的开始奔跑。

完全不要怀疑我们的未来,这种开放的势头才刚刚开始,而且是带着惯性的。

政策只能越放越开,生活也会越变越好。

1981年,照样儿,我们还会是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昂首阔步地挺进。

假如谁要还怀疑这一点,那不妨最后再看看一月份陆续出台的政策吧。

元旦当天,《学位条例》正式开始实施。

条例规定我国的学位分为学士,硕士,博士三级。

我国的学位制度由此走上正轨。

1月7日,京城至纽约的航空线通航。

这是国家民航通往北美洲的第一条航线。

1月13日,上层批转教育部《关于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试行办法的报告》。

并决定首先在京、津、沪、辽,四地试行《办法》。

1月14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被彻底打通。

国内不但就此兴起了出国热潮,托福考试也随之升温。

1月16日,国务院通过《国库券条例》。

决定从1981年起,开始向社会发行国库券。

这无论哪一样,都在表明我们全体国人,都在随着国家一起在前行。

我们的人民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力和奋斗方向。

当然,咱们实话实说。

选择多了也不全然没有副作用,至少人们就要耗费越来越多的选择成本了。

这不但包括金钱、精力、时间,有时候付出或放弃的,还包括人的情感和其他机会。

所以即使达成自己的目的,许多人所得也未必及得上他们所失去的。

更无法确定自己所做出的,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恐怕就是人生在世完全无解的一种无奈了。

不过天下间,还真的有个能幸免于这种困扰的特例,那就是宁卫民。

作为独一无二的穿越超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就连操持国运的“伟人”也比不了他。

而正因为能够看到未来演变,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宁卫民毫无心理负担、有滋有味的活着。

是一边舒舒服服,安心于本职工作。

一边神出鬼没,过着二道贩子的生活。

外加还替家里、邻里张罗着大事小情,等于同时享受着三种人生乐趣。

不过别看这么忙道,但通过合理的运筹帷幄,他也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应付的妥妥当当。

非但一点没出纰漏,反倒处处见彩儿呢。

怎么?不信?

那就看啊。

新的一年里,他首先就给罗家帮了个大忙,让罗家又欠了他一份大人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因为罗家的宝贝疙瘩嘛。

罗家的大孙子学名儿叫罗宾。

这名字是是派出所登记前,罗家征询院里邻居意见的时候,宁卫民随口一说给定下来的。

敢情他当时想到了蝙蝠侠的助手,就开了个口头玩笑。

没想到罗家的大儿子的罗广盛也想到了罗宾汉。

一听就说好,非说这名儿洋气,英雄,还好记。

就这样,获得了罗家人的一致通过。

大号有了,孩子的小名儿却更了不得,叫做盘儿。

因为这是康术德康老爷子给起的。

老爷子说了,罗盘就是人生的指南针啊。

孩子叫这名,寓意做人方向明了,不行错路。

这个解释,不但让罗家的人欣然接受。

连院里的其他人听了,都觉得好叫、好听、还有意义。

只是可惜了,小小的盘儿,未来的国家栋梁,名声虽然透亮,命运却略有不济。

因为他出生的这个年头,婴儿与母亲相聚的时间实在有限,产假仅有五十六天。

这就是一个母亲权利的全部。

罗家大儿媳妇苗玉娟,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用母乳哺育自己的孩子。

也巧了,恰恰正是这个时期,诗人赵凯创作了一首诗,名为《第五十七个黎明》,就非常形象的描述了这种生活窘况。

作品写一个度过五十六天产假后的纺织女工,在第五十七个黎明去上班的情景。

“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

从此,这个女工每天都要推着婴儿车上下班,许多温暖的家庭计划也得在风雪的大道上制定,而在这艰苦的生活中,女工所牢记的是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的丈夫的叮咛。

“物质使人温饱,精神使人坚定。”

不用说,诗歌的内容让人感到庄严,又让人感到严酷。

但更让人未曾料到的是,要想靠订奶来解决实际问题,同样并不容易。

虽然婴幼儿、老人、病人是供奶的必保对象,可数量是有限的,每个孩子的名额最多两瓶奶。

而且当时物流运输方式落后,时间也无法保证。

偏偏男孩子饭量大,鲜奶还特别容易坏。

所以有时候奶站取回来,就难免因为当天耽搁太久,再加上还没普及冰箱,让牛奶凝固变馊了。

那给盘儿饿的呀,只能喝点米汤米粥的,还不天天哭啊?体重也难有增长。

虽然罗广盛的工作有优势,常能从糕点厂给儿子弄点炼乳回来。

邻居米婶儿也能帮衬着从副食店里弄点限量的婴儿粉。

但偏偏这孩子吃了还不消化,不是吐,就拉稀。

于是罗家人可发愁了,连老两口带小两口全是一脑门子官司,愁眉不展。

好在还有宁卫民出手相助,他从友谊商店给罗家搞到了奶粉。

虽说是三鹿的吧,可这年头质量还是过关的。

就这样,托了他的福,罗家总算不用再为孩子喝奶的事儿发愁了。

盘儿也一天天的茁壮起来,成了这年头较为幸福的一个儿童。

那不用多说啊,替罗家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但罗家父子对宁卫民感恩戴德,罗婶儿和苗玉娟从此把嘴封上了。

婆媳俩再没有私下里,拿宁卫民和米晓冉的事儿开玩笑。

这也属于吃人嘴短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末班车

其实宁卫民为了罗家弄奶粉这件事还是小意思。

新年过后,对扇儿胡同2号院的所有邻居们,他还有一件更大的功劳呢。

敢情把京津的猴票席卷了之后,宁卫民手里的钱一时没有着急的用处。

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生活便利点儿。

于是跟燃气公司申请购置了一套液化石油气的灶具。

结果就因为他现身说法的带动效应,直接促使东院全体住户改变了观念。

很快,各家邻居就都抛弃了用煤火炉子做饭的传统生活模式,转而申请,用上了液化石油气。

是集体提高了生活质量啊。

就为这事儿,日后邻居们每每想起来、聊起来,都得夸宁卫民一句高瞻远瞩。

反过来边大妈倒是有点臊得慌,打心里觉得挺对不住邻居们。

怎么回事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长期以来,2号院的几户人家对液化石油气的成见,那都是边大妈给灌输的。

说起来,早从1969年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就在赵登禹路进行了平民使用液化气的试点工作。

进入七十年代后,伴随京城石油化工总厂的建成投产,京城居民烧用液化石油气和油制气的工作全面展开。

到1980年末,在“先重点,后一般,先城内,后城外”的发展原则下。

京城的液化石油气居民用户达到了七十万户。

全市城镇居民炊事气化率达到了625%。

按理说,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户居民作为城内四区的居民,是早就有机会申请的。

哪怕燃气证发放手续相当麻烦,需要街道和居委会的首肯才行。

可谁让2号院有边大妈这个大主任坐镇呢?

在这方面,几户人家可是有天然优势的,理应早用上了。

但偏偏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特定的情况下,优势反倒会变成劣势。

要知道,边大妈可没上过学啊,字儿全是扫盲班里认识的。

对家长里短的人情世故,老太太精通,但却没有太多的见识。

尤其对新生事物,那天生就没什么好感。

边大妈的思想意识说传统、保守可以,说落伍、老顽固也可以。

再赶上刚推行石油液化气那会儿。

因为燃气公司人手不足,安全宣传有点不到位。

扇儿胡同先申请的几家用户,接二连三的出了好几起儿使用不当造成的消防事故。

有一次还差点酿成真正的火灾,可给老太太添了不少乱。

后来在街道的求助下,燃气公司紧急开展的安全会议上。

再一听燃气站的工作人员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危险,那样也悬的诸多忌讳之后。

老太太只觉头晕脑胀,根本记不过来,就彻底对这玩意没什么好感了。

所以别看她确实能给大伙行个方便,可打心里说,她本人却是对普及液化石油气的工作相当抵触的。

那么关上2号院的门说话,自然就夸大其词,挑得全是毛病,等于用潜台词劝各位邻居们别用那东西。

那想想看,2号院儿的几家人,天长日久被老太太这么宣传,谁还能对石油液化气有好印象?

都以为得到了第一手内部信息,把这玩意当成了炸弹啊。

不用说,谁都怕自己家的房顶儿上天。

结果日子一天天的这么过来,不管别的人家怎么样,扇儿胡同2号院一直都是出于安全考虑,只靠煤炉子做饭。

所以说实话,也就是宁卫民是穿越人士,才能不受边大妈的影响。

也就是他对液化石油气了解比较到位。

才把大家伙儿从长期的愚昧和自己吓唬自己的心态里解放了出来。

否则,真要是连他也被老太太拍唬住了,打消了用液化石油气的念头,那对2号院所有的人都是糟糕透顶的一件事。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已经开始停止发展家庭用户了。

说白了,真是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如果等到燃气公司彻底把门儿给堵死了,无论是谁,要再改变主意想脱离煤火做饭的苦日子,那可就费老鼻子劲了。

到时候不但得四处央告着求人,每个月都要借别人的购气本儿“借鸡下蛋”。

而且还得花大价钱买非官方渠道的钢瓶、灶具、减压器。

那才叫真正的花钱买罪受,实打实的有了安全隐患哪。

所以说,宁卫民等于是让2号院的所有家庭集体,赶上了液化石油气普及的末班车。

就冲这个,他也是居功至伟,邻居们不能不念他的好。

说起来挺有意思。

全然不顾边大妈的劝阻,执意把灶具气罐申请下来后。

宁卫民第一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把这些玩意搬了回来,安置在自家的小厨房里。

而且正因为他敢于“顶风作案”,冒边大妈之大不韪。

整个院儿的邻居们都被招引来了。

不管是出于担心宁卫民惹祸,还是感到新鲜,大家都要来看个究竟,顺带着来劝劝,怕宁卫民年轻不知道厉害。

偏偏谁都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几下子,安装灶具和气罐那叫一熟练。

当着大家的面儿,三下五除二就装好了,跟着蓝旺旺的火苗一烧起来,反倒是让全体邻居们都开了眼。

“哎,各位各位,都看看,这就着了。怎么样?好不好用?”

宁卫民乐不津儿的吹灭了手里的火柴。

站起身来跟着大伙儿招呼着,全然一副献宝的模样。

边大妈当然是照旧惊呼,带头警告。

“哎呦,我的妈爷子,卫民,你就不听大妈劝吧。瞅瞅,这跟炸弹似的。你就不怕啊?”

“我的边大妈,瞧您这话儿说的,这是做饭用的家伙。怕什么怕?”

“这里面可都是液化石油气啊,这怎么看怎么渗得慌。你就肯定炸不了?”

“哟,您还真以为是炸弹哪。我跟您说,这东西要是不安全,政府是不会让咱老百姓用的。何况这东西已经普及这么久了,不也没给消防队累死嘛。我知道您是担心出事故,可那只有操作不当才可能发生,用煤炉子不也有引火烧了房的时候吗?抽烟还有把床烧了的呢。您看看,这气罐不用见炭火,不会掉煤渣滓,反而安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里话

“可这是气儿啊,要是漏了,沾点儿火光就能爆炸……”

“哎哟,大妈,那得能保持液化石油气的浓度才行。您也不看看咱自己搭这小房,四处漏风,即使就这么开着气儿,只要不去灶眼上凑。您就拿个火把进来插着,也炸不了。那早散了啊,还炸?除了浪费钱,没别的亏吃……”

没错啊,这道理……似乎是这么回事啊。

宁卫民这几句答对一说,别说边大妈卡壳了。

其他的邻居们也都面面相觑,自顾自琢磨上了。

宁卫民淡然一笑,又继续给大家演示好处。

“瞧我做壶水吧。看看,看看,这做饭多省心啊,两个灶眼儿呢。什么时候想用,什么时候点火就得。不是我吹啊,有了这东西,今后我们家做饭速度,那绝对是咱全院儿第一。您几位忙和一小时,不如我半小时的效率。”

这下罗师傅先被打动了,他家有了孩子,每天光热奶就够呛。

再加上做饭,罗婶儿和苗玉娟俩人都不够忙和的。

“不用封火?”

“不用。”

“那熏不死人哪?”

“罗师傅,瞧您这话说的,那煤气都跟罐儿里呢。不放出来,熏不死人。再说了,熏人和着火一个道理,也需要浓度啊。您要还不放心,没关系。您闻着没有?这东西有味儿啊,真漏气儿,您怂怂鼻子不就知道了?”

这下米婶儿也来了兴致。

“这引火也不用炭煤?”

“不用。甭说是炭煤,什么煤都省了。就火柴就行,人家外国都用这个。我这么跟您说吧,还别说咱老百姓,以后饭馆子的煤火灶头全得被这东西取代。您看见没有,这灶台还可以自己调大调小呢。那什么火候就都能咱自己掌握喽……”

“哟,天底下还有这么新鲜的玩意啊?我可真开了眼了。”

“嗨,这哪儿的话啊。这东西不早就有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您就是得多尝试新事物,才能有个对比不是?各位要都不放心,容我试试些日子。好,您几位赶紧办。不好,您各位就把我当个反面典型的了呗……”

好,这话一说,邻居们都笑。

唯独边大妈的脸儿彻底挂不住了。

老太太叹口气,回自己个儿屋儿了。

而宁卫民完全不知,还在当众嘚瑟呢。

“看着啊,水开了,多快?我这一拧,就关了。”

罗师傅和米婶儿也没注意到边大妈的落寞,一个劲叫好。

“哎,真不错……”

“卫民……那我也点个火儿试试成不……”

边大妈坐在心里这个堵啊,忍不住扪心自问。

“难道……我错了?”

毫无疑问,相较传统的煤炉子,使用热值高、又方便的液化气罐来做饭,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既没有煤灰四溢、烟雾弥漫的肮脏,也不会在炒菜时为火力不旺发愁。

更不用人们一下班,就因为着急生火做饭赶时间往家跑。

最关键的是价格还便宜。

当时一罐十五公斤钢瓶的气,由于国家实行补贴,购买价格只有两块七毛钱,基本够一户人家一月使用。

相反,烧蜂窝煤的用户,四口之家每月燃料费却要三块左右,如果要烧煤球,那就耗费更高,至少得四块。

不用说,这个年头的人过日子可都是精打细算,人们又早习惯了限价限购政策。

这最后这两条的份量到底有多么重,谁心里都有自己的掂量。

因此,过了几天,见宁卫民用的挺好,罗家和米家都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

便都求着边大妈给批了条子,填好了购灶通知单。

然后带着户口本、粮本儿、副食本儿和户主图章去燃气站办手续。

交了四项设备,二十三块五的费用,装好了全套的灶具。

而一旦用上,每家人也真的离不开了,甚至还各自跟认识的人大肆宣扬液化石油气好用,都庆幸听了宁卫民的劝告。

可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有个情况说起来挺有意思。

因为见到邻居们的喜笑颜开,液化石油气的使用好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边大妈很快也被“策反”了。

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自己个儿一人被拉下,也就比大伙儿晚了四五天,就把燃气灶和气罐给弄家来了。

装上还不算,偏偏就是这位曾经对液化石油气严防死守的老太太。

因为疏忽大意,竟然很快在安全上出了一档子难以启齿的事故。

那一天的中午,家里没人,退休的边大爷又拿起自己的钓鱼竿奔筒子河去了。

边大妈从居委会回来呢,因为着急喝茶就自己去了小厨房烧水。

有个情况得交代明白了,那就是出于对液化石油气本能的害怕,自打这东西弄回来,一直都是家里其他人帮着边大妈点火的。

可这次就没辙了,老太太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动手。

她首先打开燃气,然后才把火柴凑到灶眼去划。

尤其因为眼神不好,她是躬身弯腰凑过去瞅的,而且老半天才引燃火柴。

所以当火柴刚一引燃靠近灶眼儿时,“砰”的一声响,就把老太太给吓了一跳。

当时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那不用说,老太太登时魂飞魄散啊。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就立刻关掉燃气灶。

等到随后去胡撸脸的时候,坏了醋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脸上直掉渣儿。

再回屋对着镜子一照可好,头发焦了,眉毛都燎没了,实在是够瞧的了。

那不用说,等到边大爷钓鱼回到家中,看见老伴儿这副样子,肯定当场就是大惊失色。

然后一弄清怎么回事,老爷子顾不上安慰,先就不干了。

“这么危险啊!那可不成啊!我看以后费事费事点儿把,明儿,我还是把这气罐给你换回煤炉子的好。”

可这会儿说起来也是绝了,反倒是边大妈自己不干了。

一着急,老太太就把心里话全给秃噜了。

“不行啊!煤炉子脏不说,做饭又慢,整天还烟熏火燎的。要说还是液化石油气好。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全怪我自己不会用,以后我多学着点就是了……”

就这一席话,竟把老伴儿给逗乐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国货

用上了液化石油气,生活陡然间便捷了不少。

但是,这还仅仅是宁卫民改善自己起居的举措之一。

很快,他又给自己买了另一样东西,在张士慧的帮助下,用三轮车拉回来搬进了家门。

是同样惊得周围的邻居们眼球溜儿圆啊。

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可没有对宁卫民交口称赞的了,所有的反馈几乎都是负面评价。

怎么回事啊?

因为宁卫民是从百货大楼买了一台洗衣机。

毫无疑问,眼下是家电行业最受人民群众狂热追捧的年代。

像去年年初,有一份名叫《家用电器》的杂志在京城面世。

到如今才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这本儿杂志发行量就由七万份上升到二十万份。

这完全可以证明,家用电器成为这个时期的经济焦点,触碰到了居民生活的兴奋点,是无可争议、也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也得知道,日本企业为了占领共和国市场,在他们集团军一样的广告投放下,这股热潮是一鼓作气席卷而来,速度实在太快了点。

长久以来,绝大部分国人对富裕生活的设想,是停留在攒齐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这“三转一响”上。

猛然间发现发现生活里又出现这么新鲜的好东西,欣喜当然是欣喜的。

无不感到大开眼界,对生活又有了更美好的向往。

但可惜的是,消费水平却是更加难以跟上的。

所以面对比过去的奢侈品还要价格高昂的“新贵”,大部分人即便要攒钱买家电,也得好好比对一番。

那不用多言,人们首选目标肯定是电视机、收录机。

至于洗衣机和电冰箱,距离人们的生活还太过遥远。

不少人认为这两样东西费电又价格昂贵,反而心生抗拒,真是没多少人愿意把这两样东西买回家去。

如果有,那动机肯定也不是为了用。

多半是为了充分效仿外国电视剧里的西方人家庭,想置办齐全了,专为摆阔让人看的。

尤其是洗衣机,若以公众价值标准罗列的购买序列来论,比电冰箱还要排在后面,

不为别的,就因为公众价值标准永远遵循的原则是——是否有可替代性,能不能弥补生活里急缺的短板。

电视机和收录机当然是无可替代的,精神享受又是刚刚开禁的国人最缺少的,所以就显得性价比极高。

至于电冰箱的制冷功能尚需要人造冰才能代替,洗衣服甚至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完成。

而这两样东西并不是贫寒的家庭必不可少的,当然就显得性价比极低。

同时,这也反应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作为工业刚刚起步,经济刚刚恢复的国家,我们的人工不值钱。

如果从世界的范畴来看,对比西方世界,如今的共和国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农村。

所以我们的整个国家,不得不经历剪刀差的阵痛。

虽然没有人曾这么明确表示过,甚至可能没有多少人清醒的意识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也就可以理解,邻居们们对宁卫民买洗衣机的举动,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评价了。

大多数人显然都认为宁卫民变得好逸恶劳,不爱劳动了,与传统美德背道而驰。

背后不但有人有说他,开始烧包了,学坏了,净跟外国人比,成了个大手大脚糟践钱的主儿。

边大妈甚至还开始担心他资产阶级思想犯了,要被彻底腐化掉哪。

总之,什么上纲上线的词儿都能想起来,把他买洗衣机的行为赋予了许多额外的精神意义。

这也是这个年代的通病,人们总是爱把一切和政治思想,道德水平相联系。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有反感情绪,认为洗衣机这东西华而不实。

于是就在边大妈专门登门“密议”过一次之后,老爷子在撺掇之下,忍不住发难了,斥责起宁卫民来。

“你有钱没处使了?还买洗衣机。谁家不是自己用手洗衣服啊?弄这玩意干嘛来……”

“再说了,连手洗都洗不干净,就凭你扔机器里瞎咣当,搁那捅里转悠,就能洗干净啊。还费电费水的,白白惹得邻居们说闲话……”

“我跟你说,这就是小日本鬼子出的歪点子,净坑你们年轻人,没安好心。能不能退了去?”

应该说,对邻居们背后的议论,宁卫民的确真心不在乎,他甚至也能理解。

毕竟精神层面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就像品尝过海鲜滋味,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

他知道洗衣机的好处,当然和这些常年跟搓板儿肥皂打交道的家庭没法聊。

反正人家又没当面说,爱怎么着怎么着,他听不见,只管自己使着好就完了。

但面对康术德的过问,可就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把道理辩清楚了,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能消停?

这家里一共就他们俩人,师徒再不能齐心,那不怪没意思的嘛。

何况他又是为了谁啊?为这事儿挨数落,也冤得慌啊。

不行!道理不辩不明,那必须得据理力争啊。

“不是……老爷子,您怎么听风就是雨的。谁说这话也不应该您说这话啊?”

“别人家是别人家,咱家是咱家,那能一样嘛。最大的区别,就是别人家里都有女人,咱家呢,您一个我一个,全是老爷们。”

“咱家洗洗涮涮的活儿谁干啊?还不是我嘛。咱也甭说什么被子褥子的了,就咱每礼拜换下来这几身衣服,赶到休息日,可都是我从上午八点多洗到下午两三点。”

“这又是冬天,用搓板搓,太痛苦。洗一次,不是整个膀子疼,腰疼。我这手就能冻成胡萝卜,现在是就怕休息日啊。”

别说,宁卫民这一诉苦,康术德也意识到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老脸一红,口气立刻缓和了不少,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这倒也是啊。那要不然……以后,咱俩换着洗?”

但马上就被宁卫民否决了。

“您拉倒吧。您不心疼我,我可心疼您。冬天手泡凉水里冻得能裂口子,这罪过我一年轻人都受不了,您能受得了?”

“我还跟您说,别人觉得这东西华而不实,可在咱家,这东西比任何电器都实惠。”

“是,这东西论起洗衣服可能比不上人手,没人动手洗得干劲,这么咣当的揉巴,还毁衣裳。”

“可话说回来了,这不就是花钱少受罪的事儿嘛。我宁可多洗两遍,花钱多买几套衣裳,也不愿再受这个罪了。”

康术德再次沉吟了,态度又随之动摇了几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就是电表水表都是公用的,这时间一长,费电费水的,邻居们这……”

宁卫民则不由一笑。

“老爷子,您怎么了?这不就跟我去年养鱼那会儿一样嘛。大不了水钱和电钱以后我全包了呗。”

“我还跟您说,其实这件事还真别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因为说白了,咱俩就跟那故事里骑驴的爷孙俩一样,在别人眼里,怎么办都是错的。没人能体谅咱的为难。”

“咱不妨碍别人就完了,您怎么可能让人人都满意呢?要都想着别人怎么看,咱自己还过不过了?”

“我还把话放这儿,早晚邻居们的想法也得变,就跟那液化石油气的事儿似的。”

老爷子这时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最后的一点芥蒂。

“那你买这东西,这钱可就让日本人挣了去啦。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告诉你,过去我连日本布都不穿,你……你居然让我用日本洗衣机?”

宁卫民可万万没想到康术德还有这份抵制日货的自觉性。

或许这就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年代的人,特有的情感坚持吧。

“哟,看来您对小鬼子是深恶痛绝啊。那要按您这意思,合着日本彩电白送您,您也不看?”

老爷子断然回应。

“不看,别人我管不了,我自己还能做自己的主。我要看就看国产的,黑白的也比日本彩色的好,那还便宜呢。”

“行嘞,我服您。可您还真说错了。因为这不是鬼子货,而是咱们的国产货。”

“啊?”

“不信您过来看看。这牌子,白兰牌2型单缸三速洗衣机。就是咱京城产的。”

宁卫民一手指着洗衣机的商标一边洋洋得意的详细介绍。

“而且因为没人认,市场零售价都从原先的二百九十八元都降下来了,我是二百三十二元买的。日本的可要小五百呢。您说,我这是不是应该算支持国货?要咱不买,这厂子不就更亏了吗?”

这下,康术德算彻底解开了心里疙瘩了。

甚至惊讶之余,还挺高兴的。

“哎哟,我都没留意。怎么?这是咱们自己生产的?这看着不比日本玩意差啊。这外观、这喷漆,真漂亮,还这么便宜?嗯,不错……”

瞧瞧,要不怎么说,就是自家的孩子好呢。

一听是京城的东西,老爷子立场全变了。

宁卫民这下更来神了,大咧咧的点根儿烟。

“怎么样?您也觉出好来了吧?”

“要我说啊,咱还是客观点吧。洗衣服,您不如我,我不如娘们儿,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咱还是花点钱,一起告别手撮洗衣时代,迈向生活的新台阶吧。”

“除非您弄个老伴儿回来,我才承认这洗衣机对咱没用……”

什么叫得意忘形啊?

本来挺好,可就这最后一句,差点没把康术德给气个倒仰。

于是一巴掌扇过去,赏了这小子一个脖儿拐。

而宁卫民还美滋滋抽着烟呢。

正往里吸的工夫被拍上的。

嘿,疼就不说了,紧跟着就是好一通咳嗽。

这小子是鼻涕带眼泪,全吭哧出来了。

总之,尽管都是细微之处,尽管都是潜移默化,可扇儿胡同2号院儿里各家人的日子,确实因了宁卫民的缘故,在悄然之间一点点发生着新的变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芝麻开门

与生活条件的逐步改善同步,宁卫民的事业线也同样的顺风顺水,蒸蒸日上。

要知道春节近在眼前,这样的年关时节,原本就不可能生意不好。

许多人都对高档烟酒有着强烈的需求。

特别是那些来京的旅客们,除了身负着给领导、同事和朋友代买商品的任务。

往往自身也有给家人带礼物的需求。

再加上货币除了给人自信心的作用,还有使人脑瓜开窍的作用。

张士慧突然间领悟了人际关系是可以转换成金钱的道理。

他和刘炜敬也开始从各自的熟人朋友中开始挖掘客户。

因此1981年1月份,他们所创造销售业绩,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的增长。

销售额足足比去年最后一个月增长了一倍。

而利润上的增长幅度更高,差不多都有一倍半了。

完全可以说,宁卫民设计的这种以友谊商店为依托,垄断性的奢侈品批发的盈利模式。

就此彻底打开了局面,进入到了一种极为良性的运转过程中。

别看才仨人弄这事,可已经不是“小鼓捣油儿”了,是真正的成长为一头可以不断产出巨量现金的奶牛。

毫无疑问,对于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自发性成长,宁卫民当然是异常惊喜的。

他相信如果保持住这样的势头,这么一年干下来,他自己从中弄到手五万块利润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更让他有点未曾想到的是,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人品相当优秀。

俩人竟然主动缩减了他们自己的分成比例,最多只肯拿六成,非要把四成的利润给他。

这样一来,他自己靠暗账吞钱的行为,就多少显得有些下作猥琐,让他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没别的,那账目上,他自然得减少点花头才行。

将心比心嘛,差不多就得,谁也别真的亏了谁。

于是乎,这个月无论是他,还是张士慧、刘炜敬一方都拿到手了五千块,算是皆大欢喜。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年前,并不独宁卫民一个人买了洗衣机。

张士慧和刘炜敬跟着他也买了,而且一买就是两台。

张士慧自己一台,刘炜敬家里一台。

甚至到了年前的最后几天,就连米晓冉也没给拉下。

要知道,这姑娘除了化妆品,吃过点零食冷饮的,就再没收过宁卫民的钱物。

而且从来不肯主动去打听,那位客人要进口电器和烟酒的消息赚点外快。

所以为了怎么給这丫头点甜头,维稳关系,宁卫民一直是煞费苦心。

这次当然算是个好机会。

他就左撺掇右撺掇,硬拉着米晓冉亲眼观摩了一次自己用洗衣机洗衣服的全过程,来做她的想工作。

虽说此时的单缸的洗衣机还没有甩干功能吧,还得纯靠手拧。

但毕竟不用跟搓板儿较劲了,让米晓冉看了大为心动。

为自己的倩倩细指考虑,她也是实在不想再吃这份苦了,更心疼天天操劳的母亲。

听宁卫民总是耳边上念叨,冬天用手洗衣服最伤手,用多少蛤蜊油儿都不顶用。

她也就没法再拒绝宁卫民的好意了。

就这样,一台洗衣机又搬进了米家的门儿。

那后来的事儿还用说嘛。

用过一次之后,米婶儿的态度便迅速转变了。

虽然不好马上改口宣扬洗衣机的好处,更不好四处炫耀自家添了个大件儿财产。

但在私下里也是颇为感慨的跟家人念叨,这铁家伙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有了它,洗洗涮涮的活儿轻松太多了,至少自己的腱鞘炎好了许多。

只可惜唯一的别扭,就是这东西的到来,又给米家老两口添了一块难言的心病。

因为米晓冉是编了瞎话的。

她宣称这是为了母亲,跟宁卫民先借钱买的。

以后每个月,自己还十块就行,半点也不用家里操心。

可这番话,听在米师傅和米婶儿的耳朵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钱是那么好借的吗?

这年头的人,别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是真借来心里也有负担。

怎么尽快还钱,怎么对得起这份人情,那都是压力。

更别忘了,头段时间,罗家还有流言蜚语呢。

眼见自己闺女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成天跟宁卫民在一起说笑。

而且洗衣机又是宁卫民帮忙弄回来的。

这小子不但借钱还当搬运工,未免殷勤得过分了。

容不得米师傅和米婶儿不起疑心。

偏偏这种事儿,怎么好开口询问呢?

老两口是越问米晓冉,她就越否认,而且越脸红。

这不就彻底麻烦了?

简直越发成了扑朔迷离的疑案了。

所以看着每天宁卫民还成天没事儿人一样,出来进去,笑盈盈的跟自己打招呼。

不知为什么,米家老两口对这个满面春风的小子,都有点儿恨得牙痒痒的感觉。

当然,对宁卫民来说,他是无从知道米家老两口对他的新想法的。

就如同张士慧也从没想过,他会在重文门旅馆长期包了间客房一样。

不过,正是由于他和张士慧、刘炜敬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更重要的利益的共识。

完全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站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而且预计自己的信息产业,顶多再有三个月的生命力。

他很快就做出决定,要把这间房间的使用权与张士慧一起分享。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会让他们倒腾东西的生意更方便、更隐蔽了。

弄来的东西,可以临时存放在这间房间里,甚至是跟客人直接交易。

二就是这件房间可以提升他们的夜班睡眠质量,把本职工作变得更轻松。

有了这间房,他们共同上夜班时,大可以一人一天轮换着休息了。

那白天不就有更多精神头儿去忙和其他的事儿了嘛。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张士慧跟着宁卫民进入到这间客房的惊喜。

拿到一把房间钥匙的时候,想到自己今后上夜班,也就等于一个月工作十四天。

那简直美坏了,就像是看到了“芝麻开门”后面掩藏的宝藏。

当场是连连高呼万岁,举着大拇哥,夸宁卫民的奇思妙想,实在英明神武。

甚至打算直接放弃轮换中班的机会了,长期就扎在沙家浜了。

就这样,真正腐化堕落的日子开始了。

以这件客房为依托,他们的生意越做越顺手,夜班儿也上得越来越滋润。

他们就这么隔一天差一天的睡着,等于每月各自多拥有了十几天可供调配的八个小时。

房间里顺手撂下的食品、烟酒也越来越多。

谁来了,都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宁卫民甚至就此可以放心的脱岗去趟鬼市了,交接班的事儿全交给张士慧不在话下。

至于安全性也根本不用担心。

白班有米晓冉,中班有刘炜敬,这两位早已经成了铁杆儿内应。

为他们打掩护和通风报信,完全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要说唯一不和谐、不默契之处,也就是接触密切后,张士慧难免知道了宁卫民更多的事儿。

而他始终无法理解宁卫民的爱好和审美情趣。

他搞不懂宁卫民弄到手的那些猴票和瓷器什么的,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

在他看来,一个年轻人,不喜欢家电和时髦的东西。

却老爱着迷的摆弄、划拉这些过时的玩意。

很有点不正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涨价

其实真不能怪张士慧缺乏文化素养,思维太局限。

正所谓“乱世饥馑,盛世收藏”。

如果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精神情趣至少也归属于第三层次情感和精神归属之列。

而人在饿肚子的时候,真正会在意的,只有柴米油盐而已。

所以只有我们国家的经济先壮大起来,社会秩序先安定起来。

在人民群众的生理诉求和安全诉求先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我们的国人才会意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的珍贵之处。

宁卫民能做到这一步,全是因为他是超越时代的超人。

那谁能比啊?

就连康术德也不行。

实话实说,还别看老爷子前半生跟文玩古物一直在打交道。

但如果不是宁卫民跟他身边反复撺掇,他也不会去再触碰这些东西的。

因为打内心讲,早就怕了,精神也疲惫了。

他这个岁数的人,其实要的只是个安生,真不愿意再惹没必要的麻烦了。

当然,同样因为收藏是考量社会盛衰的晴雨表,这与国家的富强息息相关。

所以即使张士慧无法理解,可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参与收藏的群体却在一天天持续壮大。

这一点也是无可逆转的,人力无法阻止的。

到这一年为止,别看京城政府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通知》,工商部门也因此加强了旧货的查抄工作。

可古玩地摊儿却有增无减,居然越抄越多。

一股脑儿的,又涌现出了许多新的鬼市来。

就宁卫民从坛根儿底下打听到的,就有白庙、鼓楼、后海、龙潭湖、皇城根、官园等好几处。

说白了,那就跟野草似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唯独不好的就是,因为局势趋紧,各处鬼市也提前了收市的时间。

大多数的摊主儿天亮即走,再不多耽搁,以防工商执法部门突击行动。

而这么一来,宁卫民趟鬼市就不怎么过瘾了。

哪怕是去最近的坛根儿,灯火昏黑的情况下,每次也就能逛上个俩钟头。

往往还没看够呢,转不完所有的地摊儿,就得结束了。

不过倒也别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运气还好。

无意之间的误打误撞,居然又让他找着了一个憋宝的好地方。

虽然没有鬼市上捡漏儿那么过瘾吧。

可一是省时间,二是省事儿,关键交易还没什么猫腻,反能落着大实惠。

从性价比上来讲,比鬼市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回事啊?

嘿,这事儿要说起来,那还得从宁卫民第二次去容宝斋买画讲起。

别忘了,新年头一个月,光靠当二道贩子,宁卫民就是进项五千元啊。

而猴票不用再花钱收了,鬼市开市时间又趋紧。

他唯一的大开销,也就是买了两台洗衣机,那才不过五百块而已。

剩下的钱怎么办啊?

他可不愿意留手里,也不愿意存银行去。

那必然要找个好去处把这钱花掉,所以就抽空又来了容宝斋了。

没别的,还是打算买点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啊。

可他来是来了,却又是相当失落。

不为别的,就因为东西涨价了。

而且涨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平均上涨了六七成呢。

如今齐白石已经从三十二元一平尺,涨到五十七一平尺了。

张大千也从二十五元涨到了四十六元,徐悲鸿是二十五涨到四十二元。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从十五元上涨到了二十五元到二十元不等。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也从十二元涨到了十八元到二十二元不等。

就连陆俨少和黄宾虹都从八元涨到了十二元了。

才不过半年啊,这幅度可有点邪性啊!

为此,宁卫民专门去敲了宋主任的办公室,才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敢情去年康术德带他来卖画的时候,正赶上京城各单位联合在港城办了一次出口展,大获成功。

不但引来了足足十六万人参观,各类特种工艺品也因为价格低廉,和外面的行市相差悬殊,几乎被一扫而空。

近现代书画、玉器、印石、骨刻、珐琅、料器、内画,都是最受追捧的交易大宗。

所以从此之后,不但国内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了,外面的人也知道国内这些东西价格低廉了。

自然而然,由港城进内陆“淘宝”的买家,开始日益增多。

同时国内也对这些特种工艺品的价格做出了调整。

尤其书画类作品,经市场的验证,那是最为抢手的品种。

半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上调价格了。

所以正因为如此,宋主任对宁卫民的打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反而乐于停下工作,非常耐心的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为什么啊?

说明白了,这可不是因为他热心和热情,而是因为他小心眼,记着仇儿呢。

他清清楚楚记得,眼前这个宁卫民,就是从他的手里占了大便宜的主儿。

上次送来两幅古画,这小子不但老头儿一唱一和的要了个高价,差点让他跟上头没法交代。

这小子还在涨价前夕,以九折的价钱弄走了他五十七张画呢。

得,现在好了,这臭小子的狗屎运全没了吧?

再买?那可就得掏大钱了。

所以能亲口告知告知这些情况的时候,宋主任眼里冒得都是兴奋之光啊。

能看到宁卫民黯然失落的样子,对他而言,就像亲自报了一箭之仇那么的爽快。

“小同志啊,你运气实在不好,要早几天来就好了。那时价格还没这么贵呢。而且我还能给你一个较好的折扣。”

“可惜啊,现在就不行了,价格不但已经调上去了,上头也发话了。说过去‘计划第一,价格第二’已经不提倡了。现在要求我们‘内外有别,分别作价’了。”

“所以没办法了,我们现在的经营政策,是全力保创汇任务。对内宾的折扣有限,你至少也得花费一千元以上,才能给九五折。只有外宾,用外汇券购买,才能得到更好的折扣。”

第一百一十七章 装傻

其实宋主任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哪儿是真的好心解释和宽慰啊。

反而是觉得还不够过瘾,故意给宁卫民添堵呢。

但宋主任可是没想到,对宁卫民来说,不悦固然有之,却真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反倒对涨价的事儿,宁卫民甚至能够做到比这个年代的人都更加理性的对待。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心里非常清楚。

这些近现代名家书画,即使再涨价,也是非常便宜的。

哪怕价钱再往上涨一倍两倍,他该买还是会买。

这是根本不用怀疑的事儿,且不说未来这些书画的价值,究竟会夸张到什么地步。

就说一条,如果真按照市场经济来,彻底放开价钱自由交易,那绝对会比现在的标价的更高。

可实际上呢,因为必须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价钱上涨的范围就相当有限了。

所以宁卫民大致算了一下就能确定。

眼下照旧没有比这些书画升值潜力更高的投资品种,钱是一定要在这儿花掉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得再好好计算一下,看买谁的书画更划算些罢了。

所以在更深入地琢磨性价比的时候,听到宋主任透露了这么一句有关外汇券的优惠政策。

宁卫民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简直是柳暗花明一样的惊喜。

他赶紧收回了心神,装作无知的样子,来套宋主任的话。

“外汇券?什么叫外汇券啊?您说的那是钱吗?”

“嗨,不懂了吧?当然是钱。不过那是外宾专门用的钱。是人家用外汇兑换来的,所以优惠力度大。”

“这样啊……那对外宾到底能优惠多少啊?”

“八五折。”

听到这儿,宁卫民脸色变了,故意装作不满。

“哼,什么内外有别,分别作价?这还不就是便宜外人,亏待咱们自己人吗。合着您这儿成旧社会了,专认洋人。”

宋主任乐于看到宁卫民这种难受。

因此不但没生气,反而气定神闲,一丝微笑还浮上了嘴角。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国家有了外汇,我们才能更快的实现四个现代化啊。更何况喜好字画的,也多是咱们港城同胞和海外华侨啊。那算洋人吗?这可是他们支援咱们国家经济建设的实际行动啊。小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思想认识有问题啊。”

“您还批评我?切!”

宁卫民假意恼羞成怒,就势将了一军。

“好,那我倒要问问您了,如果我也能找到外汇券呢?我也用外汇券来买,您能给我个比外宾更低的折扣吗?”

“这个嘛……当然呀。你要也能弄到外汇券,我就给你打八折。怎么样?内宾和外宾的优惠条件,我叠加在一起给你。没话说了吧?”

宋主任仅仅犹豫了一下,就笑着答应了。

在他看来,宁卫民肯定不会有这个本事。

普通的老百姓哪儿弄外汇券去?

不过是怕面子上下不来,胡吹大气罢了。

可天下的事儿,偏偏就是这么绝。

宁卫民好像是专门生出来,就为了让宋主任吃憋的。

临下班儿前的一个小时。

嘿,这小子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竟然带着一千二百多的外汇券回来了,直接去办公室找宋主任买画。

好嘛,宋主任又傻眼了。

最后不得不以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让宁卫民用一个麻袋背走了十四个卷轴。

不用多说,宋主任到这步算明白过来了。

心说了,好你个臭小子啊,又跟我这儿装傻充愣的演戏呢。

你不知道外汇券?

你这分明是扮猪吃虎诳我的话呢。

行嘞,咱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我可怕折寿。

以后我要肯见你,那才怪了呢……

不能不说宋主任的决定确实明智。

因为他要知道宁卫民心里的真正想法,恐怕就不仅仅是郁闷了,那也许真的得吐出老血半升。

为什么?

就因为别看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宁卫民他自己还觉得有点亏呢。

他觉得自己太背了,泡在京城饭店多半天,就换了这么点儿券儿。

按他原本的想头儿,怎么也得兑换个两三千的,再买上多一倍才是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好嘛,天底下就没有他这么占便宜没够的了。

还真是“有点出门儿不捡东西就算丢”的意思啦。

可也别说,越是这样的主儿,越能来财。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消息呢,对占便宜的事儿更是天生敏感,一点都不带拉空的。

这不,在马路对面远远看见隶属于文物商店萃珍斋,宁卫民就发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敢情赶上了下班时间,这里面的工作人员居然往外头撵人呢。

一对农民打扮的母子俩,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

依次被店里的工作人员给不客气的“请”了出来。

然后工作人员就不吝颜色的关上了店门,开始上板儿。

与之相比。

这三个出来的人却都是摇头叹息,一副有点狼狈外加手足无措的模样。

更关键是是,他们手里可都拿着东西呢。

中年人是个大提包,母子俩也带了个小包袱。

他们惶然归惶然,冲着店面发楞是发楞,可拿着东西的分寸,仍可看出小心翼翼的劲儿来。

那不用说,这绝对是有玩意啊。

只是这么让人给轰出来,多半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看不上嘛,否则,那不就给留下来了?

说实话,要搁平常,宁卫民实在不敢这么“头铁”,硬往前凑去搭顾。

不为别的,文物商店门口你瞎问什么呀。

敢拦国家的买卖,戗政府的行?那不找出事儿呢嘛。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店门关了,已经没人管了,他好奇问问人家又怎么了?

结果嘿,纯属是抱着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的念头过去了,宁卫民还就真交上好运了。

因为有一件事儿他是先入为主的想错了。

实际是这几位的东西还真挺不错的。

他们被轰出来,不是因为东西不好,是因为手续问题。

而这就得说一说此时文物商店的经营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续

在这年头,因为没有合法的交易市场,民间文物出售的渠道特别单一。

普通老百姓除了把东西送文物商店来,几乎没别的地方出手,这是唯一合法渠道。

你要是非卖给别的地方吧,不但算是投机倒把,违反国家法律。

关键也是真没有多少单位和人敢要,谁都怕惹上麻烦啊。

所以也正因为这种由国家主导的购销政策,才会死死的限制住了一切文玩古物的价钱。

再好的东西,那都得由国家来判定价值。

国家说这个东西值多少钱,才值多少钱。

这就是为什么宁卫民上次急用钱,把一对儿葫芦瓶送韵古斋后,听见价格不合适转身就走,之后也没再去别的地方问价的原因。

没辙啊,可出手的地方选择太少了。

宁卫民又没有康术德布局引人上钩的本事,让店家上赶着主动求买的能耐。

据他估计,恐怕谁看他这年轻的面相都会轻视他。

那要是人人都当着他面儿做出一副大爷姿态,拿出一个行价油印本儿来。

然后指着上面说他的东西就值二百五,他非被气个半死不可啊。

本来就舍不得嘛,既然卖不了几个钱。

他又何必跟《大宅门》里当皮袍的白景琦似的,转着圈儿的找气受呢?

干脆拉倒。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是他,别人是别人啊。

虽然没有康老爷子的本事,可他宁卫民到底能从别处筹措出钱来,换成旁人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根儿上,谁出来卖东西,不都是因为缺钱才来的吗?

真要是连一点抓挠都找不到的人,那恐怕还是得把东西卖给文物商店才行。

但这又要牵扯到一个难点了。

即便不计较价钱了,要想顺利把东西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还得看卖主儿能不能找对地方。

要知道,有关文化古物方面的经营,国家规定得很严格。

各个商店的经营范畴区别很大,划分明确,绝不能混业经营。

从京城整体上来讲,东四和八面槽有专属于外贸部门收购珠宝钻翠的收购部。

在新街口、西单和琉璃厂有属于文物商店收购书画瓷器的收购部。

金银饰品则必须由国家人民银行统一收购。

而几乎每个闹市都有分布的信托商店,其实是专收生活类旧物的。

比方说什么毛皮大衣、照相器材,自行车等物品,或是木器家具。

生活里用不上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往信托商店里送。

要是再聚焦于琉璃厂这“专业”的京城古玩一条街来看呢,分得就更细啦。

文物商店下属的韵古斋,那是金石陶瓷门市部。

萃珍斋是近代陶瓷门市部。

庆云堂是历代碑帖门市部。

宝古斋是历代书画门市部。

还有萃文阁刻字社,那是专营图章用料的。

而文物商店体系之外的商店,那只有美术出版社下属的容宝斋和京城画店,才有自行收购销售字画的权力。

怎么样?复杂不复杂?

那想想看,一般的老百姓哪儿懂得这个啊?

特别是头一次想卖东西的主儿,肯定晕头转向分不清啊。

一旦兴冲冲的抱着东西来了琉璃厂,十个里肯定有九个会发现找错了地方。

而这种情况是卖不出去的,绝对会被店员拒之门外。

遇着态度好点的,兴许人家还会告诉你应该去哪儿卖去,找哪家商店。

碰上心情不好的拧丧种,一句“不收”,就能打发了你。

你着急?爱急不急。

反正你的难处又不关他事。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卖主儿往往就会因为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得已把东西低价甩给信托商店了事。

或是负气直接卖了废品。

当然,若干年之后,他们也必定会对自己当初的草率行为,更加的追悔莫及、痛惜不已。

那要是有懂得商店区别的,又或是运气好的,直接就找对了地儿呢?

也并不一定就能顺利达到目的。

因为下一个关键,还得看你带没带着户口本。

文物商店当然不能见着一个东西,认为不错,随随便便就花钱收下的。

万一是偷坟掘墓或是盗窃而来的贼赃又该怎办?

因此商店有规定,只有带着户口本的人才会接待,以便追溯货源。

说白了,来文物商店卖东西就跟去医院看病差不多。

卖主儿都得凭户口本先领号,然后排队让店员看东西。

这号还是限量的呢,每天都有固定数目。

你要没有排上号,东西再好,人家一样不接待,你就得改天再来。

所以这就导致出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了。

不明就里的人,兴许得跑上好几趟,折腾一遛够,才能把想卖的东西卖出去。

比如宁卫民今天在萃珍斋门口遇见的这几位,就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手续的问题,白跑了一趟。

具体说起来,其实这中年人是顶冤枉的。

因为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知道卖东西是怎么个情况,不是不明就里的人。

这次他带来的是个玉壶春瓶,送萃珍斋来,是非常合适的。

而且户口本也带上了。

只是倒霉就倒霉在今天单位临时开会,他实在难以脱身啊。

就因为来的晚了点儿,结果没领着号儿,全完。

至于那对农村母子和他不同。

完全是因为什么都不懂,冒失前来,才会遭罪的主儿。

这娘儿俩是密云人,事先打听到了琉璃厂这地方,以为到了把东西一卖就行了。

玩没想到大老远找来了,却是因为带着个金铜佛像,处处碰钉子,哪儿哪儿都不收。

有的店铺,听说他们要卖佛像,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东西就轰他们走人。

有兴趣过问的,听说他们没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也只能摇头。

那不用多说,对这母子俩来讲,眼下的处境可就相当悲催了。

东西没卖掉,就这么回去吧,白赔车费,搭进去一天的工夫。

可留下吧,明天继续找吧,还得额外花住店钱。

关键明天再找也未必能卖掉啊,万一人家开价要不尽人意又该如何。

多耽搁一天再回去,岂不更亏了?

这就叫左右为难,怎么都不合适。

所以无论是对中年人而言,还是这母子俩来说。

宁卫民表示出的购买意向,真就犹如雪中送炭一样,积了大德了。

他们不可能不动心啊,无不巴望着赶紧让宁卫民看东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漏儿

中年人机敏,也手快,最先把自己的提包打开送了过去。

宁卫民一看,这位带来的东西确实非常不错。

永乐官窑玉壶春瓶,甜白釉,白得恬静优雅,带有石榴暗花纹。

而且既没“崩”,也没“冲”,东西品相相当好。

关键款识也对,单线圈儿,“永乐年制”四字款儿,均为篆书。

而非只有文字记载,却从未发现实物的“大明永乐年制”的六字款。

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基本吻合。

所以他估计这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东西,后人不懂行,才会想着拿来还几个钱花。

为什么宁卫民还能够下这样的断定呢?

主要还是中年人的表现太令人踏实了。

就这位,迫不及待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忌讳不好听,张口就要二百五。

而且不允许还价,这位非说自己上次来,卖了一个明朝的瓶子就是这数儿。

然后还出乎人意料之外,真的掏出来一张翠珍阁的收据,作为证据给宁卫民看。

可惜,这张收据让宁卫民看了反倒差点没乐喷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收据上写的是,“明天启釉里红缠枝牡丹梅瓶一个,收购价二百五十元。”

瞅瞅这位的行为,明显一个大棒槌,是真配得上这个傻数啊。

他就不知道,永乐比天启要早二百年呢。

而且甜白釉还是永乐极具代表性的名瓷珍品,价值怎么可能一样呢。

如果说,这个永乐玉壶春瓶日后拍卖能到两千万,天启梅瓶也就二百万。

即使眼下送商店。

永乐瓷至少也应当比那个天启瓷高个二百块,否则店方就是故意黑他了。

这东西,要是一对的话,比他自己在鬼市初战告捷,所收的那套雍正粉彩葫芦瓶价值还高呢。

于是对这位“满不懂”啊,宁卫民也没多废话,按脖子下刀子,狠宰吧。

别看中年人说是不让划价,可宁卫民还是划了个价。

虽然是象征性的,可这也是很有必要的,为了让卖主痛快嘛。

宁卫民的借口是,中年人卖的那只梅瓶,颜色和图案好看啊。

这个白不呲咧的瓶子哪儿能比啊?太素了,素得都傻气。

再说二百五也不好听啊,所以怎么也得便宜点才行。

结果这位中年人就被套路了,他撇撇嘴似乎也觉着有道理。

就这样,一两分钟交涉过后,中年人答应以二百四十五元的价钱,连瓶子带提包都卖给宁卫民。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没在价格上划得太狠。

中年人觉得他满够意思,还主动给留了地址。

他说自己家里还有其他的几件东西,约好了这周周末,让宁卫民带着钱去他家里看看。

那意思是要价钱合适,他都懒得再来文物商店了。

家里的存余,干脆一股脑全转让给宁卫民的好。

看他那开开心心的轻松样子,宁卫民瞬间可怜起他的祖宗来。

合着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全便宜外人了。

什么叫不肖子弟?什么叫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就是!

中年人就这么走了。

但这宗交易的顺利达成,显然也给农村的母子俩树立了较大的信心。

看到一张张的大团结被中年人揣进兜里,母子俩的心,同样被烧得滚烫。

于是他们俩也赶紧麻利的打开了包袱,把铜佛像呈现给宁卫民看。

这一件儿东西可了不得,比那永乐的瓶子还引宁卫民流口水。

敢情里头是一尊长达五十公分的释迦摩尼金铜佛像。

虽然不少地方鎏金褪去,铜锈泛绿,但造型真是异常的华丽。

只见佛祖左右,不但有比丘尼随侍而立,佛像的背光也极其硕大。

其上刻火焰纹及圆形头光,边缘还有八具飞仙。

佛座下复有四足高凳底座,且与两个菩萨造像相连。

这么多的人物,那可是极为鲜见的群体造像了。

另外,这佛祖与菩萨的外貌特征也不寻常。

都是通肩大衣,五官发髻全是汉人的模样。

这就完全符合了南北朝时期,佛教为传教方便,逐渐向汉地风格转变的特点。

宁卫民看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眼红心跳,手带着点哆嗦的把金铜佛像翻了过来。

而在后面找到的明显铭文,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

上面镌刻的是,“升明二年,岁在戊午七月朔十日,弟子魏孔敬造像一区,愿令亡父母嫂子兄弟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

升明二年,这正是南朝宋顺帝刘准的年号,为西元478年。

看到这里,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一眼千年啊。

就这东西,足可以按国宝来定义了,因为南朝的佛造像很少见,就别提这么精美的了。

论价值,未准儿就比他捐出的那件青铜器差多少。

假如2010年之后上拍,肯定是要以千万欧元或是美元来计算价值的。

那不用说,有杀错没放过啊,必须得把这过亿的宝贝收入囊中啊。

而随后等到开口一询价,宁卫民更是差点没忍住激动,乐得蹦起来。

因为对方真的太朴实了。

当母亲的不好意思开口说钱数,张着嘴,白磨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数儿来。

倒是小伙子挺楞挺冲,一着急,直接把底牌给吐露了。

“你看能换辆自行车不?俺们就想换辆自行车。”

那还有不行的?

算计了一下时间紧迫,宁卫民跟这母子俩也顾不上玩委婉的了,当场痛快答应下来。

然后赶紧招呼来一辆平板三轮车。

他带上自己的东西,和这母子俩一起搭乘板儿车,奔了百货大楼。

进门更没废话,宁卫民让小伙子自己看自己选。

最后赶在商店关门前,火速掏钱给小伙子买了辆飞鸽大二八全链套,换来了这尊价值连城的金铜佛像。

等完成了交易之后,宁卫民坐着三轮车往家去的路上,多少还觉着有点不落忍呢。

因为琢磨琢磨,连自行车带门口“抓来”的自行车票,加一起,他才花了一百六十八块。

这性价比也太高了,似乎忒黑了点。

他有点后悔没多给母子俩五块钱,让她们路上买点东西吃。

真要是那样,或许他心里还能轻松些。

可他哪儿知道啊,这事儿还真是两厢情愿。

那母子俩其实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小伙子蹬车回去浑身倍儿有劲儿。

他觉着有了自己有了自行车,日后去镇上卖鸡蛋就太方便了。

那今后村里人看自己,肯定就不一样了。

要是路上再遇见村书记的女儿小玲呢,兴许还能很荣幸的捎她一段儿。

那当妈的坐在车后面也美,一是高兴今天回去的车票钱省下了。

二也是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都能骑车带着妈了。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再想起来陈年旧事,更是无限感慨。

她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成亲那天坐了回轿子,这辈子再没坐过什么体面的交通工具。

偶尔上个街,回趟娘家,那都是走着,能搭乘车把式马车的机会都少。

要不是家里的山墙倒了,从里面露出了这尊金铜佛像,她哪儿有福气坐上儿子的自行车啊。

这只能说是老天爷怜悯,给的恩赐啊。

总之,自此之后,宁卫民也就有了个新去处了。

只要天气不算太差,几乎每天四点半到五点。

都会骑车来琉璃厂,在这几家文物商店门口转悠转悠。

就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被拒之门外的。

好去慷慨解囊,帮帮人家的忙。

别说,宁卫民跟那守株待兔的农夫,区别就在这儿呢。

他很少走空,每次几乎都能如愿以偿,行行“善举”。

第一百二十章 大舞台

如果说八十年代初期,我国的古玩市场就像被一场改革春雨浇醒的小苗。

必须在土壤中蛰伏自己脆弱的根系,只能通过一点点的吸取养分,逐步成长的话。

那么与之相反,这个时期的邮票市场就如同杰克种下的魔豆一样。

是充满蓬勃生机,肆无忌惮地发展,迅速壮大起来的。

事实上,只要对收藏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最早在全国范围内火热起来的收藏品种。

既不是古董或字画,也不是古籍或翡翠,而是邮票。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结果?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因为邮票收藏所需要的资金量少,获取途径多,入市门槛低。

而且这种有价票证,既便于携带,也利于交易。

从民众的角度来说,在我国文化单一,经济不够发达时期。

邮票几乎是所有投资品类里最廉价、最方便参与的一种收藏爱好了。

因为买个瓷器最少几元钱,买幅书画要十几元。

印石、玉器、铜器、古籍、红木家具、文房四宝,想当哪一样玩物的藏家都所需不菲。

唯有邮票,几分钱即可购得。

甚至跟熟人索要信封上寄来的盖销票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那么这种嗜好天然就具备亲民属性。

而且改革之前,我国银行利率向来很低,购买邮票却是同样能获得超额收益的。

像著名的“祖国山河一片红”、“梅兰芳小型张”,以及“黄山”、“蝴蝶”、“金鱼”、“菊花”和“牡丹”这些众所皆知的优秀票种,价格全是常年上涨。

以持续、稳定、惊人的回报率,让人们形成了一种“买邮票可以发财”的思想。

所以集邮很容易就可以成为当时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投资行为。

偏偏这种投资还因为邮票体量小,承载资金量小,不足以引起相关部门的警惕。

再说邮票也不像粮油票证、工业票证那样关系到国计民生。

甚至就眼下的国情来说,邮票的价值增高,不但没有危害性,反而还有利于邮票的发行。

因此这种投机炒作几乎从不会受到官方的干预。

政府要管,那也就是治理一下公共秩序,管管由此引发的坑蒙拐骗、打架斗殴的事件而已。

甚至还可以在此披露一点。

即使“运动”中,许多过去发行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被认为是“封、资、修的货色”而停止销售。

集邮被看作是属于“资产阶级情趣的活动”遭到批判。

那京城相当一部分邮票藏家的私下交换与购买,也从未中断。

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罢了。

所以邮票既然具有这样种种有利的综合因素。

“运动”才刚一结束,京城的民间邮票交易便如死灰复燃一样,最先得到了恢复,是自热而然的事儿。

而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京城集邮者们心目中的“圣地”了。

这就是1955年1月,邮电部在故宫东翼的东华门77号成立的国家集邮总公司了。

从建国起,这里就是民间藏家私下交易最频繁的场所。

“运动”中曾一度关门,1978年7月又重新开始营业。

而当此地重张时,集邮爱好者们的热情就像井喷一般的爆发。

每当新邮发行的当日,集邮公司的营业柜台前就挤满了人,会引发抢购新邮的热潮。

柜台里面除了摆放一些新近发行的邮票以外,还会同时摆放些“运动”前和“运动”时期就已经发行的邮票。

这些邮票一样会勾起集邮者的购买欲望。

也许是集邮热忱被压制得太久的原因,人们哪怕走出集邮公司的大门,也长久不愿意离开。他们会集结在集邮公司门口,三三两两,低声密语,彼此交换着关于邮票的所有信息。

这些人之间有知识份子,有工人,也有干部和学生,还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员。

他们来自不同的工作岗位,也来自京城的四面八方。

但是到了此地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集邮爱好者。

至于这些人聚集在邮票公司门口,无非有两个目的。

一是交换信息,增长邮票知识。

二是互换邮票,丰富自我的收藏。

他们当中有些是相识已久的集邮同好,也有些是新认识的朋友,

但是每个人的集邮水准肯定是良莠不齐的,每个人的收入水平更是千差万别。

有些人为了丰富收藏急于购进一些邮票。

另一些人由于机缘巧合,手上会有一些富余的邮票。

偏偏在改革开放最初的时期,人们是耻于谈钱的,而是把集邮视为单纯的文化活动。

用邮票交换邮票还说得过去。

但如果一手交钱一手货,那就会被别人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唯利是图”、“庸俗市侩”的标签。

实际上,去年宁卫民不用为生计发愁之后。

为了买猴票,他就接长不短的到国家集邮总公司这儿溜达过不少次。

他最早六月份过来“朝圣”的时候,集邮总公司门口的自发市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

当时,大多数集邮者们交易还相当纯粹。

交流的潜规则,是来集邮公司要带着两本“机动”邮册。

一本插着显示鉴赏水平的邮票,另一本插着可以与别人交换或转让的邮票。

真的是只换票,不卖票。

他只不过是好奇的询问了几种票的价钱,就处处横遭冷遇,没什么人愿意理睬他。

但是正因为用邮票交换邮票的局限性很大。

越来越难以满足集邮者们急于提高集邮水平的愿望。

尤其没法满足一些比较富裕的人渴望拥有珍奇邮票的愿望。

所以后来就开始从这些集邮爱好者当中,游离出来一部分人。

他们专门囤积一部分集邮者特别需要的邮票,也善于琢磨集邮者的心理。

做些低价来高价走,赚取差价的小生意。

当然,这样的人在邮市里名声就坏了,直接落下一个蔑称,那就是“邮票贩子”

真正的集邮者们最为抵触这样的投机钻营行为,会被认为是在搞剥削,是不劳而获,同时还把集邮精神给玷污了。

但是什么东西都不是单一的属性,偏偏集邮者有时候还离不开这些“邮票贩子”。

因为“邮票贩子”确实能够让邮票的流动变得更有效率,也能让集邮者更方便的互通有无。

这就充分地说明,这些“邮票贩子”其实才是真正可以壮大市场的中坚力量。

所以当宁卫民把集邮总公司的猴票都包圆之后,离开这里仅仅两个月。

等到翻过年来,他再回来时,便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大变样了。

总公司门口的人一下多了好几倍,那不正规的小市场简直繁荣极了。

尤其到了礼拜天,简直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犹如农贸市场一般。

有很多“邮票贩子”甚至已经不满足于像过去那样,仅仅抱着个集邮册在人海中穿来穿去,寻觅交易的机会了。

有些人是索性铺上报纸,摆个地摊,当起了守株待兔的农夫。

那几本集邮册一翻开,花花绿绿的邮票便会映入视线,由不得集邮者不垂涎欲滴马上掏钱。

而面对如此的情景,别人或许很无所谓,只关注里面的交易内容。

可对宁卫民而言却不一样啊。

说白了,就跟当初康术德重新看到鬼市一样,是绝对激动不已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前世的老本行就是吃邮票、当邮商啊。

他还记得前世的那个冬天,寒风呼啸,尘土飞扬。

马甸邮票交易市场里只有摊主儿们在苦苦煎熬。

那时靠邮市里贩卖胶带谋生的他认定,这个地方是自己的人生苦旅。

他还记得前世那个春季,春光盎然,鸟鸣花香。

彼时的马甸邮币市场如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数不胜数的大包小包,数不胜数的人,一沓沓数不胜数的钞票。

已经开始做黄牛,跟着别人学着揽客的他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转折。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秋季,钱币行情全面疯涨。

停在市场门口的高档豪车一眼望不见尽头,就像在开国际车展。

奔驰、宝马、奥迪一字排开,猎豹、宾利、法拉利、玛莎拉蒂也应有尽有。

那段时间,大批热钱没头苍蝇一样的涌入,马甸邮市犹如一台巨型的永不停歇的提款机。

因为天天能瞅得见自己银行卡里面的存款数字在近乎疯狂地窜升。

大赚了一百二十万的他又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华彩。

就是这样,没钱时吃清汤挂面,富有时整鲍鱼龙虾。

他真的算是比较幸运的人。

在邮市里,仅用五年时间扒开了人生迷雾,找到了自我的事业方向。

他从卖胶带的小贩、马路游击队、邮票行商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有自己产业的坐商。

是邮票和邮市,让他真正脱胎换骨,脱离了贫穷,成为了薄有资产的小老板。

所以他热爱邮票这个行业,那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是骨子里天生的DNA作祟。

没有人比他对这样混乱嘈杂的环境更想念,更如鱼得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再大的邮商也是从这样小鱼小虾“邮票贩子”成长起来的。

更没有比他了解,我们的共和国未来将会成长为世界上最大的邮票集散地。

无论是集邮爱好者的人数,还是投身邮票职业的人数。

无论是邮票经营场所的规模,还是邮票交易的规模,都高踞世界第一,傲视群雄。

而他,不但即将见证这整个过程的演变发生,还会成为这个市场重要的参与者,甚至是主导者!

所以别看1981年起始,就在古玩字画上大有斩获。

可与之相比,更让宁卫民倍感幸福的是,邮票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已经颇具雏形了,就快要成为真正自由交易的邮票市场了。

这里才是可以让他尽兴施展一身所能的大舞台。

是他开始书写人生传奇的第一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精尖

一月份的京城,可以洒水成冰,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而且这日子越是靠近年节吧,那小风越是嗖嗖的,跟小刀子儿似的往人衣服里钻。

再加上京城的冬日几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跟散不开似的,总不见太阳。

邮票总公司门口的树木,又都是光秃秃的,随着风摇头晃脑,几乎片刻不停歇。

这就更让天寒地冻的京城平白更冷了几分。

但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哪怕在“小市场”里的邮票贩子们都冻得缩手缩脚,站一会儿就得蹦跶几下。

他宁卫民却像一点也不知寒冷似的。

在各个摆着邮册的地摊儿上,不紧不慢地挨个儿转悠,留下他那一探究竟的身影。

“哥们儿,有票想出吗?高价收!”

“兄弟,你是要买还是想卖,咱谈谈好吗?”

“齐白石小型张,齐白石小型张,两块六转让,只此一张啊!”

“风筝梅花鹿加荷花,中国古代科学家,谁没有,您找我来补啊!”

“哥儿们,有前年的奔马吗?去年西游记呢?嗨……嗨……别走呀,要有咱谈谈啊,高价求购啊!”

其实为什么宁卫民这么大的兴致啊?他就真不知道冷吗?

嗨,不为别的,主要听到这样的吆喝声,他确实真的是在享受。

他也体味到了康术德在“鬼市”所说的那种,“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就不想走了”的感觉了。

而另一方面呢,他其实也是在拿专业目光扫货,观察行市。

并且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好事儿。

敢情当下的行情,是新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最走俏。

仅有少数的人,才会关注“老”一点的纪念邮票和“运动”时期的邮票。

对清代邮票、民国邮票和解放区邮票,大多数人都不太有兴趣。

所以乍一上手,宁卫民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

他仔仔细细地翻看那些邮票贩子的邮册,兹要见到老邮票就果断拿下来,绝不放过。

说实话,这时候买货可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就跟遍地捡钱似的。

因为好邮票几乎随处可见,而且许多品种还没受到应有的重视,用京城的话说叫做“卤大”。

这不,才连着翻了十几本儿邮册。

宁卫民就从中发现了一张阔边儿大龙,三张光齿小龙票。

六张日版蟠龙票,四张伦敦有水印蟠龙票。

还有一整套的“文10主席最新指示”和两套的“文1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邮票。

另外还有这两个“文”字系列的三十多张散票,以及二十几张解放区的散票。

是真不白来这一趟啊。

尤其因为这年头的邮票贩子还不专业,价格谈得也相当便宜。

要知道,初期的邮票贩子分两种人。

一种是没工作的,真正的闲散人员,成天都泡在这儿。

另一种是在工厂或机关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抽冷子跑来干第二职业。

可无论是没工作的还是有工作的,想单纯靠倒卖邮票发大财的想法,那是绝对没有的。

贪心的主儿,无非是想靠干这个赚两个烟酒钱,最多下下馆子打打牙祭。

更多的人,其实只是想把自己手里多余的邮票卖出去。

然后用获得的收益再去买自己喜欢或者缺少的邮票。

这就叫“以邮养邮”。

说起来,其实就跟喜欢养鱼的古四儿,想靠卖鱼赚点饲料钱的想法类似。

而以此时工资收入水平还很低,国人发了工资首先要考虑吃喝穿用的社会环境而言。

这些人每天戳在这里,真要能赚上个块儿八毛的,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既可以叫做没见过世面,也可以说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另外,毕竟这个不正规的小市场才刚刚形成,眼下又是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邮票贩子们,邮票知识也不够丰富,而且都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这又和宁卫民怎么能比呀?

他是谁啊?

那是职业邮商!

在信息时代倒腾了十三年邮票的行家!

不但见过的邮票可海了去了,对邮票行当的发展史全盘了解。

他对这行里的人心算计,阴谋诡计同样熟稔无比。

无论学识还是见识,甚至是手段和资金级别,都是足以碾压这帮业余的小鱼小虾。

绝不是吹,宁卫民轻而易举的一招儿,就够这帮邮票贩子受的。

什么招儿啊?

投石问路。

说白了,就是宁卫民想买什么邮票,他不直接说买。

而是指着看上的这张票,先问人家卖价儿。

道理很简单,邮票贩子以为他有货想卖,给他开出的收购价儿就不可能高啊。

听见价儿了,宁卫民再反口,要买对方手里的票。

那人家不就等于就被自己刚才说的价儿给套住了嘛。

这时候再要高价已经开不了口了,没理由说不过去啊。

嘿,所以就这手儿,别看简单,可管用极了。

宁卫民是问谁,谁傻眼。

因为一瞬间,没经验的人,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顺口回答出乎本能。

等到哑然的时候,后悔也晚了,必须在丢面子和少赚钱之间做个选择了。

所以最终,哪怕是大龙票这么有名的票种,但凡集邮的人都知道很珍贵。

可宁卫民还是只花了一百二,就拿下来了。

那两张小龙票和蟠龙票就更便宜啦。

邮票贩子本身就把小龙票错当成了蟠龙票,而且那人也不知道日版蟠龙票是错版票。

宁卫民便以两元一张的均价,就都给吃下来了。

至于其他的“文1”、“文10”系列和解放区票。

散票平均一下就是三毛一张,成套的差不多都以五元一套拿下。

总之,宁卫民是不眨眼的买啊,这心里都快乐开花了。

虽然表面上看,除了龙票是真能叫上价儿的珍稀品种,获得中外认可,能保持长盛不衰。

他买下的其余票种,到了2020年经过充分的价值挖掘,也不过价值数万而已。

这么一看,似乎他所投资邮票升值空间只有数千上万倍,占的便宜并不是很大。

如果跟他花钱买字画的几十万上百万涨幅一比较,更好像是吃了大亏,冒了一回傻气似的。

可账真的是不能这么算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肖王

关键问题恰恰在于,邮票涨一百倍能跟字画涨一百倍等同吗?

真要是谁这么做算术题,那才真是冒了傻气,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因为完全就忘了时间周期的问题啊。

投资回报率当然是和时间密不可分的。

像字画古玩、家具玉石这些东西,升值曲线是连续性的,常年都向上攀爬。

邮票可恰恰相反,那可是剧烈的锯齿形运动,是最接近股市的图形。

正因为具备资金需求量少,入门门槛低,交易便利,对发行邮票有益这些因素。

邮市才会在我国在股票市场出来之前,成为唯一几度上天的疯狂市场。

别的不说,1985年,1991年,邮市两度演绎凤舞九天行情的时候。

其他的收藏品种只能够趴地上仰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八九十年代,二十年间,唯有邮票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

没有任何其他品种可以睥睨,与之有可比性。

而邮票品种的大部分涨幅,也差不多都是2000年之前完成的。

至于其他的投资品种都是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依次崛起。

先字画,后瓷器,再翡翠和印石,才轮到红木家具和玉器,以至于更多的杂项。

差不多在2000年之后这些品种才能迎头赶上,完成超越邮票,取而代之成为主流投资品种的认为。

那么宁卫民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差,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说白了,他卖了邮票再买别的,一点不耽误,甚至这才是更合算的投机步骤。

举个具体例子,要是1991年,他卖了今天五块钱收的一套“文1”票,赚了一万元。

回手再去买涨了一百倍的黄宾虹精品,一千三一张,那还能买七张半呢。

这就等于五块钱变十亿啊!

即便之后不再操作别的品种了,就这么干躺着等升值,那也是两亿倍涨幅。

哪位投资大师比得了?

当然,这样的合适。也只是存在于纯粹理论上。

因为宁卫民也非常明白,无论东西出手,还是购买新的投资标的。

资金量一大,那都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

到时候能否再找着这么多黄宾虹的画,是不是真迹,全是新问题。

要不他为什么非要字画、邮票两手抓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两手都过硬了。

既有长期品种,也有短期筹码,进可攻,退可守,等于既拥有现在,也拥有未来。

那才是真正的没有短板,才叫真正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了,难道这样的幸福对于宁卫民来说就足够了吗?

不,当然远远不够。

事实上,宁卫民被小市场的现状吸引,开始下场抓货,全是临时起意。

我们不能不提及一下,宁卫民今天来邮票总公司的真正目的。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大厅里,还躺着另一笔庞大的财富等着宁卫民往家搬运呢。

那就是1981年1月5日开始发行上市的辛酉年鸡票。

这张邮票作为生肖系列票的第二枚,价格也是生肖票里仅次于猴票的。

在2020年,整版鸡票的价格突破了两万元,单价一百八一张。

现在买一样是按八分的面值的官价算,六块四买一整版。

而宁卫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买整版的鸡票。

他的初步打算是,鉴于辛酉年鸡票发行量九百万。

今年一年里,他至少也得吃进两倍猴票的数量作为筹码储备。

因为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养猴专业户”了。

他现在觉得“猴王”的名头不是那么好听,他要做的是邮市里的“生肖王”。

所以正因为如此,当宁卫民翻阅下一个邮票贩子的邮册时,很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四方联猴票。

一愣之后,他便是发乎内心的喜悦,兴致勃勃的问起了价格。

“这四方联猴票你收多少钱?”

“你有?”

“我有!”

“是四方联吗?”

“单张、四方联都有。”

“单张一毛五,四方联八毛。怎么样?这可是去年的新票,已经翻了一倍了,价儿够高的了……”

“那我买你的好不好?就这四方联,你卖我给什么价?”

宁卫民笑了,他想起了和康术德的赌约,没想到还没过年呢,自己就赢了。

可对方却一下哑巴了,眼珠转了一转,很是有点不高兴了。

“我说你到底是想买还是想卖啊?”

“这就看你的价了。”

宁卫民的底气从没这么足过。

而对却误会加深,显然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位还真有点混不吝的急脾气,比划上了拳头。

“嘿,你这一会儿卖一会儿买的。含糊其辞,诚心消遣我是不是?别找不自在啊。”

宁卫民继续好言好语。

“没那意思,就问你要个诚心的价钱。我或买或卖,其实都可以,只要价格合适。”

票贩子以为宁卫民还在故意逗咳嗽,也叫上劲儿了。

“嘿,那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这么说吧,收你的票就这价儿,卖给你得翻一倍。”

“是这话?”

“就是这话,怎么地?要不咱俩找地儿练练?”票贩子已经瞪眼珠子了。

可哪儿成想,宁卫民倒越发笑得灿烂了。

他怀里一掏钱,点了一块六递了过来。

“没那个必要,鉴于你的态度,我决定,这四方联我买下了。”

嘿,这一下可好,票贩子完全迷糊了,有点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他心说了,这小子,什么意思啊?

有病吧,这是把钱故意白扔啊。

偏偏宁卫民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他就像蛊惑人心的恶魔,只把钱继续往上凑。

于是也就三四秒钟,一出人生的悲喜剧干脆的落幕了。

就为了一块六,就为了能买两盒好烟抽,这个票贩子自己亲手扔掉了五万块。

仔细想想看,这是多么有意思啊。

吃亏的人居然会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明明自己被别人当瓜给切了,却把成功算计了自己的人当成傻瓜。

而这就是邮市!这就是投机市场!

一买一卖错身而过,互道“傻波依”的地方。

像这样的故事,可能今后每一天,都会在这里继续上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优势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写对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详的过年民谣。

但民谣里所描绘的为过年而忙碌的场景,其实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陆续消失了

因为如果详细解读一番,并不难发现。

在这首民谣中所描绘的诸多关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中,除了扫房子以外。

其余的像冻豆腐,炖锅肉,宰公鸡,蒸馒头,全都是为了过年准备食物的工作。

说白了,不同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

在过去,除了对一家人团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种对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

能纵容一下食欲,让家人放开食量饱餐几天,才是国人过年的主要内容和真正乐趣。

是的,当年人们盼过年的确更侧重于物质。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经过那个年代人,决不会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要是能吃一回炖肉,能放开量吃一回饺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年中恐怕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

这必然会成为人们永远的期盼。

而基于此理,那么对于老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成果,自然也应该是从年货的供应上,才能得到最显著、最直观的体现。

像1981年京城居民的春节供应里。

人们就明显的发现了物资进一步的丰富了。

鸡蛋、白酒和半议价菜籽油已经不再限量,米面和猪肉相当充足。

限量供应的食品里,额外增加的项目,还有四至八元一斤的花茶二两。

大料、黄花、木耳各二两,大白菜二十斤,一斤粮票的豆腐,及一斤粮票的豆制品等。

此外,菜市口的“南来顺”还增加了平时不供应的“蜜三刀”等小吃。

这让广大的京城市民,都怀着一种无比轻松的心情,对年夜饭愈加期待起来。

至于扇儿胡同2号院,要论今年年货的水准,那还要远远超过京城总体水平。

甚至可以说是整条胡同里的头份儿。

为什么啊?

就因为这几家邻居们,可都有各自的独到优势。

而且大家关系不错,特别团结友爱。

那几家人一互通有无,这年还能过不好吗?

不信?不信就来一一看啊。

首先说说米家。

米婶儿可是管片里的副食商店的老人儿了。

店里无论谁,是职工还是领导,都得给几分薄面。

那有了这个内应,限量物资的采买上大家可就不发愁了。

尽管如今年货采购,已经不似改革前那几年分外艰巨了,谁家也没必要凌晨去排大队。

可毕竟还得排队不是嘛。

而且东西和东西不一样啊,质地上肯定是有区别的。

有米婶儿在内部把关,那就是一人在岗,众人沾光啊。

他们扇儿胡同2号院可和别处不一样。

几家人都是提前把钱和本儿交给米婶儿,让她统一操持年货的事儿。

这样一来,当然是东西净挑好的选啦。

猪肉都是排骨、五花肉、肘子这样的上好部位。

带鱼都是挑大的给捆上的。

鸡蛋也是挨个拿光盒子照过的,绝不会有坏的。

粉丝、黄花儿和木耳这样的干货更不会是碎的。

豆制品都是单给留出来的,芝麻酱每户人家能比定量多打个五分一毛的。

而且怎么买,怎么弄回去,也统统不用发愁。

米婶儿是弄好了东西,直接打电话,叫边建军、罗广盛、宁卫民他们仨小伙子一起来副食店。

然后借用店里的三轮车把东西装车,就这么直接拉回去了。

等车弄回院儿里去,再按人头一分就得,省事儿极了。

所以别看米家就俩闺女,却完全不用为力气活发愁。

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妹俩,只需在家里腾好了放东西的地儿就行。

其次呢,再说说边家。

如今的边家除了老大边建军能为大家年前洗个痛快舒服的干净澡提供便利以外。

还有一个在“北极熊”混得如鱼得水的二儿子边建功呢。

这小子不但弄回来好几箱极其便宜的打折罐头,让各家邻居给分了。

而且还能以出厂价,弄到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北极熊”拳头产品。

像什么浓缩桔汁、浓缩杨梅汁、糖水菠萝、糖水荔枝、泥肠罐头、鹌鹑蛋罐头、梅菜鸭罐头、香菇炖鸭罐头、红烧肉罐头、酸辣菜罐头,他统统能给弄到。

尤其宁卫民,他要找边建功买点东西啊,那真是比去西单食品大楼都省心。

因为不但省钱省心,不合适了能退能换。

边建功还给他提供加急上门服务呢。

一个招呼说好了时间就到,直接给送家里来。

都让宁卫民找着点儿京东的感觉了。

再然后,那就该说说罗家了。

罗师傅和罗广盛都在区里的糕点厂上班。

作为食品口儿的工人,那还能没点好处嘛。

通常情况下,平时的日子里,他们厂子里总有些炉烤过了火的糕点,还有一些糕点渣滓,会低价处理给内部职工。

罗家父子往往就会弄回来,和邻居们好处均沾。

可别小看这些残次品的类东西啊。

在物资匮乏的年月,这些带着油和糖的东西,是最能滋养人肠胃的东西。

尤其是那三年,要往严重了说,甚至能救人的命。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任何一家人,就因为受过这样的好处。

多年以来,无不打心里庆幸自己能罗家做邻居。

至于年节时分,罗师傅还有一份特殊的心意给大家伙。

那就是带着自己大儿子,抽空用厂里的东西,自己烤制一批加足了料的点心。

除了送给领导的,其他的他会以出厂价买回来,好分赠给各家各户的邻居和亲戚朋友们。

用康术德的话说,罗师傅可是地道的“正明斋”手艺。

在如今只有机械化生产糕点的年代,在如今江米条和核桃酥能够当武器用的年代。

大家还能有机会吃到这样的真材实料,新出炉的传统饽饽。

那无疑是一份甚为难得福气,绝无仅有的美食享受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肥年

最后,那就该说到宁卫民了。

还别看这小子就是个旅馆里守着大门儿管开票儿的家伙,可他不是还有点特殊本事嘛。

他就用手里的外汇券买了一些新鲜吃食,分送给各家各户,作为年礼。

当然,由于他的钱还得用来各种收藏品,有大用处,肯定不会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实也就给每家送了两斤花花绿绿的外国糖和两盒良友牌香烟罢了。

整得就跟他要结婚似的,总共花了也不过十一二块。

可问题是送这些东西讨巧啊。

要知道这年头,老百姓享受的糖果主流是“酸三色”、“话梅糖”。

“花生牛轧糖”和“红虾酥糖”,那是绝对的高级货,没多少人舍得买。

而过年时候,家里有小孩儿的,更普遍的选择是买糖瓜儿和关东糖。

才块八毛钱,就足够小孩儿们啃得腮帮子都疼,痛痛快快吃一个春节的了。

宁卫民买的各色外国糖,那对大家来说,就胜在没见过上了。

口味尽管很一般,可那是舶来品,能让大家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比吃大白兔的感受更美。

还有那香港烟,其实一点也不好抽,呛人着呢。

但用宁卫民的话说,不就是尝个新鲜嘛。

几家人拿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倍儿有面子,很能引起颇有趣味性的讨论。

况且除了这些个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宁卫民还另有真正实惠的给大伙儿呢。

敢情节前,他和张士慧因为值夜班,有几次提前跑到单位打扑克牌。

就跟便宜坊一个叫杨子的厨师交上了朋友。

虽然直接找人家蹭吃蹭喝没戏,可毕竟能落点洋落儿,那就是鸭架子。

在烤鸭店吃烤鸭,由于厨师片烤鸭,只挑最精华、好下刀的地方片。

因此鸭架子上面往往残存着不少的贴骨肉。

这种肉是最香的,拿回家下汤倍儿有营养。

而且毫无疑问,如果顾客买的是一整只烤鸭,那么按规矩,鸭架子也应该交由顾客带走。

可问题是当年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去吃烤鸭啊。

普通人偶尔品尝,也不懂可以往回带鸭架子的规矩。

要论常吃的主儿呢,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官场宴请。

这些人都注重形象,如果吃完了再拎俩鸭架子回去,也实在不好看。

所以这么一来,“便宜坊”里的卖出多少烤鸭,基本就能剩多少鸭架子。

尽管饭店也出了个政策,说鸭架子可以外卖。

不过,考虑到当年老百姓的情况,一旦广而告之,恐怕这点鸭架子马上就会供不应求。

于是为了内部利益考虑,这一条便秘而不宣。

鸭架子也就直接成了餐厅内部人员和旅馆各部门头头们的福利了。

同样的,作为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讲,既然便宜坊的后厨有了哥们儿,当然弄几个不在话下啊。

这杨子就在除夕前一天,特意给宁卫民和张士慧留了十二个鸭架子。

个个都用油纸包好了,捆上了,还教了他们回去怎么熬架子汤的办法。

张士慧拿了四个,自己留俩,给女朋友家俩。

宁卫民拿了八个,除了自己的,也正好给三家邻居们一家分俩。

所以这一年的除夕夜啊,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家人,还都能炖上一锅鸭架子汤喝了。

那么综合起来看,既然有了这么多好东西,谁还能说这不是个肥年呢?

当然,过年也免不了需要气氛的营造。

所以“忙年”的最后一项采购,鞭炮是必不可少的。

这年头,鞭炮不像三十年后有那么多的种类。

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不过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

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

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

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

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

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

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

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

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

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

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

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最终导致了这种烟花的绝迹。

反正宁卫民是从来没见过的。

当时他见到这东西,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觉着十分有趣,一下子就买了三块钱的。

而和“耗子屎”差不多一样有趣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

这种廉价烟花是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

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宁卫民便又来了三块钱的。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日后是一直保留下来的。

按宁卫民的想头儿,大概是以为你制作简单,价格也贵。

烟花厂家有充足的利润,才会一直热衷生产。

总之,买鞭炮的当天。

除了两挂千响查鞭,宁卫民怀里抱得满满的就是耗子屎和窜天猴了。

结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图新鲜好玩儿买回去的东西,却是考虑不周。

进院儿听见的全是厌弃的数落。

无论是谁,看见他买的东西都得说上两句。

罗师傅说了,“卫民,买这么多耗子屎,你倒不怕给你们家招耗子啊。千万别院儿里放啊,外头点去。”

边大妈也说,“怎么弄这么窜天猴来啊。就这玩意,最容易起火了,落哪儿都备不住烧起来。民子,你就给你大妈找事儿吧。”

康术德更是强力反对。

“嘿你个臭小子,快把这些鞭炮都给我放外头,不许进屋啊。”

“我说你不想过了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你非弄家来三百只耗子,二百只猴儿。”

“你是嫌咱们家太平啊?真要一个火星儿,咱爷俩这屋里是绝对的热闹了。”

但最落人面子的还属米晓卉。

这十几岁的小毛丫头最为童言无忌,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民哥,你就这么喜欢放我们女孩儿的花炮啊?买了这么多。男的不都放二踢脚和麻雷子吗?呵呵,你还喜欢喝杨梅汽水,你可真逗……”

喝,竟没一句话是好听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瑞雪

1981年2月4日,除夕终于来临。

这一天,京城的老百姓们早上一觉醒来,普遍都发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

敢情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

尽管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

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喜兴、吉祥一下子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

于是哪怕大雪纷飞,天冷路滑。

出门上班的人们全都是一副好心情,只要街上见到熟人,无不要喜气洋洋地互相道上一句。

“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这对于宁卫民也是一样。

他骑车进胡同的时候,见这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嘴就没闲过。

左一句“张大妈,您慢着点儿,路滑,小心”。

又一句“李二哥,上班儿去啊?胡同口那有冰,您留神。”

唯一不同的只是别人是上班,他是下班,谁让他上的是大夜班儿呢。

不过要是实打实的说,他这大夜班儿上得可太值了。

哪怕今儿晚上他还得去单位值班儿,表面上看似乎连除夕都不能在家过了,好像挺惨。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旅馆业是越到年关越轻省。

一过腊月二十三,重文门旅馆就没几个住店的客人了。

那么除了便宜坊餐厅还依旧生意红火,餐饮部门没法懈怠,以及后勤部还有不少事儿需要忙和之外。

对重文门旅馆的其他部门来说,真就跟提前放了假差不多。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

大部分职工上班儿除了开会,写年终总结,那就是喝茶、聊天、嗑瓜子儿了。

领导见了都不管,职工请假甚至无需假条。

无论是谁,只要找跟自己关系好的组长、副组长说上一句,就可以安心忙和自己家的事儿去了。

要有谁的补休没提前歇了,留到了这会儿,那才叫傻蛋呢。

尤其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他们俩而言。

现在不但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在外面给自己谋“福利”,就是上夜班儿也无需轮替去客房休息了。

天天都可以明目张胆的一起脱岗去睡觉。

只要交接班儿时,俩人中有一个出面露个脸儿就行。

嘿,像这样美好又实惠的工作,全天下哪儿找去啊?

也就是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否则那个“打工皇帝”的名号,日后还真轮不到那姓唐的贴脑门上。

所以正因为这班儿上得滋润,这天早上八点,睡了一觉又吃过了早点的宁卫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是毫无倦怠之意。

反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把整个院落的房顶、屋檐、香椿树、小房、煤堆覆盖成一片的雪白,他是诗兴大发啊。

把车往小厨房外墙上一靠,锁了车,他就包含着感情高声朗诵。

“燕山雪花大如席,落在我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不过他这番感情抒发,可没美上多会儿。

因为话音刚落,还没两秒钟呢,就从屋里惹出了一番嗔嘚来。

敢情康术德就屋里躬身拢火呢。

在屋里听见他这句诗,老爷子手里拿着火筷子,隔着玻璃就教训上了。

“臭小子,行了吧你,大下雪天儿的,别在院儿里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二一句白不呲咧的大白话,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真性情,可终归也没离开吃。你可真有出息。”

“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歪诗啊,跟张宗昌如出一辙的相似,可见你也就是个狗肉将军的水平。”

要说这话是真挤兑人啊。

好在宁卫民丁点儿不在意。

因为这爷儿俩平常这么逗咳嗽都逗惯了,这样的调侃是经常性的。

宁卫民满不在乎的一撇嘴。

从车后座拿下来两个铝饭盒,开门进了屋,反倒振振有词呢。

“老爷子,您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说实话,照我看,张宗昌比那些什么‘子曰’坦诚多了。”

“就说人家的那首《咏雪》吧,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诗作得多么朴实易懂,还挺有画面感的,您能说不形象吗?所以狗肉将军也有点才气,我爱他的诗。”

“再说了,爱吃又怎么了?这就没出息了?况且这方面您才是真正专家哪。”

宁卫民嘿嘿一乐,颇为自负的,一串珠子似地讲下去。

“您不会忘了自己跟我说过什么了吧?”

“什么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焖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

“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家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

“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三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就这些京城名吃,要不是您告诉的我,我哪儿知道这么全乎啊?就这些个地方,可都是您自己拍着胸脯打保票的。说当年没一个掌柜您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您不知道的。”

“然而又怎么了呢?您不是照样一肚子的学问,照样给我当师父嘛。我真要没出息啊,别的赖不着,就只能赖您。俗话说,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来嘛。是不是这理儿?”

这话一说,康术德是哭笑不得,干脆拿火筷子一比划,瞪眼了。

“好小子,你这儿等着我呢?拿我的话堵我的嘴是不是?你这点聪明怎么全用这儿了!”

可宁卫民还有后手呢。

他又一乐,赶紧把带进屋的俩饭盒放桌上打开了。

那完全是炫耀性的勾引。

“老爷子您别气啊,看看我的孝敬。三两猪肉大葱包子,一大碗天兴居的炒肝,专门给您带回来的……要不,咱先说道说道我该怎么有出息的事儿。这早点就先不吃了?”

眼瞅着包子冒热乎气儿呢。

炒肝儿味儿还直往鼻子眼里蹿。

早上就弄点茉莉花茶涮肠子的康术德哪儿还忍得住啊?

“放屁!不吃?不吃那叫糟践东西,再等会儿就凉了。”

老爷子砸了下嘴,大咧咧直接坐八仙桌旁边了。

可刚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跟着就冲宁卫民一拍桌子。

“我说你有点眼力见儿行吗?傻愣着干嘛啊,不想吃我的火筷子,就给我拿木筷子去……”

“得嘞,您等着。”

眼瞅着宁卫民颠儿颠儿跑去打开碗柜。

康术德凑过去闻了闻包子。

“嗯,味儿还行……”

随后就又找补了一句。

“我说碗里再给我弄点醋啊,否则晚上可没你的炖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抖机灵

除夕也有除夕要干的事儿。

在旧社会,这一天应该是过年最忙的一天。

因为那时的人们讲究迷信,祭祖、迎神是这一天的重中之重。

各项繁文缛节多不胜数,不把一大家子人都折腾个精疲力竭绝不算完。

不过解放以后就不同了。

进入了新社会,讲究破除迷信.

人们的精力已经无需浪费在祈求鬼神庇佑上面。

可以更多地放在快活地过年和家人欢聚一堂上。

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我国的旧有历史占据了足足五千年。

而且盖自有史以来,国人过年比任何外族都更复杂。

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因此,还是有一些传统习惯,是无法完全割舍的。

像缅怀先人、放鞭炮、点红灯、贴春联、贴门神、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在馒头上印红梅花点……

这诸多事宜就已渐由完全的迷信转化成了祈福求吉利的意义。

仍被我们的人民当作为一种民俗艺术长存于百姓生活之间。

毫无疑问,1981年的除夕,算起来已经是宁卫民和康术德共同度过的第二个新春佳节了。

和去年俩人还保持着隔阂,又都在为生计发愁,完全没心思过年的情绪大不一样。

既然今年俩人已经成了亲如父子的师徒,手里又都宽裕了,自然都有心要把这个年过得像那么回事。

于是该有的流程便都要有。

等到康术德吃过了早饭,老爷子首先就开始指点宁卫民如何给父母的遗像前摆供品。

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宁卫民在里屋西墙的两张照片下摆了张供桌。

然后严格遵从传统,按照“五供”之数,在五个碗内盛满与碗口齐平的小米。

并覆盖红纸,在上面摆上了“萨其马”、“桃酥”、“枣泥酥”、苹果和橘子。

等到宁卫民正儿八经地给父母遗像磕过了头,尽完了孝子贤孙的义务。

他们俩才开始腾桌子,铺上字毡,一起写“福”字和春联。

分工上,自然是宁卫民伺候着研墨,由老爷子来动笔。

还别说,康术德的大字水平相当不错,一手瘦金体写得漂亮,绝对挂的出去。

以宁卫民的眼光,反正是分不出和容宝斋那些的书法差哪儿了。

于是很快,在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中,这一老一小便一起开始动手张贴起来。

这次可就是宁卫民负责爬高、动手,康术德负责在底下把关。

通力合作下,他们堂屋的门户上门神正式上岗。

门框两边贴上了“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

横额则是“家和万事兴”。

此外,米缸、面缸上贴了“年年有余”,柜门上也贴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接下来,那就该在其余各屋的门上张贴“福”字了。

不过这时宁卫民自作主张,下意识就按现今的做法把“福”字倒贴过来的举动,可是在老爷子面前露了个大怯。

不但被当场制止,而且还因为破坏传统的罪过,挨了师父的好一通教训。

敢情老爷子说了。

“倒贴福字,取其‘倒’和‘到’的谐音,意为‘福到’,确有此例,但这种做法只用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在水缸和土箱子上,由于这两处的东西要从里边倒出来。为了避讳把家里的福气倒掉,才会用这种谐音讨吉利。”

“另一个地方是在用屋内的柜子上。柜子也是存放物品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倒贴‘福’字,意为让财气一直来到家里、屋里和柜子里。”

“但是门户上的‘福’字可就完全不同了,从来都是正贴。因为这种‘福’字有‘迎福’和‘纳福’之意,而且门户是家庭的出入口,一种庄重和恭敬的地方,所贴的‘福’字须郑重不阿、端庄大方。”

“如把大门上的‘福’字翻倒过来,则必头重脚轻、不恭不正。你不妨去翻翻各地的民俗年画,又有哪张画大门上‘福’字是倒着贴的?”

“嘿,你小子纯属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出的这个主意太过滑稽。这事儿上可不能由着你狗肉将军似的胡闹……”

得,宁卫民这机灵儿还真是没抖好,完全是把无知当有趣了。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一句都辩驳不出。

在师父的数落下,也只有乖乖听喝的份儿了。

而和他的灰头土脸相反,康术德倒是一下就乐了。

看样子说不出的痛快,好像抓住宁卫民一回痛脚是多么难得的美事儿似的。

看来俗话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等到下午时分,这一天最重要的一项活动终于到来,那就是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

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

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

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

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

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

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

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

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

“腥”单指大鱼大肉。

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

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

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

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包法,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

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发好,再细细地切。

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饹馇盒儿”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

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二人肉食充足,物资充沛。

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康术德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带着宁卫民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这盆馅儿端上桌时,康术德不解释还好。

这一详细解释,可就又落了宁卫民的话柄了。

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的时候。

这小子是嘻嘻而笑,故意把旧事重提。

“老爷子,您这素馅儿可拌得真好,要我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可这话说回来了,您这也太讲究了。连吃个饺子都这样。那您是让我跟您学呢?还是不让我学呢?”

“我学了是有出息呢,还是没出息呢?我真的有点无可适从啊?往师父明示……”

康术德这才想起今儿早上说好吃没出息的话茬来,气儿登时不打一出来。

“呦呵,又上赶着来劲是不是?想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叫没出息是不是?”

“行啊,我告诉你啊。只知道吃,不知为什么吃,那就是没出息。”

“过年为什么包饺子知道吗?记住了,就为了‘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今儿就冲你小子啊,这包饺子,我每个都得着着实实捏三遍,我非让这小人嘴肿了不可。”

好嘛,宁卫民这一听,当时可就哑巴了。

小人?谁小人啊?这叫有苦难言。

要不说师父就是师父呢。

就这烧鸡大窝脖抡得,是真能把嘴给抡肿了啊。

(注:饹馇盒儿是京城著名小吃,以绿豆面为主要原料,内包素菜,形方如盒,香脆可口。)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饭

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发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发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注:京城的榅桲并不是百科里能查到的榅桲。百科里记载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于老京城人所说的能够做成蜜饯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因为颜色金黄,又叫黄果山楂。而“榅桲”的发音,其实是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被人讹传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京城的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不可不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五福

其实原先呢,宁卫民本来是想把张士慧送他那皮帽子转送康术德来着。

那东西戴着暖和,真不冻耳朵啊。

虽然张士慧和卖货的售货员都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可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是青根貂的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

恰恰因为东西太好了,这帽子戴在脑袋上太显眼了。

老爷子才没法收下,只能是敬谢不敏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就因为康术德如今给玉器厂看大门。

他要成天带着这个去单位上班,能不惹来闲话吗?

那不是诚心让别人瞅着不舒服吗?

正式工还带个兜嘴的棉帽子呢,你个临时工戴的帽子比厂长都好,这不像话啊。

所以宁卫民也就只能把那皮帽子自己戴上了。

随后又重新准备了这么两样更实惠、更低调的东西给师父。

“老爷子,旁的也不说了,大年三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谢师了。您那老寒腿啊,有这暖水袋捂被窝,就好受多了。上班带着这紫铜手炉,手也就暖和了。您不会再嫌弃吧?”

别看宁卫民几句话说得轻巧,但是却能从俩件儿东西上看出他上心了。

康术德自然不能不为之感动。

于是展颜而笑,随后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串铜钱,递给了宁卫民。

“小子,这是给你的,就算是压祟钱吧。”

宁卫民躬身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

因为这串儿钱倒也罢了。

无非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些盛世的铜钱。

这年头这些东西不老少的,讨个吉利而已,其实不值得什么。

但出彩的,却是钱串儿上有一个鸡蛋大小,雕了五只蝙蝠的玉石。

实在是技艺高超,栩栩如生。

而且一看玉质就不错,羊脂一样。

宁卫民登时惊讶了,“老爷子,这是新的?和田玉?”

康术德点头微笑,颇为嘉许。

“嗯,眼神还不错。这是我托玉器厂一位老师傅做的,人家可是‘北玉四杰’之一刘德盈的徒弟。手艺现在全厂排最前头,能卖我面子给你做这个,是你的造化。”

跟着话锋一转,就考教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做这个式样,那是有讲究的。燕么虎儿学名蝙蝠,代表着福气,这你应该清楚。可为什么是五只,你知道吗?”

宁卫民想了想,摇摇头。

老爷子便提点道,“记住了,五福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宁卫民还有点不明白,又问后面两个福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郑重道,“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终的意思。这五样加起来,也就是咱们老百姓一辈子的全部想头儿了。”

“没别的,给你这个,就盼着你能好好的活,这辈子能得到这五样福气。这可比你发多大的财都有用。”

于是宁卫民也感动了。

长期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漂泊,他当然懂得师父这话里所寄予的深意。

心头一热,就跟泡在热水里一样,他立刻捧着这串铜钱跪在了地上。

主动持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给康术德磕了个头。

窗外,这时不知是谁在胡同外头放起了一筒子夜明珠。

那红的、绿的、粉的、亮的,鲜艳的烟花依次飞耀在院落的高空,登时把屋里染得绚烂无纶。

而那艳丽之色,似乎正是师徒二人胸腔里共同涌动的情感写照……

除夕不单是康术德和宁卫民的除夕。

也是全国人民的,是整个京城的老百姓的。

几乎就在这师徒二人开始动筷子,品尝他们的团圆饭时。

外面的鞭炮声由起初的稀稀落落,一阵一阵地愈加密集起来。

很快,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看见天边时闪时亮的火光。

这就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

还有无数的家庭、无数的人们都是像他们这样。

心中充满了阖家团圆的幸福,以及对明年生活会更好的期盼。

别处且不说,就说隔壁的米家吧,此时一样享受着一年里最温馨的一餐,也是最丰盛的一餐。

米婶一边笑吟吟的往桌儿上端着菜,一边嘴里还在唠叨着自己闺女。

“你们这俩孩子,可真够能省事的。下午就让你们帮着洗洗家里的塑料花,好家伙,你们倒把任务交给洗衣机了。”

米晓冉已经是大姑娘了,沉得住气。

只低头帮着分碗筷,没说话。

但年龄尚小的米晓卉却立马叫起屈来。

两只小羊角辫一甩,从凳子上差点蹦跶起来。

“妈,瞧您,大过年的还数落人。洗干净不就完了?”

“干净?是干净。可费水、费电、费机器啊,咱那洗衣机二百多,就让你们干这个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连米师傅都看不过眼了。

“我说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刚弄回来这玩意的时候,你那叫一不情愿,老想退了去,没少数落咱大闺女,说花冤枉钱。怎么?现在用着好了,连碰都碰不得了?你别忘了,这钱还得靠咱大闺女还呢。晓冉冤不冤啊,这是两头落不是啊……”

“嗨,我不是怕鼓捣坏了嘛。”

米师傅的秉公直言让米婶儿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找补几句。

“还别说,这事儿晓冉办得确实有魄力,原本啊,我这冬天就怵头这洗洗涮涮了。晓冉啊,好闺女,妈真是不白疼你一场。要不洗衣机的钱妈出吧。你的工资你自己好好存起来……”

母亲真是难得在钱上大方一回,米晓冉忍不住被逗乐了。

“妈啊,不用了,我都工作了,也该给家里坐坐贡献了。你的钱,还是先攒着,等攒够了买彩电吧。您可千万别着急买黑白的,那才叫花冤枉钱呢……”

这话一说,招得米师傅又忍不住参与进来了,再次反对。

“还彩电?黑白的我都不同意买。那电视又什么可看的啊?又小又不清楚,哪儿有电影好啊。尤其那电视剧,一集又一集,还不一气儿放完了,跟羊拉屎似的。”

但这一次,他的话可不管用了,家里的仨女性全不理会他这茬儿,反而都嘟起嘴来。

“没你的事儿,喝你的酒吧。”

米婶儿甚至把酒瓶一递给他,就又转头跟米晓冉合计上了。

“哎,闺女,我可听说彩电不好买,而且贵老鼻子去了。得两千多呢,价钱能顶四个黑白的。那是咱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吗?再说了,咱才挣几个啊,勒紧裤腰带也得猴年马月才能攒够数儿啊?”

米晓冉没来得及开口,米晓卉又插了一嘴。

“您可真没志气,要我说,咱宁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烂杏儿一筐。卫民哥也说了,科学技术都是向前发展的,新的肯定淘汰旧的。您要真犯抠儿,图便宜。买回台黑白的来,用不了两年,兴许就成破烂了。到时候别人都看带色的,您还好意思看黑白,土鳖不土鳖……”

米婶儿那还能高兴?当即虎了脸。

“哎,你个小白眼儿狼,这是说你妈呢!这还没喂饱你呢,你就造反了!再蹬鼻子上脸,我让你连烂杏儿也没的吃!”

米晓冉怕妈真动气,赶紧相劝。

“哎呀,妈,大过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一小丫头片子,不过嘴快点罢了,纯属无心之语。”

“况且她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不信您就看那话匣子,过去的什么样?又大又笨,现在这才几年,都成小半导体了。”

“还有那放磁带的录音机,前年出‘板砖儿’那会儿,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排出二里地的人来抢购。现在可没人要了吧?都讲究四喇叭的收录机,还得日本三洋的,这差哪儿去了?”

米婶儿这一听,就跟醍醐灌顶似的,倒抽一口凉气。

“说的是啊,这变得也太快了。那……那要依着你说,咱要买……就得买彩色的?”

“嗯,而且还得买十八寸的。”

米晓冉坚定的点头,跟着又笑了。

“不过您也甭太担心钱的事儿。因为卫民就有门路能买到便宜彩电。原装进口,还比商店里便宜好几百呢,咱找他就行……”

“哟,他还有这本事?能便宜好几百?那敢情好……”

米婶儿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可后一秒,又不禁变得狐疑了。

“不是,晓冉,你和卫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的事儿你这么清楚?跟妈说句实话,你们真的……”

这下,米晓冉脸现红晕了,立刻嗔怪道。

“哎呀,您怎么又来了?问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不就是邻居和同事嘛,正常接触都不行了?”

米婶儿被堵了嘴,但对已经能顶门立户的大闺女,她却是个好脾气的。

不但没生气,没多久就又借着给米晓冉加菜,小心翼翼的相询。

“要不一会吃过了饭,你和晓卉去给隔壁送点年糕去?你也好帮妈问详细点,看看卫民买彩电,到底能比商店便宜多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与此同时,宁卫民和康术德小屋儿的另一边邻居的边家,也在大摆宴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家灯火

面对丰盛的年夜饭,边大妈最为感慨的是液化石油气真好用。

虽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

可真是打心里的觉着,要不是有了这个火力充足的灶台,今年的年夜饭绝不能这么早,这么利落的准备停当呢。

多亏有了宁卫民的鼓动啊,否则至少也要多累上个把小时。

而边大爷对今年最满意的是自己二儿子也有出息了。

像这桌上的汽水、榅桲、酸黄瓜、鹌鹑蛋、酱牛肉。

可都是别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

那样儿不是边建功给弄回来的?

但正因为这个,他也得念宁卫民的好处啊。

因为要不是人家主动把工作相让,那哪儿会有今儿这好日子啊?

他家里的事儿恐怕就剩下着急了。

别说边建功兴许还在为没工作发愁呢,就连大儿子的边建军的婚事,那都得耽搁了。

所以边大爷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这一家子人。

笑得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甚至当接过大儿子给斟满的一杯酒后,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好,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不但多了一口人,而且建功也终于有了份好工作,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得跟你们兄弟俩叮嘱一声儿。一会吃过了饭,你们都去隔壁那屋看看去。老康和卫民那边一老一少就两口人,卫民晚上还得去上班,怕是太冷清了点。”

“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啊。什么事都得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做人重要的就是饮水思源。要不是人家,今年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顺心的团圆饭吃,知道吗?”

全家人为边大爷话里的转折一下全说愣了。

但很快,边大妈就连声附和着称是。

兄弟俩也醒悟,跟随着点头。

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

“爸,我们知道了……”

“爸,我们听您的……”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和做人的根本,都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那就该轮到罗师傅一家了。

这一家子人今年过年更热闹,因为多了个宝贝大孙子,就多了无数的事情。

罗宾,也是他们的盘儿,这是老天爷对罗家的赐予。

哪怕这个小人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了,罗家的大人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仍然是感到无比的新奇,真的百看不腻。

吃饭的时候,小人儿恰巧醒了过来,立刻成为席中的焦点。

先是苗玉娟带进屋去换尿介子,给孩子喂奶。

然后就是爸爸抱,爷爷逗,罗师傅和罗广盛谁都顾不上喝酒吃饭了。

直到罗师傅用筷子沾了一滴答白酒给孩子辣哭了,罗婶儿彻底翻车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呵斥着家里的两个男人。

“呸!非要养出个跟你们一样的酒鬼是不是?去,都靠边去吧。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我的大孙子!”

但罗师傅尽管嘿嘿笑着,却并不散开。

照旧是端着酒杯咋么着,不挪眼珠的看罗婶儿怀里的小人儿。

瞧瞧,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儿已经有了变化,变得舒展有模样。

眼睛渐渐有了神,胳膊腿也开始变圆。

这么规整的模样,长大了绝对是个大人物……

可就这时候,大人物“哇”地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是这孩子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孩子出生来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

罗婶儿登时六神无主,“宝贝儿”、“心肝儿”的叫个不停,又摇又晃地哄。

罗师傅则哈哈大笑,“男孩子,受点伤怕什么,瞧把你紧张的。你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没经过,给小手缝俩布套的事儿而已嘛。”

罗婶儿不乐意了,“说的轻巧,现在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不仔细着点行吗?这不比当年,你天天厂里忙工作,我一人就得在家里担起所有的事儿,连两个小的都得靠咱大闺女给带着。如今既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跟前,这四个大人弄一个孩子再有个闪失,还像话?切!”

罗师傅听了更是笑,但慢慢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忽然转头对儿子吩咐。

“广盛,等吃完团圆饭,你把你岳父今儿给的那荸荠,拿一半儿给你康大爷和卫民送过去。让他们也尝个鲜儿。”

“就不说咱们盘儿的奶粉全仰仗卫民给帮忙,永远得谢谢人家。就冲那一老一小都没了亲人,咱也不好就自己家里坐着,对他们不闻不问。”

“过年不比平时,不好开口把人家请咱家里来。你就代表咱们全家,过去照应照应。哪怕给他们屋里添点人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一边是罗广盛连声答应。

另一边罗婶儿也被挑动了心绪,不禁跟着唏嘘起来。

“说的是呢,卫民妈,这都‘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卫民这孩子不但回来了,如今还这么出息了。我这个老妹妹要是还活着,能亲眼看见多好啊?”

“还有那康太太,当年也没少帮衬咱们。那也是顶好的和气人,心善啊。六零年那会儿,因为咱家困难、嘴多,她林林总总塞给咱们的粮票至少也有十来斤了。”

“我得肝病的时候,还给过我一斤伊拉克蜜枣和二两红糖。真是的,怎么好人就……哎!”

毫无疑问,完全不同于上一个年三十。

去年,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众位邻居们就是想登门,也是顾虑多多,唯恐怕被牵扯进二人别别扭扭的房产之争去。

而今年就不一样了,在整个扇儿胡同2号院,这些受过他们好处的邻居们,是必定要把这一老一少,当成重点关怀的对象了。

但这仍不是所有在意他们的人,因为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依然有人在惦念他们。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张士慧在刘炜敬家里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金龟婿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来刘家吃年夜饭,还带来了两瓶虎骨酒和一大堆高级滋养品。

不但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也顺利讨得了准岳父准岳母的欢心,受到了热情招待。

席间,自然不免讨论起他和刘炜敬的婚事安排和计划。

同时因为腰里硬实,有底气,张士慧的回答和诚意,让刘炜敬父母相当满意。

于是刘炜敬的父亲老刘居然破天荒的喝多了。

酒终席散,老爷子已经醉眼朦胧,根本没法守岁了,直接回屋睡去了。

而灌倒了未来老丈杆子的张士慧,趁着准岳母去照应老伴儿。

一头钻进了刘炜敬的闺房,堂而皇之的跟未婚妻起腻去了。

坐在屋里,刘炜敬却不免抱怨。

“你可真行,看出我爸今儿高兴来了,这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我妈不好意思说你,回头肯定得数落我。你成心啊?”

张士慧赶紧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爸酒量不错呢,看他越喝眼神越亮。谁成想,说醉就醉了呢?”

“这样,行不行?后天,我初二一准儿来赔罪。你妈那儿不要紧,她今儿不是一直念叨那什么金银丝被吗?我买两床不就结了?”

“放心,我保证把你妈哄得高高兴兴地。这本事要没有,我怎么当你们家女婿?”

刘炜敬不禁一笑,却又有点矫情的追问。

“那干嘛还非后天啊,你明天没空啊?”

“还真没空,我打算今儿晚上去旅馆跟宁卫民就个伴儿,陪他守岁。明儿一早,我就跟他直接去他那儿了。早就说好了,看看他那康大爷去。这一年咱没少受卫民的好处,我给人家拜个年,应该的吧?”

“那倒是。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跟着刘炜敬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又说。

“哎呦,这都八点多了。那我们再坐会儿,喝口热茶就走吧……”

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把张士慧给说楞了。

“走?去哪儿啊?外头还飘鹅毛大雪嗯,你这么早就把我轰旅馆去?”

“什么啊?你可真是……每年你不是都得去电报大楼给你父母打个长途电话吗?我是说,咱俩的事儿既然都差不多定了。那今年我也应该陪你一起去。跟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给他们拜个年啊……”

张士慧这才恍然大悟。

喜不自胜下,将刘炜敬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

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就像此时此刻,吃过饭的蓝岚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楞。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常会出现的事儿。

她确实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

她听从了宁卫民的劝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

每天认真地盯着黑板,抄写着考题和老师给出的答案。

无论家人、老师,还是曾经的同学都为了她的回归课堂感到高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很不情愿的。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所谓的前程,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

她完全不知道,做出这样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她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她也不知道,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宁卫民送她的那幅画了。

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某种令人激动的情感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无独有偶,扇儿胡同2号院的罗家也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就因为酒席快散的时候,放下酒杯罗广盛提起了罗家的忌讳,谈起了一件让罗师傅极为厌恶的事儿。

“爸,初二我想去趟茶淀儿。带点东西去看看小三儿……”

“不行,你去哪儿干嘛,闲的你!少给我提这个。”

“小三儿毕竟是我亲弟弟,您的亲儿子……”

“我早没这个儿子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是个体校冠军,不是流氓。你别招我不痛快!”

“爸,都这么久了,您就一点不想他?两年来……”

“不想!混蛋!我让你别说了。你别以为你自己当爹了,我就打不动你了!”

就这时候,盘儿被爷爷的暴躁的拍桌子声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罗广盛都到了唇边的话一下被拦住了。

眼瞅着急哄儿子的苗玉娟悄悄跟自己直摆手。

再看看怒目圆睁的父亲和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母亲。

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话又生吞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章 会说话

1981年的春节,质量真的很不错。

因为不但市场商品明显丰富了,而且遇到了“农历新年恰逢立春节气”的现象。

甚至春节三天假期后还赶上了一个礼拜天。

这一下子,可就让大部分人连着休息了整整四天。

在当年,真是难能可贵的长假期了。

因此到了2月9日,京城市民们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良好状态,重新踏上各自工作岗位的。

就连宁卫民和张士慧也不例外。

尽管春节期间,他们仍旧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一人一天在夜里轮换值班。

可像这样睡觉就算干活的日子,跟休息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能换来存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要真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寒冬腊月在旅馆客房睡觉,既有暖气又有电视。

还能喝上两盅解闷儿,去厕所走肾都方便。

远比在小平房里待着可滋润多了。

所以都不光他们俩了,还有许多客房部值班的职工,甚至是春节期间没安排值班任务的职工。

都偷着摸着私自用钥匙开了旅馆的空置客房去睡呢。

说白了,春节期间的重文门旅馆,几乎跟职工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了。

正是因此,宁卫民和张士慧充分认识到了夜班的甜头。

俩人儿合计了一下,那还上什么白班儿啊!

节后便索性去跟前台部经理黄素琴申请长期夜班。

当时这俩小精豆儿一唱一和,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表演的。

张士慧率先表现出男人的“局气”劲儿来,要大包大揽,为领导排忧解难。

“琴姐啊,你看咱们前台部,现在虽然有仨男的了。可要是每个人上两个月夜班就轮一回白班,跟过去比,也没什么变化。”

“你还是老得发愁怎么安排班次。咱们前台其他的人轮到替夜班呢,也照样觉得晚上来家人担心,白天又休息不好,很不乐意。万一谁要是在岗上病了,再找人顶替反而更麻烦。”

“我们俩呢,比别人强就强在就自己一人住上了。白天家里睡觉没人打扰。干脆这样好不好呢?我们哥儿俩发扬一下风格,来个长期夜班,彻底替大家伙顶了这雷。”

“这样一来,班次上你好安排了,别的同事也没意见了。至于我们个人,吃点亏这没什么。只要大家都满意,那不就结啦?”

这个提议当然好啊,黄素琴不免大为意动。

可是身为领导,哪怕再好的提议。

她也绝不能像普通职工那么草率做决定,必须要做综合性全面考虑。

尤其是身为女人,对方方面面细节性的把握,更是有着天然优势的。

于是经过仔细的斟酌,黄素琴拒绝了。

“士慧,卫民,你们能主动做出这样的表态让我意外。你们能这么为大家着想,也值得表扬。可我不能答应你们。”

“因为上夜班太伤身体了。没有人能长期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深浅,我可不想让你们以后因为健康问题,埋怨大姐。更不想因此愧对你们的家人。”

“所以夜班的班次还是不能变,大家还是照旧,夜班、白班的更替吧。”

得,张士慧精心准备的说辞全都白费。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黄素琴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

这让他登时萌生出一种有口难言的憋屈劲儿来,居然卡了壳儿,一下就没了下文儿。

总不能跟黄素琴说大实话,吐露他们夜班里能开客房,换着去睡觉的真相吧。

好在宁卫民反应快,他也更鬼,更有心眼。

一看张士慧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就把话茬揽了过来,用另一种方式来游说。

“琴姐,咱们前台部有您这样好领导、好大姐,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啊。您能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对我们这么负责任,我们必须得谢谢您。”

“所以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们俩申请夜班,是有点自己的小算计的。我们俩正打算想要报个外语班儿,学习下外语呢。这夜里的大夜班,其实正好利于我们学习啊。”

“我们是这么想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作为被耽误的一代,要不趁着年轻学点本事,那什么时候学啊?我们可不想等老了后悔。”

“当然,考大学甭想了,我们年龄已经超了,文化底子也不够。可学外语不需要什么文化基础啊,真要用彻夜苦读两年换一门外语,有个一技之长,也行啊。”

“您看现在天安门那儿,外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京城才几家涉外饭店啊。兴许咱们旅馆以后也会变成涉外性质的呢。那我们学会了外语,今后十有八九会用得上。”

“怎么样?您愿不愿意支持我们一下,给行个方便呢?我们知道大姐您是为我们好,可我们也就趁着现在,还能再学点本事了。要不这样,真要是我们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到时候我们再跟您说……”

看看吧,什么叫会说话的人啊?

宁卫么的套路高明就高明在三连击上了。

他是先念领导的好处,捧得黄素琴美滋滋的,以示尊重。

然后再适当透露点心里小秘密,表示出对黄素琴充分的信任感来。

最后的理由又这么冠冕堂皇,出发点是这么积极阳光。

那谁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年轻人啊?

黄素琴哪儿还有理由拒绝啊?

于是最终不但让他游说成功,黄素琴欣然表示同意。

而且他还给领导留下了一个有上进心,识大体的印象。

在黄素琴看来,宁卫民这小伙儿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原本只是觉得模样长得好,能说会道的,现在看还有上进心、有远见,简直没挑了。

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就是《庐山恋》里的郭凯敏啊。

今后的前程一定相当不错,最少也是个部门经理的材料。

只是可惜了,她自己上有哥下有弟,就是没妹子。

否则这么好的有志青年要成了自己家里人,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而出了黄素琴的办公室,张士慧更是不能不对宁卫民表示由衷的敬仰和钦佩。

“唉!”

重重叹了口气,张士慧就举起了大拇指夸上了。

“卫民,我真是服了你呀!不得不承认咱俩是有差距的。”

“你到底是什么脑子啊?这样的理由你都想得出来!太有急智了呀!”

“真的,我一边听着都激动坏了,差一点就把自己个儿真当成个有追求、有理想的有志青年了……”

可哪儿知宁卫民却冲他嘿嘿坏笑起来。

“干嘛还差一点啊?你就是有志青年啊!激动?激动就对了。你还以为这是假的呢?切!赶紧报个英语班儿去,再把英语初级教材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志青年

“啊?这话什么意思?”张士慧顿时愕然。

宁卫民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侃侃而谈。

“什么意思?当然是让你学外语啊。不是我说啊,土地奶奶再小也是神仙。咱可不能把领导当猴儿耍啊,尤其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琴姐这样心细如发的女人。”

“你也不想想,过两天,真要是让琴姐发觉不是那么回事,那会发生什么啊?没有比愚弄领导更大的罪过了。”

“我自己好说,原本就能嘚啵两句鸟语,不怕检验。可你呢?要是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背不出来,绝对得被打上耻辱的烙印,让琴姐把发配看仓库去。”

“总之,你要不想把咱俩欣欣向荣的生意彻底砸了,丢了这么舒服的岗位,连累刘炜敬都替你丢人,做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眼瞅着张士慧倒抽一口冷气,苦着脸号丧似的喊出了一声“啊?”

宁卫民还理直气壮的有词儿说呢。

“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看着我,好像我坑你似的。无论怎么说,你学学英语也不是坏事。好好学吧,等你自己跟老外换汇了,那你自己单干就不发愁了,挣多少还不都是你自己的……”

但宁卫民的这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激励效果,反倒还惹得张士慧急眼了。

“哎,哥们儿你这什么意思?天地良心啊!单干?我可从没这样的想法。更干不出这么不局气的事儿来。”

“我把话放这儿,是你把我拉扯上这条光明大道的,我就永远跟着你干。”

“咱俩这关系,那是真正的磁器啊,景德镇的!那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宁卫民当然是好意。

打心里说,他就知道不可能长久在旅馆挣这个钱。

而他的志向也在远方,也想给张士慧留个后路。

却真没想到张士慧反应这么激烈。

他只有赶紧摆手,诚心诚意的解释。

“嗨,不是我误会,是你误会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是觉得再好的生意也不可能长远,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说不准什么时候,咱这生意就得停了。那到时候我兴许辞职干别的去,你该怎么办啊?”

“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你好日子过久了,再过抠缩的日子能受得了?也只有学会了英语,你才是真正有了傍身的本事。无论在哪儿混也差不了。”

“咱朋友一场,我不能给你码瞎棋。虽然是临时起意,可我绝对能打保票,这东西绝对实用,学好英语你今后肯定不会后悔。”

对宁卫民的判断,张士慧向来信服,这一下他真正的沉思起来了。

半晌之后,重表了态。

虽然学外语的事转变了想法,但有些东西依然固执。

“学……学就学呗。可我要是学不好呢?”

“哥们儿,咱丑话说前头啊。无论如何,你可不能不管我,把我扔半道儿上啊。”

“反正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大不了你辞职我也辞呗,咱俩永远是默契搭档,不许你搞个人主义!”

宁卫民倒是没想到张士慧对自己这么看重和信任,连铁饭碗都舍得砸。

于是无奈了,也只能先听着,半敷衍地哄着。

“好好,你就是我的终身搭档了行不行。可我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呢,你一句鸟儿语不会,又该怎么帮我啊?对不对?”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什么。我负责任的告诉你,这学语言啊,就是一个熟练性,靠的是记忆力。看过了,记住了,念出来,会写了,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没那么难。”

“再说,你学外语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自己花钱傻学,哪天能用上还不一定呢。而你,可是能直接变现的呢。”

“外汇券可是实打实的吧?这就是最好的动力。其实你只要学到能连比划带写,能独立完成兑换外汇券的程度,咱就可以多开辟一条战线啦。实用性第一啊。我就不信,你不想多挣几个?”

别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既然道理想明白了,张士慧心情就痛快了,也有了点信心。

“行嘞,都听你的。哥们儿我这小二百斤豁出去了,不就是大鼻子的话嘛,我看看到底有多难学。”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实现了长期夜班的目的

而且从此以后,他们还真的一人弄了一本英语书看上了。

反正也不管真的假的吧,当着同事们的面儿,俩人充分的展示了忘我的“学习”精神。

结果这事儿经由前台众多女性的嘴,啧啧称奇的四处一宣扬。

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工会宣传组的注意。

再跟黄素琴一打听具体情况,宣传组的负责人简直是惊喜。

因为他正为新一年的宣传任务发愁呢。

而这年头有人能勇于主动学外语,实在是标新立异,胸怀大志之举。

好嘛,前台部这两个普通的基层职工,居然能想到这个。

而且还真的充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自觉自愿地苦学外语,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他们就是能够代表现代青年职工的上进典型呀!

那话说回来了,他们宣传组是干什么的呀?

要不采访不报导典型,这还有天理吗?

能向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交代过去吗?

当然不!这样的职工,必须得上宣传栏,大力表扬啊!

于是,一张有关宁卫民和张士慧学习标兵一样彻夜苦读的摆拍照片,就被刊登在内部宣传栏的醒目位置。

同时还配发了一篇文章,着重表扬他们这种“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不肯辜负大好青春”的“学习”精神。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最高领导看到了这期内容,竟然也很高兴,很是夸奖了几句。

为此,工会更来劲了,索性宣布单位内部要搞个外语比赛。

前三名获奖职工,除了应有的奖品,调整工资和级别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由此就在单位内部掀起了一场职工们的学习外语热啊。

就连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受影响了。

不知底细的米晓冉本就是个要强的姑娘,本来就在考虑是不是该上个电大什么的。

这下误以为宁卫民和张士慧志向远大。

欣喜之余,她也不肯被拉下,便也抱着外语书成日的苦读,奋起直追。

刘炜敬更是为张士慧“上榜”的荣誉,感到非常骄傲。

要知道,这事儿张士慧可没跟她说实话。

男人好面子,张士慧当着女朋友的面就知道胡吹神哨了。

于是刘炜敬不但心生崇拜,也开始效仿,而且把这事儿还跟家里人说了。

准岳父、准岳母一听,好啊,专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张士慧打气。

鼓励他一定坚持到底,学出点成绩来。

如此一来,张士慧算是彻底给逼到墙角去了。

这样的情形下,他就是想磨洋工、做做样子,也不行了。

好面子,怕丢人的他,更怕让刘炜敬一家失望,哪儿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所以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不得不真的彻夜苦读起来。

想想吧,本来是为了更好的偷懒才申请的大夜班,最后居然弄成了这个鸭梨山大的样子。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这多么让人无奈,多么让人哭笑不得啊。

但偏偏宁卫民却与之相反。

这小子是有底子的主儿啊,可一点不怕被检验学习成果。

结果这个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还照样满面春风,轻松快活。

甚至因为张士慧必须得念书,他去客房睡觉的时候还多了。

于是一个月下来,几乎把值班工作包圆了的张士慧发现形势不对头,就越看宁卫民越觉得可气。

“怎么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了呢?这小子真的是临时起意吗?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张士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可惜,难有答案。

第一百三十二章 蹿红

如果说,在宁卫民把张士慧给逼上学外语的“溜光大道”这件事上。

或多或少让张士慧心生疑虑,免不了背后冲他发几句牢骚,对二人的友情基础产生了些许芥蒂的话。

那么很快,碍于社会形势的变化与敛财上的需要。

当宁卫民主动把自己零售上的一些独家诀窍教给了张士慧,他就成功弥补了这一切。

甚至是赢得了张士慧发乎内心的欢迎和敬意。

让张士慧深感获益匪浅之余,又有点不大好意思,在背后谢谢他的八辈儿祖宗了。

敢情春节之后,人们在商品需求方面和节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主要就是春节前一度热销的高档烟酒需求开始直线下降。

无论京城人,还是从各地重新回归的旅客全都一样。

因为经历过春节的迎来送往,大家基本上“储备粮”都充足了。

哪怕外地来京城出差,需要“拜佛”的人,也往往都是“自备干粮”来的。

已经没什么人到了京城再现抓烟酒了。

这就导致一段时间之内,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在烟酒上无利可图,赚不到什么钱了。

至于家电方面,虽然彩电的需求度丝毫没有降温,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可因为涉及金额太大,双方建立信任,以及交易金额的商定,都需要一个反复拉锯的过程。

一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谈成的。

于是二月份的销售成绩也不怎么好,没实现开门红,这就让人有点心慌了。

节后老不开张,老赚不到钱,那谁能不着急?

不过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卡西欧电子表在全国范围内一骑绝尘般的蹿红了。

很快就填补上宁卫民和张士慧的销售空档,成为他们新的利润来源。

而说到这件事,那恐怕就得归功于去年年底一部日本系列动画片的上映了——由国家华视电视台首次引进的《铁臂阿童木》。

这部长达52集的动画片,讲述了小机器人阿童木在未来世界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一系列故事。

凭借离奇的情节、大胆的幻想,动画片引发了巨大轰动。

不但吸引了大陆儿童的注意力,也深获不少年轻人的喜爱。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片最开始并不是直接被引进大陆的,它的本质其实是贴片广告。

早在1979年,当时也刚进入我国大陆市场没多久的日本电子品牌“卡西欧”,就已经将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动画形象“铁臂阿童木”作为自己的形象大使了。

1980年12月,“卡西欧”向国家华视电视台提出,想要免费赠送《铁臂阿童木》给电视台播放。

其附带条件,就是要求捆绑播放“卡西欧”的产品广告。

我们的电视台因为无需花一分钱,就能引进这部动画片。

自以为大赚了一笔,为国家节省了外汇,便欣然同意。

可实际上,却是鬼头鬼脑的日商通过这种在外国早已经流行的方式。

巧妙的占用了我们国家最具权威性电视台为自己打了广告,成本极低。

至于这种广告的实际效果,那当然毋庸置疑的好。

事实上,就在动画片播放了几集之后。

每天到京城百货大楼询问卡西欧电子表的消费者便超过了七百人。

偏偏这个时候的日商打广告还有很独特的作风。

他们一是采取集团军作战的方式,十几个企业同时出现,大厂商尽出,进行轮番轰炸。

二就是为了树立起企业形象来,也不管市场上有没有产品,或者产品投放到不到位。

先做宣传造成声势,让顾客心中先入为主。

所以他们投放广告的时候,绝大多数商品都在市场上买不到。

这也算是玩儿了一手饥渴营销的戏码。

就这样,从动画片开播起,到之后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

有心想买的消费者,购物**算是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等到春节过后,这种效应还在持续扩大。

全国的青年和少年,几乎都把得到一块卡西欧表当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儿。

但即使这个时候,国内的顾客都翘首以盼了。

卡西欧公司也仍然没能大批的投放商品,整个京城也就两个渠道能见着他们的产品。

一是作为官方渠道的友谊商店。

二就是那些通过地下渠道,从花城倒腾过来的港城水货,还有由港城制造改装的假货。

这样的情况,对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说,当然是既有利又不利的。

有利的是,供货渠道越是有限,卡西欧电子表当然就越好卖。

他们就越具备获得超额利润的可能。

但关键问题是,官方售价,一块儿表要一百多块,不比机械表便宜。

和走私货数十元的价钱,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客户不了解价格差距的情况下卖出去倒是容易。

可问题是一旦客户在王府井、西单、大栅栏这样的地方,遇到上街兜售电子表的贩子。

那客户回来之后,往往就不干了,许多人都不肯当冤大头,闹着要退货。

一旦发生这种事儿,自然是让负责销售的张士慧焦头烂额,恶心不已。

那没别的办法,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就得好好跟客户沟通,解释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他会说官方的东西质量有保障,有售后服务。

而那些街上卖的,好些东西都是质量极差的破烂。

用俩月或许没事儿,但之后八成就得出毛病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友谊商店里的卡西欧电子表。

像存活了四十年的初代旗鱼—

潜藏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剑鱼marlin——casio550

和旗鱼marlin系列开启卡西欧真正的潜水之旅——casio450

都是质量过关、寿命稳定,且具有100米防水能力的经典款产品。

比起大街上那些仅仅是外观接近的伪劣产品,在产品性能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像一次,张士慧遇到个不依不饶的难缠客户,怎么说都不信。

所以赌气之下,张士慧索性拉着客户上街买了块便宜的电子表。

结果就当着那客户的面儿做起了浸水试验。

果不其然,一分钱一分货。

便宜的电子表扔进水盆立马完蛋,商店里买的那块,照走无误。

这下客户算服了,不再要求退货了。

可要算上三十块钱买假货的损耗,张士慧也等于没挣钱一样,还白白生了一肚子气。

所以正因为如此,怎么让客户信服的沟通方式和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

毕竟不能每一次都玩上这么一出,用扔钱打水漂来说话啊。

那就成本太高了,真成了便宜那些街头贩子的傻事儿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要帮张士慧补补课了。

他打算用自己的市场经验。

尽力帮张士慧减轻和客户沟通的负担,增加沟通效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挂相儿

京城有个词儿叫“挂相儿”,宁卫民就有点火眼金睛的本事。

由于在社会上闯荡太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

宁卫民非常擅长以貌取人,同时也很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基本上以一个照面的了解,他就可以比较准确的把人分成四种不同的类型。

然后再根据每种人的特点用不同的方法与之进行沟通。

这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强生意谈判的成功性。

而他教给张士慧的,就是这最基础的“相人之术”,以及应对每种类型之人的办法。

具体说来,宁卫民心目中,顶好对付的第一种人就是老实人。

他给这种人归纳的面部特征是脸颊上有笑纹。

年轻人或许不太明显,但如果注意也可以观察到。

其中道理很简单,想想就知道,在人际圈子里话不多,只会憨笑的人。

时间一长,脸颊上就容易出现皮肤松动,导致多少有些皱纹。

一般这样的顾客,宁卫民前世遇到的不多,因为老实人基本上不会来琢磨投机的。

但今生这样的人,他所见到的却真是不少。

不知是不是该归结于这个时代的民风朴实,老实人太多了,反正常会有这样的人来出差。

有时候还不是技术人员,真的就是领导干部。

而这种人就是纯粹属于自己找宰的瓜。

只要被他们碰见,那就能轻而易举的拿下。

是最令人省心的客户。

第二种人呢,属于急性子型的。

这种人最明显的容貌特征,就是抬头纹会比较重。

这是因为此类人面目表情丰富。

你有时候聊的话题,他会很惊讶,很容易睁大眼睛长着嘴看着你。

这样时间一长,就有抬头纹了。

这种人行为上也比较有特点,说话语气快,走路快,干什么都快。

只要拿话引他,他就顺着你的话跟着你走。

甚至你随便说个你得意的话题。

他就跟着你把话题的结果说出来,而且还比较夸大。

当然,此类人肯定不太注重细节,他们抽的烟就是自己的烟。

往往不管你嫌不嫌弃,都会把他喜欢的烟递给你。

而你一旦推让,他立马把这颗烟点到自己嘴里。

其实宁卫民最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这样的人很轻率,耳根子比较软。

赚他们的钱,只要摸准了脉,找对了他们的大致需求,那是非常干净利落脆的。

第三种人,属于稳重型的。

此类人接触起来就有难度了。

从外相看,这种人大都属于大脸盘子,嘴唇紧闭。

眉头和眼眶中间的距离不超过两公分,眼皮下撘,不怎么看人。

即便你和他说话,他都不会去看你。

但绝对是在听,还时不时的喜欢用牙咬下嘴唇。

这种稳重型的人,有自己的主心骨,喜欢思考,宁卫民遇到的也不算少。

多半属于他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往往还都管着他,俗称“官相儿”。

说真的,宁卫民认为和此类人谈话最累。

往往一小时的谈判,最起码有四十分钟属于沉默。

这种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嗯”。

那么要和他们对话,就不得不以“您看呢”,“您觉得呢?”,“怎么样?”来应付全程。

对付这种人,一定想办法让他主动和你说话。

最好办法就是钻到他脑袋里,尽快搞清楚他现在最怕你提出什么问题,然后一语致命。

才能赶紧解决麻烦,让他抬屁股走人。

最操蛋的是第四种人。

这种人宁卫民遇到的贼多贼多的,也是他成长道路上的良师益友。

要没有这类人的存在,他简直就没有上进的欲望,没有对事业追求的一颗红心。

因为这种人就属于满肚子心眼,精明外露的奸臣相。

恨不得银行里的钱全是他家的一样。

更恨不得天下人的智商都比他低。

由于这种人太多了,身边差不多随处可见,此类人长相很好形容。

一脸陪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小胡子,但不明显,干瘦干瘦。

喜欢拿个手包,穿着方面非常得体。

喜欢把上衣塞到裤子里,露出皮带派儿来。

这类人会在不经意期间露财,比方抽烟专亮好烟,随手撸撸腕子看看手表等等。

此类人不一定抽烟,但让烟很勤。

不管认不认识你,先给你递烟。

你只要接了他的第一根烟,他马上盯着你抽烟的速度。

等你的烟刚掐灭,第二根烟就递了上来。

这已经不是一根普通的烟了,它已经代表你接受了它的贿赂。

这种人最大的长相特点就是爱笑,笑的非常非常不自然,恭维的话能说一堆。

总之,喜欢从头到尾的打岔,东拉西扯地聊着一些和看似不着边的话题。

其实是在悄悄的套你的话。

要是没个警惕性,很容易就被这样的人带沟里去。

不经意的就透露了他想知道的一些秘密。

对付这种人。

宁卫民认为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照方抓药、以毒攻毒——用第三种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那就是沉默是金,不说话,让这种奸佞永远猜不到你的心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声胜有声。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都是极为实用的经验之谈啊。

就宁卫民详解的这几种人的特点和总结,对张士慧真是管了大用了。

不但直接让他与人的沟通能力上了一个档次、

解决起问题来,也一下高效了不少。

甚至让他发现了自身的许多问题和不足之处。

他就觉着吧,自己怎么看自己,都好像是第二种人,是那种极没城府的急性子人。

也不知道在宁卫民眼里,他是不是一直都显得很幼稚,看起来很可笑。

当然,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是不好意思去问宁卫民的。

反正是从此,开始有意的向第三种人靠拢。

刻意的让自己慢下来,想要培养出那种不急不躁的心态。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这些话,给了张士慧无限的启迪和促进作用。

让他从此之后观察世界和周围人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真是好似一夜之间眼光锐利了不少,心理年龄也成熟了不少。

但最有意思的是一件事,就是任凭张士慧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来,宁卫民到底属于什么类型的。

他就觉得吧,宁卫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很好判断。

但宁卫民的身上到处都是矛盾之处。

要论说笑,天天宁卫民比谁笑得都多,话说的也多。

可偏偏不会让人觉得这小子刻意和轻佻来。

反倒能让人感到诚意,产生出一种信任感。

而宁卫民办事风格更奇怪了,既有雷厉风行的时候,又有沉稳淡定的时候,还有委婉周旋的时候。

完全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毫无规律可言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耐不住好奇,一次张士慧终于开口相询了。

“卫民,你自己觉着自己应该是那种类型的人啊?我怎么觉着你告诉我这四种人,你哪一种都不挨边儿啊?”

对此,宁卫民却回答。

“不挨边?不挨边儿就对了。我可是做师父的,还能让你个做徒弟的轻易看穿了吗?对不对?”

“你知道什么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明白的告诉你,我是七十二变型的。”

“你想要我变成哪一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马上做到。可你要想用任何一种的办法对付我,都没用。”

张士慧听了直翻白眼。

“嘿,你这口气也忒猖狂了。为何天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何牛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还七十二变?合着你就是三千年一开花儿,三千年一结果儿,再过三千年才得成熟的这么一款猴儿精,是不是?”

“你呀,煎饼卷屎壳郎,就别跟我来这套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吹牛B型的。”

PS:由于作家助手取消了彩蛋章功能,很遗憾的告诉大家,没法再继续在每一章后发配图了。好消息是,编辑说这是暂时性维护,希望还能有恢复功能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白脸儿

是吹吗?

宁卫民还真不是吹。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

很快,宁卫民就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真实水平。

让张士慧不得不在心中顶礼膜拜,承认师父就是师父。

这小子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他自己虽然懂得了识人相面的一点基础理论。

可在如何和人打交道上,在具体操作应用上,却与能够活学活用的宁卫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没办法,真正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那手腕,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来的。

或许这得叫做天赋吧?

或许也是因为有的人天生脑回路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总之,叫人不服不行啊!

至于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那恐怕就得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说了。

第一件事儿,宁卫民的身边并非都是笑脸。

节后,在单位里,就出现了对他心生不满的人公然与他为难。

这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与别人的利益发生矛盾。

哪怕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是一样。

宁卫民就是如此,虽然他的核心利益根本就不在重文门旅馆这一隅之地。

也从不想跟单位的同事争什么。

尽管他一直都在努力和光同尘,一心只想做个能隐身小透明,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混日子。

可没用的。

因为俗话说,不遭人嫉是庸才。

像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够鲜明,够出众。

对于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候天生的一张小白脸,足够的女人缘,就足够引起其他同龄男性的嫉恨了。

而宁卫民无意间得罪的人,其实是一个职工食堂的厨子,名叫向宝柱。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个傻大黑粗的厨师喜欢米晓冉。

可喜欢归喜欢,却是单恋一枝花。

心高气傲的米晓冉是绝对看不上向宝柱的。

不但是因为这小子的外在条件实在不怎么地,言语粗鄙,还喜欢自吹自擂。

另外也有点社会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的原因。

要知道,厨师追求心仪的姑娘,往往会利用自己职业特长,用小恩小惠来讨姑娘的欢心。

比如打菜时候多给点儿,一勺子下去,杆尖儿一大碗。

再比如,弄点卤味儿、腌点咸菜什么的,送给姑娘尝尝。

一来二去的,也就差不多能把关系确定下来了。

而这种招数,利用的是姑娘嘴馋和爱占小便宜的毛病。

如果要放在二十年前,恰逢国家供给最困难的年月,那一定是无往而不利的。

如果是要是两三年前,在米晓冉下乡插队,只有点浆水菜吃的时候,或许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可现在,整体社会环境供给越来越充足,厨师这点职业优势就变得不算什么了。

与之相反,年轻人的追求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人都开始把前程、未来、梦想挂在嘴头上了。

如今的人更加注重一个人的职业前景和文化程度。

即使有物质需求,那也一定是以进口家电和时髦的外貌商品为主。

对吃穿这些基础的物质保障,不再是第一需求了。

所以厨师这个职业,相应的含金量大减。

倒是那一身难以去除的油烟子味儿更突出了,往往让大多数条件优秀的姑娘嗤之以鼻。

偏偏向宝柱还是个大肠爱好者,居然每每老想用自己酱的猪大肠来取悦米晓冉。

而对这东西,米晓冉是连想都不愿意想一下的。

那自然不必说,这样努力,满拧!

不但不会加分,反而会产生反效果。

事实上,米晓冉对这个向宝柱早就心里生厌,不厌其烦了。

自从看出他心里这点意思,不但从此对他不吝颜色,再没有过笑脸,甚至还要刻意躲避。

最后都发展到米晓冉几乎都不肯去职工食堂吃饭了,就让同事替自己打饭。

于是在前台人的嘴里,这向宝柱也越来越像一只不自量力,想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不用说,这些话传到向宝柱的耳朵里,自然让他觉得大失颜面,气不可遏。

可气归气,偏偏还没辙没辙的,反倒应了那句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不但对米晓冉恨不起来,居然更加心痒难耐了。

这样到了春节期间,因为单恋的痛苦,向宝柱跟厨房的哥们儿一起喝酒时忍不住起痛苦来。想要跟这些关系不多的同事们讨些主意。

岂料一个姓杜的,外号“肚脐眼儿”的小子,给他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情敌的存在。

“肚脐眼儿”说,“宝柱,合着你还不知道呢。你稀罕的那个姑娘好像被别人惦记上了,是个叫宁卫民的小子。”

“我可告诉你,这小子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儿,特别会讨姑娘喜欢。听说送了米晓冉不少外国化妆品,还挺舍得下本儿的呢。你想,那米晓冉还能再看上你那点酱大肠嘛。”

“最可气的,是这姓宁的还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不光屁颠儿屁颠儿追着米晓冉,丫还跟前台早班儿的黄玲、李燕容她们俩眉来眼去的。天天早上,丫都膘着这俩漂亮姑娘一起吃早饭。”

“你是一直上中班儿才不知道,我可是上早班儿,全瞅眼里了。这孙子逮谁跟谁贫,整个一臭花儿匠啊。压根不打算给咱哥们儿留一点机会了……”

很明显,这“肚脐眼”分明也是羡慕嫉妒恨,才为宁卫民拉仇恨的。

可就这么一针儿扎的,管用了。

因为这涉及到所有年轻男性的利益,惹得其他在座的几人也都愤恨不已,破口大骂起来。

个个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尚宝柱不能善罢甘休,必须得给姓宁的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这小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把尚宝柱的彻底给掀起来了。

他借着酒劲儿当众发誓,节后上班,非要揍得宁卫民这兔崽子跪地上叫爷爷不可。

结果在众人一片喝彩叫好儿,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挑衅

宁卫民确实冤枉得很。

因为他什么都没干,对米晓冉也完全没那个意思。

就招来了丧门神,白惹来了这一身麻烦。

至于这帮厨子,应该说也的确是蛮横不讲理。

连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搞清楚,就鼓动尚宝柱要对宁卫民下手。

但实话实说,像这种情况在当年可并不鲜见,属于经常发生的情感插曲。

这帮厨子之所以会如此霸道,也绝不不能只用一句性情莽撞或者是遇事不过脑子,就能全盘概括的。

因为他们几根反倒真心觉着道理在他们这一方呢,认为尚宝柱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而这是与当年比较特殊的社会情况和京城人历来的审美倾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可不知。

首先,“运动”之后法制重建需要一个过程。

当时的人法制观念都比较淡漠。

认为只要不偷、不抢、不攮人、不杀人、不强就不是犯罪。

其次,是京城人崇尚英武和男子气,甚至是一种哥们儿义气。

所以大街上一旦发生一言不合的冲撞。

大小伙子往往更习惯拔拳相向,以拳脚来说理,论输赢。

哪怕真因为打架被公安给拘了,后果其实也不怎么严重。

只要不给人打坏了,顶多也就是拘几天,教育一下的事儿而已。

各自的医疗费都是公家单位承担,连财产损失都没有。

再有,传统观念里,凡是让人崇拜或者服气的男人,

当然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在维护自己尊严。

而这种尊严就包括了对异性的占有。

如果自己看上的姑娘,让别人得手给抢走了了,是最丢人的。

几乎等于被戴了绿帽子,是绝对掉面儿的事儿,可以说是深仇大恨啊。

最后,出于京城人普遍讨厌装腔作势的态度。

京城还是个帅哥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最不受待见的地方。

因为一个人只要长得帅,那么无论怎么表现。

多少都会给人一种装的感觉,也就特别不着人喜欢。

这点和南方尤为不同。

如果是在沪海,长得帅是很吃香的,一个帅气的男人往往就有了玩帅的资本。

但在京城,这一套根本不讲,你要是一玩帅,反倒有被嘲笑的危险。

京城可专有一套话语描述帅哥的可笑。

什么女里女气,什么二尾子、什么面首、什么小白脸儿、什么奶油小生。

反正要不把帅哥说得没脸见人,那就是向京城话的丰富性挑衅。

甚至于还遭到老拳相向,乃至于纯粹的羞辱。

真的可以说帅哥就等同于衰锅了。

而事实上,京城人对于帅是另有理解的,长得好不算。

在京城人看来,帅更多的是指一种行为上的爽利、干脆。

并且还必须含有某种幽默感,一种宽容大度,一种果断担当。

必须有点激情,有点创意,还得善于灵活变通。

总之,京城的“帅”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领袖风采才对。

所以说为什么当年京城出产的有名男演员,就没有一个长得帅的。

全是陈小二、葛优、姜文、梁天这样的另类颜值?

就因为那些长得帅的都老早被夭折掉了。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就是因为女人多灾多难的李春平了。

从而也就不难理解,尚宝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的出手了。

因为受京城人的审美影响,如果磨叽、迟疑、犹豫,统统有失男子气。

他无疑是会被哥们弟兄们嘲笑和不齿的。

遇到这种事儿,他只有果断,杀伐果决,才会被看做是真汉子。

而另外一个有失公平误区还在于。

实际上宁卫民除了颜值之外,其他方面一样优点众多,他才会这么受女同事欢迎的。

只是这点就完全被厨子们忽略掉了。

尚宝柱的发难,当然最佳地点就是在职工食堂。

节后,他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从中班换到了早班儿。

也搭上宁卫民和张士慧作为学习标兵刚刚登上内部的宣传栏。

所以尚宝柱很容易就认清楚了人,立刻迫不及待实施挑衅。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夜班儿的宁卫民像往常一样和张士慧,以及其他前台的女同事们来到食堂吃早饭。

早餐是每人一份油饼、咸菜和小米粥。

宁卫民去打饭的时候,尚宝柱就给他一张油饼。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剩下的已经让别人给定了,有心等着新油饼出炉,也没说什么。

找个座儿坐下,和同事们一边聊着天儿,就三口两口就把自己的东西吃完了。

他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没有饱。

但就在他看见新油饼出炉,走过去讨要时。横遭到了羞辱。

“你饭桶啊?刚才给你没有?你吃多少算够啊?”

宁卫民看到了一张写满了恶意讥讽的脸。

他差点儿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抡到尚宝柱的脸上。

但他忍住了,因为首先是在单位,贸然为一点小事起冲突,让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是冒傻气。

其次,这事出反常,宁卫民的智力告诉他,没得罪过的人骤然发难必有缘故。

他得先搞清楚怎么回事才行。

最后,一顿早饭而已,对他这个大财主又算的了什么。

大不了外头再吃去呗,他用不着像其他得算计着过日子的人,那么斤斤计较。

于是他一句话都没还嘴,反倒是息事宁人的笑了笑。

然后在尚宝柱非常异样的目光中,他回头走回了座位。

甚至没有和同事们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

但这事儿到这儿并没有完。

宁卫民的隐忍,彻底让尚宝柱误会他胆小怕事,反倒更有心相欺。

结果没实现目的的尚宝柱,随后竟然带着“肚脐眼儿”,专门跑到停车棚去堵宁卫民去了。

好在宁卫民通常是和张士慧一起去取车。

俩厨子与他们对峙是二对二。

或许是看张士慧身体挺壮,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尚宝柱见了也没敢当场发难。

只是开门见山的警告宁卫民,让他今后离米晓冉远点儿。

宁卫民当时听见就是一愣,反问。“你是谁啊?你喜欢她?”

尚宝柱大言不惭。

“当然,告诉你,我追她都快有一年了。你来晚了,懂嘛。我比你先到。你再敢缠着小米,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一听这话,张士慧先不乐意了,就要冲上去动手。

可谁都没想到,反倒又是宁卫民把张士慧给拦住了。

而且宁卫民竟然示弱似的跟尚宝柱解释起来了。

自称他和米晓冉就是邻居而已,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对尚宝柱追问送化妆品的事儿。

宁卫民也解释说,完全因为米晓冉工作上帮了自己很大的忙,才送点礼物而已。

最后除了保证今后不会再送东西给米晓冉之外。

宁卫民还辩解说自己上夜班,还要学外语,哪儿有时间谈恋爱啊?

说尚宝柱真的误会了,反倒希望与他成为哥们。

于是当天,不但尚宝柱大喜而归,就连“肚脐眼”也顺带着把宁卫民好好教训了一顿。

让他以后不许再跟女同事臭贫。

对此,宁卫民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至于旁观了一切经过的张士慧是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事后一个劲儿的数量宁卫民窝囊。

非要找几个哥们儿过来,给宁卫民把场子找回来。

可宁卫民却又是连声制止,跟他说真起了冲突,两拨人都要倒霉。

对他们尤为不划算,绝对影响生意。何必呢?

而尚宝柱这个愣货,他会自己解决的,用最妥当的方式。

让张士慧对此事先保密,别声张出去,只静待看结果就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意

这毕竟是宁卫民自己的事儿。

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着急,张士慧就是再讲究哥们儿义气。

总不好越俎代庖,做个白白替皇上着急的太监吧?

所以张士慧的态度只能是由他。

“好吧,你既然说自己能解决,那我就等着看你的了。”

可结果呢?

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这件事儿就没个下文了。

宁卫民完全跟没事儿人似的。

别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性的举措和行动,甚至就没一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意思。

但最可气的,还是宁卫民从此,似乎真的不再敢和女同事们一起吃早点了。

每天去职工食堂只会拉着张士慧一人儿。

偏偏再见着“肚脐眼儿”,宁卫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就像毫无芥蒂似的,跟这个曾经与尚宝柱一起恐吓过他的帮凶打招呼。

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奴颜婢膝啊。

但即便如此,“肚脐眼”还总爱用歌声挤兑人呢。

那小子每每见到宁卫民和张士慧来打饭,都会故意唱起一首用《拼刺刀》改编的《拼菜刀》。

“拼菜刀,看谁拼得好,当厨子做饭要练好这一招,不管这家伙多狡猾啊,我抓住它的脖子就是一刀……”

嘿,这破歌儿是要多可气有多可气,简直没法说了。

听着这小子的怪腔怪调,不管宁卫民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张士慧已经快受不了。

他越发义愤填膺,觉得宁卫民实在没骨气,简直不算爷们,怂到家了。

但就在张士慧对宁卫民渐渐失去信心,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插手替哥们儿讨个公道的时候。

偏偏他自己又因为不小心,捅出来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篓子。

这下可好,别说再顾不上宁卫民这点私事儿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惊恐不已,忧愁得都睡不着觉了。

真心唯恐事情搞大,弄不好引来致命打击啊。

最坏的结果,恐怕连生意带工作,都要完蛋了。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啊?至于的嘛?

别说,还真至于。

敢情就在张士慧和一个客户谈成一笔电子表交易的时候,他因为贪婪,有点粗心大意了。

竟没防住背后有眼,居然让一个非常要命的人给撞破了。

什么叫倒霉到一起去了?

这才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当时从客户的房间里推门出来时,张士慧因为见楼道里没人,就转头跟送他出来的客户又多聊了几句。

一是他跟客户继续解释伪劣电子表和他卖的电子表的区别在哪儿。

二是他感慨客户的运气真好,说如果再过两天,弄不好友谊商店恐怕也要断货了。

不用问,他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再鼓动客户多买几块儿。

结果果然如他所愿,根据宁卫民传授的诀窍。

他基本对这个客户的心态判断准确。

这个急性子客户还真的被他的话打动了,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临时决定再加购一块电子表。

但这虽然是件好事,关键的问题却是,张士慧错就错在他嫌麻烦上了。

因为懒得再和客户重新进屋,他就站在楼道里,直接和客户做了钱物交接。

可万万没想到,怎么竟然会这么巧。

就在这对方递过来钱,张士慧一送过去表的档口,冷不防旁边一间客房的门打开了。

结果张士慧和这个客户整个钱物交接的过程,甚至可能连刚才在楼道里说的话。

都被推门出来的这个人尽收了眼底,尽入了耳中。

偏偏这个人还不是一般人,既不是旅馆的住店客人,也不是客房部的职工。

而是工会宣传组的“笔杆子”乔万林。

也就是才刚刚为荣登荣誉榜的张士慧和宁卫民写过宣传稿,替他们鼓吹过一番的宣传组干事。

说白了,这就等于被人抓奸抓了个先行,直接给按在床上一样啊。

而且人家不大不小还是个能上达天听,天天围着最高领导们转的主儿。

于是一霎那,张士慧的脑子就混乱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过来,倒是乔万林,或许因为年长几岁,表现得远要比张士慧自然许多。

推门出来后,尽管乔万林同样为自己看到的一幕吃了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非常温和地和张士慧打了个招呼。

“小张,忙着哪?”

张士慧则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相当尴尬的笑容。

但乔万林就像毫无察觉一样地点点头。

然后相当镇静地又说。

“那你继续忙吧。我是来客房看看,马上回去还得写一篇有关客房部改进工作的稿件呢。”

就这样,乔万林全过程都是极为和气地笑着,非常客气的语气,然后竟然走开了。

但即便如此,他这样的举动却仍旧把张士慧吓出了满身冷汗。

当强做镇定和客户告辞的时候,张士慧脸色都白了,更是头晕脑胀。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

这乔万林恐怕就是宁卫民说得那最难对付的第三种人啊。

闪着光亮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根本看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必须赶紧赶紧去找宁卫民,一起商量个办法才好。

否则万一这事儿要是被捅出去了,就都完蛋啦!

但让张士慧再度大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宁卫民知道始末究竟之后。

居然没怎么当回事。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相当镇静地说。

“乔万林这么做,分明是表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件事,既然他当时没声张开,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这当然让张士慧非常惊讶,他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认为这样的自信未免过头了。

于是又强自争辩。

“那要万一呢?万一你判断错了又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听天由命吗?把希望都单纯地寄托在那乔万林发善心上。到时候,我们也许就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但更没有想到,宁卫民随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当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不瞒你说,自从见过这个人,我就一直在收集他的信息。”

“而据我所知,这个乔万林不比寻常,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宣传组干事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笔杆上本身就有点水平,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些敏感的问题。”

“至于他的前程保障除了他的这支笔。他还是咱们单位政工组组长的亲外甥呢。这件事儿,咱们单位都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你放心,这样的人最懂得行事的分寸。而且这次,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我们俩要请他吃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装醉

“我再次跟你重申,这个乔万林举动明显反常。他一定不会告发我们。反而我倒认为,他在暗示你,这件事还有谈判的余地。”

“我在想,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尝试跟他接触。这个人又不算太贪心的话,也许对我们两个反倒还是一件好事”

“真的,哥们儿,你得相信我,什么也不用担心,我来出面,会马上处理好的。”

宁卫民又是这么满应满许。

虽然满有道理,可张士慧都不敢相信了,怕他又是光说不练。

不过让人没想到,这次行动起来宁卫民可确实没放空炮。

真的并没让张士慧焦虑多久,宁卫民就以感谢乔万林替他们写稿子为借口。

成功把乔万林邀请到了前门的“又一顺”吃涮羊肉。

张士慧当然也被拉过来做陪客,只是提前被宁卫民郑重警告了一番。

要他一定牢牢记住对第三种人的策略。

如果乔万林不主动提起,那么就千万不要主动提那天的尴尬事。

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有不少机会跟着参加宴请的缘故,乔万林是个善酒之人。

当天赴约前来,这个带着近视镜的文化人在酒桌上如鱼得水,借着酒兴,讲了不少笑话。

因此这天的宴请场面和谐极了,就好像是同学聚会那样。

如同几个曾经的亲密挚友一起怀念往昔岁月那样。

他们三个边吃边喝、说着笑着,谈论京城各处的趣闻、风土人情和特色菜肴。

但偏偏一句也没有牵扯到张士慧认为原本应该挑明、重点商洽的那些话。

直到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之时,宁卫民才半遮半掩地说出一些想套近乎的话来。

“乔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有思想、有涵养的文人。可惜就是认识你太晚了,你本身工作也太忙了,否则要是能常有机会能这样坐下聊聊那可就受益匪浅了“

见宁卫民总算开始暗示了,早已经心急如焚的张士慧,当然赶紧附和地说。

“是呀,是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就愿意交有素养,够意思的朋友,这样才有利于大家一起进步嘛。要是不嫌弃,我是希望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聚聚”

而对这些委婉的、含蓄的措辞,乔万林似乎也听懂了,很爽快的举起酒杯。

“你们太客气了,既然你们瞧得起我,咱们聊得又这么投缘,那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当然应该多交流,互相帮助嘛。”

就这样,乔万林明确表现出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三个人之间便再没有隔阂,真心的放松起来。

当晚,火锅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聊得也很欢畅,但却没有人喝醉。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相聚原本就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而到目前,重头戏还欠缺了最后的一步,没做到这步,前面的这些铺垫都等于白费。

至于这重要的一步,完成的方式是相当自然且微妙的。

宁卫民和乔万林配合默契的表演简直让张士慧目瞪口呆。

敢情就在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卫民先假装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一边。

然后他借着乔万林扶自己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堂而皇之的把一块正牌卡西欧电子表戴在了乔万林的手上。

随后还一个劲儿道歉,直说自己喝醉了。

光看那副样子,好像真的是他不小心,无意把乔万林的电子表从手腕上给扽下来的一样。

但站在他们旁边的张士慧却是非常清楚的,乔万林的腕子上还有另一只机械表呢。

而跟着,乔万林竟然也绝妙的打了个酒嗝。

哈哈笑着声称自己也喝醉了,一个劲儿的直摆手说没关系。

就这样,凭借着这种“识趣儿”,他们真正的把盟友关系给落实了。

从此之后,张士慧当然就有了安的保证,可以重新开始心情愉快的操持生意了。

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天是张士慧的休息日。

其实直到回到自己的家中,张士慧才真正的参悟透了今天最后这一幕的要点。

那就是借着这样的醉意,无论是宁卫民还是乔万林就都有了借口。

送电子表的行为就有了台阶下了,不会显得那么生硬。

总之,这种方法相当的讨巧,就像今天的这顿宴请一样。

虽然表面上一句话没点题,但他们说的却都是些“有用的废话”。

重要的问题就是在双方知情达意的“给面儿”中解决了。

不但灵活,而且高效。

甚至不会让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撕破脸,难下台的危险。

这样巧妙、高级的人际交往方式,还让人说什么呢

真不是仅仅懂得识人,一点和人打交道的皮毛,就能做到位的。

张士慧细细想来,反复琢磨中,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服气

自觉是大开了眼界,学会了相当牛叉的一手啊。

至于另一边呢,其实对于乔万林来说,他一样对宁卫民观感不错。

说起这次能够赴约,乔万林原本是带着两个目的来的。

一是要看看张士慧和宁卫民到底是不是值得交往的人,是否懂得人情世故、场面交际。

二就是看看他们的表示有多大的成色。

重点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他们是否有诚意,懂得建立某种关系的重要。

结果宁卫民的表现之优秀,大大的出乎乔万林的意料。

这样老道的交际手法,完不应该是在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身上出现的。

于是乔万林也就觉得可以和宁卫民和张士慧当个朋友处处了。

至少和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是安的。

他们做事有分寸,不会出圈儿,即便有了问题会用较为妥当的方式去处理。

自然也不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不过无论是张士慧还是乔万林,到了这一步,还是有点思维局限了,都把宁卫民瞧小了。

因为宁卫民不但懂得怎么搭上关系,建立关系,他更懂得怎么利用关系、运作关系。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这件事就又有了后续发展。

那就是宁卫民私下里又来找乔万林,通过他做中间人请政工组的人出动。

分别抓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偷窃库房食材,私下聚赌的现行。

彻底把这俩仇人给拿下了。

最终不但让他们落了处分,还一起给发配到锅炉房烧锅炉去了。

但这还不算完,甚至后来还引得这两人反目成仇,在锅炉房又大打出手。

结果“肚脐眼”被尚宝柱给打成了脑震荡。

尚宝柱则被政工组送去劳教了,算是前途尽毁,再也不会出现在重文门旅馆了。

不用说,这样的形式演变当然大大出乎张士慧的预料。

他这才开始有点明白,宁卫民当初的隐忍了。

更发自内心由衷赞叹宁卫民的好算计。

难怪宁卫民会说搭上乔万林是好事,看来那会儿他就琢磨着要弄这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了。

而对于乔万林来说的,这件事也让他更多的了解了宁卫民的心计。

他更加肯定宁卫民今后必定是要出入头地的。

因为宁卫民来求他的时候,侧重提及了一条报复的要点。

当时他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担心,厨子不偷,五谷不升。我敢说,厨房就没一个人手是干净的,而这帮人打牌赌博更是普遍性的,具体情况并不难掌握。”

“只是这事儿一定得分着办才好。你可千万别政工组先动尚宝柱,他虽然最莽撞、最没脑子。但胆子最小的是那个肚脐眼儿。”

“所以,你最好先抓住肚脐眼从他开始审,然后逼着他告发尚宝柱,那就好办了。”

“到时手里抓着现行,又有事实和人证在,既不怕尚宝柱不承认。也不怕两个人再搞同盟串供。反过来还能让他们俩互相举发,办成铁案。”

瞧瞧,这样的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才叫胸有韬略啊

办事的章法和狠辣,就连他也自愧不如

这计策牛啊连环计套着反间计

要不是如此,尚宝柱和“肚脐眼”也不会惨到这个份儿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近

不知道我国其他城市乃至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有没有像京城一样,曾经铺天盖地有过那么多的标语?

大清朝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标语的,那时只有告示。

如果追溯历史的话,京城的标语,应该说是起源于“五四”,鼎盛于“运动”时期。

尤其是最疯狂的那个时代,京城的上空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标语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装点色彩。

想来,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可能记忆中永远都会存有满城“红海洋”的波澜壮阔。

如今,京城最明显的位置已经开始对商业广告相让。

但标语却仍未完全绝迹,仍旧在发挥城市的风向标的作用。

展示着一个都市和性格,勾勒着一个时代的缩影。

1980年的2月底,全国总工会等九个单位,联合向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发出倡议。

开展“以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和“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为内容的“五讲四美”文明礼貌活动。

不久后还加上了“三热爱”。

于是京城各界为响应号召,所悬挂出的新标语,又如喜上眉梢的彩霞一样遍布了全城,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注脚。

和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的这些标语少了蛊惑人心的作用,也不再包含有雷霆万钧的严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笑的礼仪,并开始发挥促进和规范社会道德的积极作用。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风貌的进步。

于是在闹市区的车水马龙之间,我们的街头不仅有高耸林立的商业广告牌,又重现了醒目美术字,成了一道经济建设与文明礼貌兼容共进的美丽风景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和城市发展的脚步几乎同步。

宁卫民个人的工作和生活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首先在单位,一方面是他和张士慧的生意状况开始全面复苏了。

3月份,不光烟酒的需求开始缓慢回升,电子表的需求继续高涨。

他们还一连做了两单彩电的交易。

于是收入直线上涨,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可真是金票大大的。

另一方面,因为乔万林帮忙办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的事儿,宁卫民和他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

说实话,这次办成这件事,宁卫民其实并没有付出多少实际的东西。

买一些高档烟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但那些东西却不是给乔万林的报酬。

他只是交给乔万林,委托他用来酬谢政工组的东西。

至于他给乔万林的东西其实非常虚,就是一个简单的口头承诺而已。

他告诉乔万林,如果需要什么紧俏物资,千万不要发愁。

尽可以随时来找他或是张士慧,他们一定会用比市价便宜的价钱搞到他需要的东西,帮他解决问题的。

其实宁卫民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小气,而是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来,正以为认定了乔万林是值得长期维持,对自己非常有益的关系,宁卫民才会不想把每笔交易都一笔归一笔的结清。

要知道,在人际关系学上有个秘诀。

那就是彼此无法算得太清楚,彼此模糊一点,互有一点亏欠,才更利于日后来往。

说白了,就是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真正的增进友谊,拉进距离。

那么既然无法无法让那个人欠你一些人情,你就尽量去欠这个人一些人情。

甚至相比较而言,欠别人的人情,反而比让别人欠自己的,还要更划算一些。

因为人情也是一种债务,对谁都是一种负担。

只有你欠了别人的,去接近讨好对方,才显得符合逻辑,能让对方最大程度放下戒备。

而且如果你时常把这份情挂在嘴上,付诸行动。

还能体现出自己知恩图报的人品,更容易获得对方的信任。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这其实就像一个目光长远的商人在自己还不怎么缺钱的时候,就提前找到一家银行,办理了一次小额贷款一样。

事儿办成了,商人自然要对银行行长千恩万谢,但肯定不会以重礼相酬。

而是会时常请银行的行长吃饭,一次次的感谢,一点点加以回报。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增进关系,不但可以把这种关系经营得更稳定,也是在为真正需要的大额贷款做铺垫。

到了火候,毫无疑问,这个商人必将获得更为巨大的利益。

二来呢,送礼也得送对路才行。

送出的礼物不但要表达出应有的敬意和诚意,而且也得是对方需要的,才能让对方满意。

宁卫民就非常确定,他所给予的这个承诺,应该就是乔万林真正需要的东西。

因为通过几次接触,他知道乔万林并不是个见钱眼开,贪小便宜的人。

更在乎的其实是仕途前程、职位的上升。

尤其乔万林还天天围着领导们转悠,天然就对领导们的生活了解的比较多。

所以他的这个承诺,就可以帮助乔万林在私下里赢得许多领导的好感。

那么一旦当乔万林的职位获得提升,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台根基更稳当了。

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果不其然,乔万林很能领会宁卫民的好意,他对宁卫民用一句许诺做回报,并没有什么不满的。

也并没有试图去滥用这样的便利,给自己赚点儿小钱。

他唯一应用过的一次,就是三月中旬,用低于市价五百元的价钱帮着工会一把手买到了一台进口彩电。

于是,正如当初宁卫民所预计的一样,乔万林真的开始身兼工会秘书的职务了。

工资和级别也正式提了一个级别。

而这时,反倒是乔万林开始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为了五百块的人情有点坐卧不安了。

说实话,他真没想到宁卫民给的价格能便宜这么多。

这是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年工资的大数目啊。

这当然让他有点心绪不宁,反倒破天荒的沉不住气了。

于是便私下里透露出打算带宁卫民去见自己舅舅的意思。

也想投桃报李,用一个为前程铺路的机会回报宁卫民的帮助。

但没想到,宁卫民居然拒绝了他这番的好意。

反倒是这么说的。

“乔大哥,我就不去了。按理说呢,作为晚辈,我是应该去拜见的。可毕竟你舅舅是咱们政工组组长啊,还管着劳资科。”

“我要登门,让别人知道了,容易惹出嫌疑来。即使咱们清白也就不清白了,反而会落人口实,甚至影响你们的声誉。”

“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也得说清楚,我真的志不在此。我呀,就想跟张士慧一起混个实惠就行。而且我和你不一样,孤儿一个,家里没有助力。在职场孤军奋战是走不长远的。”

“所以说句实在话,我就不白费那个力气了。更何况,我想办的事儿,有你帮忙就足够了。我也用不着在领导跟前瞎转悠。我认识你就等于认识了领导了,不一样嘛。”

不得不说,这番话完全表明了宁卫民毫无野心,真是符合乔万林的心意啊。

他其实是有点担心宁卫民也想向上爬的。

两个人在一个单位都走同一条路,这就必然会产生矛盾隐患。

但现在他发现,彼此不但能聊得来,而且利益完全互补。

对宁卫民这样聪明,又拎得清做人的道理,懂得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亲近感当然会油然而生。

也就更加心甘情愿的想从别的方面为其行方便,做补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同路人

宁卫民很看好乔万林的前程,乔万林也很看好宁卫民的“钱程”。

他们彼此都觉得双方可以在需求和能力上完美互补。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而有力的利益关系。

但有意思的是,虽然两个当事人都明白他们日趋和睦的本质。

可张士慧却恰恰参不透这一点。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的为此深感烦恼,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即将被边缘化的危机意识。

他自以为宁卫民有了新的伙伴,就不再需要他了。

会逐渐对他疏远,以至于最终把他丢弃在友谊圈儿之外。

好在宁卫民很快发现了张士慧状态不对。

看到这小子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有了不少牢骚和消极怠工的表现。

宁卫民还以为张士慧和刘炜敬闹别扭了。

而当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不免哭笑不得。

他确实没想到,表面上挺洒脱的张士慧。

居然会在男人与男人的交往中,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情绪化、患得患失。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足以证明张士慧对他的认可。

而且也说明了这小子是个性情中人。

相比较金钱和实际利益,显然张士慧更在乎的是情分和面子,更在乎伙伴之间的相处感受。

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钱闹出什么事端,只可能因为情分而闹出不快。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宁卫民还不得不充当一下心理医生的角色。

为此,他不动声色的找了一天,弄了点酒菜,就在班儿上和张士慧喝了一顿小酒儿。

然后装作无意的跟张士慧聊起了乔万林。

至于当天他所表达的重点,主要在于强调两点。

一是他和张士慧作为出生在这个物质匮乏、人口爆炸年代中的平民百姓,从生到死恐怕都得求人。

上学、找工作、住房、买东西、看病、结婚、生孩子……

甚至最后连进火葬场,统统都得求人。

可以说在娘肚子里就得做好求人的准备。

不会求人,就没法生存。

在单位也是一样,他们要想不用为许多能卡你一道的琐事发愁,就需要乔万林的帮助。

别看暂时乔万林的职务还不高,但能够成天围着各路的领导转,也就等于有了权力。

那么有了乔万林这个朋友,他们就能够应付大多数的问题,甚至完全不用再去求其他的人了。

就比如他们上班喝酒吧,真被政工组的夜班查岗抓着了。

明天跟乔万林一句话,就能把事儿摆平。

二是乔万林虽然能够帮他们办许多的事儿,但却永远和他们存在着极为本质的区别。

因为乔万林起步高,背后又有关系。

就像一个坐拥金矿的小矿主,是有家底儿的人。

即便是在工作上出了错儿,有了差池,也有人能给他兜着,许多人都会关照。

而他们俩却都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有自己能依靠。

单位里一旦行错一步,得罪了某个领导,前程就甭想了。

这就导致他们彼此的追求也不一样。

乔万林的精力全放在单位的事儿上。

渴望拥有更多的权力,尤为需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而他们俩之所以选择追求金钱,眼睛只管盯着住店客人和外面人的腰包。

无非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罢了。

完全是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靠自己争取一些俗物,来作为对抗命运的资本。

要知道,金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

优势在于通用范围广,好换算。

缺陷是等级比较低,而且贬值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们和乔万林的关系,说透了,就是矿主和中间商的关系。

他们的友谊也是明码标价的。

价格合适的时候,他们之间会非常融洽而且默契。

但价格要是失衡,互相谈不拢的时候。

他们也必然会分道扬镳,各寻其他新伙伴。

总而言之,宁卫民的意思是,他们和乔万林的终点并不是一致的。

虽然彼此都是旅伴,可他们和乔万林注定只能同途一段路程。

而他们两个,才有可能是在同一条路上,一起从头走到尾的伙伴。

于是这样一来行了。

听懂了宁卫民背后台词的张士慧,明白了宁卫民把他看做真正的自己人。

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而对于宁卫民苦口婆心做出的这番比喻,他更是深以为然,视为真理。

他钦佩宁卫民的智慧和眼光,他自己的脑袋根本擦不出这样的火光,琢磨不出这些东西来。

他只知道一点,紧跟宁卫民的脚步,做追随宁卫民前进的人。

他的财富人生就能一步步的实现。

怎么说呢?心气儿就是一个人的魂儿,有没有真不一样。

解除了心结的张士慧就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儿一样快活。

他又能够把精力专注在他们的事业上了。

他就像个亢奋的推销员,把生意料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面对乔万林,也变得更加的热情和亲热了。

不用说,这当然是宁卫民乐于看到的效果。

发现自己成功扑灭了一场“火灾”的隐患后,他暗中长舒一口气,并为此深感宽慰。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在宁卫民看来,生意的本质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

但显然,“做人”的功底深浅,会直接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于是捋顺各方各面的关系,就成了一个生意人必须具备的能力。

也是值得生意人穷尽一生去孜孜不倦、研究探寻的深奥学问。

宁卫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通过自身实践领悟到了一点。

那就是和气生财真的不是虚的,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句话。

像相声里就有一段莲花落的唱词,唱的是“买卖要靠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像你这样的买卖怎能不发财?”

这里的“和气生财”,提倡的是“和气待人”服务态度。

这也是大家对这个词最普遍的理解。

但这种解释却实在太过简单、片面了些。

其实在宁卫民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词儿,真正含义远不止局限于此。

“和气生财”其实不应当只包括交易双方的关系,同样也要包括内部合作伙伴的关系才对。

而宁卫民自我审视自身,他认为前世自己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处理好了内部关系上。

第一百四十章 喜讯

因为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花活比较多,投机成分也高。

很多时候,卖主儿合适了,肯定就不会让买主儿也满意。

而他享受到的利润,更多的是靠同一阵营的销售员来为他“巧取”而得的。

所以他为了使下属勤奋工作,鼓励他们发挥才华,就尤为注重相对公平的分配准则和看得见的实惠。

如此才能始终保持业绩稳定向上、高速发展态势。

否则,仅仅是销售员起了外心,黑单子或者单飞,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坦白而言,其实宁卫民自知,他自身的经营管理上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就因为曾经的前世是个比烂的年代。

他和其他抠缩、小气、不尊重职工的老板一比。

其他方面的瑕疵也就被掩盖住了,反而显得尤为仗义,出类拔萃。

结果恰恰正因为个人私利与公利的一致性。

出于对工作的珍惜,他的下属不但没人会抱怨,去钻空子,或者背地里拆台。

反倒会主动提醒,甚至自觉自愿弥补漏洞。

这才是宁卫民能兼顾两种业务,各方各面也没出篓子的关键原因。

所以他从中深深领悟到一点。

打理生意,其实就应该集中精力先处理好和生意伙伴的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真是千金不换的真理!

如果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手帮衬,一个人的成就也就被限制住了。

而建立在这个认识上,如果再顺带延伸一下这种理论的应用。

宁卫民也就从而看得更远,想的更全了。

因为真正的大生意,所牵扯到的关系绝不止这么简单,还存在着更广泛的关系。

比如说安插的托儿和内应,经济的借贷方和担保方。

还有市场的管理者和监督者呢,还有足以影响企业名声的媒体们呢。

甚至到了互联网时代,还有各路来抹黑你的水军。

这些关系依然重要,同样足以影响到一桩生意的成败。

历史已经反复告诫过我们了。

千万不能忽视任何的小人物,许多大事往往就是毁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

所以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肯定也是要追求一个“和”字的。

说白了,重要的就是“团结”二字。

也就是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由此完全可以总结出一个准则,生意的利益在于平衡。

一个伟大聪慧的生意人,眼睛绝不能只盯着利润看。

无论是擅长未雨绸缪,还是懂得亡羊补牢。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追求各方各面的关系维持和谐才对。

真的实现了这个目的,压根不用着急去赚钱,钱就会自己跑到你的兜里的。

否则揣在你兜里的钱,也会自己跳出你的口袋,悄无声息逃掉的。

…………

现实中,宁卫民不光只有理论。

他一直是把这种道理,不打折扣的应用在实践之中的。

也幸而如此。

正因在这方面能做到“知行合一”

随后的日子里,宁卫民才能够帮着康术德,稳当的接住了一笔天而降的横财。

既没有做出或许会后悔终生的错误决定。

也没有让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破他们爷儿俩的脑袋。

说起来,这无疑是命运对他能否周全各种关系的再一次考验。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敢情1981年的3月中旬,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尽快落实私房政策。

京城政府又给各级房管部门下了批文,要求尽快解决一部分房产问题。

由于康术德的房子是属于房契在他手里,产权清晰的一类问题。

又鉴于煤市街街道办事处当年在康术德落魄返京时,曾经几度为他的生计找过房管所,递交过不少次的申请。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房子,就被划归在了优先解决的范畴之内。

前门地区的房管所就派专人来找康术德,跟他谈了话,打算把他的房子归还给他。

应该说,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可以算作喜从天降。

有许多私房还被占着,解决问题遥遥无期的人,都对此求之不得,对他羡慕不已呢。

可问题就在于,以康术德的扇儿胡同2号院的具体情况而言。

这房子回来了,麻烦也就回来了。

要是细琢磨,利未必就大于弊。

因为首先,这院儿的邻居们不能给人家轰走。人家还得继续住这儿呢。

而这个时候的房租,是国家规定死的,实行的也是统一租金标准。

按1979年京城房管局引发《京城公有平房住宅租金标准》来执行的话,一平米的房租只有一毛二。

那么连整个院儿都算下来,十几间房,也不过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能收的租金十五块钱而已。

房子收回来以后,虽然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但房租也就到两毛二一平米。

也就是说,每个月大概能收到三十块左右的房钱。

但这无疑是会增加邻居们的成本,让几家邻居们心里别扭的。

偏偏就这笔钱还不能就这么揣进口袋里,因为房子既然不归公家管了。

那一些修缮的责任也就转移到了康术德的头上了。

平房又哪儿是那么好伺候的?

不说别的,京城夏天多雨,每年过了端午后,五月中到六七月,大雨经常不期而至。

所以每年立夏之后,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就要对房屋进行岁修。

屋瓦坏了要换,油毡破了也要换。

此外还包括抹顶子,刷清灰水,对墙缝和屋檐等处进行补漏的一系列措施。

麻烦不麻烦的就不说了,能不能找着合适的人干这些活也不说了。

光这些费用合算下来,恐怕小一半儿的房租就得饶进去。

偏偏康术德每个月还领着街道发的孤寡老人的十八块钱呢。

虽然是合法合规的收房租,并不影响这样的社会福利补贴。

可问题是难免让人说是非啊。

有好说的,没好听的。

到时候不但自己背后挨骂,弄不好还让街道难做呢。

所以怎么看都有点不划算。

康术德甚至都有了不如就把房重新交公的心了。

可这事儿吧,他也有点犹豫。

毕竟是自己一辈子心血,好不容易才归还回来了,还真是舍不得。

何况这个时候,房管所也没有花钱收购私房的权力了。

要是交,那真的就是白交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物

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而且往往不会容你准备好了,才找上你的门儿。

所以别看连房子这件事,康术德都没拿定主意。

很快,又有一件相似的事儿摊到头上了。

3月底的一天,已经扶正的街道办主任李光东下了班儿,火急火燎的来找康术德。

说是发现了他的一部分私人物品,街道要按照政策归还给他。

而且这事儿还必须得抓紧时间,东西得赶紧弄走才行。

今天来,就是是通知他赶紧找人、找车、找地方,尽快去拉东西的。

康术德当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更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呢?

等李主任喝了口茶,再具体一说,老爷子总算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居然由头儿还是在上头下令催促落实房屋政策上了。

敢情街道的管辖范围里,还有一排十几间跟小礼堂式的房子。

那是属于原先美以美会的财产,也就是附属于珠市口教堂的房产。

解放之后本来是交由咱们国内的宗教团体负责管理的。

可后来到了特殊年月,就成了街道的杂物仓库了。

既然现在属于城市人口最难安置的时期,哪儿哪儿都缺房子。

人家宗教团体知道了上面开始下文落实政策。

便主动找到房管所去打听来了,问什么时候能把房屋拿回来。

所以房管所认为这同样属于要优先落实的房产范畴。

就找到街道商量来了,希望能够赶紧收拾一下,把这问题处理了。

李主任当然没意见,他是七零年来街道工作的。

不知道前因后果,他脑子里只有个大概其的印象,知道那些房子是长期没有人住的。

不但被断了电,还挂着板儿,门上锁着将军不下马的大锁,贴着街道的封条。

这么多年来,连修都没修过,从外面看都显得阴森森的。

所以胡同里的小孩儿都瞎传那里上吊死过人,是因为闹鬼给封上的。

既然如今上头有了政策,督促这件事,那就按政策办呗。

应当应份,一点问题没有啊。

而且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如果要没什么用,干脆卖了废品,不还能换点经费补贴吗?

就这样,他满应满许,答应一个星期内就给腾空。

可结果倒好,他带着人前去把锁撬开后,打开房子一看,还麻烦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满满腾腾的场面。

放的哪儿是没什么用处的废杂物啊?

细一看,居然全是需要归还的私人物品。

好在账册也找着了,对照一清查,谁家的东西基本倒是都清楚。

但新的麻烦又出现了。

因为接到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的人事更迭,变化实在不小。

当年的胡同住家儿,许多人已经搬走了,下落不知,也有一些人甚至是过世了。

所以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就很让人头疼了。

李主任不敢擅作主张,为此专门打电话请示上级。

上级发话,房要退,东西也要退。

如果东西短期内找不着主儿,无法归还的,就暂时上缴吧,可以让区里代为保管。

那想想吧,这李主任还不得催着康术德,尽快把东西弄走啊?

春节前康术德,可刚刚带着东西去李主任家里拜过年。

就冲这份尊重,冲这份私交,那也得叮嘱一番,不能让老爷子犯糊涂,把时间不当回事啊。

李主任的不怕别的,就怕真错过这档口,要再想从区里再找回这些东西来绝对会费大周折。

不是不能了。可重新办理手续那多麻烦啊?

就这样,康术德跟宁卫民合计里一下,第二天就弄了辆板儿车一起去小礼堂看了一眼。

原本想着,宁卫民不是在重文门旅馆,用个杜撰的身份还租着一间房吗?

实在不行,就把东西先拉旅馆去存着,这也是个辙。

没想到不看还好,这一看俩人可就都有点傻眼了。

因为到了地儿,街道负责看管库房的人为他们打开了三间房的灯,然后说了一句,“你们俩随便看吧,东西太多了,这几间里都是,我就不陪你们了……”就撒手不管了。

好嘛,连康术德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东西大部分居然都在这儿呢。

而且堆在一起竟然会有那么多。

重文门旅馆那儿根本甭想了,搁不下。

都有些什么呀?

足足两间房都是旧日的大件儿家具。

条案、画案、供桌、书桌、书架、挂屏、折屏、隔扇、花架、衣架、衣橱、衣箱、立柜、圈儿椅、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罗汉床、洗脸架、梳妆台、大鱼缸、落地大赏瓶……

还有一间房里都是昔日的小件儿的摆设。

花觚、烛台、香炉、节盒、漆盒、掸瓶、料器、西瓜罐、冬瓜罐、将军罐、茶叶罐、瓷凳子、瓷枕头、瓷帽筒、笔筒笔洗、茶壶茶碗、花盆算盘、酒杯酒壶、洋铁炉子、西洋座钟……

而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看得见的。

此外,还有十几个用粉笔写着编码的大躺箱也是康术德的呢。

好家伙啊!好东西是真不老少!

简直跟到了拍摄民国电影电视剧的道具库房里似的。

毫无疑问,康术德此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必然来自于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和怀念。

别看这些东西落满灰尘和蛛丝,难寻出一丝亮色,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的。

可他却一点也不顾及灰尘沾满双手。

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两只手哆嗦不止。

什么叫睹物思人啊?

通过对这些东西的触摸,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特别是一旦念及家人妻小的样子,老爷子更禁不住热泪盈眶……

至于宁卫民,他满心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体积和成色了。

出于好奇,他也不由自主的跑到东西堆里验看。

先是吹吹灰,抱起那最显眼的将军罐。

倒过来一看,好嘛,果然是乾隆朝的珐琅彩。

再弄过来那个掸瓶……

这个是差了点,可也是咸丰年的东西,而且彩蝶百果的画法不俗,也算个物件。

这一摞盘子可瞅着别扭,怎么像……

嘿,还真是日本玩意!

可这倒是怪了。

老爷子明明最讨厌日本人,怎么还会有这些写着“有田烧”的日本瓷器呢?

宁卫民本想开口问问。

可当他拿着东西回过头来,看熬康术德已经泪眼朦胧的唏嘘样子,又马上换了打算。

他放下东西,不好意思再打扰师父了。

便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儿,又钻进了大件儿家具的房里。

而这一看,他心里就像“蹭”地一下着了火,温度再次升高。

敢情他进屋之后,直接奔着一个大画案就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

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跟着搬下来一个最小的供桌,发现花纹雕饰极其细腻精美,而且颜色深沉油亮,像极了紫檀木。

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差点没乐出屁来。

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他都不用细算,就能估摸出个大概其,知道哪怕按当下的贱价,这些东西要加起来也过万了。

他心说了,师父就是师父啊。

老爷子这点家当错不了,绝对赶上地主老财家了,保准儿都是好东西。

没想到,我还有这个命!

一不留神嘿,竟然还成个富二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舌头底下

不用说,把东西都拉到重文门旅馆的原计划肯定是实现不了。

所以当天,宁卫民就暂时先帮着康术德弄回去两个博古架,一个八仙桌,两把圈儿椅,一张条案,以及堂前五供,还有那十几个大躺箱了。

说句实话,好奇心的促使下,带着期盼打开了那些箱子,宁卫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他所想象中的金银大洋钱一点没有,珠宝首饰洋手表也没见到。

箱子里多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

绫罗绸缎、皮袍皮袄倒是不少。

可那些旧时的衣物不是过时了,就是被虫吃鼠咬了。

还有一些古籍书刊、字画碑帖也被毁得也不善。

长虫子的,浸水霉烂的,已经朽成了碎末的,占了多数。

真能保存下来的、还像个样子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相对完好无恙的值钱东西,除了那些木箱子还是个物件。

其他的也就是几块印石、古玉、手把件、鼻烟壶、蛐蛐罐、蝈蝈葫芦、鸟食罐儿和一些文房用品了。

而这些零散东西即使都加起来也不足两箱。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仍旧足以让整条扇儿胡同震动的了。

因为宁卫民用板儿车拉回去的那些旧家具、大箱子本就显眼。

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运,也得好几趟呢。

再加上他们把置换出来的家具,收拾出来的破烂,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动静也不小。

街坊们老能见着康术德抱着大包袱挎着小包袱的往信托商店里送。

还能看到宁卫民把一筐筐的锦绣堆、废纸墨,当脏土一样的往垃圾站倒。

这自然而然就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为之侧目,把这件事当成了热议的谈资。

跟着很快不知哪位消息灵通人士又传出消息。

说2号院康术德的东西这才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还没从仓库拉走呢。

真要都弄出来,人家那2号院都不够摆的。

好家伙,那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平均工资六十三块的年份里。

对于这些习惯了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铝锅铝盆破了要补,菜墩子快烂了也舍不得换,哪怕桌子就剩了三条腿,都能钉墙上凑合使着老百姓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吃惊、震撼、嫉妒、羡慕、眼红、难以想象、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不一而足。

于是很快大家的眼神变得怪怪的,而且流言四起,把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康术德当年的定性就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小业主。

又有人说,康术德光去信托行里卖那些不想要的旧东西,就换了千八百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恐怕那得值个好几万啦。

还有人说,宁卫民接近康术德,伺候这孤老头子,恐怕从根儿上论是不安好心啊。

这小子分明是惦记康术德的家底儿呢。

看着吧,很快他就得认这老头儿当爸爸,好方便以后继承老头儿的家业。

更有人说,康术德打算把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赶走呢。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大概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存放他那家财万贯。

以后这2号院啊,就又成了这老东西一个人的了。

总之,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和风凉话都有。

甚至当沪海杜芸芸捐款一事见报引发热议之后,好些人就像找到了什么理论支持一样。

背后里跟边大妈大嚼舌头根子,说康术德也应该把这些退还的东西全部捐了才对。

不但有人撺掇边大妈去启发启发,督促督促。

还有人居然还跑到了街道去跟李主任反映情况。

说像康术德这样的情况,再拿国家十八元的孤老补贴已经不合理了,必须给他取消。

否则凭他一个家有横财的主儿,还收着房租,又坐享社会福利,这实在是不像话。

不能让国家当冤大头不是?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受了这样流言蜚语的影响。

甚至就连2号院的邻居们态度也不知不觉起了奇妙的变化。

出来进去的再和康术德打照面,老邻居们虽然笑还是照笑,客气也是真客气。

但却显得多少有点生分和疏离了。

刚开始,康术德还没太注意,脑子光放在房子和这些东西事儿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因为把饭盒儿放在了家里,半路上又回来取东西。

结果车停在院门口儿,刚迈步要进院,就听见几位邻居在罗家门口的对话。

才让他明白了老邻居们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两天啊,我就一直在想,咱们这以后怎么称呼老康呢?你说叫他康老先生?叫康大哥?怎么叫着都觉着别扭……”

嘬着牙花子的尖刻声音是米师傅。

“嗨,你这想的多余,叫什么?还叫老康呗?”

这厚重的嗓音是老边。

“不,老边哎,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人家现在是我们房东。”

米师傅立刻反驳。

“也是啊,这以后修房、补漏儿什么的,咱可就重新指望人家了。肯定还是再客气点好。”

一句烟酒嗓儿,这罗师傅也跟着搭话儿了。

“那可不,我现在一是怕这老康头儿给咱们涨房租,二就是怕人家让咱们挪地儿啊。”

米师傅又说话了。

老边却不信。

“老康可不是那样的人哪。当初他也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四九年围城的的时候,他还免了俩月房钱,帮衬了我们不少呢。你是后搬来的,不知道,别把人家说的跟黄世仁似的。”

可米师傅有他自己的道理。

“未必未必,人是会变的。这老康要是原先厚道,多半是因为没受过穷。如今好不容易财产回来了,他就该当知道钱的好处了,必定不想再受穷了,那还不把钱抓得死死的?最近你看还跟咱们聊天吗?人家这就叫自持身份了……”

这下老边似乎也迟疑了,砸了下嘴,才又说。

“那还有国家呢?国家总不能由着谁乱涨价,让咱们没地儿住吧?”

米师傅一撇嘴。

“我说边大哥啊,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国家对公房才是统一的价儿,私房的房租是可以调高的。两毛二,合理合法。但对咱们来说,房租可就翻倍了。人家要非让咱挪窝呢,也不是没办法,随便找个小房哄着你搬走,你能怎么办?毕竟房是人家自己的,对不对?”

这话居然也赢得了罗师傅的赞成。

“要我说,老米这话有点道理。这房可是人家老康自己的。你们也不想想,他现在就住一个小破屋,心里能平衡?我看,真要是涨房租,涨到两毛二,就算不错了。怕就怕老康还有心让咱们给他腾房。也别躲了,一家腾一间出来,应该的吧?那你们说到时候又怎么办?”

这一下集体沉默了。

过了半晌,罗师傅才又说话。

“老米啊,我看这事儿还是让你大闺女跟卫民问问吧?要是有个什么苗头,咱们也好一起商量商量……”

但话没说完,老米就不乐意了。

“老罗,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满嘴跑火车的啊。我们晓冉可和宁卫民那小子清清白白的啊。我闺女找对象,最少也得是个大学生啊……”

老边赶紧从中说合。

“我说二位,二位,别为了一句两句吃心啊。咱们现在该当一致对外……”

得,就是这个一致对外。

让康术德自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别扭。

当他从院门重新转身出来走下台阶时,只感到浑身发僵、发沉。

自己身子骨儿好似重逾千斤。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志气

“……说实话,就这点房租还不够几块砖钱呢,我真不在乎。”

“那是,那是。”

“别的不说,光那点退回来的家当就够我吃的了。我一糟老头子能花几个?这钱我是一辈子都花不完吃不净啊。”

“没错,没错。我最清楚您的本事,想弄点钱还不容易吗?还用卖家当?趟次鬼市就全齐。”

“说我心里不平衡,想让他们挨个腾间房?多少年的老邻居了!我能干出这样不讲情分的事儿来?”

“别气别气,您先喝点茶,千万甭生气。要为这点鸡毛蒜皮气的小事,气坏了您的身子骨多不值当的。”

宁卫民端着茶壶给康术德续上了一杯茶。

可老爷子却没法释怀,气鼓鼓的说。

“还小事儿?事关名声,是小事吗?你别跟我说外头那些话你不知道,太难听了!”

“行了,人言可畏,我都这把岁数的人了,犯不上为这点钱再背这骂名!不就是身外之物。南方那个杜丫头舍得,我当然也舍得。”

“这房我不要了,东西我也都捐了。总行了吧?”

见康术德如此怒火中烧,宁卫民轻轻摇了摇头。

“您这又何必呢……”

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耐心的劝慰。

“不是我说您,您这可就有点因噎废食了,置这个气有点犯不上。难道听几声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别的不说,李主任那头您想过没有?人家够意思吧?背后不知为您这事儿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您这一赌气,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心血不白费了?那心里别扭不别扭?”

“您的名声是重要。可我还把话隔这儿,您就是吃再大的亏,也只能让那些背后编排咱们的人满意。跟您亲近的人又落着什么实惠了?弄不好编排您的人还笑话您傻呢,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这话一说管用了。

康术德愣怔了一下,琢磨了琢磨,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别说,你的话也有道理。还真是有点气糊涂了我……”

宁卫民见老爷子听劝,心里稳当了点儿。

赶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咂么上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我知道您不看重钱财。可您跟杜芸芸的情况实在不一样。咱们不能当冤大头不是?您容我慢慢跟您说,您好好品品我的话对不对。”

“人家那姑娘拿的是养母的遗产,那丫头的亲戚们为了钱恨不得掐死他。再说了,那丫头多大,您都什么岁数了?”

“要我分析呀,那杜芸芸虽然觉悟挺高。可估计也有被人算计怕了,心寒了,再加上属于崽卖爷田的原因,她才能下这个决断。何况她还年轻,前程无限好。这一捐影响也大,全国知名的典型,是必然有所补偿。”

“可反过来再看您呢,连房子带东西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不但是财产,更是您的过去,是您的人生回忆。捐倒是容易,您一句话的事儿。可以后想了,又该怎么办?世上没后悔药吃啊。”

“再说了,捐和捐也不一样。人家杜芸芸是全国第一个,主动性强,金额也高。您呢?受不了闲话,跟着别人学,捐的也没人多。说句不好听的,跟着别人后头走,没多大意思。一个奖状,区里的一句嘉奖这事儿就过去了。”

“您缺这个吗?无论是论实惠,还是论荣誉。这都绝对比不上咱爷儿俩上次捐青铜器那回……”

毫无疑问,康术德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了,只是一口气懵了心而已。

现在里里外外的关节被宁卫民点透了,自然明白过来事儿都差到哪儿去了。

“那你的意思呢?”

老爷子沉吟着继续探问。

“总不好咱什么都不做。就由着谣言四起吧?”

“那哪儿能呢。要放任谣言,当然来气。无论对咱们,对老邻居们,还是对李主任,都不是好事啊。”

宁卫民微微一笑。

“我是这么想的,破财消灾吧。既然是钱和房惹来闲话的麻烦,问题出在哪儿,咱们就从哪儿对症下药。可有一样,咱不能跟杜芸芸似的一句话就捐了。咱得区别着来,分化治之,让亲者快仇者痛才行。”

康术德被挑起了兴致,认可点点头,“嗯”一声。

“这章程是不赖。那你仔细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嗨,那还不好办。”

宁卫民嗽了嗽嗓子,毫不迟疑的给出了主意。

“您不是不在乎那点房钱嘛,那索性咱就不收了,一个子儿都不要。回头跟几家邻居们说好了,修房咱照管,以前怎么住,今后还怎么住。那他们还不念您的好?”

“对街道呢,咱也得意思意思,捐个千八百的,给李主任当个经费补充,也就过得去了。至于那份孤老补贴,我看咱也别让李主任为难。主动点,干脆别要了。”

“您想想吧,这样一来邻居们去了隔阂,李主任也有了面子,没了压力。咱的东西还落下了。多合适?”

“闲话?就冲咱办这事儿,谁还能说得出闲话来?再有人叽歪,街道和邻居们就得替咱们说话正名。我敢保证,眼红的让他们更眼红,他们还说不出什么来。”

别说,宁卫民这主意还真是挺正,康术德听着高兴了,心里也得夸上一句周全。

但高兴是高兴,冷眼打量了一会儿,嘴上却故意不饶人,刻意试探。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我进项就没了啊。以后就是坐吃山空啊。房子光占个名义,以后年年赔钱。你这是在替我着想吗?”

宁卫民心知康术德在矫情,摇摇头,微微一笑。

“您呀,就别跟我逗咳嗽啦。这点儿钱您还放心上?不是刚才您自己说一辈子花不完吃不完了?您放心,有我在,怎么可能没进项呢。这么着吧,我这当徒弟的也得有当徒弟的样子。以后我的每月工资,全交给您,怎么样?”

哪儿知康术德“噢”了一声,随后的话却更戳心窝子。

“那是不是你工资给我了,我还得管你娶媳妇啊?以后我这房,这东西,也都得给你啊?”

宁卫民这下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哎哟,祖宗,我叫您祖宗了行不行。您这房,这东西,我要说不想要,那连我自己都不信。”

“可话说回来了,基本的做人道理我明白。您愿意给我才是我的。您不给那就不是我的。这么说吧,只要您还在这一天,这些东西就都是您自己个的,跟我没关系。”

“更何况,我是谁啊?您的亲传弟子。我自己就能奔啊。今后我的家当,怎么也得超过您十倍二十倍的才行。要不怎么好意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放心吧,您的徒弟有志气,不是燕雀是鸿鹄,绝不能够丢您的人,就惦记着吃现成的。”

这下康术德是真没话了,默默在心里给宁卫民点了个赞。

然后笑盈盈的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

就这一口,或许是心火去了,他眼睛立马瞪直了。

“我说,这是茉莉双熏啊,你新买的?一斤得二十来块吧?西太后可就爱喝这口儿……”

宁卫民无奈地翻了白眼。

“您可真成,这都喝两天了,才品出味儿来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敬人

这爷俩一合计好了,当天宁卫民就代替康术德出面,依次跑了这几家,替老爷子传话。

他说老爷子非常感激这么多年邻居们的照顾。

在大家的帮衬下,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现在既然房子收回来了,老爷子自己现在能做主了,自然不能再跟大家要房租了。

目前,暂时还得忙着找地儿安置东西,一时顾不上其他。

但请大家务必放心,等这件事办妥当了,就会立马找人给大家岁修。

而且这次是用好材料,连里到外,连上头带下头,能修的都修。

绝不会像房管所每年那么凑合事儿。

一定尽量让大家过一个顶上不滴答水,墙皮不掉的夏天。

实话实说,别看康术德和宁卫民都看不上房租这俩小钱。

可宣布彻底取消房租,对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却无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更别说还答应给大家好好修修房了。

就宁卫民把这些话一说。

好家伙!各家的邻居们都感动坏了,无人不喜上眉梢。

等宁卫民转身一走,私底下,边大爷就喜滋滋的跟老伴儿臭显摆上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没看错,老康绝不是那样的人。平时咱们老是说秦叔宝、孟尝、晁盖这些古人仗义疏财,轻财重义,其实这样的人现在也有,还恰好就在咱们身边。瞧那老米和老罗小心眼劲儿的,没事就背后里瞎琢磨人家,恨不得还把人家当阶级敌人呢。他们就愣没看出来……”

没想到他吹得挺高兴,边大妈却颇有点不给面子,很不屑地直指出了事实真相。

“是,是,你那眼睛是准。可你耳根子软啊。前儿个是谁啊?回来这唉声叹气的,非说让我准备着每月多出一倍的房租。你呀,还真得巩固巩固思想,好好学学我坚持原则的劲儿,别老听风就是雨的,要不回回都只能做事后诸葛亮……”

得,这下边大爷老脸一红,尴尬了。

而边家都如此,就更别说罗家和米家了。

其实这几家人,之所以背后计较,都是穷怕了。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嫉妒心,或是非要占点便宜才行的市侩。

所以当天晚上,有两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正主儿,全都萌生罪恶感了。

像米师傅,根本睡不着觉了。

都夜里十点多了,他还一个劲在床上翻烧饼呢。

这自然也影响了米婶儿的睡眠。

忍无可忍下,第二天还得上早班儿的米婶儿抗议了。

“哎呀,我说你别老翻身行不行,让不让人睡了?我明儿还得接菜去呢……”

可米师傅心里别扭呢,反而还强词夺理,口气挺横。

“谁睡觉不翻身啊?睡你的就完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还我事儿多?有你这么翻身的嘛,我都给你数了,快八十下了。”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心里不有事儿吗?”

“啊?什么事儿?”

“房租的事儿……”

“那是好事儿啊!你闹个什么劲儿?”

“是好事儿,可你不知道,我背后说人家什么了。唉!我前儿还跟边大哥和老罗叨咕呢,说老康兴许要为富不仁,给大家加房租还得让腾房。可现在你瞧瞧,这话我说得比打脸都难受。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跟院儿里人打招呼啊?”

“啊?”米婶儿一听,都忍不住愤愤然了。

“合着你背后说人家坏话来着。怎么啦你这是?房租的事儿,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不说别的,咱还得指着卫民帮着买彩电呢。你怎么还没我个老娘们明白事理呢!糊涂不糊涂啊?”

一通数落,说得米师傅更脸红了。

“小点声儿行不行?你再让俩孩子听见……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谁还不犯点错误?”

“行啦!你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老了老了,越活越不让人省心了。”

米婶儿故作生气打断了他,“唉!我看啊,还是找一天,我准备点儿酒菜,把人家爷儿俩,一块叫来吃顿饭吧。这样既算是表示表示,谢了人家这份情谊,也算是变相道歉。人家仁义宽厚,哪怕知道你背后嚼舌头,想必吃了这顿饭,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了。”

这话可是说到米师傅心坎里去了,连连说好。

一激动,他也终于打上哈欠了。

老罗那边的情况跟米师傅也差不多。

而且罗师傅是直筒子脾气,心里更藏不住事儿。

到了该睡觉的点儿了,他连脸和脚都没洗呢,只叼着烟卷儿在屋里转磨。

一趟一趟,连坐都坐不住,转悠得罗婶儿直头晕。

可偏偏这两口子老罗比较有权威,罗婶儿还畏夫如虎。

所以想拦都不好拦,只能由他去。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那天我心里急,说的话忒难听,说完了之后,心里特别后悔。你说我说那些话干嘛啊?老米不知道老康为人,难道咱还不知道嘛!哎,哪根神经搭错了……”

罗婶儿清楚老伴儿的脾气,知道跟他说话只能顺着他来,所以把责任全推在米师傅身上了。

“说的是呢,这全怪老米,瞎拐带你。什么事儿就怕这话赶话的,这不就说岔了?咱们和老康处多久了?哪儿犯得上为点子钱的事儿闹别扭啊。幸好人家没听见,否则脸撕破了,这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对对对,咱们和老康不一样。这都一院儿住这么多年了,当年,苦日子也都是大家一块儿熬的。一顿饭两把米,互相帮帮就这么过来了。你接济我一顿,我帮衬你一回的,哪儿分得了这么清啊?那还不都跟一家人似的啊。都是这老米,以前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小肚鸡肠的瞎挑唆。结果就为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儿,就要……”

“当家的,我看你也甭烦闷了。这事儿你不就觉得过意不去嘛。其实好办,将心比心,人家怎么对咱们,咱们就怎么对人家呗。我看哪,老康既然不要房钱了,咱就干脆把水电费给老康出了,这就说得过去啦……”

“切,水电费才几个钱?”

罗师傅满脸不屑的一声鄙夷,不过很快,他的脚步就站住了。

愣了半晌,眯着眼睛琢磨着什么,忽然之间一拍大腿。

“嘿,老伴儿。你别说,受你的启发,我有主意了!这回我保准儿帮老康一大忙,把面子找回来……”

可惜,没容他把话说完,隔壁屋里的盘儿就大哭起来。

敢情是被罗师傅刚才那极为突兀的一嗓子给吓得。

这下好,听着儿子和儿媳妇忙着哄孩子的动静。

都别说罗婶儿心疼宝贝孙子,直皱眉了。

连老罗自己,也后悔得直拍自己的大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换心

必须得说,这年头,虽然老百姓的见识少,也穷。

可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因为世界小了,心就近了。

而心一近了,人情就厚了。

这年头的人,不讲究等价交换,不提倡亲兄弟明算账。

更干不出你喝了我一口水,我就非得吃你一口窝头的事儿来。

但这年头的人却讲究以情换情,将心比心。

奉行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信任,忽视人情,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利益的考虑。

而后者在意的却是情分的比重和质量。

只要心里头舒服,真愿意多替别人考虑,并不怕亏了自己。

别处且不说,扇儿胡同2号院儿的邻里情谊,就是明摆着的明证。

当大伙儿发现康术德还依旧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老康。

并没有因财富的增加,和他们产生任何的隔阂,反而还在真心替大伙儿着想。

感动之下,他们旧日对待老邻居的亲切和情分,立马复苏。

甚至还因为心里多了份难以明言的歉疚,均报以更大的热情反馈。

这不,最近赶上康术德上夜班。

就这两天,老爷子每每早上下班儿回来都发现,自己的门前连个纸片、或是叶子都没有。

就连窗户台也给人擦了,墙角的脏土箱子也给清空了。

很明显,这不是边家伸手帮忙,就是米家给代劳的。

反正绝对不是宁卫民干的。

因为老爷子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这徒弟哪儿哪儿都好。

可居家过日子里,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扫院子,更厌烦去倒脏土。

每回总得反复催着督着,宁卫民才会不情不愿的去应差。

何况最近这么多事儿需要忙和,宁卫民就更顾不上干这个了。

没得说,充分感受到了邻居们释放的善意,老爷子心里热乎乎的。

但这种欣慰的滋味同样很复杂。

说起来,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落忍,还有点为难,反正矛盾得很。

因为其一,老爷子并不能肯定是哪位邻居伸手帮忙。

他很怕人家这么天长地久坚持下去当这个义务勤务员。

而其二呢,想谢一声吧,偏偏还不好开口打听。

老爷子更怕自己一登门求证,反而会给人家添更多麻烦。

到时候,保准儿有人会紧着招呼他。

“哟,您回来了。要热水吧?我这壶刚烧好的,来,先给您。上班顶着大风,回来了就得赶紧沏茶,先暖暖肚子。”

要不就是,“来来来,您中午过来吃饭吧,一点不麻烦。卫民又外头去了,您一人儿跟家就甭动火了,咱正好一起喝点儿。”

总之,无论怎么琢磨,马上抻这茬都有点不妥当。

可问题是,如不理会,一样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不是?

所以没辙,老爷子也只能见着邻居们格外亲热点,私下里暗中观察着了。

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份情谊先记挂在心里,只等找着这位好心的义务勤务员再说了。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大的人情还在后头呢。

从这天起,康术德和宁卫民就没再交过水费电费。

敢情是三家邻居背着他们都商量好了,主动一起替他们承担了。

而且自打大家伙心结解开,芥蒂尽去,2号院“一人有难,四邻不安”的老传统也得以恢复。

三家邻居都把康术德面临的难处当成了自己家的事儿。

一方面,假如再听见外面有人出言诋毁康术德,大家绝不肯再置若罔闻。

谁碰上都必定要据理力争,要当众把康术德取消房租的仁义好好讲讲。

再把康术德主动辞去孤老补助,给街道捐赠的义举宣传宣传。

非得用舌头把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红眼病”,损得落荒而逃不可。

另一方面,大家伙竟然不约而同,纷纷暗中开始帮着康术德打听能安置那些东西的去处。

结果托众位邻居们的福,不但康术德的名声得到有力维护,流言蜚语急速下降。

就连老爷子那些家当的安置问题,也很快得到了完美解决。

实打实的说,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

因为这年头想找房子,是顶难办的一件大事儿。

除了从社会形势上来讲,由于知青大量返城,人口骤增,京城本来就缺房缺得厉害。

关键是相关政策还无比死性,根本就没有放开。

虽然去年4月份的时候,伟人就指出了城镇居民可以购买房屋的政策,还公开发表在了报纸上。

但那只是以试点的方式在有能力自己兴建新楼的大机关、大企业推行的。

有买房资格的也不是一般人,那得有点职务才行。

而且由于这年头人们收入实在太低,商品房制度又与公房分配制度形成针锋相对的矛盾。

哪怕这个政策也是名存实亡。

所以说,此时民间的房产交易实际情况是根本就不被允许。

甚至就连房屋私自出租都是违法的。

这样的情况下,连许多著名学者、大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报社编辑,甚至是刚恢复职务的干部,都只能凑合蜷缩在筒子楼或者是小平房里苟活。

哪怕宁卫民再有本事,他几乎能弄来市面上所有紧俏的物资,但对房子也没多少法子可想。

事实上,也正因为他外面找房子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碰壁。

就连他自己都觉着,很可能最后要采取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能先花大价钱,再从重文门旅馆租下两间客房,凑合把东西挪过去再说了。

他当然想不到,连他自己都办不成的事儿,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给摆平了呢?

按理说呢,宁卫民这个想法大体上没错。

因为困难的艰巨是明面上的,甚至就连几家邻居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

也就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有枣没枣踹上一脚,出去跑跑看的。

所以大家才会各想个的办法,谁都没跟谁知会一声。

但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宁卫民也不免一叶障目,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说白了,他还是不怎么熟悉这个年代属性,完全刻舟求剑的按照前世的行事方式和准则来想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老奸

要知道,首先他们需求的只是存东西的地方,能不能住人并不重要。

这房源的紧缺性上,就要好得多了。

而且这年头就因为信息闭塞,虽然钱重要,权力也重要。

但能不能办成事儿,更重要的还在于人脉的宽广,人头熟不熟。

找对了人,小人物也能办成大事。

更何况京城人还有个笑话,说再贫贱的人家。

从亲戚里找,最多三层关系,也能找着个大官。

说白了,人是社会动物,谁还没几个三亲四故啊?

所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成了真理,三个臭皮匠有时候真能赛过诸葛亮。

还别看这几位邻居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可一旦认真办事,能量爆棚。

居然还人人都找着了一个地方,最后凑在一起,能够任凭康术德和宁卫民进行选择。

首先说边大妈的房源。

这老太太身为居委会主任,官儿虽然不大,可附近地区认识人真不老少。

她知道了附近小学有间空着的教室,就去找了那个小学教务主任的妈。

结果人家儿子看在亲妈的面子上,同意可以把教室暂时出借。

这处房子好处是就在附近,而且不要钱。

周转用是很方便,满可以的,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因为除了学校日后必定还会有安排,不可能让房长期闲置之外。

学校里淘气孩子也免不了。

这些东西放进去,要有学生熟悉了情况,偷摸翻窗户溜进去毁,那就完。

米婶儿呢,认识个熟人就是看仓库的。

她一开口问,人家就满应满许说可以随时搬来,有的是地儿存东西。

但就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情况有了变化,上头要清查仓库,那就必须得马上搬走才行。

要不然盘库莫名其妙多了东西,他该说不清楚了。

那地方的好处是,有人能帮忙给看着。

而且也不要钱,给点烟酒就行。

但坏处,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为了应付检查折腾一下。

另外仓库里面闹耗子,瓷器放里头没事,家具可就有点悬乎了。

所以这样来看,还就罗师傅给找的地儿是最靠谱的,最合适的。

罗师傅给找的地儿,其实就是他们车间过去存食材的地窖。

去年因为糕点厂刚刚建好了冷库,那地方已经用不上了,已经闲置了好几个月了。

身为车间副主任,罗师傅跟厂领导还算过得上话。

为此跟上头打了一声招呼,就把康术德和宁卫民带去了。

这一看,还真不错。

合着那地窖是六十年代中期,出于备战考虑,厂方相应上级指令,发动工人修建地下人防工事。

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防空洞”。

表面上不起眼,可地下的面积大了去了,至少两千平米。

正是由于隔绝阳光和空气,深藏于地下。

所以热量很少传导进去,才可以长时间保存食材。

而这个地方的好处可就多了。

一是位置就在罗师傅车间跟前,罗师傅父子天天帮忙看着。

只要按个铁门就行,东西失窃的风险没有。

二是防空洞的建筑规制太好了。

因为做了防水渗水处理,抹了水泥,底下潮气并不严重。

大木头箱子扔里头三年也没什么变化。

更没耗子,想打洞都钻不进去。

家具搁进去一点问题没有啊。

三是里面的电路设备相当简陋,只有墙壁上的几盏灯光照明。

渗人是挺渗人的。

但好处就是防火安系数高,怎么也不可能因为意外短路,把东西给烧了。

总之,哪儿哪儿都合适,唯独麻烦的一点。

就是得让糕点厂领导同意,首肯才行。

按照罗师傅的意思呢,请车间正主任和一个副厂长喝顿酒就行了。

但宁卫民跟老爷子头碰头合计了一下,觉得短期内,大概挪不了地方了。

还是多花点钱,把事儿办得稳妥点才好。

于是这天他们在厂外最大的饭馆摆了一大桌丰盛的酒席,把能请的领导都给邀请来了。

工会主席、副书记、副厂长、行政科科长、生产科科长、政工组组长、车间老主任,还有罗师傅父子俩齐聚一堂,推杯换盏。

然后宁卫民还买回来二十条好烟,在场的干部人人有份不说,还给去局里开会的厂长和书记每人留了两条。

并且主动表示不能白用厂里的防空洞,愿意每年交给厂里二百元做个补偿。

最后一条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小金库啊。

这钱当然是不用入账的,尽可让众位领导饭馆子里头花差花差,再多聚几次餐。

这一下不但让厂里人人满意,尽展笑颜,罗师傅也自觉大有面子。

就这样,宾主尽欢下,“防空洞”的事儿就此敲定了。

等到安装好了大铁门,真要往地底下倒腾东西的时候。

厂里还体贴的派了一辆卡车来帮忙呢。

等把东西从街道这边拉到了地儿,就更方便了。

根本都不用康术德和宁卫民再动一下手指头,罗师傅就安排自己的徒弟和工人往里运送了。

宁卫民无非是再花俩钱儿,请司机和工人们外头搓了一顿儿而已。

结果这事儿办得八面溜光,人人满意,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天大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啊。

甚至罗师父的儿子罗广盛还因为宁卫民请客时候,点烟倒酒的没少忙和。

陪着领导们喝了一顿畅快的酒,在厂领导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不久之后,他就被提拔成了车间段儿长,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之喜。

但这件事儿到这一步,可还没完呢。

因为人是不能太过出色的,一出色,就免不了能者多劳。

生活里种种也很少有干净利落脆就能彻底了断的时候。

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件件的事儿彼此藕断丝连,如同日子必须得一天天的连着过一样。

就在宁卫民刚喘上一口气,想好好舒坦几天,放松放松下这段日子的疲乏时。

他真的没有想到,康术德居然会又拿出来一大张泛黄的房契,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他这个徒弟出于运动运动,看看能不能再把一套房子给弄回来。

还说这套房可有难度,不是容易办成的事儿。

但只要办成了,他那些防空洞里的东西,尽可送与宁卫民。

宁卫民当时一听就炸了,惊得嘴都磕巴了。

“我……我说老爷子,您……您这变戏法呢?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弄出一套房子来啊?”

老爷子却嘿嘿一笑,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

“你以为我就这一套房呢。狡兔三窟懂不懂?”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拍大腿。

“嘿,难怪人家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真有您的啊。那您跟我老实交代吧,到底还有多少房产藏着掖着呢?”

“说实话,我看就这点家底儿了。”

“切!我能信吗?我信您才怪呢。回头您再拿出一张房契来,我还得犯傻。”

可老爷子却用指头点了点那房契,相当郑重的说。

“不懵你。不信不要紧?你要亲眼去看看这房就信了。这可是京城‘八大柜’之首,兴隆木场的马家,皇家御用的领工马辉堂为他自己造的花园子啊。我这辈子,并非达官显贵,能弄到这么一个堪比王府的大宅子,已经叨天之幸了。那还有余力再攒其他家当啊?”

这话一说,宁卫民又吃一惊。

同时颇感好奇的定睛去看。

结果这一看,他的眼睛就彻底离不开了,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别的不说,光那宅院的面积,就足足占了一条胡同啊。

难怪这老爷子,肯下这么大的本儿激励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喜剧

1981年4月,搬迁骤然成为京城最引人瞩目的生活现象。

几乎京城的每一处,都能看见有人离开了狭隘的旧居所,迁入了新建成的单元楼。

为此,闹市里的家具商店,随之越发生意兴隆,拥挤不堪了。

还有那些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们,简直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一样吃香,赚钱赚了个不亦乐乎。

而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原因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京城建成新房的数目越来越多,持续增加。

另一方面,在国家的督促下,这些房子还不得不在短期内尽快确定归属。

敢情去年为了响应“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提议。

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可以落成使用的时候。

1976年至1980年这五年间,京城陆续建成房住宅面积,万平方米。

但偏偏这些房屋的入住率却始终不尽人意。

由于各单位内部的房屋分配标准,严重受到各种各样人事关系的干扰。

对房子你抢我夺,四处扯皮,大部分房子始终无法投入正常使用。

那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在今年2月份就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必须住进人,否则空置房屋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所以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如今两月过去,已经差不多快要到时间窗口了。

那么拥有这些房屋的单位,还能不急着吗?

当然要尽快把房子分配下去,总不能真被没收吧?

于是乎,整个京城,才会难以避免的掀起了一轮集中性的搬迁狂潮。

各个单位都如同驱赶牛马一样,急茬的把人赶进了房子。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做“牛马”,能够在此时被“赶”进单元房的人,也绝对是这个年代的幸运儿。

因为和以往相比,这些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人们再不用像住平房那样,为燃气供暖,为上厕所洗澡的种种不便发愁了。

像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

就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正因为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对新居的条件无比满意。

在这部影片结尾处,他笔下的夕照街居民,就像他自己一样。

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幸福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单元房。

只是,电影中所表达的美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

现实中城市建设停顿了十年,这年头缺房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

居住条件恶劣,这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面对的问题。

哪怕房子盖得再多,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所以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肯定有一些人属于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

那没别的办法,便只能另行变通之法来解决问题。

比如说,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就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

他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首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小得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

放进去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

但与那些仍旧没有分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要知道,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隐私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

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

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纯属巧合,这一年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就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

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就让这部电影成了这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另类记录。

使得日后的人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说句实在话,即使是这样的筒子楼,也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

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想办法。

就像鸟儿“絮窝”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

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

“杂”是必然的,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

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

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

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仍然还不算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姑娘甚至因为家里房子紧张,兄弟姐妹的矛盾,受不了经常吵架,长期打地铺的日子。

而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哪怕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

甚至还有的人为了房子,转了户口,离开京城的。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

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京城,房子牵动着千家万户的心。

围绕着这个主题,也演绎出了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许多人的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能够获得居住条件改善,迁入单元房的人。

自然都是一脸喜气洋洋,是别无遗憾,笑得最灿烂的。

搬进筒子楼的人,高兴倒是高兴,但属于苦乐均半。

神情里却未免存有一些遗憾,还有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的局促与惶然。

盖了小房的人,笑容里苦涩的成分就居多了。

心中只有宛如劫后余生一样的宽慰和庆幸。

至于那些依旧要困守在蜗居里,还得继续努力谋求改变的人,心里状态直接可以归类为消极范畴。

或懊恼、或眼红、或气恼、或心情低落、或自怨自艾、或背后咒骂,不一而足。

还有那些不得不委曲求全,草草成婚和远走他乡的人,陷入悲观情绪更是难以避免的。

许多人的心里,甚至有关房子的事儿成了心结,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

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也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最特殊、最另类的个例呢。

那就是肩负着康术德重大托付的宁卫民了。

别看同样是在为房奔波,可他的心理活动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一方面,他是深深的被老爷子给鞭策了。

不管因为丰厚的物质鼓励,还是出于对那套豪宅的憧憬和渴望,他都想帮老爷子把事儿办成。

也跟着过上一把侯门深似海的瘾。

但另一方面,这件事的难度也确实是超乎想象的高。

经过不少日子的探访,他发现现实条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可以运作和腾挪的空间。

想弄回房子,根本就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最关键的是,他越看这大宅院他越爱,越了解细情就越吃惊。

所以明知道这事儿难办,甚至这里面藏着大雷,弄不好就得挨炸。

但怕归怕,烦归烦,还真的舍不得放弃,不愿意撒手,更没法不想着、念着那套宅子。

说白了,他就跟被一根胡萝卜吊着胃口,往死了转磨的驴似的。

看着眼馋,又够不着,还歇不了,你就说难受不难受吧。

可没辙啊,谁让那处宅院是那么的非比寻常、出类拔萃呢。

堪称古今富豪共有的人生理想,也是他平生仅见最牛的私家花园,没有之一。

他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就敢这么说。

如果老爷子那宅子要能弄回来好好修修,。

故宫是没法比比,可恭王府的后院嘛……

嘿嘿,未必就不能压它一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豪”

实话实说,还真不是宁卫民没见过世面,也不是他口吐狂言。

因为只要对康术德房契上的那处宅院有一定的了解,恐怕任何人都会和宁卫民有差不多的感受的。

首先说那宅子的地理位置就没的挑。

居然是位于东四北大街路西的魏佳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宁卫民拿出1980年版本的京城地图,比对了一番后发现。

那是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的地方,是京城的绝对市中心区域。

这条胡同周围,不但名校、医院、银行、机关单位、商业区林立。

而且还是被国家美术馆、南锣鼓巷、景山公园、故宫、国子监、雍和宫、恭王府、后海、隆福寺、王府井、日坛公园、工人体育场,转着圈儿的包围着。

如果从此处出发,就这些地方,无论想去哪哈儿。

最远的都不超出五公里去,简直方便极了。

而这样的地段要搁在三十年之后,地价绝对的是了不得,至少十五万一平米啊。

偏偏这宅院面积还大得要命呢。

老爷子拿出的房产图样画相当清晰。

官印契纸上写的更是明明白白。

具体内容如下。

“立卖房字人马XX,有占地十一亩三分祖遗花园宅院一所,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路西魏家胡同。”

“其中西大门有门房五间、账房两间、泥胎堂五间、库房二十间、汽车房六间,皆为北房,共计三十八间。”

“其东花园部分占地六亩八分,包括七个院落,有房屋以及阁楼亭榭共计八十五间。”

“再东还有三层戏楼一座,以及并列的两跨四进四合院,共计房屋一百四十四间。且所有房屋,门窗户壁俱全,上下土木相连。”

“今凭中人宋修文、孔霖祥说合,情愿将此宅统统卖与康术德名下永远为业,言明卖价银元七万八千整。其银当日笔下交足,并无欠少。”

“此宅自卖之日起,如有亲族人等争论,以及重复典卖情弊,俱有卖主一面承当。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然后就是两位中人和卖主的签字画押了。

毫无疑问,这张官契的内容透露出不少引人好奇的内容来。

比如说交易的时间,中人是谁,还有房屋作价,当时又是怎么谈成的……

反正可供追究和腿脚的细节着实不少。

但最主引人瞩目的内容,无疑就是这宅院的建筑面积和建筑规制了。

十一亩三分……那是多大的面积?

宁卫民换算了一下,吃惊的得到了一个数,居然约等于七千六百平米。

而且这座宅院,戏楼、花园子、汽车房皆有,四合院还是两座并列。

他知道,四合院的“进”是经线,指纵深面积。

“跨”是纬线,指代左右并联。

两跨四进的四合院,也就是说是四合院的范围至少八个院子。

再加上花园里的七个院儿……

嘿呀,这真是快追上王府了。

当然,京城最大的恭王府,占地面积多达六万一千平米,宫殿的建筑规制最高。

三十年后,光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就估价二十个亿。

戏楼也是独一无二全封闭式的。

要单论“豪”,那肯定还有不小的差距。

可话说回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要跟光绪帝亲爹的府邸,位于后海北沿的淳亲王府比,却已经相差不多了。

因为淳王府的面积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平米。

而且这是包括了广场、府门、银安殿、配殿等办公区域在内的。

真要只论实际住宅和花园的面积,怕还及不上这套宅院呢。

要是再跟顺承郡王府比一比,那就已经是碾压了。

因为顺承郡王府的面积才三千平米,康术德的宅院已经是其两倍多了。

这么一算,这套宅子日后的价值,恐怕得高达数十亿元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魏家胡同的这个宅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直接注定了它的内在价值和艺术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越了王府的。

哪怕就是恭王府,也比不了。

这一点就是来自于兴建这座宅院的主人的专业能力——营造专家马辉堂在古建上的艺术造诣。

马辉堂本名文盛,字辉堂,大约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前后。

马氏家族为明清两代著名的营造世家,和“样式雷”齐名,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

承建了包括颐和园在内的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主持维修了多座坛庙、寺观和陵寝。

在当时的京城称得上是赫赫有名,有“哲匠世家”之誉。

传至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时,家道更是大盛。

在清末时期,一跃成为京城“八大柜”(即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厂)之首。

而有关马辉堂本人,更有一个他为了弥补手下工匠过失。

用金丝楠木坐的木雕伪造成琉璃瓦,镶嵌在北海九龙壁,在验收工程中蒙混过关的传奇故事。

这并非杜撰,可是真人真事。

那块金丝楠木就在紫禁城九龙壁左数第三条龙下腹部的位置上,至今尚存。

到了民国时期,尽管被清皇室拖欠了大批的工程款无法追回。

可马家仍旧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成为了实质的京城首富,富甲一方。

其时,马家兴隆木厂已改名为恒茂木厂,不但拥有一千四百多间房屋,而且还兼营着其他不少企业。

在东安市场有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京城饭店、开滦煤矿、京城和津门电车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股份。

所以当年有人就说,别看京城人都知道“头顶马聚源,身穿八大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

也别说什么金鱼胡同的那桐、秦老胡同的曾崇。

就这些人,谁也没马家阔绰。

马家真要拿大车拉银元,从东四拉到西四,能从白天拉到晚上去。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大富翁,又是真懂古建的能工巧匠。

给自己修建的花园住宅,还能差的了吗?

实际上不得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

因为据康术德的介绍,作为马辉堂自己亲自设计,花费了数年心血,用圆明园和颐和园的余料,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养老居所。

这座宅院可以说是大型四合院和中等规模的园林的组合,是我国古建艺术与园林艺术巧妙结合的典范。

其实马辉堂并没有把建筑外观修建得过于豪华。

但布局和功能却是精心营造,装修风格也很考究。

纵观全园,布局大方而不呆板,屋宇朴素而不简陋,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的确不愧为名匠手笔,称得上是民国时期京城私家园林的杰出代表。

反观恭王府的花园,面积虽大却刻意强调对称,严整乃至僵硬。

由于连堆砌的湖石都要呼应,相等。

以至于园林太过矫揉造作,失去了自然的灵性,反而落了下乘。

同时,马辉堂本人也很注重享受。

他的宅邸便采用了许多先进的生活设施,具有中西合璧的先进性。

在修建之初,便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吊扇和马赛克了。

甚至在假山石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台球房。

这在当时一样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这座宅院修建完成后,便有不少政界要人造访,园子也多次出借作举办喜庆典礼之用。

由于慕名前来欣赏园景的客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

所以这处宅园在当时名气也越来越大,被社会上的名流称为马家花园。

其建筑水平和艺术价值,在京城私家园林的范畴,是完全能与完颜家的半亩园和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相提并论的。

如今,半亩园、那家花园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复存在了。

此园便是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座营造家为自己所建的宅园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毫无疑问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

那又该如何论价?将其定为价值几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警卫员

仅仅做纸上观,耳听康术德大略的介绍了一番。

这套魏佳胡同的花园宅邸,就把宁卫民的心撩拨得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这么牛的产业,他要不急着盼着去亲眼看看怎么可能呢?

于是当天连夜里,这小子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在重文门旅馆如此舒适客房里,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既如此,他也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后半夜,索性把张士慧替换来休息了。

弄得张士慧拿他直打镲,还以为他想媳妇想得睡不着了呢。

劝他赶紧就把米晓冉拿下得了,别瞻前顾后的了。

宁卫民也懒得理他,自己只独坐前台,喝着茶,拿根笔勾勾画画到天亮。

满心期待向往着赶紧帮师傅拿回宅院,也过过土豪般的生活。

所以等到下班时候,瞎扒拉了两口早点,他连家都不回了,觉也不补了,就直接蹬着车去踩点儿了。

差不多早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宁卫民终于从东四北大街东口进入了魏佳胡同。

由于跟着康术德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的他对古建也不算彻底的白丁了。

至少他就知道宅院大门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墙垣式门……等多种。

其中最高的等级叫广亮大门。

特点是门楣上有雀替,门洞向外延伸,内外都有门道。

这样的大门显然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所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别看他只是慢悠悠的骑车,兜着应该是“马家花园”的范围转悠了一圈儿,草草的浏览了一遍。

但他已经能看出不少的事儿来。

首先,这个胡同里的四合院,档次确实较高。

因为一进了魏佳胡同口,首先就能看到,“马家花园”对面的一个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四合院。

大门就是金柱大门,这是过去普通官宦人家的专有样式。

再往里,过去富户常用的蛮子门、如意门也皆有。

这便足以保证,这里的房屋质量上应该相当不错。

绝不是建国后由政府用红砖搭建的排房可比的。

而从街上看,这些老房子也算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老树、老墙、灰砖、青苔,古朴的景色独具风味

但是马家花园的宅邸范围,房屋规制却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本应该是马家花园两套四合院的位置。

一处挂着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

另一处则变成了街道办的纸箱厂。

偏偏到了最西头,本应该是“马家花园”真正入口的广亮大门,以及左右屏门全没了。

彻底被死死封堵上,成了一间就势搭建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西北角和东北角另辟两个简易的小门供人出入。

宁卫民从外面张望一下,能看到院里晾着衣物,也有不少煤棚、杂物棚等生活痕迹。

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成了大杂院,应该全都是一户户的住家。

等到停好了车,他进院儿再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院里残破得快要坍塌的戏楼,掺杂于房屋空隙之间的青石和湖石。

都足以证明他没找错地方。

这里无疑就是曾经当年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追捧赞誉之地。

马辉堂私宅中的花园部分。

但不能不说,园景变得很糟,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游廊和被损毁的十分严重,几近无存。

关键是假山被挪,水池被填,宁卫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康术德告诉过他的三个池塘。

院中雕塑损失无几,植树也并不繁茂,根本无人照料。

唯独还算良好的,只能说大多数建筑物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基本保持。

但同样因为长期作为大杂院使用,私搭乱建很多,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

而就在宁卫民正要打算,继续去试着寻找一下,康术德说过的盖在假山上的那个台球房的时候,干扰来了。

有两个老娘们推开门,从一个屋里结伴走出来过问情况。

这其实很正常,正在上班的时候,京城任何大杂院里,不用上班的退休老人就是义务警卫员。

所以两位大妈一胖一瘦,都以一副极为警惕,防备小偷的目光盯着宁卫民。

几乎异口同声的严词质问。

“你哪儿的呀?想干什么啊?这么出来进去的,跟耗子钻洞似的……”

“就是,你到底找谁啊?说清楚了。要说不出来,你就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于是宁卫民心知,恐怕这次踩盘儿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而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心不慌眼不跳的装傻充愣上了。

“大妈,我谁也不找。可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坏人。”

“我就是路过这儿的时候,从外面看里面,又是花草又是山石的,觉着好奇,才进来看看的。”

“没想到,您这院儿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太气派了。这大花园子,就跟高干家似的。您这儿过去是不是王府啊?”

俩大妈这才面色缓和,也都来了兴致。

胖的那个大嘴一撇,开始臭吹。

“那可不,我们这院儿以前就是王爷住的地儿,行宫你知道吗?就是王爷住的最好的宫殿……”

另一个瘦的却忍不住插了口。

“不对吧?行宫应该是皇上出紫禁城住的吧。而且我怎么听说这儿原先,也就是一军阀的住宅啊。那军阀姓吴,好像是叫吴……吴被子?还是吴被服来着?”

“切,无被子,还要枕头呢……”

那个胖大妈被瘦的戳了一句,可不干了。

非要把“文盲矫情大赛”进行到底不可。

“他陈婶儿,这事儿你绝对搞错了,这儿啊,就是王爷府。五九年那会儿,我们家刚搬来,这儿还有个叫溥任的王爷后代,跟我们搭过邻居呢。你是后来的,不知道……”

偏偏这时候,宁卫民很没有眼色的横插了一嘴。

“大妈,那您这院儿里闹过鬼吗?当年,您没问问那位皇亲国戚,这儿有没有吊死过宫女、太监唔得?”

两老太太都不约而同耷了脸,冲着地上呸呸呸,就是连吐三口唾沫。

然后嘴里喊着晦气,就把宁卫民连赶带捻的给轰出了院儿。

瞧这事儿闹得吧。

可问题来了,这能说宁卫民傻吗?

不!这反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若不如此,他怎么轻松出院儿啊?

还不得忍受盘问,磨牙到多会儿呢?

偏偏他的来意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让这里的住家知道。

为什么?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这个院儿里至少住着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人家能干?

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要听说房主来要房,那非炸了庙不可。

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群情激愤的情况呢。

要为这事儿挨顿打,那也就白挨揍了,不冤枉死了?

而且即使从办事的角度讲,为了方便日后讲条件。

也应该把这事儿先瞒住才对,以免打草惊蛇嘛。

第一百五十章 太复杂

暂时退让之后,宁卫民下一步就是去接触房管部门。

他很有耐心,也很懂得这年头办事的诀窍,知道关键之处在于执行政策的人,有关系和没关系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房管所的门去。

而是通过乔万林的关系,先设法搭上了东城区房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然后再通过这个副科长,迂回接触到了魏佳胡同管片儿的房管所所长。

打算先培养好私人感情,再慢慢的细聊此事。

这个过程,他花了得有将近俩礼拜的工夫。

请客吃饭自不在话下,总得有四五回。

送的礼物也不老少,名烟名酒、高级食品、高级茶叶。

归了包堆儿,花了总共得有小二百。

但尽管钱花到位了,聊得也挺投缘,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步。

他所得到的反馈意见,却仍然让人颇感失望。

就这套宅邸,好是真好!

可弄回来的难度,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敢情据房管所所长的分析,根据现有形势,不利于房主的地方太多了。

首先,这房实际上应该是属于私房改造时期,意外没能完成手续的房屋标的。

当时之所以没能改造成功,是因为房主康术德带着房契突然消失造成的。

虽然康术德现在能证明当时实际情况,是他被某组织强制遣返回了老家。

这属于社会混乱时期,被动离开京城的,并不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但就因为这房的性质,本应是国家当中介租给老百姓使用的“经租房”。

这和十年前造成的历史问题,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也就不属于现在上头要求落实私房政策的范畴。

其次,这套宅邸毕竟早已经被政府安排,住进人去了,这就造成了既定事实。

而且占用这套房子的单位和个人也太多了些,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广泛了些。

没有好的安置措施,想要重新把这些单位和住户迁出可就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像那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是市文化局的直属单位,衙门口比较高。

没一定的关系,找上门去直接就得吃闭门羹。

人家根本不尿你,就认他们局里的批文。

街道工厂呢,级别倒是不高,利润也很微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存在必要。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街道也得必须在这儿,把厂子办下去。

因为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好几十口子的工人都指着在这儿干活吃饭呢,事关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让他们搬走,饭碗就砸了,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何况谁也惹不起工人啊。

这可是老大哥,曾经领导一切的阶级。

他们真敢举家带口来房管所或是街道领导的家里去吃饭。

只要好好想想就能明白,无论是房管所还是街道,都不会愿意替房主出头,触这个霉头。

还有那些住户呢。

腾退房子无可争议的前提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流离失所。

全院一共62户,居住着227人,这得需要多少房屋才能安置啊。

反正房管所眼下是绝对没这个能力的,一样是想也不要想。

所以这位所长的意思就是,无论是现行政策上,还是实际情况上,都不支持腾退房屋。

宁卫民现在想替康术德把房子要回去,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当然,看在宁卫民花费不少,诚意满满的份儿上,所长也不好不提点一下。

作为房主,他们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了。

这件事,其实他们最大优势就在于法理高点上。

毕竟康术德对这宅院的拥有权是无可争议的,他当年也确实没有拿到过国家一分钱。

只是这个问题是可以长期扯皮的,政策方面的弹性也很大。

如今并不会有人真在乎这一点。

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们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大官。

而且人家愿意出面帮他们把这一切问题协调好,拍板负责才行。

否则,这个优势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总而言之,所长的最终意见是,现在想办这事万万不可能,一切也只有往后再看了。

兴许有一天上头有了新的政策,或者执行标准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件事才能有所转机。

不得不说,了解到这一切,宁卫民的心里是极度失落的。

甚至他都有点想骂街。

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可他也不能不承认,房管所所长没跟他打马虎眼,说的这些处处在点儿上。

甚至有些话,是以人家的身份不好明说的,全都点破了,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一点也没法怪人家不尽心帮忙。

再考虑到今后购房政策一旦放开,自己肯定少不了买房置产。

这件事儿没办成,不代表日后就不求人家了,对不对?

所以对于花费的这些成本,他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亏得慌的。

反倒为了结个善缘,他再次诚心诚意好好谢了一番所长的指教,并且又送了所长和引荐他们认识的那位副科长一人一块电子表。

结果这一下,他果然让两个房管部门的干部大为高兴。

两位都觉着他这人有台面,信任感大增。

那个副科长甚至多了一句嘴,追问宁卫民有没有办法搞到进口家电。

因为乔万林跟他说过宁卫民门路广,要什么都能搞到。

好嘛,由此反而让宁卫民做成了两单彩电生意。

即使没多挣,他也把本儿拿回来,然后还和张士慧一人落了四百块。

这不能不说,是较为意外的收获了。

至于回去之后,宁卫民当然要把大致情况跟康术德做个详细的汇报。

没想到老爷子的心态倒是不错,似乎对此早在意料之中,反倒宽慰了他老半天。

而且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要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决心,非常坚定。

老爷子居然告诉宁卫民,事儿虽然不易办,但一定尽力争取。

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计代价。

全套的要不回来,局部能要回来也行。

花园要不回来没什么,只要那最东头的四合院能给他养老就行。

因为那院子,就是他和宋先生一起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还放言,说只要宁卫民能办到,别说答应过的那些东西照给不误,就是要自己的枢府瓷都行。

这话听得宁卫民情不自禁的大为咋舌。

因为他可知道,这枢府瓷可是老爷子的心尖子,恨不得一天看二十八回的那种。

连这都能舍了,想换那套房。

这只能说老爷子实在是个念旧的人,真的打算为那套房子下血本儿了。

没别的,继续争取呗。

不过话说回来了,其实要做的这个目标,宁卫民倒觉得不是很难了。

因为他看房管所的意思,好像只要能处理好安置问题,房子就能差不多拿回来。

那就分而治之呗,总不能所有占据房子的人都是铁板一块呀?

至少对街道工厂那套四合院,他的把握就比较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用不了几年,工厂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在私有经济的冲击下,只要大工厂的倒闭潮一来。

这样的小厂子关门,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老爷子要的虽然是古今文化协会那套。

可要是他先弄到工厂那套,不就有了置换的可能性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振奋

1981年4月,对于全国人民,这都是极为振奋的一个月。

因为这个月,正是我们国家在世界体育赛场上捷报连连,初露峥嵘的一个月。

首先,我国男排在港城举行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

在开局接连两局败北,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不弃不馁,奋起直追。

最终连扳三局,竟然打败了南朝鲜,以亚洲冠军的身份成功出线。

紧接着,在南斯拉夫举行的第三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

由蔡振华领衔的乒乓球国手,经过奋勇拼搏,竟然囊括了所有项目冠军和各个单项的亚军。

这还是世乒赛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成绩。

毫无疑问,这两场比赛给我们国人带来了极大的振奋。

所引起连锁反应是巨大的。

那就是在京城,兴奋的人们情不自禁的涌上街头。

到天安门广场去游行,去歌唱,去抒发自己的情感。

尤其是北大,在男排获胜之后。

那些在读的当代骄子不但在校园里的五四操场上敲盆打碗,点燃了笤帚当火把。

而且大家还在中文系刘志达的带动下,一起喊出了一句从此流传于世,无人不知的时代最强音。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至于宁卫民,他同样借助广播和电视转播收听、收看了这些比赛。

和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一样被比赛的紧张程度和精彩转折所吸引,为当代最优秀的体育解说员宋世雄的精彩解说所倾倒。

甚至作为知道未来历史演变的特殊见证者。

一想到我国体育事业将在未来三十年取得的辉煌成绩、伟大成就。

他其实是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体味到这种油然而生民族自豪感,为这种爱国情绪所感染的。

所以他最直接的个人收获就是,排解掉了不少郁闷和烦躁,从负面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要知道,这可并不是单指“马家花园”那件事的受挫和被迫隐忍。

还因为在这个月,宁卫民事业上许多方面都相当不顺利。

他就跟转运走了背字儿似的,坏事接二连三的前来。

首先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大批量的神仙鱼开始充斥市场了。

很明显,这就是他出卖技术所造成的后果。

所以随着神仙鱼的急速跌价,从五毛一条跌倒了三毛两条。

直接影响就是养鱼技术也卖不出去了。

本月底,他每天仅仅能收到一两封信了。

显然五月份,将会彻底失去这个财源。

另外,文物商店门口和邮票总公司门口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地方悄然出现了不少社会闲散人员来戗行和浑水摸鱼。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受过劳教处分和蹲过大狱的另类人群。

一副混不吝不讲理的样子,就是奔着肉味来的,形成了最初级垄断交易的市霸。

宁卫民在生意上自然抢不过他们,也不敢与之相争。

为了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着想。

如果他要看上什么,就只能忍受盘剥,任其加价,再从这些人的手里花高价买过来。

这就导致他的收购成本增加了不少。

就像有一次在文物商店,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明代宣德官窑洒蓝大碗来卖。

赶上收购部关门了没人接待。

这老太太不愿意空手回去,就在那些闲杂人员一唱一和下,把这碗以十五块的价钱卖给了他们。

宁卫民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便宜,不敢上去招揽啊。

直到等老太太走了,他才过去跟那些人打商量。

最后多加了二十块,以一倍多的价钱,才重新买到手的。

还有一次,在邮票总公司门口,明明是个老头带着邮册主动找到宁卫民商谈的。

宁卫民也是凭借眼力,从众多杂乱无章的普通邮票里面发现了一张极为罕见的“宫门倒”。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以三百元的价钱达成交易。

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围上了宁卫民,说他戗生意。

最后,宁卫民不得不以所谓的“打醒儿”之名义,给了对方十五元,又连连致歉,才平息事端。

总之,这种事儿到底有多么窝心,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不会体会到。

好在这些人,实际上都不懂行。

他们的欲望也不高,只求能赚点烟酒钱,或者能混个好下水即可。

所以暂时揩油还不算太狠。

而且宁卫民还知道,八三年的风暴眼瞅就该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嘎杂子琉璃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便足以让宁卫民借用体育比赛,来忘记这些不愉快,安心坐等着这帮混球自取灭亡了。

不过话说回来,体育比赛的振奋和激励作用,也并不是对所有郁结都有化解功效的。

至少宁卫民心里,就仍旧对一件事,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

甚至难以对人言明,没法讨论。

那就是洋货的大卖。

敢情别看宁卫民自己的那些小生意几乎都遇到了困难。

可偏偏和张士慧合作的生意却日益兴旺,一枝独秀。

或许是沾了“五一节”不少人要结婚的光。

这个月他们收入又创了新纪录,张士慧拿到了七千元,刘炜敬也有三千多块。

而宁卫民自己,明面上的分润加上账目上的小动作,实际上揣了一万二。

按理说应该是好事儿。

可问题是目前他们主要的利润集中点,就在进口彩电和卡西欧电子表上了。

说实话,宁卫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着,突然就有点不大是滋味了。

他越是挣钱,就越忍不住琢磨,自己和旧社会的洋行买办到底有没有区别?

究竟是不是在帮着外国人剪京城老百姓的羊毛?

是不是帮着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盘剥自己的同胞?

他发的应不应该算是国难财?

特别是当他看到报纸上新登出一则国际消息,说IBM于本年度4月24日推出首部个人电脑,又称个人计算机,英文缩写为PC,即PersonalCputer。

他就更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了。

眼瞅着大老美,今天的朋友,未来的对手已经进入了PC时代。

他自己却在倒腾人家的产品赚着国人的钱。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罪恶感了。

他更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

今后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而这,就叫做迷茫。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漏勺

对喜好投机的生意人来说,其实良心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即使偶有发现,也总是稍纵即逝。

所以5月里,宁卫民的心绪就因为时间的冲淡,而逐渐把忧国忧民的情感放在了脑后。

当然,这和其他方面的情感纠葛也有关系。

新的烦恼取代了旧的烦恼,也是很正常的。

不得不说这个月啊,这小子属于命犯桃花的,他的麻烦就是,米晓冉开始对他有点黏糊上了。

不但接早班儿的时候,米晓冉总是刻意和他一起吃早点。

而且还总给予各种各样暗示和机会,希望他可以约自己去外面,俩人好单独相处。

至于原因,除了原本米晓冉可能就对宁卫民有不少好感。

也因为张士慧这个好事的家伙与背后煽风点火。

敢情张士慧主观地认为,宁卫民和米晓冉是挺般配的一对。

只是宁卫民脸皮儿太薄,不懂得怎么追求姑娘,他们才一直没什么进展。

于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张士慧便好心地推了他们一把。

他在跟米晓冉聊天的时候,故意当了一次大漏勺,把向宝柱和“肚脐眼”是宁卫民给收拾的事儿给批露了。

具体怎么办到的虽然没详细说。

但他却是加油添醋的把宁卫民报复那俩厨子的性质,定义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这样一来,米晓冉被扇乎的就有点心动了。

这姑娘还真的以为宁卫民在暗暗的喜欢自己,平时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呢。

便打算主动放下矜持,帮助宁卫民鼓起勇气来。

可这对宁卫民来说,却完全是不虞之灾啊。

他对于米晓冉莫名其妙的突然亲近和暗示,简直郁闷坏了。

要知道,打心里说,他压根对爱情就没什么向往,只有对于堕落生活的展望。

他哪儿想过谈什么真正的恋爱,正经结婚过日子啊。

他只想像张国荣说的那样,做一只累了就在风里睡的无脚鸟,过左拥右抱的快意人生。

或许再生他一个加强连的私生子。

所以眼下最怕的就是被人沾上,自由不保,等不到他的海天盛筵。

自然对此敬谢不敏,躲避不及。

可背就背在,造化弄人。

连社会形势也来跟他捣乱,他越想避开,反倒还避不开了。

敢情1980年的5月,青年杂志社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杂志社经过认真的讨论之后决定刊登这篇文章。

这篇署名为潘晓的文章表达了当代青年,因为历史的伤害,对生活的困惑。

许多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感到委屈苦闷。

就是这封来信,引发了全社会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很短的时间,青年杂志社就受到了三万多份稿件。

而在此同时,国家新影纪录片厂所拍摄的《莫让年华付水流》,也开始了全国公映。

这部在沪海拍摄的彩色纪录片,选取了十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讲述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在不同的际遇下,处逆境而不馁,自强不息,自学成才的故事。

也等于是用电影的方式参与了人生观的大讨论。

于是在强大的社会反响下,京城各单位也纷纷组织自己的青年职工,开展各种与之相关的主题活动。

京城服务局自然也要求下属各级单位开展学习和讨论。

甚至还专门为青年职工举办了一届职业技能竞赛。

号召青工们在岗位上勤学苦练,争做有技术、有追求、不低俗、不辜负大好青春的新时代栋梁。

尤其是结合本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这次职业竞赛和以往,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还专门增加了服务英语一项作为新的比赛项目。

结果这一下可好,是正中乔万林的下怀啊。

他认为在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两个学习典型的带动下,重文门旅馆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捧起了英语书。

或外面报英语班儿,或跟着广播自学英语。

那本单位的职工参加这样的竞赛,就具有先天优势,很有可能拿到好成绩。

一旦让分局领导脸上有光,为之满意,那将会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啊。

于是,他就决定从单位内选拔出十个英语尖子。

再请来一位专业英语老师,用每天上午两个小时,办个突击培训班,重点培养一下。

至于给这些尖子们的激励措施,他也没少下本儿。

经请示领导后得到了批准。

这个培训班在岗学习的不算脱岗,占用自己时间的,会给补休。

此外,每人每天一元钱补助,如取得好成绩,工资和职务更可以得到晋升。

想想看吧,这么实惠的事儿,那谁不踊跃争先啊?

当然,宁卫民和张士慧肯定除外。

他们俩可看不上这点好处,反倒觉得这培训班会影响他们自己的事儿。

但问题是,他们总得给乔万林捧场啊。

为了不耽误乔万林升官,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地来配合。

结果,除了宁卫民和张士慧两个“保送人员”以外。

刘炜敬和米晓冉也凭自己的实力通过选拔考试,得以进入培训班。

这样一来,宁卫民就真的难受坏了。

每天身边上都坐着一位含情脉脉“同桌的你”。

米晓冉不但和他一起上课,下课也有了共同交流,一起进步的理由。

自然让他头疼不已,应付起来疲惫不堪。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命运这家伙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的乐子。

最爱干的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事儿。

这不,5月下旬的一天,宁卫民又横遭了一场新劫难。

他的生活,在命运的作弄下,又奇遇般的走进了另一个姑娘。

当天,上完了早上的两堂英语课,宁卫民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了王府井。

这一天,他手头儿上有三件事儿要办。

一是在外文书店帮米晓冉买本牛津字典,然后再去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看看邮票的行情,尝试着捡捡漏儿。

再之后,还打算再跑一趟京城饭店,试着兑换点儿外汇,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午饭也就在那儿解决了,然后才能回家休息。

没想到虽然他安排得挺美,打算得也挺好,可真的实行起来,却非常的不顺利。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玫瑰红

不说别的,首先这天气就热。

当天是将近三十度的温度了。

可宁卫民却因为昼夜温差大,还穿着昨天夜里来上班的那套长衣长裤。

其次,出师不利。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像牛津字典这样的工具书居然没买到,还得三天之后才有可能来货。

所以走出八面槽外文书店的时候,不但闷热的天气让宁卫民汗流浃背,像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

刚才在书店里又找又问的,耽误了半拉小时,白忙一场,也让他心里十分烦躁别扭。

“妈的!什么破天儿!切!这么大的书店居然连本儿工具书都没有!”

宁卫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走到了商店旁边的存车处,又开始去寻找自己的自行车。

这年头,自行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

所以但凡大一点的商店门口,都有个固定的地方集中存放自行车。

假如商店门口空场较大,甚至能用铸铁架圈起专门的存车范围。

而没有空场的,为了多腾出一些地方通行,也就只能因陋就简,把自行车沿着马路一条长龙的横铺过去了。

像王府井百货大楼是属于前者,而外文书店则属于这后者。

这两种情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管理程度的不同。

圈起来的,管理者的目光能覆盖全范围,看护当然较为周全。

不但小偷不敢轻易来冒险。

车辆万一被谁给碰倒了,肇事者也能自觉的及时扶起。

而横铺过去的完全不同。

因为一旦存放的车辆过多,很容易就能超出管理者眼界的范围,看车老头儿难免就顾不过来了。

这不,宁卫民的两分钱存车费就等于白交了。

他的车按照顺序摆在比较靠后面的地方,离那看车老头有三十米远。

结果他的车被别的车砸倒了,便无人管无人问。

看情形,估计不知道是谁,拿车的时候太粗暴,生拉硬拽的把旁边的自行车都带倒了。

而且仗着看车老头没看见,一辆车也没扶就走了。

素质低劣,相当可恶!

不用说,见此情景,宁卫民越加气儿不打一出来。

觉着今天自己出门,怎么跟没看黄历似的,干什么什么别扭。

可话说回来,不幸中倒有个万幸。

那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共有十几辆自行车呢。

宁卫民的车上仅仅压着两辆车,这让他还不用太过费事儿就能把车推走,倒也不能算糟糕透顶。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把最上面的两辆车挨个扶起之后,宁卫民正要去扶起自己车的时候。

偏偏有一个路过的行人来跟宁卫民打听道路,询问人民银行的位置。

而这一打岔却让事情真的坏菜了。

因为路人的耽搁,打断了宁卫民连续扶车的动作。

这就直接导致路人离去之后,当宁卫民再扶起自己的车,低着头推着车,想要赶紧离去时。

被一个正好推着车来存车的姑娘,误会成了不负责任离去的肇事者。

“哎呀!你不许走!”

一声娇媚的喝止声,带着极度的不满。

跟着一辆车身是玫瑰红颜色的自行车闯入宁卫民低垂的眼界。

霸道的一歪把,这辆车的车轮就挡住了宁卫民的去路。

宁卫民惊讶的抬头,顺着叫声望了过去。

他立刻愣住了,面前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长长的头发梳着两个麻花大辫子,身穿着很洋气的连衣裙。

虽然是横眉立目,可也得夸一句漂亮,甚至配得上“高贵”二字。

就因为她的车,她的衣服和那双脚下尤为少见的白色高跟鞋。

在这年头,不是一般人能穿戴的。

可惜,没什么工夫能让宁卫民细打量了。

因为像这样家世不错的姑娘,脾气当然也爆得很。

随着一句“把你碰倒的车都扶起来!”。

姑娘毫不客气的犀利指责就纷纷而来。

必须得说,这姑娘的口舌比真正的枪棒厉害。

大义凛然之下,简直是把宁卫民当成了十恶不赦、卑鄙无耻之徒,劈头盖脸的痛斥。

宁卫民不是没有试图解释,。

可惜姑娘固执得很,一点也不信他的说辞,甚至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宁卫民又不能学她的样子,真的提高嗓门去喊去吵,大庭广众之下有失风度啊。

况且这又是什么地方啊?

围观的人就跟找到了蜂蜜的蚂蚁一样,迅速围拢过来

宁卫民非常清楚这样的局面,越拖越麻烦,越拖对自己越吃亏。

很快,看到连管车老头儿都被引过来了。

权衡利弊下,他并不难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于是他不再辩解了,赶紧麻利儿的按照姑娘的意思,一一把车扶了起来。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硬吞了这口窝囊气。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委曲求全,让他在众人的嘲讽和讥笑下,宛如耗子一样溜边儿走了。

那大姑娘却被人民群众当成了仗义执言的道德英雄,于一片称赞和喝彩声中得意洋洋,顾盼生姿。

宁卫民甚至都能想象,看车老头多半儿会免了姑娘的存车费,以作“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的鼓励。

妈的,如果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

那就是他懂得了男人绝对不能大庭广众下和女人讲理。

在她们天生的性别优势上,男人实在没多少胜算,即使是白的也能被打成黑的。

或许是今天的基调彻底就是丧气,宁卫民摊上的倒霉事儿仍未结束。

他骑着车在清华园门口一拐弯,来到东安门大街上的邮票总公司,也没碰上什么好事。

居然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一片清淡,几乎就没几个人。

等进去跟营业员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昨天小市场里私人交易起了争端。

有两拨人为了一套黄山邮票打起来动了刀,把公安给引来了。

那不用说,这事儿不过去,小市场的热闹劲绝对恢复不了。

而且让宁卫民同样没想到的是,整版的鸡票销售速度远超过去年的猴票。

明明比猴儿票多出了一倍的发行量,可才不到半年,整版鸡票居然在邮票总公司已告售罄了。

宁卫民是什么都没买到,一样是白来一趟啊。

就这样,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厅粗略转了一圈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极度低落到谷底。

今天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去京城饭店溜达了。

此时此刻,本着贼不走空的心态,他也只想再去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喽喽,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书画值得入手了。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就在宁卫民重新上路往回骑,途径清华园澡堂的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弯再奔南边八面槽的时候。

这一天最大的意外灾难发生了。

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本来正从北向南和宁卫民一样顺行着。

却突然间从路边蹿上了马路,改变了行进方向。

他们似乎要赶在绿灯结束,汽车较少时,一起跑到对面的东安市场去。

可骤然出现在宁卫民的车前,当然让宁卫民猝不及防。

刹车是来不及了。

情急下,宁卫民赶紧猛转车头!

可是,躲过了俩孩子,却一猛子撞上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自行车!

“咣当”这一家伙。

宁卫民的车把一辆玫瑰红的自行车,连带车上穿连衣裙的姑娘,全都撞倒在地上了。

而那姑娘还没爬起来,就咬着牙,瞪着眼的骂上了。

“臭流氓!”

宁卫民这定睛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只能说是冤家路窄啊!

因为他撞到的,就是刚才外文书店门口骂过他的那姑娘。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裙子

面对姑娘的咒骂,宁卫民没法反驳。

因为首先,天下间的偶遇多了,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巧法儿啊。

刚刚半个小时前,他在外文书店门口被这姑娘教训了一番。

跟着转过头来,他就在大马路上骑车把人家撞了。

这让他跟谁讲去,谁也不信这会是单纯的巧合。

别说人家姑娘误会他蓄意报复,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儿要是让别人赶上,恐怕连他自己都得这么去揣测。

其次,现在社会上也确实乱得很。

到处都有成天大街瞎转悠,四处寻衅滋事的不良青年。

特别是在“潘晓事件”和电影《莫让青春付水流》的发酵作用下,

报纸上最近又揭露了一大批自甘堕落的年轻人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以警示青年人。

其中那些反面典型里,就真的有些人会故意撞翻姑娘的车,然后装着赔礼道歉,再用手段勾引对方,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

眼前这姑娘脾气固然娇纵,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善茬儿。

可穿着这么洋气,人确实也长得漂亮,这本身就给他的行为赋予了重大嫌疑。

想必只要是最近看过报纸的人,了解这方面社会情况的人。

面对这种情况,大概率都把他当成心存不良的坏人。

所以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觉得这事儿他是掉在泥塘里洗不清了。

甚至比刚才外文书店门口的那场误会还冤,而且也更悬乎。

因为马路上撞车本就是引人瞩目,容易招来一大圈儿人。

就更别提他还撞了个不依不饶的漂亮姑娘了。

这要等到观众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来,再碰上爱起哄架秧子的主儿,跟旁边使劲一扇乎。

这事儿弄不好就得奔大了去了。

这姑娘真要是万一挂不住脸儿,再来一出寻死觅活的戏。

得,那他没准儿还真的唱几句《铁窗泪》了。

所以宁卫民是越想越怕,他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跟刚才一样。

还是得尽快平息事态,降低影响才行。

好在他经济上有底气,大不了就花钱摆平呗。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今儿就是把人撞残了,得赔个十万八万的,他也掏得起。

而这就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

决定不惜代价,只求让安抚了这个姑娘先再说。

宁卫民主意一定,就马上采取行动。

他赶紧伸手帮姑娘扶好了车,支在一旁,又把姑娘的皮包捡了起来挂在了车把上。

但他却不敢伸手去牵地上姑娘。

于是任凭自己白皙的脸上淌着汗,也不去擦,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跟姑娘说。

“你生气是有道理的,怀疑我也是正常的,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空口白牙的你不相信,那这样好不好?我们去派出所吧,一拐弯就是,我们把一切经过都当着公安同志说清楚,也让派出所做个见证。”

“你放心,我有正当工作,撞了你是事实,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东西坏了我赔,我也会带你去医院,并且负责你一切人身和财产的损失。”

宁卫民这话说得相当实在,良好的态度,换得了姑娘勉强点头。

而宁卫民接下考虑得也很周到,问清姑娘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自己并没上手,是请求两个旁边看热闹的女同志,帮忙把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在玫瑰红的车后座上的。

再之后,宁卫民为了姑娘放心,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给她做抵押。

这才推着自己的车去马路旁边锁上了。

可即便如此,当反身回来,打算推着姑娘去派出所“自首”时。

宁卫民仍旧横遭了冷眼。

他发现姑娘不但脸上泛着红红的晕,而且气性反倒更大了,说话又都是呛着茬口出来的了。

敢情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姑娘站起来忽然察觉,自己连衣裙几乎从臀部以下都被扯拦了。

就坐在车后座上都掩盖不住,仍然露出了大片光洁的腿肌。

应该说,这样的尴尬要在三十年之后肯定不算什么,因为也就是个超短裙的概念。

可当代却不一样了,如此保守的年代,那真是了不得啊。

姑娘觉得自己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这样的怨愤自然也得宁卫民兜着。

所以在派出所里,饶是宁卫民连连道歉。

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尽力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并且当着公安的面,表示一定包赔所有损失。

这姑娘始终没个好气儿,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势单力孤,厌烦派出所也为宁卫民说话吧,她一个电话就把家里人叫来了。

也就半个小时,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妇女火速赶到了派出所来。

一见到这姑娘就“欣欣,欣欣”的叫个不停,问这儿疼不疼,问哪儿摔坏了。

等到看到这姑娘的伤腿和烂裙子,再得知宁卫民就是肇事者。

这位女干部差点在现场就用眼神把宁卫民活剐了。

跟着就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要求公安必须对恶意调戏姑娘的流氓严惩不贷才行。

本来宁卫民看着女干部和姑娘的容貌有些相似,还以为是姑娘的妈。

而这时听她自我介绍才知道,敢情这是姑娘的姨妈。

这位的来头也真是不小,居然是国家外事部门。

而且干得工作还是最重要的办公室,能见着一把手二把手的那种。

于是不但宁卫民心里大呼倒霉。

实在想不到今天自己一衰到底,居然撞了这么个有背景的姑娘。

派出所也跟着为难了。

因为无论怎么看,宁卫民事后处理的方式都很恰当。

认错的态度已经够好的了。

要按这位姨妈的意思呢,却有点得理不饶人,恨不把宁卫民关上几天才肯罢休啊。

可按政策来说,这哪儿够得上啊?

但不办吧,这位姨妈的工作职务又不是一般性的,他们也不好得罪太甚。

否则人家要得着机会给某位要员吹吹风,回头就够他们派出所喝一壶的了。

幸好啊,派出所的老所长是非常有经验老警。

他一句话就点中了女方的软肋,那就是名声。

这年头,姑娘的声誉可是无以伦比的重要,谁愿意和流氓扯上边儿啊?

要是宁卫民被定性成了流氓,那别人又该怎么编排这位姑娘呢?

所以在派出所所长耐心的开导之下。

这姨妈和姑娘不难想明白,到底怎么办才是对自己一方更好的选择。

于是姨妈总算是不再要求宁卫民付出自由的代价了。

但民事赔偿方面,却仍是一副严苛的姿态。

不过好在这方面对宁卫民就真是小菜儿一碟儿了。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谈钱。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啦。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接待

有关补偿的协议是在协和医院谈定的。

姑娘一直说自己脚疼,于是在派出所的协助下。

宁卫民和姑娘姨妈一起,把姑娘送到了不远处的协和医院。

拍了个片子后,经急诊科的医生诊断,在姑娘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骨裂。

而这个时候,宁卫民已经知道受伤姑娘是外语学院在读的英语系大三生,名叫霍欣。

另外,只凭那位姨妈嘴里动不动就会带出这样的话来……

“欣欣啊,你爸妈常年在海外,把你托付给我这个当姨儿的照顾。你说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万一他们要因为惦记你工作上一分心,再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关系。我就更付不起这个责任喽”。

宁卫民就能知道,这霍欣的爹妈,工作应该也是外事口儿的,而且职务小不了。

所以综合来看,这一家子,恐怕可以称为外交世家了。

这个霍欣,如果用三十年后的话来形容,就是一位红色名媛了。

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属于当代的上流阶层啊。

所以此时此刻,眼瞅着姑娘的脚虽未破皮肉,却肿起老高,实在是受伤不轻。

宁卫民还能有什么态度呀?

他也只能是自认倒霉,竭尽全力让对方满意了。

最终除了答应赔车、赔裙子、赔皮包、赔医药费和营养费之外。

在诊病期间,由于霍欣没法再上学了,不得不暂时借住姨妈家养伤。

宁卫民还要负责接送这姑娘去协和医院治疗,去学校参加重要的课程和期末考试。

总之,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反正只要霍欣脚上的伤一天不痊愈,他就别想卸掉这副道德枷锁,尽兴去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这不,当天看完病,霍欣的姨妈就给宁卫民派了差事。

非说不放心急诊大夫的简单诊断,一定要明天再找骨科专家做一次复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宁卫民连英语课都没上。

就秉承旨意,跑到协和医院重新挂了一个专家号。

然后又转头去接霍欣,要带她做一次正式且全面的脚踝检查。

而他的苦日子,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用多说,既然是外事部的工作人员,霍欣的姨妈当然住在外事部大院。

具体位置紧挨着日坛中学,是三十年后改名叫做华光里社区的地方。

现在那里的南边是个如火如荼的大工地。

京城第一家涉外饭店建国饭店的基本雏形,已经在那里拔地而起了。

而且很快,伴随着国内出国潮的形成,外事部领事司出国签证处也将会在此处成立。

所以这个大院的份量到底有多重,由此可知。

别看占地面积挺小,平方公里,大院里一共也只有十四栋楼。

但却是有专人值守的地方,普通人要想顺利进入并不容易。

那得在门口传达室先登记,再打电话向里通报,获得允许才能进入。

好在宁卫民并不怕花钱,自打摊上这件事儿,他从心里已经坐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只要能把事儿胡撸圆和了,哪怕甩个万八千的他也不心疼。

所以为了方便,他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在前门的出租车站提前约好了出租车。

到了这一天,他是坐着一辆伏尔加去挂号的,也是坐着这辆车来接霍欣的。

虽然汽车已经相当旧了,属于首汽快要淘汰的车辆,但毕竟不像今天的出租车有显著的标志。

结果误打误撞,门口看门的或许当成了领导的车,问也没问,直接就放行了。

嘿,进入大院居然没受到半点盘查。

这就让宁卫民到达的时间,比约定的九点还早了十分钟。

一点没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多等他。

而坐汽车来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呢。

要知道,六层的老式单元楼可都是没电梯的。

因此以霍欣目前的身体情况,上楼下楼都变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儿。

她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宁卫民的清白,还在提防着他的狼子野心。

那么既不同意他搀扶,也不同意他背,甚至碰都不许他碰自己一下。

于是她就只能在姨妈的搀扶下,用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下蹦了。

这还有不累的?

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都有点跳房子、跳皮筋练就的功底。

可带转折的四个楼梯跳下来,也不是好受的。

大热天的,霍欣不但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伤脚也碰了一下,疼得她咬着牙直抽冷气。

那等下来了,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肚子气等着发作在宁卫民的头上。

结果就应了那句老话了,没有花钱的不是。

或许是先天就带了成见吧,这俩大小娘们觉着宁卫民最多是雇佣了三轮车来的。

却没想到下楼没看见三轮车,倒看见了宁卫民拉开了一辆伏尔加后车门。

这自然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于是连霍欣带她的姨妈一肚子的气儿竟然泄了。

她们竟然没好意思再为下楼的不快再行迁怒,就这么放了宁卫民一马。

至于检查的结果的和原来的诊断一样,并不需要住院。

这也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彻底放了心。

再加上宁卫民挺会来事儿,不言不语的,在医院里跑前跑后。

整个过程让她们觉得挺熨帖,

尤其是医院等候的时候,宁卫民还从书包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玻璃瓶崂山矿泉水,用带来的起子打开给她们喝,就更获得了这两个女人极大的好感。

要知道,在这个天气炎热的时节,此举不但是一种享受,而且也真的很有面子。

恐怕真正的首长,都享受不到这么体贴入微的伺候啊。

就这样,回去的时候,彼此本来极为僵化的相处就有些不一样了。

康欣的姨妈态度和缓了不少,在车里居然跟宁卫民聊了几句天,问了问他工作的一些情况。

等到宁卫民在路上又停下来,专门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竟然收获了康欣和她姨妈一个笑脸。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宁卫民高兴的实在也太早了点。

因为就在他把霍欣她的姨妈真正送到家门口时。

做了友好告别,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却几乎被气炸了肺。

敢情由于当时的房门隔音不好。

他刚走到二楼半的楼梯转折的时候,仍能清楚地听见302室内,传来了霍欣和她姨妈交谈的声音。

这两个人完全曲解了他的好意,还带着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自大。

“欣欣,别说,这个小宁还真挺有伺候人的天赋啊,看来这旅馆的接待员没白干。”

“切,这样也算天赋啊?不就是狗腿子嘛。姨妈,我可看不起这样的人。您不觉得,他这个小接待,就跟黄世仁身后的穆仁智似的吗?恨不得连你坐个椅子都要主动替你抹两把,一副天生的贱骨头样儿……”

“哎?你这话……倒是形容比较贴切啊。我告诉你,其实底下的人望着上面的,都是这样的。不过狗腿子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你想啊,他一个小接待员,哪儿来的本钱租汽车啊?我看他呀,兴许是借钱来巴结咱们呢……”

“哈哈,想得美,就凭他办得这点事,就想让咱们对他另眼相看?哼!也不知道他那脑袋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儿,宁卫民刚才的快慰一扫而光,转为了极度的厌烦和后悔。

一股难以克制的羞愤,让他再不愿意听下去,扭身拔腿下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省

当天宁卫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张士慧给扇儿胡同打了个电话,托他赶紧给弄六块卡西欧电子表。

还指明要售价一百二十六块那种最高级的,要求晚上六点准时给送到民族宫门口去。

细一聊宁卫民才知道,敢情张士慧今儿中午请一个中学同学喝酒。

他这同学母亲在药材公司上班,马上就要出差去广西。

正发愁京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可带呢,怕到了当地事儿不好办。

这不,在酒桌上提了一嘴,张士慧就给出了个主意。

说送卡西欧电子表多好,外地可见不着,目前全国只有京城、沪海和花城有。

就这样,俩人便以一百五的价格达成了这一笔交易。

宁卫民算了算,这单子毛利润虽然不高,可胜在量大。

张士慧能挣七十,他自己差不多能有一百块,也是个安慰,便很痛快的答应照办。

没想到张士慧说完正事没挂电话。

作为今天早上替宁卫民请假的知情人。

这小子接下来就开始拿宁卫民打镲,说米晓冉今天没见着他挺失落。

顺带也问起了他今天情况如何。

宁卫民当然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什么,就说不怎么顺,回头见面再聊。

结果下午见了面,张士慧还依旧记挂着这事儿呢,再次追问起来。

随后一听宁卫民讲述的具体经过,自然就“炸”了,忍不住当街骂了起来。

“不会吧!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成热脸贴了冷……不是,我是说你这么实在对他们,还弄出罪过来了?这都什么人啊,知道好歹吗?”

至于宁卫民,由于时间过去了许久,他情绪已经稳定。

此时反倒不似张士慧那么激动。

只是淡淡的说。

“她们当然知道好歹了。她们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用算数来计算人际关系。对人老爱防着一层。个个都觉着自己看透了人性,能看穿人心,其实啊,就是‘势利眼’仨字儿。她们应该算公务员里最龌龊的那种人,可偏偏能量还不小……”

“我去,那你也太倒霉了。这不掉进了妖精洞了吗?我想想都觉得窝心,难怪你眼睛里有血丝。”

张士慧咂了下嘴,不免替宁卫民发起愁来。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时间长了,你天天跟她们周旋,怎么受得了?”

长时间的相处,宁卫民对张士慧的心性已经颇为了解,知道他的这番话绝对发自内心。

于是就为了这份感动,宁卫民已经决定今后在账目上要少一点花头了。

否则,无以为报啊。

“嗨,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气归气,可我自己觉着还应付得来,你不用替我太担心。”

跟着他又不无自省的说。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自己也有些问题。怪我把这事儿办急了。

“我光想着赶紧让人家熄火,赶紧让这事儿过去。一个用力过猛,也就成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说白了,这就跟咱们做生意似的,总得讨价还价才是道理。办事还是不能怕麻烦,该扯的皮,拉的锯都少不了。”

张士慧品了品话里滋味,赞同是赞同,可更多的还是难解的忧虑。

“你先别着急做总结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怎么办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欺负你,白使唤你还不把你当人?”

跟着他又无比气恼的骂了一句。

“真丫挺的。怎么随便一个有点权力的小人物,都能这样拿捏咱们啊!难道咱们老百姓,就得白白受着这份窝囊气啊!”

万没想到宁卫民摇摇头,竟然胸有成竹的说。

“虽然理在她们手里,可她们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对于许多事,是只能适应和被动接受。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些财富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金钱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是我们对抗命运的资本。”“至少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对我们就不是问题。”

张士慧怔怔地看了宁卫民一会儿,突然间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宁卫民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啦。

“我的意思是,我的自尊从来没想过贱卖,自然不能让人随意糟蹋。既然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善意,那我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反正现在,她们也不能把流氓的帽子扣我脑袋上了。那我还怕她们个球。说到底,这不过是破财免灾的事儿罢了。”

“她们再不乐意,我把钱花到位了,她们也无可指责我。我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忒亏得慌。有跟她们瞎缠磨的工夫,我还不如专心干点正事把损失赚回来呢。”

这话一说,张士慧也立马心情舒畅了,哈哈笑着赞同。

“对对,卫民,你想明白了就好。搭理她们干嘛,以后咱还不给她们这脸了。”

“就为你这主意,这几块表的钱我一子儿不要。你拿着这钱甩给那俩臭娘们儿吧。”

“不不,你别推辞。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钱。可难道我就缺吗?”

“我这就是给你助助威,就算你替我拿‘大团结’扇她们丫一大耳贴子了。”

“要是一头猪的价钱不行,大不了咱就出两头,三头,四头,五头!哼,都是肉,who怕who啊!”

这几句,真给宁卫民逗乐了。

既是因为张士慧这特别的联想能力。

也是为了自己这哥们儿在中式英语方面蛮有天赋。

看来这一世,懂了ABC的张士慧同志应该就是这句话的创始人了。

…………

三天之后,还是早上差不多九点。

宁卫民再次包了同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外事部大院儿,去接霍欣去医院换药。

看门的人也似乎还记得这辆汽车,大老远看见车开过来,就把大院铁门给打开了。

于是和上次一样,宁卫民坐车长驱直入。

但这一次,再上楼去,宁卫民的态度却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已经以往没了不好意思的内疚,和想要博得好感的温和笑容。

反倒是昂首挺胸,无所畏惧的淡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骨气

楼上,开门的时候,霍欣的姨妈已经收拾好要带东西。

霍欣也拄着一只拐,她们显然是做好了部准备在等宁卫民。

所以见到他,就要出门下楼。

但让她们未曾料到的,却是宁卫民用自己的身子拦在了门前。

他目无表情的叫着霍欣姨妈的官称,却连个敬语都不用了。

“黄主任,先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是先进去,一起谈谈有关交通事故的赔偿问题吧。”

“你想干嘛?”

霍欣姨妈的确感到情况不对头,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状况。

宁卫民则坦荡荡的回答。

“赔偿你们啊,我把钱都带来了。”

这位黄主任不由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加以斥责。

“具体钱数现在怎么搞得清?你别胡闹好不好?”

霍欣在旁也不耐烦地催促。

“快走吧,我都站了老半天了,别耽误了去医院。”

但宁卫民却笑了,压根没为官威所震慑,反倒直不楞登顶了一句。

“对不起,恐怕我得把话说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愿意谈,想马上去医院。可以。但我就恕不奉陪了。”

这话一说,霍欣可有点傻眼了。

“啊?”

黄主任更忍不住发了火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逃避责任?嗯?”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宁卫民以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摇着头。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接你们的汽车我都约好了,钱也付过了,就在下面等着你们呢。”

“还是那辆伏尔加。司机认得你们,即使我不去,他也会把你们送到医院再送回来的。”

“何况我不是也说了,钱我都带来了。是你们自己不想谈嘛。”

“要不咱们就进去谈谈?其实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

宁卫民这样的态度,让霍欣有点儿不知所措。

吃惊的人,当然还包括见多识广的黄主任。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真正令她们吃惊的事还在后边呢。

因为当黄主任为了避免让邻居看到门前的纠缠,总算让宁卫民进了屋,面带寒霜地质问他到底打算怎么样的时候。

她们的颜面才真正遭遇平生从未有过的挑衅。

宁卫民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千元钱,还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居然以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带感情的淡然样子对她们说。

“我撞伤了人,我再次表示道歉。这是我支付给你们的一千元赔偿金。请你们清点一下,再给我打个收条。”

黄主任一下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因为宁卫民这个态度被气得发抖。

但没等她说话,这次霍欣已经先于她表示愤怒了。

“你这是干嘛!是想拿钱收买吗?你在侮辱我们的人格!”

说心里话,其实一直以来,霍欣就对宁卫民的印象就没怎么好过,净是负面的成见。

尤其刚才,宁卫民说恕不奉陪的样子就让人气不打一出来。

她心里早就怨恨上了。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呀?你算那根葱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哼!不是你上次来追着我们屁股后头了?狗奴才一个!”

她是越想越气,越气还就越想。

可就没真正的好好想一想,宁卫如此反差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并不奇怪。她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缺乏对人情世故的了解。

周围大多数的人一向都是围着她转,她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很难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几句话已大大得罪了人。

这下看到宁卫民拍出钞票的样子,受到羞辱的感觉然爆发。

也是自然而然觉得普天之下,唯有自己委屈到了极致。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句不平的言语,反倒给宁卫民提供了口实。

“霍大小姐啊,瞧你这话说得,多委屈啊!我就不明白了,我给你赔偿怎么就是侮辱你人格了?那我倒要请教你了,像那些在背后骂逼人狗腿子,骂贱骨头的主儿,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无论是霍欣和她的姨妈都是齐齐变色,尴尬非常。

而她们的眼神里除了下不来台的郁闷和吃惊,也充斥着气恼和鄙夷。

果然,霍欣下意识就指责上了。

“你……你居然偷听!下流!无耻!”

但这一次,换来的却是宁卫民极为愤慨的冷笑。

“霍大小姐啊。外文书店门口,我只是扶起自己的车着急离开,就被你当众责难,骂我没素质,非说是我把车碰倒的。”

“街上撞了你,只是我为了躲避孩子造成的一场意外,就又被你骂了一次流氓,还要派出所把我抓起来。”

“那这次,我想即使我怎么跟你解释,是你们的房门隔音不好,你还是会认为是我偷听的吧?”

“所以我没办法辩解,因为天下的理,就是为你存在的!你说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错!这总行了吧?”

“可是有一样,你千万别忘了,我也是个人。我和你一样生在这个国家,我们谁都不是为了让别人羞辱,或是伺候人,才活着的。”

“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英语专业的大学生,《简·爱》总应该读过的。我希望你能回忆一下简·爱对罗切斯特说过的话,因为那恰恰正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霍欣彻底听傻了,也看傻了。

宁卫民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

当前所表现出的这种不卑不亢,还带着点文艺范儿的成熟男人气质,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

哎?这家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难道真是我冤枉他了?

就这样,正在霍欣胡思乱想之际,宁卫民又把钱直接放在桌面,转向了她的姨妈。

“黄主任,千万别多心。我其实什么恶意也没有,只是想咱们能互相体谅一下,维持住彼此的体面,更加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说实话,即使我天天跟着你们,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你们生疑,咱们彼此看着生厌。既如此,倒不如咱们互不相扰,都落个清净。”

“这里的一千块钱呢,我算了算,车子、衣服和皮包怎么也够了。医疗费和营养费当然还没有个准确的数字,但我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至于霍欣去医院、学校,和平时的护理问题,那这钱也许就打不住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先用这笔钱,我还会补给你们。总之,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你们尽可以自己包出租车出行,还可以从外事人员服务局请个人来照顾霍欣。只要有票据,在霍欣养伤期间,花的钱我都给兜着。行不行?要同意,请写收据……”

霍欣的姨妈当然是见过世面的。

她现在发现宁卫民年纪虽然霍欣还要小一些,可阅历和手段,却不容小觑。

反倒显得更加具有威胁性了,于是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出了明智选择。

“那好吧,年轻人的时光是很宝贵的。我们也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和工作。”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写好了字据。

宁卫民一边收好,一边把医院挂好的号放在桌上。

“好啦,那就再见了,你们快坐车去医院吧。回头可以找司机要个出租公司约车电话,会更方便些。”

说完他抬腿便走,下楼的脚步声,一点都没犹豫。

那消失在门前的潇洒的背影,看着霍欣半天没缓过劲来。

哎?他怎么就变了呢?怎么就变得这么有骨气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汉子

身为穿越人士,宁卫民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主儿。

没办法啊!

谁让他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对这个时代不够了解呢。

别的不说,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连个煤炉子都摆弄不好。

洗衣服、做饭也不行,生活自理能力极差。

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啊。

要不是后来边大爷说他差点就被煤气熏死,也许对脑子有些影响,恐怕得好好缓缓。

那恐怕宁卫民早就因为行为异常,被邻居们察觉到身上的秘密了。

真要是那样,他会不会被送去某个研究部门成为实验材料不好说。

但他想过的美好人生一定会失去。

再后来,等到几次自以为是的赚钱计划接连碰壁,被时代特性碾压得一塌糊涂之后。

宁卫民差点没变成个真正的废物。

当然就更有自知之明,充分体会到这个年代对他的压制有多严重了。

所以当他的生活好不容易开始逐步好转,终于找到了能钻的政策空子之后。

他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自己的行事准则了。

要想平稳过度到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年代,就只能闷声发财。

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把自己藏起来才行。

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是唯一选择。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毫不犹豫把青铜器捐给国家。

并且尽力处理好身边的一切人际关系。

对邻居们,能帮就帮上一把。

对同事,不争不抢,就怕招人记恨。

想想吧,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让他身上充满了血气方刚的男人劲儿,可能吗?

所以当他遇见霍欣这个灾星,即使再憋屈,再冤枉。

主动选择委曲求全地息事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只是人终归是有底线的,宁卫民的底线就是他的人格和自尊。

前世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过。

摆地摊、卖假货、当托儿、替人收债……

而他虽然可以坑蒙拐骗,却与黄赌毒的营生毫不沾边。

后来他又成了小老板。

请客、送礼、给回扣、大保健的堕落,也是难以避免的。

但他绝不能容忍让人指着鼻子骂娘,被客户真当成一条狗来随意使唤。

因为他始终明白一点。

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面前保有尊严,拥有真正的体面!

可要是为了挣钱,就去干那些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儿,那就是本末倒置!

他是为了自己而活,并不想用虚假繁荣来装扮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为什么,当宁卫民已经不愿意再做伪装的时候。

霍欣会在他身上骤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气质改变了!

宁卫民丢弃了卑躬屈膝的摇身一变,让他又成了前世那个纯粹白手起家的精明商人。

商业谈判中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基本技能。

言辞锋利,快刀斩乱麻,是他的处事风格。

完全恢复本色的他,不但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也具备这年头无人能比的经济能力。

要想压制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和一个只熟悉体制那一套普通女干部,又算得了什么?

这要是真在谈一笔大生意的话,宁卫民的身上甚至有可能顶着光环长出翅膀来。

于是乎,霍欣因此失眠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以及一掷千金的劲儿。

像极了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里,受尽冤屈和误解的男主角魔鬼胡安。

一千块钱的赔偿费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普通人两年的工资,能买两台黑白电视。

“只要养病期间花的钱,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多么大的口气呀!

余音尚在耳边。

蛮横、霸道,却真的牛得很!

“真是太帅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霍欣,情不自禁的念叨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宁卫民真帅,还是她被一整沓子的“大团结”拍在面前给震撼的。

当然,霍大小姐是大家闺秀出身,情操高洁,向来没缺过钱,也不在乎金钱。

你要非说,她是因为钱对宁卫民产生观感的改变,那她能跟你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女人的确是在乎感觉的。

如果从霍欣的生活状况来看,就不难明白一点。

对于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被别人目光环绕,看惯了身边无数讨好目光的她来说。

既瞧不起周遭那些抓住一切机会向她献媚的人。

也早就对这种千篇一律人际关系和角色位置感到厌烦。

宁卫民的出现,出乎意料的终止了这一切。

用绝对惊人的大逆转,带给了她一种空前的刺激。

虽然并不知道什么叫霸道总裁。

但女人生来敏感,而且喜欢屈从于强者。

这一点都不耽误打小读《灰姑娘》和《白雪公主》长大的霍欣由此产生崇拜感。

她真的想不到,原本是她最看不上的人,居然会呈现这样另类的男人劲儿来。

这种阳刚气和成熟风度,根本不是她身边那些,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只会自惭形秽偷看她的男同学们可比的。

更何况,她又对自己出色的容貌、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家世充满绝对的自信。

她不免会去设想,也许宁卫民是太在乎她的看法。

为了想让她高看一眼,改变想法,才这么不惜血本呢。

或许就是自己太光鲜,太光彩照人才引起宁卫民如此强烈的反弹。

这么一想象,虽然被宁卫民出言打压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怒气和不满。

可她又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于是乎,没过几天,出于无聊,以及个人虚荣心的自我膨胀,她竟然别出心裁的给宁卫民的住址挂了一个电话。

表面上是想道个歉,但其实真正用心,还是探查一下宁卫民是不是真的在打她的主意。

电话打通的时候,霍欣刻意展示出良好家庭培养出的个人素养。

宁卫民接过电话一应声,霍欣就用诚恳的语气,满怀歉意地说。

“我是霍欣,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有可能确实是误会你了。以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是很给面子的一句客套话,霍欣摆明了是想就此化解两个人的恩恩怨怨。

当然了,如果只是化解恩怨,宁卫民倒也无所谓。

他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道理。

虽然意外,没想到这令人厌恶的大小姐也能如此温柔。

他也好言好语的应承,“言重了,我也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海涵。”

但坏就坏在下一句上了,宁卫民直男一样的开门见山。“喂,我现在挺忙的,你除了道歉,还有别的事儿吗?你要没有,我就挂了。”

好,就这一句,不但连半点柔情蜜意都没靠上谱,甚至还流露出一些不耐烦。

这让电话那头的霍欣大感面子上下不来台。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宁卫民的本意,一切和男女关系根本就扯不上边。

于是说了句“那你忙吧,没事了”就把电话挂了。

随后就无比后悔自己打了这个电话了。对宁卫民的仇恨值也再度爆棚。

论程度,并不亚于被他的车撞了那回。

可这又赖谁呢?

女人啊,如果自我感觉太好,那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哀。

好在霍欣还不知道宁卫民那头挂了电话是什么样。

否则的话,她恐怕更得羞愤的要去投河了。

因为宁卫民把电话一挂,他身边的张士慧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卫民啊!你太牛了,这么简单就打发了这臭娘们,我还以为又得纠扯半天呢。”

“看来她能跟你道歉,就是咱钱花到位了。切,早干嘛了?都是他妈装假部队的。什么大小姐,不也就值四头猪嘛。”

“哥们儿,没说的,你用实力证明了,你是个真汉子……”

有关霍欣角色的声明

最近因为霍欣的出现,又像猴票一样,有人不满了。

号称霍欣是主角就要删书了。

我的回答是,霍欣不是女主,但想删书也请便吧。

实话实话,我阻止不了这样的读者,我也留不住这样的读者。

因为这样的读者即便是看《白雪公主》,他也会说,“妈的,皇后居然是女主,白雪公主居然被皇后毒死了。”

甚至更糟的是,他会把自己的想象当成真理,自己脑补后续剧情了。

没看完故事的他会跟别人说,“别看那个故事,皇后把白雪公主毒死,把小矮人都打死了,然后自己嫁给王子了。毒得要命,是个悲剧。”

这种事情其实是在《重返1977》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许多读者其实并不明白女性角色的作用。

那不应该是只是为了和男主拴对儿用的。

拴对儿完了呢?就没用了吗?那为什么要写,难道这不是对读者的敷衍和愚弄?

我写的不是小黄文,不是爱情故事。

所以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有比和主角谈恋爱,更重要的存在意义。

最后再说一句,说删书的朋友,你的威胁对我真没什么用。

不是我不重视你,我写书是有大纲的,笔下角色都是为了故事主题服务的。

是的,我的故事是有主题的,不是简单的赚钱泡妞名垂千古的故事。

如果我能为你的这种喜好和要求随意奉迎,那我算什么样的作者呢?

我是不是在骗你的钱呢?

其实我也没法做到处处都让你满意。

望相互理解。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庄

无论是霍欣的道歉,又或是张士慧的崇拜。

宁卫民都没当回事儿,扭脸就给忘了。

甚至就连1981年6月5日,报纸上刊登美利坚发现了艾滋病,首度将五例病症向世界公布的消息,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没意义的事儿上。

就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的忙挣钱。

没办法,赔偿霍欣的钱姑且不算,他其他方面的开销也忒大啊。

虽然是不做养鱼技术的生意了,可重文门旅馆的房间用着舒服,他并不想退掉。

而且夏日炎炎的,在家生火做饭实在难受,所以他经常是外面饭馆打了菜回去吃。

再者说,他每个月工资已经答应交给老爷子了,那不多挣点外快怎么行啊?

当然,花钱的大头儿必定还是在趟鬼市、买古董,收书画和邮票这几件事儿上。

所以没的说,就闷头干吧。

钱这东西啊,就是越花越想挣,越多越不嫌多啊。

1981年6月,京城的家电市场环境也发生了一些显著变化。

比如说,兑换外汇券的黄牛多了。

如今不但是京城饭店、友谊商店门口。

几乎能见着外国人的地方,机场、外交公寓、旅游景点,都开始有人从事这一行了。

这直接导致兑换的成本随行就市的上涨。

再比如说百货大楼后面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

也开始有人长期驻扎在此,花钱收购那些出国人员用不了的家电指标。

要知道,按照国家实行的政策,三个月之内的短期出国人员,每次出国可以携带一大一小共两件免税商品入境。

长期出国人员,每次可以携带四大四小共计八件免税商品入境。

如果谁拿到这些指标,在出国人员服务部购买家电都是免税的。

这样一来,指标也就等于是钱。

还有京城的两家电视机厂门口,也出现了专门收购内部彩电票的人。

在彩电供不应求的年代,这种票一样也变成了钱。

而且还成了一种特殊的,可供炒作的票证资源。

假如工人卖出是六百元,那买到彩电票的人一倒手就能加到八百,再倒手就变成了一千。

能不引人趋之若鹜嘛。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生意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

但好在国内市场消费潜力庞大的。

这些副作用在强大的市场需求面前根本毫无影响。

即使国产彩电一批批生产出来,进口电器通过愈来愈多的渠道进入市场流通,可市场上一样是彩电的踪迹难寻。

结果物以稀为贵,参与倒卖彩电的人越多吧,反倒还造成了彩电价格的进一步上涨,比成本涨得快多了。

目前,连国内出厂价一千三百五十元的金星彩电,市面上都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台。

所以宁卫民他们从友谊商店的内应手里,弄出来的原装进口彩电,自然就可以卖三千块一台。这么一来,利润空间反而得到了扩大,高达百分之一百五哪。

至于宁卫民独自奋战的邮票市场,情况也差不多。

虽有不利因素,但好的因素更多。

解放前的邮票,因为数量稀少,越收越不好收了。

“运动”前的邮票情况还要好一些。

宁卫民最近半拉月最大的成绩,就是一百八十元一张的价码收了两张梅兰芳小型张。

三百四十元收了一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二十元收一整套金鱼。

珍稀票的收购数目比之前降低了一倍不止。

而除此之外,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负面状况,是鸡票的销售也太火了点儿。

距离邮票总公司鸡票宣告售罄才不过半拉月。

整个京城,竟然就没几家邮局还能找到鸡票了,连散张儿都踪迹全无。

得亏是下手早,宁卫民从年前就开始一直往手里敛。

五月份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千七百张整版票捏在手里。

而在甩开了霍欣的事儿之后,当他发现情况异常,又全力突击了一下。

总算是把整版鸡票的数量凑上了两千二百张,还有百余张零七八碎的。

说起来虽然比原先预计的至少三千张的收购计划差着不少,但至少不比猴票少了。

这就保住了他最重要的计划执行无碍。

反过来呢,良性的状况则在于被买走的鸡票,其实并没有从市场上完全消失。

因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人,主要就是想投机的邮票贩子。

他们是看准了鸡票紧俏才下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倒卖赚钱。

所以别看邮局的营业窗口和营业大厅买不到鸡票了。

但邮票贩子手里却是应有尽有,货源相对充足。

他们就在邮局门口叫卖,八分的邮票出了门儿,单张就变成一毛六了,整版票十五块。

这价格当然是令想补缺的集邮者们抓狂。

偏偏宁卫民却知道其中仍有厚利,于是毫不吝惜的买买买,陆续又补了二百余张整版票。

当然,等他吃完了这痛快的一嘴。

鸡票的单张价格已经迅速飞涨到单张两毛五了,整版票二十二块。

再次令迟疑的集邮者们后悔莫及。

而这并不算完。

鸡票的上涨,又岂能不影响到与之相关的猴票?

实打实的说,在鸡票还没有完全售罄的时候,市面上的猴票就已经从年初的两毛飙升到五毛一张了。

这既是因为宁卫民今年以来,在市场上见着猴票始终在吃进。

他把京城的浮货给扫得太干净了,造成了物以稀为贵的事实。

也是因为最近暴露出了一个社会事件,大大增加了猴票的名气。

敢情最近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集邮有关的社会新闻。

说今年春节以来,在京津两地的邮电局,发现不能如期寄达的信件数目大增。

后经过多方查证,发现都是一些刚刚开始集邮没多久的爱好者干的。

目的是为了截留那些信件上的精美邮票。

而且最后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奔着信封上的猴票去的。

最后,报纸上还写明了“京城鼓楼集邮研究会”的专家给出意见。

说猴票目前的转让价格虽然比发行时已经增值数倍。

但综合考虑到这张邮票的精美程度和印刷难度,不多的发行量,以及作为第一张生肖票的特殊地位。

完全可以做出判断,增值的潜力应该不止于此,假以时日,价格必定会很高。

不用说,这篇新闻报道,等于是给宁卫民爆炒猴票的这口大锅下,主动添了一把柴火啊。

于是如此一来,不但普通消费者寄信时担心邮寄出问题,都不愿意选择庚申猴票了。

那些真正的集邮者也更对这种猴票趋之若鹜了。

猴票立刻价格猛窜,转眼就到了五毛钱。

那想想吧,在此之后,鸡票又被宁卫民再次猛抬了一下,那猴票得是什么劲儿啊?

当然是继续再接再厉,扶摇直上,也就到了八毛钱。

而就这,还纯粹是口头的价格。

真能见着票,一块钱一张也能成交!

说白了,集邮者们对鸡票有多渴望,那对猴票的追捧就得放大数倍。

这种隔山打牛的联动刺激,效果真比宁卫民自己直接吃货,不知好出多少倍去。

所以到这会儿,那帮倒腾邮票的人精子,几乎个个都拼了命的到处找猴票。

他们见着人就问猴票,眼睛都快成红的了。

而此时,宁卫民可就开始稀稀拉拉往外放票了。

当然,他不会是就此满足,想要获利了结。

其实是通过此举来刺激成交的活跃。

因为他非常清楚,有成交,邮品价格才能继续往上走。

否则市面上没货,弄不好就僵住了。

而且邮品的价格不通过反复成交砸实在了,真正爆炒的时候也不安全。

很容易让人恐慌。

当然,所图甚远的他也不会多放,隔一两天放出两三张去,是抬着价儿慢慢出手的。

就这样,等到他手里的十几张猴票出手,猴票的价钱已经在市面上突破一块三了。

这年头,可还没人见过这样涨法儿的呢!

如此的行情,那真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为此,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在恐慌和利益使然下,有人也跟着往外放猴票了。

而这也被宁卫民料到了,他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当然就要改变策略了。

便开始守着一块五和一块的区域做低买高卖的操作,力求让猴票的价格平稳在这个区间。

至此,猴票便真正的成为了邮票总公司门前的交易热点。

每天都有不少人盯着猴票的价格波动,并且乐此不疲的议论,充满希冀的讨论。

让宁卫民尤为满意的是,除了猴票已经开始为他创造利润,通过价格波动,安全收割了二三十元。

相对于历史价格,应该1983年才涨到八毛的猴票已经提前被他玩儿到了一毛五。

而在这样的行情刺激下,鸡票居然没怎么下跌,同样成功平稳在了两毛到两毛五之间。

不用多说,事实充分证明,他坐庄的手段还不错,第一步这就算是成功了。

猴票的行情,现在真的稳稳的被他攥在手里,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至于让他更为激动的。

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不应仅仅视为简单的在改变历史。

事实上,是他完全再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在创造无人能做到的历史!

第一百六十章 奇遇

猴票可是未来邮市行情的风向标!

能够亲手操作猴票的行情,成为猴票的庄家,让宁卫民品尝到了难以言表的快乐。

他自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期盼了命运,掌握了人生,亲手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未免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非常。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仍旧太小家子气了。

因为哪怕他再精心谋划,自以为图谋远大,在命运的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要知道,命运的能量实在太大了。

只要轻轻的动动小手指头,就可以天衣无缝,随心所欲的操纵人生起伏。

当这家伙脾气不好的时候,随便就能让人陷入不复之地。

而一旦开恩,扔给你一点甜头吃,兴许就够你少奋斗二十年的。

比如说同样是偶然的相遇。

当命运把霍欣这个灾星推在宁卫民面前,那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可当命运把一个真正的贵人推到宁卫民的面前,却又给了他无限的机遇和提升段位的可能。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京城饭店,这个奇妙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期,京城饭店还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物。

但它的高度,实际上从不依靠塔尖,显得非常的实在。

因为从历史上来看,这里就是复杂政商关系的交织地,是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地方。

特殊年月里,这里甚至是我们唯一和世界保持着充分交流的地方。

孙中山在这里住过店,尼克松在这里吃过饭,赫鲁晓夫在这里剃过头。

1972年美国公民杨振宁访华,就是在这里舌战群儒,坚决反对建造高能粒子加速器的。

还有1979年,李春平也是在这里邂逅了那位神秘的好莱坞女星,从而得以走出国门,成为亿万富豪的。

因此,京城饭店无疑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转过一圈后,就完全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所以常泡在这里,等着兑换外汇券的宁卫民,他身上所发生的奇妙遭遇。

也就成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

1981年6月底的时候,当大部分京城人还在靠西瓜、汽水、散啤来消暑降温的时候。

当京城的年轻人目光都盯着报刊所发布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和电影“白花奖”的评奖结果,以及获奖影片和演员的名单的时候。

宁卫民却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京城饭店的空调冷气中坐上几个小时。

他除了和外国人们搭讪,还要顺带着品尝一下这里独有的进口香草冰淇淋。

如今的他,对京城饭店已经越发了如指掌。

他知道在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可口可乐和粒粒橙。

知道大堂的咖啡厅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人最少。

他彻底掌握了西方的金发碧眼喝下午茶的规律。

他也了解了外国人习惯用“新钱”来称呼外汇券,用“旧钱”来称呼人民币。

同样还摸透了外国人对人民币,甚至比国人对待外汇券更加渴求的原因。

那就是无论是购买火车票、飞机票,办邮政托运,又或是居家过日子,举办家宴和沙龙招待朋友。

如果有人民币的话,老外们不但办事会方便得多,而且开销也能降低一半。

于是他的兑换业务如今越发干得得心应手,说服力和成功率大增。

几乎每次所带来的“旧钱”,都能比较顺利的全部换成“新钱”。

而这一天,就在他刚完成一半的兑换任务,走出咖啡厅去上厕所的途中。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被一个刚下电梯,与他擦肩而过的“粉脸”给叫住了。

在命运的撮合下,一个堪称历史性的际遇就以这样一种相当随意的方式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宁卫民面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

手插在兜里,穿着很时髦,衬衫裤子相当合体。

不但气宇轩昂,而且目光温和,看着很有涵养。

但他明显不会说中文,叫了一声“哈楼”后,就不知道如何再继续谈话了。

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宁卫民的背心,做出一副很感兴趣,想要摸摸的样子。

宁卫民也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老外的意思。

要知道,他的这件背心可是自制的。

因为宁卫民不愿意穿这年头的半截袖衬衣。

他非常厌恶化纤面料,可这年头的棉背心,露着脖子又不好看。

于是灵机一动下,他就请邻居米婶儿帮忙,把一件普通的蓝色棉布背心和家里的一个旧假领子钉在了一起。

结果在他后世眼光和审美下,不同颜色和材质的组合,效果出奇的好。

这件不伦不类的随意之作,在这个年头显得相当时髦。

当他大方传出去后,不但张士慧随之效仿,女同事们和邻居们也都叫他假华侨了。

“你是想看看我的衣服吗?”

宁卫民用英语主动询问了一下。

而他这一开口,对那老外来说,显然是更加的惊喜。

“你会说英语吗?那太棒了。是的,我想看看你的上衣可以吗?”

“可以。轻便吧。”

就这样,外国人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

还真不客气,大庭广众之下这通仔细的看啊。

甚至不光看,还上手摸。

大鼻子最后还转到了宁卫民身后去瞧。

但好在是个知道礼仪的人,没过分让宁卫民尴尬。

“这件衣服是你买的吗?哪里可以买到?”

“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喔,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吗?”

“不不,我只是比较喜欢DIY……”

“DIY?那是什么?”

宁卫民立刻意识到,是他自己超前了,这年头还没流行这个词儿。

于是忍不住摇摇头,淡淡笑了一下,做出了解释。

“DoItYourself”。

有趣,非常有趣!”那老外情不自禁的笑了。

但他随后的话,却又实在让宁卫民倍感意外。

“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件衣服可以卖给我吗?”

“你想要买我的衣服?”

“是的。我可以出……五十块,五十块‘新钱’怎么样?”

宁卫民觉得好笑,不明白这仪表优雅老外为什么对这衣服如此执着。

他这是休闲范儿,完全不搭调啊,赶紧摇头。

“不,不行,这不是钱的事儿。衣服给你,那我穿什么啊?”

“哦,对不起。”

那外国人一下明白了,尴尬的一摊手。”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想了想,托着下巴,提出了新建议。

“那这样好不好?你和我到楼上怎么样?我的新的衣服很多,你挑一件喜欢的,我再给你五十块……”

眼见这老外满眼期待,态度十足的诚意。

宁卫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傻,便趁机提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你真的这么想要?那好吧,如果你有两千块‘新钱’,并且愿意跟我兑换两千块二百块的‘旧钱’。我这件衣服可以不要钱,白送给你。你只要再随意给我件衣服,让我穿走就好。”

这下换成那外国人愣了。

他似乎有些吃惊,但片刻后就笑着伸出了手。

“没问题,那我们说定了。”

不用说,当俩个人再一起走进电梯的时候,由于他们都达成了各自心愿,彼此观感大好。

外国人一直和宁卫民打听,他是怎么产生这么绝妙的主意的。

宁卫民耐心的一一回答。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老外晃点了。

因为当他跟着老外走进京城饭店的一个大房间时,随便换上了一件衬衣之后。

那外国人却不跟肯他兑换钞票了。

非让他把袖口系好,穿着换上的新衣服,挺直身躯,先在房间里走两步才行。

宁卫民不免生气了,以为受到了戏弄,这是对他的羞辱,

“先生,你的承诺是没有诚意的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换钱?”

那外国人赶紧做出安抚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解释。

“别生气,也别着急,我的朋友。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可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个服装设计师,马上就要举办一个服装展示会。我认为你的身体条件很不错,所以希望你能穿上我的衣服走一走,让我看看效果……”

宁卫民可不听他这个,以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回应。

“你开什么玩笑?我身高才一米七七,当什么模特?真要是走在T台上,还没穿着高跟鞋的姑娘高呢……”

但那外国人却因此更惊喜了,一拍脑门。

“我的朋友,你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服装展示对吗?”

“那你一定能理解,在你们的国家我是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模特的。所以身高并不是问题,你在这个国家已经算高个子了。”

“重要的还是你的骨架匀称,气质符合我的服装需要啊。而且我们能够顺利沟通,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卫民彻底无语,“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谁啊你?你为什么非要在我们国家办服装展示会?”

那外国人这才意识到彼此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再次伸出手来。

“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法国,是个已经从业三十多年的服装设计师了,我自己的服装品牌就是我的名字-——皮尔·卡丹。真诚的说一句,我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报酬好说……”

嗯?

这个名字……还真熟啊!

让宁卫民真是一万个意外,一万个没想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雇佣

皮尔·卡顿!

对于生于六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后长大的一代国人来说,皮尔·卡顿绝对是一个闻名遐迩,非比寻常的名字。

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最早进入我国大陆市场的国际服装品牌

也曾经一度是国人心目中顶级高档时装的代名词。

要知道,早在西方整体社会对我国改革开放持有怀疑态度的时候。

就是这位生于意大利却在法国成名的皮尔·卡顿先生,最先预见到了我们国家所蕴藏的巨大市场潜力。

他抱着至少要给卖给我们每一个国人一只纽扣的梦想,特立独行的来到内地大陆开拓市场。

在当时还是一片蓝绿灰的共和国撒下了七彩艳丽。

我们的国人因此才懂得了什么叫个性和创新。

领略到了什么叫做高尚、大方、优雅的时装魅力。

所以完全可以说,皮尔·卡顿是为我们国人开启了国际时尚大门的启蒙者。

当然,他也因此享受到了巨大的商业红利。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

在共和国的领土范围内,皮尔·卡顿这个词都与法式的浪漫和奢华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个词所代表的服装品牌成为了无与伦比的至尊王牌。

尤其京城人,当时普遍都认为,能捞一套“皮尔·卡顿”穿在身上,这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此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皮尔·卡顿这个名字,更是代表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传奇!

这不仅在于他赤手空拳白手起家成为了世界顶级服装大师的创业经历。

也不仅在于他曾经三次获得法国服装设计的最高奖项——金顶针奖的极致荣誉。

更在于他用让时尚变得大众化。

在于他通过一场根本性的商业革命,迫使法国的高档时装走下了高贵的T型台。

所以坦白而言,当进入新世纪之后,尽管皮尔·卡顿这个品牌的荣光不再。

无论是于世界范畴还是在共和国内,这个品牌都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甚至新一代的大部分消费者对这个品牌一无所知。

但无论时光如何无情,这个曾经引领过国际时尚风潮的品牌。

终究是在历史的过往里,留下过浓彩重抹的一笔。

在世界服装发展史上,创造过难以取代的功绩。

像宁卫民所认识的岁数较大的成功人士。

往往一说起自己当年的荣光和梦想,皮尔·卡顿就成了个绕不开的名词。

就足以证明,这些人已经在情感上,对这个品牌拥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

要是从宁卫民的个人的角度出发,他对这个服装品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眷恋。

前世的他长大成年之时,皮尔·卡顿的传奇就已经落幕了。

可对于皮尔·卡顿这位大师本人,他却必须要予以更高的敬仰和更多的感谢才是。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自己的成功,关键就在于阅读了皮尔·卡丹的个人传记,受到的启发。

要知道,皮尔·卡顿不但是服装设计大师,也是个真正的商业奇才。

这个老爷子是当代特许加盟模式的创始人,在世界商界享有“执照生意之王”之称。

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标被缩写成“PC”,却从不吝啬与别人分享这个商标的红利。

他非常愿意让更多的合作者通过推广他的品牌共同获利。

甚至在商标授权上从不计较是什么类的产品。

于是乎,“PC”商标的影响并不仅仅停留在服装界。

皮尔·卡顿这个名字飘洋过海,走遍全球,在每个角落住扎,停留。

到九十年代为止,在一百二十余个国家与地区,每天有二十万人在六百多家工厂里生产着皮尔·卡顿所授权的八百多种不同的专利产品。

日本人骑着PC牌自行车,德国商店出售PC牌窗帘杆,瑞士有PC牌香烟,韩国盛行PC牌化妆品,我们的共和国有PC牌的儿童玩具及床上用品,胡志明市的大街上出现了PC牌的红色高跟鞋。

有人议论皮尔·卡顿准许台北用他的名字生产钥匙链和廉价旅行包是自贬身价。

但皮尔·卡顿本人却相当自豪地反驳。

“这又怎么样呢?我不仅赚了许多的钱。而且用卡顿作牌子的产品可以满足我的一切需要。我可以睡卡顿的床,坐卡顿的软椅,在我设计的餐厅里用餐,用我的灯照明,甚至去剧场看戏,到展览会参观,都可以不出我的王国。”

总而言之,宁卫民正是通过大师的这一商业理念,懂得了分享与共赢的重要。

明白了只要能从别人身上得到获利,就不应该计较对方赚钱比自己多,而是应该努力增加这样的伙伴的道理。

为此,他才会把自己的公司定义为大家伙儿一起挣钱的平台。

以员工拿大头的分配制度,吸引来了大批优秀的业务员。

最终在相对饱和的商海中杀出了血路,拥有了自己的领地。

所以也完全可以说,是皮尔·卡顿成就了宁卫民前世的事业,让他的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如此,当验证过“皮尔·卡顿”那些衣服上的上商标。

完全确认绝不存在什么译音误会。

眼前这位就是他心目中认为的那位服装大师之后。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的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了。

用周星驰在《鹿鼎记》的话来形容,恐怕再贴切不过了。

那真是对大师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啊。

这时候哪怕是出于感谢和,见到大师本人的兴奋感。

宁卫民也会充分满足皮尔·卡顿的要求,岂能再有什么怨气和不满?

更何况,随后皮尔·卡顿又跟他表达了一番对于东方古国文明的敬仰。

解释说自己这次已经是第二次来共和国。

目的是用东方丝绸来设计一些服装,希望可以帮助共和国出口创汇,提升丝绸贸易的质量。

那从官面儿上来讲,宁卫民也没有了不配合的借口了。

毕竟他是共和国的子民,知道国家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外汇。

没赶上是一说,既然机缘巧合赶上了这茬口儿了。

力所能及要不配合一下,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的态度大变样了,热情的报出自己的姓名,与大师握手之后。

当皮尔·卡顿的再度要求“你再走走吧……”时,他别无二话的照做了。

甚至还努力回忆起曾经看过的时装发布会中男模的步态。

放松、沉稳、目不斜视、不紧不慢……

宁卫民这次的认真投入,果然换得了皮尔·卡顿的夸奖。

“好极了,步态自然,非常自然。再换上一条白色的裤子怎么样?”

宁卫民点头从命,很快更换好衣服。

而且还随手拿起了一件白色外套,自然搭在了肩上,再次走了几圈。

于是这次他的表现已经不仅是得到夸奖了,而是皮尔·卡顿由衷的鼓掌喝彩。

“噢,我不得不说,你是我在你们国家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你的肩膀平稳,走路动态充满美感,一点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僵直,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跟着皮尔·卡顿便以西方人的直率的提出了他的需求。

“年轻人,愿意为我工作吗?为期三个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付你总共一千元‘新钱’作为报酬。当然,你的工作也不仅仅是走路。我还有个助手叫宋,她要负责的事务太多了。我需要你来协助她,处理好服装模特表演和训练的一些事务……”

下午五点半,当宁卫民再度走出京城饭店时,他已经成了皮尔·卡顿的临时雇员。

至于他今天的收获,除了一份暂时性的兼职,如约兑换好的外汇券,还有皮尔·卡丹赠送给他的一件衬衣,一条裤子。

应该说,这老头儿为人真不算小气。

或许是意大利人原因,他这个“法抠儿”属于假冒伪劣,并不真的抠门儿。

所以他也很愿意认真履行一下这个老板指派的紧急任务。

为其尽量再多找一些漂亮的年轻男女,明天一起带到鼓楼礼堂去任其挑选。

说实话,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因为他只要去单位跟那些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开口张罗张罗就行。

保准儿能说动几个。

于是他目前也不打算回家了,就想直接赶到重文门旅馆去。

没想到这一路上,他还挺出风头。

或许是皮尔·卡顿送他的衣服太亮眼了,好些人都对他行注目礼,老爱盯着他看。

像是在琢磨他到底是真华侨,假华侨,为什么还挤公共汽车啊?

尤其是在东单体育场门口下了车,又倒车的时候。

他在路边的车站上的时候。

一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一直盯着他微笑,似乎被他伟岸和英俊彻底迷住了。

这让他既有点飘飘然了,也有点局促,情不自禁原地踱了几圈。

没想到那姑娘反倒还笑得愈发妩媚。

结果就在他开始认为那姑娘具有超越时代的大方。

或许真的看上他了,很有可能主动来跟他搭讪的时候。

一边的一位大妈用残忍的真相,摧毁了他自信,也毁了他保持到现在美好感觉。

“我说小伙子,快看看你脚底下,你别在屎上踩来踩去的好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赴约

就像周星驰非常懂得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一样。

宁卫民也懂得一个生意人的基本素养。

比如说,但凡生意人,那就得学会用别人的钱赚钱,用别人的关系办事。

所以宁卫民如此痛快的答应为皮尔·卡顿效劳,看重的当然不会是那一千块外汇券的报酬。

又或是单纯的感恩回报,愿意为“指点”过自己偶像服务。

再或是为了得以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那种不可思议和荣耀感。

其实更主要的,还是抱着这条大粗腿的无限好处。

没有人比宁卫民更清楚这个年代,外资企业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

尤其是像皮尔·卡顿这种世界知名、实力雄厚吗,又是本着互惠互利的真心,实在来投资的外商。

实际上,据宁卫民所知,这法国老头儿的买卖在国内不但是一路绿灯,干嘛嘛成。

九十年代期间,皮尔·卡顿甚至是被一把手接见过的。

为此,宁卫民就懂得,自己一旦能成获得皮尔·卡顿的信任和倚重,他的生存段位直接就能提高几个层次。

好家伙!

今后他要是能顶着卡顿的金字招牌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谋私利……

那不但安全,而且方便啊!

当然,到底是否能抱上这条法兰西的金大腿,还得看自己的表现能否让这位新老板满意。

但话说回来,且不说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非常自信。

仅仅是皮尔·卡顿愿意给他报酬,便已经算是很明显的一种态度了。

因为普通的模特是没有工资的。

他从这法国老头儿的嘴里得知,所有的模特都是被纺织部的工作人员说服,本着国家大义而去的免费义务工作者。

只有他,是唯一有金钱报酬的人。

他当然能看出,老板对他有多么看重和依仗。

更何况,即使是他把自己看高了,实际并没入人家的法眼,他也没什么损失啊。

除了能见见世面,亲自能参与一下共和国服装发展史的里程碑事件。

他至少还能有机会跟皮尔·卡顿聊聊专卖店授权的问题。

只要这老头儿一松口,允许他在京城饭店或者是即将盖好的建国饭店里,开上一家皮尔·卡顿的品牌店搞分销零售。

那就是牛B格拉斯!

他就算刨着第一桶金了!

不出两三年,他便能稳稳当当混成全国第一位百万富翁。

还不会有人眼红整他,多好?

说白了,现在的共和国范畴,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的漏儿了!

真就是错过这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宁卫民自然是抖擞精神,全力为皮尔·卡顿张罗事务。

但没想到,有些事儿还就是看着容易,办起来难。

模特?

他清楚怎么回事,可别人不清楚啊。

宁卫民特意回单位,找了些大高个儿,形象好的男女同事一聊。

结果没想到,居然个个拨浪脑袋。

有人保守,觉得这事儿跟外国人有关系,性质就不好说了。

现在行,没准日后吃倒账呢。

有人胆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万千目光注视下难为情。

虽然想去,可杵窝子不敢尝试。

有人觉得地方远,认为天天上班就够累的了,不愿意天天找这些没边儿没影的事儿干。

说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大热天,跟家歇歇好不好?

但更多的还是误解。

当时的国人没有时装模特的概念,都以为这是类似当年潘玉良从事的人体模特呢。

尽管同事们不会怀疑宁卫民居心不良,但却担心他是被外国人骗了。

生怕去了以后,最后干的是脱光了还得让别人画的事儿。

所以哪怕宁卫民拍着胸脯,解释一遍又一遍也不行。

到最后,勉勉强强的,也就六个人算是被他说动了。

可即使如此,翻过天来到了约好的时间,仍然有一男一女,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

于是宁卫民也无心再劝了,便知带着张士慧、刘炜敬、米晓冉和一个叫曲笑的姑娘前去赴约。

说实话,尽管被放了鸽子,宁卫民心里是有一点怨气。

可更多的,还是他觉得这俩临时变卦的傻蛋无比可怜。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许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可他们自己却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那这样的人,无论谁也帮不了,平庸是早已注定的。

甚至他都可以肯定,多年之后,当这两个临阵脱逃的人再回忆起这一天。

他们一定会为今天的放弃无比后悔。

因为这就像那些猴票发行之初,那些无意中买了猴票的人似的。

其实没几个人真能把猴票一直留在自己手里。

当这些曾经拥有过猴票的人,毫不在意地亲手把这些猴票寄信用掉。

年之后,当他们不经意地发现,自己扔掉了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后。

那恐怕因此留下的只能是追悔莫及和患得患失了。

假如他们心态被这样的现实始终干扰,永远无法再恢复安宁,坦然继续自己的人生。

那还真的不如那些从未拥有过的人呢。

说是被一个错误,毁掉一生也并不为过。

而这就是人生在世,放不下,想不开的悲哀了。

宁卫民带着大家去面试的地方相当有民族风,不是别处,就是鼓楼。

由于京城此时还没有多少合适的训练场地,模特们日常训练真没有多少选择,最后只能是租下鼓楼的二层大厅来进行。

而鼓楼偏偏距离重文门是最远的,那得从京城的最南边赶到京城最北。

这年头既没有二号环线地铁,等公家车的时间太随机。

他们还巧不巧的又赶上了一辆车坏在了半路。

所以别看宁卫民是下午四点半带着大家伙走的,并不算晚。

可实际上,他们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半了。

距离正式训练的时间只有半小时了。

那没办法,宁卫民想请大家吃饭的打算只能取消,也就只好凑合请大家吃点冷饮解解渴了。

但即使如此,大家也没什么不满,依然挺兴奋。

因为他们跟着宁卫民来到鼓楼二层时。

无论是皮尔·卡顿本人,还是两个外籍教练。

又或是他的助手和一个翻译,都已经统统的等在这里了,这明显对他们是一种尊重。

而且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又是那么新鲜与新奇。

与他们心目中所想象的样子,真的太不一样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艳

皮尔·卡顿是最绅士的样子。

老头儿身穿衬衣、西裤,漂亮的腕表和尖头皮鞋,手里还拿着一个烟色的牛皮提包。

见到宁卫民他们后,主动微笑挥手,走过来打招呼。

他看上去,比去年上映的《卡桑德拉大桥》男主人还要有风度。

而皮尔·卡顿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外籍教练,身高、气质、长相更是出色。

男的至少一米九,女的也得有一米八。

男的是金色的头发,白裤子,白衬衫,白皮带,米色的皮鞋。

女的是棕色的头发,浅蓝色的裙子,穿一双蓝色的高跟鞋,系一条棕色的腰带。

尤其是当他们瘦瘦高高地从远处过来的一瞬间。

宁卫民他们,每个人心里头都生出了像看到美国电影《魂断蓝桥》里男女主角的感受。

无不觉得两个外籍教练,太像罗伯特·泰勒和费·雯丽的时尚版了。

但即使如此,两个外籍教练也远没有他们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东方女人抢眼。

因为这个女人尽管五官不算漂亮,身材也并不算很高,自信、优雅的气质却是十足。

她最让人感到耀眼的地方恰恰在于,明明是如此的年纪,黑头发黄皮肤的容貌,但衣着和装扮却比外国人更有范儿。

她居然穿着一袭最引人眼球的红裙子,搭配着绿腰带,花布鞋。

而且还把长发盘在脑后,脸上也化着妆,嘴上涂抹着口红。

在这样的年代,她的形象比宁卫民还更像是穿越而来的,风采无人能及。

甚至她把身边那个明显十分年轻,比她容貌更漂亮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所以自然而然,几乎所有跟着宁卫民来的人,都把这个女人当成了“港怂”,要不就是日本人。

米晓冉、刘炜敬和曲笑,三个姑娘差不多都在想。

长这么大,在京城里,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女人,真是新鲜。

而张士慧则是心里一凛,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情不自禁的暗忖一句。

哪里来的老妖婆子?

唯独宁卫民清楚地知道,其实这个女人就是个京城本地人。

因为在他前生的世界,只要读过皮尔·卡顿的个人自传,或是对其人生经历稍微熟悉的人。

都会清楚这位大师在共和国开创事业所取得的成功,与一个叫做宋华桂的京城女人是分不开的。

宋华桂何许人也?

她是第一代国内模特的创立者。

她是第一位把共和模特带上西方舞台的策划者。

她是第一个进入共和国的国际服装品牌的代理者。

在她走到人生终点之前,一直都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所有商业利益的代理人。

她既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总裁,也是皮尔·卡顿投资的著名法餐厅马克西姆的总经理。

身兼两职。

所以在国内时尚界,这个女人的权势和地位,可一点不比那部著名的时尚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斯特里普扮演的米兰达女主编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她才会被誉为“国内时尚教母”。

另外,宋华桂还是共和国第一个嫁出国门的女人。

在大街上连牵手都算耍流氓的五十年代,在国家美术学院学习油画的宋华桂与来自保加利亚的留学生万曼相识了。

俩人在学中文和交流艺术的过程里,相互吸引,坠入爱河。

只是以当时的社会情况而言,他们免不了受到来自各方的舆论苛责。

于是不服输的宋华桂硬顶压力,勇敢的写了一封陈情信,送到了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办公桌上,由此获得了婚姻批准。

而这便是我国第一例涉外婚姻。

当女儿出生后,宋华桂离开故土,跟随丈夫来到保加利亚。

之后又陪着丈夫旅居法国。

皮尔·卡顿正是在宋华桂和万曼举办艺术展览上与他们偶然相识。

好心的老头儿知道宋华桂是共和国的子民,不但当面对华夏文化表达了向往之意,而且出资购买了两件展品,解决了宋华桂和万曼面临的经济困局。

正是因为这样的知遇之恩,在得知皮尔·卡顿第一次共和国之行无功而返后。

宋华桂才会接受他的聘请又回到了共和国。

然后就靠着不弃不馁的电话、写信,骑着自行车到轻工部、纺织部挨个拜访,向办事人员寻求许可。

最终完成了无比艰难的沟通,为皮尔·卡顿办下了相关批文。

皮尔·卡顿就此曾感叹地说,他相信即使是沙漠地带,宋华桂也能学会仙人掌的语言。

所以完全可以说,宋华桂就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成就事业的最大功臣,是最让皮尔·卡顿信任与感激的合伙人。

正因为这样,宁卫民考虑到皮尔·卡顿不可能常年待在共和国这一点。

他就知道,其实这个女人,才是他最应该讨好,处理好关系的人。

只有获得了这位宋女士的认可,他才有可能从皮尔·卡顿身上捞着最大的好处。

果不其然,皮尔·卡顿先生对于两个外籍教练,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名字。

说男的叫塔尔多,女的叫希琳,然后就把重点放在了宋华桂身上。

老头儿幽默的告诉大家,说宋华桂是自己的全权代表,服装表演会的总策划人。

她不是像自己一样的‘老外’,和大家一样,就是共和国的公民,性情也很好。

让大家不要有顾虑,一切的疑问都可以向她提问。

皮尔·卡顿还专门为宁卫民和宋华桂彼此引荐了一下。

跟宋华桂说宁卫民对时装方面很有天赋和见地,希望他能帮上宋华桂的忙。

此举包藏着什么样的暗示,自然是无需多说的事儿。

至于宋华桂旁边的那个姑娘,则根本无需介绍。

因为她一直在负责转述老头的英文给大家听,谁都会知道是个翻译。

还别说,就在宁卫民对宋华桂的默默观察中。

让他不得不赞叹的是,这个女人不但气场够,能压住场子。

而且待人宽厚友善,显得很性情,搞交际确实很有一手。

像开口之前,宋华桂先展现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才轻言细语地跟大家说。

“你们好吗?第一次见面,认识大家很高兴。你们叫我大姐就行。有关训练方面和服装模特方面,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她又主动开上了玩笑。

“哎呦,怎么没人愿意理我啊?你们是嫌弃我年龄大,还是真把我当外人了?咱们可是实打实的老乡哎!不信吗?难道还要我问问你们‘吃了吗’,你们才信呀……”

如此一来,大家都忍不住被逗笑了,自然而然对宋怀桂生出了好感。

而接下来,宋华又懂得用适度的夸奖唤醒,以便继续往下灌输概念。

“我首先得恭喜你们,你们能来这里,足以证明你们不但外表很优秀,而且思想也是很前卫的年轻人。只是你知道吗?虽然要你们过来,只是为了让你们穿着服装走走,但这是很重要,很有技术要求的工作!”

“我说重要,是因为我们的国家急需扩大服装出口以赚取外汇,但由于跟世界隔阂太久,我们的服装界对西方的流行趋势一无所知,很需要皮尔·卡顿先生带来的最新知识。”

“卡顿先生愿意帮我们做服装设计,会把我们的面料设计成世界上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种,这叫流行。然后由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去给别人看,就是一种目前世界通行的服装展销方式。”

“我说需要这件事需要技术,不但是因为西方世界是有专业人才从事这一职业。也因为服装模特跟一般人走路不同,模特行走时的飘逸感来自左右腿的重心转换,同时要避免肩部晃动,要做到这些,必须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掌握初步技术至少需要练习一百里以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并非圆满

宋怀桂这番话,当然说的大家半懂半不懂,因为这是从世界的角度来看时装问题。

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其他人并不会有多了解国家面临的困难,清楚我们的纺织和服装行业多么需要快点走出去。

但好在因为三言两语间就拉近了关系,宋华桂成功化解了紧张气氛。

此时,张士慧已经有勇气当出头的椽子了,提出自己关心的问题了。

“大姐,我们其实还真谈不上什么思想前卫,来之前,就是觉得这事儿挺好玩的。”

“要不是您现在告诉我们。我根本想不到,穿衣服的事儿,也能这么重要。”

“可重要归重要,我就是有点担心参与进来,会不会被别人认为不务正业呢?就像穿喇叭裤似的,单位知道了,会处理我们啊?”

宋怀桂不禁一笑,很理解的点点头。

“你说的有可能会发生。但没有关系,因为这是经贸部和纺织部领导批准的。如果你们在单位遭到非议,我可以让经贸部给你们领导看公文。”

“而且我保证,一旦当你们具备走上舞台的素质,你们的帅气和美丽,就会让那些反对的人改变想法。甚至是羡慕,想要效仿你们。”

“说真的,时尚文化和模特职业对我们未来的社会很有益处。这个行业对一个国家的经济以及生活方式都有重大影响。只是现在我们国家的人还不了解,而我们在做的工作,就是要引领潮流。……”

说着,她又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两本外国杂志,一边让大家传看,一边指着模特走秀时袖口飘扬的画面。

为大家讲解什么是时装,讲解模特在走秀的40秒钟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讲述杂志上每件衣服的故事。

在场的人几乎是一瞬间被杂志上模特的飘逸、带来浪漫感给吸引力。

至少他们开始明白,只有在模特身上衣服才会变得生动,才能于动感当中表现出静态美。

而为了配合宋怀桂,宁卫民也不失时机地补充她的话,给大家做更进一步解释。

“像国外这些时装,无不产生于设计师们的天才新意。尽管看着随意,但实际上是专业人士在对细节的斤斤计较和反复推敲中,被精心选择出来的。”

“别小看这些服装。虽然一开始只在高端的小面积内被肯定。但在数不清的发布会上,这些衣服一旦被记者和电视台注意,把时尚的讯息传播出去。所有的商场百货公司迅速跟进,形成了大面积的流行趋势。

“而一旦流行得到大众进一步的认可,也就意味着会它将带来数不清的利润和工作机会,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跨越国家和地域,出现在世界上每个人的身上。”

“在国外,当你在市面上看到你所喜欢的衣服时,从来不会想它们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更不会想到,你的每一个自主选择都是基于艺术家和专业者的天才选择。”

“说实话,哪怕连咱们国内的一切服装,也都是时尚的产物。就像当年从苏联传来的列宁装,布拉吉,又或是水手身上的海魂衫,还有现在的喇叭裤,尽管有些服装受政治影响,有些服装流行起来晚了许多年。但一样都是出自设计师的创意,才会演变成今天的样子,这就说明,没有人是能天真的以为自己与时尚无关。”

“而作为模特,就是引领服装潮流的一份子。在国外,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业,他们的形象会出现在城市的各大商店里。其中优秀者,名气不比电影明星小……”

这段话简直震耳发聩,因为这是《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台词。

宁卫民等于是借助米兰达的思路结合当下,深刻地解释了时尚在这个世界流行的过程。

不但他的那些同事们赞叹不已,连宋怀桂本人和那个翻译也有点听愣了。

而就在大家细思之时,排练厅的大门又“砰”的一声被一个人给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瘦高个女孩子,有点冒失地打开门,硬挤了进来。

但看到宁卫民他们,远远的站住就不动了,满脸忐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远远叫了一声。

“啊……阿姨……”

这时,宋怀桂笑了,主动走着迎了过去。

“石凯丽?小石?哎哟,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过来……”

宁卫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心里一动。

因为他看到女孩的容貌相当面熟,忽然想起了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一些内容。

这应该就是媒体多次报道过的那第一个踏上西方T台的第一代国内名模。

…………

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天回去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得以加入模特队的,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宁卫民他们五个人中,刘炜敬和米晓冉都落选了。

三个女孩子里,只有身高一米七三的曲笑入选了。

这不免让刘炜敬和米晓冉非常的落寞。

不但是因为那种受挫感不好受。也因为人类有追求美的天性。谁能不爱美呢?

特别在正式训练的过程中,见识过了音乐伴奏里,两个外籍教练和已经加入模特队的那些人,亲自演示的风采之后。

她们都有心想要学会那样穿着高跟鞋如同踩着蜻蜓一样的步态,也成为那样风姿绰约的女人,真心不愿离去了。

于是这天回去的路上,气氛相当的沉闷。

宁卫民不忍看到大家这么消极,郁郁寡欢,就提出要请大家吃顿饭,嘴里还一个劲安慰。

“炜敬和晓冉,其实论漂亮,你们比那些姑娘可强多了。只不过,外国人挑模特关键就是看身高。我得说,这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根本不是你们的问题,用不着跟自己别扭。”

“你们没看今天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石凯丽嘛,要哪儿没哪儿,走起来跟竹竿儿似的,还不就是因为个高才留下的?。”

“要是实话实说呢,其实以我和张士慧条件,哪怕留下了也就是个替补队员。主要就是替队里干点杂活用。一旦他们找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我们也就出列一边儿待着去了。”

“但关键是,大家伙全了我的面子。要不然,我今天一人前去,那就丢人啦。非得让那外国老头,还有那‘MadamSong’,直接盖上不靠谱的商标了。所以,我得谢谢大家给我捧场才是……”

这话总算让两个姑娘露出了点笑颜。

那曲笑也附和。

“是啊,我今天看你们俩跟着音乐试走,就显得特自然。可是等我真的迈开步子,连点儿都踩不上,自己都觉得像‘傻帽走路’。真论乐感我就比你们差远了。那姓宋的大姐还纠正我,说我耸肩,含胸,难看。我自己都觉得没希望了呢……”

这话也是事实,刘炜敬和米晓冉的脸色又好看了些。

刘炜敬甚至主动跟米晓冉说。

“晓冉,不去就不去,也好。单位的英语比赛不就快开始了嘛。回头咱俩好好背背,拿个冠亚军,不比流着汗天天练走强?”

米晓冉也立刻醒悟了,转头关心宁卫民。

“是啊,卫民,那你们俩学英语的时间不就少了嘛。考试怎么办?这结果可影响工资待遇呢……”

没想到宁卫民竟然不当回事的说。

“嗨,其实我压根就没想在旅馆长干。我和张士慧学英语也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还是奔着实用性去的。说实话,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跟着那外国老头和宋女士好好混混。不是干模特走台步,而是帮他们去处理经营性事务,跟他们好好长长世面。那比捧铁饭碗更适合我。我始终认为,人的眼界才会决定人生的高度和广度,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成就自我。”

“啊?”米晓冉十分吃惊。“你连工作都不打算要了?”

张士慧也无比惊讶的看着他。“不是,你真这么打算的?那等老了又该怎么办啊?”

宁卫民当然知道自己的观念还太惊世骇俗。

于是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便就此闭口不言了。

但其他的人却真是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震撼。

大家又不约而同恢复了沉默,各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五章 艺术眼光

晚上九点半,京城饭店大堂的咖啡厅里。

喝着咖啡在聊天的皮尔·卡顿和宋华桂也在谈及他们今天的所见所闻。

“宋,你觉得今天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怎么样?”

宋怀佳认真的想了想,才给予回答。

“那两个留下的姑娘身高是够了,比过去来的那些一米六几的姑娘要好多了。但体重、三围,到腿长、背阔等等,显然还距离真正的模特要求甚远。关键还是没自信,还有日常养成的不良形体习惯。我恐怕得要花大力气说服她们留下来参加训练,克服形体上的毛病。距离表演时间不足三个月了,我觉得她们两个最后要达到您期待的标准,会比较艰难……”

皮尔·卡顿对此没有明确表态。

他笑了笑,又换了下一个问题。

“那你对我给你找的助手还满意吗?我觉得你或许可以把类似于这样的问题交给他去处理。你认为怎么样?”

宋怀桂有点错愕,似乎很意外皮尔·卡顿对宁卫民的看重。

“您是说那个叫宁卫民的年轻人?他似乎对时装行业的理解很深,很有独特的见地。这倒是让我出乎意外,他也挺有口才,是那种能够影响旁人的人。只是,我还不太了解他,所以我目前还不能真的放心……”

皮尔·卡顿抖了抖自己的咖啡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宋怀桂的话。

“宋,作为一个企业的管理者,应该把一些不算重要的工作让下属分担,否则自己是要累坏的。坦白说,过去让你兼顾太多的事,是没有办法,我其实一直都希望能让你能轻松些。你最近显得很疲劳,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健康。”

宋华桂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感动,但仍然坚持保留自己的意见。

“谢谢您,感谢您的好意。可是,信任总是需要过程的,不是吗?我一直认为只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建立起真正的默契。而且模特队怎么能说不重要?那可是影响到……”

“……影响到演出是否成功。影响到我们后续的步骤能否顺利开展,甚至影响到官方对我们的评价和信任感。是的,我都知道。模特队是重要的一环。”

皮尔·卡顿把她的话接了过来,先是很认同的点点头。

而随后,却话锋一转,用略显严肃的语气提醒她。

“可问题是,并不是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重要。也不是所有重要事情,都必须要我们亲手去做。我们要学会选择精力的投入方向,也要学会适度信任和放手。”

“我希望宁把你从琐碎的杂务中解救出来,希望你可以把精力放在更高的交际层面上。这是我们当前迫切的需要,也是必须的变化,你必须适应的变化。你总不能穿着高档礼服去出席酒会,还要匆匆赶到训练场地和模特们谈心?你再能干,时间也和别人是一样的,这不合理。”

“宋,其实我很能理解你的顾虑。在你的国家,这里的人都习惯用很谨慎的方式做事,人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喜欢亲力亲为,担心别人会把自己事情搞坏。我得说,慎重当然是很好的美德。可许多时候也会过度。”

“你知道我相信什么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机遇与缘分,我相信天赋难得,更相信善意能换得善意,好心能换得感恩。”

“为什么会如此?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当年我从意大利来到巴黎,走投无路在酒馆喝闷酒时,就是一位被我身上的衣服吸引的伯爵夫人,把我介绍到帕坎女式时装店工作的。而两年之后,迪奥先生仅仅见了我一次,跟我谈了半个小时,就允许我做他的第一助手。”

“是他们,因为欣赏我的才华给了我机会,从而改变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心怀感激,也一直效仿他们,尽可能的给其他有才华的人提供机会和帮助。”

“而事实证明,我给别人机会就是给我自己机会。否则,我就不会找到伊莎贝尔和佩特拉这两位超级模特。我也不会有玛丽丝和布里斯两个称职的经理人。当然,我就更不会有你这么出色的合作伙伴了。”

“现在,我又遇见宁了,他无疑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而且我能从他眼中,看到如同当年的我,对成功的渴望。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次同样,也为你找到一个非常优秀的下属。或许是有点迷信,但我认为,这一切就是命中注定的。”

皮尔·卡顿的话很发人深省。

宋怀桂不禁沉默了,若有所思的思考了起来。

最后不知,她到底是被皮尔·卡顿言语中流露的情感所感染。

还是选择尊重皮尔·卡顿的地位和权威。

她终于面带微笑,改变了初衷。

“既然您这么看好他,那我也愿意相信他。毕竟您的岁数比我年长,我相信您的人生经验,您肯定比我更会看人。”

这话真是恰到好处,既恭维了对方,也顺带给了自己台阶下。

因此,皮尔·卡顿也不免露出了宽慰表情,由衷赞许。

“跟你聊天永远都是愉快的。宋,你真是最会说话的助手。”

只是他也并非全盘接受这样的恭维。

出于职业特性,他特意地强调。

“不过,宋,你要明白,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人生经验,而是艺术家的敏感直觉。”

“有些人和事物总是有着独到的魅力的,却又被平凡的环境所掩盖着。要想发现这些被尘土掩埋的珍宝,人生经验可不起作用,那需要艺术的眼光。”

“就像你亲手画的那些画一样。你绘画的根本目的,不就是把人们所忽视的美凝练出来,让他们看到吗?而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吗?当然不,只有艺术家才能做的到。”

“同样的,就像我所设计的服装一样。我为生活而创造它们,而这种生活并不存在——那代表的是明天的世界。”

老头儿的坚持和流露出的自傲,不免让宋华桂为之莞尔。

但她没想到屁皮尔·卡顿,居然在这方面出奇的自信,竟然无比固执的再次重申。

“你不信我的话?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今天来的那两个姑娘,你不是很看好对吗?可我打赌,她们一定会是模特队里表现最出色的。

“我们过去虽然已经选了很多模特,都很漂亮,但从没有一个真正让我感到触动的。直到今天,我竟然一下子看到了两个。”

“坦白说,我想象里的东方模特正是今天这两个姑娘那样,美丽而不自知。”

宋怀佳听了,不免再次为皮尔·卡顿的独特观念而惊诧,更为他很少表示的高评价震动。

忍不住认真开始揣测起两个姑娘身上到底有何特异之处了。

看到宋华桂如此的反应,皮尔·卡顿似乎颇为得意。

他脸上偷偷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调皮笑容。

又用咖啡勺搅了一搅,然后轻轻端起了他的咖啡杯。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酸奶会议

平平淡淡总是真。

能于普通的人和事中发现非凡之美,正如能在普通咖啡中喝出人生真味。

只有杰出的大师才做得到。

但即使是睿智如此,内心世界敏感又丰富的皮尔·卡顿,也绝对不会想到。

他居然会在这个年代的京城,真的找到了一个得其商业理念真传的“弟子”。

在用善意换取人心,提前投资人情方面。

宁卫民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一点儿也不比他本人逊色。

有关这一点,只要来看看宁卫民在模特队里是怎么为人处世的,就能明白了。

…………

1981年6月26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因为从这天开始,宁卫民的生活规律中又增添了另一项重大内容。

那就是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他都会去鼓楼的二层。

和张士慧、曲笑,以及那个同一天来报道的石凯丽在一起,接受教练塔尔多的训练。

如果不算他们四个新人,鼓楼的模特队总共有二十四个老队员。

尤其像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尚晓梅、刘艳秋、祝蓓、孙婷、刘鹤、张亚凤、陈丽云这些人。

他们甚至已经参加过三月份皮尔·卡顿在民族宫首秀,都是上过台,经过实战的“老将”了。

于是自然的,四个刚加入进来的新人,训练内容肯定会和老队员有所区别。

并且他们也会因为彼此处境相似,成为相对亲密的伙伴。

当然,他们同样会很快发现,专业的模特训练看似简单、好玩,可实际上真是个苦差事。

像每天开始,他们几个围作一圈,先得由教练塔尔多来纠正他们四个人形体不正的问题。

宁卫民和张士慧还好一点,可是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这方面情况却特别严重。

这并不奇怪,所有进入模特队的姑娘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国内审美,高个儿姑娘可不吃香。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些被选中的姑娘都如同长脖儿鹿,跟天鹅可扯不上关系。

身高太高,腿太长,脖子长,脑袋小,一点不好看。

而且由于过去营养跟不上,往往姑娘们在青春期发育的时候,还格外消瘦,该鼓的地方不鼓。

她们大多数人便会因为自卑而掩藏身高,养成假性驼背的毛病。

所以纠正形体,对姑娘们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学会挺胸抬头的问题。

还包括怎样树立自信心,克服传统观念带来的羞涩感。

做到敢于当众展示自己的身体曲线才算合格。

其后才是他们几个和老队员们在一起做步伐训练。

模特步就是俗称的猫步。

这种步法是和人们日常行走方式差距太大了。

音乐声中,既要有节奏,又要非常平稳,还要非常轻松,又要飘逸,又要落落大方。

对平衡感和节奏感要求非常高,一点不容易。

尤其是女模特步态的技术性,当然是最难的。

身体不但要挺起来,还要感觉有一种向上拉动的力作用在身上,但不能发硬。

脖子要直,头部要正,但不能僵。

下巴要平,肩要自然下垂,双手要自然,忌挺腹撅臀,要挺胸收腹。

迈步时,出胯带动大腿,然后提膝,走出直线。

摆臂要自然,两臂自然伸直,前后交替摆动。

台步要做到挺而不僵,柔而不懈。

关键是还要专门做关于高跟鞋的训练。

那可是差不多大约八公分左右的高度。

当年的女孩子们多数是没有这样的体验。

要穿上这样高度的高跟鞋,完成左右腿飘逸的重心转换,绝对是一种挑战。

而对于男模特来说,虽然要求简单一点。

在形体和步态上,主要是纠正肩膀晃动问题。

还有内八字或外八字脚的毛病,以及头、肩、胯、腿等部位的协调问题。

但除此之外,气质和内涵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要知道东方人的特质就是含蓄和内敛。

这对女性有利于生成柔美和温婉的气质。

但对于咱们国家的男性,就是反效果了,很容易造成阳刚不足的问题。

这就导致男模特许多人尽管是高高大大的形象,可走起来就是没有气场。

总之,这样的训练就是通过一点点的练,一点点的学,从而改变自身多年养成的习惯,实现麻雀变凤凰。

那不用说,在这夏日炎炎之际。

每天在大多普通人已经放松、休息的时候。

他们几个人非要凑到这里挥汗如雨,硬板着自己学习走路。

可想而知有多疲劳,多难受,多枯燥。

尤其入队太晚,见到一屋子已经被磨出形儿的俊男美女,他们几个难免感到压力倍增。

时间一长,对比着怎么看自己怎么笨拙,怎么差劲,自信心也禁不住考验。

再加上出来参加训练还得跟瞒着家人和单位,有时候就得跟家里编瞎话,请病假,为了苗条些还要控制饮食。

这就更会让人觉得,似乎花时间参加这样的辛苦的训练并不值得,他们大可不必受这份罪。

于是过了没半拉月,别说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有点坚持不住了,就连张士慧也打退堂鼓了。

事实上,曾经来模特队受训的人数至少有目前留下的人两倍的数目。

但往往就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坚持,大部分的人选择放弃,退出了。

而私下里已经得到了宋怀桂专门嘱托的宁卫民,自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儿发生啊。

当他发现两个姑娘开始出现缺席情况的时候,着急了。

便选了一天几个人都来参训的时候,赶紧借请客吃酸奶为借口,在鼓楼旁边的小卖部,“召开”一下四个人的会议。

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几个人做通思想工作。

“我说,你们仨哎,能不能珍惜一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啊。这可是外国时尚界的专业人士给咱们做形体培训啊。一般人哪儿有这样的机会?”

“累是累了点儿,可仅仅三月就能让你们脱胎换骨,彻底和常人拉开距离,今后一辈子受益无穷啊。你们知道自己会变成身边妈呀吗?你们注定要引领时尚潮流,你们会是咱们国家第一代模特中的一员。”

“如果演出成功,不但有无数的人把你们对当成偶像。甚至你们今后一出门儿,往街当间儿一站,嘿,你们就是焦点……”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口红

可惜对于宁卫民这番言论,明显另外仨人都认为过于夸张。

张士慧和曲笑还算知道点吃人嘴短的道理,懂得得给宁卫民点面子,只是笑而不语。

但石凯丽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小姑娘。

而且还是军人的后代,从小敢跟男孩儿打架的丫头,她可不管那个。

一边嘬麦管儿,一边不屑的反驳。

“宁哥,我说你也太夸张了。什么引领潮流啊,我觉得选谁也不会选我上台。还焦点呢,我打小就被人笑话长得丑,你不是说我会被人当怪物看吧。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挑中。我哪儿有那些姐姐们长得好看啊,我原先就是觉着好玩才来看看的,至于现在嘛……”

对这番泄气的言论,宁卫民当然要严厉镇压,就不能给她说出不想来的机会。

“我说你个小石猴子,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你可是卡顿先生和宋大姐一起选中的,你别自己给自己吃泄力散行不行,那可就辜负他们的期望和看重了。”

“其实说句实话,咱们四个里头,还就你和曲笑估计能登台。我和士慧才真是给你们做衬托的呢。你们俩呀不仅身体条件好,年龄还小,这就是你们的发展潜力,那叫可塑性强,比什么都重要。”

“你还丑?你那叫没长开,外加不会打扮,知道不知道?咬咬红纸,木炭描眉,脸上抹个红脸蛋,在你就认为是打扮了,那可不行。你缺的就是得见世面。”

“我敢说再练俩月,你就完全不一样,绝对风姿万千的大美女一个。美人在骨不在皮,气质和内涵最重要。你要真放弃,你也许弄不好就真成一辈子的假小子了……”

眼瞅着石凯丽听不懂好赖话。

不高兴地翻了白眼,甚至气哼哼,就要放下酸奶动拳头,宁卫民再次强调。

“小石,小石,你听着……我……我不是笑话你,而是说正经的,有事实根据的。”

“别的不说,据我了解,咱队里其他十六个姑娘,原先来的时候可多一半人没对象。还不都是因为个儿高不好找。可现在呢?”

“现在晚上散场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鼓楼外头等着的至少得十个年轻小伙子,个个都穿得人模狗样的,推着自行车等着接人。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咱们队里这些姑娘,通过形体训练,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漂亮了!”

“男的也一样,咱队里的耿平就是个东郊的小工人。还有国庆,菜站搬菜的。听说,这俩小子过去没少相亲,统统失败。可如今怎么都交上女朋友了?这就是训练最显著的效果!能让你出类拔萃,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同凡响。”

“还有昨天,你们没来。训练结束,咱队里宫海滨最先出了门儿,结果那些等着接咱们队里姑娘的小子,一见一米八五的大帅哥,呼啦一下就躲开了。眼里全是羡慕嫉妒恨啊,甭管他们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当时就是通通自卑啊……”

这下可真把石凯丽和曲笑两个姑娘给逗乐了。

不过宁卫民接着一句,又把她们惹得脸红了,个个恨不得啐他一口。

“……你们俩也一样,听我一句吧。好好练练,就是最后没上台,能大变样儿,找个自己满意的对象,也不赖啊。要不嫁不出去,不得让家里急死啊?”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没有女孩子真对自己的婚姻不着急的。

曲笑和石凯丽羞归羞、臊归臊,可还真是不能说心里不动一动。

再加上宁卫民还懂得心理学,最会用胡萝卜吊人胃口了,那就更没跑了。

“我说,你们俩要真能坚持到最后。我送你们俩一人一只口红怎么样?就跟宋大姐用的一样。全京城恐怕只有我能搞到……”

果不其然,俩姑娘这下真的都动心了。

因为所有模特队的姑娘们几乎人人羡慕宋怀桂。

但整个京城都没有售卖口红的地方,唯一称得上化妆品的只是冬天防冻的雪花膏。

“宁哥,你说真的啊……”

“哎,是那种外国牌子的吗……”

宁卫民心里轻舒一口气,赶紧笑着点头,“对啊,绝不开玩笑。要不咱们拉钩?只有你们俩种子选手愿意留下,我练着才有面子。否则你们都走了,那我待着也没意思了……”

这样的恭维,彻底把事情落实了。

可没想到,他刚解决好俩姑娘这头,张士慧居然给他拆台来了。

“哎,卫民,我可有对象啦。要不我就别来了吧?你看咱队里这么多漂亮女孩,万一要让刘炜敬误会我该麻烦了。”

“你放心,这儿的情况,我保证不给你外传……保证不让米晓冉知道,还不行吗?”

“那什么……小曲,你也得保密啊……”

好家伙,宁卫民差点没被他这背后捅刀之举给气歪了鼻子。

心说你要撤,你也别这时候说啊?这不成心嘛。

还有最后那两句,什么意思啊?非得把我跟米晓冉牵一块儿去是不是?

“我说士慧啊,你要目光短浅,愿意走就走吧。咱俩从此之后割袍断义啊。”

“不是,卫民,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你都不陪着我,以后更要紧的事儿我还能指望你吗?忒不够意思。”

“关键是我留这儿,又能怎么着啊?你指望不上我。我比你才高一公分,还没你帅呢,我可没信心上台……”

“哎哟,瞧你这点胆子,那你更得留下啦。你也不想想,能跟俩外国教练溜溜舌头,多好的机会啊。就你那外语,真让你见生人,你敢开口吗?这就是练口语的大好机会。没事儿多跟塔尔多和希琳聊聊,真练好了口语比什么都强,上台不上台搁一边,这事儿有多实惠,你想不明白?”

好,这下张士慧也没话说了。

不能不说,这对于共和国初创的时尚行业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次谈话。

因为这次这次“酸奶”会议上,宁卫民用婚姻问题当诱饵,以口红做为奖励。

才比原有历史上,多造就出了一位超级名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压马路

1981年的7月,来自海峡对面的校园歌曲《橄榄树》“流浪”到了京城。

歌曲里的流浪情怀和伤感的乡愁,都是京城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而伴随着这首校园歌曲风靡一时,琼瑶的言情也在内地卷起了一阵风潮。

在琼瑶的故事模式中,有一套几乎永远不变的定式。

像女的往往温柔漂亮,男的英俊潇洒。

他们除了哭哭啼啼的谈恋爱什么都不干。

女孩子通常出口成章,男孩子总有一个富商爸爸。

双方会因为贫富悬殊本能的相互敌视,进而在情感上相互折磨。

但女孩子人穷志不短,男孩子也甘愿为了恋人抛弃万贯家业。

最终,富商老爸会被他们纯真的爱情打动。

灰姑娘终于修成正果,得以嫁入豪门。

由于内地的少男少女们,还从没见过把这种灰姑娘式的童话运用在爱情故事里的套路。

那么对他们来说,第一次看到琼瑶的作品的体验,无异于发现了一个由浪漫、缠绵、相思和哀愁所构成的神秘花园。

他们惊讶的发现,爱情原来还可以用这样浪漫的方式来表达。

于是无不被那百转千回的的情节曲折,三角、四角、甚至五角的爱情关系所吸引,深深的沉迷于其中。

以致于许多上学的初中、高中学生,为了省下钱来买琼瑶的书。

不惜空腹上学,或是谎报教材费、文具费的。

是即伤身体,又影响学业。

另外,早恋的现象也因此有了苗头。

所以,既有人说琼瑶的书是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鸦片,也有人说她为内地的少女们点燃了灰姑娘的梦想。

或许,这世上的大多数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吧。

在不同人的眼里,就会得到完全截然相反的评价。

和琼瑶的所造成的效果相似,在当前社会环境普遍不理解的压力和阻力下。

宁卫民一样成功地把曲笑和石凯丽引上了超模之路。

让她们越来越清晰的看到了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光鲜亮丽的人生。

当然,仅仅靠那一次谈话的触动,一个口红的小小引诱,肯定不行。

那只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头而已。

实际上,宁卫民后续为两个姑娘所做的,还远不止这些。

除了随时随地的鼓励和心理抚慰,宁卫民还专门为两个姑娘找到了《罗马假日》和《魂断蓝桥》的票子。

通过带她们去看内部电影,让她们直观的领略到了,像她们这样高挑身材的姑娘,可以呈现出什么样子的优雅和美丽。

宁卫民还为了响应教练希望两个姑娘私下里多练习台步的要求,专门找教练串了音乐磁带。然后又把自己和张士慧用来学英语的小录音机和耳机,拿来给两个姑娘用,让她们回家去找感觉,多练习。

就这样,曲笑和石凯丽都被宁卫民用诚意给深深的鞭策了。

从宁卫民付出的这些心思上,她们就能感受到他的尊重。

于是两个姑娘的心思安定了,练习就变得认真了,训练也开始步入正轨。

她们甚至出乎意料的努力。

为了多增加一些练习时间,她们商量好了一个主意。

就是每天晚上结束训练后,俩人都要结伴从鼓楼走到长安街,再分头坐大1路和8路公共汽车回家。

说起来,这段路程可绝对不近呢,差不多得有九里路。

而且这个时候的京城,晚上九十点钟,街上是很黑的。

街灯不但稀少,光亮也不够。

哪怕是长安街上,除了偶尔经过的洒水车,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但曲笑和石凯丽每天都愿意像这样走回去。

她们戴上耳机,听着音乐,边走边体会教练传授的技术要领和音乐的节奏。

那不用说,宁卫民和张士慧知道了,自然是有义务充当保镖的。

每天怎么也得陪着两个奋发努力的姑娘一直走到长安街才行。

于是京城的长安街上那些下夜班的人和清洁工人,在7月的夜晚,便往往能看到一副奇景。

几乎天天固定时间,都有两男两女,他们脚下发出整齐的咔咔声。

肩并肩的从南河沿大姐一起迈着猫步走在空荡荡的东长安街上。

他们既不像情侣,也不似兄妹,彼此也没人说话,只是气宇轩昂的走。

这在那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人们看来,自然是奇怪的很。

但就是这样,训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效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宁卫民他们几个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里,彼此不但留下了亲近的回忆,也都开始感觉到行走的快乐。

连宁卫民自己都吃惊的发现。

那种步伐和音乐融为一体所激发的愉悦感和自信感,居然好过一切物质的享受。

尤其是两个姑娘,那绝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她们的坚持和努力既证明了自己的毅力,也证明了自己的天赋。

塔尔多和希琳都开始给予她们越来越多的夸奖和关注。

也更多的用她们的身姿和台步,来给那些老队员做示范。

其实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曲笑和石凯丽越是表现出色,自然会让队里的其他人感到威胁。

很有可能会因此受到老队员的排斥的敌意。

但这个年代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队里公平竞争的风气很健康。

大家都颇有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反而因为彼此同病相怜,能靠互相倾诉缓解外界的压力和困扰,相处得都不错。

再加上宁卫民从来了队里,也并没有只顾在两个姑娘身上下功夫。

他很清楚自己对模特队真正的作用,同样为大家做了许多的公益性的好事儿。

比如说,虽然这年头没有创口贴。

可宁卫民弄来了碘酒和棉签,给队里的姑娘们处理脚的伤处用。

橡皮膏贴在高跟鞋里或者是摩擦部位,这样可以减轻痛苦。

再比如说,宁卫民和张士慧还跟鼓楼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套”上了“磁”。

每天会从小饭馆搞来一大桶热茶,二十个大碗给大家补充水分,解决喝水问题。

还有平时集训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会操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帮着大家跟两个教练沟通技术,讨论问题。

那么自然而然,老队员们对他们四人是越来越有好感,顺利地接受了他们加入这个集体。

甚至受到他们几个的影响,还有人自发地加入了他们晚上步行回家的队伍。

每天和他们一起“咔咔”地压马路,从鼓楼走到东长安街去。

说实话,一开始老队员们对宁卫民他们几个抱有一定的冷淡和距离、

其实并不是因为喜欢论资排辈搞小圈子。

关键还是并不确信他们真的能够坚持下来,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毋庸置疑,那么对于这样的结果,无论是皮尔·卡顿还是宋华桂都是相当满意的。

如今他们两个人已经不用每天必须跑到队里来看训练了。

皮尔·卡顿大约是三四天来一次,宋怀桂是两三天来看看,都对模特训练方面放了心。

宋怀桂也遵从宁卫民的意见,又搞来了五台小录音机,借给队员们轮流借用。

随后更是当众宣布,表演就在十月份,服装有一百多套,应该是人人都有登台的机会。

这两件事儿就让大家伙儿更加欢欣鼓舞了。

而恰恰也是因为宁卫民人缘太好,实打实是队里不可或缺的人。

以至于随后再来报道的的两个新人,一米八五的杨卫和一米八二的王健反而受到了真正排斥。

大家似乎都有点担心宁卫民和张士慧,会因为身高劣势被淘汰,挤掉登台的机会。

当然,宁卫民是不会让这种事儿出现的。

于是他的宽和大度也更受到大家的信任和认可。

如果说,此时真的需要让大家选出一名队长的话,相信一定会是非他莫属的。

因为毕竟不是谁都有他这个本事,能把队里方方面面胡撸圆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化

整个七月,宁卫民有关个人事业的其他方面,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他和张士慧的收入,当然主要还是依仗从友谊商店倒腾物资的生意。

可由于训练占用了不少时间,交易额和利润减少是必然的。

宁卫民从月底总结的数据来看,俩人大致比上月少挣了三成。

但好在张士慧不是个爱计较、会算计的人,他是个随心所欲过日子的主儿。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少挣了钱,流露出什么不满的。

甚至很有可能这方面的问题,他连注意都没注意到。

这小子不过是因为觉着训练比较累,有点后悔被宁卫民给“坑”进来而已。

另外也是天天跟着一大堆姑娘混在一起。

他还有点担心刘炜敬知道了会多心,生怕早晚有一天因为这事儿吃倒账。

好在对他来说也并非一无所得,下半月就因为听了宁卫民的话,天天追着塔尔多套磁。

张士慧不但英语口语能力大涨,额外学会了两句法语,而且还在个人外汇兑换业务上开了张。

他全靠自己的口才,从塔尔多身上成功兑换了五百“新钱”。

这对他学外语的兴致,当然起到了很大促进作用,也的确够他美上一阵儿的了。

其次再说说邮票的事儿。

有空的时候,宁卫民还是隔三差五会去集邮总公司门口看看的。

他现在人头儿也算熟了,就找了几个觉得人品和能力大致还可以的邮票贩子,当他的“眼”。

他和这些人提前商量好一定利润比例,希望邮票贩子们一旦见着他要的票种,能帮他先买下来。

或者等他来了的时候,为他牵线搭桥。

这就让他收集“运动”前和解放前的珍稀票种轻松了不少。

虽然因此捡不着漏儿了,得随行就市的成交,但胜在能广撒网,也能够更快捷的达成交易。

无论是从目前信息不发达,联络不方便,他时间不够用的处境看。

又或是放眼未来,从这些票种的升值空间出发,那对他都是最划算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正因为立足点不同,层次有所区别。

这年头开始盛行的“新邮预订证”,宁卫民也没有去办。

要知道,这个时期因为集邮热的兴起,买邮票的人越来越多,邮票也越来越抢手。

如果要想第一时间,购买到邮票公司发行的紧俏新邮,那必须凭证购买。

而这个证就是个小本本,上面印有“新邮预订证”的字样。

只有集邮协会的会员才有资格申请。

每个人的购买限额通常是一套邮票和一枚小型张。

不用说,用这样的方式去买邮票虽然划算,可问题就是量太小了。

哪怕办三四个证件又能如何?

仍旧是仨瓜俩枣儿的手笔,当然是无法满足宁卫民的胃口。

如有需要,他与其占用时间,去排队买这么几套,还不如加价从那些被普通集邮者痛恨的邮票贩子们手里批量接货呢。

所以除此之外,宁卫民在邮市上的其余操作,也就是通过低卖高卖,控制猴票价格了。

说白了,这安全套利的活儿就跟小火儿煸五花儿肉似的。

既不能让火儿灭了,也不能让火大了,得等着油水一点点被锅底的热度烘出来才行。

而他的目的,当然并不在于从中弄到的那点小油星子。

关键还是为了炒好一盘大菜,那就必须让市场通过一个价格区间的筹码充分交换,反复交易,把猴票的价格基础夯实。

等到所有人都形成猴票只有快涨、慢涨、甚至是滞涨,但却永远不会掉头向下的固有概念后。

他去拉升猴票的价格,才能得到公众的心理认可。

至于文物方面的营生,鬼市还可以照趟。

但因为每天都要去鼓楼训练,时间不赶趟,宁卫民不得不取消了文物商店门口憋宝的内容了。

不过他也有意外的收获。

那就是鼓楼和钟楼之间的小胡同里,早已经自然形成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旧货市场。

来这儿的摆地摊的,除了倒腾古玩的小贩。

也有什刹海和景山附近居民,来发卖家里没用旧玩意的,货源几乎全是北城的东西。

不但没人查抄,可以安全的从早一直摆到晚上。

而且抬头是钟楼,扭脸是鼓楼,晨钟暮鼓声中,文化气氛极重。

宁卫民头一次发现这儿的时候,距离训练开始已经不到十五分钟了。

他草草了几个地摊儿,就花了差不多四十块买走了一个翡翠鼻烟壶、一个和田玉扳指和一个珐琅彩转心瓶。

这个旧货市场含金量高不高,由此可知。

所以他和模特队其他人还不一样,就没有个迟到或晚来的时候。

每天都是背着个大包儿恨不得下午三点就来了。

说是搂草打兔子,几乎没有一天是空手而归的。

最后再说说霍欣那头儿,那可以说是宁卫民唯一的烦心事儿了。

他虽然和那姑娘打一见面就犯撞克,可也真不好就这么大撒把,从此不闻不问了。

因为说到底,不管有意无意,毕竟是他把人家撞了,是肇事方。

于是隔个一两个礼拜,那总要买点东西,登门去看看,才说的过去。

宁卫民选的时间多数周日上午,既是为了避嫌,也因为他每天晚上都没空。

买东西上,他倒是不吝惜钱,净挑好的买。

荔枝、龙眼、香蕉、菠萝、奶葡萄,全是这年头少见的南方水果,换着样的来。

此外,还得弄点奶粉、排骨、棒骨和莲藕,可以增加钙质的。

同时,也没忘了给霍欣的姨妈和姨夫买点茶叶、烟酒什么的。

终究是个礼数,他不想让人挑出不是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花钱的不是,又或者是那一千块钱的作用。

霍欣和她的姨妈、姨夫,对他的态度仿佛也开始好转,说话的口气似乎客气多了。

进家时,也请他坐了,还给他沏茶,开电风扇替他扇风。

可他们越是这样,宁卫民就越感到别扭,因为这种客套只是表面工夫。

所有的程序都透着一股子假劲儿,让他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难受得要命。

黄主任看他的目光始终是有怀疑的,笑容里总带着几分淡淡的阴冷。

她的丈夫或许因为城府跟深,隐藏的比较好,表面上的热情和客气,把敌意包裹起来。

但无意中,说话的语气却又带有居高临下的轻蔑。

偏偏他想快点走也是不能,或许是天天在家里闷坏了,霍欣见了他倒是很有谈兴。

总是问他外面的事儿,现在流行什么歌儿,什么书,什么电影,大家在聊什么事儿。

宁卫民当然不能不提起精力应付。

但他却没想到,还越是这样越麻烦了。

敢情因为信息量的不对称,在这个缺乏外来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年代。

宁卫民这个穿越人士,肚子里的玩意儿简直堪称娱乐万花筒,时尚大观园。

传统的、现代的、外国的、国内的、忧伤的、浪漫的、恐怖的、幽默的……应有都有。

加上他自己还会编,常常能用未来的视角高度来评判这年代人们疑惑的问题。

那比起广播、电视台、电影院里的官方语言和主旋律强得太多了。

霍欣不就想解闷儿嘛,她不就是无聊嘛。

宁卫民哪怕随口一说,让她听了感兴趣的东西也不要太多了。

自然是把她给快听迷了,根本就不愿意结束谈话。

几次下来,都聊到什么程度了?

赶上星期天,宁卫民要不来,霍欣就会觉得如同正热播电视剧突然停电了。

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就这个感觉。

一旦宁卫民来了,当然更舍不得让他走。

一向反感烟味的霍欣,不但让姨妈给宁卫民沏茶,还主动张罗给宁卫民拿烟。

非得听他说上俩小时才能过瘾。

这时候别说霍欣已经再不把宁卫民当成流氓了。

甚至开始觉得他其实是个里外发绿的铜壶——内锈外也锈。

霍欣的姨夫和姨妈两口子,自然都对外甥女这种异常情况有所警惕。

黄主任就单独找霍欣谈过,委婉的提醒她,千万别在恋爱问题上轻率。

必须要考虑对方的家世、文凭和前程才对得起自己。

霍欣自然是明白什么意思,当场就羞红了脸连连否认。

可说实话,姑娘的心思真是怪,往往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真正是怎么想的。

她对宁卫民的感觉,正如同魔术师变得戏法一样,喊声“变”就真的全变了。

可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绝了,有句话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和霍欣的转变不同,宁卫民可始终惧怕霍欣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流露出烫人热度。

真的只是敷衍,巴不得这妞儿赶紧把脚养好,俩人从此各走各路。

像一次霍欣被他讲的故事感动,忍不住由衷对他感慨。

“你真应该去考大学,太可惜了,你有搞文学或者研究哲学和社会学的潜质。没有文凭,你的前程就会很有限……”

宁卫民却心想,幸好老子没考大学。否则不更得花时间陪你扯淡了?

再说了,我一俗人,干嘛要做学问?

我要的是富可敌国,是以亿万来计算的钱!

第一百七十章 录取通知

上不上大学宁卫民是不在乎,可大多数人是在乎的。

也许不能说他们世俗。

或许只能说我们这个国度人口太多,生存环境太艰难。

所以人生在世,能做的选择才会那么少。

哪怕是蓝岚这样生在优越家庭的姑娘,一样面临着这种处境。

如果按本心,她早已厌倦了埋头题海,跟人去争那条录取率仅有百分之二十的狭窄独木桥。

可这在她身为高级知识份子的父母看来,却等如家族之耻。

在她决定离开课堂的那段日子里,母亲几乎每天唉声叹气。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学毕业,你哥哥还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呢。你考不上大学,不但你是要被别人耻笑的,别人也会在背后说我们,不会教育女儿……”

父亲更是劈头盖脸的直接说。

“你活得也太茫然了。无论你今后想干什么,总得先把大学念了才行。否则你现在玩儿的高兴了,以后怎么办呢?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连哥哥也劝他。

“懂点事儿吧,别惹爸妈生气了行不行?我知道你那些少女梦,可人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难道我们不是为了你好?”

甚至宁卫民都站在了她的家人一头儿,说她的父母亲人已经对她包容太多,给了她太多。

相当羡慕她有家人关爱照顾。

认为她实在不应该太过固执,至少应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让家人为她太过操心。

那她又能如何选择?

她所信任的人都是一个意见,总不能大家都是错误的吧?

不用说,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是根本没有能力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和身边所有人对抗,把自己的意愿进行到底的。

更何况,她还需要哥哥的帮忙,想为宁卫民安排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于是她就又回到了课堂。

但重捡起课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一年多后,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惟一的办法是努力补习。

而让她能够一直坚持孜孜不倦埋头苦读的动力,除了父母略感欣慰的表情,还有来自于她心底的某种期盼。

只要能考上大学,父母就不会失望了吧?

那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阻止她做想做的事儿了,那么她当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去找宁卫民了。

嗯,到时候,她一定得问清楚那副画的事儿……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能让他含糊其辞……

就这样,抱着这样的信念,一年以来,蓝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

连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

她故意把宁卫民送的画锁在了箱子里,不见亲戚和同学,不想玩儿,也不出门儿。

就是生怕一分心就想起了,自己和宁卫民在一起难往的快乐时光。

这种怀念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好在努力并没有白费。

1981年7月30日的下午四点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当蓝岚听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

她终于考上了,尽管不是什么名校,只是印刷学院的编校专业而已,但毕竟是大学。

足以慰藉父母,并为自己赢得轻松和自由。

而当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分别给爸妈和哥哥打过电话通报喜讯后,就是惦记着也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宁卫民。

骑车去扇儿胡同的过程,蓝岚哼唱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心情是极其轻松的。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和宁卫民在胡同里见面的情景,有自信找到宁卫民住的大院儿,再打听到具体住址。

照她的想象,接下来顺利成章的事儿。

不论是她进院儿找到人,或是在院门口等到下班的宁卫民。

都可以成功吓宁卫民一大跳,然后亮出录取通知书换得一通夸奖。

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外面,想过去那样,找个地方庆祝。

当然,钱是由她来付,她可不是爱占这种便宜的姑娘……

只是虽然想的挺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地儿确实是找对了,但她进院儿一打听,才发现宁卫民不在,而且相见无望。

因为一位姓边的邻居大爷告诉她,说宁卫民上的是夜班,可下午三点就出去了。

她要是等,估计可等不到人回来了,劝她还是明天再来。

为此,蓝岚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她回去路上,忽然又想起来,似乎应该留下一封字条儿才是啊。

于是便又略感轻松的骑车转了回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命运的作弄是那么残忍,她这次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呢。

因为就在刚要把车锁上重新进院儿的时候,她被身后一个姑娘叫住了。

从而得到了无法不令她感到伤心的消息。

“喂喂,您进院儿找谁啊?”

蓝岚一回头,发现叫住她的是个推着绿色自行车的姑娘。

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刚下班儿,是住在这院儿的。

她一想,要真是如此,那反倒还省事了,就笑着开口问。

“您住这儿吗?那您认识宁卫民吗?我叫蓝岚,是来找他……”

但没想到,话没说完,那姑娘就打断了她。

“你姓蓝?哎?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分手?”蓝岚她登时有点糊涂了。

她和宁卫民算是交往过吗?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我们没有……”

蓝岚脸色泛起红晕,单纯的她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

而实际上她也用不着解释了,因为对方再开口,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是晴天霹雳。

“我劝你还是别来找他了。宁卫民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每天忙的很。他天天都要去鼓楼,陪着她的女朋友训练,然后晚上还得把人家送回来。才去上夜班。”

“哦,对了,她女朋友是被一个法国服装设计师选上的服装模特。服装模特你知道吗?是穿着漂亮衣服在台上走的那种,不是那种让许多人画的……”

“反正,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还是跟我说吧,我姓米,就住宁卫民隔壁。我帮你传达会比较方便。否则万一让他女朋友看见你,再误会了,那对你们都不好呀,是不是?”

这番话一进入耳中,蓝岚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便失去了全部感觉。

傻呆呆的立在门口如同一根枝条。

她本就白皙的脸这下子彻底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白纸。

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谱。

她这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子,尽管还不十分了解爱情是为何物。

但却已经明显的感受到了被痴情这把小刀儿所切割的痛。

她没有再说什么,勉强笑了一下,表情麻木的推车走了。

全不知道身后那姓米的姑娘,推车进院儿时,居然露出了笑容。

狡黠,得意,就像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通风报信

俗话说,毁树容易栽树难。

事实确乎如此,因为办成一件事,需求的条件太多。

就像组装成一辆汽车似的,差一个零部件,都会出大事儿。

但反过来说,毁事儿就不一样了。

兴许一个条件不成立,就能让所有的一切转眼成空。

爱情也是这样。

像今天米晓冉只不过是抓住要害处,用了一次空城计,就吓退了蓝岚。

把这丫头诓得如同掉进了万丈冰窟,心如死灰地乖乖儿自己回家去了。

这就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足以证明这个道理。

而对此,米晓冉本人并不认为有什么有什么不对的。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年轻人谁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和自由。

既然男人都会经常为了争夺姑娘的欢心,背叛友情,和自己哥们儿打起来。

那她和蓝岚又不是朋友。

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编个有利于自己的瞎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无需抱歉。

甚至打心里讲,她还颇有些得意呢。

只不过,像这种好心情,并没能保持多久。

让米晓冉没想到的是,晚上八点,蓝岚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不但骑车回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还急茬儿的敲开了她的家门儿,非让她出来说话不可。

这当然把米晓冉吓了一大跳。

她一开始,还以为蓝岚是察觉出哪儿不对劲来,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呢。

可没想到几句话后,弄清楚了由来。

她这才知道,蓝岚到底是有多么单纯,有多么善良。

敢情蓝岚今天下午一回去,就发现父母做了她最喜欢的几个菜,哥哥也买了她最喜欢的杏仁豆腐,说要给她庆祝。

她自然要强颜欢笑,不能让家人失望。

只是虽然把父母瞒过去了,席间却被哥哥看出了情绪不对。

于是饭后经不住蓝峥的盘问,蓝岚就跟哥哥说了实话。

没想到一直不同意妹妹和宁卫民来往的蓝峥听了,惊讶是惊讶。

他却一点没着急,反而还笑了。

随后的话,更是大大出乎蓝岚的意料。

蓝峥居然告诉她,说服务局前天收到了一封来自于重文门旅馆的检举信。

揭发有关前台夜班,私开客房,擅自离岗,聚众赌博、喝酒等等一系列违规违纪的事儿。

宁卫民的名字不但赫然在目,而且还就是他带头的。

另外检举人还揭发,说宁卫民还拉拢了一些旅馆的领导干部,有人对他进行包庇。

这件事要是查实,那首先就说明宁卫民品行已经变质了,为人大有问题。

蓝峥坦言,说自己真的认为蓝岚和宁卫民一点也不合适,现在这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蓝峥还宽慰蓝岚,说她过段时间情绪就会好起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能远离这样的人,其实是她的福气。

毫无疑问,蓝峥不惜泄露“工作机密”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蓝岚彻底对宁卫民彻底死心。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妹妹痴情起来,能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蓝岚知道这件事,非但没对宁卫民产生厌恶,反而还坐不住了。

她清楚的记着米晓冉今天刚说过的话,就以去找同学串门为借口。

不惜专程又跑回来跟米晓冉通风报信。

甚至临走时候,蓝岚是这么跟米晓冉说的。

“你千万得赶紧通知宁卫民,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哪怕只是作为普通朋友,我也不希望他能出什么事儿。这事儿我肯定会尽力求我哥哥帮忙的。”

“当然,我是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告诉他有关我的事儿。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女朋友产生什么误会……”

面对这样主动把一份大人情送到自己手里的傻姑娘,米晓冉又能说什么呢?

自然是满口答应。

她心里想,看来还是我运气好,连老天都帮我。

而这蓝岚和宁卫民是真的没缘分,合着就是命该如此啊。

只是也奇了,不知为什么,等蓝岚走了之后。

蒙天眷顾的米晓冉却一点儿也找不着像下午那样的窃喜之感了。

反倒情不自禁对自己欺骗蓝岚有了些许愧疚之感。

三个字,不忍心!竟然成了她情感泛滥的主要成分。

以致于一时间,她甚至都有点想要对蓝岚吐露实情的小冲动了……

但好在情况的紧急性唤回了理智。

米晓冉很快就排斥掉了所有犹豫,也是赶紧开锁推车,赶去重文门旅馆给宁卫民送“鸡毛信”。

不为别的,关键开客房的事儿,她也参与了。

她还怕万一出了事儿,需要承担连带责任,她要陪着宁卫民一起倒霉呢。

当然越早想办法越好。

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有意思。

还别看蓝岚和米晓冉都在为宁卫民担心,可宁卫民所培养的坚固统一战线也非常有用。

实际上,他得到消息的速度,其实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人慢多少。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一刻,当宁卫民满怀感谢地送走了一直等他来上班的米晓冉。

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夜宵也没来得及吃。

他和张士慧就又被满脸严肃的乔万林堵了个正着,被一起叫到了工会办公室去。

合着乔万林今天也没走,一直在等着他们,同样是为了这件事,甚至还提供出更详细的情况。

据乔万林说,他在服务局有个堂姐。

今天告诉他,有人不但用匿名信揭发了宁卫民、张士慧夜班诸多违纪行为,同时还举报了他。

说他为保学英语典型,对宁卫民和张士慧刻意包庇,压制群众呼声。

甚至要政工组对群众的相关检举不闻不问。

另外不同于一般的匿名信,这封信作为证据的相关记录也很详细。

最近半个月以来,宁卫民和张士慧轮流在客房睡觉的规律。

哪天他们把餐厅的厨子叫进客房打的牌,哪天又和餐厅厨师在客房里聚餐喝的酒。

哪天宁卫民凌晨四点从旅馆出去,到了下班儿时间也没回来。

信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信里还反映宁卫民和张士慧天天抽烟是牡丹,手上带着一百二十六块钱的电子表,一副进口麦克镜就价值六十多元。

因此冲他们这么花钱大手大脚,怀疑他们还有侵吞公款的嫌疑,建议上级对他们经手的账目进行核查。

总之,乔万林的堂姐把那封匿名信所检举的内容给抖落了一干二净。

就差一字一句直接摘抄下来,甚至是翻印了。

而且非常郑重地提醒乔万林,说因为涉及财务问题,局领导不可能不闻不问,也许很快就要派核查组下来。

让他快点想办法,处理好手尾才是。

无论如何,也要给上头一个交代,把事情平息下去才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取舍

“这事儿大了!真的闹大了!”

乔万林讲述完情况以后,就压低嗓音连续地说着。

显然他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棘手。

而且因为已经牵扯到他本人了,无比的焦虑。

“你知道写这封信的是谁吗?”

宁卫民问,神情竟然是镇定自若的。

这不禁让乔万林有些意外,也有点佩服,但他还是难掩沮丧的说。

“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没法儿通路子啦,坦白跟你们说,这事儿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是代价大小的问题了。”

不用说,这话实际上是在暗示要想解决问题,就是恐怕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把事情掩盖住才行。

否则大家就都要倒霉,那样的话事情可闹得更大了。

“我说乔大哥,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您不是局里有人吗?您让您堂姐再帮咱们一把……”

很明显,张士慧已经乱了,要不然他不会说这些多余的废话。

好在不等乔万林开口,宁卫民就已经把张士慧给拦了。

“打住打住,哥们儿,乔大哥要能解决,还用你说啊?那现在就是在通报喜讯了。我说你能不能先把脸上的汗擦了?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还怎么跟你商量事儿啊?”

这当然让乔万林比较满意,他瞧不起不能成事的男人。

瞥瞥汗流浃背的张士慧,再瞅瞅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宁卫民。

乔万林很有点欣赏的给宁卫民递过一根烟去。

“卫民啊,这件事你怎么看?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宁卫民沉默着先把烟给点上了,然后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才像是十分慎重的开了口。

“事已至此,无非就两条路了……要么剪断线头……要么把线团都拿出来……总之,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来,才能把恶果降到最低……”

尽管谁都早已有所预计,局面也是明摆着的,但宁卫民说出的话仍旧让空气为之一窒。

现场三人都不由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张士慧,这下更得出汗了。

他低头点燃了一根烟,心里不断的在冥想和衡量。

谁是线团?

谁是线头?

要牺牲谁?

还能是谁?

明摆着是我呗……

而接下来乔万林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因为乔万林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宁卫民的话音才刚一落,他就立刻望了过来,颇有深意地说。

“没错,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卷入的人越少,处理得就越轻!”

这一刻,张士慧的心已经凉透。

他又不傻,能听出乔万林是带着启发性地在催促,等着他做出牺牲自我的表态。

而事实上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因为以重要性来说,连他自己都得承认,他肯定是排在乔万林和宁卫民之后。

似乎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由他来独立承担全部责任,保住其他人才是最好结果。

总比大家抱着一起完强!

如果乔万林和宁卫民没事,总能尽力为他安排得好一些。

否则的话,乔万林没办法再照应他,宁卫民操纵的交易网也会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到时候他会更惨,不但工作上要倒霉,连钱也没的赚了。

算了,人和人不就那么回事嘛,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乔大哥,那这事儿,您要是不沾身,力保的话,您估计最后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张士慧狠狠掐灭了没抽两口的烟,咬着牙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心里打算只要别太过影响前程,就答应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和他唱起反调来。

“保什么保?不能保!乔大哥,这事儿,你必须严格执法才行!只有主张严惩,你才能占据主动,真正把自己择干净!”

“什么?不是……你什么意思?”

张士慧当场可就有点急眼了,完全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

在他看来,宁卫民不至于非这么毁他啊?交情还讲不讲了?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宁卫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还笑了。

“哎呀,士慧你是不是误会了?嗨,可能是赖我没把事儿说清楚。其实我的意思啊,是由我来承担责任。”

“啊?!”

这话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不但张士慧听傻了。

就连乔万林也问,“什……什么?卫民,你……你认真的?”

宁卫民毫无犹豫,点着头确定。

“没错。我认真的。这事儿我榜上有名,排第一个的不就是我嘛,我要撤出去,谁能相信?”“而且说实话,没这事儿,我也有心想离开旅馆了。所以我来担着才是最合适的。”

“我说你们大可以放心,不管怎么着,我是绝不会牵连你们的……”

按理说,问题已经有了大致解决方向了,乔万林和张士慧都应该放松了。

可偏偏不能。

他们两个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

乔万林是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说早有心要离开。

难道不要铁饭碗了吗?

那以后就指着那些瞎倒腾的小生意吗?

这实在不智啊。

而是张士慧,他在心底感谢宁卫民。

不由自主的情感泛滥,为了宁卫民这么够意思而感动。

于是这时候他反倒没有再退的意思了。

而是用非常诚恳语气表现自己的忠心耿耿,由衷想要代替宁卫民承担这个责任。

但宁卫民却均报以摇头的回复。

他先对乔万林说,“乔大哥,不瞒你说,我现在其实正帮一个跟咱们经贸部、纺织部做买卖的法国人忙和服装表演的事儿。”

“这件事士慧是知道的。我的计划里,是打算这件事结束后跟法国人谈一谈工作的事儿。如果谈成了,那我就是外资企业的员工了。工资比旅馆高是肯定的,挣得还是外汇券。”

“要如果不成也没什么,原本我就不靠工资嘛。不怕说句大话,我躺家里一辈子,都一样有饭吃。”

“所以这事儿既然赶上了,对我来说,大不了也就是辞职日子提前了。”

跟着他又转向张士慧。

“还有士慧,你替我出头就更没必要了。别的不说,你可是要结婚的人了。你总得考虑刘炜敬和她家人的感受啊。”

“你真挨个重大处分,让刘炜敬父母对你有看法,何必呢?这不是等于给自己婚姻添变数,找麻烦嘛。”

“我就不一样了,我无论怎么样都对自己生活没影响,是不是?”

听宁卫民这么说,乔万林和张士慧想了想,不禁都哑口无言了,因为事实确乎如此。

而宁卫民的嘴还没停,仍然自顾自按照思路往下捋,而且越说越顺溜。

“我真的想好了,举报信上这些罪名,财务问题是纯扯淡,反正我没做亏心事,随便查好了。其他问题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兜得住。”

“关键还是兑子得兑得有价值。咱们最好先达成一个共识,看看牺牲一个我,到底能换回点什么来才是正理。”

“毫无疑问,处理我越狠,就越方便给乔大哥树立正面形象。也有利于他从中行事。甚至还能安排一下,由刘炜敬或是米晓冉来揭发我,给她们俩立上一功。”

“这不就能把损失捞回点来了?故事也能因此编圆满了。乔大哥可不是不管,而是一直在调查,寻找时机。”

“还有,这事儿明显是有人有机会有步骤的针对我们。而且十有八九是夜班的内鬼。这点从检举的内容就能看出来。否则也许就该有点‘更要命’内容了……”

这话也对,有心算无心。

既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还记录这么清楚。

如果是白班的人干的,不可能不发现宁卫民和张士慧折腾的生意。

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否则就更让人头疼了。

“现在我就是不能确定一件事,这是单纯的有人嫉妒我和张士慧呢。还是冲着乔大哥或者咱们政工组长去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乔大哥你,能不能搞清这信的来源?这亏……咱总不能白吃吧?”

宁卫民这一句才真是最关键的地方。

立刻又把乔万林和张士慧的心给提拉起来了。

“是啊?这事儿到底是哪孙子干的呢?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给丫揪出来……”

张士慧随后大声附和。

而乔万林虽然没出声,但没了后顾之忧,他的脑子便可以很投入的考虑问题了。

没一分钟,一个可行的方法,就让他的眼睛亮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没出息

重文门旅馆的后勤组组长王祥庆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

如果打个比方,那就像诺曼底登陆前的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似的,紧张的心情中透出一种兴奋。

不为别的,就因为一封出自他之手的匿名信适时到位,似乎已让他看到了那期盼已久的场面。

哼哼,只要上头把核查组一派下来。

不管前台那两个小子财务上到底有没有问题。

就凭他们违纪的那些真凭实据,和乔万林私相授受的关系。

最后总能牵扯到政工组组长老齐的身上。

嘿嘿,一个刻意包庇、藏污纳垢的罪名是甩不掉的。

老齐的乌纱帽,没准儿就得给撸了。

退一步讲,即使老齐后台硬,撸不了也没关系啊。

反正身为政工组组长,底下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也是渎职,不可能安然无恙。

那等俩月之后,行政部钱部长到了岁数一退,还能由谁来接替老钱的位子啊?

当然就只有我这个后勤组组长啦。

整个行政部里够资历的,也就只有我了。

哈哈,没想到有朝一日,咱还能当当老齐的顶头儿上司。

同事二十年了,我可一直被你老齐压着。

想想这咸鱼翻身的滋味,就是妙不可言啊。

这叫什么?

这叫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倒炕。

这叫花个一毛二,就能恶心你一辈子的。

呵呵,其实说起来,自己那在客房部上夜班的侄子王小南,还真是立了一功啊。

要不是这小子把这事儿里里外外的情况摸得这么清楚。

咱也不能这么稳准狠地扎上这一针儿啊。

那没的说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咱这个当叔叔的真坐上副部长的位子,回头就得把这好侄子也给调动到行政组去。

等这小子干上两年,再给提个副组长。

那整个行政部,还不就彻底变成我们叔侄俩的天下啦?

要不说这事儿都绝了呢。

连下一代,你老齐都不是个儿,又怎么跟我斗?

老齐啊老齐,你大约是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然会吃上亲外甥的瓜络吧?

看看咱,却是得了亲侄子的鼎力相助,高升一级啊。

有句话可太对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要是你知道内情,也不知道会是臊死,还是会气死呀。

痛快,痛快啊……

王祥庆是越想越得意。

却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铃,铃……”

不过王祥庆却根本不着急。

他认为,当领导的要的就是气定神闲,始终保持波澜不惊。

于是慢悠悠的打开了门锁,进去后放下了手提包,又点了根烟,他才终于捡起了电话听筒。

只是他还没开口,听筒里就传来大侄子王小南气急败坏的声音。

“喂,叔啊……”

好家伙,这一嗓子,声儿大得直震耳朵。

“小南哪,怎么了这是?有事儿你好好说不行吗?我还没老得听不见你说话呢!”

哪儿知道,电话里都带上哭音儿了。

“嘿呦,叔啊,我说您就别打哈哈了,我哭的心都有了。我现在被扣在政工组呢,他们都审我一宿了!您可算来单位了,快来救救我吧……”

“啊?你说什么!政工组他们扣了你?凭什么?”

王祥庆一下意识到了严重性。

“这……这也赖我自己……”

而电话里,王小南声音却不禁一下低了八度,变得又细又磨叽。

“昨儿夜里,那前台夜班的宁卫民说他把一个客房的钥匙丢了,央告我,让我帮忙开一下门。我不是想弄清他搞什么鬼嘛,就答应了……”

“后来开了门,我就看见屋里乱七八糟,桌上还摆了好多酒菜,就要走。可他非要请我喝酒。我……我肯定不答应啊,那姓宁的就非说我还有事儿跟我商量,硬拉我进去……”

“后来,后来推辞不过我就喝了几杯……没想到,没想到没一会儿工夫,行政组的人就来了……而且还是……是前台那个叫张士慧的带来的……然后他们就把我和宁卫民都抓起来了……”

“叔,叔,我可就喝了一瓶啤酒,吃了点烧鸡、松花蛋和花生米啊,那屋里的扑克牌和钱,还有开客房睡觉的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那是别人干的……不关我事儿……”

听到侄子说到这儿,王祥庆气得眼珠子都弩圆了,忍不住负气骂道。

“什么?还他妈就一瓶啤酒?你个没出息的蠢货!你怎么这么傻?让我说你什么好……”

但另一头已经不是王小南的声音了。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单位听了十几年的声音通过电话的听筒传了过来。

“我说祥庆啊,别光顾着骂孩子了,这事儿既然出了,你总得过来一趟吧。咱们商量商量,看看到底怎么解决……”

老齐?政工组的一把手!

“好好,我马上来。”

挂上电话,王祥庆不禁满头大汗地瘫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心知肚明,他那大侄子绝对是让人给算计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匿名信的事儿露馅儿了?

不,不能,那件事儿可是他亲手办的,递信的渠道绝对万无一失。

连拆信看的书记都不知道谁写的,政工组老齐能知道?

王小南也不可能满处说去啊?这孩子再傻也知道其中厉害。

除非是王小南盯人家的稍大意了,让人察觉了?

嗯,有这个可能,那又该怎么办呢?

王祥庆努力开动脑筋,开始盘算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怎么把侄子从这个麻烦里开脱出来。

论理说,他的面子,应该还管点儿用吧?

毕竟他跟老齐是同期来旅馆的同事,待在一起都十几年了。

他又一向是笑脸相迎,否则老齐也不会专门让他的侄子一大早就给他打这个电话呀?

对,估摸着就是吓唬一下他的侄子,还有想让他应承一份人情罢了。

这么想着,王祥庆不禁又镇定起来,感到局面还未必太坏。

认为只要坚持到核查组下来,他就该翻身了,不过再容忍他老齐几天而已。

于是他站起来,抻了抻衣服。

然后拉开办公室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友谊牌香烟。

又用一份报纸裹上,夹在了腋下。

打算以此来换得老齐的“高抬贵手”。

随后,便以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气向政工组办公室走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谁说了算(感谢北极熊2018打赏盟主)

进入政工组的大办公室,王祥庆一样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左顾右盼地先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然后提出想要去看看侄子的情况。

但人家对他虽然客气,却不敢泄露太多情况。

只说让他先去里面的组长办公室一趟,齐组长正在等他。

王祥庆也不强求,便依言走到组长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听到一声“进来”后,推门进了房里。

只是可惜,才刚叫了声“老齐”,他就不得不又闭上了嘴,奉行起“沉默是金”来。

因为乔万林的舅舅齐组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通电话呢。

最让人感到可气的是,这位齐组长还冲着桌前地上指了指。

那大咧咧的样子,无疑是要他帮着捡起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

王祥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卡西欧的电子表,带着塑料包装盒,没开封的。

没的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立刻点头哈腰,躬身去捡。

只是他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起来。

认为这一定是宁卫民送给齐组长的“孝敬”。

同时,也无比怨恨齐组长跟他摆谱儿,仗势压人。

好在很快,齐组长就挂了电话,并没让他等多久。

不过令人颇感蹊跷的是,齐组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不言声的先拉开抽屉,从桌面上把他捡起的那块电子表扫进去锁了起来。

至于他摆在桌面上的那条友谊香烟,这位大组长却连碰都没碰,反倒阴沉沉的问他。

“祥庆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这打官腔的话,王祥庆心里更想骂娘了。

但为了友好的解决,还是强忍着,笑眯眯的说。

“老齐啊,我侄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这不是我给他擦屁股来了吗?我替他赔礼道歉好不好?以后我绝对让这孩子老老实实的。还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怎么放啊?”

齐组长也笑了,但却是皮笑肉不笑的。

“我是政工组组长,职责所在啊。你侄子上夜班不在岗,开了客房看着电视,又吃又喝又赌的,这问题还不严重啊?你的意思让我包庇他?藏污纳垢?”

“言重了,言重了。这谈不上啊。孩子冤枉,他不就……”

王祥庆说着说着,口气中已经带出了些许气愤。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顿了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老齐,这里头怎么回事,我真不想多说什么了。就求你看我面儿上,大事化小行不行?我保证,我侄子以后老老实实的,绝不会有下一次……”

“嘿嘿,我真的很想给你这个面子。可谁能体谅我的苦衷啊?你瞧瞧我这摊子事,方方面面都得管到了,店面卸货、防火防盗、早退迟到、职工操守、职业规范、五讲四美三热爱。什么都是我的责任……”

而齐组长的揶揄,终于激得王祥庆有点耐不住火儿了,很不耐烦地插口。

“老齐,你别打岔,工作嘛,繁杂是难免的。咱们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也用不着跟我报流水账。咱都挺忙的,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可没想到,虽然他本意是想尽快切入实际,但事与愿违。

齐组长的态度居然更冷淡了。

索性大咧咧的靠在了椅子背儿上,自顾自点燃一根烟,把一口烟雾喷了过来。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哪。我这是告诉你我的难处啊!这么多事儿我来顶着,关键是还容易犯小人。要是真有那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王八蛋背后告我的黑状,我冤不冤?我可不想落人以口实,说我徇私舞弊。”

王祥庆心里不禁猛地一惊,觉着这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但他想了想,还是无法确信自己的事儿漏了,于是强装镇定。

“这怎么话说的啊?老齐,咱俩可是一块进店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王祥庆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你帮我个忙,我只有感谢你的,绝不会……”

可他猝不及防,齐组长骤然发难。

“去你妈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装孙子了!我当然知道你了,你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

不用说,雷霆一样的怒骂,整个把王祥庆给骂懵了。

“你……你怎么骂人啊你?”

可齐组长是彻底火了,脾气发作,又怒喝一声。

“骂你?骂你是轻的,就冲你干的下作事儿,老子恨不得抽你一大嘴巴!”

“王祥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你的龌龊行径,别人不知道。你不就想接老钱的岗位嘛。你要有种,你明着来跟我争呀。”

“写匿名信,你算是个什么玩意?我老齐看不起你,现在我就明告诉你,今天咱俩得好好算算账!”

王祥庆顿时语塞,他惊讶又尴尬,下意识的把头扭向一边。

稍停,又扭了回来,果断矢口否认。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行,你不是要执法如山嘛,那你就看着办。我不替我侄子说情了,我去跟领导谈啊。算我怕你,行了吧?”

不用说,既然已经撕破脸了。

心虚的王祥庆不愿直面齐组长的怒火,选择了拿着他的烟仓皇离去。

可惜他来得走不得了。

当他要出门的时候,打开门才发现有个高头大汉正堵在外头呢。

那是齐组长的一个徒弟,绝对的亲信。

仅仅只用手一拦,就把他“请”回去了。

王祥庆当然又急又气,赶紧调整好了体态,高声喊道,“你们想干嘛?!还想限制我自由怎么着!”

随后冲着齐组长又喊,“姓齐的,你这儿是土匪窝子啊!”

哪知他不叫还好,这一叫齐组长更是搂不住火儿了,直接上手。

“你个灰孙子!”

冲上去抡圆了“啪”的就是一大耳切子,煽得王祥庆差点原地转了一三百六十度的圈儿。

要不是站门口的人一个劲儿地劝,“师傅,师傅,您可千万别冲动。跟他犯不上……”

那说不准,脾气火爆的齐组长已经抄在手里的那一个烟缸,就要奔王祥庆的脑袋上砸去了。

但这可并不算完,齐组长撇了撇嘴巴,喘着粗气镇定了一下,用手指着王祥庆的鼻子又喝到。

“王祥庆,今儿老子就让你明白明白,在这重文门旅馆的一亩三分地,究竟谁说了算!想走?行啊,过来!先在你的罪状上签了字,我就放你走。随便你找谁告状去……”

捂着“胖”起来的脸,王祥庆眼里饱含恐惧,几近悲愤欲绝。

“我……我有什么罪状?”

而齐组长则“大义凛然”的宣告。

“你呀,你是宁卫民和王小北的靠山啊。他们俩在夜班儿吃喝、打牌、脱岗,屡犯不禁,不就仗了你的势吗?”

“你还屡次三番干扰我们政工组的工作,登门说情,不惜以后勤、劳保供给暗示胁迫。”

“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们政工组不怕你在工作上再难为我们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你收受宁卫民礼物,最直接的证据了。”

“我刚才收在抽屉里的电子表,就是宁卫民昨天刚送你的,我们昨天当夜从你办公室取出来的物证。而且你的侄子王小南因为看了羡慕,昨天夜里还曾经勒索宁卫民,要求也送他一只。”

“对了,得提醒你一句,这都是写在交代材料里的,无论是宁卫民,还是王小南都已经签过字了。还有,那电子表包装盒上,不是留有你和宁卫民的指纹嘛,容不得你狡辩啦。”

这故事编的简直就是黑白颠倒啊,王祥庆岂能不怒?

他被气得脸都快成紫的了,这才明白刚才他去捡东西,全是齐组长有意的设计陷害。

“你放屁你!凭这么简单的陷阱,你就想屈打成招?呸,美得你。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老子不认这个账,我要找书记,我要找服务局告你……”

但王祥庆可没想到,齐组长早预料到这一点了,而且根本不怕他不认。

冷笑中的几句话简直让他差点吐血。

“不认,没关系啊。想去找服务局是吗?一起去啊。”

“忘了告诉你了,我认为咱们旅馆每年节假日福利的账目,水果、粮油什么的,太过含糊不清。”

“还有我们政工组、洗衣房、工程部、职工餐厅,好像去年换新制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啊,数量和质量都比以往差了不少呢。”

“这两天局里该派彻查组下来了吧?正好,除了前台账目,也让他们查查你后勤的账,你觉得怎么样?”

王祥庆只觉得顿时脑袋“嗡”的一声,成了一片茫然。

他于极度的惊骇里,已经再无什么反抗的念头,只是非常希望这是一场梦。

当然,他也会忍不住去想。

这姓齐的,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儿?

第一百七十五章 漂亮考卷

为什么王祥庆的身份会曝光啊?

其实答案很简单,说破了一钱不值。

之所以会如此,关键就在于是他亲手撰写的匿名信,这就是最大的疏漏。

别忘了,乔万林可是天天操持笔墨,专门搞案头工作的工会秘书啊。

以他的文字功底和能力,只要从堂姐手里拿到一份翻印的匿名信,再和工会办公室的文档中所有干部的笔迹仔细对照一番。

并不难从几个嫌疑对象里,圈定与舅舅存在官位之争,侄子又在客房部上夜班的王祥庆。

所以实际上,自以为聪明的王祥庆从这一刻起,就已经输定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后勤的职位太肥,诱惑太大了,几乎就没什么人能做到清如水的。

而作为处了十几年的老同事,齐组长又太了解他了。

齐组长早就知道王祥庆手底下私分物资、以次充好、虚报账目、偷工减料、提高损耗、克扣倒卖的种种猫腻。

尽管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和利益,有时候王祥庆也是身不由己。

可说句不好听的,身为后勤组长,本身就有当替罪羊的义务啊。

那齐组长想整他,还不方便吗?处处是窟窿。

说白了,别看二人的职位是平级,可或许连王祥庆自己都没想明白,他之所以对齐组长犯怵。

还真不仅仅因为齐组长人脉广、有靠山。

更关键的原因,其实还在于职务属性。

打个比方,这就像社会的缩影一样,不管有没有原罪,哪个商人不对公检法心存敬畏?

反过来,齐组长对王祥庆也是一样。

对其发自内心的轻视,并不是因为齐组长太过傲慢和自大。

关键还是确实早吃定了王祥庆了。

不办他,只是不想办他,不是不能办他。

因此,如今王祥庆既然暴露了他恶意,那齐组长还不露出自己的獠牙吗?

于是几番搓揉和碾压,王祥庆就彻底成了软蛋一个,被拿捏得死死的。

最终,他就像任何承受着重压,快被逼到死路的人们一样。

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一个生存机会。

是让签字签字,让认罪认罪,老老实实按照齐组长的指示办。

完全成了一个奴才,一个傀儡。

就这样,当几天后,服务局正式派遣核查组真的下来调查时。

乔万林和齐组长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儿极为漂亮的考卷等待考官们的检验了。

因而最终核查组递交局里的调查结论是:

匿名信上反映的情况确实存在,但远没有那么严重。

徇私舞弊的干部有,但只是一个后勤组长王祥庆。

他的错误就是以行方便,搞特权为由,私下里向职工索要了一些礼物和烟酒。

夜班违纪职工两人,前台部的宁卫民和客房部的王小南。

二人毫无纪律可言,同以王祥庆为靠山。

除了长期在夜里脱岗,私开客房睡觉,吃喝、聚众打牌的情况也偶尔有之。

至于职工侵吞公款的问题倒是纯属子虚乌有,经核实并不存在。

另外颇为让人欣慰的是,重文门旅馆大部分干部和基层的职工们都具有很强的是非观念,能够勇敢的站出来和不正之风相抗争。

像前台部的基层职工米晓冉和刘炜敬就不怕打击报复。

她们是最先察觉到夜班违纪问题,并且跟政工组举报的人。

工会秘书乔万林,政工组齐尚志组长,更堪称干部里坚持原则的楷模。

他们在听到群众意见,接到优秀职工的正义举报后,并非不闻不问,也没有为王祥庆的说项所动。

而是联合进行了耐心且细致的调查工作,掌握了全面且确实的证据之后,果断出击,把城狐社鼠一窝掏净。

对此,核查组的共同意见是,鉴于重文门旅馆的情况和匿名信有较大出入。

只有个别基层干部有失操守,违纪职工已经惩处。

而且最后就连王祥庆也认识到错误,主动坦白反省了。

所以建议还是内部处理,局里可以不做干涉。

相信重文门旅馆的领导班子有能力处理好相关问题。

毋庸置疑,有了这番盖棺定论,问题就算是顺利的解决了!

王祥庆和王小南可谓自作自受,处分、降职、罚奖金,该有的处罚都有。

他们自己招来的核查组,最终成了套在他们叔侄俩脖子上的锁链,那是永远也别想翻身了。

从此老老实实安心当一条不会反抗的死狗,还能端着铁饭碗吃口安生饭。

要是再敢龇龇牙,那就是随时会被打死剥皮的下场。

所以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属于豁出一身剐,来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把自己已经不想要的工作前程搭了进去。

乔万林和他舅舅这一方可以说全无损失。

甚至还把危机变成了机遇,获得了莫大的好处,是绝对大获全胜啊。

首先,齐组长和乔万林都因为核查组的美言,在局里留了个好名声,受到了局领导的夸奖。

其次,齐组长光明正大的打掉了竞争对手,接替行政部部长的职务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再有,米晓冉和刘炜敬也因为宁卫民的自我牺牲,成了新的先进典型。

如果搭配着她们俩在服务局组织的英语比赛中崭露头角,都获得了不错名次来看。

她们的工资和职务提上一个级别,那是肯定的。

入党也差不多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了。

尤其刘炜敬,她来店已经三年了,拿的已经是一级工资。

再提一级,级别可就是副组长了,也算是进入管理层了。

就为这个,如果从夫妻一体的角度考虑。

别说张士慧因为将功补过,带着政工组的人去堵了宁卫民和王小南。

把自己曾经“同流合污”的罪名成功抵消了,只落个口头警告。

就是他真受了宁卫民的牵连,哪怕罚没了奖金,背个正式处分,也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

更何况就连他和宁卫民合伙的小生意也没被耽误,该赚的钱还在赚,反而光明正大了呢。

就更谈不上一星半点儿的“亏”字儿了。

听来不可思议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在引咎辞职之后,宁卫民想起了重文门饭店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已经谈好的未来马格西姆餐厅的所在地。

他就开口问宋华桂,可不可以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自己掏钱在重文门饭店租了个房间。

没想到宋华桂简单问了问他的用处,居然真答应了。

那这便宜可是占的不小啊。

要知道,作为外资合作方,房租不但可以打七折。

另外重文门饭店的位置可就在重文门旅馆对面。

这做起生意来,等于客源直接覆盖两处旅馆饭店了,那当然是好事儿啊。

像张士慧的那些老客户,只要拨打个电话,把人叫过来谈就行了。

两处就隔了一条马路,又能麻烦多少啊?

甚至有什么重要的客户情报,刘炜敬那边抓起电话直接就可以联络了。

宁卫民和张士慧,只要客房里踏实等着就行。

反而跑业务比原先更方便,还要放得开了呢。

对此,宁卫民只觉得自己蠢。

后悔没早想到这个好处,感慨居然还是事到临头逼成这步的。

可见人是有局限性的,哪怕是他自诩精明,也难免有思维盲点。

张士慧却是连连称妙,说这样一来跟过去没什么区别啊。

于是美得每天都吹着口哨去上班。

当然,还有一些后续的事儿,是绝对不为人知的。

就比如某天晚上,宁卫民和张士慧带着一台原装彩电找到了琴姐家。

不为别的,是因为宁卫民觉得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前台部的顶头上司。

什么叫伤及无辜啊?

他出了事儿,琴姐身为前台部部长免不了要挨上头的批,还被罚了奖金。

所以他才想着要以原价把彩电匀给琴姐,做点儿补偿。

好在琴姐没拒绝他的“赔礼道歉”,还让他别忘了老同事们,有空就回来坐坐。

这让他的心里总算舒服多了。

此外,米晓冉也偷偷的为此事去见了一次蓝岚。

半真半假的把一些宁卫民的新状况告诉了这个单纯的姑娘。

米晓冉称,虽然宁卫民不在重文门旅馆了,可他在外资企业找到了工作。

天天还能和女朋友在一起,过得可开心了。

那不用说,蓝岚自然是宽慰中,又有些黯然地离开了。

回到家后,就彻底把宁卫民送她的画锁进了柜子里。

而齐组长和乔万林之间也发生了一次密谈。

谈话内容主要是围绕着宁卫民,齐组长详细打听了乔万林对宁卫民所有了解的情况后说。

“这个年轻人是个富有心计的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最重要的是,和你的利益似乎永远都没冲突。所以你和他成为朋友,我很放心。”

“我的意思是,即使今后不再一起工作了,你们还可以保持联系,彼此多聊聊。互相帮不上忙,还可以增长见识嘛。他眼光和手腕很毒辣,有助于你的成长。”

“但你也要小心,正因为这个人作取舍时当断则断。连把自己当棋子,都能算计到这个地步。就说明他有股子狠劲儿。”

“所以你能不和他发生冲突矛盾,就不要发生。如果有一天避不可免,你也要让他知道你的苦衷。”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余波

表面上看,似乎从重文门旅馆辞职离去,这事儿对于宁卫民来说就算结束了。

他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背后下黑手的人。

既出了一口恶气,又卖了乔万林一个人情,还能对几个同事的前程有所助益。

而且他的实际利益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可以说应对得很不错了。

但从实际意义上来讲,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场风波过后,宁卫民也用一段时间,对自己做了很多反思。

他发现自己会摊上这件事,其实并非无辜。

说实话,仔细回首一下最近的这段日子,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有点飘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错过。

太过渴望“早日成财”的心态和财富爆发,致使他一心只沉浸在赚钱的便利,花钱的舒服上。

从而忘了风险意识,忽略了韬光养晦的重要性。

这才是他会被有心人给盯上的根本原因。

表面上,他似乎可以说是因为有人算计齐组长,让他受了拖累。

可反过来,他其实比谁都明白,恰恰是因为自己不懂得收敛。

才会让别人认为有机可乘,把他作为攻击齐组长的突破方向。

事情就是这样的。

也许从他的角度出发,个人戴个进口墨镜,一块电子表,抽点好烟,给同事们买买小零食。统统不算什么,都是小钱。

既能和大家多些聊天的切入点,也能落点好人缘,何乐而不为?

可他恰恰忽视了整个旅馆的环境。

不论是其他部门的领导和职工,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惊诧和不舒服。

自然对他会产生怀疑,心生不满。

也许他早就招惹了许多人在暗中嫉妒他吧。

包括那些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都未必一心一意觉得他好。

说来也是,康术德就曾经屡次告诫过他,有钱了也不要张扬,要多考虑别人的看法。

可在他心里已经觉着自己够低调的了。

尤其是自打老爷子的东西退还之后,他就认为他们财富的来源有了合理解释,更没必要再像过去那样装穷了。

于是不知不觉就把师父的告诫不当回事了,扔在脑后了。

而这次,算是现实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终于明白财不露白的真意了。

不得不说,许多人都具有仇富心理。

如果他再不懂得把锋芒藏起来,那今后就必然还会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神和精力,去应付数不清的麻烦事儿。

这岂不是自寻烦恼吗?那还能有精力去干正经事吗?

何况真要是进了皮尔·卡顿的公司,当他正式成了外企雇员,结交的人群层次也就不一样了。

再发生这样类似的事端,那不定意味着什么大麻烦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适时给他提了个醒,以免今后再重蹈覆辙,惹来难以解决的麻烦。

而除了自省的收获之外,宁卫民还必须得给街道李主任,2号院的邻居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靠端公家的饭碗吃饭的。

而且没了工作的人,档案也很快就会从单位调动到街道去。

试问,有谁能相信,宁卫民是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能养活他一辈子的铁饭碗给砸了啊?

甚至在宁卫民正式辞职前,乔万林都不止一次劝过他,不如还留在重文门旅馆的好。

担心他跟着外国人干,未来的生活没保障。

所以在旁人看来,自然都会认为,宁卫民是属于不懂得珍惜前程的傻蛋。

很可能在单位胡作非为的程度,离真正犯罪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不用说,以街道李主跟康术德的交情,在收到重文门旅馆方面要求把宁卫民档案调到街道的要求后,自然吓了一大跳。

也必然得好好问问怎么回事才是。

结果宁卫民就被边大妈给传唤到街道去了。

在街道办事处里,他是被李主任和边大妈一起,痛心疾首的批评教育了俩小时。

任凭他怎么跟二位解释自己的志向也没用。

说句不好听的,还别说他去外企的事儿本身就是属于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就是真定了这事儿。

在这两位既好心,又固执的长辈面前,皮尔·卡顿公司的份量,也连个屁都不顶。

李主任听他说想去外企,当时就骂他。

“你小子缺心眼啊,瞎和外国资本家打什么连连?万一要是参加了一个非常不正当的组织和集团呢?你后半辈子就完了。还为这个辞职?傻不傻啊你……”

宁卫民当然要辩解。

“怎么会呢?主任,这是官方批准的事儿啊。经贸部和纺织部都有批文的。人家法国友人千里迢迢到咱儿这来,可是为了帮咱们出口创汇啊。”

“出口创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是吓唬你,好多事今天行,也许明天就不行了。你真是不知道厉害啊。我看你小子就是太爱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应该让你再下乡回炉,重新种地去……”

边大妈也教训他。

“卫民啊,你这孩子是真聪明假聪明啊。那外国人能管你一辈子?”

“可公家的饭碗不一样,你的生老病死,结婚娶媳妇,生孩子分配住房,那样公家不管啊?”

“你真是糊涂啊。现在你跟着外国人干,你觉得好,可万一哪天人家跑了,你又怎么办?”

“还是听大妈的吧,趁早离那外国人远远的,再找份工作,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别忘了,你康大爷以后可还得指着你呢。我看你臭小子回头跟他怎么说吧……”

得,意识形态差距太大。任凭宁卫民怎么解释也没用。

偏偏这两位还是好意,又杞人忧天的替他发愁,一起合计起来该给他找个什么工作。

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就这么听着。

最终,他是被两位的言语炮弹轰炸了一个头晕脑胀,都被训疲沓了,才被放走了。

好在康述德那头儿倒是好交待。

因为自打上个月宁卫民跟老爷子一起去八面槽的清华园洗澡的时候。

为践赌约,他顺带着把师父领到了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

结果就当着康术德的面儿,现场拿出两张猴票,卖出了三块钱。

那还用说嘛,老爷子自然被震了一道,然后就在事实面前愿赌服输了。

不但后来给从鬼市上淘了一件儿元青花给宁卫民,也有明言,再不干涉他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只是即便如此,宁卫民也觉着他说自己辞职的事儿透着蹊跷。

不为别的,因为当时老爷子答应的也太痛快了点。

当时康术德正在抱着话匣子,贴着耳朵调频找新闻呢。

他带笑过去一开口。

“老爷子,跟您说个事儿,我辞工了啊,今后就不去重文门旅馆了。”

康术德专心致志调整有噪音的频率,十分心不在焉的回应。

“哦,才几天呢,你就不干了?”

“我都干了快一年了,不短了。其实我是想……”

“你想怎么都行,自己拿主意吧……”

“那……那您放心,每个月的钱我还照给您……”

“行行行,别废话了,忙你的去,别打扰我啦……

好家伙啊,真是一星半点儿,也未曾往心里去。

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宁卫民的选择是否正确似的。

这态度弄得宁卫民都有点伤自尊了。

心说了,您还是不是我师父啊?怎么把我的事儿,这么不当回事啊。

当然了,他也有点好奇,这老爷子听什么什么新闻,这么入迷啊?

仔细一听,原来是1981年8月8日,那件刚刚发生的,轰动海峡两岸事件的后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躁动

在挥汗如雨的训练里,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搭配之际。

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熬过了最炎热的三伏天。

只是即便京城开始步入初秋,气温有所下降。

但社会状况却依然显得喧嚣、浮躁,难得安宁。

一方面的原因是,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首部引进的日剧《姿三四郎》。

而这样一个用武士道、木屐、和服、榻榻米讲述的柔道故事,在出乎意料的引起了极大轰动。

以至于每天晚上到了电视剧播出时,都会形成路上路人骤减,家家户户传出唱腔古怪东洋和歌的奇特现象。

继而因为劈砖、劈木块的行为被许多男孩子自发效仿,京城许多工地出现了丢建筑材料的情况。

自此,京城就没了消停,哪怕大晌午,也可以听见男孩子们“嘿哈”的声响。

甚至就连当时京城实行的区域轮流停电制度,都得对这些鬼哭狼嚎的歌声和喊声让步妥协。

敢情就因为电视剧太受欢迎了,应广大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京城的电业局不得不打破了固有的章程。

每天在播放《姿三四郎》时,特意给全城供电一小时,这绝对算是八十年代最特殊的体恤民情了。

另一方面,在《跟我学》和《星期日英语》日益热播的情况下,一位知名电影演员的出国选择,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这一年,岑冲才二十岁。

而且凭借电影《小花》,她刚刚夺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荣誉。

可以说正处于演艺事业蒸蒸日上的上升期。

但1981年8月26日,她还是出人意料,成为了国内首开先河自费留学的青年电影演员。

选择抛下国内的一切荣誉和成绩,只身前往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投奔向一个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西方世界。

当飞机隆隆离地而去,岑冲带着一个少女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以及一个东方女孩的单纯与朴实走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前途是凶、是吉,是光明、还是黯淡,她都无法预料和掌握了。

而正因为岑冲的名气,因为她是第一个出国的明星。

这件事尽管官方媒体的报道不多,但还是在青年人的群体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有些人认为岑冲太冲动,太冒险,做了错误的选择。

也有些人认为她是勇于开拓人生,充满上进心的好青年,对她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报以热切希望。

但更多的人,都认为她是崇洋媚外的典型,是自不量力追求外国的圆月亮去了。

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灰溜溜一事无成的回来,要么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而这件事带给宁卫民的影响就是,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来自身边歧视。

要知道,由于许多人喜欢岑冲的电影,都对把岑冲引诱走的西方世界和外国人恶感徒增。

偏偏扇儿胡同已经差不多传遍了宁卫民辞工,想为法国人效劳的事儿了。

这种情况下,大家看他宁卫民眼神,自然与旧社会的老百姓看着洋买办几乎一般无二。

背后里,当然免不了也有些指责和讥笑的话,说他连吃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

这话谁能听了不气?

说句实话,要不是国情如此,政策上管制太死,宁卫民又何尝愿意选择这条路啊?

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那才是他求知不得的事儿哪。

所以他明明是爱国赤子,也不得不先忍辱负重啊。

最绝的是,支持岑冲出国的,还大多数都是霍欣这种真把外国想象成天堂的人。

一提起这件事,就说什么现在回头看看,全世界的人就咱们傻,真正水深火热的是咱们自己。

什么再发展也赶不上西方啊,人家都有私人小汽车了。

说真正有才华的人就应该出去,出去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不辜负人生。

对此,宁卫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听了都想吐,偏偏还不好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种类似于两头堵的夹板儿气,于他有多难受吧。

不过值得高兴的也有一条,那就是霍欣的脚恢复的不错。

已经可以着地,慢慢走动了。

显然到了九月份开学,宁卫民也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最后还有一样始终持续的热闹事儿。

那就是8月8日发生的事儿,这让多年来本已经相对平淡的两岸关系再起波澜。

无论广播、报纸还是电视,几乎每天都在对其进行了后续追踪报道。

而两岸各自的隔空喊话,一时也成为全国百姓为之瞩目的焦点。

许多京城人都在担心或是疑虑,这起子事儿,会不会再成为大动干戈的导火索。

偏偏不知为何,康术德对这件事比谁都要关注。

老爷子不但天天听广播,看报纸。

甚至还少见的跑到边家去蹭人家的黑白电视,看了好几天的《新闻联播》。

宁卫民最近不怎么回家,他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老爷子已经不怎么出门了,连摆弄家里的瓷器没兴致了。

而是时常地将他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的报纸和半导体出神。

那些报纸从8月8日起至今的哪天都有,一张张摊在桌上,无不是两岸消息。

有一次宁卫民中午回来,发现家里的早饭老爷子都没吃,一碗绿豆粥居然放馊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我说您这是怎么了?天天忧国忧民的。老爷子,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跟我说实话,您不会是潜伏下来的吧?”

康术德这还有不着恼的?

当场就责备宁卫民胡说八道,居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过了!

可宁卫民也有话说啊,“我也知道这话有点过了。可我不是担心您嘛。”

“您以为就我注意到您反常啊?咱邻居们谁的眼里都不揉沙子。”

“说白了,也就我敢问您句实话啦。所以您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好跟我说说。我好帮您出出主意啊……”

康术德不禁苦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表示。

“宋先生……在那边儿。我没什么不好对人说的,只是难免替故人担心……”

宁卫民转了转眼珠。

“宋先生?您的授业师父?是不是就是那张房契上的宋修文啊?”

康术德缓缓点头。

“对,1948年走的,算起来,他如今也快八十的人了……”

说到这儿,老爷子看着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唉,一晃就半辈子过去了,已经三十多年了……”

宁卫民看看老爷子,再看看八仙桌上的报纸,神色终于见缓。

想了想,这还真不算什么,便颇为轻松说。

“我说的呢。合着咱爷儿俩,这还算有门海外关系呢。”

“您哪,要只是思念故人,担心两岸再锵锵起来,那大可不必。要照我看,这反倒是两岸破除僵局的契机呢。”

“您哪,要真想找着宋先生,和他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实现不了。”

康术德自然为这惊世骇俗的话目瞪口呆。

“啊?你……你怎么敢这么说?”

宁卫民却来了兴致。

“嘿,我对这事儿,还就是把握十足,就跟我看准了邮票的行市一样。”

“不为别的,两岸同胞本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比您更惦记亲朋故旧的不知有多少人。而且改革开放,才是咱们现在坚持的基本国策。”

“您可别不信,听我给您一条一条的分析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宋先生

宁卫民竭力的去宽慰康术德。

他从世界格局、国家大势、经济需要入手,继而又说了文明传承、文化信仰,最后再到百姓民声、切割不断的民族血脉,但凡能推举出来的理由几乎都说了。

尽管许多推断目前还没法证明,但毕竟这是历史上注定会发生的事,逻辑关系上是绝无漏洞的。

饶是康术德将信将疑,无法从根本上完全相信。

却也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分析头头是道,确有很大的可能性。

因此老爷子终归是因此定了大半拉的心,情绪不再那么飘忽,也不再感到焦虑了,甚至还很承徒弟的情。

就这样,老爷子便难得地简述了一些曾经极力避免、闭口不言的过往。

把有关宋先生的一些传奇经历告诉了宁卫民,算是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康术德说,宋先生的名字正是宋修文。

听着像是宋子文的兄弟,可实际上跟四大家族没什么关系。

宋先生年纪大概比他大个十六七岁,就是京城本地人,家里是开窑厂的。

但不幸的是,其少年时父亲身染沉疴,母亲因伤情过度,先后撒手人寰。

宋先生是家中独子,因此在其父母过世后,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过来打秋风、占便宜。

甚至有人意图谋夺、强占宋家产业的。

于是宋先生惹不起,躲得起,索性速速变卖了家里的产业。

就用这笔钱和几个思想进步的同学一起东渡扶桑求学,以此摆脱了京城这摊烂事儿。

而宋先生虽然是被迫留洋的,但因为懂得今后万事得靠自己,到了东京之后,真的很刻苦地去学习。

后来不但考上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而且还是窑业科和物理科的双料高材生。

结果就因为学业出众,留学期间,还被一个在东京和京都都有古董店的大商家看重,把自己独生女儿嫁给了他。

宋先生娶的东洋媳妇,叫做一桥庆子。

“一桥”这个姓氏在东洋很少见,属于东洋贵族阶层。

像江户幕府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因为继承了一桥家,就被叫做一桥庆喜。

所以这个姓氏,实质上就是德川家的旁支,自然十分显贵。

其实宋先生之所以会被这样的东洋名门望族看重。

除他了一表人才之外,关键还是因为他答应了一桥家入赘的要求。

不过宋先生自己也有个条件,就是宋家只有他一个了,他也是独子。

如果他的子嗣中,只有一个男孩,也必须得为宋家传承香火才行。

就这样,待大学毕业之后,宋先生就带着日本老婆一起回到了京城。

由于拥有两张大学毕业证书,还懂英语、俄语、日语三门外语。

学有所成的宋先生在当年无疑属海归派精英,想找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是没有问题。

事实上刚回国不久,他就顺利地进入了北洋政府农商部工作。

并且因为能力出众,很快就立了功,荣获一枚五级嘉禾勋章。

可惜他实在无法适应北洋政府陈腐的官僚环境。

才干了一年,就因看不惯官场黑幕,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愤而辞职。

此后,宋先生转而兴办陶瓷厂,打算运用所学专业把祖业发扬光大,同时也可以实业救国。

偏偏国内的工商环境又实在差得要命。

不但北洋政府各类摊派和苛捐杂税众多,一个正派的商人还要遭受地痞流氓的盘剥和骚扰。

结果这条路一样是没走通,不到两年,厂子倒闭,宋先生的积蓄彻底亏光了。

最后不得已,宋先生只能求助于那位东洋岳父资助,又在京城开办了一个古玩铺,聊以谋生。

说起来,做这行宋先生倒是有优势。

尤其是在陶瓷烧制工艺上,他满肚子的学问,应该算是国内顶尖的专家。

实际上他和清室善后委员会不少人都是好朋友,还接受过京城美术学校校长林风眠的邀请,曾兼任过一段时间陶瓷艺术的客座教授。

所谓清室善后委员会,就是溥仪出宫后替国民政府清理故宫财产的那些人,后来就都成了故宫的古物专家。

而京城美术学校呢,就是后来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也就是国家美院的前身。

因此凭着这份慧眼识珠的超群本事,宋先生弄到了不少好东西。

生意便很快就红火起来,一跃成为了当年京城知名的古玩商家。

至于宋先生和康术德的缘分,完全是因为1929年的一场大雪。

据老爷子自己所说,那时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

不但被痞流氓夺了风月场所门口乞讨生计,被折断的手指还没养好,而且还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大子儿。

刚刚被“鸡毛店”的老板从店里撵了出来,又饿又冻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结果没想到,他走到南池子大街,又被辆拐弯打滑的汽车给撞了。

万幸的是,那辆车恰恰是宋先生从出租车行雇的。

当时,司机见康术德是个小叫花子,只撞破了头,本没当回事,重新发动汽车就想离去。

可宋先生是个好人,不忍见这么个半大孩子负伤冻死街头,就将康术德带回了家里,给他治伤。

后来,也不知是康术德有眼力见儿的机灵劲儿帮了他,还是她感恩戴德的厚道起了作用,又或是他的孤儿身份让宋先生有点同病相怜的感受。

反正等他伤养好了,也没被轰走。

宋先生把康术德就留在身边当个常随伙计。

不但管吃管住管衣裳穿,每个月给他一块钱,还教给他认字。

毋庸置疑,像康术德这么一个差点成为街头“倒卧儿”的乞儿,自然很感激,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他十分好学勤快,也一心一意的为宋先生办事。

慢慢的,随着见识和知识的增多,他的聪明机智逐渐都展现了出来。

无论是宋先生卖货给人,还是趟鬼市淘货,又或是去大宅门看货。

康术德在他身边,都能恰如其分的予以辅助。

由于康术德非常擅长与人聊天和从细处举一反三。

是既能够让顾客长面子,又懂得如何小贩讨价还价,还懂得从别人嘴里探听消息。

这种能力,当然非常适合古玩生意的。

宋先生也就对康术德越来越器重和依仗,把平生所学都尽力教给他。

俩人的感情也日益增厚,既似师徒又似亲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简单

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康术德就成了宋先生的大查柜了,古玩铺的里里外外都归他管。

宋先生则自己专门去串宅门、府门,做大买卖。

只可惜年景不好,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

北平沦陷,百业萧条。

在街市上开买卖既没有生意,又要受各方的骚扰、盘剥和监视。

当时北平各路的魑魅魍魉活动很猖獗,特高课、新民会、特务、宪兵,东洋人的鹰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谁都敢张嘴要钱,让人烦不胜烦。

还多亏宋先生有个东洋媳妇,脑袋上还顶着个“一桥修文”的东洋名字。

他才能借助着岳家的人脉,把铺子倒手给了一个东洋人去开药店,没有承受太大损失。

只是才干了一年大查柜的康术德,从此就只能肩膀搭着褡裢,手拿个鲨鱼皮蒙面扁鼓敲得邦邦响,在各处府门宅门游走。

学着宋先生的样儿,专做“打硬鼓儿”的买卖了……

听到这儿,好不容易等老爷子的话告一段落,宁卫民是真有点忍不住了。

他不禁插口问。

“老爷子,照您这意思是说,这宋先生娶了个东洋娘们,北平沦陷也没往外跑是吧……而且他岳父还是东洋古董商……我怎么……怎么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啊?这宋先生是不是把咱们的东西给卖到东洋去了?那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没敢往外说。

但康术德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果然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你想问是不是盗卖国宝的汉奸?那你就错了。人家宋先生是坚决反对日本侵华的人,民族的气节在。他是卖过一些东西给他的岳父,可绝不是岳彬那样的人……”

古玩商岳彬是专门把国宝盗买给外国人的民族罪人,康术德这么说无疑是在为宋先生辩白。

可这种“洗地”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空口白牙的太过苍白无力,宁卫民不可能相信。

结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敷衍的态度激怒了。

“你别跟我面前装蒜,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跟你说两件事儿,你听听看。”

“知道文物南迁吗?‘九·一八事件’后,东洋人占领我国东北,并进逼华北。就是宋先生最先起草的文物南迁计划。是他为谋文物安全,紧急去找那些故宫的朋友,一起去见地方军政长官跟南京政府交涉,才能及时让南京政府批示做出安排,把我们的国宝撤出危险境地,得以保全。”

“还有,1940年冬天,鉴于国内形势混乱,北平粮食供给不足。宋先生的岳父希望他们一家能回到东洋定居,可以庇护他们的安全。结果宋先生最后在塘沽登船时,临时变卦,只让他的妻子一桥庆子一个人走了,自己带着一儿一女全都回了京城。”

“宋先生回复给岳父一封道歉信,说是两国交兵,局势既然已经演变成这样。他答应的事儿只好不作数了,他感谢岳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却不得不做一回失信的小人。因为他的儿女既然都是他的孩子,那就不能!也不可以!为了求存,与侵略者共处!所以考虑到两位老人已经年迈的需要,他也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回去尽孝了。除非有一日,两国真能化解仇恨,才能再续亲情。”

“你给我说说,宋先生能脱离战乱之地却不走,能继承一桥家的万贯家财却不去,硬是把媳妇送走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拉扯两个孩子。他还说出这样恩断义绝的话来,等于是自己个把东洋那边的关系全给连根拔了。他会是汉奸吗?嗯?这是相当有骨气的人哪!”

康术德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不满地瞥了宁卫民一眼。

宁卫民的的脸立刻窘得通红。

别说,就连他自己也纳闷,几十年生意场上的风风雨雨。

不说是身经百战也是历练无数,脸皮也被锻炼得近乎无耻。

偏偏在此刻还会脸红……

赶紧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可问题是,老爷子的这话也就显得宋先生更神秘了。

确实不对啊,因为像宋先生这样的人也实在太奇怪了。

留学东洋的双料高材生,东洋世家的乘龙快婿。

回国之后,难道就心甘情愿地就一直在沦陷的北平打小鼓儿啊?

最关键的是,1945年鬼子战败,北平光复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像宋先生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汉奸,可三民党为了钱,也会把他当成汉奸的。

难道他是花钱买通了接收大员?又或是认识什么三民党的大员?

而且解放前,他怎么还给老爷子做了回置产的中人,自己又去了海峡对面了呢?

迷啊,真都是难解之迷啊。

这位宋先生想必是不简单,包括文物南迁的事儿,关他一个古玩商什么事儿啊。

轮得着他起草建议吗?这份儿心操得是不是宽泛了点?

蹊跷,若没有精神支撑,没有组织支持,怕是靠一个人的单薄力量,难以做到。

他是不是跟《风声》里的……

可惜,这么多的问题,宁卫民一句也没问出口。

因为康术德非常明确的表示出了兴致寥寥。

流露出已经打算到此为止,不愿再继续谈话的意思了。

“算了,好些当年的事,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讲。”

“今儿这话呀,也就是我触动情怀才跟你随便聊聊。咱爷儿俩啊,哪儿说哪儿了吧。”

“多余的话你也甭再问,我不想谈了。我只希望真能跟你说的似的,两岸的关系能和气点。”“要是来得及,老天爷还真能给个机会,让我们再见着一面儿就更好了。那我死也瞑目了……”

宁卫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这种事儿老爷子绝不含糊。

于是生生把所有的问题都憋了回去,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把老爷子一个人留在房里闭目养神。

当然,经过康术德的这些描述,那位儒雅正派的宋先生,也就此在宁卫民心里彻底竖立起来了。

成了他心目里一个很伟岸,也让人加倍好奇和感到神秘的一个形象。

至少宋先生的的学识和修养,那不显山露水的作派,是绝对值得他推崇与尊敬的。

第一百八十章 南黄陈绍

1981年的9月份,实在是个美好的月份。

这个月,气温开始有了明显下降,霍欣的脚伤彻底痊愈。

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因为英语比赛成绩优秀,以及“举报宁卫民”的功劳,工资待遇正式提了一级。

而且正如宁卫民所预言的一样,海峡两岸的关系也开始破冰。

9月底,叶帅通过国家新闻通讯总社正式发表了著名的“叶九点”,以体恤同胞血脉亲情的积极态度将了海峡对面一军。

这让海峡对面民声鼎沸,倒逼着宝岛当局不得不放开口子,允许宝岛同胞回大陆探亲。

就这样,两岸贯彻了三十余年,彼此严防死守的敌对政策,终于开始松动。

行动是迅速的,或许几十年的相隔实在是每个人难以承受之痛。

共和国国庆过后不久,京城的街头,就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从海峡对面回京探亲的人。

这些人尽管乡音已改,京城话已经说不利索了,但他们满含着热泪寻根之举,却仍然能证明他们的血脉依旧和这个古都,这片土地相连在一起。

不用说,为这样的局势变化,康术德简直高兴极了。

老爷子专门找了一天弄了一小坛子绍兴老酒,还弄了点五芳斋的卤味。乐呵呵的和宁卫民一起开怀畅饮。

既算是庆祝,也算是奖励他料事如神。

而宁卫民是属于得便宜卖乖的主儿,坐下白吃他不说好。

酒刚一打开,就讪脸跟师父来劲。

说老爷子抠门,请客还不舍得买点好酒。您就是不买瓶茅台吧,哪怕来瓶通州老窖或者华都呢,也比弄这点儿料酒来喝强啊。

嘿,哪儿知道刚说完就惨遭打脸。

康术德对他的话鄙夷极了,说“你懂个屁。好菜得配好酒,这南味菜肴,就得喝南黄酒才对味儿。”

“还茅台呢?告诉你,烧酒之所以在建国后盛行,只是因为价廉,省粮食。”

“要倒退几十年年,上等宴席必须配黄酒。因为只有黄酒的醇柔口感,才能品出菜肴的精致。”

“什么茅台和汾酒都上不了筵席。你呀,真没见识。”

“我这可是女贞陈绍,顶好的南黄酒。你知道我费多大力气搞来的。就这一坛子,过去能换五十斤茅台。”

别说,宁卫民一尝才知道,果不其然啊。

这酒色泽红得发亮,酒味闻着浓郁芬芳,喝在嘴里鲜美醇厚。

把他对黄酒的固有印象完全打破了,和什么料酒绝对是两回事。

为此,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很诚恳地表示出自己的欣赏。

“哎,老爷子,没说的,您才是喝酒的行家啊。这酒是不赖啊,不苦不涩挺香啊,没半点辛辣,喝着简直是和东洋清酒差不多啊。”

可这夸还不如不夸呢。

一是他无知,二是他忘了师父是个老愤青,结果挨骂就成了必然。

老爷子一听,当场就是个“呸”!

“还清酒?那是小鬼子学咱们的东西。无非就是多了道磨皮和沉淀的工艺罢了。你别用那破玩意跟咱们这正宗的陈绍相提并论啊。宋先生就曾经说过,东洋清酒虽盗我酿酒古法,但贫瘠之地,没有好糯米,没有好水,养不出好酒曲来,一样白搭……”

好嘛,宁卫民是又被教训了一个面上无光啊。

不过也得说,跟老爷子在一起是越挨数落,是越长见识。

就这一顿饭下来,宁卫民逐渐摸着老爷子的脉了,逗着师父的话虫儿聊。

结果就知道了过去的京城黄酒,有南黄酒、内黄酒、京黄酒、仿黄酒和西黄酒之别。

知道了南黄酒里远年女贞和陈年花雕是上品。

知道了宫里的内务府黄酒已经自清帝逊位而绝迹。

知道了京黄酒以柳泉居的玉泉佳酿为第一。

知道了“山东黄”和“山西黄”是最提不上趟的。

知道了陈绍上头什么滋味,知道了什么叫饮得南黄酒,醉后也清香……

总之,宁卫民不但吃痛快了,喝痛快了,也聊痛快了,还长学问了。

不能不说,陪着老爷子喝酒真是一种享受。

佳肴和佳酿的好滋好味倒是其次的。

关键就是他能从老爷子的嘴里,体味到许多难以再体验到的人生的滋味。

从而便懂得了自己应该怎么去活。

当然,对老爷子的撅脾气,宁卫民是更得服气的。

好嘛,体恤到老爷子为了紧盯两岸关系的进展和消息,现在已经离不开每天电视台播出的相关新闻节目了。

他主动想孝敬老爷子一台彩电。

可饶是说破了嘴皮子,怎么解释,怎么掰开了揉碎了的说。

老爷子却死活不要性价比最合适的东洋货,坚决要抵制日货到底。

最后没办法,为了让老爷子气儿顺,宁卫民只好咬着牙给买了一台昆仑牌的十八寸国产彩电回来。

那可是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冤大头,亏到姥姥家了。

敢情这国产货不但颜色不好,信号不好,为了弄这彩电票也真是够费劲的。

宁卫民是花了六百块,从东城区北河沿大街77号“东风电视机厂”的工人手里买的。

要知道,本身国产彩电的标价就在一千三百五,这加上彩电票的成本都两千了,比他弄日本原装的彩电可贵太多了。

相反的,他为了还米晓冉人情,按原价给米婶儿弄了台进口彩电,倒是让米婶儿得着大实惠了。

不用说,这位大婶儿那是相当满意啊。

于是背后里见谁跟谁说,宁卫民自己看国产的,给别人进口的。

把他都夸成了舍己为人,先人后己的道德模范了。

而宁卫民知道了,对这份夸奖那只有臊得慌和冤得慌。

其实他是真有心想跟康术德说上一句啊。

“您土不土啊?既然老把宋先生挂嘴边上。那您怎么就不跟宋先生学学?爱国归爱国,东洋老婆还照娶不误呢?”

当然,以他的胆量,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

他要敢说出来,老爷子就敢用鞋底子扇他的嘴。

不过话说回来了,土也有土的好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绝对的真理。

这不,模特训练临近尾声,皮尔·卡顿的发布会日期临近的时候。

就多亏了康术德,宁卫民很顺利的帮着他的洋老板又过了一关。

并且因此获得了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共同的赞赏。

敢情因为演出在即,宋华桂接到了经贸部和纺织部的同志,得知有许多重要的领导会出席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服装发布会。

她就建议皮尔·卡顿,最好安排些领导们喜欢的节目开场。

好做一下铺垫,为这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领导过渡情绪用。

否则直接看到这么开放的模特走台,她怕领导们一下感到难以适应和接受。

要是产生什么负面情绪可就不好了。

皮尔·卡顿很尊重宋华桂的这个意见,认为十分中肯,可却又为安排什么节目都犯了难。

因为面对的实际情况就是,这个节目既不能和服装展示的主题太违和,而且准备时间也不多了,最好能直接就上的那种。

后来,他们就要宁卫民也帮着一起想。

最后仨人碰头的时候,皮尔·卡顿完全是西方人思维,建议是魔术表演。

宋华桂的主意是猴儿戏,想弄个美猴儿王上台去翻跟头带蹦跶。

而宁卫民的意见其实跟宋华桂差不多,也是京剧。

但更高一筹的地方就在于,他因为有康术德的参赞,得了老爷子的建议,说的是“跳灵官”和“净台咒”。

第一百八十一章 跳灵官

旧时,京城的堂会戏开场的仪式表演有多种选择。

大致有“破台”、“净台”、“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和“报台”等几项。

这些仪式可繁可简,主要看办事本家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状况而定。

因为凡是举行这几项仪式,都要由本家另出表演费,也就是梨园行所称“彩钱”。

其中“破台”仪式,是属于半夜十二点装神弄鬼的封建糟粕。

不但形式神秘,而且有杀鸡攘血的步骤。

往往搞得血了呼啦的,恐怖气氛十足,以至于为主家不喜,遂消失不见。

与之相反,“净台”的仪式就要好多了。

因为虽然同样是为了除净所有的邪祟,可净台只是以念净台咒为主,没那么闹腾。

最早时的净台仪式,清代演员所扮人物是一位头戴五佛冠,身披大红偏衫、戴白胡须的法师。

登台后念着咒语巡视全场一圈,然后下台即可。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仪式演变得更加吉祥。

因为彼时,“破台”已经完全被“跳灵官”、“跳加官”、和“跳财神”所取代了。

那么“净台”时,往往就由扮演灵官、天官、财神的演员来念咒。

要知道,无论“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都是以恭维讨好观众为目的的戏曲舞蹈。

无论哪种角色,都是扮相艳丽。

演员会手执彩绸条幅,随着闹台锣鼓的曲牌,边舞边跳,展示条幅,呈现祥瑞,以博喝彩和赏头。

跳完了吉祥,再让这帮神仙来净台。

自然比一个老生演员装扮的老和尚念咒是喜庆多了。

而作为“破台”的替代程序,“跳灵官”无疑是最热闹的群体戏。

因为这出戏最少也需要四位灵官同时上场。

民国时期,“跳灵官”甚至有全班登台的情况。

成为了每年岁末戏班封箱和岁初戏班开箱时,必演的节目。

所谓灵官,其实是道教最崇奉的护法尊神。

道教有五百灵官的说法,最有名的就是“王灵官”。

很多道家宫观的第一各大殿中,镇守道观山门的灵官一般都是这位王灵官。

像传统京剧《混元盒》、《五花洞》、《九莲灯》和《泗州城》,均有这位灵官上场。

尤其是《泗州城》这出戏,风光独最。

戏里当观音召神将降伏水母娘娘时,诸神随左右班首。

红脸的灵官和黑面的玄坛最先鱼贯上场。

与他们为伍的,还有伽蓝、哪吒、青龙、白虎、韦陀、悟空,哪一个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

还有西游记的原文里写到八卦炉中逃大圣,暴走模式大乱斗的时候。

文中说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眼看泼猴就要打上灵霄宝殿。

最后就是多亏有通明殿执勤的王灵官出手,才将孙悟空死死挡住。

由此可见王灵官的身份、地位,以及本领之大。

所以这“跳灵官”,从戏份上论,也要压过“跳加官”和“跳财神”一头。

事实上,在民国之前,“跳灵官”甚至是清宫皇室专享的剧目。

道理是明摆着的,既然都当皇上了,就用不着“加官”和“发财”了,也就格外看重灵官的辟邪之能。

据梨园行传说,清宫开场戏,一般通例是八位或十六位灵官登台。

有时遇上节日,就上三十二灵官,甚至上六十四灵官。

此外,清宫还讲究用头路好角跳灵官。

如谭鑫培、汪桂芬、钱金福、杨小楼等。

就连唱旦角的也不例外。

如陈得霖、王瑶卿等,都曾在宫中演戏之前跳过灵官。

可见当年的统治者对这出戏码的重视。

至于民间的堂会戏,因为大家伙儿的追求都差不多。

那是必有“跳加官”或“跳财神”二者其一,或是一并出演的。

跳加官有跳“男加官”、跳“双加官”、跳“女加官”三种表演形式。

服饰与道具是专用的,特制的。

所扮演的人物取材于道教神仙“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即上元一品赐福天官)。

因此演员向观众打开的“加官条子”上,写有“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祥祝词。

故称“跳加官”。

较为特殊的是“女加官”,那是本家为老太太办生日的专属剧目。

由戏班唱旦角的演员扮演,所扮的人物取材于道教女神仙“王母娘娘”。

头戴凤冠,身穿女红蟒袍,手持牙笏。

同男加官一样,戴一白色笑眼女面具,梨园行称之为“女加官脸子”。

而通常情况下,如两出戏一起演,排在“跳加官”之后的就是“跳财神”。

“跳财神”的表演形式分为“文财神”和“武财神”两种。

文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比干,武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赵公明,还有一说是西域“大回回”。

自清代中叶以后,文财神的表演形式逐渐失传,就只有跳武财神的了。

演出的时候,扮财神的演员怀抱一个大金元宝,单手整冠、抖袖、举起元宝跳跃,向左右各跳两回。

即将元宝放在堂桌上,顺手再将托盘中的字轴儿打开,给观众们展示出一副对联。

上有“福如东海”、“招财进宝”等喜庆字样,以此讨喜,获得彩声。

而所有堂会开场仪式中,要说最平淡的,应是“报台”。

通常只有昆曲戏班才有这项仪式。

报台台词的内容是根据所举办堂会的性质而决定的,不同的堂会有不同的报台词。

作用就如同说相声前的定场诗差不多,仅仅是念一段京白词罢了。

因此宁卫民的想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他认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京城最典型的舞台艺术就是京剧。

再加上京剧演员的扮相、行头、盔头都是五颜六色,华丽缤纷的。

这与以东方丝绸为主题的时装发布会主题非常相符。

所以他才会主动去跟康术德请教,想尝试从传统京剧上下手来解决问题。

还别说,既然都是登台表演的形式,就必定有地方可以借鉴。

他这一问啊,果然从老爷子的嘴里,问到了他需要的答案。

照老爷子的意思,“破台”是首先可以排除的。

而“跳加官”、“跳财神”也不大合适

因为这两处开场戏虽然喜兴,也附和外国人惦记发财的心愿,但却与国家目前所提倡的精神文明不符。

今年政府正在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我们的领导干部也讲究清正廉明。

这一套升官发财的真跳起来,容易再被国内的报刊撰文批评。

最后也就剩下“跳灵官”和“净台咒”以及“报台”了。

如果单纯为讨吉利和热闹,这些倒是可以。

老爷子又补充说,清代内廷独有个传统,是“跳五色灵官”。

所谓五色灵官,要在勾脸时分五种颜色,老灵官勾娃娃红脸之外,那四位是红脸红札,黄脸黑札、蓝脸苍札和白脸黑满,脸谱多用揉底,再以笔勾出纹理。

这样一来,场中的颜色就多了。

如果再从丰富演出形式的角度考虑,可以把跳四门斗,上鞭炮竿子,高空抛火彩,和念净台咒以及报台之能兼并演出。

这样文的武的全有,跟耍杂技似的,娱乐性也强,保准儿中外来宾都爱看啊。

就这样,宁卫民借助了老爷子的见识,在这件事上大大的露了一脸。

陪着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杂技团和京剧团的当天。

宁卫民其实是最后把自己的主意亮出来的,结果还恰恰是最亮眼、最实际,也最符合需要。

因为一是皮尔·卡顿要的魔术表演太普通了。

杂技团的古彩戏法实在没什么看头,还停留在《立柜现身》、《灯亭现彩》、《箩圈献彩》的水平呢,太缺乏新意。

二是猴儿戏虽然精彩。

可因为安全问题,对舞台要求较高,不但对搭建有尺寸和稳定性的要求。

演员也需要提前适应地形,多次彩排才好。

否则就难保演出效果,只能派去个猴儿王意思意思,也就达不到皮尔·卡顿希望绚烂热烈的要求了。

而宁卫民的主意就不一样了,他就需要五个武场演员上台。

虽然年轻一代已经没几个人懂得了,可表演的又不是正戏,不过是基本功的运用罢了。

剧团还有老人在,点拨一下,试演出来并不难啊。

再加上灵官的扮相都是大花脸,勾着脸,穿着盔,扎软靠,五彩缤纷一上台,这形象就唬人。

找个演员披挂上阵跳了一个四门斗,又表演了一个高门抛火彩的活儿,就把皮尔·卡顿给乐坏了,连连鼓掌。

宋华桂也比较满意,冲宁卫民比出了OK的手势。

于是,此计定矣,这个节目当场敲定。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好事多磨

1981年的10月18日,就是皮尔·卡顿T台秀的正式日期。

发布会地点最终定在了京城饭店的金色宴会厅。

紧锣密鼓的筹备下,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了。

然而好事多磨。

往往越是重大的活动,越是牵扯面较广的计划,越容易出现种种意想不到问题。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事到临头,不出现岔子简直是不可能的,许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儿都会缤纷而至,这才是客观规律。

首先,出于对西方惯用,而国人却十分陌生的“模特”这个词,上级领导是有意见的。

他们普遍认为“模特”和“时尚”都是外国的称呼,有点低级趣味。

所以不同于3月份民族宫举办的那次时装发布会、

上头临时做出了批示,要求这次活动必须改名叫“服装表演会”。

所有“模特”,也要改成“服装表演演员”。

于是提前做好的广告招贴和一切文字性宣传东西全都白费,必须得全部更换。

要知道,这可不是有喷绘机有PS软件的时代啊,大部分宣传的东西全靠手绘。

无论图画还是美术字都是如此。

结果时间紧迫,雇请的画师难以独立完成。

这事儿把甚至把油画系毕业的宋华桂都逼得点灯熬油、亲自上阵了,才算给胡撸圆了。

其次,最后一次彩排也出事儿了。

这次时装发布会,所用的衣服都是在法国制作的。

尽管模特们早就想看看自己穿的这些衣服什么样。

但直到表演的头两天,最后一次彩排时,他们才看到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衣服。

当时,看到这一百多套的服装时,模特们简直惊呆了。

一是大家从没见过这样的时装质地。

男模的西服和礼服,全是天鹅绒。

那种质感简直就像天鹅的羽毛一样。

非常绒,非常富贵,手感特别好,还有配套的领结和腰带。

而姑娘们穿的,基本上都是用丝绸做的晚礼服。

颜色特别多,有海蓝的,有紫红的,有大红的,有黑的,有深蓝的。

华美柔顺、光滑艳丽,真的是非常漂亮。

二就是大家想都没想到会见到服装的款式。

男装还好说,关键姑娘们穿的晚礼服太大胆。

除了露肩膀的服装,还有露后背的。

这些衣服虽然在宁卫民眼里当然算是很保守的。

但对于其他人,可堪称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轰炸啊。

当时的人,思想是特别纯朴的。

姑娘们的想法几乎一样,都觉得今天露胳膊,明天就可以露大腿。

如果穿成这样子的话,那不就学坏了?还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

于是许多姑娘都胆怯了。

那些还没有正式登过台的新人们,哪个姑娘也不肯穿。

宋华桂就只好代表外方给这些姑娘们做思想工作。

一边耐心解释这些服装的意义,帮助大家统一认识。

同时,她还让老队员们以身作则的穿戴了起来。

还说大家练习了这么久,不就为了登台的这一天嘛。

这要临时推却,可就白辛苦了,太可惜了。

这样终于把一些姑娘说动了。

但最大的问题偏偏在于,皮尔·卡顿最看好的苗子,曲笑和石凯丽这俩丫头却比谁都胆怯,怎么也不同意。

这怎么能行啊?

说来说去也没辙,宋华桂就只好让宁卫民去试着说说看。

必须得说,宁卫民相当聪明。

他不直接劝,而是平心静气跟俩姑娘逗闷子似的聊天。

这样聊来聊去,他渐渐就揣测出两姑娘的心理了。

宁卫民发现,她们俩最大的顾虑,其实不是害臊,不敢穿那样的时装。

而是怕让给熟人知道,尤其担心自己会被家里人知道,回家挨骂。

宁卫民就跟俩姑娘说,“你们放心吧,这种演出老百姓是无缘得见的。对内实行三不政策。不报道、不拍照、不录像。”

“当天来的记者全是外国人,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的样子,顶多也只有外国报纸会刊登几张照片,连《参考消息》都不会上的。”

“小石,你是军人子女,应该知道保密级别吧。还别看你父母在部队,他们那级别也见不到……”

这么一说起了效果,果然俩姑娘神色立刻见缓,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为了彻底打消她们所有的迟疑,宁卫民又开始甜言蜜语的忽悠,不要钱的猛夸。

说她们练到现在,已经是全队最有气质、最漂亮的姑娘了。

还说皮尔·卡顿背后总夸她们是整个模特队里最优秀、最迷人的模特。

所以她们很有可能走出国门,成为世界名模,国宝级大美女。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们站在国际时装舞台上,很有可能会把老外的眼睛给晃瞎喽……

那想想看吧,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九,一个十六,年纪本身就不大。

从来也没听过别人夸她们如何如何漂亮啊。

又哪儿能禁得住宁卫民这么煽乎啊?

于是受宠若惊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说动了,都同意换衣服了。

就这样,最后结果总算还不赖,大部分人都克服了心理障碍。

所有的姑娘中只有两个人实在克服不了,选择了退出。

但服装上的麻烦事儿可还没完呢。

按照欧洲模特身材裁剪的服装穿在中国模特身上,竟然过于宽大,皮尔·卡顿和从法国赶来的设计师安德列·奥利维尔,紧急商议后作出调整。

帽子和配饰只能重新搭配。

衣服有的用别针别紧,有的干脆缝紧了后背,掐着时间连夜修改尺寸。

好不容易把才服装尺寸和模特名单都敲定了。

但停止排练,让模特们休息的一天又坏了。

因为对于所有模特们来说,紧张都是难以避免的。

特别是这次和三月份那次登台完全不同。

这次的演出场所可是京城饭店啊,不是民族宫一个小厅。

会场面积足足两千平米,两侧是金色的立柱,具有浓郁的宫廷式建筑风格,堪称金碧辉煌。

这是什么阵势?

这些模特细究起出身,可几乎全是出身底层的年轻屌丝,卖菜的、烧砖的、做地毯的……

他们的心理素质可想而知。

关键这次也不是纯粹的内部演出,经贸部和纺织部还联名请来了众多的外国媒体呢。

甚至最后解散前,宋化桂跟大家最后的郑重嘱咐就是。

“一定要实话实说,你们要如实告诉那些外国记者们,你是做什么的,家住在哪里。”

想想看,这年头,一般人谁能有机会接触过外媒啊?

这回家一休息,还别说新人了,就是有经验的老人,都开始有些担忧。

现实也恰恰遵从了墨菲定律,最坏的情况总会发生,18日当天一大早,就出事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脸白脸

早上不到八点,一个派出所的同志就赶到会场通知宋华桂。

说男模里的王健,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因跟人口角起了拳脚冲突。

结果按照治安条例被拘留了,得五天才能出来,而且他脸也被啤酒瓶划伤了。

也就是说,这小子今天怎么都没法再登台了,必须让别人顶上他的位置才行。

于是措手不及中,宋华桂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那就只好让作为候补队员的张士慧准备上场。

毕竟张士慧比宁卫民还高上一公分呢。

为此,张士慧本人是既紧张又臭美啊。

本来他今天就打算陪着一会儿到来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在观众席上看看热闹的。

没想到居然也能有机会露露脸了。

这要让女朋友看到他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帅哥范儿。

以后俩人结婚,那肯定就会彻底杜绝什么鲜花插牛粪上的闲话了。

说白了,有这么一次登台,差不多就够他跟媳妇臭吹一辈子的了。

可问题是他又有点小胆怯,腿肚子有点朝前。

不怕别的,怕就怕上台万一迈不开步啊。

丢人是小事,砸锅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这也让人很矛盾……

不同于张士慧心里素质太差,患得患失的怕自己把演出毁了。

也不同于王健昨天试图用喝酒买醉来化解紧张,完全是无意地把自己给毁了。

小姑娘石凯丽可绝对是主动的,诚心的,就奔着要砸锅去的。

因为明明解散的那天,皮尔·卡顿、法国设计师还有宋华桂,单独把她和曲笑叫过去。

几个人一起非常认真,好言好语的嘱咐了这两个小姑娘一通。

说你们两个今天回去要早一点休息,早一点睡觉。

明天别吃刺激的食品,一样要早睡早起。号几点来。

不许动你们的头发,不要剪掉你的头发……

总之,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把不要的事情嘱咐了一大堆。

结果这个石凯丽第二天却越想越怵头,反而鬼使神差奔了四联理发店。

好嘛,就是明知故犯啊。

不仅把头发剪了,而且还给烫了。

那是烫了一脑袋小卷儿,真就跟非洲人似的了。

那不用说啊,号这天一大早,当石凯丽顶着一脑袋卷儿来京城饭店报到,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

当时在宴会厅里,只要是看见她的人,最初就都跟动画片里的被冰冻效果似的。

一下子都停在那儿了,个个“冻”成了冰人儿。

完全是靠着一声“啊啊啊!”的大叫,才打破了大家的冰封状态。

可也因此让大家更为胆寒了。

因为这一声大叫是皮尔·卡顿发出的。

他前所未有的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歇斯底里,怒气勃勃的样子。

但这还不算,所有其他的法国人也都一样歇斯底里了。

无论是设计师还是两个教练,全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的围着石凯丽嗷嗷叫,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给石凯丽吓得啊,简直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这时候她也知道怕了。

看到现场反应这么大,她完全不知怎么办是好,会受什么惩罚。

好在宁卫民来了,挡在石凯丽身前又劝又拉,总算把那帮外国人都弄一边儿说去了。

宋华桂不高兴的看了石凯丽一眼,也赶紧追着皮尔·卡顿的身后过去了。

全靠他们俩,叽里咕噜的跟这帮外国人交涉了一会儿。

才让这石凯丽最终落了个不轻不重的处罚——洗杯子!

皮尔·卡顿要罚她把宴会厅里已经用了的十几个咖啡杯全洗干净了,然后再端进来。

今天就在后台当服务员了。

而石凯丽听到宋华桂代表卡顿先生宣布的惩罚措施,简直懵了。

“阿姨,我……您怎么突然把我变成洗杯子的服务员了?”

见石凯丽似乎还有点不满的样子,宋华桂更是生气。

“你还不乐意啊?小石,你这个孩子太不懂事了。不让你做什么,你还就非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听话,对演出效果有什么样的影响?你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你知道不知道……”

眼瞅着一个要气得吐血,一个眼泪已经挂在眼眶底下了。

多亏有宁卫民在,很及时的唱起了红脸儿,才缓和了这一切。

“算了算了大姐,您看她这小可怜样儿的……”

“她还可怜?我看她是可气……”

“她肯定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了解她,您把小石交给我吧,我跟她聊聊。您忙您的去吧,今儿事儿这么多,您就被为她耽误工夫了……”

就这样,宋华桂才终于走了,把石凯丽晾给了宁卫民。

孩子嘛,在家没受过这个。

石凯丽眼睛移向了房顶,嘴瘪了,鼻子也抽抽了。

宁卫民见她还挺委屈,不禁被逗笑了。

“行啦,你就别较劲了。小姑奶奶,您这一出可比哪吒闹海都厉害。就凭你这一脑袋卷儿,所有法国人的筋都快被你给抽了,你还想怎么着?”

石凯丽不由“噗嗤”一乐,脸红了,赶紧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嘛……”

“得了,你不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是巴不得把自己弄丑了,就可以不演了是不是?切,干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幼稚不幼稚?挺大的姑娘了,真没劲!”

眼瞅着宁卫民也反感的扭过脸去,而且拆穿了自己的心计。

石凯丽不敢再装了,她怕连一个向着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她吐了吐舌头,开始撒娇了。

“宁哥宁哥,我错了还不行嘛。那我现在就洗杯子去……”

宁卫民这才故作大度,领导一样挥挥手。

“嗯,这还差不多。去吧去吧,洗完了去后台找我……”

好不容易才解决完石凯丽的事儿。

宁卫民才刚把心放下,万没有想到才刚去后台,又出大事儿了。

敢情在后台更衣处,我们的细心的国人,就按照民族宫那场表演的样式,扯了一块大篷布,把更衣区域一分为二。

原因是模特有男有女,表演服装又贴身,男女混杂,诸多不便。

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的是。

由于要穿插京剧表演,京剧的乐师,演员占了一大块区域。

留给服装模特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皮尔·卡顿的工作人员把衣服送进来就没什么空间了,换装相当不便。

而且法国设计师是男的,也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女模特的区域。

那他就没法搭配服饰和用别针儿修改服装尺寸。

于是这位法国设计师就因为无法工作,就跟纺织部派来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锵锵起来。

获悉此事后,皮尔·卡顿紧皱眉头赶到后台,在今天第二次发了火儿。

他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让随行翻译跟负责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说。

“我们一直是男女模特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这没有什么不便的。作为服装设计师,必须要像外科医生一样,了解我的模特形体。对不起,请把篷布拿掉,这是工作!”

说这话时,卡顿先生和那设计师都是一脸严肃地在“耍流氓”。

于是官方人员面面相觑但又无可奈何。

他们其实知道应该尊重皮尔·卡顿的意见,但鉴于国情对这样问题的敏感性,也是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主啊。

没别的,还得宋华桂和宁卫民一起上阵游说解释。

宁卫民是拿游泳池里的风光做比喻,又拿时间紧迫,影响重大来说事儿。

宋华桂则补充说,这些模特是很有可能要走向国际舞台的。

总不能到了外面,还让别人适应我们?

就这样,混合双打,最终后台的负责人这红脸白脸搭档给说服了。

在后台做了内部约定,严令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后,终于下令将篷布拆走了。

可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因为意想不到连锁反应就是,张士慧怂了。

他是死活也不肯换装登台了,哭丧着脸,非要让宁卫民替自己上台。

宁卫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捣什么乱你!人家那么多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来什么劲你?拆台没你这么拆的!”

而张士慧差点没给宁卫民跪下。

“哎哟,哥们儿,天地良心啊。我要有那意思,我一头撞死去。”

“问题是,这事儿我真干不了啊!你得为我后半辈子想想吧?我什么情况难道你不清楚?”

“我要是跟女的一块换过衣服。刘炜敬知道,我就别活了我!算我永远欠你的,行不行?”

第一百八十四章 火彩

离正式开演十分钟,这场入场券被严格控制的时装秀会场已经坐无虚席。

观众大多已经陆续入场,窃窃私语的等候着领略西方最前卫的时装设计。

而所有模特和演员们,也几乎都从主舞台背景板后,偷偷看到了舞台下的盛况。

在天桥两侧的最前列,大家见到了那些穿着熟悉的干部服,神情严肃的领导们。

不少的玻璃镜片折射出闪亮的反光。

女士们都梳着短发,有的戴着帽子,也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也就一些带着年轻人同来的,才能轻松一些的有说有笑,还有一些位置是专属于记者们的。

外媒记者也来的不少。

由白人、黑人组成的西方记者团携带大量现代采访器材。

日本人、港澳同胞也都带了照相机,加在一起至少五六十人。

这些人,将会把这场如同过节一样的时装发布会向全世界宣告,把共和国最新的变化向整个世界作出展示。

这样的场面毫无疑问是让人振奋的。

后台几乎所有参演人员都为此议论纷纷,兴奋莫名。

因为只有这样的场面,才配得上他们付出的汗水和辛苦,才符合他们期盼已久的想象。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去,十分钟不到,全场就随着灯光骤暗,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上,肃穆下来。

纷乱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演出准时开始!

第一个环节,当然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携手出场,一起走向舞台中央致开场白。

“诸位,今天我非常有幸与大家相会在京城最豪华的宴会厅。此时此刻,这里的天桥不仅代表了时装文化,而且已成为东方与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

“坦白说,我为什么不顾所有的同行反对,非要像只鸟儿一样从巴黎飞到这里。就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就是认定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永远都会充满希望。因为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物产丰厚,因为这里有历史悠久的文明作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我想,在这块充满奇迹土地上,只要我们想干、肯干,充满梦想,那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必然会获得成功!”

“我希望能够通过这次时装发布会,通过我们的合作和努力,来把PC的最新时装设计和东方古国最华贵的面料介绍给世界。这既是我个人的荣幸与期盼,相信也是在座诸位共同的愿望。”

“在此,预祝我们成功!”

毫无疑问,皮尔·卡丹的发言是极为适当的。

虽然短小精练,却充满了殷切希望及热情鼓舞,以及饱含诚意的合作精神。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比真正友情更能打动我们淳朴善良的国人了。

一份善意和诚意,这甚至比真金白银还重要。

于是当宋华桂,一丝不苟的转述了这位法国设计大师的激动心情,就立刻获得了在座来宾的热烈掌声。

记者席显然也受到了观众情绪的影响。

不再是零星几个闪光,而是瞬间闪起一片强光,简直能把台上人的眼睛晃瞎。

只是这样宛如排山倒海一样的隆重开场氛围,难免也会产生些许副作用。

就是带给关注着前台动静,等待上场的模特们较大的压力。

这时候的后台,已经不复刚才的轻松氛围了。

人人都似乎被强光吓到,或被掌声惊到了一样,变得安静下来。

模特队无论新老成员,全都面目紧张,感到压力倍增。

就连自诩见过大风大浪,自以为绝不会紧张的宁卫民,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些许窒息感。

他从背景板的缝隙里,望着黑压压的台下观众,不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此时他,是既有点羡慕台下安坐,带着刘炜敬和米晓冉看热闹的张士慧。

也是非常地佩服宋华桂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

因为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会知道,两千多人的场面是个什么阵仗。

他觉得自己过去太小瞧宋华桂了。

只觉得这大姐运气爆棚,正确的时间选择跟随正确的人。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别看他开着穿越外挂,可要换个位置,真让他去干宋华桂的活儿,恐怕没戏。

不说别的,他要在台上,声音一定是颤抖的,绝不会像宋华桂那么镇定自若。

可见能成传奇者绝非常人,不是“好运”俩字儿就能定义的事儿。

不过说到好运气,眼下确实还真有一样。

那就是接下来登场的,暂时还轮不到模特们,能有个缓冲。

很快,就在灯光骤暗下来的一刻,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悄无声息的退场了。

而当灯光再亮起时,京剧团乐师们武场“打通”。

随着“急急风”锣鼓的伴奏,扮好了五色灵官闪亮上场!

明亮如炬的灯光下,红白蓝黄黑,五人各勾一色脸,穿一色戏服。

戴扎髯,穿软靠,不扎靠旗,手持灵官鞭。

由正红的“王灵官”打头,带领两侧的白蓝黄黑四位灵官跳起了“四门斗”。

这确实是没人能想到的一幕,立刻获得了满堂彩啊!

不懂的人看着热闹,懂行的人看着吉利,就连不懂的外国人也能看个新鲜有趣儿。

而当走势舞蹈转了九次,跟着又做一些跳跃、挽诀的吉祥舞蹈后。

五灵官一齐走大圆场站成一排,进入了中场。

这时候,第二个兴奋点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五位灵官齐齐举起灵官鞭,同念“净台咒”。

“哩拉莲。拉连哩莲。哩拉莲。拉哩拉莲。哩拉链。拉哩莲……”

好嘛,同声同气啊,就跟唱歌儿似的,韵律昂扬,震撼非常。

好不好听单说,关键是五个大花脸有气势啊!

于是,骤然寂静下,随后呼啦啦的,又是一片闪光灯潮和掌声如潮啊。

此时,已经有检场人员准备就绪。

有一个人悄悄将一个“聚宝盆”摆在了T台伸展台中央。

另一检场人员,当即从台下递给老灵官一把“火彩”过来。

所谓火彩,是我国戏曲舞台上表现火焰、烟云各种特技的统称。

始于汉代百戏的“吞刀吐火”,宋代傩仪和目连戏中广泛应用。

明代戏曲演出中,火彩用于渲染鬼神,扩及战争场面。

如《草庐记》火烧赤壁一出就施放烟火。

又如《火焰驹》里千里马四个蹄子下的一串铃火。

总之,火彩花式甚多。

如绕成大圈的叫月亮门,连接不断的叫连珠炮,劈空飞出的叫过梁,飞焰落入台口盆中以引燃盆内酒火的叫钓鱼等。

都是极有表现力的造型手段。

安全性上当然也是无可置疑的。

因为火彩的原料是松香磨成细粉,然后用马尾箩筛过,再配上庙中烧过的香火磨细筛过的香面混合而成。

虽然是明火,但温度低,燃速快,不起烟,而且烧得干净,余烬残留近似于无。

只可惜这样的国粹,却随着戏曲艺术的没落,和片面强调隐蔽检场的要求,逐渐在不少剧种中渐失传。

也就是赶上了这个年头,老京剧团还有擅长此术的大师。

才能让这场时装会多了个“非遗”性质的绝活儿,实实在在的在诸多外国媒体面前,给我们国人长了脸面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型有款

只见这位灵官大喝一声,走到伸展台前,摆了个劈空架势后,抬手一招。

一束带着火尾的庞大火彩瞬间就从他头顶飞过!

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将盆里的敬神钱粮(千张、元宝、黄钱)引着。

要是形容一下,按古典的比喻来,那简直就像是西方神话故事里巫师的大火球术。

要是按现代的比喻来呢,就是小型的彗星撞地球啊。

当然,这是定点爆破性质的,内行眼里并不算什么,雕虫小技尔。

可想想看吧,外国人哪儿见过这个啊?

一堆老外,无论黑白,当时就看迷了眼!

极失专业水准的,居然没人按快门儿。

片刻后,等到一干外媒再反应过来已经不及了。

哪怕台底下那帮洋鬼子嘴里狂喊“噢买嘎”。

再“噼啪”的狂闪也无济于事了,错过去就错过去了。

就在这时,其余四位灵官却为响应火彩,又一起齐举灵官鞭,进入最后的报台环节。

只听极为应景的念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被四位灵官念出。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

“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

“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月丽花妍。”

“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

“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

“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

不用说,此时台下就跟水珠子进了热油锅似的,沸腾一片!

外国人是听不懂,可咱们国人都明白什么意思。

这样的词儿吉利不说,关键是壮国威啊!

所以饶是随着掌声响起,灯光再次黯淡,跳灵官仪式至此结束。

可掌声居然没完没了了,观众席那根本就是掌声如潮。

一浪一浪,差点能把房顶儿掀开了。

领导们还算镇定,只是拍巴掌而已。

而后面的观众已经有人激动得站起来了,迟迟不肯坐下。

当然,这种时候台前台后都一个样,只要是咱自己人就没有不激动的。

不为别的,没人见过如此精彩的国粹演出。

更没有什么人能想到,这样现代化的舞台灯光下。

本以为土得掉渣的京剧,居然能有这么好的舞美效果。

其实别说那些少见多怪的男女模特们了。

就连亲眼见过火彩,亲自策划这个节目的宁卫民,他也没想到现场演出这么轰动。

说到宁卫民聪明劲儿,恰恰就在这儿了。

眼见模特们几乎个个为我们国粹与有荣焉,冲着回归的京剧演员们,直挑大拇指

他没浪费这样蛊惑人心的好机会,恰到好处的给大家做了个最后动员。

“各位各位,人家京剧团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登台了。”

“我们国家不能永远地站在世界文明的外围。全世界的媒体都在这里,在等待我们。”

“我们可不能掉链子啊。也要以完美的方式,把我们自己介绍给世界,不辜负这么久的训练。大家一起加油!”

几句话,就让大家伙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些使命感和自豪感。

自然,紧张感也就顺利转变了勇气。

就在这时,音乐响起。

前卫动感的流行音乐和刚才完全是另一种氛围,但却相得益彰。

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要说过宁卫民也够狠的,为了遵从皮尔·卡顿的嘱咐。

他眼睛都不带眨的,就把石凯丽和曲笑这俩丫头推上台去“祭天”了,果断极了。

哪怕俩小丫头求饶,他也不为所动,使劲捏着石凯丽和曲笑的胳膊挨个推出去的。

不过说实话,皮尔·卡顿看人自然不会看差。

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姑娘条件是队里最好的,不管是形体,心里素质也不差。

而且由于刚才的节目也实在太精彩了。

有珠玉在前,观众不但情绪都极为兴奋,对后面的正式表演也更为期待。

一见着人,台下直接就开始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一下石凯丽和曲笑都获得鼓舞了,她们也不恨宁卫民心狠了。

面面相觑下,心里都想,“看来宁哥没瞎说,不光是卡顿先生和宋阿姨欣赏我们,下面的人也喜欢我们,那就开始走吧。”

就这样,由石凯丽和曲笑带头迈出了头一步去,当晚的表演顺利进入了正规。

队员们依次而出,很快都进入了状态。

随后气氛越来越欢快,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小姑娘几乎已经走疯了。

当第二轮,石凯丽和曲笑各穿着一件婚纱走回来时,宁卫民不禁提醒她们。

“小石头,你的婚纱挽着点,你都快跳起来了!”

“还有你,曲笑,你也悠着点,步子别太过了,小心滑倒在舞台上!”

至于宁卫民自己,当然是男模里最后一个出场的。

身高所限嘛。

为了弥补这方面不足,他甚至在男式高跟皮鞋里还垫了东西。

他的第一套服装是紫红的天鹅绒西装。

配白衬衫和领结,腰上系着绑带。

当他迎着台下的一片黑暗,和闪光灯朝前走的时候。

竟然也因为在一片黑暗里,耳听“啪啦啪啦”的拍摄声。

目睹闪光灯就像星星一样,一片一片地闪过,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那种滋味就像云端漫步,走在美妙的、幻想的太空里。

尤其但他按照既定路线走到前面的时候,按排练要求需要停留两秒。

当时他的感受就像时空停止了一样,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荒诞绝伦念头。

他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像是站在了世界的面前。

甚至认为是有神明在黑暗里已经把目光注视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似乎在跟他低语。

“你,这个穿越者,注定不凡……”

闪光灯的声音越来越大,宁卫民的眼睛已经基本上被晃得看不见前面的任何东西。

但此时他只觉得感受异乎寻常的好。

因为舞台上仿佛是另一种奇妙的空间,能把人变干净,变得纯粹!

他的人生似乎真有点不同了。

此时此刻,他觉得钱好像不怎么重要了,而他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自信。

以及一种能够参与历史荣性感,代表这个国家面对世界的荣耀感。

或许,这就是舞台的独有魅力!

我在创造历史?

是的,在亲手打造全新的京城时尚史!

多年之后,我会不会也会挂上一个什么“时尚皇帝”的名头呢?

想到这里,宁卫民特别激动,心情有点失控,脸也觉得火热。

他只觉得眼睛里突然间觉得窜出了泪水。

而等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差不多在伸展台前停了得有半分多钟了。

他的眼前,还一直是照相机“啪啦啪啦”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下,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虽然明显地感到了留恋和不舍。

当他真正转身一走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停滞,这个动作有点慢。

甚至还感觉到好像有泪水从他眼睛里甩出来了。

但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妙,恰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复杂的心情。

刚才站在台上时,他的表情一脸灿烂,却天真又忧伤。

反而极为出乎意料的成为了一个经典片段。

成为了事后被外媒拍摄,报道,刊登概率最高的一个镜头。

法国通透社甚至他们拍摄的宁卫民照片下面写了这样一句话。

“共和国改革开放,年轻人也有型有款。”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足

舞台上难免有意外,演出难免出现事故。

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演职人员靠着强大的心里素质,默契的配合,以及机敏应变。

才掩盖化解了这一切,没有影响到演出质量罢了。

甚至有时候还能够歪打正着,反而让意外和事故,成为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神来之笔。

像宁卫民在台前多逗留的二十几秒,留下的经典照片就属一例。

而除此之外,这天曲笑的意外摔倒,也应属于一例。

其实从开场的时候,宁卫民就警示过石凯丽和曲笑,让她们俩别走得太疯。

可不知是不是天生具备职业模特的天赋,一上T台就特别自我,直接进入状态了。

又或是不甘居于其次,非要跟彼此别别风头,在台上挣个高低。

石凯丽和曲笑仅仅在台上收敛了两轮儿而已,就又彻底放开了。

偏偏那法国设计师还一个劲儿地夸她们。

就连台下坐着的皮尔·卡顿也乐着冲她们俩鼓掌。

这样一来,弄得宁卫民也不好再行干涉了。

却没想到,还真的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场耗时一小时十分钟的T台秀,已经临近终场的时候,出事儿了。

当时曲笑穿着最后的一套紧身拖地长裙登台,高冷范儿十足,显得华贵非常。

宁卫民则穿着一身白西服跟着她身后登台,眼睛忍不住老瞄向她的腰。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姑娘走向伸展台的时候,腰都快扭飞了,曲线十足啊。

偏偏这条裙子实在太长了,很容易踩到裙摆。

结果就在曲笑走到伸展台尽头,摆pose停留了数秒,反身回来的时候。

她的脚被自己的长裙一绊,摔了。

按理说啊,这种事儿在T台上也是常见的事故。

宋华桂和两个外籍教练提前都告知过大家应该怎么处理。

所以这时候,曲笑就应该自己爬起来。

而且动作越纤柔越好,态度越大方越好。

有一些国际超模就因为爬起的动作优雅,像猫一样灵敏,反而会获得鼓掌,提升人气。

可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这条裙子太紧,拖尾太长太累赘的原因。

曲笑试了一试,却只是撑着手,怎么也起不来了。

宁卫民冒汗了,他看见了台下最前排皮尔·卡顿望向他的焦虑眼神,似乎期盼着什么。

看见了陪着领导们的宋华桂眉头紧皱,嘴唇飞速开合,像是解释着什么。

这让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得出手救场才行。

当自己走到曲笑面前,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拉起来弄回去。

否则后面的模特就没法再前进了,T台的拥堵无疑会让这场演出留下一个至为遗憾的收场。

主意拿定,宁卫民不再犹豫了。

他走到曲笑的身侧,很果断的停住了,随后做出很绅士的姿势。

他背着右手,弯下腰冲着曲笑伸出了左手,想让她把手递给自己,好去扶她。

这就像舞会上,男子诚邀姑娘跳舞一样。

同时低声询问,“哎,鞋跟断了吗?脚崴了吗?还能走回去吗?”

可让宁卫民措手不及的是,曲笑虽然把手神给他,却痛苦地告知。

“我也不知道。我的脚没感觉了,腿肯定是抽筋了,根本走不回去。怎么办?”

没时间了,此时更是刻不容缓!

宁卫民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重新做出救场决定。

“先试着站起来,我抱你回去。”…………

万众瞩目下,宁卫民终于抱起了曲笑,向后台走去。

曲笑的一直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冲着台下观众轻轻挥手作别,就像被白马王子抱着的公主。

这下皮尔·卡顿心安了,冲着宁卫民举起双手,竖起大拇指。

宋华桂也放松了,骤紧的眉头舒展开,和身边的几位领导一起鼓起掌来。

观众席更是兴奋了,不少人羡慕极了。

男的巴不得自己变成宁卫民,女的则艳羡曲笑的光彩夺目。

尤其是张士慧、刘炜敬他们俩。

更是为这一出额外的浪漫戏,兴奋得大笑起来。

也就是他们顾忌到场所,和看到身边的米晓冉眉眼全是醋酸味儿。

否则都没准儿吹上口哨了。

只是可惜啊,台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宁卫民此时的痛苦。

他可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快乐。

不为别的,太他妈沉啦!

宁卫民真看不出曲笑这么瘦,除了骨头没有肉,居然有如此的份量。

这就应了那句话了,肉都长骨头里了!

问题是这大丫头光沉也还罢了,关键是宁卫民身高不足,鞋里还垫着东西啊。

那两个人的份量压在这样的鞋上,难免也在打滑啊。

宁卫民怕就怕自己同样在台上摔上一个。

要是他抱着曲笑滚在一起成了“失足男女”,那才叫乐大了呢。

所以别看他们俩的位置,距离后台不过二十米远。

可对纯粹是在用吃奶的劲儿强努的宁卫民来说,这段回归后台的路程却显得尤为漫长。

当他最后抱着曲笑站在后台口,返身回来冲着观众们再次挥一挥手告别的时候。

几乎彻底耗尽了力气,后背已经全被汗给透了。

那一旦体面的撤退到后面,把这丫头扔在地上,当真是如释重负。

当然了,这时候,宁卫民火儿也就搂不住了,霹雳一样的开始怒喝。

“你他妈成心啊!让你悠着点悠着点,不听是吧?出事你就高兴了!你他妈再哭?还有脸哭!”

没人见过宁卫民如此的愤怒,他过去给大家的印象几乎是队里脾气最好的一个。

可越是这样,他发火儿越可怕,越狰狞。

模特队里的人都不敢劝,就连那法国设计师也躲得远远的。

可紧跟着神奇的事儿发生了,宁卫民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事实着着实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帖子。

不但让他没法儿再责怪曲笑,甚至还为自己刚才的粗鲁十分懊恼,悔不当初啊。

为什么?

敢情就在他骂过了这几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处的白西服一片鲜红。

血!居然有血!哪儿来的?

而随后他再仔细一验看,才真正还原了这次意外的真相!

原来模特职业也有自己的心酸,尤其是女模特。

T台之下的她们,永远都没有T台上那么光鲜亮丽。

就比如台步练久了,每个姑娘的脚都是很丑的,脚后跟磨破起泡生茧再磨破。

就比如今天曲笑最后登台的时候,穿得那一双鞋不仅不合适。

而且那裙子上的一个钉子和一个小别针也被工作人员疏忽了,忘记拆下来。

就这样,曲笑一出舞台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

她的后背不但有个尖利的东西在划她的皮肤,裙子上的别针,也似乎扎进了她的肉里。

要知道,曲笑这姑娘和石凯丽的风格背道而驰。

她就像是东方的瓷娃娃,皮尔·卡顿最欣赏的就是她如同绢丝一样白皙的皮肤。

那可想而知,这样的伤痛她怎么忍得了?

可登了台就回不去了,这柔弱的姑娘还就是这么硬气。

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往下走,谁都没看出不对来。

至于她台步的动作幅度大,那不是因为兴奋。

而是因为她想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别针从皮肉里晃下来。

可惜,回去的时候,还是绊倒了。

功亏一篑不说,宁卫民抱起她的时候,因为不知情,胳膊还正好就在那小钉子的位置。

这一下,就把衣服上的钉子压进了曲笑的后背,给她造成了更重的伤害。

这血,其实就是宁卫民导致她承受的的新伤。

事实上,当宁卫民让人赶紧把曲笑裙子解开的时候。

曲笑后背伤口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样子是惨不忍睹的,血真流了不少。

这种程度,绝对会留下明显的伤疤。

一时间,大家都愕然了,不用再登台的姑娘们心疼地哄着曲笑,问宁卫民怎么办。

宁卫民更是愕然,这心里头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恨不得当真给自己一耳光。

怪不得曲笑这么哭呢。

人家多不容易啊!小姑娘当然委屈!

还怎么办?当然去医院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哪

皮尔·卡顿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时装发布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整场表演精彩纷呈,台上的五彩斑斓与台下的一片蓝灰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这些节目就像一个轰炸机编队连番轰炸,令整个会场一直持续在沸腾中。

不但让每一位有幸目睹的国内观众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就连坐在记者席上那些见多识广的外国媒体,也是在近似于瞠目结舌的精神震撼里,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所以尽管表演会已经结束,皮尔·卡顿在模特和演员们集体的簇拥下登上舞台进行谢幕。

激动的观众们仍久久不愿离去。

要么站起来持续性地鼓掌,要么就是交头接耳,议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更激动的当然还是那些机敏、果断的各国记者们,他们立即簇拥到台上。

除了“喀嚓喀嚓”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还有人争先恐后把话筒递过去进行采访。

来自皮尔·卡顿老家的记者率先发问。

“卡顿先生,请讲一讲您对这场时装发布会有何感受?您真的认为共和国市场有能力接受外国名牌吗?您的自信来源于何处?”

皮尔·卡顿自信的微笑。

“这场隆重的时尚盛会,和我过去曾经举办过的任何一场时装发布会都不同。它的意义恰恰在于,既让这个国家的人们窥见了世界的色彩。同时我也把属于这里的精彩,通过皮尔·卡顿这个品牌摆在了世界的面前。”

“而且我不得不说,我们现在的所在,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市场潜力极大。如今的共识就是,穿衣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的第一号问题,吃饭已降为第三号问题。服装业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装饰。

“服装业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行业,有无数人为其工作和劳动,有许许多多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把原材料经无数道工序变为服装,设想要是没有此行业,会有数不清的人要失业。如果无服装业,美国纽约一半以上的商店要关门,人类的文明也就没有了。“

皮尔·卡顿越说越起劲,这个法国老头儿手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相当有激情。

“现在可是文明社会。文明程度越高,就需要高档次高质量的服装。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经济发展令人吃惊,对名牌的需要会日趋强烈,你很快就能看到这次时装展示会的成果。”

“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一些东西会在几个月之内生产出来。不但会在这个国度销售,也会摆上法国和美国的商店柜台。诸位先生和女士们,我由衷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们每个人都会穿上带有PC商标的衣服来采访我。”

皮尔·卡顿的最后一句显然很幽默,不少记者都被逗笑了。

这时却有一个美联社的记者问道,“卡顿先生,我很好奇,您的模特是究竟来自哪里?港城人?还是日本人?”

皮尔·卡顿这次笑着摇头,“都不是,不如让他们自己来回答好了。”

于是当他摆了个有请的手势,身旁的宫海滨便在翻译的提示下,当众宣布。

“我就是京城人,我的家就住在民族宫的对面,西单。这里其他的模特,无论男女也都跟我一样,我们全都是京城人。”

那记者似乎不怀好意,仍不肯罢休,继续追问皮尔·卡顿。

“卡顿先生。那这么说,你选用的都是些没有经验的人吗?难怪这些姑娘们穿上金色高跟鞋,走动时步履摇摆不稳,甚至还有一位女士甚至摔倒了。你为什么不用专业的模特?不觉得太儿戏吗?”

面对如此猛烈“进攻”,法国时装设计企业家卡丹毫不畏惧。

他银灰色的头发下面,一双慈祥的大眼睛闪着智慧之光,特别大方的予以回应。

“你说的没错,我的模特是缺乏经验。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些孩子们才不过训练了几个月,大多数人今天都是第一次登台。而且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穿上这些服装。”

“不过,恰恰因此,这才是件奇妙的事。因为正是这些共和国的年轻人,才把我的衣服穿得别具东方美感。正是他们的黄皮肤、黑头发和独有气质,才恰到好处的展示了这些服装最本质的面料质感,而这恰恰是西方的专业模特并不擅长的事。”

“而且在我看,他们尽管业余,却都相当具有模特天赋,哪怕在这样的意外,他们也处理非常得体。显然已经非常具有专业素质了。”

“鉴于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表现得越来越好。甚至有一天能够登上国际舞台,绝不会比任何国家的专业模特差。难道不是吗?”

而那个美国记者简直有点不敢置信。

“卡顿·先生,您没开玩笑吗?他们真的是第一次登台?其中连一个真正的专业模特都没有吗?”

“是的,没错。这是事实,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保证。”

“那我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了,刚才那位摔倒的女士呢?还有那位挺身而出,把女士抱起来的那位男士呢?这个舞台上似乎没有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实说到了所有记者的心坎里。

宁卫民和曲笑给大家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没有人不想采访一下他们的感受,然后在自己的报道里添上这一小段新闻。

那会增加不少的趣味性。

只可惜,他们每一个人都注定要失望。

因为皮尔·卡顿尽管具有把业余的屌丝培养成专业模特的能耐,却还没有学会魔术师大变活人的本事。

作为唯一没有登上舞台谢幕的两个人,现在可正在协和医院里呢。

更何况,其实就连皮尔·卡顿本人,也才刚刚注意到谢幕的舞台上少了今天相当重要的两位功臣。

他环顾四周,心里还纳闷儿呢。

是啊?人……人哪?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灵感

协和医院外科的走廊座椅上,曲笑死死抓着宁卫民的衣袖。

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后背和臀部,两处创口上的那种刺痛。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伤,但只凭流了这么多的血,她就知道自己有多惨。

尤其是后背的伤口,今天缝了三针。

医生也说了,拆线后多半是要留下伤疤的。

所以她现在真的觉得自己挺傻的。

干嘛要为一场服装表演付出这么多呢?

况且为了这件事,她还挨了骂,她还没法对父母说……怎么能不委屈呢?

想着想着,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衣服上,把衣服打湿。

可哭是哭,曲笑却仍咬着下嘴唇,不好意思放声。

因为京城的姑娘大多数都要强。

这无关性子的软硬,而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也是京城这座城市的属性。

但偏偏越是这么强忍着,就越让人心疼。

眼瞅着总是像小鸟一样快乐的曲笑,眼里充满了无助和凄楚,宁卫民的罪恶感在心里油然而生。

他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忍不住对曲笑喃喃地说。

“嘿,瞧这事儿闹得,都怪我。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小曲,对不起。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让你受委屈了……”

“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悔透了,要是能代替你的话,我宁可替你受双份儿的罪。哪怕挨上一刀都行……”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的后背留疤,我会找积水潭的专家给你修复的一点痕迹也没有……

“哭吧,哭吧,小曲。你把积郁都哭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用不着强忍,你就把我当你亲哥行不行?”

宁卫民的话是真诚的,他的温暖和关怀,融化了曲笑心口的坚强。

小姑娘突然软弱下来,就真的痛哭了起来,甚至一头扎在了宁卫民的怀里。

为此引起了他们身边其他人的瞩目。

宁卫民仍旧不敢动,他毫无邪念,但心中充满了柔情。

不为别的,他是既对这个姑娘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钦佩,同时也由衷替她感到不公平。

瞧瞧,就她走得最棒,付出最多,连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儿,她居然做到了。

可偏偏无缘谢幕的风光,也没法去参加晚宴了。

甚至就连她脚都被那双不合适的鞋子磨破了。

走几步一样是钻心的疼。

这丫头,了不起,也可怜啊……

曲笑哭了一阵,心里松快了许多,她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不妥。

赶紧从宁卫民怀中抬起头来。

一边抹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躲避着旁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宁哥,你别笑话我,从小到大我都是个爱哭鬼,特别没出息……”

宁卫民却插口打断,郑重予以否认。

“别这么说。小曲,你是我见过最坚强,也最值得信赖的女孩子,我不如你。”

“说句实在话,哪怕你再坚强,也会感到委屈,你又不是机器人,对不对?所以不哭才不正常。”

“今天的事儿让我非常汗颜啊。都是我不好。你不但有权力委屈,有理由哭,而且还理所应当的责怪我,要求补偿。”

曲笑被夸得感到脸面有些发热,小声说。

“宁哥,我……我可没那么好,你就别夸我了。”

“这事儿可……可不能怪你,其实还是赖我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否则就不会弄成这样。”

“要没你救我的场,我会毁了所有人的努力。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宁卫民没想到曲笑能这么体贴人,他很欣慰。

什么叫好姑娘?能站在别人角度,替别人考虑的,就是好姑娘。

但人敬我一尺我就得敬人一丈,这才是道理。

“小曲啊,你真是个好姑娘,太会替别人着想了。可我也得对得起你才行啊。”

“你看啊,你原本就是我鼓动来的,你的伤也是因为演出受得伤。荣誉风光没享受到,净吃苦受罪了。”

“那么无论从哪儿论,我必须得管你。哪怕模特队不管,我也得管你到底。”

“你要信我呢,就听我一句,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踏踏实实回去,全心全意的养伤。好好歇上几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休息怎么休息,其他一切都包在我都身上。”

“我可不跟你吹,就是实在告诉你。有我在,一点委屈也不会再让你受的。无论是单位那边还是模特队,你都不用管了。就看我的。行吗?”

宁卫民的话虽然听起来口气挺大,可他眼里的诚意却没有半点浮夸。

而对曲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这么主动要把她的事儿大包大揽。

这和父母的宠爱可是两回事儿,她幸福得连心肝都快蹦出来了。

心里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伤委屈了,竟然还有一种似乎值了的感觉。

反正不管宁卫民说得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就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她便从此永远记住了宁卫民对自己的关怀和体贴。

只是,眼下可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麻烦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呢。

“宁哥,我信你的话,可……可我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啊?他们看见我这样……那一定……”

这话一说,宁卫民也哑巴了。

是啊,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关。

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呢?

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曲笑去排练都是拿上夜校当借口的呀。

瞧瞧,什么叫糊涂一时啊?

这点小事居然就叫想来神机妙算的宁卫民嘬上牙花子了。

可也别说,就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个偶然给了他灵感,让他恢复了智商。

“哎哎,那谁……你……你怎么又来了啊?”

宁卫民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了。

敢情是骨科的副主任廖大夫,也就是给霍欣的主治医生,惊讶的看着他呢。

“哎,是您啊,廖大夫。”宁卫民礼貌的点头,打了声招呼。

不得不说,这位中年女大夫也真够八卦的。

看了看宁卫民身后的曲笑,一拉他,压低声音问。

“哎,我说,你不会又撞了个姑娘吧?你说实话吧,当初,你撞人家霍欣是不是诚心的?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啊?”

“啊?啊?您可别乱讲啊?哪儿的事儿啊。”

宁卫民简直尴尬死了,那是冒着汗,连连矢口否认啊。

好家伙,真不带这么冤枉人的啊。这就已经算是遭雷劈了。

他要敢认,回头弄不好真有公安找他门儿上了。

不过托这位没事儿找事儿的大夫的福气,他把人一糊弄走,也就有了主意了。

没的说,再当回交通事故肇事者呗,如此也就能正大光明的补偿了。

这就叫该着,谁让他欠曲笑的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误会

走进曲笑的家门,宁卫民才意识到,敢情这姑娘的父母也不是一般老百姓。

因为曲笑可是住在前三门的单元房里。

还是二楼,三室一厅的最高规格的那种。

而且她家主卧室里还摆着一台牡丹牌彩电。

虽然房子内的使用面积总共也就四十多平米,电视机也是国产的。

可在这个年代,能住上单元房,拥有一台彩电,已经是许多人家难以实现的梦想了。

果不其然,小声询问后,宁卫民知道了曲笑的父亲是税务局的一个副处长,她的母亲则是文化馆的一般干部。

当曲笑带着宁卫民进门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在家里阳台上浇花。

宁卫民眼前的这位处长大人,也就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色衬衣,深蓝色的裤子。

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典型的干部装束。

不用说,手拿喷壶的曲处长,一经发现女儿身后跟着个年轻小伙子,也是相当吃惊。

他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儿,出来叫书房里的老伴儿招待客人,自己则跑到洗手间去洗手。

曲笑的母亲人很热情。

应声出来后,看到宁卫民,她很和善的笑着。

又是倒茶,又是找烟,嘴里还不停埋怨女儿。

“你这孩子,不是说去今天找同学玩儿了吗?怎么要带客人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不懂事……”

好嘛,宁卫民和曲笑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呢,这情况就已经走偏了。

这分明是让曲笑的父母误会了宁卫民是曲笑的对象呢。

当然,这也在所难免。

谁让宁卫民今天为了去京城饭店,打扮得人模狗样儿的呢。

再加上宁卫民叫出租车送曲笑回家来,还顺便在路上买了些营养品给她补身体。

排骨、奶粉、香蕉、大红枣一大堆,两只手都占着呢。

这还不怎么看怎么像啊!

而就在宁卫民和曲笑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时,曲笑父亲洗好了手又重新出来了。

大处长纡尊降贵,主动和宁卫民握了手,就给他让烟。

嘴里还说,“坐嘛,坐嘛。年轻人,把这儿当自己家啊,别客气。”

好家伙,这下子宁卫民更是脑门冒汗,承受不起了。

他再不耽搁,赶紧冲着曲笑父母一鞠躬,一口气把真正的来意表明。

“叔叔,阿姨,那什么……其实我是赔罪来的。我对不起你们。今天我骑车没留神,把小曲给撞了……”

好嘛,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惊天反转啊。

曲笑的父母瞬间笑容消失,转为了面面相觑的惊愕……

不过真得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别看同样都是交通肇事者见受害者家属的场面。

可对待宁卫民的态度,曲笑的父母却明显和霍欣的姨妈不大一样。

他们没有暴跳如雷,横加指责,也没有得理不让人,追究到底。

而是很有耐心的,非常认真的,听宁卫民讲述经过。

当曲处长看过医院诊断书,曲笑妈妈带女儿进屋验看过伤口。

他们又仔细地询问了宁卫民一些问题后,竟然很宽宏的表示原谅了宁卫民。

没有多加责备,也没有不依不饶,甚至拒绝了宁卫民当场掏出来的一百元钱补偿。

唯一展露的情绪,只是格外的心疼女儿,并为此有些后怕而已。

所以他们郑重提醒和告诫宁卫民,让他今后骑车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千万不能再因疏忽伤人了。

而他们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宁卫民如坐针毡。

别忘了,交通肇事是假的,可他心里的内疚是真的啊。

毕竟说到底,对曲笑受伤他的确负有责任。

于是宁卫民拿出了一副乖孩子的做派,是诚惶诚恐,再三保证。

他一定听从两位长辈的教诲,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而且,他也一定会对曲笑的损失负责到底。

经济补偿就不需说了,什么营养费、误工费、单位扣发奖金,他全包,理所应当的。

就连伤口他也要让曲笑恢复如初。

如果有疤痕,他想带曲笑去积水潭医院找专家诊治……

这样的态度很见诚意,曲笑的父母不知不觉,心里怨气又平复了几分。

而就在他们开口,还想再详细问问宁卫民,当时协和的医生是怎么说的时。

曲笑终于忍不住替宁卫民解围了。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点小伤嘛。哪儿用这么小题大做呀。而且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当时也赖我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

“所以什么补偿的,咱们别再提了好不好?人家已经带我去看伤了,还把我送回来,够可以了。”

“妈,人家一会儿还有非常重要的事儿要办呢。您和我爸就别再不依不饶了。你们要打听大夫怎么说的,待会儿我告诉你们好了……”

嘿嘿,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曲笑这种表现,回护之意也太明显了。

宁卫民固然能理解,可是落在父母眼里那就大不一样了。

曲笑父母对视一眼,眼里不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曲处长甚至对宁卫民的态度反而亲热了许多。

他微微一笑,亲自拿出一支烟来递给宁卫民。

“年轻人,来,抽一支吧。至少我得谢谢你把我的女儿送回家来啊。没关系,犯错误不怕,改了就好。你能够勇于担当责任,也很难得啊……”

就这样,屋里气氛在曲笑的干涉下,彻底和缓了。

又坐了一会儿,宁卫民站起身来告辞走了。

曲笑不顾他的反对,非坚持一瘸一拐的把他送下楼。

毕竟脚也疼啊。

别说,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真跟挨了撞的霍欣差不多。

而对此,她的父母并没阻止。

只是到了楼下,没出单元门儿,宁外民就立住脚,要轰曲笑回家了。

“小曲,你快回去吧。好好休息。晚上睡觉,千万注意伤口。病假的事儿,我会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你就放心在家养伤吧。”

曲笑大方的说,“知道了,那晚上我趴着睡就得了呗。我家你也知道了,欢迎你常来。”

宁卫民笑了。

“那肯定的,我还得给你送好吃来呢。不把亲眼看着你的伤养好了,我良心也过不去啊。何况队里也得怪我呀。明天,我带个哈密瓜来看你。哎,荔枝怎么样?你喜欢吗?”

曲笑也笑了。

“你别太破费了。等我伤好了,要是吃成个胖子了,那就更麻烦了。”

宁卫民拍胸脯。“放心,咱也是专业人士。肯定只会给你吃馋了,绝不可能给你吃胖。”

就这样,两个人的告别,充满了相当默契的温馨。

又聊了得有两三分钟,宁卫民终于挥挥手,朝自己叫的出租车走去。

但他走了一段,回过身的时候。

却发现曲笑根本不听话,还立在单元门口向他挥手。

这一瞬间的情景,或许因为似曾相识的缘故。

宁卫民忽然想起了蓝岚。

想起了那个同样固执得要命,也同样好心,同样可爱的姑娘。

是不是天下所有好女孩都是一个样的?

宁卫民很好奇。

第一百九十章 不服不行

宁卫民回到京城饭店的时候已经下午将近五点了。

不用多说,他首先就得去二楼皮尔·卡顿公司的暂驻地。跟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告知曲笑的情况。

让他颇感欣慰的是,皮尔·卡顿的确是个很有良心的资本家。

得知曲笑是因为走秀而受伤后,这法国老头儿不光表示出口头儿的关心和遗憾,也实打实的真掏钱啊。

由于曲笑的医疗费公家报销即可。

皮尔·卡顿当场表示,说除了今天正式演出,每个人都有的五十元外汇券补助之外。

他还要赠送曲笑两套服装两双鞋子,另外再额外补偿二百元外汇券。

而作为一个女人,宋华桂表现得更有人情味。

她不但答应宁卫民,曲笑随时可以归队,只要身体没太大问题,就可以登台。

而且也表示要安排一下时间,她要买些东西和宁卫民一起看看曲笑。

只不过这最后一条,宁卫民就主动代表曲笑敬谢不敏了。

好不容易才把曲笑家里给瞒过去,哪儿能这么就穿帮了啊。

再之后,那就是皮尔·卡顿跟宁卫民表示感谢,夸奖他这三个月来的出色工作了。

要说还真没让宁卫民失望。

他不但真的得到了一千元外汇券的报酬,皮尔·卡顿也对他表达出了招揽之意。

法国老头儿诚邀他加入皮尔·卡顿公司,成为自己的正式雇员。

尽管具体条件还得另找时间详谈,但这位法国老板许给他的职务可是不低。

运营部的副经理,而且只需要对宋华桂负责。

这就等于说,连运营部的一把手都管不着宁卫民。

除了皮尔·卡顿本人和宋华桂之外,他再没有额外的“婆婆”了。

这可是宁卫民梦寐以求、惦记已久的大好事儿啊。

那人家给脸,他还能不兜着吗?

就这样,宁卫民痛快地一点头,不但真成了国内第一批外资企业的员工,而且起步还不低呢。

他一进公司可就是属于管理层的金领儿啊!

就这个副经理,如果对照着公务员换算级别,怎么也顶个副科级了。

虽然眼下皮尔·卡顿的公司人不多,仅仅也就十几个员工。

可别忘了,这可是未来二十年,都受官方看重和扶植的模范外资企业。

绝对会迅速发展壮大,也是毫无疑问的金字招牌啊!

打个比方,今后的宁卫民,那就跟旧社会的怡和洋行买办似的。

注定会交际广泛,与名流为伍,到哪儿都有面子。

那对他来说,能从这份工作中得到的好处太多。

其意义绝不仅仅是高工资、高福利和一份今后可以跳槽去任何外企的出色履历,就能涵盖的。

完全可以说,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飞跃式的升级。

他从此就不再是无名小卒了,大可以借助皮尔·卡顿的名字,在各方各面都获得相当大便利。

所以宁卫民,真的是带着一种极为愉快的心情,接受了顶头上司宋华桂交给他的新任务。

那就是马上去友谊商店去买十六管儿口红,作为奖励分给队里的姑娘们。

有意思的是,宋华桂完全不知道,其实这个任务,是又让宁卫民捡了个便宜。

因为恰恰替他履行了当初答应石凯丽和曲笑的承诺。

公款消费,去还私人的人情,那当然是要多合适有多合适。

而在宁卫民看来,一旦办完了这点事儿,似乎就没什么再需要他操心的事儿了。

顶多了,他再去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帮曲笑把病假和排班的事儿落实。

其余的,无非就是等着参加晚七点举行的晚宴,跟大伙儿一起喝庆功酒了。

只可惜啊,还有句俗话叫能者多劳。

这人要太出色了,想闲是闲不住的。

宁卫民最大的问题,就是他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重要性。

要知道,通过几个月来的相处,对于整个模特队来说,他的重要性早已深入人心。

好多事儿,偏偏就得指望他才能解决呢。

好些话,大家伙也只愿意跟他说。

说句不好听的,队里谁都能歇得,就他歇不得,永远有事儿等着他忙。

要说句好听的呢,他已经成了队里不可获缺的灵魂人物,他就是队里的主心骨儿。

所以宁卫民可不像他自己的想的那样,可以就此放松,舒舒服服的歇了。

事实上,就在宁卫民意气风发的从二楼下来,正打算要去友谊商店的时候。

他就跟一大块儿狗头金似的,闪亮夺目,引人瞩目。

于是刚走到饭店大堂,立刻就招来不少队里的人从宴会厅冲出来,先后把他围上了。

头一拨是姑娘们,由石凯丽打头。

找宁卫民的目的是询问曲笑的情况。

听说曲笑受伤缝针,流了不少血,得在家歇个俩礼拜才行。

这些姑娘们都感同身受,深表同情。

最出乎意料的是石凯丽,或许是因为和曲笑感情最好。

就在宁卫民被叽叽喳喳围着的时候。

这姑娘竟然悄没声儿跑到饭店钟楼的柜台,拿着刚发的五十块外汇券,去买水果去了。

没五分钟回来了。

这丫头拿着足足四斤南方空运过来的鲜荔枝,非要宁卫民带给曲笑,说是自己的心意。

好嘛,弄得宁卫民是哭笑不得。

“哎呦,石头,你可真冒失啊。我这还得出去办别的事儿呢。拎四斤荔枝像话嘛。再说了,待会儿我也得回来参加晚宴啊。这荔枝我哪儿拿得了啊?”

这话说得石凯丽就有点傻了。

“啊?宁哥,这我都买了啊。您要不,就找地儿存一下,晚上麻烦您再给曲笑送去。”

“拉倒吧,我这累一天了不说,大晚上你还让我敲曲笑家门去?亏你想得出来。要去你去啊。”

“那……那怎么办啊?”

眼瞅着小姑娘都快哭了,宁卫民也不逗她了。

“算了,你呀,还是把这些荔枝跟大家分着吃了吧。明天我再买几斤,代表你给曲笑送去,行不行?”

这下石凯丽乐了,“那宁哥你一定得说是我买的啊,可不能说你买的。”

“好好好,送曲笑的荔枝是你买的,今天请大家吃的荔枝,也是你买的。都是你的人情,行了吧?”

这下其他姑娘们也都乐坏了,还都挺捧场,个个嘴里故意说“谢谢小石”。

然后就都嘻嘻哈哈,一窝蜂跑到宴会厅里头,找张桌子吃荔枝去了。

至于宁卫民,他摇摇头刚要走。

却没想到打发了这帮姑娘们,接下来又是小伙子们来围攻。

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一人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们就跟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里,那“四大才子”调戏妇女的出场镜头似的。

风流倜傥的堵住了他的路。

这当然吓了宁外民一大跳,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惹这四位“贵公子”了。

结果怎么样,当这几个小子把事儿一说,差点把宁卫民的鼻子给气歪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四位智商欠费,脑子忒死性了,居然被一件小事儿就给难住了。

敢情今天卡顿先生发给每个男模特一套西装,还有领结、皮带、袜子、皮鞋,全套的。

末了叮嘱他们,参加晚宴的时候,胸前最好佩戴胸针或者别一朵花。

但是卡顿先生绝没有想到,偌大的京城没有一家花店。

就这样,男模特们个个手足无措,琢磨了一下午也没想出辙啊。

这一看见宁卫民,当然就要主意来了。

还有俩小时就该开晚宴了,他们已经有点着急了。

但他们可没想到,宁卫民出口伤人,落他们面子一点也不客气。

“我说你们几个真行啊。所有的服饰都由卡顿先生提供,你们自己居然连一朵花都找不来,合着就一堆肉?你们就该着找个地儿数数自己的脑细胞去。”

好嘛,这话太损了,四个小伙子个个脸红。

可耿平却有点不忿了。

“我说哥们儿,你也甭光说不练。我们笨,行了吧?那你聪明,倒给出个主意啊?你别就只会损我们。便宜话谁不会说啊?”

宁卫民不禁笑了。

“不服是吧?那我问问你们,真的花找不着,就不能弄点假的吗?重文门花儿市,绢花很难买吗?”

这一说,四个人个个拍脑门,完全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绢花儿不同塑料花,那是京城特色技艺,是能把蜜蜂和蝴蝶招来的以假乱真。

戴上确实不掉面子,这确实是让人惭愧至极啊。

而宫海滨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听了马上就要去花儿市买绢花。

但偏偏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打击。

“晚了,现在都几点了?你们到了,商店也都关门了。还买什么买啊?”

“啊?……那你主意说了也白说啊?”

四个人又傻眼了。

可宁卫民是谁啊。

他的肚儿就是杂货铺,高招儿多着呢。

这不,他眼睛一转,就又有了一个主意。

“别气馁啊,我还有辙。你们还是直接奔东单菜市场吧。现在不是有韭菜嘛,都带花。韭菜花也不难看。”

别说,这主意可真高明啊,堪称另辟蹊径。

四个人眼睛全都亮了,都情不自禁挑了大拇指。

不服气还真不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刀锋

这一天,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答谢晚宴,请来了外媒记者、大使和共和国官员,共同庆祝演出成功。

宴会中,男模特们因为胸口的花儿,居然又成了记者们眼中的焦点。

所有外籍记者们,哪怕来自像荷兰这样的世界闻名的鲜花国度,也没有一人认识的。

采访完,好多人就问男模特胸前别的是什么花。

甚至就连卡顿先生也感到好奇。

可惜,众位男模全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甚至就连为他们做翻译的人,对这个问题也是左顾言它,兜圈子不做答复。

所以就没有一个老外,能够获知真正答案的。

这应该是当天晚上,我们心有默契的国人,共同保守的,属于最高级别的“国家机密”了。

只是这样的情景,让人于啼笑皆非的荒诞中,也难免会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因为从小处可以见大,别的国家的模特胸口上别花,我们的模特胸口上别的却是菜。

由此可见,我们的共和国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们的复兴之路又何其的艰辛!

偏偏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作为本应该对此最有感触的人,宁卫民却完全对此无动于衷。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没长心。

而是因为整场晚宴,他的精力几乎都被女人给牵扯住了,根本就没工夫去琢磨这个。

说起来,由于今天的宴会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

压根就不想给自己增加什么曝光度宁卫民,本应当比任何一个队友都要过的更轻松才是。

像宴会一开始,他就和张士慧带着来蹭饭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了。

然后他们就专注于自助餐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食品,大碟小碗的往他们的小圆桌摆吃摆喝。

他们最明智的地方,就在于坐的地方离开众人较远,压根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他们。

所以这本应该是他们几个老同事聊聊天,大吃大喝,好好放松的时候。

可偏偏米晓冉却很煞风景,居然莫名其妙闹起了妖儿。

一开口,全是不受听的话,就跟宁卫民大大的得罪了她似的。

“没必要拿这么多菜吧,你吃得了吗?”

“嗨,这就叫一劳永逸,一气儿拿回来多好,省得再跑了。咱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就摆着,看着高兴。”

宁卫民随口一说。

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米晓冉在挑他的刺儿。

但这妞儿的下一句这话可就明显属于挑衅了,听得他就是一愣。

“你可真够狠的啊。是不是可算逮着免费的大餐了,要不糟改一回,就觉得自己特亏?”

好在张士慧马上接过话来。

“哎,晓冉,我发现你这立场可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替外国人心疼啊?我还跟你说,就冲这几个月我们俩撒在脚下的汗,怎么也得这么糟践一回才不亏。是不是?卫民。”

说完,张士慧就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米晓冉便不好按着这路数再往下捋了,只能转换话题。

“哎,宁卫民,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出风头,结交名流的时候。你应该过去让那些记者也拍拍你啊。在领导面前应该多露露脸才对啊。你就坐在这里啊,小心追悔莫及。”

宁卫民摇摇头,由衷的表示。

“我可不去。我要这名气可没用,我的身高不足,不可能真干模特。不过是拿这事儿当个敲门砖,想混进外企罢了。”

“不瞒你们说,今天刚刚达成所愿,现在已经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可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凑上去了。”

“我这时候过去干嘛啊?抢风头吗?压根犯不上为了在领导面前冒头,让老板和顶头上司多心啊。”

无疑,这个消息让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外。

但眼见宁卫民满脸喜色,张士慧和刘炜敬也都替宁卫民高兴。

只是他们刚要举杯道喜,没想到米晓冉的怪话又扔过去了。

“哟,这就老板老板的叫上了。猛一听,我还以为您是海峡对面长大的呢。别说,你还真有当洋行买办的潜质。像你这么能揣摩上意,会拍马屁,要不受重用都怪了。可惜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可没有县太爷听你使唤了……”

这话可是明显带有针对性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听出那么点意思来了,不禁面面相觑。

宁卫民本人当然也有点不高兴了。

可他毕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跟一个女孩子起争执。

那能怎么办?

只能掩饰着不快的心情,坚持微笑,希望能把这事遮过去。

“哎,差不多行啦。我说你这人,今儿吃枪药了啊。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上你嘴?别净跟我过不去了。我也没得罪你啊。咱聊点高兴的行不行?”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帮着打圆场。

一个说,“是啊,这么多好吃的呢。我都饿了。大家别客气啊,上面是大自助,咱这儿是小自助。快动手……”

另一个主动给米晓冉叉了一个大虾。

“晓冉,先吃点东西。你看这虾多新鲜啊。”

米晓冉也不好驳刘炜敬的面子,只有接过叉子来。

但她可没剥皮往嘴里送,而是又坚持不懈,对宁卫民开火了。

“常言道,吃人家嘴短啊。投人所好也是应当的。那咱就聊聊你台上你扮白马王子的得意事儿呗。怎么样?当时是不是感觉特好啊?”

“哎,我就发现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和小曲走的挺近啊?你们俩是不是有一腿啊?要不然怎么这么默契啊?她一摔,你过去就给她抱起来了。”

“你知道台底下的人都怎么说么?人家都说你动作特熟练,台底下,小曲弄不好得以身相许呢……”

好嘛,别看这米晓冉笑盈盈的话语声柔和,但言辞犀利,完全就是一把刀子。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快听傻了。

想劝吧,又有点摸不准脉,张不开口。

宁卫民则彻底无名火起,眉头紧皱。

“哎,晓冉,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啊。今儿是跟我杠上了是吧?”

“我告诉你啊,曲笑受伤了,背后缝了三针呢,晚宴都没法参加了。正家里养伤呢。”

“你别没这有的没的瞎开玩笑行不行?你这可有点不合适。”

米晓冉却旁若无人的大笑。

“哎哟,生气了?怨我怨我,实在不会聊天。”

“其实你误会了,我呀,就想问问你,是不是觉得小曲挺可爱的?”

“你应该就喜欢她这型的吧,年少无知,娇滴滴的,白得跟江米人儿似的。”

“别不好意思承认,你说你这人多没劲。喜欢就喜欢呗。”

这话越听越庸俗,越听越下流。

关键是,宁卫民对米晓冉吃得这飞醋简直莫名其妙。

他更不能容忍无辜的曲笑,被人这么随意的编排。

于是他真恼了。

可就在他正要给米晓冉来上一句重话的时候。

问问人家招她惹她了?凭什么就背后让你米晓冉这么说啊。

偏偏又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给当下的局势再添乱子。

“宁卫民,你这人做特务的吧。真没劲。还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找你真不好找?”

这背后传来的声音绝对熟悉,那可是霍欣的声音啊。

她也来了?怎么会?

宁卫民骤然一惊,再一回头,果不其然,还真的就是霍欣。

“哎?你,你怎么在这儿?”

话出口,宁卫民醒过味来了,人家家里背景不同,在这儿也没什么新鲜的。

“这话,应该我说吧。好啊,当模特的事儿,居然对我瞒的这么严实。要不是下午我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

霍欣倒没生气,反倒是嘴角带笑,就跟真正的朋友一样夸他。

“哎,你穿那白礼服还真挺帅的。怎么晚上换上这身黑色的了?这身可不适合你?”

不料,她这自来熟的举动,却让米晓冉火冒三丈。

说实话,从打霍欣出现开始,米晓冉这双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她。

特别是她那身洋气的衣服,比蓝岚的打扮还要精致几分。

看在她眼里是格外难受,越看越气。

居然又来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米晓冉突然间发现,宁卫民身边的漂亮姑娘实在太多了,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合着她费了大力气,把蓝岚拍唬走,竟然全是白忙。

“喂,你是谁啊?你们俩认识?”

米晓冉突然就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惹得霍欣的目光,一下子就拉到了她的身上。

“你又是谁啊?”

出乎米晓冉的的意料,霍欣面色一冷,竟然也不是个善茬。

只见她那模样那表情,同样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出了鞘。

甚至跟着,还追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打听的别人的姓名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用说,呛得米晓冉差点没吐血。

而此时,在一边默默旁观的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表情那叫一精彩。

他们是又兴奋,又好奇,又同情的凝视着宁卫民。

谁也不知道这出戏会如何演变如何收场啊。

而宁卫民的心里呢,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这两姑奶奶竟然对上了?

妈的,今儿这顿饭,是没法好好吃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醋溜儿

八十年代,其实是个爱情被无限推崇,过于神化的年代。

大概是因为生活内容太简单了,也太枯燥了。

又或许是琼瑶的作品以及进口影视剧发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当代的年轻男女,几乎就没有一个人不把爱情放在生活至高点的。

差不多人人都对爱情充满了五光十色,不切实际的幻想。

以至于在忠贞不渝的传统审美的基础上。

这一代年轻人对感情的要求和期望越来越高,几近理想化。

是既需要恋人浪漫富有诗意,又要对方和自己一辈子白头到老。

还需要那个她(他)能够和自己心有灵犀,无条件的理解和体谅自己。

甚至他们坚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打破一切世俗阻力的真空产物,是必须经受超乎寻常的艰难考验才能得来的。

尤其是京城的姑娘们,普遍还有个特质,那就是表面上是水,实则是火。

看到电视里的爱情故事,她们最易于潸然落泪,自己又极易于愤愤不平。

于是面对三角关系的爱情竞争,也就没有几个京城姑娘能够轻易妥协了。

大多数人都恨不得如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要知难而上,拼死拼活地爱上一场。

所以,尽管宁卫民是年轻人里少有的务实者。

他懂得生活是多元的,对自己未来有着非常宏伟的规划,压根就不愿意在个人感情上投入太大的精力。

他也始终严格要求自己,相当注意和身边的姑娘们保持正常交往的范畴,免得自找麻烦。

但他却无法不让别人东想西想,更没法阻止别人对他心生爱慕。

没辙啊,世上不独红颜惹男人垂涎,小鲜肉也一样招娘们儿惦记。

这或许也是一种“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吧。

总之,米晓冉和霍欣从一见面,就本能地充满敌意,把对方当成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为此,她们俩情不自禁地在眼神、气度、言语、措辞上,马上展开充分交锋。

那真是言语如刀,句句见血!

恨不得把对方给剁了包馅儿啊!

不过或许是因为念书多一些的原因,显然霍欣口才上要比米晓冉更有优势。

又或者是因为家世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中,霍欣似乎比自惭形秽的米晓冉更能发挥出本身实力。

最终,还是霍欣这位千金大小姐更胜一筹,说得米晓冉这个胡同妞儿当场饮恨离去。

而宁卫民呢,根本就没有去追的意思。

因为在他看来,这场闹剧完全就没有道理和意义。

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误解,他当然不能去充当滥好人。

更何况他本身也对米晓冉今天无理取闹心存不满。

又何必非要委屈自己,主动追上去犯贱呢?

那么米晓冉的失落和伤感也就可想而知。

她委屈,羞愤!

全把宁卫民当成了见异思迁,想攀高枝儿的陈世美!

捂着脸跑回家后,这丫头直接就回了自己屋儿,扑自己在床上,趴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因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连灯也没开,是趁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用枕头捂着嘴哭的。

等哭累了也哭乏了,枕巾枕套也都湿透了。

于是,又开始“吭哧吭哧”搓洗上面的盐碱沫子。

那不用说啊,等到当下正在热播的朝鲜谍战电视剧《无名英雄》一结束。

米师傅、米婶儿以及米晓卉,自然都是被晾在院儿里铁丝上的枕巾枕套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米晓冉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更琢磨不透,她干嘛大晚上的非要洗这些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欣成了胜利者,可她也没有因此就痛快了。

别忘了,女人对男人而言,美在含蓄,美在温婉,美在娇柔。

而牙尖嘴利,得理不让人,那只有负分,甚至会让男人心生恐惧和忌惮。

宁卫民又不是受虐狂,他可一点不想找这个刺激。

更何况他也早就领教过霍欣数落人的滋味了。

这好不容易才不用受这个罪了,他得多傻啊,再跟霍欣往一块儿搅和?

于是惹不起躲得起,脚底抹油,走为上策吧。

正是因此,等到米晓冉离去之后

宁卫民随便敷衍了霍欣几句,也就借尿遁之法,逃之夭夭了。

这下可好,等一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霍欣也是被气得不行不行的了。

身为胜利者的优越感全部消失殆尽。

因为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姑娘,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美貌、才智和家世,天下鲜有人能及。

宁卫民如此欺骗性的脱逃,简直就是一种公然侮辱与嫌弃。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他的心!

想跑?连孙猴子都蹦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你宁卫民行么?

你一个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吗?最后还不得乖乖就范?

怒火,十足的怒火,受到羞辱的怒火!

似乎除了让宁卫民爱上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洗刷这种耻辱的办法了。

要不怎么说,女人在爱情方面都是小心眼呢?

霍欣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结果反倒转化成了一种畸形的动力。

信心,要有俘虏对方的必胜信心。

霍欣肯定不相信自己就没有一点招宁卫民喜欢的地方。

所以她的表情仍旧保持着微笑。

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都这样。

哪怕她心里再不高兴,可脸上也绝不会轻易地表现出来。

只是这种微笑毕竟是很僵硬很冷淡的。

尤其在知情者的眼中,看着越发显得有点古怪。

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张士慧和刘炜敬,远远看着霍欣和熟人微笑说话,就忍不住讨论起来。

刘炜敬说,“宁卫民跟她熟吗?这姑娘的性情和心计可……真有点吓人。要我说,宁卫民最好可别跟她有什么牵扯啊。”

张士慧也说,“她呀,好像就是宁卫民撞了那横妞儿,要不宁卫民怎么溜了呢。”

“就这位姑奶奶,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宁卫民没夸张,确实让人背后冒凉气儿。”

“你瞧,本来好好的一顿西式自助,全被她给搅和了。无论我现在吃什么,都像是他妈醋溜儿的味道……”

刘炜敬先是“噗嗤”一乐,又忍不住锤了张士慧一把。

“别说脏话。”

这一晚上,甚至就连在家养伤的曲笑也没得到真正的安宁。

倒不是说,抱着枕头哭的米晓冉,在心里一个劲的念叨她,就会让她止不住打喷嚏。

而是因为她的父母没完没了的盘问。

他们就像查户口一样的反复盘问宁卫民的情况,害得曲笑可是费了不少脑细胞。

好在对敏感问题,大可以用“不清楚”、“不熟悉”、“不知道”这样的话来搪塞。

而且她也极力跟父母解释,让他们别瞎揣测。

说宁卫民和她就是单纯的旧日同事,普通朋友。

就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人家把她送回来而已。

可偏偏她越说没什么,反倒越能令父母产生遐思。

“你要跟他没什么?为何这么向着他?拦着我们,不让怪罪他。你这是不是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啊?”

曲笑母亲这句话问得是相当精彩。

以至于这心思灵动的姑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你脚都那样了,还非得送到楼下。就没见你对谁这么热情过。爸爸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难道他比爸爸对你还重要?”

曲笑父亲表情中带着让人猜不透的笑意,让曲笑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回答不出来了吧?”

鼻子轻轻一哼,曲笑的母亲再也不耐烦等女儿的解释了。“哼哼!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没鬼你脸红什么?犯得上这么翻来覆去的强调你们没什么吗?”

这样一来,曲笑的脸就真的是红了。

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红得像极了心虚……

而更加糟糕的是,这天晚上,曲笑睡觉都梦见宁卫民了。

虽然在梦境中,她不免又经历了今天白天尴尬的一幕,背上的伤口也又疼了一次。

可她喜欢宁卫民对自己的营救举动。

如果能永远这么被他抱着,那就完美了,被人宠的感觉真好。

他的手是温和有力的,臂弯里还夹杂着很敏感的热度。

这种感觉能加快曲笑的的心跳速度,令人痴迷不已,魂不守舍。

心动了,怦然心动,像只刚出生的小兔子,一蹦一蹦……

嘿,爱情啊,就是这样。

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精神鸦片。

尤其是对姑娘家。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无意使然。

反正一旦接触上,都戒不掉,舍不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最美

深秋是京城最美的季节。

当银杏树变得通体金黄的时候,天空变得格外湛蓝。

从西山吹过来的风,也有了更多的凉意。

京白梨、大红果、紫葡萄、青橘子,各种鲜果簇拥在街上,用鲜亮的颜色招呼人来买。

甚至京城的各大菜市场里还出现了大对虾。

这可是让许多腰包鼓实,又喜欢河鲜海货的人,喜不自胜的事儿。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这么句老话,“吃上一顿鲜,死了也不冤”。

而津门人也把“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付诸行动,一直沿袭至今。

那想想看吧,胜芳的螃蟹才刚下市,就又来了秋汛的大对儿虾。

这对喜欢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吃主儿来说,是多大的福气?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有福之人。

别看京城饭店的冷餐会他是没吃成,可他也没委屈了自己个儿的嘴。

时装发布会的第二天,他买了些荔枝、哈密瓜和一些“公义号”的糖炒栗子去看过了曲笑,一转身就进了重文门菜市场。

弄了十只大对虾、两条黄花鱼,回去就找康术德蹭老酒喝。

这不比吃那些不符合国人肠胃的洋饭强多了?

还就是因为这顿喝美了,光这么一顿还不过瘾。

随后宁卫民又照方抓药,跟张士慧一起喝了一顿。

之后,他又陪着老爷子吃一顿烤肉贴贴秋膘。

而张士慧当然也得回请啊,又请了宁卫民一顿涮羊肉。

再之后,老爷子要吃都一处的炸三角,宁卫民还得回请张士慧一顿烤鸭子……

好嘛,秋天的好吃的,可吃的,那太多了,让人的肠胃根本就闲不住。

就这份儿大快朵颐的快乐,把宁卫民没吃着那顿西式冷餐的遗憾全补回来了。

当然了,光吃光喝还不算,干什么得来全套啊。

吃饱喝足,当然得再去美美的泡个舒服澡啦。

不用说,天气一转凉,洗澡可就越发舒服喽。

宁卫民现在比康术德更爱往清华园跑,而且还添了让人给搓背的消费习惯。

每次还都得泡壶热茶,来点应季鲜果,或是丰盛公的奶油炸糕。

结果就连张士慧也被他给传染了,同样都有了爱洗盆儿塘的毛病。

总之,这日子形容起来就一个字儿——美!

所以说句实话,宁卫民半点都没把米晓冉和霍欣放在心上。

哪怕米晓冉出来进去的没个好颜色给他,还在家故意把半导体开得山响。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米晓冉白天得去上班,晚上他又基是去重文门饭店的房间去睡。

他们很少能有见面的机会,眼不见心不烦啊。

这反而还让他很庆幸,觉得自己幸亏是从重文门旅馆走了,才能离这样麻烦的女人远远的。

否则,要是他还留在重文门旅馆上班,难免就会有无法避开的尴尬。

又或是担心邮购弄钱的事儿,备不住哪天再被米晓冉泄露出去。

现在多好啊,别说邮购的事儿已经断根儿了。

就是有人掌握了实证,非要翻旧账为难他,他也不怕。

因为他现在可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

重文门旅馆在乎的事儿,他的法国老板可不大在乎。

别说不会为这种事儿跟他过意不去。

甚至多半还会为他这个看好的下属出马,亲自去跟官方人员解释、协调。

所以哪怕米晓冉再讨厌他,又能怎么样呢?

愿意做好邻居就做,不乐意大可以互不相扰一辈子嘛。

反正今后彼此交集也不多了。

他们之间再发生什么利益纠缠和感情牵扯的概率,应该和平行线差不多。

当然,说到成为外企高管的好处,那可多极了。

首先,确定下来的待遇和福利,就让宁卫民相当满意。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外语人才是相当紧俏。

据传闻,此时的沪海,就正有一家外资公司,不惜叫价五千元聘请一个外语达人。

而且也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人们对工作的首要需求还是稳定。

所以外企公司光靠自己来招聘,是很难聘请到条件过得去的人才的。

那怎么办?

通常情况下,外资企业就只能通过当时的对外服务有限公司——简称“外服”的本地政府机构,代替他们来招人,进行培训。

正因为这样,我国最初的外企白领,可以说一样端的是铁饭碗,而且收入也很高。

即使是被外国老板炒掉了,他们也不怕再找工作。

只要跟“外服”说一声,用不了多久就能换一家新公司。

而收入方面呢,通过“外服”进入外资企业上班的人。

基本上都是“外服”支付他们的工资,外企只给予奖金和饭贴。

于是,这也就导致了大家众所周知的,外企白领每月收入既有人民币,也有外汇券的情况。

当然,由于汇率问题的变动。

往往外汇券的收入,是大于外企员工真正工资的。

至于宁卫民,他的情况还比较特殊,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因为一来,他是皮尔·卡顿亲自看好的人。

二是他可并不需要什么铁饭碗的保证。

所以实际上,他也就用不着通过“外服”这个中介,变成了和宋华桂一样的少有直聘人员了。

他的薪金待遇是,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奖金和各种补贴另算。

关键全都是外汇券结算。

所以真要是论起来,恐怕他比那位月薪两千元的运营部正职经理,收入还要高的多呢。

此外,皮尔·卡顿公司本身就是搞服装的。

那么宁卫民进入公司,着装上也不用愁了,他还会免费得到两身高档合体的行头。

这说的可不是两身皮尔·卡顿西装而已。

而是包括了领带、皮带、衬衣、皮鞋所有配饰在内的全套。

总价值也相当于两三千元外汇券了。

其次,不通过“外服”聘用,宁卫民的档案就不用调动。

那他等于在街道还是无业游民的身份,自然有着充分的经商自由。

他要在外面忙和什么其他的事儿,搞他自己的事业,简直不要太方便。

既能够起自己的执照,也能充分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

只要符合行业道德,不影响本职工作,不影响公司的利益,根本就不会有人干涉。

说白了,就为了这一条,如果没有工资,宁卫民都愿意给皮尔·卡顿白干。

因为他绝对能肯定,自己从公司这块儿获得的回报,将远远的大于他所付出的。

所以相对于这么优厚的聘用条件,他简直都不好意思替考勤制度能否活泛一些了。

但偏偏这时候宋华桂作为补充皮尔·卡顿的话,还主动跟他提了一下。

说他的工作内容其实比较像救火队员,或是特派专员。

今后需要他来负责的事务可能比较杂,也比较有挑战性。

多是一些国内大多数人都缺乏经验,但又相对重要的事儿。

免不了会有熬夜通宵干的时候,也会有远赴异地,甚至是海外出差的时候。

所以时间上就需要灵活掌握,一切以工作的实际需要为准。

自然了,没事儿的时候他大可以随意休息。

但有事儿的时候就得把事儿解决了才行。

提前把情况说明,是希望他能有个心理准备,到了忙的连轴转的时候不要抱怨。

而对此,宁卫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毫无疑问,对他而言,这样的工作,那才是梦寐以求的完美啊。

他还能挑剔什么呢?

他现在恨不得当场抱住宋华桂喊上一声。

“大姐,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吧?你也太会替弟弟着想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领滋味

生活就如同一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

有时候只需轻轻将它一转,一拨,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的画面。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

自从他到皮尔·卡顿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每天早上,宁卫民都会来到长安街上最气派,也是最高的建筑来上班。

在清澈的玻璃旋转门前,在笔挺条直的门卫关注下,他走进这栋在普通京城市民心目中充满神秘感和敬畏感的著名饭店。

从电梯里出来,通往皮尔·卡顿公司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

迎面而来的客房部服务员,都会微笑着向宁卫民打招呼。

而这时,宁卫民也会做出绅士状频频点头示意。

当走进办公室,宁卫民首先看见的就是公司负责前台的两个女员工。

身为副经理的职务,让宁卫民理所应当的得到两个不算漂亮,但很温柔的姑娘以微笑欢迎。

并且他还有权力向她们提出为自己冲泡咖啡或茶水的需求。

宁卫民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不过他的办公桌就在靠近窗户的顶好位置,还有个简单的隔断保护私密性。

当他啜着一杯香茶站在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长安街的景象是能够尽收眼底的。

而这条国内最宽阔的马路,往往能带给宁卫民一种大河大江的感受。

“河对岸”全是高低错落的国家部委办公楼。

国家远洋运输,纺织工业局,铁路公安局……

而这条“河”里,汽车、自行车,还有去王府井或者是天安门广场的游人。

也确实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

至于工作强度,也比宁卫民想象中轻松许多。

由于公司刚刚设立不久,许多实质性的业务还没来得及铺开、

目前在这里上班,更多是形式上的意义。

仅仅表明皮尔·卡顿在全世界最大的市场踏进了一只脚而已。

所以,真正每天都在忙的,其实只有皮尔·卡顿这个老板和宋华桂这个CEO而已。

反而员工们都是身无压力轻飘飘。

根本不似宁卫民想象里,公司人人都如同上紧了的发条奔走的情景。

基本上大家都不加班。

每个人都可以用不紧不慢的好心情,享受舒适的办公环境,免费的咖啡。

食堂也不错,宋华桂居然能够让本公司的职工去吃京城饭店的职工食堂。

那里的伙食,可比一般的国家部委都要好呢。

想想看,宁卫民挣着比部长高几倍的工资,却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可不是要多爽有多爽啊!

有人曾说过,九十年代的外企白领是神一样的存在。

那可想而知,宁卫民将近提前了十年就过上了这种神的生活,是一种如何超然的存在!

不过,由此而来的变化却未必全部都是好的。

正所谓,有所得也必有所失,不见得所有一切都那么尽善尽美。

就比如说吧,宁卫民和张士慧一直合作的“奢侈品批发”生意,就难免要受到一些影响。

由于不再随时可以抽身,无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有空。

作为负责供货一方,宁卫民就必须得提前置办一些热门商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过去完全不用压货的模式彻底改变了,他必定会在资金上感受到一定的压力。

好在进入十月份,因为国庆节和训练紧张的缘故。

宁卫民既没怎么去趟鬼市,跑文物商店,也没怎么逛画店。

挣来的钱基本上都留手里了。

邮票市场上那头呢,因为能吃到的精品邮票越来越少,得碰运气。

宁卫民对猴票又是高度控盘,做高抛低吸的操作非常容易。

实际上,这段时日综合算下来,他在邮市上反而是赚的。

最后再加上皮尔·卡顿刚给发的一千外汇券。

宁卫民倒也凑出了一万多外汇券作为囤货的本钱。

他便买了七台进口彩电,十二箱茅台和四箱中华放在重文门饭店的客房里,供张士慧随时取用。

那不用说,这么多货物压在了一个饭店的房间里,当然是存有隐患的。

宁卫民倒是不怕别人来查他,投机倒把的罪名已经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因为房间是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租下来的,他现在又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

谁要过问,得知这些,都会以为这里进行的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所以说到宁卫民真正怕的,那只担心一样,就是晚上失窃的问题。

这些东西,在这年代无疑就像个巨大的宝库,难免招惹一些不安分的人动心。

真不是宁卫民过于小心。

因为像这时候的副食品店,还得雇个老头儿值夜班呢。

糕点失窃案,就是没人看守的副食店里,经常会发生的事儿。

那没办法,就为了保障货物安全,每天晚上,宁卫民更得到饭店客房来睡觉了。

但这就难免让康术德有点不满。

老爷子还以为自己徒弟得了富贵病,住不惯小平房了。

所谓得成天看着货物,只是借口和托辞罢了。

再加上这年头的西装,还是外国人的标志性衣着,很少有国人会做此打扮。

那宁卫民以西装革履的面目,出现在老街坊、老邻居们面前。

似乎也更坐实了他崇洋媚外,贪图享乐的思想倾向。

就为这个,他在扇儿胡同的居民们口中口碑骤降。

就跟当年的恭亲王一样,落了个“假洋鬼子”的别号。

这又是多么冤枉呢。

至于从宁卫民自己的感受来说呢,这样让他鹤立鸡群的着装,当然也很痛苦。

只是痛苦的来源并不是别人背后的闲言碎语,而是穿西服不舒服,以及交通上面临着实际困难。

首先,宁卫民已经穿惯了这年头纯棉质地,款式宽松的衣服了。

现在天天都得这样一身板正的西服,体面是体面了,但当真是别扭得紧。

其次,这会儿是没有私家汽车的,就连京城地铁2号线都还没着落呢。

所以哪怕宁卫民穿得再人五人六的,上班他也照样得挤公交车去。

但这年头公共汽车又是什么样啊?

上下班高峰时,往往司机得从驾驶室跳下来,用膝盖把人顶进去,才能关上车门。

想想吧,经过这样的洗礼,宁卫民下车的时候,那西服还能看吗?

上班头一天,宁卫民到了京城饭店,好不容易挤下来,那是全身的褶子。

皮鞋也得被踩上好几脚,全是脚印。

那狼狈样就没法说了,他不得不先进了大堂厕所收拾了一下,才好意思去二楼公司报到。

于是第二天,他就换成了骑自行车上班儿。

可一骑车也有骑车的不便,他就发现全身上下啊,绷得难受啊。

遇见逆风都不敢使劲,生怕裤子开了。

而且这一路上,马路上的其他人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他,估计都在琢磨他到底是哪国人。

弄得他比真正的洋鬼子都招眼。

另外呢,到了京城饭店还没有地方让他存放自行车的。

他得骑车拐去王府井里头,找地儿存车。

好家伙,这样的尴尬和麻烦,当然也是宁卫民受不了的。

于是索性,他改“11路”了,就靠两条腿走着上班儿了。

多亏是重文门饭店离京城饭店不远啊。

从重文门走到东单,再拐到王府井去,也就三公里的路程,溜达个四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累点虽然累点吧,可还锻炼了身体呢。

直到腿儿了好几天之后,他才渐渐豁然开朗。

觉着自己干嘛跟公司那帮把穿西装当成身份象征的人学啊?

把西装存办公室里,来了再换不就完了嘛,这叫一“二”。

不得不说,世上的事儿还就这么有意思。

别看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无不把宁卫民当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堕落典型。

大家都看不惯他一身的洋派儿。

可调过头来,皮尔·卡顿公司的那些同事们,还嫌弃宁卫民太土气,见识太少。

好像根本就不配在这样国际化的时装公司做高管。

不知是因为工资太高的原因,还是身为外企白领福利太好。

这些人大多数都有点势利,对法国老板相当感恩戴德,而且崇拜西方发达国家的一切。

尤其对法国巴黎,他们的向往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很有点巴黎的月亮最圆,连空气都甜美的境界。

此生要不去看看,必定就会抱憾终身。

所以他们暗地里笑话宁卫民抽烟不认外烟,只抽牡丹。

他们也不理解宁卫民为什么有免费的咖啡不享受。

非要自己花钱买花茶,放在茶水间。

当然了,在他们眼里,宁卫民每天穿着普通衣服来,再去洗手间换上西服的习惯,就更是天大的笑话了。

好些人对此都理解为,是宁卫民舍不得穿,怕穿坏了还得自己再花钱买。

于是暗地里大家都开始议论,不明白老板干嘛非找这么一不合群的各色人儿,来当运营部的副经理。

尤其是有一天,当有人透露宁卫民既没有学历,又是属于直聘人员。

那猜忌和揣测就更多了。

最终大家的共识就是,宁卫民弄不好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子弟,是如同《水浒传》里高衙内一般的人物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用

宁卫民无意纠正公司里其他人对他的恶意揣测和没有根据的谣言。

因为他既不在乎,还明白两个道理。

其一,像“谣言止于智者”的话,根本就是瞎扯淡。

其实很多谣言根本没有逻辑可言,与传谣者是否聪慧并无关系。

信不信、传不传,只取决于个人的认知能力。

而作为造谣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个人好恶的主观情绪和利益需要。

所以宁卫民真想让有关自己的谣言彻底终止。

除非他变成一个让别人认为毫不重要,毫无威胁性的人才行。

要不怎么说,不遭人妒是庸才呢?

其二,这种谣言于宁卫民本人也有利。

宁卫民非常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上班的报酬是皮尔·卡顿给他的。

而他在公司的地位和权力,则是宋华桂来给予和监督的。

毋庸置疑,皮尔·卡顿之所以要聘用他,当然是看重他的做事能力,希望他全心全意辅佐宋华桂。

可要是他做事能力够强,还能把各方各面的同事关系协调好,会让人家宋华桂怎么想?

宁卫民自己当过老板。

他知道再大度的一把手,也不会希望有个能力超强的下属,还能和基层群众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

那他要想赢得宋华桂的支持和信任,不让宋华桂对他产生忌惮和猜疑。

就得独来独往,才能让这个顶头上司放心啊。

所以说实话,同事们私下里对他的评价和观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他能让法国老板和“MadamSong”满意就行了。

甚至反而他还能因为谣言,获得旁人更多的尊重和礼貌。

他所提出的一般性要求和需求,也会得到更有效率的执行。

很简单的道理,即便不为了巴结他,也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他。

总之,宁卫民作为和公司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员,别人对他心存隔阂,主动敬而远之。

这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

他本人自得其乐,完全乐见其成。

也或许正是因此,很快,宋华桂就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来办。

10月30日的早上,正坐在办公桌前晒着太阳看报纸的宁卫民,忽然接到宋华桂的内线电话。

要求到她的办公室来一趟。

宁卫民二话不说就过去了,当他走进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时。

看见很少出现在公司的宋华桂的,办公桌上铺着满满的施工图纸和服装设计图纸,身子正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接电话。

她见了宁卫民,只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还在继续说着。

“谢谢您,周区长,非常感谢区里的支持和信任。多亏您们帮忙,这件事才能这么快敲定。”

“那要是您们对方案没什么意见。我们就开始施工了……是的,具体的事项,我们会派专人和天坛公园的领导沟通。好的,好的……”

“餐厅的事儿,还在等法国那边的图纸,投资金额还没法确定。对……这么多事儿,咱们还是一样一样慢慢来……好,那就这样,再见……”

其实光这个电话,就已经显露出很多内容了。

宁卫民本能的意识到宋华桂在忙的事儿,或许和这些图纸有关,或许和天坛有关。

这电话里的周区长,应该就是重文区的一把手。

果不其然,他还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到宋华桂放下电话,正式把谜底解开。

宁卫民才知道,原来宋华桂找他来,是要他负责皮尔·卡顿服装陈列馆的装修工作。

而这个陈列馆的场地,就在天坛公园的斋宫。

这事儿源自于皮尔·卡顿身为浪漫艺术家的天性。

几次来共和国,这个法国设计师不知不觉对皇家气派的故宫建筑群着了迷。

他越来越喜爱,一有时间就去逛故宫。

除了根据故宫的飞檐,他设计出了一系列的女装。

同时也妙想天开,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生出了一个想要在这个故宫开办自己的服装陈列馆的主意。

对此,纺织部和经贸部是愿意配合的。

但问题是故宫属于国家级别的博物馆,是全国老百姓万众瞩目的地方。

骤然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服装品牌置于其中,所造成的影响谁也吃不准,那就只能另选他处。

而颐和园和圆明园又太偏僻,好像也只能从北海和天坛想办法。

最后是重文区的领导对此事比较上心,他们很看重皮尔·卡顿的国际影响力。

于是和天坛公园方面协商后,就提出可以把四万平米的斋宫划拨给皮尔·卡顿使用。

那这份诚意可太厚实了,一下就把北海公园那边拿出来的一个不大的小房子比下去了。

皮尔·卡顿对天坛公园提供的场地相当满意,于是不但和重文区政府达成了此事的合作意向。

而且也就此决定要在重文区,开办他的马克西姆高档法餐厅。

正是出于这份投资回报和深入合作的期待,区领导也是牟足了劲跟上级请示批文和盖章啊。

这不,一切手续都办妥了。

虽然时间从确定下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但要知道,这么大的事儿牵扯方方面面,恨不得得盖一百个章才行。

这样的版世俗的,在这年头已经属于光速了。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会交给宁卫民来办,也是因为宋华桂分身乏术。

她最近不但忙着落实一家三百人的工厂,开始生产皮尔·卡顿服装的事儿。

同时还在代表皮尔·卡顿,跟外贸局谈一笔十万条丝绸纱巾的出口业务。

另外,服装模特的专业训练也要重新开始了。

而且在陈列室开幕的同时,皮尔·卡顿还要在京城饭店再办一次同样主题的服装展览会。

作为内销服装的推介会。

那想想看吧,她哪儿忙的过来啊?

所以宁卫民作为公司唯一可让宋华桂放心,拥有独自作战能力的人。

负责跟踪此事,监督施工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宋华桂现在唯一还能替他做的,也就是带他亲自拜会一下天坛公园方面的领导罢了。

以免人家因为年龄轻视他。

应该说,宁卫民此时的心情是相当兴奋的。

这既是因为最近闲的实在有点慌。

他一直自己瞎琢磨,生怕宋华桂对他有什么想法,担心把他晾起来。

二来是因为没想到公司这么神通广大,能把皇帝的行宫弄来办陈列室。

而且派给他第一个任务,就是一这么重要的活儿。

自己作为公司的代表,去和天坛公园的园长谈合作,想想就提气啊。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级别就已经够得上正处级了吗?

这当然很让他有点志得意满。

所以他也真不负宋华桂的托付,并没有直接满应满许。

尽管施工方案早就出来了,施工方也找好了,许多关键的模特也都是从法国进口。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看过了这些施工图,提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

“施工期多长时间?”

“卡顿先生希望是一个月之内。但他在欧洲还有其他的事儿忙,当然越快越好。”

“这个陈列室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就只是理念上的推广和宣传吗?会不会现场销售呢?”

“应该是陈列和推广为主。卡顿先生在许多国际都市都有自己的陈列馆,用以宣扬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服装设计理念。不过虽然并没有明确的销售需求,但也不排斥,能顺便卖出去当然是好。”

“好的,我还要去现场看看,多深入了解一下才能提出意见。我能就方案提出改进意见和对公园方提出新要求吗?”

宋华桂一下笑了。

“小宁,你确实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好吧,咱们明说,你可以提出意见,我也会尊重你的已经。但即使合理,最后能否采用,也要按照实际情况来定。”

“比如是否务实,比如是否符合PC品牌的需求,比如是否牵扯到公园方面的相关规定,还有京城外贸公司那边的意见你。毕竟这个陈列室是我们和他们合办的……”

宁卫民点着头。“明白了,现状就是菩萨多,限制也多。咱们自己没法完全做主,所以求稳为主。尽量别多搭人情。”

宋华桂再次欣然夸奖。

“你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天坛吧,否则我下午又没空了。”

“这些图纸你都可以拿着,我有备份。”

宁卫民自然不会反对,马上动手收拾桌上资料。

宋华桂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了几件事。

“对了,鉴于你的实际需要。这段时间,你可以雇一辆出租车使用,还有请客吃饭什么都,公司都可以报销的。另外下周,公司还会给你配一个专职的女助手,帮你跑跑腿儿什么的……”

宁卫民登时大喜过望。

“啊,那可谢谢大姐了,您是真懂民间疾苦啊……”

宋华桂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

“怎么着,看来你对自己是光杆司令早就不满了?”

宁卫民多少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嗨,哪儿能啊。我呀,就是感叹我怎么有这个福气。这得谢谢您呀,大姐。您看您自己还没专职秘书呢,却替我这么着想,感动啊……”

“行啦,你也别捡好听的说了。我还得跟你提前说一声呢,别真把人家小姑娘当下属狠用。人家可还没真正从学校毕业呢,目前只是来咱们公司实习的。而且还是关系户,别让我不好交代……”

宁卫民这下是真明白了。

“不能不能,我其实别无所求。只要她能帮着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真二代

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这么一句话。

说人生最常见的遗憾有两种,一是力所不及,一是用力过猛。

对这个道理,宁卫民认同是非常的认同,但实际上他却没怎么往心里去。

因为他认为这两种低级错误,只有年轻人才常常会犯。

自己既然已经是过来人了,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尤其是当他被宋华桂郑重引荐给天坛公园领导。

他发现自己年龄劣势,居然完全被外企高管的光环遮盖。

他提出的意见和需要,竟然很受这些国家正处级干部们重视。

非常顺利,就获得了园方在人员调配上的支持,公园门卫、巡查员、电工、清洁工竟然都被他指使得滴流乱转。

他就更以为自己搭上了成功的快车,已经有了化身成龙的趋势了。

在他的想象里,有了皮尔·卡顿时装公司这个平台带来的广泛人脉。

毋庸置疑,未来的他必然会迅速跃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等级。

那今后恐怕是再也不会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儿,注定是要远离常人的喜怒哀乐了。

只是可惜啊,人生在世就是不能飘,人一飘,命运就打脸。

才刚过上两天坐着小汽车直入天坛公园西门,在园区里可以随意行驶,发号施令的威风日子。

宁卫民的快乐就骤然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惊讶的发现,宋华桂说公司给他配备的实习生助手,居然是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一位熟人。

“怎么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宁卫民在斋宫初次见到声称来找他报道的霍欣,简直傻眼了。

结果霍欣蛮横依旧,紧跟着就差点把他气个倒仰。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这……这……霍大小姐,你还讲不讲理了?你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折磨我的啊你……”

宁卫民气得声儿都变了。

可万没想到霍欣还真是理直气壮。

“当然讲理。告诉你吧,其实早在三月份,宋阿姨就邀请我进模特队了。”

“要不是一直姨妈拦着,非要我先顾着学习,还得等着我父母的回复,我早就进队了。”

“后来好不容易我父母给了答复,说不影响学习就可以去。谁知道,我又让你给撞了。”

“现在我要毕业了,找个公司实习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呀。怎么到你嘴里就全变味儿了。”

“你说说,咱们俩到底是谁跟谁有仇?又是谁折磨谁……”

得,这下宁卫民还真没法说了。

生生把那句都到嘴边儿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咽了回去啊。

因为逻辑上是通的啊。

真要是这样,确实是他亏欠人家。

可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

“我说小姑奶奶啊,你实习就实习吧,那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安排你跟着我实习啊?这是什么概率啊?”

而对这个问题,霍欣捋着自己的长辫子,得意洋洋的又说了。

“这个问题还算问题?为什么跟着你,当然是我主动要求的。”

“我跟别人又不熟。就瞅着你脾气好,怎么了?谅你怀揣着一刻悔罪的心,也不敢欺负我。”

“咱们丑话说前头,我跟着你,可就想干点轻松的活。你要敢给我的实习评定写出毛病来。别怪我跟你翻脸……”

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这他妈到底谁听谁的啊?这不是来了个姑奶奶得让他在脑袋顶上供着吗?

“我……”

宁卫民毫不掩饰怒意地注视着霍欣,其目光极具攻击性,差点就骂出脏话。

但霍欣却以大方的态度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

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反而显得胸有成竹。

一时间两个人中间突然出现了冷场,他们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

而过了半晌,霍欣率先打破沉默,竟然又对宁卫民提出了新要求。

“喂,这儿你熟,我渴了。你去给我买瓶汽水怎么样?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

说实话,宁卫民觉得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李鬼遇见李逵的无奈啊。

别看人家得寸进尺,可就因为人家可是真二代,他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于是没办法,他也只能成为男人之耻。

带着一颗受挫的心,乖乖儿给人家买汽水去。

至于改变这种处境的唯一希望,宁卫民当然只能寄托在宋华桂身上。

只有这位大姐能改变命令,把霍欣从他身边调走,他才能脱离困境。

但很快,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宋华桂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前所未有的让他碰了个硬钉子。

“不行。你必须得带着她!”

“可我得干正经事啊,哪儿有时间伺候这小姑奶奶啊?”

“那你就创造时间!”

“没法创造啊。她哪儿是我的助手啊,说是我领导还差不多。”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别瞎开玩笑。”

“哎哟,大姐!我还开玩笑?我哪儿有那个心情。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别废话!我身上不也是担着好几件事儿?你再忙,还能比我忙?你不管难道让我管?”

宋华桂根本就没跟他客气,凌厉的语气和下军令有得一拼。

“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当初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了?你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说只要有个人能帮着你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了。”

“这姑娘条件可不错。当模特都满够格,要不是她腿受伤,早进模特队了。尤其人家还懂英语,你还想怎么样?”

“我就不信,你能挑出她哪儿不符合你的要求?她可能是脾气大点,你就不能让让她。你是个男人,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实习生。”

宁卫民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想当初,他嘴怎么就那么快呢。

瞧这便宜话说的,把自己给陷进去了,还真是用力过猛了。

“不是,我的好大姐呀!哪儿是我容不下她啊……”

“嗨,您是有所不知啊,其实吧……她……她那腿就是我撞伤的。而且她那脾气……”

“不是我说,想当初,就因为她误会我把自行车弄倒了不服,恨不得当街把我给训地缝儿里去。喏喏!你看看!”

指指自己的脸,宁卫民夸张地形容。

“直到现在,这吐沫星子还没干呢!”

宋华桂被逗的哈哈大笑,可笑过之后,她果断地摇摇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小宁啊,既然你把话说透了!那我就跟你说句实在话吧。”

“我们现在的工作重点都集中在开拓国内市场,以及把国内的产品推广到国际市场上去。”“说白了,咱们作为一个外资企业,无论在国内做哪一样贸易,都离不开官方的支持。”

“而这个霍欣,不但父母是外交官,她的亲属也有人在经贸局和外贸局,这些人的关系脉络也几乎都集中在外事部门。”

“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她对咱们公司重要性不比一个部长的女儿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宁卫民顿时无语,想了想,终于哀声悲叹一声。

“我明白了,大姐。你是说,她其实是我的领导。既然她要跟着我。那再怎么样,我也得把她哄高兴才行。是吧?”

宋华桂再次“噗嗤”一笑。

“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显得你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想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缘分?”

“其实这姑娘真挺不错的,有家室,有容貌,有学历,你这事儿要搁别人身上,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你又没女朋友,怎么就……”

这话不说还好,宋华桂一出口。

宁卫民简直露出了近似于绝望的神情。

他情不自禁的打断了宋华桂的话。

“求求您,大姐,千万别再说了!”

“我自认倒霉了行不行?我就一个要求。最后的要求。”

“大姐啊,请你千万不要抱有任何撮合我们的想法。否则,我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友谊万岁

对于宁卫民来说,找宋华桂要求把霍欣从自己身边调走,无疑是个错招。

他还真不如不去呢。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人家霍大小姐很快就知道这事儿了。

或许是由于宋华桂私下里提醒了霍欣一下。

也希望她收敛点脾气,能以公事为重。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和宋华桂是在走廊里进行的那番谈话。

很可能是被另一间屋里公司的前台听见了。

结果就导致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传了起来。

总之,霍欣很快就知道宁卫民一点不愿意留她在身边。

那她还能楼得住心里的火儿吗?

这位傲娇大小姐,最直接的反应,当然会倍感委屈啊。

这不,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她一宿都没睡好,越琢磨越气愤。

第二天一大早,她跑到天坛的斋宫,直接就跟宁卫民发起火儿来。

当时宁卫民可正在无梁殿跟施工方的带班组长,一点点对着图纸细节,讨论工作呢。

他全没想到当着那些干活工人的面,霍欣就肆无忌惮的跟他吵吵起来了。

这臭丫头非说他欺负人。

问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撵走,还要让他当面说出个一二三才行。

弄得一大帮工人都围着他们忍不住咧着嘴笑。

这宁卫民还能不急眼?

要知道,这年头的国家工人,干活本身就糙得很。

宁卫民要想让这帮京大爷,既得注意保护古建文物。

又得按照外国人对施工质量的要求,可丁可卯的准时完工,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既不能像南方人似的,用钞票和他们说话,人家会认为是一种侮辱。

他也不能太软乎了,让这帮人觉得他好糊弄,把工作干得稀稀拉拉。

他得从京城人的心理出发。

一边“民族瑰宝不可复制”和“外交无小事”督着他们。

还得一边用好烟好茶供着,跟他们套交情。

最后还得认认真真的坚持原则,表现出就事论事绝不动摇的态度。

好不容易这几天才在工人心目里树立起点威信,见了成效。

这霍欣突然当面闹这么一出,不是直接毁他吗?

所以当时给宁卫民气得啊,真想再蹬上自行车,再狠狠怼霍欣一回。

还骨裂?

直接给丫怼到八宝山,埋进了小盒儿才好呢。

可终归他也只是想想,实际上绝不能这么办。

因为女人本来就是情绪动物,这大小姐就更不是吃素的。

这事儿惹恼了她就已经不好收场。

真要给她招哭了,在这儿嚎啕起来,那就更完了,回头甚至都没法跟宋华桂交代。

于是没辙,宁卫民别无选择,只能硬压着火儿,皱眉急匆匆往外头走。

要说这手调虎离山倒是管用,他前脚走,后脚霍欣就追着他来了。

这样直到走到了内院正门外,御河边上,宁卫民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担心让工人们看乐子了。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呀?你不是毁我呢嘛!”

他停下脚步,把头扭过来兴师问罪。

但不料,对方扔过来的话更难听。

“哎哟,你还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紧赶慢赶的霍欣也停下了脚步,冷冷瞪宁卫民一眼,然后又趾高气昂把头扭了过去。

“哎哎哎!不是我说你,你能不能分分场合啊?没看见我正在谈正事嘛。你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啊!”

“宁卫民!就你要面子!那我还要面子呢?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霍欣再度爆发,那气鼓鼓的样子,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后面的斥责也是一句追一句。

“不错,我们俩以前是闹过误会。或许我当初是有点过分。可后来不都过去了嘛。”

“我也跟你道歉了。你一个大男人,用不着总把这件事记心里吧?”

“行!你真行!我算是认识你了。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也是个打小报告,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处心积虑要撵走我。那从今往后,咱俩就是死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宁卫民顿时觉得脑袋变成了两个那么大。

说白了,他对霍欣的看法,其实和其他同事看他差不多。

他一样顾忌霍大小姐的背景,并不愿意白白得罪。

所以他相当清楚,这时候千万得让霍欣的气儿顺了才行。

不然就这么翻了脸,他在公司的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他还没站稳脚跟呢,更没蹭着多少好处,冤不冤啊。

“不是……你能不能听我说?哎哎哎!停一下!停一下!”

“我说霍欣啊霍欣,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什么脾气,弄清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吗?怎么什么事儿到你嘴里都变味啊?”

“我怎么就打小报告了?我是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的去找宋大姐说的这事。我有充分的理由……”

眼瞅着霍欣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宁卫民心生急智,忽然就有了主意,着急地又找补了一句。

“这事儿我绝对的问心无愧。因为我不但是为我自己好,也是为你好,知道不知道?”

可霍欣也不傻,人家不会这么轻易就吃这一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卫民。

“你编你编,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合理的借口。看你往下该怎么编?”

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迈步走到霍欣的面前。

等到四目相对后,他居然已经想好了借口,就这么镇定自若地说道。

“坦白说,我确实有私心。我不想带着你,就是因为我得做事儿啊,就一个月的工期,可这边多少大事小情要我忙?”

“我才刚到公司没几天,其他的人可都盼着我出事儿呢。所以这事儿我必须得干漂亮了。我不想让你干扰我。”

“反过来说,你实习也需要一个好评定,我也不想万一干砸锅了,拖累你。那我也于心不忍。”

“再说了,这儿干的是什么活儿啊?爆土攘烟的,还天天跟这些装修材料打交道。这是有毒作业,于身体不利你知道不知道?”

“难道这些,我都想错了?是不是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不知道你是听别人怎么说的,反正我没有避讳人的地方,否则也不会跟宋大姐在走廊谈这些了。”

“其实啊!你有句话算说对了,咱们的误会已经过去了。就算做不了朋友,可咱们还是同事吧?”

“所以宋大姐既然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就带呗,这事儿我们一共也没说两句啊,怎么就成我处心积虑了?”

宁卫民的嘴,还就这点好。

同样是回绝人家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在他人着想。

霍欣请不自知的陷入了沉思。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宋大姐也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们就既往不咎,重新做个好同事吧。这你不会反对吧?”

宁卫民则趁热打铁,赶紧挽回局势。

果不其然,年轻的霍欣禁不住两句好话忽悠,想了想,就转怒为笑。

“呵!我为什么要反对?原本我就是想和你做同事,甚至是做朋友,要不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唉……”

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宁卫民感到都快要筋疲力尽了。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友谊万岁,呵呵……”

“友谊万岁!”霍欣也随声附和的笑了。

二人之间的误会好像是解除了。

不过,男女之间有可能存在纯粹的友谊吗?

这个在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被松了一口气的宁卫民,恰恰给忽略掉了。

而就在于此同时,那些无梁殿里的工人们抽着烟,等着宁卫民,嘴里还议论刚才这一出戏码呢。

“哎,你说,这姓宁的小伙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么漂亮的姑娘,他都要轰走,你说他傻不傻?还想找什么样的?”

“呵!这你就不懂了。你还看不出来?小伙子弄不好外头还有别人呢。人家模样不错,还是个外企的经理,前途无量啊,能不好好挑挑?”

“什么!还有别人?那……那要这么说,这姓宁的对象应该比那姓霍的姑娘还漂亮?天哪!那不美得冒泡了?”

“那怎么了?你也不看看这外企干什么的,时装公司。他们拿过来那些大照片啊,漂亮姑娘多了。那就是美人窝啊。小伙子外语还挺好,弄不好可能还惦记出国呢,那个人问题还不得慎重慎重……”

“也是啊,当陈世美挨骂,既然有这条件,当然最好直接娶公主……不过……也说不好。男女这事儿。有时候,可不是想能控制就控制住的。”

“哈哈,不亏过来人,经验之谈吧?快点,好好讲讲,你跟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

“嘿,你他娘的挤兑谁呢?你才是经验之谈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威信

既然人撵不得,也轰不走,那就只能尽量试着和睦相处了。

因为只有这样,宁卫民才能把安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说,你今后对我尊重一点行吗?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你的领导,而且我布置工作也是需要威信的。你再这样不分场合,给我下不来台,我这工作就没法进行了。到时候,就不是我愿不愿意和你做搭档的问题了,而是我的工作一定不保。”

宁卫民很会给自己创造机会。

这时候趁机训诫一下霍欣,约法三章,当然是最合适的。

霍欣也的确没法拒绝,因为宁卫民这旗号不但打得好,而且还是合情合理。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怎么尊重你?总不能要我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吧?就像公司那两个前台一样?”

“嘿,瞧你说的,端茶倒水怎么了?劳动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社会主义教育都白受了?我们是在外企工作,可心还得是红的。你到底是不是红旗底下长大的?”

“你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是那意思嘛。”

“不是就好,那看你的实际行动啦。”

宁卫民大义凛然,毫不客气地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称呼,你以后可不要再叫我名字了,要称呼职务。叫我经理或者宁经理都行,听见没有?”

霍欣撅起了嘴,颇有点不屑地说。

“切,不就是个副的嘛,论级别顶多是个科级,官架子倒挺大。”

“嘿,这是什么话?你不会连公私分明的道理都不懂吧。我就不信了,你要是去你姨妈的单位上班,难道不叫她主任,张口闭口都叫姨妈啊?”

霍欣完全没法辩驳,再次被堵得没着没落。

想了老半天,也只有气鼓鼓的发起了无力的牢骚。

“我说宁卫民,你可真没劲!连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就会拿大帽子压人。”

“幸亏你没走仕途,要不然共和国的老百姓可得受罪了。”

“我看公司里那些人真没说错你,你就土包子一个,压根就不像在外企上班的人,满脑子官僚主义思想。”

这些话,其实已经算是霍欣承认了宁卫民口舌交锋的大获全胜。

宁卫民心里自然充满了喜悦。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时候不宜喜形于色。

所以表面上还是道貌岸然故作大度。

“好好好,我没风度,我土包子行了吧?私下里由你随便说我,我吃点儿亏没关系。谁让你是女的呢。”

“不过外人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咱们俩还就是不能平起平坐。我可告诉你,一会儿回去,你就得给我好好表现一下,得帮我挽回恶劣影响才行。”

“对了,今天再给你额外安排个任务,你抽空去给自己买几个口罩去,票据记着拿回来,我给你报销……”

最后一句,霍欣好奇了,眼睛睁得老大。

“给我自己买口罩?干嘛用呀?”

宁卫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还用问嘛,当然戴上啊。这斋宫里到处都是粉尘,刺激皮肤,对呼吸系统也不好。你一个姑娘家,要记得带口罩才行,别不当回事,伤了身体。”

“那你呢?你怎么不戴?”

“我倒是想戴呢。可工人会怎么想?说实话,咱俩真不是平等地,虽说我是经理,你是实习的。可咱俩待遇是调过来的。你歇着,我干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得跟工人一个待遇,一起吃公园食堂。不如此不行啊,否则人家不服我……”

嘿,瞧瞧,这一个甜枣儿给喂的。

反正也不知是不是宁卫民的口罩建议让霍欣感到了关心。

又或是那句“外人”让她忍不住浮想联翩。

再或是宁卫民最后那几句苦水吐的,成功换得了霍欣的同情和理解。

总之,就这么几句话下来,宁卫民就成功安抚了闹情绪的霍欣,并且把这二人上下级的关系给精确定性了。

毋庸置疑,对那些工人们来说,当然会为这种变化感到无比吃惊。

原本他们还以为宁卫民这下得焦头烂额了。

许多人包括班组长在内,都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宁卫民回来后,桑眉搭眼的狼狈相。

却没想到宁卫民是趾高气扬的回来,霍欣却成了低眉顺目的乖乖女。

看她给宁卫民递茶倒水的表情,就像刚才压根儿没吵过,俩人更没急赤白脸过一样。

甚至一个小时后,临走的时候,霍欣都颇有点旧社会受压迫妇女的意思了。

“经理,那我去了。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吃午餐肉嘛,我给你买一盒,增加点营养好不好?”

而宁卫民可倒好,颇有领导气派的大咧咧的挥挥手。

不耐烦的,就连句像样的回答也没有。

偏偏他狂归狂,却反而获得了漂亮姑娘的展眉一笑。

这奇异的景象,不但让全体工人都倍感惊讶,班组长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不为别的,他自己的事儿自己知道。

就他本人而言,要是和老婆大吵了一架。

虽然最终能挥以老拳,打得那造反的臭娘们忙口求饶,不敢炸毛儿。

可多半也得付出满脸花的代价。

弄不好还得吃两天咸得能把耗子变成燕么虎的饭菜。

如果要是他那个去年返城回来,刚刚结婚的亲弟弟,遇到像这样的情况。

不用说,就更得没出息到家了。

那肯定得低三下四地跑到丈母娘家请罪,然后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绝对做不到像宁卫民这样,竟然并不说什么软话,就能把这么一漂亮的大姑娘治得团团转,主动嘘寒问暖。

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今天亲眼目睹的事儿,简直就是人间奇迹啊!

人和人的差距大到了这个地步,没法不让班组长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而大感悲凉。

那想想看吧,就连男子气概十足的班组长还这样呢,其他工人们就更别提了。

事实上,无论是有没有对象,有没有结婚的,这帮工人无不对宁卫民心生钦佩之感。

私下里都说,宁卫民这家伙厉害,在女人方面很有点玩意儿。

看来这个能说能干的小白脸儿,确实是个高手。

恐怕再多的漂亮的姑娘,他都有办法摆弄得水光溜滑的。

让她们个个儿全都上赶着爱他,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就这样,一堆男人,在私下的yy里,把宁卫民当成了顶礼膜拜偶像。

为此,在他们肃然起敬的同时,亲切感竟然也一样的倍增。

甚至连宁卫民本人都未曾想到。

就因为闹出这么一个戏码,他让这些工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干活,居然变得轻松了。

他的威信似乎还有所提升。

(注北京老年间有逗孩子的传言,说蝙蝠就是吃了盐的老鼠变的。燕么虎,就是北京方言的蝙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微妙

由于宁卫民的妥协,他和霍欣的关系暂时稳定了。

但也得说,他们的相处方式的确相当微妙。

因为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着像他们这样奇特的上下级了。

比如说,宁卫民在很多方面予以霍欣特殊照顾。

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她最舒适的条件和待遇。

他让霍欣办忙跑腿的话,会让霍欣坐他租用的汽车。

一起下班的时候,也会让司机顺带上霍欣和她的自行车,把她送回家去。

他可以允许霍欣上班时间随处去逛,可以给霍欣报销餐费。

哪怕她去吃西餐,以及汽水、冰棍、瓜子、巧克力、水果、书籍报刊等一切个人消费。

他甚至还主动让霍欣去逛友谊商店,让她为自己挑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口红。

一样也用公款给报了。

天底下哪儿有对待下级如此体贴周到的领导啊?

谁要知道了这种情况,也保准儿得认为他们俩八叉超越了友谊,有那么一腿。

但偏偏他们俩却走得并不近,清白的很。

别说他们像交往的恋人一样腻着,谈情说爱,手拉手了。

就连像普通的朋友同事似的,一起逛逛天坛公园,或者是去天坛西门外的自然博物馆看看,都没有过一次。

因为只要霍欣表露这样的暗示或是明面邀请。

无一例外,宁卫民都会坚决的用工作忙予以拒绝。

所以实际上,霍欣要想见宁卫民跟他说话,只能在斋宫而已。

而一旦进了斋宫的范围,也就算进入了公事公办、上下级分明的禁地了。

宁卫民永远是一张淡漠的脸对待霍欣。

并且像个真正的领导一样毫不客气的使唤她,绝没有任何的优待。

反过来,即使霍欣再委屈也得做出下属的姿态。

必须尊敬的称呼宁卫民经理,并且不打折扣的执行宁卫民的全部命令。

甚至有的时候得虚心接受批评。

谁让有言在先呢。

当然,这并不是霍欣的本意,也绝非她希望达到的预期效果。

但她还偏偏没有办法生宁卫民的气,指责他什么。

因为说实话,宁卫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

比霍欣见过的一些自诩为国家栋梁的精英,干起正事都要敬业和认真。

如果说宁卫民对待霍欣是严格,那对他自己简直是严苛。

这点不但工人服气,霍欣同样服气。

就比如说,宁卫民向来是和工人们一样吃食堂,一样拿大茶缸子泡茶喝。

一样天亮来,天黑走,就这么成天泡在粉尘里。

也就将将一个礼拜下来,弄得他那身儿高档西装都拉了丝儿,皮鞋更是磕碰得伤痕累累。

很显然,这活儿干完,他一身行头就得毁得没法穿了。

另外,尽管报销的权力在手,可宁卫民却从不以权谋私。

除了租一辆出租车上下班,和往返公司,再没为自己谋过什么福利。

每天都是三条烟,半斤茶叶供给工人们,他只算顺带沾沾光。

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摆宴席,也是因为活儿急,必须加班拉晚儿。

他不能不出面请负责施工的和公园方的工作人员吃顿饭,聊表心意,以做感谢。

但最让霍欣倍感惊讶的,还是宁卫民并不满足于原封不动按照上司意图来做事。

也不知他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在施工这段时间,结合斋宫的实际情况,竟然赶写出了一份长达万字的陈列馆规划建议书。

霍欣偷瞧了几眼,就被吓了一大跳。

敢情宁卫民在规划书里提出了改进意见和全新的规划,异想天开的想要重新的定位陈列馆的功能性和经营方式。

最关键的是这份建议书的具体内容,不但彻底推翻了皮尔·卡顿本人的设想。

而且还指出了天坛公园领导和宋华桂决定采取的封闭式经营,存在种种不周和隐患。

这等于是要开罪所有人,故意跟所有上级对着干啊。

霍欣实在不敢想象,宁卫民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然而就在她暗中替宁卫民着急,开始考虑自己该怎样劝说宁卫民放弃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时。

万没有想到,宋华桂会突然来斋宫视察工作。

宁卫民还偏偏就在接待的时候,把这个刚刚完成的规划建议书就这么交上去了。

他竟然亲手交到了宋华桂的手里。

所以等到宋华桂走之后,根本没来得及进言劝阻的霍欣,彻底悲观了。

她认为十有八九,宁卫民是要被公司辞退了。

于是她也就再无所顾忌了,直接冲进无梁殿北边的值守房,去质问宁卫民到底怎么想的。

“哎,你傻不傻啊?”

当时,宁卫民正在值守房里,收拾那些刚给宋华桂看过的资料。

听见霍欣质没头没脑就是这么一句,头也不抬,便予以呵斥。

“我看你是真傻了。怎么又固态萌发,没大没小啦。忘了咱们怎么说的了?哎,我说你也有点眼力见行不行?你就眼看着上级亲自动手干这些事儿吗?”

霍欣听了这话,赶紧过去伸手帮忙,但嘴里依然继续。

“还摆臭架子呢,你都把总经理给得罪了,怕是明天你就成无业游民了。”

“不是……这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么就得罪总经理了?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没毛病你干嘛要给领导提意见?别人都是挖空心思讨好领导,你倒好,领导不爱听什么你写什么。就你那份规划书,总经理看了要不生气才怪呢!”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敢情霍欣是在替他杞人忧天呢。

“嘿,你这丫头,怎么偷看我文件啊?你这可是品质问题啊。说严重了,你这是犯罪,是商业间谍的行为。”

霍欣气得脸都红了,愤愤不平地说。

“宁卫民,你别欺负人。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知好歹啊。我都快替你急死了,你自己不但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给人家扣大帽子。”

看得霍欣气鼓鼓的样子就跟个包子似的,宁卫民一下笑了。

“好好,谢谢你的关心行了吧。”

霍欣冷哼一声。

“不行!宁卫民,你必须向我道歉。你都快气死我了你!有你这么拿好心当驴肝肺的嘛!”

“得,那我道歉。”

见霍欣又犯了得理不让人的毛病,宁卫民无奈地撇撇嘴。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也得一码归一码,谁让你瞎翻领导的文件了?”

“这要在部队,你就得枪毙。这要在国家部委,你就得重大处分。这要在公司,你也够开除的过儿了。”

“当然,考虑你还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我可以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但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为了你不走上犯罪的道理。不批评你几句,那还行吗?”

“我是为了你好啊。以后注意啊。”

好,这一二三四,铿锵有力。

霍欣被挤兑得都带上了哭腔了。

“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你还没我大呢!不就是个副经理嘛,充什么大辈儿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有理讲理嘛,怎么说说就急了吧?我过去是不跟你一半见识。但你也得明白一点,别用你的爱好,挑战我的强项。”

宁卫民的话,真的让霍欣哭笑不得。

“你才把吵架当爱好呢。宁卫民,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损。当然,我也确实不该看你的文件。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那还不行吗?”

宁卫民赞许地频频点头。

“嗳,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多好的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脾气太差。要是把这两样毛病改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霍欣真忍不住被逗笑了。

“讨厌!你还是替你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吧,金饭碗都能好好的给砸了,你真成。”

跟着收敛了笑容,又沉吟起来。

“要不……我帮你想想办法……你毕竟会英语,虽然没学历,但进外贸单位,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国家单位待遇就没法跟外资企业比了,也不可能给你个副经理干……”

第二百章 叫绝

眼见霍欣还在念念不忘替自己谋划,似乎是真替自己着急。

宁卫民多少也有点小感动,不禁劝道。

“你呀,就放心吧。完全没必要替我着急。我是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被宋大姐开除的。我有绝对的把握。”

霍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不信……”

“不信你就等着看啊。”

宁卫民还确实就胸有成竹,他随后就把理由一一摆出。

“我跟你说,可不是所有当领导都那么小气。宋大姐可是个有见识、有胸襟的人,更懂得长远利益大于短期效益,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否则,我压根不会跟着她干。”

“何况外企是什么办事作风?那不能光讲拍马屁,讲的是务实和效率,看重的是个人能力。现在公司最着急的是怎么打开国内的局面。我建议书里哪一条不是为了公司的切身利益考虑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问你,卡顿先生来咱们这儿,是不是寻求合作来了?他为了赚钱不假,可毕竟打着两国友好,文化交流的牌子。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奔着和气生财来的。那就得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行。否则,要是招得咱们老百姓恨上他,他还挣什么钱?”

霍欣想了想,这个道理倒是对的,但终归还是觉得有点夸张了。

“你这太言过其词了吧?哦,难道按照原方案来,就招老百姓恨了?”

宁卫民却毫不迟疑的加以肯定。

“那当然啊。这事儿还不是明摆着的。”

跟着他反问霍欣。

“我问你,咱们公司办陈列室把斋宫给占了,而且从此拒绝对外开放,只允许特定的客人开参观,这公平吗?是不是就等于永远把普通观众拒之门外了?”

“我再问你,咱们老百姓是不是国家的主人?天坛的斋宫是不是咱们祖宗留下的民族文化财产?哦,占了主人的房子,却不允许主人进来参观,全世界有这样的道理吗?”

“要是再往深层次去说,皮尔·卡顿用我们的古建做个人陈列馆,让我们的文物给他挪地儿。这甚至是对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不尊重。”

“当然,我们的老百姓或许是想不到这一层,现在人们也远远认识不到这一层,我们自己就缺乏对老祖宗这些遗产的保护。要不怎么会乱刻乱画‘到此一游’呢。”

“可话说回来了。明明票钱没变化,进来却少看一个景点。有哪个游客能高兴?另外,老百姓会不会因此觉得,这里签署了不平等条约,又变成外国人圈占的租界了啊?”

对宁卫民的问题,霍欣一个也答不出。

她只能照本宣科用领导的话和从姨妈嘴里听到的信息来作答。

“那不就是怕老百姓对外资企业带偏见,影响外贸合作,阻碍改革开放,才这么处理的嘛。

“你知不知道可口可乐的事件?今年四月,美国的可口可乐公司要在沪海建厂,遭遇了强烈抵制,不得已改选了京城。”

“但即使如此,民间不良反响也很大。到处都在传唱《社会主义好》歌曲的谐音,什么‘洋鬼子没打到,帝国主义可口可乐回来了’。所以斋宫的事儿,完全是无奈之举。”

这件事宁卫民倒是不知道。

听霍欣描述的这么有趣,他甚至被民间智慧逗笑了。

不过他的主张却未曾动摇。

“这并不能完全类比。可口可乐是民国就存在的老牌子,曾经是旧社会美帝的标志,老百姓自然不会有好感。说白了,可口可乐的品牌形象需要在共和国重新建立,得做不少给自己‘美容’的事儿,改善老百姓的印象才行。”

“但皮尔·卡顿公司就不一样了,这是卡顿先生创造的个人品牌,对咱们国家没有任何历史包袱。相反,由于卡顿先生为我们带来了时尚文化,几场时装表演的反应非常轰动。如今卡顿先生已经成了共和国能够信赖的朋友,他在用实际行动和我们的国家互惠互利。”

“所以在我看来,园方和宋大姐的初衷和用意是好的,可方法完全错了。现在对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正是应该乘胜追击,把官方的好口碑扩大到民间的最佳时机啊。坏事怕出门,好事怕什么?”

“至于封闭性的经营,当然可以阻止老百姓进去看,营造一个相对于清净的环境。但于理不合。像这样纯粹行政命令的阻隔,不但阻止不了老百姓心里的不满,反倒会造成文化隔膜和对品牌的伤害。至少我个人,就会心生不满。”

最后一句让霍欣大吃一惊。

“什么?你?你还不满?”

宁卫民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说。

“那怎么了?我也是华夏子民啊。虽说我是给外国人干活,挣外国人的钱吧。但不意味着我把自己的国籍卖了。就得纵容外国人办错事,为了几张外汇券昧着良心当汉奸吧?”

霍欣觉着有点刺耳了。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

宁卫民却坦然极了,完全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难听的话往往是事实,所以我要尽我的能力纠正这一切。难道有什么错吗?”

“在我看来,这件事完全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大可以把遮遮掩掩变成正大光明。只要把天坛斋宫的室外空间规划成一个美术雕塑展览场地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做展览艺术区。”

“你想想看,皮尔·卡顿做服装陈列哪儿用的了这么大的地方啊。这些屋舍之外,空着的地方白白浪费吗?倒不如由卡顿公司投资几万元,在这里举办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主题的艺术雕塑展览区,鼓励我们美术学院的学子参展。”

“到时候斋宫全面开放,PC服装全在室内,室外全是艺术雕塑。这这样的环境,既符合时装行业的艺术要求,也同时在促进东西方的艺术交流,给我们学子发挥才华的机会。”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斋宫可以全面开放。那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扩大了宣传,树立了口碑。对于天坛园方来说,扩大了吸引力,多了吸引游客的内容。对于游客们来讲,也多了更多有趣的参观内容。那岂不是人人满意?”

“至于陈列室所需要的清净空间,我认为应该采用局部封闭的方式。比如把两个值守房小院封闭起来,改成咖啡厅或是休息室。即使想把寝宫也封闭了也没多大问题。因为有了无梁殿的主要区域开放,不会让老百姓有多少不满的。”

“一旦真有什么重要贵客需要接的,完全可以临时做出安排,暂时停止对公众开放嘛。这难道不好吗?”

“总之,我们应该努力把皮尔·卡顿公司释放的善意,让公众看到。让皮尔·卡顿公司促进文化交流的形象深入人心。这样既能达到公司和品牌的商业宣传目的,也会让公司和品牌获得更多的民众支持和好感。”

“我相信,无论是卡顿先生本人还是宋大姐,都应该会明白我这些建议的良苦用心,做出正确选择的。”

就这样,宁卫民慷慨激昂的陈词算是彻底把霍欣镇住了。

虽然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对事情的结果有点不放心,可也不能不为宁卫民的想法拍案叫绝。

不能不对他这份试图周全各方各面的勇气和情怀,心生激动和钦佩。

希望吧,希望一切真能如他所料……

第二百零一章 脑补

除了这些能拿的上桌面的理由,宁卫民还用了一招只能藏在心里的手段呢。

那就是这份儿规划建议书,他没有署名,也没有直接递交皮尔·卡顿本人。

而是单独交给宋华桂的。

还别小看了这一条,这恰恰就是这小子最有情商,且最会做人的地方。

道理其实很简单。

外企又怎样啊?

外企不也是国人充当雇员吗?

不是还得在国内经营业务吗?

所以有些国内的规矩还是得讲。

俗话说大水漫不过金山去。

既然皮尔·卡顿对宋华桂的信任无人能及。

那像宁卫民这样一有好事就打着宋华桂旗号,就是最佳向上峰表达忠心的方法。

如此一来,宋华桂当然就不会误解他的动机。

即使最后决定不采纳他的意见,也必然领情,不会因此猜忌他、怪罪他。

可以说无论成与不成,宁卫民完全就没有后顾之忧,反而会让宋华桂再对他增加点好感。

咱们国人的关系不就得这么处吗?

谁都鄙视拍马屁的人,但又都喜欢马屁的味道。

如此潜移默化,于无声无息中的熏陶,威力才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宁卫民一点也没有看错人。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都不是那种眼里只看到了钱的人。

反倒很有社会责任心,均把艺术追求看得很重,以推广文化交流为已任。

于是仅仅时隔两天,宋华桂便陪同皮尔·卡顿再次来到天坛斋宫。

而他们此行的来意,就是为了跟宁卫民讨论那份规划建议书的内容。

要说宋华桂的人品真不错,居然一点都没把功劳据为己有的意思。

她光明磊落的完全归功于宁卫民,直接就让他亲口把想法对皮尔·卡顿全盘托出。

至于皮尔·卡顿本人,他不但是一个喜欢冒险,具有创新精神的人,而且也相当谦虚。

他确实对自己事业和成功感到自豪,却丝毫没有西方人自大的毛病。

他总是这么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较为幸运的裁缝,靠一根针,一条线,一支笔和艰苦奋斗,就赢得了成功……”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和他的老板、他的顶头上司,是天生属性相合啊。

那不用说,他的方案有理有利,合情合理,自然一下就入了两位上级的法眼。

就这样,这一天下来,在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和宁卫民做了极为深入的沟通与交流后,基本上肯定了宁卫民的建议。

当场就决定改变陈列馆的经营策略,由长期封闭式经营改为短期封闭。

并且正式授权宁卫民,可以就此事来和天坛园方进行沟通协调。

如果园方没意见,再由宋华桂出面和美术院校进行联络,去洽谈雕塑艺术展实施细节问题。

宋华桂毕竟是国家美院毕业的,她的丈夫万曼又是壁挂艺术家,美院客座教授。

这方面的人脉资源,天生就有优势。

至于资金绝不是问题。

因为共和国的人工太低了,哪怕是艺术家也不值钱。

几万元人民币就足以把这项活动办得像模像样。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毫无阻碍,效率奇高的定下来了。

为此,不但宁卫民面上有光。

他大感跟对了领导,自己一番心血没白费。

皮尔·卡顿也自感慧眼识英才,很庆幸找到了两个如此优秀的下属。

宁卫民有见识,有才干。

宋华桂顾大局、识大体。

有他们同心协力为公司出力,何愁皮尔·卡顿公司的未来不欣欣向荣?

宋华桂呢,她也真有个大姐的样儿。

除了嘱咐宁卫民不要太累着自己,就是催他去公司再领两身西服和两双皮鞋,把他那一身已经不像样的衣服换下来。

说不许他再瞎凑合,故意破坏PC的服装形象了。

这叫假批评,真嘉奖。

以至于一旁端茶递水,目睹了全过程的霍欣,内心那颗心,早就滚烫得不行不行了。

因为除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真是被宁卫民给说着了。

宁卫民不但没因此丢了饭碗,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器重和信任。

也因为她亲眼看到宁卫民和宋华桂以及皮尔·卡顿的对话。

这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的。

宁卫民一点也没有面对外资老板的紧张和卑躬屈膝,反而侃侃而谈,直言不讳。

他彻底成了对话的核心,成了交流的纽带。

轻而易举就赢得了两位顶头上司的一致好评。

“唉!我现在算看明白了。什么是为国为民,什么是忠义千秋!”

“看看宁卫民,这才真是据理力争,默默的在为人民和国家做好事!”

“可又有谁能知道他的功劳呢?谁知道他是拿自己的前途当赌注,在做这件事的?”

有能力的男人,女人一般都很欣赏。

有个性的小伙子,更别具魅力。

特别是在这个男性逐渐开始雌化的年代,在这个女人们都在渴望高仓健的年代。

像宁卫民这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性子硬朗,大方体面的未婚小伙儿,简直就是稀有动物。

因此在不知不觉中,霍欣通过这件事,对于宁卫民印象再次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变化。

在高分泌荷尔蒙地作用下,霍欣把宁卫民原先那还算“不错”的形象,生生又拔高了一节,彻底变得光芒万丈了。

宁卫民曾经数次惹怒她的矛盾,也已经不再是缺陷。

严格来说,变成了持才傲物的伟岸形象。

“男人不都得有点脾气才行嘛,关键是不光有脾气,还有真本事呢。再说了,他不发脾气的时候,不也挺周到体贴嘛。而且还舍得花钱,这样的男人上哪去找啊?”

从而,也更加坚定了霍欣追求宁卫民的心思。

“他这人,对无关自己的民族大义都能这么坚持。那么他对待个人感情,肯定也很忠诚。无论发生什么,也一定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什么叫意乱情迷啊?

就是有的没有的,都能主动脑补,把对方往好处想。

这位霍大小姐啊,就是这样。

想着想着就突然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自己还一边脸红一边得意。

可这都哪跟哪呀?

昏了头的霍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的脑子里,那些东西靠谱么?

民族大义和男女之情能挨得上边儿吗?能是一回事儿吗?

第二百零二章 轰动

11月下旬,是京城的秋味儿最浓的时候。

这个时节,该下来的果子早都下来了,最后只轮到金灿灿的柿子在市面上压轴儿。

而那早些已熟透的红果,几乎都变成了冰糖葫芦。

正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出现在京城闹市之中。

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买上一串冰糖葫芦,歪着头咬上那么一口。

嘿,甜中裹着酸的滋味,便会让人们脸上泛起和煦的笑容。

当然,这样的笑容也不仅因冰糖葫芦好吃,关键还是在于大家心里痛快啊。

要说起来,这一年的11月份,发生的好事儿,那可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影响到千家万户生活的重要变化。

本月月初,京城市政府首次宣布,电视机被允许“敞开供应”。

这就意味着在京城,工业用品凭票购买的时代基本划上了句号。

尽管有许多人积攒的工业券都白白作废了,不免心疼。

尽管彩电仍旧还是普通老百姓难以问津,难以买到的紧俏高档商品,

可再怎么说,大伙儿生活一下变得方便多了。

像肥皂、灯泡、蜡烛、袜子、电池、茶叶、烟囱、炉子、锅碗瓢盆……

这些日用工业用品短缺的日子,算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人人都能体会到。

谁还能不高兴呀?

其次,11月16日,还有一件扬我国威的大事。

我国女排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决赛中,以7战全胜的战绩夺战胜上届冠军日本队,荣登冠军宝座。

终于实现了中国三大球在世界比赛中,金牌“零”的突破。

要知道,七十年代国际上老有一个说法。

认为我们国家小球还行,大球没戏。

而事实上呢,在很长的时间里面,我们国家在三大球方面也确实没怎么出成绩。

所以女排的夺冠,等于是一下子粉碎这种偏见,给了我们全体国民一剂强心针。

再加上这一年,我国在国际上的体育成绩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进步。

乒乓球在世锦赛上的大满贯。

国家冰球队第一次从世界冰球锦标赛C组升入B组。

国足又在世界杯外围赛中连克西亚劲旅。

我们的男排击也败日本和韩国,夺得亚洲杯冠军。

这一切的一切,把人们的幸福感累积在了一起。

于是京城的老百姓自然而然就在家坐不住了,势必非要跑到街上宣泄一下才行。

这天晚上的天安门广场成了欢庆的海洋。

京城自发庆祝的人潮,全都涌向了这里。

有的人甚至放起了过年余存的鞭炮和烟花。

还有人在广场上跳起了庆祝的舞蹈。

现场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成为了1981年的京城,永不褪色的影像。

最后,还有一件轰动京城的世界性新闻。

那就是来自于法国的设计大师皮尔·卡顿在京城创办的时装陈列室开幕了。

11月22日,法国皮尔·卡顿时装公司与京城市对外贸易公司在天坛公园的斋宫联合举办了隆重的开幕仪式。

并同时还在京城饭店的西大厅里举行了一场服装展览会。

按理说,其实对这样的新闻,本来京城的老百姓是不会太关注的,更不会引起多少轰动。

因为往往类似的外事商贸活动,仅限于官方和内部参观。

常言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老百姓既看不见也摸不着,那又有什么意思?

跟着瞎捧什么臭脚啊?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

因为开幕式的当天既是周日,地点又在公园里头。

而且《京城晚报》、《京城日报》和《京城青年报》,提前报道了相关新闻。

都写明了,说天坛斋宫的开幕式还为市民准备了服装表演节目,不另收门票,欢迎广大群众前往参观。

那白看的西洋景儿,谁还不想去??啊?

于是自打这个消息一见报,一传十,十传百。

周日一到,有时间、愿意看热闹的人,几乎全都奔了天坛公园。

这可让天坛公园的领导们乐坏了。

当天门票足足卖出了一般周末的三倍,接待量逼近了两万五千人次。

可也得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园方没高兴多会儿,烦恼就随之而来

因为这些人目标是一致的,差不多都涌向了斋宫外的表演台。

那是人潮汹涌啊,乌央乌央的。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搭建好舞台的演出场地,连天坛的西门都滞行了。

看这声势,真要是活动开始,这场地哪儿容得下啊?

主办方真是被吓坏了,没别的辙,赶紧联系园方,让赶紧急抽调人手来维护秩序。

然后和公园领导一合计,临时采取了三项举措化解混乱的现场局面。

一是拿来门票和园方的大红章赶制门票,仅限六千人参与活动。

二是疏散群众,有序的引导和组织现场游客排队领票,避免造成踩踏事件。

三是为了平息领不到票的那些群众不满。

用主办方的红章再做六千张参观票,同时发放,下午加演一场。

总之,要说这次开幕式的热闹场面,估计就连明清两代,正儿八经的皇帝祭天都赶不上。

众多的游客们怀着对外国时装的极大好奇,以及对法国设计大师的敬仰,基本上是上午下午两场,全都爆满啊。

当然,现场的表演也确实真对得起大伙儿的等待和期待。

以上午这场为例,首先由区领导,京城对外贸易公司副总经理、天坛公园领导和皮尔·卡顿、宋华桂,一起为开幕式剪了彩。

跟着演出开始,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舞狮表演和传统京剧的火彩表演。

再之后,皮尔·卡顿的服装模特全员出动,就连伤口刚刚痊愈的曲笑也登台了。

一听音乐响起,看着男的气宇轩昂,女的天生丽质,先后二十四个模特依次身着盛装款款走出。

现场的观众们登时就轰动了!完全是遭遇冲击波的反应!

不过与其说这些模特们人长得美,倒不如说是她们身着的服装美。

虽然这些服装在巴黎司空见惯,但是对共和国的老百姓,可是连想都想象不到。

如花瓣边的裙子、金银线织成的蝴蝶结领带,以及橙色和黄色的男装睡衣。

锦缎晚礼服、用金属小圆片装饰的轻飘美观的服装,以及裙叉高至大腿以及高至腰部的裙子……

说白了,这些新奇的服装就像强有力的磁铁。

把成千上万双眼睛,牢牢吸引在了那张高出地面一米、宽三米、长二十五米“T”字型的台子。

而随着台上那轻盈松快的猫步,模特儿们或单个,或成对,或三五一组,在不同节奏的音乐伴奏下,往返穿梭于天桥两端。

尤其是曲笑和石凯两个丫头,走到中间和尽头时,还要做上几个旋转动作,以让观众从不同角度加以欣赏。

这就更让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仿若煮开锅的水一样。

掌声如潮中,所有的人仿佛都停止了心跳,齐齐都睁大双眼,不愿错过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每一位有幸目睹的观众,此时有的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有的如醉如痴、目瞪口呆。

几乎所有人类能够达到的兴奋、满足都在这里暴露无遗。

就连坐在宾客席上的几位领导也瞠目结舌,成了“忠实的观众”。

但反应最为热烈的还是京城的记者们。

他们立即将镜头对准台上,毫不吝惜胶卷,争先恐后把眼前的盛况记录下来。

“喀嚓喀嚓”这通拍啊,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

第二百零三章 影响

事后,对这场开幕式的服装表演,京城本土的记者纷纷给予了高评价。

有记者写道,“这是一次堪称思想冲击的风暴!法国大使皮尔·卡顿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流行趋势,同时,他也是新的流行趋势创造者。共和国五千年的文明给了他灵感,他所设计的一些最新女装,明显具有东方风情,使人联想起我们传统的,却能显现体态线条美的旗袍……”

而另一位记者是这样写道。

“法国的高级时装在今天正式进入了京城市场。著名法国时装设计家皮尔·卡顿,今天为他的服装及附属品办了陈列室开幕式,以及一个展览会。今后这些展品便公开发售。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货品暂时只能以兑换券(外汇券)购买,销售对象还不能惠及普通人。不过,我们的记者今天幸运极了。竟然免费获得了皮尔·卡丹的一件外衣。事缘摄影记者要求大师穿起一件展品一同拍照,后来卡顿先生把那件外衣的标签撕掉,很有风度的说,‘记者先生,现在它是你的了。’……”

还有一位记者的报道是这样的。

“皮尔·卡顿不亏当代设计大师。大师本人宣称,有幸借用天坛的斋宫成立陈列室,是他的毕生荣幸。为了感谢这番厚意,为了对我们的传统文化表达了充分的尊重,欢迎全国人民来免费参观,感受时装文化的魅力。此外,大师还承诺,一定会在开办陈列室期间,尽力做好古建维护工作。并且非常愿意出资举办一些艺术大赛,以鼓励我国各个领域的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并用以加深两国友谊和文化交流……”

瞧瞧,哪张报纸都一个样,完全就是一边倒的盛赞啊。

反正夸人是不要钱的,京城的各大报纸,都是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甩啊!

而与国内没太多见识的记者们不同,早就见识过更高水准表演的外媒,所关注的是开幕式之外的其他方面。

有美联社的记者报道。

“皮尔·卡顿在无人看好的共和国,和官方合作又加深了一步。他的陈列室在官方的支持下成立了,产品也开始摆上京城各大商场的柜台。但共和国的子民是否能顺利接受他带来的时装,又是否具备相应的购买能力,还有待时间来验证。共和国毕竟不是日本。或许,皮尔·卡顿的成功将就此截然而止,共和国会为他带来人第一次重大投资失败。”

但与之相反,法国通透社却持乐观论调。

“共和国的模特姿容不俗,示范国产时装已达国际水平。皮尔·卡顿表示,他相当有信心把东方丽人引入国际时尚T台,也许就在明天……”

而日本的记者,看到的则是最为实际的问题。

“皮尔·卡顿已在共和国定制了十万条PC牌头巾,销往美国和法国。很显然,皮尔·卡顿距离胜利已经相当近了,他会让法国时尚界再次震惊……”

显而易见,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这些报道,无论是褒贬还是嫉妒的言论。

反正对于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业务,都是极为有益的。

这样的免费广告和活动的轰动效应,一下就让皮尔·卡顿名气直线蹿升。

在共和国,他成为了京城人口中的亲善大使,成了官方眼中的注重于国际文化交流的朋友。

而在国际上,他的商誉和品牌效应都在迅速扩大,成了经营能力让人不容小觑的服装大亨。

无论是否愿意,当皮尔·卡顿成功进入了共和国这块市场之后。

他的那些法国同行们,甚至是西方世界的其他同行,就注定会在事业上被他飞速超过。

更为实际的效果是,皮尔·卡顿的服装一下子就在京城火了。

天坛斋宫这一块,每天来皮尔·卡顿陈列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周末必须得采取限流措施才行。

友谊商店这一块的销售情况也出乎意料的颇为乐观。

价值四五百元的西装,三四百元一身的女装,居然每天都能卖出十几套去,而且还几乎全都是国内的顾客在买。

其实这也正常,我们的共和国是穷。

可毕竟这里是首都,总还有那么一些人,能够支撑起高消费,买得起奢侈品。

甚至王府井的百货大楼,西单商场,甚至是大栅栏的许多商店,也经常会有人打听PC牌的服装。

虽然这些人只能失望而归,但也越发把皮尔·卡顿推向了神坛,变成了高档服装的象征。

而这些还仅仅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影响,其实在于皮尔·卡顿的时装开始引领我们民众的审美变化。

虽然没有一夜之间骤然变化那么明显,那么夸张。

但京城的街头很快就出现了许多靓丽的颜色,女人们也开始涂口红了。

像王府井、大栅栏的大照相馆,也陆续都挂出了“这里出租西服”的牌子。

穿西服拍婚纱照,就此开始逐渐取代旧有的中山装与婚纱的搭配,掀起了一场新的流行。

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持续许多年的定式照。

或许历史,就是这么于不知不觉中,推动和发展的吧……

至于最后,当然还得提一提宁卫民这个幕后操手,最大的功臣。

出于为模特们家庭关系的考虑,他还做了一个很有必要的善举。

那就是以公司的名义,跟采访的媒体都打了招呼,发表的照片只能用全身照。

并且公司奖励给他的一千元外汇券,他也没有独吞。

而是宴请了模特队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聚德全”吃了顿烤鸭。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为模特们大摆庆功宴,席间举杯畅饮之际。

宁卫民忽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就他离队的这段时间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队里竟然不知不觉组成了三对恋人。

这六个男男女女,都把自己过去的对象给甩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就连其他那些队友也没闲着。

尤其是那些女模特们,似乎已经有不少人更换了护花使者。

从她们的交谈中可以听出,他们新任男友,不乏博士、处长、飞行员之流……

这或许就是这个行业的副作用和额外的代价吧?

无论是否出于本意,或是是否是心甘情愿。

既然走上了这条光鲜亮丽的路,她们对于生活和感情的要求,就再不会甘于平淡。

注定都将变得越来越功利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喝着汽水,与队友说笑的曲笑。

以及她身边正把一卷烤鸭往嘴里送的石凯丽。

他真的不知道,这两个眼下还很纯净的姑娘,到了什么时候也会变成这样。

两年三年?还是四年五年?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轻率的毁了一份世间的纯洁。

当初似乎不该把曲笑带进这个圈子啊!

我是不是错了?

第二百零四章 开衙建府

皮尔·卡顿陈列室开幕式之后,宁卫民并没有就这么离开天坛的斋宫。

而是留了下来,继续当起了临时馆长。

因为一方面,用太监值守房改成的咖啡厅是细活儿,至少还得多半拉月才能干完。

随后还得进相应的电器设备,安装取暖锅炉和外线电话什么的,才算是完善了硬件设施。

另一方面,皮尔·卡顿公司委托“外服”又招聘了十二个形象还过得去的应届高中生。

希望由自己人来逐步接手室内的导游和管理工作。

那这些姑娘当然就得参与公司培训啊。

什么基础英语啊,仪态仪表,工作程序,服务标准什么的。

正好,宁卫民过去就是从事服务业的,又参加过模特训练,还懂英语。

那么由他来充当培训老师,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最后还有一点,就是宋华桂跟国家美院和工艺美院,雕塑系师生已经顺利谈妥了艺术雕塑展征集作品的事儿。

宁卫民还需要为这些参与创作的师生提供方便,负责协调场地。

要知道,由于长期以来,我们城市发展几乎陷于停滞,雕塑系已经成了美院里最鸡肋的专业。

这些学雕塑的大学生基本上毫无用武之地。

他们毕业后的“出路”是很窄的,大多数人都不能以本专业为职业。

那么皮尔·卡顿公司这次想要出资举办一次艺术雕塑展,对两个美术院校雕塑系的每个师生来说,无疑是一次非常难得,能够把个人才华展现给公众的好机会。

两个美院六十七名师生一听说这个事,就非常重视,相当踊跃。

特别是皮尔·卡顿公司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为这次比赛设置的奖金也着实不菲。

一等奖有一千元,二等奖八百元,三等奖六百元。

从第四名到第十名的优秀奖也有二百元。

甚至美院教授只要把作品送去参展,就有五百元邀请金拿。

那可以说全体师生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所有人的积极性一下就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许多人都是摩拳擦掌,势必要全力以赴,借此名利双收不可。

于是就有不少学生,提出希望能够现场来制作的要求。

好最大的程度,让自己创作的作品与环境相融合。

此外,还能借此免掉搬运时的麻烦,以及参展作品因此损毁的意外。

说实话,宁卫民恐怕是最能够理解这些师生心情的人了。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年头国内的艺术家是多么不值钱。

就别说那些名家字画的价钱被低估了,真正的全国美展又怎样啊?

去年罗贯中轰动了全国的《父亲》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也不过卖了一千多元。

所以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无论是希望公司举办的艺术展大获成功,还是出于扶植国内艺术创作的责任。

作为艺术展的策划人之一,宁卫民都很愿意为这些贫寒的艺术创作者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好让他们尽展所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总而言之,宁卫民就这么成了斋宫的一把手。

从此大事小情,管着三摊子的事儿。

连霍欣在内,下辖十三名公司员工,并且兼管着公园方临时派遣的八名工作人员。

但还别看他的责任不小,可实际上工作起来却轻松的很,和头段时间赶工期的紧张忙碌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位高权重,就有位高权重的好处。

首先,和施工方的工人们,宁卫民已经完全磨合妥当了。

对质量的要求,对细节的态度,这些工人们都已经很了解,也很卖他面子。

知道出了岔子,宁卫民不答应,那就得返工。

那照着图纸干活自然不敢再走样、出圈儿。

其次,宁卫民还人尽其才,把英语培训任务交给霍欣,让其代劳。

再说这十二个姑娘也是边工作,边培训的。

每天一个半小时足矣,不会占用宁卫民太多时间。

至于那些雕塑系的学生们就更好办了。

他们的要求特别简单,只需要入院方便,不被打扰即可。

于是宁卫民给他们办了出入证,并把他们统一安排到钟楼所在的外院儿了。

让他们自己挑选地方,只把通向两边的道路拿铁栏杆一封。

游客便会从东宫门长驱直入无梁殿的内院,互不干扰和影响。

再给这些雕塑家们准备几壶开水,告诉他们工具用完了存在哪儿,也就齐活了。

所以说实话,宁卫民的小日子,过得其实挺滋润的。

他的办公室占了北边值守房的小偏院。

不但弄了个摇椅来,还找古四儿买了一只白鹦鹉喂着,又给院儿里添了一口大缸养金鱼。

像每天来了就是喝喝茶,看看报,逗逗鸟,喂喂鱼。

吃完午饭躺在摇椅上听着半导体,隔着玻璃晒晒太阳,能睡就睡一觉。

其余的时间,要么自己一人逛逛园子,要么去保卫科找人打会儿牌,要么跟手下的几个姑娘摆摆谱儿,要么就是跟那些学雕塑的学生神侃一通。

偶尔再请公园领导们搓搓饭,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这日子就这么稀里马虎的混过去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跟他是皇上的二大爷,受了封的亲王似的。

恐怕园长也没他过的舒坦。

唯独有点可惜的就是这后宫是摆设,而且还有个王熙凤盯着。

虽有莺莺燕燕的“十二钗”成天围着吧,可只能看,不能碰。

否则那他真得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不可。

晴雯说冷我来抱,袭人跟我开玩笑,黛玉咳嗽我照顾,宝钗生日我必到,我与妙玉谈风月,我陪湘云醉芍药。

哎,这日子……想想就美啊!

所以可想而知,宁卫民这样的生活会多么惹人眼红。

但凡隶属于皮尔·卡顿公司,又来过斋宫的人,回去之后总要大发一番不平的感慨。

哀叹一个没学历的人居然能得势,成了本公司第一个开衙建府的封疆大吏。

不就是给老板出了个办艺术展的主意嘛。

胡打胡碰撞上的而已。有什么啊?

然后由此说开来,大家便把宁卫民比作相声里《连升三级》的张好古,加以批评。

或是开始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是这样的投机份子。

有谁是靠幸运青云直上,爬上了高位,越混越好。

每每得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

随后就造成了一个印象。

似乎“金子放在哪儿都会闪光”,这话也不全对。

似乎这个世界就是小人得势君子危,很难有公平可言。

就他妈连外资企业也一样,还得看背景,看谁会来事儿。

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哀叹老实人吃亏。

大家一起巴望着早晚,宇内澄清。

像宁卫民这样的人原形毕露,大倒其霉。

第二百零五章 沙龙

常言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完美的东西。

宁卫民的生活也如是。

他的日子过得是不赖。

可惜,却并不是如同他的那些同事所想象的那么无暇。

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大观园”里,可不光知有“十二钗”。

还有个骄蛮霸道,对他步步紧逼的“小辣椒儿”呢。

过去忙吧,还好点。

现在不忙了,每天下午,霍欣把她自己的事儿办完了,都会心情雀跃,跑来找宁卫民聊天。

这对宁卫民就成了一种骚扰和心理负担。

有那么一次,他曾经想把霍欣赶走,很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哎,你就不能去别地儿找别人去聊?别老来打扰我。”

但霍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就是赖着不起来。

“我打扰你什么啦?你一人待屋里闲着,有什么意思?”

而宁卫民就跟学表演的似的,入戏特快,马上拉过报纸来郑重其事的翻阅起来。

“瞧你说的,我这是闲着吗?我要闲着,公司的业务早停顿了。”

“我得研究政策,琢磨对策,还得给公司出谋划策。要不,艺术展的事儿,能让我琢磨出来?“我说,你还是快出去吧,我思考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

可这对霍欣同样没多大用处,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宁卫民刚看了眼大标题,霍欣就劈手把报纸从他手中抢走,站在他面前说道。

“你装什么装啊,累不累?这儿可没别人,你少跟我来这套。”

“我来哪套啊?你当火烧夹油饼呢。别闹,把报纸给我拿来。”

宁卫民伸手想去夺报纸。

霍欣却笑着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净来假招子,有劲没劲?”

宁卫民只好不理她,随手又拿起另一张报纸翻。

可霍欣倒好,“啪”地一扯,不但把报抢走了,也撕坏了。

宁卫民登时横眉冷对,有点上火了。

“你非找我跟你急是不是?你蹬鼻子上脸啊,太不像话了你。”

但即使如此,也一样无效。

霍欣只退了几步,脸上还在不当回事的笑。

“像画就挂墙上了。你来呀,你来呀。我还真没见你生过气。你跟我急,跟我急一个!”

得!宁卫民算是知道,这女的要缠上男的,到底有多难对付了。

真不是他不想急,而是没法急。

毕竟屋里没其他的人,如果他真要发了火,大声怒斥。

霍欣必定会以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样,捂脸跑出去,哭上一鼻子。

那让外头人听见或是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呢。

他能对别人说,他是为了争夺报纸这点小事就跟霍欣急了吗?

显得小气不小气的单说,别人哪里会相信啊?

再说了,就是有人相信。

可霍欣胆敢这样欺负他这个上级,就越发证明他们俩关系不一般啊。

别人必定会觉得是他欺负女人,或是敢做不敢当。

这叫什么?这就叫好说不好听啊。

甚至霍欣肯主动替他辩解,都没用。

因为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会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过来要是他不急,一样是糟糕。

那就更扯起来没完没了,越发看着像是打情骂俏了,让人撞见岂不是更麻烦?

有那么一两次,就一样会有闲言碎语传出。

总之,面对这样的情况,宁卫民是尴尬至极,急不得恼不得。

尤其让他感到后怕的,是刚才就差这么一点,他就上手去硬抢了。

幸好及时意识到了危险,及时打住啊。

否则要是没搂住火气,这一动手,俩人一旦发生肢体纠扯。

扭着扭着,可不就抱一块去了?

到时候谁能说是抢报纸,没那个意思啊?

弄不好就成了既定事实了。悔之晚矣!

哎,这年头在男女关系上,是处处危险啊。

一个不留神,谁骚扰谁,也许顷刻间就能对调。

这就是女人的性别优势,男人的劣势。

所以没辙,宁卫民采取了最明智的举措,也就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喽。

他毫无表情看上霍欣一眼,扭脸就朝着门外开始飘落树叶的院子走去。

就此一直走到公众的场合去,以此表明立场的决绝。

哎,这下倒好,外头有了证人,霍欣也就没了咒儿念。

再想闹也只能忍着,默默在心里生闷气了。

当然,宁卫民可不是个心甘情愿被动挨打的人。

他也忍受不了这种身为领导却被一个小秘撵得让地方的屈辱。

于是为了彻底粉碎敌人想逼他就范的阴谋,他很快做出了一个举措。

那就是呼朋唤友,来自己办公室做客。

很快,宁卫民跟那些钟楼的外院儿做雕塑的大学生们交上了朋友。

并表示,自己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朋友敞开。

可以让他们随意去休息、聊天,并免费提供香烟和热茶。

这可给这些大学生幸福坏了,无不把宁卫民视为尊重且懂得欣赏雕塑艺术的知己。

还别说,宁卫民是真的挺喜欢跟这些人侃大山的。

因为搞艺术的人,的确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们活在另一个文艺的世界里。

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更有趣,更敏感,喜欢另辟蹊径。

宁卫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不少新奇的笑话。

也大致了解了一些西方美术知识,和鉴赏雕塑的方法。

而他的肚子里的“杂货”,和能预知未来的见识,对这些没接触社会的大学生同样很有吸引力。

这应该就是属于知识互补了。

像有个叫向群小子,就是因为受到了宁卫民一句玩笑的启发和触动。

把自己原来的创作思路彻底推翻丢弃了。

他重新用玻璃钢塑成了一缕青烟直上转化为浮云的作品,取名为《云烟》。

别说,这件作品的效果还真不错。

是既传统又现代,既具象也抽象,有寓意还有动态。

完全符合艺术展的主题。

不但向群自己感到相当满意,其他人也纷纷称道,都认为至少进优秀奖是没问题了。

就这样,宁卫民的办公室日益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来他这儿抽烟喝茶,谈天说地。

参与人员不但迅速波及到两所美院其他系的学生,甚至还有人带来了音乐学院的人。

而由于这种聊天形式上十分接近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贵族沙龙,还具有摩登范儿和精神刺激感。

因此宁卫民的办公室很快就荣获了一个颇为时尚新的名字——“趴儿”。

他本人作为沙龙的组织者和资助人,也被这些大学生们尊称为“宁爷”。

就这样,宁卫民居然领先于原本历史中“文艺沙龙”的创始人宋华桂,在自己的小地盘儿,组织起了国内第一个艺术沙龙。

实打实的说,他可真不是有心想抢宋大姐的风光,故意把这个“沙龙教父”的名头安自己脑袋上的。

完全是迫于无奈,误打误撞。

最有意思的是,在这件事上,霍欣态度上的前后转化。

一开始,出于发现丧失了和宁卫民独处的机会,霍欣是极为不高兴的。

她恨不得把这些成天钻宁卫民屋里蹭茶蹭烟的文艺流氓都轰出去。

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慢慢的,她就爱上了这种大家围绕着一个主题热烈讨论,畅所欲言的氛围。

或许是像她这样的女性天生有表现欲,又或许是她的家庭让她天生适应社交场所吧。

她在沙龙中的表现非常出色,没几天就成了这个沙龙的明星。

而她既享受在辩论中压倒对手的快感,也乐于接受众人的肯定与恭维。

最后反倒还成了文艺沙龙的坚定簇拥者和促进者了。

特别是在宋华桂也对此表态。

“关系啊,这些都是关系,未来的关系。”

并且说皮尔·卡顿公司的宗旨,永远都是希望能成为艺术创作者的朋友。

希望宁卫民能代表公司把这个沙龙好好维持下去,甚至公司还愿意为此提供一些资助。

霍欣几乎是立刻就给宁卫民一个提议。

说要想让这个沙龙越来越正规化,成员稳定。

那应该至少在每个月,或是每两周,找一天组织一次较为正式的聚会才行。

而且最好能包括助兴表演和聚餐的活动内容,就像欧美同学会那样。

这让宁卫民不免想起了冰心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们太太的客厅》。

这篇文章描写的是1930年代的林徽因所组织“星期六聚会”时的文人社交场景。

文中写道,“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

或许这句话,也准确如实的表达了霍欣的感受。

第二百零六章 可气

除了这些搞艺术的大学生们天天往宁卫民办公室跑,模特队里的成员也免不了常来常往。

像演过电影的宫海滨,银行柜员出身的荣伟,还有当过女工的孙婷、刘亚娟。

他们几个本来就属于模特队里思想成熟,和宁卫民比较谈得来的人,又是队里的新组成的两对恋人。

周末的时候喜欢成双成对来公园约会,免不了来宁卫民这儿坐坐。

时间一长,看见宁卫民这儿老这么热闹,他们几个也就逐渐成了沙龙的非常驻成员。

不过要说模特队里最常来找宁卫民的,肯定还是曲笑和石凯丽俩丫头。

她们在队里跟宁卫民最熟络,也最信任他。

几个月一直相处下来,几乎把他当成了哥哥。

所以哪怕宁卫民如今已经离开了模特队。

可队里有什么事儿,两个姑娘还是都想和他商量。

反过来,宁卫民也对这俩姑娘另眼相看,与别人不同。

要知道,曲笑和石凯丽如今成为T台上最耀眼的两颗明珠,都有宁卫民很大的一份功劳。

尤其是曲笑,完全就是宁卫民发掘出来的。

那他当然乐意继续帮助她们,期望她们俩能在事业上更上台阶,尽快走上国际舞台,获取最大的成功。

同时也因为两个姑娘年龄小,性情讨喜,纯洁可爱。

让宁卫民有一种一下有了两个妹妹的感觉。

自然而然就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

为此,他不但在公司的事儿上尽力出谋划策,她们每次来了,也以超常规格热情款待。

像公园方寄存在咖啡厅的一些汽水和零食,本来是准备营业后在这里售卖的。

宁卫民就会豪爽的拿过来一大堆,让俩姑娘随便吃。

而且只要没有特着急的工作,他就会像个最贴心的导游全程陪同,毫不吝惜自己时间。

弄得无论公园的工作人员,还是斋宫的那“十二钗”。

真的都以为曲笑和石凯丽跟宁卫民沾亲带故呢,对她们俩无不笑脸相迎。

而所有人里,唯独心里不乐意的,恐怕就是霍欣了。

一是因为她得知曲笑就是宁卫民在台上抱起那个姑娘后,警惕性大大增强。

二是因为宁卫民对她就从没有这么热情、体贴过。她看着泛酸,实在来气。

就比如说吧,这俩姑娘都爱下跳棋。

宁卫民就买了一套放在办公室,待曲笑和石凯丽来的时候哄她们用。

而且他也非常善于渲染气氛,就使得这种游戏的乐趣大大增加。

比如每次,他都先用特猖狂的态度下战表。

“来来,陪你们俩丫头下盘指导棋吧,也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高手。”

然后铺好棋盘,摆好了子儿,就大模大样坐在桌前,点起一支烟来。

“我赢你们太富裕了,这对我来说纯粹小儿科。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弄的俩姑娘抿嘴而笑,同仇敌忾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不一会儿宁卫民就会输掉头一把。

但他绝不在意,多半还会说一句“好汉不赢头一把”。

然后再收拾棋盘重鸣战鼓。

不过第二盘儿的结局,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么宁卫民盯着只顾嘿嘿乐的曲笑和石凯丽,便会假装变得凝神贯注起来。

“别得意,不过让你们一盘,高兴高兴。”

“行了,就到这儿了,下一把就不让你们了。”

“哼,我自个儿也得高兴高兴了。”

结果第三盘走了半天后,宁卫民的棋路照旧不会有什么起色。

他这时又会说,“这盘还是让你们吧。进步真快。看到年轻人这么有出息,我比自己赢棋还高兴。你们俩下棋,很有我当年的风范啊。”

不用说,俩姑娘就会被他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逗得的绷不住,大笑特笑起来。

就这样,往往六七盘下来,在宁卫民的蓄意放水下。

两个姑娘一定会被哄得高高兴兴,洋洋得意,满怀胜利的喜悦离去。

可反过来呢,要是心怀不满的霍欣,冲宁卫民说上几句酸溜溜的风凉话。

“你得算臭棋篓子了吧?怎么连女的都赢不了?”

宁卫民却保准儿不留余力,能在棋盘上杀得她彻底傻眼,连一盘也赢不了。

而且最后往往还得甩给她几句难听的。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我不忍再赢你,怕你想不开上吊。”

什么叫不患多寡患不均啊?

这样的区别对待就是!

那到哪儿都被捧着的霍大小姐,要不气得浑身哆嗦,恨得牙痒痒,对曲笑和石凯丽心生厌恶才怪呢。

可更让霍欣恼火万丈的是,她却偏偏拿这俩姑娘没辙,甚至就连明面上甩脸子都不行。

因为她们不但是皮尔·卡顿最看好的模特,是公司已经点名重点培养的掌上明珠。

而且据说,由她们俩穿上展示过的丝绸服装,外贸订单签的金额都明显比别人高一倍。

已经成了经贸部和商业部点名每次必要的模特。

这种情况下,跟她们明着起冲突也太吃亏了。

不但宁卫民会护着,宋华桂会不高兴。

恐怕就连霍欣后面的关系,也得数落她不懂事呢。

霍欣不傻,知道自己不能明着针对,于是,小女人的阴招也就使了出来。

有那么一天,当曲笑和石凯丽再来下棋,她们一找棋,就发现跳棋不见了。

“棋呢?”她们俩问宁卫民。

“不知道呵。”宁卫民也没找着,“这事儿真怪呵。”

“是不是你给扔了?”

“哎,我扔棋干吗?上次下完,我不就就搁这桌子上了……”

“那怎么会没有了?这屋里就这么大地方……”

“等等,我问问啊……”

宁卫民就推开沙龙那屋问霍欣,“哎,你看见紧里头那屋的跳棋了吗?”

“没看见啊,我可没拿你棋。”

霍欣登时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吧,看看是不是他们拿走玩儿去了……”

跟着她就假积极,掉头去问屋里那正聊国家大事的几个大学生们。

“喂喂,你们刚才谁去过紧里头那屋啊?我们经理的跳棋不见了……”

不用说,这话无疑是把别人当贼啊,那谁能认啊。

眼瞅着几个大学生脸色不对味儿了,宁卫民赶紧摆手。

“没事没事,什么也没丢。”

跟着就走了。

而看着宁卫民黑了脸,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头亏。

霍欣的心里却无比得意,暗暗乐开了花。

她心说了,你要能找得着才怪了。还想玩儿?让她们俩回家玩儿去吧。

只是可惜啊,没高兴多一会儿,很快霍欣就傻眼了。

因为人算不如天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宁卫民并没有因为跳棋失踪束手无策。

反倒带着曲笑和石凯丽又进入了这间屋。

连带屋里的几个人,都一起被他撺掇着玩起了一个名叫“杀人”的集体游戏。

结果完全是事与愿违啊,那游戏是真有意思。

这一天,曲笑和石凯丽不但玩儿的更开心了,而且还有融入文艺沙龙的趋势。

这可是霍欣自以为专属于自己的禁区啊。

岂能坐看曲笑和石凯丽把她取而代之,日后成为受追捧的焦点人物?

所以这天回去后,她越想越亏,越想越觉得自己蠢。

没辙,只能赶紧补救。

第二天她就又买了一套新的跳棋给宁卫民送屋里去了。

虽然获得了宁卫民的表扬,可她心里都快郁闷死了。

瞧这个哑巴亏吃的,失策!

也不知道那俩丫头今后还会不会再往沙龙那屋凑。

气啊!真气啊!太气了!

第二百零七章 和善可亲

在宁卫民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就属张士慧和他处得时间最长,俩人又是生意伙伴。

那不用说,这小子也肯定是要来斋宫这儿参观参观的。

反过来,宁卫民对他的接待规格,也一定不会比曲笑和石凯丽差多少。

除了好烟好茶,单独陪同之外,恐怕还得喝两盅才行。

哥们儿嘛!

12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斋宫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最为光彩炫目的时分。

张士慧头一次莅临,就被宁卫民的办公条件给震撼到了。

张口就是,“你可真够牛的,竟然把皇上的行宫给占了,生生给变成自己的安乐窝了。”

“瞧瞧你这儿,好家伙!鸟儿也有了,鱼也养了,这么大的天坛给你当花园子。还那么多花不愣登的大丫头伺候着。你再养两条恶犬,弄个穆仁智来当管家,你就全齐了你。”

“我说,你这个劳动人民的叛徒,也太他妈骄奢淫逸了。你在这儿这么作威作福当草头儿王,上头知道吗?小心我找法国老头儿告你一状,削你的藩。”

宁卫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却反驳。

“去你大爷的,你才是黄世仁呢!怎么我的事儿,一到你嘴里都得成罪过啊。咱能不能实事求是点儿?”

“我这儿不过就是五间房的小偏院而已。一间专门招待外客,还得均出俩屋给职工当休息室。我充其量才占了两间屋而已。”

“还拿天坛当花园?这是公园,连我这儿都免不了有游客闯入。哪儿就跟你说的似的了?”

“你甭来假招子。真羡慕,你小子就辞职,来我们公司。我跟上头说说,把这草头儿王给你当。这儿我早待烦了,正好你替我,还我自由。”

张士慧却满不在乎一撇嘴。

“哎嘿哟,瞧你这嘚瑟劲儿的。说你胖你就喘。我要真乐意呢?你说句话就管用?”

没想到宁卫民却拍上了胸脯。

“当然真的呀,哥们儿什么人品,放过空炮嘛。”

“头两天我跟宋大姐聊天还说起你呢,人家也把你当个人才。你要来,可不就一句话的事儿。”

“多了我也不敢说,工资至少一千块外汇券。只要你自己舍得铁饭碗,你们家那口子回头别埋怨我把你推火坑里就行。”

宁卫民的态度不似玩笑。

这下张士慧愣了,他还真没法接话了。

要说他没半点心动那是假的。

可这个年头的人,对铁饭碗的敬仰还是根深蒂固的。

那可是养老的保障啊,谁能轻易迈出这步去?

结果就这个档口,刚巧霍欣推门走进屋来。

她听见了这话,直接就搭上了话。

“其实什么铁饭碗啊,外资企业一个月就能挣出常人一年的工资。干上十年就满可以退休了。你们不是哥们儿嘛,在一起干多好?”

张士慧当然记得霍欣,当下就是一凛。

当初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位大小姐是怎么牙尖嘴利的,把米晓冉给挤兑走的。

知道这姑娘挺有背景,骄傲极了,不好惹。

于是赶紧满脸堆笑打招呼,一个劲地说“你好”,客气得都有点谄媚了。

但让他倍感惊讶的却是,此时的霍欣已经和他印象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态度极为友善和大方,竟然笑吟吟地说。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我现在可是宁经理的下属。招待好经理的朋友,是我的工作。”

“其实我也没别的事,这不快到午饭时间了嘛,就想问问你们的打算。”

“要是吃食堂呢,我就帮你们把饭打回来。要是去外面下馆子呢,我得先去占个位子。否则到了饭点儿肯定没座儿……”

说着,霍欣的眼神移向宁卫民。

而紧跟着,张士慧发现宁卫民又用同样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他不禁连连摆手。

“别别,不出去吃了,太麻烦,我就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吃食堂吧,聊着方便。”

随之,他又有点犹豫地问。

“哎,那……你们这儿……上班能喝酒吗?”

对于这个问题,宁卫民还没表态,霍欣就先笑了。

她既大方又爽利的回答。

“对我们公司来说,喝酒也是工作。何况这儿又是我们经理说了算。只要他自己不反对就行。”

跟着半开玩笑的问宁卫民,“你会反对吗?”

得到回应后,霍欣又是笑。

“放心,都交给我吧。”说完就出去了。

就这样的表现,对张士慧来说,不亚于今天刚看见无盐女变嫦娥啊。

等人一走,他吮了下牙花子,就挤眉弄眼地跟宁卫民说。

“我去,哥们儿你可以啊,这样烈的小野马都让你给驯服了。你真是女人的克星。”

其实都别说张士慧了,就连宁卫民自己都犯懵呢。

他也不知霍欣怎么会一反常态,忽然间,就转了温婉的性子。

没多久,霍欣就回来了。

不但弄回来一瓶燕岭春和三四瓶啤酒,还弄回来点粉肠和豆制品。

“外面商店也没什么好酒,啤酒就这么多了,再多了我也带不了。这两样,给你们下酒的,公园食堂的饭菜顶多只能填肚子。要是再不够,咖啡厅还有些烤鱼片、牛肉干、怪味豆什么的。”

敢情这些她刚才骑着自行车,专门出了公园买的。

“够了够了。非常麻烦了。其实我们哥儿俩好对付,有一包花生米就能下酒。而且主要也是喝白酒,啤酒就是涮涮嗓子的。”

张士慧发自内心的感激着,跟着就要掏钱。

但霍欣根本就不要,反而说“给我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呗”。

说完笑着看了宁卫民一眼,一扭身又去食堂给他们俩打饭了。

“我去,真够瓷器的。”

等人走了,张士慧不可思议的对宁卫民说。

“这妞对你可以啊,人比人,气死人!我都有点嫉妒你了。哎,收了吧,我批准了……”

就这一瞬间,宁卫民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是围魏救赵之计,旁敲侧击之术啊。

就跟男的泡姑娘,先博取其闺蜜好感,就能大幅降低泡妞难度是一个道理。

他不由感慨,女人果然个个都有阴谋家的潜质,是天生就不用培训的好演员。

于是他的反应大出张士慧预料之外,不但没有自鸣得意吹嘘自己的魅力之大。

反而郑重的央告。

“哥们儿,你可别坑我了。算我谢谢你了,一会儿她回来,你千万不许瞎开玩笑啊。”

“这个姑娘,我可碰不得,一旦粘上了,就甩都甩不掉。”

“你也不想想,她怎么可能是贤妻良母?还没喝你就多了?”

而此言一出,登时就让“嗞嗞”地喝着酒,用筷子刚夹上一口小菜的张士慧,就这么僵住了。

看着窗外明媚太阳下的朱红的墙头,耀目的琉璃瓦。

也不知怎么,张士慧心里打了个突,竟然感到了身上发冷。

他筷子上的那口豆制品,不知不觉中,掉了……

第二百零八章 有失风度

霍欣绝对不会想到,她精心设计和用心表演,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非但没逃过宁卫民的眼睛,反而弄巧成拙,极大的激发了宁卫民的反感与戒心。

让宁卫民从心里越来越与她疏远。

当然,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因为她恰恰不明白一个道理。

情感的战场上男人才是猎手,是主动出击的一方,这是天性。

假如一个猎手被猎物反追,步步紧逼会怎样?

那这个猎手一定不会高兴,反而会感到压力,会恐慌。

所以聪明的女人绝对不应该倒追男人,而是应该懂得撩汉。

撩得男人不能不追,主动来追才是。

哪怕不算是聪明的女人,只要踏实等着。

日常接触多了,也许就能无意中get到了男人心里的那个点,收效也远比煞费苦心的猛追强多了。

这的确是事实。

因为就连宁卫民自己也没想到,很快就有那么一次。

他就不得不屁股后头追着人家霍欣走了,而且对她也是真的无限感激,几乎到了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回报的地步了。

怎么回事啊?

这话就得说到旅游商店和文玩字画上了。

实事求是的来讲,旅游商品这个概念在我国,其实一直都是没有的。

解放之前,由于我们对外国人的生活毫无限制。

外国人来到华夏这块土地,想买本地土产和用品,只要花钱,就能实现目的。

同时我们的商家也一直把古玩、茶叶、丝绸、绣品这些高级商品当成普通买卖来看待。

所以也就从未有人把这种特殊的市场需求单独区分出来过。

哪怕是改革开放之后,哪怕是1979年“伟人”发表了黄山谈话,明确要求大力发展旅游行业,要求促进旅游商品的丰富与销售。

但在长期根深蒂固的旧有思维模式下,旅游行业整体的经营方式,一时之间也很难突破框框,发生什么根本性的转变。

旅游业相关部门还是把旅游商品的经营,仅仅定义在接待外宾的“特种商店”模式。

在旅游商店所销售的,都是他们认为外宾会喜欢的,具有特性的现代工艺品。

比如说景德镇的餐具和茶具,玉器厂的玉器、手镯,料器厂的料器盆景,还有丝绸、纸扇、景泰蓝、文房四宝什么的。

他们所谓响应上面的号召的举措,也不过是又多开了几家这样的商店罢了。

所以对于宁卫民而言,这样的商店千篇一律不说,商品卖点也仅仅是做工精良而已。

实在没什么看头,也不值当去买。

想当初,他陪着蓝岚逛过几次北海、故宫,就早已经逛够了。

如今尽管他常驻斋宫,可无论是忙的时候,还是不忙的时候,他对天坛公园里的这些旅游商店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还从没去逛过。

可要说也巧了,就在张士慧找宁卫民喝酒过去没两天,宋华桂就给宁卫民打了电话。

说两天后她会陪同一些法国大使馆的客人参观斋宫的陈列室。

让宁卫民做好接待准备。

因此当天,完成了接待斋宫的接待任务后,宁卫民和霍欣自然还得继续陪同这些法国人去逛天坛的祈年殿和回音壁,甚至陪着这些人逛商店。

就这样,在帮着询价中,完全是被动的,宁卫民就发现这天坛的工艺品商店有点不大一样了。

因为有那么几间店铺,居然在卖真的东西。

无论是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印石三宝,又或是只许外销的清中晚期的官窑瓷器都有。

而且比起琉璃厂卖的东西,价钱上还要便宜一两成。

这是怎么回事呢?

宁卫民仔细的一打听,当场就差点没抽自己一嘴巴,简直悔死了。

敢情这几家售卖真玩意的店铺,也和皮尔·卡顿的公司办的陈列室一样,全是外来客。

它们原本都是隶属文物商店系统的老字号,分别为观复斋、墨缘阁、悦雅堂、韫玉斋、震寰阁。

是为了配合文物局对琉璃厂大街的改造翻修工程,才于1980年2月7日统一迁到天坛公园,租借这里的房屋进行临时办公的。

待等到改建工程完成后,这几家店铺还会再迁回琉璃厂去。

那不用说啊,仅靠天坛来的游客做买卖,自然比不上琉璃厂那条街。

因为人数虽然差不多,可目的性上差多了。

可上级安排的销售任务又要尽力完成。

于是这样一来,这几家买卖一落千丈的老字号,为了让维持买卖,就自觉把价格降了一等。

尤其是卖瓷器的,光指着外销是没戏了,也必须得为内销开个口子了。

那想想看吧,这对宁卫民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漏儿啊?又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只能说世事无绝对。

真正的聪明人,要想不错过重大的机会。

那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形成模式化思考,千万不能抱有成见才行。

就这样,应付走了外国人,宁卫民也不去琉璃厂了。

他发现了一个无人染指的宝库,几乎每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看。

来了还不走,那简直是流连忘返啊。

就为了低价拿货,他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跟这几家店的店员们套磁啊。

讲笑话请烟请茶请汽水零食的。

那像他这样能说会道还出手大方的人,交朋友还不容易吗?

于是很快他就如愿以偿了。

等着一聊熟了,人家居然给了他一个将近七折的折扣。

好家伙,给宁卫民美得啊,就此开启了爆买模式。

毋庸置疑,他的首选当然还是名家的近现代字画。

因为除了便于保存,字画升值的的启动时间最早,升值空间也最大嘛。

结果时间一长,霍欣也就发现宁卫民的爱好了。

因为他买了字画总得拿回办公室嘛。

而且还会挂在墙上,摊在桌上,长时间的欣赏。

甚至都顾不上工作,懒得理会别人了。

这在霍欣看来,当然是无法容忍的,同时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

像有一次,她见宁卫民一次居然买回来八幅画,而且一回来就一幅幅的仔细端详。

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接就问他。

“不是,你怎么见天买这些东西啊?你没事儿吧?这些字画有什么好的啊?”

宁卫民呢,却只顾欣赏着自己的新收藏,根本没听见霍欣的话。

霍欣有点急了,“喂!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人家还有正事儿跟你说呢。”

而她脾气一来,就跟夺报纸的那次一样,又把画儿硬抢到手里,给卷上了。

这宁卫民还不心疼?

当场就有点急红眼了。

虽然不敢去抢,可也头一次骂上了。

“嗨嗨,干嘛呢?你他妈有病啊你!找我跟你翻脸是不是!我最讨厌你这德性!动不动就上手抢东西!”

眼见宁卫民真火了,自觉理亏的霍欣也多少有点害怕。

于是一边把画儿还了回去,一边不免委屈地嘟嘟囔囔。

“切,真小气!有什么啊?不就张破画嘛,值得你这么宝贝?”

宁卫民心疼的验看着画,嘴里还在数落死。

“你懂什么?这是文化!不说别的,一张一百多外汇券买的呢。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无知最可怕……”

却没想到,这下霍欣虽然动容了,可却把罪名反倒扣他脑袋上了。

“啊?这么贵啊?那你这月工资差不多都买了这些画了吧?那你不成了冤大头啦!无知还真是可怕啊。”

“不是,你……”

“你别急,我也是好意,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买的这些东西,本身也就是二三十的价钱。你干嘛这儿买,太亏了……”

宁卫民简直是被霍欣给气乐的。

“这是真迹!李可染你懂不懂?还二三十?五十你卖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更没想到的是,霍欣居然比他还过分,捂着嘴乐了半天。

“我当然知道,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又怎么样?”

“我说二三十就是二三十。你要不信,我带你买去啊。咱们现在就去,就算我给你道歉了。”

“只要……只要你以后别再这么凶我就行。”

宁卫民怔怔看了霍欣半晌,感到她确实不是开玩笑,于是一下又想起了对人对事不能有成见的道理。

顿时就显得尴尬了。

“这……对不起啊,我……这……有失风度,刚才我的确有失风度……”

第二百零九章 不可思议

霍欣的确没说瞎话。

就真实情况而言,她的话简直保守得过了份。

还别说别的了,这天的下午,当她把宁卫民带到了目的地的时候。

面对着京城核心地区那座雄伟广阔的建筑物。

宁卫民就因为吃惊,几乎变身成了变相怪杰的模样。

“啊?你……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怎么可能啊?”

他眼睛瞪得凸起,下巴都快掉落在地上了。

而霍欣看着表情夸张到如此地步的宁卫民,就像看到卓别林的喜剧一样,被逗得哈哈大笑。

“怎么不可能啊?你说对了,还就是这儿。”

“你开国际玩笑哪!这地方的东西,怎么可能往外卖呢?”

“怎么就不能卖啊?切,你真是少见多怪……”

说到这儿,霍欣没下文儿了,而是很放松的背着手儿摆动着身体。

她似乎颇为享受让宁卫民如此震撼的效果,想让这种快乐多延续一会儿。

所以直到宁卫民忍不住催促起来。

她才面有得色微微一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好啦,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其实早在1979年,这里就成立了一个外宾服务部,卖一些近现代画家的画,收入用于改善经费不足的问题。”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这儿经常要接待外宾,偏偏连请人吃饭的钱都没有。咱们国家财政拨款有限。给接待外宾的标准定的是每人三块钱。但三块钱怎么吃饭呢?差额就得从这儿解决。”

“不过,这里的画其实卖得并不好。因为外国人不认,而喜欢的人……就像你吧,通常都不知道这儿有名家的字画卖。就连我,要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常陪外宾参观,我老来这儿找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好在这儿的字画原本都是那些书画家捐赠的,那就能卖多少算多少呗。要不,怎么能这么便宜呢?

还别说,霍欣一解释其中的原因,宁卫民算是大致明白了。

合着这就是时代特性所造成的认知错位和价值偏离了。

一方面的因素是咱们国家经费有限。

有时候为解决实际困难,不得不允许底下搞点灵活政策。

另一方面也是当年艺术普遍不受重视。

尤其是近现代艺术家不受重视,是被大家接受且默许的普遍情况。

最后再加上这些画作得来太过容易,当代社会的信息传播又相对封闭。

这些原因综合起来,才会造成这种在他看来极不可思议的大漏儿。

果不其然,他随后的询问,似乎更验证了这样的看法。

“哎,那既然那些字画这儿卖得不好,为什么就不拿到文物商店卖去呢?放容宝斋去也行啊?价格肯定比这儿高多了。”

“嗨,这你都不明白?不是一个系统的呗,大家又嫌麻烦,不爱折腾呗。”

霍欣以当代的思维方式,理所应当地作答。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把这些画儿当宝呢?你也不想想,人家这儿是什么样的单位啊?就这几幅近现代的字画算得了什么?人家本身就没当多大的事儿。”

“哎,话说回来了。你可是买画儿的哎,难道你还嫌自己占了便宜不成?你说你这人逗不逗?到底想买不想买啊?”

宁卫民再没什么可疑惑的了。

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可不是嘛,灵芝草一多,不就成大葱了?

毕竟都是近现代画家的作品,毕竟这些画家许多人还活在世上。

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这样的字画,这里积存了多少。

弄不好现在还有人主动往这儿送呢,人家要能当回事才怪了。

说白了,就跟现在清晚期的瓷器似的,官窑又怎么了?青花又怎么了?

乾隆以后的东西,随处可见,压根就没人当回事。

根本没有人会料到,今天的不理不睬,日后竟然会高攀不起。

而这不就是他发财的依仗,最大的穿越福利吗?

得了,咱得便宜就别卖乖了,办正事要紧。

于是宁卫民跟应声虫一样,连连点头。

“想买啊!肯定想买啊!我这不就图个放心才问问嘛。”

“霍欣,你这回太够意思了,真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

霍欣还是头一次被宁卫民这么夸奖,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高兴。

不由嫣然一笑,继续发挥我们民族古道热肠的优良传统,高高兴兴地领着宁卫民去了外宾服务部,

随后所见所闻,更是让宁卫民感到无比幸福和震撼

因为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见到的是怎样一副情景。

二楼两个四十多平米房间里,连他带霍欣加起来,客人也就六七人,还没这儿的工作人员多呢。

可无论是墙上还是柜台上全是名家的真迹啊!

照宁卫民自己的估计,这里的书画能有好几百幅,足能顶上两个容宝斋了。

可以说容宝斋里有的名家作品,这里全有。

但这里有些名家作品,容宝斋却未必见得着。

至此一条,就能见两者的差距了。

再问问价钱,果然便宜得近似于白给,跟霍欣说的一模一样。

那没的说,他就跟带着麻袋进山,无意发现了满地金子的山谷之人一样。

带着极大的欣喜挑选起来,开始装宝贝。

没一会儿就选好了三张黄永玉,两张黄宾虹,两张蒋兆和,一张齐白石和一张黄胄。

但这时候他又迟疑了起来,表情看着似乎有点纠结和犹豫。

霍欣一直旁观,发现了宁卫民神情的变化,马上就来过问。

“怎么了?怎么不挑了啊?你选够了吗?”

“还没呢。我就是觉得吧,这儿摆的书法太多了,我喜欢的画呀,少了点儿。而且好像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的东西没几张啊。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的也少。你别急,我这得慢慢选……”

确实,今儿宁卫民是仓促来的,不过带来千把块钱。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是不是,他当然希望钱能用在刀刃上,买着最值当的画作回去。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万一明儿这关张了,他找谁去啊。是不是?

结果没想到,霍欣给了他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解决方式。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告诉你,不是没有,其实后面库里多的是。无非就是前面的画卖了,还没人想起往这儿摆新的罢了。”

“干脆你也别这儿挑了,这样,我带你去找找这儿的负责人吧。我叫她刘阿姨。”

“这人跟我妈妈的关系不错,跟我姨妈也挺熟。要是能找着她,你想要谁的画,她都能带你去找怎么样?”

第二百一十章 神级宝藏

宁卫民的运气不坏。

霍欣带着他熟门熟路的跑到三楼。

然后找到一间办公室,敲了敲门,就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霍欣妈妈的那个朋友——刘阿姨。

那个脸上多肉的中年妇女头发是烫过的,带个金丝框眼镜,身穿一身毛料套装。

看着很时髦的样子。

她也真不愧是外事部门的接待干部。

原本表情淡漠略显严肃的脸,一看见进来的人是霍欣,就立刻转为亲切的笑容。

“哎呀,这是欣欣啊。你这丫头可好久没到阿姨这儿来玩儿了。”

霍欣也亲热的叫着。

“刘阿姨,这可不怪我。是我妈妈不让我来,她说您的工作太重要,总是牵扯到外事任务。怕我打扰您嘛。”

“哎呀,你妈妈也真是的,跟我还这么见外。四个现代化又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阿姨还要成天趴在办公桌旁啊?你想来就来嘛,她要怪你,你就说我让你来的。”

随后,刘阿姨话锋一转,很自然的问起霍欣的父母。

“哎,你妈妈和你爸爸在英国还挺好的吧?”

“他们身体还挺好的,就是不太稳定,可能又要换地方了。他们头两天刚打过电话,说明年可能又要换到爱丁堡去。”

“嗨,工作需要嘛。阿姨这儿倒是稳定,我一干都快二十年了。可说起来,这辈子就出过一次国,还是阿尔巴尼亚。”

说到这儿,俩人不禁一起笑了起来,而形式上的客套也就到此为止。

“这位是……怎么称呼啊?”

刘阿姨适时转向宁卫民,脸上好奇的神情浮现。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身上的西装起了作用,她都没好意思叫同志。

霍欣这才想起应该介绍一下。

“刘阿姨,这是我们公司运营部的宁经理,我现在去了一家外资企业实习。您大概知道,就是那个法国服装大师皮尔·卡顿创办的服装公司,跟咱们经贸部和纺织部有合作关系的。”

刘阿姨一边听一边点头。

“知道知道,我跟着领导也见过那个法国人。你们上个月是不是就刚在天坛弄了一个大台子,让好多姑娘小伙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走在走去?哎哟,你们公司现在可是出名了,头一阵还上了《参考消息》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或许正因为宁卫民打扮得体,还借了法国老头儿的势。

这位刘阿姨面冲宁卫民仔细端详了一阵,也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哎哟,小伙子这么年轻就在大公司当经理了,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这话多少有那么点一语双关的暧昧意思,让宁卫民登时感到了几分尴尬。

可偏偏他又不知道这位刘阿姨的具体职务,还不能不理人,也就只能跟着霍欣来称呼。

“刘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宁卫民。您怎么称呼我都行,叫我的姓,就叫小宁。或者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瞒您说,我这个经理真不算什么,完全没法跟咱国家的正式干部比。您这话让我太惭愧了。”

这话倒是招人爱听,刘阿姨挺高兴。

“小伙子还挺谦虚,真会说话。那我就不客气,叫你小宁啦。”

可跟着这位刘阿姨又不嫌多事的,跟霍欣挤眉弄眼。

那意思像是在夸她眼光不错,整得气氛越加不对味儿。

好在尴尬是尴尬,这有着八卦之魂的老娘们,在办事儿上倒是不含糊。

听说宁卫民和霍欣是来买画,但门市部字儿多,画儿少,尤其是齐白石的画作少,不好挑,他们还想去库里看看其他的画儿。

这位刘阿姨当场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

然后一路和他们打着哈哈,把他们领到了库房办公室。

就找了一个叫小齐的库管员,拿着钥匙帮着开门。

不过这小齐听霍欣提出要找齐白石,却有点发愁。

不得不告诉他们,因为卖货,那些库里的近现代画作不知多少人插过手。

这两三年出库入库的,东西早都放乱了。

专找一个人的作品可能不太好找。

只能给他们指一个大概其的区域,让他们自己动手撞大运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宁卫民非常能理解。

结果没想到一进屋他就傻了。

别说上手去找了,一时间,他就连动也动不了。

敢情门后这间屋子还挺大,是个相当于两个教室面积的大通间。

而房间里的布局,就如同图书馆一样,全是通顶的大木头架子。

每个架子还都是五层,无不是塞满了横躺的卷轴儿。

就这还不是全部呢,那个小齐唠唠叨叨的说,隔壁的一间屋里,还存了三十来箱。

说实话,一般人谁能见过这样的情景啊。

其实还别说见过了,恐怕连想都想象不出来。

据宁卫民目测估计,就这屋里的,就说没有上万幅的字画,那也得有个**千。

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

别人不清楚,他宁卫民还不清楚嘛。

如果说容宝斋的店铺在他眼里等于《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样的传奇宝藏。

那这间存字画的房间,恐怕只有传说里所罗门王的神级宝藏才能媲美了!

夸张吗?

一点也不!

因为说句最直白、最通俗的话,这屋里东西怕得值一万个亿啊!

三十年后,要想买个国家都够了。

所以饶是自诩见过世面,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什么好东西再惊到的宁卫民,再一次因为大开眼界无法保持镇定自若了。

此刻的他,彻底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一塌糊涂了。

他的感受,就跟吃了一大口绿芥末似的!

刺激、颠覆、通透、提神、兴奋、要疯!

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了什么叫“震撼”。

那就是他的目光所致,除了这些画,什么都看不见了。

时间、空间、自己,统统都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卫民才恢复意识。

而这时他发现,无论是刘阿姨,还是霍欣,又或是小齐都把目光凝聚在自己的身上。

他猜测可能人家都叫他好几声了。

便很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然后用手抚着额头遮盖脸色,连连道歉。

“对不起,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画儿,是我把事儿想简单了。看来,找齐白石还真有难度。”

小齐一下乐了。

“看吧,我没说错吧。只能碰运气。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大概就在靠墙那排五六个木头架子的范围里。您要找的话,去那边,概率高点。”

而就在宁卫民遵从提醒走过去时,刘阿姨似乎怕他空手而归,就说了。

“万一找不到也没什么,回头我跟下面说一下,谁要发现了,给你留出来就完了。”

“你要是看上别的,不妨先买一些回去。无论大件小件,阿姨做主了,统一都给你按小件算,要是外汇券,二十一件。人民币就得二十五了。可以吗?”

这个倒是好事,可宁卫民也不能不提醒一句,免得让这位刘阿姨难做。

“刘阿姨,谢谢您关照我。可问题是,我打算要买个几十幅的。是不是多了点?不会让您为难吧?”

没想到刘阿姨倒笑了,十分开心。

“哎哟,那敢情好啊,我们这月的经费可就宽松多了。我跟你说,你买的越多才越好呢。阿姨倒是应该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呢。”

紧跟着一扭头,她就又跟霍欣逗上了。

“欣欣,这份人情我是该算在你身上啊,还是该谢谢小宁啊?”

霍欣面带娇羞嗔怪。

“刘阿姨,您可真是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魂牵梦萦

(防盗章节,四十五分钟之后贴正文。请支持起点中文网正版阅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事不过三

(防盗章节,四十五分钟之后贴正文。请支持起点中文网正版阅读)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结果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实在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好演员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默契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防盗章节,正文于四十五分钟后更新。请移驾起点中文网,支持整版订阅)

第二百一十五章 高价老头儿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千块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哥们儿

1978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号和003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异数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价交换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百二十章 争先手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说服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第二百二十章 大钱靠命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想事成

1980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首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超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发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意失意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四道关

毫无疑问,办事儿的当天,才是扇儿胡同2号院最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才五点钟,边家全家人就都起来了。

在一家三口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之后。

他们连早点都顾不上坐下踏实吃,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边大爷要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然后去拢火、烧水、囤水、分茶叶包准备待客。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跟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还得带领麾下那几位够格儿给“肾虚公子”撒花的大妈们,检查了防火防盗,再督着胡同里的各院儿都把国旗给挂上。

这才能回过头来专心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至于边建军,那更是一个大忙人,连新房都顾不上去收拾。

起来草草叠了被子,洗漱完毕,就奔了他上班的“清华池”附带的理发店。

早就说好的一位理发师傅,正店里擎等着“收拾”他呢。

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吹吹头,刮刮脸不是?

甚至就连早早儿从厂子骑车赶过来帮忙的边建功也没坐着喘口气的工夫。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底,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第二百二十六章 操控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便条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月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当断则断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月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月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第二百二十九章 比较

被米晓冉兴师问罪,挨顿臭骂之后,宁卫民别扭了好几天。

这很正常,赶上这时节不对嘛。

年根儿底下,还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呢,丧不丧啊?

何况这对于拥有未来价值取向的宁卫民也忒不公平了。

他总是忍不住愤愤地去想,这是个什么封建保守的破时代呀!

女人要么像防流氓一样的防备着你。

把她自己当成女皇,连句话也不愿意跟你多说。

要么就莫名其妙的认定了你,要死要活,也非把自己这辈子交给你。

老子已经够规矩了。

一没摸手,二没接吻,甚至就连“喜欢”也没说过。

难道还能怪上我么?

妈的!真是不公平,没道理!

这个年代,让我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一点安全感!

想想未来三十年后,那个在这方面,女人大方得让男人脸红的世界。

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女人怎么这么爱走极端呢?

也真是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挨了顿骂,从此之后能够划清界限也是好事。

反正无论米师傅和米婶儿,甚至米晓卉对宁卫民,还都像原先一个样。

可见米晓冉也并不想把他们的矛盾扩大化,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这对宁卫民来说,也就满可以了。

要知道,住在大杂院儿里,最避不开的就是空间的狭窄。

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有什么比邻里的安宁和睦更重要的吗?

只是似乎从一开始就预兆了1982年是个多事的年份。

因为哪怕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差两天就过年了。

哪怕是人人都希望安逸平和的过个春节。

可2号院还是出了一档子事儿,无形中竟然让整个院儿里过年的喜庆都黯然了几分。

那就是罗家的小儿子,罗家的老三——罗广亮回来了。

要说2号院里罗家和边家的情况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两家的下一代,全是两子一女。

而且还都是一个女孩打头儿,下面跟着俩男丁的排行。

于是这自然让边家和罗家有了更多亲近和比较。

亲近是因为两家人最能明白自己彼此的难处。

而比较也是因为,两家人最容易从别人孩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子女的不足。

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压过别人家的孩子一头啊?

这种期待,恐怕普天下的爹妈都是一个样的。

至于说到具体情况,当然不会出现一家完全压倒另一家的情况。

各有千秋才是正常的。

就比如说比闺女吧,这方面就是边家胜出一筹。

边家的大闺女边爱红,自小学习好,爱张罗事儿。

模样长得也不错,属于扇儿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虽然没上大学,可如今是在陶然亭公园管理处工作,也属于坐办公室的主任科员。

她嫁的人家也不错,丈夫是园林局的一个副科长。

二人婚后夫妻和睦,子女双全,经济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再加上如今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都已经能够经济自立了,边建军还成了家。

边爱红这个当姐姐就算是基本一身轻松了,用不着再帮衬娘家什么了。

按照一般老百姓的观念来讲,她的生活基本上是没挑儿了。

然而罗家的大闺女罗秀芸,却是个模样平平,学习一塌糊涂的姑娘。

而且罗师傅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

他打骨子里认为认为闺女是给别人养的赔钱货。

一门心思全放在培养儿子上了,从小没对闺女怎么上过心。

完全是一种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的态度。

所以罗秀娟的工作和婚姻都是平平,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她自己本人初中毕业后,没能进父亲的工厂。

完全是服从分配到了一个国营的早点铺工作,嫁的人就是她进店时的师傅。

这主儿姓丁,独生子。

不但年龄比罗秀芸要大上七岁,工作就是个炸油饼的白案师父。

而且家里经济条件也非常差劲,得养活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妈。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有一手祖传做炒货的本事。

敢情这丁家过去是南城小有名气的“崩豆丁”,炒的黄豆,炸的崩豆儿特别香脆。

实际上,不但罗师傅下酒之物全靠女婿送。

平日里就连边大爷和康术德都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甚至今年节前宁卫民还跟罗家提出想买个三五十斤来着。

他是想买一些分送宋华桂、张士慧和模特队的朋友们,作为比较有特色的年礼。

只可惜罗家的这位女婿也不知道是脑筋死性,还是真被市场供应限制住了。

挣钱的机会压根不要。

他连价儿都没问,就传话过来说,自己弄不到那么多合适的材料。

最终这事儿也就没成。

说完了闺女再说儿子。

从这儿开始,却恰恰反过来了。

因为拿两家的长子相比,边家的边建军就是个澡堂子烧锅炉的。

工作不体面,又累又热,挣钱也不多,还没有前途。

除了缺肥皂的年月能沾点光,外加时常能照顾照顾熟人洗个免费澡。

再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和优势了。

而罗家的罗广盛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学习成绩也不大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大概他们罗家的祖坟上就没长学习好的那根蒿子。

可正因为罗师傅对儿子的看重,跟组织上求了人情。

结果走“内部”渠道,罗广盛一样进了父亲工作的厂子当了工人。

还就跟着罗师傅学徒。

不用多说,对自己儿子,罗师傅还能不用心教吗?

甚至这位爷的护犊子,吃小灶完全就是明着来的

结果罗广盛一去,弄得罗师傅头喽几个徒弟都吃醋了。

而时间一长,几个徒弟都看出罗师傅要搞父传子那一套,便纷纷调离了罗师傅的车间。

现在这父子俩一个车间副主任,另一个就是第一小组长。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爷俩早晚顺提接班上去,彻底把整个生产车间掌握在他们父子俩的手里。

而区糕点厂是什么待遇?

吃喝营养不愁,奖金更是杠杠的。

还能享受和关系单位互惠互利的好处。

像他们父子俩这样从事食品行业的工人。

应该算是轻工业里最滋润的那部分人了。

那不用说,既得实惠又有前途。

罗广盛娶媳妇就娶得早,娶得还是厂里的厂花,那可比边建军省心多了。

而最关键的就是,如今罗家的大孙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健康茁壮。

边建军媳妇才刚刚有了身孕,是男是女,那还不一定呢。

到此为止,应该说边家和罗家一比一平,最终的结果还得看最后小儿子身上的比拼。

说到这件事也是最让人料想不到,大跌眼镜的。

因为作为被玄武体校摔跤队主教练一眼就看重的孩子。

追到家里死乞白赖非要让他进队练摔跤的好苗子。

从生出来到十九岁,罗广亮都是罗师傅的心尖子,没少给家里挣脸面。

甚至从初中起,这小子就能用队里的运动员补贴给罗师傅买酒喝了。

别说比得边建功黯然失色了。

整个胡同的人家,谁不羡慕罗家有这么个好孩子?

尤其是当罗广亮年满十八岁,初次进入成人赛场,就拿了市级冠军之后。

很显然,边家的边建功似乎已经没什么胜利的希望了。

但偏偏命运弄人,就因为三年前罗广亮自己的一时糊涂,自断了前程。

边建功不但追平,而且还反超了。

第二百三十章 成败同源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失落感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3a阅读网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除夕夜

别人且不说,宁卫民的心里就相当难过。

因为尽管他继承原主的记忆有限得很。

对于罗广亮,其实只有一些从小到大,日常接触里的断裂的,零碎的画面。

仅仅知道这是罗家的小儿子,比自己大上一岁,实际上却与之相当陌生,根本没有半点“发小”情分。

但是他,偏偏是最受不了这样的事儿的。

他见不了一个大男人无路可走的窘迫,看不得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的憋屈。

就像当初边建功的哭,张士慧的难,对他都是这样。

面对类似的情形,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当然,这倒并不是说他这人有多么心软,多么善良,存有什么圣人情结。

主要还是因为前世的他,经历过太多与之相似处境。

一旦看见这样的人,往往就能让他想起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苦难史来。

他对于走在大街上走得双脚酸痛,却不知该去向何处的彷徨。

对于在快餐店里睡觉,睡得半拉身子发麻的痛苦。

对于被肚子里的饥饿感催逼着,让他恨不得去掏饭店垃圾箱的悲凉。

对于狂风暴雨天气里,被大雨浇得浑身通透,冻得瑟瑟发抖的寒颤。

对于看到一只被美女抱上SUV的爱犬,痛恨自己生之为人,巴不得与之互换的卑贱……

那些滋味他全都了如指掌,且深深记在了骨血里。

他更明白在大年下,自己孤身一人,看着别人家里漏出的幸福灯光,想想着别人家里亲亲热热的景象,有多么的嫉妒和心酸。

而每逢这样时候,要是再横遭几个白眼,或是被人轻视的呵斥几句。

那他真会有种恨不得捏着鼻子去跳河,或是想放把火烧掉全世界的冲动。

正因为这样,今生的他,才会雪中送炭,主动帮助边建功和张士慧走出生活的困境。

同样因为如此,前世的他,在生活无虞,小有资产之后。

才会每年在儿童节前和春节前,给养大自己的儿童福利院送去五千元的现金,以及价值两万块钱的食品、图书和文具。

甚至上辈子,就连平日里,他都格外照顾邮币市场周围那些卖黄胶带的、卖盒饭的、卖饮料的小贩和捡垃圾的拾荒者。

比如说,他一买胶带就是二十个。

每个月那些卖胶带的,都会主动去给他送上几次。

他从不拒绝,他的胶带估计半辈子也用不完了。

而他的盒饭、饮料不从市场里买,不叫外卖,专门从市场外的那些小贩手里订。

就连纸箱子、饮料瓶也专门从外面叫人来搬走。

他的员工没人能理解,谁都不明白他这个老板,为什么要干这种既麻烦,又不实惠的事儿。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其实是他深埋在内心里的病。

就像得了某种强迫症一样。

如果不去这么做,他的心里就痛苦,受煎熬,寝食难安。

也只有通过帮助这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深陷生活逆境苦苦挣扎的人。

他才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和宽慰,就像补偿了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他这两天耳闻目睹,搞清了罗广亮“犯事儿”的细节。

知道了罗广亮其实是被人给诓骗了,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局气人儿。

不但经常帮邻里干力气活,帮大伙儿教训过房管所吃拿卡要的电工,打跑过胡同里拦截米晓冉的流氓。

甚至还替原先那个宁卫民在学校里出过头,充当过保护神。

他就更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鞭策,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督促他必须得伸一把手才行。

只可惜啊,宁卫民刚在心里动了这心思,康术德就看出来了。

老爷子不亏是师父,明察秋毫,为此先就警告上徒弟了。

跟宁卫民说人情世故是很复杂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老理儿。

外人要想插贸然一脚进去,即使是好心,也未必能办好。

让他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别多管罗家的闲事儿,否则弄不好就让自己里外不是人。

就这样,宁卫民一肚子的盘算,还真的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啊?

不就是想跟师父商量一下嘛。

没想到这老头儿来个绝的,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不要生生憋死他嘛。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活人就没有让尿给憋死的。

这不,转眼就到了1982年1月24日,农历壬戌年的除夕。

没人能够商量,又自觉掌握不好尺度的宁卫民,居然还真的让一泡尿给触动了灵感。

应该说,大年三十这一天,首都的过年气氛十足。

傍晚临近时,长安街旁所有建筑物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在人民大会堂内部,举行首都各界新春团拜会时,每个人面前却只有清茶一杯。

敢情这是去年才刚刚开始实行的新章程。

所以当我们的“伟人”主持会议时,他是这样说的。

“摆在同志们面前的,还是清茶一杯。和去年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呢?我看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们的国家正在急速好转。虽然桌上清茶依旧,可国家面貌常新。”

这立刻引起了全部与会人员的连绵不绝的掌声。

和长安街上的热烈气氛一样,距离人民大会堂几公里之外的扇儿胡同,年味也是浓厚极了。

外面飘着大雪,鞭炮时不时的炸响。

家家户户案板,几乎都响着剁馅儿的声儿,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饭菜飘香。

可偏偏这样理应全家团聚的日子,罗师傅然拒不接受自己的小儿子。

宁卫民傍晚赶回来过节的时候,就正好迎头碰上裹着个没罩衣的破棉袄,在院儿外头挨冻的罗广亮。

当时可是着实吓了宁卫民一跳。

因为都到了这时节,除了放鞭炮的孩子,大街小巷里哪儿还有人啊?

他这一转弯儿,心里就惦记着进院门儿呢。

哪儿想到,就在墙角还会碰见一个被冻得直蹦跶的大活人啊。

真是出乎意料,心惊肉跳!

尤其乌漆嘛黑的暗色中,人的鼻子眉眼全看不清,唯独两双眼睛倒亮晃晃的。

说不好听的,跟哪个城隍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似的。

所以宁卫民直接就“啊”的一声,身子也打了个颤悠,跟钉子似的定那儿了。

幸好马上就听见道歉的声音了,“卫民啊,对不住啊,吓着了吧?”

“嗨,是你啊,怎么跟这儿待着呢?”

而话一出口,宁卫民就后悔了,因为他问得忒多余,明显就是废话。

果然,罗广亮被冻得发青的脸色分外尴尬,眼睛也有点泪晃晃的感觉。

“一会儿就回,今儿家里忙,等我妈用完厨房的……”

没别的,宁卫民赶紧装傻。

他打个哈哈,掏出烟来给罗广亮点上一根,这才进院儿去了。

经过罗家小厨房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跟正忙和的罗婶儿打个招呼。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口儿,罗婶儿居然没有丝毫喜气。

手里捞着炖肉,冲他一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破不立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上。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沸水和碱皂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家门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超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发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年初一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出路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拿执照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31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上。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沸水和碱皂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好兆头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发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发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爱书屋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速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发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发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口

春节过后没出一个星期,罗家的小厨房的窗户就给补上了。

一个上下铺的架子木床也挪进了宁卫民的小屋。

二十二岁的罗广亮,从此不但有了稳定的容身之处。

也有了个体执照,有了自己的三轮车。

他真正的翻开了自己人生中全新的一页。

当然,没人生下来就想当三轮车夫。

因为这是历来被京城人称为“苦大累”的活儿。

既没技术含量,也没什么前途。

就是干到顶天儿了,在别人眼里,也仍旧是个臭拉车的。

实话实说,身为冠军苗子的罗广亮要不是一步走瞎了,成了个被社会嫌弃的另类份子。

他就是再有力气没出使去,怕也不会加入这前面看不见亮儿的行当。

可话又说回来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老天爷往往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不到最后的一刻,其实你很难知道自己到底是赔是赚。

就拿这蹬三轮车来说吧。

谁又能想到,在如今的年景下,这个在京城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一点也不起眼的行业,竟然成了个日进斗银的好营生呢。

这可不是胡吹大气啊,真的是这样。

首先说社会大大环境,城市的建设和经济发展都在大步向前,对物流的需求自然迅猛增长。

在缺少机动车的客观条件下,我们的社会别无他法,又只能依赖人力三轮车来维持城市正常物流需求。

这也就是说,目前恰恰是这种落后的物流方式的黄金年代。

另外,和过去还不同的是,经济体制也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自打知青返城,国家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不得不在政策上放了口子。

而打批准个体运营执照的那天起。

政府就给了愿意自己干的个体工商户,以低税率和充分的自由。

所以在当下跑单帮的三轮车夫,他们和国营的三轮车夫还真不是一回子事儿。

体现在收入上,就能导致天壤之别。

还别不信,要知道,这个年头三轮车的运价,国家其实制定了统一标准。

规定二环路以内每个区域货运一块五。

客运乘一人八毛,乘两人一块四。

二环路到三环路之间,每个区域货运一块八。

客运乘一人一块钱,乘两人一块八。

三环以外每公里价格是货运每公里一块。

客运每公里乘一人六毛钱,乘两人一块钱。

这个定价标准对于国营起重社来说,显然是死的,不能动的。

但对于个体的三轮车夫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们在要价上具有充分的灵活性。

如果和国营的三轮车竞争,他们可以落价抢活儿。

如果要碰上落难的客人,不了解情况的“棒槌”。

他们还能顺势抬价狠狠宰上一刀。

其次,由于一个旱涝保收,一个是自力更生,劳动积极性上也完全不一样。

国营起重社的三轮车夫,国家管生老病死,工资都是死数儿。

他们一般拉活儿是挂靠的起重社委派,多数和货栈和商店合作。

基本上是一天两趟,就能挣着三五十不等的工资了。

他们唯一能挣点活钱儿的机会。

就是在起重社守株待兔,等着有偶而需要用车的人找来。

可跑上一趟也没多少。

大头还得交公家,自己基本上也就能落个块儿八毛的喝酒。

所以大部分隶属于起重社三轮车夫都图个安逸。

从没有自己找活儿干的动力。

这些人每天干完例行工作,几乎都泡在起重社门口就不动窝了。

人人手拿大茶缸子,嘴叼着廉价烟卷,凑在一起侃大山,溜舌头。

要么就找地儿下棋,打扑克牌。

反观个体的三轮车夫,却个个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

无论白天还是黑天全出动,他们都得寻摸哪儿有钱的动静。

是哪儿的活儿肥奔哪儿去,再多的活儿,也不嫌多啊。

有的人专门擅长绕远路,有的人擅长拍唬,有的人专憋老外和外地人的肥活儿。

大家是各显其能,八仙过海,为了多挣钱什么招都敢使。

或许是因为家教好的原因,罗广亮在其中比较各色。

他属于不多的实在人,走的是多拉快跑的路子。

他不怎么挑活儿,无论拉人还是拉货,遇见有人问他,就拉。

别人不爱去的苦活儿他也去,反正就是不爱闲着。

有时候还专门大晚上的等火车站末班车的夜活儿,就为了多挣俩。

哪怕表面上他有点吃亏,别人都笑话他。

大家觉着他就跟今年刚上映的电影里的张丰毅扮演的祥子一样冒傻气。

他也照样乐此不疲。

因为实际上,他挣得并不比谁少,甚至还相当稳定。

至少每天都能有个小二十块进兜儿里,都顶上正经产业工人四分之一的工资了。

所以说白了,这年头的个体三轮车夫,那就是坐在了风口上的猪。

在社会大部分人还拉不下脸来干这个的时候。

能守着京城火车站或者是长途客运站这么一方宝地。

还拥有定价的自由和低税率。

无疑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齐了。

这要是还不挣钱,那还有谁能挣着钱啊?

客观来说,除了特别耗体力,不体面,挣不着外汇券这几样之外。

他们的收入几乎都能追上开汽车的出租车司机了

至于他们对这个城市起的作用,也的确是跟九十年代初火遍京津的“黄面的”极为类似。

真是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小财主啊。

要不然,怎么当下开始流行起一个新词儿来呢?

板儿爷!

听听吧,连个蹬三轮儿的车夫,都成有钱的大爷了。

这就最能体现出新旧社会的差异性来。

那不用说,罗广亮误打误撞进入这一行,算是拿碗接住时代的红利了。

他就像跑大棚的厨子和打家具的木匠一样,成了这个时代社会最需要的人。

这样一来,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几乎就没在家休息过一整天。

为什么?

就因为品尝到生活的甜头儿了!钱太好挣了!

无论是火车站等活儿也好,路上遇见的散活儿也好,还是宁卫民托付了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给他发的甜活儿。

罗广亮都乐意干,他挣钱挣上瘾了。

别说那点车份儿,让他一天就挣出来了。

就把整辆车都回本儿,他也没超出半拉月去。

从此,借的钱还上了,拉多拉少全是自己的,他一下就放松了。

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拉车也就拉得更顺心,更得意。

打这个时候起,罗广亮的心气儿就更大了。

照这样下去,他认为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能让自己家里也实现四个现代化。

都是有爸有妈的人,他当然不乐意看着自己的亲妈再用手洗衣服了。

他自然也想让自己的亲爹把零打的“毛三儿”换成瓶装酒。

再说他还有哥哥、嫂子和小侄子呢,他自己还得成家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穷怕了!

有奔头比什么都强,他真不吝惜自己这点力气。

忙点累点算得了什么?力气是奴才,用光了还回来!

当他大汗淋漓蹬车在路上,看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同龄人。

他心里没有羡慕,只有庆幸。

他现在是脑子里和心里,全是康术德和宁卫民告诉他的那些话。

没错!一个人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重要的是不抛弃、不放弃,对生活坚信,一切都能熬得过去!

他相信,他真的相信,距离他被家里接受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多线开花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非凡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现世报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酷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要权

自取其辱的沙经理是气得要死要活。

偏偏还得委曲求全,去加倍满足宁卫民的物资要求。

而反过来,宁卫民却成功地拿沙经理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因为恰恰是出于对这不可思议结果的忌惮,看到沙经理莫名其妙就驯服了,公司里还真就没什么人敢于给宁卫民捣乱了。

这就让宁卫民得以专心专注的把精力投入在工作上,且相当高效地收获了不错的成绩。

像有关专营店场地的谈判,进展就不错。

除了京城饭店是因为具有某种特殊意义,是个较为特殊的场所,没能谈下来之外。

首都机场和即将完工的建国饭店,基本上都洽谈的很顺利。

在宁卫民的辅助下,宋华桂代表皮尔·卡顿公司,最后差不多都是以一万六千元左右的年租,在这两处分别承租下了近百平米左右的场地面积,用于创办专营店。

而斋宫的雕塑艺术展,尽管出于宣传成本考虑,宁卫民并没有邀请多少媒体。

可因为他组织有序,作品艺术水准较高,艺术展的主题和斋宫建筑也相应成趣。

这场相对低调开幕的活动,还是以人传人的良好口碑,从而大获成功。

居然在随后几天里,引来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媒体做补充报道,获得了相当轰动的社会效应。

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公园方门票销售都因此增长了两成。

陈列馆也因此销售了好二十几套服装出去。

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但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这次活动获得了雕塑系师生们的感激和好感,以及由此引发的艺术界的反馈。

还是那句话,在经济还相当落后的当前社会里,艺术工作者们处境太窘迫了。

尤其是对于社会需求格外少,完全就是冷门儿的雕塑系师生们来说,就更是这样。

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这次雕塑系赛事,无疑给了两大院校雕塑系师生们提供了一个有可能名利双收的机会。

虽然奖金并不算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元而已。

但与过去他们几乎没有可能通过专业技能获得物质报酬的情况相比,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打个比方,如果学生拿到三等奖就是六百元,教师的特邀作品也有五百元。

这就足足可以支持他们一年心无旁骛的创作了。

除此之外,参赛的作品还能从参观者口中获得最真实的反馈,还有被媒体报道曝光的机会。

这对于任何一个有志于终身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当然是更为难得的好处。

所以这次大赛还没结束,两个院校的师生们就纷纷跟皮尔·卡顿公司情愿。

都表示希望能把这次艺术展常年办下去,哪怕数年一次也好。

甚至没多久,消息扩散,引得“津美”、“川美”和“杭美”都在报纸上发声了。

几家资历颇深的美院,全都先后隔空喊话,说皮尔·卡顿公司确实办了件好事。

只可惜太局限了,规模小了点,与国际知名大公司的地位似乎不符。

他们非常希望也能来参与,盼望皮尔·卡顿公司能把这个艺术展变成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跟着又为此引发了一场社会范畴的讨论,有人提出了一系列的新问题。

质疑对这样的艺术展由一家外资企业举办是否合适,是否具有权威性,是否能保证公平性。

当然了,对于这样的问题,哪怕争论得就是再激烈,也是不会有什么答案的。

但不得不说,这次活动举办之后,广而告之的实际效果相当不错。

意想不到的,皮尔·卡顿公司居然在全国范畴露了一次面儿,至少全国的各大美院算是知道这家公司了。

而且从此之后,来斋宫陈列馆参观观众也变得更多了。

不但有人是被雕塑吸引来看新鲜的,也有老百姓中的富户,知道了皮尔·卡顿的名头,专程来陈列馆购买服装。

照宁卫民来看,如果真能把这种势头长期保持下去。

今后陈列馆至少能保持收支平衡,再不会是单纯赔钱的买卖了。

于是自然而然的,在活动结束之后,宁卫民开口跟宋华桂要实权了。

要说实话,原本宁卫民是从没有过这样打算的。

他其实挺懒散的,一直都是只想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图个清闲就完了。

可偏偏沙经理故意利用手里的小权利刁难他,给他下绊子。

而且他自己目前也正为个人经济的困境发愁呢。

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无不让他以切肤之痛的感受懂得了权力的重要和好处。

也明白了大丈夫不可手里无钱的道理。

那么为了不再随便被什么人卡脖子。

也为了能够沾沾公司的光,给自己捞点实惠。

他的想法也就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决定要当个不容谁小觑的实权派了。

至于他的具体要求,一是他希望能掌握机场和建国饭店的专营店管理权。

想让公司把两家专营店像斋宫陈列馆一样交由自己全权负责经营。

二就是他还想要独立自主的财政大权。

希望公司能派遣财务人员,让自己独立核算,他来决定钱花在哪儿,怎么花。

今后只每个季度跟公司汇报一次账。

反过来对于公司,他所能做出的承诺也有二。

一是他保证两家专营店开业当年,连同陈列馆在内,全部实现盈利。

三个地方的净利润不低于三十万元。

二是他决定要把雕塑艺术展扩大为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但这方面的相关费用,他不会再跟公司开口要求支持,将由陈列馆的收入来承担。

毋庸置疑,宁卫民的这些提议是相当务实的。

而且原本他就是出谋划策的有功之臣啊。

再加上宋华桂对宁卫民的能力相当认可,对他为人也很信任。

那么理所应当,宋华桂应该答应宁卫民的要求才对。

只可惜,对于这种事关权力的转移,永远都不会那么顺畅。

没人出来争是没可能呢。

何况宋华桂为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比较重情分。

她对宁卫民讲感情,对其他的下属也一样。

要不怎么说是家族式管理呢?

结果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就公然站住来提出了反对意见,一下子让宋华桂感到了为难。

邹国栋提出宁卫民年龄实在太年轻。

虽然很有想法,却缺乏实际商业营销经验,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管理两家专营店。

况且这两家店对公司至关重要,将决定这种经营模式是否能够成立,是否可以做为公司主要利润的开拓方向。

那么以稳妥起见,还是应该由他这个运营部一把手来负责比较好。

不能不说,这番意见还挺冠冕堂皇的,抓住了宁卫民最大的弱势。

但他越如此,宁卫民越不想后退。

一次退,步步退。

凭什么我种树让你老小子摘桃子啊?

宁卫民就提出专营店的想法是自己的建议,大陆还没有过这样的经营模式。

如果让邹国栋来负责,他也一样有劣势。

倒不如一人一家店,两个人搞个内部竞争,比比的好。

到时候各管各的,一段时间后,让公司评定各自的经营业绩和经营模式,再确定最终负责人。

这倒是解了宋华桂的难题了,她认为这样不错,邹国栋也没有意见。

那么随后争论的就是谁管哪家店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机场方面似乎要优越许多。

不但客流稳定,而且现在就可以进行装修准备入店了。

反过来建国饭店还得等到开业才行,而且还不确定人流多寡。

但出乎意料的是,宁卫民居然很大度,邹国栋才刚一开口争,他就主动就表示相让。

同意让邹国栋负责机场方面。

由自己来承办建国饭店的专营店就好。

于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件事的争论到此为止。

第二百四十三章 竞争差距

宁卫民可绝不是冒傻气。

也并非他突然犯了厚道病,分果子的时候,非要玩儿一次孔融让梨。

说白了,具体情况还是得具体分析。

无非是宁卫民觉得这样对自己最合适,他才会做如此选择。

首先来讲,首都机场多远啊,交通实在不便。

目前皮尔·卡顿公司是有属于自己的三辆汽车。

可那辆奔驰W123200,是宋华桂专用的。

其余一辆日本三菱L200皮卡和一辆日本大发850,才是为了拉拉货、送送人,可以给各位部门经理机动使用的。

所以作为常年脱离组织,在斋宫经营自己的小山头的人。

宁卫民连想都不敢想,能长期调用公司的车辆为自己服务。

除非真吃拧了,他才会生出拿下机场那块地盘的主意,坑自己一家伙。

其次,设立专营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对于经营奢侈品的商店来说。

硬件、软件,都得跟得上,才能让顾客心甘情愿的买单,把销售业绩做上去。

安排好这些事儿,肯定非常琐碎,需要不少时间啊。

尤其是在人员培训上,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位的事儿。

这样从实际来看,机场那边随时可以进行装修的时间优势就是鸡肋。

占不了多大便宜,宁卫民根本不需要。

他现在大可以着手找店员,开始做培训。

即便晚一点做店面装修,其实一点不耽误事。

再有,对建国饭店的客流量,宁卫民同样是毫不担心的。

历史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

要是饭店没人住,要是买卖不火爆,建国饭店怎么会短短十年就收回了成本赚了大钱?

而且排在建国饭店后面的,可还有一系列的高档酒店项目呢。

要是建国饭店没能一炮打响,那些工程恐怕非得停工不可。

至于最后的一点是,宁卫民对自己的经营能力非常自信。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前世的他,本身就是靠销售赚钱的,同时也是个够格在奢侈品店消费的主儿。

他就不信了,凭着自己领先几十年的见识和经验,他的经营业绩还能被别人比过去?

真要是那样的话,就只能说明邹国栋有大才。

那他也得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所以说到根本处,既然早晚都是自己的,何必急于一时?

倒不如显示一下高格调,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用实力来说话的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宁卫民就凭着真才实学领先一分,冒了一小泡儿。

敢情无论是邹国柱,还是宁卫民,他们要办的第一件事,都是请专人来设计装修方案。

然后尽快确定好施工单位以及报价。

而在这方面,宁卫民是有着充分优势的。

别忘了,斋宫陈列馆的工程就是他负责的,他早已经和施工的那些工人培养出了默契。

对施工一些常识也有所了解。

另外,鉴于前世的消费体验,对于未来服装品牌专卖店的大致形式与设置设施,宁卫民同样心里有数。

所以,在找施工方上,宁卫民根本没考虑别家,直接就找了给斋宫做装修的单位。

另外在出设计图时,宁卫民也没有大撒把,让设计师凭着感觉盲目去设计。

而是先跟设计师做了较为充分的沟通,把自己想法画了草图。

像灯光的要求,镜子、试衣间和休息区的设施,服装陈列分布和形式。

甚至是暂时达不到,未来有可能增加的需求和变化,他都考虑进去了。

同时,他还提供了法国那边销售“PC”服装的商店照片。

以作为材料、尺寸以及“logo”运用的参照物。

这样的情形下,施工方的设计师出装修图纸,还能不快吗?

实际上也就五天的时间,带着大概尺寸和细节标注的成稿,就被宁卫民放在了宋华桂的面前。

要知道,这可是纯靠手绘的年代,出个设计方案可着实不容易。

往往出装修设计方案,得先出几套概念性的初稿。

然后让客户筛选,再进行细节讨论和针对修改,才能画出带有细节的效果图。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方案能在二十天内出个有确定方向的稿子,就算快的了。

正常到大体完成的地步,怎么也得用个把月的时间。鱼鱼

事实上邹国柱那边还在找施工单位碰面呢,宁卫民这边都已经出成稿了。

不能不说,他这办事速度堪称奇迹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就店面装修的实用性和细节而言。

恐怕当前整个共和国,也找不出一个人能有宁卫民这般设想合理,规划专业的。

所以别说宋华桂看过之后,充满了惊喜和满意了。

就是宋华桂特别把方案拿给邹国栋看,邹国栋都不得不心悦诚服,承认宁卫民的设计方案不是他能做到的。

就这样,无论建国饭店还是首都机场的专营店,全都定下来采用宁卫民提供的方案了。

邹国柱等于彻底没了志气,直接认输一局,放弃再另寻施工方。

对此结果,宁卫民当然挺高兴。

无论是为公司着想,还是为他自己考虑,两家专营店的硬件设施当然保持一致性才好。

否则等他接手,那不还得再重新折腾嘛。

现在这样就是最佳结果。

让邹国栋去当开荒牛,把前期工作替他完成。

自己还能少耗费点精力,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会不会因此增加在业绩上压过对手的难度?

宁卫民可一点不担心。

因为别的不说,在用人上,他的竞争对手就又犯了个相当严重的大错。

邹国柱居然跟“外服”要求聘用十二个员工。

六男六女,高中学历,有外语水平的优先。

男的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女的要一米六以上。

而他跟“外服”提出的要求是只要女的。

八个人就够,学历初中即可。

但身高却要一米六五以上,年龄最多不超过二十。

关键是要漂亮!越漂亮越好!力所能及的找漂亮的!

不用说,这样的要求难免让人听了诧异,那“外服”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对了。

可宁卫民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真照此实行的话,胜利的天平无疑又向自己倾斜了一大块。

要知道,对于现阶段社会奢侈品消费的情况,显然邹国柱是一点都不了解。

那就是老男人说了算,他们才是消费主力,哪怕是女装,也是他们在花钱给女人买。

而这一点,国内和国外皆然,国内更为显著一些。

那么由此可知,目前这一行里,漂亮姑娘远比帅哥有用的多。

其中的缘故,主要牵涉到心理学和两性差异。

像女人对男人有异性相吸的作用,这基本上是共识,这里就不说了。

关键是女人和女人之间,也非常爱相互比较。

尤其是爱在外貌和衣着上去比较。

所以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当活广告。

无论对男人和女人,或是结伴来的男女,都有着相当显著的刺激消费作用。

反过来用帅哥可就完喽,完全是反效果。

因为天生爱赢的男性恰恰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外在上进行比较。

说白了,外在上的比较太低级,赢了根本就没成就感。

可要是比输了却很糟糕,一样也会引发人们的挫败感。

不用说,鉴于当下的消费市场主力的特性,国内的男顾客中能有几个是外貌出众的?

油腻大叔花钱,也是为了买当大爷的感受,买品牌的荣耀,穿在身上是等着被人夸的。

真弄六个穿着打扮跟标准绅士一样的小鲜肉,那是刺激谁呢?

谁愿意花了钱还没面子啊?

所以照邹国栋这么安排,弄不好连一个愿意来买服装的国内男顾客都不会有。

其次,在用人成本上,人多了基本工资支出就多,无异于加大了经营成本。

而宁卫民聘用人少,成本就低,又占了个便宜。

他敢这么干,当然也有原因的。

那就是他除了会实行阶梯式利润分成制度,还有斋宫的“十二钗”可以混编使用呢。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人不够用,反而能够新旧搭配,优中选优。

这也是邹国柱难以媲美的地方。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本儿

1982年2月23日,报纸上发表了“电视剧《红楼梦》摄制工作在筹备”的消息。

怎么挑选角色,到底将会由谁来出演剧中主角,一时成为社会上关注的焦点。

而就在这同一天,宁卫民也喜从天降,终于获得了宋华桂批示的五万元启动资金。

不用说啊,手里有了钱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此,虽然在名义上,宁卫民负责管理的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服装专营店,仍然是总公司的下属单位。

可由于无需再事事向公司请示,几乎已经完全脱离总公司的掣肘。

宁卫民已经在实质上,把这两处都变成独立核算的小单位了。

这就是说,他等同于被“分封”了,终于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

干什么都可以凭自己高兴了。

还别说,咱们的宁侯爷倒是真不糟践刚刚赢得的这份财权。

钱一到手,还没焐热呢,他就急着往外扔。

别的不说,通过“外服”他刚刚选定下来的四名新职工,就没经过总公司岗前培训。

直接被他给弄到了斋宫来,和“十二钗”这些老职工一起,参加他精心准备,独树一帜培训科目。

和总公司通常的打字、发传真、强化外语,以及普及基本外贸知识的培训内容大不一样。

宁卫民更在意实用性。

所以他定下的课程就是四方面,外语、化妆,仪态仪表和服装销售知识。

至于老师,他不惜斥重金,托关系,分别以三十五元和二十元一次课的代价,从国航请了一个在职的空乘组长和一个友谊商店服装部组长,来给姑娘们做培训。

同时,他还从友谊商店给所有的姑娘们买了口红、腮红、睫毛膏、高跟鞋。

并且在西四“造寸”以每人四百元的价格,按照民航的新制服样式,给十六个姑娘每个人都量身定做了一冬两夏三套工作服。

说白了,那是真下血本儿了!

还没开始创造效益呢,仅仅这些开销就达到了八千元,。

而且很显然,一个国际品牌的服装专营店,居然要用这么大代价,聘请裁缝去仿照别人的制服为自己员工订制工装。

这说起来当然是有些可笑的。

恐怕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认为此举纯属骑马找马的傻事。

可事实上还真不是这样的,此举反而极有必要。

因为本质上,皮尔卡顿的女装就不适合当工作服。

大师的设计风格向来都是追求前卫的独特之风。

无论是五十年代退出的“泡泡裙”,还是六十年代的“宇航服”系列。

都能体现出他作品中强烈的“未来主义”。

即使他现在受到我们古建飞檐的影响创造的“宽垫肩”。

也一样脱离了传统,显得很夸张。

说句实话,在宁卫民看来,大师在西方时尚界的声誉主要是得益于探索服装风格中,他经常能够打破想象力界限,才会受到同行认可和追捧。

要不是恰逢其时,我们共和国在个人美上被封禁的太久了。

在骤然开禁后,国人下意识都热爱标新立异的奇装异服,越夸张越爱。

皮尔卡顿的衣服能否打开国内市场还真是未知数呢。

反正照宁卫民的认知和审美来说,“PC”的女装只适合于舞台,但距离现实却有些遥远,商业性价比并不高。

他当然不愿意自己下属也都跟公司里那些姑娘们一样,变成张牙舞爪,翩翩飞舞的妖精。

即便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一种妖冶美。

但能肯定的是,这样的张扬打扮,怎么也不像卖衣服的了,就更谈不上什么服务。

宁卫民是需要他的员工漂亮,可更重要的也要保持低调和庄重。

更何况“PC”的女装是成衣,本身在国外就是平民化的时装,以款式取胜而非质量。

那又能穿多久啊?

天天上身的话,几个月就得换上一套新的,那又是多少成本?

反过来,宁卫民用“造寸”的裁缝师傅,给姑娘们量体裁衣可就不一样了。九饼中文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男装去雷蒙,女装要造寸”的口碑。

就是因为这两家店曾经承揽了领导人的全部制衣任务。

六十年代之前,我们领导人的衣服和几任第一夫人的着装,只出自这两家店。

像如今正红的‘红都’,那仅是后起之秀。

完全是因为“运动”把“雷蒙”给封了。它才有机会接过为制作男装大旗。

所以说,光凭这“造寸”的手艺就值钱。

宁卫民堪比出国人员置装费的投入注定不会白花。

从合身上,那就比直接传皮尔·卡顿的衣服高出一筹。

再加上1980年,我们的民航刚刚脱离了空军,空乘人员的制服因此变得更漂亮了。

宁卫民又在款式和颜色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改动。

他要求裁剪更修身,还把制服的蓝色变成了黑色。

最后又按照未来的搭配模式,给每个姑娘配了两条皮尔·卡顿从共和国制造出口欧洲的丝绸纱巾。

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衣服,是真能穿出奢侈品的味道来了。

甚至比真正的空乘人员还像空姐呢。

很有点日系的味道了。

真正第一套完成试装的那天,别说穿上衣服的那个姑娘感到特别开心,异常兴奋。

就连空乘组长外带霍欣都吃惊了。

她们也没能想到宁卫民改动后的工装,效果居然这么好。

这让俩人都羡慕极了。

霍欣立刻要求为自己做一身。

对此宁卫民当然不好拒绝,于是还得吐口血,又花了四百给她追加了一单。

空乘组长就没辙了,她羡慕只能白羡慕。

顶多了,心里感慨一下李鬼胜过了李逵而已。

不过也得说,这些投入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

因为当这些姑娘们一天天的改善形象和举止之后。

宁卫民也明显能感到斋宫的参观者越来越多,而且明显驻足时间变长了。

许多男游客们舍不得走,尤其是那些来买衣服的,往往还会在西偏院的咖啡厅待一会。

特别是当那新制服再一上身,彻底完蛋了!

虽说在宁卫民看来他改动后的服装仍然还是很传统的。

姑娘们甚至连裙子都没穿,仍然是长裤。

可当天,不但陈列厅里人员流动逐渐淤积了。

咖啡厅也是爆满,还有几个穿着港式服装的港城游客,跟姑娘们没话找话的。

这效果,恐怕就跟康术德口中,当年的京城第一次出现女店员那么轰动。

老爷子喝酒时当闲篇跟宁卫民讲过这段。

说过去,无论大小买卖地儿,无论管账或是站柜台的,绝对没有女店员。

哪怕是国家的机关单位,也没有女职员的事儿。

但在民国十六年,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被一个挺“嘎咕”的字号给打破了。

当时是王府井大街,东安商场斜对面的“一五一”的文具公司,最早出现了两名“密斯”,负责在柜台卖铅笔橡皮。

好!那真是不得了!

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大专学生们,跟不要钱似的,疯抢啊!

结果后来,秩序大乱,就把巡警给招来了。

于是,鉴于历史的教训,宁卫民当机立断,头一次以设备检修为由,做出了临时清场的决定。

再之后,那就是跟公园管理处申请,他愿意出钱,请园方长期配备三四名安保人员在此巡视坐镇了。

并且跟姑娘们再次申诉纪律,非工作内容不能谈论。

第二百四十五章 瑕不掩瑜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缘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大树之下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8090中文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资源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防盗章节,四十五分钟后更新正文,请支持起点中文网正版阅读。如果到时间看不到更新,请您自觉刷新相应章节。具体方法如下,起点app里打开本书的目录——找到相应章节长按——出现重新下载提示——选择重新下载)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来看书吧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发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发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第二百四十八章 露怯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防盗章节,四十五分钟后更新正文,请支持起点中文网正版阅读。如果到时间看不到更新,请您自觉刷新相应章节。具体方法如下,起点app里打开本书的目录——找到相应章节长按——出现重新下载提示——选择重新下载)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