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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日记》


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一章

——许多历史是值得回忆并应该载入史册的。如果人们忘记了这一特殊事件,那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历史也可能因此而残缺。

这一年,中国政府下令,一夜间逮捕了个、十、百、千、万……个罪犯。

这是一段充满了忧虑的日子。

在那段时间里,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把夜晚出门都视为畏途:纺织工必须女扮男装,身边还需带一只狗;儿童上街说不定突然被人拐走;姑娘走在大街上有可能被拉到路边,扒光衣服,几经轮奸,然后一刀捅死。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的是二王传闻的是那北京站的大爆炸,天安门前二十多名游人一下被压在汽车轮下……

—件件惊心动魄,一桩桩毛骨悚然的血腥和暴力案件,不时地传入人们的耳目。从魔瓶里钻出的东方魔鬼们,比“撒旦(注:特指叛天首恶,也泛指魔鬼)”更加凶残与恶毒,他们到处疯狂地发泄着兽欲,搅得神州大地的每一个重犯角落都不得安宁。报案的警铃如同上了发条的闹钟,昼夜不停地响着:

——黑龙江新农公社一名银行营业员,一手持枪,一手用铁锤砸开保险箱,哒哒哒,枪响人倒,保卫干部被打成蜂窝,万元现金被抢劫一空。

——南京钢管厂劳动服务公司一名临时工,在溜冰场被人无意撞跌了一跤,便拔出刀子,当场捅死、捅伤多人。

——强奸犯赵川路因奸淫妇女坐牢五年,出狱三天,又连续二次持械拦路强奸妇女。

——热闹非凡的北京北海公园,一群流氓在光天化日之下将3名划船的女学生劫持后强奸,时达两个多小时。

——湖北荆州农村,成百上千的土流子,举刀舞棍,打家劫舍,仅1983年1至3月,制造案件上千件!

——天津曹燕、曾林两兄弟轮奸妇女20多人。至此,他俩还在高喊要学美国的贝克,不玩一百个姑娘不罢休!

——成都四川师范学院政教系女学生李文久,下课回到寝室里,突然被一个手持利刃的蒙面人连捅37刀,室内血流成河。而那凶手正是她过去的恋人周奎强。在同一个城市里,一名叫赵军的罪犯得知被骗来的姑娘要与他吹,便跑到食堂,将19岁的汪萍姑娘打昏后,用剔骨尖刀,将汪的双腿膝盖骨割下,拿在手中玩弄,并在现场坐等受害者苏醒惨叫,狞笑着说:老子不要你死,就要看你终身残废!

骇人听闻!

这一件件渗透了人民血、泪、愁、恨的案件,比恐怖电影更十倍效能地刺激着人们的心。粉碎“四人帮”已经四五年了,可是老百姓却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样下去四化建设还怎么能搞?中国还有什么希望?不行,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于是,正当国际刑警组织在拟定以清扫黑手党为主要目标的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米兰行动计划时,中国的米兰行动计划比其提前两年开始了实施。

人们还会清楚地记得,1983年8月初的那段时间里,全国各地,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偏僻的山村;无论是东海之滨的海关港口,还是北疆高山上的集市、小镇,到处都可听见急鸣的警笛,到处都可看到出鞘的枪刺。人们疑惑、惊恐,但这仅仅是极为短暂的。当他们看到一个个平日里为虎作伥、无恶不作的一条条镇山虎、地头蛇、大色狼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时,一时个个恍然大悟,欢欣鼓舞,那情景不亚于粉碎四人帮和建国庆典之日。

历史没有理由抹掉这光辉的一页,且让我们看看这场红色大风暴的伟大声势与惊心动魄的战况。

<h3>战报之一:重灾区的辽沈战役</h3>

辽宁,这个受文革影响最严重的省份,如今也是刑事犯罪分子最猖镢的地方。仅1983年的头几个月,辽宁省在公安部挂上号的特大案件就不下20起。省公安厅还未破获大连连续三起的女性分尸案,朝阳驻军某部就急告一批枪支弹药被盗。不几天,锦州铁路局沈上线高山子站附近的铁道上,发现几处爆炸物,正在一位中央领导巡视东北的班车要经过的几小时时间。辽河两岸人民还在为二王百般惭愧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震惊中外的五五劫机事件又爆发了!

还不快动手!这样下去辽宁的脸面给丢尽了!沈阳市的百姓们纷纷跑到省政府大楼前,指着从轿车里出来的省委干部的鼻尖骂娘。可他们哪里知道,省领导的日子比他们难过百倍。省长、省委书记的办公案头,已经放着公安部、中央书记处、总理。重壶押向西部的好几份责成令。

说省委不想动手,那实在是冤枉。可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阻力也如重重大山。在各种犯罪活动风云四起,猖狂至极之时,小打小闹已经不会发生作用。可真要大干,像1951年肃反运动那样,也不是件说干就能干的事,它要受国际国内各种条件的制约。特别是改革之风刚刚吹起,更要考虑如何才能有利于创造一个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以利于四化建设。

人们在焦急中等待,在愤怒中观望……就在这时,全国政法工作会议召开了!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讲话与文件下达了!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有不少人用怀疑的口气说道:这样搞,是不是与十二大提出的战斗任务,发展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相矛盾呢?

不,恰恰相反!听,省委第一书记郭峰作了肯定的回答:中央决定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正是进一步贯彻党的十二大路线、方针,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保卫四化建设,争取社会风气根本好转的一个重大战略决策。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如果听任刑事犯罪分子危害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破坏经济建设而不狠狠打击,这叫什么无产阶级专政?

历史有许多惨重的教训,能不能稳点?

非常状态,就要采取非常措施,不能搞四平八稳。省委书记的口气斩钉截铁。

如今社会上的犯罪活动势大人多,怕搞不好引火烧身,对付不了他们。

我不信!郭峰的两道浓眉一下竖了起来。我们有几百万人民军队和那么多武装警察,这么强大的国家机器还对付不了他们?

省委书记没有食言。8月9日凌晨,北以吉林省的四平为界,南至海滨城市大连,整个辽宁在同一时间里撒开了逮捕、收审刑事犯罪分子的巨大法网……当人们还在甜香的睡梦中,一个个贼窝、窖把、票码、水滚子,不是被摧,就是被抓。仅在这一天的早晨四五个小时中,全省逮捕、收容罪犯上千人!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得被抓的罪犯中十有八九不知是怎么回事时就戴上了手铐,进了铁门。

晨曦刚刚鸣鼓,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就紧接着开始了。这天上午,仅沈阳市就出动了400辆汽车,由全副武装的民警护卫,一色的摩托巡逻队开道,后面是每辆装有四个50功率喇叭的十辆宣传车压阵。浩浩荡荡,威震辽河两岸。同一时间,抚顺市召开群众大会,参加人数达四万多。当主持人传达中央和省委关于严打的有关指示,当即会场上就有十来名负债于人民的犯罪分子吓得屁滚尿流,瘫倒在地。一个名叫郑月才的刑满释放分子,8月7日晚将中断恋爱关系的女青年掐死后,凶残地割掉乳头,并用刮胡子刀向女子阴部横竖割了七八刀。9日上午,就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歹徒,当他听到尖利的捕敌警笛时,浑身直冒冷汗,三步一碴头地爬到街心,拦住警车,伸着双手,哆哆嗦嗦地对公安人员说:快给我铐上吧,我怕、怕……

谁说人民战争没有威力?沈阳市群众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时候已到,坏人就别想再溜掉!

<h3>战报之二:第二次唐山大地震</h3>

—个百万人口的美丽城市,一夜间,蓝光闪过,变成了一片废墟……唐山,在世界地震史上留下了最痛苦的一页。共和国以其神奇的魔力,使死城恢复了生命。仅仅几年,唐山重新开始了繁荣。高楼、大街、舞厅、酒吧……像雨后的春笋,以十倍、百倍的速度,追赶着现代化的浪潮。从寒冬过来的人们,在欣喜若狂地拥抱花争妍、气象更新的春天时,却又面对与鲜花和春笋同生长的毒蘑、野蔷薇而日益忧忡、焦虑……以至达到了近似1976年7月28日那震中的恐惧程度:行,不敢独人;睡,不敢敞门开窗,即使是温高如蒸笼的夏夜;话,不敢多言半句,即使真理全在你的一边。疯狂的歹徒,运用现代化的手段和武器,到处干着抢劫、偷袭、暗杀、爆炸、强奸、拐骗的罪恶勾袅。流氓团伙组成的六支菜刀队,不分白日黑夜,在大街小巷、厂矿内外,到处聚众斗殴,抢劫财物,侮辱妇女,其猖獗程度,胜过昔日地痞恶霸。以张伏弟、王宝善为首的那个24人组成的菜刀队,划唐山东城为自己的独霸地盘,这帮流氓常常一手拿着酒瓶,一手举着菜刀,见了姑娘就奸,碰上财神就抢。仅1983年上半年,就到居民区寻衅滋事、抄家十三次,砍伤十三人。路北区的霍立新菜刀队,一次在公共汽车上结众调戏妇女,青年工人胡贾明见义勇为,欲挺身阻拦,却反被霍立新等三名罪犯连砍三刀,当即死亡。

地震没能把唐山从地球抹掉,咱菜刀队要把唐山踏平!成群结队的犯罪分子手持菜刀,在市民面前狰狞地狂吠着。

无法无天!坚决除掉菜刀队,决不让犯罪分子称霸唐山!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在一份公安情况反映上批示道。

7月下旬,全国政法工作会议刚刚结束,公安部领导亲临唐山坐镇,由市委、市公安局党组、驻唐武警支队党委等单位参加的紧急联席会议一直开到深夜零点。会上,一个围剿菜刀队为主要目标的行动计划被迅速确定。第二天清晨六点开始,唐山市区和所属的几个县区全部实行戒严。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武警战士,以及臂袖上别着红色标志的治安纠察队,分路出击,短短几天,一举抓获了成千名罪犯。当时的唐山人民中流传着这样的话:中央起码往唐山派了一个师!要不,干得没那么大快人心!他们哪里知道真情。就拿全杆菜刀队的战斗来说,实际上整个战斗主力仅是一个武警中队。

7月21日晚,武警支队党委向所属的直属大队机动一中队下达了全歼菜刀队的命令。支队长的战斗动员仅用了十分钟,全中队的战斗情绪到达了沸点。

菜刀队的那帮人,早该抓起来!

是啊,如今咱们有了尚方宝剑,再不用顾前思后了!

排长张瑞恒前日已经向家里发报八一回家结婚,接到战斗命令后,连夜赶到邮局敲开服务员的门,请求第二天一早给他家重发一份改期回家的加急电报。

患病住院的战士王会凯从一位战友那儿得知中队要执行特别行动,这位恨透了菜刀队的年轻战士,不顾医生阻拦,半夜溜出病房,加人了围歼战斗的敢死队……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曾惊异地问我:咱只从战争电影片上见过敢死队,怎么和平环境中也要成立敢死队?是啊,谁能想到,在这严打中我们的公安人员、武警战士哪一个不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与罪犯斗争的!面对两军对垒的公开敌人,或许可以靠气吞山河的威势和万炮齐鸣的火力压倒。然而,在公安人员面前的对手都是些隐藏着的、失去了人性的亡命徒。就在围歼战斗刚刚开始的第二天,唐山一位诨号老六的菜刀队团伙之一的曲长来,身绑五顆手榴弹,跑到大马路派出所当场引爆毙命,使我三名公安人员倒在血泊之中……

7月23日,根据上级指示,机动中队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抓捕菜刀队首犯李连生。李犯是开滦唐家庄矿闻名的土霸王,平时菜刀匕首不离身,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两间一室的单元住腻了,他跑到矿主任办公室将菜刀往桌上一放,说:老子要一套刚盖的三居室的单元,你给不给?

这,这是给处级以上领导盖的呀,你……

少说废话。我心里明白,你主任大人不是正处级吗?咱俩换一下。不然,我就送你这把菜刀……

他懒得上班,就三天两天跑矿医院,医生问他什么地方有病。他解开衣服,指着腰带上掖的两把菜刀:这就是病!好小广,弄得唐家庄一带的群众竟然无人敢惹。7月26日上午,销声投迹了数天的李连生突然带领同伙数人,窜到矿区医院要求开病假,企图借故长期隐藏起来。矿公安局得到情况后,迅速通知了机动中队。

排长孙凤来立即带领孟宪忠、孙书芳等四名同志疾步赶到医院,他们兵分两路,死死封住东西两个大门,然后向门诊室逼近。不许动!

正在向医生撒野的李连生被身后的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可这个身高一米八二的土霸王回头见仅有三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马上施出霸威,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朝这边猛砸过来。

战士赵景树闪身一躲,绕过桌子,一个箭步拦腰将李犯抱住。孟宪忠和孙书芳也随即扑上前去,一个勾踢,一个击腹,三下两下地将这个横行一时的菜刀队首领绑了个结结实实,整个战斗仅用了8分钟。

与此同时,由宋新中、赵铁虎等组成的捕歼战斗小组正在奉命追捕唐家庄的另一只恶虎岳三爷。百姓们平日只有机会在电影和小说里观看抓敌人的惊险场面。如今,他们有幸亲眼目睹这惊险而精彩的场面。捕歼岳三爷的战斗是在一个热闹非凡并且正逢下课的矿青工业余学校门前。混在学员队伍中的岳三爷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在此时此刻此种场合下,在他头上动土。他的手没有闲着的时候,那只肮脏的手正向一位女青年腰际摸摸索索时,突然感到右腕被人有力地一夹,不能动弹半点。岳犯毕竟久经沙场,一个反转手,倒把市公安处的董善生的手腕扭住,并且仅用十分之一秒的速度从腰间拔出一把铮亮的菜刀。说时迟,那时快,战士张得柱猛冲过去,用携腕动作死死抓住岳犯拿刀的那只手,一旁的王万军趁机一个老鹰啄小鸡,抓住岳犯一撮头发,又一个踹腿,这一招一式,疾如流星猛如虎,使不可一世的岳三爷倒在地上活像个瘪气的破气球。

初秋的深夜,唐山市区寂静异常。就在这黑色夜幕下,机动中队的战士们又奉命执行一项紧急任务。对手就是那个引爆自毙的曲长来的小哥们、爆炸团伙的主要成员常锡祥。几天前,此人曾扬言:学咱曲大哥,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有雷管,有炸药,稍不慎,就会……

敢死队员徐存广、孟宪忠、张得柱踮着脚尖,碎步飞速来到常锡祥家的院墙根。院墙很高,徐存广蹲下身?身后的孟宪忠呼地踩在他肩上,双手跃向墙头。糟糕,墙顶插满了玻璃片子。敲掉吧!不行,那样会惊动罪犯。愣啥,大不了放点血。上!孟宪忠咬着牙关,一个大雁南飞,直上院墙顶端。紧跟着的张得柱、徐存广重蹈覆辙,也上去了。

八字门紧紧合在一起,屋子四周一片寂静,惟独有阵阵风箱般呼哒―呼哒响的鼾声从里屋淸晰地传出。歹徒就在里头!

徐存广、孟宪忠、张得柱相互碰了一下,霎时徐存广砰的一声首先出手,玻璃窗被砸得粉碎,四节电池源的手电直射内屋。身后的孟宪忠也抬起一脚哗一地踢倒大门,与此同时,张得柱奋力一顶,将卧室侧门撞开。三人配合默契,如一阵山呼海啸,震得贼窝地动山摇。

啊,地震——!美梦中的常锡祥尖叫一声,惊恐万状地从床上滚下,连个裤头也没穿就往门外跑。当他跨出门槛时,发现广神兵天降。这家伙明白过来后,立即凶狠地折身扑向床边,企阁拉响常备的炸药包。敢死队员早料到这一手,咔嚓一声就将常锡祥的双手铐了个结实。

警笛声声,又一窝歹徒被出其不意地逮捕,又一群亡命之徒被押上警车。

从7月23日至8月9日,唐山市区六个菜刀队团伙全部被摧毁,抓获成员104人。惟漏网的菜刀队成员王风春,也在人民战争的强大威势下,从外地回到唐山自首了3至此,菜刀队的105名成员全部被捕。唐山市百万群众奔走相告,形如过节。大家说:中央的这一次严打,不比1976年的那次地浚霹得劲儿小,它震出了我们党、我们公安机关的威风!

<h3>战报之三:成都窃枪奇案真相大白</h3>

这年春节的假期早已过了好几天,成都铁道部第二工程局机关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奇怪地发现一贯工作积极,又主管机要和毕位公章的主任干事王林生好儿天不见人影。人们开始了警觉,单位派人四处寻找均未见其踪影,领导着急了,敲开王林生所保管的机要仓库,顿时骇然大惊:一批机要文件不知去向,十六支手枪和一千五百多发子弹也不翼而飞……消息很快传到公安部。

一定要尽快查淸和找回所失枪支弹药!公安部领导红笔一挥,命令四川省公安厅、成都市局。

案情复杂!当亊人王林生就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公安机关用了四五个月时间,可谓挖地三尺,仍一无所获。案件一直拖到7月。严打开始了,王林生专案组的公安干警们不得不放一放手中的谜案,全力投入了全国统一的围歼大战役。蓉城内外,战斗如锐刀破竹,节节胜利。一夜间,千名罪犯落网。一天过去,公安人员又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到了上万条过去长期未发现的线索。审讯室里的记录堆积如山。王林生专案组的一名侦查员,一天在整理记录时偶尔发现了一名长期流窜丁成都和大凉山之间的惯偷犯的口供:春节的前一天傍晚,惯偷犯正躲在大凉山上淮备吃诈钱抢劫这时,突然见山下来了三个人,其行踪鬼鬼粜祟。一人在前走,另二人搭肩在后行3其中有人说了句我王林也扔下老婆孩子豁出去。仅此话听得真切,后来三人走进密林,不一会突然响起一阵闷枪。过了一会,又听到山崖底下的河中响起一阵扑通的掷物声,像足个很沉的东西扔到了河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林生专案组的干警们连夜驾苕警车出发,昼夜兼程,赶到了大凉山腹的一个崖边,然后不顾长途跋涉的劳顿,跳进刺骨的水底反复搜索,终于在傍晚时分,将一具被绳捆下坠的男尸捞了上来。这个身带弹孔、头颅被毁的死者,不是别人,正是王林生本人。

丢枪者饮弹毙命,并暴死在千里之外,案情如同团迷雾。3公安侦查人员扒开层层乌云,揭穿这离奇万端的内幕时,仿佛有了一本拍案惊奇小说——

1982年8月的一个闷热的夜晚,在成都市内的一个幽静的小院里,有户人家的门窗紧闭,屋内烟雾缭绕。十几个搭肩搂腰的男女青年,直盯着电视屏幕,连连发出啧唢赞叹声。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对露骨的色情镜头,如痴如狂,不时用肩肘碰碰身旁一个工人装束的伙伴,低声问道:怎么样,过瘾吗?

过瘾!过瘾!对方心曲相通,连连点头。但是,一连数星期的色情刺激,似乎在这两个看客的心灵深处渐渐退化,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幕幕血腥的恐怖场面。

儿天后的一个黄昏,两人相约到城南的滨江公园的一处阴暗的树丛中,互相吐撂着心底秘密:西方国家才有真正的自由,只要有钱就能玩女人!这个说。

要我在国外,准去当刺客,当间谍,那玩艺才够劲儿!那个讲。

两人口沫四溅,大放厥词恶语,将骨髓中对中华民族、对社会主义的仇恨倾泻无余。

我能搞到机密文件,只要越过国境,就可以卖大价钱。那时,汽车、别墅、性感女郎,呼之即来!那个当干部的说。

老兄,你能搞到枪?这个工人装束的青年急切地反问。对方刚一点头,他便用力在腿上一拍,咬了咬牙:只要有枪,我们就可以大干一场!

就我们两个行吗?

人不缺,老子有好几个不怕死的哥们儿!

好!就这么着,今后我听你指挥……

这个甘心受人驱使,阴谋窃枪出逃的干部,就是后来饮弹身亡、尸沉河底的王林生。王林生的蜕么变质是从其无知的少年时期开始的。1973年,参加工作不久的他偶尔见到一本《少女之心》,那里的诲淫之语使缺乏抵抗力的王林生从此陷人了歧途。1975年,他窥视女浴室被抓,当组织科长的父亲不是严加管束,反而为子开脱掩饰,使得当时还涉世不深的王林生的灵魂与躯体,一霉再霉,直至腐烂发臭。谁能料到,这个骨髓都出蛆的王林生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却处处表现得积极异常,竟然因勤勤恳恳、为人老实、一心扑在工作上而混进党内,由工人调任干部,又被提升为主任干事,掌握了单位印章大权和枪支弹药、机要文件。王林生在这遮人耳目的帷幕背后,干着不可告人的罪恶勾当。

与王林生共谋暴乱,并自封指挥者的角色,名叫刘勇,虽然年仅25岁,却是个满脑子领袖欲的投机狂和犯罪狂。结识王林生这样能搞到真家伙的伙伴是他求之不得的。为了让王林生相信自己的领导能力,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刘勇带着一个身穿笔挺军服的现役军人来见王林生。

这就是我前几天对你说的那位在总参谋部当边境工作特派员的罗正芳同志,他有办法把我们送出去。刘勇当着王林生的面,将非法弄来一套军装的某厂技术员罗正芳不着边际地大吹了一通。

王林生见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边境工作特派员,竟无半点疑虑地相信了。忘乎所以地从腰间抽出偷来的支手枪,在两人面前一亮:好,到时我就把这家伙取出来,保证人人有份!

有了王林生这句话,刘能为了实现其反革命阴谋,连夜拜会厂在文革中曾风云一时,后被开除公职,对我党长期心怀叵测的许志均,请其出谋划策。许志均是早盼有一天东山再起,此时一听刘勇的求告,心领神会,煞有介事地如此这般胡诌了一番……刘勇又按许某指点,发展了一位偷盗扒窃、斗殴打架而闻名的近郊农民袁孝其,收人门下,并让其充当熟悉边境地形、常在国外活动的神秘人物,又单独推荐给王林生。昏头昏脑的王林生与袁一见面,就馋涎欲滴地问:那边的女人究竟如何?

够味。啥子样的都有!

袁孝其的出现,使王林生对刘勇的指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刘勇提出:要干大事,先得练好枪法时,王林生随即偷出三支不同型号的手枪,谎言远足旅行,与袁孝其等人潜往成都郊外的牧马山,打靶试枪,进行射缶训练。

根据军师许志均的提议,刘勇决定提前执行他的反革命计划。于是令王林生正式窃枪,然后一起远走高飞。

1月20日上午6时,铁道部第二工程局机关的工作人员,纷纷收拾办公用具,准备下班回家。这时,底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王林生正一本正经地翻舂一叠红头文件。

小王,该下班了!

噢,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些文件要整理一下。这位一向给人以工作积极印象的家伙,此刻虽然心急如火,却表面上镇静自若。等机关大楼走得一空时,王林生迫不及待地抓过纸笔,匆匆写下接到姐姐电话,告知母亲在湖南老家病危叫我速回,因时间紧迫不能事先请假,请领导原谅。我所保管的枪支弹药待回来后再清理的字条。他写完后将字条压进玻璃板底下,背起书包,匆匆走出办公楼,回家不到三分钟,王林生就折身出门。当妻子听说婆母病危,要求同去探望时,这个利令智昏的家伙竟然骂道:娘儿们就知道做拖脚婆。老子让你在家呆着就别出半步窝!数年朝夕相处的妻子,哪知道此时的丈夫早已被西方糜烂也活的幻梦勾太了灵魂,即便是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拉回。

原来,十天前王林生得知上级要清理武器,准备改进保管制度的音讯,惟恐日后盗枪机会难得,便在刘勇的指使下,1月18日深夜,提前将所保管的16支手枪和1500多发子弹窃出,送到袁孝其家中藏匿,接着又为掩饰众人耳目和拖延领导对他的追查,选择了三天后的周宋出走,并捏造母亲病危的谎言,采取留条告假的鬼花招王林生临走时,丧心病狂地囊括了所保管的全部公款和一大批绝密文件,匆匆踏上了叛逃的罪恶道路。可是他哪里知道,等待他的竟是一条骨留荒野的死亡之路。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无限信赖的同伙。

原来,早在三个月前刘勇与许志均就为这个反革命集团制定了立足国内搞武装,打家劫舍拉队伍,杀人越货扰民心的行动计划,并密谋为保长期潜伏,待王林生盗出枪弹后将其诱杀灭口。据此,阴险狡诈的刘勇,一面继续与王林生亲如兄弟,骗苒尽快盗出武器,一面又派袁孝其只身窜往大凉山区,选定一个靠山近水,便于藏尸灭迹的僻静处,着手实施杀王计划。

再说,王林生从家出走后,迫不及待地随刘勇、袁孝其上了开往昆明的直达火车,路上,刘、袁对王林生倍加赞赏,并大宵不惭地许愿道:将来有一朝我们坐天下,林生兄就当军委主席兼国防部长。

王林生乐得张着黄牙说:那时我倒要跟林立果比一比,看谁选美的水平高。

按照预定汁划,车茧西昌,刘、袁以抄山路越国境为理由,将王骗下车。当晚深夜,三人鬼鬼祟祟地行至一座荒山,待见此山天黑地昏、荒凉无比时,杀人不眨眼的袁孝其猛地拔出手枪,朝王林生挡胸连发数弹:王林生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命呜呼见了阎王。刘勇和袁孝其随即一起动手将死者身上的钱财和批绝密文件放在自己皮包中,又就地搬来…块大石,将王林生的头颅砸碎,再用事先准备的绳索,捆尸系石,掀之崖边的河中……

刘、袁将王林生处理完毕后,即返成都,连夜埋藏好全部枪弹、文件,按许志均的旨意,准备伺机组织反革命暴动。这帮凶残狡诈的反革命歹徒,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时过数月后,席卷全国的严打竟使他们被我公安人员层层剥笋,步步紧逼,最后一网打尽,并且缴回了全部枪支弹药和文件。至此,籐惊全国的成都窃枪奇案真相大白。

<h3>战报之四:农村包围城市——山东省战果辉煌</h3>

8月初,中共山东省委和公安政法部门根据中央严打的统一布置,首先在济南、潍坊、青岛等城市行动,一举摧毁流氓犯罪团伙沪余个。似是,由于这些城市的犯罪团伙许多与农村犯罪分了行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当他们一闻风声不对,就赶紧撤离城市,躲到了乡下,企图借地阔山深的乡下自然和社会环境,躲避人民民主专政的惩罚。中共山东省委和公安政法部门根据这一情况,决定采取在首先控制城市的基础上,在全省农村地区广泛发动群众,开展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堵截、深挖从城市流窜而来和躲藏起来的各种犯罪分子。这一战略行动,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自从月初到月底的二十多天时间内,全省截堵、抓获和挖出从城市潜逃到乡村的各种犯罪分子,约是全省城市漏网犯罪分子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三。牟平县刘家村有位赵桂兰老大娘,一天在镇上听一位从德州来的某厂采购员说,德州市有个杀人犯叫赵建平的前两星期外逃后,公安局四处寻找都没有影踪,这家伙身上还带着一支枪和几十发子弹呢!说者无意,听者留意。赵桂兰大娘忽然想起她的同乡刘福生家前几天来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说的一口德州话,三天难见他出一趟门。听刘福生家人说,这个青年人他们也认识,只因为看他可怜,才收留住在家里。赵桂兰大娘觉得刘福生家藏的那个人行迹可疑,乱与采购员讲的德州杀人犯赵建平的年龄、个头很相似。于是,当夜赶到烟台,第二天一早自费搭上火车,来到德州市公安局。公安局根据她反映的情况,立即派出三名侦查员当夜抵达牟平。第三天清晨,住在刘福生家的那个青年人还在做美梦时,公安人员一把将其从被窝里拉起来一看,此人正是杀人犯赵建平!一副铁铐终于锁住了一双沾满人民鲜血的罪恶之手。赵桂兰千里送情报,杀人犯一举被抓获的佳话,至今仍在胶东群众中流传。

在围剿城市流窜犯罪分子的同时,山东农村的严打活动也开展得轰轰烈烈,好比挖地三尺,使得各种犯罪分子像过街老鼠,无一处躲藏。临沂县有个大队干部,过去的几年里,他凭肴夯权有势,一次又一次持枪强奸村女。严打的战火给忖民们壮大了胆子,齐心协力,将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扭送到公安局,并且缴获一支匣子枪。蓬莱县城关镇东风大队党支部听说公安机关要在本乡本村土地上抓坏蛋,立即研究决定买一辆嘉陵摩托车,送给了派出所。淄博市张店区流氓团伙的头目邢兆明,是被自己的家里人押到公安局的。邢犯的父亲说:这几年全家被他折腾够了,整天跟着他提心吊胆,今儿个把他送到这儿,我们全家求个安宁也给乡里乡外的乡亲们积份德,可别再把他放出來!多好的人民!难道这仅仅是事例的堆砌吗?不,它表明了民心所向,人民的觉悟。

山东的漂亮仗,给全国做出了榜样。此间,本已引人注目的北京、上海、天津、广州等大城市的严打又掀开了新的序幕。

8月6日,北京市全城戒严,一举摧毁了大大小小的犯罪团伙,抓获大批犯罪分子,9日上午,首都体育馆召开全市动员大会,市委第一书记亲自作报告。23日,工人体育场召开8万人大会,中央领导和所厲各部委负责人坐镇主席台。30名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当场被拉出去枪毙。仅隔几天,又一批罪犯被押到刑场处决,人数超过首批的三倍……

美国之音评论说:中共开了杀戒。

8月8日零点至10日凌晨,天津市长李瑞环亲自担任严―打总指挥,打响了津门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清除社会垃圾的围剿战斗,攻克了包括大名鼎鼎的两惠在内的二百多个顽敌堡垒。

上海与广州两大市的严打重点是放在取缔各种暗娼、卖淫集团和走私、販私等主要目标上,一大批长期以色相为生的青年姑娘、少妇以及她们的老板被毫不留情地关进了监狱。

与此同时,其他地方的战报也像雪片似的飞向全国严打。

总指挥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战果要比预计的好得多。

安徽电告:泗县前年的一宗16万人民币丢失巨案,在严打中查明真相,巨款追回;鞍山市的一个卖淫集团被一网打尽。

太原电告:离石县公安局长贺玉印因包庇儿子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两个群众恨透了的宝贝儿子,被捉拿归案中央有指示,在严打中,不管谁的亲属、子女,只要有罪,是抓是杀均听候公安司法部门处置,谁出来讲情说理,是于部的撤职,是觉员的开除。贺玉印以身试法,该这个结局。据说,撤职开除党鞯的不止他一个歌庆电告:290名重罪犯慑于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主动到公安部门投案自首。

杭州电告:重灾区宁波严打后的8月份未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一般案件比7月份下降341是1976年以来发案最少的一年。

8月18日江西南昌电告:追捕了半年之久、持枪杀人累累的沈阳二王在町江村场35号高地被我公安、武鰲战士击毙!这一电文以特大号外从江西发往北京,从公安部再传到中央书记处、政治局……仅用了几分钟。

中国举世瞩目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伟大战役,以二王被击毙为标志宣告胜利收兵。

囚车驰出大都市……

一位美国女记者曾经这样写道:假如你问一个小孩长大以后想千什么,他回答说:我想杏监狱看守。这时,你定会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甚至可能想送他到儿窜嵌院进行亨门的观察与治疗。那本《美国监狱内幕》的作者杰西卡米特先生也这洋说道:只有儿童时代留下精神外伤的人,才愿意当监狱看守。

在西方人的眼里或许是这样,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去当监狱看守的。怛是,1983年,在中国却是另一种情况,身兼督察和记者两职于一体的我曾经亲眼目睹这样的现象:成千上万的户警、路騖、武警改自己的职业习惯,来到监牢、看守所,拿起警棍,按动电铃。他们绝非足楮神外伤者,相反,个个都是自愿申请要求去的,他们甚至打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竟这般复杂:一位在大街岗亭上站了快30年的路警,他第一次指挥调动戴乒铐的犯人时,连立定的口令都是用右掌向前,左手折胸的动作这是绝对标准的禁行姿势,可是犯人们不知是怎么回事,连那个三进宮的歌唱家也愣了,以为老公让他指挥吧歌呢!于是,一个严肃的场面被破坏了。老马路神激怒了,上前给歌唱家就是一警棍:把本子掏出来,罚款!他永远改不了自己的职业病,我想回去,还是站大街的顺气,他由衷地说,看守这活可不好干。

一位刚从公安学校毕业的年轻女户警,她到看守所分了个最轻松的活——给犯人填写卡片,这应该说是发挥她的专长。可上班头天就病得爬不起来。医生诊断:由强烈刺激后引起的恐慌症。年纪轻轻,大学毕业还常常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夜莺,这一天她看到的是什么呢?那记载犯人经历与罪犯的一张张小小的卡片,就像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世上竟有那样令人发指的残忍和下流、无耻之徒。有三千张这样的卡片要填,了她仅塽了三张就脑瓜胀疼,像要爆炸似的……

他,从新兵连下中队才一个月,就被派到女囚看守所。真是怪事,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不在家里呆着,干吗要进牢?他百思不解。嗯,你是个小猫子。想吃肉包子吗?来,快过来!那个浑号迷人精的小妞长得真不赖,她的一双勾魂的大眼睛常朝他扑闪扑闪的,要不是中队长的命令,他准会逃走。迷人精说的话他全然不懂,哪来肉包子?啊,她怎么……怎么敞开衣服……露出一对山峰似的白奶子儿。你,你想干什么?他倒退了不下十步。她却笑得前仰后合。报告小描子,我要上厕所,带我去吧!妈的,瞧她事多的。无奈,他给她打开牢门其实是一个十几年前留下的战备洞,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昂首阔步,嘴里哼着山歌;他低头默言,倒像个真正的犯人。走过一个土丘,突然她发疯似的奔跑起来,那姿势真漂亮。站住!站住!他急了,拔开流星似的大步子,三下两下地追上了。你想逃跑?我抓你回去!他顿觉如临大敌,把枪对准她的后背脊。她,慢慢地转过身,丝毫没有恐惧之感,脸上依然挂满了迷人的微笑,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双手不停地在自个儿身上摸索着,一直到全身一丝不挂……他感觉整个世界凝固了,宇宙绝了空气。拜拜,小猫儿!一个白净的幻影夹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就这样消失了……你,你手里的枪是干吗用的?中队长不知如何处置他的部下,他真想按军法惩治,可又一想,假如自己也在十八岁时碰到这种事将又会怎样呢?答案始终没有。那个战士后来被调回了原单位。

快枪毙我吧!枪毙我吧——中午,南京市区的一个看守所里,突然有人大叫起来。顿时,警铃四起,警察们扔下饭碗,奔向那个四号狱室一间用水泥和油毡搭起的小屋!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警察同志,我求求你,给我一枪吧!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犯人,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口中吐着白沫,胸脯像风箱似的抽动着。转眼,就倒在另一个犯人的脚下……

快抢救!公安局长命令医生,转头急问看守长:为什么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关二十几个犯人,你拿温度计来试试看,没有四十度才怪!

这还算好的,重罪犯那边每间关的还要多!看守所长这样向上司报告道。

秘书,你马上通知各区分局领导今晚到市局开会!

分局长会议从晚七八点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半,光是西瓜和汽水就吃掉了两筐三箱。各区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全市二十多个临时看守所目前在押的收审人员数量超过普通看守所的三倍之多。特别是8月下旬以来,气温急剧上升,南京是有名的火炉,白天最高气温常在39度、40度以上。而大部分的临时看守所利用的都是些通风设备差、又几乎没有半点遮阳避暑条件的破庙旧殿。从严打的第一天开始,在押收容人员中已有二百多名中暑患病,其中有十四名重犯和死刑犯还在医院抢救。司法部门每天!着公诉书和判决书来公安机关要人,而公安机关又不得不赶到医院去要人。可在医生面前,再大的法官也只得让步。既然送到我们这儿来,就得治好了病才能走。我不管他犯了什么罪,在医院病人是平等的!铁面无私的公安人员碰上了更死板的医生就没辙了。

在西安出现了另一种情况。这个淫书色情刊物及地下暗娼、黑窖泛滥的城市,在严打中根据中共中央批示精神和公安部命令,市公安机关集中力量,几乎捣毁了全部地下色情卖淫市场,一大批靠卖淫和传播色情书刊为业的犯罪分子关进了收容所。这些毒菌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他们的传播作用和影响似乎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当他们一旦获得便于滋长的上壤后,其传播能力十倍、再倍地在亢奋发展。京安市区的个符守所收容了453名犯罪分子,这中间真正的淫乱犯罪分子仅卜来人,但足,不到二十天的收容期间,有人最后待说,全所收容人员中起码有西分之五十以上的人参加了鸡奸、手淫等淫乱性行为。此间,在中国不曾流行的同性恋,在这些收容人员中也大有市场。城区的一个看守所里,一个同性恋畚听说他的伴侣要被枪决,竟然在看守所大闹天宫,打人拼命,结果本来最多判四五年徒刑的人一下成了死缓犯。

北京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但是,在这里,更突出的是帮派也帮派之间的公开决战。流氓团伙之间的你争我夺,在平时就十分严重。如今,严打一战,使得许多过去势不两立的帮派团伙一下拉到了面对面的对峙状态。8月6日到20日的半月中,北京看寺所内光发生帮派团伙间在狱中斗殴闹事就达近百起。最严重的一次,竟然有300多人参加,使得本已人满成灾的收容所增添了更多困难。典型的事件是,十九岁的国家建委一局四公司临时工、收容人员赵庆元,人狱当晚就被老X团伙的狱霸葛延庆、刘建华殴打致死。此事在犯人中曾引起轩然大波,京都市民们对此议论纷纷,影响甚坏。

在山东聊城地区,由于看守所大多是临时设置的,缺乏必要的防范措施,加之看守人员紧缺,有时一人一天上二十多个小时的班。成分本来就复杂的七个看守所,仅在8月份的十几天的时间里,发生犯人越狱和逃跑事件就达116起。担任看押任务的武警战士的枪是无情的,仅聊城一个地区的短短时间里,就有数名收容人员死于非正式判决之前。他们中间有的罪行并不重,或许还能说说淸楚就可以返家的,但本能的惧怕与抵触心理使他们迈出了过急的一步。

社会学家和专政机关对此评价不一。专政机关的理由绝对正确:尽管他们或许原来犯的罪不重,但当司法部门按照法律程序,履行公务时,追究对象有意拒绝或逃避,法律就应该严惩。这些收容人员被抓后实施逃跑越狱行为是出于他们犯罪的本性。

击毙他们是无可非议的。社会学家则坚持这样说,犯罪是由于社会环境所产生的压力的结果,犯罪者如同一种干酵母,社会环境是热气和水分,干酵母未遇到热气和水分之前是不会发生作用的。严打一下关了这么多犯人,而我们的公安司法机关在监狱和看守设置管理上没有跟上,导致许多收容人员能有外在原因触发他产生越狱逃跑等重新犯罪的动机,无论我们怎样强调当时的客观条件,但这个社会责任不应抹掉!

争执并不解决问题。严酷的现实摆在我们的面前:全国临时添设看守所收容站百分之八十以上不宜关押犯人。连日来,公安部一连接到北京、上海、广州、沈阳等的报告,因防空洞倒塌、菜窖缺氧窒息而造成收容人员集体逃跑和其他非正常伤亡事故屡有出现。情况日益严重,各地纷纷请求,期待着上级的指示……

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二章

9月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三、四号令。1983年9月3日这一天,对当时全国在押的收审人员来说是最惊恐的一天。

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向全世界播送了两条重要新闻。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三号令:9月2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通过《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予以公布施行。

严惩的决定指出:凡流氓犯罪集团的首要分子或者携带凶器进行流氓犯罪活动,情节严重的,或者进行流氓犯罪活动危害特别严重的;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重伤或者死亡,情节恶劣的;或者对检举、揭发、拘捕犯罪分子和制止犯罪行为的国家工作人员和公民行凶伤害的;拐卖人口集团的首要分子或者拐卖人口情节特别严重的;非法制造、买卖、运输或者盗窃、抢夺枪支、弹药、爆炸物,情节特别严重或后果严重的;组织反动会道门,利用封建迷信,进行反革命活动,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引诱、容留、强迫妇女卖淫,情节特别严重的均可在刑法规定的最高量刑以上处刑,直至判处死刑。

在押者无不惊恐万状。一个老流氓分子绝望地说:我那点事,要是过去也就判个十来年的刑,这下可算一栽到底啦!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四号令:9月2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通过《关于迅速审判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决定》,予以公布施行。

决定指出:

一、对杀人、强奸、抢劫、爆炸和其他严童危害公共安全应当判处死刑的犯罪分子,主要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民愤极大的,应当迅速及时审判,可以不受《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条规定的关于起诉书副本送达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项传票,通知书送达期限的限制。

二、前条所列犯罪分子的上诉期限和人民检察院的抗诉期限,由《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一条规定的10日改为3日。

用犯罪分子的话说:这是不让人说话,判啥就是啥。这可急坏了那些有门有势的高贵犯人。3日!这哪来得及,打电话还得花一两天时间呢!

《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还未播完,全国几千所监狱、看守所顿时一片混乱,叫喊声、嚎哭声、汇成一片了……

哥们儿,快听广播。哈尔滨第一监狱一个戴着眼镜的犯人一把拉住一位身材高大的同伙。

扯什么蛋,老子从来不听广播,那都是放屁的门儿——没人闻。

死到临头了还那么硬,可我算完啦,家里还有一个有病的老母和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呜呜……眼镜突然大哭起来。

大个子犯人鼻孔一扇,不屑一顾地警了下眼镜,心想,怕什么,该枪毙的前几天都拉出去了,咱无非是做做陪客,老子五年前也因拦路抢劫,被判了三年刑,这一次算赶上了。大不了也判个三年五载的,多说些七年吧!哼,那时老子出狱还不到三十,哈尔滨依然是我的天下。他自鸣得意地在附近的监室窗外晃荡蹓跶着,奇怪的是,他发现所有的同伴们个个耷拉着脑袋,连平时他最崇拜和佩服的太阳岛神一那个单枪匹马抢劫一车人的英雄,此刻也龟缩在墙旮旯,一声不吭。

喂,岛神,你今天是怎么啦?他隔着铁窗颇为关切地喊着。

榆木疙瘩,你没听广播里在说啥?对方没有好气地回敬道。

广播?妈的,广播里到底是怎么说的?大个子这才真的用起心来,跑到那只大喇叭下面:……为了尽快把社会治安整顿好,根据宪法和法律,根据党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的一贯指示,我们必须纠正打击不力的偏向,强有力地行使专政职能,将那些对社会危害大、对人民安全威胁大的刑事犯罪分子,依照法律,该逮捕的逮捕,该判刑的判刑,该劳教的劳教,该注销城市户口的注销城市户口,注销城市户口?注销城市户口!这不是一辈子全完啦吗?哎哟我的妈,呜呜……大个子犯人或许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听广播,或许是第一次心灵上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打这天起,大个子一下像矮了半截,再也没有力气从狱室的水泥地上站起过一分钟,整日两眼呆滞地瞅着那块掉了白灰的泥墙。

人大常委会9月2日的决定在几十万在押犯人中所产生的籐动非一二句笔墨所能形容。一位当时在上海第一监狱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那里关押的犯人,除去处决的人外,大部分是死缓和重刑犯。9月3日《决定》广播后,所有的犯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恐惧与绝望之心使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让看守人员解释九三《决定》的有关问题。我的朋友说:这些三盲分子文肓、法肓加流氓弔时不看书不读报,可那几天情况截然不同,儿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犯人能把《决定》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晚了,要平时阿拉也能这样多看看报、听听广播就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一个犯人后悔地说道。这个犯人很有代表性,因此,尚看守人员向犯人解释政策时,被判有期徒刑的犯人纷纷要求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有趣的是一部分开始骂这次严打千的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比四人帮更凶恶,整天喊屈叫冤的犯人,打这天起再也听不到他们瞎嚷嚷了。一个名叫周放的犯人,是个三进宫的坐牢油子。严打那天抓他时,周犯根本不在乎。手铐戴上时这家伙竟然提出今晚还有个约会,高抬下贵手吧,明朝阿拉保证自家到市局去报道!这几天他可打不起精神,终日趴在床上冒冷汗。看守人员以为他病了,赶忙请来狱医,谁知周放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边哭边嚷道:阿拉的病啥人也看不好!我、我怕注销户口呀,呜呜……

应该说,党的这次严打战役是英明果断的,政府在对犯人的处置上也是棋高一着,大得民心的。国外一位颇有声望的犯罪学家曾对美国的犯罪因素作过一次调査,材料证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犯人的犯罪历史具有连续性,尽管政府采取措施,在他们重新犯罪时一次又一次地将其送人监狱,但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和手段不仅没有收敛,相反犯罪的频率与危害程度更快、更大。他举例说明,加利福尼亚州有个现年五十四岁的名叫肯尼的杀人犯,1974年至1985年间,他先后残害了七名儿童和妇女。在最近的一次杀人事件中,肯尼的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可是,警方翻幵他的犯罪档案一看,肯尼十七岁第一次被关进监狱时,是个连见了血都害怕的懦弱性犯人,当他第二次人狱时,肯尼已经变成了一个技术高超的惯偷3据他供认,他的这套本事是在第一次人狱期间跟一个老惯偷犯学的。当1978年他第四次人狱时,肯尼已经变成了乗性残忍、五毒俱全的家伙了。肯尼得意洋洋地对警方说:可爱的监狱使我每次都能学到一手绝招。我得感谢那钱送我人狱的警察先生们,我进了几所不要学费的大,这个犯罪学家由此得出结论说:监狱常常是暴徒的训练基地执滋长罪恶的温床。要根据犯罪分子的犯罪习性,环境的作用有时比什么都重要。

中国的监狱是以改造和转变犯人的思想和本性为最终目的。但是,我们并不排斥像上述这位犯罪学家所提出的那种现象。全阗人大常委会的《决定》,使得那些赖以在城市生存的罪犯从此失去许多纵欲施罪的可能。难怪当他们听到广播后如此恐惧和惊慌,仿佛从此途涉末日。

妈的,他们一举手,咱们全完啦!

反正完啦,干脆,咱们合起来闹他娘个天翻地覆。

得了得了,不看看什么形势,还折腾啥?

软蛋一个,老子先宰了你!

你敢……

监狱内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

我早告诉你,他根本没有权力享受党所给我个副兵团级干部的待遇!可你偏偏说孩子大了,文革中又受苦了,该有些方便啰……哼,看,现在等着一辈子去啃黄沙吧!

你说得好听,当时你离开军区,退居二线时,小军他们的儿子,一个利用母亲留给他的高级住宅进行流氓犯罪的团伙头目连半间房子都没有,让他住大街?

住大街总比坐大牢强!

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

上公安局……

公安局?啊,快去吧,公安局长小张是你的警卫员,给他说说,多判几年刑也没关系,可别把咱小军的户口注销!

恰恰相反,我是去催小张把你那个宝贝儿子的户口第一个吊销!

啊,咱就一个儿子了,你让他去了,咱可怎么活呀?死老头,我跟你拼了!呜呜……

将军好容易按住死去活来的老伴,抬头瞅见墙上挂着的那幅与儿子合影的照片,那颗渡江战役中受伤的脑袋又开始了发作。顿时,这所别墅,这个家在飞旋、坠塌……

上海。闸北区苏州河畔的一间又狭又矮的油毡房内。刚上一年级的六岁儿子兴冲冲地拿着一份公安局的通知书,跑来找他年轻的母亲。

妈妈,什么叫注销户口?阿爹做啥要到新疆去?阿爹又去上山下乡啦?阿爹真神气!不懂事的儿子趴到墙上摘下一个书包,背在肩上,大声唱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很有必要小赤佬,阿拉看侬还唱!看侬还唱!儿子不明白从来连屁股也不拧一把的母亲为什么今天如此凶狠地毒打自己。儿子啊,你太小,你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此刻正在流血……

是的,他们两人都是知识青年,又是一起报名到新疆插队落户的,那时多光荣!多激动!他是一中的领队,她是铁中的女高音,充满激情和高昂的口号声,使两人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落在了一个建设兵团连队,在哈密瓜地里第一次接吻……1979年,已经做了夫妻的他们一起回到了上海。长久的物质与精神的饥渴与贫困,使他回城后一下子感到自己缺了许多东西,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积存了多年的粒子,向各个阴暗角落和罪恶之渊薮施放着物欲和性欲的所有能量……她用妻子的温情和女人的眼泪,一次一次地规劝、恳求,可他不听,最终成了严打的对象。那天晚上,她突然做了个噩梦,縻鬼举着大刀要掏她的心肝。惊醒后,她似乎感到不幸即将降临。第二天一清早,她刚刚打开门,两个拿手铐的警察已经站在门口,向她亮出逮捕证……

犯属王淑贞:你丈夫刘义忠因犯流氓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经政府批准,决定注销其域市户口,请你接到通知后速到派出所办理有关手续。

上海市闸北区公安分局 1983年9月8日。

这一天,全国有万数以上的居民家庭接到这样的通知……夜幕下的行动扳道工老梁在北京永定门车站干了整整二十年,他没有一天离过班,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就是在武斗激烈的文革年代里,他照常举着一盏巡道灯,安全地迎送一列又一列火车。今天早塍起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一这是怎么啦,以前可没有痛过呀!老梁捂著心口,额上冷汗直滴。

孩子他爹,你今天是怎么啦?老伴吓得忙从蚊帐里跳下床,给他端来一杯凉白开。

小虎他娘,我……今天好像上不了班了,心头闷得好难受……老梁拉住老伴的胳膊,双手直哆嗦。

那你就休一天吧,我给你们站长请假!

可我没有病呀,你知道,我的心脏一直是好好的!他不甘心地想从床上支撑起来,可觉得四肢发麻,怎么也直不起身来。

唉,人上年纪了,还能像以前吗?老伴的鼻子一酸,泪水也涌了出来。

是的,老了!自从宝贝儿子被逮起来的那天起,老梁一下感到自己突然老了,眼睛花了,手脚也不麻利了!那天中午,他正在当班,因为惦着独生儿子的事,差一点忘了从石家庄开来的那趟车的扳道。打这,老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适合当扳道这个差丫。挡天下班后,这位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的老扳道工跑到段长办公室里,对领导说:求你办一件事,给我办退休手续吧!

老梁,你这是怎么啦?工段长困惑不解。

今天,他尽管躺了一上午又一5午,可他总预感今晚车站要发生什么事。傍晚时分,他不等老伴下班回家,就搭上20路公共汽车,来到永定门。怎么啦,往日人流不息,喧喧嚷嚷的车站今儿个为什么不见一个来往的旅客?倒是站满了腰佩繁棍,手钢枪的公安干警、武装警察。三步两岗,好不森严!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是件非常大的事!

老梁没有猜错。今晚,永定门车站将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首批遗送新疆的720名犯人将在此登车启程。这一天是1983年9月17日。

根据党中央决定,为了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稳定重灾区的政治局面和社会治安,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公安部、司法部必须以最快的行动,最稳妥、最安全的保证,完成这次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长途押解任务。落实这次任务的具体省、市有北京、天津、上海、辽宁、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安傲、湖北、湖南、福建、广东、四川等十四个。成千上万名死缓、无期徒刑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将被遣送到新疆。

必须保证绝对安全!中央对这次行动一再这样强调。

毋须解释,这一任务的本身就是一场严肃而艰巨的战斗。它对捍卫严打战役的战果,对整个国家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和四化建设都有特殊的影响。况且,那些在严打中漏网的犯罪分子——他们中间许多是被判刑犯人的铁哥儿把兄弟,这些人的疯狂气焰、报复之心不可低估!有人早已写信、打电话给公安部门公开声称要组织力量,劫持囚车,营救落难兄弟们。公安部有材料掌握,社会上仍有上万名流窜犯在猖狂活动。他们蓄意制造事端,进行报复,这还不算那些隐藏着的犯罪团伙的力量!百姓们自然不会了解这怵目惊心的敌我较量。更何况,被遣送的犯人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家伙对押解新疆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他们在暗里串通,企图暴动者有之;妄想杀害押解人员,趁机半途逃脱者有之;准备决一死战,铤而走险者有之。

公安部、司法部,还有铁道部领导的心头像装了铅一样沉重。

担负首批押解任务的北京公安局、北京武警总队领导的心似乎更加沉重,因为这里是共和国的首都,一丝不慎,将会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

历来,押解犯人是用像装货一般的专用囚车。但这次不行。路途遥远,捆绑在一起的犯人顶不住不说,就是押解人员也难以坚持到底,最后经中央批准,改用普通客车专列。有关部门突击在客车上安置了防逃、防爆等等装置……

何处上车,这又是个棘手的问题。在郊区临时设站?人多路远,警戒困难,难防突变,此计不宜!有人提出北京站条件最好,可否放在那儿上车。不行,北京站日夜人流不息,多达十万以上,且囚车进站至出站的几小时期间,将有二十多趟列车须作调整,会直接影响全国铁路的正常运转。且从关押犯人的北京第一看守所到北京站,必经前门、长安街、天安门、王府井等首都闹市和中央党政机关要地,此举同样不宜。

永定门!永定门车站离看守所近,且晚上二十点至二十三点期间,仅有三趟客车靠站,稍作调整,即可解决。更有利的是此处靠近北京南市郊,人流与车辆是北京站的百分之十五,而其车站面积足可吞吐二万余人马和三百辆大客。对,天时地利,永定门站最佳。市公安局、劳改局上报公安部、司法部。回答:同意。一切准备就绪!

13日,北京市公安局指示武警北京总队组织押解部队。总队党委连夜召开紧急办公会议,宣布成立押解临时指挥部,并决定抽出军政素质过硬的机场警卫支队四中队和四支队二、三大队的部分官兵组成押解部队,由总队副参谋长、四支队长、政治委员统一指挥。

14日,担负押解任务的武警四支队召开党委扩大会,作战前动员。

15日,北京市委、市公安局、劳改局、武警总队、北京铁路分局、永定门车站等单位召开联席会议,确定行动步骤。

16日,监狱向犯人宣布遗送新礓人员的名单,当场有三名罪犯晕倒在地,绝大多数犯人表面上接受政府调监,但心里极为不满。有人要求同家人、亲属告别一下。经请示答复:一律不准。

17日中午,犯人整理日用品,集体办理托运。每人发一只食品袋。下午两点开始,挨个接受安全检查。当场搜出匕首、水果刀、钢锯条等危险物品五十多件。

十七点,晚饭提前开饭,饭毕,看守人员给犯人戴上刑具。普通犯人每两人合戴一副手铐,重刑犯特别优待,单人独占手铐脚镣各一具。

十九点开始上临时作囚车的客车。十九点四十分,北京市第一看守所数十辆囚车同时启动,向永定门车站进发。囚车象长龙似的通过大街,十四辆警车前后鸣笛,围观群众挤满了街道两侧与此同时,整装待发的专列驶入火车站。三百多名武装替察和公安人员迅速封锁了车站所有路口要道。二十点三十分,犯人在全副武装的公安、武警战士监视下,陆续登上押解专列,对号进人车厢。

公安部、司法部、铁道部、北京市委领导,武警总部李司令员、北京公安局长高克等来到现场,与押解部队指挥员——握手,询问战况。

二十一点准,押解总指挥、北京市劳改局长宋干斌向押解部队和专列车长发出启程命令。

呜——!蓦地,专列一声长鸣,在雄壮的进行曲中徐徐驶出车站,渐渐地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

儿子!儿子——突然,送站的人们听到一阵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只见轨道上有盏巡道灯在忽闪着。人们上前一看,发现扳道工老梁倒在站台的末端……

他的儿子刚刚从他身边走过。

在相近的日子里,沈阳、天津、石家庄、济南、开封、南京、合肥、武汉、长沙、福州、广州、成都等市的一列列满载囚犯的专列也相继向西域驶去……

地狱与天堂之旅。

呜——!列车带着铿锵的节奏,滚滚地驶向西去。严打战火燃烧后的都市恢复了宁静,而万里铁道线上的战幕却刚刚拉开……

入座者并不对号。

快看,长城!长城!

沉闷的车厢里,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于是,整个囚车活跃了起来,犯人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睛转向夜幕中的巍哦群山。那起伏的长城,壮伟的八达岭,在往日,或许有人开着奔驰专车清这些人去,他们也不一定赏脸。今天绝不一样,没有一个人不是瞪着眼珠,全神贯注地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长城刻在脑神经的每一条沟沟洼洼里。他们知道,这一生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

上帝,总算出了首都!这里是另一个车厢。这趟车的最高指挥官,武警总队李东山副总指挥长长地松了口气。他解下腰间的手枪,疲乏地倒在了一张临时搭起的小铺上……不易呵,要在伟大首都北京市中心一下转移这么多的重刑犯,历史上是第一次。何况,社会治安尚在不稳定之中。趁着刚刚松口气的隙间,李副总指挥随手从一叠厚厚的档案中抽出一本轻轻地翻了起来。这是1号车厢的犯人档案卡:

——赵刚,24岁,杀人犯,死缓,捕前系海淀区某厂工人;

——李小卫,21岁,强奸犯,死缓,捕前系国家某科研单位资料员;

——邱光明,22岁,盗窃犯,无期徒刑,捕前系东域区某宾馆服务员;

——张军,19岁,杀人犯,死缓,捕前系丰台区某建筑公司工人;

——马建民,17岁,纵火犯,无期徒刑,捕前系朝阳区待业青年;

……

他娘的!副总指挥啪地将档案袋扔在了茶几上,茶杯里的水溅了一地……

歹徒!畜生!亡命徒!如此小的年龄,竟一个比一个凶残、暴虐!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嘴脸,难道他们不是吃娘奶长大的,而是吃的豺狼胆,对,到一号车厢!

他走了进去。谁是赵刚?

车厢内的劳教干部指了指第三排靠窗口的那个犯人。

一定是个满脸横肉,充满杀机的家伙,那张判决书上说,此人三年前曾与中科院的一名女打字员恋爱,后因女方的父母嫌其是工人而不愿让女儿与他保持关系。赵犯从此记仇在怀,1981年至1982年间,曾先后多次冲到女方家,扬言杀个鸡犬不留,闹得姑娘全家被迫连搬三次家。1983年初,赵犯又一次获悉女方的新居宅后,趁着夜色,带上两把菜刀,闯进姑娘卧室,将姑娘的父母、弟弟从被窝里拉出来各砍数刀,然后扬长而去……副总指挥盯着那个光瓢一般的头颅,想象着杀人犯的狰狞之容。

怎么,是他?张憨厚的脸,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这……

怎么可能呢?但他确实是赵刚,一个险些立即执行的杀人犯!

李小卫!

他讨厌这种罪名的犯人,那都是些体魄强健,欲壑难填的色狼。以暴力满足自己一时的性欲,使受害者终身戴耻抱恨,甚至绝望轻生。吃饱了撑的!老百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挖野草,吃糠皮的困难时期,就不曾听说有几个拿女人去泄欲的。而今,富了,钱多了,物欲不再重要了,性欲成了某些人的第一需要。有人能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利用黑色的夜幕,显赫的地位,富有的财产,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施暴泄淫,不分对象,不管人伦,不讲天良。李小卫该是个什么样的强奸犯?判决书上写得很简单:1983年1至3月,他先后五次独自潜入某工厂的女浴室,奸淫和猥亵四名妇女,其中二名是少女……

见鬼,哪像只狂暴的色狼,倒像只窝囊公鸡!副总指挥又厌恶又惋惜地凝视着和三号座位上的那个小鼻子小脸、两眼皮耷拉着的李小卫。真不明白这号窝囊货竟有那般力量和能耐去搞女人!答案或许只有从心理意识理论的鼻祖弗洛伊德那儿能找到。老先生认为,人的基本欲望是寻求欢乐与逃避痛苦,当趋乐避苦的动机和行为受到挫折时,攻击与侵犯便成为一种最原始而普通的反应,如果个人的需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便产生了一种挫折感,将挫折感转变为攻击方式去对待他人和社会,便产生了犯罪结果。李小卫生来就是个见了大姑娘就脸红的软蛋。他的御外力太差了,小学时连女生都敢欺负他。后来他长大了,外表与其他的小伙子无大的区别,惟独见了异性就心惊胆战,说话也不利落。他为此苦恼,到过许多医院,诊断结果,一切正常。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感到世上没有再比自己更自卑的了,常常独自一人躲在阴暗角落里试验着男人的功能。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一个亮着灯的小窗里传来女人的靖闹。他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女浴室。突然间,他浑身火烧火燎,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借着月光,破窗而人……仅仅几分钟后,他突然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从此,他激动得夜夜睡不着觉……中国的法院很少为李小卫这样的病人会诊过。自然,身为军人出身的副总指挥更难了解这只窝囊公鸡的病情。

张军!到!十七号座位上,嚓地站起一个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小伙子,随即是一阵丁零咣当的响声。死刑缓期执行者一律戴着手铐脚镣。

张军,你为什么要杀人?囚车上本不该问这个,可他实在憋不住了。

报告政府,因为那小子侮辱了我父母。杀人犯理直气壮。

所以你就杀死了对方?

是的!

这小子!要不是犯了死罪,副总指挥真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跟我当兵去吧!瞧那气昂昂,虎威威的模样,准是块好料!唉,可惜哟!

你不知道杀人是犯法,要抵命的?

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老头子火了,那火中分明带着爱怜之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个与这个死囚犯一般个头、一般年龄的待业青年。儿子也常常这样,明明知道是件不值得赞赏的事,可他偏偏去做。他真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方式,连犯罪也是淸醒和有意识的。

那个名叫马建民的犯人,整个样儿就是个毛孩子,满脸未脱稚气,两眼圆溜溜地瞪着眼前这位年长的警官,内心充满着恐惧之感。

无期徒刑!这就意味着他的一生将在监狱里度过。那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半个世纪?或许更长……唉一!副总指挥的胸口闷得发慌,他真想把法官找来,说一声:干脆给他一粒子弹,干吗让他一辈子活受罪!

报告长官,饶命吧,我有罪!我有罪……罪犯突然举起双手,向副总指挥畏惧地哭喊着。

判决那天起,马犯常常这样疯疯癲癲。

让医生检查过没有?

检查过,一切正常。

正常?你再看看这车厢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地看!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儿窜出的一股无名火,瞪了部下一眼,呼呼地出了一号车厢。

不,太不正常了!一号车厢的70名犯人中,17~30岁的就占85%,其中死缓犯18名,无期徒刑的27名,其余的也均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在严打的战役中,人们庆祝挖出了一个又个犯罪集团,在愤怒与欢呼声中将一批又一批罪犯绑赴刑场,送至监狱,然而,有多少人曾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年轻的犯人,这么多重刑的犯人!这说明了什么呢?除了他们自身的责任外,难道社会与家庭就没有责任了吗?在大庭广众中,他们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二,可在监狱,在囚车,他们是多数,绝对的多数,个、十、百、千、万数以上的人!一个人就是一百个单位的原子核,或裂变,或聚合,都会产生难于估量和遏制的影响。

唉,愿天下安宁,愿恶人变得善良。副总指挥拉上窗帘,缓缓地合上眼皮。囚车仍在铿锵铿锵的轰鸣中西行……

<h3>仇人间的交易与善心</h3>

中队长李耀明刚刚和衣倒下,突然,头顶的警铃骤然响起。有情况!呼!李耀明从铺位上直起身。他揭开一角弯帘,外面黑乎乎的辨不清是什么地方!大概快出张家口了吧!

一、三,——三,三号囚车有情况!请立即赴位!短程电话机里传来支队长的急促命令。

是。——三号马上赴位!

三号囚车厢紧靠李耀明所在的警戒车厢。他把手枪交给门卫哨兵武器是不让带入犯人车厢的,推开车门,只见车厢内乱糟糟的片。犯人们吹口哨的吹口哨,踩在座位上直嚷嚷:闷死我们啦!还不快打开窗!

打开吧,要不老子就要动手啦!

妈的,都把我们葬在车上不成?

吵什么!统统给我坐下!闭上嘴!李耀明不觉怒从心头起,这些枪口边的鬼魂,真不知自己有几个脑袋!怎么,想开窗,然后一个个逃跑?想得倒美!那威严的目光咄咄逼人!车厢一下平静了下来。可是,犯人们依然低声地嘀咕着:他是憋的,这样下去咱们也活不了多久!

可不,七天七夜,谁受得了这份罪!

一死了事,省得到新疆服苦刑……

李耀明扒开一个个伸出观望的秃壳,走到出事的车厢进口。这里,只见几名公安人员七手八脚地扶着一个口吐白沫,脸呈灰色的犯人正往这边走来。

赵军!他怎么啦?李耀明一眼认出这个曾与自己几番较童的杀人犯。此刻,杀人犯一点没有凶相,连胸脯都停止了起伏。

他死了,自己用毛巾闷死的!

多长时间了!

刚发现。

快,把他放在这个座位上。李耀明一手拉起三名犯人,让战友将断气的赵军横体放下。他学过医,知道窒死的人的心脏在短时间内尚未失去功能。只见李耀明动作飞快地撕开犯人的上衣,按着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做起了人工呼吸。一下、二下、十下、二十下……车厢内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只有满头大汗的李耀明喘着大气。三十下、五十下…死人的脸色缓缓变白,彝孔间透出几缕像烟丝般的气儿。啊,有救了!车厢内顿时活跃了起来。

杀人犯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闪闪发光,鲜红鲜红,啊,国徽、红旗……啊,解放军,是解放军救了我!赵军两眼迷茫:是的,记得那天睡得特别死。傍晚,他从海河边乘凉回家就打起了呼噜3梦中,他突然听到地动山摇,随即是轰隆隆咔嚓嚓的几声巨响,后来就再也不知道了。一天后,他醒来睁开眼睛一看,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躺在一堆乱砖碎瓦中!头顶是个么字形的大梁!好熟悉的大梁!对,这是咱家东墙,也是我住的那间屋的大梁呀!天,我家的房子塌了!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呢?我的上帝!一这时,他听到头顶上面有许多人声。他想喊,可嗓门像塞满了棉絮;他渴,他饿,一点儿没有力气,后来又昏过去了。再盾来,他睁开眼睛时,见两名身穿白大褂的解放军站在他的面前。

地震,唐山出现了大地震,咱天津也倒了许多房,你家的屋也倒了……放心,我们中队把你们全家人都救了出来。就你妈和弟弟的腿断了。一位解放军轻轻告诉他说。

解放军——恩人哪!二十岁的刚性小伙子突然抱住两位年轻的战士,呜呜地大哭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解放军给的,他索性将名字改成赵军。

怎么啦,我怎么打起解放军来啦!公共汽车上,为了让哥们看看自己的能耐,他竟然将一名孕妇推下车,自己占据了坐位。妈的,关你们什么亊!一位军人上来说理,他拔出拳头就打……他被送进了监狱,判了四年。他后悔怎么打起自己的救命恩人解放军来了!混蛋?混蛋一!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他骂自己的心给狼吞了,发誓从今天起一定要为恩人做好事。就在这时,同室里来了位奸污过五位军人妻子的强奸犯,那小子很得意,不时地向狱中的小哥们传授勾引军人妻子的诀窍。妈的,老子再让你在解放军头上拉屎!一次他实在憋不住了,愤怒地举起一只床腿,将那小子的脑壳一劈两半。为此,他被判处死缓,又列人了押往新疆的名单。宣判那天,有病的父亲一听这消息,找来一根绳子,将脖子伸进了绳圈……好端端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二残一少,日子怎么过呀!赵军身在监狱,心里一个劲地想着缺腿断臂的妈妈和弟弟,他更可怜年仅十三的妹妹,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从此就要落在她那纤弱的肩上。我浑!浑——!他发疯地揪着自己那宽厚、坚实的胸肌,悔恨疼一身强健的躯体竟给家庭带来的是灾难和无边的深渊。枪毙我吧!枪毙我吧!他不止—次拉住看守监狱的警卫战士,恳求给他一颗子弹。一次,他见身佩手枪的中队长李耀明巡监过来,猛地扑上去抢下了枪,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抠动扳机,好在枪里没有子弹。赵军一不做二不休,挥起拳头就打,想以此激怒对方,然后借对方之手而置自己于死地。多么愚昧而笨劣的推断!中队长李耀明根本没有还一下手。昨天,当囚车驰出津门后,赵军的整个精神世界崩溃了!死,反正是个死,何必葬身于戈壁沙滩!主意笃定,赵军一上车就寻找能了结自己生命的机会。然而他失望了!整个车厢都在全副武装的武警和公安战士的监视之下,那车门和车窗全用铁条封着,囚车的防范措施比牢狱更为严密,连挂衣帽的铁钩子都给卸了下来。赵军苦于找不到一样能结束自己生命的器具。用手铐?!不行,那样会惊动看守人员。唉,可怎么是好呀!他拉开上衣纽扣,把鼙个胸脯露在外面,他觉得整个车厢闷得噴不过气来。对,有了!无意间,他警见挂在头顶的毛巾,顿时计上心头……不行!仅仅是二分钟不到的时间,赵军就口出白沫,两眼流泪,大气不打一处出,仿佛奔跑了三十里路似的。他赶紧把堵在嘴上的毛巾藏在屁股底下。抬头一瞅,还好,谁也没有发现。

喂,哈拉巴黑话:无能的犯罪分子想长睡?哈哈,干吗不找当家的黑话:犯罪团伙头目广有人用胳膊捅捅他。这个混蛋!赵军转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被他将脑壳劈成两半,后被医生救活的强奸犯,在昨天上车时,从另一个犯人嘴里知道,这小子出院后又因在狱中搞同性恋被判无期徒刑。他隔着他的座位坐着。哥们,比爷儿有出息呀!他向赵军挖苦道,两眼充满着仇恨。赵军知道,如果他俩关在一个监狱,总有一天不是那小子杀死他,就是他杀死那小子。不过赵军不怕这个,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小子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的身边。妈的,他想在车上就让我见阎王。唉,何不干脆来个将计就计,一则了了那小子的复仇心,二则也解脱了自己。对,就这样。赵军把毛巾递给他,说:帮兄弟一把。那小子先是一怔,随即得意地一笑3不后悔?不后悔。快动手吧!一杆见底?少啰嗦!还有别的?……列车透过夜幕在飞驰向前。这一对仇人借着列车的振荡声,以特殊的方式,勾销了他俩之间的怨仇。车厢里,谁也没有注意这场只有上帝才清楚的荒唐交易。强奸犯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直了直身子仰在靠背上闭目养神。杀人犯则活像只死猫,佯装熟睡的样儿倒在了对方的胸前……挺住!挺住!开始,赵军还能顶住,渐渐地,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住。那小子的力真大,他才是真正的杀人犯!赵军意识到自己快要完蛋了,因为他的脑袋,他的胸腔,七窍都在膨胀、爆炸……他本能地用手反抗起来,可是,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唉,人生多么无聊,多么恼人。杀人犯!上帝,多可怕的桂冠!好没出息呀,来世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像咱津门大侠霍元甲那样……

我、我闷……让我死、死吧……赵军双手揪着胸脯,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我也闷!快开开窗吧!把玻璃砸了!砸!车厢内,犯人一呼百应,趁机又大声嚷嚷起来。

李耀明的心头不由窜出几条火龙。这帮家伙存心想找茬。他强压心头之火,沉着地思考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杀人犯赵军确宥自尽动机,可是这车厢内有电扇,又有通气道,尽管天热发闷,但绝不会造成窒息。那么,是赵军自己用毛巾窒息昏迷的?丰富的公安经验告诉他,人的求生本能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李耀明不露声色地观察了坐在赵军身边的几名犯人的表情,一张张跟着起哄而颇昆阴沉的脸,惟独赵军身旁的那个犯人仰头闭目地呼呼大睡着。

王奎元!突然,李耀明猛叫一声。

到!那个睡着的犯人一下子睁大那双狡黠的眼。

站起来!

干吗,政府?我还要睡觉哩!王奎元若无其事地半伸着懒腰。

你骗不了我!李耀明上前一把将王奎元从座位上拉起来,在他的屁股下面发现了一块毛巾。

这是怎么回事?

王奎元一看事已敗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报告政府,是他活着不耐烦,求我给他……

没想到与赵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王奎元这么善心!

我……强奸犯——如今他又是杀人犯,无话可说。他和赵军一起被几名武聱和公安人员押到前面的警卫车厢。

车厢内的犯人们目送着同伙,哀声又叹气,一个跟一个地闭上了眼,但谁都没有睡……

广州四虎的哀叹曲。

天底下难寻这样一个家庭:一家四兄弟同进牢房,同被押至付建脊列新疆。想当年,这家父母为了养活这四个仔,吃尽人间辛酸苦辣。作父的累得背脊成弓,为母的双乳干瘪如削。十几年后,父亲的汗水和母亲的血乳却把这四个黄皮仔喂得个个龙腰虎背。那些缺子断香炉的人家多么羡慕这一家。但是,灵魂医院的诊断结果却令人发毛:畸形发育,必须立即手术。

老实巴交的双亲大人开始还不肯相信,当派出所的同志找上门来说他们的儿子拦路抢劫了一位港商的巨款时,他们瞪大了眼睛说:咱家的仔〒不出这事。那年老二独自捡了五元钱都不敢用。这是事实。可如今,那颗纯真的童心早已被狗吞掉了。就是这个老二,年前见一位初到广州来做生意的河南人,便上前左说右吹,一下骗走了人家五千元血汗钱,逼得对方投河自尽,而他却恬不知耻地说:别人能住白云、吃酒家,我为什么不能?有钱大家用,这才叫大公无私呢!四兄弟像一根藤上的四颗毒瓜,而且其能量远远超过了一般犯罪集团。他们同心协力,诡计多端,百战百胜,且从不内讧。窃商店,左右掩护,中间出击,前后配合,神出鬼没;盗仓库,老大放哨,老四探风,老三老二捣墙砸锁;行骗术,更是赛过江湖老手。此处有一幕可供参考:某大街。有一外地行人在前走。老三突然走到此人前面,有意掉下一块金表,并且连着有公章有售价的发票。

外地人上前几步,发现金表,猛然一惊。见左右无人,赶忙拾起。天,真金!发票上的价格是16000元罾。手表厂家为广州环球钟表厂。哈哈,发大横财啦!外地人海意忘形,双手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

突然,有人从背后上来将表抢了过去。

外地人急了,道:这是我拣的!

后来者居上原来就是老二死口咬定:是我捡到的,应该归我!

我先拣到的!我先拣到的!两人你争我夺,各不相让。

这时,走来两位干部模样的人,见状十分关切地问:喂,你们吵什么?

外地人脸红耳赤,如此这般一说。本地人同样表情、言语更加激烈。

表是我捡到的!两人口径一致,誓死不变。

这样吧!稍稍年长的那位干部说:这表都不是你们的。理当归还失主,但眼下也找不到失主,问题不好解决。我看这么办:如果你们谁要这块表,就付另一方8000元钱,这样不是谁都没吃亏了?

话声未落,本地人马上表态:表我要,我同意付他8000元!

外地人一听也憋不住了。他虽不愿这样做,但一想此表价值16000元,毕竟还能白白拣了8000元,这等于几年的工资呀!想到此处,外地人从包里啪的扔出整整八叠大团结——那是他全家十年来的积蓄。说:钱给你,表归我!

痛快!干部模样的拍拍那位本地人肩膀:怎么样,是你拿钱还是拿表?

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本地人显得很尴尬。

那么你收钱,把表归这位先生。

好的!中!交易很快做成。

待外地人一走,四兄弟抱着大团结,几乎快疯了。

哈哈哈,世界奇闻,乡巴佬用8000元买了块铜片!老四说。

老二出的主意,头功应该记他!老大说。

不,大哥今天的表演起了关键作用,理当重赏!老二、他们的剧情设计和表演应该说是比较出色的,可惜,他们十的是丧尽天良的事。聪明的才智成了埋葬青春,危害社会的润滑油,久而久之,钟氏四虎的大名传遍整个广州市,乃至香港,澳门的市民也无人不晓。严打的红色风暴将这四只虎起关人了铁笼。法院判处他们以下徒刑:老大钟镜堂有期徒刑13年;

老二钟永堂无期徒刑;

老三钟永成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老四钟富添有期徒刑13年。

四兄弟被一起押上遣送到新疆的囚车。唉,这一下算全完啦!老大长叹一声,似乎内心的良知在发生某些作用。他自知身为兄长而对不起三位弟弟。尤其是三弟,才二十刚出头,就判了个死刑。

大哥,别唉声叹气的,老子不怕这个,活着一天就得想法跑出去!老三满不在乎,从登上囚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压根儿没有想在新疆等死。只要咱兄弟四人同心合力,哪有干不成的事?

得啦,这儿可不比广州,你瞧这左右前后都他妈的是拿喷筒的三爷武装公安人员老四毫无信心,搅起手铐,闭目仰在靠背上。

老二火了,他一直看不惯老四那股泄气劲。咋,你小子十三年后出去照样吃甜喝辣的,我这一辈子就呆在监狱等死不成!他越想越生气,一脚重重地踢在老四的小腿肚上。

啊——老四像上屠台的猪似的大声叫起来。他哪受得了这平白无故的欺侮,抬起手铐就朝老二头上砸去。你这猴仔,当年要不是跟你去碰堆黑话:在商店、菜市场偷东西,老子今天就不会跌了!

老二不甘示弱,迎头痛击。兄弟俩大打出手,惊动了车厢内的管教人员。

住手!语音未落,警棍已到。老二和老四一下趴倒在座位上……老大和老三连忙分别将自己的弟弟扶起,狠命地掐着人中。

昔日名震羊城的四虎,此刻,沮丧地蜷缩在一起,又哼哧,又叹息,全无那往日的威风……

王子与许大马棒。

这一节车厢都是些半轻不重的犯人。说半轻不重,是因为他们大多是被判刑十年左右的犯人,比起死缓和无期徒刑者,当然要轻得多。他们的车厢也要显得活跃些。犯人是两人一对、两人—对地坐着。出于安全考虑,看押部队要求犯人的一切行动都得统~进行,替如同上厕所,同去洗脸,同时开饭,这使得不少犯人大为恼火。瞅准机会,半途溜走。他们从登上囚车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这样盘算着。如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累赘,弄不好,还会误大事,丢脑袋。瞧,十八号座位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犯人,名叫许天星。他这会儿坐着,心里却一直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哩!昨天中午,他在上厕所时,正巧那个门锁失灵,押解人员又尚未发现。那时,他完全可能跳车逃跑,气的是就在这时,那个与他同戴一副手铐的粉面小生竟然因为被踩了一脚而大嚷起来。公安人员为此一下发现了隐患。这位满脸长着麻子、人称许大马棒的家伙能不怨恨吗?

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三章

他要报复,报复这个据说是髙干子弟的浑小子!

喂,王子!别人都这样称呼这小子。许大马棒的嘴里充满了讥讽的味道:听说殿下砸盘子、拿大活搞女人、不正当两性生活很有本领呀!可为什么见了生路就连脚杆都硬不起来呀!

他是真正的王子!生性高傲,目不斜视。其实在过去他的斜视能力最强,舞会上那些女人常常被他的一瞬之斜视而弄得神魂颠倒,情火欲燃尤其是那白净的脸蛋,有神的眼睛,魁梧的身躯,潇洒的风度,即便是此刻闭目养神的姿态,也无不透着美男子的魅力。只有从那紧缩的眉际才能见其心灵深处那股难以释放的颓废与失落之感。是的,一切都完了,什么受人称道的将门虎子、令人羡慕的军校教官,还有那灯红酒绿的舞会,身放奇芬异香的众多女性……远了,统统的远了。昨天,就像一场梦,那人的基本道德、性的廉耻,连同灵魂一起被天狗吃掉了。如今,同这些无懒、地痞同在一个车厢,同坐一张靠垫,同戴副手铐,真是岁月才几何,转眼两重天。他讨厌透了自己的旅伴,那张煎饼似的大麻脸,瞅着就恶心。更令人不可容忍的是这个许大马棒,每天蛮横无理,动不动就口吐秽言。你听,这个奶头山上的土匪又在嘴里喷粪。

警察同志,我请求与这个无赖分开,不然我将抗议!他的口气依然是军校的教官,以致使值班的那位警察非常惊异,等他反应过来后,轻蔑地反问道:你抗议什么呢?

我抗议他的不文明行为!

哈哈……不文明!我们都不文明,就他文明,连搞女人都预先准备好了避孕套!

王子被包围在一片讥讽和哄笑之中,他脸色通红,双眼冒火,往日的高傲、自尊到哪儿去啦!我是军人,就绝不做被人嘲笑的弱者,十九岁时我就冒着生命七进七出,从坑道里救出过几条人命!那才叫险,可我连眼睛都没眨一眨。你们算什么!一帮头脑里装糠、肚子里兜着屎的下等人!一批本性残忍,愚昧无知的无赖!看我以军人的名义惩罚你们!他像战场上的猛士,奋然从座位上跃起。面对敌手,愤怒地举起拳头……可是,拳头在半空中停滞了,始终没有落下。绝非惧怕,绝非一时改变了主意。这一瞬间,他猛然发现了自己举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也髙高地举起,并且停在同一个位置。啊,手铐!手铐将一双高贵的手与一双低贱的手联在了一起。一副铮亮的刑具,摧毁了一颗高傲的心,一副手铐就是一个等号,等号的一边是王子,另一边是无赖。我,与他,和他们都一样,是犯人!囚徒!他闭上了眼,拳头无力地从空中落下……

开饭啦!开饭啦!突然,他被车厢内的一阵喧嚷吵醒了。

又是馒头、盐菜!他毫无兴趣地重新闭上了眼。

王子,吃饭!吃呀——座位对面的一位小犯人关切地将他摇醒。

王子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可你三顿没吃了,这哪行!日子还长着呢!听说到新疆尽吃玉米棒面!不吃怎得好!

可不,老子头次上学进牢狱硬充着好汉不吃棒面菜粥,三年毕业后瘦得像只猴。连先前跟咱貼着肚皮分不开的尖嘴儿卖淫的女流氓也捂着鼻子不愿见我!一个三进宫的老囚犯颇有感触地说。

是啊,不吃能行吗?十年后不饿干了吗?那时别说姑娘,就是老太婆见了咱也会恶心。王子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刺疼了。顿时,他的肚子也感到饿了,极度的饿!吃!那双美丽的眼睛蓦地发出两道贪欲的寒光。我的那份饭呢?妈的,又是许大马棒抢去了!

啪!两个拳头一样大的馊头到了他的手。进了他的嘴。末了,他又伸出手,将许大马棒半咬着的那个馒头也夺了过来。

呵……呵……没有牛奶,没有果酱,面沫在嘴角纷纷掉下,而他依然大口大口地使劲嚼着……吃!一切从这里开始!吃,决不再让别人占自己的便宜!

犯人们被王子的举动震惊了!一旁的许大马棒更是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哥们,要是真饿,我这儿还有两个!他从脏尹乎的口袋里又摸出两只馒头,塞给王子。

吃,把前两顿一起补上!王子创造了一生吃馒头的最高纪录。同时,也落下了两行有生以来最心酸与耻辱的泪水:高贵不洱存在,我也是犯人!唉,让上帝重新塑造亚当与夏娃吧!

闪车已经进入第三天的旅程,犯人们的情绪似乎开始平静,相反,神经高度紧张的押解人员此刻却猛得异常疲乏和劳累。

03,03,请注意,一号命令你们按原定方案进行!三号囚车的值班分队长肖然的微型对讲机里传来支队长的声音。

03明白,按原定方案进行。

肖然放下对讲机,若有所思,然后转身朝着身边的几位看押警察使了个眼色,那几位顿时心领神会。来来,玩几圈!他们脚对着脚,腿叉着腿,开始玩起扑克。

哎,老公玩五十四啦!犯人们感到手心发痒。纷纷探过头来。在车厢的中部座位,则有几个犯人在窃窃私语,脸上露出几缕不易觉察的得意劲儿。

当家的,到时候了!一条黄鱼他通体瘦不拉几,而且嘴巴微微上翘,用肘捅捅紧挨自己身边那尊闭目养神的树墩。

什么地方?树墩没有睁开眼皮。

出包头有三支烟功夫。

西山嘴,还有四卜五分钟到。树墩的心里像装着一份地图和列车时刻表。这个津门大抢劫集团头目,沉默了两天一夜后,终于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那双耷拉的眼皮也慢慢地透出…条缝……谁能料到,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一场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特殊战斗正在无声地进行!

还在囚车出发之前,监狱看守所就得到情报,有个反革命犯罪团伙,在遣送新疆的犯人中正在预谋策划一次逃亡暴乱行动,何时、何种方式却一无所知。天津市公安局、劳改局给押解部队的特别指示是:采取一切措施,坚决粉碎逃亡阴谋!押解指挥部分析了敌人采取行动的三种可能:一是在上车时趁混乱之际行动;二是囚车长行途中找机会行动;三是到达目的地时最后挣扎。天津的遺送犯人是从茶淀劳改农场押至火车站上车的,整个行动井井有条,尤空子可钻。且犯人们在临上车前除了全部铐上刑具外,逐个逐个进行搜身检查,一切利于作案的物品全部收缴,就连犯人私有的打火机也被集中在一起。第一种可能被排除,囚车顺利安全启程。

情报有问题?囚车押解指挥部在火车启程一小时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这些富有公安、侦查经验的同志一致分析认为,敌人是狡猾的,尤其是这些已判重刑的垂死分子,他们决不甘心束手待毙,万不可掉以轻心!

应该说,囚车的防范措施是严密的,除了犯人戴刑具外,且矜每节车厢内外的武装设置就令犯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犯人车厢的前后门各设两个武装哨,日夜值班,每三节犯人车厢中间就有一节是警戒车厢,配有一个武警分队。整个囚车前后均由机枪开道和武装押解。除此,机动分队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对付突变。囚车的门、窗是经特殊加固的,犯人惟一能走到的场所一厕所也设置了专门防范措施。

蹬大轮!有戏?

点多,亮不开!

等着睡大觉?

唉,谁想睡呀?

那就唱个戏吧!

嗓门疼。不过,倒有个好戏!

啥戏?

二龙戏。

不是外码吧?

哪里!那可是排号的!

好,唱吧!

03肖然刚想甩出第二轮牌,上衣口袋里的那只微型窃听器突然传来上面这段话。没错,树墩和黄鱼又在行动了!肖然猛地站起来,将牌从半空扔到茶几上。我打这张牌!说话当儿,他的眼睛朝车厢中间一扫,奇怪的是没有发现异常。树墩照常闭目养神,黄鱼还是那样神唠唠地左说右聊。倒是在远隔他俩座位的那个姓朱的犯人站起身来,报告说要解手。一切很正常,朱犯从厠所出来前后五六分钟,样儿是解大手。

猪头,解啦?

闷着疙瘩难受,通了舒服!

黄鱼显得非常活跃,刚与朱犯对完话,又转头捅捅身边那位睡着了的死刑犯。说:葫芦,你憋着不难受吗?不去通一通?

被称作葫芦的死刑犯赶忙揉揉小眼,瞅了下窗外那已经垂暮的夜色,咧咧嘴,冲着黄鱼说:放心,你老大误不了事!

死刑犯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晃着那个葫芦般的大脑袋,也进了厕所……

肖然一直注意着时间,他抬了下手表,已经十五分钟了,葫芦怎么还没有出来!他赶忙示意一旁的李班长过去看看。

李班长遵命随即起身,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里的犯人不知谁起的头叽里呱啦地唱起少林少林的那首歌,葫芦也仿佛得到什么讯号似的在这当儿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这一切肖然全看在眼:一定有鬼!他带领公安干警不动声色地来到厕所。这里一切并无异常。玻璃窗是关着的,窗外的铁条一根不少,亦无断裂痕迹。再看厕所的左右侧壁和顶部夹板也完好无损,难道判断有错?肖然的目光落到厕所的瓷坐垫上。奇怪,刚有人拉大便,为什么瓷盘上毫无秽痕?再细看,也不像刚被水冲洗的样子。那么,葫芦蹲在厕所里十几分钟又在干些什么呢?

老肖,你看!一位干警在瓷垫座盘上发现了秘密。肖然弯下身子一看,发现固定这只瓷坐垫盘的十几只铆钉全已飞了。他双手抓住瓷盘稍一用力,车底顿时露出一个足能一人进人的窟窿!

犯人已经开始了行动!

李班长,你在这儿把守!老王,老曾,咱们走!肖然与另外两名公安人员从厕所走出,站在车厢通道,神情威严地一声令下:全体起立!

丁零咣当——犯人们大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肖然。

张浩奎,出列!

嗯一是!葫芦紧张地从靠窗的座位上站到通道中间,额上汗如豆粒,直滴前襟。

刚才你到厕所干吗去了?肖然问。

解、解手呀!

解手?肖然嘿嘿一声冷笑,断然喝令道:把裤子脱掉!我倒要看看你的后窟窿眼是干的还是湿的!

哄一车厢内大笑起来。

政府,这、这……葫芦的脸顿时像涂了猪血的大瓢儿,又急又恼,说不上半句话。

快脱!在三双威严的目光下,死刑犯张浩奎无可奈何地伸手解裤带,可不等他裤子落下,那裆里却掉出一把三角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张浩奎,啪啦一下瘫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政府,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浩奎被押到审讯室,这家伙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逃跑而作的案,其余一概不说。

囚车指挥部和肖然分析,张浩奎拆毁厕所瓷垫盘并非独立的行动,种种迹象表明,是个预谋的团伙行动。否则,为什么肖然刚令李班长到厕所观察久解未出的张浩奎时,车厢内突然唱起少林歌,显然这车厢内有人为张作案报警。再者,张上厕所是经黄鱼学后才去的,难道这里就没有名堂了?

肖然决定!十就计。囚车指挥部同意了他的方案。于是,他把张浩奎押回三号车厢,并当众宣布:死刑犯张浩奎不服判决,举串蓄意制造事端,企图越车逃跑。根据有关条例,列车押解指决定将张犯的作案事实,待抵达目的地后,建议司法部门重判张犯。现将张犯特别看押。咔嚓一当啷!一具三十多斤重的铁镣铐在张犯的脚上。这个死缓犯仿佛听到立即执行的判决,一下晕了过去……

肖然的这一招迷惑了敌人,黄鱼等人以为他们的行动没有暴露,依然在犯人中间左右搭讪,不断用黑话传递一个又一个阴谋。

肖然将这一情况报告了指挥部,随即得到了从黄鱼身上开刀,掏出苦胆,彻底粉碎敌人逃亡计划的指示。

黄鱼出列!

是……是。黄鱼猛地听到管教干部在喊自己的诨号,赶忙应道,就在此时,他的两腿肚上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用钉子刺进了他的肌肉!

你负责把车厢里的卫生打扫一下!肖然的意图是想抽出一根底线,让阴谋集团失去一道中间环节。

谁知黄鱼像吃了熊胆似的竟敢断然不从,还嚷嚷道:老子一辈子没侍候过人,想借高梯子朝别人头上撒尿?哼,老子不干!,好一个狂妄的家伙!肖然心头的火噗地窜到嗓门眼。小李、小张,把这小子给我押起来,送到审讯室让他享受享受!

啪啪!两名武警战士左右一挟,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黄鱼押出了三号车厢。没想刚进审讯室,黄鱼扑通跪在肖然跟前,呜呜地大哭起来:我明白了,我要跟政府走……

你……肖然茫然不解。

你们不把我铐起来,他们就要打死我!黄鱼一五一十地把那些预谋策划逃亡行动的幕后人的罪行全部抖了出来:原来,以大流窜犯、铁路抢劫集团头目树墩和另外三名死刑犯为骨干的家伙,早在天津茶淀劳改农场时就策划了一起囚车逃跑计划,凭着他们熟悉陇海沿线铁路和多年在火车上行窃的本领,准备在押解新疆途中行动。由于同车的犯人中大多数不愿到新疆服苦役,因而树墩等人策划的逃亡计划在犯人中一下发展了几十名积极分子。他们选择了包头至兰州地段行动。今天就是他们的决战时刻。由于葫芦的厕所行动暴露,树墩怀疑黄鱼不可靠,心狠手毒的家伙想在决战前除掉黄鱼。

他们的作案工具哪来的?

咳,俗话说,犯人的裤裆是百宝箱。咱们这些人都有一手对付你们检查搜身的功夫。黄鱼随手从耳朵里摸出一圈薄薄的锯条。这不,你们能查得到吗?

树墩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你们细细去检查一下他们座位周围就知道了。

一班,二班,紧急集合!肖然转身将十来个正在倒休的战士从铺上叫了起來。马上到三号车厢!

三号车厢。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公安战士荷枪实弹,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检查。果然发现有三个窗口的玻璃已松动,六条茶几腿被锯断,以及十几根用毛巾和裤带扭成的绳子……触目惊心的敌情!

许志均,你这个幕后把头该将事情说说淸楚了吧!肖然一把上前将树墩从座位上提起来。

阁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肖然的右手一下摸到了腰间的手枪上,他真想扳动扳机,打碎这个顽敌的狗脑袋。可他终究压住了这股火。

意思?!哼,你想干的意思已经由你的同伙全部交代了!怎么样,还想在枪眼下抵賴?

肯定是该死的黄鱼树墩的牙齿咬得嘎嘎响。突然,他转过身子,右手往心口处一按。啊一地大叫一声,便倒在地上。手快眼明的肖然啪地提起死猪一样沉的许犯,在他胸前一摸,原来是把雪亮的水果刀!

阴谋策划大逃亡的树墩自杀未遂,却疼得直在地上打滚。

政府,我们投降!我们投降……车厢里,三四十名站着的犯人扑通扑通地跪在肖然和他的战友面前,纷纷求饶,自动缴出了一件件作案工具。

这时,囚车的窗外突然映出一片灯海。一曲雄壮的大刀进行曲藤荡着整个列车。银川一站台上两个醒目的大字跃人所有犯人的眼帘,继而又见一排排持枪列队的武装警察将整个车站和囚车团团围住,那进口处是两挺乌黑的机枪……

车出银川,步邇似乎异常缓慢,列车在不断爬坡……窗外,再不见那一排排葱绿掩地的崇山峻岭,也难见一排排一闪而过的厂房与街道。囚车进人了沙漠地段……

黄沙、秃丘、直腾云天的青烟,一望无际的荒凉……

车厢内的歌声与喧嚷声戛然而止,玻璃窗上贴满了一张张平板的脸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犯人们的共同结论是:西域漠国,比想像的更大、更荒凉、更可怕。

大淇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位穿着囚衣的诗人在吟咏,但壮丽的诗篇在他的嘴里却像悼文一样哀婉悲凉。他爱大漠,从小就想做一名地质队员,渴望去拥抱那广袤无边的大漠身躯,去吮吸戈壁深处的甘乳。后来他当上了一名业余诗人,虽然他没有到过沙漠,而童年时代的理想一直在他诗中燃烧。沙漠给了他无数创作的灵感,他也写下了许多令人陶醉的沙漠情诗一那些在爱情的漠国中寻求甘泉的姑娘因此而頻頻坠入他的怀抱……沙漠创造了他,也毁灭了他。如今,沙漠又给他安排了墓地。

落日圆,落日圆!哈哈哈……我的情,我的爱,我的一切将在沙漠中圆了!圆了——!诗人的话永远是诗,可惜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而倒是个典型的叶公先生。

我渴!我渴!快给我水——!犯人周伟突然张开双臂,像死神追赶着他。

这是水,你快喝吧!一位年轻的管教干部端来满满的一杯茶水。

这不是甘泉!这是污渣!有毒!有毒!我不喝有毒的水呀……!周伟两眼死盯着绿色的茶水,像见了毒药似的惊呼不止。

见鬼,明明是茶水,怎么会有毒!这位管教干部第一次与犯人打交道,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子在闹什么鬼花招。不信,你肴。他说着端起碗,咕嘟咕嘟地自个儿一饮而尽。

这下不打紧,犯人见此更加惊恐万状,双眼瞪得像核桃似的冲着旁边两个犯人:还不快叫医生?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一!

哈哈哈,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快见阎王了!犯人们哄堂大笑。那位年轻的管教干部也忍俊不禁,跟着乐了。

乐!还不快去叫医生!他不明不白地让上司熊了一顿,更加乐了:找医生?队长,你也相信他的话?

笑!到时候有你哭的!队长真的火了。你知道周伟为什么嘴里喝着水却喊渴!你明明给他一杯茶,他却咬定有毒?

这……

病!沙漠恐惧症!

真有这病?

有。传说唐代有一批沙场上出生人死、皇宫中不屈不挠的虎将良臣,被女皇武则天发配新疆做苦役,不到三年,这批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忠良猛士,不是疯了,就是自个儿用刀挖掉眼睛,砍掉腿,活活地折磨成废物后孤独地死去……

这样严重?

到前面的车厢看一看你就会明白了!

这位管教干部来到六号车厢,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所惊呆:在第三排座位上,一位犯人没命地用头撞击着茶几,那额上,颊上几乎全是血,可谁也劝不住他。后来,几个昝教干部只好用麻绳将他横道、竖一道地捆绑在座位上。他的两眼肿得像馒头,耳朵紫红紫红的,可他嘴里却在不停地傻笑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犯人则像久渴逢甘泉的远足者,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舔着。

沙漠里的甘泉,过瘾!过瘾呀!喝,都来喝呀!他边舔边喊着。

车厢里,几十双眼睛呆呆地瞅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许久,不知谁哇的一声哭,顿时,整个车厢呜呜呜地一片哭声,那声音充满着绝望、痛心、后悔……

伙计们,你们听过沙漠的故事吗?一个浑厚而亲切的声音,副总指挥来到了犯人中间。

沙漠的故事?野兽,糜鬼,人吃人?犯人们厌烦地嘀咕着。

不,真正的沙漠,绝不仅仅是荒凉与野蛮。其实,它是一个令人陶醉和销魂的文明世界。或许大家不会相信,可在物质生活最文明的美国人中,最时髦的周末假日旅游莫过于举家到沙漠逍遥,这是绝对的事实。沙漠世界里有许多神奇的地方是别处无可比拟的。沙漠能治病,能消乏,在沙里躺上一时半刻,会比你在大海游泳更舒心畅怀。沙漠里有无数人间仙景,那到处可寻的响沙,就是一绝。当你拥抱和抚摸一个个沙丘时,大漠就会响起—阵阵美妙的音乐,像来自天外,又像来自地心。都说江南苏杭美,要我说沙漠里的魔鬼城才真正的美!

啊,魔鬼城?我不去!我不去一!有人抱头钻到座位底下。

哈哈,不用害怕,魔鬼城是被枉冠了一个可怕的名字,其实那是个壮丽无比、百般奇妙的上帝造物。李志伟,你是青岛长大的,你见过海市蜃楼的美景吗?

见过一次。

怎么个美法?

反正……见了一次能舒服半辈子。犯人李志伟的话,惹得车厢片哄笑。

好!这下你可赶上了。戈壁滩的沙市蜃楼要比大海上的海市蜃楼美百倍。小老弟,你的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值得发愁的?来,领大家唱个歌!

对,唱个歌吧!

车厢内顿时呼应起来,只见李志伟红着脸,站到了座位上,双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起来。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挪尔汗的心儿醉了,—支支优美动听的旋律,使犯人们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李志伟扳着手指:大概不下十首歌了吧?

最后的四十八小时各车厢注意,请检查一下你们所剩的食品与水。玉门关站刚过,囚车指挥部就向各车厢下达指示道。由于气候和环境等影响,专列在进人新疆境内后,已经连续几次不能按时赶站,致使囚车出现了预想不到的困境。

首先是水。兰州之前,由于气候炎热,蒸笼似的车厢像一只只巨大的吸水器,一次加水却满足不了三小时的用量。车出兰州,尽管沿途的小站特优囚车,每次加水时从车站站长到职工连自个儿办公室里的水壶、铝锅都提了上来,也无济于事,是给犯人的?哼,我还以为是前线下来的英雄呢!呸,给他们撒一泡尿水吃就不错了!他们这样骂骂咧咧,却依然毫不吝惜地将自己每天限量的一杯水倒进了犯人的缸子里。

其次是食物。由于启程时所带的均为夏季食品,未过三曰,许多东西已腐烂变质,臭气熏人,指挥部不得不下令将其一筐筐鲜果蔬菜扔出车外。剩余的饼干与罐头,也因为断水而成了望叹之物。

报告01号,一号车厢的水源已断,只剩下六瓶罐头和两箱压缩干粮。

二号车厢请求,在下一站补给水源与食物。

三号车厢已经有人休克……

车长,到前面一站还需多长时间?囚车01首长、押解副总指挥,此时脸色异常。

如果不晚点,还有两小时可到天湖站。车长像背书似的报告说。可他又说:这一站我们不停。

下一站是哈密?得多长时间?

正常运行五小时零二十分钟!

这么说,我们还得准备渴上半天……

这是万幸。如果……

如果什么?必须准点到达哈密!老军人正想发作,像对他手下的士兵一样。可又一瞅车长穿的是老百姓服装。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些:车长同志,一定要想法赶点,否则会出亊的。说完,他拿起对讲机:各车厢分队长到我这儿开会!

囚车指挥部的紧急会议迅速作出决定:在这困难时刻,全体押解人员必须以高度的革命警惕坚守岗位,密切注意敌情。同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各车厢所剩的水源和食品全部集中起来,定量使用。共产党员和干部要以身作则,用自己的模范行动关心犯人,稳定其情绪,保证最后的战斗胜利!

于是,一只只军用水壶,一个个罐头瓶,还有啤酒、仁丹,以及一个诱人的绍兴老窖罐子……搬进了车厢,送到了犯人手中……

妈的,雷子犯人骂公安人员的黑话他们有酒喝,咱们连口水都喝木上!

到了新骚的苦窖监狱还不知拿什么给咱爷们开心呢!

我们要求一样喝水!一样有酒喝!

饥渴的罪犯们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拉着嘶哑的嗓门高嚷着,仿佛这个世界匕谁都对他们投井下石。

三杯,你喝了三杯还不够?一位火性的小战士实在憋不住了,呼地上前…把揪起那个闹事的家伙。

你……你们喝着牛奶有劲就打人啦?这家伙见战士的嘴角边留着几滴发白的汁液,便更加起劲地煽动起来:喂,弟兄们,车上有牛奶,咱们向老公雷子们要牛奶喝!

对,要牛奶喝!要牛奶喝!

小战士气得浑身哆嗦:牛奶?哼,老子这儿倒有牛屎喂你们这帮畜生龟儿子的!

政府骂人啦!打!打呀——!犯人们一拥而上,挥舞着拳头向小战士发泄。

住手!老军人出现在车厢,横眉竖眼。吵什么你们?牛奶?哪儿来的牛奶?他看看小战士嘴角的白痕,不觉为这场误会而好笑。

李建平,把吃的东西给他们看看!

小战士一阵迟疑,最后还是把口袋里的半截牙膏拿了出来。你们都看到了吧,战士们吃的是这个!政委把半截瘪了的牙裔高高地举在手中,目光灼灼逼人。是的,也许你们根本不会想到,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车上的全体押解人员;包括车长、服务员、司机,都把自己的那一份水省下来给了你们喝,而他们有的已经六七个小时没喝一滴水,靠的一支牙膏、几粒仁丹在挺着……他拿起那个绍兴酒壶,说:这是咱们支队长的酒,可他是用来泡药的,就这个他也拿出来给了你们……老军人还想说,他的士兵有的站哨时间长达十三四个小时,没喝上水、没吃口饭,可谁也没有吭一声。今早查铺查哨时,他发现好儿个人的胸前、被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老军人吓了一跳,他慌忙叫来医生,医生说这是高原反应,全车已有三分之一的人由于连曰执勤劳累而出现这种流鼻血的现象。是啊,战士们该休息了,该吃几瓶补血糖浆!可他的部下回答他说,警戒任务重,七倒不过来呀。至于水,除了犯人车厢有些外,其余的早断了……与你们这些畜生相比,我们的战士多好哇!老军人的眼里噙着泪花,他忍不住地冲着犯人骂道:你们、你们的心肝全黑了!

呜嘎吱!

怎么,又是中途停车?

报告首长,前面有大风袭击,正以每小时十二公里的时速向我方向移动,情况紧急!列车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前来报告。大风时会有什么情况?

降温,有时温差三十多度!

就是说一下会从现在的三十多度降至零度以下?

是这样。如果遇上暴风就更糟。俗话说,戈壁一阵风,乱石满地跑。前年有一列进疆的客车,半途遇上了暴风袭击,结果死伤和被冻坏的旅客不下几十名。我们囚车没有防风御寒设备,不知……

支队长手一挥,他不想听列车长后面的话。作为指挥者,他明白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旦遇上暴风寒流的袭击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会有可能,囚车的玻璃一旦被打碎,安全装置被破坏,犯人们趁机逃跑,即使不跑,或许也会一个个被冻僵……安全!安全第一!万不可失呀!

指挥部采取了紧急措施,由副总指挥带各车厢管教人员坚守在列车上,支队长带领武警机动中队穿上仅有的几十件大衣,一律下车,进行外围警戒。队伍刚刚拉开,老天就翻了脸。转眼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那一望无际的平展沙滩蓦然腾起无数条挟肴乱石黄沙的臣龙,一下将囚车吞没在呼啸之中……

哎哟,冷,冷呀——!

车内的犯人蜷缩一团,牙齿直打架。

哗一啪啦!突然,一连串尖厉的破碎声。不好,玻璃碎了。

救……救命呀!五号车厢靠窗的一个犯人惊呼起来,他的额上长了个馒头大的肿包。我的妈,这么大的石头都飞进来了!他抓起一块鹅蛋大的卵石。

跳,快跳!身边,一双糜爪抓起他的胳膊。

上哪?他揉揉眼,见是他的大哥。

大哥指指破碎了的玻璃窗。是啊,好机会,可外头的狂风……他犹豫不决。

妈的,胆小鬼!大哥噌地直起身子,像泥鳅似的猛地将头伸出玻璃窗……

找死?!窗外,一枝乌黑的枪管突然对准了他的脑壳。

冷、冷、冷——开始,缩回头去的他感到手脚哆嗦,浑身起鸡皮疙瘩,再后来就一切都麻木了……狂风依然在呼啸,可他不知为何竟然慢慢地暖和起来,心也热了。他抬起沉重的眼皮,久久地凝视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原来,那扇玻璃窗上有个魁梧的身躯正将它严严实实地堵得密不透风。是支队长!是支队长和他的许多战士……

风,终于停了,沙漠又恢复了平静。几百名犯人安然无恙,只是担任外围警戒的武警战士中间有许多人扎上了纱布、涂上了红药水。囚车经历了一场严峻考验,又重新扬起高傲的头颅向前飞速驶去……

……红旗坎、火焰山、吐鲁番站、三葛庄,啊,到了,前面就是乌鲁木齐!

五天五夜!历经北京、河北、山西、内蒙古、甘肃、宁夏、新疆八个省市自治区,行程三千三百九十公里,首批遣送新疆的七百二十名犯全部安全抵达目的地!

这一天,许多不曾纹身的犯人在自己的手臂上刺了1983.9.12七个阿拉伯字。

这一月,大漠先后接受成千上万名新来的主人!

这一年,戈壁沙漠一下成了犯罪学界瞩目的地方!

中国西部监狱,从此开始了它的伟大业绩!历史从此也为那些担负押解任务的武装警察和公安干警们记录了值得颂扬的一页!

第二部 中国反恐怖揭秘 第一章

战场并不都是在硝烟迷漫的地方,而他们有着比前线下来的英雄更为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我愿向读者真实地介绍那些被人称为神出鬼没、武艺超群、智勇双全的中国兰博——特种警察和他们的同行。

并非传说,应该说它是战争的产物,或许可以说是近代国际政治斗争与敌对势力之间新崛起的一种暴力。

历史真实地记载过这样一幕:1943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红色势力与黑色势力较量最紧张、最关键的岁月,这时,法西斯鼻祖贝民特.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内部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倾轧:以全国工会主席席迪诺.格兰第伯爵为代表的反政府势力与执政的墨索里尼展开了空前的政治交战。7月25日晚,国王埃曼努尔三世迫于国内压力,将墨索里尼秘密逮捕。这消息急坏了德国法西斯魁首、墨索里尼的盟友希特勒。因为埃曼努尔国王在将墨索里尼逮捕后,迅速任命了巴多利奥元帅接替意大利的元首。而据可靠情报说,巴多利奥目前正在与盟军开始谈判投降事宜,条件之一就是将墨索里尼引渡给盟军。这对希特勒的法西斯联盟来说,打击无疑是再沉重不过的了。

我不能抛弃旧友,得想法救出墨索里尼元首!希特勒两眼死死地注视着与他同是出生在奥地利的青年军官。这位军官就是德军刚刚组建起来的第一支执行特别任务的突击队长、后来大名鼎鼎的奥托.斯科文兹内上尉。斯科文兹内接受了希特勒的密令,并且在极其复杂,不断变换地点的过程中,用飞机成功地将墨索里尼从绝密戒严营地救了出来。这就是二次大战中轰动一时的大萨索山营救事件。

从军事角度而言,不能不承认希特勒创造了用精悍小部队出色地完成一项特殊任务的奇迹。于是,从那时开始,建立一支装备精良,具有超人素质的特种部队,成了世界各国争相仿效的项重要军事行动。而且无数事实证明,它时常起到一个国家甚至数个国家的政力、军力都不能起到的作用。如丘吉尔利用特种部队进行英吉利海峡之役,美军利用特种部队在越南战场袭击山西战俘营、在柬埔寨海峡营救马亚克斯号运输舰,都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奇迹。特种部队更显耀它的业绩的,还应该说是在充满恐怖活动的当代世界上。1976年6月27日,法国航空公司的一架载有245名乘客的空中客车,中途被劫。劫持者的行动直接对着以色列而来。因为这架飞机上以色列人占了多数。必须在72小时内释放所有的在押红色旅战士,否则,机上的人质全部处死!恐怖分子的最后通牒震撼了全世界,以色列国内更是一片恐。但就在这72小时中,以总理拉宾亲自组织了一场4000公里以外的超国界反劫机行动,并且最终以仅死一名队员的代价,取得救回全部人质的巨大成功。

刘亚洲的《攻击!攻击!再攻击!》一书之所以在读者中产生魅力,就是在于它用文学的手段真实地描写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

中国有类似这样的部队吗?有。她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但毕竟已渐渐地在人们的耳目中传开了。还记得震骇一时的二王、三张是怎样被打死和生擒的吗?

知道,据说那些警察个个能驾飞机、开汽车。那次追捕二王时,有人就亲眼瞅见他们驾着直升机赶火车。嘿,只见直升机在火车尖上绕了两圈,五六个警察像练了轻功似的平平稳稳地跳上了火车。你知道那火车多快?130公里/小时!中国人喜欢把崇拜的英雄,比喻成武侠小说里的传奇人物。

这是不久前的事。西哈努克亲王从欧洲抵达北京见到彭真就说:尊敬的委员长阁下,听说您手下有支神奇的部队,我能见识一下吗?

彭真委员长笑了笑,说:亲王是我们的老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转头对秘书说:接个电话给公安部长。

第二天,亲王在武装警察最髙司令长官的陪同下,来到首都北郊某训练基地,亲眼观赏了这支神奇部队的表演。这一天,亲王算是大开了眼界:他看到了神枪手、空手攀楼、飞车截道、反劫机,以及中国武术最精彩的、能一招致敌死命的真功夫。演习中途,易于动情的亲王走到一位刚刚用手指钻砖的中国士兵面前,连连竖起大拇指。亲王随手从一位工作人员手中拿来一块厚厚有机玻璃砖,询问士兵能否将它也钻穿。这位士兵自信地一笑,然后轻轻接过玻璃砖,在手心掂了掂,又稍稍一运气,右手的中指直捅玻璃砖。顿时,那玻璃沙沙作响,火星四溅。

穿了!穿了!全场一片欢呼!

亲王好奇地拣起凿穿的玻璃砖,不料刚一触及,就哎哟叫一声。原来那玻璃砖如火一般烫手!

喂,还有什么高招让亲王见识见识的?陪同的首长这时也压不住好奇心,问道。

有!这战士说完,便顺手从桌上端起一个茶杯,喝足一口水,随后右手举起一块方砖。呼——只见他口中的水猛地往外喷,那水就像条银色的钢鞭,啪的击向方砖,方砖中央顿时露出了一个窟窿!

上帝,这是什么玄功?亲王目瞪口呆。

真功夫还在后头呢!

一片喝彩声中,这位战士端来一只铝盆,又在盆中放进大半盆清水。他卷了卷双袖,仰着深深吸上一口气,随即伸出右手,将张着的五指考在铝盆的水中。起——!那战士猛地大喝一声。上帝,盛满清水的铝盆,顿时像着了魔似的跟着那战士的手掌徐徐上升……

神功!神功!亲王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南斯拉夫内务部长在观摩特种警察的战技表演之后。曾对武警司令员李连秀说:我现在才信服贵国的治安为何居世界最高水平,原来你们的士兵警官们的本领太高了!简直是神话般的传奇!

中国武警的真功夫谁领教过?安分守己的百姓当然不会,可是你要去问问进宫的那些流氓恶棍们,他们准会伸出舌头。一部《少林寺》电影,惹得中国一下出了成千上万的少林弟子。这当中要首推河南省了!可不,咱是正宗的少林传人!曾有几时,中原大地上,那帮留着胡子,蓄着长发的假洋和尚借着少林的幌子,到处行凶作恶,吓得老者不敢多嘴,妇人不敢外出。

这还了得,请卢保良来治一治他们!河南省公安厅的领导发话了。于是,没几天,中原各地的公安机关一下子收容了一大批作恶多端的社会渣子,这中间不少是主动到公安机关自首的。

他太厉害了!要是哥们再不改邪归正,就让我再碰上卢保良!一个绰号叫开封四金刚的流氓分子抖着嘴唇发暂说。

你道这卢保良是谁?他就是那个为西哈努克亲王表演喷水断砖、鹰爪吸水的特警队员。乍看这个卢保良,平常得真是没半点儿起眼的地方,可要是作恶者碰上了他,就是叫娘哭爹也搭。小卢虽说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却自幼随父习武,五岁练炮拳,六岁打洪拳,七岁练轻功。每日闻鸡起舞。肚子憋得胀痛也不撒尿。后来,练呀练,竟能把一泡尿给化得无影无踪。说来真难让人相信,可又有谁能不服?亲眼见过他站在鸡蛋、火柴盒上足足半分钟那蛋不碎、盒不烂表演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十二岁时,他已能手劈砖,头碰石,小腹之上过板车。后来到了武聱部队,配合练的是擒敌格斗的真功夫,使他能伸指人木三分,一运气,五米之内无人敢靠近!信不信由你。

1983年春节前的一天,在古城洛阳一条大街上,六个不男不女的小青年发狂似的无证驾驶三辆崭新的嘉陵横冲直撞。

咣当——!哗啦一!为首的那辆车一下冲翻了一个卖年货老头的货摊。

娘希匹,老子第一次学车就碰上了你这个丧门星。看,把我的新车给刮掉了好几块漆!老杂种,还不快掏钱出来赔!这位名叫李建中的骑士,是洛城有名的无赖。平时,兜里不装一分钱,也能在菜市场捞回一篮子鱼肉鲜菜。这一下,他见对方是个连屁也不敢大声放的乡卜软蛋,于是一手叉腰,一手摘下麦克镜,学着电影上老蒋的腔调破口大骂起来。一只要钱的手,差不多伸到老农的口袋里。

老农在气头上回敬了这小子一句。这下可好,三辆车上的另外几个家伙纷纷跳下,一顿少林功夫,把老人打得鼻子流血,两颊发青。倔犟的老农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抓起一把菜刀,想一拼了事。谁知此举非但未将众敌吓跑,反倒被对方把菜刀夺了过去。

快劈呀!他想杀人,我们是正当防卫,劈呀——!魁首李建中见同伙夺得菜刀,贼喊捉贼地欲乘机加害于老人。持刀的那个小青年心领神会,转身举刀朝老人的头顶劈去……

妈呀——!过路的两位姑娘吓得连腿都站不稳了。片刻,她们放开掩在两眼上的双手一看:怪了,那老人依然如故,而小青年反倒刀落,只是人群中间多了位穿橄榄绿警服的战士。你猜战士是谁?原来是卢保良神兵天降!

快走小卢见对方人多势众,赶忙将老农推出歹徒的包围这帮小子也不是白吃饭的,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哪甘示弱!一下把罪恶的发泄转移到卢保良身上。

当兵的,哥儿们习少林拳多年,还没有人敢在金刚爷头上动土。今儿个你井水冒犯了咱河水,磕头赔罪喊声爹,就放你逃命。不然,哼,就留下脑袋给爷儿个祭神灵!

住口!你们无证驾驶,违反交通规则是首罪;无故毒打老人,侵犯公民人身自由,这是罪二;结众扰乱公共社会治安、违反管理处罚条例,这是罪三。老老实实跟我到派出所自首投案,争取宽大处理是出路,否则,法律难容!卢保良正气凜然,好言相劝。

歹徒们哪听得这些!一个眼色,一齐使出青蛙跳水之势,一哄而起,直扑卢保良……

卢保良一个鹤立鸡群,纵身跃到了歹徒的摩托车后,扑空的歹徒们露出凶相,嚓地拔出匕首,顿时寒光一片,直逼卢保良而来。

无知而又凶残的歹徒们,真是可恶之极!卢保良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矣,心想,不给对方点真功夫瞧瞧,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只见他啊的一声断喝,即刻形成马步蹲裆之势,再瞧那面部,早已气贯丹田,双目死死盯着两把同时剌向咽喉的匕首,悄悄地发功点穴,靠前的两个歹徒倏地像中了魔似的一下倒地。其余的人不知底里,依然虎视眈眈地拉开了黑虎掏心的架势,企图一招将卢置于死地。深慊武德的卢保良不觉怒从心中起,双臂猛地一叫劲,呀——的一声,把一辆三百多斤重的摩托车举过头顶,奋力朝歹徒们砸去……

天哪!这帮少林小子们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功夫,一个个吓傻了眼,扭头拔腿就跑。卢保良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腾地,又略施一招擒敌小技,两个歹徒顿时趴在地上。剩下的那两个赶忙宁屈不死,噗通噗通地朝卢保良磕头求饶,那动作比小鸡啄米还利索。

我不信,在中原这块地盘,咱还没见过比爷们更正宗的少林小子!一个穷当兵的,要是咱碰上了,还不叫他吓得兜着屎回家!开封城里有个流氓头子不服气。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年后的一天,卢保良奉命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来到开封,偏偏与这个流氓碰上了。那天这个流氓带上另外三个小兄弟,在偏僻处遇上了一位漂亮姑娘,顿时淫心倏起,四人强行将这女子逼到一条小胡同。正在这些家伙宽衣解带之际,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流氓分子回头见是矮矮个头的卢保良,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是我们的小老婆,我们是她的大丈夫,怎么样,当兵的,在部队里憋得慌,跟哥们一起痛快痛快吧?一位流氓分子口出污言,挑逗起来。

你们这是犯罪行为,应该……卢保良还未说完,嚓的…道寒光迎头飞来。他赶忙偏头闪过,蔑视地朝暗里行凶的那个歹徒脸上吐去一口唾沫——自然他没用气功,否则必定让那小子眼鼻穿孔。不过,即便是这随口而出的一击,也把那小子的额1.撞出了个大青包。

好小子,还有一手啊!为首的家伙一看,便知来者身手不凡,于是便想先下手为强。仅仅是百分之几秒的光景,…把贼亮的匕首已经刺到了卢保良的咽喉处。这一招突刺,迅如闪电,势若蛟龙,是这位大流氓横行开封的杀手锏。卢保良已知躲闪不及,便一个侧身,抬起胳膊,啪的一下死死地夹住了凶器,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肩头。只听刺啦一声,那小子的肩头顿时露出一个窟窿,血淋淋的皮肉,连同一团棉絮一起落到地下,这一招鹰爪功可把在场的所有流氓吓坏了,六神无主地掏钞票,捋手表,哭哭啼啼跪在卢保良面前直喊:武警大爷饶命,饶命啊!俺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儿个冒犯了您的虎威,千万千万私了这一回,放俺们一条生路啊……

卢保良不屑一顾,哈哈大笑道:我卢保良是堂堂武警战士而不是东郭先生,你们这帮两条腿的色狼,劫持妇女,无恶不作,怎能当儿戏私了!走,上派出所!说着,一把拎起那为首的流氓分子。

您就是卢保良、卢大哥?哎哟哟,我的天哪!流氓头子一听,全身像筛子似的抖动起来,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大团中崮皮态怖掲秘结,卢大哥,您是中原真正的少林法师,我服您,请收下我这个无能的徒弟吧,这算是我的第一份学费,日后业成后,我保您万元户,喝香的吃辣的……怎么样?

少放狗屁,快跟我走!

我……我裤裆有、有屎。这流氓哪想到一年前说过的话,反倒自己先应验了!真是无耻之徒,必无好下场。

这几年,据说武打片的电影上座率极高。不知导演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纷纷到武警部队寻找那些有真功夫的特警队员作电影主角,于是,银幕上有了《海灯传奇》、、《南北少林》……

看,那不是扮演海灯法师的叔叔吗?1985年,春日融融的南宁市体育馆,万头攒动的观众席上突然有人叫嚷起来。

啊,正是他!正是他!人们指着站在擂台中央的一位四川小个子运动员,七嘴八舌地欢呼起来。

这里正举行着全国武警散手比武大会,这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台压轴戏。表演者名叫刘政扬,他确在《海灯传奇》的电影里扮演法师的叔叔。狂热的观众情绪一下长了几倍,他们不相信电影里的那些假打,要看真格的。

来了,真格的开始表演了。

他,上穿大红背心,下着雪白裤衩。一上场就两腿分为车挡马式,双掌向上,然后一个深呼吸,他的肚皮顿时隆起一个大垛包,像是扣了一口大锅。

喔——观众席上一片欢呼。

他在观众惊愕之际,手向上一抬,那大锅瞬间消失一气从脑门顶飞了!刘政扬不慌不忙从地上拿起一根筷子粗的麻绳,死死地勒住脖颈,把绳头咬在牙缝。一旁的助手拿起一根三尺多长的铁尺,又沉又粗的板凳,对着观众席说道:诸位,请你们挑力气大的同志,拿着这铁尺、板凳,朝我们的勇士头顶打。话说前头,任凭你横打竖打,下死力打,打死打伤,决不追究您的法律责任!

不是幵玩笑吧!胆小的观众听得此话,早已吓了一跳。而几位好胜的年轻人都按捺不住,纷纷跳下看台,走上擂台,想探勇士真功夫。

不假,这根铁尺足有七八十斤重!

板凳也是块好树料,硬沉沉的!

人却是肉长的,谁能受得了这些家伙的重击?几个年轻人看看眼前站着的刘政扬,你看我,我看你,那目光中净是疑惑。他们举起铁尺和板凳,先在刘政扬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看看什么反应。奇怪,怎么像拍在皮球上似的!再看看这个四川小个子,只见他笑眯眯,眨了眨眼,像是说:哥们,使出你们的吃奶劲,朝我头上打,能碰掉一根头发,我就算输!

好小子,这是你的话,咱可要动真格的了!

来吧,别消磨时间,让观众们失望!

那么,有话在先,打死你我们概不负责!

我保证。只是有一条,假如你们手软,可别怪我骂你们是毛孩子!

我让你再嘴硬!

这短短几秒钟的无声挑战,可真把上场的几位年轻人一下激怒了!他们高高地举起铁尺、板発,使出全身力气,朝刘政扬当头猛劈过来。

一、二……十……十五……二十……小青年们个个口出粗气,大汗淋淋。不一会儿,铁尺弯了,板発断了,可四川小个子安然无恙,脸上还是笑眯眯……

观众席上掌声雷鸣……

既然阁下武艺高超,那么能不能让我任意击打你身体的各个部位——即不受刚才大会裁判的限制!一个好斗的汉子对刘政扬这样说。

浑小子们,不许这样胡来!体育场内突然爆发出一片愤怒的谴责声。怛站在台中央的刘政扬却微笑地向大家招手,示意可以奉陪到底,请大家放心。

他解下脖子上的绳子,一个站立姿势,随即对对手说:开始吧!劈啪!乒乓、哐当一!顿时,拳头、铁板、木棍、砖头……雨点般地飞向刘政扬的脑门、胸膛、腰部、背脊……一场暴打结果是,刘政扬身上没留下一个白点,没刮破一块肉片;相反,好斗的汉子累倒在晬砖乱石之中……

这就是公安系统大名鼎鼎的刘政扬。然而,对一名武警战士来说,与严酷的对敌斗争相比,这样的交战实在算不了什么!

你死我活的对敌战斗,才有真正的惊心动魄!1985年8月13日9点35分,正在四川达县一个武警中队组织战士们政治学习的刘政扬,突然接到县公安局长召见的电话。

小刘,现在有个紧急任务交给你!刘局长用十分严峻的目光盯着刘政扬,说道:我们刚刚接到可靠情报,公安部四天前发出的通缉令中通缉的持枪杀人犯刘吉宝带着他的姘妇肖益君,现已潜逃到我县城大众旅馆。现在,我命令你前去活擒刘肖两犯,不得有半点失误!此案关系极为重大,公安部、中央书记处的首长都在注视着这一特大潜逃亊件。这是通缉令,你看一下。

公安部的通缉令是这样介绍的:杀人犯刘吉宝,安徽人,原系合肥市纺织厂保卫干部。现年46岁,身高1.77米,体重80多公斤,在部队当过侦察连长,会武术,在合肥市号称三个第一:射击第一,举枪能打飞鸟;擒敌格斗第一,能同时对付三四个年轻力壮者;爆破第一,工兵技术样样精通。刘犯与姘妇随身带有掌心雷手枪一支,小口径步枪一支,各种子弹九百发,梯恩梯炸药九包,还有许多雷管、引爆器、匕首等物……

好一只恶虎!刘政扬心头微微一震,他从未遇见这样全能的对手,而且还是同行出身的杀人犯!

有困难吗?局长期待着勇士的回答。他要的是肯定的回答!

作为一名捍卫人民民主专政的尖兵,刘政扬觉得困难再大,险情再重,也没有理由作出否定或半点缺乏自信的姿态。

报告首长,坚决完成任务!

好,立即出发!

10点10分,刘政扬打扮成一个山民,来到城里的大众旅馆,当他正要按预定方案准备往五楼悄悄潜进时,突然,楼道口出现―个彪形大汉,正神情慌张地朝服务台走去。刘政扬双眉紧蹙,一边观察辨认这可疑的大汉,一边用眼斜视了一下在他50米开外打扮成一位商人的刘局长。

就是他!刘局长果断地用暗号告诉他。

全国通缉的杀人犯刘吉宝!刘政扬心头微微一怔:此人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大、凶恶!万不能有半点差错!要快、快!

杀——!这人来客往的大众旅馆里,突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吼声,那吼声未落,只见刘政扬猛地一屈腿,整个身子像出了弓的箭,噌的一下扑到了刘犯面前。

杀人犯哪防这一手,惊愕之下,赶忙抬腿反击。刘政扬早已瞅见对方在慌忙中使的并非高超之招,于是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挥动右臂,张开虎口,一个锁喉动作,将那刘犯的脖子死死掐注,随接一招扫腿,刘犯噗通倒在了地。刘政扬乘机骑在对方身上,又握紧拳头猛地朝刘犯腰部一顶。

哎哟——!刘犯宰猪似的嚎叫一声。这家伙毕竟有些功底,此时见自己处下劣势,赶快屈起双腿,扳直腰骨。

刘政扬知道他企图鲤鱼打挺,急来了个将计就计,只见他架空臀部,腾出左掌,朝后一甩,那铁掌正重重地击在刘犯突起的裆部……

妈噢——

刘犯这一声叫得惨,待他再想反抗时,眼前却是一片昏暗,天哪,我原想到此躲躲风声,再去重庆炸轮船。此举若不成,就到匕海搞次比北京站爆炸案大十倍的爆炸事件。可谁知碰上了他……大汗淋淋的杀人犯刘吉宝醒来后交代的第一句话就这样说。就在同时,他的姘妇,二十九岁的女犯肖益君以及身边带的凶器和弹药也全部被缴获。

一场或许比二王、三张危害后果更为严重的特大持枪杀人案的捕歼战斗,仅在数十秒之内宣告胜利结束!

全让他赶上了。这一天深夜,刘政扬刚刚人睡,突然,一阵报鰲的枪声撕碎了达县凤凰山的雾幔,在山城郊的夜空久久回荡。

出什么事了?刘政扬噌地从床上跳起来。他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枪声来自死犯看守所。果然不出所料。12号监舍里的五名死刑犯,在一名轻刑犯配合下,悄悄打开手铐,砸断脚镣,一个个手持早已拆零散又表面上组装得好好的床方、床腿,在凌晨四点二十五分,乘三名看守人员查监之际,打死打伤看守人员,挥舞铁棍和折断的床腿,发疯似的冲向监狱大门,企图夺取哨兵武器,然后逃窜到茫茫大巴山之中。

赶快集合部队,占领制高点,包围狱房!刘政扬一声命令,仅两分钟,黑夜的夜幕上亮出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剌刀。

糟啦,我们叫武警包围了!

冲呀,冲出去才能活命呀!

暴徒们吼叫着,哭喊着,并扯断了监舍里的照明电线。顿时,整个监狱一片漆黑。可恶的罪犯们乘机砸开了十号、十一号监门,一边疯狂煽动其他死刑犯暴狱,一边挟持着受伤的看守人员作人质,以负隅顽抗。

事态在恶化!不到儿分钟,消息传到了四川省公安厅、省政府、北京公安部……

必须迅速制止暴乱!看守所的电话里,传来了公安部长的命令。

眼前的这等情景,这等规模,这等势态,是解放以来罕见的特大暴狱事件!这帮将被执行死刑的罪犯们自知末日不远,于是就蓄谋暴狱,以求一逞。

不冲也是给他们打死!冲呀!

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暴徒们丧心病狂地叫嚷着,监室的门窗,牢狱的砖墙上到处是乒乒乓乓的砸打声,粉碎声,一双双粘满鲜血的魔爪在夜幕中挥舞着,大有谁敢走进监狱就把谁撕开、咬烂,连骨头都嚼个粉碎之势!

敌我双方都在颤抖!

我上!战情刻不容缓,刘政扬从战士中站起来,他的目光平静,充满了正义的威凜,给在场的看守人员带来巨大的梢神力量和斗敌勇气。

关键时刻识英雄,愿当敢死队的跟我上!他的话音刚落,四名勇士站到他身边。他们迎着暴徒的狂吠与棍棒,摸黑向监舍内冲去……

十二号监舍里的暴徒们这时正在歇斯底里摧残着几名人质。其中一名看守人员被打得脑浆迸流,血水溅满门墙。在相邻的十、十一号监舍内的另外十名死刑犯也乘机蠢蠢欲动,有的手忙脚乱地砸脚镣,有的吼着砸床铺,有的提着四十多斤重的手铐铁镣、踉踉跄跄地汇聚十二号监室,准备一起冲出监牢。

有人!一个暴徒突然发现了刘政扬,并抡起棒子劈头砸来。刘政扬将身一闪,随即运上一口气,只见他右掌轻轻朝对方一击,那暴徒下倒退了十来步,哐地撞在了墙根下。这一招倒是把其余的暴徒吓了个闷棍阵。刘政扬乘机一弓身,双手托起一名重伤的人质飞步退出监室。

妈的,上当啦!暴徒们如梦方醒,顿时乱舞棍棒,一窝蜂似的追扑过来。在刘政扬身后的另一名敢死队员见此情景,赶忙掏出手枪砰砰发出两声替告。暴徒们哪管这些,反而变本加厉地狂吼着:打死他!打死他!

砰——!一发正义的子弹击穿了一名暴徒的下颌。其余暴徒见势不妙,赶忙缩回监室,手执各种凶器,拉开了拼死决斗的架势。

赶快放下武器投降!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检举揭发者有功,制止暴行者减刑!

部队展开了政治攻势。一些胆小的刑犯纷纷放下手中的器械和棍棒,龟缩在墙角不敢再动。但相当数量的暴徒依然顽抗如故。有一名放下凶器的罪犯刚说了句我投降,就被他们拳打脚踢,直往死里打。

刘政扬见此情景,怒火腾地从心底燃起。他疾步冲到十号监舍,哐的一脚踢开监门,一个箭步跃到暴徒中间,以神奇之速,将其中为首的一名暴徒像拎小鸡似的提出了监舍,又朝地下猛地一摔。这歹徒哪受得了刘政扬的这一折腾,瞬间就瞪腿闭目,口角流血,半天才吐出气来。

为了争取时间,刘政扬带领敢死队员折身重新冲进监舍,发现十、十一号监舍的犯人已基本收敛嚣张气焰,惟独十二号监舍的犯人与从十、十一号监舍逃进来的另外五名暴徒继续顽抗,他们用各种木棍和身体死死顶住监门,一边咬牙切齿地叫嚷:谁敢进来就打死谁!

敌我双方出现了暂时的僵持。这时,东方已呈白色。暴徒们自知一到天亮,越狱行动就会被迅速粉碎,自己的末日也将来临。于是,监舍里开始了混乱,有的绝望地撕烂衣服和床单,搓着绳子要上吊;有的哭喊着头颅相撞;有的在摸电线准备自杀:、惨叫声、哀嚎声,把整个监狱搅得一片乱糟!

绝不能让犯人自杀!电话里又传来了上级的指示,于是,部队当即决定,砸开监门,活捉暴徙!

强硬的攻击开始了!

刘政扬率先操起钢钎,猛击监门。不料,他觉得两臂一麻,砸上去的钢钎被重重地弹了回来。

不好,有电!可恶的暴徒们在监舍铁门上接上了电源。怎么办?刘政扬急中生智,想起监狱施工开石头用的木柄锤。快,把大锤拿来!有人把大锤扛了来。刘政扬抓过来就往监门砸去。这一砸不要紧,暴徒们却慌了手脚,他们把拆散的床腿、床框、饭碗、木棍等物,七手八脚地从门上边的窗口往下扔。正在砸门的刘政扬未防这一手,突然间,一根碗口粗的方床木哐的一声正击中他的脑门顶。

哈哈,砸中了!砸中了!暴徒们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这一根木方足有三尺长,厚二十公分,又从一米三之高的地方垂直而下,若是普通人不说脑壳开花,起码也当场昏死过去,但刘政扬没事!

他晃了晃头,赶跑了眼前的火星子。更发狠地抡起大锤,拼足力气。嘿的一吼,监门顿时吱嘎地倾倒在一边。此时,敢死队员们一拥而进……

嗖一!一名亡命之徒,乘着混乱之际,抡起一条床腿,斜着朝刘政扬的腰间打来……

好个刘政扬,只见他一蹲身,一运气,腾!那飞落而来的床腿一下被弹了回去,篪得那家伙哇哇真叫,原来他的虎口裂开了一道血口。

谁敢再动!勇士抬起右脚,使劲往下一跺,只见那监舍四壁打颤。犯人们个个吓得灵魂出窍,纷纷举起双手!

三十分钟!仅用了三十分钟你们就平息了这样一场特大暴狱案!谢谢,谢谢你们!……电话里,传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长那激动的声音。

国际刑蒈组织的一位负责人曾经这样说:在今天,以为没有世界大战就是有了和平的人们,实在是太天真了。今天的社会是个什么样?那就是当你在兴致勃勃地品尝咖啡,或者于情趣盎然的旅行途中也会突然遭到恐怖与血腥的袭击,这就是现实!—点没错,他的手头有足够的材料证明这点:一、1970年以来,全世界几乎平均每秒钟就有一起恐怖活动,每年死于暴力袭击的人数已经连续十年超过了五万的纪录!儿童和老人遭到无故的残杀,妇女们得不到安全保障,人的肉体和生命被任意地摧残与毁灭,一切如同喝开水那样平常……

与西方世界相比,社会主义的中国自然是天堂。但是,以为在中国到处都是太平的乐园,那就大错特错了!受文革的病菌和世界恐怖流行病的传染,茫茫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同样潜存着那不可低估的,给人民生命和国家财产带来严重危害的暴力与恐怖事件。

说谎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无须再回避这一现实:中国大陆每年约有一百起以上的特大血腥案件!

结伙持枪杀人,重要目标被炸,光天化日之下烧、杀、抢、奸,劫机叛乱外逃……不是时有耳闻吗?但无论罪犯和亡命徒们如何的猖狂,在中国,他们的结局总是比西方的同类案犯的命运要惨得多。

1983年,沈阳的二王不是很厉害吗?最后,还不是被击毙在江西荒凉的南坑山上!

1985年,哈尔滨的三张不是更神吗?但最后不也是被生擒活逮吗!

是谁,惩罚了这些罪大恶极又难以制服的暴徒?武警!人们都知道这支部队。然而却又并不真正了解,这支部队的指战员们是如何制服这些凶残的暴徒,遏制那令人心惊肉跳的血腥恐怖。

人们除了敬意,留下的是一片空白与好奇。

小说和电影中的破案战斗太假太玄,以致常常会使搞公安的同志怒发冲冠。他们说:离奇与美满的结局,只能与艺术结婚,而和我们的实际工作无缘!

事实确是这样。

四川,金阳境内。南瓦汪丙底公社管委会主任西沙尔红,与兽医阿热打日发生争执,一枪就把对方打死了。有人上前相劝,西沙尔红瞪着血红的眼珠,抠动扳机,又一下打死两人。他是公社主任,教育过无数愚昧而冲动的人,而此刻,他比谁都愚昧与冲动,并且多了一层残忍!

他潜逃到办公室内,并以此作为抵抗的堡垒。他的身边是两挺机枪,三支冲锋枪,十支步枪和四枚手榴弹,上千发子弹。昨天,他还在三级干部会上洋洋万言讲精神文明,可此刻的西沙尔红两眼像刚刚舔了人血的饿狼,扛着机枪,一个劲地狂叫着拼啦!拼啦!从十岁的孩儿,到八十的老翁,从金阳县城里的书记到曾是西沙尔红手下的公务员都感到不可思议。几乎所有的突发暴力案件都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思议,一件平常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东西,一句开玩笑的话,此时却成了一场罕见的暴力与血腥事件的导火线,而且这导火线爆炸的结果往往给那些无辜的生命带来意想不到的不幸。这就是暴力的特征,…种失去理智的特征。此时的西沙尔红就是这样,他那双目射出的猩红死光和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把十里内外的成千上万人的心压得喘不过气。

砰砰——!就在这时,武警指导员雷安然带兵火速赶来了。一组控制大门,二、三组占领后墙制高点,四组火力掩护,其余的跟我冲——!

砰——啪!轰隆——!凶犯被击毙在室内,战斗仅用了二十分钟。

深夜。山西运城境内。人称恶虎、长期占山为王的田玉民,带七名同伙突然下山进城,举着菜刀与手枪,一连杀死夜巡的四名民警,然后带着枪支弹药窜回大山。

出发!愤怒的运城武警战士在政委高益党的率领下,铁马飞驰,赶到崇山峻岭下,张开惩罚的法网。打!子弹划破长空,硝烟迷漫山谷。嗒嗒……枪声好淸脆!转眼,围歼战斗宣告结束,八名罪犯中两名被俘,六名毙命。

干净。利索。好痛快!

然而,战斗哪能都是这样简单!

日历翻到这年的12月26日。

辞旧迎新的日子,坐落在东海之滨的这座开放城市更加迷人了!全城喜气洋洋的人们欢欣鼓舞在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可是,一场灾难发生了——

晚上九点,温强二路附近的一条马路旁,一具男性死尸横卧在血泊之中。很快查明,被害者是松台派出所民蝥。他的头部被钝器击烂,身上留下无数处被利刃捅刺的痕迹,其惨状无人敢正面直视。更严重的是被害者的手枪与八发子弹也不翼而飞……爆炸性新闻!转眼间,整个海滨城的所有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发毛。迎新年的喜气顿时被重重阴云所代替。而罪恶的魔掌,并未就此罢休,仅隔三天,…起更大的血腥案件又爆发了。

12月29日早晨六点多钟,海滨城已是清晨,街道上开始进人人流髙峰。就在这时,在繁华的人民东路汽车站旁,枪声骤起,随即是一片撕裂肝胆的惨叫与恐惧的喊声,毫无准备的人们乱作一团。胆小的拼命躲逃,好奇者探头观望,而那些富有正义感的人们则首先想到的是发案现场。

啊!血……满地的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倒在缓缓流淌的血泊之中。怎么又是民警!人们将死者翻身一看,不由一阵惊骇!他已停止呼吸,枪套也是空的……

令人揪心的惨案!多么残忍的暴行!歹徒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连续杀害我公安人员!海滨城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欢乐。来自大洋彼岸的回乡华侨连忙搭机逃走,小巷街道的一间间民房紧紧关闭。真是黑云压城!

愤怒,充溢了武警的心间。他们争先恐后地请战。倘若此时罪犯再次出现,这些火性子的年轻人,准会将其撕得粉碎,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围歼凶手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

需要提醒同志们注意的是,到目前为止,经实地反复侦查,两个发案现场都没有留下任何可取的罪证。凶手极为狡猾,看来很可能是有过前科的老手!一位指挥官的话使会场顿时寂静,大家的耳朵不约而同地聆听起来。

作为武装警察,我们不能不估计情况的复杂性。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狐狸再狡猾,狐狸尾巴总是可以抓到的!另外,大家对凶手的愤慨是可以理解的,但饿肚吃不了烫饺子,办法还是老规矩一走群众路线,打人民战争。就是大海捞针,也要捞出个眉目来!明白了吗?

开始行动!

转眼,一张庞大而严密的天罗地网,在海滨城的每个角落撒开……

作战指挥部里,指挥官焦急地等侍在电话机旁,一小时、二小时……半天已经过去。

丁零一!电话突然响了。

报告,3号发现线索:据群众反映,在26日晚上和29日早上的两次案发之前,发现有两名二十岁左右的男青年,高的一米七〇左右,矮的一米六十五上下,高个穿天蓝色风雨衣,骑自行车带着穿浅棕色风兩衣的矮个。两人均戴大口罩,行踪十分可疑。

这是个值得重视的线索,决不能放过。指挥官从衣袋里掏出—支烟,点燃了……

电话又响了。

3号报告,两个穿风雨衣的男青年已查到。

好,快说!指挥官激动地把半截凤凰烟掐熄,顺手提过案头的记录本。

这两个家伙正住在市南郊三十里外的山村,投宿在一个劳教释放分子家里……

看来,事情该有底了……

可惜,经多方査证,这两人与本案并无牵连!

指挥官的两道浓眉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案情毫无迸展。

12.26、12.29这两起惨案,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萦绕在每一个参战的武警脑海中。

元月8日,我侦査员终于从群众中了解到一个重要情况:在南楼广化一带,前些天曾有不少人见过两名留着长发、蓄着大鬂角的小青年,身挂腰刀,手持火枪,到处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又有人反映,二十多天前,这两个家伙在汽车南站附近的一家饭馆喝酒后口吐狂言道:要干番惊天动地的事。有枪,就敢杀民警!这两个家伙长得什么模样?

一高一矮。在一米七到一米六五间。本地口音,穿港衫,牛仔裤。

没穿过风雨衣?

嗯……好像穿过,有一天还戴了副变色镜。

近十来天没见过他俩?

记得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这两个家伙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南站问过路人知道不知道警察被杀的事,害怕不害怕……过元互后就再没见过这两人。

他们住在什么地方,知道吗?

不知道。

没注意两人对叫名字或小名、绰号之类?

没有。

尽管如此,公安局还是查到了这两人的情况:高个名叫倪小平,23岁。五年前因偷盗被判刑三年,出狱后恶习不改,又因伤害罪被捕,此人是公安部门挂号的一个大流氓集团骨干。

矮个叫华玉龙,23岁,是江边路一带有名的打手。也是那个流氓集团的成员。1983年因殴打致伤他人被收审,后潜逃在外。

倪、华两人本性凶残,有作案可能,但此时不知躲到何处去了。这伙狡猾奸诈的家伙,肯定在风头上不会轻易露面。那么是逃离外地还是潜藏本市?再大的难题,也难不倒机智的武警和公安人员。法网,撒到了罪犯过去经常活动的古楼、广化一带。

民间察访,真如大海捞针。一天、两天、三天,罪犯依然形迹无踪。但却找到了一个与倪小平关系密切的铁哥们儿。

案情如火,刻不容缓,零点三十分,这位铁哥们儿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被公安人员从被窝里拉起来提审。

你认识倪小平吗?

不认识!回答肯定又坚决。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有倪小平这个人?

不知道!又是肯定、坚决。

好小子,一开口就来了个全盘否定!坐在预审室的我侦查人员,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天下做贼者无不心虚,再密封的葫芦也会有裂缝。这铁哥们儿自以为来个一问三不知就可以隐瞒真相,可他哪里遏制得住内心的胆怯与紧张。以至在侦查人员审问他时嘴虽硬,脑门上的汗水则像黄豆似的直往下流。他露出了狐狸尾巴。

好吧,现在可以告诉你,倪小平已经彻底交代,你的事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如果你不想从宽处理……刑警手,把他带下去!提审官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桌上。

嘿,这一招管用了。这铁哥们儿顿时吓得魂出心窍。

我说,我全说……

原来,这个流氓团伙,共八人,前不久因为倪小平、华玉龙不按规矩办事,动不动就捅娄子,又听不进别人的劝阻,同伙怕这两个小子闯大祸,连累大家一起倒霉,于是就决定先干掉他俩,这样好实现大业。12月26日这一天,姓郑的团伙头儿带了几个小兄弟,身上悄悄藏着凶器,然后约倪、华到南站饭馆喝酒。事后准备弄到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给他俩放血。没想倪小平喝醉酒后,满嘴狂言,说什么杀民警,夺手枪,抢银行之类,姓郑的一听几乎要跳起来,因为他和另外几位铁哥们儿计划已定的大业,也就是这些,要不是种种原因牵制,此事早已实现。如今听倪小平一说,姓郑的朝另外几位小兄弟眨眨眼,意思是说,咱何不来个借刀杀人,然后把枪弄到手,下一步就好办了!同来的几位小兄弟暗暗称道巧极了!于是,整个酒桌顿时换了一种气氛。姓郑的和另外几个小兄弟突然对倪、华亲热起来,并且大加鼓励倪、华的雄才大略。这倪小平和华玉龙不知是计,竟得意洋洋,飘飘然起来。果然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两次残害我民警,夺枪而逃……

现在他俩在哪?

我们经常分散居住,倪小平和华玉龙在……

立即行动!指挥官拔出手枪,对全副武装的捕歼机动队全体人员命令道。此刻,时针刚刚指到2月12日凌晨两点十分。

大雪融化后的海滨城,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机动队的同志们臂系白色毛巾,鸦雀无声地赶到目标地一十八家新村。

这里,楼群林立,全是居民住宅。倪、华所居的十一幢也是一座居民楼。此刻,沉睡的居民们哪里知道一群天兵天将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在他们身边,十一幢的五层楼上,所有的走廊、要道、门窗以及附近的制高点,早已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勇士。

一切准备就绪,尖刀班开始向倪、华居住的房间进发……

楼道一片漆黑,仿佛走进了一个妖魔鬼怪的阴间,此时,尖刀班的每一个人的心头紧张得不敢多出一口气,每一步,每一动作,都是那样的轻。大家都知道,只要有一点意外的异常响声将楼群里居住着的任意名群众惊醒,或许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凶手警觉,拉响爆炸物,全楼,乃至整个居民区就有可能被淹没在血泊之中!

狼窝!战士们肩并肩地移动着脚步,犹如在跨越通向死神的阎王洞。一楼、二楼……仅仅是百米之距,却感到是那样的遥远。

到了一五楼!

前面就是506号,没错,凶手住在此地!借着一丝淡淡的月光,指挥员下达了正式进攻的战斗命令。

黑暗中,一道白光闪过。尖刀班班长倪忠礼率先带领精明的刑瞽队员林勇冲在最前头。

506!他俩默默地又一次辨认了一下门号,没错,狼窝就在这里!倪忠礼与林勇会意地点点头,然后不约而同地举起冲锋枪,迅速后退几步之后,又如两台开足马力的重型坦克,向506门猛烈撞去……

哐当一!紧锁着的木门被撞倒了一边,尖刀班乘机哗啦一下全部冲进了屋。

啊,自行车、风雨衣、两个皱巴巴的大口罩……战士们一看就认出了这凶手的衣物。暴徒一定就在里头。瞬间,一股为民除害,为战友报仇的愤怒烈火倏然从心中升起,不容迟疑,小倪和小林一鼓作气,飞腿就朝二道门踢去。奇怪的是此门没有上锁,两人刚刚踏进一步,迎面就是扑彝而来的浓烈烟火味、酒精味。

有人!倪忠礼刚想招呼后面的战友,只听叭叭一阵枪响,两颗子弹从黑暗中飞来。小倪只觉头部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啪,他的帽子飞出一米。天,好险哪!

狗东西,还不快出来!一旁的小林怒不可遏,大声说道。但是,回敬他的又是一梭子弹。

此时,光着头的倪忠礼气得扳动枪机,抬腿直向里冲。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拉到了门外。

别急,听我说!副中队长将尖刀班的同志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如此这般……

妙计,就这么行动!

转眼,新的阵势摆开了:战士林贤清和姚全荣负责把守506正门口。林勇和倪忠礼继续正面攻击一只是射击,不往里冲。

佯攻成功,歹徒上当了!就在他们躲在黑暗里全神贯注盯着门口之际,副中队长已经端着冲锋枪一个腾跃,踏上一块并不引人注意的小水泥隔板,并乘着刚才哒哒响起的枪声,用枪托轻轻砸碎门顶上方的窗玻璃。这一招是里屋的歹徒全然没有料到的。副中队长站稳姿势,即刻端起枪托,扣动扳机,叭叭叭地就是一梭子!

啊一黑洞洞的里屋突然传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正面进攻的倪忠礼和林勇也按战斗方案,以闪电雷鸣般的速度冲进二道门内,紧貼在墙壁边,端起冲锋枪又是两个射点。

里屋出现了奇怪的沉默,除了几声杀猪似的嚎叫外,竟无枪弹反击。机会难得,尖刀班立即进行政治攻势:赶快投降吧,你们已经全部被包围啦!

投降是出路,顽抗死路一条!

正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楼庭之中。早已被激烈战斗惊醒的上群众,也在为最后的战斗捏着一把汗。罪孽的凶手们,快放下武器吧!人们在默默地祈祷着……

令人不解的是,方才还是激烈顽抗的狼窝,此刻竟鸦雀无声,是歹徒已被击毙,还是想耍花招,求得缓兵之计?正在大家屏住呼吸,等待下文时,突然,黑暗中一个沉沉的东西飞到尖刀班战士的脚跟前,呕当一声掉落在水泥楼板上。炸药?大伙顿时紧张起来,这时,只见副中队长夏兴明临危不惧,扒开战友,一个箭步冲过去……

啊,是支手枪!五四式的……

是不是假投降,怎么就一支枪?

妈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再给他几梭铁米粒吃吃!

咔嚓——啪啦!又有拉枪机的声音。这当儿,里屋突然传来一个颤抖的叫喊声:别开枪!别一开枪!我投降,我投降——!

尖刀班的同志透过硝烟,隐约看到一个家伙举着双手,两腿缓缓地从黑暗中向外挪动过来……

站住!精明老练的副中队长一声断喝。他怕有诈,误了大事,于是大声说道:老实回答我的问话!

是是,我老实。

你们窝里总共几个人?

报告政府,共四个。

还有三个呢?

都……都被你们打死了!两、两个就躺在我身后……

还有一个在哪?

楼下,刚刚跳楼……

你们用的都是些什么武器?

就两支手枪。

另一支呢?

倪小平带走一支,他就躲在楼下。

没有假话?

这份儿上,我哪敢!

快把里头的灯打开!

是是。

啪!电灯闪亮,屋子里顿时看得一清二楚:两名歹徒横躺在血泊之中。在那扇打开着的玻璃窗的楼下水泥地上,还有一具尸体,人们从死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看病单,上面写着:倪小平,男,22岁……

旭日东升,大地片金辉。驱散了黑云的海滨城又展现出她那迷人的新姿。不出几小时,武警战士夜袭狼窝、全歼凶手的传奇故事,在大街小巷到处传扬……

第二部 中国反恐怖揭秘 第二章

幸福的歌儿回荡四方,我们的生活充满着阳光……

歌声是那样的悦耳,生活是那样的甜美。然而,善良的人们哪里知道,就在这同一时间里,与海滨城相距万里之遥的西北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小镇X城,又一场骇人听闻的血腥案件发生了——

凌晨四点零五分,武警支队的值班室内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报告,有紧急情况!罪犯曹洪光伙同唐科全越狱后,杀死公安人员,抢走枪支,又劫车逃跑……

立即追捕,决不能让罪犯再行凶!自治州党委书记亲自挂帅,向参战人员发出了命令。不多久,自治区公安厅,北京武警总部、公安部的指令,也相继下达到这个支队——以最快的行动,最有效的手段围歼凶手!

边城,顿时成了人们注目的地方!

浩瀚的无花果之乡成了歼敌的战场!

每一条公路上飞驰着各式警车,每一道边卡亮出了警惕的刺刀……

可憎的罪犯以为凭着自己会开车的技术,可以在南疆的大沙漠中任意逃窜。此时,凶手曹洪光与唐科全如同两只丧家之犬,正驾驶着吉普车全速地开向通往异国的一条公路——他们企图叛国外逃!

曹大哥,再快点,天一亮咱们就难办了!唐科全做贼心虚,不停地在一旁催促着。

那曹洪光是历经多次风险的亡命徒,用他的话说是除了阎王啥都见过的人,见同伴老在一旁嘀咕,不满地斜了一眼,心头直骂:你姓唐的只知逃命睡外国女人,懂个屌!我曹某啥事没经历过?收审留审,少说也有五六次了,怕什么,抓了再逃!公安人员不就是那么回事,老子在哈里胡奇劳改农场服刑,还不是几天的功夫就溜出来了!这南疆的和田、喀什、阿图什么不都是我的天下!那一次在喀一马公路上,老子拦一辆卡车,谁知司机不识抬举,不但不给车,反而要拉我上公安局。去他娘的,老子抢过钢钎,就把这小子一下捅死了,然后给尸上泼了汽油,给他来了个火葬。嘿嘿,唐老兄,这些你是不会知道的,连公安人员也不知道……别急,再跑五十来里就好了!他握着方向盘,头也不侧一下地答道。

嘎吱——!突然,吉普车停下。

怎么回事?唐科全吓了一跳,忙问。

妈的,没油了!老谋深算的曹犯这时的脸也倏然阴沉下来。失去交通工具,就意味着外逃计划要落空。怎么办?不能让公安人员发现目标!曹犯诡计一动,说:唐科全,你过来先把我右腿上的铁镣砸开,然后咱们再把吉普车掀到路边沟里去!凶手自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蒙混过关、但他们哪里知道,各路追捕尖兵,就在他们离开现场的半个小时左右,就发现了这辆被毁坏的吉普车。

追踪目标,死死盯住,天亮之前解决战斗!指挥部发来紧急命令。就在同时,一个新的情况传到歼敌指挥部:发现罪犯劫持一辆东风牌卡车,由乌恰向只市方向逃窜!

怎么,凶手又得手了?

原来,曹、唐二犯扔掉吉普车,拼命奔跑了一阵之后,见迎面开来一辆东风牌卡车,于是迫不及待地跳上卡车,用枪硬逼着司机让位,曹犯一把夺过方向盘,掉过车身,把油门踩到极度,于是,夜幕下的公路上,一辆东风牌的卡车,顿时像发疯似的向前飞驰着……

一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叭叭——!突然迎面的公路上又一辆东风牌卡车向这边急驶而来。

把那辆车拦住!狡诈的曹洪光出于狐狸的本能,他知道车子开久后必定被人认出,于是令同伙下车将迎面而来的东风拦住,在暴力的威胁下,罪犯如愿以偿,又将司机挟裹在中间,换上另一辆车子,继续逃窜……

前面是什么地方?翻过一道小梁,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曹犯不由警觉起来。

快到小阿图什大桥了吧!唐答。

大桥?曹犯贼眼一转,咔地一脚踩在刹车上,车子顿时嘎吱停下。

怎么,又没油了?唐犯感到奇怪。

不,我是想,这小阿图什大桥是交通要道,公安武警部队必有重兵把守,咱去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哎呀,我的曹大哥,你可真是诸葛亮!唐科全对同伙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看咋办?

把车再调过头来,朝乌恰县方向去!曹犯表面那样平静沉着,但心头却狐疑重重,他预感事情不像自己起初想象的那样简单,这浩瀚的沙漠不再是任凭自己到处逃窜的天地,仿佛每一寸土地、每一根树木都张着网,瞪着警惕的眼睛……不,无论如何,咱也不能自己去钻这网,用自己的脑袋去撞武警战士的枪口!曹犯想到这里,又猛地用力踩了一下油门。现在,卡车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闯过平原林场关卡,直向乌恰县城奔去。

透过玻璃窗,一幢幢大楼,一缕缕炊烟已愈加清晰起来,乌恰县城就在眼前!此时,飞驰的东风却一下减缓了速度,像蜗牛似的在公路上爬行。唐科全又一次张大惊疑的眼,看着同伙曹洪光,哥们儿干吗两眼发直?唐科全哪里明白,此时的曹洪光心头是何等恐惧!往日里,有多少次罪恶的行径,曹洪光侥幸逃脱了。可这次,将是什么结果呢?前面就是县城,命运就在等待自己。退是不行了,曹犯知道后面必有追兵,那样反倒形成前后夹攻的绝对被动局面,现在,惟有的出路就是冲过去,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曹犯重新抖起精神。

他一咬牙,又将油门踩到了极限……

县城出现了!路口上全副武装的武警出现了!瞧,那个长着小胡子的新疆籍武警手持小旗,站在公路中央。堵车,他们要堵我的车!

曹、唐两犯的额上一下渗出豆大的汗珠。事到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铤而走险,冲过去!

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停车!停车!小胡子武警的声音已听得一淸二楚。车上的曹、唐两犯像触电似的整个身子猛地打了个冷颤。顽抗的本能,使他们拔出手枪,对准窗外……

砰!砰!

哒哒。

顿时,公路车上骤然枪声大作,在我强大的火力进攻下,曹犯一下慌了手脚,车子吱的一声斜在了路边的林中。驾驶室另一边的唐科全被枪弹击中,他歪斜着嘴巴,忙不迭地从腰际掏出一颗手榴弹,企图炸死那个给他吃铁米粒的小胡子武警。可是,慌乱中唐犯竟然没有将手榴弹投出车外。轰隆一!手榴弹在驾驶室内爆炸了,唐犯当场死亡!两名被劫持的司机乘着硝烟迷漫之际,拉开车门,逃出了虎口。

失神掉魂的曹洪光自知已成瓮中之鳖,垂死挣扎——向旁边的林中逃窜。在他的身后,追命的枪弹擦耳袭来。曹洪光身陷重围,只得凭着一棵棵树体逃命。突然,他的双眼一亮:前面有个农家院。曹洪光像落水的屈死鬼见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地闯进了院子。

啊!你,你是谁?干什么?院内的里屋,有一位做饭的老太太和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她们被手持枪械的陌生人吓了一大跳。

少管闲亊!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曹犯挥舞着手枪,要是谁坏了我的事,我就先把你们一个个打死!听着,都到里屋去!

曹犯,你被包围了!

赶快缴枪,要不我们就要用武力进攻啦!

院外,响起一阵阵喊话。妈的,让我投降,那还不被你们撕成肉片?老子这儿扣着女人和孩子,料你们这些天天喊为人民服务的武警不敢强攻!曹犯心里盘算着,只要坚持到天黑,就有可能逃脱。拖延时间,拖到天黑!

啊!咚咚!

什么响声?武警在撞墙!妈的,他们真的要强攻了!曹犯一惊,赶忙举枪往外射出一串子弹。没想到,引来的是比他强十倍的弹雨。曹犯垂死挣扎,又是连连发射。他哪知道我方是采取诱敌战术,一面以佯攻来吸引凶手的注意力,一面趁机抢占制高点,同时,选择地势,潜入院内,靠近罪犯。

曹犯不知是计,依然拼命还击。就在这时,我英勇战士冒着呼呼!啸的子弹,控制了所有制高点,并且已有几名战士冲进院内,躲在离曹犯仅二三十米处。这样形成了四面围攻,层层逼紧之势,只要曹犯一抬头,猛烈的火力就从上下左右前后一齐袭来。

曹犯一见这阵势,急得汗水淋漓,不知所措。突然,他想到了被他逼到里屋的几名妇女和孩子。于是,猫着腰跑到里面,用枪对着那位怀抱婴儿的少妇说:你到门口看看外面的情况,不准和他们接头,要不然就要你和这小崽子的命!快走!那妇女刚走几步,曹犯又突然大声吼道:回来!干吗慢吞吞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就在曹犯说话当儿,我方一阵激烈的枪声又骤然而起。曹犯急忙将伸长的猴脖缩回去,那怀抱婴儿的少妇机敏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曹犯气急敗坏,举枪就打,但浓烈的硝烟使他睁不开眼。曹犯无可奈何地回到里屋,对着另一位年轻的姑娘发淫威,他两眼血红,灰色的脸面抽歪着,正当他想伸出縻爪瞄准姑娘那对丰满的乳房时,一顆不知从哪个墙窟窿里飞来的子弹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左食指上。曹犯啊的一声惨叫,赶忙转身举枪还击。

曹犯,现在命令你五分钟内交枪,否则死路一条!

曹犯一阵打抖,他自知末日即将来临,可他依然抱有一线希望,天快黑了,而且这里还有两名人质,只要顶住,说不定一二个小时天黑了就能脱身。想到这时,他便假意向外答道:我可以缴枪,你们得答应一个条件:停止开枪!

那年轻姑娘趁机又噌地从敞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只要你把老太太放出来,我们可以停止射击!外面这样回答他。

放人?妈的,我才不上你们当呢!曹犯心想,我再把老太太放,你们一颗手榴弹就送我上西天。此刻曹犯像连本都输了的赌徒,从后墙根一下跳到前窗喊道:没门!你们敢再动,我就先把老太婆打死!

曹犯自以为这样可以唬住里三层外三层的武警。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从后墙根跳到前窗的一瞬间,隐蔽在屋内侧墙的武警参谋郭生明,飞步向前,将那颗拉响了的手榴弹猛地投到曹犯的怀中。曹犯还未从惊骇中明白怎么回事时,轰隆一声巨响,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就死在了爆炸声中。他那具残尸飞落在院内的小菜地里……

他的大名,我早已耳闻,但几次在队部和值班哨位上没见到他。指挥官告诉我,这个月他又创了新纪录,抓获鲨鱼十八名。三年来,总计抓获大大小小鲨鱼、泥鳅、螃蟹二百七十多名。

他是谁?就是那个被人誉为京都啄木鸟、福尔摩斯式的传奇人物、反扒明星!年纪轻轻,却威震反扒战线。这不,眼下这个月又创新纪录了!

他事先声明:不要披露他的单位和姓名。

这是为什么?

你有所不知。一旦有人知道我的姓名和单位,那些偷贼会结伙暗害的可能。他们恨透了我,多少次欲除掉我而后快。我不怕死,但现在我还不想死。因为长街上还没有消灭各种鲨鱼、泥鳅,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群众还有随时随地遭受危害的可能,更何况,即使是那些可憎的偷贼中间也有不少人是误人歧途的,想法挽救他们也是我的责任呀!

一颗灼热而又透明的心!

那么,为了便于介绍,我们就叫他,小白吧。

小白现年二十二岁,当兵四年。一米七个头,蓄着小平头,微黑的脸膛,完全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形象。只是那双眼睛异常有光,仿佛能看穿你的肉体和灵魂。

我握了下他的手,那腕力大得惊人,足有60郎克力吧!据说,他每天要握上千次健身球。

据说你那高超的反扒技术还是业余的,您只想干这一行了?在公安系统,我采访过几位专业反扒手,他们的职业经历很有趣,开始大多是领导交派的任务,然后上级得给他配一名教师一从监狱犯人中选出的高明惯偷犯。用行话说,这叫以毒攻毒。这样的教师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高水平的。当然,弄不好也有反被教师教坏,或者教师有教时有意留一手,在碰到哥们儿发财时不让你撒网。小白的经历自然也是令我感兴趣的。

怎么说呢?要直说,就是我恨透了那些损人利己、不劳而获的贼!他搓着手,心情显得很沉重。还有我穿上警服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广场值班,突然发现国旗那边走来一位外地老大娘。她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丢魂失魄地走向天安门前的车行道。你知道,长安街的车如激流,一辆轿车来不及刹车,一下将这位老大娘的腿压在了车轮之下……老大娘虽然没死,但那条腿断了。她哭着告诉我,她的儿子在北疆当兵,因公牺牲。部队来通知让家属去处理后事,儿媳因为临产不能前行,老大娘就独自赶到部队安葬了儿子。回来时部队给了她一笔抚恤金,是给儿媳和那未出世的孩子的。回家途中路过北京,身上带的钱全部被扒手偷走了。我还有什么活的,儿子死了,连给媳妇、孙子的一点宽心钱也丢了,我……我没法见家人呀……老大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强烈地霖撼着我的心灵!打那天起,我发誓要在世上扫除所有的偷贼!

于是你就学起反扒来了!

是这样,刚开始不摸门,转一天,也见不着一个小偷影子,倒是每天总有几个失主痛哭流涕地来报案。望着那一张张愤怒、失望、悲哀的脸容,我常常儿天吃不下饭,内心感到无比惭愧。你知道,到北京来的人,大多是怀着对我们党、我们祖国首都无限敬仰之心来观光的。有的人也许一辈子才有机会来看一眼,好不容易来一趟,钱丢了,让人心里多不好受。后来,我利用星期天、节假日到市公安系统的几位反扒专家那儿登门求教,终于摸到了一些规律。就说天安门广场吧,每天人流量达二十万之多,百分之九十的人是第一次来的,而到这儿的人大多心情异常激动。因而他们一踏进广场,注意力就全集中到了那些神圣的国旗、庄严的纪念碑、宏伟的人民大会堂等建筑物上,要不就是争先恐后地去看迎宾仪式,要不就是漫不经心地在广场溜达,而对自己身上带的物品很少顾及。那些小偷很会抓游人的心理,于是有时一天中好几个人不是钱包丢了,就是其他物品被盗走。还是到广场上看看真格的。

小白的提议,大合我心意。百闻不如一见。春日暖融融,广场上人山人海。望着一张张充满喜悦和激动的脸,我难以想象得出在这幸福的人海中,会有这样那样奸诈阴险的盗贼!或许弗洛伊德说得对,越圣洁的地方越潜藏着肮脏的基因。正在我走神的时候,小白捅了捅我的胳膊。现在他穿的是一身便服,与普通百姓一模一样。

看到那个大鬂角了吗?穿皮茄克的,在照相摊那儿!他轻声说道。

看到了!在对着天安门正中央,国旗西侧、纪念碑正北的那块地方,是广场惟有允许摆摊照相的区域,人称广场金三角。这里能取下天安门城楼的最佳镜头,每天在这十来个连成一片的照相摊头,四周总是拥挤着成千上万等待幸福美妙的那一声咔嚓的人群。

这个地方是鲨鱼、泥鳅下水的好地方。小白指点着,又压低声音说:瞧,大鬂角开始行动了!

果真,在你挤我、我挤你的照相队伍中,有个留着大鬌角的男青年,左肩挎个旅行包,双手插在了夹克袋里。一会凑到八照相摊头问问多少价,一会挤到小白照相摊头打听冲一卷胶卷得几天,瞧那口气,还真像是头次来想照个相的人。但是,他的伪装并没有逃脱猎人的锐利目光。大鬌角不断说话的当儿,双目总是以飞快的速度向四周的游人身上扫描。有了,他瞄见一个五十岁模样的农村老汉,正拿着两张大团结准备给摄影师交款。肥水,大鬂角警见老汉的上衣兜鼓鼓的,而且开了天窗。真是天賜良机!准是个万元户!大鬌角脸上平静,内心激动得翻江倒海。他擦亮一根火柴,嘴里叼着一支烟,佯装悠闲的样子在人群中转动,暗里却死死盯着那块肥水不放。突然,他大步上前哎哟哟,哪个龟儿子把烟烫到老子后脖上了!四川老汉猛地大叫起来。

真对不起,大伯,是我没注意,您老息怒息怒!

老汉回头见是个年轻人,对方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怒气一下消了:算了算了,啥子了不起的,人哪有不失手的!老汉哪注意到,此时自己的上衣兜早被一只罪恶的手抄了家!

妈的,一包旱烟叶!在照相摊旁,大鬂角趁人不注意时,把得手的一个小包扔在了垃圾箱内。

不远处,小白朝我讪讪一笑,然后又摇摇头,意思是说:大鬂角碰了霉气,但他决不就此罢休的。

说来也巧,这时,照相摊前来了一群穿着显眼的广东姑娘。她们一到就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几位姑娘卸下旅行包,又赶忙掏开小镜子对着脸儿照起来。突然,人海出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波,没有防备的广东姑娘们哎哟哎哟地被挤到了一边。包,我们的旅行包!

姑娘,是这几个包吗?

是的是的,多谢您了!姑娘们感激地对那个替她们保护旅行包的男青年说道。

应该的,不用客气!男青年说着,急忙转身想走。

对不起先生,应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呢!啊,是小白!小白把他逮住了!这时,照相摊上哗地一下拥过来二三百人。

你想干什么?我,我学雷锋有什么错?

此时,大鬂角气虽短,但势却很凶,俨然想蒙蔽不明真相的游人。

老实些,把钱包还给她们!小白亮出印有金色国徽的工作证,义正辞严。

大鬌角再也神气不起来,一下像漏了气的皮球,乖乖将一只绿色钱包交了出来。

没错,一千六百二十元,还有三百外汇券。广东姑娘激动地点着钱,胸脯剧烈起伏着。我还当他是好人哪!真可恶!

在一片呵斥声中,大鬌角面如猪肝似的跟着小白进了附近的派出所。

小白同志,有你的!出了预审室,我情不自禁地拍拍小白的肩膀。

小白微微一笑,没什么,呆一会,我们再去抓鲨鱼,不过我得换换衣服!

下午一时左右,我和他又重新来到广场。此时正值人流高峰,又遇人民大会堂东南广场要举行迎接瑞典首相的仪式,宽阔的广场上,四周都挤满了瞻仰和观光的人群。

见到国旗前人群中的那个披着长发的姑娘吗?

不错,是个穿着健美裤的姑娘,好漂亮哟!我翘首望去。

可惜是个漂亮的外壳!小白说。

在机关,我曾听人家介绍过小白在抓女窃贼方面有一手。几年来,在他抓获的几百名窃贼中女子就占了五分之二。我的一位同事就亲眼在王府井看过小白抓女窃贼的现场表演。

那次我算轮上了,一上午小白就连抓了三个女贼,不过下午抓那个有甚巴的女贼费了不少劲。

女贼怎么还有尾巴?

同事哈哈大笑起来。一听你这样问就知道是外行!告诉你,就是女扒手在出外行窃时带个小孩,这就叫尾巴!

带孩子干吗?怪不方便的!

你算说错了,尾巴的作用大着呢。一是女贼上街带着孩子行窃,一般不易被人怀疑,即使一旦露馅也可以把孩子作挡箭牌!我的同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那天,我跟小白到王府井看他反扒。中午时分,我们来到热闹非凡的东风市场。为了避开顾客们的注意,尤其是小偷的耳目,我一直与小白保持着相应距离。到了书柜处,这儿正在卖琼瑶的新书,也许是琼瑶热的关系,柜台旁的人特别多。可小白看了一眼就走了。看来这儿平安无事。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转到女装柜台。我以往走商店,对此地从不感兴趣,可是小白似乎特别有兴趣,他走到这儿停住了。我觉得怪。

有情况!小白装作陌生人似的在我身边走过,飘下一句话。

情况!哪儿?我抬头瞅见的净是些花花绿绿、叽叽喳喳的女人。嗯,这儿在卖什么流行款式。瞧这些女人你争我夺的,拿到一件合身的衣服后就左比右划,激动得似乎除了衣服以外就没有别的世界存在了!女人就是这样可悲!然而尽管可悲,可要我相信她们中间有女贼存在似乎有点冒失了!

注意那个拉着小男孩的女人!

我真不敢相信小白的话,可好奇心又驱使我不得不将目光悄悄移向那位三十来岁,印堂晦暗、灰褐色皮肤、左肩背一只人造革塑料包、右手牵着四五岁小男孩的女人。是的,细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这女人与别人不一样,那双阴森森的目光总是左右环扫,隐匿着一种可怕的杀机。像,像贼!

十几分钟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得手。这时,柜台前转眼人少了一大半。大概新款式卖完了!这个女扒手又在钟表柜台、家用电器柜转了几回。好几次她正要出手,却不料她的儿子被人踩了脚而哇哇大叫起来。女扒手气得脸都发白,可又不忍心向心肝发作!看来,这个女扒手的尾巴有些多余,我思忖着。

东风市场屡次使她失去了拣油水的机会,于是便来到否货大楼。这次女扒手变得聪明起来。她给了儿子壹角钱,让他站在卖冰棍的小摊前不要乱跑,自个儿只身进了大楼。没了尾巴的女扒手即刻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在激流叠浪的人群中左右穿插,行动自在。

几分钟后,她伏在一个买首饰的姑娘肩上,轻轻往下一按。那姑娘似乎感到重力超常,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卫生球:干吗那么大的劲,挤挤,吃饱了撑的?

嗎啊,对不起!对不起!瞧女贼装得多忠厚谦让。实在,她那脸上的笑眯眯,并非是赔礼道歉之色,而着实是那颗获胜的罪恶心底发出的一钱包已经到手!女扒手心里在骂:别现在瞧你卫生球瞪得大大的,过一会我看你下大雨都来不及!哎!女扒手感觉手心一滑,钱包被蜂拥争购的女同胞挤掉了。又是一阵汹涌的人潮,等她气喘喘地退出漩涡时,那只钱包早已不知去向……

女扒手好一阵憋气,到嘴的肥肉就这样跑了。这对一只饿极了的狼来说是何等的痛苦、沮丧。可这女妖毕竟沉得住气,或许她猛然想起了还在外面等她的儿子,以致她重新振作精神,登上另一层楼。

这儿是新婚用品柜台。一对对男女青年认真又悚慨地选择着各自喜爱的物品。女扒手选准了目标,三步两挪地挤到了两对恋人中间。她温柔而又和善地搭在了一位时髦女郎的肩上,嘴里不停地给沉醉在幸福中的女郎参谋,而那只肮脏的手却又开始了行动……啊,多倒霉!原来那姑娘包里装的是一卷卫生纸!女扒手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于形容的失望,而这仅仅是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她马上不再为时髦女郎参谋了,而是转身紧贴在另一位年轻姑娘的身上。女的偷女的,贴身不易惊。这女妖还真学了点心理学呢!

啊,这下她成功啦只连大团结都能摸得清楚的钱包紧紧地攥在她手中。她激动得赶紧将手往回缩……就在这当儿,一只更有力的手将她那只夹有钱包的縻爪从人群中高高举。

小白就是这样神!我的同事神采飞扬……

这毕竟是听人所言,而今在这共和国首都的人民广场上,面对这位风韵出众、美丽无比的姑娘,我感情上实在难于把贼字与她联系起来。我一直嘀咕,小白是不是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走着瞧吧!他没有与我争执,倒是扔下我独自追踪起那个摩登女郎了。我感到好奇,于是也便进人了福尔摩斯的角色。……

现实总是残酷的,尽管我感情上不愿,但活生生的事实证明,这位漂亮姑娘确是贼!

在纪念碑前,她动手了,那个富有弹性的躯体轻轻地贴向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仿佛像触电似的回过头来,他看到的是一位天使,而且又有一个甜美的微笑。男人顿时全身发酥,敏感的神经失去了效力只钱包从他口袋中被人掏走也全然不知。

可悲的男人!这一幕我看得淸楚,正想上前逮住那用迷魂阵行窃的女贼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是小白!

得抓她动手的那一瞬间,否则鲨鱼会咬你!

难道就让她这样兴风作浪?

不急,她会再下水的!小白沉着应战,不慌不忙地轻轻对我说。

果然不出小白所料,这女贼呆了一会,溜到一个卖雪糕的小摊前,靠紧一个同龄姑娘,嘶一的一下,那姑娘的帆布书包被划开一条细缝,不出半秒钟,又一只粉红色钱包落在女贼手中。好一个高手!我和小白正要上前逮住她时,只见这妖魔噌的一下,挤到了瞻仰毛主席遗容的队伍之中……

好狡猾的鲨鱼!不,是一条泥揪!

小白当机立断,示意我一起插进了瞻仰队伍,跟踪女贼……如长龙般庄严肃穆的队伍,在缓婉的哀乐声中不停地向前游动着。人们默默地迈着双腿走进纪念堂,神圣与敬仰之心在这里得到升华。队伍中,不时隐约听到阵阵悲恸的抽泣声。在行至瞻仰遗容大厅时,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哭泣起来,那声音带着久抑的悲哀,把在场的人都吸引了。我抬头一看,天,那哭声竟出自女贼之喉!我惊愕不已,脑子一下凝固了!瞧她那悲哀欲绝的样子,与广场上那奸诈阴险的行径,可谓天壤之别啊!

这时,我见两位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过来,挽起这位哭得泪人似的美貌姑娘,硬是走出了瞻仰厅。队伍刚出纪念堂,那姑娘改哀色,推开扶着她的两名中年妇女,急步向前……

慢着!突然,她的身后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是小白!只见他一身正气地站在那摩登女郎面前,双目如同两道寒光直刺对方心窝。真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当善良的人们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战斗宣告胜利结束。女贼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了她在广场窃来的两个钱包,和刚刚从扶她出纪念堂的两位中年妇女手上偷来的两块手表……

正义的照妖镜下,一个美丽外表的背后,显出的是一具骷髅!

在同一个预审室内,我听到了同一个作案地点的另一故事。

现在坐在公安人员面前的这个罪嫌疑,三十五六岁模样,外表衣着很帅,狐皮帽,呢大衣,但精神极度颓废,因而使得那张猴脸更加难看。他不回答预审员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悔恨地嘀咕着:妈的,我真蠢,蠢!

这是怎么回事?

去采访你的同行吧,他们可真神!派出所所长拍拍我的肩膀,两眼充满了对武警战士的赞誉之情。

在天安门前,我找到了这位绰号为业余侦探的战士,他叫白振伟。从穿上警服那天起,他伴人民英雄纪念碑度过了三个春秋。

这天,又是白振伟的班。同以往一样,小白一边威严地站在哨位上,一边警惕地注视着过往的人流。突然,有个神态异常的面容引起了小白的注意。这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只见他一面佯装参观纪念碑,一面不时转头偷偷窥视着哨兵。小白凭着一双福尔摩斯的眼睛,一眼便判断出这是个与众不同的游客。他装作没有看见对方,依然一边守岗,一边不时回答行人的各种询问。一眨眼,小白回过头却不见了那张干瘦干瘦的猴脸。怎么,是我判断错了?不!白振伟眼珠一转,沉静地思索起来,他总感觉那人的眼里有一种预谋和企图。广场上无数血的教训证明,敌人是狡猾的,他们常常混在普通人群里,或许悄悄地在某一灯杆和华表上留下一个罪证;或许突然出现在某一重要保卫的目标进行血腥暴行;或许在喧嚷的人群中进行反动宣传。所有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又需要当机立断,采取措施。人民卫士的责任就是这样艰难,祖国心脏的人民广场更是如此。

不能放过这疑点!白振伟暗示自己,定要将这蛛丝马迹弄个水落石出。时间一小时一土时地悄悄流逝过去,太阳从东滑到了西。该换岗的时候他依然留在哨位。借着华灯与月光,那双警惕的目光扫射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一夜,可疑的目标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淸晨,白振伟早早吃过饭,重新回到自己的哨位。他严密而又冷静地环视着川流不息的人流……突然,目标出现了!小白激动得直想招呼同事,但他终于抑制了。昨天的那个中年人,此时尽管头戴狐皮帽,身穿呢大衣,鼻梁上架着副变色镜,可那张猴型小脸和额上的一颗黑痣却逃脱不了福尔摩斯的锐利目光。

猴脸手提五个鼓鼓囊囊的破提包,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别无异样。

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我?猴脸见是位腰别手枪的武警战士,猛地一惊,但随即装出一副洒脱自如的样子。我是开封中原贸易公司的。一张烫金的名片划过半个天空。有名有姓,还是个大经理呢!

带这么多东西遛街,你不觉得累赘,总经理先生?白振伟颇为关切地问。

是的是的哟!猴脸一听,两颊满堆了油滑的笑容:嘿,如今出门办事离不开人情哪,这不,都是给北京的朋友、亲戚们带的烟酒。我说武警兄弟呀,您品尝过咱们河南的杜康酒吗?嘻喀,那可真是好酒,获得巴拿马国际奖呢!下次来京,我一定给您也带上几瓶,怎么样?

谢谢总经理先生的好意。小白说着,上前一手从猴脸肩上拎过两只皮包。您的亲戚在哪儿?我送送您。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猴脸脸色倏然一变,忙将皮包抢回。可是只见这位武警今天执意要做好事,便只好跟在后头,连声说道:北京就是好,到处有雷锋哪!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挂有天安门派出所牌子的门前,白振伟停了下来。

总经理请——!

你、你……为什么领我来这儿?猴脸惊恐万状。

不要紧张嘛,先生。小白胸有成竹地掂了掂手中的皮包,声严色厉地说:作为一名堂堂总经理,又是这番阔气的衣着,而先生手中提的却是五只破皮包,这是我的疑点一;其二,既然您说包中带的是烟酒,可为何这般轻,故此,请您到此检查一卜。

猴脸一听,顿时噗通一下栽倒在地。你道我们的福尔摩斯神不神!公安人员把皮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塞得满满的几百张恶毒攻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和现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反动标语!事实面前,猴脸不得不交待,他是一名越狱犯。个月前,他同另外三名逃犯在郑州密谋到北京制造反革命事件,其活动地址分别选在流动人数较多和政治影响大的广场及北京火车站。猴脸在郑州偷了开封中原贸易公司总经理的东西,冒名混进北京。头天,他到广场是为作案进行实地侦查,第二天带了五个装满反动传单的皮包,企图在广场张贴和散发。反革命分子哪知他的尾巴刚露,就被我机智的福尔摩斯一举抓获。

……长街上,留下多少这样的故事……

谁以为警察的任务除了破案,逮捕罪犯,镇压恐怖就没有别的亊干了,那只能说他太不了解这种职业了。至少,中国的武警不是这样。在西方,警察的任务是发现罪犯,再就是捉拿和惩罚他们。在社会主义的中国不同,武警还担负着改造罪犯的任务。那些人啊,假如有一天你们不再在世界上犯罪,那我们的警察该有多淸闲!可惜,大概只有人类进人极乐园的时候,警察才有失业的希望。

改造罪犯要比侦破案件、遏制流血事件困难和艰苦得多!

1983年那次全国性的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的战役,人们记忆犹新。一夜之间,儿乎所有的监狱、看守所都被挤得超员。在北京、上海、沈阳、重庆、广州等大城市,公安机关不得不把成千上力的罪犯关押在防空洞、菜窖里。这是建国以来一次最大最迅速最严厉的打击刑事犯罪的活动。人数之多,范围之广,在世界刑事活动史上也是罕见的。人们早就对这帮到处杀人放火、强奸妇女、偷窃成性、凶狠残忍的杀人流窜犯、强奸流氓犯……恨得咬牙切衔。

枪毙!统统枪毙!这种来自人民的强烈要求,在国家最髙权力机构一全国人大常委会上不止一人这样呼吁过!

该死的都被拉到了刑场!但毕竟有百分之八九十的都是年轻的娃娃们。论其罪行,死有余辜。可是难道历史就没有责任了?文革十年的悲惨,受害最深的不正是这一代人吗?终于刀下留情。一列又一列满载那些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开始执行刑期的罪犯的囚车,驰向大西北,开进了渺无人烟的万里漠国。

这是什么地方?一望无际的黄沙青烟,三天难见一个人影的鬼地方!再不能回城了!一辈子留在这儿直到死……享受惯了物质和性欲刺激的血气方刚的他们,受得了吗?一个又一个古怪的念头,罪恶的诡计,可怕的举动在产生;于是,警察们又不得不去接受各色各样野性、荒唐、歇斯底里的挑战。那里的故事简直是一部精彩到了难以想象的传奇。

我有幸选择了一个典型的劳改农场介绍给读者。人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更好地了解那些战斗在特殊战线的武装警察。

这个农场地处新疆南部的塔里木盆地,是八百里沙漠瀚海数十个劳改农场中的一个。但是,这个农场比其他的更诱人些,因为它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淘金基地。可惜,当你乘着驼舟翻过沙海的叠浪波谷,远远向这号称南疆胭脂沟胭脂沟是我国黑龙江溪河一带一个著名的淘金基地望去,不免大为失望。它的外表绝对没有半点金子般的诱人景象,可也不像内地的监狱那样高墙铁门,电网密布。这里除了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建设兵团指战员们垒起的几排淘金窖,再就是几幢用水泥砌成的囚堂——1983年前根本没有,除此几乎看不出像个关犯人的监狱。地盘很大,从大门这边到底头的那个岗位,少说得走二十多分钟。四周的电网与其说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倒不如说是挡挡野骆驼群。那两根铁丝中间的空隙,足有一米五十。瞧,几只不知从哪个沙丘上跑下来寻食的黄羊,在铁丝网里穿来穿去,毫无惧怕之感。嘿,原来那上面根本不带电!

这就是犯人们早晨醒来后看到的监狱面貌。四天四夜的火车、三天二宿的汽车、拖拉机把他们从天堂押到了地狱犯人们的话!

现在是上工时间,三百多名从北京、沈阳和天津等来的犯人,此时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朝淘金工地出发。

哎,眼镜,这里准能逃出去!一名看上去才不过十七岁的小犯人两眼贼溜溜地一转,捅捅左边的一位戴眼镜的犯人,低声说话。据劳改局的同志介绍,那年,那些注销了城市户口被押到新疆的犯人中,当他们裹着囚衣、理着光头,从车上押下第一脚踩到新韁的土地,第一眼看到漠国的黄沙时,几乎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

眼前这个称为眼镜的犯人看来是个胆小的家伙,他听旁边有人这样对他说,仿佛像触电似的全身一惊。当那两片镜片子扫见看押的武警还在后头时,才缓了口气:你这个小葱头想找被称为小葱头的犯人不服气地嘀咕道:前年我进了北京房山监狱,那儿里外三道岗,嗬,最后还是让哥们儿跑了。这儿,嘿嘿,简直不用费吹灰之力!

眼镜没有吱声,捋了捋黑色囚衣,神色慌张地闪到一边去。小葱头见没成,便走到右边的那个大个子身边,恭敬地说:虎大哥,这里出得去,咱们逃吧?

大个子转过那个球胆般的大脑袋,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狠狠瞪了他卜,神情冷漠惨淡的脸上堆起一块块横肉,在殴打中打裂又缝上的那个鹰嘴鼻翼也跟着扇动了起来,好一只东北虎!就是那只虎,曾使沈阳城三年内没有安宁过。如今,这只虎也像上海的猴、武汉的狼、成都的狐一样,被囚到广这死亡之海中。东北虎在长长的黑色长龙中,显得异常魁梧、高大,有着令那些瘦弱短矮的囚犯们激动的身材。他对小葱头的话似乎并不感兴趣。他闭上那双狡诈的小眼睛,甩下小哥们儿,独自平静地朝前走去,仿佛要在这儿永远地扎根下去。

小葱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他正想再找个囚伴畅谈自己的宏伟大业时,忽听后面有人在吆喝:肖建新,你在干什么?

第二部 中国反恐怖揭秘 第三章

小葱头回头一看是武警王班长,正端着冲锋枪朝他走来,吓得话都连不在一块:报告政……政府,我,我没干什么!

快跟上!

是!

淘金场离监狱大约二里多路。它的面目,与犯人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髙大的厂房,更没有一座机器,仅是个乱石沙滩。在一条窄长的峡谷中间,有一涓潺潺流动的清水。峡谷两边是高高的沙丘,这在戈壁大漠深处,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佳景了!可是犯人们的兴趣似乎并不在这里,他们的头脑里都在想着两个字:黄金!是的,当他们第一次听说这儿是个淘金基地,并且由他们自己去抢金娃娃时,激动了好一阵!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就是为了钱字而带上镣铐的。他们即使来到了沙漠,被判处无期徒刑或者是死缓,可始终并没有抛弃过对钱财的眷恋。如今,没想到在这死亡之海的孤旅中,竟然还有黄金的出现!这中间,尽管有好些人是因钱财而被判处重刑或死刑的,但真正见过金子的人,还真没几个!

金子,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吸引力!有了它,失去的一切将会重新复回;有了它,就可以把刑期间吃尽的辛苦换回成倍成倍原有的食欲、物欲、性欲;即便是判了无期徒刑和死缓,只要瞅准机会逃出去,有了黄金什么都不愁!中国呆不下去,就用黄金想法买通海关人员,然后跑到外国,再用黄金去享受尽人间的极乐!

可惜,对淘金活儿他们全是白痴。

站着干吗?喚,你们还都没见过啥子叫淘金吧?工地上一位上年纪的男人拎着一只簸箕走到犯人中间,他就是这个劳改农场的最高司令长官一武警中队长,并且兼任了这个农场的场长职务。他叫周星。他是今早刚从旗里支队部开会赶回来的,所以犯人们谁也不认识他。瞅他黑色的皮肤,光禿禿的犯人头,犯人们都把他当成了老号老劳改犯!

周队长拍了拍身边的小葱头,说:拿着这把铲,帮我做个搭手。说着,他把上身的背心一脱,又将长裤扒了下来。

噗通一下眺进水中。只见他熟练地架起一个木溜子,又用一根塑料管接上水源,然后将泥沙倒人溜子,用大水猛冲几下,剩下约有三分之一的泥沙时,又换上魅箕。他闪了腰,双手端着盛满沙的簸箕,开始在水里来回地摇晃,最后,簸箕中只剩下拳头那么大的沙金。这时,他从水里走上岸,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装有水银的小瓶,朝簸箕的沙里渗了儿滴,又用手反复搓了几下,猛地张开手掌:看,这是什么!

啊,金子!金子!只见一颗黄豆般的东西在他手心里闪闪发光。犯人们一下围聚过来,争先恐后地抢着看。

原来这就是金子!那一张张贪婪的脸上露出了光彩!

小葱头最激动,他是眼巴巴地看周队长三下两下地把那黄沙变成金子的呀!嗬,老头儿,有两下子!怎么样,教教咱哥们吧!他嬉皮笑脸地拍拍周队长的肩膀。

句话!队长朝犯人们挥挥手:伙计们,都抄起家伙,两人一对,学着我的样子千哪!

由于黄金的诱惑和好奇之心,犯人们竟争相拿起簸箕和木溜子,兴致勃勃地干了起来。

注意一冲水不能过猛,摇簸箕要均衡有节奏!工地上,不时传来周队长的声音。

这是一个难得的场面。犯人们几乎全都汗流浃背。可惜,他们大多累了半天连金子的影儿都没见到,而那几个见了金的则高兴得欣喜若狂。

休息的铃声响了。小葱头挨在周队长的身边,讨好地凑过来说:你真不简单,一簸总能见上几粒金星子。快讲讲,啥门道,咱好学着抱它个金娃娃,然后再……他刚辑说溜字,脑袋一转吞了进去。

周队长瞅瞅身边的这个聪明伶俐的年轻犯人,心想,假若那些老盗们不是在他失去双亲时将他引人歧途,或许这个小葱头能进科大少年班!唉,有多少个美好的青春梦,被罪恶的诱惑葬送了一生!周队长想起自己当时也在这个年龄进了新疆,可那是戴着建设兵团的大红花来的。如今,小葱头他们是作为……想到这些,作为农场的负责人,他的心是沉重的。可是,周星是个性格豪爽的人,几十年的漠风,使一位弱不禁风的初中生锻炼成铁骨铮铮的公安战士。作为一名公民,他憎恨这些杀人犯、强奸犯、大流氓、大窃贼,而作为管教干部,他疼爱这些远离故乡、失去亲人、陷人绝望的年轻人。他是淘金工,深懂沙里淘金的内涵。眼前的这些囚犯,在内地,人们唾弃他们,诅咒他们,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肉,埋人深深的泥中切受害者都有这种权利!可是,在周星的眼里,他们是自己的徒弟,很可能是出色的徒弟,问题是如何带他们。他性格粗犷,却是心细如丝。而他管教劳改犯的方法,则达到了艺术的境地,让我们静静欣赏他征服犯人的艺术吧。

他见小葱头问话,笑笑。两块石头在他手中一击,嚓地腾出一束哧哧燃起的火苗。他得意洋洋地点上一支烟,吐了几个烟圈,说:不瞒你说,淘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这儿干了几十个年头了!

小葱头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你是无期徒刑?

周队长一听,捧腹大笑:哈哈……说得对,说得对,无期徒刑!你们还有个刑满释放,我可不同,没有上头的命令,就永远走不了!绝对真实的大实话。在这里,即使是那些判为无期徒刑的犯人,他们也有立功减刑提前释放离开沙漠的可能。可那些头戴国徽,身穿警服的人,却不能!只要人类还没有消灭犯罪,法庭还没有改成舞厅,神圣的法律还保持着它的尊严,他们就必须留在这广袤无根的大漠中,陪伴着寂寞和黄沙,直到生命的结束。周星的话是辛酸的,但他是共产党员,公安人员,因而他和他的成千上万的同事、战友的心是坦然的,他们并不因自己是无期徒刑而忧伤,相反,他们为自己能从死亡的深渊救起—批批生灵,能从荒芜的沙土里淘出金子而感到光荣,自豪!他的笑充满了魅力。

你干吗不逃跑?聪颖而带有三分天真的小犯人见这个老号挺有意思,便神秘地凑到周队长的耳边说:我说老头儿,你.看这儿周围根本没有铁丝网拦着,那看守的武警也才三四个人。要是咱们一起逃,准行!怎么样,逃吧!趁几个当兵的在吃土豆。

周星一听,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小葱头,突然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哎,王班长过来一下,快,快些!

手握钢枪的王班长跑步而来。中队长,有什么事?

中队长?小葱头和犯人们一下闷了。

这位伙计想逃跑,你把岗哨撤了,让他们各奔前程,能走得出这塔里木的,我一个不拦!周星说完,仰地一躺,跷着二郎腿独自哼起了小曲。那样子还真像撒手不管了。

瞧着这模样,犯人们面面相覷,他们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劳教干部。那个小葱头更像半路遇虎,吓得一个骨碌从周星身边滚到王班长跟前:我说班长,这老头真是农场的头儿?

什么老头儿,人家才四十岁!王班长非常生气。

可是,犯人们瞅来瞅去都认为周星队长有五十多,外加他那因淘金生涯留下的驼背和那顆刮得铁青的光瓢,要不是王班长的介绍,谁都不会把他与农场的最髙司令长官头衔联在一起。事实恰是这样。这老头儿身材虽矮小,却结实得像颗左轮子弹,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道浓眉与胡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就连刚才开怀大笑时,也不失其坦荡的自信与控制力。犯人们最害怕的就是这号管教干部。

哈哈……我量你们没这能耐!

犯人们望着四周一座座金字塔般的沙丘和漫无边际的戈壁,只好低头承受最高司令长官的嘲笑。就是连昔日威霖天府之国的海灯法师的高徒李向华如今他是判了重刑的犯人!也不得不自认无能。但是,谁都没有注意,人群中有人闪着一双狡诈的眼睛,蔑视地警厂一眼周星队长,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等着瞧吧!就在这天深夜,周星刚刚脱衣入睡,忽听房门咚咚作响:报告队长,东北虎越狱了!

周星一听是他的部下在叫嚷,噌地从床上跃起,穿起警服,提着手枪就往外跑:查过脚印了?

査了,往北走的!

那边是人称鄂尔多斯的魔鬼城,有危险!周星感到问题严重,即刻命令道:通知一班长,带上两名战士,跟我马上出发!

是!

沉睡的沙漠,被急促的步伐惊醒了!周星他们在沙漠里整整追踪了一夜,毫无踪影。第二天,荒原上刮起一场特大风暴,霎时,整个沙漠上腾起一片浑浑浊浊的黄尘,狂风挟着流沙飞石,像抽鞭似的呼啸者。周星和战士们赶快紧紧抱成一团,顺着风势,忽儿飞跑,忽儿像球似的在沙地上翻滚着,一切视觉和听觉,在此刻全已丧失,惟有理性的力童支撑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人才淸醒过来。他们钻出沙尘,揉揉眼睛,浑身感到酥筋脱骨似的,嗓子犹如火烧火燎。追捕犯人,时间紧迫,不容停顿。三人继续艰辛地在沙土中跋涉。

看,前面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座城市!一位战士突然兴奋地叫喊起来。

周星和王班长举目远眺,果然发现在茫茫起伏的大漠架上,屹立着一座城堡。那城堡远远望去,巍峨壮观,漫无头尾,犹如漠国长城。

走,说不定东北虎往那里逃了!周星抖了抖身上的尘沙,带领王班长他们朝城郭走去。

俗话说:大漠一眼,够跑一天。太阳下沉时,他们才到了城边。

怪事,这城墙怎么都是土,而根本找不到一块砖!王班长爬在一跺残断的亭阁墙上,惊诧道。

我们可真到了魔鬼城!这时,周星也抓起一块城墙土,脸色倏然严竣。

魔鬼城!多么可怕的名字!当地的牧民们把它叫做鄂尔多斯,其实是沙漠中的一大奇景。由于千百年的风沙作用,沙漠深处有不少地方留下一座座小至百米,大至百里的土城堡。由于土城堡处在大膜腹地,又有猛兽犲狼,故此人们称其为魔鬼城。关于魔鬼城的传说无一不是骇人听闻的。据说来到这儿的人,从来有来无回。

周星他们算是碰上了!

这可怎么办?王班长和另一名战士焦急地问。

根据我的判断,东北虎很可能就在这座城郭里,要不然别无去处。我们抓紧分头找,然后再撤!周星拔出手枪:王班长,你和小张从东边包抄,我去西边。明天早晨在这里会合,注意安全!

是!

惨淡的月光下,周星扶在一垛残墙边,正想消一消二十多个小时长途跋涉的疲劳与饥渴。当他绕过一座蘑菇形的土坛时,鼻子忽然闻到一阵腥味,血腥的气味!他顿时警惕起来,四周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狭长的开阔地上,猛然发现许许多多狼的足迹。再走近一看,天!三只犬一般大的狼崽子倒在血泊之中,旁边有一双人的鞋子和好几缕衣服碎片。此地发生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厮拼!周星拾起鞋子,一眼认出是囚鞋。东北虎的!啊,这小子遇上了狼群。现在在哪?周星的心一下提到嗓门。他朝四周环视,但见月光下的土城堡如同一座乌蒙蒙、阴森森的魔窟鬼巢,叫人不寒而栗。他想喊,嗓子却像塞着棉絮。只有目光是自如的。他四处寻找,只见一条深阔的通道中央躺着一条黑影,那黑影正在痛苦地呻吟着。周星上前一看,原来真是东北虎!可惜,这时的虎,倒像猫嘴里败下阵来的一只受伤的老鼠。那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样子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谁?东北虎一听有动静,神经质地从沙地里站起来,一看是周星,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立刻露出凶光:你来干什么?难道那天说的话不算数?

周星嘿嘿一笑。你有本事逃出沙漠,我就有胆量替你承担责任!可惜你跑断双腿,或许还没有走完塔里木的一角角!

东北虎气得鼻翼直扇:哼,你有种等着!他刚站起来,突然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快拿枪!

周星闻声闪电般地拔出手枪,回头一看,只见黑暗中无数团贼亮贼亮的绿光朝这边拥来。啊,狼群!他大惊失色。

这时,东北虎像垂死的黑熊,扑过来欲夺周星的枪。只见周星身子一闪,一个扫腿,就把东北虎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眺过去压在他的身上:你想找死?

东北虎仿佛一下想起昨晚那场可怕的厮拼,倏时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可是他怎么也翻不过身来。蠢货!俗话说,恶虎斗不过群狼。这么多狼崽子,别说你是东北虎,就是世界超级虎也是白送死!现在我要你不吭一声,装死,直到狼从你身上走开!周星不由分说地用手捂住东北虎的嘴巴,说着自己也闭上眼,死了过去……

大地凝固了!空气凝固了!惟有沙地上的无数狼足在呱哒、呱哒地响着。月光老人清楚地看见,那贼亮贼亮的绿光已经团团围住了两个死人。衣服被不停地掀起,腥烘烘的气团就冲在脸上,啊,大概接着就是那血红的长长的狼舌开始舔脖子了……砰!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枪声。随之,周星的耳畔响起鼓点般的声音,然后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走了,狼走了!周星一下从东北虎身边站起来,胸脯像风箱似的大起大落着。大……大虎,起来,快,你怎么啦?

呜呜……躺着的东北虎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周队长,我跟您回去,我认输,呜呜……

哈哈……周星畅怀大笑起来。我说谁也走不出沙漠,偏你不信。来……拉我的手,咱们回农场!

周星的这别具一格的战术,头炮就镇住了这帮桀骛不驯的野马。东北虎的失败,自然使其他犯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啊,可憎的戈壁,丑陋的荒沙,瞧你这张又大又黄的破脸!犯人们几乎每天在心底诅咒着。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可又毫无办法,谁让自己身上不长翅膀!

寂寞、单调、空虚……这一切的一切,使这些往日里寻花问柳、挥霍无度,靠寄生和刺激生活惯了的犯人们,经受着越来越严重的考验,这是不可抗拒的意志和精神上的搏斗。这里,收不到电视,一年见不着两个月绿阴,一封家信也得走上个把月。什么色彩、节奏、女人……统统成了遥远的梦。淘金和挖渠的劳动需要体力,不少人为了逃脱干活,求得保释在外治疗,可以不惜制造痛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他们的胃里,不仅能装食物,而且还能装铁丝、钉子、小勺、玻璃片。有一个家伙动过两次大手术,但医生什么也没发现。你道这家伙是怎样折腾别人和折磨自己的?他怕疼,不敢像那些英勇好汉吞剪刀、吃玻璃。他却能想出高招:一上工地,就抱着肚皮在沙窝里打滚,谁都会相信他肯定又吞了什么怪物进肚了。医生赶忙给他上麻药,动手术。刀去,就是半年休息。划得来!这家伙常摸着那条蚯蚓般的紫红色的刀疤,吹嘘着,就像刚刚贏了一笔生意!

劳动固然辛苦、厌烦,日久天长,犯人们觉得精神上的寂寞勾空虚,远比体力上的消耗摧残大十倍、百倍……

时间仅过几月,犯人中有不少得了寂寞症:有的整夜在囚室里放声傻笑,有的则成天装疯装蒜似的往墙上撞头,血糊满面,令人生怕。这时,有人乘机捣乱,其中活跃分子就是小葱头肖建新。一天,他不知怎么将一份《电影画报》带进了监室,他把所有的女人像全部剪了下来,偷偷分给同伙。一时间,狱房里到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女人像。不少犯人将女人像贴在床头,贴在被上,勾勾画画,还不时赤裸着做着流氓的动作。就在这时,一位值班的武警战士发现后,上前稀里哗啦地撕下了几个监室内的女人像。

怎么啦,凭什么不让我们娱乐欣赏?

奶奶,哈密瓜吃不着,看看还不行吗?

看他还敢不敢撕!撕了就打死他!

犯人们聚众起哄。火性的战士哪吃这一套,于是双方全都红了眼。犯人把战士堵在了门口,珙士则拉开了枪机……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周星队长出现在犯人面前,他那浓黑的刀眉往上一竖:怎么,你们想反啦?这声音不大,却使犯人们觉得如雷贯耳,吓得不再吱声了。

女人像没收了,但犯人们的抵触情绪没有减,特别是近几天他们看到伙食比以前也差了些,更是牢骚满腹。几百号人串通一气,决定假若再不改善伙食,乘周队长外出之际,就集体罢工,口号是为女人而战!小葱头自任总指挥。

第三天一早,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铃响了,正准备罢工的犯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被集中到了一起。原来周星队长回来了。只见他双手叉腰,目光严竣,横扫了全场一眼,然后大声喊道:你们的罢工总指挥来了没有?出列!这一喊可不要紧,在场的几百名犯人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已暴露。按监狱规定,此举非重罚不可,轻则坐小号,重则加刑、处决均有可能。难怪当场有不少人吓得簌簌发抖。肖建新见周队长点自己的名,更是吓得瘫倒在地。他后悔自己不该胡言乱语。当他稀里糊涂被看押战士从队伍中架到周星面前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求饶:队长,我,我可不是什么总指挥,那是大伙瞎、瞎说的,我向政府坦白……

周星这时反倒平静温和地反问道:当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转头他又命令旁边的战士:把刚拉回来的东西搬上!犯人们提心吊胆,不知队长搞的什么戏法。一看,几名战士搬来的几箱嫩绿的花卉,有水仙、蒲公英、文竹……还有两箱是让流口水的蜜枣罐头和几捆各式各样的书籍。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周星说道:关于你们闹罢工的事,因为是第一次,而且实施前就有人主动报告了我们,所以我宣布:这次行动所有人不予追究!

犯人们一听,哗一地全体鼓掌,有的激动得哭了起来。

闹事是狱规所不允许的,当然事出有因。咱这儿地处戈壁深处,天上不见飞鸟,地上飞沙走石,百里没有人烟。日子确实难熬,可我们不都是这样过着!怨谁?怨我?那我去怨谁?我们这些战士要不是为了看守和改造你们,干吗跑到这儿来呢?周星胸脯起伏,所以,该忍的还得忍!说到这儿,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听罐头和一枝开着的水仙花,发给了小葱头肖建新,又对其他犯人说:现在每人来领取一枝花和一听罐头。罐头吃完后,把花养进去,放在自己的床头。咱们这儿霜冻期长,美化环境0前也只能靠这个土办法。顺便提一下,因为买这些东西,前几天伙食差了些,请大家原谅,但我要严正声明的是,农场决不允许你们中间出现第二次什么罢工、闹女人像的事!那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也决不像这次一样宽容你们!咱买了这些书,有空你们按照自己的爱好好好学一学,我看你们也并不笨,干吗不趁这服刑的时间捞个文凭!等到你们刑期满后回到妻子、孩子和父母身边,不是有交代了吗?相信社会还会欢迎你们的。

大漠深处又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有人立即大声问:队长,能不能给我们建个篮球场?

为什么不可以!我这个老球迷一直找不到对手呢!

政府,给我们组织一次文艺晚会!

好主意,这个周末就举行!

队长——泪流满面的犯人肖建新,这时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扑倒在周星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你惩罚我吧,我该死……

这是干什么呀?快上工去吧!看大伙都走了。

哦!

工地上,恢复了生机。犯人们个个赤着脚,光着膀子,手抄一排排斜放的木溜子,摇动着簸箕。汗珠在空中飞扬,浪里泛起朵朵金花时光在无声流逝,农场在天天变化。但是,这一天,周星刚刚完成一次工作规划的设计,正想上工地时,突然一名战士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了:不好了,队……队长,眼镜他在工地上要自杀,手里拿着铁锹站在沙丘上,谁也劝不住!你快去呀!

周星一想:是不是他接到了老婆的离婚书?

听同室的几个犯人说,可能就为这事!

周星浓眉一皱,抬头对战士说:你到厨房看看有没有老臼干,给我拿两瓶,快去!

那战士弄不明白周队长这节骨眼上怎么想起要酒来了。迫于命令,他只得朝厨房走去。

周星刚想动身,忽然眼睛碰见了放在床铺底下那只在瓶盖上贴有骷髅的瓶子,眼睛亮了一下,顺手将瓶子往衣袋里一装,便出了办公室。

工地上不见一个人影,木溜子和簸箕扔了一地。原来,犯人们都跑到不远处那座沙丘边。这儿好不紧张!疯子般的眼镜站在沙丘顶巅处,双手挥着铁锹,又哭又闹想自杀。看守战士和几个犯人正上前夺他的铁锹,可是都被他的话吼住了,谁再上来,我就脑浆开花见你!

用枪打掉他的铁锹?一名战士扯扯周队长的衣袖,出谋道。

不行!那样会伤人的。周星伸手从那战士手中要过两瓶老白干,又从自己兜里拿出那个骷髅瓶,扒开人群,走到眼镜面前,大声说道:我说:眼镜,你是不是想死?哈哈,我才不阻拦呢!中国有的是人,死个把犯人算啥,也省了国家一份开支。不过,我瞅你喝了十几年墨水,也算个男子汉,既然想死,就要死得像个男子汉。我带了两瓶酒,陪我一醉方休,完后,你再把这瓶毒药一起喝了,何必动刀动锹伤了皮肉筋骨,死了也给阎王瞧不起!

眼镜一听这话,仿佛倍加悲哀,忍不住扶锹低泣起来。就在这瞬间,周星噌地上去一脚将眼镜寻死的铁锹踢广老远,然后回头朝其他犯人和看守战士们说:你们都回工地,统统走开,我要陪眼镜干几杯。啊,快走!

沙丘上只剩下眼镜和周队长。

来,喝!周星把酒瓶往沙地上路,然后抓起其中一瓶说。

眼镜怒气冲冲:我从不沾酒!

所以临死时更不能亏嘴。痛快些,好汉不拒外人酒!要不软蛋—个!

眼镜顿时两眼直瞪周星,顺手抓过一瓶,咕嘟咕嘟地就往肚里倒……老子不……不是软蛋。那酒起作用了……

够意思,来,把这瓶再喝了!周星以欣赏的口气,又把那个骷髅瓶塞了过去。

毒,毒药!眼镜吓得连退几步:我,我……我不能喝……

啊!

咋,不想死啦?周星显得非常遗憾:原来你是吓唬人谁说的?眼镜又不服地吼道。

那行。拿去!周星干脆把骷髅瓶塞到眼镜的怀里。我这……这……眼睛双手发抖,脸部的肌肉也跟着突突起跳,那副克琅架镜子也从鼻梁上掉了下来。他再警一眼那个骷髅瓶,骷髅瓶一下变成了一个面目浄狞的阴府鬼差,龇着大牙在得意洋洋地说:眼镜先生,快到我这儿来吧!是啊,我眼镜这一辈子真是倒霉透了,活着反正是多余的,喝!妈的,眼镜仿佛来了勇气,拔开瓶盖,搁到嘴边,可是半天没动一动。他呆呆地坐在沙地里,两眼发直,血丝充满了整个眼球。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干吗吵吵嚷嚷地要自杀,更恼火为什么这时也没一人来劝劝,要是现在有人劝,我眼镜也好顺水推舟下台阶。他望望苍天,苍天默默无言;他瞅瞅沙漠,沙漠茫茫无垠。眼下只有周队长在自己的身边,可这家伙只肯自己抽烟,好像存心要看我怎么去到阴间,眼镜不由悲从心来,顿时泪如雨下。他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苍天哪,你这么大,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呀!呜呜……可恶的刁娘们,你在北京逍遥自在,而我落得如此下场!他抓起一把沙,往空中一扬,见你鬼去,荒芜、寂寞、单调、烦恼……我要统统离开你们!

眼镜猛地将瓶口对准嘴巴,闭上眼睛,又往后一仰头,骷髅瓶里的浓液,一下全灌人了他的肚里。他像死猪似的横倒在沙丘。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死了的眼镜忽然扭动了下费躯,慢慢地那双水泡般的眼睛也张开了。怪,怎么我没有死?他噌地从地上立起,又揉揉眼皮,确实,天还是那样蓝,沙还是无边的沙。他转身见到一个熟悉的秃脑袋,不由大声惊呼起来:你是周队长!

本官就是。那个禿脑袋滑稽地晃了晃。

这么说,我没有死?眼镜的眼珠都快要瞪出眶。

阎王不收你,又把你送回我这儿。禿脑袋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你的那个骷髅瓶里不是毒药?眼镜好像突然省悟过来,抓住周队长的两个胳膊使劲摇着。

哈哈……周星笑得前仰后合:哪是什么毒药。里头是浓茶叶泡的牛奶,专门解酒用的。我怕看守班的这帮小崽子来偷,所以瓶盖上贴了个骷髅!

眼镜一听,脸上顿时一块青一块红:你干吗不让我死!

死?周星一改笑脸,大声训斥道:年纪轻轻,闭口一个死,张口不想活,你以为这是一种解脱吗?能解脱你过去所犯的罪吗?

我,我并不为自己的罪过才这样做的!唉,与你说没用,你不知道,也不会理解!眼镜竭力争辩。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吗?周星有意轻描淡写地托出问题要害,言中不无轻蔑之意:我不比你理解得差!不错,你是为老婆才坐牢的。当初你们结婚时,她要摆阔气,你又没钱,于是就去干那些没良心的事。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你却锒铛人狱,现在她又要离开你,于是你就越想越觉得这辈子亏了,想一死了事。你以为这样就能说明你的行为是有价值的吗?

我、我……他答不上来。

懦弱!透顶的懦弱!

可命运的痛楚,无法让人解脱呀!眼镜又伤心地抹起眼泪。

周星愤然从地上站起,胸脯起伏。那张古铜的脸满严竣:是的,当命运受到意外的打击时,谁都会有痛苦的。五年前,我遇到了同你一样的亊。我和她结婚早,而且有了孩子。可是长期分居,我在最西边,她在最南边。后来她受不了,拿着一份离婚书,成天成夜地哭着让我签字……我当时也如你一样咆哮,恨不得杀了她。可想想人家也是人,一辈子这样的日子能过吗?我是男人,一个男人不能给妻子想得到的一切,这全能怪她吗?后来我签字了!这位硬汉子说到这儿两眼噙满了泪水……

周队长的一番话,使眼镜半天没缓过劲来。以前,在他想来,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可他万没想到命运对周队长这样的好人也是那样的不平。回想起半年来,周星队长为了帮助和挽救他们这些丢魂失魄的犯人,所做的一件件一桩桩难于忘怀的事,眼镜感到无比自愧,他一下扑在周星的怀里痛哭起来:队长,我对不住你……

周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拍拍眼镜的肩膀说:要拿出勇气来,你是犯人中难得的秀才,把所学的知识贡献给农场,贡献给祖国,争取赎罪,重新做人。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

这个故事是以破镜重圆而结束的。

周星和农场的教育,使眼镜恢复了对人生的新的追求。他的妻子也在多方帮助下撤回了离婚报告,千里迢迢来到农场看望他。她一到这儿,所闻所见使她震动万分。她和眼镜在农场专门为他们腾出的一间屋里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悔恨、内疚与缠绵的夫妻之情交织在一起……

一晃三年过去了。如今这个农场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那整齐的新房,成荫的绿树和机器轰鸣的工地……咋看好像是一个崭新的农庄。而更主要的是这儿的人变了。颓废的、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少了。除了眼镜因连年立功被减刑外,东北虎成了生产能手,小葱头也因工作积极立了一次大功。不久前,农场传达了上级的一项决定:凡是表现突出者,经批准,在期满释放后可以恢复原籍户口……

犯人们一听,当场就有许多人激动得跪在地上,面朝首都北京,流下了悔恨的热泪。希望,重新生活的希望在他们的泪水之中,发出了强烈的光亮……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引言 走过血腥的数字之路

从地球诞生人类的第一人算起,发展到第一个10亿数时,这时间少说大约用了50万年。从第一个10亿到第二个10亿,大约花了100万年。至1987年,全球总人数为50亿,后3个10亿其增长的总时间竟不到50年!据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报告,当1995年的钟声敲响之际,全世界人口已接近60亿。这一个10亿只要了7年。

人类的繁殖力连人类本身都感到不可思议。

为此引起恐慌的不仅是人类自己。被称之为人类摇篮的地球早已在无言地哭诉着,并用它特有的方式开始报复与惩罚人类:

——不给新鲜洁静的空气,让人们在有毒的环境中染病患癌;

——不给淸澈甘甜的水,让人们在祜竭干裂的土地上喘息挣扎。

聪明的人类似乎并不怕这些。污染的空气可以净化,疾病可以医治;当甘甜的淡水失去时,他们开始向大海与地心索取……然而,人并非万能的主,他们可以改造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却无法再生大地母亲躯体内的乳汁。这乳汁就是当今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未来学家最为发愁的三大问题之资源。

人口、资源、环境,未来人类不可逾越的危机,它排列第一。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就要吃奶。母亲只有一个,于是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揪住那对本是丰腴的乳房,拼命地吮吸着。终于有一天,乳房被吸干,孩子们瀕临断奶的灭顶之灾了。

人类与资源的关系,就是孩子与母亲乳汁的关系。

孩子太多,食量太大,母亲的双乳已经趋呈干瘪,伤痕斑斑这就是当今世界的严酷现实。

在天一方的中国,作为地球大家庭的一分子,母亲在这里哺育的孩子更多,占世界的五分之一,而拥有的土地仅占地球陆地面积的百分之几。吃惯豆腐与咸菜的炎黄子孙们,从文革那场噩梦中醒来后,开始以过去无法比拟的干劲拼命地创造财富。从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的16年间,人们感到楼房、彩电、空调、汽车和口袋里的钞票一下多了无数倍。可是,与此同时,人们又惊异地发现,冬天取暖的煤比以前少了,吃饭后拉闸停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商店里的金银首饰责得吓人,一只翡翠戒指上万元……

工厂开始出现停产,铁路干线无货可拉,矿山像漏气的气球。

一个劲朝前赶的东方列车似乎发现了什么。多少年来,以地大物博的金牌引以为自傲的黄种人开始恐慌起来。他们发现,西方发达国家所面临的资源危机,几乎在一夜之间逼近中国!

用不着再遮遮掩掩了。

中国矿产资源形势严峻,保护资源刻不容缓!五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地质矿产部部长就大声疾呼。

这不可能!我们是世界公认的地大物博之国,难道连地球留下的遗产都会贬值和消失?

中国面积960万平方公里,拥有世界第三大国土面积。

中国发现162种矿产,其中探明储量的矿产148种,凡地球上所有的矿产资源,我们几乎都有。

中国有大庆、开滦等世界一流的油田基地和煤田基地。

中国的钨、铋、钛、稀土、硫铁矿、砷、石棉、石膏……10个矿种资源储量居世界之首。

所有这些,不足以证明中国是世界第三矿业大国吗?哪来严峻可言?

于是,新闻舆论界与政府部长展开一次又一次对话:

记者:部长同志,我国的资源形势究竟是怎样个状况?

部长:从矿产资源总量而言,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资源大国,仅次于苏联、美国。但世界的资源拥有置是按人均数计算的,这样,我们就一下降到世界的第80位,人均资源拥有量不及世界平均水平的一半!…

记者:按此水平和国家经济发展的现状,那么我们的近期资源形势怎样呢?

部长:从近期看,已探明储量和国民经济发展的要求相比,形势也是严竣的。钢铁、有色与化学工业的部分大宗矿产包括铁、锰、铝、铅、锌、镍、硫、磷及钠等,虽然总储童现在能基本保证当前建设所需,但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这些矿产的产量并不能满足国家建设的需要,其中一些矿产每年都需要大量进共和国告急记者:而这些矿产过去一直是我们的拳头产品,拥有数一数二的储量呀!

部长:是的。还有,石油、天然气、铜、贵金属以及煤炭等重要矿产资源,虽有一定潜力,但目前可供规划开发利用的储量缺口很大。储量的增长已成为生产发展的关键问题……

几十年前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大庆、胜利、开滦等主力油田和煤矿,大多进人了中晚期,也就是说,到2000年,这些国家能源的顶梁柱将全部或者基本进人开采能力逐步下降的衰老期。铁、铝、锌矿等生产能力也将分别消失10%至40%以上,大部分有色金属矿山开始枯竭。

资源攸关着民族的存亡!

社会主义现代化经济的飞速发展决定了国民经济建设的巨大躯体,需要依靠大量资源给予输血。谁想停止或者减少一点这种输血,便等于置国家与民族于死地。

中国的资源事业已被无情地悬挂在飞速向前的车轮上!

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正当中国面临资源危机的时刻,一股巨大而野蛮的抢矿窃宝风,犹如龙卷风一般席卷神州大地,从80年代中期开始一直延续至今,而且大有越刮越猛、燎原960万平方公里的每寸土地之势!

最初是那些零星、边角的小矿,有人用锄头与铁铲,这儿刨一块,那儿挖一勺,像轻风细雨,矿山无关痛痒;

后来是举足越过矿界线,有人开始肩驮担挑,出现了买卖交易。矿山开始不安,在它的脚边和四周,已是嘈杂的生意场;再后来,是成千上万的队伍,开着汽车,打着显赫的招牌,漫山遍野地扑来,矿山陷入混乱和被动的退让,直至最后的失控。

开凿、采伐、抽吸!永无满足永无止境地开凿、采伐、抽吸!

煤田、钨矿、铜山、汞窑……无数国家重点或非重点的矿产资源基地,都在承受着空前的蹂躏,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

于是,久负盛名的幵滦惊呼:由于成百成千的小煤井与国家矿井争抢挖煤,大片有生煤田惨遭破坏,无法拾遗。

于是,号称世界锡都的个旧告急:十几个省的民间采矿队进人国营矿区,矿山已呈无政府状态,每天竟有价值数十万元的精锡砂被窃;

于是,素有中国北极的漠河泣诉:当年慈禧派来的清兵和东洋鬼子都没有这么狠,用不了几年,富饶的金矿区将变成一堆废墟……

于是,多少年来雄赳赳、气昂昂地鼎立在神州大地之上,支持着社会主义建设宏伟大厦,启动着共和国历史车轮前进的成百成千的国营矿山,似乎在一夜之间出现了全面的崩溃。一份份停产的报告、告急的电文,如同雪片般飞向地矿部、冶金部、煤炭部、石油部、民政部、国务院、人大常委会、中共中央……

每一位珍惜人类资源、珍惜人类生存环境的有血有性的炎黄子孙,当他了解中国矿山的现状时,都会拍案而起,忧心如焚!据国家矿产管理部门统计:我国7000余座国营矿山中,处在被窃、被抢、被占领而造成停产、瘫痪或半瘫痪状态的达半数以上!其中,陷人水深火热的热点矿就有100多个!

何谓热点?可举云南的兰坪铅锌为一例,此矿国家耗资数千万勘察费,查明了1400万吨的储量。这一震惊世界的铅锌大矿正处于筹建阶段,却被人乱采乱挖,在短短几年内,采挖了500余万吨高品位的富矿石,留下的是一片百孔千疮面目全非的荒丘苍天……

这是怎么啦?

难道一心想着发家致富的中国庶民们都变得疯了,变得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不要了?变得连衣衫、裤头都不要,光着肉腚进21世纪?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第一章 走入野性谷

湘西的土匪之多,是中外闻名的。原因只有一个字:穷!穷者则为窃,窃者则为盗,盗者则为匪。

今天的湘西,又有人在当土匪呢!在长沙时,有位湖南朋友这样对我说。

现在还有当土匪的?我睁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说得轻松,就像人们谈论今天广州和上海有妓女一样,开放了,别人都富起来了,现在湘西也通上了火车,一些老百姓家里也有了电视。他们懂得了人不该总贫困。城里人能住洋房、出国、玩女人,我们也是人,为啥不去住洋房、出国、玩女人?他们的头脑在开化,观念在改变。他们是新一代的湘西人,有文化、有知识、有头脑。他们没有离开那块祖先留给他们的穷乡僻壤,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前辈贪欲与野性的血液,他们开始穷则思变。于是,便有良民变成了土匪,有了本世纪末的新土匪……

为了探究湘西的今天,我不止一次地进行了冒险而又漫长的跋涉。

<h3>枯井沟里的“阿里巴巴”</h3>

枯井沟村——一个在我记忆里熟悉的村庄。这里是个滴水贵如油的穷山乡。方圆十几里没有一条溪流,百姓喝的是老天下雨淤积的泥塘水。天一旱,乡亲们只得爬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担水。民国元年,村上有位出外当了洋学生的人回庄后,左看风水,右看地形,接二连三打了几口井,结果皆不见龙王爷出现。后来,又有几帮小伙子卖儿卖女,积攒了些钱在村边和山上掘了无数口井,可口口皆枯,枯井沟永远是贫困村,打解放以来,年年吃国家救济。1979年,为了帮助枯井沟的老乡解决千年之愁,我当时所在的部队决心在这一带为群众寻找地下水源,这里是个岩溶干旱区,经过几位水文地质工程师的普查探测,我们得出结论:枯井沟一带是有地下水的。部队下了很大的力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千年古洞,也始终没有找到地下水。最后,从地形上分析和老乡提供的资料,认为应该还有一个溶洞,结果发现这个溶洞的洞口就在我们所住的村民墨西家后边。第二天,当我们正准备向最后一个洞穴探险进军时,没想到墨西死活不让我们进去。他怒气冲冲地站在洞口说:我决不让你们进去。这是我祖先发现的洞,决不允许你们冲撞我祖先的神灵。

这真是怪透了!叫大队干部来劝说也没用。我们只好停止了行动。晚上发现,墨西把我们几个人的行装从屋里全扔了出来。他是要赶我们走!

枯井沟的老乡含着眼泪送我们走,而我们则带着遗憾和惆怅离开了这个村。

想不到20年后的今天,我接受地矿部委派,调查群众采矿风潮的第一个采访对象,竟然又是枯井沟!

去枯井沟,从古丈下火车后,还得走三天。在摇摇摆摆的手扶拖拉机上,我一边望着两边耸人云端的大山,一边想着进村后是否还有锣鼓喧天的欢迎解放军同志进村的热烈场面以及大队支书热情得发烫的贺词。当然,最想的还是墨西,他是否还那样壮实,还死守着那个神洞?

嘟嘟一!拖拉机的急刹车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到了,下车吧!车把式对我说。果真,眼前就是我熟悉而陌生的小山村!

150块。

什么,才二十几里路就要150块?我对这位车老板如此黑的价大为惊讶!

车老板黑着脸,显然很不满意,蔑视地警了我一眼,说:看你没带什么家什,我幵的还是便宜价呢!快拿钱吧!不然,就把你手里的皮箱留下也行。他看看我,露出一丝山民特有的狡黠的笑容。

我简直把肺都快气炸了!可想想要不给,又有什么办法?瞧对方那个虎视眈眈的神色和壮实得能同东北虎比高低的块头,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给,把我这半个月的差旅费全给你!我气呼呼地打开皮包,把三张面值50元的新票扔给了他后,转身朝村里走去。

哟哟,同志,慢点走——他又在后面叫住我。

怎么,还不够!我真火了,把皮箱往地上一放,意思是说:干脆你把这东西一起拿走算了。反正里面除了一台旧相机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稿纸之外,没有什么值钱的货!

同志,别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车老板一改方才那副生意人的面孔,笑着对我说:你是作家吧?

我点点头,心想:怎么,作家就可以多敲竹杠?

真对不起、对不起,这钱你收回吧!算我顺了你一段路。他把三张新票还给了我。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您是来收货的大老板呢!所以……

大老板?收货?我听不懂他的话。

您没听说?哈,咱枯井沟如今是发啦!山内山外,就是连省城的人都往咱这儿跑呢!车老板越说越来?这开春季节还算是闲的呢!一到六七月份,像你这样的外乡人,我每天大概要拉上三四十个。

他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干啥?我好奇地问。

车老板眼睁得溜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像你们这样的作家都不知道!他们呀,全是到这儿收货的大老板!

收什么货?这儿真发现了金子?虽然在长沙时,省地矿局的同志对我介绍过枯井沟,可我一直不相信这个滴水难找的穷山村怎么可能成为宝葫芦。

那还有假!车老板得意地说。

这么说,你和你们村全成万元户了?我禁不住高兴起来。车老板眼睛眯着,直摇头:万元户算个卵!

我一乐,想将他一军:这么说,你是个10万元户!

他笑笑,顿了一会,说:这么讲吧,那些外地来收货的阔老爷们到咱这儿走一趟,一般都在这个数以上。山民自有山民的狡黠,他把我要得到的回答巧妙地搁到了一边。

5000!他摇摇头,说乘10倍!

我伸了伸舌头。

你想,他们来一趟拣那么多,进山乘我一趟车,掏个三四百元算个卵!

好小子,难怪他收我这么多路费还说少呢!他把我当成了走私黄金的大亨了。可惜他不知道那150元几乎是我半个月工资呢!钱还在我手里,我想了想,说:虽然我不是大老板,但总归是搭了你的车,多少你得收点!

得得得!留着给你老婆孩子买米买油吧,或者请什么情妇之类的小姐们吃一顿饭用吧!这小子还贼油。

喂,朋友,你给我好好说说村里的情况,墨西他还在吗?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祜井沟的今天和我以前所认识的人。

喔——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那闲工夫,你们这些玩墨水的,一聊就没个完,而咱枯井沟这几年的事又非一两个小时能说完的!小伙子推得干脆。他看我犯难,便说:这样吧,到我家先歇歇脚,我老爷子在家,你跟他聊准行,反正,他整天歇在家里没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满怀信心地跟着他来到村头一栋新盖的木阁楼。小伙子把我领进他的客堂。嗬,里面的陈设着实让我吃了…惊。木壁和顶板全都貼着高级墙布,地板上铺着大红地毯。我一摸,是正牌的内蒙古货。一组组合式家具,虽样子有点土,但用料却是城里的组合柜绝对不能相比的。此外,什么电视机、冰箱、空调、组合音响……应有尽有。

阿爹,您下来一下,这位北京来的作家想跟您老聊聊。他走出房门,朝阁楼上喊道。

半晌,上面才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管不了那么多,你看着办吧!

小伙子朝我摇摇头:没法,打那年村里出现淘金发财热后,老爷子气得把党支书也辞了,一直呆在家里不出门。他看不惯大伙,也看不惯他的儿子。

你爹就是老支书?我忙叫小伙子带上楼,想听听当了30年村支书的他是怎样看待枯井沟的今天的。

走上阁楼,只见老支书老多了,可他依然穿着我11年前见过的那身装束:一身青布衫,一个旱烟袋,头上戴着一顶草绿色军帽——只是颜色已经变得发白《我记得这帽子是他跟我们连长特意要的他仰躺在床上,裹着一条黑乎乎的被子。床头是一幅毛主席的正面画像,旁边貼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八个大字……

老支书,还记得那年有队解放军进村帮助打井的事儿?我上前问道。

老人抬了下眼皮,定神把我好好端详了一会儿,眼里顿时闪出缕光泽,但即刻又阴沉下去。他是想起了20年前的事,也似乎对我有些眼熟。

老支书,枯井沟比以前富多了,可我感到富得不太对劲呀!你能给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吗?还有村西头的那个墨西,他还把着那个神洞不放吗?

老人一听我这话,似乎一下找到了知音,激动得哆嗦起来。

……枯井沟的事,我心里的话已经憋了好几年了,可……可就是没人听我的呀!呜呜……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那副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那哭声,仿佛让我感到天怆地悲一般……

许久,他才抬起头,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那年,也不知刮的什么风,村里的年轻人都背起铺盖往外跑,去广州、深圳的都有,出去几个月,回来时不仅大包小包带着,而且带回来了满脑壳的钱钱钱。村上王贵的儿子小三,过去穿着老爷子的衣服,到深圳的香港老板那里干了一年,回来时两只手上都戴着金疙瘩,逢人就夸耀,多少钱多少钱一克。也不知咋的,向来不合伙的墨西一听这事格外起劲。他缠着小三带他到深圳去。墨西到深圳后一不找活干,二不与小三子合群,独自一个人经常到外国人住的地方转悠。没几天,墨西脸上像挂了彩似的回来了。大伙猜测他一定发了大财,可又不知道他用啥法发的。半年里,他来回二三十趟。也不知他搞的么子名堂。这年是个大旱年,大伙过年时连一餐饱饭都吃不上,老老少少围着大队办公室,非要让我们同意把队里的三头黄牛给宰了填肚,这时辰,墨西来了,他打开一个布兜,对大伙儿说:拿去吧,过个好年。大伙儿一看,天!全是一沓沓10元的新票子!大伙哄的一下抢开了,差不多每人都能得三四张,那情景,就像外国有个么子电影里,对,叫阿里巴巴!咱墨西那时就像个阿里巴巴!墨遗有钱这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俗话说财大必招祸。那年腊月的和七还是十八,一群外乡人蒙着脸,带着家伙乘黑夜冲进了墨两的家。他们以为墨西在床上睡觉,便举起大刀向床上乱砍。后来发现墨.西根本不在家里,这几个蒙面人便开始翻箱倒柜,结果啥都没有找到。正在这个时候,在外面放风的那个人见墨西从屋后的山崖草丛里突然钻出来。放风的赶忙躲在一边。墨西不知他家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但是他精明得很,当他点亮蜡烛瞅见屋里的东西跟以前摆的位置不一样了,便马上觉察有人。他鬼得很,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独自出了门,直往村外走。这屋里几个人见墨西放在桌子上的东西闪闪发光,觉得好奇,上前划亮火柴一看,原来是几块金疙瘩!蒙面人一看这宝贝,大打出手。第二天,这事就在村里传开来,墨西的秘密也让外人知道了。后来,乡里的干部找到墨西,问他金子是哪里来的……

墨西是怎么说的?我问。

你还记得解放军帮我们找水,想进墨西后宅的那个山洞吗?老人反问道。

记得。

啥子神洞,原来是个宝窟!老人瞪大了眼睛告诉我,这个洞里不仅有地下水而且还有金矿。

这下好了,枯井沟再不愁穷了!我高兴地说。

听了这话,老人刚刚传出的光彩又熄了下去,穷倒是不愁了,可后面的事让人更愁!

怎么讲?

就在我和几个老哥跑进洞后为找到龙王爷高兴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帮小年轻却在一边大打出手。你猜为么子,原来他们找到了墨西发财的宝窟!就在那条地下河的旁边,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沙沟,从这条沙沟抓一把沙子就能捏出黄豆那么大的宝疙瘩来。村里人这下可闹翻了天,抢啊,打啊,折腾了整整二天!到太阳落山时,已有四个人的胳膊、脚丫被打断砸伤,可受伤的人还在没命地同那些强壮有力的人拼抢。这枯井沟发现了金宝窟的消息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第二天,墨西家的这个神洞内外足足聚了上千人。大伙儿个个像发了疯,连十几年不起床的80多岁老爷子也拄着拐棍来挖金。也不知是触怒了地宝爷咋的,这天中午,洞内突然一声巨响,随后石头像雨点似地朝挖金人的脑袋砸来。人们不顾一切地往洞外跑,可洞口小,人多拥挤,那些跑得慢,或者还想多挖一些金疙瘩的全被埋在了石头底下……

听到这儿,我的心仿佛一下被针钩了起来?死了多少人?后来点了点,我们枯井沟死了6人,外村的5个,伤的就更多了……老人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孩子。老人指着照片说:我的小儿子是个中的一个。他死后,媳妇带着我的小孙子改嫁到了隔县的石门那边。小儿子贪财命里注定,可我想孙儿呀……

我这时才明白方才老人为什么那样悲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年我们进村,队里人都说,老支书的骨头跟大山一样硬。而如今我不由同情起来。

大叔,那个墨西现在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那晚他遇到蒙面人出走后,再也没回过枯井沟。后来有人说他在深圳走私黄金疙瘩时,被黑道上的人打断了―条腿,成了疯子。如今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20年前,墨西这个人就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这个中国阿里巴巴更让我发生兴趣。我非常想了解他从落后的山沟走向现代化城市过程中所经历的金钱梦。我费了好大劲,后来才在深圳公安部门主管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找到他。可惜,仅仅只有他的病历和死亡记录:墨西,男,约32岁。自称湖南湘西人。1984年因走私黄金被人用铁锤致残右腿,抢光身上所带大批钱财,故受精神刺激患疯癲痴呆精神病。经三个多月治疗,稍有好转。同年10月15日早,护理人员发现患者卧地不起,原已死亡三小时左右。患者鼻腔、口腔内全部是堵满的泥土。经现场察看,为患者自身行为所致。死亡当日送火葬场火化……

啊,可怜的中国阿里巴巴!

湘西的每一座山、每一条路,越走越感到神秘。这不仅仅是怀旧和好奇。因为墨西的昨天和今天,使我陷人了一种深深的思索和忧虑。我决定继续往前走……

<h3>龙山的黑道英雄们</h3>

不知是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缘故,还是龙山那儿的群山本身就具有诱惑力,总之,我喜欢这儿。那山、那高人云筲的山,那苍绿遮着蓝天的山,确实有股令大都市的来客为之倾倒的魅力。但,龙山给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怪石奇峰的峻、险、神、奇。一座山,足够组成一个迷宫,组成一个世界。

龙山的自然美,风光美。

美,常常与丑恶连在一起,不知是谁这样说过。

我踏入龙山后,听说这里出现了许多因穷困潦倒而参与偷矿抢矿,由良民变成土匪的人。于是,我把胆子吊在嗓门外,开始了一段不平常的闯荡……

进山的路是条土公路。据说,山里有个新开的大矿,土公路是因此而修建的。公路两边是遮天蔽日的大山,我抬腕看了下表,才下午4点多一点,可天色已暮。好在公路1:有接二连三的马队和拖拉机、大解放、大挂斗等各种运输车辆,因而并不感到害怕。

我走着走着,慢慢发现公路上的车辆碁地少了,偶尔出现一二辆大车,也开得特别快,并且上面都有持枪的人押着。这让我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大概到了土匪的地盘,或者是他们出山活动的时辰了。说实话,在这陌生的深山里,孤身只影,我的胆是颤着的。我一路走着,满脑子想着绿林小说里的那种主人公走进深山老林,突然从天而降杀出一群土匪强盗,然后将他劫持到―个不知去向之处,断骨碎尸于荒野的场面。过去自己也曾经写过这类的小说情节,没想到眼下倒是真的身临其境了。

生活比小说更奇特。拐过一个大弯,突然,前面的一个山坳里亮起了一团篝火。那篝火四周隐约可见不少人影。过一会,传来一阵参差不齐而疯狂的歌声,细细听去,却是一首熟悉的歌:……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哎!哎!哎!

别是山野酒吧?我不由提起精神,大步走去。

喔——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公路的两旁闪出几个黑影,动作极其神速地用什么东西将我双眼蒙住,然后连推带搡地将我推下公路。

双脚一髙一低地被动地迈着,我感觉到是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山道上。

放开我,我抗议你们无故抓人!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条旧毛巾蒙在我的眼上,我喘着气,直感恶心。

妈的,叫唤么子?老子让你抗议哟!有人恶狠狠地往我嘴里塞了块硬邦邦的东西。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这帮家伙大概拾了块擦脚布什么的塞在我嘴里了。

六爷,抓来一个溜子!看样子是外地来的!

刮了?只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问道,无疑他就是六爷。

没呢!

我感觉有人走到我的眼前,大概是在打量我,几秒钟之后,突然,六爷瓮声瓮气地命令道:刮!

顿时,有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上搜开了。

一个三路货,连抽的烟都不是带把的!搜身停止了,那些似乎第一次这样带霉气的手,报复似的给了我几拳。

把他的包打开!

我的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台旧照相机,就是二三百块差旅费。

么子油水?还不到半叠!这句话我懂,意思是说还不够半千。

有人在拨弄照相机。会不会是老公?

嗯?我口中的布猛地被抽掉。说,你是什么人?

盘问开始了。我思忖片刻,回答:我是记者!

积善?哈哈,头回听说老爷们还有这份善心!

瞎放妈个屁!那个六爷显然在生他那无知到极点的部下的气。后面的话却是对我所说:既然是当记者的,不呆在城里吃东拿西的,来这儿干么子?

你们这儿不是也很好么,许多人靠山吃山,大发横财?我说。

说话别带弯,谁他妈的发横财?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老子是两腿踩着国营矿山,双手尽往家里搬金财宝的那号人?一把冰凉的刀搁在我的脖子上。

沉默。

六爷!六爷的运输车下来了,动不动手?正在这时分,有人气喘喘地进来报告。

儿辆车?六爷瓮里瓮气地问。

三辆车。

前后有没有跟帮的?

没有。

六爷,下令吧,他妈的,好儿天没得手了,弟兄们的裤腰带都松下来了。

对,三车矿石够我们吃一阵子的!下令吧!

好吧。不过,敢在这时候出山的车都有家伙,大伙得小心点!六爷终于开口了。他的话刚落,只听众人一边动作起来,一边说着:不怕,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有武器。

六爷,这人怎么办?一个家伙搡着我问。

把他带到洞内,让老孙头看着。回头再处理。六爷说。

劫车的队伍喧喧哗哗地走了。两个人押着我七绕八绕地走了一段,然后进了一个黑乎乎臭烘烘的山洞。

老孙头,有个人,是外地的,六爷让你看着0我们去拿活了!两人说完便出了洞。

喔……咳咳咳……一串并不很响的咳嗽声,在洞内却如打雷一般地回荡着。你把蒙眼的布摘了,怪闷的。咳咳咳……这人大概就是老孙头吧?

我庆幸碰到了一个好人,因为我能自由了。不过,当我摘下眼上的黑布时,却发现自己多么天真,那个躺在一堆干草上的骨瘦如柴的人手里持着一支土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打哪儿来的?干什么的?他说话有气无力,口气却像法官。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跟你们这些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洞很大,只有几盏松子油灯在忽闪着,使人感觉阴森森的,地下有许多类似老孙头躺的干草床。看样子这是一个匪窝。

不会是哑巴聋子吧?或、或者咳咳……咳咳……几天没有吃饭?

我真不愿听这令人作呕的咳嗽。北京来,当记者的!我说。

啊——你,你是当记者的!不想老孙头那张死人一般毫无表情的脸蓦然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后颇埋怨地说:唉,老六他们搞么子名堂,不该咳咳……咳咳咳……不该抓你呀!你,你快走吧,他们要是拿不着的活,回来就要拿你出气的。走,走吧!

半途遇难的我,万没想到到匪窝后竟会是这个结局!老孙头越让我快走,我倒越不想走了。我感激而又关切地说:谢谢你了。我看你病得不轻,大概呼吸道有毛病,得上医院看看,住在洞里又湿又潮,空气又不好,会加重病的!

老人收起土枪,苦笑着摇摇头:山里人,有点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哪来那么多钱上大医院!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是很……活泛吗?

唉,一朝和尚一朝经,朝朝和尚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啊!

又一个没想到!都说强盗土匪拉出的都是金豆子,他们就这么可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下山回家好好种地,或者搞点家庭副业,走正儿八经的致富路,干吗要当让人憎恨的土匪?

什么,你也骂我们是土匪?看我咳咳……咳咳……老孙头重新拿起土枪,欲支撑起来与我拼命,可他怎么也没起得来。哎,土匪、土匪!可这是谁作的孽?解放前那阵子,咱这儿十有八九的汉子出家成匪,我没去。没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却呜呜又一个没想到!许久,我才问他:大爷,你刚才的话真让我不懂。为什么解放前你都没有当土匪,可今天你却……?

老人用干枯的双手像孩子似的抹着泪,说:好后生,其实,我还不到你叫大爷的年龄呢。我满打满才55岁。可你瞅我这样足有七老八十了吧?唉,说句心里话,谁愿干这种造孽的事?可我们心里有气,有气呀!

看着他那样,我忙蹲下身给他后背垫上一件棉衣3你能给我说说吗?我该称呼你大伯才对吧?

说来话长,不过,讲给你们记者听听兴许有点用!他长叹了一声,说:有几年光景了。上面号召大伙发家致富,咱这儿除了山还是山,种粮没水,有木材可运不出去,日子还是那样紧巴巴的。那年不知是哪个龟孙想出个馊主意,说咱后山就是个聚宝盆,干啥不去呀!村上的人一听就来了瘾,一两天里,全村男男女女都往后山跑了。我就没去。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能去吗?那是国家开的矿!老人瞪了我一眼,接着说:也不知是为什么,好像矿上没人管似的。咱村上左邻右舍的人大筐大车地往家里背那些宝贝疙瘩,后来就有外乡人来收购,一车石头就能换干半年地里活的收人。这下更了不得了,村上的村长、支书带着头,说要致富就上山。不到半年,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开的矿山就被糟蹋得不像样。咳……咳咳……那天我上山,碰上了1956年与我一起上省开劳模会的矿长。这老哥一见我就扑通跪在地上朝我哭嚎道:老哥,你村上的人据国营矿为私有,还有没有点王法了?我出来就管了一下,他们就把我和老伴打成这个样。他说着,扒开衣服,那背上、腿上净是让人用藤鞭抽的血印!丢脸,咱村上的人丢脸呀!我找村长和村支书说话,没想到这些黑心的人骂我是吃里扒外,还停发了我的五保户生活费。打那起,我没法儿拦阻他们,又看着这些靠偷抢国家矿石发大财的生气,就有事没事地找他们茬。今天把这辆运输车放掉气,明儿把那辆马车的轴弄坏。心想:你们坑国家,我就不让你们那么痛痛快快。后来,山上又下来人跟我们合伙干,每天趁天黑就堵在公路上,专门截山上下来的运输车和那些外地来的矿贩子……时间长了,慢慢地心狠了。这不,连你也没放过。可你不能怪罪他们,他们原来都是些好人。就说老六吧,他原跟着村长干活,可村长当上矿主发了大财后,不但一脚把他给踢了,而且还把他的婆娘也簕占了。老六没活路,就提着刀把那村长给劈了条胳膊,后来便领着那些被山上那些黑心的矿主赶下来的人,专干这黑道上的事……

中国自古有逼贫为匪之说,想不到80年代的中国竟然也有这类事。于是,我说:干黑道是违法的事,就不怕政府来抓你们?

他抓得过来吗?再说,咱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还不是山高皇帝远!对此,老孙头满怀乐观。

不管怎么说,新中国建立三四十年了,再干烧、杀、抢之类的事是不光彩的。再说,你成天钻山洞睡草窝也不是个事呀!

我好心规劝他。

不想老孙头反倒慷慨激昂起来:真他妈的倒八辈子霉!你说:谁愿意受这份罪,抹一脸黑!可人们只知道咒咱偷抢是不光彩、断?绝孙的事,而他们那些明目张胆到国家开的矿上大抢大偷,反倒是响应党的号召,发家致富,能上报,当劳模!哼!老孙头我打五儿年就当劳模,可没见过这些坑国害民的人也能当妈个屁劳模!咳咳……咳咳……你们骂我们是土匪,不该干这些作孽的事,可他们呢?要我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土匪,大土匪,断子绝孙的土匪!咳咳……咳咳……你,你上山去看看,看看那儿,你就会明白我的话没错。我还要告诉你,只要那些丧天良的人不从山上撤下,我就当一辈子土匪!专门抢他们装矿的汽车、马车!哈哈……咳咳……

山洞在震荡,在旋转……

老孙头的话强烈震撼着我的心。是啊,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的土匪,谁是真正毁坏矿山、造成民族生存危机的罪人?

良民——土匪、土匪——良民,在当代中国,真正对号人座者该用何种经纬?

我的心飞向了矿山——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第二章 矿山大割据

矿山大割据封建土壤上所产生的国家的一大特征便是割据。中华民族忍受割据之痛苦太久太深。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曾有效地控制和防止了封建的割据分裂现象在中国大地的复活。然而,中华民族长期形成的劣根病,并不是一下能铲除得了的。当稍有一点湿润的气候时,那种潜藏在民族肌体里的据他物为己有的欲念就会迅速膨胀起来,并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我以为,大规模的抢矿窃宝风中所表露的多种民族心理,不仅仅是一种平均主义思潮的泛滥,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封建割据潜在意识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复苏。

没有独吾天下为王的割据意识,抢矿窃宝风就不可能达到一种无法无天的疯狂程度。当我们巡视一下众多矿山发生的一幕幕触目惊心的事件时,结论便将十分清楚。

<h3>非法变合法——香花岭锡矿解体记</h3>

在湘南大地,躺着一座宝山——湖南香花岭锡矿山,曾以锡的矿量之富、产量之高、质量之优而饮誉全球。

——它的锡产品,销路畅通国内外,取得同类矿产中为数不多的免检信誉;

——它的锡矿标本,陈列于许多国家和地区博物馆;

——它出产的香花岭石,世上独一无二,堪称东方绝宝。

从新中国的工业机器正常运转之日起,香花岭锡矿便以其丰富的矿源底子,雄踞全国有数的几个国营大矿山之列。它虽在地方,却直属中央、省委领导。虽只有几公顷面积,却是一个固若金汤的独立王国,四周的高墙铁网,象征着社会主义国库不可侵犯。在50年代到70年代,这里的一个普通矿工可以同公社书记平起平坐,一个矿长远比县长气派。那时矿山附近的农民兄弟们,即使被老大哥硬拉硬请到矿上呆一会,也会觉得受惊不已,激动三天。

全民所有制一统天下的时代,吃皇粮者自高一筹。但是,进人80年代,这种形势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契机便是农民们对土地所有的重新认识。承包土地,包产到户,几千年来渴望土地使用自主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他们拍手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

哎,听说香花岭上的一块石头就能换一只母鸡的钱,我们去挖几筐怎么样?一天,农闲在山坡上放牧的临武县农民刘某对一同上山的邻居李某说。

怎么,你想挖社会主义墙脚?当心高墙把你的背脊骨压扁了!李某大眼瞪小眼地回答他一起长大的伙伴。

得啦,什么墙脚不墙脚,我爷爷的爷爷就生长在这块土地!凭什么让这些吃官粮的人占据我们的宝山?刘某虽比李某大几岁,但因为家境穷,连小学三年级都没上完就辍学了,如今早已够个扫盲对象了。他望着高墙和铁网里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个个都穿得好,吃得饱,打心眼里恨之人骨。刘某指着那一片片虽然属于矿区却从来没有人管理的荒山坡,说:反正荒着也是荒着,走,咱们试试能不能挖到那种宝贝疙瘩!

李某被他连拉带拖地上到了矿山边缘的一处荒地上。俩人藏在草丛里,提心吊胆地操起铁铲,像蚂蚁啃骨头似的半天才挖出儿块石头疙瘩来。怕被矿上的人看到,他俩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后才把石头装进筐,悄悄下了山。

快起来!快起来!第二天,习惯睡懒觉的李某还未从被窝里醒过来,刘某就来到了他的家,并且从口袋里取出三张大团结在李某面前晃动着,然后诡秘地说:告诉你,今天一早,我将昨天从山上背回来的那几块石头往矿里的矿产品收购站一背,卖了这个价!

几块石疙瘩就卖了这么多呀!李某多少有点怀疑。第二天,他也把自己扔在墙角的几块石头背到城里一卖,果真不假,收购站的人还特意问他:这么好的锡精矿石哪儿捡的?

李某自然没有公开这个秘密。他比刘某多喝几年墨水,多少知道点处世的哲学。如今事情已证实,那山上的石头可以变钱,他的那颗正统的心开始顦抖了。这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刘某还没有醒,李某倒迫不及待地上刘某家催他上山.挖石头去。乡里乡亲的,消息哪包得住?刘某、李某上山采石发财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香花岭四周的百姓全都知道了。这时又正逢农闲,便有成百上千人来到香花岭矿山的四周边缘地带挖矿采石。那时,农民们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工具,而且不少人是凑热闹来的。直到几天后,大伙挖出的石头都换成了能买鱼肉能给老婆孩子买新衣的票子时,才真的动心了。

让他们去挖吧,不就是边角的一点点零星矿石么!有人向锡矿山当时的领导反映情况时,矿长颇不以为然。心想:农民嘛,就是想占点小便宜,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当时,不仅是堂堂专区级矿长,就是普通矿工也对此不屑一顾。一位工程师下班见几个浑身汗水淋淋的农民,连半块矿石都没采到,垂头丧气地躺在草丛里抽闷烟,便走过去给这几个人指点道:找锡矿可不能像拾牛粪似地满坡跑,这得要学老鼠的样,会钻洞才行!

对,老鼠挖洞!即使是智力最低下者,一经醒悟,便会变得百倍地聪明。于是,锡矿山的四周开始了空前的挖洞大战。地穴深处没有铁网,没有界标,有的是越来越厚的锡矿石。乡亲们完全忘记了前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营王国。他们看到的是一张张飞舞的大团结。没有谁比金钱更能勾起贫穷者的渴求心理。那些边角的零星的矿石不再是他们所能满足的了。他们开始抬起腿,迈进铁网之内。他们终于伸手去摸老大哥的后背了……

同和乡某村这年17户上山挖矿致富了;

坳上乡某村这年48人上山挖矿,人人都成了万元户,最多一人年收入高达5万;

黄沙坪乡这年组织了3个采矿队,为集体创50万元钱收入;香花乡某村17户致富户,被乡政府挂上了大红花;

华塘镇有48户万元户,被树为标兵、榜样。

奖励、表彰、宣传……如同给飞轮擦润滑油,采矿致富——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第二年春播刚刚结束,临武、郴县、宜章、桂阳等地农民,丢掉锄头,换上铁锹,扛起铺盖,不约而同地潮水般地涌向香花岭矿区,而且比潮水来得更凶猛和迅速。

还在议论穿喇叭裤怎么好看,听邓丽君歌曲怎样人迷的锡矿山上的工人老大哥们,这才幵始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喂,你们为什么到矿区来挖矿?这里是国营矿山,擅自挖矿是违法的!快走吧!老大哥们认为一两句话就能把农民兄弟哄走了。但在事实面前,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威信已大不如从前了。农民兄弟们根本不搭理他们,照样凿自己的洞,挖自己的矿。

一份份《呼吁采取措施刹住农民进人国营矿区采矿的报告》,送到了省政府、冶金部、国务院。上级很快有了回复:必须制止,违者重罚。

公安局、派出所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近千名个体采矿者赶出了国营矿区。但集体的则保留着。照顾关系,得留给地方一些利益锡矿山第一次作出让步。

好,你让我进。国营和集体,同属国家所有,我们采矿不犯法。上!某县天南公社成为香花岭上第一个吃镑蟹的和敢于同国营矿山挑战的先锋。一夜间,他们成立了10个采矿队,凿了10条隧道,并且个个采矿队都是请一色的基干民兵连,条条隧道都像一把尖刀伸向国营富矿区。

锡矿山吃紧了。专员级的矿长亲自下山请公社书记、主任咪西咪西。

哎呀,我的大矿长,咱们几个土包子能啃得动你们的骨头吗?放心好了,放心好了!

口径统一,友善而又毫不含糊。

话不投机,矿长甩袖离席。回到办公室,一个电话打到郴州地委、临武县委。

天南公社这下吃亏匪浅。地区冶金局、临武县委和香花岭锡矿达成的协议是让他们撤出矿山,并保证今后不得重新在600米标高以下开矿。高压之下,公社被迫与矿山签订天南公社北山坑道移交书,损失惨重。天南公社的干部们回去后为此骂了天娘。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们。凭什么他们花了国家的钱吃鱼吃肉,我们就守着金山挨饿呢?

1980年6月,天南公社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作出秘密决定重上香花岭!

当晚,就有一支飞虎队突击上山,揭开被封的窿口。第二天,后备军频频进山,并打下一口斜井,并将凿穿人矿301号地探天井。锡矿山矿长们大惊旦天井通风混乱,将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当即被迫停产。受到生命威胁的老大哥终于忍无可忍地拿起铁杆与木棒,农民兄弟也早有准备,一声铜锣响,近千名手持働头与木棍的大伯、大嫂们拥上山头……

双方怒目而视,一触即发。幸亏省、地工作组及时赶到现场,才避免了一场流血械斗。

7月,郴州行政公署以行署名义召开调查座谈会,并以行署0980121号文给省政府打了吁请解决香花岭矿山纠纷的报告。10月24日,孙国治省长亲自主持会议,有刘夫生、曹文举两位副省长和20多名省季、厅、局负责人及郴州行署专员参加,专门研究锡矿山问题。不知哪一部门贯彻不力,社办矿数量反而从10个增加到33个,采矿人数多达2000余人!孙国治省长听后大发雷霆——换谁都一样啊!

1982年8月5日,省政府又一次召开省长办公会议,决定由副省长周政带头,组织省政府办公厅、省人大、经委、公安厅、检察院、煤炭厅、地矿局、冶金厅、乡镇企业局、郴州行署等组成联合调查组,一下就是40多天。如此威势,农民们哪见过?乖乖地卷起铺盖下了山,锡矿山的工人老大哥着实欢呼了一阵。

然而,好景不常。周政副省长他们走了没几个月,冬眠了一阵的农民致富大军又纷纷重新进人阵地。开始了更大规模的哄抢活动。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两个事实:一是省长们不可能长期呆在这里,二是既然上面已经开始重视了,再不抓紧挖就晚了。于是回马枪比以前打得十倍的激烈。当那些小萝卜头下层干部再来管他们时,他们根本不予理睬。郴县副县长周儒平上山向采矿者宣传省委关于禁止在香花岭锡矿山乱采乱挖的决定时,竟被打得头破血流。

谁敢再来啰嗦,下场一样!采矿者气焰十分嚣张。

至此,民采与国营矿山进人相持阶段。大批集体和个体采矿者已经明目张胆地占领属于国营矿山的矿区。虽然双方有时发生冲突,但国营矿仍处优势地位。

1984年下半年幵始,形势却发生了急剧变化,香花岭三大矿区的61平方公里面积上,已经全被来自附近的农民插足。临武县的19个乡镇、5个农林场绝大部分都在香花岭锡矿区内办了有色矿,而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县办矿。这就使锡矿山的抢矿风暴一下子升了级别,并发生了关键性的转折。1984年至1985年,香花岭矿山之一的香花岭矿区已有民采人员3000余人,在矿山标高480米以上的部位,有30多个坑道是村、乡、县办矿占领着;在矿山标高385米以下的位置,也被麦市等乡镇小矿拦腰截断,国营大矿被制约在385—480米标高之间,形成一个上有小矿盖顶,中有大矿采矿,下又有小矿掏底的六体采矿局面。富矿区萝卜冲地段,在不到一平方公里内总共有600多个窿口,上千农民挤在那儿争抢矿石。

奶奶的,咱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走,讲理去!国营矿工中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实在咽不下这股窝囊气,跑到农民的矿井想论三分理。可是,未等他们开口,对方却已拔刀相向,哗地一下将几名青年职工打得伤的伤,倒的倒,一名青工不仅嘴被撕破,双腿也被打成残废。这一来,国营矿山6000多名职工义愤填膺,集体罢工抗议。

几个乡县的农民采矿队见势不妙,赶紧从山上撤下。但是,国营矿山这次并没有占什么便宜,他们发现个正在建设之中的矿井损失约13万元,而更惨的是6000多人的生活用水及全矿生产用水的水源被四周的农民切断,全矿不得不停产四天,而且还得每天用四辆消防车到儿十里外的地方运水,以供几千人生活所用。

国营矿山真正尝到了得罪不起的滋味了!

无奈,他们违心地作出了最痛心的一次让步:将南吉岭、癩子岭、铁砂坪、甘溪大桥北等地段划给县办、乡办小矿。至此,其划出的范围共计38平方公里,等于该矿自己的生产区的1.7倍!最令人痛心的是将世界上惟一的宝石,1957年,地质部矿物原料研究所孟宪民等人发现的香花石——产地癩子岭也被弄得百孔千疮了。香花石仅储存于几十平方米面积之中。而在60年代初,地矿部、冶金部、公安部及湖南省政府早已明文规定,将此列为国家一级保护范围。

整个国营矿的老窝都给他们掘走了,还管啥国宝不国宝的!职工们这样说。

该满足了吧!可再听听农民们怎么说的:矿山本来就是我们的,凭什么说是他们让我们呢?

你认为你的软弱和让步可以换取他们的同情或宽容吗?你以为你的真诚和忍痛割爱可以贏得他们的感激与敬重吗?那就未免太天真了。农民兄弟们振振有词:土地属于我们!矿山当然也属于我们!一谁说他们没有文化,不懂理论?当他们一旦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一切都将是固执的,不容分辩,毫不含糊。更何况,摆在他们面前的路非常清楚:占领矿山就等于致富,就等于有了老婆与子孙满堂,就等于五谷丰登,洋房小楼。而失去了矿山,就等于蜇新阅到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挣不了几块臭汗钱的贫困世界。

傻瓜才愿意过苦日子!

固若金汤的香花岭矿真正开始了解体!神圣不可侵犯的国营矿山的神话破灭了!

自1984年底开始,香花岭锡矿山完全失去了国营生产的独立形式。农民的采矿队伍也不再是单一的乡办、县办矿了,他们大部分都是以有钱有权有势的矿主作承包。这些矿主有的是原来的大队支书、村长,或者是与区县某某头头有直接亲属关系的角色。这些人虽然连个行政24级干部都不是,但堂堂一个锡矿山矿长在他们面前说话时只能称汇报汇报。你以为你15级干部了不起么?他只要叫上十来个人就把你搅得喊娘都来不及。

先说说用水吧。锡矿山上用的水,必经农民的地盘。你今天要是稍对我不客气,瞧着,明天我就让你兜着走。大暑天,我断你三天水,看你脖子还硬不硬?香花岭上万名职工家属生活起居在孤山上,别说断几天水,就是一个做饭时间,没有了水,看你愁不愁?住在香花岭矿区的职工,家家都有一个大水缸,就是为应付水荒。矿区原来有个游泳池。小伙子、姑娘们把它当作夏天矿上惟一能去的地方。可是,如今断水了。几个胆大的疯丫头穿着游泳衣走出围墙和铁门,跑到山底下的小溪河里嬉水。

好痛快呀!雪白的大腿、丰满的胸脯、咯咯咯的笑声……山上山下的上千名正在凿山挖矿的男人们,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小溪河这边聚过来。有人干脆将衣裤一脱,光溜溜地往小溪河里跳。姑娘们吓得差一点连宿舍都回不了!

再说用电。矿山用的电源是从几十里外的发电广通过来的高胆线,而各矿区的作业点与生产线上几乎没有哪处能离得开电。1人下坑道要照明,要有通风设施,要有机动运输线,有时一分钟的断电,都可能造成一场吓人的伤亡事故。这一天,一队采民在塘官铺工区将坑道挖到国营坑道的主平窿去了。工人们一见情况不妙,马上组织力量强行将民采坑道堵住。这下可惹火了太上皇。几个农民拿来一包炸药,也不打一个招呼,轰隆一声巨响,国营主平窿顿时变成了一个塌倒的鸡窝。好在那…天工人提前下班,没有在坑道底下,可是也没有全部逃过这场厄运,人们发现两名值班工人像黑炭似地倒在了电线旁边——农民们炸断一根6000伏的高压线……

啥事干不出来?只要你不让我挖矿,我就让你不得安宁!采民们的斗争哲学非常清楚而明了。

有一天,几个采民看中了国营坑道一个富矿点。他们开始派人给坑道下的工人送去1000元钱,好让他们明目张胆地进坑道挖锡精矿。工人们不愿做违良心的事,不但把钱退了回去,而且每天不分日夜地派人把守坑口。采民们看对方不吃软的,就下决心用强攻来夺取坑道。第二天,他们见工人都下坑后,就抱来大捆干柴,又在柴上倒上药剂、辣椒、柴油等,划着火柴,用有毒的烟来熏在井下作业的工人。他们一边在井口使劲拉着风箱,一边学着地道战中敌人军官的腔调朝洞内大声喊着: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就让你们统统死在里头!哈哈哈……工人们被迫从井下撤出,刚一撤,这些采民就呼啦一下占领了坑道。等你想反过来找他们茬时,情况可就不是这个样了。1987年11月,工人夏德庆因为实在看不惯这种野蛮行为,白天与几位采民发生了一些争吵。傍晚他到工区电影院看电影,行至大门口时,突然从黑暗中窜出几条大汉,向夏德庆又是拳打脚踢,又是棍舞刀捅。夏德庆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来得及,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下好了,谁见了采民的不法行为还敢说三道四么!

他们是拿工资吃皇粮的,你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就甩手不筲你了!一位霸占了六条国营坑道的矿主得意地对我说。他讲得一点不错。一些工人们的心理是你管得了吗?矿山反正是国家的,爱偷爱抢由他们去!老子一个月工资奖金不少就行了。面对这些贪得无厌的抢矿窃宝者,除非你手中有千军万马,否则就别想直着嗓门说话。部级劳动模范、原香花岭矿矿长陈自强过去就是在省里部里开会,当着那么多大领导的面讲话,也从没放低嗓门。可面对疯狂的采民潮,陈矿长只得雇保镖护身。每逢他家里招待客人时,他总要让矿里的公安干警在房周围认认真真检查几遍,就差没用探雷器这听起来像是笑话,可在香花岭这是太平常的事了。采民们用来报复矿山职工和干部的手段之一,就是在你居住的地方悄悄放上一包炸药,然后像炸碉堡似的叫你血肉横飞,死而有声!

陈自强矿长现已调到长沙市府。他说,再不出香花岭,我和全家人的性命就会说不准哪天被炸飞在了荒山岭上……

说什么残忍,说什么野蛮,采民们坐在窿口的石头上,一边掂着大沓大沓的钞票,一边会认真地朝你这么说:这叫山地游击战!哈哈哈!百战而百胜!

我真的感到不寒而栗了。

香花岭矿成了全国乱采滥挖名声最大的矿山之一。国务院的领导同志及部长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事,也几乎都作过一次又一次的批示。至于湖南省政府为香花岭而召开的省长办公会议从1985年至今的十个年头里,平均每年不下一两次。郴州行署不止下过几次狠心,撤销了郴县和临武县两名县领导职务。但这儿的情况却始终没有好转。相反,情况越来越糟。下面是我们在香花岭矿摄取的几个场面。

荷叶冲工区:一条宽不足4米,长约300米的狭窄地段。像蜂窝似地云集着2000余名采民,共开有窿口13个,建设工棚203个,安装碎矿设备113台,筑洗砂槽346个。采矿者几乎是头顶头,屁股顶屁股。仅此一条沟,自1984年以来,共损失锡矿石30余万吨。如今他们已是第三次掘地三尺了。

香花铺工区:这里是全矿创收的拳头。但如今拳头已被割开,绝不会少于3000的采民每天占据着这块宝地,就连离矿山主提升竖井20米处,也有人竖着一块XX矿的招牌在此,名正言顺地掘井开矿。而五六个游击队员则不分昼夜地守在国营坑道的运输线上,一日瞅见运矿的机车驶过,就一拥而上,将机车上的矿偷光。这差使省事,故尽管职工们一再采取措施,但收效甚微。为此,他们不得不时而开工时而停工……

安源工区:全矿重灾区。1987年5月22日和24日两天之内,20名采民因掘穿窿顶造成大面积矿井漏水而死亡。死亡名单中,男女老少齐全,最小的为一名15岁少女。至此,该工区从未有机会再振雄风。出事当年仅为排水和淸理窿路用去6个月时间,经济损失约50万,也就是说这期间有价值50万元的矿石被人抢走倫跑。

不久前,国营矿长办公室在给中国有色金属总公司的一份报告中说:我们企业的领导人一半以上的梢力用于对付乱采滥挖的事上。职工埋怨,上级埋怨,可我们也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国营。

矿山居然成了这个样?想不通为什么共产党的天下居然有这么多人在为非作歹?想不通国家的法为什么在这里不起作用?

香花岭搞成这个样,我们心疼呀!想想办法吧,能不能有个孙悟空来救一救!那白纸黑字上,印着滴滴泪渍……

<h3>得寸进尺——钨族三角洲的陷落。</h3>

在金属家族里,有位看起来并不十分漂亮的黑肤小伙子,却很受人类厚爱。19世纪中叶,当有人发明了电灯后,这个黑肤小伙子…下走俏,成了人们获得光明的不可缺少的伙伴。进入20世纪,尤其是在一次、二次大战中以及大战后的今天,它简直成了仅次于黄金的宝贝疙瘩,被用来制作枪炮、火器、穿甲弹……它具有3410℃的熔点。灯丝之所以用它,就是因为它有比黄金高三倍的耐熔力。

符号为的钨,由于它拥有很高的军用与民用价值,故它在国阮市场很受青睐。中国是钨业大国,年钨产量占世界的三分之二以上,在国际市场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50年代起,钨就是我国出口创汇的拳头产品。在所有出口金属产品中,钨遥遥领先。据说,中国最早的钨矿开采,始于一位专做军火生意的英国商人。他到我国的江西、广东、湖南转一圈,回去给伊丽莎白女王写了一份报告,声称如果将南非的金与中国的钨相比较,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中国的钨,这里有个相当于我们大不列颠那么大的钨族三角洲!

普通的中国人都知道自己有两个富饶的产粮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却不一定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钨族三角洲。但你要是问问历届的政府总理,也许他们也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你:如果说长江、珠江三角洲是两颗明珠的话,那么钨族三角洲则是一颗更诱人的夜明珠!

钨族三角洲使中国人骄傲,使政府首脑们在国际舞台上说话更硬气!

中国在国际钨业市场一直处于垄断地位,曾使多少西方世界的商人们为之眼热!然而,进人80年代,这种局面却发生急剧变化,钨砂价格一跌再跌,70年代每吨钨砂在70美元以上,1983年降为65美元,1986年降为62美元,到1989年1月9日公布的国际市价,每吨钨砂仅为8150美元。由于钨价下跌,中国每年丧失2千万以上的外汇收入。地球上并没有哪个地方新发现能与中国相提并论的钨矿呀!对如此变化的形势,中国政府有关部门特意派出了个钨产品国际市场考察团。因为根据国际市场的预测,中国目前计划生产的钨矿量是处于非饱和状态,这时是价格最稳定并能获得最好效益的时期。可是现在的形势却并非如此,国内计划的钨产量是逐年下降,而国际市场价格却同时在下滑。这种非正常的状态连最著名的市场预测家也感到困惑。

中国钨矿市场调查专家是抱着要挖出一个孙猴子的决心,前往钨产品最集中的国际交易市场的。原以为一定有哪个新发现大钨矿的国家代表远远躲在一边,不料情况并非如此。西方商人们见中国官员到来,蜂拥而至地围上来,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谢谢,中国人够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

嗯?难道你们不明白?老外感到惊诧:是你们把上等的钨砂大量投人市场,价格一再优惠,使我们大获其利呀!

怪了,中国钨砂出口的国家计划近年丝毫没有增加呀!考察组的中国官员大惑不解。经过挖地三尺的调査,原来,除国家正道出口外,通过香港、台湾等非法途径出口的大陆钨砂居然近年间成倍流人海外市场,难怪钨价一跌再跌,让西方人大嫌便宜。而造成中国这个钨业大国陷人困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国人自己!

中国官员吃了一肚子窝囊气!回国后给冶金部和中央领导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到实地查实,想法杜绝此类事!中央领导批示道。

调查组原计划用一个星期时间完成此行,没想下去就回不来了!北京方面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个电文下去,第三天就接到调查组负责人回电,上面写着这么一行字:钨族三角洲陷落,十万火急!调查组请求延长日期。

其实关于钨族三角洲所出现的事,上面不是一点不知道,而是闻而不见,总不如亲眼所见所闻为实。

写到此处,我们该给中国的钨族三角洲揭秘了。

钨族三角洲指的是湖南、江西、广东三省交界处约13万平方公里面积的那块地方。这里群山起伏,脅嶂嵯峨,在农业学大寨那阵子,它一直被视为穷乡僻壤。后来人们才慢慢知道原来这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世界五分之一的钨矿储量就埋在这里。至1985年,这里的国营大型钨矿就有15座,其中不乏开采了七八十年历史的老矿,也有八十年代建的新矿。

这里本来是个安宁的世界,别称南国小昆仑,意思说很少有人问津此地。但自从人们得一块石头换两只母鸡之日起,这南国小昆仑就一下沸腾了起来。当地人这样描述道:1980年成群结队下广州深圳,1985年车水马龙上瑶岗仙、汝城。

瑶岗仙、汝城是钨族三角洲其中两个矿。

瑶岗仙位于湘南,虽然用不着七八小时就能到广州,但前几年忙于同港澳做生意的广东人似乎把它遗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生意做绝了,突然有一天,一群据说是刚从巴黎回来的港商给这边的几位专玩走私货的广东仔提出一张货单,那货单上只有一个字:!

走私的广东仔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们要佐罗!

佐罗?哈哈哈!对,佐罗!它在巴黎国际硬货市场上与家喻户晓的佐罗一样吃香!每个月你们给提供30吨!港商挺着大肚子,举着髙脚白兰地酒杯,在空中画了个十字。

广东仔后来才明白:就是钨矿石。哪儿去采这玩艺儿?对羊城的大街小巷倒着背的他们却并不知道出在何处。

湖南的瑶岗仙!还有广东、江西的山里,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呀!说来也怪,中国的许多事总是外人先知道。

几个广东仔走一趟瑶岗仙,满载而归,首次出货就是40吨,折合人民币50万元,而他们到山里进货时只花了13万!轻轻一转手,37万元到了腰包里。广东仔赚红了眼,冋家抽起一张席子,又奔瑶岗仙而来。

这时候的瑶岗仙上还没有多少采民。但周围的农民目光敏锐,见几个外地人来了一趟,第二次一出手就租了三间民房,安营扎寨,就知道他们在山上弄到的石头有大油水!瑶岗仙一带的几个乡都派出了人南下。这些人回来就拍大腿:发啦!发啦!瑶岗仙要大发啦!原来他们不仅了解到钨砂矿是海外市场的走俏货,而且直接与几个港商搭上了头,价值远高于二道贩子。乡干部们从口袋里掏出小电子计算器,用不着费脑筋,上面的数字全告诉了他们:假如……就可以……他妈的,土改那回也没有这回来劲呢!

上,这山本来就不是他们国营矿的!农民们的理论几乎样,就是有时加点时代气息:没有小家,哪来大家;没有瑶岗仙哪有国营!

谈判桌上,国营矿山的负责人拿出1986年新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逐条逐句地给乡干部、村干部念。

好了好了,咱土改那回上的扫盲班,你不用再给我扫了。农民的首席代表是老乡长,参加革命的时间比矿长早15年。他把水烟管往桌上一搁,没说半句多余话:产量再多,文件再大,我都见过听过,现在只有一句话:你们让不让一块地给我们乡?

嘿嘿。老乡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咱们边吃边谈,请!请请!文件搬开了,上来的是烤小猪,烧桂鱼,还有海参,对虾,锅巴肉……

先别忙乎!我一个人饱了,全乡23000人咋办?老乡长把菜盘、酒杯推到一边去,还是一句话:痛快些,行还是不行?矿山的几位头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给吧,这等于是将自己的脖子往法律的绳子上套;不给吧,老乡长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那年农业学大寨,瑶岗仙要造梯田,乡里劳力不够,老乡长拿着40年代签发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证跑来找矿党委书记,说道:天下所有党员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实现共产主义,所以大家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眼下本乡响应毛主席号召,学大寨,劳力不够,特来搬贵矿300名虎将,请矿上大力支持。

这怎么行!我们矿上的任务还重着呢,得保任务呀!绕来绕去,矿党委书记还是两个字:不行!

老乡长二话没说,回过头叫来公社武装部长,下了一道命令。当天晚上,国营矿山上一片漆黑,所有电源全部被人切断。

支援不支援?不支援,行——等着点蜡烛吧!所有倒下的电线杆上,都有一个班的民兵守着。无奈,矿党委书记老老实实带着工人下山帮助老乡长义务造梯田,不过这时的人数可不是300大,得再加一倍!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应以主动为上策,法规暂且放在一边。

国营矿忍痛割下一只耳朵。味道不错,第一年的全乡采矿收人,改建了一座乡政府楼,两个中学校舍,另修建大桥一座。

既然已咬下了一只耳朵,留下另一只有何用?瑶岗仙又轻而易得一只耳朵。

耳朵吃完,食欲大增3总不能长期这样,光有口福而不胖呀!这下老乡长来了个先斩后奏,派出5个基本采矿队,咬住国营矿山的后臀肉——今年指标是80万,乡干部的一级工资,乡所在镇两条街道的修缮,一个自来水站,一个邮电所,可全指望着山上这份钱哪!想想这些,他能松这口肉吗?

无奈,国营矿恳求县、市出面解围。老乡长心里暗笑:咱乡是县、市致富的模范乡,听说现在正往省里报呢!

放手吧,你少一块地耽误不了一年的生产任务。咱可不一样,这年不创收,明年就得遭骂娘!

OK,谢谢你放行!年底,老乡长带领300人组成的一个庞大鼓乐队,声势非同一般地来到矿长办公室,亲亲热热说了一番赞扬的话,最后敬上锦旗一面,上头写着两行字:工农亲如一家,同庆我富你荣。矿长的笑比哭更难看。

瑶岗仙钨矿是在和平友好的演变中失去国营矿山的独尊地位的。相比之下,它比汝城钨矿却要少很多麻烦。

汝城,这个湖南最靠东南角的小县,除本县人,大概没多少人知道它。不过,在采民方面,它可是大名鼎鼎。

汝城虽小,但钨矿开采的历史却不短。早在1916年,几位荷兰人与英国人,雇了当地几十名村民,手挖肩背,开始了挖矿纪元。1949年,中原临时人民政府重工部派军代表王学凤、张春本,从旧政府手中接管此矿。当时的矿区范围东到龙虎洞,西起走马坪,南到杉木洞,北止大偏山,共110平方公里面积。解放后,国家对此矿进行扩建,成为我国重点钨矿基地之一,上交国家利税超过2240万元,是个创汇功臣。不过,这位老功臣近牟再没立过新功。据观察家们认为,老功臣也许再也没有可能立新功了,它能保持不死就算万幸了!

命运如此悲哀?一点不假。

汝城矿面积并不大,但上山非法开采钨矿砂的乡镇小矿和个体采民却并不少。目前在矿区持有合法开采许可证的乡镇钨矿有20多个,采民近3000人。

瑶岗仙的老乡长虽然打了国营钨矿的主意,但毕竟是光明正大和以理制人。汝城人则不然,他们一上来就采取了强硬的得寸进尺行动,抢一炸一夺!这是他们的三套进攻手段。

挡采民进人国营矿区后,他们非常聪明地发现自己的手工开采方式太原始太落后。他们瞅着国营矿山用大机器开采就眼红。那铁挖手和钻机多厉害,轻轻的一抓就是一二吨矿砂!为什么他们能用我们就不能用?半夜里,一队蒙面人悄悄潜人国营坑道,一条裤衩呼地蒙住在坑口值班的工人,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凡能扛能搬的采矿机器,稀里哗啦全被转移到自己的防区。第二天,从县农机厂请来几位师傅一安装,马达一响,工效提髙20倍!采民们乐得在窿子里跳迪斯科!

这是一群从北边来的采民,该占的都给当地人占了,总不能眼瞅着别人发财自己挨饿呀!几个运气不好的后生面朝天背朝地躺在草地上直发愣。突然,他们的脸上、身上不知被谁撒下许多黑石灰子。嗯,他妈的,谁还有心思跟老子开玩笑!抬头一看,原来是矿井的索道矿斗从他们上面经过。喂,有了!一位机灵者猛地从地上眺起来,拍着脑门直叫。他把自己的主意跟大伙儿一说,哥儿们抱成一团,高兴得在地上直打滚。这一夜,索道上的矿斗没停过一次运转,而进入矿砂堆料场的却没几个装货的,国营矿上的人谁也没有发现这个情况。直到第四天,巡道工到矿保卫处报告说,索道中段的山头上发现三具死尸,现场验证,是…只矿斗掉落所致。护矿队马上敏感到事出有因,半夜里,他们沿索道巡视一遍,发现有二个山头七有人用木棍和铁棒在翻矿斗。死者是他们的同伙,似没有人替他们收尸。没空!再说人死广,就是那么回事!在这点上,他们可真算得上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据矿山保卫处介绍,类似这样偷矿而被砸死、摔死者,每年均有。密度锻高的是两个月中死了13人。至今,在汝城钨矿区因偷矿而被抛尸井下的仍有29具……

后来有人觉得偷偷摸摸厂,说不定还要丢小命,于是于脆来明的。国营矿职工在关键部位和富矿块区寸土不让,采民则发赞要寸土必争!

矿区早被非法占领,国营坑道与民采矿相隔的仅一层薄薄的面纱,采民们这时也不愿让它留卜。有着制造火药传统的山民奋然拿起土制的火药为武器,对凡阻碍他们开采和抢夺富矿地带的国营设施进行爆炸。国营矿投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坑道、井口设备以及用九牛二虎之力建起的防范措施,被采民们的几包炸药炸得全面崩溃,一片瘫痪。以这个矿的大蒲坑口为例,全坑11个中段,有7个中段的主要运输巷道被炸毁、堵死,232个采场所剩无几,损失矿石量35万多吨,金属量924吨,等于800万元。

―位死里逃生的工人这样描述采民野蛮炸毁国营坑口的情录:……那天,我们正在并下采矿,一队约30来人的当地农民强行霸占了我们的坑口,他们对正在生产作业的我们说:老大哥们,你们在这儿干几年了,现在该轮到我们干了!说着就将我们一个个强行拉出坑道。这时候,有人就在坑口的富矿部位放上几包自制的炸药,点燃后,只听一声响,他们打的坑道与我们作业的坑道的隔墙就被炸穿了。硝烟尚未退却,约百号采民就跑步钻进我们的采场,见钨矿就刨。我们几个工人实在看不惯,对他们说:你们只管采砂,可把我们的设备全部毁了,少说也得三个月才能恢复生产,这样太缺德了!他们用脚踢踢被毁的电机和通风等设备,若无其事地笑嘻嘻说:要的就是这个样,不然你们采光了我们采什么?至于设备嘛,你们再向上面打个报告,有了钱再装,没钱呆在家里更好。反正照发工资。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一个采场时,一群采民突然高呼道:鬼子来啦!快放!快放呀——!我们还没有看清是啥事,只听几声巨响,雨点般的大小石块向我们身上没头没脑地倾泻而来。原来,这些人以为我们是前来制止他们非法挖矿的护矿队员,于是就用爆炸的手段不让我们靠近他们。直到天黑,这些人才停止了放炸药,我们才有路可通过。今天的命勉强拣回,还不知明天如何呢……

炸药战使汝城国营钨矿全面陷人瘫痪,它不仅造成了大批坑口安全设施和井下机械设备的埋没与破坏,需要大量财力和时间淸理修复,而且许多即使尚未直接被炸被毁的工段,由于配套的其他工段被炸,一场山洪下来,致使全矿受害,淹井、埋坑亊故屡发不尽。国营矿惟一能做的是不停地自救护。由于这种自救自护总处在被动地位,故根本不起半点作用。你想主动出击?那情况就更糟。有一次,某坑口党支部书记和保卫科长,高举着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和人民心连心的旗子,到民采矿上劝说他们别为了几万的小利炸掉几百万元的国营设施。边呆着去吧!还没说上两句话,对方就把两位共产党员推进了一个又黑又潮的深山洞,一关就是七个多小时,连口水都没给喝。这是对官方的态度,至于对矿上的一般职工和那些专找他们茬的护矿队员,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轻则一顿審打,重则扔到山沟喂野狗,你以为一张状子往法院一送,就可以收拾他们了?笑话,我们这儿是山高皇帝远,老子坐山为王!他们这样告诉我。这山上他们有自己的法律,即让采矿就好,阻挠采矿就罚。说到做到,决不手软。

汝城的命运是整个钨族三角洲的一个缩影,除瑶岗仙外,江西的大吉山、西华山、岿美山、画眉坳、小龙、高坪、漂塘、下垄、浒坑,湖南的川口、湘东及广东的石头嶂等大型钨矿,被得寸进尺的采民们吞食和吞没国营矿区的情况,基本相似,其中赣南的大吉山、西华山、画眉坳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仅岿美山一座钨矿山上麋集的采民就有9200余人。这座矿山在遭受三四年的乱采滥挖之后,寿命已缩短11年。

钨族三角洲上发生的国营矿山与民办矿山间的阴盛阳衰,必然导致我国钨业出口创汇的倒流和滑坡。由于国营矿山已无力遏制民办矿的迅猛发展和蔓延,钨族三角洲一带的钨砂经营市场也呈现一片混乱。县政府工业部门和乡政府的村办的个体的收购站比比皆是,而且都紧挨着国营矿区。采民们就像上街卖蔬菜一样容易卖掉非法所采钨矿砂。走私者乘机大发横财。湖南桂瑶某精选厂两名工人自1985年以来,单从浒坑区小钨矿走私钨砂就达600多吨,宁乡县农民任某仅因走私偷税漏税就达32万元!据钨族三角洲十几个重点矿区不完全统计,仅1987年通过这类非法收购流失的钨砂就达12000多吨,占这儿钨砂年产量的三分之一多。如此巨大的非计划性生产的钨砂流人国际市场,不造成混乱才怪。以1987年为例,农民在三角洲通过非法采矿所获得的总收人约5400万元,而国家仅此一年在国际市场上钨出口创汇减少3000万美元,加之由于这一年供大于求的冲击,造成1988、1989年钨价的猛跌,实际损失近1亿美元。这年农民采矿者掠夺式的采矿,使所有钨矿寿命减短两年,折合损失4亿5千万元。此外,这一年农民采矿者给国营矿山造成的毁坏坑口和矿山其他设备费折合3000万元。三项损失相加,为7亿8千万人民币之巨。

农民采矿者所获的实际收入是国家所造成损失的负12倍!

地球都为之倾斜,钨族三角洲能不因此而陷落么?

<h3>里应外合——铜录山“孔雀东南飞”</h3>

1981年,意大利艺术家在修复著名画家波提叻利的名画《春天》时,奇怪地发现画上的颜色虽经历了500余年的沧桑,可仍然翠绿如茵。经化验,方知画家当时所用的颜料乃是孔雀石粉。被称之为天下一宝的孔雀石不但可以用来作丹青高手的妙颜绝料,还可用来冶炼制械和做高级饰物。据中国的《中药大辞典》记载,孔雀石还有明目,去联利窍之药用。

大地奉献于人类的宝藏太多,孔雀石为其中之一。

中国的孔雀石出产于长江南岸的湖北大冶县境内的铜录山。据科学测定,这座拥有2500多年开采历史的古矿山,其山腹之中埋藏着含铜量达50%以上的孔雀石。据大冶县志上记载:自秦汉至南宋,历代皇帝都在此掘井取宝,著名爱国将领岳飞也曾在此冶炼制械。1966年,国家耗费巨资在此正式建立了铜录山孔雀石矿,直属冶金部领导。虽然文革期间不让人们发展生产力,作为矿山,这里却度过了安稳的十余年时间。

1979年,农村政策开放以后,吃了几十年人民公社饭的铜录山农民第一次感到可以提着菜篮背着竹筐过得活泛些。不过,这儿山高路不通,想同广东人那样靠做生意或搞什么官倒之类的可不行。但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办法。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铜录山的百姓想到了身后的孔雀石。起初,人们只是到矿山排土场和公路旁的地方捡点零碎矿石而已,孔雀石也不过是少数悠闲人士拿来作桌上的观赏物。后来,不知是哪位灵通人士传出,铜录山上的孔雀石是稀世之宝,连外国人都愿出高价。于是乎,农民们像黑夜里突然看到了颗划破长空的星堅,赶忙修好铁铲子、三轮车,往山上跑。

铜录山那么大,到哪儿去采孔雀石?毫无开采知识的农民们不可能上采矿扫盲班,于是一双双眼睛盯住了国营矿的露采车间。这个露天车间如同一口巨大的铁锅镶嵌在蓝天之下,由于长期采掘,已经低于海平面80米。站在山巅望锅底,但见四壁怪石嶙峋,峭崖直上直下,人头晕目眩。铁锅很快就被刮得精光。有人将从这里挖取孔雀石卖给外面来的走私者,每斤价格高达20元,而且价格仍在扶摇直上。一斤石头有多大,还不是女人的拳头那么大?捡那么点点东西,就能顶一个月的拾粪钱,不十才是傻瓜呢?可是,孔雀石不是一般的普通石头,它长在铜录山上,并不是睁眼就能看到的。从锅底走出后,农民们开始思索,既然面上找不到了,何不挖洞试试!

一位工程兵出身的退伍军人郭某第一个向地球挑战。他娴熟的开山技术令村里的小伙子们敬佩不已,而更敬佩的是他居然真的挖到了孔雀石!

这位姓郭的开拓者一下成为采民中最有权势和把头。但是他的寿命与他的光辉业绩成反比。当他身钻山肚的战斗时,大山腹中一声闷响,郭把头和另一伙从此再也没有钻出地面。

经过采矿现场的人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这里前赴糸精神绝不亚于战场。1个人埋在地下,会有10个人继续行动。是为什么?只为一个:挖出孔雀石,卖钱!钱,使人的生命一下.得不那么宝贵了。至1989午上半年,美丽的孔雀石下躺倒了71条生命。

我家有4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3个呢!怕啥?一位靠挖孔雀石发了大财的老汉,当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对笔者说。

在中国这个贫穷的国家,人们对金钱与富有的追求,仅仅用疯狂两字来形容时常显得不足。当听到这位老汉面对孔雀石的诱惑,而慷慨舍法人性,我想,即使是著名的金融专家魏斯曼博士和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先生都会感到震惊!

自然的富有在人类贪婪心的笼罩下,显得苍白无力,铜录山很快陷人了采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巍然高大的山峦经不住上下通力的袭击,不几时,国营矿的生产与安全受到了全面的摧残与窒息,工人不能正常上班,生产月月下降,事故频频发生。

赶走采民,恢复矿山正常秩序,这是国营矿的惟一生路。面对死亡的威胁,素有温和派之称的矿领导不得不握紧了举头。他们专程来到县公安局,与局长达成协议,矿山告急时,公安局立即出动。

开始一段,这一招还算管用,漫山的采民一见公安局的警车出现,就像失了魂的散兵到处逃窜,国营矿山得到了很大的欣慰。但时隔不久,他们发现,见惯了猫的老鼠并不胆怯,采民们见公安局的警车回城,就马上从草丛里、山沟边走出来,照干不误,就像躲一场雷雨似的。

公安局的警车不能昼夜守在矿山,怎么办?“成立一支护矿队,专司其职!”公安局与国营矿商量结果,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1980年,铜录山建立了第一支“武装”,由刚刚招募到的40多名待业青年组成的护矿队出现在矿山上。这些小年轻,个个血气方刚,手持警棍和木棍(因为没有备齐),排着整齐的队伍,出没在山前山后,很像那么回事。采矿者不摸底,一个护矿队员路过,就赶忙收拾家伙往家里跑,而且一跑就是几天不回来。护矿队不像公安局,他们每天24小时在矿山上转来转去。

护矿队成了采矿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眼瞅着那些带着大捆人民币到村里来收购孔雀石的外地人灰心丧气地离开铜录山时,更是对护矿队恨得咬牙切齿!

不除掉护矿队就没有发财的机会!

是啊,可怎么除呢?他们是专门对付我们的呀!

在生意上混过几年,又因行贿而受过处理的王某,坐在一旁猛吸着烟。突然,他把半截烟蒂往鞋底上一摁,说:除护矿队不难,不过,大伙得出点血,凑上1000块钱,这事包在我身上。

大哥,只要你能把那帮小子赶跑,别说1000块,就是一万,我们也情愿!几名采矿者纷纷掏口袋。

王某带着1000块钱,没有去找护矿队!而是去找铁哥、梁哥,如今矿上成立了护矿队,把咱兄弟们的财路全给堵住厂。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护矿队不影响我们发财!

什么办法?这几天,梁某也正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俗话说,打雁要打领头雁。我们要除护矿队,就得从队长徐北汪这个人身上做文章。王某拿出1000元交给梁某说:这事你去合适,我臭名在外,人家会疑心的!

梁某领得此计后,把七尺大汉徐北汪拉到一家小酒馆。这里,早已准备好一桌丰盛酒席。徐北汪自知当上这护矿队长,那是瞎子撞进钱眼一碰巧。过去他是一位干力气活的普通工人,谁拿他当回事?如今见梁某这般盛情相待,早已亲飘然了。梁某趁机又塞上几条阿诗玛,徐北汪乐不可言。

徐队长,如今你是有权有势的大贵人哪!护矿时,可得给咱兄弟行个方便啰!梁某开始探起虚实。

唔?啊,好说好说,咱头回当领导,有权不用,不是过期作废吗?哈哈哈!徐北汪嘴里咬着一只山鸡腿,三分酒气三分牛气道:铜录山有我在,你们就甭怕,到时候,一有情况,我就通知你们!

梁某等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手,随即又给徐北汪送上钱物。护矿队长从此实际上成了护采员队长。一个关键人物的灵魂锈蚀,使得整座铜录山矿又陷人一片灾难之中。没几天工夫,40名刚招来的护矿队纷纷不辞而别。

采民们在一片狂欢中加剧了采凿孔雀石的行动。这时的他们,开始懂得要想长期生存,就必须抱成一团,这样才能有效地抵抗来自矿山的有组织的武装。农民们已不再是几年前的散兵游勇了,他们或以自然村或以家族为单位,或自我结盟,结成了个个只有他们内部才知道的严密组织,什么生产组、后勤组、运输组、情报组等。这些组织非常严密而且各负其责,分工严明。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轻则罚款,重则从铜录山上驱逐出去。组与组之间,小矿与小矿之间,也有极为密切的联系。

铜录山矿地处大冶县城西侧5公里,交通方便,盗挖孔雀石的农民以前经常被突然从警车上跑下的公安人员逮住收审或重罚人狱。为了对付这事,采矿者们有组织地凑钱,给负责情报的人员配备一辆辆崭新的摩托车。情报人员骑着摩托车,在仅5公里长的公路上,设下了3个接力站。公安局刑警队门口的警车一动,他们就驾着飞驰的摩托车往山上报告警情。后来,公安局发现了这个问题,采取一项强硬措施,不得在县城通往矿山的公路上驾驶摩托车。

采民们为此还真的惊慌了一阵。可事不过夜,他们又乐哈哈地笑了起来。第二天,情报人员不再騎摩托车了,只是每人身上携带了一个又小又方便的对讲机。他们手拿着这小巧玲珑的洋玩艺儿,说:应该给发明人送一吨孔雀石以示奖励。采民们有了对讲机,可谓鸟枪换炮了,不但用不着疯一般地开着摩托车往山上跑了,而且还能给夜间提供信息与情报带来极大方便。现代科学技术为野蛮者提供了文明工具,这些文明工具反过来又刺激和加剧了野蛮者的疯狂行为。正如托马斯所说的,先进的东西有时没有更好。因为一旦被落后者用去为落后服务,事情就更糟。铜录山上发生的事难道不是这样?

公安部门为此伤透「脑筋。堂堂国家公安局却被采民们牵着鼻子走,这滋味谁受得了?然而,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采民们一个又一个高招竟是出自公安局内部某些人的点子。原来采民们搞垮国营矿第一支武装后,在对方没有采取新招之际,进攻的目标就放在了公安局身上。公安局毕竟不是好对付的。于是,采民中的几位高智商者又设计了一套义一套瓦解公安队伍的方案。自然又是以钱幵道。那些佩带国徽领章的公安干警,站在大街上一个个威武得可以,可一回家就不那么神气广。要彩电没彩电,要冰箱没冰箱——靠几个死工资过日子,自然一副可怜相。面对老婆喋喋不休的唠叨,邻居不冷不热的嘲讽,小孩子回来后的愁眉苦脸,信仰再坚定的人心也会颤一下,何况有的本来就是追求富有与虚荣的不坚定者。采民们瞄准的就是这些人,而这样的目标一打就能一个准!哈哈,公安局还不是我们的!采矿者乐得一边偷偷笑出声。

1987年的一个夏夜,县公安局接到矿山告急电话,立即派出刑警队前往。半途,发现夜幕笼罩的矿山上突然腾起一串红色火球。非年非节,放这玩艺儿干啥?警车上的小伙子们感到纳闷。当他们到达矿山不远时,火球,顿时从四面冲天而起,如同节日焰火,煞是一片奇妙的景象。后来,据一位被捕的窃矿者供认:燃放彩球筒是他们夜间报警的一种手段。放彩球多少视公安人员来的人数而定,以便迅速采取应对措施。此计不是诸葛亮所献,乃是你们公安局内的人!

尤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失灵后,国营矿山无奈又咬牙组织第二支护矿队。矿匕领导发誓:不把这几千名野蛮偷挖孔雀石的采民赶卜山,誓不为官。为此,矿上从工人中挑选了100名身强力壮的剪,这些人个个都是复员军人或公安干警出身,并精心挑选厂名有十几年党龄的中层干部任队长。那阵势确比第一支护矿队强十倍!哪知第二任护矿队长虽然资格颇老,精明强干,但他们与第任队长害同样的一种病——贫困症。那位行贿专家梁某三下五除二,没几大就把他拉下了水。

作为国家大型备色金属矿山之,上级的指令性汁划任务无疑是铁板上钉钉子——硬碰硬的囀。可是,成百上千的哄抢萏给矿山所造成的压力,如今已经发展到远远超过年汁划任务给矿山带来的压力。

从1983年开始,铜录山已如雷雨前的天空,早被民采风的层层乌云笼罩着。本来就产量锐减的国营矿山,这时又日益遇见幵采出來的孔雀石常常半路失踪的现象,矿领导的头上为此又增添了几缕银丝,却始终不得其解。这一年春天,一位矿领导来到与铜录山相距下里的深圳幵会。纯属巧合,这位矿领导与当地公安局长在茶座上聊起天来。东道主问他,铜录山的孔雀石到底有多少储量?你们国营矿山是否也搞承包了,也有权直接议价外俜?这位矿领导表示国营矿山是直接为完成国家任务安排生产,这是不可能的亊。可是,我们几乎每个月都查获三五起来自你们铜录山的孔雀石贩私车辆。公安局长说。那是当地农民干的。局长摇摇头。恰恰相反,人、车都是你们矿山的!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这位矿领导回矿一査,果真发现矿上儿名跑广州、深圳的驾驶员,在偷偷做这类生意。后来发现,做这类生意的不仅仅是司机,还有坑道工、科室人员,甚至中、上层干部……

此后,他从公安部门进一步了解到:每年通过深圳、广州等地流人海外的非法市场的国宝孔雀石约百吨有余!

面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群采群抢,面对渔网般的内部机制,矿山领导遥望南天,一声悲鸣:铜录山真是孔雀东南飞哟!

不是失意,恰有几分失意;不是伤感,恰又备至伤感!

<h3>步步为营——乌金王国的崩溃</h3>

中国是名副其实的乌金王国。这顶黑色皇冠一直戴到20世纪70年代。然而,到了80年代,一向以乌金王国自豪的中国人开始唱起了惆怅的小夜曲。中国煤炭生产日趋下降,到2000年我国煤炭资源将出现危机之类的新闻,开始在新华社消息中出现。国家煤炭部公布的消息更令人不安:国家以煤炭为主的能源紧缺日趋严重。一些地区的一些厂矿因此而关闭。许多地区的许多城市因此而经常停电停水……

乌金王国难道真的消亡了?中国的煤炭储量和国营统配矿真的已至枯竭之状?

否。中国的煤炭资源虽然因为社会的需求过分而显紧张,但我国仍然是世界最大的储煤与采煤国之一。国家矿产部门的官员这样说。

那么,为什么煤炭生产会出现似乎难以逆转的滑坡?

这里有个数字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全国共有7.9万处乡镇小煤井进人国营煤矿区,其中约有4.4万个无证小煤井。

我不解地摇摇头。于是,这位官员进一步解释道:这就是说,大批民采小矿在国营矿山上与国家统配煤矿抢食吃。而这些小矿的食量与胃口则大大高于国营矿。你说,面对如此众多的强大对乎,乌金王国最终能不发生崩溃?

我终于明白了,当然又是一巨大的惊叹号。

煤,黑色的金子,进人工业革命后,它几乎成了推动人类历史的主动力,从瓦特发明蒸汽机至今,世界各国没有哪一天离开过它。它以6身特有的长处——不像其他矿产资源需要经过一次又次笈杂的提炼与加工,而成为工业生产的宠儿。

人类对于矿产的开发,莫过于对煤炭的幵发。它简单、方便,即使是使用原始的石器或铁器,都能毫不费劲地获取。这对缺乏开采知识,没有机械设施的中国农民们,无疑是不可多得的方便。

1988年,全国属于非法采煤的产量达亿吨以上。这是官方提供的数字,而实际还不止此。那些紧挨着煤山,那些宅居就在煤层匕的山民们,刨一铲就能担几筐乌金的,你能统计得了吗?全国有数的乡镇煤窑有7.9万处,而没数的那些采民又是多少呢?百万?千万?恐怕不会是夸张。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在山区,而这三分之一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垫着乌金睡觉的,你能算得出这是百万还是千万?

煤炭大国养育了众多的农民。那些滴水贵如油、亩地种不出二斗米的地方多得很。不想致富发财,即使为了做饭的燃料,人们也得在山上挖窑取煤呐!而且他们后来发现,这些黑色的石头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乌金,挖一天,竟然能换上一月、半月的工钱,又何乐而不为?脚底下有的是这石头,只要手脚利索,谁都可以干。

七台河市的人几乎人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是一座因煤而生因煤而兴的城市。黑色的石头,使牡丹江荒芜的源头有了一座新城。黑色的石头,又使这座新城的人民有了幸福的昨天和今天。有关资料表明:这个称为勃利的煤田,是我国仅有的三个保护性开发矿区之一。其储量大,煤质优。据说,当年沙俄时代的老毛子们来中国感兴趣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漠河,产黄金;一个便是这勃利,产乌金。黄金虽然贵重,但乌金有时比黄金更有用。开着蒸汽火车来远东淘金的俄国人,不能带着连脖子都累弯了的黄金回莫斯科,却能带上乌金将蒸汽火车开间欧洲大陆。

既然煤有用,能换钱,七台河的百姓们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发财的优势3采煤不用像淘金者那样铤而走险,那样千筛万簸不见黄地辛苦。不知何人何时在矿山上挖上锹煤打了第一口井,于是,拍掉身11泥土的农民来了,停薪留职的工人来了,孤身人或携家带口的肓流来了……转眼间,七台河像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引来了无数食客。于是这块沉寂了几千年的土地一下喧嚣起来,开始是十几人,后来是几百人、几千人……人们手持铁铲、铁镐,肩背藤筐,藤筐棉衣往地上一扔,脚下就算是自己的领地。912个小煤矿没用多长时间多少费用,就沸沸扬扬地在此安营扎寨了。

当西方开始将大型电子计算机安装到煤炭开采业,实行全自动控制勘采之时,中国原始的人背井却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得到空前发展。站在进口,直统统地往下看,没有任何安全设施甚至最基本的一根安全绳也没有,惟独一道!X占井围面积十分之一宽的石梯,将重负在肩的挖煤者送上青天白日的井口——这就是所谓人背井。它一般只能开采垂深50米、斜长百余米的浅部煤层。深层开采留着给国营吧,我们要的是煤,实实在在的煤,能转手变成钱的煤!这就是他们的采煤哲学。

就在几年前,七台河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即使是正式确定为黑龙江省的县级市后,属于市管的权力仍然非常有限。这里的煤矿管理就是这种情况。国家经委、计委、地矿部、煤炭部曾经有个78号文件,文件大意有三条:一、七台河煤田资源由东北内蒙占煤炭工业联合公司管理;二、黑龙江省各级政府有权加强对该煤田的矿管工作指导;三、煤田的监督管理则归地矿部门。此三条形似层层严把的关卡,实则使七台河煤田处在谁都可管、谁都不管之状况。这就使得善于钻营的采矿者有了足够周旋的余地。而明文有权管理的三巨头东北内蒙古煤炭工业联合公司、泡地政府、地矿部门则充分发挥其职权优势,无限度地行使开采审批权。上有大权,下有小权,小小七台河竟有21家单位在颁发采煤许可证。以致形成了凡想上山采煤者均可通过关系获得…张合法开采证。一家外县的银行想在这儿建矿采煤,七台河当地的政府拒绝这个外来户,地矿部门也特意采取了措施,不让其进人宝地。这家银行惹急了,无偿给一家有权发放开采证的串.位贷款300万元。转头又联合附近三个县在七台河矿区揭竿举旗,各霸—方,成为远近闻名的四大金刚。

密山棉纺厂这几年不景气,厂头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张幵采许可证,全厂能背煤的二十多名小伙子都被组织上山了。可是,第…夜,被窝还没热,来了一群天兵天将,将这些小伙子打得迷迷糊糊地抱头就往山下逃,连铺盖行李都顾不上带。

岗棒村这天来了位自称很有后台的新矿主,牛里牛气地说要与四大金刚抗争七台河。谁知这小子还没有在地井里呆上半天,就被熊熊燃烧的地火活活烤成了焦黑的肉饼。原来,对手不动声色地派人混进他的矿井里,点上一把火,就溜走了。七台河的煤差不多全是易燃的无烟煤和焦煤。地火烧之至今,弄得地面夏不长草冬不覆雪。

要过太平的发财日子,就先到咱庙上拜三拜!山头的金刚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权势。

于是,七台河周围那些想在煤山上做乌金梦的人,都悟出一个道理:七台河虽然是无主之国,但要获得一块立足之地,必得先找一家有实力的单位做后台。于是乎,七台河在短短的时间里,刮起了一阵党政机关、工商、银行、税务、公安等等单位或出面或不出面的全社会性的联合办煤矿热。这一热,使得这块久处无政府状态的煤田王国,一下成了混杂一气的诸侯大割据。

新成立的七台河市委,上任后接到的上级第一个责令就足整治小煤矿。责令来自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办公厅。具体执行的市资源局却在三天之内收到六封恐吓信。信中说,谁有本事往山匕走,他们就给他爆葬。啥叫爆葬?即用炸药或放在公文包内,或放在你的床底下、办公室内,将你炸死。资源局刘工程师在岗棒村的矿区上才露了一面,晚上,他所住的分矿办公室,竟有人以一分钟投16块砖的记录,残暴地袭击了他。

看谁还敢来管?

吓走了当官的,乐死了采煤的!矿主们为此专门组织了祝捷专题晚会,在酒杯碰撞声中,他们宣布:明天,我们将占领整个七台河的全部煤田!

结果是,近几年内,这个北国煤城的两个主要矿区分别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当然,开采乌金的人们在获取大量甚至几辈子也用不完的钞票的同时,也同样付出了巨大代价。仅1988年间,这里共有120人死亡。在笔者采访时,这里又有一起被民政部列人当年的重大民事伤亡的事故。这次是22人死亡,事故原因为小矿井冒顶所致。

我们对此震惊不已。然而,七台河的煤与七台河的挖煤人,如果同山西的煤与山西的挖煤人相比,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山西是中国的煤都,其煤炭产量占全国煤产量的五分之一多,一直是共和国的主要能源省份。然而,近年来,这里的非法采矿挖煤也是全国最严重的地方。据该省矿管部门统计,山西现在有小煤窑共7300余个,年产煤达9200多万吨,相当于全国煤产量的十分之一或全国小民采矿井煤产量的三分之一。透过这些数字,我们似乎不难想象乌金王国里的非同寻常的民采小矿与国营矿之间的激烈争夺!

山西七大矿务局之一的潞安矿务局,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矿以。

在解放后的40年间,潞安的每寸土地都为共和国建设作出过非凡的贡献。从这里走出去的煤炭部部长王森浩,就是当年在潞安矿上开割煤机的采煤工。

潞安的今天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发现,山西人再不像过去那样谈起潞安就脸上放光了。

煤这个东西,当它不被用来燃烧时,它能染黑整个世界!一个满脸沾着煤星儿的黑大汉瓮声瓮气地对我说道。

细细咀嚼,这话颇为意味深长。

不曾想过发财的农民们,当时上国营矿区挖一担煤,仅仅是为了能烧热自己家中的锅和炕。后来,是为外乡的亲戚朋友弄那么几担,再后来,是为外县外省的朋友弄几车。于是,他们丢掉手中的锄头,开始成为手工采煤工人。不久,潞安矿务局各矿区都燃起民采小煤窑的熊熊大火。当地人称这支采煤队是一〇〇部队。

一〇〇,形象而又逼真,一条扁担两个筐,山西的煤窑就是这样开凿出来的。别小看这支部队,它的地道战、坑道战,不仅使得国营矿陷人了全面的人民战争状态,而且每时每刻处于兵临城下的气氛。

潞安矿最初只是感到边角与外围吃紧的疼痛。

某工区的18平方公里煤层,原计划作为七五计划的后备储量,是潞安有望与其他兄弟矿务局鼎立晋国的一个拳头。可是,这一年,当潞安矿务局领导正想带着这个拳头进京亮相时,拳头却已不复存在了。从西北角的李庄到东南角的徐水村,采民共打昙井17口,坑道11条,实挖面积超过了14平方公里!

当潞安矿的企业家们冋首眺望身后的那只拳头时,惟一可能做到的是装出笑脸,毫不吝啬地将其奉献给农民兄弟们,也许这样还能听到一声谢谢老大哥的赞美。

没有了拳头,只得靠身子去顶着。潞安矿无奈来了个上下总动员:深挖潜力、保质保量。中心意思是要在现在主矿区上做文章,争取完成和超额完成七五期间的年度生产指标。

顾不得长远考虑,只从眼前看,潞安主矿区的煤储量还是可以过几年宽心的日子。手心里的馒头,屁股底下的西瓜,总不会跑掉吧?石圪节矿的矿长对此是满怀乐观的。

也该为大伙多办点实事了!矿长躺在床上又在想着这个问题。前年,矿长有幸作为中国煤矿工人代表团出国访问,回矿向职工们作报告只说了半句话:咱中国煤矿工人对得起国家,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同那些西方国家比,就与毗邻的俄罗斯比一比吧。顿巴斯像山西一样在国家煤炭业上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俄罗斯40的焦煤出自顿巴斯。可是这里的矿工是三十六行中收入最高、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一个青年矿工一个月挣的卢布,胜过部长和科学院院士。在煤矿餐厅,一份冷盘、热汤、正菜、甜食和饮料齐全的午餐,只要用几个卢布!

而中国煤都的矿工,相比之下,生活清苦多了。

煤矿工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离不开煤,只有多采煤才能获得多一些的经济效益。他算了一笔账:今年多采100万吨,就可以给职工盖一栋宿舍楼!矿长违心地订出了一个高指标。职工们一片踊跃。多淌几身汗,还不为自己!

可是,矿长和矿工们的美梦,全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给震灭了。

起火啦!快逃命呀一!一阵高过一阵的呼救声,回荡在整个石圪节矿田。当矿工们惊慌失措地从坑道内爬出来,当教师和学生们冲出教室,当正在休息的夜班工人们从梦中惊醒时,山坡上、操场上、居民区内的那些井口早已大火冲天,昔日冰凉的诌來水此刻已成温度高达981的沸水,火炕热得不能躺……

煤井着火了!煤田上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就是俗称地火的灾魔!

地下煤层原来是封闭的燃料场,当人们掘洞挖井和筑坑道后,使这封闭的燃料场与空气中的氧气接触,这时如果在开采中没注意掌握井下的湿度,煤炭就会出现自燃,一旦燃起,人类就很难制服。1962年5月,美国费城西北160公里处的桑塔利亚就发生过这样一场灾难,地面上烟雾腾腾,站在地面上的人们就像贴在烤锅上的油饼,不出几分钟,就能煎出骨髓来!联邦政府抽调大批钻机,试图直通煤层,打井灌水,以扑灭地火。可此计不但不灵,反而加大火热因为水被烈火烤干后,分解为氧和氢!地火给煤田造成毁灭性的事,绝非仅此一例。

这灾难千不该,万不该,落到困难中的潞安矿务局身上。

大火原因很快查清:是霍家沟农民的小煤窑越界打通了国营矿巷道,致使发生重大火灾一大火从1987年1月5日开始,日复一日地燃烧着,到底烧掉了多少煤炭资源?谁都无法计算。因为任何一个煤田靠人工开采是无法采尽的,而地火恰能将一片片连接的煤层烧绝。

石圪节矿的上千名矿工不但美梦变成了一枕黄粱,而且连老本全都赔了进去。一场大火,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2813万元!没有房的矿工看来在近三五年间不会有指望了,而有房住的矿工则发现他们的墙壁出现了条条裂缝,也只好举家搬迁,成了流浪汉。

矿工们高举铁钎与杠棒,要与乡镇小矿的采民们拼命,风,刚刚放出来,霍家沟村调来十倍于矿工的父老乡亲来对阵。可怜的矿工们在富有与生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们才不管那么多!烧了的是国营矿的,没烧的是留着给咱娶小老婆的!采民们一步得势,便来了个步步为营,潞安矿区从此开始崩溃……

与此同时,山西境内的其他重点矿务局遭受了同样命运,以致一直被上面肯定的山西乡镇小煤窑问题也不得不由国务院出面重新评估。

——1988年2月29日,国务院发出通知,要求立即对在建和生产的国营煤矿井田内的民采小井依法进行清理和整顿。

——5月26日,山西省乡镇矿整顿办成立并作出决定:立即封闭填实国营煤矿范围内的乱采滥挖的私开矿,越界超层开采的小煤窑要无条件地退出,并打好永久性密闭墙。

煤都吃紧,全国各地马上陷人一片恐慌之中。

从现在起,到20世纪末,乌金王国的煤炭供需紧张已成定局!

<h3>拉锯扯锯——边界大械斗,矿山化乌有</h3>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边界上的举械大斗屡禁不绝,时有发生。为一块茂盛的森林,为一片肥沃的土地,为一顷碧绿的草原,处于边界上的双方往往便大起纷争。但是,所有这一切纷争,其规模,其惨烈,其影响,似乎都比不上今天人们为了一座矿山一处宝藏而展开的争夺?

矿山是最有吸引力的争夺对象。矿藏深埋于地下和山腹之中,哪儿没有界标,哪儿就被视为无国籍的南极一谁都可以去占有。在蜿蜒漫长的省界、县界、乡界,几乎一座矿山就是一个械斗场,那些村长、乡长、县长甚至专员、省长,平时可以在大会小会上大讲共产主义,可当他站在矿山之上时,他会突然变成惊人的本位主义者。

我见过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县长,从他在土改时当基干民兵,到大跃进时当大队长,文革时当公社主任,直到1975年幵始当副县长、县长以来,他没有摆脱过他家乡后面那座与邻省交界的矿山械斗的纠缠。三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械斗,他亲身经历过几十次,他左边脸上的那块黑疤就是一次械斗中被人用铁钎捅的。如今,他还有三年多时间,就该从位上退下来了。作为执政的最后一段历程,他想了结最后的一桩心事:停止两省间的械斗吧!为此,他曾专程到省府找主管经济的副省长,提议是否可以主动放弃那片有争议的矿山。不行!矿山是边民脱贫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副省长从未这样声严色厉地对待过这位老县长。尽管如此,老县长并没生气,他明白副省长早把开采那座矿山所得的收人列在了省年度财政之中。

矿山对堂堂一省之长都如此重要,那么对那些几乎整个财政都得依靠矿山的县、乡、村来说,更是命运之所系了。

矿山仍需流血,矿山催发着流血……

地处茶岭山区的XX省A、B、C、D县,连壤着另一省区的王、张、李、赵县。

A县与王县肩擦着肩,背贴着背。秦岭的一只胳賻将这两个县紧紧地连在一起。然而,也许是大山太高,也许是身处黄土高原不想多管门外事,一尊千米髙的山峦,仿佛隔着两个世界。山这边的A县,只知道山后面的另一个省区,据说那里的人头上都戴一只伊斯兰帽。山那边的王县,许多人就连乡政府在哪儿都不太清楚,更何况山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年,不知谁将个重大秘密泄露给了山这边的A县和山那边的王县:山上有个大铜矿,一年能采几千吨,而且永远采不完。铜是什么?山这边山那边的人却没有一个不晓得。他们下圯用的脸盆是铜的,火锅是铜的,马鞍是铜的,还有小伙子腰间的皮带扣,姑娘裙围的小蝴蝶……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铜,没存它,高原将变得灰色;没有它,涮羊肉、烤奶酪将变得无味。铜,高原上的金子,贫困中的富有,它诱惑着山前山后的万千牧民与村庄……

A县,七名常委慎重决定:由工业局、农业局、乡镇企业局联合成立铜山幵发总公司,主管经济的副书记亲自挂帅任总公司党委书记,各局长任副经理,银行贷款100万。

王县,七名副县长在香烟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一板定案:由县长亲自抓铜矿开发,力争年内三分之一财政取自于铜山!

元旦第二天,A县铜矿开发总公司的牌子在秦岭胳膊上高高竖起,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整整三天未息。

春节前一天,王县县长在大年三十不守岁,率领上百名局长、乡长、村长、技术员、工程师,浩浩荡荡开向山峰。从今天开始,我们王县的命运将与此山同沉浮!县长的豪言壮语,激动得在场的人热泪盈眶。

向着同一座山,向着同一个目标,他们和他们紧赶着步子。

这山是我们的!

这山是我们的!

看,这是土改时定的界线!

瞧,马鸿逵时就这样划定的!

以历史为准!

以现在为准!

你们不讲理!找你们省长去说理!

你们才不讲理!把你们省委书记找来!

撤!一撤!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满有把握,充满信心的带走队伍,回家各自取尚方宝剑。

界线是历史遗留的问题,重要的解决你县当前的经济出路!

最主要的是要把你县的经济建设搞上去,历史遗留的问题让它继续遗留吧!

两边的上级不同的口气却是同一个内容:矿山是你们的,不抓,经济搞不上去你们自己负责!

军令如山倒,不把几十年的穷县帽子摘下,上下难交待。县长和县委书记深感自己是被逼上梁山的。铜矿山是惟的赌注了!

上!不上将永远落后。何况,不上即等于让别人发财自己挨饿!划不来!

这边公安民警开道,那边武装警察领路。

枪杆子对枪杆子,这不行!县长和县委书记毕竟脑瓜子里还有一根弦,双方都下了命令:拿武器的人都撤!

剩下的便是手持铁铲、木棒与马鞭的山民。

冲啊!冲啊!

顿时,山头上杀声篪天,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斗……结果是死了3人,各伤17人,一边的县长挨了两拳头,一边的县委书记眼镜被砸得稀烂。

从此,仇恨的种子在A、王县的干部与群众心目中深深地扎根生芽!

上告!上告!国务院民政部办公厅接到的边界械斗信件和加急电如同雪片飞来。

唉,太难了!太难了!平均一天中就有三至四起这样的事。我们总共才那么几个工作人员,而且这些人下去不顶用。你想,县与县、省与省的边界之争,我们几个萝卜头官下去谁听你的?这种事,非副部长以上领导去才凑合能把双方找在一起,即使找来了,你又能怎么样?将矿山判给他?或者判给他?好,判给厂你,这边的省长说:国务院下达我省的财政收人指标你得想办法让总理减少!我们哪有这权?那好,既然这样就别多管闲事!呆着吧!民政部办公厅的官员耸耸肩,这样说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县长和县委书记觉得惟吾七品官管事,于是矿山上重新拉开了拉锯战。

这一拉锯战的结果,原预测可采13年的铜矿,现已接近衰亡线。A县因矿山所得的财政收人总数超过1亿,王县稍稍低于此数,但人县因械斗造成的损失总数是王县的三倍。

B县和张县,在两个县的百姓心中长期以来就没有外省、外县这个概念,横在他们之间的仅是一条枯竭的古河道,故而,百姓们习惯上的叫法也就是河这边,河那边而已。悠久的血缘使这河两岸的村村寨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这里的人们与其说跨河沟是出县、出省,倒不如说是走亲戚。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多少年来,他们遵循着这一纯朴的和平外交政策。动人的事儿很多,如1953年,地处B县的百姓遭受特大自然灾害,上万名无家可归的山民流落到张县。张县人二话没说,当晚县委就召开紧急会议,号召全县人民腾出一床被子,省出一碗苞谷面给受难的兄弟县灾民们。万名无家可归者就这样温温暖暖地、平平安安地在张县度过了三个月时间。后来,大约三千人就干脆在张县落户了。文革大批斗那会儿,张县县长被造反派打成苏修特务,弄得妻离子散。眼看着张县县长过不了好时光,B县的百姓知道后,悄悄将他接过来,藏了起来,并且一藏就是四年。

人们说,在B县和张县之间,别说百姓们每年不知有多少回互相走来走去,就是县长与县长,每当逢年过节时,你请我宴也是常事,真可谓亲如手足。

如今,这两个亲兄弟居然成了西北边界闹得最凶的冤家。不为什么,只为地底下那么点煤。不过这煤对河这边和河那边都太重要了。据说,那个隐伏在河沟底下不足30米的煤层能使其中的某个县不出5年之内达到小康。这对贫困的B县和张县来说,无疑富有极大的诱惑力。

损面子的事绝对做不得!两个县同时召开的两个秘密会议上,几乎是同一个口径。既然如此,干脆把河底下的煤让给对方得啦!有人刚刚这样提出,就被断然否决:不行!其他亊好说,这事我们让不得。咱县一另一方也说咱县穷了几十年,也该过些富裕日子了!父母官们的心此刻装的是整整一个县。解放三四十年了,他们的过去和他们的前几任曾为本县的脱贫付出了无数心血,然而都因为穷乡僻壤的缘故,终未能摘掉那顶贫困县的帽子,如今每年仍需国家给予百万以上的救济。为政者谁不想在自己的丰碑上刻金色的痕迹?再说,百姓们也确实够苦的了。干涸的河道,漫卷的黄沙,除了勉强能塞饱肚皮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煤矿,成为两县惟一有可能改变自己贫困命运之所在!县官们能不为之朝思暮想?

两县头头们各自瞒着对方筹划着宏伟工程,并都悄悄派力爵向古河沟靠近。要是谁泄露了县里的开煤计划,就罚谁1万元!两个县的决定简直是像经过商量好似的,都是1万元!老西姓听了快要吓出毛病来,别说1万元,就是1000元,许多户主也得卖了毡子又扒锅呀!上面之所以这样狠,道理明摆着:河两边的人太亲近了,说不定哪个没过门的女婿为了讨好河那边的岳父大人就把自己县开煤的事给漏了出去。

事情还真偏偏出在这上头,一位叫巴格辛的小伙子,这天在珏上挖煤队那儿晚了一个时辰下班,等他赶到河那边的张县女朋友家,已经是夜晚九点多了。千啥去啦,咋又这么嫂?这个姑娘本来就一直怀疑8县的小伙子是否脚踩两只船,今儿个又见他这么晚才来,不由嘀咕起来厂要不是加班钻洞挖煤,我能晚来吗?不信?你上河那边调查!小伙子的这话恰巧被隔壁的那位当乡党委书记的未来岳父听到了,便过来搭话问道:你们那边在挖煤?嗯,不不不!……小伙子刚说出口就知道泄漏了秘密,想封嘴已经晚了。这事很快传到B县头头耳里。

这些伪君子,说不定他们早干上了!可你瞅他们表面上装得多友善,背地里呢,不知做了多少损人利己的事!B县似乎第一次看淸了张县的真面目。其实,当听说那条界河底下有煤后,他们比张县干得兴许还早那么儿天。但由于不明对方底细,故如今根据可靠情报获悉张县在开煤矿,自然不免大惊,因为按B县人现在的心理推测,张县也早把底下的乌金不知挖走了多少!全县动员,必须赶上和超过张县,以夺回过去的损失!B县迅速作出对策,并公开组织了省界附近的六个乡的一千多名民工进人煤矿区开窑挖井。

对岸的张县一直是暗着在干的,事实上至今才挖出几车煤。眼下,见B县如此兴师动众,大有一日之内欲将煤层吞为己有的势头,当然是焦虑万分。县委召开的紧急会议一直到凌晨三点,最后决定,全县增加投资500万元作煤矿开采基金,同时从大同和包头煤矿高薪邀请两个专业机械掘井采煤队充实自己力量,以此作骨干,带动全县的其他六支半机械采煤队,在此基础上发展由2000名群众组成的个体采煤队,地下地上立体开采,力争年采煤百万吨以上。

张县豁上了血本。县委紧急会议的第二天,有线广播便开始宣传。采煤致富,爱国集资的门号家喻户晓,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但百姓们把卖鸡蛋的钱一齐凑出来也没集满500万元,县委不得不号召县机关紧缩开支,并且硬性摊派了80万的企业捐资。煤矿牵着全县人的心,煤矿与全县的行行业业密不可分!

张县的这个行动,对前一年受灾的B县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冲击。元气未复之前,要像张县这么干,B县显然力不从心。河对岸那一阵阵隆隆作响的挖煤机械声,显然对B县人的心理上是不堪忍受的摧残。

―个风雨交加黑黢黢的夜晚,张县的采煤工地上,突然忽隐忽现着十几个黑影。黑影接近采煤掘井机之后,不知在磨蹭什么,不一会儿,便迅速离开现场。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之后,只听张县的挖煤工地上,突然几声巨响,那几台采煤掘井机和它一旁正在值班的几名工作人员一起被掀到了半空,然后又摔得粉碎……

不用侦破,张县人一看爆炸现场,便知道是丧尽天良的B县人干的好事。据有关方面估算,张县为此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过200万,这里还不算五名死伤人员的抚恤安葬费。由于出了这起事,从大同和包头请来的两个专业掘井队提前撤回了本单位,张县煤炭开采从此一下陷人瘫痪状态。当这一消息传到全县的百姓中后,成百上千的血性男儿和那被害得丧父失夫的妇女,高举起牧鞭与铁锹、羊铲,越过界河,见B县领地上的采煤工就打,见已经挖好和尚未挖好的煤井就砸……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B县死伤20余名,70的煤井被破坏。张县人报了心头一仇,但也扔下了三具尸体。

大战之后,B、张两县为了根治对方,首先在本县的临界乡地进行划清界限的教育。一时间,那些在河对岸有三亲六故的村民们纷纷表态写血书,誓不与河界那边的人为亲为友。在这期间,至少有百对以上的热恋男女被无情地分开。具有悠久友善历史的界河第一次成了两岸百姓之间的深谷鸿沟,持枪的边界巡逻队、亮着探照灯的监哨所,开始出现在界河两岸,进出人员需要持各自县政府印发的护照,哪怕是走亲戚、放牧,一律得经过检查——界河,成了两个友邻县的三八线。

到此,双方似乎该收敛了吧?没有。这种地面上的敌对势态更加刺激了地下战。现在,人们开始把争夺的焦点放在煤井的坑道上。越界挖煤,先把别人碗里的饭抢过来,聪明的人聚到一块去了。但是,这种形似聪明,实则愚蠢的做法并没有给哪一方带来好处。冲到张县界内的B县人,为了快挖多采,因而不顾一切,见好煤层就大口大口地吞,见稍差些的煤层扔在一边,致使煤层回收率仅达20%,造成大量的浪费。与此同时,进入B县的张县人也采取取富去贫的采掘方法,不出两年,这座拥有中型储童的煤田便毁于一旦,花费了大量人力和物力的B、张两县到头来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哼,咱们富不了,他们也别想富!分别耗去500万和630万巨资的张县和B县的干部们喝着浓茶都对我这么说,那脸上散发着阿Q式的胜利光泽。

我为此而感到悲哀。

C县与李县、D县与赵县的情况亦大致相同。这两个地方均处在边界与煤田并存地带,争执与械斗的结果是煤炭资源几乎破坏殆尽,而且人们曾为之骄傲和垂涎的草地也变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土。

据国家矿产管理部门调查的结果表明,在我国52000多公里的省界上约有各种可开采的大中型矿达230多个,它们中有属于国家乃至世界一流储量的稀有金属矿和非金属矿。这些矿无论是早已成为国家经济命脉的国营生产矿,还是尚未列人国家开发计划之内的远景矿,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严重的双边争矿抢矿风。由于边界矿处于特殊的地段,这类的群众性抢矿争矿比一般的民采风更为野蛮,通常是有组织的大规模掠夺与破坏,同时伴随着血腥的大械斗。你的就是我的;你没有,我要有;我要没有,你也别想有!这似乎是所有边界矿山发生械斗的共同心理特征。

一位矿产资源权威专家介绍,全国处在省界县界地带的矿山大小共有3000余座,这些矿山80以上有纠纷和严重纠纷。边界矿山的破坏性是任何矿山所无法比拟的,国家每年约有10座中型以上的矿山因此而枯竭或消亡,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两个亿。有人推算,再过20年,我国省界、县界处的矿山将有一半以上变成废矿。

这个警报不能不说是严竣的。

有人指出,社会主义的中国不该发生这类事情。走共同富裕的路,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和应有的品德,为什么还要发生抢矿争矿甚至械斗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第三章 金钱王国里的朝圣者

我看过一本记述关于耶路撒冷朝圣活动的书,那真是一种惊心动魄。

宗教的精神力量是一种超自然、不寻常的神的力量。如果我们能理解宗教对教徒们所产生的巨大引力的话,那么,我却一时不懂那些在金钱与物质世界面前竟然也会出现的那种宗教式的疯想与幻觉。

第一件事发生在湖南的辰溪。

葛老汉——其实也才刚过半百的人,在20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突然做7个梦:梦见玉皇大帝告诉他说他家后门的山底下有金子。葛老汉当时还只有三十来岁醒了后从床上跳起来,连声高喊:老天爷开眼,我葛某人要发啦!发啦!

婆娘半信半疑,跟他挖了一夜又一夜,可是啥都没见着。婆娘不干了,说夜里累得贼死,白天咋个下地?

葛老汉说:还下么子地?等金子挖出来了要啥有啥,美还来不及呢。

婆娘又跟他挖了半月。土堆成了小山,啥金星子也没见着。

搁着地不种,挖挖挖,挖你个尿窝,我不干了!婆娘从此歇了手。

葛老汉没停,而且白天也开始挖了起来。

近邻远乡都知道了此事。旁人见他如此一年半载地挖个不止,以为真的山底下埋着金子,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到第三年冬葛老汉家的后山上一下子来了上千人挖金子,人们把整个山包差不多翻了个个儿,还是没见金星儿。

大伙儿终于泄了气,甩下铁锹铁镐,从山上撤了下来,惟独葛老汉依旧如故。

他挖啊挖,挖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挖了20年……

有一天,他母亲死了。别人跑到山洞里把噩耗告诉他。谁知他抹了一把汗,说了声反正年纪大了,又操起铁钎凿开了。

婆娘受不了这份罪,卷起铺盖,带着儿子出了家门,一去不回。他听后把铁钎一甩,说:怕啥?只要挖出金子,还愁没有婆娘儿子?

后来,他干脆把农活扔了,把家产当了,换来开山的炸药与填肚穿着的日用品,钻在洞里一门心思地挖。

去年秋上,县官们知道此事后,甚为震惊,主动与省地质队联系,雇来两位工程师来到葛老汉家的后山勘察,结果发现此地报本没有金矿存在。县官告诉了葛老汉。哪知葛老汉大怒,高举铁镐,站在洞口大声说道:谁要是再来晦气,我叫玉皇大帝劈他八辈祖宗!

从此再也无人去阻拦这位挖山不止的黄金痴梦者。如今,葛老汉已将后山凿穿。因为始终没有见到梦里玉皇帝爷对他说的那种金子,他改变了一下方向,又从头开始凿山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陕西境内的小秦岭金矿区。

时间是1994年7月11日。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曰子。而在小秦岭山区它是个多么叫人惧怕的忌日。

这一天小秦岭金矿区的西峪河两岸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淸。有人说,二三百吧。有人说,光文峪金矿那座用废矿石垒起的大坝底下就住着不下300多民工,现在活下的就剩80多人。而沿西峪河两岸采金的人少说也有几千人,在一丈多髙的伴有乱石奔腾咆哮的洪水面前,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只有天知道……

小秦岭“7·11事件”,这是建国以来罕见的特大事故。它的全部真相人们至今或者永远无法弄淸。因为那些在洪水中葬身的都是些在当地无户口、无登记、且不知来自何方的采民。对此,他们的家人一无所知,还正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等待着自己远去深山的亲人,能早些寄回挖金挣来的钱去盖新房、换媳妇和养老送终……好凄凉的等待呀!

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悲剧丝毫没有动摇那些从四面八方拥来的采金人。当7·11事件中那些无辜丧命的采民们的尸体还飘浮或暴晒在河谷之中或河面之上的时候,我来到了这里采访,我看到浩浩荡荡走向金山的一批又一批新采民的脚步依然迈得那样从容,那样执着,那样坚定不移,脸上无半点恐惧之感。

……记不清何时,记不清何处。只有当我拥抱你的时候,灵魂才得以升华,生命从此复活。啊,你像万能的神灵,令死者生,令生者死。人们愿为你慷慨赴死,愿为你英勇生存。你是上帝的椅座,你是上帝的基石,你与上帝同在天国……这是某君的一篇《黄金宣言》中的一段话。

啊,金钱与财富,你这天国之君,使多少疯狂的追随者,为你倾心俯首,跳起人生的摇摆舞;为你沥血舍命,魂逝天国!

<h3>西部剧</h3>

20世纪40年代,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美国,在经济获得空前飞跃之时,出现了一股曾载人美国历史的西部开发热潮。有谁想得到呢,40年后的中国,在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势头越出国界、奔向世界大潮之际,沉默了许多年的中国西部仿佛一夜间也涌起了一股犹如飓风般的开发热。导致这场波及新疆、青海、内蒙古、西藏、四川、陕西等乃至整个神州大地的西部热,是由以Au为代号的金属元素引起的。

金子,你的名声太大,你的感召力超过了任何一种哲学家与宗教家制造的神力!

那些多少辈子靠一张黄羊皮度日的牧民们太贫困了,他们需要营养滋补那瘦削的身躯,需要像沿海地区和城里人一样,家中有台电视机和能看个月落口出的手表。狂风的沙海中,伴着贫穷困苦度过一生又一生了。

时代给予了这样的契机!

西部人开始重新认识和发掘自己的土地。

无须听这样的传说——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华访问,献给周恩来总理的第一份厚礼是我们美利坚合众国的资源卫星测出,中国西部有个大型金矿。

无须听这样的新闻——1985年,中国黄金总公司官员到澳大利亚考察,澳国矿产部门负责人对他说:中国西部有一个金矿田若公布了储量,会引起全世界金价发生爆炸性波动和全球的金融冲击!

啊,人们过去太小看和冷落横空出世的八百里苍莽昆仑与潜人云海的巍哦祁连了,以为它们只是黄沙百战穿金甲、无花只有寒的两个庞然大物。事实偏偏是这两根西部擎天柱披挂着厚厚的真正的金甲与黄袍。高精度的美国卫星和找金彝祖澳大利亚人所指的就是这两座大金库。这绝不是耸人听闻。中国的地质工作者经过勘察,迅速证实了在昆仑和祁连山的怀抱中金脉丰富,沙金富集。在金子最富的红金台,一锹沙子,哗的一下撒在地上,一颗颗芝麻大的金粒,信手可拣。当地的牧民,在骑驼放牧途中,拾到10斤、20斤重的金块的事并不鲜见。

多少年来,是人们不懂金子的价值?不懂金子可以换取财富与天堂般的生活?否。那是因为金滩、金山上的牧民虔诚地遵守着神灵的嘱咐:放牧者以牧为业,一切意外之物都将是罪恶的撕蔽。他们虔诚地保护着金山、金滩,就像保护自己的牧场与田园,即使捡到―块价值连城的金块,最多也是拿来铸成一只给孩儿礙奶的小勺与—副精美的缓缚上的扣环……

什么,那儿遍地是黄金?牧民们用它铸小勺和扣环?哈哈,傻瓜!白痴!有一天,那些聪明人听说这样的亊后,便再也按捺不住那颗贪婪的心,于是成群结伙,走出窑洞,走出茅棚,走出高楼大厦——一比起金子,高楼大厦算得什么?带着妻子的嘱托,孩子的希望,未婚妻与情人的条件,从天山深处、秦淮人地、江南水乡、海河京城……队队,一行行,怀着激动、兴奋和豁出生命来一搏的坚强决心和斗志,如汹涌的巨浪,向阽仑、祁连,向西部开进!

西部采金者有多少?我们从这几个官卡便可知其大概,尽皆这是个极不全面和准确的数据:1982年,昆仑、祁连、天山、阿尔泰、博格达、阿尔金这六大金山的十几个关口上能说上数的采金人是43500人;1983年,64800人;1984年,139000人;1985年,175000人;1986年,187000人;1987年,193000人;1988年,204000人……1990年至1994年,平均每年均在25万至30万人以上。

这是一支多么庞大的队伍!这支队伍由来自人的本性而汇成的那矢志不渝、勇往不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巨澜,势不可挡地荡涤着寂寞的西部,使中国的西部一夜间变成了另一个喧沸的世界,一个真正的野性世界。

还是让我们用现实主义的自然手法向公众们作些探秘吧——

裸体的雄性世界:

海拔4500余米高的昆仑山的一条背脊,一条用金子烙成的背脊。别以为几万人几十万人,这第一支浩荡的队伍,可以将绵延八百里的昆仑挤得满满的。天真的作家总在现实生活的画卷面前受骗。昆仑以它巨大的身躯根本不让我们能用有限的视觉感觉它的躯体在被人蹂躏。

哎,那儿好像有人!有人从望远镜里发现左前方的一座山旁有充数小点在蠕动。

吉普车为此又重新走了半小时。

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这是个庞大的露天采金场!望远镜头里蠕动的小点便是忙碌的采金人。

金色的土地,金色的天空,金色的人群……这是我们最强烈的第一印象。令我们惊诧的是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世界里,成千上万的采金者竟也是金黄色的,一种与大自然极为融洽的金黄色。是的,亲爱的读者,你是很难有这种眼福的。

在这儿,我们发现,所有的淘金者一律赤裸着全身,而且所有的人,没有一个脸上是有半点羞色的。相比之下,我们几个将上帝赐的那玩艺儿盖得严严实实的人反倒觉得很不自在。这儿是雄性世界,没有一个女性存在。那一个个大头颅、宽肩膀、粗嗓音,连同那象征男性的勃起的阳具,显示着一种力度雄壮和不可征服的锐气。

他们大部分都很年轻,却都把头理得光秃秃的,在夕阳与沙海的光芒折射下,如同涂了黄颜色的灯泡,闪闪发光。自然,那脸庞,那汗湿的背脊,那深深插在沙中的双脚,无不发着闪亮的黄光。

金子的吸引力远比磁铁强十倍,百倍。对我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来访者,他们甚至连瞅一眼都懒得。差不多都是那么专心致志,手扶着的是摇动的簸箕、木盘、锹铲,两眼盯着的是水中时浮时现的金粒子,而双脚也不闲着地踢挡着有可能滑到他方领地的那些散落的沙粒……

喂,小伙子,你多大啦?在一个年轻人的淘金架前,我们想套点话。

对方白了一眼,没有说话。

你来了多长时间?一天能淘多少金子?

对方投来第二个眼神,显然多了一样东西一敌视。

干吗你们都理了光头,又一丝不挂?这多不雅观!

大概看出我们儿令是死不改悔的磨嘴皮者,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们几个露出胜利的微笑,但马上个个气急败坏,心里直骂这些人怎么一点也没礼貌!

因为对方用那双沾满沙子的手,抄起他下身的那个硬干干,说:又不是在你们家,管得着吗?我倒要问问你们几位干吗把那玩艺儿裹得严严实实的?是短了一截还是穿不了洞的柳条?

哈哈哈……整个淘金场,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胆战的放荡的狂笑声,那笑声隆隆回荡,犹如大地在摇动……

的确,在这万众赤裸的雄性世界里,我们几个衣冠楚楚的文明人反倒成了动物园里那些被人耻笑的裹着红衣衫的猴子一般,干脆,我们也把衣服扒了,那样多利落、痛快!诗人气质的位老弟说。但毕竟谁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包括他自己。

你们问这个?终于,我们有机会了解想了解的一切,一位脚上长了个瘤子的在工地上休息的年老采金者告诉我们,唉,来到这里,谁不想多采些金?可采金使的就是强力气活,人易疲惫,干一天就像换一次骨架。这里又没有女人,大伙干脆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干起活来省得碍手碍脚。再说,谁也不想在淘金之外多费哪怕是半斤重的力气。

你说干吗理光头?这也是逼出来的。这儿又没地方去洗脸洗澡啥的,有了头发多碍事!时间一长还不长满了虱子?又来个干脆,光禿秃,啥虫子虱子的见鬼去吧!

日子久了。大伙儿觉得光着身子还真舒服。皮肤经太阳、沙光一晒,硬邦邦的,滑溜溜的。夜来,大伙儿往沙子里一钻一滚,嗬,还真比到浴池里洗澡舒服十倍八倍的。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老人说到这儿,十分夸耀。西部淘金者在与自然的抗争中,表现出了令人惊愕的忍性与能力。然而,他们在对待自己的生活时,又表现得可怜巴巴,不堪一睹。

离金场百米外的一个山背上,搭着一片小屋,淘金者戏称这是他们的金城。大多数小屋是用透明的塑料布支撑成一个厶形的架势,只有很少是用的帆布帐蓬。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睡觉的席子,两袋食粮分别放在头顶脚跟,作枕头和搁脚用,这叫一举两得:不占面积,又可用来消疲劳。人类就是这样高智能,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发明,也能获得巨大的效益。

不过,这些亚当们对自己的要求也太将就了,要说有多脏就有多脏。这儿,得不到水虽然淘金场有条溪流,但那里的水是用来淘金的,谁要是擅自用来洗刷就会被开除出金场,于是也就不可能洗脸洗澡。收工回城,往沙子里一钻,滚几下,就把身上的汗迹与泥土蹭掉,再用一块布团擦一擦,就算完事了。何必那么麻烦,身边又没老婆,又没席梦思。省一斤力气,说不定明天多抱一个金娃娃呐!他们自有道理。

吃的要比睡的更为简单。南方人带的是炒面,陕西一带人带的是馓子油炸的,很像面条,四川人则带白薯干。抓一把,再喝一口水,就完事了。时间长了,食物长出了绿毛,他们照食不误。于是,免不了出现食物中毒者。

在金城,我们发现了一个无法容忍的现象,那就是遍地的粪便。他们不盖厠所,不挖粪坑,就连多走几步路都不愿,拉便就围着小屋的四周。小屋与小屋之间,没有一处不是连片的粪便,惟独门口走路的一行脚印处没有。

这有什么?高山缺氧,多走几步路就得喘大气,咱才不冒那个傻劲!没有一个人不这样回答。

除吃、拉、淘金,他们还有许多业余时间,但却没有更多的内容,看武侠书,打扑克,喝老酒,谈论女人,打架……男人所独有的专长,在这里都能用上。

这里,一切都以决输贏为定论。比喝酒,直到喝死人;比打架,直到脑袋插进两个肩膀里;比打扑克,直到挖来的金子和家里的老婆一起抵押进去……

啊,女人!女人是雄性世界里谈论最多,却又最难得到的一件事。于是,便开始了有两个男人睡在一起……同性恋,在淘金者中极为普遍。

他们并不以此为耻,当这些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男性们突然离开妻子,离开情人,过畚一段漫长的禁欲生活之后,自然感到极端的痛苦。据悉,情人们常常白天是一对好搭档,夜里又是―对好夫妻。没什么,我们双方愿意,并且过得很好!一对同性恋者这样说,我们还可以告诉你,一旦淘金结束,我们会友好地分手,回到各自的老婆被窝里……

这类阶段性同性夫妻在淘金场被亚当们广为推崇。大漠的伊甸园就是这般离奇、独特!

男悻世界里,有时也会出现女性,尽管是极少极少的。但一旦出现,便是一场悍然风波或地震。

某采金地。从河南新来一批年轻人。他们是成群而来的。来到的第一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剃光头。对此,新来的居民没有一个反常,照剃不误。第二天,清一色的裸男间却有一位小伙子死不愿脱衣脱裤。

他病了!一起的人这样回答。

二天,三天,十天,二十天……他一直穿着衣服,并且手脚丝奄没有半点病态而致的不利索劲。人们开始了怀疑。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这是个假小子!不信,你看他胸脯鼓鼓的!是呀,俺们一个个晒得又黑又黄,就他那样经晒,还是细嫩嫩的!哎,今晚咱们……几个坏小子凑在一起商定主意:夜探曹营,看个究竟!

月光下,金城一片呼噜声。这时,十来个小伙子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不愿意脱衣服的小伙子那顶小屋四周。妈的,看不到里边呀!有人发现,小屋用的是不透明的帆布。

给!有人给前面的人递过一把刀子。于是,严实的帆布上露出了一个缺口……

啊!那是什么?……蜇白的两条大腿,再往上看,是洁玉般的酥胸,酥胸中央,崛起两尊高高的释放了的雪山……上帝!前面的小伙子像祝板一样钉在那里。空气凝固了,眼球子儿发直了……怎么回事?快让我看看!后面的人紧张得像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于是,你挤我,我挤你,小屋像只颠簸在浪尖上的舢板。

哎——快起来看哪!

看什么?

女人哪!咱这儿有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哪!

什么,这儿有女人!在哪儿?

整个金城惊醒了!男人们疯一般地从自己的小屋里钻出来,就连正在合欢的假夫妻们也奔了过来……

不许往前走!不许往前走!帆布小屋早已被挤塌在地上,在它的四周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们嚎叫着,狂笑着,甚至不停地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但是,他们始终没能靠近看个仔细。那假小子的真面目,被十几个一起来的河南老乡死死围在中间……这一夜,直闹到天亮。

从第二天开始,假小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并且时刻有她的老乡看守着。然而,那些没能轮上一次眼福的汉子们是不甘就此罢休的。他们轮番进攻。直到那十几个河南老乡丢掉手中淘金的簸箕,重新组成保护圈。

这能难得到谁!

十几个人的保护圈,承受着西个、千个人的轮番冲击。弄得河南老乡晚上不能睡觉,白天不能上工,而且随时可能被黑压压的野汉们踩死在脚底。

不行,今天非看个明白!第三天,那些没有得到眼福的野汉发锊道。眼看场流血的廝杀就要出现在淘金场时,突然,那顶倒塌了的帆布下面钻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来。她,全身洁白如玉,犹如女神一般屹立在这些野汉的面前。她嗓子沙哑,泪流满而:……你们看吧!看个够……我,我不怪你们3她微微羞愧地低下头。倏地,她抬起头,声音变得如此颤抖:我,我的男人也是淘金的,他与你们样……楚前年出来的。可他命不好,没:三个月就得了风寒病……我们才结婚三个月,可他走了,留下了两个瘫在床头的老人和他的一个种子……我从此个要人负担三个人。靠几亩地养活不了全家人。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说这儿能淘金,一天挣上十块八块没问题。于是我就……就女扮男装偷偷跟着他们来到了这儿……不想你们……她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我……我不怪你们。谁让我走进你们男人的世界里来!我,我明天就走……

不,大姐,你别走!不知是谁突然跪下来大喊一声。于是,成百上千的男性公民们像听到命令似的也一齐跪了下来。

大姐,你别走!别走!我们养活你!养活你全家——!

啊,浩瀚的大漠,久久回荡着这震撼肺腑的声音!

啊,古老的戈壁,你是否在呼唤人性的复苏?

是的,他们——这些采金者们从这女人口中听到了妻子和母亲的声音与命运,他们开始感到自愧、痛苦!重新觉得自己是人,而不仅仅是雄性!

他们挽留下她,每天给她最好的吃,并且悄悄地送来一勺勺带着汗水、带着深情的金沙!那闪闪发光的金沙堆满了一顶小小的帆布小屋……

野性的裸男世界里不仅仅是野蛮与罪恶。那里有人世间最丑恶的东西,有时又有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这是一个永不和谐的世界。

女人国的秘密:

在西部采金大军中,到底有没有淘金女?我问了几个部门和去过西部采金场的人,都说有。那么,到底是什么样呢?我执意想探究这黄金世界里的女人国。

很遗憾,庞大的中国西部,就是乘飞机上几个地方转圈也得几天时间,别说到所有淘金场采访了。而偏偏,那个淘金女人国又在阿尔泰山腹地。除非,你准备三个月时间。有人对我说。

你真想了解陶金女的情况?箅你走运,我刚从阿尔泰山那儿回来!在北京的一次矿产资源管理会议上,地质矿产部的一位女工程师听说我在采访这方面的材料,于是主动给我讲起了她的亲身见闻:我们一行6人到新疆调查群众采矿工作。因为我是女同志,有人便向我介绍说,阿尔泰山有个淘金女人国。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便请区地矿局的司机小张带我去。

进山的路很难走,这是因为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路。我们坐的是一部老式吉普车。车子在所谓的路上——其实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前进。不知过了多少座山头,多少道河沟,我们终于看到了阿尔泰山腹地的淘金场。

阿尔泰素有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之说。其实,我们地质勘探结果这里至少有100多条沟河中流淌着富集型的沙金。阿尔泰山以无私的胸怀,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采金者。有人估算,阿尔泰山的女淘金者不下万人。

女人需要特殊的自然环境,那是一望无际的干燥的大沙漠,她们在那里是难以生存的。女人离不开水。她们要洗脸,再不讲究的女性也要抹一把脸;她们要洗澡,这是夏娃传下的习惯,洁内的身子是不容沾一点泥土与沙子的,身子是她们的本钱;但更重要的是她们每月经历一次那称之为倒霉的事。

男人们早已进了那深山的又一条金沟,而她们依然充满希翅地蹲在这条溪水长流的沟河两岸。

女人们不像男人那样专心致志。一见有人路过,就叽叽喳喳起来,不过,手里的活根本没受一点儿影响。这是晌午时分,天布呰热,淘金女们穿得很少。当然没有人在干活时穿裙子不过,她们下身穿的裤?都很特殊:有裤管,怛都不过膝盖。下面的那部分有的显然是磨破掉落的,有的则不是。裤腿不方便,这多好!一个年轻姑娘正用剪刀剪掉她那条很新的工作服的卩半段裤腿。扎头巾的人很普遍,可也有些俏姑娘蓬松着民发,那黑色的瀑布随着有节奏的动作摇摆,显出一股醉人的美。只因汗水太多的缘故,她们上身穿的衣服都湿透了,把女人特有的特征全给暴露在众人面前。她们不在乎,而且为了方便,很少有人戴乳罩,于是一双丰满的乳房清晰可见地展现在你眼前。太多的刺激反倒弄得一些男人们难堪,司机小张的眼睛根本不敢看一看我们的女同胞。也难怪,我们有些女同胞特别是些中年女人显得有些太大胆和放肆,也许是太热的关系,她们有的把胸前第二第三颗纽扣全放开了,那白白的酥胸差不多都露在外边……

几乎所有淘金女之所以踏上淘金这条充满冒险的道路,大部分是出于人自身为了生存和摆脱困境的一种最基本和原始的追求,而不像男性淘金者耶样,许多人是出于崇拜金钱的心理。由此,相形之下,女淘金者对黄金所抱有的幻想和依附性电大。它们太重要了。然而,事情往往这样,寄予希望越大,就越容易使囟己陷人绝境。我了解到,除了少数把头之外,每个淘金妇都有一本渗着血和泪的生活故事?

像我到的那条金沟,长约二里路,近万人,你一群,我一伙,彼此都像互不相识似的,既不打招呼,又不互相走动。一群人就有一个固定的帮派。帮子中有大、有小,大多是同乡人结盟,也有自愿凑在…起合盟的。帮头就叫老大。老大一般都是大伙推举出来的,或者有威望,或者是第一个到这儿的人,或者是淘金能手。新来乍到的往往看不出在一帮子中还有什么等级之分。而亊实上,一个帮就像一个国中之国,淘金场是个大国,帮子是小国。小国里有君主,君主就是帮头,也即老大。老大的下头是按淘金的工作程序来分等的。那些刚入伙,没有经验,或者手脚笨的人,属最低等级,他们只能十些刨沙或挑沙的重活、累活,分的钱也最少,往往干个月连金子是什么也没见着。其次是蹲在水里,握着铁锹,端着簸箕或竹筐的人,他们的任务是淘沙。淘沙是个技术活,成担成筐的黄沙在簸箕或筐子里筛滤,最后剩下少许黑里发黄的沙粒。这些沙粒俗称沙金,在阳光底下能隐约见到反光。淘沙动作简单,可得学佘把握火候,重了沙子全跑了,轻了沙子出不去。有的人淘一天,簸箕或筐子里啥也没留下,这样的人便会受到降级处理,也就是只好去干刨沙、挑沙的重活累活。淘沙人收人高于挑沙、刨沙人。淘出的沙金被集中送到一间小屋里,这道工序叫选沙。选沙人把沙粒放到一块倾斜的石板上,石板上有一道道不深的细纹。夹着淸水的沙粒经过石板,那些沙金就落入细纹之中。选沙人一般都是淘金老手,有丰富的经验,等级高,收人也高。最后一道工序,一般都由老大亲自干,或者由老大带几个可靠的经验卡富的人起二。这道上序叫吹沙。即把选沙人送来的黄色沙金放入个像簸箕似的铁器里,一边往上抛沙金,一边对着抛起的沙金吹气,这样,沙金里的沙子吹到地上,而真正的金子则落人铁器。吹沙是门高技术,口重了,会把金子一起吹走,而掉在地上的金子是无法拣的口轻了,落人铁器里的仍然是沙金。淘金共四道工序,四个等级。刨沙、挑沙者一月一般只拿二三百元。淘沙人是其一倍。选沙人又是淘沙人的一倍。而老大和那些干吹沙的人则更高。这种等级观念,有着浓重的封建色彩。可在淘金场它是天经地义的,谁要是违法,将受到严厉制裁。听说,有一位淘沙者在她那道工序,发现了一块几两重的狗头金,趁人不注意时擅自藏了起来。被帮里人发觉后,老大不仅仅没收了狗头金,而且将其开除出帮。据说,这种人再到其他帮里也会没人要。看来帮规还很严。可那些老大到底独贪了多少金子,又有谁知道呢?

淘金场内除帮子中的等级外,还有金场的最高统治者,那就是大的把头。大把头统治着所在的整个金场,颇像一国之中的君主。所实行的是中央集权制。大把头手中有军队帮雇来的打手;有监狱一挖的土洞,里面又黑又脏且长满虫蛆。哪位老大和淘金工不听觎矩,把头就有权处罚,轻则罚钱,重则体罚,或赶出金场。发现窃金者,数额大、情节重的则处重罚,大把头的主要收人来自新伙计所淘的金,这叫人头费。另外是各帮老大每月的上供。仅这两笔收人,就足可以使大把头居为整个淘金场的最富有者。

我发现,在采金的人群中,也可以找到不少男性。但这些人都是她们这个淘金场的大把头所雇来的人。他们有的是大把头的姘头,有的是专为帮助大把头统治淘金场的打手。这些男人在这个女人国里为非作歹,什么坏事都干。他们想找哪个女人睡觉,你就别想逃过这一夜。有些淘金女不愿,他们不但体罚她们,而且没收其钱财。大伙来这儿就是为了淘金赚钱,钱是命根子,所以,开始不从的人也只好听任这些畜生的摆布了。

西部淘金潮的女人国,就是这样一个希冀与毁灭、追求与幻想、香花与青梅并存的世界!

一个充满神秘的世界!

<h3>南国篇</h3>

在海南的胶林与崇岭,在广西的十万大山,在贵州的原始森林,我不止一次地听说那些原本十分贫困的山里人,有朝上突然发现自己脚下那乌黑或耀眼的石头是宝贝疙瘩后,便拼命地掠夺、霸占,继之以自己的实力占山为王,这之后便是屯筑居室,弃妻纳妾,豢养保镖,挥金如土,作威作福,称王称霸,甚至渐渐变得深居简出,一般人轻易见不上面,就是老爹老娘、亲戚朋友来了,也得层层请示、过关,才予传见。封建皇室生活与治人之道,在中国人身上似乎与人的性本能一样,与生俱来,无需教习。

夜幕下,位于广西资源与兴安交界的百里大山间,灯火繁星般布满群山,凿石放炮,人叫马嘶,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此情此景,让人仿佛看到了1958年大炼钢铁的年代。不过,听父辈们说那时广袤的山野间虽也有这般灯火,这般响声,但那时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富强(尽管做法不恰当)到处响起的是社会主义好的洪亮歌声。而如今,也是这般灯火,这般响声,人们又是为了谁呢?

<small>只因为白花花的银钱在就在脚下边,</small>

<small>哎哎,白花花的银钱就在脚下边……</small>

这是山野间传人我耳中的一曲小调。我不由感慨万千。30年过去了,从人们万众一心建议社会主义,到今天唱起老子有钱能买妾,人类历史的发展啊,有时真让人迷惑不解。

林哥来了!……哎,他是干什么的?

正当我随着表哥位刚刚认识的倒爷,走向一条满是帐蓬与草棚的小街深处,来到一个颇为讲究的石院庭门口时,两位手里拿着铁矛的年轻人把我挡在一边,问道。

为采访的方便,我经人介绍,结识了这位专门从事倒卖钨锑等贵金属的市外贸采购员林某。想到山里采访那些山寨王?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弄不好会把你的小命都搭进去呀!第一次见面,林某就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算我林某又当一回热心人。不过,话得说在前:第一,你必须保证不把山里的财神爷给得罪了;第二,不准把我搞的买卖告诉我单位里的人。你得发誓!我对天发誓。我们就这样攀亲,这样踏上了对我而言是既神秘又新奇的旅程。

装什么正经,阿福,二贵,接着!表哥哗地拉开皮包,取出两条万宝路香烟,甩给两个把门的,然后才道:这是我的表弟,自己人,带去见见大王!他在北京有路,能帮咱出货!

这是第一道卡子。紧接着是第二三道。

我问表哥:你每次来都这样破费?我看他起码扔了六条万宝路。

他轻蔑地一笑:小意思,喂饱了这些看门狗,来去方便,要不别说到这儿做生意,就是见一下南霸天也难着呢!

谁叫南霸天?

如果顺利的话,过一会儿你便会见到他的。

我们先在石院里坐了一会儿。表哥说,这儿是专门谈生意的,叫聚义堂。我抬头看着门沿上的那块大木牌,上面真写着这么三个大字,竟然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之墨迹呢!

这一带,上到县城、省城,下到庶民百姓,谁不知道这牛头山上有位大财神爷,号称南霸天的郭全禄!这三个字,是郭全禄出了3000块钱,请了那个书法家写的。

还真一字值千金呢!

这算啥!表哥见客堂里许多人正在谈生意,没有注意我们两人,便悄悄告诉我:你猜猜这石院庭是花多少钱造的?我环视了一下这个用大青石垒筑大约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石院庭,说:大概也得3000吧?

什么?3000能修出这么好的一个空中楼阁?不说别的,你看这石院庭下面的一条通道,就是方才我们上来的那条石道,共365级台阶,全是从后山运来的大青石垒成的,据说每块青石都在10块钱以上,加上人工、筑路、设岗费,就花了二万。你再看看这个石院庭,上接青天云雾,左右是悬崖峭壁,这么一座挂在半山腰的石院建筑,里外又是十分讲究的岩壁、铜墙,你说要花多少钱?

这时,一位猴瘦的中年男子凑到我身边坐下,搭讪道:老弟,成交了哦?李老板够意思,又给阿拉三吨,总算没白跑一趟。依晓得哦,上海眼底下就缺钨原料!阿拉这三吨到手,奶奶的,救了半个上海城!上海老乡兴高采烈地说着。

晚上,主人设宴款待。桌上都是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什么东北的熊掌,海边的燕窝,广东的蛇崽,上海的大闸蟹……应有尽有。酒是清一色的茅台。据说山寨王特别嗜好这酒。

来来来,蒙诸位关照,请大伙喝个痛快,明早好把各山头采来的30吨黑疙瘩弄出去呀!

没说的,二爷,有你一句话,咱们谁不是扛着脑袋为郭大哥干的呢!

饭后,我约摸地算了一下桌上的酒菜,三桌人,没有4000块钱是无论如何下不来的。常年都是这个样招待你们?我问表哥。

基本都是,还有更高的,那是郭全禄亲自出面的宴会。不过,他很少这样做。

他手头有多少?能折腾得起吗?

不掏?

这你就外行了。上酒桌的人都是来山上买货的。南覇天手下近2000名采矿工,每天少说能采上20吨钨矿石。他卖给咱一吨就是3000块,实际上他花的成本不到700元。你算一算他每吨赚多少钱?而山上的矿石有的是,干上个三年五年也运不完。他看上去是里外做人情,实际上是一本万利的事!

他悄悄地推开石院庭的后门,让我抬头举目正前方。只见前面大约有百十来米高的地方,还有一个亮着灯的洞口,那洞口隐约可以看到四个持着家伙的人来回地走动着。那是郭全禄的窝,洞口几个人是保镖。据说他雇了很多保镖。你要是能看他下山,那阵势绝对让你吃惊。有一回,我见了一数,光是身边的保镖就有12对,加上几十个随从,可谓浩浩荡荡的。下山正巧碰上一位省里的大干部下乡检查工作。嗬,这郭全禄财大气粗!他坐的是一位东北铁哥们儿送给他的奔驰600,跟在他后面的是大大小小十几辆又是吉普又是拖拉机的车叭,硬把那位省里的大官逼到了路边边……

他是什么时候起家的?

那是四年前的事。郭全禄一帮人听说这山上埋着宝贝,就纠集了一帮退伍兵他自己也在部队上当过三年侦察兵,会点三脚猫的把式,上山霸占了一个矿。那时,郭全禄他们虽知这山上的矿石是宝,却又不知怎样才能变成钱。正巧,这时从广东来了几个人。这些家伙识货,一看便知是可以发洋财的,便出大价钱从郭全禄手里买了下来。后来,广东人又倒手卖给了福建人,一下赚了15万元。郭全禄一听说,也急眼了,带着人上山把那些广东人截住,说这矿山是他们的,硬把那15万元要了回来。俗话说,闻到腥味就想吃大鱼。郭全禄一不做,二不休,回过头来,又把那个福建人给赶跑了。就这么一折腾,他在山上的一个矿洞里,便净赚了50多万元,摇身一变,成了这一带的山寨王。他把自家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矿业队,霸占三个有矿藏的山头,然后趁着外地的那些倒爷们想发大财的机会,像头回一样,把30多个矿井转手卖给外乡人。不到半年,这些矿洞初步建成,并开始获利了,郭全禄又纠集了上千本乡本土的人,一下又从外乡人的手里把这些矿山全部夺了回来。那些外乡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被赶出了大山。郭全禄这一毒招,不知害了多少人!一个武汉来的外乡人,被郭全禄这么一搞,弄得倾家荡产,全家老小想想没辙,大年三十晚上,一起喝了敌敌畏……

我感觉浑身在打颤。

那个曾让恶棍发迹的矿洞,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如今,它是赫赫有名的南霸天的行宫。

我们走进这个行宫,刚刚在崭新的沙发上坐下,便有两位穿着迷你裙的少女走过来,为我们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雀巢咖啡。

林哥,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来呀?表哥的话也变了声。

我赶快扭头过去。

这位大哥,是第一次光临吧?可得多呆些日子呀!我被另一位纠缠住了,那搭在肩上的一双柔软的手,却使我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嘻嘻,咱们到里边去聊聊。她含情脉脉,声音极柔软,却似乎又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

当我从沙发上立起,光顾身边的表哥时,他早已不见踪影了。

嘻嘻,快一点,快一点么!

来啦,来啦……

什么矿山主老巢,完全是一个男嫖女娼的窑子!我连头也没问,穿过聚义堂,一直走到山脚下。

许久,表哥打着手电匆匆赶了来,急急地问我:你怎么一个人下山啦?刚才我见到郭全禄了,他说要见你呢!快上去吧!

不,我也不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了!

那……那你见不着南霸天,不是白来了吗?

没有。我见到的已足够了!一个十足的新贵,一个无耻的封建幽灵!我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

我这个人不太欣赏如今十分流行的什么时!音乐歌曲,那种装腔作势时常令人作呕。然而,我对教堂内的那种音乐却十分倾心,它常有一种令你神往与因之净化的感受。

这里要给读者讲的是另一种既不是姑巧,又不是教堂音乐的乐曲,它是用黑色音符组成的乐曲。它充满了阴森森的幽光,是我们都市里不易听到的那种旋律……

话说这一天,河南灵宝县某村村民李胜贵带着未婚妻从深圳急急赶回山村,未婚妻老大不高兴。原来,他到深圳一趟,发现这黄金走私价格等于他老家那儿金价的三倍!李胜贵想,咱们村里人守着金山,还只是干着转卖矿石的行当,太亏了!满满登登的一芦车矿石,还不如一个香烟屁股大的金子值钱!咱干吗不直接炼金贩金呀?

村长听了李胜贵这么说,当场拍着大腿:中!俺能直接炼金,一年就等于过去干三年的收人。阿贵,这个任务就交给你。村长对这个村上惟一上过县中的高材生抱有万分希望。

就这样,李胜贵在自己家里第一个办起了炼金坊。

他亲自任技术员,让未婚妻做助手。整个炼金过程原始而又科学:矿石粉碎后,放人一个十立方米的池子,灌上剧毒氮化钠。一天后,金子从矿石中分离出来,和氰化钠一道从池底小孔滤出,然后在另一个池子中,再用锌将金子从溶液中吸附出来,最后放在一个装有硫酸的碗里一起煮。一小时后就沉淀在碗底成为金泥,再煅烧一次就成为金子了。

整整一天一夜!当李胜贵从弥漫的硫酸雾气中捧出黄灿灿的金子高兴得欣喜若狂时,未婚妻则感到头昏脑涨……

炼金成功,村长马上作出决定,在村里建立八个氰化钠炼金厂,由李胜贵任总技师。一时间,全村青烟漫雾,一片忙碌。这一年,全村共炼了300吨矿石,平均每人纯收人2500元。李胜贵是有功之臣,加上平时每一炉都悄悄留成少许,一年下来,他的钞票多达六位数。

这一天,当李胜贵准备带领村上几名小伙子南下贩金时,他未来的岳父大人惊恐万状地跑来找他。

阿贵,阿珍她……呜呜……老人话未说完,就瘫在了地阿珍!阿珍……当李胜贵赶到未婚妻身边时,只见阿珍脸色铁青,七窍出血早已没了气儿。这是氡化钠中毒的症状。

都是我害了你!阿珍!阿珍——!李胜贵抱着未婚妻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出殡那天,他从家里抱出几大捆10元一张的人民币,在阿珍的坟上点着,一张张地烧啊烧,一直烧了整整三个小时……

阿珍永远走了。但李胜贵的炼金并没有停止。他所在的村连年获得致富模范村称号。在村长和李胜贵上县里领奖时,村里却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原来,又一个氰化钠中毒者今天出殡。这个村几年来共因此出殡八次……那山村的小路上,不停地响着道士们为死者志哀送魂所奏起的一曲曲凄怆的哀乐。然而,在这凄怆的哀乐声中,一队又一队更加青年的,更加水灵的男人与女人,照常义无反顾地朝那金山坚定地走去……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第四章 失衡的天平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事则无法理解。在中国矿产领域的开发与保护战中,这种令人费解的事屡见不鲜,常让人理不出头绪。

血气方刚的陕西省潼关县矿管局局长张理文就陷入了这样一个境地。陷入这般境地的不仅仅他一个区区矿管局长,而是整个演关县的庶民百姓,以及他们的县长、县委书记……张理文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复杂的地步。

他感到迷茫。素称中国“金三角”的小秦岭金矿区,自非法采矿的矿头王科娃被“无罪释放”几个月来,国家主席、政府总理、人大委员长等等中央领导批复、责令几十次,国家、省、地、县组织执法大军历时数载,围剿近百次后而刚刚恢复元气不足一年的共和国“聚宝盆”,又面临着数万人毁灭性的掠夺、抢窃……

他感到迷茫。几千个日日夜夜用生命和热血在捍卫《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的100多名部下,眼下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手持长枪、短枪、菜刀、屠宰刀的抢矿者前所未有的谩骂、恐吓与血腥的洗劫。至此,国家的矿法事实上已成一张废纸。

他感到迷茫。一件事实再明白不过的违法采案,却旷日持久达5年之多;一位掠夺了国家千万元黄金、搅得小秦岭地区数年不得安宁的矿把头王科娃,竟然成了“官司”的胜利者。堂堂执法护法的矿管局成了失败者。一起失败的还有县委、县政府、县政法委。公安局、检察院,以及遍体鳞伤的金矿单位,而真正失败的是国家矿产资源法。老百姓这样问:党的威信在哪?政府的法有什么用?

他真正感到了迷茫。上告地区,地区的执法部门已经判他们是败诉者;上告省府,省府最高执法机构更是一锤定音,释放矿霸的指令就是这个机构签发的。他和县长、县委书记、政法委主任、公安局长、检察长亲赴公署、省府陈述,汇报了不知多少次,腿几乎跑断了,口舌也磨出了泡,结果还是一样:放人再说。

哪儿去说?难道共产党的天下真的没处讨个公正,没处求个法律的尊严了吗?不,张理文相信有。县里的领导也相信有。小秦岭地区的百姓们也相信有。

于是,他决定再度出关,上访京城。

京城是他、也是县委、县政府各部门和全体小秦岭地区的百姓们惟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从1994年1月至6月的半年间,张理文已经出关上访京城6次了。

见过张理文的人,都说他是一位军人式人物。他本来就是军人,曾经有过15年的军龄。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别人用枪和刀对准他的脑袋与脖子时,他连眼皮都没耷拉一下,可说起“矿霸王科娃”的事,他会气得全身发抖,话不出口……年初,他独闯地质矿产部,就是因为他话未说,泪先流,才使得共和国政府的矿管机关为潼关所发生的事件而大为震惊和动颜。

这起原本不是什么“案件”的案件,暴露出的,不仅仅是法律问题,还有更多的社会问题;令人们的思考和反思。

<h3>“金三角”的福与祸</h3>

号称中国金三角的秦岭的第一块黄金岩石标本是1964年发现的。而百里秦川真正被世人所瞩目的是十年后的1974年秦始皇墓的兵马俑首次发掘。被国际历史学家称为人类第七大奇观的秦皇兵马俑使得中国腹地的这块贫瘠黄土高原一夜间明光闪耀。多少年来,无数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弄不明白二千多年前的中国第一位皇帝的陵墓为什么藏在一片乱石荒芜的骊山脚下。

这个谜在公元20世纪90年代的1994年盛夏,才被一位煤炭地质专家借先进的卫星图像而解开。原来,站在几万米高空的宇宙间俯瞰华垔,人们可以淸晰地发现,千里秦岭山脉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巨龙形图,从天相地形看,秦皇墓正好嵌在这条巨龙的首部骗山。历朝皇帝将自己称为真龙天子,秦皇赢政的墓恰到好处地建在龙首。

当电视台播出这条消息时,我刚刚在采访途中偷闲参观完秦皇墓。我为这一发现所震撼,而内心深处真正震撼的是弄不明白这样一个问题: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没有飞机,更没有宇宙航天船,为什么能选出如此合秦皇意的一块风水宝地呢?

后来回忆小秦岭的此次采访我才明白。明白之后我更加惊叹祖先的先知与民族的辉煌文化。

结论的理由有二:一是百里秦川是一条天然屏障。那蜿蜒连绵、谷深峰高的千里山峦,自古就有天下第一军事要地之称;二是西里秦川的地下隐伏着取之不尽的黄金。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在她那九曲怀抱的三秦大地之处,自古有帝王之气,天宝物华,人杰地灵。史书记载,在四千余年间,丰姿绰约的汉江、丹江、嘉陵江一带就有淘金者的足迹。我们引为骄傲的周、秦、汉、唐鼎盛时期,世界级大都会长安城内外的金银店铺比比皆是,精致绝伦的金饰品引来八方商贾。凤翔秦公陵出土的金啄木鸟,西安南郊出土的唐代鸳鸯莲瓣纹刻花金瓶等千百件精品文物,无不折射着那些辉煌时代的光芒。

黄金作为贵重金属和国际硬货币,国家对其产地与储量,至今仍是秘而不宣的。从事这项秘密工作的是我们地质队员。小秦岭有金,今天似乎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人们并不都知道发现这座金山的人,今天我们可以告诉大家了,这支功勋卓著的队伍就是现在的陕西省地质六队。小秦岭的金不是人们通常知道的那些随手可以在水中淘到的沙金,而是深藏在大山之腹,嵌匿在石头中的岩金。1964年,在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下,由陕西地质六队组成的找金队伍,赴潼关一带的小秦岭地区普查勘察,成为首次叩开这座金山大门的阿里巴巴。然而,金山大门刚刚叩开,文化大革命的飓风随即刮来,小秦岭顷刻被血腥的造反狂涛所淹没。11年后的1975年,病重住院的周恩来在病榻前召见复出的邓小平与王霖将军。国家没有硬货币,说话不硬气呀!老人手擦着因病痛渗在额头的汗珠,一手握着颤动的拳头对他依赖的副总理诉说着心声。请总理放心,黄金的事就交给我吧!老将军百感交集,抢先请缨。苍白清瘦的总理把目光转向小平。小平轻轻地点点头:有宝刀不老、雄风犹存的老将军披挂上阵,一定能抓得起来!

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会晤。老将军不负重托,力排干扰,亲临河南、陕西等地,于是小秦岭地区掀起了一场空前的找金大会战,于是这座千年沉默的金山终于敞开了它那金灿灿的胸怀。

小秦岭腹地的黄金富有不仅使当时身居中南海的共和国开国元勋的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兴奋不已,就连在一线普查勘察的地质队员们也感到万分惊异。

地处华北地台南缘,以新华夏第三隆起带和祁连山、吕梁、贺兰山字形构造体系东翼之南侧复合部的小秦岭,属太古界太华群山体,是吕梁运动以后形成的东西带状隆起。早在远古震迓纪时发生的地壳运动,使得这一带地层挤压褶皱成山。后又经喜马拉雅运动,南沿发生地裂,北升南陷,形成寻马道地堑。新生代时,因受秦岭纬向构造体和祁、吕、贺构造体之间的挤压、强扭、断陷,最终塑成了一条婉蜓千里的中华关中巨龙。小秦岭就是在这样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地壳运动中崛起而生的奇特山脉,它山高坡陡,烽峦叠嶂,峡谷幽深,形成而今清晰可见的文峪、太峪、西峪、潼峪等九条巨峪和数百条大小沟堑。经过地质队员近二十余年的艰难勘察,这些音日连鸟儿也不想多歇脚的穷堑秃岭,竟差不离条条沟堑峪道都有万吨矿石中含金品位在10~40克的富矿脉。小秦岭的金脉总数达4000余条,其面积遍及豫、秦、晋三省数十个县、市,形成华夏独一无二的金三黄金是经济的主要支柱,小秦岭要为国家四化建设贡献力量。来自中南海的声音,使沉默了百万余年的秦岭山脉从此一次又一次地沸腾开了。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几年间,中央的、地方的、还有穿着军装的黄金部队大军,绕过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翻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身披塞北风尘,脚带长江浪沙,从四面八方投向这秘密的三角地,文峪、潼关、东桐峪等几十座大、中型国营金矿拔地而起,其阵势,远远超过当年李自成揭竿举旗之威风。

小秦岭金矿的发现与开发,使共和国的国际硬货币直线上升。西方学者有一种说法:作为常任理事国,中国在联合国讲坛上能话音铮铮,其底气来自秦岭金三角。

此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不无道理。

小秦岭金矿的分量太重,重得使这条巨龙摇摇欲坠。也许是金三角有太多的神秘传闻,也许是恰逢思想解放、大胆开拓的改革年代,自70年代末到整个80年代,随着浩浩荡荡的国家黄金地质队、国营金矿、国家黄金部队上山,安营扎寨,望眼欲穿的秦岭四周的不法之徒亦垂涎三尺,蠢蠢欲动。妈的,秦岭是我们的,那些吃皇粮的来干什么?

挨了几百辈子饿,干吗今朝还让外来人抢饱饭吃?不行,俺要把金疙瘩夺回来!

用不着动员,用不着组织,对饥饿者来说,闻到香味便是最好的感召力。山民们开始了行动!其决心、其勇敢、其坚定,如同先辈们跟着闯王进京城夺皇位一般。

似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刚刚规划和建设起的小秦岭国营黄金矿区,转眼便被乱挖滥采狂潮所淹没,几近全线崩溃。

有关方面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些数据,被称之为秦岭矿区的三大金柱的文峪、秦岭、东闯三矿区,近七八年间由于民采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分别为:文峪金矿:哄抢偷窃矿石91万吨;

秦岭金矿:共被个体或集体挖走矿石168万吨;

东闯金矿:共被群采滥挖矿石80余万吨。

三个金矿合计损失近340万吨矿石。这个数字说明了什么?让我们按照通常的计算方法算一算账吧:金矿中除金以外,还有比金更丰富的铝和铜的含量,分别为每吨347克与297克。1990年前收昀黄金、铝、铜的价格分别为1200元一两和1350元一吨、4520元一吨,340万吨矿石的经济价值共10亿余元人民币。这就是说,仅这三个矿,就有10亿余元人民币流人私人腰包!那么,整个小秦岭地区流人私人腰包的黄金又有多少呢?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自80年代初至今,毫不夸张,自来冶金、地矿、有色金属等部门和省、地区、县、矿山关于小秦岭告急的报告,在中南海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而且每份都比前一份火急、惊心,令中央主席、政府总理们不可等闲视之。

小秦岭不治,半壁江山难安!可见中南海的决心之大。

看一看中央围绕以整治金三角为重点对象而采取的重大部署,便可一窥国家与领导人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的苦心——1986年3月,全国人大常委会一致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矿产资源法》,对黄金开采作出明文规定。声势浩大的矿法宣传席卷包括秦岭地区在内的神州大地;

1988年11月,国务院在京西宾馆召开对黄金矿产资源实行保护性开采专题会议,政治局常委、副总理姚依林亲自出席并讲话。当年底,数万名武警黄金部队和豫、陕、晋人民解放军驻军官兵开赴小秦岭:1990年2月,国务院关于小秦岭地区黄金生产秩序整顿现场办公会在三门峡召开。国务院、国家计委、经委、公安部、地矿部、冶金部、中国有色金属总公司、武警黄金指挥部,以及河南、陕西两省政府及有关地、市、县政府领导200余人出席,具体部署联手整治群挖风,取缔个体村办矿战役;

1991年5月,国家又一次在京召开全国黄金工作会议,小秦岭整治再度列人议程。豫陕两省负责人被召进中南海逐一汇报。我们来看看重灾区一陕西潼关境内的战情吧:这是一曲悲壮的史诗。

鸡叫一声听三省。潼关,这个总人口不足12万人的三级小县,由于特殊的地位位置,使得它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名声显赫,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据史书记载,自东汉以来,发生在这里的战史就有30多起。马超刺曹操误中古槐,安禄山夜叩关门,李自成南塬兵败,太平军破关回师……在黄河侧岸秦岭麓底的这块500余平方公里的沟壑塬峁上,一幕幕或歌或泣,或悲或壮的戟杀戈战,把民族的历史浓缩为绵绵不散的硝烟。

战争,成就出了一个辉煌的古潼关。

战争,又使古潼关千百年来长期处于民不聊生的凄惨境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朝大诗人张养浩这样叹道。

新中国成立,人民在政治上翻身做了主人。但并没有摆脱生活的贫困。三百六十五天起早摸黑,换不来一条裤子~顿年饭的百姓日子,一条街道三盏灯,一个喇叭全城听的县城风貌,农林牧副渔外加油盐酱果厂,买回县长一辆座车的财政收人,使得闻名退迩的古潼关黯然失色。

历史的车轮在滚动,给了古潼关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契机。带动这契机的动力是那个元素代号为六的魔女一黄金!

没谁可与潼关人论高低。像翅膀张向潼关境内的七条峪道,道道流淌着金河!

没谁可与潼关人比富有。有资料提供,全县所拥有的黄金储量人均上吨!

没谁可与潼关人试风流。几千年金戈铁马的战事,使秦川后裔个个练就出超人的躯干与智慧。

1985年,潼关身居全国万两黄金县之列。

1988年,潼关出现第一也是惟的产金万两村。

1989年,潼关跃居全国第三产金大县,成为与招远、灵宝齐名的中国三朵金花之一。

啊,金子,你太迷人了。你让潼关改变了一切,这当中也掺杂着良心与本性。东方的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而西方的哲人则说,对富有的追逐与向往,常常使善良人变得贪得无厌,变得罪恶累累。

潼关在利用小秦岭自然资源筑垒现代文明大厦的辉煌过程中,也让那些良心与本性变了质的贪婪者,丧失了人性。

一个12万人的小县,蜂拥上山采金者高达13万人,其中8万余人是来自除台湾、西藏以外的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

——国营文峪矿山自建矿几年间,破获、阻止抢矿偷矿案达万余起,平均每天一起。——护矿队员奉命前来制止盗矿运输队,霸匪拔枪顶住对方脑袋,啪啪两枪。末了,像玩儿戏似地将尸体扔进山沟,唱着打靶歌扬长而去。

——矿把头甩过一叠工农兵,对执法的公安派出所所长说,要么你收钱,我开矿;要么你把老婆、女儿留在山上供我手下人享用,你自己拿主意……

―切都是那样的疯狂、凶残与野蛮。

潼关创造了另一串纪录:打架斗殴、吸毒宿娼、拦路抢劫、共和直告……

杀人炸屋、腐败堕落……亦创下全国之冠,平均每6天有1人死于非命。

在营造关中社会主义四小龙之一的同时,潼关各级政府与人民在制止群采风,斗倒矿覇的斗争中,付出了血的代价。

第一次全城出击是在1987年。当时的情况已经发展到县委、县政府无法正常工作的地步。全县乡镇以下的一半人马、一半单位停了耕作,停了上班,在搞个人或家庭采金炼金。偷矿导致塌方死人,抢地盘发生枪战死人,氰化池和流出的毒液毒死人……这些人命关天的惨案,屡屡发生。县乡两级抽调400人的队伍,配以公安、矿管队伍等执法人员,挨家挨户,连续作战60余天,仅取缔捣毁家庭氰化池就达2353个,追回走私黄金2836克,罚款63万元,拘捕68人。

此次战役,使潼关境内好一阵安顿,出现了村民重返农田,企业职工、机关干部重返本职岗位的可喜景象。

潼关人傻气,有金不挖去种土豆,哈哈,我们上!秋末冬至,不知是哪儿刮来的风,成千上万的外乡人带着棉裤布兜,甚至婆娘乳娃,从山前山后一齐扑向金沟矿窿,占据了本该是潼关人自己的地盘。

就这样,大清山的硝烟还未吹散,小秦岭的采金黑潮再一次卷土重来,而且此次的疯狂性掠夺性,较以往更甚,那一张张大招牌,那一句句解放思想,开矿富民的口号,叫人既碰不得又辩不倒。在一顶顶冠冕堂皇的保护伞掩饰下,各种矿霸和采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加剧掠夺小秦岭黄金,形成矿区全面失控的态势。

1989年,中央及时作出《关于对黄金矿产实行保护性开采的通知》,明文规定一律取消无证开采和国营、集体企业定点划区的政策。潼关县委、县政府和矿管部门有了尚方宝剑。3月15日,县长、县委书记带队率兵再度奔赴大清山。仗越打越精。8月初,趁省长侯宗宾亲临现场办公之机,执法部门又在矿区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拔掉429个名为集体实为个体的非法采矿队与选矿厂,捕办、收审46人,捣毁提金炼器800余台池沁那是一场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激战。这更是一场场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拉锯战。

《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规定:中国大地包括管辖海域上的一切矿产权属于国有,国营、集体、个人的开采权,必须经县级以上的地质矿产管理部门批准并颁发采矿许可证,才能从亊在所指定的地点进行有计划的开采,除此,任何单位和政府其他职能部门无权发放采矿许可证。可是,中国的问题太多,法律往往在这些问题面前显得无能为力!

一位西方哲人曾以棉絮和榔头来比喻我国的现状与法律的关系。榔头,从来是坚硬和牢固的,可当它碰在棉絮上时,所有的坚硬与牢固将一丝半毫都不复存在。然而,笔者以为,这尚不是中国法律最可悲的命运,真正可悲的是中国的法律本身就并不具有高于一切的属性。它在许多时候可以发出冬冬作响的淸脆回声,又在许多时候反被更为坚硬与牢固的墙壁给迎头痛击而弹了回来。反映在矿产资源开采权上的问题,颇能说明这一点。

某县工业局的牌子白底黑字,显赫地挂在临街的大门口。可是,在这偏远的山区县城,它的职能几乎是徒有虚名。全县大大小小隶属它管辖的企业不足50个,而且还都是些生产老掉牙的拖拉机配件或家用煤炉等的小厂。工业局的编制也由35人压缩到了21人。咋办?要活路就得想办法呀!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省地质队在这个县的几座山上发现了锡矿。可是,国家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设计建设国营矿山的蓝图,本地的乡村农民、商店职工、机关干部甚至学校师生已上山抢矿了。矿山开采是工业工作,应该属于我们管呀!工业局将报告送到县政府,并且同时附了一份局在编人员的救济报告。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皮吧!县里一个红头文件,昔日无人问津的工业局顿时摇身一变,气壮如牛:上山采矿,必须到我局领取许可证!顿时,工业局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人员由21人再度上升到35个、42个,而且待遇翻了一倍。

工业局是这样。商业局、财政局、税务局、农业局、公安局……难道就不能这样?你县里可以这样,我乡里、村里就不能吗?于是,采矿证就像公园的门票,谁都可以买卖;于是,法律就像腾起的肥皂沫,永远虚无缥渺……

我问执掌矿产开发权的矿管局。局长不敢大声回答我,悄悄指着紧挨着他大门的税务局,这样说:我是执法人,只有我才有发放采矿证的权力。这一点没错。可他们自有办法对付你。他们三天两头地找上门,告诉说你得交这个税交那个税,而且还要受罚多少多少万,否则法庭上见。矿管局结果只有让步。于是,税务局就提出允许他们在内部发一部分采矿许可证……事情就这样简单,在同一块地盘上,我的法是顺着别人画的线在走……

你不允许公安局发证?好吧,矿山的一切秩序,我们将概不负责。杀人放火,你矿管局管得了吗?投降吧!好说,放权放权吧,其余的我们全包!矿山秩序三天内解决!

你不允许粮食局发证?没关系。不过,这几个月你们单位的口粮和食堂供应尚不能满足,请自己想法解决。一天可以不吃,两天可以嚼方便面,可总不能十天八天就这样熬着。投降吧!好说,明天我们就把你们的口粮送上。

OK,发!全国东西南北中,一张张漂亮的盖着红章的采矿许可证漫天飞舞。

OK,发!一张5元,10元,100元,1000元你采矿赚钱,我发证赚钱,共同富裕,真正的共产主义!

结果是皆大欢喜。而矿产资源法呢,成了一纸空文。

第三部 共和国告急 第五章 母亲呼唤良知

西方智者魏斯曼说过这样的话:由于对富有的追逐,常常使善良人变得贪得无厌,变得罪恶累累。

其实,进人20世纪末的中国,作为一个以飞驰的速度走人现代化文明国度的历程,是本不该出现一幕幕罪恶累累的野蛮与愚昧的。然而,就像一丘无人管理的山地上要长出毒梅与刺荆那样,当人们对富有的本能开始不断膨胀时,罪恶与愚昧就如一对孪生兄弟,在落后的中国山河,仅脱胎齐出,而且生长得异常健壮。它大有将好端端的江山折个跟头,将辉煌的民族推至深渊之势。

金山在哭泣,大地在呼救。

现代化的民族不能没有文明。国人在拭目以待。

<h3>向血腥与愚昧宣战</h3>

像我们的国家机器一样,新中国的矿山与矿山资源,几十年来一直是作为国有而被人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大概是因为到了分田到户、包产到户阶段,山民们断然醒悟地指着地,对天髙呼:我们祖辈在这块黄土上繁衍滋生,土地归还了,矿山也应该归还——当然还有山和地底下的宝贝疙瘩。依据这样的观点和推理,于是便有了全国性的如火如荼地乱抢乱采国家资源的疯狂黑潮。

有人传言,说中国的领导人对两件事最头疼:一件是抓计划生育,一件便是刹抢矿窃宝风。

再难也得抓。中南海的决心已定。

1986年3月19日,在各界多年的强烈呼吁下,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矿产资源法》,同年10月正式在全国实施。

根据全国人大授权,国务院将贯彻执行矿法的职能赋予了地质矿产部。中国一件最难办的事,竟是让一群手中既无枪杆子,又无印把子的地质郎们擎起了捍卫共和国资源尊严的大旗。

历史有时非常有趣。找矿人同时还要当护矿人。

公安局执法有一支手枪一副镣铐,工商局执法有一张执照本罚款单。矿管人员执法靠的啥?

靠一张嘴皮,一双腿。

啥,几个连烟屁股都摸不清的人想跟局子里的人一样来管我们?哈哈哈,这不是酱缸上走路,当心踩空了沾一身霉气喔!

这话是刘永胜第一次作为区矿管局长进山检查工作时,碰到—位矿主而听到的第一句奉承他的话。第一代中国矿管工作者打头一回穿上警不像警、民不像民的矿管服后就没人买过他们的账。

但是,两位局长加一对兵,四名汉子执着一个图章,依着一张桌子,在区政府一间15平方米的招待所内却开始了前人未做过的一场事业。

刘永胜他们是在同一群法盲加野蛮的人交战。惟一的武器是—张嘴巴。

一场早于《计划生育法》和《土地法》的规模宏大的《矿产资源法》宣传开始了。26辆次宣传车开进9个乡、镇的山庄村寨,幅高出人头的巨幅永久性宣传标语,横钉竖插在公路旁、马路边、房屋顶、石岩上……《中国地质矿产报》记者刘承国来此采访曾这样描写道:好些标语、口号统统标貼在明、显、要处……几近是硬性灌输,除非你走路闭上眼睛,否则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那悬在半空、耸立在大山岩壁上的矿法宣传标语,一个劲往你眼里扎。除非你不听广播或堵上耳朵,否则不论在家中,还是走出门户,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那法的条款,领导人的辅导讲话,一股脑儿地向你耳朵里钻。慢慢地,矿区男女老少,开矿的不开矿的,都知道国家又颁布了一个《矿产资源法》,人们熟悉依法开矿就如同熟悉计划生育一般。

刘永胜有一个高招。那年春节刚过,他在区委、区政府的支持下,搞起了矿法知识学习考试,而且明确要各单位领导干部参加,你知道多少人参加!3200余众!

一个小小的坊子区,37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靠几个人的煽惑,出现如此浩大的宣传鼓动活动,你仔细想一下,便会感到震惊。

何海庭,这位已有二十多年工龄的地质郎,打担任青龙满族自治县地矿局矿管股长后,就成了一个死心眼的人。

1988年5月,他到四道河采金点整顿,取缔了六个非法采金的坑口,这中间有人是有靠山的主。于是,他前脚把坑口埋了,后脚就有人跟到他家。先是来了位领导莫名其妙地批评了他一通工作方法简单,后又来一位老熟人拿出500元钱和两枚金戒指。何海庭没有要。

老何啊老何,你真是死拨浪鼓,到什么年代了,脑子还这么不开窍呀?再说,你也没想一想,你这个芝麻大的股长的任命书是谁签发的吗!

何海庭笑笑,说:我知道,不过,我这样做不是为自己乌纱帽。

那为啥?

共和国吿为国家矿产资源法的尊严。

一张纸?为一张360行行行都有的一张纸去舍家丧命,六亲不认?

是的。

老熟人鼻孔哼一声,甩手便走了。身后留下了句话:哼,有你开窍的时候!

不久,何海庭真的碰上了一件别人要他脑袋开窍的事。

那是在他管辖的东马道矿区治理中,何海庭依法没收了某非法采矿者的矿石,并根据情节责令交出3880元罚款。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过,要我命之前,先当心你自己的脑袋开瓢!

我脑袋开瓢无紧要,但你的罚款一定要交。

要是我就不交呢!对方亮出一把铮亮的刀子。

除非你敢割下我的脑袋!

刀子在半空悬着,最后哐一声掉在地上。对你这个人,唉……我服了!

在向愚昧宣战中,也不是所有的地方和人能靠嘴皮可以贏得法律尊严的。

1988年7月21日凌晨,黑龙江七台河市矿管局的八名干部住在红卫区的一个小招待所,正酣睡着,突然从玻璃窗外飞进雨点般的石块、木棍,几名干部躲避不及,遍体鳞伤;

1988年6月13日,云南文山州斗南锰矿。以副州长杨德兴和经委主任周尚为首的州矿管检查工作组进驻此地,被200多名采矿者围攻谩骂。副县长袁雄昌闻讯赶来劝说,100多人冲上去将其围住,私营矿主牟保兴和帮凶王春胡一边狂叫打他个狗县长,一边挥拳就朝袁的头部、胸部和腰部猛踢。县财政干部肖世友实在气愤至极,说了句公道话,竟被人抬起来从5米高的岩坡上扔下。

像这些壮烈牺牲在捍卫祖国矿产资源岗位上的英雄年年都有,随处可见。它一方面呼唤了我们共和国的资源卫士们的赤胆忠心,另一方面则说明了;那些破坏资源者的疯狂与罪恶。自1986年矿产资源法颁布至今,各级矿管部门无时无刻不在为控制与消灭这种疯狂的罪恶行径而努力,而且相应地建立了各种行之有效的法令、法规与行政管理措施,使许多热点矿山的乱抢乱挖资源现象得到了控制。

然而,或许是人们坚定地奉行靠山吃山这样的传统信念,或许是人们根本没把国家的法律、法令放在眼里,或许是对金钱与富有的追逐使得诸多人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在贯彻执行矿法的十年间,我们差不离可以这样结论:那呰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地区,群众与地方政府内不用多做工作他们也会好好地把握资源开发与保护的关系,那些把地方利益和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地区的群众和地方政府,你怎么苦口婆心地宣传或调天兵天将镇压,他们照样把好端端的矿山秩序弄得一团糟,直到把资源挖尽与破坏完为止。

中国的文明历程太艰难。

<h3>烧不尽的野火</h3>

20世纪在中国和世界,都是有人类历史后最伟大的世纪。

20世纪的中国,剪断了留在炎黄子孙脑后的那根长辫,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人民共和国屹立于东方。

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渗透着严酷的倒退与流泪的进步。

表现在资源领域的文明步履的艰辛程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和感受得到的。

西南,一片翠绿,处处百灵啼鸣……凡是到过地处亚热带南国的人,都会被那边的风光迷住。自然界的画境,常借给了人们一种天然的文明视觉。美的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文明。

然而小龙潭矿区却看不到一丝天然的文明,举目可见的倒是一幅幅人为的野蛮图:焦黑的树根、荒秃的土地和满身创伤的山体以及没有欢鸣的山莺……

确切地说,这种掠夺式的窃宝是纯粹的中世纪杰作。站在我的面前,是小龙潭所在地区的矿管办主任老许,一个曾经指挥着几千人的部队团长。

听说你在岗位上干了八年啦!

是啊,八年啦!他的口气,跟智取威虎山里的李勇奇一个味。

真的就别提它啦!他耸耸肩,苦笑道,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民在总人数中占了80%。毛泽东在领导中国共产党推翻三座大山时用的是人民战争的法宝。可他老人家不会想到在他去世后,有人竟运用他的这一法宝使我们的国营矿山一下陷人绝境,我是着实尝足了这人民战争的威力。

他朝我无奈地一笑,那一笑,令我一下明白了一个战斗在第一线的老矿管的辛酸与苦衷。

如今在中国,要办成一件事必须具备三大条件:权力、实力和拳力。权,当然是指从上到下的支持;实力是指在经济上能战胜和控制别人。有上面两个还不行,还必须加上专政机关配合这个拳力。

孙大光部长当年向中央拍胸脯揽着矿管这一摊事时,凭的是找矿人对矿产资源的忠贞之情和一名老共产党人对祖国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或许根本没有想到这权力、实力、拳力远比他一腔热血更具力量,或许他是想到了这三力最终会成为矿管人的坚强后盾的。

把矿管工作与计划生育相提并论为中国的两大难题是有其道理的。

下面是位县长大人的话和他的经历,一起与我采访他的有《中国地质矿产报》湖南站记者熊跃辉先生。益阳县是老熊的家乡,他对县长谈的更是深信不疑。

首先声明我的话不代表政府。县长开场白便摆明自己的立场。然后他长叹一声,像一位受了天大冤屈的人见了亲人一般地开始吐露自己心中的话:……如果换了你,我想你也是不想再去管他们了指采矿的山民第一,上面虽然一直在喊加强矿山法治,可既然要治就得有人力物力财力,然而县里哪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一个县就是一个小国,啥事没有?矿山管理算第几位?这是其一。其二,整治矿山得有财力物力,上面不拨款,下面只好以山治山。何谓以山治山?就是我们收取采民上山采矿的一些管理费,然后回头来用这笔钱去对他们进行整治。靠母鸡生蛋换来的钱去设法杀掉母鸡,你说这把刀断不断得下去?断下去后见得见不得血?我说的是大实话。

再给你讲一个情况。县长侃侃而谈,起初,我们确实是下了决心。就拿我们整治闻名一时的邓石桥乡群众采矿一事来说吧。每天太阳落山,采金者就上山了,我们整治的行动也开始了。可是,等我们上山准备逮他十个八个金把头时,却连个人影都找不着。山上留下来的全是些碰不得打不得吼不得的婆娘、小孩和老爷子、老婆子!嘿,你们不是想整他们吗?可真正受整的反倒成了我们自己。一夜没合眼不说!当你跨上车准备回城时,你突然发现车下的轮胎没了气,屁股下是粘乎乎臭烘烘的尿味。谁干的?就是那些婆娘和小孩干的。你恶心、你气愤,可你没治。几回折腾,劳神伤筋的不是那些偷矿抢矿人,倒是我们自己。没辙,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你那座县府的堡垒里吧!怎么,不服气?好,第二天你上班时突然发现,县府大院那段围墙被人推倒了!你政府权力大吗?可是,连自己那方可怜的地盘都管不好,还想管天一样宽的事吗?嘿嘿,你一定认为我说笑话,可这事就发生在几个月前。

与县长道别时,我们彼此留给对方的都是尴尬的苦笑。

我去找公安局的同志。对地痞流氓强盗小偷来说,他们是最好的克星。可是,我似乎像走错了门。那些平日大义凍然刚直不阿的公安人员见到我后,一个个竟有意无意躲着我。

我到刑警队,到矿山派出所,逮住一个问一个。他们红着脸,就是不说他们为什么都不太情愿去管抢矿的那些人。我非常失望。就在这时,我却被意外的一幕吸引住了——一位两眼红肿神情憔悴的中年妇女来到公安局局长办公室,话未说,泪先流。

局长见此情景,赶忙上前,将她扶上沙发坐下:孙桂琴同志,你的事,我们一定会通法律程序解决好的。你要注意身体,啊?

姓孙的妇女听了这话,更是呜咽不止:学敏他……身体是没指望了,而且……我……呜呜呜。

小李、小蔡!先扶桂琴同志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局长找来两位女民警,总算把这位妇女送出办公室。

唉,你说我手下的人能一门心思,跟抢矿偷矿的人斗着干吗?局长长叹一声,对我这样说。原来,刚才的那位妇女,是金矿保卫科干部赵学敏的爱人。1988年12月17日深夜,赵学敏押解一名窃矿者回矿,途中却被窃矿者的同伙用钢钎重击头部,造成严重脑残,由此引起全身性神经综合征,不但丧失劳动力,而且失去性功能,给本人和家庭带来巨大痛苦。但有关部门在处理此事时,仅按治安处罚条例对凶手作出了殴打他人,偷窃矿产,处以行政拘留25天,赔偿400元的决定。赵学敏所在矿和他爱人对此不服,曾多次找县政府要求依法惩治凶手,结果反遭有些部门刁难,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像赵学敏这样的公安保卫千部的遭遇,绝非仅此一例,以前我们局就有好几个在治理矿山中被人残害致伤。那些偷矿抢矿者要钱不要命,而且报复心理极强,手段格外凶残,所里干聱们有句口头禅,叫做:不怕下海,就怕上山,一旦遭黑枪,全家跟着受难。宁同恶霸斗,不跟山贼哼一声。

有人说,公安人员害怕那些山贼,现在都不进山了。照你刚才讲的。似乎是事实了?我问局长。

局长反问我:你也在武警部队呆过,你说,我们的公安战士什么时候害怕过那些坏人,即使是些失去人性的亡命之徒?所以不要完全相信那些口头禅和传言。问题是,我们有我们的难处啊!以我们局来说,我们的工作是负责全县各条战线的公安任务。这几年,黄金开采业发展很快,尽管我们不是单纯负责黄金方面的治安工作,可还是把大部分精力和最精干的人员用在了这方面,并且也是最有显著成绩的。近三年中,已破获黄金走私案113起,抓获犯罪分子371人,没收走私黄金278两,现金161万元。但由于整个社会治安状况不好,整个局的警力严重不足,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再说资金又十分紧张。今年一季度,局刑侦队行政经费只有800元,弄得连个胶卷都买不起,你说咋开展工作,咋上山抓人呀?

还有一个问题,如今许多法规不配套,譬如对群众开矿,国家虽然有《矿产资源法》,可如何处理那些乱采乱挖者,国家又没有相应的法规。所以老百姓根本不怕我们。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去管啥?

局长的坦率使我吃惊,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也许这种现象还有着普遍性。过去,中国是个少法的国家,如今虽然建立了许多法规,但由于它的不完善或与一些方针政策之间的不协调,致使许多问题无法全然按照法规行事。忽而法,忽而不法,常使问题不但不能解决,反而越搞越糟。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群采矿产风虽然势如海啸,毒如瘟神,但总不致毫无半点办法!俗话说:一物降一物,难道它就无克星?湖南省地矿局局长谈到这问题时,是这么说的:中国共产党从成立到今,六十多年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社会主义共和国也证明是坚不可摧的红色江山。真的是我们的党和国家对群采风熟视无睹、束手无策吗?肯定不是。问题的根源也不在于我们的一些基层政府和执法部门缺这缺那或法规不配套一当然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实质的问题并不在此。

那么,症结在哪儿呢?

这里有一份材料你看一看,也许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这是一份关于湖南某群采情况的调查报告。里面有一串数据我不解其意。材料是这样写的:某钨矿山,共有集体个体钨矿86个,其中三分之一是来自外地的个体采矿者,其余的三分之二均为本地农民和单位自行组成的承包矿,这些矿虽然大部分打着集体和单位名义,实际上仍是个别矿霸、矿主掌握着。在这些矿中,我们还发现将近一半的矿属于股份矿、权股矿、关系矿……

何谓股份矿、权股矿、关系矿?

局长介绍说:股份矿的要领较清楚,就是你出一份股,我出一份股,几家按股分利。至于权股矿和关系矿,这里面的奥妙就多了。替如说,税务局本身不能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国营矿山去建矿,于是它就找个替身,即打着某个单位的名义在那里开矿,它充当后台老板;有金融贷款权力的一般都走这条路。像一些政府部门,或有某些审批权的业务部门,并不出钱,而以某些优惠审批条件人股,这叫权力股。权力股在群采矿山上最普遍。还有,如一些学校和商店,以提供劳力、物资为条件,组成关系股等等,我可以举出100种!

局长说得随意,而我听得目瞪口呆。

局长继续说:从我们所掌握的材料看,那些群采风猖獗而屡禁不止的地方,绝大部分就是由于这类权力股、关系股在起作用。那些矿霸、矿主为什么会那样猖狂?因为他们后面有人支持他们!你想没收他的开采许可证?好,明天也许你的官就不明不白地给革了!你要逮他人狱?告诉你,今天逮进去明天就放出来!什么搜山、抓人,你还没动,早就有人给他们报信了!就这么种状况,你还想把野火扑灭?当心反把自己给烧着了!我们省里碰到过这样的事:有几个个体矿主采取强硬手段霸占了一座国家正准备开发的中型矿山的一个矿段。矿管们组织人员去整治矿山,结果反被派出所的公安人员以妨碍公务罪为由扣了起来,你说邪不?

我久久无语。

我由此而自然联想到为什么国家抓了十年的整治破坏资源的歪风不但没见多少成效,反而越抓野火越旺。有了这些个体的、局部的、本位的至高利益,国家的法无疑会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所淹没,甚至出现对的成了错的、黑的成了白的混淆与混乱的局面。

呜呼哀哉——中国的大地上那永不熄灭的野火!

<h3>死亡档案</h3>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鬼并不是那么甘心情愿当苦何文条人攀列力的,它同样有目的,那就是当有一天它让你人变成与它一样的鬼而进人苦海无边的阎王殿和十八层地狱。

这就是,人对大自然的过度侵蚀与掠夺之后,最终是大自然对人的报复与惩罚。这样的报复与惩罚具有倍增的残酷性和无情性。

这里列出几例仅是近年间一次死亡30人以上的事故供读者一睹:

1990年8月7日辰溪板桥中溪村洞岩上煤矿,穿水死亡57人。

1992年6月17日辰溪方田乡龙婆湾煤矿瓦斯爆炸死亡43人。

1992年9月6日辰溪方田乡梦脚湾煤矿,穿水死亡33人。

1994年1月27日,辰溪板桥乡花桥联矿,瓦斯爆炸死亡33人。

如此几行非常简单的数字——不,它是一条条血河流淌的、一片片黑云埋压的、野山间群魔冤鬼在乱舞狂欢中串起的一组组地狱音符。当你把这些音符拣起来加以弹秦,你们所听到的那种感觉恐怕不再是枯燥、乏味的无声的数字了。

你没听说那年不是有万名采民在青海高原一夜间被困在冰天雪地里,差点全部命归西天!

你没听说四川境内的泸沽铁矿由于山民在露天采矿将数百万吨废石倾人盐井沟致使发生大规模泥石流,104名修路工无一幸存!

你没听说1980年6月,地处郓西山区的远安盐地河磷矿因山民采挖导致整个山体崩塌,造成所有矿山设施全部毁埋,一次死亡人数达284人,直接经济损失一亿元之巨!

恩口煤矿是湖南省属重点产煤田,该矿自采民非法闯入后,他们采用蚂蚁战术,把整个煤田的地下世界挖个一空,一曰密布在矿山四周的5800个坑口突然像接到命令似的全部塌陷……此次多少人畜死去没有公布。但据千里之外的南京天文台的观察员介绍,他们的地震仪在此期间整整慢了10分钟……

地球在战抖。

大地在哭泣。

母亲在哀嚎。

共和国的江山在战抖中摇动……

早有人算过两笔账。一笔青海的淘金,据不完全统计,该地区因乱采乱挖造成的黄金损失达300万两,相当于大兴安岭火灾损失的十几倍。另一笔账是新疆因群众盲目开采造成我国西部最大露天煤矿长久持续地自燃。每年的损失是200亿。这,仅仅是西部两个省份的损失。据专家测算,如果把群采风最为严重的湖南、江西、陕西、河南、海南、广西、黑龙江、内蒙古、山东等一起算上,每年因破坏资源而造成的损失超过每年的军费开支。

1995年,政府对我国军费的开支预算是600多亿元,约占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近3子。

然而,作为一种自然资源,作为大地母亲经过无数个万年的十月怀胎而孕育下的宝贝疙瘩,对矿产资源无节制的破坏与掠夺,所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是直接的经济损失,更为严重的是对生态与环境和社会人文等诸多方面带来不堪估量的破坏作用。

1992年1月,湖南省地矿局402队的一队职工,抬着钻机,驻进平江县境内的几个山头。他们东瞅瞅,西望望,临走时又用油漆在石头上画了几个稀奇古怪的符号。

地质队一走,一天一位从益阳来的年轻人跑到山上,对正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说:我160元一车收购你们山上的石头,谁愿意干就快干!

1000元一车石头?农民们听后差点叫出声:那漫山遍野都是石头,一天少说也能挖十车八车的呀!这消息像电波一样传遍了平江一带。

不出几月,平江的三阳、清乡等地的山头上,全是黑压压的淘金者和昼夜轰鸣的开山炮声,以及山上山下那烟雾腾腾的氰化……疯狂的采金潮,使学生停了课,商店关了门,连县政府办公室头头,财政局、民政局领导也跟着汇进了倾城出动的抢挖黄金的行列。

当年8月中旬,平江县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发现流经县城的汨罗江上游突然出现奇怪的死鱼现象,于是从河中取出水样,回局里一化验,河水中含剧毒氰化钠每升5.81毫克,比国家标准饮用水高出103倍。

快命令自来水公司停水!县长一听,连眼皮都没顾眨一下便下令道。

环保局的化验结果,像噩耗似的迅速传遍了平江县城关镇的每一条街巷,顿时全县人心大乱。

水!水——场空前的饮水危机籐荡着整个小山城。

于是,各种消防车、洒水车、货车全被动员起来用作运水车,日夜穿梭不停地奔忙在大街小巷送水。

于是,各商店积满灰尘的大小塑料桶一夜之间被抢购一空。百姓们上班时把桶放在单位门前,下班时肩挑、手提、自行车梢着再把水带回家。

于是,一另另饮食店、理发店挂出一块块本店启用万年老井水、本店用无毒井水从事饮食、本店从来不用自来水洗头云云巨幅招牌,但依然有众多店面因无顾客而关门歇业。于是,有钱的和没钱的单位,全都动员起来,开始了全民的打井、挖井大运动……

小小平江县,有史以来如此经历着恐慌、恐惧、恐生命的末日。到了这一天,他们才发现,再多的金子,再多的存款,再好的家居楼室,再好的如花娇妻,都比不上一个上帝賜予的美好的自然生存环境!

祈求吧!悲哀吧——那些因贪欲富有而破坏资源的人们,该到了你们付出代价与生命的时刻了!

<h3>请为母亲承诺</h3>

多少年来,中国人对自己所居住的领地一直漂落在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的迷彩云雾之中,总以为我们脚踩的这块赖以生存的国土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自然资源,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

不错,经过几乎是一个世纪的努力,我国地质工作者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了像大庆、开滦、鞍山、铜陵这样一个又一个大油田、大煤田、大铁矿、大铜矿而且还有尚未发现的宝藏,使我们成为继美国、前苏联之后的世界第三大矿产国。然而,作为勘察和管理矿产资源的国家地质矿产部专家与官员们告诉我,按照国际通常衡量的标准,中国的人均矿产拥有量仅占世界的第80位,远远算不了是一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其二,据调查表明,作为中国基础工业支柱的现有6000多个国有大中型矿山包括油田》,经过几十年开采,大部分已进人了中、晚期,相当一部分已瀕于枯竭。我们一直引为自豪的大庆、胜利、开滦等油田与矿山也都进人了开采产童的负增长状态。新的可以接替的大油田、大矿山近期内还尚未发现。按照我国目前国民经济建设的需求,到21世纪的第十个年头之后,所拥有资源含量将全面趋于紧缺与枯竭阶段。

这是中国矿产资源的基本状况。

另一方面,随着国家现代化建设的迅猛发展,矿产资源的利用量日益成倍地增长。供求矛盾更加突出。党中央确定的在下个世纪的中期我国人民的生活水平赶上美国那样的西方国家。参照这一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的人均生活水平所需求的资源耗费量将接近西方。那么,今后几十年间,我国矿产资源的利用量必将是远远高于国民经济发展的基本速度而呈高速列车之势。

巨大的逆差,早已使国家和专业部门对此大为头痛。而回过头再看看我们的那些被破坏得遍体鳞伤的矿山、油田,怎不叫人扼腕痛嚎一该动员全国民众共同起来救救我们的矿山!救救我们的自然资源!救救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母亲!

与空气、与水、与普通生物不一样,矿产资源作为地球母亲孕育的产儿,它绝不会可以经过人工的作用获得再生。也就是说,当我们今天任意浪费一公斤铁、一公斤煤,明天我们必定是少一公斤铁,少,公斤煤。它是无法弥补和挽回的上帝赐予人类的遗产。

全世界的有识之士为什么把资源列人未来社会发展的三大阻碍之一,就是以上的道理。

钻在发财、过好日子美梦中的中国人,在20世纪90年代的今天,依然野蛮地无节制地大肆破坏宝贵的不可再生的资源,不等于在为自己的明天,为自己的子孙凿挖坟墓吗?

今天的中国人懂得了计划生育的伟大意义,懂得了改善环境的好处,却依然不慊得珍惜资源的重要性和刻不容缓性。

亲爱的亿万国民,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为了我们子孙后代有个永久居住的星球,请暂且放下不该伸向矿山的那些铁铲与手掌、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资源。

让我们携手为地球母亲而庄严承诺!

第四部 中国第一农民市场 引子 感受“华夏第一市”

第一,我之所以起这个题目,是因为20世纪是中国人在有历史之后最值得扬眉吐气的时代,而邓小平所倡导的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则使12亿中国人民在世纪末的最后20年间创造了20世纪最辉煌的业绩。在这期间,我认为浙江义乌人民所进行的伟大实践,则是20世纪中国农民不断完成自我革命的经典之作。

对长久居住在首都北京的我来说,当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说在中国某一小地方有个华夏第一市时,不免有些好笑;不过后来很快得到证实,这确是个事实。1988年末和1999年初的三四个月里,由于工作需要,我来回在北京、深圳、海南和苏南几个城市间穿梭着,在感受中国的首都、特区、大特区和被誉为改革开放最具活动地区之一的苏南之后,我两次来到了浙江中部那个以往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义乌市,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真的在这里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华夏第一市个以繁荣和生机取胜于别人的城市。

在深圳和海南,或许这里已经走过了它最辉煌的时代,或许受东南亚金融风暴影响尚未脱出阴影,总之我没有像过去来时被其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所激动,眼下的深圳和海南一切都很平和或者说商业气氛明显有些萧条。

苏南是我的故乡,在以往的几年里我曾对其投人过极大热忱并用笔多次讴歌过。但走回义乌后再看一看我的故乡时,我多少有些伤感地必须承认:今天的义乌人,无论从外部的直感或从深层次的实质内容上看,都已超过了苏南地区,而且至少五年甚至更长一段距离……

虽然目前还没有哪里可以同首都北京相提并论,但有一件事却异常令我深思和吃惊:这几年,北京城里盖了一家又一家大商场,其规模、其柰华程度一家胜一家,但很多商场开张之后的景况却不尽人意,场内冷清的,没多时又大门关张的不为少数。地处二环路边的新万通广场便是一例,然而这家论档次、论规模、论地势都在一流的新商业大厦,却在开业不到两年之内不得不关张歌业,令附近的京城百姓叹为观止。1999年元旦之日,我再一次路过此地时,恰见新万通改头换面成了小百货批发市场。经不住人山人海的诱惑,当我走进大厦之内,不由阵阵惊喜,因为这儿的商业气氛远过于西单、王府井那些老牌名街而一举成为北京人渴望一走的商厦。细细一打听,更有吃惊的,那就是托起这首都繁荣商厦的业主竟有三分之一是义乌人,以至那些叫京城百姓如醉如迷的商品则几乎有一半以上来自千里之外的义乌市!

不服是不行的。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在论说谁英雄谁好汉时再也不能按其传统的概念了。

电脑王国竟然可以抵我泱決中华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国有大企业的全部产值和利润;君不见,一个弹丸之国的小日本为什么总有人不肯甘心低下那颗军国主义的头颅,就是因为它有优于你十个、二十个国家的财力和技术在作后盾;我们不是也有像春兰、海尔这样一两个品牌抵得某些省份几成或过半国民生产总值的事吗?

义乌人正在成为我们12亿中国人生活中的这样一种角色。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已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全国规模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这里有一家兄弟三人开的浪莎袜厂,一年生产的袜子能供12亿人一年每人穿一双;

这里的一个叫大陈的小镇人还能每三年可以给全中国人供应一件质地优良、款式新颖的衬衫;

这里……这里还有数不清的全国第一早已悄悄进人了我们的生活之中,信不信,只有那些到过义乌并能细心观察的人才会首肯这一点。

我首肯义乌为华厦第一市,既非是因为它在全国几万个专业市场中连续七年营业销售额领居首位,也非因为这个几乎在一夜之间崛起的已具现代化色彩的城市如何在浙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而是从亲闻目睹的几件事中所感受到的——我第一次对义乌感受到激动的是,这里的主人亲自领着我来到那个无边无际的商品大世界里,无比自豪地用脚随意在原地划拉了一下,说:这儿的每平米土地出售价高达6.9万元!6.9万元1平米?那在此处盖楼设店的业主光买下这块地皮就得50多万元?在我倒抽一口凉气时,主人潇洒地笑笑,说业主虽出钱多些,但能获得如此一块风水宝地,赚得会更多!后来我查阅资料方知,深圳黄金地段的地价历来是中国最高的,曾经拍卖过1平米为7.2万元的天文数,可那是十年前的事,现今别说深圳,就是香港最繁华的商业用地能开出5万元1平米的价来,也是少有的超级新闻了。但义乌的6.9万元1平米是在1998年发生的事。有道是,贫市长街不留一分银,贵市寸土买得成吨金。可见义乌的市含金量之高。

第二件事是我今年初再赴义乌途中的一路感受。那夜我下飞机出杭州城已过10点多钟,从西子湖畔到义乌需要近3个来小时的夜路。我原本以为可以偷着一路眯吨儿,但后来始终没能,因为我的双眼完全被公路上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所感染,而这样的感受使我一下联想起一年前我访美时从纽约到华盛顿那一段夜路。虽然杭州到义乌的路远比纽约到华盛顿的高速公路差得多,然而如此川流不息的车辆使人怎不对义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市肃然起敬?由此我同样联想到在同样时间的一次行进在京津高速公路上的那种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不见一辆车的情形。于是那一夜虽说风尘仆仆,却异常加深了我对义乌市的真切了解和理会。

什么叫市?只有那种大道通衝、商客云集、永远红红火火地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市。

义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从心底称道的商市。义乌的市既在你所能看到的髙楼与大厦、马路与商坞的视觉中,又在你用同样的钱买到比其他地方更多种类、更高质童的实惠中。而更多的是你能从这儿的空间,从这儿的氛围,从这儿的每一个飞驰的车辆,从这儿每一张精明脸庞与每一句随口倾出的语言中感受到……

第四部 中国第一农民市场 第一章 三个里程碑中国式的人物

如果说20世纪后20年的中国是条真正醒来的巨龙,那么催醒这条巨龙的人便是邓小平。短暂的历史所发生的巨变的现实,证明了邓小平走中国式社会主义道路的理论是中华民族再度称雄世界的思想基石。

如果说当年安徽凤阳农民在一张土地承包书上重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而走出了中国农民实践小平理论的第一步,那么义乌人仅用十几年时间在一片贫瘠的黄土上建成了一个令世人瞩目的现代化大市场,则是中国农民真正运用小平理论,进行着一场祖先们几千年来一直梦想却始终得不到实现的伟大革命,这就是使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们得于扬眉吐气地成了城市的主人,和使每一块过去只种粮食的庄稼地也奇迹般地变成了生金收银的市场。

听起来似乎是很平淡的一段往事,然而作为同一时代的我们,又怎能不理解其瞬间的历史中曾有的那充满曲折与惊涛骇浪的漫长……

义乌在哪里?义乌人是谁?义乌?好怪的两个字,什么意思?兴许几年前像我这样常在各地奔跑的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话。

是的,连义乌人自己都这样告诉我,换了十几年、二十来年前,他们自己都不愿张口让外人知道自己是啥义乌的人。那是义乌人没有自己敢显耀的地方名称,取代他们的是被人瞧不起或吐唾沫的鸡毛换糖的敲糖帮。在过去的江南,有句话这样说:苦,苦不过大年初一披风戴雪走千家的敲糖帮;烂,烂不过夜宿猪棚日讨饭的叫花子。据说,已有几百年靠敲糖换鸡毛历史的义乌人,在十二三年前的公元1986、1987年时,才彻底扔下那副靠赚一撮鸡毛一根猪骨来维持生计的换糖担子。

后来我才明白,今天的义乌人为什么一听说我要写一部义乌新史时就最先把冯爱倩抬了出来。

出现在我面前的冯爱倩,是个很典型的南方阿婆。她说今年她已经59岁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现在主要精力在参与管理中国小商品市场。忙哩,几万个摊拉,十几万个商家,天天都有你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冯爱倩递过名片,我一看职务还真多;义乌市政协委员、个体劳动者协会副主席、市场治保副主任……

人家说我是华夏第一市里的一号臣民,这还真不是吹出来的。你们现在外人来看看我们义乌市场今天这么热闹,这么了不得,可你们是怎么也想不出我们现在这些百万富翁、亿万富婆,在当年是如何一步一磕头、一跪三作揖走过来的。冯爱倩眼里的闪着晶莹泪花。

过去义乌人穷得远近闻名。别说乡下种地的农民,就是我这样吃商品粮的城镇居民户的日子也过得有了今朝没明朝。如今早已是百万富婆的冯爱倩一谈起往事,总会情不自禁,她说,她年轻时也是种地的乡下人,为了实现做城里人的梦,敢作敢为的她不顾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大姑娘一人扎到爷们堆里参加了生产合作社。那时冯爱倩的生活根基虽说还在乡下,但那种吃商品粮的感觉使大姑娘的她内心充满着自豪感和优越感,成天小嘴里有唱不完的小曲。但穷地僻壤的义乌小城镇,在当年就像一艘漂泊不定的破船,没几年,冯爱倩就被上面一声令下,又把户口转到了乡下。为了养活五个儿女,仅靠在供销社工作的丈夫那几个死工资,连一家人的嘴都饿不了。冯爱倩十分辛酸地告诉我,有一次为了给孩子做一顿饱饭吃,她竟然连跨了六条门檻也没借到一粒米。她不得不携子拖女在丈夫单位下面当家厲临时工,并且一干就是七年。一晃到了1979年,孩子们也开始大了,上学、穿衣都得花钱,做妈的冯爱倩顾不了啥面子夹里的,她看到稠城镇的一块火灾烧毁的屋基地上有人提起篮子在卖各种小商品,一天也能赚回几块钱来。这对巧妇无米炊的冯爱倩来说,太有诱惑了。当她兴冲冲地到街道申请做买卖时,街道一名负责人大眼瞪小眼地朝她嚷嚷道:我们正准备抓那些投机倒把分子呢,你可好,还想跟他们合帮呀!冯爱倩吓得再不敢进街道管委会那个门。

可日子还得过。1980年,做了近40年城里人梦的冯爱倩终于实现了。为了把农村的户口迁到城里,她卖掉了10担谷子,每担8元,总得80元。入夜,冯爱倩摸摸口袋里的钱,心里不停地想着小钱变大钱的事。

哎,你有没有钱借我?她推醒正酣睡的丈夫。

你……半夜了想什么事嘛?老实巴交的丈夫揉了揉眼,问:要钱干啥?你不是刚卖谷嘛?

我想做点生意,那点钱不够本。

啥?你要做生意?丈夫似乎一下被吓醒了:我们今天下亇还在开会说要狠狠打击投机倒把,你不是将鸡蛋往石头上砸啥砸不砸的?我全家人要吃饭,谁管?冯爱倩生气了:你到底有没有钱借我?

除了工资全交给你了,我哪还有钱嘛?

丈夫说的是实话。无奈,冯爱倩后来只好托人从信用社贷了300元。有了这380元的本钱,她40岁的冯爱倩便开始了艰辛的从商之路。

最初的生意很简单,先到百货公司那儿进点很便宜的纽扣、鞋带、别针什么的,这些都是义乌鸡毛换糖人的必需品。少进小出,第一天摆摊,除去成本、开支外,尽嫌了6元多。冯爱倩的心里别提有多髙兴!她过去当了.十几年的临时工,一天工钱不过9毛钱,一个月下来也就是27元。如今一天就是6元,这笔账谁都会算。第二天摆摊比第一天还多赚了几元,第三天冯爱倩回家一点当天的生意,呀,整整嫌了22块!

做定了,这奸商我做定了!尝到甜头的冯爱倩从此一发而不止,她知道要嫌钱,一是必须进货便宜,二是必须出手快。当时义乌只有两个像样的集市,一是稠城镇集市,另一个便是鸡毛换糖的发源地廿三里集市。两个集市一逢农历双号,一逢农历单号。为了赶这两个集市,冯爱倩头天早晨在这个集市摆完摊后,下午就得立马乘车赶到外地进货,当天夜里必须赶完并配好货,这样才能赶上第二天的另一个集市。不说一个妇道人家在大街上摆摊做买卖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单说上外地进货这一项,冯爱倩说她现在想起来都会感到是一场场噩梦——……头年夏天,我到金华百货公司进货,求人敬佛,好不容易进了2000把纸扇,当我担着担子往回赶火车时,因为天热担重,又空了两顿没进一口水和一粒粮,我沿铁路道走着走着,突然心头发闷,两眼直冒金星,连人带担子倒在了铁路道边……我怎么也起不来,心想这回惨了,别说赚钱,就是性命都捡不回了。就在这时一位好心的道口工瞧见了,是他把我扶进小屋,又是端水又是帮着揉腰,才算使我缓过劲来。说起到外地进货的苦处,真能讲几天几夜。那时各地的政策还没开放,我们这些个体户上国营单位进货,人家就像见瘟神似的害怕,生怕多收你一分钱也会沾上资本主义病菌。可毕竟有不少企业的积压产品太多,又见我们都是现钱交易,所以我们的货源还能解决。但回程的路常常比上门求货更难,铁路线上的打击投机倒把比抓小倫还严。为了躲避一道又一道的检査,我们都不敢走火车站的站台口,全得等火车出站或到站放慢车那段时间里扒窗上下车。你想都是几十岁的妇道人家,又带着筐子拖着货,那扒车的光景谁见了都说我是要钱不要命哪!可他们哪里知道,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孩子能上学吃饱饭,我这么做是既要钱来又不敢舍命啊!

有一次带着货跳车稍稍慢了一个眼神,结果差点摔断我的双腿。那时我们这些上街出门摆摊做生意的人,都被是看做投机倒把分子,你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市管委那些戴红袖标的人抓进去,罚没钱物,上学习班。我印象中最可怕的情形要算外出进货回义乌的事。那时哪像现在条条大路通义乌,只有一条铁路连着外面,所以我们出去进货只能搭乘火车。每次回义乌时,眼看快到站时的那几分钟里,远远先把货从车窗口扔到铁路旁边的庄稼地或野草堆丛里,然后人再随着减速的车子一个跟头跳下去。转身猫着腰重新捡起货物拔腿便跑……你问为啥这么做?怕呀,每趟车到站时总有好几队戴红袖标的人,像宪兵似的在站口左右的几西米之间巡逻着,抓住还了得!说出来你可能觉得会好笑,有一次我跳车下来刚刚把扔下来的货物重新收拾到担子里,刚直起腰就见迎面有个戴红袖标的人朝我这边走来,吓得扔下担子扑通卧倒在地。你说戴红袖标的他检查就检查吧,可偏偏这冤家遛遛晃晃不走人,害得我整整趴在野草堆里好几个小时,苦啊,现在回想起来就要掉眼泪……

刚直的冯爱倩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掉泪,她把头往上一仰,嗓门一下高出两倍:你说我们这么玩命从外面运回些百姓生活日常用品到市场上摆摊换那么几个辛苦钱,可偏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硬要砍断不可。当时我们义乌城关的稠城镇没现在这么人口多、城市面积也没这么大,但也有几万人在这里生活着呀。我们这摆小摊的人天天就像游击队似的东摆一时辰西摊一时辰,好不容易后来在县委政府门前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有了可以做卖买的气候。有关部门的人就一下出动了好多人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和来买货的顾客赶得四处奔跑,当时百姓们敢怒又不敢言,因为上面也一直在喊不准这不准那。可我们是小老百姓一个,要吃饭要生活呀,卖个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针头针脑、牙裔笔头有什么不可以的嘛!我们一帮在北门街摆摊的小贩们扎堆在起议论,一议论就心里来火。大伙好不伤心地说,阿拉义乌人看来永远只能外出披风戴雪去当敲糖帮,过吃家饭的苦曰子了!我听后心里也好难过,寻思着难道自己的人民政府和并产党就这么不能体察民情?不行,我一定要弄弄明白,说啥也得让当官的明明堂堂地告诉我一声到底让不让我们百姓有口饭吃?

决心已定,我就一连几天守在当时的县委大门口,因为听说县里刚来了个新县委书记,我想要找就找最大的官。大伙都知道我要找县委书记论理,都又盼又怕地跟在我后面想看个究竟。一天,有人告诉我说那个个头不高、衣着很朴实的人就是新来的县委谢书记。我见他刚从理发店里走出来,便壮胆迎上去问道:你就是谢书记吗?他打量了我一下,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在市场上经商的,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可政府为啥不是赶着我们天天无处落脚,就是拿高得吓人的收费来逼我们干不下去呢?我说完这几句话,谢书记用不同寻常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见在我身后又站了一大群围观者,便把头一甩,说你到我办公室。一听县委书记这句话,我身后的那些伙计们真吓坏了,心想你冯爱倩这下完啦,.不是被抓起来也要狠狠地被批一通。那时文革刚结束没几年,大家受阶级斗争的阴影太深了。我当时心里也紧张,人家是一县之官,我小小老百姓一个,他一句话说不定够我坐不完的牢呢!可又一想,事已到此,我即便是坐牢人狱,也要从共产党的书记嘴里弄个明白:到底做买卖错在哪里?就这样,我跟着进了谢书记他的办公室。

不想这个谢书记一进门嗓门就大了,说你在县委的大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我一听也来火了。看他在桌子上敲一下,我就在桌上拍两下。兴许谢书记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敢在他面前为了摆摊与不摆摊的问题如此动肝火,于是竟然慢慢平静下来,给我让座倒水,又坦诚相待地问我义乌百姓的生活。我呢,一看这么大的父母官能静下心来听百姓的话,顿时多少年憋在心头的话像开了闸的水,我对谢书记说,我们义乌人祖辈穷,穷就穷在人多地少又田薄。可为什么还能在此生计繁衍至今呢?就是义乌人会经商,你可别小看这鸡毛换糖,它作用可大呢,一方面解决了我们这儿人多地少劳动力充裕的矛盾,另一方面大伙通过点点滴滴的做些生意弥补了家家户户的生活困难,更重要的是我们义乌人最敢闯,肯吃苦。如今其他地方節在搞开放我们义乌人没有双优势,也学不像人家,但我们这儿的人都会经商,都会鸡毛换糖奋!要紐把鸡毛换糖的精神和经商积极性发挥出来,我就不信义乌人不如别人。我说到这儿,谢书记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问我,你真认为行呀?我说怎么不行?随后我把自己前阵子做小生意,有时一天赚的钱比过去一个月挣的工资还多的事一说,谢书记频频点头,又不停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起来。后来,他站在我面前,大声说道:好,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想。我一听很高兴,刚出门又想起一件重要事,便转身问谢书记:那我们能不能在街上摆摊呀?他一挥手,说可以,你们先干干再说。

我又担心地说道:可市场管理人员天天赶我们呀!谢书记双手往腰里一叉,说,放心,我会打电话给他们的3跟县委书记见面会有这么好的结局,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难怪当我走出县委大门时,那些等候在外准备看热闹的那些经商朋友一下拥了过来,说你怎么没被抓起来呀?我笑笑,说谢书记还给我倒茶递烟,怎么会抓我呢!可大伙最关心的还是让不让摆摊经商的事。我说,只管摆,我有谢书记的话呢!大伙将信将疑,我呢心里有底,像以往一样挑起担子往马路边一放,便吆喝起来,而且这天的嗓门比平时更清脆响了许多。伙计们一看我真的毫无顾虑地重新做起生意,便纷纷跟着摆摊设店起来。这不,一连几天我们红红火火摆摊卖货,顺顺当当,再没有人来赶我们了。而且不几日,县委以整顿市场领导小组的名义,发出了在义乌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有名的第一号《通告》,这个《通告》是手抄的,在北门街上貼了有七八张。这对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般的经商户来说,是天大的喜讯。《通告》一贴出,市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那场面至今让我不忘。没几天,北门街头的小商小贩一下多了几倍,而且每日涨,直到后来整个一条街上摆满了摊位,到这儿来买货看热闹的就更多了,这就是我们义乌中国小商品市场的最初形成。现在一说起当年的事,义乌人就半真半假地说我是义乌市场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夸我说要不是你冯爱倩敢冒坐牢房的险,跟县委书记较真,第一号《通告》就不会那么快出台,小商品市场就可能形不成今天这个样,咱义乌市的发展更谈不上了!哎哟,我区区一个小百姓哪敢吞天之功呀!要说义乌有今天,当家作主的谢书记才是最了不起的功勋!

对,正好这次博览会他也来了,你一定采访采访他才是。冯爱倩从那段难忘的回忆中恢复过来的第一句话对我这样说。

她说的谢书记,全名叫谢高华,是1982年7月调任到此的义乌县县委书记,任期至1984年底。谢高华在义乌只有两年多时间,但他是义乌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县领导。因为在60多万义乌人心目中,他们一致认为,是谢高华书记当时排除阻力,适应民心,果断地站出来砸碎了紧箍在人们手脚上的枷锁,之后才有了义乌飞速发展的商品市场和现代化建设,以及人民的富裕生活。

谢髙华是义乌人心中的丰碑。

我来义乌便听说,前两年就有人自发起来集资,要为他们的谢书记立一座大理石碑,后来因为远在衝州过着退休生活的谢高华本人极力不让才抹平了此事。1998年10月底,我作为中国作家协会访问团成员,在义乌市参加中国小商品博览会期间,有幸见到并采访了谢高华本人。

现今卸任养天年的谢高华,比我想象中的传奇人物显得瘦小得多,然而谈起当年他在义乌的政治生涯,却是滔滔不绝——我是浙江衝州人,刚调任义乌时情况不了解,但对这儿鸡毛换糖的传统却早有所闻。80多岁的老母亲听说我要到义乌工作,很心酸地说,儿啊,你干吗要到一个穷地方?就是老母亲的这句话,在我心头留下了阵阵隐痛。俗话说,为官一任,总得给百姓留点什么才是。义乌是个穷得出名的地方,我去后能有些什么作为呢?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在下面左的干扰还很严重,可是我到义乌后的感觉是,这儿的农民思想很活跃。外出经商,上街摆摊的不少。但由于当时的政策不太明朗,有关部门对这些现象一般都是采取批、打、管、刹,百姓为此怨言很多,那天冯爱倩上我办公室论理,说真的是给我上了一课。她走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件事:既然义乌有善经商的传统,而且百姓能从中改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因势利导,网开一面呢?当我把自己的想法放到县委领导班子会议上讨论时,我没想到大多数人沉默不言,这是为什么呀?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因为义乌自古以来有鸡毛换糖做些小买卖的传统,文革中的历任领导甚至包括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都一直遭上级的批评,原因是即便批资本主义最激烈的岁月,义乌始终没断过有人摇着拨浪鼓偷偷外出鸡毛换糖搞经营的历史,而且一些大队、生产队甚至公社干部带队外出。这在文革年代当然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抓住一个这样的典型,肯定没好结果。但义乌的同志又告诉我,在咱义乌,鸡毛换糖的事,就像野火催春风,你怎么打、怎么禁、怎么赶,它就是断不了根。我问那到底是啥原因呢?他们只告诉我一句话:穷到头了自然就得想法求活命呗!冯爱倩和这些干部们的话,给我当时的心灵上触动巨大,我决心要把义乌一直受压制的鸡毛换糖经商风,作个彻底的调查,看到底是该刹还是该放。为此我发动县机关的一批干部,到下面进行全面的调查,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本人亲自到了稠城、义东、苏溪、佛堂、义亭等许多村镇实地了解。因为我新来乍到,那时不像现在县里市里都有报纸、电视,我当县委书记的也没多少百姓认识,所以下去很容易获得第一手材料。但也有例外的,有一次工商局的一名干部坐在吉普车上跟我一起下乡,当地那些参与经商的人过去被工商局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打怕了,一见我们下车便纷纷出门躲避。我对那位工商局干部开玩笑说:不行,一两年之内,你不能跟我同行,否则连我都接近不了一个百姓!

通过调查摸底,大家汇总的结果是: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认为开放经商市场没问题,应当大力提倡,百分之四十的人认为问题不大,可以试着办,只有百分之四五的人反对。有了这个调查依据,我在县机关大会上就提出:义乌的小商品经营不是一大包袱,而是义乌的大优势,应当大力提倡和鼓励……这话刚落音,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看得出大多数人是喜形于色,但也有人立即反问我:可上面要严厉打击各种投机倒把活动,像鸡毛换糖这样的经商活动,分明算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应当给予坚决的打击,应当毫不留情的割其尾巴!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但又是不可回避的。当时我内心也很激动,但还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我用通俗的语言坦诚地对大家说,过去我在别的县也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亊,结果事与愿违,影响了当地生产力发展,百姓怨声载道而今我们的党号召改革开放,干工作实事求是。我到义乌虽然时间不长,但从百姓的话里,从干部的深切感受里,我越觉得割资本主义尾巴没道理。就拿我们义乌人鸡毛换糖的传统来说,人家过大年欢天喜地,咱义乌货郎却在冰天雪地里走南闯北,没日没夜,一脚滑一脚氽地翻山越岭,挨户挨户去用糖换鸡毛、换鸡内金。回来后将上等的鸡毛出售给国家,支援出口,差的直接用来作地里的肥料,把鸡内金卖给医药公司,自己呢赚回一点利,这样利国又利民的经营,好还好不过来,怎么可以说成搞资本主义呢,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呢?

我在这里向大家表态,从今开始,我们要为义乌人鸡毛换糖正名,不仅不准再把这类经营活动归为搞资本主义进行批判,而且要大力提倡,积极鼓励!后来的第一号《通告》就是在此次会后,我敦促下面的人搞出来的。最先开办的稠城、廿三里小商品市场便名正言顺地由地下走到了地上,义乌人从此幵始了历史性的转折……

我注意到谢高华那张与他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的脸上,有过多的沧桑,而这也许正是他性格中异常刚毅的一面。

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开禁,使整个几十万本来就善经营、敢干事又肯吃苦的义乌人,解脱了多年束缚在身上的枷锁,纷纷加人到了经营行列。一大批农民从田埂走向了城里,有的重操拨浪鼓干起传统的鸡毛换糖,更多的则上街摆摊开店,到外地批发进货运回义乌。特别是一些能工巧匠,全都行动起来,他们把祖先流传下来的本领,重新用于开发像制糖、产枣等传统加工业上。正当农民们欢天喜地,甩开膀子大干时,那些国营和集体商业的干部职工却大呼其苦,说谢高华这一放,把整个义乌搞乱搞烂了,一时间,县里收到的告状信就多达两麻袋。尤其是城内几家国营商业单位的人,甚至上门堵住县委大门,要求谢高华撤回一号《通告》。

你们是不是文具用品商店的?谢高华扫了眼,见人群中有几位是商业局下属商店的职工,便问。

是嘛?对方不明其意。

谢高华笑笑,说我先给你们讲件几天前发生的事,那是我的亲身经历。那天我批文件用的铅笔用完了,便上街到你们那儿买笔。舀时我见一位营业员正在埋头看小说,又正看得起劲头上,我问她有没有铅笔卖,她头也不抬起说没有。我低头往玻璃柜内…看,里面明明放着很多我想要的那种笔嘛,就说同志这儿不是有笔吗?这营业员很不耐烦地站起身,拿出一支笔往柜台上一扔,也不说价,只管低头看她的小说……同志们,我说这件事可不是胡编的呀,你们自己承认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可就是这样的经营态度和服务水平,人家小商品商场上的经营者怎么可能不把你们冲垮?要我说,你们不改变自己的问题,堂堂国有、集体单位被小商小贩冲垮挤掉,也是活该!

书记的一番话,说得这些刚才还理直气壮的人一个个脸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但问题远非那么简单。

外埠人都知道浙江有闻名中外的名特产一金华火腿。其实金华火腿的真正发源地是义乌。谢高华放手让农民搞经营和市场后,具有传统工艺的佛堂镇几个农民办了家田心火腿厂。消息传出,省、地、县食品公司不干了,找到县委坚决要求关闭佛堂农民办的火腿厂,理由是金华火腿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是由国营食品公司独家经营的,农民无权参与。谢高华一听很生气,说:金华火腿是金华人民的创造而不是食品公司创造的。农民创造了火腿,哪有没有加工火腿权利的道理?至于私人火腿加工的质量和产品出口的问题,只要保证达到有关要求,服从上面的计划安排就行!

谢书记,你这么说,就等于放纵农民破坏国家政策,我们不能同意。如果你不令他们关厂,我们就到省里、中央去告你!来者不善,且针锋相对。但他们碰上了一个为了人民利益从不害怕的县委书记。

告随你的便,但让我下令关农民的加工厂,就是撤职我也不会去做!谢高华回答得斩钉截铁。

历史便是这样位无情的法官。我们不妨作个假设。如果说,十几年前不是谢高华这样一手为个体经济大开门渠,一手力挽狂澜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义乌会有今天的华夏第一市之称吗?能惊当今中国、世界殊吗?

不会。六十四万义乌人明确地告诉我。

但,经历沧桑,如今依然过着平民生活的谢高华却这样说:在当时还没有明确的关于开放发展市场经济的具体规定出台的情况下,县委、县政府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所提出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从义乌的实际出发,敢于承担风险,允许个体经济,开发小商品市场,这不是哪位领导者的功劳,而是义乌人民从祖先那儿继承的血脉里就有一股敢为天下先、敢说实话办实事的精神所致!

是啊,论自然条件,论地理优势,义乌没有一点可以同沿海开放地区的县市相比,就是在浙江、在金华,义乌也比别人无半点先天优势可言,然而它恰恰比别人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偏偏先行了,并且走得那么雄赳赳,气昂昂!难以想象,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和大无畏的胆识是断不可能的。

勇于探索,敢于实践,自古就是义乌人的秉性。当我踏上这块热土之后,方知儿时熟吟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淸波这首辞陚的作者竟是义乌人,他便是人称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想当年,骆宾王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讨武檄文,震荡武氏朝廷而后又成为千古名作。也许正是骆宾王的这种铁铮铮的傲骨,才使近代的义乌屡出人杰。《共产党宣言》中文版首译人、著名语言学家陈望道,革命文艺理论家冯雪峰,杰出历史学家吴晗先生,皆为义乌人士。

我第一次来到义乌时,正值举国上下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20周年之际,邓小平理论作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新的历史时期的指导思想,如今已被写人党章,写人国家的宪法。这是民心所归,国魂所归。邓小平理论的核心是什么?对,是痗倡实事求是,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什么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小平同志和他的理论就是对上述问题为我们找到了科学、准确和开创性的答案。任何一个真理与历史经验都需要实践来检查。而真理哲者可贵之处就是在于它最初敏锐与发现。当历史已经走人20世纪末的今天,我们回过头看一看义乌人在十几年前率先于全国,首创了以个体经营为主导的小商品市场时,你会惊骇地发现冯爱倩、谢高华等人,在当时的所作所为是何等了不起!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挥笔重墨写到义乌的另一位人物,他便是骆宾王的子孙,冯雪峰同族后裔冯志来。

冯志来几乎与义乌现今的市场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从稠州关门路上冯爱倩她们摆摊到今天遍地开花的义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整个历史,冯志来只是一位热心和冷静的旁观者、思想者,虽然他也出版了有关对义乌市场思考与发展的专著兴市边鼓集》,但他却是中国式社会主义理论最先提出的非凡人物之一。就像今天被称为华夏第一市的义乌农民市场经济令国人不可思议一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冯志来竟在三十多年前的1962年就写出了与今天我们高举的邓小平理论旗帜内容极其吻合的《半社会主义论》和《为什么》两篇著作。

1962年时的中国是个什么历史阶段?那是反右和大跃进即将结束、极左思潮和严重的自然灾害正重袭神州大地的特殊时期。人民共和国在风风雨雨、颠颠簸簸中行进了十多年,虽然人民翻身作了主人,但国家的躯体和人民的心灵上却留下了千疮讨孔的伤痕。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往何处走、怎么走?这些似乎早已被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下了一个个定义的问题,又一次次使那些善于思考和探究的哲人产生了疑虑。在没有哲学纷争只布贫苦困扰和时时处处受人监视的一个偏僻的浙江农村长大的、一位年仅27岁的义乌青年,正在暗淡的煤油灯下写下了六个大字《半社会主义论》什么?社会主义还有半个一说?

是的,这位刚被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的义乌青年,面对一件件触目惊心、烫手刺动国民心脏的严酷现实,他大声疾呼道: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民主制度,保证了我国能够通过和平的道路,消灭剥削和贫困,过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所以在土地改革以后,我们开始逐步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逐步实现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使我们的国家出现了一片繁荣发展的景象。但是近年来,由于照我们所创造的一套办法行事之后,那一丝刚刚挂在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脸上的笑容,又不得不去坐它的禁闭……一句话:中国不能通过资本主义而后进人社会主义,这是早有人论证过的,但是它也不可能马上进入社会主义。只能通过半社会主义的相当长的发展阶段,才能完成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由中国生产力状况所决定的,这是中国的主客观多方面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个经济发展规律。

我看到冯志来的《半社会主义论》原文是在他写出三十儿年后的今天。今天是个好年代,今天我们共产党人通过对半个世纪的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现阶段我国所进行的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且这个初级阶段还需要很长很长的历史。聪明的人们自然会发现,当今天我们认真读一下江泽民总书记在党的十五大上所作的报告,读一读关于全国人大会议所作的修改宪法的决议精神,你是不是感觉到为什么三十多年前义乌人冯志来所论述的半社会主义理论与今天我们党所说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何等相似相近!

不错,就其精神实质,冯志来当年的半社会主义概念完全可以说与今天我们常挂在嘴边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如出辙。冯志来了不起也就在于此。要不然,他这么个小人物也不至于成为毛泽东所言的两个半包产到户理论家之一而载人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特殊史册。

三十多年前中国社会正处在一段灾难的历史阶段,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什么是社会主义、怎么进行社会主义有着很多迷茫和混乱的理论与实践,致使社会民生危机四起。义乌人冯志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对真理的重新探求,他生活于社会底层,对农民和百姓生活有切肤之感,因而当然地对社会上刮起的极左风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更深刻、更直接的了解。他从祖先骆宾王那儿继承了刚正不阿的血脉,又从同族叔伯冯雪峰身上学到了献身真理的勇敢精神,故而他孜孜不倦地在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条件下,向毕生所挚爱的党报出了一部惊世的浄文——我党近来犯了主观主义、急躁冒进的毛病,非但在生产力不能为农业提供成套农机的时候,实行了全盘合作化,而且还利用加重粮食征购,平调农民财产的手段,来发展工业,从而使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遭到破坏。

那么出路何在?

我认为包产到户确是一条相对的惟一出路。有人认为这是资产阶级路线,是资本主义复辟,是恢复小农经济,是单干。我说这是十足的装腔作势,借以吓人。诚然,包产到户实质上是单干,是搞小商品生产。但它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单干和小商品生产,它是在土地国有前提下的单干和小商品生产。这难道和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小商品生产一模一样吗?难道有人看到自己的父亲有鼻子,就认为有鼻子的人都是自己的父亲吗?

应该得出结论:目前惟一的办法,就是实行属于社会主义范畴的包产到户的小商品生产,允许农民独立经营,允许为他们服务的商贩和手工业的独立经营……这样做,是完全从中国现阶段生产力出发,完全是为了调动农民的劳动自觉性,完全是为了解决六亿人民的吃饭穿衣问题,完全是为了抑制农村高利贷苗头、防止阶级分化。这是六亿人民的呼声!中华民族的呼声!是巩固工农联盟和人民民主国家所绝对必要的!

听,中国人民听到了吗!

呵,义乌人,我好为你们感到自豪!想象你们在三十几年前,就有人站出来为你们后来所进行的包产到户,所发展起来的经营小商品市场而大声疾呼!智慧的哲人总是先知于别人。在激动地读着冯志来当年写下的《半社会主义论》原稿时,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假如历史允许有一种这样的假设一当年义乌人就按照冯志来所疾呼的包产到户、搞小商品市场,那今天的义乌是不是就可以同新加坡比个高低了?假设毛泽东同志也听进了冯志来的一声疾呼,后来的文革是不是就可能避免?整个中国的发展是不是比现在要强上十倍、二十倍呢?然而,我们假设的一切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倒是冯志来这位不屈的硬汉子做了一件书生气十足的举动,最后落得自己的几十年苦役,而且还激怒了毛泽东,牵连了冯雪峰……

1962年4月底的一日,就在《半社会主义论》完稿一周之时,冯志来满怀壮志,带着口袋中仅有的农业局补发的160元工资,踏上了北去的列车。当然,他的身上还有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他几个月呕心沥血、几经易稿写出的《半社会主义论》文稿。为了能让最高层的决策者和舆论界重视,他特意抄了三份,每一份前面都附了一个便笺,上面引用了文天祥就义前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计生死的壮志。两天之后,他来到北京前门的一家小旅馆住下,随即分别将文稿送至中共中央、《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

你?一个兽医竟大谈政治?在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信访处,一位年轻干部不屑一顾地扫了一眼冯志来递上的文稿,然后不无轻蔑地说:下面刮五风的情况,中央已经知道了,你就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啊?

冯志来望着那张十分幼稚,又一副装腔作势的脸,心头顿涌无名之火,可他又能再说什么呢?同志来当时丼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中央办公厅信访科的跑腿、就是后来在文革中出尽风头的戚本禹。

回到故乡后,冯志来一直天真地期待上面或者在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上能把他的文章刊登出来,或者派人来征求意见什么的,可一等几十天如同石沉大海,他周围的农民兄弟们依然狂热地举着旗帜,在进行着所谓的小葱拌豆腐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更使他不能置之不理的是他一直热心关注的安徽省包产到户经验也开始被批判,被解散了。于是在无人理会他的《半社会主义论》的两个多月后,冯志来压不住心头之焦虑,用更加尖锐的笔锋直向权威发出挑战。

我这篇文章是为了修正与补充《半社会主义论》一文的。都是献给共产党内的同志们看,献给革命者看的。所以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因为那是懦者的表现,不是老实态度。为了革命的利益,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我觉得在困难关头,人人都应该挺身而出,去挑几斤担子。任何明哲保身或袖手旁观的自由主义态度,都不是革命者所应有的,它有负于天下苍生,有负于人民期望。为此,不管本文怎样触动权威,都希望同志们耐心读下去冯志来为这篇取名为《怎么办》的文章,让革命的同志读些什么呢?我们不妨找出原文看一看:我们0前的困难是怎样造成的?错在哪里?人们往往以自然灾害和五风来加以回答,但是除非政治上的庸人,都不难认识,夫灾是次要的,五风仅仅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的五种表面现象,实质是左倾错误……人民要求对他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像汪洋大海一样的、对于我国命运有着决定意义的广大农村采取正确路线和策略。为此,我们依照马列主义普遍真理,根据当前的实际情况……这就是说,首先承认中国经济发展之不平衡,及社会主义改革和社会主义建设之长期性。对于那些确实增了产已经形成集体生产之物质条件已基本成熟的先进地区,应全力巩固和发展集体经营。另一方面,对集体经营条件还没有成熟的地区,应当在现有人民公社土地集体所有的基础上,实行按口粮基分,包产到户。对于缺少劳力或遭天灾人祸无法独立经营的少部分赤贫户,可根据他们自愿,另行组织贫困队,在国家扶持下实行集体经营。即使他们自愿包产到户,也应该帮助他们实行各种形式的互助。这样,我们抓住了先进地区一头,又抓住了农村中贫困落后的一头……最大限度地使用人力物力,就能够加速国民经济的恢复……

冯志来这回又同样将文稿一式三份寄至中共中央、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只是为吸取上次杳无音信的教训,想了个小聪明:在署名处加了!冯雪峰侄儿几个字。他知道同族叔叔是名人,容易引起有关人士的重视。这一招还真被冯志来想对了,不过大右派冯雪峰早在毛泽东那儿挂上了号,在看到冯志来写的《半社会主义论》和《怎么办》的文稿后,便有了后来毛泽东见浙江省委书记时,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浙江工作没多少起色,包产到户的理论家却出了两个半。冯志来算得毛泽东话中所说的一个吧。

后来的结局可以想象到,不久中央召开八届十中全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是此次全会上提出的,冯志来从此被打人十八层地狱。直至1980年,他上书胡耀邦,终于在1983年10月彻底平反。此时正值好官谢高华在义乌当县委书记,他读完当年冯志来写的《半社会主义》和《怎么办》,拍案叫绝:这是个人才呀!不几日,谢高华把冯志来从兽医岗位调进了县委机关3几年来,冯志来成了义乌市经济研究中心负责人,直至1998年退休。而这段时间,正是义乌农民联产承包,个体经济蓬勃发展,小商品市场逐渐形成的时期,冯志来不曾想到的是,30年前他在受监视管制的茅拥油灯下畅想的半社会主义理论,不仅如涓涓小溪流进了邓小平理论这条大江之中,而且就在自己的家乡,父老乡亲们依靠劳动和智慧,取得了市场经济的卓越成就。

<small>八月秋高蔗正甜,枣红橘绿桂花香。</small>

<small>风吹禾稻连曦色,迷尔楼台笑夕阳。</small>

<small>滚滚车轮近日月,纷纷云燕况翱翔。</small>

<small>市场吞吐五洲利,軎鹊招来四海商。</small>

在一派繁花如锦、商意浓浓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蒸蒸曰上的景象面前,冯志来这位当了几十年的深沉哲人,诗兴大发。

第四部 中国第一农民市场 第二章 “拨浪鼓”奏出的乐章

义乌地处浙江中部,古称乌伤。有关它的地名,还与一则美丽动人的传说相连着:传言有一个叫颜乌的孝子,此人出身贫寒,却深知礼义和孝敬之道。那时中原战乱频繁,为避战祸,颜乌和他相依为命的父亲都行到江都义乌地域居住,不久父亲病重而逝,悲痛欲绝的颜乌因家中一贫如洗,为了埋葬父亲,他用双手刨坑,手指破了,鲜血和着泥土,一群乌鸦被他的孝行所感动,纷纷帮他衔土葬父,乌鸦的嘴伤痕累累,颜乌也因此悲痛欲绝地倒在了父亲坟旁……乌伤的地名便取自颜乌葬父之说。

义乌当头,反映了义乌人的传统美德。然而,为了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颜氏的后代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开山耕地,培育和种植出了大批枣树和甘蔗,从此义乌因盛行制糖业和出产名扬天下的金丝琥珀枣。地处浙中的义乌,旧时山穷水稀,交通闭塞,虽说有钱经商者不愿长此驻足,却也留住了一批历代官府谪贬的人众和一拨拨战乱中的败将伤卒。渐渐的,义乌成了一个人多地少更穷得出奇的地方。穷则思变,于是,就有人想法将地里的甘蔗制成糖块,然后到异乡以糖换物,再将换来的物品分类,或卖掉变现钱,或作肥料种植粮食。据《义乌县志》记载:早在清乾隆时,本县就有农民于每年冬春农闲季节,肩挑糖担,手摇拨浪鼓,用本县土产红糖熬制成糖块或生姜糖粒,去外地串村走巷,上门换取禽畜毛骨,旧衣破鞋,废铜烂铁等,博取微利,清咸丰同治年间,糖担货仓增至妇女所需针线脂粉、髻网木梳等小商品。抗日战争前夕,本县操此业人数增至数万,发展成为独特性行业一敲糖帮。

也许北方人谁也没有见过敲糖帮是个什么样,但在南方,三十岁出头的人几乎都见过那些手持拨浪鼓,肩挑货郎担的换糖人。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一到农闲,特别是正月过年的那些日子里,换糖人来的就特别多,几乎天天能见着。此次到义乌采访,方使我明白儿时天天盼的换糖人原来竟是今天的写作对象,这不免让我记忆起小时候的一幕幕情景。

那时,家居乡下的人过年过节时,总要杀鸡宰猪,而余下的鸡毛猪头骨常常被扔在一边,老人和小孩则喜欢把这东西捡起来收拾好,一等摇拨浪鼓的货郎担来,便可以换一块甜甜嘴的棒糖、卷糖。如果东西多一些呢,家里的大人就要从货郎担那儿换回些针头线脑的日用品。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奶奶每次梳头时总要把梳子上的一缕缕掉下的头发卷好后积存起来,等货郎担来后就拿出一卷卷头发给我这个大孙子换上一两块糖吃。那时我多么希望奶奶每次梳头都掉下些头发。而我奶奶呢,虽然已是九十髙龄、风烛残年的老人,可她至今仍保留着积存残脱头发的习惯。说来也巧,1999年的春节,当我从义乌采访完毕顺道回老家时,我的奶奶竟又从她的床底下拿出一大卷头发,说阿明我的小名1,你看我一直把头发给你留着呢,可现在的换糖人怎么再也不来了?我赶忙接过那一缕缕花白的头发,忍不住告诉奶奶,说过去那些换糖人早已不出来了,他们现在做大生意,都富了。奶奶一听,两眼一亮道:真是世道变了,过去的换糖人是最苦、最可怜的人哪!

我奶奶的话没错,但她老人家不像我这样有福气,亲眼目睹过去的换糖人现今个个都富得快要流油的景象!

敲糖帮?拨浪鼓?如今我还能见得到你们吗?

当我知道儿时看到的换糖人货郎担都是义乌人时,所以来到义乌的第一件事就想再见一见那二三十年前常常盼望在村头出现的敲糖帮,以及他们手中当当响的拨浪鼓。然而我寻觅了多少天后,一直没有见过一把拨浪鼓遗憾之际,我特意向当地干部建议应当将传统的拨浪鼓当作个特色产品大为开发!于是说到了挑货郎担的敲糖帮。义乌人都笑了起来:现在哪有呀!我们都在摆摊开店办工厂,谁还干那行当嘛!其实这一点我也能猜到,只是因为到了义乌,到了拨浪鼓的故乡,它勾起了我儿时对换糖人的那份特殊感情,在今天日日尝惯了冰淇淋和雀巢咖啡之余,很想再尝一次阔别了几十年的正宗的义乌青糖块。义乌人又笑了,说我们现在可以给你搬来很多很多,却还实在没有哪家能一下给你拿出一块当年换鸡毛的那种糖块了。我听后虽然多少有邱遗憾,怛在看到当年的换糖人如今家家富裕、户户小康的新景象,心中仍然兴奋为多。

但我还是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亲自到一趟廿三里,着一看这个曾经是拨浪鼓和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源地。

廿三里在义乌一带名气很大,由于它同周围五个集镇的距离在旧时均为23里路,故而得名。眼前的拨浪鼓发源地,与我想象中的小镇差距实在太大。你看那数公里长的宽阔大道,主人说最宽处有36米;再看大道两边全是清一色的崭新楼宇,均有四五层高。从路面到楼房,都是农民自己花钱修建的。主人不无自豪地告诉我。

就是这个以往只有一条小街的拨浪鼓故乡的小镇,如今仅集镇面积就达四五平方公里,本地城镇居民人数达2万多。加上1万多外地打工者,集镇人口已超过3万人。近千个大中小私人企业密布全镇,组成了已具现代化规模的浙中名镇。据说,小镇匕的…块四五十平米的地基,现今售价在30万元以上。如果在好地段还不止此数。当我跨进镇政府的大院,抬头仰望正面耸立的办公大楼时,我马上为京城的部委楼叫屈,因为廿三里的镇政府大楼好个气派!

这是托改革开放政策和义乌市场红火的福。接待我的儿位镇〒部连声谦虚,等中午就餐时我才知道他们说的全是实情,与我同桌的五个镇干部中,有三个是当年拨浪鼓出身的敲糖帮。主人们介绍说,在他们这儿近几百年以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是摇拨浪鼓的。那时,男人挑着货郎担走南闯北去鸡毛换糖,家里的女人则把男人们换回来的货物分类处置,或制糖扎花,做些小工艺品,为当家人再次出门备货。廿三里的那条不足二否米的小街,便是远近敲糖帮们进行自由交易的惟场所,也就是后来发展成整个义乌小商品大市场的始发站。

旧街现在还有?

有,镇里保留了它。

这是个喜讯,我情不自禁让主人带着前往。

眼前的这条一线形小街,是那种我儿时熟悉的江南小镇街道。它的街道仅有两根扁担那么宽,弧形的石子马路,左右两边的铺面依然是旧时的内容:杂货铺,小面馆,剃头店,而这街景注定现在不会再顾客盈门了。在一个字画店铺里,见一位斯文的老者正在写春联,我便过去招呼。

老伯姓赵名伟懋,今年66岁,以前是位教书匠,退休后在自家的临街小屋里开了个书画铺面。现在大家都富裕了,逢年过节,大利大吉什么的都爱添点喜色,所以我的小生意一月也能挣1:儿百元。老伯乐滋滋地说。

这条小街有多少年头了?

远的说不上,但现在这条街样,据说太平天国时就这个模那……你记忆中什么时候来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人最多?

割尾巴的时候呀!老伯脱口而出,我却一下未解此意,他忙又说一句: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那时我们义乌这一带的人没得好日子过了,所以外出鸡毛换糖的人最多,那时这条街也最热闹了!

老人的黑色幽默使我们忍俊不禁。可不是林彪、四人帮在农村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中国老百姓割得苦不堪言!狡黠的义乌人有这鸡毛换糖的高招,故而廿三里这条小街上长着的资本主义尾巴竟异常粗壮,这不正是一则义乌人创造的绝佳政治幽默吗!

怛义乌人自己淸楚,为了这则黑色幽默,他们所付出的却是滴滴血泪……

在义乌几十万经商大军里,施文建是第一批从廿三里走出红色地主……因为他不仅当过村支书,还是现在的中国小商品市场的劳协第一任党支书。1985年时,正值义乌市场大发展时,施文建已经是当地从商人员中的大哥大了,但这位14950摊主却放弃滚滚而来的钞票不赚,当起了为别人赚钱作铺路石的个体协会副主任。施文建不是傻人,他做生意时的精明是出了名的,但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当亿万富翁的机会。现今已65岁的老施告诉我,他愿牺牲个人的赚钱机会而让更多的父老乡亲富起来,就因为他有太多的摇拨浪鼓的苦难经历,他太知道他的众多摇拨浪鼓的乡亲们渴望摆脱贫困。

我是土生土长的廿三里人,我那个如甫村在义乌是出名的穷村。1956年我就是村上的党支部书记,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我们农村受左的思潮影响太重太深,特别是十年动乱期间,干啥都不行,你想带领大伙弄点好日子过,就得挨批挨斗。我们村所在地土质瘠薄,播种水稻如果没有家禽家畜的毛货作基肥,水稻就会发棵分蘖不良,产量也就上不去了。为了肥料,我们的祖先就利用当地产青糖的优势,很早就有了鸡毛换糖的经商传统。其实义乌人最早的鸡毛换糖并不是为赚钱,而是为改良土壤不得而为之举。后来在鸡毛换糖过程中发现不仅能解决用家禽家畜的毛充作肥料,从而达到改良土壤的目的外,还能嬴得一些可以改善生活的薄利,于是鸡毛换糖从此成了义乌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赖以生存繁衍的一种基本手段。施老先生向我讲述了一般义乌人讲不出的鸡毛换糖的道道来。然而他用充满沧桑的语调,以自己的经历,向我诉说了义3人鸡毛换糖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咱这儿的人本来就穷,哪有什么本钱出去做买卖?不是靠家里的老母鸡生下几个蛋不舍得吃或者等圈里的猪仔大了后卖掉凑上儿个钱,添一些小百货,再挑上一副货郎担,摇着拨浪鼓就出门了。以前我当村支书时不能带头外出鸡毛换糖,造反派把我打倒了,使我也有了摇拨浪鼓的机会。1967年我第一次出门到的是一个大山区,因为只有那些没有人去的地方才可能用我们的义乌青糖和小百货换得些农家人闲置的家禽兽毛。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出门走的那趟路,那真叫吃的六谷糊,走的上脚路。雪大风大,出门时我挑着担子没敢穿衣,这一路哟,进不能进,退没处退,而风尖子雪花儿照常直往我心口上钻。眼看天快黑了,我心头急,脚想抬得快些,结果不小心一氽,连人带担跌倒在路边的潭子中……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这样白白淹死在他乡异地!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样从刺骨的潭水中爬到岸头的。等到上岸后,我又最先想到了担子里换来的货物,于是顾不得淋湿的全身,挑起担子直奔当地的供销社,待到把货卖掉时,我的衣裤全成了冰楂楂,身子上下没一处不是浮红浮肿……可要说最受苦的还不是这。我们摇拨浪鼓的,最怕的是被人无端的怀疑或误解。那年我看到一些地方的农民兄弟很喜欢毒鼠药,于是也在货郎担里带了几包。哪知有个村的一位妇女因同丈夫不和,起歹心用毒药害她男人。幸好那男人闻得饭中有味,当即倒给家犬吃掉,那可怜的家犬当场倒地而死。我并不知其前因后果,所以路过那地仍然吆喝着有鸡毛换老鼠药的吗?我的话刚落音,一队臂套红袖标的红卫兵不由分说就把我揪住,并一顿围攻……好在事后有群知情的老太太争先恐后地一边来买老鼠药,一边取笑地对那些红卫兵们说:我们买药可不会去毒死丈夫的,再说我们的男人早就人土了!一阵嘲笑声中,我方才被解放,可那受惊的心几天都没平静下来……

骆有华,廿三镇的副镇长。他并不是我预先定下的采访对象,但我们一坐下来,这一位曾有六年军龄的汉子忍不住挥泪与我诉说他的拨浪鼓生涯。骆镇长说他1975年从部队回乡时,在生产队干一天只能得两毛钱,最好的年成也就五毛一天。那时斤大米四毛钱,一个壮劳力一天怎么也得吃一斤大米,出力流汗干一天,却还不够一天吃的,日子自然无法过下去。他骆有华在外从军六年,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但生活所逼,也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手持拨浪鼓,远离家门去鸡毛换糖。我当时是生产队干部,又是部队人了党的人,上面规定是不能带头出去搞啥资本主义的呀!可当干部的也得过日子么!无奈,我托人从外生产大队开出一张证明。那时没有证明外出可要吃苦头的。我们义乌就有人因为半途身上带的证明丢了,结果到江西鸡毛换糖的路上,不仅被没收了全部货物,而且整整关了几个月,当家人几经周折再证明将其救出来时,早已成了半人半鬼。

我现在还淸楚记得第一次出去时的40元本钱是怎么来的:那是全家三口人省下的四丈五尺布票换来十三块五毛钱……那时每尺布票能卖三毛钱,另外自留地里的菜卖了2块,加上生产队分的9斤黄豆卖掉后换来的一些钱,加上我退伍剩下的24元,这总共40块钱的来源已时过三十多年了,我还一笔笔都记得清楚。这说明啥?说明那时我们义乌人太穷,不出去做点小副业就别想过曰子。可我们义乌人鸡毛换糖也不是啥好生意呀!除了义乌人,没听说淮千过鸡毛换糖的事么。为啥?还不因为那是又苦又没利可图的生意么!但我们义乌人比别人不一样之处也在这里:敢吃苦,不怕利小,再小的利只要是利就去做,这兴许是我们今天义乌的大市场能形成的精神内涵所在吧?你问我鸡毛换糖的生意怎么做来的?我告诉你是这样:臂如我开始出去就40块本钱,先得把这40块本钱换成货,那些所谓的货都是些针头线脑,以及女人用的头花发夹什么的。到一地你先得找好落脚点,在那里花一块二毛钱住宿吃两顿饭,早一顿,晚顿,中间十几个小时就是你摇拨浪鼓的时间。坞毛换糖的生意说来简单也简单,比如我用本钱一毛钱买上一包纳鞋底的针,一毛钱一包的针有25根,我们出去可以用两根针换一把鸡毛,一毛钱一包的25根针,通常可以换一两斤鸡毛,一两斤鸡毛是可以卖好几块钱哪!所以一般我们从秋后的11月份开始外出鸡毛换糖,一直到春节过后的二月底三月初才往回走。三四个月奔波下来,除了每天交一块钱给生产队记工分外,也能积下三四百元。那时一个冬里攒下三四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我们义乌人虽然自知吃的苦可以用担子挑,但从不愿轻易放弃拨浪鼓。

你最远的地方到过哪里?我问。

江西。是搭火车去的。骆镇长说。

天最多走过多少路?

嗯……反正记得有一次连爬山走路,过了两个县城,足有百十多里路吧!他说:我记忆中最惨的一次是自己两天没好好进一口食。

为什么?

那次本来计划是当天返回落脚点的,后来见生意不错,只管往山里走,不想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整整两天两宿不见人烟,虽说早已肚皮贴着肚皮,可肩头的担子不敢丢呀,那两天的路就像当年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我们现今四五十岁的人,很多人有胃病,十有八九都是摇拨浪鼓弄出来的毛病……

骆先生的话使我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我记得那时我才刚上小学,这一年春节我的一个小姑姑结婚,家里来了很多亲戚。中午时分,村边来了位鸡毛换糖的野人一我们苏南那带这样统称养蜂换糖的外乡人。在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摇拨浪鼓的野人是义乌人,更不知道他们为了生机所承受的苦楚。那野人进村后突然倒在了地上,参加婚礼的我家亲戚们慌忙将那人扶起,给口水喝后,那摇拨浪鼓的人慢慢醒来,随后我和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口角流淌着一丝鲜红的血痕。我吓坏了,听到大人们在不安地说:不好不好,今天触霉头了!触霉头!于是有人摇来一只摆渡船要送那换糖人到镇上的医院,可那野人摇摇手,就是不愿去。我看着那人担着担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村子,手中的那只拨浪鼓后来也掉在了路边的水沟里。我和村上的孩子虽然很喜欢拨浪鼓,可谁也没敢去捡,因为听大人说第二天人们发现这个丢拨浪鼓的换糖人就死在半道上……这件事是我小时候几个有限的记忆中始终没有忘却的其中之一,如果不是三十多年后有幸与义乌人相识,恐也渐渐淡漠了,然而当我再度在拨浪鼓的故乡重新回忆起这个孩提时的片断,更增几分对换糖人的怜悯之心,同时也想借机纠正一下我们苏南人不该对外乡人的那种明显有歧视成分的称谓。

哎——有鸡毛猪骨旧衣破帽换糖哟一!拨啷,拨啷——!义乌之行,我没有想到自己的情感竟然始终难以弃舍那童时耳边常常回荡的吆喝声,这吆喝声中,使我不禁无数遍地体味着昨天的义乌人是在怎样的生存与奋争!也许正是我从小就有过对拨浪鼓旋律的特别情系,因此现在似乎更能容易倾听和接受义乌人他们从原始生命中所奏出的那种旋律。

在义乌,我听人讲了很多有关拨浪鼓手们的故事:―有一位拨浪鼓手到江西鸡毛换糖,因为当地人认定他是搞资本主义,而这位义乌人又半途丢了生产大队开出允许出外经商的证明,结果人家把他当作流窜犯对待,在一个石场被迫干了近一年的苦役。而在这期间,家人以为他饿死在外,结果诌他从开石场放出回到家时,妻子和独生女都成为别家的人了;

——有一位拨浪鼓手刚出门就遇上倒霉事,夜行山路,不慎双腿摔断,留下终身痼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把儿子伺候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老母亲为其儿送了葬……

——有一位现在仍经常流离在小商品市场的疯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在三四十年前的一次鸡毛换糖途中得病后身亡在异乡。那个亡夫与这位妻子当时是新婚,新娘子日盼夜盼郎君回家,可她盼枯了眼窝,哭干了泪水,几年后一次突然的哈哈大笑,从此便变成了疯婆子……

在廿三里镇的廿三里村党支部书记朱有富家,主人告诉我,拿他们廿三里村为例,过去一到农闲季节,村上就见不到十五六岁至六十岁的男人了,哪一家男人不出门鸡毛换糖是不正常的事。朱有富的名字起得实在称奇,他家的四层楼房可以眺望廿三里新填的全景,风水之好远非一般。但与周围新楼叠起的左邻右舍相比,朱有富家已经是几分寒酸了。这也许更证明了他大堂内三块由市府颁发的富民书记》金匾为什么一直闪闪发光,也由此可见这位当年的拨浪鼓手是位名副其实造福于民的好带头人。

谈起今天的廿三里,朱有富激情异常,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现今像个现代化城市的廿三里镇,十几年前还是个仅有一条不足二百米长的小街,以及仅有几户城镇居民不拿工分的小码头而已。如今的廿三里,仅镇区面积就达四平方公里,宽阔的马路,成行的楼宇,处处都是繁荣的景象和通衝八方的商品市场。在农民心目中视为上层社会和身份象征的城镇居民户口已达到二万多人。朱有富说,他的村现在全都是城里人了,2000多号人个个都变成了居民户口3他说你们城里人不太明白,坷对我们农民来说,这居民户口那真是了不得的事。有人说洱万元千万元的钱好挣,但谁能把农民的户口成居民户口才叫真本事哩!看,现在我们全村人家家户户都成城里人了,这对农兒来说可是最大、最实际的变化呀!还有两个现象也可以说明我们廿三里人的今非昔比你看到咱新镇区了吧,几平方公里全是新街新楼,而这些新街新楼不是政府出钱拿经费盖的、铺的,而全是我们个人拿钱盖的楼铺的路,政府只是进行了规划布局。可能你已经听说了我们廿三里镇的一块40来平米的商业用地已经卖到21万元了!过去都说大城市里的黄金地段寸土如金,现今我们偏远的农民土地也值钱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变化吗?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同样道理,仅拿我们村来说,本村人口仅为2400多,而现在常住的外地人口却已超过了5000多,是本地人口的两倍以上。他们中间不仅有打工的,而且已有不少人落脚在这儿做中小生意了。你问为什么一个小镇留得住这么多外地凤凰?当然是因为这儿有经商的市场呗!

廿三里自古是块个经商宝地,也是义乌人鸡毛换糖的拨浪鼓故乡,可以说,义乌有今天,就是因为先有了我们廿三里那条至今仍留在新城区边的那条老街,作家同志你不是已经去过那条老街了吗?它可是我们义乌人从被人看不起的鸡毛换糖的货郎叫花子,到今天成了让全中国人都羡慕的经商骄子的见证。朱有富有理由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个人的成长经历也就是义乌整个社会的变化过程。他在我临别时说的句话叫人刻骨铭心:咱廿三里对义乌市场的贡献是用血与泪铸造出的……

当我深人采访那些当年从廿三里小街上每天一分钱一毛钱起步,到今天每年创造一个百万富翁的义乌商贾们时,对朱有富的话便有了更深切的体味。是的,这是一个任何时候都否定不了的事实:如果没有昨天在廿三里小街头的那种为了一根鸡毛一根猪骨而不惜摇断拨浪鼓的精神,那么今天的义乌人自然不可能苟华夏第一的大市场,更不可能富得流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拨浪鼓手依然背井离乡在外。

历史的任何巨变,总是锻造着一种深刻的民族精神。义乌人也不例外。

第一次来到义乌时,我随的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参加在这里举办的98中国小商品市场博览会。在那隆重、热烈和想象不到的商业气氛中,我的那颗难以平静的心时刻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义乌既没有广州、深圳那样的资本前沿的好风水,更没有上海、苏州那样具有几千年沉积的经商韵律,可为什么偏偏在这儿创造了20世纪中国农民的经典?

我终于弄明白了,那便是只有义乌人才有的拨浪鼓精神。这种拨浪鼓精神便是勤劳、敢闯和不懈的努力向上。

拨浪鼓是一种经商附用乐器,它的每一声旋律都用来为鸡毛换糖服务的,因而它的全部魅力也在于鼓手的摇力上。几乎每一个义乌的经商者都懂得这一点。

何海美是我见到的众多的经商者中很不一般的佼佼者之一,如今年近五十的她依然风采不减。何海美年轻时没奔上好时光,聪明伶俐的她因为文革只好过早地做了初中毕业生。由于个头矮小,与别人一样干一天重活,她只能得4、5个工分,到年底分红连件衣服都扯不起。1976年她嫁给了城里做工的小金,丈夫一个月33块工资,那时也算富裕人家了。但第二年等儿子生下后,由于户口只能随母亲,何海美家的日子依然不好过。更让何海美难上加难的是她母子俩所挂的户口所在地竟以何海美嫁给了城里人为由,连其儿子的口粮一起吊销了。家在城里的何海美却在城里又找不到一处可以煳口的活,于是就凭着自己手巧开了个成衣店。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尾巴呀,突然有一天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闯进何海美的成衣店,不由分说地找走了她的缝纫机,并严厉地责令道:出路只有一条:关店别干。何海美天性倔犟,可为了儿子和丈夫,她含泪低下了头。俗话说:置死而后生。就在何海美欲生无路时,她的哥哥在部队回家探亲时带了几张剧:照,令左邻右舍的年轻人爱不释手。对啊,这是个来钱的好买土哩!何海美心灵手更灵,她知道照片制作并不太难,于是就花了35元本钱,买了一套简易的洗相设备。当时义乌电影院正在放戏剧片,看厌了样板戏的人们对这种古装戏异常有兴致,几乎场场爆满。何海美似乎有种特殊的商业敏感,她拿了一台借来的旧照相机坐在电影院的第一排,看准年轻人喜爱的几个镜头连连咔嚓,又回家连夜将照片冲洗出来,第二天当她带着自制的照片在影院门口的石板上摆起小摊时,围观者竟然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场电影下来,她所洗的几十张照片全都出手,许多小年轻连价都不问一声便买走了。

一二……五六……何海美偷偷一点,净利十几块钱!那一天她乐得嘴都合不拢。生意就这么做开了,但那时城里根本不允许有生意人出现,何海美只好到乡下的廿三里镇,据说那儿每逢农历―四七集市时可以摆摊设铺。头一回到廿三里,何海美看到的所谓能做买卖的也就是有那么百十来个人分坐在那条老街两边摆上些各式各样的小百货小杂品而已。何海美对当年到廿三里摆摊的情景记忆犹新:头天晚上夫妻俩先把照片洗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得出发,那时从城里到廿三里镇不通汽车,就是通了汽车也没人乘一做小本生意时的义乌人从来不会轻易花一分钱。廿三里的做生意光景,何海美一回忆起来就想笑:那时既没有摊位,也没有桌椅,我就在胸前挂一只哥哥给的军用挎包,站在供销社门门把一大把照片样张往一张白纸上一粘,就开始吆喝起来。我当时做的生意对一直做鸡毛换糖的本地人来说是个新鲜事儿,开始没有人买我的货。我便一边招呼顾客,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只管放心拿去转卖,卖得好我们双方赚钱,卖不掉可以回还,反正我天天在这儿,放心好了!这一吆喝还真灵,三三两两地就有人从我手中把照片买走了,因为有人真的把我洗的照片带到南昌、合肥等赚了钱,他们把一两毛钱的照片卖到一块钱一张,所以后来好多人从我手里进货,我便成了廿三里市场上惟——个经销照片的业主了,生意自然超出了想象。不夸张地说,后来我们义乌出现闻名全国的印刷品市场,最早就是由我卖小照片成功后引发的。

关于义乌的印刷品市场几年前就有所闻,不想它的发源竟是一位普通农家女的几张照片引来的,这真让人感到市场经济的魔力之大。如今已经发展有几万种热销全国乃至全球市场的每一个义乌小商品,毫不例外地都有像何海美那样一支支动人肺腑的传奇故事。

我第一次走进义乌中国小商品城内的繁花般的世界里,一眼就被市场里头那望不尽边际的花类摊商所吸引。记得在京城有一次误闯小商品市场,我的女儿竟然再也不舍得挪动脚步,无奈中我也忍住性子细细观赏起这些据说来自义乌的头花小商品,不想我完全被义乌人创造的这些奇妙的手工艺品折服了,一方面不仅它有巧夺天工之奇,另一方面它的品种之多让人难以想象,更重要的是义乌农民们所拥有的那种叫城里人都感到超前的意识,令人由衷的钦佩。那天我女儿趁机大捞了一把,回家的路上要不是我帮着提拎那一大包玩艺,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回不了家的。更叫我称绝的是一向对商品买货异常挑剔的妻子,这一次却格外喜爱女儿买回的义乌头花产品。来到义乌的收获之一是使我有机会直接认识开发头花商品的这些拨浪鼓手。

义乌人告诉我,他们的头花产品源于廿三里的郑山头村。现在这个小村子已经成了头花专业村和全国的头花生产基地,每年出产的各种头花、插花、礼品花及其他花类商品已有上千种、万余吨,除供给全国几百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外,还销往香港、美国和南非等十几个地区与国家。其实头花产品完全是我们义乌人在鸡毛换糖过程中所创造的无数商品中的一个小品种而已。郑山头村的百姓回忆说:1982年,廿三里派塘李樟弟从广州带回一朵头花,是用纱绸制作的,老李买来是给他媳妇戴的。偏巧被我村摇拨浪鼓路过的金正海看到了,他当即想仿制。但李樟弟给媳妇买的头花用的纱绸只有广州才有货,有心计的金正海想了想能不能改用他平时鸡毛换糖从湖州红旗绸厂买的纱绸替代?一试果真行,金正海把自制的头花往市场上一投,姑娘、嫂子们爱不释手,销路旺盛,而且每只头花可净嫌利润五至八毛。金正海也是好样的,见头花生意好,毫无保留地向村上人传授开了,于是郑山头村在短短的时间里,家家户户都做起了头花生意。郑礼龙和郑朱龙、郑以枫、金益平四人还率先在这一年办起了头花专业厂。虽然当时这四户的厂不算大,但却是义乌农民从手工作坊式的加工业向机械工业迈出的具有历史性的关键一步。郑山村离城镇较远,开始大伙用自行车驮着货上街卖货,可供不应求;他们改再三轮车驮,还是供不应求;于是就同城里的汽车站商议开通一趟客车送货,然而依旧满足不了要货的客户。干脆,再加租一辆行李车!儿位头花生产的大户一商量,事情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稀罕事,农民进城经商买月票!郑山村人的头花生意,惹得《人民日报》等都发表文章道。

现今有头花大王之称的郑礼龙,忘不了当年的郑山村从亊头花生意的初期,他为了留住进城送货的汽车司机们,亲自出钱修建了驾驶员停车场和宿舍。冬里,他怕司机冷,便每人供给一个电热毯;夏天热,只要司机一进村头,他便送上冰过的红枣绿登汤,有个夏季,光红枣他郑礼龙就买了100多斤。那时其实我不是怕送货的司机跑了,而是怕咱们郑山村的头花生意给别人抢走了。这不,后来我们的生产发展了,生意越做越大,自己都有了汽车,村上也有了四通八达的商业专线,头花的生意更是做遍了全国、全世界……郑礼龙不无感慨。

在廿三里的街头,我还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年有位妇女叫金惠明,她丈夫在廿三里的街头听人说有种铁皮五角星很走俏,她听后暗喜,因为金惠明的远房亲戚在办铁皮加工厂,自然每天有不少边角料白白处理掉。金惠明心一动,连夜从亲戚那儿拉回一车边角铁皮,又和丈夫一把剪刀一把尺子地干开了。丈夫军人出身,对五星有特殊感情,他把铁皮五角星认认真真地漆上了红颜色,于是一个个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就这样出现在廿三里市场上。令金惠明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货一上市就被人一口吃掉,而且卖了个好价钱。她回家把喜讯告诉丈夫,两人兴头上决定:咱就做这红五星!这一干就收不住了:每天上午金惠明蹬着车到亲戚的铁皮厂把边角料运回家,下午就动手干起来,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停工。第二天天蒙蒙亮再到街上卖掉,如此一阵子干来,她金惠明竟成了市场上销售铁皮五金的专业户,本地商外地商都找她要货。于是金惠明由手工加工改为机械化生产,她的红五星竟然后来走遍了江苏、湖南等大半个中国。几年之后,做铁皮生意的金惠明成了义乌市场上的家电销售大户,而且直接能在自己的家庭工厂里生产出热销的产品。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20年前,在城市里的姑娘们突然对一种折叠伞如醉如迷。谁要是手中有把花色小折叠伞,便是一种可以在别人面前显耀的本钱。记得有一次我从云南边境花了20多元买了一把带给了在北京的女朋友,她单位的小姐妹们见后嫉妒死了。但之后没几年,中国大陆的市场上便到处有了各式各样的色彩鲜艳的小花布折叠伞。而给中国人创造这美丽世界的竟是我们的义乌农民,这就是在义乌无人不晓的九联村制伞专业户们。九联村龚姓居多,十几年前,村民龚益民、龚昌金等龚氏兄弟看到南方一带的城市姑娘爱随身带一把花布折叠伞,雨天阳天都能用得下,便回村一商定,办起了一个制伞厂。不多日,小花布折叠伞就在廿三里一带市场上卖开了,客商像疯了似的抢着要货。于是小制伞厂变成了大制伞厂,一个厂变成了五个、十个厂。不到两年,全村八十多家农户在农闲时一半以上参与加工折叠伞。由于九联村的花布折叠伞在市场上销路好,自1994年起,全村人全部投人了制伞业,即使这样,他们的生意仍供不应求,因为每年市场需要他们500多万把伞的生产量。现今的九联村不仅自己成了制伞基地,周围的几个村子也成了他们的联营户。有人曾计算过:中国现在每年的折叠伞,市场销量在1000万把左右,而从义乌出品的则达95,从九联村一带出品的占了其中的90以上。你看,常常是义乌人的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给中国这么大的市场带着某种革命性的冲击!以花布折叠伞为例,十几年前的每一把这样的小伞市场在二十来元,现今在义乌市场上三四元钱一把就可以成千成万的批发到。这不是革命性的变化又是什么呢?

真不要小看了义乌人的鸡毛换糖精神。

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商业史书中,专家们儿乎通病般喜欢记述昨天的微商和今天的比斤,盖茨式的传奇与业绩,但我以为应该在今后的世界商学史中加进摇拨浪鼓的义乌人的鸡毛换糖经商精神。在我看来,影响中国封建经济的徽商和影响今曰世界的比尔,盖茨固然值得我们作为座右铭来推进未来的市场经济革命,但在中国这样的一个发展国家,发扬鸡毛换糖的经商精神似乎更显得重要,更显得有中国特色与中国国情。

千千万万义乌人前仆后继地摇动拨浪鼓,不懈地进行着鸡毛换糖,其市场意义的理论价值非同小可。它可以视为中国的一种固有的民族精神,也是中国人朴素勤劳的美德遗风。鸡毛换糖在一定程度上它既是人类最原始的交易取值方式,同时又是现实时代人们渴望倡导的敬业体现。有一种简单的理解:先不论我们已经比较富裕后的今天,既然是在我们谁的手头都比较拮据时,有人可以厚着脸皮去讨饭,或者干脆冒着胆子去偷去抢,但却很少有人愿意学着义乌人的样,挑着货郎挑,摇着拨浪鼓,专在别人欢颜笑语的喜庆节日里出远门、走长路;每每论说生意,有人总会夸口要赚大把大把的钱,却从不愿像义乌人走百里、上髙坡地去依靠鸡毛换糖挣回那一分两分的脚力钱。许多专家在考证义乌小商品市场后常常感叹:为什么一无地理优势二无产业特色的义乌人能创下震惊世人的奇迹?左说右说的论点很多,但没有哪一条叫板到点子上,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理论家们无法深刻地理会和感受义乌人在鸡毛换糖中所磨铸的本质东西。一句话,没干过拨浪鼓手,焉能懂得鸡毛换糖之奥秘和甘苦所在。不懂得这一点,自然也就无法真正弄得清义乌市场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鸡毛换糖有着深刻和无垠的商业奥秘与精神实质。只有在久摇拨浪鼓的旋律中才能细细品出它的独特性与深刻性。

对义乌人和义乌市场来说,廿三里是一个特殊而又不可抹去的里程碑,它不仅缔造了拨浪鼓和鸡毛换糖,更重要的是它在新的历史时期为形成义乌中国小商品城奠定了基础。如果我们把义乌农民在20世纪末所进行的伟大实践,看做是中国农民运用邓小平理论在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进行的市场经济的成功实践,那么廿三里走过的路则是这种伟大实践的缩影。

廿:三里,当我着意再一次满怀情感迈步在那条百米老街时,我仿佛听到脚下无数块青砖都在隆隆发响。呵,那是千千万万个拨浪鼓手在向苦难的历史告别发出的铿锵步履和向往新生活的嘭嘭心跳声。呵,当我的脚步轻轻移动在那每一块青砖石垒时,分明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条条缝隙间流淌的正是义乌人几百年来向命运奋争所付出的成吨成吨的血与泪;而踏步在老街尽头那小桥头的级级台阶时,我分明意识到义乌人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奔小康过程中所肩负的沉重……

我忘不了有人告诉我:在那割尾巴的年代,有一妇女想上街用自己的长辫去换几盒蛤蜊油,途中,一群造反派丧心病狂地抢走了她心爱的长辫后向她扔下一堆唾沫,并骂道:见鬼去吧:臭资产阶级分子!

我忘不了有人告诉我:当有个农民第一次提着自家的母鸡上街想为新出生的儿子换几块稍稍柔软的尿布时,突然一群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人员将他拉进一间黑屋责问,而胆小的他竟然吓得当场小便失禁……

我忘不了有人告诉我:那年的一个风雪之夜,有位地富反坏右子女刚把几盘义乌青的糖块和货郎担备好,几个打砸抢分子带着棍棒和手电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进门,将那副未挪窝的货郎担和青竹做成的拨浪鼓,连同其主人一起砸得皮开肉绽……

我更忘不了冯爱倩说的:有一次上苏州没有进到货,我就改道到上海,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货进到后,老天下起了大雨。为赶路,我便冒雨挑着担子上火车站。哪知车上人很多,车厢挤得水泄不通。车门进不去,我便想扒窗子。可当时衣服湿,手也湿,车身也湿,我攀着车窗刚往上挣扎,手突然一滑,我的整个身子像小泥袋一样重重地摔在铁轨上,头也摔破了一层皮,疼得怎么也动弹不得。可眼看火车快要开了,我不顾一切地跳起来伸出双手再一次扒住车窗,但我还是勾不住,因为我的手是滑的,车也是滑的,可火车则在隆隆启动,我当时真的眼泪哗哗往外流,就在这时,是车上的好心人伸手将我拉了上去……等火车到了嘉兴,我透过车窗见也是经商在外的我们义乌的楼香云等四个妇女,正在站台上焦急万分地一边嚷边跺着脚,个个全身淋得像落汤鸡。我心头一阵酸痛,忙伸出双手招呼她们。我一手接过她们的货担,手抓住她们的胸前衣襟,拼着全身力气将她们一个个拉进车厢。楼香云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车厢内脸色苍白,刚开口就哇的号啕大哭起来,那情景我至今想起便想哭……

我更忘不了朱关龙说的:那是1985年正月,我同堂弟楼桂贤和楼华明一起到温州进货。由于春节刚过,在温州一时找不到货源,于是我们又回到以往落脚的永嘉一带寻找货源。我们搭乘的是一辆机动三轮车。那三轮车刚开出不到十分钟,突然与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客车顶头相撞,我当时只听耳边一声巨响,随后是身子翻了个个儿,便不知人事……当我清醒过来,从倒地的车厢爬出时,第一眼便看到的是我的堂弟一动不动地倒在一边,他的嘴上和鼻子边直冒鲜血。坏了,堂弟他死了!我的最初反应就是这个。还有楼华明呢?我转头一看:楼华明正痛苦地呻吟着指指他的腿:快快,我的右腿不行了!我一看,他的脚不多不少,被扭了个180度。我想起了自己曾在部队学过医的,便迅速上前抱住他的腿,来了个扭正动作。老天有眼,还真的成功了1当我再回头时,发现堂弟的身子轻轻地扭动了一下,啊,他还活着!还活着!我悲喜交加地一边告诉楼华明,一边开始上路招呼过路的车子,请他们帮忙搭救我奄奄一息的堂弟。可……可我太失望太痛苦了,从我身边至少驶过了十多辆车子,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搭救我们,我眼看着倒在血泪中的堂弟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痛苦地离开了人间。当时我的堂弟年仅25岁,原定正月十五去完婚,可为了生意而被意外的事故就这样永远离我们而去。多少年来,每每想起那一幕,我的心总难平静,因为春节,我求了好多人想把堂弟的遗体运回义乌,却在很长时间里找不到愿意拉尸体的人,我为此伤心了好久好久……

我更忘不了卢浩说的:我父亲原在国民党军队当过中校教官,1949年在杭州投诚,经过党和政府教育,被留任在人民解放军南京军事院校任教。在极左年代,我父亲阴差阳错后来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于1965年病逝。他老人家一死了事,而我却从此成了罪人。反革命狗崽子成了我儿时的别名。长大了,没人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坏蛋,无奈我跟自己的表妹结婚,而这我从没后悔过,然而有人却连生活的权利都要从我这儿剥夺。村上的人可以出去摇拨浪鼓,我却不能,似乎放我一出去就会跑台湾去。十年浩劫结束了,我也由狗崽子变成了与别人一样的可以行使正当权利的公民了。可在最初的开放年份里,一切变化都在非常非常的沉重之中。村上的人都开始经商做小买卖,我学着也捣鼓起来,可刚一动手,背后的枪手就来了。那年,队上分给我1200元的政府征地费。苦了快半辈子的人了,我也想学着大伙的样做起买卖。于是我到杭州边的一个地方进了1200双袜子,下午坐火车回义乌。那时车站上的打击投机倒把的便衣检查人员到处埋伏。我刚把200双一包的袜子从车窗递给妻子,突然几个彪形大汉从我妻子的背后冲上前来,扭住我的妻子胳膊我一看吓坏了,慌忙将头缩回车厢内,随即脱下外衣,又转换7—个座位。我知道不这样做的话,马上就会面临噩运。果不其然,几个便衣检查人员迅速登上车厢,逐一搜査,好在我若无其事地装着与一位乘客聊天,才未被认出。可等检查人员下车时,我摸摸自己的衣襟,早已湿尽了一片——那是冷汗呀!我好怕好怕,怕得不知如何处置:是下车还是怎么着?我心头只有个念头:绝不能让我全家的1200元货物泡汤!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开了,开到了离义乌的另一个地方,我又急又怕,这时一个好心的乘客帮了我,使我在半途跳车逃下了火车。我终身难忘的那是个再不能黑的夜晚。当我一脚卨一脚低地摸着回到家门时,妻?

哇的一声哭得差点背过气。她告诉我:来搜家的人刚走十儿分钟……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叫到车站候车室一个房子内受审。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把你弃农经商搞资本主义的罪行交侍出来!瞧,那时候做点小买卖有多难!多心悸啊!从4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小屋子出来后,我的后背就像多长了两只眼睛,时不时地往后要看看有没有人在后面盯着呢。妻子劝我说有什么怕的,咱一没偷二没抢,让我再去街上卖袜。我就是不愿去,她偏让我去。最后我只好去,当我战战兢兢提着一包袜子上到街头刚放下正准备吆喝。我又一下目瞪口呆:几个打击投机倒把人员像铁面包公似的站在了面前……我怕,我真的想如果不是后来党的政策开放,我现在恐怕早已得精神病了,咱义乌人做买卖的开始时期,没有几个不像这样天天是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出外摇1拨浪鼓,做小买卖的……

在我去拨浪鼓故乡的那一天,廿三里镇正在举行一个特殊的表彰会,几十名自动出资捐助政府修路的农民披红戴绿、手持镜框,从崭新的镇政府大楼里走出。当我得知此情况时很想上前采访一下这些无私为公益事业作贡献的农民兄弟。但我始终未上前打扰哪一位,原因是廿三里镇党委女书记告诉我,她这儿的大多数公路都是农民自己集资兴建的。开始我心头有些疙瘩,想是不是这里坑害农民的现象很严重?女书记大笑起来,说这可是你们太不了解咱义乌人了。她说我们义乌在处理农民利益问题上在全国也是做得比较好的,从不在利益问题上坑害农民,恰恰因为在政策和制度上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了正确的方向,农民才真正富裕了起来。而富裕了的农民今天他们又主动自愿地出钱出力来支持政府搞基础和公益事业。比如像最近镇政府为了进一步加强当地的投资环境,决定修建一条新交通要道,由于政府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当农民们知道后,主动组织起来进行捐献,三西多万元没几天就集齐了。女书记自豪地说,在义乌,农民们在做生意上一分一厘会算,但对支持公益事业上也是最大方的,几千元、儿万元甚至几十万、几百万的拿出来不眨一下眼,而且是作为一种荣耀。我相信,因为在去年的那场大洪水过后的捐助活动中,义乌农民的捐款数额在全省是最高的,如果人均计算恐怕在全国农民中也是最多的。有位农民一个人就捐了10万元。

这就是义乌人。他们的每一次抬手举足都叫人心服口服,都叫人难以置信,然而我们更多的是缺少了解他们每一次举手抬足时所经历的非凡。这是最重要的。

廿三里市场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多,再加上由于受改革开放不断深人的影响,我们义乌的多数出外做小生意的拨浪鼓手,此时已经感到传统的鸡毛换糖远不如直接做其他的生意收益好了,特别是那些经常跑广州、上海方向的人,更感到摇几个月拨浪鼓,不如走两趟广州、上海贩点小商品赚得多。再就感到廿三里毕竟是小镇,离火车站、离县城又远,很不适合做买卖,于是摇了几百年拨浪鼓的义乌人,从此放下鸡毛换糖的活计,把注意力放在了做各类小商品买卖上。在告别廿三里老街的旧市场时,我们小镇上曾经出现了齐山村的一户农民用了两台拖拉机把全家积存的1吨多重鸡毛换糖而赚来的硬币,拉到信用社储蓄。银行为此发动了全体工作人员整整数了五天,才把这两拖拉机的硬币数清,总共是43439元!

在我临别计三里时,村支书朱有富别有一番感触地向我透露了当地的这一传闻。这个真实的传闻,虽然是在无意间听说的,但它在我心头却占了很大的空间,因为我不止一次在品味拥有吨多重硬币的主人在平时是如何积存它的,而当这些辛辛苦苦积存下来的硬币被满满地装上两台拖拉机上驶向信用社的路上时,其主人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虽然因为时间关系我没能采访到这位存硬币的农民,但从他一家一户所拥有的如此多的硬币以及他最终毫不犹豫地将其存人银行的那一瞬间,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义乌人独特的积财方式和从商的决断行为,那是十分叫人钦佩和深思的。

许多精神是可以学习得到的,而许多精神又是无法学习得到的。义乌过去创造的鸡毛换糖从商方式流传了几百年,使在一方贫瘠土地上繁衍生息的骆氏后代得以传宗接代。今天他们继续和发扬鸡毛换糖的精神,在建立农村市场经济中谱写新的乐章,都具有深刻而不朽宝贵精神财富。

就在被如今的义乌人、视为中国小商品市场莫基者的谢高华书记到任义乌前夕,义乌所在县城的稠城街头便开始了一群群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这中间有上面提到的冯爱倩、何海美、金莲珠等人,他们都是义乌市场的第一代经商者。这些人中间我们不得不提到另一位人物,他便是黄昌根一现今义乌人市场里绝对的大亨。

黄昌根也干过鸡毛换糖的事,而且是廿三里市场上最早的客户之一?但因为黄昌根是地主狗崽子,生产队不发他外出从商的证明,于是他只好在家摇他的拨浪鼓。而正是这种非人性的压:迫使这位具有天才经商经验的农家汉子饱受痛楚。在今天千千万平个义乌经商者中,上一点年岁的都知道和了解黄昌根这个人,为在义乌所有经商者的眼里,早期的黄昌根是受苦最多的一个。他母亲是解放前的地主小老婆——解放后改嫁了还当了好人,所以这解决定了黄昌根要比别人更往下低;他黄昌根多才多艺、聪明超人,因而也就决定了在那些特定年代里他要比别人更多地碰上倒霉的事。那年他实在脚痒也想偷蔚出去鸡毛换糖,可老天不作美,在经过一条山溪时,滂沱的大雨唤来咆哮的山洪,挑着货郎担的黄昌根只觉脚底滑,连人带相掉进了滔滔而去的山洪激流之中.当时他惟有的一个知觉是:此次是死定了。但上帝没有让其过早地结束苦难,一位卖山货的人路过时搭救了他……黄昌根因此认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哪来福呀?他听说廿三里市场上能做小买卖,于是手巧心灵的他便在自个家里办起一个小作坊一其实就是在家门前挪出一块空地,做黄泥哨子。这种不用任何本钱的事正好适合他黄昌根做。黄泥哨在当时对小朋友们来说是很受欢迎的一种玩艺,只要有力气和手巧就能制作,经黄昌根十个指头来回掐掐捏捏,一把把小哨子就成了,而且他一天竟能做500个这样的小哨。

快来买啊,一分钱个!黄昌根哪敢在市上把这些泥巴做的小玩艺卖高价,他把自己的劳动与智慧压到了最低点,没想这些小玩艺大受欢迎,毕竟一分钱能买到一样东西,再穷的人也不会在乎这么便宜的买卖。黄昌根呢,回家一点钱,整整五块哪!他想我在家挣工分一天也就几毛钱,这几毛钱与五块钱之间的差异可非同一般呀!黄昌根望着门前的一堆黄泥巴乐得合不拢嘴,而就在这…瞬间,他的心灵深处从此牢牢根植下了要出去做生意的坚定信念。但黄昌根想不到他的生意越兴旺自己的命运就会越倒霉。

地主狗崽子搞资本主义肯定是罪加一等。一天,革命领导小组来了一群人把他的家特别是门前那个制作黄泥哨的家什搅了个翻天,最后留下一句话:你要是洱于,就准备再在批、卜大会上下跪吧!黄昌根心想,下跪的日子太多了,我又不是没跪过,汜要让我瞅着五块钱一天的生意白白闲过去,哪怕是难了。这不,不让狗崽子干了,可左邻右舍的老百姓们闲不住呀。捏黄泥哨的活儿大伙都学会了,可没有人会做那模具。于是东家出五块钱请黄昌根做一个。西家又出五块钱请黄昌根再做一个模具,哈,黄昌根乐死了:不到半小时做一个模具赚五块钱,比向己上街买小哨子还来钱呀!黄昌根真是因祸得福着实赚了一大笔当然,邻居们也没有少赚。这是1966年至1970年之间的事。黄昌根那时正少年,脑子聪明好使,费到卖泥哨子的人多了,他便翻着花样卖老鼠药。两分钱一包的磷化锌,经他一加工药性不改价值即变成了两元,升值100倍。那时正值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下,杀老鼠和斗地富反坏右同是农村斗争的重点,黄昌根因此常常一天就能赚得四十几元钱,而当时一般工人月的工资也才三四十元,用黄昌根自己的话说,老鼠药简直让我对老鼠都有了感情!

黄昌根自己也不会想到,义乌今天出现令世人都瞩目的庞大市场,正是当初有了像他这样一批依靠自己的聪明与勤劳,又不断根据当时形势的需要与可能,做着一样又一样小而实用的百姓、实用品,才慢慢形成与构筑起了现在中国小商品市场的根基和它的商业定位。光阴如箭,岁月如梭。义乌人还清楚地记着二十年前的稠城街斗,时常有一批极为惧怕被抓却又始终抓而不走的地摊小贩们,整天串东街走西巷别小看了这些人,在义乌人眼甩,这些提着竹篮或者仅拿着一块破布满城跑、满街摆摊的游击商们,无论是在昨天还是今天,他们都是英雄,是了不起的英雄。因为正是这些街头游击商的吆喝声,才唤醒了千千万万曾经只会在异乡和偏远地方去鸡毛换糖的拨浪鼓手,同时也给管理这片土地的那些父母官们以清醒的重新认识。

第代的义乌市场经商者都还记得这样一幕;手巧的黄昌根在大街1:正向来回走过的行人演试着他用肥皂重新加工制作的一种新型油渍洗涤剂。用了几十年固体型肥皂的百姓,对黄昌根发明的用液体状洗涤剂去污特别是去普通肥皂去不掉的油溃,极感神奇。因此每当他在大街上吆喝售卖这些东西时,总能吸引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而正是这种非正常的街头行为,使得黄昌根―次又一次的被早先的造反派和后来的打击投机倒把工作人员抓起来批斗。黄昌根呢,好像就根本不把这种批斗当回事,似乎自己这样的地主狗崽子不被批斗才不正常呢。生活的无奈和有利可图的诱惑,使他无法不上街兜售他自制的手艺制成品和连同他的聪明与智慧。那时商品乏源的义乌街头众多行人呢,又特别喜欢黄昌根这些人手中的既便宜又花样新的小商品。因而除廿三里外,义乌县城街头便从此不断开始出现像黄昌根一样的小商小贩,他们最初是各干各的游击式的兜售,后来是自发式成群结队地满街吆喝,再后来便是占地为市,设棚摆摊。那是老城的新华书店门口来往的人多,黄昌根等最早吃螃蟹的小商贩们就集中在那儿叫卖,后来他们觉得挤在大街上影响过路行容易被有关部门取缔,这时正好对面有块火烧房基空着,于是到了那儿。不多日子,做买卖和来买货的人越来越多了,黄昌根他们就把小摊延伸到了北门街的两侧人行道。

义乌城内的这条叫北门街的小街从此失去了它的宁静,而整个县城乃至县城外的所有1105平方公里的义乌大地也失去了宁静。神州大地的改革春风和本土上涌动的叫卖声,此时正剧烈地撞击着千万个行程途中的拨浪鼓手,他们从自己的亲友口中知道了家乡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着每一个细微变化。再不能犹豫了,再不能单一地依靠传统的货郎担去从事鸡毛换糖了!义乌农民们心底里企盼的自我革命的时刻到了!

而此时,一个重要人物也将天降大任似的来到了义乌。

他便是谢高华同志。冯爱倩的一席抨击,打开了这位党的书记的心扉。

义乌人的一场新的为改变自己命运的革命由此开始……

第四部 中国第一农民市场 第三章 神奇的“无形之手”

1998年10月底,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团行十多人应邀赴义乌参加由国家国内贸易部和浙江省联合在此举行的98中国小商品博览会。我们老中青三代作家都第一次到义乌,一切都感到新鲜,一切都感到惊喜。虽说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文人墨客,啥世面没见过?但我们却真的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市场,而且是在一个显然远离开放地区的小小的县级城市。历经中国农民几次革命运动的《李双双》作者、老作家李准先生本来身体有病,一到义乌却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更兴致勃勃地游览市场。著名诗人李瑛先生更是诗兴大发,长吟农民兄弟赶天路……由于我在义乌逗留的时间比其他人长,所以许多当时我们作家们惊愕的事我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比如在开幕式那天义乌大街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踩街游行,这样的街头大活动在京城首都也是久违了。当时我们作家代表团中就有人惊叹地想弄清义乌市政府为了举办这样隆重而热烈的场面而花费了多少财力物力。后来我才知道,整个踩街活动及其所展示给来自四面八方宾客的儿十个方队的彩车等,义乌政府有关部门除了组织外,几乎没有花费任何钱财。

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则向我透露了另一个有趣的信息:考虑到整个活动时间,计划中的方队出场是经过严格的筛选和控制而确定的。但后来活动布置时则令组委会的同志大为伤脑筋,因为政府原考虑为了节约经费,便对参加踩街方队的要求作了原则上的规定,即采取各单位、各企业自愿报名、自筹资金的做法。这条一公布可不要紧,却使具体办事的组委会办事人员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初一呰日子,报名参加踩街的单位和企业成百个,后来我们作了一定限制,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比如一个彩车方队,早先我们怕因为经费比较大而弄不起来。可事实上消息一出去后,想参加彩车方队的最多。有影响、有实力的单位和企业就不用说了,光个人或以家庭出面的就多得让我们来不及应付接待。大伙都这么说:只要让我参加,儿万几十万的钱是小意思!听了市政府的同志介绍,我手中的笔忍不住有些颤抖,心想义乌人也不知咋回事,做鸡毛换糖这样一分一厘的小本抠门生意是他们,像踩街这样过市一回扔下几万几十万元钱不眨一下眼的也是他们。说真的我有些弄不懂。后来宣传部长朱连芳解开了我心头疑虑,他说富裕了的义乌人现在最想做的是希望能向社会作回报,因此像参与博览会这样很有面子上的事,谁都愿意干。

是啊,人们追求巨大物质利益的最终目的,不就图个过上更加自由自在的幸福日子和心情舒坦的精神境界嘛!

人所具有的巨大的贪婪性与博大的施舍性,总常常同时存在于我们的身上。对曾经是非常贫穷的中国农民来说,追求基本的生存和富有从来是惟一的也是最终的目标,他们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几千年来一直为之奋斗过,然而就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过。今天的九亿中国农民中,虽然很多人在新政策下得到了基本和良好的生存环境,但大部分人仍然处在非富裕阶段。义乌人则不然,他们已经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已经由贫穷过渡到了小康,又从小康迈向富有……而这正是中国农民最梦想实现的王国。

中国农民梦想的王国是个什么样呢?是有田地?不,他们现在已经都有了。是有饭吃?不,他们也已有了。是有钱花?有很多钱花?是的,富有的第一阶段就是物质上的满足,而物质上的满足,也是中国共产党承诺为人民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要做好的头等重要的事。

实现农村的富裕生活,在我们的传统埋论和概念中似乎只有靠土地一条出路。当然这本身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不能千篇一律。义乌是个人多地少田又薄的地方,人口密度比全国平均密度高出四倍多。义乌人既继续了祖先的从商传统,又适应了新历史条件下走中国式社会主义道路的需要,开创了个农民市场经济的新天地。

在今天,义乌的小商品市场不仅已被从商的经营荇首肯为华夏第一市,中国政府部门的官员和外国实业家们也一致承认它是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然而在我看来,义乌市场的有形世界纵然令我们中国人自豪和扬眉吐气,但我更看重义乌人创造的一个滨纷多彩的无形世界,这就是义乌人在建立大市场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独创经验与不懈追求精神。它的存在,远比一种指标、一幅蓝图要宝贵得多。

义乌人创造的无形资产早已开始发生魔力。不是吗?看一看它与周围地区已经拉开的距离,看一看它与同时代中国农村的进程差异,我们就会发现很多很多值得深思的问题。

1982年,谢髙华书记在听取冯爱倩等经商者的心声后,毅然决定在当时的县城一条老街上辟出一块地用作小市场,并随即发出了农民地域经商的四个允许,这无疑给早已憋了一股劲要想好好干几把的众多拨浪鼓手打开了绿灯。但后来发展的形势之快又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不出多少时间,北门街的小市场人山人海,逢到赶市高潮更是无法行车走人,这一方面也影响了市容,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市场发展。面对这突如其来所出现的现象,多数人包括不少干部在内不知所措。那时人们的思想里通常把经商与搞资本主义连在一起看待。是放任这样的潮水漫天冲涌,还是及时制止或者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管它?

三种态度,后一种态度居上风。然而已经决出堤坝的潮头怎有回逆之理?就在这义乌市场正式形成的徘徊时刻,一位颇有远见者站了出来,他就是义乌市场管理部门的前身一稠城工商所负责人的徐至昌,徐至昌这个人物在义乌也算是位名人。倒并不是因为他后来成了义乌市场管理的奠基人之一的缘故,而是他年轻时就因同单位的人一起到乡下调查的路上说了几句不合时势的话而被人背后捅了一刀,结果当了二十多年的右派,这期间吃了多少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在稠城工商所当负责人时,距平反和恢复公职仅两三年时间。那时北门街冯爱倩、黄昌根他们那些做小买卖的商贩,已经有了六七百个摊位了,可徐至昌他们的工商所小市场管理工作才刚开始,连一间正式的房子也没有,临时租的一间农民房,内放一张办公室、一台扩音机和两条专门用于接待及处理小商小贩的木発。为了照顾另一位日常处理事务工作的同志,他徐至昌甚至连只办公桌都没处放,于是只好天天上外头与工商们为伍。这样的日子还真给徐至昌这位工商干部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十几年后,已经退休在家的徐至昌谈起当年的事依然激动不已:当时我感受和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义乌市人多地少干啥啥都上不去,可为啥冯爱倩那帮做生意的事却越做越红火?而且从县委发了《第一号令》后,来北门街摆摊的人与日俱增,最后达到无处退路的地步。好多小商小贩也不断向我建议要扩展市场?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作为市场管理人员,我当然认为自己有责任把经商者的心声向上反映,而且结合我多年对义乌经济与社会的研究考察,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想法,即我们义乌要在没有任何自然优势的条件下发展生产力,就应当紧紧抓住农民经商这个积极性,大力开发和拓展商品市场。于是我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经商者们的意见,汇总成一份报告给县领导。有人听说后,同工商所的同事就劝道,说老徐你平反才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千万别再忘了心直口快的教训啊!听了大家的话,我心头也矛盾,同事们的好心我明白。但令我不能平静的是众多经商者们一颗颗滚烫的心。他们听说我有可能因为他们说话而面临双开除的可能时,便都来找我说:老徐你为我们写报告,如果有一天被开除公职,我们就带你一起做生意,去赚比你现在多几倍的钱;如果你坐牢,我们就天天给你去送饭……徐至昌说,~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人如此向他掏心窝,于是就更坚定了他向领导建议在义乌正式建立商品交易市场的决心。1984年3月15日,一份署有徐至昌大名的《关于建议中共义乌县委采取强有力措施,迅速建成规模巨大的小商品专业市场》的报告送到了县委……

十几年过去了,义乌已今非昔比,徐至昌也从一位年富力强的汉子,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现在再看看当时他写的那份报告似乎并不感觉它有什么太高明之处,然而在那个时期的那种情形下,有人如此大胆地构想出了义乌今天这样一个宏大的市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了不起。为它所包含的内容可以任我们去畅想,去思考。像今天的经商者不忘谢高华书记一样,义乌现在的经商大户还是小户,只要曾经在北门街一带摆过摊的人都还记得徐至昌给他们提了一件发生命运根本变化的好建议。

徐至昌的报告正巧转到了县委书记谢高华手里,自1982年九、十月县委发出《第一号令》后,百姓对公幵允许经商一片赞美,但随即也有人不断在谢高华耳边吹冷风,说打小市场开放后,所在街道人满为患,经常发生行人与车辆的矛盾。一个时期里居民对此还真有些怨声载道。到底怎么办,当时县委和谢高华书记也正在思考之中。徐至昌的关于移址扩建市场的建议,无疑给谢卨华和县委决策以商兴县的大目标点了把火。

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干部做什么事?说到底,就是为人民群众办事。徐至昌的建议说明了啥问题?说明了我们当干部的有些思想和观念还跟不上群众。这怎么行呢?这可是要拖改革开放的后腿的!县委扩大会议上,谢高华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地站起身子向干部们大声说着,台下则静得出奇。大家知道,这个会议有非同般的意义:县委要作出一项将影响未来义乌的决策,要把经商、兴商当作彻底改变义乌落后贫穷面貌和实现现代化的首要战略任务。

我们义乌需要发展,可我们既没有沿海地区的地理优势,又连个侨胞侨眷都找不出来。靠什么来着?有呀,人民群众已经给我们指出来了,那就是我们义乌有不怕吃苦不断进取以小本滚雪球的看家本领——鸡毛换糖呀!别小看了这一把鸡毛、一个纽扣,它里面的学问还是进了马克思《资本论》的哟。今天我们要把这看家本领统统的全部的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你们给我举个手,看看谁摇过拨浪鼓?

谢髙华书记的话刚一落,台下顿时哄地热闹起来。

举手啊!台上又催了一句。于是台下树起了森林一般的手臂……

台上的谢高华书记一边重新又点上一支烟——他的烟瘾使他的嘴上基本不断燃烧,特别是在异常兴奋之际。好好,我们义乌不愁富不起来!你们自己着看,除了我这个外地来的和个别同志,你们都曾摇过拨浪鼓,都干过鸡毛换糖嘛!行,义乌以商兴县一定能成,这是我们最大也是别人无法与之可比的优势!

谢书记,是不是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放开经商这个口子了?有人问。

这还用问?而且明年再开县委扩大会议,第一议程我就要让诸位讲…讲谁发动群众经商最好,谁就是第一个受表彰的干部!谢高华答道。

那么私人开厂也是可以了?

这也还用问嘛?不开厂就干不了大事。义乌人的厂开得越大,我这个县委书记就当得越踏实!

哈哈哈……谢高华的回话引得一片欢笑。

再想问个问题:我们干部家属能不能也去经商?

可以。干部家属也是群众,也是义乌人民的一分子嘛!

那我们当干部的能不能去参与经商呢?

这可是个尖锐而敏感的问题。喧哗一片的台卜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集到了谢高华的脸上。干部们兄见谢高华再次接上一支烟,然后把话筒往嘴边挪了一下,大声说道:只要不影响工作,不搞特权,我看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去经商做买卖!就像你们当年偷偷外出鸡毛换糖一样!

好、好——!干部们说这是文革以后一次最开心的会。而就在这次会上县委作出了《关于建造稠城镇小商品市场》的正式决定,并批示工商局在县城内的太祖畈一带划地建市。

1983年12月26日,义乌有史以来第一个有固定场所的个商品市场建成并开业。冯爱倩、黄昌根、何海美等一批曾经多年来一直流浪街头、东搬西移的小商小販们,第一次佩戴着胸徽、穿着整齐的职业服装,像国营商店的营业员一样站在自己的柜台前售货卖商品,他们中间好多人都激动得哭了,因为他们不仅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固定的经营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们第一次像人似的被顾客叫做同志、服务员了。别小看了这种变化,它给予经商者的不仅是简单的一处漂亮的经营场地,它所给予的东西恐怕连冯爱倩他们自己都难以说全。那应该是一种人格的恢复,一种必须的尊严,一种可以施展才能的战场,或者说是一块通向自由王国的天地吧。总之你只要能比喻出的都可以用上,因为今天的义乌人从建立正式市场后从中获得的内容太宽泛和丰富了。

赚钱在当时是重要内容,但并不是全部。现今在义乌名声显赫的大户几乎都是在那个时期真正发迹的。

从简陋的北门街的地摊市场向第二代市场进驻时,有一天县城所在的稠城镇位领导的秘书突然来找何海美,给她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说何海美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领导安排你到义乌饭店上班。如果这个消息提前几年,何海美一定激动得向这位秘书同志跪下来谢他,你想,一个乡下户口的农家女子出嫁到城里后,她何海美近十年间为了寻找一份工作,不知求过多少人,但回答她的最多也是一份临时工。那时对何海美来说能有一个正式工作不仅保证了自己和新出生的儿子有饭吃,而且更看重的是意味着她的身份得到了彻底改变,即由一个农民变成了城里人!那时在普通的农民眼里,一个城镇户口、一份正式工作,就是搬不尽的金山银山。但令这位秘书没想到的是,他过去一次又一次接待的这位要求安排工作的何海美,竟然摇摇头回答说她现在.兵想经商,不想再要啥正式工作了。想好了?可别后悔。早想好了,决不后悔。何海美拒绝接受有关部门的好意,是有她道理的。她说她当时看到第二代市场的建设,特别是政府和顾客们开始把她这样过去被赶来赶去的小贩也当作人一样对待了,心里有种说不尽的感激。

而这种精神力量远远超过了多赚与少赚钱的意义。另一方面从经商的条件看,马路市场与正规市场之间的差异也极大。过去在马路边摆摊,其规模、其信誉都受影响。进入室内市场后就大不一样了。每一工商户都有固定的摊位,固定的经营场所,顾客从你这儿买东西也放心,如果发现问题可以随时找到货主,还可以找工商管理部门论理索赔。摊主的经营形式更是发生了质的变化。马路市场时期一不敢多进货进长货,二都是现钱进货现钱交易。正规市场后的经营形式就多样了,摊主从货源地进货时如果该商品销路好时可量大吃进,如果资金周转紧张时供货方很放心地可以向你先发货,待货出手后再与其结账。而何海美告诉我,她和其他一批早期的义乌经营者之所以发,是因为他们这些个体经营者进人小商品营销市场时,货源方大部分是国营企业的滞销产品,他们进货时不仅价低,且大部分都是销完再结算,这使得何海美他们左右逢源,八方得利。特别是当某一滞销产品的企业得知义乌人给另一个滞销产品的企业解决了大难后,就主动找上门请何海美他们代销代售,甚至出现半送半卖的现象。

这一阶段,义乌很多人赚了大钱,也使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名声大振。一时间,似乎好卖或不好卖的商品,只要到义乌、到义乌人手里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就可以变死钱为活钱。早在鸡毛换糖时就有异地交易传统的义乌人,这回更是发挥所长,有的经营者人未出义乌,却把广州的紧俏产品与上海的滞销物就那么―交换,嘿,钱嫌老了!然而这仅仅是有形的物质世界。对义乌广大个体经营者来说,他们通过政府对市场经济的支持中获得的收益,不单单是丰厚的钞票,更丰厚的是思想上的飞跃与进步。黄昌根、何海美、潘茂法、吴承先等一批曾在极左年代视为带头搞资本主义的经商积极分子,都是在这时先后加人了中国共产党,他们以自己守法经营、助人为乐和慷慨支持公益事业的行动,在广大个体经营者中间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力,为整个义乌市场的良好风气奠定了基础。十几年后当我来到义乌实地采访时,虽然主人没有专门为我介绍这方面的情况,但当年这批个体先进分子至今一直保持的带头作用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到市场里找何海美和冯爱倩等人采访时,她们都忙得很,但奇怪的是并非在为自己的生意忙碌,而是在专门为市场和别的经营户做事。什么劝架呀,什么帮助联系运输呀,或者找消协呀,总之没有一粧跟自己生意有关的事?

开始我很奇怪,问何海美、冯爱借他们,为什么你们放着自己的买卖不做而专为别人在忙乎?她们告诉我,市场发展大了,每天有几万经营者和几十万客户,而买卖之间既有合同协议一类的大事,又有缺斤少两一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光靠工商和市场管理部门就管不过来,所以我们这些积极分子就把这些事都揽了下来。一方面我们本身是经营者,熟悉和了解经营者之间或经营者与顾客之间的问题,加上我们又都是市场的元老,处理啥事时大伙容易听得进。

我在与何海美、冯爱倩谈访时,正好有两个经营者为了摆放货物发生矛盾而来到市场办公室论理。快嘴利牙的冯爱倩几句话就将两个刚刚还像斗鸡一样的小老板说得无话可言地低着头出了门。虽然在短暂的采访中我无法获悉更多的相关事例,但从义乌市场管委会场所中不时出现冯爱倩、何海美、龚辉潮他们这些人的身影中,引起了我无限的思索:义乌市场之所以能够与众不同、之所以不断地繁荣,它有一条极其重要的经验就是充分发挥和依靠了冯爱倩、何海美等一大批积极分子,这些创业者的勤业精神与无私奉献,是义乌市场闪闪发光的基石,它支撑着这座五彩缤纷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厦。

在第二代市场建立不久,原设计的1800多个摊位在开业不到一个月里由于经商人员猛增,市场管理部门不得不采取应急措施,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办法,使场内摊位扩至2800多个,但参与经商的人员依然如潮水般的涌来。经历当时这一幕的义乌人都还清楚记得,新市场开业时,大伙对当时全省第一大室内市场叹为观止,可转眼间竟然被挤得无立足之地,别说远道而来的客商们进不了市场,就是本地的摊主进出都成问题。由于越来越多的人猾好市场,因此几度出现摊位租赁费猛增,有人看着摊位抢手,便干脆倒腾起摊位来,这更加剧了市场的吃紧与混乱。1985年4月下旬,已经从谢高华手中接任的新一代县委领导现场办公,在征求工商户的意见基础上,决定为适应市场需要提出了再建一个市场的方案。然后令决策者意想不到的是此次再建方案一传出,冶即引起了另一种反响,客观上是这新方案中必须占用一定数贽的良田,因此一部分人就借此向省里甚至向中央写信说:这么好的田毁掉建市场太可惜了,光靠市场能吃饱饭吗?一句直截了当的话是:你们这么干,既毁田,又盲目,不要被眼前这些自发的又自由散漫的个体户、小商小贩们所制造的某种不正常的现象所迷惑!在当时,这种意见不是没有社会基础,而且从大多数人特别是大多数干部的心态来看,对搞市场到底能不能持久和能不能成为义乌发展社会生产力的主导产业打了问号。怎么办?路只有两条:或者再建,或者不建。再建就是把市场向前推,不建就是让市场发展至此为止。两种泾渭分明的意见都集中在县委身上。那时的县委书记是赵仲光,此次拍板得靠他。赵仲光书记处理此事既简单又不简单,他叫上县委五套班子人员,跟着他来到实地考察,最后来了个集体表决的方式把再建市场的事定了下来。有意见只听不改,定下来就快上,明年国庆节前开业时我来剪彩!赵仲光书记最后特意指示道。正是快刀斩乱麻,而义乌的决策者们从谢高华开始就一直做着一件功德无量的事,那便是顺应市场发展的自身规律,积极采取有效措施确保其蓬勃向前。

1986年9月26日,仅用了10个月时间,一个更大规模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在义乌内建成。

形势依然出乎想象。开业之初呈现的欣欣向荣景象,令义乌人自己都无法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市场之好连经营者都有些弄不明白了。时隔仅半年,在1987年春季到来之时,义乌的第三代新市场再度告急:经营场地爆满不说,整个义乌城内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市场一由于室内场地的不够用,许多经营者和客商只能见空地方就凑在一起买卖交易起来,曾出现过有人什么生意都不会做,就在火车站旁边租了一栋楼给外地人提供进货发货中转,结果此人一年下来轻轻松松赚了100多万元!义乌人太精明呀,有人听说出租房屋赚大钱,于是便掀起了在县城内大兴新宅基的热潮,哎,这一热,连一向头痛如何把城市建设赶上去的城建干部都没想到的事出现了:搞了几十年却从没多少改观的义乌城市建设在一夜之间楼群遍地,马路一新,整个城区面积一下扩大了好几倍!叫人兴奋的是政府没掏多少钱,仅仅多拿了几套规划而已。

市场给义乌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短短几年间的市政建设使以往的一个小旧镇,瞬间里一跃嵋起在浙中的现代化城市。1988年,义乌正式由县变成了市。而这撤县改市的进程,如果没有小商品市场的发展,也许义乌的今天仍然是个县级建制的地方。

革命导师马克思曾经在政治经济学中指出,资本进人自由经济时,它的发展将常常不以人们的主观意愿所转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着同样的道理,当它一旦进人良性状态后,它的发展将超乎我们想象,并对整个社会形态都将产生不同小可的影响。在第三代市场开业不久,摊位的紧张再度成了义乌市场的首要矛盾,而此时外地客商对义乌市场的热情则越来越高,故经营者纷纷向已经是市府的义乌领导们强烈要求再把市场扩大,其急切心情胜于火燎。看来第三代市场的决策过程又是短期行为了,别犹豫了,再扩吧!这回上下几级干部和大多数群众都看法一致,因为实打实的好处使义乌很少有人再对市场说三道四了。集体决策很快形成:在第三代市场后侧过稠州路向东延伸的120亩地作为第四代市场规划区。六月份决定,七月份就以市委办公室名义向全市发出了通告。

―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千千万万个经营者和六十多万义乌百姓都在企盼着更大更精彩更宏伟的中国小商品市场诞生。然而一场意想不到的政治风暴从北京刮遍了中国大地,一时间神州大地上空乌云阵阵。中国人民陷人了痛苦和迷茫,未来的前途到底如何,成了每一个人重新期待的大课题。让义乌人感到最不可理解和难受的是社会上此时盛行个体户是动乱的根源!国家要继续举起红旗,就必须先得铲除私营经济!云云。义乌人和义乌市场此时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是顶头悬下的利剑般的压力,虽然有些现象想起来是莫名其妙的,但在那些曰子里却被说成有彝子有眼的事,似乎个体经济就是产生动乱的土壤,个体户便是动乱的有力支持者,义乌的小商品市场最活跃,故而那里的政治问题就最值得关注。简而言之,义乌的人和义乌的事应当引起上面足够的重视和注意!

什么,这个时候你们还要扩建市场?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先把个体经营行为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给弄弄淸楚再说!

有人对义乌呈上的报告不屑一顾,拿着一副很政治味的官腔。更有令义乌人心寒的事:一向对义乌市场热心并常常喜欢将义乌市场发展的成就纳进自己成绩挎包里的某个别领导到了义乌市场却不敢往里走一步,好像走进一步就会把他的乌纱帽摘掉似的……那是一个令义乌人极其失望与期望并存的时刻,义乌人因此而更加不忘当时的市委书记郑尚金和他的一班人。在大风大浪面前,郑尚金等领导作出了果敢和负责的决策,两姓们因此而一直记着这些在义乌发展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历史性人物。虽然我没能有机会采访到现已是金华市市委书记的郑尚金等人,但他们在特殊时期为义乌所作出的功绩,在义乌人民心目中是座不火的半碑。

当时参与《关于扩建义乌小商品市场问题的论证报告》的现任市委宣传部朱连芳部长向我介绍说,当时整个义乌市场出现了人心浮动,其根本点是围绕着个体经济是不是社会主义经济成分的问题,由此引发了义乌办小商品市场到底对不对、还要不要办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在当时由于动乱造成上面的声音一时不明的情况下,突然摆在了我们义乌决策者和广大群众面前,中国有许多事可以等着决议了再做,但我们是在办市场,当时义乌市场已在全国挂上名了,庞大的市场一天不经营就会影响几万、十万经营者的利益,几天不经营就可能使我们几年苦心经营和造就出的市场会一下垮了,所以那时我们市里领导急,市场管理者急,个体经营者更急,怎么办?那时每走一步都可能是要冒政治风险。值得义乌人感到欣慰的,当时的义乌市委、市政府领导迅速作出了正确的决策,即坚定不移地肯定了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个体经营者是社会主义的劳动者,办义!乌市场昨天没有错,今天扩建它更没有错。为此,我们做了大量艰苦而有成效的稳定人心工作,如每天把市委市政府的意见用广播等形式,不时地向经营者们宣传,出动机关行政干部深人市场给群众做耐心细致的解释和宣传工作。同时又专门配合中央电视台插出的反映义乌市场的专题片《独立的王国》宣传,使在义乌从商的全体经营者都明白,义乌走的路没有偏离社会主义方向,不仅没有,而且是更加完全正确地走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搞个体经济光荣,参与办市场就是为社会主义办更好的事。认识清楚了,信心也就坚定了,我们的市场也就越办越好……

1990年10月5日,当时的浙江省省长沈祖伦大笔一挥:义乌市场扩建确有必要。于是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波之后,义乌人办市场、办大市场的决心更大了,这回他们是彻底要瞄准全国第一目标进军,因此第四代小商品市场的设计一出台就令人激动不已:义乌要建总面积达五万平方米以上的全国最大的室内商品交易市场!

第四代市场从提出到开工到正式营业,用了一年零10个月时间,这场决战义乌人非常难忘,它既使从商者完成了从商品交易的原始和简单的阶段到具有现代知识和技能色彩的整个过渡,也完成了什么是姓资什么是姓社的经营性质上的根本认识。几年后,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党正式得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1999年初的全国人大第九届二次会议上又把邓小平理论连同个体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的经济组成部分一起写进了宪法。其实对义乌人来说,他们对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实践和运用,与发展市场经济来推进社会前进的实践则早已开始并获成功。当义乌人在遵循市场经济规律的同时,市场经济也真的像一只无形之手,帮助和促进着整个义乌市场的健康发展。

1992年,在义乌的历史上可以重重地记下了儿笔:由国家工商局确认的全国十大市场中,义乌市场被评为榜首,并为此得到国家批准将义乌小商品市场改名为中国小商品城在这之后义乌的小商品市场连续七次排名全国第一,即年年处在几万个商业市场的老大地位其二是,义乌当年向国家上缴的财政收人中个体私营企业税收人达50.5,实现了第一次过半。别小看了这一过半,它的意义对中国共产党人和全中国人民认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可是个极其重要的实践依据,当然对于义乌人自己就更不用说:搞市场此时已不再是简单的管与不管的副业了,它是实现本地经济与社会发展占主导地位的大产业!非抓不可!非抓好不可!

我曾同一位经济学家讨论过这样的话题:在中国,类似义乌的商品批发市场不下几千几万个,为何独有义乌市场发展得如此迅猛与健康?这位经济学家运用了很多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试图来向我论证义乌办市场的成功经验。但他的那些出自亚当密斯的经济理论无法使我得到信服,因为一般意义上的市场规律别人也曾运用过,但中国很多市场在办的过程中就时好时坏或者压根儿就失败了,可义乌从来就没有失败过,一直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是哪只无形之手在作怪?在发魔力?

这正是我和许多人想明白的。

这正是义乌超人的魅力所在。

曾经听到一则民间传说:有个广州商人在八十年代中叶认识了一位义乌人时,这个广州商人已有30多万资产,那时这样的数目绝对是大款了。当时那位义乌人是刚扔掉拨浪鼓第一次出门去广州想批点小商品回家赚个过年钱。他身上仅有500元钱,本来只够批一些最便宜的文具小商品。广州的那个老板说你要货不是?是想便宜点不是?好啊,你就请我进一次01厅玩玩怎么样?那义乌人心想城里人不就是爱那个寻开心嘛,去就去呗。这一进去不要紧,最后一结账那义乌人差点急出性命:整整花去了他400元!这怎么进货呀?那广州人大概看出对方的窘境,说老弟你放心,我看你还算仗义,进货的钱你暂时可以不付,留下身份证下次再付也成,不过有个条件:必须在半个月之内你得把钱送来。人家已经够朋友了,那义乌人还有啥可说的?行,就这么定下后。那义乌人挑着货物往火车站就跑,哪知一掏口袋只剩了20来块钱,连张火车票都买不着。这可咋办?义乌人急得全身直冒汗,他想过回去再到广州老板那儿借点钱买个回程票,可又觉得自己太丢人现眼,说不好人家以为你是故意敲诈啥的。左想右思不得要领。正在他极其为难时,他看到附近有个小店有卖竹担子的,义乌人对竹担怀有特殊感情呀,那义乌人便马上过去用身上所有的钱跟那店主讨价还价买了副竹担,并把批发来的货物全部装在担里,就迈开双脚重新当起了一回特殊的货郎担。从广州到义乌一千余公里,那义乌人一路摇着拨浪鼓,边卖货边兼程回家,整整用了12天时间赶回了义乌。第十六天,正当那广州老板心里骂着不能当好人时,义乌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并且把准备好的钱一分不差地呈上前去,说了声:大哥,实在对不起,因为赶路我耽误了一天时间。待广州人听完义乌人从头到尾那么一说,老广感动得连呼义乌人天下第一商!天下第商是义乌人也!五年后,那个义乌人已经是千万富翁了,而那个广州人则老老实实在义乌打工,每月只挣两千来元生活费。有人奇怪地问他为啥放弃生意不做而来义乌为别人打工?你道那广州人说啥?他这样说:天下既然已有义乌人在做生意,何必再有其他人从商?关于这则民间传说的真实性我无法去査证,但从中可以让人侧面认识一件事,那便是义乌市场的兴旺发达,长荣不衰,这与义乌人独特的经商之道密不可分。

义乌人从小孩到老人,都能说出下面几句话:踏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历尽千辛万苦。这个四千精神是义乌人祖传下来的经商法宝,它源于鸡毛换糖的摇拨浪鼓生涯,可以说是义乌人经商成功的精神精髓。

与众多初次到义乌的人一样,开始我同样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最大的一个商品交易市场,它既不在北京,又不在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而却在义乌这么个穷贫偏远的小城市?现在我才明白,这既是邓小平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理论在此实践得好,其二是义乌人的独特经商之道所决定的,也就可以这么说,除了义乌人之外很难有第二个地方能与它竞争。这是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市场经济刚刚开始还没有多少时间,尤其是我们的商品信息与流通渠道十分不健全的国度,特别是长期以来我们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国有经济占了主导地位,人民的生活及生产资料都赖于单一渠道的供给,横向的流通渠道几乎是零。在这情况特定的机制下,当我们一0始发市场经济的快车时,就会发现其不健全和不畅通的轨道常常会严重地阻碍我们的进程。而义乌人则在此时此刻充分发挥了他们独有的优势,这就是他们用双脚踏出的信息与商品流通的渠道。最初的义乌市场,基本上仍然是鸡毛换糖的延伸而已。但绝不要小看了这种延伸,正是这种像蚂蚁搬骨头式的延伸功能,使得义乌在得到政策允许大办市场时,它所释放出的巨能变得就像原子能,就像原子能所产生的裂变。当成千上万拨浪鼓手开始是用货郎担将各地所产、所剩的商品源源不断往回担,如同蚂蚁搬骨头一般往回拉;之后货郎担已经无法满足日趋潮涨的需求时,他们就改用车拉、船装甚至飞机代托等办法再一次次地将全国各地的那些紧俏货物又像蚂蚁般地搬回家乡……而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家乡义乌便成了万千货物的集结地,这些货物都是些百姓日用的紧缺用品,当然很快就有人买,有人批走了!这你一运,我一卖,他再一批发,物品流通便越走越快,使得在外的成千上万跑货者一此时拨浪鼓手的身份已经成了采购员,但由于他们的本质没有改变,肯吃苦,舍得赚小利,所以从不怕别人抢自己生意,也不怕别人与之竞争,相反他们十分的愿意这种激烈的在相互竞争中练就自己更过硬的从商本领。在八十年代时,我们国家的交通行业远不能适应物品流通需要,很多地方连车都不通,或者只有一两趟班车。有个义乌人对我说,他在一次外出采购货物时,不说没座位,就是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找不到,为了保证把货物运回家,那次他整整在火车上睡了一个星期卧铺一就是把身子横卧着钻在座位底下。有谁设想一下那种不能抬头、不能直腰,连尿都不能的滋味是怎样一种生活体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该载人世界吉尼斯纪录。其实义乌人今天所呈现在国人面前的大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在初期他们的无数人用近似同样的吃苦耐劳精神,像蚂蚁搬骨头般一点一滴地积垒起来的。

全国各地的小商品就这样神奇地跑到了义乌,这种巨大的流人过程在同时间又向外传递着一个信息:义乌有各种你想要但别的地方没有或者价格不如义乌便宜的货物。于是无数经商者就跑到了义乌来,他们兴高采烈地搬走他们想要的货物与商品。而在这同时,义乌人再一次发现了什么东西是别人最喜欢的,什么东西是最能赚钱的,于是又形成了新一轮的采购,蚂蚁搬家式的采购再一次从各地运回义乌。这过程时,聪明一些的人就采取不来回跑了,而是常驻某一地,专门通过调拨来及时运回义乌方面所需要的商品;再有髙明者在为向义乌运回货物时,又从义乌市场运送常驻地的紧缺品,如此坐地一方,来回赚钱,不亦乐乎。更有高明者,他完全靠义乌市场上或者是从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根本不经义乌市场,直接从有货的某地调拨至缺货的某地,如此天马行空,嫌的钱便更多了!但不管哪种形式,源头始终在义乌,因为操纵整个市场和流通过程的是他们义乌人。千万别小看了义乌人这一进一出的运作过程,它对市场形成和促进中国产业发展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有个叫楼香云的服装贩商,最初在上海进了一批丝织方巾,很好销,后来她听说这是嘉兴产的,就拿了方巾直奔嘉兴,到那儿一打听才知这是个距嘉兴市还有20里路的王江泾地方生产的。楼香云一看此地,交通异常不便,当地农村劳动力大量剩余,但生产丝织产品却工艺精湛,于是说以后你们的产品我全部包了。原本一直为产品销售犯愁的王江泾人听了这话就像见了财神爷,尸是一口答应。从此楼香云每天往这儿跑一趟,几年过去,王江泾在楼香云的一次次奔跑中盖起了一排排楼房,农民们今天都过上了小康生活。楼香云呢,自然不用说,她的口袋里早已鼓得发胀。像这样的事太多,目前义乌人在外跑生意的约有五六万人,与楼番云一样跑富了自己又带富了一片的比比皆是。

义乌人在历经上面这阶段后,慢慢发现,要使市场不断地有竞争能力,赚更多的钱,以往的那种来回运拨式的生意其成本仍高,而且商品的式样受原有式样的限制。义乌人便动起了脑子:为啥不能自己动手丰产?干呗!这一干不要紧,心灵手巧的义乌人儿乎把各地出现的紧俏商品和尚不被人认识却必大有市场的商品全部给制作出来了,比如有人在广东出现了呼啦圈,三天之后,义乌市场上就能成车成车地批发走,哪来的货?义乌人自己做的呗!

那一年开始流行女式长丝袜,义乌人在三天之内生产出的长丝袜比广州百货商场里销售的还要花色品种多,当然价格低了近一半,袜商们兴奋得夜不能眠,源源不断地从义乌批发,一直批发到今天,而今天义乌的袜子生产量已经是全国的绝对第一,占全国总生产量的三成之上。袜子是义乌市场几万种商品中的一种,几乎每一种商品对义乌人而言,都可以形成他们的某一个拳头产业。这里面的奥妙其实不算太复杂,用他们的术语叫做前店后厂的结果。所谓前店后厂或叫前摊后厂,就是经营者在市场里开个店租个摊,店里摊上卖的什么货,其生产出处就在他的店后或摊后的工厂。别小看了这种前店后厂的生产经营方式,它也许是中国农民市场经济的一大特色,就像曾经统帅过中国工业生产半壁江山的乡镇企业一样,它正在或者有可能再度成为中国国民生产的半壁江山。在义乌我最初感受到的就是这儿的百姓的房子特别的大,每家每户基本都是一栋四五层的大楼,而义乌城区到义乌下面的城镇,大部分街景都是由百姓自己动手建的楼宇组成。开始我有些不理解义乌人为啥要造那么大的楼?三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不都空着吗?后来我一进这些农户,才方知义乌人的家居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他们一般把一层开设为商店或铺位,直接售货,二楼三楼是厂房,只有最高一层的小部分才是主人的生活用房。目前义乌的四个大市场上,共有六万多摊主,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前店后厂。因此进义乌市场批发货物,你千万别小看了他只有小小一两平米面积的摊主,说不定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位亿万资产的大老板。

我遇到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有一回我到市场来风,见摊主是位卖服装的。看了她不足三米的摊位上放了好几种品牌的衬衣,我问她这多品牌的衬衣都是从哪儿批发来的?女主人一笑,说都是她自己的。我心想,这也许正是那种自己做了一大批各种名称的假商标,然后往别人的产品上那么一贴便冒作自己商品的投机商。女主人听说我是专门来写义乌市场的,又见我如此不信任她的话,便非要带我到她家瞧个实地,否则你大作家凭自己想象—写,我们义乌人的脸面不就全没了吗?哈,女主人很有义乌意识。于是我就跟着到了她家,这才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女老板家竟有两栋五层大楼,光雇用的工人就有600多个。走进她家的厂子车间,我看到的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模式,而是一色的日本进口的现代化织衣机。她家的产品陈列室里,总共有六个品牌的衬衣,其中有三个是获得全国或省级专业机构颁发的优质证书。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方知义乌人之厉害。

我们知道,无论何种市场经济,供求、价格与竞争是它的基本要素,三者之间相互联系又相互影响的过程,便是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过程。即: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引起市场价格的变动,价格变动反过来影响供求关系的变化,无论是价格变动还是供求关系变化,都会导致利益格局的改变,进而引发市场竞争;竞争的结果又反过来影响供求和价格3市场机制的如此动作,一方面激发商品生产者和经营的进取精神,不断想方设法提高技术,降低成本,改善经营,从而推动整个市场及社会的发展。而这促进生产力提高和社会发展的整个动作过程,便是我们所说的那只无形之手——即市场经济的规律。

义乌人从八十年代初始,仅用了十年时间,由最初的鸡毛换糖的经营方式,争取到了自我生存的机会,发展到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品流通市场,垄断了全国小商品生产和流通及交易行业,使十二亿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市场的价格,随义乌市场的变化而变化,把自己从一个连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的贫困小县,建设成中国百强县市,人民安居乐业,家家富裕小康。这一切正是他们恰到好处地将传统的鸡毛换糖精神与市场经济的那只无形之手联在了一起,并使之发挥出了最佳的魔力。考察一个市场是否成功还是失败,最好的时机并不是在全社会或者说整个大市场都欣欣向荣之时,而应该是像这一两年中我们普遍都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等影响下,各种市场不太景气时,方能看出谁英雄谁好汉来。当这两年国内大小市场都在大叫跳楼时,我们再看看义乌市场那依旧风风火火、热热闹闹时,你才意识到义乌确实值得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道路,或者说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绝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乌托邦,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义乌就是这样的典范。<kbd>?99lib?</kbd>

我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中国最大的小商品市场、最活跃的商业流通市场、最繁荣的日常品生产基地,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偏偏在浙中那个不起眼的义乌?我也一直想弄明白像上海、广州、苏州、常州这些一向统领中国轻工产品的著名生产企业的产品,为什么十分愿意舍近求远,跑到义乌来抢占市场?甚至我们还会发现,这些地方生产的名牌产品在义乌市场上的价格,比它们在本地或自己的出厂价还要便宜?而且十分有趣的是这些地方的老牌或名牌企业的老板们,还时常以在义乌抢占的市场份额多少作为自豪的本钱!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1998年那个金秋日子召开的中国小商品博览会上,来自中外几千个商家抢占同…市场的热闹场面我是看到了,但这并不满足我这个外行想研究一下吸引这么多商家到义乌来的门道。深人之后,我恍然大悟:义乌人运用市场经济那只无形之手可谓到了称绝的境地。我们已知市场经济的三大要素,其中能吸引商家的最重要的无非是价格。在义乌市场,价格的力量是一切商品能够生存的最重要因素,也是每一个经营者及商家成与败的关键。通常一种同类同质的商品,在义乌市场一般都要比其他市场便宜三成以上,有的甚至便宜一半。这三成以上的差额便是商家的利润和义乌市场可以同别的任何市场赖以决战的本钱。那么义乌为什么可以洒脱地做到而别人就难以做到呢?除了上面已经说到的义乌人敢吃苦、会利用前店后厂的办法外,还就是义乌人头脑里从来就树立着不求嫌足钱而只求能赚或少赚钱的经营思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做生意人不想赚大生意,不想多赚钱?

然而你慢听我言完你就明白了义乌人为啥要这样做。首先,义乌人淸楚只要自己的某一种商品出手时利润一大,马上就会在一夜之间有十家百家地跟着你来做同一生意,那么你昨天赚大钱的生意到了今天、明天可能就连老本都赔了进去,三三得九的赚钱,再来个二五得十赔钱,结果你是赚了还是赔了?义乌人比谁都会算这笔账。除非在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情况下,我做某一产品的独家代理或独家生产者,那我就可以足足地嫌它个天昏地黑。其实现在义乌市场上早已有这样干独家代理和独家生产与销售的主广,他们理当是市场上的老大。其二是,义乌人把赚钱的最大渠道放在批发上,量是义乌经营者追求的最大目标,在他们看来,与其抬出某一高价引来千百户商家跟着自己竞争而一下枯了赚钱的大江,远不如开拓十条、一百条价格上有绝对竞争优势的涓涓小溪要好和实惠得多。义乌人有个竞争法则:同…类商品,你有一元赚,我绝不赚过九毛九;你把赚一元为目标,我不把赚五分钱视为吃亏。你卖一分钱不赔不赚,我五厘卖出去眼睛不多一眨。啥道理?他们自己说这是赚钱的真正奥妙:出手快、快出手,才是根本。到义乌市场亲自转一转,亲眼看一看,你会发现,同一个商品,在同一个市场内会有几种甚至儿十种价格,就连你在同一个摊主那儿,此一时与彼一时买的货,会有完全不同甚至上下差异极大的价码。你用不着瞪大眼睁小珠,因为这就是义乌市场的独特奥妙。如此强大而又不可抗拒的价格竞争所出现的后果是,你必须提髙供求的能力。供者,有别人无法求取的远来货;也有近得不费任何费用的后厂直销货,更有名厂名牌的独家货,这些都是在激烈的价格竞争中取胜的某些先决条件和必要因素。你这样做了,我便想出更绝的办法超越你。于是他便不能再重复前者的路子,只能去另辟途径;或靠更新技术,或靠提高素质,或靠引进先进管理机制,总之你得想尽一切可以想出的办法。如此循环往复,螺旋式的前进,市场便在这种循序渐进中发育和健全,立于不敗的境地。上面所说的市场运作规律是对那些直接在商场内参与经销者而言的。而那些外地的著名企业、名牌产品它们在义乌又为什么甘心情愿舍利卖血本呢?第一次到义乌采访时,正巧有位苏州老乡和我住在一个楼里。他告诉我他是苏州某丝绸厂家的,这个厂名与所生产的丝绸产品,我知道是在苏州当地也颇有名气,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的苏州老乡舍近求远来到义乌,且听说他在这儿的批发价比苏州还低出几块钱。老乡笑了,说表面上看我们来到义乌市场似乎是在做赔本生意,其实天底下哪有专做赔本生意的事吗?所谓的赔本是专门念给那些要买你产品的人听的呀。你想,当有人听说你是拿了比自己出厂价还便宜的货到义乌来,就凭这一条,他客商不买你的货才怪!好啊,这一卖你的生意不就成了嘛!这是第一步,我们看中义乌,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现在已是全国包括服装在内的最大市场,它是整个国家的轻工纺织产品的集散地,其价格和销售情况便是整个行业的晴雨表。我们在这儿插上一只脚,就会知道全国乃至海外的市场信息。有了这样的信息,便可以指引我们企业的生产销售决策,在今天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晴雨表掌握好了,就能使我们在市场上的每一次出击都取胜。你说,我们在义乌市场上的局部赔本换来的是什么呢?合算不合算?

我笑了。生意人都是狡猾狡猾的。据说现在义乌市场上全国著名轻工产品的商家大部分在此设有总代理和总经销。我专门探访了上海某著名笔厂的一位总经销,他告诉了我为什么外地那些著名厂家愿意在义乌市场的另一个秘密:他说他是义乌本地人,市场开放的早期,他自己专门跑上海这个笔厂。后来熟了,厂里也看他一次次来提货的数不断往上涨,很高兴,因为上海厂他们自己的销售已经有点走投无路之感,没想到义乌一个个体户帮了他们不少忙,自然很感激。上海笔厂的厂长又专门上义乌市场考察了几天,发现这儿正是一块他们过去从来没有发现的销售大战场。厂长这时跟那个义乌人说,干脆你在义乌当我们的总代理吧,我按低于出厂价给你,你批发给别人多少钱完全由你自己定,我总厂还给你一个奖励政策:每多销一百万元产品,我给你奖励若干万元,如何?这么好的事傻瓜才不干!义乌很快接受了,从此这位义乌总代理就把上海笔厂完全看做是自己的厂一样,尽心尽力地一方面不断开拓市场,打开销路,另一方面随时注意整个笔业的发展与问题,及时向厂子提建议、提改进方案。几年下来,他先后为厂里提出了几十个改进产品与市场对策的建议,厂子根据他的建议及时调整产品结构,不断推出了近西个符合现代中小学生的流行笔款,市场销路大增。三年来,这个笔厂的产值翻了两番,这在全国笔业生产面临严重倒退的时期,上海厂家不仅保住了饭碗,而且还吃上了生猛海鲜,上海厂家乐得常常把感谢义乌市场的话放在嘴卑。再说说义乌那位总代理,他三年间当了上海笔厂总代理后的生意越做越顺手,因为没有再有人跟他竞争了,整个同品牌的产品全由他一人操纵市场,所以十分得心应手,销售额较以往增加数倍,收入当然也随之水涨船高,仅上海总厂奖励他的钱就是好几百万!

哈哈,彼此赚钱!大家赚钱!在这般同庆同喜之中,义乌市场又再一次地向前大踏步地迈进了无数……

这就是市场经济学专家所言的无形之手的神奇之处?是的,一百多年前,我们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在他所著的那本厚厚的《资本论》里,其实早已给我们描述过,只是后来各式各样的继承者对无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理解产生了多种分歧,使得本来为人类共有的社会基本规律,硬当作资本主义社会的专利了,而反把社会主义社会该享有的经济財富给剥夺了。义乌人的成功实践又使我们重新得以认识和享用这种财富,并在这种认识和享用过程中创造着神奇。

从上面所涉及的事可以看出,市场经济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又叫你每时每刻处在激动与兴奋之中。也许这就是它的魔力所在。义乌市场能有今天这样长兴不衰的景象,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就是它的联托运市场的完备发育,紧随其主体市场和中心市场的健康发展。只要踏进义乌市,你就会马上感觉到这儿的运输线路和运输车辆之多,用四通八达来概括似乎太缺少了艺术色彩和想像力。义乌的主人告诉我,他们的市场繁荣实在少不了以联托运为主体的运输管理体系的有效建立。而恰恰国内一些专业市场为什么最后不敌义乌市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在抓运这个环节上输给了义乌人。

最初的义乌人经商,靠的是两条腿。后来发展了,自己有了车子,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多拉快跑,可仅靠这要想与市场的蓬勃发展相吻合,还是远远不够的。长期的计划经济严酷地限制了我们的经营者的双腿,你不是有了车子而不用再靠腿上功夫想多拉快跑吗?那不行,路是国家的,线是集体的,我让你走你就可以走,我不放行你有车子也白搭一多少个市场最后就死在这个体制上。义乌人聪明,当中心市场已呈规模后,他们随即把运输也纳人市场体系之中,并像管理中心市场一样,给予运输业于同样的政策,并且把运输业本身幸作一个完整的关联性质的市场进行大举开发。交通路线是国家公有的,而我可以给你政策呀!于是一整套个人承包的联托运市场管理方法便出台了。这对经营者来说,就好比你在他的双腿装上了两个轮子,就好比在他肩上插了两翼翅膀……那才真叫舒坦、通络!现在,义乌每天出出进进的数十万吨货物,就是靠那数百条天上的、地上的、水上的运输线路源源不断、畅通无阻地连接着全国、全世界,并以最快捷的速度和最合理的价格满足着义乌市场的每一位经营者去编织他们心中的美梦。

从上面所涉及的各个环节可以看出,义乌的经验也给我们提供了认识另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那就是在正确利用市场经济规律的那只无形之手同时,建立有序的管理机制、金融政策和人的思想行为准则,都必然并亙已经充分证明了由于它们的得力,而使市场经济条件下的那只神奇的无形之手更加发挥魔力。我申明的是:本作品不是篇学术论文,故而无法用过多死板的语言来论述那些十分宝贵的经验。比如义乌在办市场过程中自始至终的税收政策、公平合理的竞争机制、正规灵活的金融体系等等方阁,都有独到之处,政府的宏观调控,市场内部的管理体制,莨到经苕者之间一旦出现问题时所设置的调解机制等等,无一小是一环扣环,环环显神威。但我依然想写进些片言只语让读者同我一起去感受义乌人和义乌市场的另一面件是关于义乌市场管理部门处理和打击假货问题。

曾在儿年前,国内商界对义乌市场有个说法,言之是中国最大的次品市场。似乎有了义乌市场,便跟着就诞生了中国的假冒伪劣产品。这着实把为人正直的义乌人冤枉得不轻。可事情偏偏不是无中生有,义乌市场发展之快,市场之大,又有那么多赚大钱的机会,谁不往你义乌这块风水宝地钻?可苦了的正是义乌人。但埋怨没有用,为了怕脏水连孩子一同泼出去也不是办法。义乌人有的还是扎实的措施,从1991年开始,工商部门连续五年间甩了四把斧子,那听起来真是有点惊心动魄:头一把斧子是对所有名优产品的销售摊位实行定点定摊、亮牌经营,就是说,你对自己销的名牌产品除了要有厂家的代理代销证明外,你自己必须对销出去的商品敢拍胸脯,出了问题,不仅要加倍赔偿,还有在全市场列名张榜,使你不得再在有大钱可赚的义乌市场里设店摆摊;第二斧子更绝:来检举查证的不光是工商管理部门和广大消费者,而是请生产厂家派专人来监督查询。说到底,最恨假冒伪劣产品的还是厂家,请厂家派人到市场来监督不就等于耗子洞前养了一只猫,谁还敢轻易动一动?第三、第四斧子属于高明办法:义乌主动投人大量财力物力,定期承办名优新产品博览会;与各名牌企业建立联络机制,在商城特设名优产品展示柜等。如此连接大斧,那些企图想浑水摸鱼者再不能随随便便在市场内兴风作浪。几年下来,义乌市场不说一片净土,即也差不多清澈见底。你今天到市场里走走,再抬头看4看街头路旁铺天盖地又醒目多彩的大广告牌,就知道现在国内多少名牌产品的厂家已经在义乌立足了。有位上海国有大企业的老板,前儿年听人传言义乌市场如何如何假冒伪劣产品多,去年他亲自前往考察了一趟,大呼不该轻信别人的偏见之言。当年,他的企业产品大举进人义乌市场,别人问他收益怎样,那老板笑着只说了一句话:谁要是失去了义乌市场,谁就是最大的损失!

第二件事是我在商场内碰了一个不能不写的人物。

他叫黄昌桂,是义乌市场的派出所所长。黄昌桂的名声在几万人的义乌经营大军中非常显赫。从八十年代初起,随着义乌市场的快速发展,这块生钱的宝地也成了各路不法分子竞相显身手的场所。曾经在国内某一市场,由于法治不力,盗贼云集又猖狂,结果好端端的一个市场最后谁都不敢去了。你想,商客们外出辛辛苦苦做生意求的啥?当然是钱财,但钱财又怎能与性命相比?义乌市场不是没有出现过令经商者心惊肉跳的事,眼6仍时有出现。然而那些胆大妄为的盗贼与歹徒一旦领教黄昌桂的铁臂火眼后,就再不敢轻举妄动了。黄昌桂听说我也是军人出身,便格外高兴地聊起他和同伙们的事3他说组织上把他放在商场这个特殊岗位,是因为他的反扒本领突出。

可以不含糊地说,凡是想在我们义乌市场里干偷偷摸摸的事,就别想吃好果子。身材瘦小、面容清癯的黄昌桂一开口便让我颇为吃惊。

几十万平方米的大市场,每天流量就是十几万人,你有把握不漏过一个小偷?

只要他敢在商场里停留几个小时,我就可以逮住他!

真的?

军中无戏言。

我看不出一副诚实可信的黄昌桂能有半个字是含水的。其实在采访他之前就有人向我介绍,他是远近闻名的全国优秀民替荣誉称号获得者,但这样非常绝对的话出自一位对工作勤勤恩恳的老实人身上,则更让我对他肃然起敬。看到不断有人来找黄昌桂处理事情,我只好请他讲些逮住盗贼的个别精彩片段:就说说去年破获儿起摩托车大案吧。黄昌桂顺嘴说道,你大概也肴到了我们义乌市场外的摩托车群吧?咱这儿的经营者个人使用的交通工具基本都是摩托车,几个市场门口的摩托车加起来足有近万辆3盗贼尹已看中了这块肥肉。现在的犯罪分子信息快,技术高明,团伙作案居多。所以我们公安部门早已在两前年就掌握了有几个在其他地方嚣张作案的犯罪分子扬言要铲平义乌市场。这些盗贼非同一般,都是偷、运、售一条龙作案的,而且出手快,遇到对手反击残忍。去年他们果然来了,看到义乌几个市场外有那么多停放着的摩托车,简直要流口水。可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从内线得知他们流窜到这儿后,就及时带领便衣小分队在各个市场外巡逻。盗贼们大概看出门道,所以来义乌后的头几天里都没敢下手,后来他们改变了行窃地址和时间,专在晚上窜到居民小区探点。他们万没想到的是,其实我们一刻也没有放过他们,国庆节前后的那两个夜晚,这帮黑手以为该到上手的时候了,可他们哪想到黑手刚刚伸出,立即被我们生擒活捉。等候在火车站接应的那几个销赃的家伙,还没异明凸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我们铐进了囚车。事后这帮横行各地、屡屡作案的盗贼们沮丧地承认:他们曾多年走遍大江南北从无失手过,怛却弄不清为啥偏偏栽在义乌?我对他们说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说你们不是知道义乌的市场最能赚钱嘛,可你们忘了最赚钱的地方一定也是治安工作做得不同一般。

那帮盗贼听后细细一想可不是这理!黄昌桂说,去年以来的半年中,义乌境内连续破获了七个摩托车盗窃大案,其中经他之手碑获的就有三个,共逮捕17个犯罪分子。要让市场欣欣向荣,就不能让犯罪分子有机可乘。黄昌桂说,这几年来,在经商市场里最多的犯罪行为是明炫张胆的拎包和假装谈生意对你行骗,这也是广大经营者最惧怕但又防不胜防的事。为了打击这一类犯罪,我们派出所干警本来就少,不得不经常全部出动,并且人人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就在前不久的某个周末。市场上的人格外多,黑龙江来的一群歹徒以为这时候我们公安人员都回家休息了,他们便集中在布四市场瞅机会夺包抢取他们的钱财。快到中午时分,其中的一个家伙盯住一个准备进货的上海人动手。那家伙根本想不到就在他出手夺人包带时,一双更有力的大手死死地钳住了他,随即我们一网将这一个夺包团伙打尽……

如果不是又有一对因为生产上的事吵起来而非要黄昌桂出面调解,我本可以听听他更多的传奇。因为我听说他和同事为了让经营者能安全地在市场正常买卖,曾不止一次地冒着生命危险与歹徒搏斗,而且已有几位干警永远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可他来不及给我讲这些,却出人意料地讲了另外一件事:我现在最感到不安的是,我手下的五名同志,由于人手少,大家天天都得加班,仅去年一年每人平均加班达3000多小时,等于一年干了两年的活。大家太辛苦了,可我又没法让他们过全常的节假日或正常上下班,你都看到了,咱这儿守护的是全国最大的市场,越到节假日,这儿的人就越多,我们的工作也跟着越忙,离不开人啊!

临别时,黄昌桂无奈地朝我甩了一下手,便消失在人头攒动的繁华商市里……

望着人山人海的市场,看到人们一个个脸上挂着平和喜气神情,我正想对黄昌桂好好说一声:可敬的英雄,义乌人民和义乌市场生息相关的所在经商者一定会牢记你和你们的,因为大伙都明白,市场的繁荣,依靠的正是无数只有形和无形的巨手在支撑!

第四部 中国第一农民市场 第四章 崛起在田四埂上的中国“曼哈顿”

在义乌的日子里,有一幕令我很激动:那个晚上我到市科协大楼现场观摩农民们学外语。这本身就是挺新鲜的事。曾几时,中国的农民还在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进行着艰辛的修地球,后来苏南一带的农民首先走出了一条乡镇企业之路,再后来就有了安徽小保姆浙江温州鞋匠进城的故事,近几年就纷纷出现了农民搞企业、办市场,欲与城里人争个高低的事,但我还是头回听说农民们做生意已经到了要学外语的层次!其实这在义乌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了,不算啥新鲜,只是我们这些太缺少对中国农民现状了解的人才感到新奇而已。

那晚令我激动的是,在远离京都的浙中地区我发现了一个中国曼哈顿!因为它同样也有像西半球海岸边纵横交错的宽阔大街;也有人流车水拥簇着高楼林立、广厦成群间那灯火熠熠的不夜城;也有潮海浪卷下听不够、数不尽的舞与乐……其实当时我知道,这是由于自己沉湎在对新城义乌的一种陶醉之中的感觉。可在黎明之后的第二个青天白日下,我依然感觉自己是在曼哈顿城!没错,微有不同的是两年前我在大西洋东岸所见的那个曼哈顿四面都是潮海,而现在我眼前的这个曼哈顿四周是商海——商的潮海。

曼哈顿是世界商之都。

我激动和自豪自己的发现,是因为中国的曼哈顿不仅已崛起在我们面前,而且已经成为亚洲商之都。1105平方公里的面积,并不是一块小地方,它大于美国纽约的曼哈顿几倍,也近乎是两个新加坡国、一个香港特区那么大。在西方,有谁敢轻视过那片承载着美利坚合众国经济巨轮的小岛屿曼哈顿?在东方,有谁怀疑过称雄亚洲四小虎之一的弹丸富国新加坡?那么,从现在起谁藐视中国的义乌便是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有几个数据,也许可以最直截了当地介绍给那些没有去义乌的人,使其有个清楚的认识:在改革开放的前夜,义乌全市的国内生产总产值是1.28亿元,财政收人为1779万元,农民年人均收人180元。20年后的1998年,全市国内生产总值超过120亿元,财政收入达5亿元,农民人均纯收人4500多元。弹指一挥间,在同一块土地上,其衡量个地区主要社会发展的三大指标,竟出现了分别为90倍、25倍和30倍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同等时间里,能出现如此高速的增长,也许是罕见的。但义乌人实现了,并且面对如此的高速增长数目,他们会平静地微笑着告诉你:这个数字里藏着不少的埋伏,实际的情况将远远不止这些!

其实我早已感受到这一点。你只要看一看市领导的年度工作报告中列举要完成的几件大事,以及亲身实感到的每天都在变化着的城市,再走进商城或普通市民家庭,随便问一声某人全家去年到底多少收人时,你听后定会惊心的一跳。我已经对此不以为怪了,因为在义乌这个市场经济社会化,来自个体和私有制的经济已占主导地位的地方,你想通过简单的统计,是很难得出正确的数据一往低里说则是普通现象。有一个活脱脱的数字倒可以从侧面让我们了解一下义乌人的富有程度:每年底浙江省从银行方面所统计到的资金净回笼情况,义乌一市要占浙江全省资金净回笼总量的三分之一!得了,浙江全省现今共有68个县市级,小义乌原来是个重量级的腰包!今日之世界,早已明了一个新的公理:国的强弱已不在地盘大小,人的力量更不在体胖高瘦,义乌人在自己的田野上正垒起一个东方曼哈顿……

1999年3月30日,我在晚上吃完饭正看新闻联播时,突然荧屏上出现了一个亲切的名字和品牌——浙江义乌的大陈镇和能利达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榜上有名。前者的大陈镇,是义乌市二十几个乡镇之一的中国衬衫之乡,后者则是这个镇上有对兄弟创出的中国衬衫之王的一个名牌产品。关于大陈镇这个地名了解它的人可能还不算多,因为中国这样的农村乡镇有几十万个,就是与它同名的镇也许能排成一长串,但我们现在说的义乌市的大陈镇,则在任何一个同名镇或者不是同名的中国乡镇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奇迹,那就是从这儿生产的衬衫,每年可以供给12亿中国人中的十分之一人穿。一天近50万件,源源不断地输向市场,一年就是1.5亿件,如此的数量,如果将其平展开来,那不是可以把西海岸的纽约曼哈顿整个地淹没在柔软的温情之中一我为东方曼哈顿编织了一个美丽之梦。

今年春节前,我再度来到义乌采访,第一站便到了大陈镇。我渴望感受衬衫之乡的豪迈与温情。在这之前,我听说了一个动人的传说:在十几年前,有一个走出大山到外地打工的大陈镇农妇,因为第一次上城里人家做工,她特意自个儿扯了一块洋布,赶个夜缝了件罩衫。进门头天,城里的女主人欣喜地扯着她的單衣左瞧右看,连声道好。第二天,女主人也到街上扯了块更时行的布料请这位大陈农妇帮她缝了件罩衣。好极了,我的同事们都说好,她们每人想请你做一件。5块一件工钱怎么样?一天,城里的女主人抱回一堆布料,脸上充满喜色地对农妇说。行,允我几天时间。大陈镇的农妇爽快地接了过来,几天后便将几件缝好的罩衣端端正正地交给了女主人,而女主人则不亦乐乎地交给她整50元钱。这是工钱,你一定得拿,是人家给的。她无法推辞。日子久了,这位大陈农妇一日见女主人穿了一件绣花衬衣回家,横竖觉得标致。后来她在回大陈时试着给同村小姑子也带了两件绣花衬衣。这一下可美坏了她的小姑子!村上的姑娘见了好眼红,于是就偷着为自己缝起绣花衬衫。这一传十,十传百,大陈镇村村姑娘家都穿起绣花衫来。后来便有人往外面和城里带这种绣花衫,这一带不要紧,不多时便有无数手巧的农妇加人了绣花衫的行列。大陈镇的服装生意就是从那个时候幵始形成的。后来男人们也加人了做服装生意的行列。大老爷儿们干起来就是不一样,这好比都说中国的女人主家事,会做饭菜,但正经当好一名烹饪大师的又多为是男人,这是因为手巧和技术是两个概念。进了门槛的技术真正要说好的还应该是大老爷们儿一当然不排除也有女强人打天下的,就是大陈镇上也有为数不少的女能人。可是成大气候的毕竟大老爷们占多数,大陈镇在成为衬衫之乡的进程中也不例外。

衬衫之乡比我想象中的要气派多。年轻的镇党委书记徐江琦不像有的乡镇干部一开口就拿出年度统计表一类堆给你如山一样的数据,他指着排排高楼叠起的街道问我,他这儿像不像城市,他说你们北京人最有权威评判这个问题。我四周瞧瞧,颇有些为难,因为按照城市的标准,这儿似乎少了些喧哗,多了些幽静,虽然宽阔的大街上也有不少车来人往,但显然井井有条,不出现那些叫人烦恼的拥挤。于是我只好直说:城市还不一定够得上,但比起北方的中等县城,绰绰有余和现代化得多。小徐听了哈哈大笑,说这就满足了,因为他曾同别人打过这样的赌:要是有人能把他们的大陈镇说成像座城,那他从市里下到小镇来当书记算是一种高升。现在他从我嘴里得到了高升的引证,自然有些自得其乐。小徐书记曾是市委宣传部的才子,因而很幽默。不过我内心真的感到我们大陈镇的许多了不起。他深情道,在过去农业学大寨年代,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陈人也有过露面的时候,是省里的老典塑,可农民们除了能得到几句空头的表扬外,两手依旧空空,儿女娶亲出嫁还得靠摇拨浪鼓的老父亲外出鸡毛换糖挣得的几个腿脚钱办事。改革开放给大陈镇人带来了真正的机遇。当像本市的廿三里人开始形成自己的有形市场时,特别是后来义乌小商品市场的蓬勃兴起,大陈镇的农民们便着手建立自己的产业优势,即已经渐成气候的衬衫加工业。

最初的是东一家、西一家的作坊式加工场;后来是东一村、西一村的小规模形式,之后便是成片成片的衬衫加工户;再后来就是一个又一个衬衫生产厂如雨后春笋般的遍地开花。这一过程很有趣,就说销售运输这一块吧,大陈人最早的销售是靠几个妇女提着竹篮或是拿一个布兜搭乘拖拉机什么的往城里的自由市场上自己吆喝着卖;后来是男人们带着样品跑外联系客户,再通知家里发货;再后来是整车整车地往外拉;而今都是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客商自己跑到大陈镇来拉货等货。农民们办厂和经商的方式也随之改变着。由最先的家庭作坊式,到几个人的联户互助式,再由几户联合到大户独立作战势态,发展到现在集团和名牌产品企业领头,与全镇千百户小企业互动并进的局面。集团企业与名牌产品构筑着今天大陈镇作为中国衬衫之乡金碧辉煌的大殿,千百家中小企业则是烘托这中国衬衫之乡金壁大殿的基石和四周的绿地与花园……如此参错有序地产业形式结构,组成了大陈镇今天固若金汤和名副其实的中国衬衫之乡。

小徐书记指着几乎全为新建筑的街道与两边的楼房说:农民们现在可懂得什么是市场了。我们现在全镇共有400多家制衣企业,为了提高其市场竞争能力,过去分散在各村寨的家庭式工厂,现在几乎都搬到了镇上,其中60多家大企业基本都集中在镇上。我们这儿差不多都是过去的一户农民,现在是一个品牌甚至是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品牌的企业。他们往镇上每搬一户,大陈新镇就等于延伸了一段,规模大了一片,现代化了一程。这种符合市场规律的聚集,带来了小镇建设的城市化,企业经营的规模化,地方优势的产业化,供销运输的快捷化,优胜劣汰的竞争化和整个大陈镇自身形成市场的良好气候与条件。而大陈镇自身形成的市场化给我们衬衫之乡原有的优势所带来的好处更不计其数:信息的互用,价格的良性调节,企业与企业之间联合兼并的方便以及共同构筑衬衫之乡的形象与影响度。就在几年前,谁认识我们小小的大陈镇嘛,连义乌这市名在全国也没几个人知道。可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了,服装业尤其是搞衬衫行业的,他如果不知道或不了解咱大陈镇的行情那他准吃大亏。另一方面,正是衬衫之乡的市场影响力,使得全国乃至东南亚地区的衬衫行业的经商者都往这里跑,大陈镇本身就成了整个衬衫行业的市场中心和发挥着第一市场的作用。

面对这种发展,你们是如何适应的?

这回小徐书记拿出了一份文字材料给我看,那上面是大陈镇1999年18项基础设施投资与实施计划、责任人等情况的详细规划。我粗略一算,总投资超过一个亿。这几年我们镇政府每年都要接近投人这么多钱来完善和改造好小镇基础建设,使小镇真正成为不仅具有产业的衬衫之乡优势,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衬衫之乡的市场优势。他说。

一个镇级单位每年要拿出亿元资金搞基础建设,钱从何处来?

当然首先得有实力呗!小徐自豪地说,去年我们全镇工农业产值达到20亿元,财政收人1900万元,农民人均收人6080元。从这个数字上来看,作为镇一级的经济成果已经了不起了。大幅度发展镇区建设,可仅靠政府的力量明显不足,但我们的潜力在于农民手里有钱呀!咱这儿的企业全是个体和私营者,现在的个体、私营者可不是一般了,他们大的几千万、几个亿资产都有。像我们今年要搞的十八个项目中,5000万元的资金是由镇政府出,另5000万元就靠我们的那些个体私营老板了!

从廿三里的百姓主动出资修路的事,我不再怀疑大陈镇人同样也有义乌人民共同的一种美德:个人富了,从不忘为集体和公益事业。

大陈镇的今天已经是很规模很超前的城镇了,而仅从政府今年的十八项新投资项目,更让人心潮澎湃。看,他们又要在世纪末的今年内建起美丽如画的江滨绿廊、可以开四道车的大陈大道和像大都市里的那种立交桥……

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曼哈顿。于是便对小徐书记说希望你们的大陈镇成为中国曼哈顿的时代广场!

没问题。下次你来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大陈广场了。我仔细再一看他手中的十八个项目,可不是,里面有一项就是要在年内建设一个集各种交易和市场功能的大陈广场。

好你个义乌人,似乎你们昨天已经做了的一切,都是在为明天成为中国的曼哈頓写注解!

来到大陈镇,我不能不去中国衬衫之王之一的能达利。

这是一个哥俩办起来的厂子。目前他们厂的能达利产品已成系列,国家服装公司认定他们在中国衬衫行业的市场销售量和品牌优势在前五六名。能达利在义乌是当然的衬衫老大,哥叫陈溪见,胖乎乎的,一副大老板的样;弟陈溪东,清清秀秀,一表人才。哥俩从开始干衬衫业到现在成为全国衬衫行业的龙头企业并没有多少年头。1992年前,哥俩还是拎着皮包扛着麻袋满世界跑推销的小货郎。说起来陈氏哥俩的发展并不复杂,他们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共有兄弟姐妹四个。老大陈溪见高中毕业时极想上大学,可几次拼搏都没考上,于是只好回家当农民。这小伙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当他在别人已经开始做起服装生意时,他心里尽管仍做着大学梦,但毕竟离生活的现实远了些。这时弟弟陈溪东也初中毕业,哥俩一商量,说咱们也做生意吧。那时并不像现在正儿八经地办厂,他们先买了一台缝纫机,等种地天黑回家后在小煤油灯下试着做上几件,再到街上卖卖看。如果能卖掉,就再做几件。如果卖不掉便上地里种一段田再试着来。做着做着,便有人来接货,就是把货低价卖给中间人,这些中间人负责帮你推销。一件衣服最多赚上一两块甚至几毛钱。可这也比种地好啊!在与命运苦苦挣扎中的陈氏兄弟,决定把积存起来的钱全部买缝纫机,然后又雇了二三十个小工。这样他们在乡下又干了足足两年,等到第三年时便在小镇上租房办起了一个有点像样的厂。

从1989年到1996年的那八年里,真的像八年抗战,那段时间是我们哥俩最辛苦的年份。在气派非凡的会客厅里,已是总经理的弟弟陈溪东颇有感慨道:当时我们的年产在二三十万件左右。这个规模是属于既不能形成自己的独立产品,又缺乏市场价格竞争优势的阶段,惟一能跟人家拼的就是靠销售上的灵活性。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我哥俩分工,他跑西安我跑沈阳,这一西一北大半个中国,你只要能说得出的地名,没有我们哥俩没去过的。有些当地人都不是特别清楚的,我哥俩都涉足过。那几年你知道我们的生产是咋做的?嘿,现在想起来真觉得蛮有点意思。那其实不叫做生意,是认门响!因为我们是小厂,没人认识我们,更不认我们的货,所以每次只能去认人家的门。但就是这几年,我们认门认出了门道。觉得在中国做生意太有潜力了,那就是我们广大的中西部和东北部地区。这儿的特点便是代表了中国百姓的基本水平,而生产销售适合这些地方的对路产品,也正是摸正了中国市场的门道。1996年,经过八年抗战的锻炼后,我们哥俩决定像模像样的办个衬衫大企业,于是一投资便出手3000多万元。当时仅买地皮一项就花了一千多万,因此有人猜测我们是不是炒房地产,等到我们的现代化厂房拔地而起,全套从日本进口的设备开始飞旋时,大陈镇的父老乡亲们惊诧不已,说这才像做大生意嘛!陈溪东一边领我参观他的现代化成衣流水线,一边不无神采飞扬地讲述他与哥哥两人当年决策的英明:你都看到了吧,这么大摊子,开始不少人说这哥俩,抽的洋烟穿的名牌,全都是贷的款,有他们哭的日子。可仅仅三年时间,我们依靠自己的技术优势和规模优势,一下占据了中国衬衫业的制髙点。同时又由于能达利的名牌优势,使得企业像乘了火箭一样的发展速度。如今年产值已达1个多亿,利润超千万元,光能达利名牌的无形资产就值1.6亿元……

陈氏兄弟是自己亲口告诉我有多少财产的亿万富翁。按照目前能达利在中国衬衫行业中所占的市场份额以及名牌效应,他陈氏哥俩就是躺着也有挡不住滚滚而来的钞票。只有初中文化的陈溪东听了我的话,露出了一副只有农民儿子才有的憨厚的微笑,他说:多少钱对我哥俩好像现在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你可能不相信,我们的父母亲还都住在乡下,我们还种些地,虽然他们可以从儿子这儿拿走用不完的钱,但他们依旧愿意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哥俩则有另一种人生追求,我们更多想的是如何进一步开拓市场,占领市场,让中国的男士们都能穿上我们的能达利,有早一日也要让老外们都穿一穿中国的能达利而不是皮尔,卡丹。

我完全相信陈溪东的话,因为义乌人用了十多年时间建立起一个亚洲最大的小商品市场,能达利在中国衬衫行业称雄一方的时间用了更短,仅五六年。皮尔,卡丹老了,而陈氏兄弟才三四十岁,你认为谁贏呢?当然是我们的义乌人,我们的能达利!在走出厂区时,陈溪东特别邀我到他工厂前的公园坐一坐。我举目四眺,在观赏花丛锦簇、小桥流水、青岭飞鹤之后,不免有些自卑起来:什么时候我在京都的家门前也能看到如此一方仙境,那该是何种人生?

光这儿的地皮我们就花了500万元。但为了让大陈镇的父老乡亲也能像城里人样在公园里享享福,我们非常乐意这做件事……陈溪东的话,让我感到大陈农民的胸膛里有股岩浆般的滚烫!

我以为不接触孙荣福这样的人,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义乌市场的起源与变化的深刻性,也当然就说不上真正了解义乌人的精神世界了。

他把他的家安在义乌市郊的一个山头上。从义乌繁华的市区来到孙荣福的领地,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那篱笆还在,那菜地还在,那足前脚后的鸡鸭狗猫更是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欢势着……孙荣福的领地是整个山头加上一直往下延展的山坡,总共有100多亩面积。这儿有他一新一旧的两个家址。旧的是典型的江浙农舍,新的则是我所见到的个人住宅中最豪华和气派的一栋西洋式楼房一即使是京城的高级领导或者高级别墅也远不如孙府新宅。孙荣福让我领略了什么叫富,然而这不是主要的,孙荣福让我领略更多的是义乌人所具有的崇高追求和品质。

老孙到底有多少钱?我没有问他,这是个很不礼貌的问题。但我知道,义乌市区内目前惟一的一个稠州公园是他孙荣福个人捐献的。这事发生在十年前,当时义乌的市场还处在一般水平,义乌人还仅在脱贫过程和刚向小康迈进时,孙荣福一下投资几百万元,用了两年心血,将义乌历史上惟一的一个公园建了起来。1988年,开张一年的公园就有了几十万元的收人,不用说,从投资回报的角度看,好多人都说老孙这家伙又瞅得比别人准,是着实的冷门生意。但就在这时,人们正准备看着孙荣福在第二年抱金娃娃时,他老孙竟一纸上书给市府,说要无偿将公园献给市里。当时,几十万义乌人全都籐住了:他孙荣福简直太了不起了!

孙荣福确实了不起,这并不在于他有钱,而重要的他是个会经啻且骨气很硬的汉子。在常人眼里,老孙是个不苟言语的人,然而只有走进他的心灵,你才会明白这位硬汉的脸上为什么很少有笑脸。也许在今天众多的那些义乌富翁身上每个人都有一部不平凡的传奇故事,可似乎谁也难比孙荣福,因为他曾经饱受的辛酸与折磨已经浸人了他的骨气之中。我了解孙荣福的一些情况最先还是从老书记谢高华那儿得到的。老孙在文革期间曾担任过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后来就是因为带领农民外出打工,结果被定为黑包工头而开除了党籍。谢高华说,我于1982年到任不久,有一天孙荣福给我写了个条子,提出要承包凤凰山一那是个集体所有的果木场,连年亏损。凤凰山名字好听,其实只是个荒山头而已,共有120亩地。孙荣福提出承包的条件有三:一个承包期为5年;二是每年上缴大队2万元;三是原果木场的十个人的工资由他负责。此事在当时尚没有先例,问题的根结是因为他是个被开除党籍的人。可我觉得老孙自己拍胸脯承包一个连年亏损的集体企业,并能给十个人开工资,这事利国利民,给一个犯错误的人也算是个出路吧。我就在他的条子上批了同意两字,又写道:5年承包期太短,可以承包30年。这件事我是顶着风险办的,后来果真传来很多风言风语。我没有管这些,一边让有关单位跟孙荣福办承包手续,一边派人重新调查孙荣福受处分的事。根据多方核实,当年孙荣福被开除党籍确是组织上一个错误决定。为此我立即责令有关单位马上给孙荣福平反……

孙荣福在接受采访时,他本人并没有给我讲述自己落难的那段历史和带着全家上山前的故事。他只说当时他舍去刚刚建好并开始隐隐盈利的公园,领着老婆孩子向离县城好一阵路的荒山走去时,身后一大帮人在嘲讽他,说他孙荣福被人整怕了,就是想干点事也避到野狗都不敢去的荒山野岭。已经被人损惯了的孙荣福早已想不得别人怎么说、说什么了。他心里想的是再不能失去大好时光了,他要抓住市场和发财的机会!老孙干的都是绝门,从不愿跟着别人屁股后面瞎起哄。在义乌小商品市场红红火火时,他选择了养甲鱼的路。哈哈,你们看看孙荣福的能耐,躲在荒山野岭里干起养王八来了,新鲜!有人一听老孙要在山头上养殖甲鱼,差点把牙笑歪了。可不,常人都知道,养甲鱼先得有水才行,而孙荣福承包的凤凰山上哪有甲鱼想喝的一滴水呢!老孙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心里清楚,中国是个饮食文化大国,甲鱼历来被视为餐桌上的佳肴,而国内市场上的甲鱼价格目前又偏贵,原因就是货少。义乌小商品巿场发展了,肯定会随即促进其他市场滚雪球般地带动起来。而经商头脑超人的孙荣福想得更远,那就是他认为义乌人既然可以把小商品市场做得称王称霸于全中国、全亚洲,那么义乌人也能在其他生意上做得叫人心服口服。农民出身的孙荣福选择自己养甲鱼之路,又专门挑了一块谁也不起眼的荒山,为的便是静下心来干番大事业。

孙荣福干起事来从不张扬,他上山后的头三个年头就没有下过山。这时的义乌市场上有多少人都在瞅准机会发财致富,许多人便是在那个时期一跃成了西万富翁、千万富翁。孙荣福则像个被市场忘却的落伍人。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此时的孙荣福正在埋头研究人工孵化甲鱼的技术。老孙告诉我,自然界的甲鱼五年长一斤,而人工的甲鱼则一年长一斤。为了攻破人工孵化的难关,那时又没有温控设备的他,就在自己家的房上用塑料布搭起一间人工孵化实验室。为了确保32度水温下的孵化工作,他孙荣福与天斗与地斗,最后终于斗出了千万只活泼可爱的小甲鱼……1993年,孙荣福的人工孵化技术过关,这时他同家人商议决定:出资1100万元,买下当年所承包的120亩地面的凤凰山头,成立了义乌永强养殖有限公司和义乌甲鱼综合开发研究所。这回再没人嘲笑他了,因为他孙荣福每养一只甲鱼所获得的利润是别人几件甚至是十几件衣服的利润,而不得了的是他孙荣福的无数只水塘里总共有甲鱼多达几十万只,每斤甲鱼在中国市场上的价格一直不低于100多元,几十万个100元是多少?就是近一个亿吧!天啊,他孙荣福不是又要大发了吗?当别人反应过来时只得拍腿呼晚矣!

孙荣福确实干大了,今年他又投资1300万元,在另一个地方开发养殖娃娃鱼的工程。他对新的产业充满希望,他说目前全国只有广州有一家投人大规模资金办娃娃鱼养殖场。他说他是国内第二家。人工养殖的娃娃鱼国家允许作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孙荣福说,有朝一日中国人也能像日本人那样把吃娃娃鱼与现在对吃甲鱼一样热衷。据说在香港、台湾餐桌上的娃娃鱼市场价为1000多港元一斤。孙荣福的下一个目标是:在稳居中国甲鱼王基础上,再做一个中国娃娃鱼王。

没有远大胸怀的人成不了大器,不懂市场的人永远嫌不了大钱。孙荣福的大手笔,使我从另一个侧面更认识了义乌人。然而孙荣福人格力量的另一面,又让我体味到了义乌人骨子里的精神财富的源泉。

孙荣福家共五口人,除孙与老伴两人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大儿子结婚了,但作为家庭公司的义乌永强养殖有限公司,只有本家五个人的股份。孙荣福一家过得非常和睦,老孙现在是这个亿万家产的公司董事长;大儿子是总经理;老二是女儿,当会计;老三小儿子跑外勤;孙夫人是出纳。很有趣,五个人看起来职务有别,但较起真来谁都不比谁权力小,不信你老孙头不是董事长吗?你不职务最大吗?可你决策要有错,在家做饭炒菜的孙夫人就有治你的办法——她不给你支付一分钱,看你谁事长到哪儿牛去!

我们家实行民主议政,集体决策,分工明确,各负其责。老孙对家族企业的内幕进行了首次公开透露:他说前年我就想投资养殖娃娃鱼,但方案拿到股东会议上就没有通过,只有我一票是赞成的,他们四票反对。我没辙,大家认为养殖娃娃鱼投资大,风险更大,特别是中国市场到底能不能使娃娃鱼成为气候,这还有待考察。我虽然个人认为中国的娃娃鱼市场必定前景可观,但既然股东会议不同意,我只能服从。又过了两年后的今年,当我再一次把开发养殖娃娃鱼的事提出来后,经过一段时间大家各方调查论证,最后全体举手,于是我们才决定拿出1300万元的投资来……

孙荣福的家庭公司,让我看到了中国现代私营经济趋向成熟的喜人景象。

像孙荣福那样成功的家庭与私营企业在义乌不是少数。从孙荣福那居高临下的凤凰山下来,我看到了义乌市的另一个令人拍手叫绝的地方,那就是义乌农民们自己建设起来的一个个现代化的大型农庄。

义乌地处浙江中部,是个平原与丘陵兼有之的地区,还有一部分山区。它具有中国农业县市十分典型的自然条件。在看到已经具备都市风采的义乌城区和如大陈镇、廿三里那样初具现代化规模的乡镇,我曾设想了一种对未来中国农忖发展的担忧:以后农村都成了城市,那么那些自然条件差的山区或丘陵地区的农民怎样实现现代化呢?或者说,义乌市这样一个城市建设随着市场的超乎想象的发育,会不会本地自身之间出现严重的贫富差异?假若我们即将到来的21世纪里,许多过去是种地的农民,后来因为办企业或经商而走进了城市,或者有的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城镇发展而一夜之间由农民变成了市民。那时土地谁来种?种田的人能不能生存?怎样使我们的土地上依然有生生不息的儿女?

与义乌市现任领导见面时,已经不是我所想获得的那种表面文章了。然而题目出给这些年轻的市领导时,想不到他们竟然胸有成竹地解答了我的疑虑与担忧。他们告诉我,在他们这一任目前集中最多精力的就是在今后的五年内,更好地解放思想,理清思路,并切合本地实际,坚定不移地实施兴商建市的发展战略,依托已经形成的专业市场优势,把义乌市建成一个具有相当现代化水准的中等都市。具体而言,便是要在进一步加快义乌市区建设进程的同时,重点加快苏溪、廿三里、佛堂和上溪四个卫星镇的建设。那时,我们的义乌城区由于四个卫星镇的介人与并合,将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中等城市。全市乡村行政区将向卫星镇集拢,而卫星镇与卫星镇之间,卫星镇与中尤、城区之间实行轻捷快道相连接,整个义乌乡乡村村,围绕中心城区组成一个相互映辉、相互作用的网状构筑,从而形成合力互动的巨大发展态势。那样我们传统意义上所担心的城乡差别便将真正消除,农民与市民之间不分彼此……赵金勇书记跟我说这番话,是在他办公室一边挥毫时未加思索的坦言。我当时听后内心有种强烈的震动一这来自我想象之外的那种震动。我觉得在一个地方能看到某种繁荣的景象并不太费劲,费劲的是我们常常听不到当地的决策者们高屋建瓴的思想。

义乌决策者那充满时代色彩和无限激情的高屋建瓴思路,改变了我原先想进入世外桃源式的农民庄园,不得不冋首折身子,领先进人义乌领导者为我展示的他们的那个未来世界3而这不由使我联想起1997年的那个冬季。在那个冬季里,我用近一个月的时间走遍了美国东部的几所重要城市,那里有记录当今世界最强大国家如何发展起来的历史轨迹。我因此到了美国本土民族与英阑烟商浴血抗战的波士顿,也因此到了华盛顿签署《独立宣言》的费城,后来是在白宫前的独立广场上我走进了林肯纪念堂,最后才久留于纽约。面对世界最强大的国家,我努力寻觅着一个答案:到底是什么使一个仅有两三百年历史的民族,能在短时间内发展得如此迅猛?靠的东西很多,有外在的,更有内在的。但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每一段美利坚的强国历程,都总是有一位用中国人说的话叫做明君。我们熟悉华盛顿,熟悉林肯,但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搞清楚是谁缔造了纽约的曼哈顿岛。当我站在帝国大度俯视森林一般的楼宇和楼宇之间那涌动的车流人流,我惟一特别想知道的是谁缔造了这个世界之最的商都?我当然知道商业的力量可以推动城市建设的发展,我当然也知道市场可以营造繁华氛围,然而我想寻求那个缔造了这座世界商都的领导者与开拓者,但我没能做到。可这并不意味着锁断我进一步思想:中国的建设与历史进程难道不是因为一朝明君一朝繁荣吗?

义乌人应该感到庆幸,他们在重要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相应获得了这种可能。改革开放20年,义乌市场18年,从谢高华那一任算起,义乌的领导已经换过数任,百姓们心里清楚,哪个时期发展最快,便必定有一位人民拥戴的好领路人。今天的义乌在跨世纪的重要时期,又恰值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向誉满神州的现代化中等城市迈进的阶段。今天的义乌人民自然把眼睛投向了他们今天的领路人。

显而易见,像义乌这样一个社会实力和人民生活已经发展到相当水平的地区,如何顺时应势,把握工作的主动权,将区域经济和社会发展提高到一个新的髙度,这是摆在现任班子面前最重要的课题。在挑战面前,班子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他们高擎再创业!再发展、再提高的旗帜,没有一天放松过肩上的责任。

市委书记赵金勇很清楚这一点,他坦言对我说:作为个农民出身的县太爷,我知道百姓想的是啥,要的又是啥。老西姓是一个区域发展的主体力量,是母鸡。只有把这个主体力量充分地动员起来,把这只母鸡喂饱了,它才有可能生下很多蛋,进而推动社会的历史进程。现在有时我们一说工作成绩,就总是先在某某领导、某某部门的直接领导下、亲切关怀下,最后才说到是在广大群众努力下,这实际上是不对的。人民创造历史和财富才是第一位的。义乌有今天,难道不是这个理吗?领导的作用当然很重要,可领导的作用只是顺应民心时它才发挥真正动力。什么是民心?对一个地区而言,根本的就是发展经济,让人民生活富起来,让社会朝前走,这是体现民心民意的根本所在。要实现它,决策者和领导者就必须把工作的着眼点和心思放在人民群众最关心的事上,锐意创新,又能善予凝聚人心,在上上下下营造出一个思想同心、目标同向、工作同步的局面。我们因此要求自己和市级领导班子的同志都要把关心和解决老百姓的事放在头一位来幵展工作。拿我们义乌来说,就是我们的市场越办越兴旺,大家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而且多了以后还能生活得有质量,有情趣。这就是我们现任市级班子为什么把精力都重点放在把义乌要建成现代化水平的中等城市之上。因为对中国的农民来说,能在身份上和生活方式上成为城里人这是最高的一种理想追求,而我们因此不断强化加速城市和集镇建设,为的就是满足老页姓们的这种追求。同时城市发展了,我们又不能放弃农业生产,那么如何处理这一矛盾,我们当领导的责任就在于此。啥叫当干部?当干部就是干老百姓心里想的事,或者是心里想却又不能如愿的事。我常对下面的人说,我就是要你们拼命地工作、干活,为啥?为的就是不能把百姓的事给耽误了……

义乌的百姓告诉我们,别看他们的市场已经在好儿年前就在全国闻名,可义乌作为一个像像样样的市还是最近几年的事,这得归功于现任班子具有强烈的时代意识和工作的大手笔。曾儿何时,这个本来只有几万人的小镇,一下成了拥有二三十万常住人口和每天十几万流动人口的城市。然而尽管许多百姓的户口完成了农转非程序,但思想、意识和行为上,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农民。而当这种非城市化的意识和行为集中在一个公共区域表露出来时,它给予我们的城市形象是绝对的丑陋。义乌市在一个时期很不叫外人中看,可以说是水不淸、路不平、灯不明,污水横溢、垃圾遍地、交通阻塞……

抓,一定要把城市的形象搞出来,把市民的素质提高上去!市委、市政府因此大刀阔斧地作出了加强城市建设的几大工程,而且在之后的连续几年里都投人了大量的资金。那时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做法并不理解,认为是决策者拿百姓的钱为自己出风头。

其实我们是用心良苦啊!我们这些市级领导中,大半也都是农民出身,当我们接待外面的客人上义乌街上一走,你猜人家对我们说什么呀,他们冲着我们说:义乌人靠小商品市场是赚了钱,赚了大钱,但看看义乌街头脏兮兮乱哄哄的样,集市不像集市,城市不像城市,他们骨子里是成不了气的农民嘛!听了这些话,我们脸红呀!难道我们义乌人就只会赚钱只会办市场,而不会把自己收拾成标标准准的城里人吗?市府的一位领导在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情绪激昂地走步,一边如此对我说道:不信我们农民就只能永远成为被人瞧不起的乡下人,我们更不信义乌人除了赚钱就不会建设自己的城市。于是我们发誓要把义乌的城市建设搞好,一方面是硬件要上去,比如加宽马路,规划新区等,更重要的是在提高市民的素质上。可农民身上确实有些习惯与传统并不好,你去帮助他改掉未必受到欢迎。这时候你推行正确的决策就必须坚决、果断,甚至敢冒落骂名的风险……

这位领导同志自己没有给我讲述他们是怎样抓这些事和碰到了那些可能要落骂名的事。但义乌的百姓给我讲了。前年,市府针对义乌城市建设中的突出问题,就大抓了落实三禁:禁喇叭、禁烟炮、禁养家禽。那阵势百姓记忆犹新。先说禁喇叭:自打义乌小商品市场办起后,义乌人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是大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声,而且曾经有领导在大会上把这种现象归为义乌市场繁荣的象征。现在市里要抓禁喇叭声,这对已经无拘无束按了十几年喇叭的车手们可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禁锢运动,一句话,哪儿也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改!市领导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市交管部门要专门设一个箱子,用来装违章的驾驶证,这个箱子要上三把锁,交警部门一把,城管部门一把,市府一把。有话在先:谁也别想对违章的人开后门,谁也别想讲情。谁讲情,谁开后门,就撤谁的职!那些日子里市委、市政府领导亲自带着能出办公室的机关干部、交警人员、城管工作者,浩浩荡荡地走上大街。他们见一个按喇叭的就扣个司机的驾驶证。百姓们讲述当时的情形时形象地说:那段时间里,大伙对违章按喇叭者就像见过街老鼠。那劲头……哈哈哈!

这一招可以称绝,连义乌人自己都不相信竟然自己能把像按喇叭这样的老毛病治好了。有了自我的信心,之后的禁烟炮、禁养家禽等也都大获成功。三梦一治,义乌市面上似乎下换了个样,百姓回头一瞅,发自心底的一种意想不到:原来我们也是可以变成文文明明的城里人哪!

本来嘛!决策者们笑了。

百姓服了。

然而这仅仅是初级阶段,在义乌市领导的一班人心目中,他们勾画的现代化义乌市,应该是个农工商贸市齐发展的中国式新都会。而要实现这个宏伟目标,就必须在建设好城市的同时,还要建设好农民的美丽家园和不断扩张中国小商品市场的经济外延。这就是我下面所要描述的义乌最令人激动的内外两幅日新月异发生着裂变的锦绣一让我回到距市区一公里外的那个福田庄园吧。

中国真的有农庄吗?中国的农庄是个什么样?像当年的地主我们今天50岁以下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过地主的家业是什么样还是像电影里看到的外国富豪们所拥有的那种庄园?总之,庄园这个熟悉的名词,在我的概念之中是糊涂的。前年的北美之行,我确实到过加拿大人的私人庄园。那里的庄园基本是农庄式的,主人拥有很多地,一望无边。然后在一个合适的地方盖一个不太大的住宅。那住宅不像中国人那种四周有严实的围墙,或是一栋楼,或是几排加工厂。因为农庄主一般都要把生产的粮食或果品加工成半成品、成品。但我问过当地的农庄主现在有没有真正的那种西方电影里看到的富豪们所拥有的典雅庄园,他们告诉我已经很少有了,幣个加拿大都不多。原因是随着现代工业的发达,有钱的富豪们已经都搬到大都市去了,乡下的那种田园式生活,对新一代富豪们已经失去了诱惑力。西方的庄园不再叫人流连忘返。那么我们中国的庄园是什么样呢?

跨进义乌的福田庄园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中国的庄园是这样!你一定想象不到,这就是我们中国农民的庄园:有一泓无边、碧波荡漾的水面;有人工湖畔架起的最现代化的水上乐园以及水淸澈见底的海浪游泳场;有曲径通幽、风情万般的垂钓塘泊与无法尽收眼底的种植、养殖园圃……然而我最钟情的是那十几栋别致优雅、错落有致的小木屋,以及小木屋四周郁郁葱葱的绿林和一条条找不到同一形状的弯弯小路。呵,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庄园,中国的农民庄园!

主人楼瑛财向我这个京城里来的人对他的庄园作个评价。我竟一时答不上来。真的,这里太美,太气派了!我似乎一下意识到自己目光的局限和想象的贫乏。客观地讲,在义乌,我曾被易进难出的浩大市场而震动过,也为飞速崛起的小城感叹过,但我坚持认为义乌农民们建起的无数像福田庄园一样的农庄,是所有让我心潮澎湃中最热血沸腾的地方!

楼瑛财的福田庄园始建于1996年,总面积达35.5公顷,其中陆地21.2公顷,水面14.3公顷。总投资为一亿三千多万元。它的最大开发潜力是观光、休闲、旅游和附加值特高的商品农业,以及水面生产业三大块。庄园的整体设计充满现代化色彩和乡村特色,是主人请了当代中国最有设计实力的中科院、浙江省农科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航天部、中船总公司等科研机构与高等院校共同完成的。楼瑛财说,整个庄园的投资全是他家庭的股份,预计在八年左右收回全部投资。

有把握吗?

应该有。楼瑛财对我的问话,回答得很肯定。他说1995年政府号召开发荒山,他是第一批从小商品市场上撤出来搞农业开发和建设农庄的人。问为什么敢冒过亿元的险投资去搞农业开发,楼瑛财的话匣子就被打开了:我是农民呀,我们不种好地还有谁来建设农村呢?楼瑛财动了真情,我从小因为出身不好,初中毕业便回家种地。那时有门路的人跳出农门死也不想种地,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能不被别人歧视,再苦再累的农活干一辈子觉得是一种幸福。可那时种地能得到什么呢?干一天十个工分,合三毛来钱!咋个活法?我全家八口人,老的老,少的少,全靠我和孩子妈两人支撑着。那时我们生产队地少人多,又都是丘陵,大部分地是荒地。为了养活全家,我几次想在荒丘上开块地种点农作物。可别人看到后就批你,踩你,把你当成资本主义尾巴而又是批来又是斗。无奈,我也出去当拨浪鼓手,去外地鸡毛换糖,挑了八年货郎担,最远跑到湖南。1978年幵始做些小生意,把上海市场上的卫生纸、彩色小纽扣,贩到江西、湖南山区等。那时我到上海商店买女人用的十个小镜子,商店的服务员瞪大眼睛就是不卖你。我只好让买菜的老太太帮着去买,多出几毛钱给老太太作为报酬。1980年我被评为万元户,乡里送来万元户牌匾时我怕得要命。那时人们的思想还处在对什么都拿不准的年代。就在我当万元户当口,有一次我到宁波进了一批塑料气球,上义乌马路市场批销,结果碰上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他们瞪着眼睛来查我。从那起我又不敢做生意了,回家想种地又没地,我们鼙个义乌人多地少,我所在的村更是这样。饭总要吃吧?于是只好又去做手艺。一直到1984年以后,政策明朗了,我才又开始重新经商,接着是办厂、搞畜毛产品加工等,生意越做越大了。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时孩子们大了,他们便一起与我做生意。我两个儿子脑子灵,他们敢作敢为,利用广州和义乌两地优势,生意越做越活,越做越大,当然钱也赚了不少。赚了大钱到底还干什么呢?我对儿子说,我们家祖辈是农民,过去连饭都吃不上,现在有钱了,搞其他投资自然可能赚钱更多些,但在外面赚得再多,如果不把家乡建设好,就对不起养育我们的土地。儿子很懂事,听我这番话后,钱赚得最多的大儿子说,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儿子一定要让家乡这块土地成为流金的地方。正好这时政府号召我们幵发农业资源优势,于是我们全家一商议,决定买下现在已经建成农庄的这块35多公顷的土地……楼瑛财提腿用力踩一踩脚下的沃土,说:这儿以前可是一片只长草不长粮的荒丘呀!但我幻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把它变了样。我看到楼瑛财深情地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嫩绿的禾苗,眼圈里滚动着晶莹。我常常做梦都在想,这眼前辽阔的一大片土地是不是我楼瑛财楼家的呀?有时我独自在办公室时常偷偷拿出政府颁发的土地使用证,左看右看,看个不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没想到党的政策会这么好,让一个过去追求了几十年想有块地种着养活全家的土地迷终究圆了自己的梦,而且是超乎想象的梦。你说我们当农民的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呢?楼瑛财的话强烈地感染了我,这使我又能从另一个方面感受到义乌市的决策者在领导他们的人民进行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程时,为什么能比别人快出几倍的速度在前进,归结点便是他们所作出的每一个决策都是从百姓的最终利益着想。

听说你的儿子到美国去学习了?

是。因为这个庄园是他投资的,他是老板,我是给他打工的呀!老楼说话很幽默。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在为福田庄园董事长的大儿子打工。

有意思。我问:你儿子一个月给你老爷子多少钱?

1500元。

有奖金吗?

这得看年度效益。

情愿给儿子干吗?为什么自己不继续做生意了?

年岁大了,就再没有年轻人闯劲儿足。再说儿子这一大摊得有人给他盯着不是?

你儿子到美国学什么?

学农业综合开发。

听说光学费一个月就要4000美金?

是。

花这么高代价值得吗?

当然。我们搞庄园是为了实践中国农业现代化的综合开发,这就得应用先进科技和管理体系,你看,我这么大年岁还在学习操作计算机模拟。新时代的中国农民庄园,可不是过去的地主老财那一套呀!楼瑛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在那开怀爽朗的笑声里,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拥有土地的农民对自己的选择和未来所充满的自豪感。听陪同我的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介绍,在义乌像楼瑛财家这样的大农庄已有几十个,他们或从亊农副产品开发种植,或从事畜牧业养殖与加工业,或从事连片的水面资源开发,或承包整个荒丘禿岭进行花木果树的商品化耕作开发……而正是一大批像楼氏家人禪样敢于花大钱并根据当地实际,按照现代市场经济的走向规划设计出的一个个大手笔蓝图,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市场概念,在义乌这块已经勃发热火朝天的商品经济土地上,又有了一个更为宽泛吏为广阔的搏杀与竞争的大战场。这就是赵金勇、周点水等一班人,刻求要将一个具有更强实力、全面拓展的义乌带进新世纪的两大战略措施之一。

here are you from?(你是哪里人?)

I'm from Yiwu,a.(我来自中国义乌。)

I'm a businessman.(我是一位商人。)

I'm a businesswoman.(我是一位女商人。)

那天我们从“福田庄园”回到城里,已是繁星闪烁、霓虹灯四射的夜晚了。在一个已经收摊的门市部前,两位女商家在用英语对话。一问才知道,她们正准备随团到南非做生意。

你们过去是农民吗?

是。八年前我还在家里种地呢!其中一位灵巧的姑娘抢过话头对我说。

义乌市场的生意这么红火,为什么还要到外面甚至是国外去做呢?

为什么不呢?市场是没有界限的,我们义乌人生意做得好,就是从来不把自己划死在一个固定的地域,只要哪儿有钱赚,有生意做,就是我们义乌人要去的地方。

这是义乌人的又一个特色意识!

我早听说中国的生意人中,浙江人是最吃苦耐劳和最能生根结果。打改革开放后,早期的外出做工嫌钱的要算安徽的小保姆和浙江的修鞋匠,后来便是四川的打工仔。在这三股人潮中,浙江人最稍,他们不仅仅是以出卖劳力挣个饭钱,而是靠自己的手艺与才智嫌钱。在浙江人中,温州人是以自己制作产品而著称,义乌人则把商品交易做到每一个角落而见长。拿温州人与义乌人相比较,前者是更多的依靠在自己的土地上用制作出精良多样的产品来扩充和窗有自己的实力,后者的义乌人当然也有很多自己独立制作的产品而称雄市场,但他们更多的是依靠市场直接进人商品交易的流通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是整个商品经济市场中最活跃最快捷又能产生最大利润的环节,这就是为什么义乌人之所以在连温州那样的地理优势都不具备的条件下能称雄浙中乃至大中华。

在20世纪80年代最初时,也就是在义乌市场刚刚开始形成阶段,义乌便有人用塑料袋和双肩扛着,远涉千山万水,不顾生命危险,奔至西藏拉萨做生意。若干年后,在世界屋脊有了第一个小商品市场,而这种被西方经济学家称奇的现代文明与原始地理相融洽的奇迹,着实让中国以外的人们瞪大眼睛惊叹了好阵。这件事其实仅是一个义乌农民促成的,而像这样的叫老外们甚至中国人自己都感到惊诧的事,在义乌人眼里实在太寻常不过。义乌的主人告诉我,凡有人群和可能形成市场的地方,我们义乌人就必去插足。

为什么?

很简单。做生意,追求的是有没有市场。义乌人的前辈在缺乏交通工具时,他们的鸡毛换糖能走出百里千里之外的省地,而今天我们有了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多种多样的交通工具,他们义乌人便把双足插遍所有可能形成市场的每一个角落。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到余汉平。

余汉平是谁?余汉平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义乌农民,可余汉平又是现在中国西部最有影响的巨商。说他是义乌的一个普普通通农民,是因为现年43岁的余汉平式的人物在义乌很多,就是像他这个年龄成了亿万富翁以及他成功的经历,也与义乌富商们大体相近;说他是西部最有影响的巨商,是因为在中国目前还没有像他那样勇敢而有效地开辟出了一条将东部的现代化小商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国大西北的新丝绸之路,以及他极其成功创办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兰州义乌商贸城。

1997年10月28日,这一日子对兰州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纪念意义,但这一天由于一个义乌人在这儿投资了一个亿的钱办了一个日后影响兰州人生活甚至影响整个西北人生活的大市场,使这一日因而变得有些特殊。这个名叫兰州义乌商贸城自然就是余汉平的。

义乌人为什么要到大西北另辟商市,这是义乌中国小商品币场的经营者们大智大勇的战略决策。从赵金勇书记和周启水市长的口中,我不止一次听他们这样盘算他们的大略:义乌要成为中国式的曼哈顿,第一步就要自己有个永不沉落的有形市场——已建了近二十年的大市场,第二步就是把整个义乌的每一寸土地变成市场经济的基地和直接的出产品、搞交易和从事流通的全方位市场;第三步就是以义乌现在的中国小商品城和义乌全市的每一块土地、每一个企业与家庭都当作大后方,然后利用义乌人的经商经验与精神,在各地建立义乌市场的无数只巡洋舰,与无数只航空母舰。

余汉平是完全由自己航行出去的一只西北号义乌航空母舰。

余汉平选择西北市场,就像义乌人选择建立小商品市场一样聪明。义乌的小商品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是满足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所需物品,所以它一直欣欣向荣,因为12亿中国人的内需市场就是一个让全世界所有客商感到眼红的肥肉;而在中国的内需市场中,辽阔的大西北便是中国内需市场中最具潜力的市场。义乌人运用了邓小平理论建立起了中国小商品市场并繁荣和富裕了人民,余汉平則运用了义乌经商办小商品市场的经验,成功地在大西北再度实践了邓小平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思想理论。

西北是什么?西北是中国未来的希望。西北的希望在哪里,西北的希望在开发,开发的先导是流通。余汉平干的就是流通。他把自己的资金重重地投到了西北,就是因为大西北是块商品经济刚刚苏醒的处女地,它有太多的诱惑和太多的梦可做,当然也有太多的钱嫌。但到达一定境界的巨商们对嫌多少钱有时已经显得并不太看重了,看重的是自己的决策对头与否以及自己的行为对民族发展有没有利了。

听听兰州人对义乌人来办市场是怎么说的。

兰州人说,我们这儿几十年来一直是在计划经济下生活的,虽然改革开放也有二十年了,但由于我们地处大西北,没有多少财力和物力像沿海地区那样发展很快。单纯靠国家有限的投入已经不是快捷向现代化进军的惟出路了,而浙江义乌人到兰州办商城,一方曲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资金投人很大的建设项目建在了我们的土地上,又直接把沿海的商品带人了我们大西北,并以最适合大西北百姓经济承受的价格进人千家万户。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给西北人带来了东部人的开拓精神与市场经济意识。这是最宝贵的财富,它给予我们的远比商场本身的意义要大得多。

令汉平的这艘西北号义乌航空母舰已经成功在地停泊在西北镇兰州,连续几年创下了甘肃省和西北地区室内市场销售额第一的纪录,成为兰州人必去和引以为自豪的一个大市场。而余汉平办这座商城对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老家的义乌市场本身,也带来好处多多。首先是一批义乌商贩把赚钱的机会延伸到了大西北,并且钱要比在义乌当地赚得还多;其次是义乌作为中国小商品城的中心市场,它的货源能得到更加合理的输放。现在,余汉平的西北号航空母舰不仅开到了兰州,1999年建国五十周年之际,又将在青海省会的西宁市再出现一所投资7000多万元的西北号子舰。然而这对余汉平来说仅仅是开始,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幅十分醒目的蓝图,那上面是他公司发展和准备要占领的市场的示意图,另有一句豪言:立足兰州,辐射西北,服务大众——是我们不变的宗旨。

其实在每一个义乌人心头都有像余汉平那样一幅幅充满激情与理想的奋斗蓝图,那就是尽力地占领可以占领的一切市场,为自己创造财富,为他人谋取幸福,为社会作出贡献。

义乌现有人口65万,除去老人和儿童,那么将有近40万人,而这40万人中间,再除去国家公务员等国有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剰下的30多万人中,将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都在从商,而这部分人中,有近五分之一的人是在非义乌本土的外地市场上从事经商。主人告诉我,目前全国联托运的人中有百分之七十是义乌人,据说广东、海南等地的公路段运输承包者中几乎全是他们义乌人一公路段运输承包是件风险很大的生意,但带来的经济效益也是巨大的,所以都给义乌人去干了;义乌还出现了全国第一个个人承包火车运输的主呢!此人叫贾建军,30多岁,魄力大,为了承包从义乌到东三省的火车运包专列,一下拿出500万元交给铁道部作押金!了得吧!这样的事只有义乌人敢干!

呵,义乌人的生意火,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们把生意做得红火了一连近二十年,在他国异乡,他们又把生意红遍了神州大地与海外市场。

那天从福田庄园回城,宣传部的同志让我一定要见见一位三闯南非的义乌大亨。这位叫名赵贤文的大亨,就是义乌市第一个星级宾馆一华丰宾馆的老板,同时又是华丰机电设备公司的总经理。在义乌华丰名声可不小,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除了它是义乌新城第一家三星级宾馆,而且还有国家总理朱镕基留下的宝贵墨迹呢!

朱总理到下面视察的作风是众人所知的,他常爱批评那些不负责任的干部和单位,从他口中得到表扬的并不多一尽管他心头记着。1995年5月某日,朱镕基同志到义乌视察,中途要在华丰宾馆下榻。这可惊喜坏了赵贤文,但惊喜之余赵贤文更有几分担心,因为他老赵也早闻朱总理的脾气,弄不好准挨批评。

中午时分,朱镕基同志来到华丰用完餐后,环顾了一下餐厅,说:这宾馆不错嘛!在步人走廊时,他用手敲了敲装饰柱,问赵贤文:这是什么材料做的?

赵贤文忙上前冋答:是石音制作的。

朱镕基很高兴地:不错,管理得这么好,我还以为是大理石呢!哎,你这个老板造这宾馆花了多少钱呀?

3000万元。

哪儿来的钱?

是我的一个福利企业——义乌发电设备厂投资的。这个宾馆是全国民政系统第一高楼。赵贤文带着几分豪地汇报道。

朱镕基同忐一听便哈哈笑起来:我明白了,你们是用了免税的钱盖的楼。又问:你的企业残疾人有多少?

占企业人员的。

生产什么产品?

发电设备——柴油发电机组。

质量怎么样?

曾获得省优质产品、亚太国际博览会银奖,出口50多个国家。这次广交会上成交1000多万元。

朱镕基同志大为惊喜:啊,看来这产品是赚钱,你真是又赚钱又免税,又给社会办了好事。行,你能干!朱镕基同志拍了拍赵贤文的肩膀,十分高兴。于是就有了后来他特意为华丰宾馆留下的墨迹。

赵贤文确实不简单,他是义乌经商精英中的精英。他钱比别人嗛得多,但吃的苦也同样比别人多得多。老赵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但谈起往事仍像小伙子那样激动。他说他也是农民出身,后来进了厂,可那时大家都在吃大锅饭。他想挑头做点事,让企业活起来,却反而落个不是,直到被免职。那年他和妻子两人靠2000元起家做生意,第一笔生意就赔了个精光,老伴恨不得跟他拼命,可老赵一边帮着妻子擦干眼泪,一边又重新开始在商海中学着摔打3几年下来,他有了些积累,便办了一个福利厂,组装发电机。生意就那么越做越大……但是老赵不满足,他觉得义乌人要把市场办好,除了占领国内市场外,还应当走出去。于是前年开始他就只身来到国外转了一大圈,他在领略世界经济市场的先进水平同时,发现了一个可以适合于我们屮国人开拓的非洲人市场这就是他日后三闯非洲的前奏曲:你看,这就是我要在南非建的中华门商业中心。赵贤文指着办公室一侧的那面大墙上的一幅蓝图,介绍说:它在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市,共有三万平方米建筑面积,里面有二万多平力术的经商面积,其规模是中国到前为止在围外建设的最大商业城。

它主要经营什么呢?我问。

什么都经营。赵说:当然首先是适合非洲人民需要的东西,而非洲是稍落后于我国的发展地区,目前我们国内市场上拥有的大量商品,正是非洲兄弟特别喜欢的商品,所以我做这件事会很有钱赚,可更重要的是我看好中国商品在整个非洲的市场中华门这个名字起得太好了!

老赵颇为得意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想做成的一件大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我们义乌人办市场能不能敢为天下第一的一次大胆实践。因为这个市场一旦成功,它将给我们义乌乃至整个中国对外贸易是个充满前途的大事业。所以我起名它为中华门。

一个响亮而含义深刻的名字。它既包含义乌人追求市场最髙境界的那种胸怀大志的气魄,同时也象征着12亿中国人的民族骨。

老赵说,他的南非中华门已经投人商业营运,然而由于一些出境劳务手续令他十分头痛。但他坚信中华门就像其名字一样,一定会在非洲大地上响彻四方……(67岁的赵贤文现在已在尼日利亚做发电机生意,因为尼日利亚盛产石油,开采石油需要发电机,老赵的生意因此像井喷的石油,滚滚不息,气势如虹……)

我相信。因为义乌人那种特有的敢做天下事,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正是他们沿着邓小平理论指引的道路,在强市富民的伟大实践中,留给20世纪中国农民革命史的神来之笔和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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