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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投资》


正文 第一章 官运当头

南方集团是省国资委直属的国有公司,经济实力雄厚,地处滨海开发区,既有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地理优势,又有享受优惠政策、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政经背景,是个极有诱惑力的大肉包子。总经理黄智年底就到站了,整整60岁。但是,他有高级职称,不论按相关规定,还是依据他在省内企业界的声望,如果他愿意,可以干到65岁。

尽管如此,黄智这一回却真不想再干了,因为省国资委主任换人了,由好友曹洪仁换成了对头汪玉麟。对于黄智来说,这个人事变化是致命的。尽管在位8年为南方集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是他也知道,这些贡献只有当人家承认的时候才能称之为贡献;如果人家不承认,那就不但不是贡献,还可能成为罪状。如果他继续恋战不舍,他所有的政绩一夜之间变成罪状是完全可能的,说到底,对人的评价靠的不就是一张嘴吗?而人的嘴又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所以,黄智急流勇退,求个平安降落,断然提出了退休申请。其实,他心里清楚,提不提出退休申请结果都一样,上面人换了,没有铁关系硬靠山,不提申请人家也不会让他再干了。

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组成人员都是省国资委属下国有企业的领导。当年的国资委主任到邻省海滨开发区巡游,心血来潮,决心要在海滨开发区办一家直属的集团公司,作为省国资委成立后的一大政绩向省政府展示,便向下属各个企业发了通知书,要求各企业踊跃投资,投资底线为200万元。尽管关于组建南方集团的通知上明确表示,投资不投资完全自愿,可是,各企业愿意不愿意的,都慷慨解囊豪爽出血。因为,谁也不想为了200万得罪国资委,虽然各企业理论上都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是人事任命权却牢牢把握在国资委手里,谁会为了舍不得200万元的国有资产而得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有些企业为了讨好取悦省国资委领导,避免上级觉得自己响应号召太勉强,投资额还大大超出200万,最高的一家金城公司一下子就扔进来2000多万。于是南方集团成立的时候,啥也没干,注册资金已经达到了8000多万。按照省国资委的文件精神,投资500万以上的企业,可以在南方集团的董事会里分到一个董事名额;投资1000万以上的企业不但可以分到一个董事名额,还可以得到一个监事会的名额。

正因为如此,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格外超级,共有15个董事,董事长由省国资委主任兼任,副董事长由南方集团总经理兼任。当然,总经理也由省国资委提名,按照《公司法》还得董事会通过。从理论上说,黄智退休以后,集团董事单位的企业家们都有机会得到这个职位。

南方集团需要一个新的正厅级总经理,消息传出,省国资委系统渴望到滨海开发区风光一番、有志于再上一个台阶、企图在企业掌握实权谋些好处的人们立刻蠢蠢欲动,目标齐刷刷地锁定了省国资委人事部和各位主任。

姜钧是北方机械公司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就在前不久,他完成了一项“伟业”:把北方机械公司给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原来是一家军工企业,生产步枪、冲锋枪还有手榴弹、地雷等等那些已经落伍的战争器具。改革开放以后,推行军转民,刚开始经营情况很不错。他们专门照顾人的“两头”,用生产武器的精密设备生产橱柜、碗柜、电饭锅、高压锅等等厨房炊具,也生产大便池、小便池、浴盆等等卫生用具。军工企业产品过硬,无论是厨房用的还是厕所用的,在市场上都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后来姜钧来了。他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吃喝嫖赌全报销,一年到国外潇洒五六次,心思全都放在了花钱上,很快就把这个企业带进了沟里。几年下来,企业就成了烂摊子,产品因为质量差、款式老而被淘汰,利税成了负数,职工的工资也开始拖欠。

这个时候姜钧也开始紧张,好好一个企业让他给干成了这副德性,他估计自己的下场可能比企业也好不到哪去。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国家开始推行国企改革,破产、下岗、改制、重组、拍卖等手段,给北方机械这样的企业留了条后路。

北方机械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摊子烂了,地皮、设备、设施,还有那块招牌仍然值钱,这就为姜钧杀出一条活路创造了条件。他利用国家推进国有企业改制的政策机遇,开始对北方机械厂进行美其名曰的“改制”。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难办,上有政策支持,下有姜钧的高智商,他找了一家体己的审计公司,对北方机械厂清产核资,然后以极低的价格把这座国有工厂改制为私营控股企业,对外叫股份有限公司。

让姜钧没有想到的是,那家买入北方机械公司的私营业主居然相当有良心,买卖成交之后,不声不响地给姜钧提来一大提包现金。送走老板,姜钧清点了一下,整整200万。对于姜钧,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本他不过想给自己干垮一家国企找个借口、为自己寻个出路而已。没成想名利双收,不但个人得了丰厚之利,改制还成了新的政绩,报纸广播电视进行了充分的报道:北方机械公司在他的领导下,改制成功,一个濒临破产的老军工企业经过拍卖、重组变成了由私人控股的有限责任公司,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这件事情让姜钧恍然大悟,作为国企的领导,想发大财,企业管理好并不是机遇,企业干垮了才是机遇。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名利双收之后,姜钧已经知足了,本来想找个机关轻松愉快地混到退休,这个时候传来了南方集团要换总经理的喜讯,他立即雄心再起,开始动作。他知道,这又是一次机会,如果超过了50岁,按照国内的行情他也就成了废物,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小兄弟李天来说了,李天来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他抱来了10万元钱:“姜哥,这是我的家底,你带到省城去,得活动,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行。你没听人家说吗,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要你没用,得跑也得送。”

李天来原是北方机械公司的供销科科长,跟姜钧一向来往密切,姜钧认为他为人非常仗义,对自己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其实,李天来对所有领导都能表现出这么一副忠心耿耿情投意合的模样来。如果不是因为经济上有些不清不楚,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密切,而且风声闹得挺大,凭着在领导圈子里的人脉关系,李天来早就是供销处的处长了。

看到李天来抱来的10万元现金,姜钧假模假式地做出了谢绝的姿态:“不行,这可不行,查出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李天来一句话就让他放心了:“这是我借给你的,你不是我哥么?等你有了再还我。”

“我要是办成了,绝对忘不了你。”姜钧顺水推舟,收下了这笔活动经费。

李天来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苟富贵毋相忘,如果真成了,姜哥把我带过去随便干点啥就成了。”

姜钧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其实,南方集团对姜钧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赚钱的项目而已,凭他的资金实力,投资这个项目不敢说是小菜一碟,却也不是付不起钱。可是,既然李天来愿意投入,那就也给他一个投资的机会,卖了人情,自己也乐得省下10万元。姜钧又从自家的存款里提了20来万,加上李天来的10万元,30多万全部打到自己的信用卡里,斗志昂扬地来到了省国资委。

这场竞争极为激烈,狼多肉少斗争白热化,谋取这个职务的人明的暗的大有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劲头。以姜钧的条件只能排在第六位,前面还有五个障碍。姜钧泡在省城鏖战一个多月,30多万已经耗费了28万。这是一个节点,姜钧已经开始权衡是不是继续加大投入,再努力一把的时候,事情居然办成了。一个月后,省国资委专门派了人事部王部长护送他直飞南方集团,随身带着由他接任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职务的任免文件。

坐在飞机上,姜钧恍若梦境,再一次回味起了省国资委主任汪玉麟接见他时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汪玉麟已经60岁了,但他偷偷改了年龄,硬是缩水了3年,档案年龄才57岁。这老男人格外注重仪表,天气挺热却依然西装革履,头发染得乌黑,看上去还是个半大老头,外表缩水了足足10岁。汪主任对姜钧非常热情,握手让座倒茶。姜钧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发情期的耗子,抓抓挠挠一刻也平静不下来,恨不得马上知道事情的结果。他跟汪主任其实挺熟——现在的下级跟上级领导没有不熟的,即便暂时不熟也得千方百计搞熟了才行,不搞熟了很难混。跟汪主任过去就熟,这也是他对这次竞争有点信心的基础。

“经过国资委党组讨论,报省委组织部批准,准备给你安排个新的工作岗位,今天我代表党组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汪主任照例用这种官话跟他寒暄。其实,这种话是废话,本来就是他自己活动的,而且汪主任自己就接受了他20万的金卡,活动成功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可是,这种官话还是要说,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戏子说惯了戏词,平日里说话也喜欢念白一样。

“我服从组织分配,就是怕担子太重我的能力承担不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进可以理解为同意上任,退可以理解为谢绝新职;既可以理解为谦虚,也可以理解为虚伪。这种场合下,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人都会这么说。汪玉麟显然已经听惯了,像没有听到一样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情况是这样的,南方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要进行调整,原任的总经理黄智同志退下来了,人事部在我们系统内的几十家企业的几百个干部里反复筛选,经过党组讨论,决定让你去接这一摊子。南方集团你知道吧?”

姜钧是明白人,也是过来人,深知如今到国有企业当一把手意味着什么。谁当了国有企业一把手,谁就事实上控制了这部分国有资产的支配权,想发财想做官就都有了物质基础,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儿。想想,不费吹灰之力,成千上亿的资金就成了由你个人掌握的财产,这跟天上掉肉包子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是个超级大肉包子。别看那些国有企业的经理们天天叫喊收入低、责任大、担子重、太辛苦、付出和收获极不相称等等,可是真让他下台让位,那可就难了。尽管他的目标就是继续干国企一把手,可是经过激烈的竞争,这摊美差轻易如愿落到自己头上,还是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南方集团总经理的职位竟然会这么便宜,才28万就能搞定?

当时,他进一步求证:“您是说让我去滨海开发区的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

“对,总经理、法人代表兼党委书记,行政级别正厅级。”

虽然国家早就说企业没有行政级别了,可是国有大型企业的干部配备实际上还是对应行政级别的,他目前是正处级,如果到了南方集团就成了正厅级,一步跨越两个台阶。当官的人中,这么走运,能够“跨越式发展”的人,除了背景极深的高干子弟,别的人想都不要想。他再次疑惑,难以相信自己仅仅花了28万就能谋到这么好的差事,难不成经济危机已经蔓延到了官场,连官价都跳水了?他原来的计划投入是100万,随身携带的30万不过是探路费而已。如果可能性大,就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如果可能性不大,30万白扔了换个人脉也值得。

他差点问出来,组织上为什么会在本系统成百上千的处级干部里选中了他,而他才花了那么点钱。话到嘴边他及时打住了,这样一问,汪玉麟一定会以为他心存讥讽,或者厌恶他直白无耻,他的任命随时出现变数是完全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一步跨越两个级别总是一件好事,而且是提拔到开发区公司任职,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到手的桃子拱手让人这种蠢事他绝对不干。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兴奋显露出来。做到这一点很难,但他从汪主任的表情看出来,自己做到了。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意见?”

这种时候他哪里敢犹豫,这是机会,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俗话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属于时刻准备着的那种人,绝对不会失去这次机会,连忙说:“没有意见,我尽力而为。”

汪主任说:“你对南方集团了解吗?”

他说:“我听说过这个企业,具体情况不了解。”

汪主任说:“南方集团的具体情况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免得你先入为主,影响你自己的判断。你去了以后多多了解情况,把情况摸深摸透,最重要的是要积极开展业务,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现在不是都讲政绩吗?企业领导的政绩就是两个字:利润。很快我们就要安排各位董事到南方集团开董事会,你的任命要经过董事会讨论批准以后才能把任命书上括弧里的‘代理’两个字拿掉。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做好董事会的各项准备工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明天让人事部王主任陪你去。”

“这么急?”他惊诧地问。

汪主任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定了,就立刻办,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定点事儿到处跑风漏气,这会儿说不定你的事儿早就传过去了。明天上午的飞机,你先到位,把工作接过来,其他事情到位以后再说。”

姜钧以为谈话到此结束,便也赶紧站立起来,正准备说些客套话然后抓紧时间到人事部办手续,没想到汪主任突然问他:“你父亲他老人家最近身体还好吧?”

姜钧让汪玉麟给问懵了,不知道这位汪主任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爸爸,他自忖和汪主任的关系远远没有达到麻烦主任大人牵挂自己爸爸身体的那个程度。虽然和汪主任很熟,可是除非有特殊的关系,比方说汪主任是他爸爸的老同事、老战友,或者是他母亲的老同学、老情人等等,否则,汪主任不可能关切到他爸爸那里。据他所知,那些值得汪主任关切他爸爸的关系他一概没有。他爸爸是个老农民,天热躲在门洞里找风,天冷蹲在墙根下面等太阳,脸皱得像风干了的柚子,黑得像烤糊了的苞米面大饼,手粗糙得像搓板,至今还在老家坚守那一院老房子和几亩责任田。除了姜钧跟他老妈,没有谁会去关心。所以,当汪主任问时他竟然感动了瞬间,但一眨眼的工夫,他马上清醒了。汪主任的关怀不过就是一般性的对下级的客套而已,就像熟人见面了要问一句:“吃饭没?”“干吗去?”,对这种问话用不着认真,谁要认真回答谁就犯傻,一般都是挤出个笑脸应付一下而已:“吃了吃了,你吃了吗?”“没啥事儿,逛逛”。

他随即在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应付:“好着呢,谢谢主任关心。”

汪主任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傻了:“好啊,好啊,国家有幸,人民有幸啊,有机会请代问他老人家好。”

他实在想不通汪主任这番话从何说起,可是又不好当面问个明白,如果他反过来问汪主任:“我爸有那么重要吗?”或者更认真一点,“我爸身体好不好跟国家、人民有什么关系呢?”都显得唐突,甚至有反唇相讥的嫌疑,所以他只好继续哼哼哈哈地应付,“好、好,谢谢汪主任关心。”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名字姜钧,绝对不是辛苦操劳的“千钧重担”,看来真是财运亨通的“金钱万钧”。对他名字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分析判断,来自于两个不同的算命先生。那是在北方机械公司前景未卜的时候,姜钧本来不相信那一套,可是遇到了难过的坎儿,还是忍不住要往命运两个字上联系,似乎命运两个字就能揭示人生的一切。他先后找了两个名为大师,实则算命先生的人给他算过命,头一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不好,姜钧就是“千钧重担”压在肩上,一辈子辛苦操劳;第二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特别好,姜钧就是“金钱万钧”之意。第二个算命先生的判断让他心情好,他就多给了20元。看来,还是第二个算命先生说得对,这不,仅仅花了28万元,人家就把一家资产上亿的国有企业送给了他,真有点一觉醒来是春天,天上掉个大肉包子的感觉。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姜钧回想起这段经历,总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常常想躲到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笑它个地动山摇。

国资委对姜钧上任挺重视,派了人事部部长亲自送他,这让他挺得意,又有些心怀忐忑。得意的是对即将见面的南方集团的职工他将是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新主人,他即将得到什么样的接待可想而知;忐忑的是对人事部部长。省国资委人事部部长姓王,姜钧跟他一起参加过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那时候他觉得人家是上级机关要害部门的领导,自己只是下面企业一个头儿,看人家得仰着脑袋,不好意思过于主动地跟人家交往,所以相互之间虽然都知道姓名,却也没有什么交情。王部长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工作性质造成的,话不多,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了几句天气好不好,飞机准不准时,滨海开发区气候怎么样之类的话,这些话加在一起还不够100个字,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路上憋得挺难受。

好容易熬到下了飞机,在接机的人群中就看到有一个高大生猛的汉子举着牌子:姜钧先生。大汉的身边站了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跟他一起来接人的。姜钧奔到牌子跟前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跟他握手:“我是肖武贵……”姜钧愣了,暗想这人真谦虚,也可能这是开发区流行的新玩意儿。旧社会下级拜见上级的时候自称“小人”以示谦卑,如今开发区更发展成了下级见上级自称“小乌龟”,比旧社会更加谦卑了。

姜钧正在琢磨,那人接着往下介绍自己:“肖就是小字下面加个月字,武是文武的武,贵是珍贵的贵。”姜钧这才明白,人家的名字叫肖武贵,跟小乌龟音同字不同而已。再后来姜钧得知,南方集团的绝大多数人实际上就是喊他小乌龟。好在肖武贵和小乌龟虽然声调略有不同音韵却大致相同,喊他的时候只要在语音上略加修饰,肖武贵就变成了小乌龟,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人家是叫他的名字还是外号。

姜钧给小乌龟介绍陪同前来的王部长,小乌龟跟王部长却是熟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王部长问他:“你最近又创多少效益了?”小乌龟笑着说:“没有,最近光顾看报喝茶了,没顾得上创效益。”说着拦路抢劫似的夺过了他们手里的提包,领着他们就往外面走。王部长又跟一直赔了笑脸站在旁边的金边眼镜说话,见小乌龟已经朝外面走了,才想起来给姜钧介绍那个金边眼镜:“这是南方集团公司的柳副总,柳海洋。”

姜钧想不到柳海洋亲自前来接他,也想不到人事部王部长跟柳海洋是熟人。柳海洋其人其事他倒是久仰久仰,这位副总的爸爸是黄河金属冶炼厂的厂长,前几年趁原物料价格飞涨的时机,给工厂和他们家都挣足了利润。有了钱自然底气就足了,上下左右的关系也都好理顺了,金属冶炼厂很快获得批准,变成了黄河金属集团公司,他爸爸也由厂长变成了总经理,行政级别虽然没有变,称呼却高档了许多。

企业和个人都有钱了,一顺百顺,紧接着,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等等多得数不清的荣誉称号像阳光雨露一样纷纷哺育到他爸爸的身上。这种人自然也是报纸电视上的明星,虽然他仅仅是个国有企业的总经理,行政级别正处,名声却已经跟国家总理差不多了,起码在他们那个省跟国资委系统是这样。

南方集团组建之初,柳海洋他爸爸给儿子在南方集团谋了个差事,柳海洋火借风势,几年就从办公室主任干到了副总经理。想到柳海洋今后就是自己的搭档和助手,姜钧便想跟他多亲近亲近,柳海洋却顾不上跟他亲热,一心一意地跟王部长说个没完没了。王部长跟柳海洋聊起来话挺多,互相之间问东问西。王部长还专门关怀柳海洋的父亲,问他父亲来过这边没有,柳海洋说来过,然后就开始吹嘘他父亲来的时候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怎么接待,分管工业的管委会副主任怎么亲自陪同等等。显然,他们对对方的情况都挺了解。这时候姜钧才明白王部长不是话少,而是跟他没话,自己这一路上实际上是受到了冷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说,堂堂柳公子亲自前来迎接他,他心里还是挺受用,也不敢怠慢,赶忙挤出满脸灿烂跟他握手,一边连连说着谢谢,一边抱怨小乌龟:“也不早点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看看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

柳海洋这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跟姜钧握:“欢迎欢迎,黄总在办公室等你,晚上给你接风。”几个人来到汽车边上,小乌龟跑下来拉开车门,柳海洋也才给他介绍小乌龟的身份:“小乌龟是咱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分管人事、总经办和接待工作。”原来小乌龟并不是司机,而是总经理助理。

柳海洋请姜钧坐前面,可是有人事部王部长在场,姜钧不敢僭越,请人事部王部长坐前面,王部长看样子也明白这个规格,坚决不坐前面,两人在车下面如同日本相扑运动员较劲一样推来搡去。小乌龟说:“干脆咱们按中央首长的规格办,领导都坐后面。”说着拉开了后车门,王部长让姜钧先上车,他当然不敢,非要让王部长先上,两人又推搡起来。小乌龟笑着说:“两个车门,来,一边一个。”说着绕过车头又拉开了另外一面的车门,姜钧跟王部长这才一边一个钻进车里在后面坐了下来,柳海洋就坐到了司机旁边的座上。

路上小乌龟的车开得飞快,柳海洋提醒了他三次:“小乌龟,你慢点,又没急事儿。”小乌龟对柳海洋的提醒理都不理,车速一点也没有降下来。姜钧暗暗诧异,想不通凭什么一个助理对副总的吩咐可以置之不理。

柳海洋倒也不在意,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小乌龟的轻视。他指点着窗外的景致对姜钧说:“姜总,这条路是去年年底才通的,开发区到底不同,你看看,刚刚开通的马路,绿化跟得多紧,树呀、草呀、花呀都栽上了。这条路叫机场路,过去从市里到机场得跑半个多小时,如果碰上堵车就没招了,上飞机的误点,接飞机的也误点。现在好了,车跑快点从市里到机场也就是十五六分钟,路上从来不塞车。对了,肖助理,黄总让你把今天晚上的聚餐定到哪家酒店了?我听说最近老友海鲜大酒楼火得很,要是还没定就到老友海鲜大酒楼去……”柳海洋这人挺有意思,没话的时候一言不发,话头一来就喋喋不休,唠唠叨叨有点像老大妈。

姜钧听他跟小乌龟商量起晚上给自己接风的事儿,不好插嘴,也没必要插嘴,便保持沉默享受着车窗外面的景色。看着飞快朝后掠去的景致,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经济开发区,沿途到处绿树红花,高楼迭起,整洁美观。如果不是柳海洋专门告诉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路是去年才通车的。放在内地,路通车以后没有三年五年配套设施和公路绿化别想上马。汽车很快就进了市区,姜钧看看表,果然跑了不到20分钟。

“姜总,看到没有,远处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公司。”小乌龟打断了柳海洋的絮叨,指了指远处的一群大楼。姜钧根本弄不清楚那一群大楼里到底哪一幢才是,柳海洋指给他看:“你看,就是楼顶上竖着大标语的那一幢,金黄色的字,蓝底子,南方大酒店。”

“那哪是标语,那叫招牌。”小乌龟嘻嘻哈哈地纠正柳海洋。

这时候姜钧终于看清楚了,不过他看到的不是南方大酒店,而是南方大酒厂,店字上面的一点没了,里面的占字也没了。“南方大酒厂,哈哈哈。”他念着“大标语”上面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海洋给他解释:“原来上面就是南方大酒店,前段时间刮台风,刚好把那几个字破坏了,我已经给他们说了,过几天就装好了。”

“这座大楼都是我们公司的吗?”

“对,一共18层,七八两层作办公室,五六层是写字间,都租出去了。四层以下是酒店的娱乐设施,有餐厅、歌舞厅、桑拿浴、商务中心。九层以上是标准间,租赁给北京东方企业集团作了宾馆,产权是咱们的,租赁期20年。”

“到了。”说话间小乌龟把车停在了“南方大酒厂”的门口,立刻有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过来替他拉开车门,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挡在车门上面防他的脑袋撞上门框子。小乌龟在后厢盖里拿出他们的行李,交给柳海洋:“柳总,你先陪姜总他们上去,我到后面把车停好,房间我都安排好了。”

姜钧哪里好意思让柳海洋替自己拎行李,连忙把包抢了过来。王部长也推让了一下,柳海洋执意要给他拎包,王部长就随他,跟在后面经过宽敞的厅堂朝电梯口走。电梯上了18层,服务员显然事先已经接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在电梯口等他们,接过他们的行包就把他们领到了各自的房间。

柳海洋对姜钧说:“你先休息一下,黄总下午三点在他办公室跟你见面。”然后就扔下他好像被狼赶一样匆匆忙忙跑了。

正文 第二章 既定方针

小乌龟是属鼠的,1960年出生的老鼠。那一年是大灾之年,老鼠特别贪婪,特别狡诈,还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存力和繁殖力。小乌龟印证了这种说法。作为男人,他有一张橘子皮般粗糙的脸,并不算丑,甚至还能看作是一种粗犷的雄性美,大洋马就这么说过。大洋马是公司财务部的会计,在小乌龟当了总经理助理之后对他异乎寻常的殷勤,每天中午都要把午餐送到办公室与他共进午餐。小乌龟的最大缺陷是不能笑,他一笑,别人马上就能从他脸上看到老鼠的影子。

原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郜天明就是从他的笑容里认识了什么是奸笑。在这以前,奸笑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见到了小乌龟的笑脸,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形象化了。

“干你老母,一笑满脸奸相,交不得。”郜天明几乎在所有人面前这样评价小乌龟。

郜天明是开发区本地人,“干你老母”既是骂人话,也是感叹语,叫小乌龟更是一本正经的变成了“小乌龟”,据说公司的人开始集体有意无意地把肖武贵叫成小乌龟就是从郜天明那儿起步的。郜天明看到别人笑,就拿小乌龟的笑容做标尺,凡是类似于他的,郜天明就一概确定为奸笑。

小乌龟安顿好姜钧就匆匆往黄智的办公室跑,他急于听听王部长怎么解释没有按照许诺安排柳海洋接班,却莫名其妙弄来一个姜钧当总经理。一出电梯门却看到郜天明正等着乘电梯下楼,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郜天明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自己,堵着电梯门问他:“小领导这么忙,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出台了?”

“小领导”又是郜天明的创造性称呼,这个称呼更让小乌龟恼火,他觉得比叫他小乌龟还难听,顿时就拉长那张坑洼不平的脸,对郜天明说:“郜主任让开点好不好?我还忙着呢,不像你整天没事瞎转。”

直到如今,“郜主任”都是让郜天明最心寒的称呼。如今的郜天明已经不是初到公司时候的郜天明了,那时候他虽然仅仅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排在柳海洋这个副主任的后面,可是在人们的眼里他是黄智带来的亲信,是顶替柳海洋当办公室主任来的。如今他只不过是个靠边站的闲人,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当面背后说说风凉话,求个嘴上痛快。而柳海洋却当了副总经理,连小乌龟这个当初的人事科长都当了总经理助理,成了领导班子成员,所以小乌龟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可是看到他那张阴阳怪气的黑脸,小乌龟就忍不住故意叫他“郜主任”气他。

郜天明立刻反击:“新总经理上任了,你们那套按部就班走马上任的方案行不通了,今后不知道小领导说话还像不像大领导那么算数了?”

小乌龟冷冷地说:“不管谁来当总经理,我在南方集团说了都照样算。”

郜天明说:“趁你还说了算,你还不赶紧给你那些亲戚朋友找条活路?我想新来的总经理不会替你养活吧。”

郜天明到处散布南方集团快变成乌龟王八窝的消息,这让小乌龟很恼火,却又没办法,因为这是事实。他也怕跟郜天明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一来现在闹起来会很被动,二来确实有急事,没有时间跟郜天明浪费时间,于是甩脱郜天明说了声:“我还有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我没时间陪你玩儿。”说着就朝黄智的办公室跑去。

小乌龟到时,柳海洋正满面委屈地听王部长给他解释什么,黄智坐在办公桌后面听着,脸色挺严峻。王部长说:“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再说了,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以后机会还多着呢……”不用再往下听就知道柳海洋又在哀叹自己没能顺理成章地接班了。他对柳海洋这副德行挺反感,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有本事早干啥去了?

“安排好了?”黄智见小乌龟进来,就打断王部长的话问他。

“喔,安排好了。”

黄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王部长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省城的航班?”

小乌龟说:“天天都有,有时候一天两三个航班呢,你什么时候走随时说话。”

王部长满意地点点头,对黄智说:“我看就这样吧,下午你先跟姜钧见见面,介绍介绍公司的情况,接着就开全公司职工大会,宣布任命。我明天就回去,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忙得人姓啥都忘了,汪主任只给了我两天时间,明天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黄智明白,他这是不好意思,面子上过不去。之前他不止一次地拍着胸脯打保票,黄智退下来保证让柳海洋接班,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姜钧,等于他这个人事部部长许了空愿放了空炮。其实黄智也理解他,他不过就是个人事部部长,虽然有干部考核权,提拔任用建议权,却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南方集团说到底是国有企业,不是谁家的私有财产,干部任命绝对不可能那么简单。汪主任当初也表过态的,不照样说变卦就变卦?想到这里黄智对小乌龟吩咐道:“就按王部长说的安排,一会儿你跟海洋陪王部长、姜总一起吃午饭,吃过午饭下午三点请姜总到我办公室来,下午四点半开全公司职工大会,明天的机票就买上午的,还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就是机票钱由公司出,机票王部长照样报销,这样无形中他就得到了1000多元的外快。住宿也是这样,他住在酒店里不收钱,发票却照样开,回去可以报销,还能拿出差补贴。

“算了,不要再麻烦你们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回去后能报销。”王部长头一次对这种惯例表示谢绝。黄智心里暗笑,觉得王部长挺有意思,事情没办成连这种小毛毛便宜都不好意思占了。

“别,你怎么也客气起来了,这是集团的惯例,不光对你,上面来的领导都是这么办的。”黄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王部长也就不再吭声了。

柳海洋突然说:“中午就让肖助理陪陪算了,菡菡快高考了,我得回家弄饭。”菡菡是柳海洋的女儿,今年要高考。黄智却知道,柳海洋的老婆已经在原单位办了内退,拿着2000多元内退工资在家里待着,根本用不着他回家做中午饭。他这是推辞,是不愿意陪那个从他嘴边抢了肉包子的姜钧。到机场迎接姜钧,刚开始柳海洋死活不去,黄智说:“你不但要去,还得热情周到,王部长跟他一起来,你装也得装出个样子,起码让王部长有个好印象,不然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别再想总经理这个位子。”这样他才跟小乌龟到机场辛苦了一趟。这会儿他又推辞,黄智不由就有些生气,暗骂这小子真是抹不上墙的烂稀泥,一点劲头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今后人家是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手,你面子上怎么说也得过得去,不然今后还怎么共事?除非你不在这儿干了。要是在过去,他可能会给柳海洋做做工作,说说目前的情况下陪姜钧吃饭的重要意义,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思再费口舌,就冷了脸对柳海洋说:“随你便吧。”

小乌龟连忙对柳海洋说:“柳总,别人陪不陪不要紧,王部长你总得陪陪吧?”

王部长也说:“陪不陪我不要紧,姜钧新来乍到,还是得热情一些。”

柳海洋很不情愿地说:“那我就陪王部长。”

黄智说:“你们去办你们的事儿吧,我跟王部长还有事情谈。”

小乌龟看看表,提醒他们:“已经十一点了,一会儿我下来请王部长。”

黄智说:“不用了,我跟王部长就几句话,说完了我送他到房间,你们到餐厅之前直接到他房间叫上他就成了。”

小乌龟跟柳海洋正要出门,黄智又叫住他们说:“这样吧,十二点整,你们准时到王部长房间请他。”

小乌龟跟在柳海洋身后出来,小心翼翼地替黄智关严房门。柳海洋悄声问:“你估计黄总跟王部长能谈什么?”

小乌龟暗想这还用问,肯定是套套底,打听姜钧上任的背景和经过,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太出乎意料了。按黄总的性格,他不打听明白肯定放不下手。想归想,他却不对柳海洋说出来,只摇摇头:“我哪知道?”

柳海洋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跟着黄总打天下,鞍前马后,奔波劳累,吃苦受累好容易有了今天这个局面,到头来却闹了个两手空空,人家坐享其成,真他妈的窝囊。”

小乌龟有些好笑,这些话是他接到国资委关于姜钧的任命通知后对柳海洋说的,才过了一天柳海洋又返给他了,这小子脑袋里面的电路真乱套了。小乌龟想,其实黄智也是多此一举,事情已经定了,再打听内幕还有什么意义?他自认为算是消息极为灵通人士,对这件事情却也是懵然不知。突然任命姜钧这样一个名声并不好的人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彻底打乱了许多人的长远计划。

黄智面临退休,他极力推荐的接班人选是柳海洋,这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他已经替柳海洋,或者说是替他自己铺好了班子:柳海洋担任总经理,小乌龟担任常务副总经理,裴国光担任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裴国光是财务总监,郜天明给他起绰号“赔个光”。这几个人都是黄智在任期间一手提拔上来的。据王部长告诉小乌龟的情况,对这个班子布局国资委汪主任刚开始是同意的、认可的。也有一两个副主任对这个方案持保留甚至反对的态度,认为黄智想在退休后当太上皇,垂帘听政。虽然几个副主任有不同看法,可是如果汪主任坚持,黄智的安排还是非常有可能实现的。开会讨论的时候,只要不牵涉到个人的重大利益,副主任们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南方集团的总经理人选跟主任闹个面红耳赤。所以,小乌龟一直认为黄智退了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各自走马上任顺理成章。谁也没想到,汪主任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就彻底变卦,突然提出来个姜钧,而且态度极为坚决,弄得其他副主任莫名其妙,结果黄智的“临终安排”彻底落空,也打乱了柳海洋他们一帮人的事业规划。

电梯来了,小乌龟跟柳海洋钻了进去。小乌龟这才说:“你以为光你窝囊啊?我比你还窝囊,你好赖还弄了个副总经理,我算什么?总经理助理。什么叫助理?不上不下,‘骡子干部’。”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柳海洋说。

“你咽不下这口气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爸爸还在台上叱咤风云哪?”

柳海洋他爸去年退休了,小乌龟估计他没当上总经理跟他爸退休绝对有关系。如果他爸爸没有退休,柳海洋这个公子哥儿当上总经理那是手拿把攥的事儿。说心里话,柳海洋能不能当上总经理小乌龟比他自己还关心,因为黄智的布局把他们捆在了一起,只有柳海洋当上总经理,他才能当上副总经理。而小乌龟自信,如果柳海洋当了总经理,他就是管总经理的总经理,他相信自己绝对有这个实力。小乌龟对于自己骡子干部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想成为由国资委任命的副局级干部。总经理、副总经理的任命必须经过省国资委批准,还得在董事会上走个过场,不过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可以不经过国资委批准,由总经理直接任命,比部门经理高半级,又比副总经理低半级,享受副总经理待遇,有点像富贵人家的私生子,虽然待遇不低,却名不正言不顺。

想到这里,小乌龟问柳海洋:“我刚才碰上郜天明了,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在干啥?”

“这是啥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他?怎么,他是不是又说什么了?”柳海洋知道小乌龟最恨郜天明,也最怕郜天明。恨郜天明是因为他这个绰号就是郜天明有意无意叫成名的。而且郜天明从来都摆出一副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从来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肖助理”;怕他是因为他那张嘴能说,他那双手能写,如果贬损起什么人来,口诛笔伐让你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我是担心这小子见来了新领导就贴上去,万一这小子再得了势,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还能得什么势?黄老头退下来他就更没戏唱了,新来的认识他老大贵姓?”柳海洋对郜天明倒是不屑,那家伙自从被撤职打进清欠组那个冷宫之后,就跟冬天里的茄子一样,蔫得直不起身来,浑身上下也就剩了那张嘴。就算还剩下那张嘴,也没人听他胡咧咧。

下电梯之前,小乌龟对柳海洋郑重其事地嘱咐:“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住神,定下心来看一看再说。他来了,跟他坐得稳是两回事儿,现在不还是代理吗?见机行事吧。”

小乌龟给姜钧安排了一个豪华套间。他和柳海洋上来接姜钧去共进午餐的时候,姜钧的门没有关,就那么敞着,好像随时欢迎客人前来拜访。小乌龟礼貌地在门上轻敲,姜钧在里面应答:“请进。”小乌龟和柳海洋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卫生间的门关着,一听就知道有人。

小乌龟悄声对柳海洋说:“他刚来就便秘了。”果然,过了半晌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响,姜钧随后走了出来。

小乌龟装作关心地询问:“肚子不好了?是不是换水土?”

“我这人有毛病,夜里睡不好就容易便秘,没事儿,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柳海洋说:“咱们下去吃饭吧。”

姜钧刚刚说完自己便秘,柳海洋便叫他下去吃饭,这个话茬接得实在让小乌龟想笑,但他忍住了。

姜钧便匆匆忙忙穿衣服,边穿衣服边问:“王部长呢?”

小乌龟说:“他先去了,在餐厅等我们。”

姜钧又问:“黄总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见面?”

柳海洋说:“吃过午饭你休息一会儿,下午两点半肖助理过来接你,先跟黄总见面交接,过后开全体职工大会,由王部长宣布人事任免,明天王部长就回去。”

姜钧跟着他们来到三楼,王部长已经等在餐厅了。服务员见几个人就座,便流水般把酒水饭菜端上来。姜钧想问问公司的基本情况,但柳海洋跟王部长滔滔不绝地研究开发区有多少种地方名小吃,独有的煎蟹跟传统的清蒸螃蟹在做法上、味道上有什么不同,螃蟹有多少种吃法,每种吃法各有什么特点。姜钧插不上嘴,也没心思跟他们研究螃蟹的问题,只好沉默不语。倒是小乌龟挺热情地给他斟酒加菜,一个劲儿劝他多吃土笋冻,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土笋冻富高蛋白,在全世界也只有这里有,还有补肾壮阳的功效。土笋冻不能细看,细看就恶心,吃的时候要蘸上芥末、酱油等等。姜钧本不愿吃,但架不住小乌龟的极力推荐,只好夹了一块蘸了味料吞进嘴里,满嘴满鼻腔都是芥末的辛辣,呛得他一个劲咳嗽,眼泪鼻涕喷涌而出。他连忙掏了一大卷手纸捂住了嘴脸,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吃东西一定不能轻信别人的推荐。

吃过午饭,姜钧回房间睡了一会儿,小乌龟就来叫他跟黄智会面。黄智给姜钧的印象挺好,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头儿,虽然已经满头白发,皮肤保养得却很好,白皙红润,绝对没有一般老年人的皱纹和斑点。衣着却不讲究,穿的更不是名牌,上身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棕褐色条绒夹克,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毛呢西裤,系着一条藏蓝色暗花领带,显得庄重、儒雅。

接班程序按照黄智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热情握手寒暄几句之后,黄智开始给姜钧介绍公司情况:人员、资金、已经完成的项目和正在开展的项目,公司目前的机构设置等等。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固定的步骤,仅仅具有一种前后任领导交接班的象征意义。之前,国资委安排的审计组已经完成了对黄智的离任审计,他来之前汪主任已经将审计报告给了他,报告应该说是关于南方集团目前经济状况的最有权威的资料性文件。他认真看了一下报告,审计组对黄智任期内南方集团的经营业绩是充分肯定的。公司的注册资金为1亿元人民币,在黄智的领导下,几年来,国有资产增值了100%,股东权益增值了90%,流动资金拥有额3000万元,资产总额达到了2亿零50万元;上一年贸易额2亿零500万元人民币,利润1450万元,利润率偏低,可是如今生意不好做,这是谁都知道的。国有企业做生意不赔就已经不错了,能有利润就是优等生。姜钧暗中窃喜,他得到的并不是一家濒临破产入不敷出的烂摊子,而是一个肥硕的大肉包子。凭这份家当,就够他姜钧折腾后半辈子的了。

他过去听人家说过,省国资委从基层企业提拔的干部都是塞到那些资不抵债面临破产的单位堵枪口当炮灰的,效益好的企业提拔起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省里的高干子弟,一种就是国资委批发下来的干部。所以来之前他心里还暗暗猜想,南方集团会不会也是一家亏损企业,国资委把他派过来收拾残局来了。看过审计报告他彻底放心了,庆幸自己不是炮灰。

跟黄智谈话的时候柳海洋跟小乌龟、裴国光还有王部长都参加了。这种会晤外交色彩很浓,大家都说些场面上的话,对即将卸任的领导工作成绩歌功颂德一番,对即将上任的领导将要取得的成绩预先祝贺一番,谁也不会往深里说什么,更不会说出让别人听着不舒服的话。会晤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到公司会议室参加全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大会。王部长宣读了国资委党组任命姜钧为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的文件,黄智向大家做了告别讲话,姜钧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表了态,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职工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讲话都给予了虽然不很热烈,却也算挺有礼貌的掌声。当天晚上,公司在老友海鲜大酒楼摆了八桌,欢送黄智、欢迎姜钧,闹腾到半夜。

第二天,按照计划黄智领着姜钧到公司各个部门看望职工,用黄智的话说就是认认门,也让职工面对面认认他。王部长一大早已经到机场去了,头一天晚上姜钧专门嘱咐小乌龟无论如何要到机场亲自送送王部长,他知道王部长这个管人事的头头内在的分量。在中国,什么事情最终都要归结到两个字上:人事。人事问题处理好了,就什么问题都处理好了;人事问题处理不好,就什么问题也别想处理好。为此,他还专门备了薄礼:一只正宗的劳力士金表,准备在送别的时候抽空塞给王部长。根据王部长护送他上任这一路的表现,他已经断定,自己当上总经理跟王部长原来的愿望相悖。而且,王部长跟集团原班人马的关系绝非一般,这是自己应尽快消除的隐患。在中国,最招惹不得的就是管人事的人,最应该成为朋友的也是管人事的人。

然而,小乌龟送王部长的时候却没有招呼他,回来后才告诉他说王部长不让打扰他,这让他非常遗憾,失去了一次跟王部长建立融洽、亲密关系的机会,因此对小乌龟极不满意,由此断定这可能是小乌龟有意不让他和王部长有更多的亲密接触机会。当然,心里面的不满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跟这几个前朝遗老遗少维持关系也是他必须完成的功课。在董事会正式任命他为南方集团总经理之前,稳定将是压倒一切的硬道理,起码要做到召开董事会之前,他们不要公然制造出让他的任命难以通过的大麻烦。

到各个部门来看望大家的时候黄智没有让其他人陪,就他跟姜钧两人。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了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项目开发部、政策研究部、人事部、进出口贸易一部、进出口贸易二部、进出口贸易三部、国内贸易一部、国内贸易二部、国内贸易三部、国内贸易四部。这些部门多则五六人,少则两三人,他去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都挺悠闲,有的在摆弄电脑,有的在看报纸,有的聚在一起聊天,也有许多办公桌后面并没有人。黄智问人到哪去了,得到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忙去了。”

“这是国内贸易五部。”黄智对姜钧说。这已经是南方集团的第13个部门了。门虚掩着,黄智推开门,里面的人正在热闹闹地讨论股票涨跌趋势,见到他们两人便都纷纷站起来。黄智说:“你们都在呀?来来来,我给介绍介绍。”拉过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对姜钧说:“小船,黄小船,国内贸易五部的经理,业务很熟,这几年对公司的贡献很大。”又对黄小船说,“姜总想必你已经认识了,你的兵由你来给姜总介绍。”

黄小船笑嘻嘻地握了姜钧的手,用四川腔说着普通话,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圆溜溜硬邦邦的:“欢迎姜总,等你老人家忙过了这一阵找个地方我们部给你接接风,到开发区了就得潇洒潇洒。”

姜钧跟他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想到他就这么实在,张了嘴要给他接风,半真半假地要领他潇洒。他觉得这小子有点轻浮,就说:“先别忙着给我接风,等我弄清楚你赚了多少钱才敢喝你的酒。”

黄小船仍然嘻嘻笑着说:“我请客你埋单,跟我们赚没赚钱不相关。”

姜钧也笑着对他说:“你们没赚钱我哪来的钱埋单?”

黄智对姜钧说:“别搭理他,这小子从来没正经,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这是小唐,唐威远;这是小王,王宏伟;这是……”

黄小船接着对姜钧说:“他们都是我们小乌龟助理从东华金属公司调来的精兵强将。”

姜钧没有在意他的话。据他所知,南方集团的职工都是从全国各地的企业调过来的,没有几个本地人,小乌龟又是主管人事的领导,所以就没放心上。黄智听了这话表情却有些发僵,接过话头说:“我们公司职工的基本情况姜总都知道,今天姜总来看看你们,今后在姜总的领导下你们要继续努力工作,有什么事情从今天起就直接找姜总。”

黄小船仍然嬉皮笑脸:“晓得啦,你老人家功成名就告老还乡了,姜老板今后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黄智哈哈笑着说:“别忘了,市场、顾客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姜总跟我一样,你没效益照样没奖金,亏损了照样扣工资,对不对,姜总?”

姜钧只好点着头说:“对,经济效益第一。”

黄小船作出一副苦脸说:“我晓得啦,可是公司的名字不改累死我们都发不了。‘难发集团’,就凭难发这两个字公司要发展也有限。哎,没办法,心不苦命苦啊。”他有意把南方集团说成难发集团,其他人听他这么说都咯咯唧唧地笑了起来。

姜钧刚来,不太了解这帮人,对这种调侃只好用调侃来应付:“你说这话有道理,南方集团,发展优先,就是说我们公司要优先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么,再加上优先发展,我们公司就更硬了。”

黄智把姜钧拉出来,对他说:“黄小船就这个没正形的样子,人还不错,做生意是把好手。”

从国内贸易五部出来,公司办公区域占据的这一层楼实际上已经走了个遍,黄智对他说:“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上班了,有什么事情你随时打电话,需要我过来我就过来。”

姜钧听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后任领导就怕前任领导老狗拉屎不挪窝,名义上退了,每天照样跑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名义上无职无权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要光顾,都要追问,简称顾问。听到黄智这么说,姜钧反而有些惊异,没想到他倒真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大一摊子事,说撂手就撂手了。

心里想着你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嘴里却还假客气:“我刚刚才来,许多情况还不了解,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就绪了,到时我再正式开个欢送会。您从明天起就不来上班了,过渡期是不是太短了?公司和职工也都需要有个适应期么。”

黄智说:“新的领导班子已经组建起来了,我再恋战容易对你们的工作形成干扰。再说了,我虽然回家了,可是人还在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安排,我保证尽力而为。”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站在黄智的办公室门口。姜钧来之前黄智已经将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好拿走了,就剩下交办公室钥匙了。黄智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走廊里的灯坏了几盏,因此走廊非常昏暗。黄智正掏钥匙准备开门,却从走廊另一头咚咚咚走来一个大胖子,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黄智,我的事你还没交代清楚就想跑?没那么便宜,从今天开始,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彻底跟定你了。你说说,我的事情怎么办?”大胖子一到跟前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并伸手就抓住了黄智的脖领子。

黄智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撕扯,可是怎么也摆脱不了,闹得挺狼狈:“你真不要脸,公司那么多钱你都弄到哪去了?今天我明告诉你,你的事情就是不能办,房子不能补贴,工资不给涨,奖金你更别想。”

黄智虽然火冒三丈,声音也变得尖锐嘶哑,可是音量却并没有明显的增强。姜钧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修养到了这个境界,还是他顾面子不愿意跟对方大声嚷嚷。愣了片刻,才连忙冲了上去,帮着黄智掰那个大胖子的手指,想把黄智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是新来的总经理,你放开黄总,有事找我。”

“我找你干吗?我的事情又不是你造成的,赖不到你身上。”那人对姜钧还算客气,口气缓和了许多,也顺着他的劲头放开了抓着黄智的手。

“你跟我来,我跟你谈。”这是他长期应付上访人员的一招,叫釜底抽薪,就是将上访人找的对象跟上访人隔离开来,让他的事情接不上茬,磨损了他的锐气,再谈问题就比较有利。

“我就要跟他谈,我的事情都是他造成的,我找别人没用。”

“你是不是要解决问题?如果你就是为了找黄总出气打架,那我就不管;如果你是为了解决问题,你只能听我的,黄总已经退休了,他即便想给你解决问题也没权了。要解决问题你就跟我走,不想解决问题我也不陪你了,我还忙着呢。”

那人来闹当然是想解决问题。姜钧见他犹豫不决,扯了他一把:“来吧,想办事不就得找能办事的人吗?办不了事的人你找他也没用。”

那人狠狠瞪了黄智一眼说:“我跟你没完,你等着。”

黄智没有理他,掏出钥匙找锁子眼开门,钥匙哗啦哗啦地响着。姜钧知道他被气得够呛,因为他的手一直在发抖。

姜钧领了胖子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途经各个部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不可能没有听到刚才走廊里吵闹的声音,然而他们都躲在办公室里谁也不出面劝解,包括总经理办公室的职员。他的心顿时就有些冷飕飕的,这是什么破单位?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难道连起码的好奇心都丧失了吗?

看到总经理办公室主任“糖三角”正看报纸,姜钧肚子里不由就开始冒火。刚才的事情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第一个到达现场替领导解围保驾,可是他居然能够稳坐泰山喝茶看报纸,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唐,你忙什么呢?”姜钧硬将火气压了下去,语气却非常冷淡。

糖三角急忙站起来:“姜总,没忙什么。”

糖三角姓唐,下巴很尖,脑袋顶部又非常平整,整个脑袋就成了一个倒置的三角形。眼睛更是两个非常正规的等边三角形,非常对称地摆放在倒三角形的鼻子两旁,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以鼻子为中心向两个嘴角延伸,再次构成了一个正三角。招风耳朵像两个压扁了的漏斗支棱在脑袋两边,更加突出了他的特点:满脑袋满脸的三角形。最难得的是,如此众多的三角形聚集到一个人的脑袋上,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这也算是造物主的一个小杰作吧!因此集团的人除了黄智都叫他糖三角。糖三角是北方人喜欢吃的一种包裹成三角形的面食,个头比一般的包子大,皮很厚,里面是甜腻腻的糖。

“对不起,我刚才忙着整理材料,没听见。”

睁着眼睛说瞎话,姜钧立刻给他下了结论。总经理办公室距离黄智办公室并不远,走廊非常聚音,别说大声吵闹,就是穿着布底鞋轻轻走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那阵吵闹就算是睡着了也得被吵醒,绝对不会听不见。姜钧没有当面拆穿他,自己刚刚上任,严格地说还没有正式上任,对每个人都一无所知。干了这么多年的企业领导,他闹明白了一个非常普通却又非常不引人注意的规律:人,人与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复杂多变的对立统一关系,也是影响甚至决定所有事物发展结果的直接间接的最重要的因素。南方集团人气不旺,这是他已经感觉到了的。不过,他还不敢断定南方集团人心涣散,可是人事关系的复杂却已经感受到了。

他不再搭理糖三角,转过脸对胖子说:“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来,请坐。”

糖三角赶紧收拾茶几上的杂物,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斟茶倒水。双手捧着茶杯递给姜钧的时候,他背朝那个胖子,面朝姜钧,用劲冲姜钧挤着那双三角眼儿,既像好色之徒调戏妇女,又像三陪小姐对客人使媚眼儿。姜钧没有理睬他的暗示,因为实在搞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糖三角终于耐不住了,递水时直截了当地对胖子说:“张胖子,有啥事找我么,黄总已经退了你再找他也没用啊,姜总才来也不了解情况,你找他他也没办法答复你。你那点事儿我都知道,能解决不早就解决了……”

张胖子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白开水,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找你?你算什么东西?50岁的人了,小乌龟把你从内地弄过来不就是为了养条狗么?你能解决什么问题?”

糖三角憋得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对姜钧说:“姜总,你看这个人,油盐不进……”

张胖子却站起来对姜钧说:“姜总,你要是想谈事到我那去行不?我一看糖三角就想打人。”

姜钧奇怪地问:“到你那去?你在什么地方?”

张胖子说:“我就在楼下,清欠组,黄智今天不是领你到各部门视察么?我们清欠组也算一个部门吧,你怎么不过来?”

姜钧听柳海洋说过,楼下那一层办公室都租出去了,所以听张胖子这么一说,倒有些奇怪,捉摸不透是黄智有意不领他到这个被称为清欠组的部门去,还是疏忽大意忘了。

“噢,你是咱们公司的员工啊?在清欠组?”姜钧进一步落实道。

张胖子点点头:“对呀,公司刚开业我就在,现在是公司缓期执行的死刑犯。”

姜钧说:“走,到你们清欠组去看看。”

糖三角提醒他:“姜总,快到吃饭时间了,改日再去吧。”

刚才糖三角对他当面撒谎,姜钧对他挺恼火,这会儿哪里还会听他的?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姜钧都不想按他的指挥棒转悠。“不就在楼下么?看看去,吃饭早一点晚一点还能饿死人?”于是他跟在张胖子的身后从八楼下到了七楼,由此也很不愉快地认识了郜天明。

清欠组在走廊最里边的角落里,一个挺大的办公室乱七八糟地摆了几张桌子,里面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个人,人坐得也挺乱。从桌子的摆放方向来看,每个人都是背靠背地坐着,像正互相闹别扭。办公室里地上扔着碎纸,桌上堆着旧报纸,可能抽烟的人多,屋子里烟雾弥漫像是失火现场。

姜钧跟黄智走访各个部门的时候,职工们虽然不能说是热烈欢迎,却也彬彬有礼,没有一个不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跟他打招呼的。毕竟,今后,姜钧就是他们的老板,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但当他跟张胖子走进清欠组的办公室后,张胖子向几个满脸旧社会惆怅无聊的人宣布:“新来的姜总经理来看我们了。”大家先是一惊,然后纷纷起身竭力挤出笑模样伸出手来跟他握,唯独那个坐在办公桌前面埋头写着什么的人竟然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摆出我行我素的臭德行硬装着对姜钧的到来置若罔闻。

姜钧自信跟这个人从未谋面,当然也就不存在过去有什么私人恩怨的可能,惊讶之余,暗忖可能他就是那种从小少教育对人傲慢无理的倔强家伙,或者是自命不凡怀才不遇并且因而愤世嫉俗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埋头写着什么真的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姜钧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一握手之后,专门来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写什么呢?”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把手里写的东西递到姜钧眼前:“没写啥,胡画呢,练练签名,有朝一日祖坟上冒青烟了,签名批文件字写得不好可不行,请领导检查。”

姜钧从他手里接过那页写满字的纸,只见上面果真写满了各种笔体的“郜天明”,心里暗想原来他就是郜天明,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人,皮肤有些黑,戴了一副眼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由于坐着看不出身高。

“字写得不错么。”姜钧说的是心里话,郜天明的字笔画流畅,架构硬朗。如果一个人的字真能反映出他的性格,姜钧断定这是一个性格直爽又有些倔强的人。不过他的无礼傲慢却让姜钧从心里对他不以为然。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越是对别人傲慢无礼的人,往往越是内心掩藏着自卑的人,再不然就是那种愤世嫉俗却又无可奈何的人。

郜天明咧咧嘴,微微露了笑模样算是对领导表扬的回应。

张胖子手忙脚乱地抓过来一张椅子,让姜钧坐下,张罗泡茶拿烟。姜钧接过茶杯,谢绝了香烟,张胖子就抓紧时间向他诉苦:“姜总,你说说我该不该找他黄智算账?我好赖也是高级经济师,在国有企业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他黄智凭什么不同意我参加房改,凭什么给别人涨工资不给我涨?我20年前就是处级干部了,可是他凭什么不给我安排职务,把我塞到这儿清什么欠,不就是因为我没有给他送钱塞红包吗?退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黄智那个老王八蛋,我非得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郜天明忽然问:“张胖子,你今年多大了?”

张胖子让他问愣了,顺口说:“54了,你问我多大了干吗?”

郜天明说:“我还以为你才4岁正上托儿所呢。”

张胖子让他弄得莫名其妙,连连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郜天明说:“如果你真的54岁了,那你前面那50年都白活了,只剩下4岁了。”

张胖子受了奚落,对郜天明说:“我不跟你说,你是黄智的亲信,我在跟姜总汇报工作,你少插嘴。”

“汇报工作?也不怕丢人,你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姜总,到点了,我们可要下班吃饭了,你要是愿意听张胖子汇报工作你耐心坐下来慢慢听,我们可不陪您了。”郜天明又对其他几个人说:“都走哇,吃饭去,张胖子要给新来的领导汇报工作呢,咱们别守在这儿听呀。”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匆匆忙忙朝姜钧点头告别,一个个出门走了。

姜钧让他们闹得有些尴尬,张胖子倒好像真的抓住了机会,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摆出了一副要跟姜钧促膝长谈的架势。姜钧偷偷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真该吃饭了,一想到吃饭肚子也立刻开始咕咕叫着提醒他。他猜测像张胖子这种人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显然,人家并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和实际职务,他所谓的汇报工作八成是谈他自己的问题,不外乎参加房改、涨工资、职务安排等等这些问题。相信这些问题肯定都是有原因的,不然,黄智不可能让一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老处级干部混成这副倒霉相。

糖三角终于来救驾了。他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露出半边三角脑袋,对姜钧说:“姜总,省国资委来电话了,你接不接?”

姜钧连忙说:“接,国资委的电话怎么能不接呢?”趁机对张胖子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以后时间长着呢,我专门安排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张胖子瞪着糖三角:“现在都十二点多了,省里那帮老爷早就吃饭睡觉去了,这个时候来电话,嘿嘿嘿,你咋不说是政治局来了电话呢?”

糖三角老脸微红,嘴上却还硬犟:“你看你这个人,省里来电话还能是假的?我骗你还行能骗姜总吗?”

张胖子仍然嘿嘿冷笑,起身收拾东西:“算了,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该吃饭了。”

姜钧抓紧时机跟糖三角离开了这间让他觉得有些像垃圾站的清欠办公室。上了楼糖三角才告诉他省城没来电话,是怕姜总让那个张胖子粘上脱不了身才编了个假话,请姜总原谅他擅自做主。

姜钧鼓励他:“今后遇到这种事情就得灵活点,你做得对。”

正文 第三章 金算盘

上任前后那几天的忙碌总算过去了。黄智在遭到张胖子攻击的当天下午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姜钧,然后长出一口气颇有感慨地说:“干一辈子,可算是平安着陆了。”

姜钧对他的感慨并不认同。他也在企业里干了半辈子,并没有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反而,他认为能在国有企业当一回一把手,痛痛快快活一场人,只要胆大心细,无论如何都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所以这是一个人的福分、运气。他现在就再一次有了这个福分,再一次交了这个好运。他把这看作老天爷对自己的恩赐,正准备抽空到开发区著名的黄庙里去给佛爷美美地烧几炷高香,祈求佛爷继续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万事如意。

黄智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你别受我的影响,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强,观念新、有魄力,肯定会比我们干得好。”

黄智没有再提张胖子发难的事儿,姜钧也没有,两人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过当黄智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却把这番话跟张胖子闹事联系了起来,觉得黄智是因为张胖子当着新来的领导面闹事丢了面子,心情沮丧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一番非常消沉甚至有几分伤感的话来,便拐着弯儿安慰他:“在企业里当领导,尤其是当一把手,就是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个别人不满意有意见也是难免的,您别太在乎了。”他这番话是黄智把钥匙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说的。

送走了黄智,姜钧开始行使他的总经理职权,第一步当然是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一方面听听其他几个头头对公司情况的说法和对今后工作的意见,另一方面也对那几个头头发布一下自己的经营打算,也是正式上任的象征。

会议就在姜钧的办公室开,柳海洋、小乌龟坐在姜钧对面的沙发上,“赔个光”财务总监裴国光孤零零地坐在窗户下面的单人沙发上。裴国光整个人就是一块骨头,皮肤的颜色是黄土高坡的那种蜡黄,体型让人想起瘦骨嶙峋的冬天枯柳。那张鸟雀一样的瘦脸上戴着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极了旧社会的账房先生。

说是开会,实际上是谁也没什么正经话说。姜钧刚来,对公司情况还不了解,名义上是说说他对公司发展的想法,实际上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说了些坚持效益第一、坚决完成公司的利润指标等等套话废话。

小乌龟提出公司上半年效益不错,应该给职工发半年奖了,每个职工平均1万元:“这是惯例,按人均1万元发奖,公司领导拿平均数的10倍,处级干部拿平均数的5倍,科级干部拿平均数的3倍,剩下的由普通职工均分。”

姜钧想,这是牵涉到职工切身利益的大事,如果这是惯例,到自己这儿也不能坏了规矩,省得刚来就让职工骂,于是便征求裴国光的意见。

裴国光说:“你们看,我没意见。”可是那个表情却告诉大家他有意见。

姜钧追问他:“你是说对这件事情不表示意见弃权,还是同意发奖金?”

“怎么着都行,反正想发也没钱。”

柳海洋有意要把第一次办公会议弄得稀里糊涂,一开口先调侃裴国光:“郜天明说了,咱们公司的效益不太好,关键就是老裴的名字不好。裴国光就是赔个光,管财务的叫这么个名字,太不吉利,换换,换个好名字。”

裴国光不高兴了,瘦脸缩成了一团硬邦邦的干馒头,还是棒子面的:“你柳总要是能给南方集团交1万元的利润,我马上就改名,连姓一块改,改成挣大钱。”

姜钧不知道裴国光说没钱发奖金是真话还是开玩笑,想问当着柳海洋和小乌龟的面又不好问,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引起话头他们嚷嚷起来,把这上任后的头一次会议开砸了。于是,他开始和稀泥:“这事先放下,过后再议,今天重点研究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还有什么问题。”

小乌龟开始发表意见,听着还像是几句正经话。他说公司开发的南山小区已经交工了,三幢楼摆在那里没人买,关键就是配套设施没有跟上,路没修,水电都是临时线路,配套费还欠市政府的,人家不发证,这些工程就没办法干,每个月光是付给银行的利息就得几十万。这样摆下去非赔惨了不行,得抓紧交纳城市配套建设费,投入完善配套设施才行。姜钧问他还得投入多少钱,小乌龟说整个算下来得投入500多万,先期投入100万就可以开工,3个月配套设施就能完工,只要配套设施完工,楼盘就可以卖出去了。这片小区开发投入了将近7000万,银行贷款3000多万,楼盘卖出去能很快收回投资,还能赚2000多万。

姜钧就想拍板投钱,看到裴国光满脸不屑,就问裴国光的看法。裴国光没吭声,半晌才说:“追加投资的事儿干脆别想,想追加也没钱。”

给不给这个工程追加投资可以商量,刚才听裴国光说发奖金没钱,他还没太在意,以为他是跟柳海洋闹别扭。再一次听裴国光说想追加也没钱,他不由就有些紧张。按照审计报告和黄智的情况介绍,姜钧觉着南方集团账上至少也得有两三千万的流动资金,可是裴国光却说没钱,他这个没钱是什么含义呢?是说没闲钱投给南山小区建设,还是说南方集团账上根本就没有资金呢?

柳海洋说:“怎么没钱?要是没钱就是让你赔光了。”

裴国光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不搭理他,脸上却浮起来一层红潮,说明他心里挺愤怒。

姜钧问裴国光:“你说说看,怎么个没钱法?”

裴国光说:“账上没钱。”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姜钧本想盯着问他一句,可是看看他那张跟晾干了的死面窝窝头一样毫无表情的瘦脸,就没有再问。

小乌龟接过话头说:“这是开会,不是谁跟谁斗气,如果不投入,上亿元的资金就那么扔在那里压着,造成的损失谁承担?”

柳海洋也说:“就是,该投就得投。”

姜钧说:“那你们的意见就是增加投入了?”

柳海洋跟小乌龟异口同声地说:“应该增加投入。”

裴国光没有吭声,姜钧追着问他:“你呢?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说:“我没意见。”

姜钧说:“你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没说我同意追加投资。”

姜钧说:“那你是不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也没说我不同意追加投资。”

“那你是什么意思?”姜钧也有些恼火,他实在适应不了裴国光这种绕口令似的对话方式。

裴国光说:“同意不同意都没意义,没钱说什么都是闲扯。再说,这种重大投资决策应该得到董事会的批准吧?”

南方集团名义上有个董事会,但实际上这种董事会比聋子的耳朵还不如。聋子的耳朵起码还是个摆设,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看不见摸不着,一年才开一次。董事们吃喝嫖赌玩够了,拿上纪念品和车马费,对公司的行政工作报告说几声好好好,然后便一哄而散,再也找不到影了。反正这笔投资都是公家的,谁也没掏自己的腰包,盈利还是亏损跟每个董事一点儿都沾不上边。谁也不指望靠南方集团挣钱养活自己,所以谁也不想管南方集团这摊子事儿,谁也都明白自己管不了这摊子事儿。可是,根据企业章程,有些重要的事儿,比如对外重大投资项目的确定,公司主要行政领导的任命和罢免,还是要得到董事们象征性的同意。比如姜钧到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就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姜钧说:“项目已经由董事会讨论通过了,现在是追加投入,是不是需要经过董事会讨论,回头我请示一下国资委汪主任。可是不管需不需要经过董事会,我们自己首先要有个意见,起码我给国资委汇报的时候,要有个集团的意见吧。”

裴国光说:“报不报董事会都没用,即便董事会同意扩大投资,董事会能给钱吗?还得我们自己张罗钱,没钱用什么投?所以我说我没意见,因为有没有意见都没有用,一句话,没钱。”

柳海洋也莫名其妙:“怎么能没钱呢?根据审计报告,咱们公司流动资金少说有两三千万,哪能500万都拿不出来?”这也正是姜钧想知道的,柳海洋替自己问了出来,他就看着裴国光等着听他怎么说。没想到裴国光对柳海洋的质问充耳不闻,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不吭声。小乌龟也追问他:“哎,你可别真成了赔个光,这可不对呀,公司的钱都上哪去了?”

裴国光真有韧劲,任他们追问,就是不吱声。姜钧也忍不住问了他一句:“那咱们手头的流动资金到底有多少?”

裴国光说:“公司的账目情况属于财务机密,我只能向你个人汇报。”

柳海洋极为不满,也极为任性:“行行行,你个别汇报吧,别让我们把你的机密泄漏了。”说着抬起屁股就走了。

小乌龟也说:“姜总,再没啥事我去给国资委刘副主任安排一下接待方面的事情。”

金秋十月,滨海开发区的日平均气温维持在20℃左右,进入了旅游最佳季节。省城的领导和百姓纷纷向滨海开发区蜂拥而至,不同的是领导是视察工作,国家埋单;百姓是旅游,费用自理。省国资委的刘副主任就是这大批涌入开发区的人潮中的一员。刘副主任姜钧不熟悉,小乌龟柳海洋他们更熟悉,人家来之前打招呼都直接找柳副总或者干脆就找肖助理,甚至裴国光这个瘦猴在国资委都有自己的关系户。姜钧跟国资委却没有任何过硬的关系,还是经过小乌龟、裴国光或者柳海洋才知道谁谁要来了。来的人也都是根据关系,谁的人由谁出面陪同吃喝玩乐。他来了不过才十几天,这种事儿已经好几起了。

姜钧对小乌龟说:“你去忙你的吧,刘副主任到了接待方面的事情就按惯例安排吧。”

糖三角见柳海洋跟小乌龟都撤退了,也起身请示:“姜总,还记不记了?”

姜钧说:“散会了还记什么?”

糖三角就夹了记录本悄悄退了出去。

接着,姜钧问裴国光:“好了,该你说了,我们账上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裴国光说:“80万。”

“什么?”姜钧像是屁股底下突然炸响了一颗炸弹,猛地从座椅上蹦了起来:“80万?”

“对,80万。”

“钱,钱都上哪去了?”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心里却闪电般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完了,上当了,白高兴一场,以为天上掉下来的是猪肉馅饼,捡起来掰开一看才知道里面夹的是牛粪。

裴国光说:“大部分都压在了长期投资项目上,还有几笔正在运转的贸易货款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些应收款没有收回来。下个月的报表上就能详细地体现出来,不过眼下账上真的只有80万元。”

姜钧的脑子乱了,审计报告,国资委领导的谈话,自己得到升职时的迷惑和兴奋,今后怎样谋取利益,马上抓紧回笼资金,还是干脆再办一回改制拍卖捞一把就跑……种种念头一起涌到他的脑袋里,把脑子搅成了一锅粥。

裴国光的声音像慢慢浮上水面的尸体,给他展现了一幅恐怖而又现实的场景:“我们公司人均月工资是4000元,每个月工资就得25万多,固定费用每个月得50多万,其他应付款项没有50万也下不来,账上的钱仅仅够我们维持半个月……如果按人均1万元提奖金,光是奖金就得60多万,那就连一天都维持不了了。”

姜钧坐回椅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他忽然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大瘦猴,很不客气地问:“我来之前仔细看了黄总的离任审计报告。根据审计报告,不应该是这个情况,公司已经到了这种状况,财务一直是你主管,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国光不屑地笑笑:“姜总,现在马上重新审计,写出来的审计报告跟上一个报告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审计报告并没有不真实的地方。”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钱都到哪去了?”

裴国光换了个坐姿,开始给他解释:“审计报告上说的是企业总资产情况,我说的是账上现在有的现金,不是一回事儿。比方说吧,审计报告说公司的资产情况,南山房地产开发我们投入了1个亿,审计报告上体现出来的就是我们拥有长期固定资产1个亿。可是没有对南山小区专门审计,这1个亿的资产到底是增值了还是亏损了,审计报告上没有体现出来它的动态盈亏,只是根据我们公司的报表罗列了上去。要是按照项目报表来看,这块资产已经升值到了1亿4000万,那虚数就更大了。其实这个项目如果兑现成现金,至少要亏损3000万。再比如……”

姜钧打断了他,问道:“你说按照南山小区的报表虚数就更大了,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愣怔了片刻,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轻咳一声才说:“南山小区我们前前后后投入了7000多万,另外还有银行贷款3000多万,拖了6年,卖出去的房子不到20%。据我所知,这个项目目前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80%,也就是说,这个项目投入的资金如果归还了银行贷款,实际上资产连4000万都不到,亏损了3000多万。如果我们再增加投入,就像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姜钧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知道疼,断定自己没有做噩梦,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这件事情黄总知不知道?”

“不知道。”

姜钧对他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方式没了耐心:“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你是说你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还是说黄总不知道?”

裴国光说:“我是说我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

姜钧又问他:“这件事情你给黄总汇报过没有?”

裴国光摇摇头:“我没有汇报过。”

“你为什么不给黄总汇报?”姜钧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为什么光给我汇报,等着让我下不来台是不?”

“黄总用不着我汇报,这个项目的情况他跟我一样清楚。”

“那他就应该如实向董事会汇报,如实向审计组汇报呀。”

“不知道,对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知道黄总是不是向董事会汇报了,反正审计组的报告没有体现出这个项目的实际情况,其他几个长期投资项目也是这种情况。”

“可是审计组不可能对这些情况审计不出来呀。”姜钧抱了一线希望,他希望裴国光说的情况只是妄自揣测,是捕风捉影的臆断:“你说的这些有根据吗?”

裴国光轻蔑一笑说:“离任审计,来审计的和被审计的都是国资委自己人,能过得去就过得去,谁会那么较真?靠国资委内部财务部组织的审计组来审计,能审出什么名堂?”

姜钧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柳副总和肖助理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不知道,噢,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按说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要真的说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现实。”

“哼,你的意思黄总就是傻子了?”裴国光又是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姜钧却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黄总、柳海洋、小乌龟他们对公司亏损的严重情况不会不清楚。像是替他的想法作注解,裴国光这时候又说了一句:“其实公司这些长期投资项目的情况公司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谁也不愿意说罢了。”

“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不正面回答。姜钧烦透了他这用暧昧笑容对付自己的做法,对裴国光严肃地说:“你是财务总监,你想一想,如果公司的投资项目出现了严重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是长期存在的,你明明知道却放任自流,既不积极采取措施,又不向领导汇报,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还有,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老是含糊其辞。我这个人比较笨,不善于通过别人的笑容来理解别人的意图。”

裴国光让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显然非常尴尬,也非常委屈:“姜总,按照正常情况,财务应该是总经理直接管的部门,财务总监有执行、咨询职能。其实我这个总监跟财务部经理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挂了个总监的虚名而已,给人家当个陪衬。再说了,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大家为什么都假装不知道?”

“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有些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也许多少话都说不清楚,慢慢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姜钧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糨糊,晕乎乎像是处于半睡眠状态,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沼泽,腿脚没有可着力之处,飘飘忽忽像是踩在棉花团上。

“姜总,你没事吧?”

裴国光的声音像是从十里八里之外传了过来。姜钧回到现实当中,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没事,关键是这些问题怎么解决,要赶快拿出个方案来。”

“还要什么方案,赶快对这些项目进行全面评估,等有了结果再研究下一步的事儿吧。”

姜钧说:“这件事情还得上领导班子会议讨论讨论,不要再瞒着了,既然形势已经到了这么紧急的地步,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了。”

裴国光提醒他:“这件事情如果传开了,在公司职工里会不会引起慌乱?你刚来如果人心不稳可能就不太好了。”裴国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如果把这种情况包起来,仍然让南方集团的职工悠哉悠哉过太平日子,隐含的危机更大。就这么个局面,这个局面又不是他姜钧造成的,他怕什么?他就是要通过领导班子会议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让公司所有职工都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裴国光看到姜钧老是走神,就说:“姜总,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姜钧说:“说啊,说出来我才能知道该不该说。”

裴国光板着脸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儿:“我们集团还面临着税务麻烦,国税二分局下了补税通知书,说我们二季度少缴了200多万的增值税。”

姜钧再一次让这个管财务的瘦猴吓着了:“怎么会这样?”

裴国光解释:“二季度黄小船的贸易五部做了一单生意,由于我们急着催款,就先给收货方开具了增值税发票。对方的款付过来了,可是我们的进货方却一直迟迟没有给我们开具增值税发票。这里面有个时间差的问题,按照相关规定,就应该按照我们开出去的增值税发票额缴纳增值税,只有等进货方的增值税也开具之后,才能抵扣。”

姜钧对税务方面的事情并不了解,他的兴趣不在这方面,于是便顺手把问题推给了裴国光:“这是你们财务的问题,合理避税,合法纳税是你们的职责,你们怎么弄出这种事情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

裴国光说:“我们跟税务局的关系还不错,如果做做工作,让他们宽限我们一段时间,我们抓紧时间向供货方催要增值税发票,两相抵扣,我们不过就欠缴20多万增值税,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如果不做工作,人家公事公办,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不但要缴纳欠税,还要被罚款,罚款额最高可达税款本身的200%。”

姜钧不耐烦地说:“你们赶紧做工作,该怎么做你就去做,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同时抓紧时间,不行就派人过去,把供货方的增值税发票要回来,再拖我们就到税务局告他们。”

裴国光连连答应着:“好,我马上去办,做工作可能需要花一些钱。”

姜钧:“花啊,反正账上就那么几个钱,花光了大家都饿着。”

裴国光答应着起身告辞,姜钧又叫住了他:“账上只剩下80万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你回去立刻把公司近期内能收回来的资金情况和暂时无法收回的资金情况,还有整个财务状况给我搞个详细的报告,还有你作为财务总监对解决这些问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也要提出明确意见。”

裴国光说:“我把上个月的财务报表给您送过来。”

“我不要你的财务报表,你不是说了吗,财务报表都是编出来的,你让我看你们编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我要你书面的、文字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报表上借方贷方应收应付债权债务所有者权益那些玩意儿我全都不看,我要看钱都干什么去了,我们账上实实在在有多少钱,有什么办法把散在外面的钱弄回来。”

裴国光说:“那好吧,我尽力而为。”

姜钧说:“不是尽力而为,是要全力做好,我希望你拿出来的报告不要让我扔回去返工。”

裴国光走了,瘦骨嶙峋的后背显得有些驼,两条麻秆腿却仍然甩着四平八稳的八字。姜钧气哼哼地想,南方集团领导班子这几个脑袋,平常养尊处优,享受着副厅级待遇,出门小轿车,进门美酒佳肴,吃喝玩乐全都公家包着,心里想什么却谁也不知道,让他干点事儿就像是有多大的委屈似的。

从裴国光身上他又想到了刚刚认识的其他员工,这帮子人个个都是宝,上班炒股的炒股,看报的看报,闲聊的闲聊,没见过几个干正经事的。一说起来个个肚子里好像都有一股子气,似乎都是公司的债权人,尤其是那个张胖子,三天两头来找他谈工资问题、分房问题,从来没有说过他身上的外欠款追讨问题。现如今他已经搞清楚了,张胖子前几年搞业务的时候,把一批钢铁卖给了他朋友的单位,至今几百万的货款要不回来。那个郜天明,整天窝在房子里阴阳怪气的,活像天下人都是他取笑的对象,而且牛性特大。他姜钧好赖也是公司的总经理、党委书记,正经八百的厅局级干部,可是遇见他从来就跟没看见一样,还得他主动点头打招呼。黄智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这么一帮子人,就靠这帮子人公司的出路只有一条,吃光喝净破产倒闭。想到破产倒闭,姜钧恨不得马上就着手走程序,如果不是他现在还是代理,还需要那张正式的任命文件,他马上就要找体己的审计师事务所,把南方集团的老底儿给抖搂出来,进入破产变卖程序,再搞一次拍卖改制,捞一把一走了之。

姜钧给老婆挂电话。刚来的时候他打好了如意算盘,先把工作接了,正式上任之后抽个时间飞回去一趟,该带过来的东西也得带过来,为自己长期安营扎寨做准备。他来得非常匆忙,换洗衣服、日常用具,还有一些书籍笔记都没有带,按照原计划回家跑一趟这些事情就都办了。没想到接手的却是这么一个烂摊子,就像走路踩翻了下水井的盖子,盖子翻过来又夹住了脚,不但疼,还被固定到了那儿动不了了。

他只好给家里挂长途,老婆告诉他家里现在热闹非凡,很多人听说他提拔到滨海开发区当了南方集团总经理,纷纷登门拜访,有的前来表示祝贺,有的前来走关系想调进南方集团,还有的想把自己的孩子亲戚给调到开发区来,以至于家里整天像自由市场,门都关不严:“烦死了,你快把我弄过去吧,不然我真没法应付这些人了。”

他听得出来,老婆嘴上说是烦死了,实际上得意洋洋,便对老婆说:“我在这里还不稳定,今后是啥样也说不清。还有另外国资委有规定,南方集团绝对不允许夫妻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你的工作我这里也没办法安排,你一时半会肯定过不来,你就安心待着吧,瞅机会再说。另外,你不能对任何人做任何承诺,我可没办法替你还账。”

他老婆乖乖地答应:“你放心,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说了也不算。还有一件事你可得马上答复我,供销处的李天来前天到家里来看望我们,还送来了2万元,你说说这2万元能不能收?你要是说不能收,我明天就送回去。”

姜钧想了想进一步确认:“是李天来送过来的吗?”

“对呀。”

他明白,这2万元是李天来催账的,账就是赶紧把他弄到南方集团来。他现在确实需要有自己的体己人,不论做什么事情,南方集团这帮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还要靠自己人。况且,他拿了李天来10万元跑职位,跑成了,也就应该还愿了。

“你别管他,送来的你就拿着,他要什么我明白。”

他老婆听到可以收李天来送来的2万元钱,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关怀完了以后又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开发区那种地方可是花花世界,你可得给我老实点,要是得上艾滋病,我饶不了你。”

“你赶快把我日常用的换洗衣服和我要的东西给我寄过来,废话少说,真得了艾滋病你饶不饶我都晚了。还有,你要是一个人待着烦,就到加拿大陪儿子去。”

老婆马上高兴了:“你说的是真的?”

姜钧郑重其事:“当然是真的,出去了打听一下,能不能办移民,如果能办移民就办移民,这件事情你抓紧办,需要多少钱告诉我。”他老婆连连答应着,姜钧还想再叮嘱几句,有人怯生生地敲办公室的门,他只好匆匆对老婆说:“先说到这儿吧,来客人了。”说着便撂了电话。女人就是这副样子,尤其是给你当老婆的女人,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只要一拧开,话就像自来水哗哗哗地流个没完没了,再想关上都困难。如果干脆把水龙头堵住,不让她发言,生活却又像缺了水,没了那份滋润。

放下电话,他拨通了糖三角的手机:“老唐吗?你马上给我写一份报告。”

糖三角惶惶然地问他:“写什么报告?”

“给董事会的工作报告,写好了交给我。”

其实董事会什么时候召开,他根本就没数,这要国资委安排,但是,现在就把报告准备好,有备无患,而且有充足的时间及时调整,这是非常必要的。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董事会召开,他正式成为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之后才能作最终的打算,否则,一切都是空的。

放下电话,怯怯的敲门声持续着,他喊了一声“请进”,进来的却是糖三角。刚刚放下电话,这人就出现在面前,显然,他一直在外边,没有听到姜钧应答就没敢进来,这倒让姜钧好笑:“你就在外面啊?有事吗?”

糖三角毕恭毕敬:“姜总,该吃饭了,到餐厅去吧。”

糖三角请他去餐厅,他一直窝在心里有点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明晰起来。他来了以后一直在酒店的餐厅就餐,后来才知道,这个餐厅是跟楼上的客房一起承包出去的。既然是承包,他在那里吃人家当然要记账算钱,他问过餐厅服务员钱怎么个付法,服务员告诉他是公司办公室签单;回来后他又问了糖三角,糖三角告诉他这是肖助理安排的,签过的单由公司作为接待费用核销,用不着他个人付钱。自己吃饭公家付钱,对于他这个当惯了国有企业总经理的人物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可是,在这里吃饭由小乌龟掌控核销,就让他有些警觉。一句话,南方集团人事方面的浑水他已经感觉到了,现在的问题是这潭浑水到底有多深,明白还需要时间和观察,没弄明白之前,谨慎是必要的自卫措施。

还是那句老话,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说你没事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小乌龟和柳海洋还有这个表面上跟孙子一样顺从孝敬的糖三角,他一概没把握,更没必要让一顿饭两顿饭的事情成了他们文章的主题。

他做出一本正经、清正廉洁的样子告诉糖三角:“今后我吃饭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解决,你通知楼下餐厅,从今天起我就不在那里吃了。还有,明天你过来跟我结算一下,我把前段时间的饭钱付了。”

糖三角的眼睛难得地绷成圆形:“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或者……”

姜钧用笑脸安慰他:“不是的,你别多想,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吃饭场合太正规了反而吃不饱。再说了,我自己吃饭当然应该由我自己付饭钱,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公款吃喝。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办,好不?”

糖三角满面疑惑迟疑不决地答应着走了,姜钧一点胃口也没有,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来到窗口前面眺望着脚下的街景。海滨冬天黑得早,才六点外面已经黑透了,街灯连成了一串串晶莹的星星,飞驰的汽车编织出流动的光河,色彩斑斓的广告牌霓虹灯将天空映照成了铁锈色,让人觉得脏兮兮的,姜钧心里突然涌上了“灯红酒绿”四个字。他叹了一口气,开发区是个好地方,可惜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泥沼,刚来时的兴奋、激昂和憧憬都变成了梦境,把他从美梦里唤醒的是南方集团的现实。姜钧叹了一口气,决心从今天开始自己找饭吃。

姜钧一进电梯的门,却碰到了郜天明。郜天明照样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表情,朝姜钧微微点头:“老板这么晚才下班?”

姜钧心里不痛快,冷冷地回答:“哦,你走得也挺晚。”然后两人就一路无话,面朝电梯的门。出了电梯姜钧问郜天明:“附近哪里有比较好的北方口味的饭馆?”

郜天明奇怪地看看他:“南方酒店的餐厅什么风味都能做,你何必舍近求远呢?想吃什么让他们做不就成了?”

姜钧说:“太贵了,吃不起。”

郜天明说:“再贵也用不着你埋单,怕什么?吃呗。”

郜天明的话让姜钧忽然一激灵,自己在南方酒店的餐厅里免费就餐,职工们不可能不知道,拿着工资吃白食,职工心里会怎么想?这证明自己对于吃饭问题的小心谨慎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察觉到这一点,他赶快替自己解释:“要是公家埋单我就不怕贵了,今后我也不在那吃了,吃不起。”

郜天明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阵,姜钧坦然地看着他:“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附近哪有北方口味的餐馆?大众化的,不宰人的。”

“有哇,走我领你去。”

郜天明领他去了一家叫饺子王的饭馆,并且陪他吃了饭,两个人喝了啤酒,姜钧觉得吃得挺痛快,喝得也挺痛快。饭后郜天明埋了单:“我领你来的,让你埋单我不成了存心揩你油水么?下一次你埋单。”

姜钧没有跟他争,由他掏钱。他知道,他跟郜天明不可能只在一起吃这一顿饭,今后有的是埋单的机会。因为,吃饭闲聊的过程,他已经明确感受到了,郜天明对柳海洋、小乌龟他们敌意很深。按照正职最大的敌人是副手,副手的盟友就是正职的敌人这个简单逻辑推理,如果有一天和集团老班底的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个郜天明绝对是用得着的人。

正文 第四章 看不见的盾

姜钧今天什么也不能干,一天都要陪国资委刘副主任旅游。刘副主任给人的印象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架子也没有什么原则的人,长了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相儿,只有那双眼睛挺有神。他在国资委分管财务,属于裴国光的关系户。各级政府机构和大大小小的国企都设置有许多个副职,刘副主任这种人就最适合干副职,什么事情也不能决定,什么事情也可以不作决定,上面有拍板决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实际操作的业务部门。副职除了对上级说好好好,对下级说按照上级指示办,剩余时间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吃喝玩乐,或游山逛水。所以有人说,在中国,真正跟富豪家里的小儿子一样舒服自在的就是副职。吃饭要吃素,穿衣要穿布,当官要当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裴国光这几天被姜钧按住了搞资金回笼计划,刘副主任来了,就想借口把手头的事情往后拖。姜钧哪里还由他再拖延时间,让裴国光一起陪刘副主任吃了顿接风宴,便接管了刘副主任,亲自陪同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头游山逛水,逼着裴国光在办公室里埋头搞方案。

一路上刘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姜钧胡扯,说开发区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肤太黄,个头太矮,身上肉太少。又问他为什么本地人说话像舌头不打弯,姜钧说人家那是方言,他说不对,因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颧骨,生理结构决定发声方式,时间一长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姜钧对当地话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居民是历年历代战乱中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这里的地理条件相对封闭,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们的口语就较多保留了中原地区古汉语的特点,声调里甚至还有入声和浊音,所以听起来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哈哈笑着说:“这么说他们说的才是真正的汉语,我们说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汉语了?”

姜钧说:“那倒也不是,语言总是不断进步变化的。他们的语言其实是古代中原地区的语言,几百上千年来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反而我们听不懂了。”

刘副主任说:“这就对了,什么事情都在不断发展变化,关键是我们的脑袋要跟上这个变化。比如说你吧,既然到了开发区,就不能再按照内地国有大企业那一套办,就得适应人家的新环境新形势;既然当了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就不能再按当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时候那一套想问题办事情,不然你说的人家听不懂,人家能办的事情你也办不了。”

听着刘副主任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借题发挥,可是姜钧也不好追问。

“你到职有两个月了吧?公司的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吧?怎么样?”

根据他对这位刘副主任的了解,刘副主任到这边来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指导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还是旅游度假,陪了他两天才算听到他一句正经话。这两天姜钧一说向刘副主任汇报工作,刘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等什么时候汪主任来了你直接给他汇报吧。”这阵他却主动问起公司的情况,姜钧弄不清刘副主任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况还是话说到这儿了顺便问问。不过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纯粹是来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几个接待费让你玩个痛快淋漓心满意足;既然你提起这方面的事儿,我就得抓住机会正经八百地给你汇报一番。不管说了有用没用,哪怕屁事不顶,起码你回到国资委能把这边的真实情况传播出去。别以为让我到南方集团当了个总经理好像得着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让你们给耍了,陷进了泥沼。于是他对跟在后面的司机王小车说:“小王,你去给我们定个茶座,我要跟刘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个极会服侍领导的人,姜钧让他服侍得非常满意。只要姜钧挠挠脚丫子,晚上他就会把“脚癣一洗净”送到姜钧的卧室,然后再烧水泡药让姜钧泡脚。每天晚上陪着姜钧,看到姜钧困倦了,他会给姜钧铺好被褥后才走。有时候姜钧都不太好意思了,让他早点回家陪媳妇去,小王告诉他,他媳妇一直在南方集团开发的至尊花园打零工,经常上夜班。有时候忙得太晚了,姜钧就让他睡到另外一间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会早早起来给姜钧把洗脸水兑好,不烫不凉温度绝对合适,连牙膏都会挤到牙刷上。等到姜钧洗漱的时候,他就准备早餐。他准备早餐从来不到外面的小摊上买现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绿豆稀饭、烤馒头片、煎鸡蛋、牛奶面包、油条豆浆,中式西式保证一个星期不重样儿。

姜钧非常中意这个司机,有他随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像洗衣服、打扫房间这些活儿姜钧根本用不着考虑,逐渐他也就习惯了小王的周到服务,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离不开了。

小王答应一声就跑到海边的茶座去跟人家讲价钱了。姜钧先长长叹了一口气,做足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说:“唉,一言难尽啊。”

刘副主任停下脚步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么说是啥意思?南方集团不是挺好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副主任一句话带出来三个问号。姜钧领着他一边朝茶座那边走,一边就着这三个问号告诉他:“我来以后发现南方集团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两个:资金短缺,人气不旺。你猜猜我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钱?只有80万。”

“什么?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长期投资、业务占用资金,你们账上平时少不了500万。”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胡说呢?前天裴国光亲自告诉我的。据裴国光说,公司长期投资的项目都是不良资产,即便现在马上停产变卖,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职工个人借账欠款就有300多万,外面应收款有1300多万。房地产开发项目有两处,楼盖好了卖不出去,要想卖出去就得赔本,这一项就压死了资金7000多万,要是把银行利息算进去,早就亏得一塌糊涂了。再就是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们自己办公用的两层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200多万,你算算,这样一来公司还能有多少活钱?”

刘副主任边走边听,沉默不语。姜钧为了表示礼貌,走在他稍后一些,发现他的手指头翻上翻下的乱动弹,这才知道刘副主任正在心里算账呢。

来到茶座,王小车已经定好了座儿。他跟刘副主任坐了下来,王小车识趣地问:“姜总,没有什么事我就到车上等你们吧,有事你就叫我。”

这一路上刘副主任对王小车非常客气,以此来充分体现他的平易近人,跟王小车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这几天的模式,他们坐下来喝茶,王小车也应该一起作陪,所以姜钧就没有回答,把这个人情送给刘副主任,等着他说那句:“一块坐么,出来了就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同事朋友。”

这一回刘副主任却没有挽留,主动对王小车说:“我跟姜总说会儿话,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车自己也松了口气,晃晃悠悠地朝远处停车的地方走。姜钧心里暗笑,刘副主任以为自己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却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难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远只是美妙的空话,一致只存在于利益平均的人们中间,平等只在同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之间体现。如今,这种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计划经济、平均主义一起被时代甩到了历史的垃圾桶里。

姜钧给刘副主任沏茶。茶叶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铁观音,每斤2000多元,喝一壶茶要用二两茶叶,就是400多元,比五六个人下馆子吃顿海鲜还贵。姜钧暗想,王小车这家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半月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看他还会不会这么大方要400多元一壶的茶。

他学着当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壶用茶叶填满,然后将沸水倒进去,再将头一道沸水绕着圈浇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壶茶杯下面有一层滤网的茶盘,残茶废水都通过滤网到了下面的盘子里,最后才将开水倒进茶壶,然后斟满每一个小茶杯。刘副主任看着他斟茶,说:“本地人喝茶真麻烦,这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是喝茶。还是咱们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叶往杯子里一泡不就得了。”

姜钧说:“咱们北方人那叫饮茶,为的是解渴;人家这叫品茶,为的是品味儿。喝这种茶不能像口渴了喝白开水似的一饮而尽,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这样……”说着给刘副主任做示范,先闻了闻从茶杯里冒出来的水蒸气,再轻轻在茶杯边沿舔了舔,然后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里,让茶水顺着舌边慢慢流下喉咙。

刘副主任学着他的样子来了一遍,然后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呀,这不像喝茶,倒有点像喝酒。”

姜钧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副主任的表现跟他头一次一模一样,甚至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头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黄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会过后,黄智说楼下有一家茶馆很不错,茶叶茶具都很讲究,就领着他去了。那回喝的是云雾铁观音,刚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黄智学的。当时他喝过头一杯茶之后,也是对黄智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啊,这不像喝茶,倒像是喝酒。”黄智取笑他说:“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时候,也觉着跟吃别的野果子没啥区别。”黄智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名头比他响,拿他开涮他只能嘿嘿一笑了之。刘副主任官比他大,年龄也比他大,他当然不敢拿人家开涮,只能随声附和:“对对,其实这也就是个讲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渴。”

刘副主任看样子是有些渴了,不再跟着他讲究,喝酒干杯一样连干五六杯,喝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问他:“裴国光是财务总监,这人说的话一般不会有水分。”他点点头,刘副主任又说:“可是黄智的离职审计报告我也看了,上面反映的财务状况挺好啊。”

姜钧用裴国光的话作解释:“如果现在重新审计,审计报告照样会挺好看,长期投资的项目作为不动产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应收款也都视为流动资金。可是实际上这些固定资产却把资金压死了,固定资产无法变现,应收款收不回来,审计报告写得再好也等于废话。”

刘副主任若有所思,对他说:“能不能把裴国光的报告给我一份我看看?”

“当然可以,等他搞出来了我复印一份给你。”

刘副主任又问:“你说南方集团人气不旺是什么意思?南方集团现在有多少人?”

姜钧说:“公司正式员工有64个人,员工的状态挺不正常,精神涣散,效率低下,很不团结,人浮于事,还个个都挺有道理,好像公司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这种状态下,公司作出的任何决策都很难得到认真有效的贯彻。”

“那你们领导班子的情况怎么样?”

姜钧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那天开办公会议的事情。今天就是机会,通过刘副主任向国资委渗透他的意见,也是他亲自给刘副主任当三陪的重要目的。他说:“南山商品房开发项目目前有两种意见,一是追加投资,争取早日完工;二是不再投入,评估后变卖。其实这个项目还是不错的,如果就这样变卖了肯定得赔钱,我个人也很不想这么做,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赔一点总比颗粒无收强。”

刘副主任摇摇头:“经济不景气,什么时候好转谁也说不清,大部分企业都很困难,想让董事单位追加投资,可能性不大。”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说:“上一次开领导班子办公会议,柳副总和肖助理提出公司增加投资,尽快完成这个项目。我们简单地议了一下,基本上形成了统一的意见,原则上同意增加投资,现在看来行不通了。”

刘副主任再次否定道:“可能性不大。”

姜钧连忙说:“还有一条路子,那就是降价处理,尽快回笼资金。”

刘副主任提醒他:“这是需要董事会通过的,只有董事会通过了,才能成为政策性亏损,也才能不算你们的经营责任。”

姜钧心里暗暗高兴,拍着胸脯保证:“为了保证决策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也是为了我们给董事会汇报的时候能有更加充分的数据跟理由,我和裴总监商量了一下,准备近期对公司的长期投资项目做一次资产评估,刘副主任看看有什么意见没有?”他有意选择了评估这个词儿,避开了审计这两个字,以免有人神经过敏,包括已经退了的黄智。

刘副主任连连点头:“嗯,这样比较稳妥,很好。”

姜钧连忙把他往里套:“有了刘副主任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抓紧办了,评估报告出来以后,我们马上上报国资委。”<kbd>?99lib?</kbd>

刘副主任连忙把自己往外摘:“这件事情你还是亲自给汪主任汇报一下,我不是你们的分管领导,这种事情我不好拍板。”

姜钧心里暗骂这是个老狐狸、老滑头,嘴上却说得好听:“那是,等正式评估报告出来了,我们肯定要向汪主任汇报。可是有了刘副主任的指点,我们心里就亮堂多了。”

姜钧跟刘副主任谈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目的肯定可以顺利达成。不管刘副主任愿不愿意,事实上他已经成了姜钧实施自己战略的助力。从现在开始,无论是向上汇报,还是向下施压,刘副主任的意见都将是他挂在嘴上的招牌。

刘副主任却换了话题:“姜总啊,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晚上安排什么活动了没有?”

这一套姜钧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虽然还真没想晚上怎么伺候这位刘副主任,却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啥也别问,晚上我亲自陪你就成了。”

刘副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姜钧的大腿:“你啊你,难怪汪主任看中了你……”

当天晚上,姜钧吩咐王小车把他和刘副主任拉到了开发区最豪华的桑拿浴会馆,给刘副主任开了一个推拿单间。显然,王小车也是个中里手,找来小姐,选中了一个肉多白皙、风骚活络的:“去楼上28号做全套,做好了小费加倍,做不好小费不给。”然后趴在小姐耳朵边上吩咐了一阵,小姐乐呵呵地上楼去找刘副主任了。王小车又要给姜钧委派一个,姜钧假装正经,态度坚决地推辞了:“不成,接待上级是一回事儿,我们自己还是要洁身自好的。”接着又好奇地问小王:“你刚才给那个小姐说什么?”

王小车呵呵笑着说:“我告诉她,那个老板年龄大了,让她有点耐心,一定要让老爷子兴奋了才行。”

姜钧笑着骂了王小车一声:“你也不是好东西。”

两个人到桑拿浴室正经八百地洗浴,候着刘副主任。一直到午夜一点多钟,刘副主任才从楼上下来,满面红光,走路却疲疲沓沓,见了姜钧只知道嘻嘻哈哈傻笑。王小车冲姜钧挤挤眼睛,姜钧呵呵一笑,然后两个人搀扶着刘副主任下楼离去。

那天晚上,光是桑拿,刘副主任就消费了2800元,其中1600元是给小姐的小费。小姐告诉王小车,那位老板很喜欢她,拖着她做了两次全套,所以要两份小费。好在这家桑拿能开发票,回去报销没问题。

第二天姜钧亲自送刘副主任到机场,刘副主任感叹:“开发区就是好啊,过几天开董事会的时候,有机会我再来。”

姜钧连忙欢迎:“滨海开发区有南方集团在,就是刘副主任的家,刘副主任一定要经常过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啊。”便把上一次准备送给王部长的劳力士塞给了刘副主任:“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刘副主任别见外啊。”

刘副主任打着哈哈:“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看也不看就把手表塞进了提包,然后步履蹒跚地钻进了安检区。看着刘副主任的背影,姜钧暗想,昨晚上小姐肯定没有说谎,这老爷子这把年龄了还能来两次全套,也够挣命了,难怪到今天走路都不利索。

送走了刘副主任,姜钧就催裴国光赶紧拿出追欠和资金回笼方案。让姜钧大为放心的是,在送资金回笼方案的同时,裴国光还向他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其一,南方集团一笔贸易欠款,由于他们卡住了对方的增值税发票,如果对方不清账他们就不开具发票,对方担心税务局查账,只好乖乖把欠款清了,一次付过来300多万;其二,经过裴国光积极做工作,国税局同意按照善意良性拖欠税款处理,只要一周以内补上供货方开具的增值税发票,就可以按照规定抵扣税费,不追究他们的欠税责任,自然也就不存在罚款问题了。

这两个大好消息让姜钧欣喜异常。所以当裴国光拿出20多万的报销单据时,他简单问了问是干什么用的,裴国光告诉说是应对国税局的活动费用,他也就二话不说签单报销了。

喜事不可能天天都有,烦恼倒是生活的常态,账上有了300多万的活钱,又免去了国税局找的麻烦,姜钧便全力推动资产盘活行动。然而,召开总经理办公会议讨论楼盘评估的时候,想不到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姜钧在会上话说得很透彻,进行评估的目的就是为了盘活这块资产,即便有亏损,也要抓紧资金回笼。况且南山小区楼盘已经压了6年,如果再继续压下去,资金链断裂,银行追贷,又没有新增投入资金,很可能会把整个公司拖累进去。所以,评估的目的就是要让董事会认可这笔损失,目的就是要贱价变卖这个楼盘。

他说过之后便开始冷场,柳海洋拿了张报纸翻来翻去,哗啦哗啦地让人心烦。裴国光又板起了死人脸摆出宁死也不发言的表情。小乌龟拿了笔记本在腿上拍打着慢四步的节奏,脸仰得高高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正在举办一场舞会,跳的正是慢四步。

最有意思的是糖三角,他躲在角落里,埋了头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尽管现在没人发言,他却仍然记个不停。姜钧提醒自己,抽空把他的记录本要过来,看看谁也没发言他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说说呀,这是领导班子会议,大家畅所欲言么。”

他已经催促了两回,这几个人就像是商量好了同时成了哑巴,死活不发言。姜钧刚开始有些着急,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说话么?不说话就是默认,你们都不说话我就认为你们同意。便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回头裴总监安排一下,从财务上抽两个人,由你牵头,尽快开展起来。这件事情不能拖,开发部还等着我们答复呢。”

柳海洋像是把报纸翻遍了,把报纸卷起来起身往外走,姜钧问:“会还没完呢,你干吗去?”

柳海洋说:“我上厕所,早上稀饭喝多了。”

姜钧只好闭嘴。

小乌龟突然神游回来了,笑嘻嘻地说:“不行了,我也得去方便一下。”

两个人都走了,裴国光和糖三角陪着他,却啥话也不说。姜钧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别扭的会议,想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几个人倒真有意思,真能憋住劲儿。有什么不同意见在会议上尽可以说,用沉默作武器能打败谁呢?姜钧事先想到小乌龟有可能反对搞审计,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不表态不发言。

柳肖二人动作倒是不慢,排空废液片刻即回。回来后柳海洋咳嗽了一声说:“南山工程现在挺艰难,已经买了房的用户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催着交房,现在对这个项目审计会不会有负面作用?万一造成负面影响,闹起来事情就大了。增不增加投资,跟审计没有直接关系。”

姜钧更正他:“谁也没有说审计,是资产营收率评估。”

柳海洋露了一个极为不屑的笑脸,用表情告诉姜钧:你少把别人当小孩子,嘴上继续说:“评估、审计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审计就审计,何必遮遮掩掩好像干坏事似的。再说了,就算是评估,黄总退休前省国资委已经评估过了,审计报告我那还有一份,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要是不知道回头我给你送来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姜钧没想到小乌龟没有公开反对评估或者说是审计,柳海洋却出面反对了,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振振有词。

“是啊,这个时候,尽快完成配套工程是最重要的,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维护稳定么?这件事情确实要慎重。”小乌龟终于说话了,表情是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正义凛然的样子。

领导班子4个人,已经有两个表态反对评估了,姜钧只好问裴国光:“裴总监,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这一次回答得倒挺干脆:“我没意见。”

仍然是那一套,谁也不知道他是对开展评估没意见还是对柳肖两人的意见没意见。姜钧只好暂时把他的话理解为中性的,即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见,投了弃权票。好在姜钧对这件事情已经胸有成竹。现在国有企业普遍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虽然他还是代理的,但也是代理总经理,对这种经营业务范围内的问题握有拍板权。叫他们过来一起商量,不过就是摆个架式、走个程式而已,如果他们固执己见,跟姜钧唱对台戏,姜钧完全可以就地拍板,把他们涮个一干二净。

尽管这样,姜钧考虑到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还是推出了国资委刘副主任当挡箭牌:“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个人没事干找事,而是刘副主任前几天视察工作的时候,明确提出来的要求。我们作为国有企业,总还要有个组织观念,下级服从上级么。你说呢,柳副总?”

柳海洋听到这是国资委刘副主任的意见,当然不敢再正面反对。毕竟他的命运掌握在国资委手里,如果姜钧把他的反对意见捅给刘副主任,即便刘副主任不会把他怎么样,从长远看,对他的负面影响也不会小。于是柳海洋连连点头改了立场:“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坚决服从,还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乌龟倒当起了反对派的主角:“黄总离职审计的时候已经包括了这个项目,审计结果都在么,用那个报告足够说明问题了。这才过去几天,就又审计,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果让黄总知道了,别误解我们趁他下台就开始整他了。”

小乌龟这么一说,柳海洋又变了立场:“就是,南山房地产是黄总在的时候抓的重点项目,现在人家刚刚离职,我们就专门审计这个项目,不太好吧?”

他们用这种方式反对审计,姜钧点怀疑他们在里边有什么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黄智扯进来,谁也说不清黄智跟他们是什么利益关系,谁也说不清黄智在南方集团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跟国资委乃至国资委的上级到底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关系。几个人联合起来到国资委瞎闹腾,对他这个刚刚上任的代理总经理总不是好事儿。姜钧甚至都想打退堂鼓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项目吗?又不是他自己家的,赚了亏了都可以推给前任,他这么急着评估,难免让人家起疑。再说了,项目摆在那里,今天不处理明天处理,只要他牢牢坐稳总经理的位置,怎么处理都是他口袋里的银子。

万万没想到,就在姜钧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裴国光却出乎意料地发言了:“我同意姜总的意见,南山开发小区必须马上进行项目损益评估,然后把评估结果上报董事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就像买股票,不能等着套死了再割肉,明摆着亏损的项目再继续下去,会把我们南方集团拖垮的。”

意见按照人数变成了二比二,姜钧还真有些把握不定,到底是就势拍板按照自己的原计划立刻评估,还是谋事从长,过了董事会那一关之后再确定。裴国光却又说了一番让姜钧非常舒服的意见:“企业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姜总现在是我们集团的总经理,像这种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拍板,用不着讨论。即使讨论,我们作为副手,也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

姜钧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再客气,决心利用这个不大不小的机会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那就好,就这么定了。会后裴总监马上组织几个人,财务部的人手不够,可以从社会上的审计师事务所聘几个人,对南山小区的经营损益进行全面的评估,尽快拿出报告来,在董事会召开的时候,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请董事会审批。”

散会以后,姜钧刚刚回到办公室,裴国光紧跟着敲门。因了刚才会上裴国光对自己的全力支持,姜钧对他很热情:“裴总监,快进来坐,有什么事?”

裴国光坐到了沙发上,姜钧没有回自己的大班台后面高高在上坐到真皮转椅上,却跟他一样坐到了沙发上:“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裴国光说:“不喝了,就几句话想跟姜总说说。”

姜钧仍然起来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是传说中的大红袍,不知道真假,你尝尝,评价一下。”

裴国光立起身,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姜总,会议上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应该想一想,柳副总和小乌龟他们为什么要反对?”

姜钧认真地回答:“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来得及,也没想到他们会反对。”

裴国光说:“即便审计结果不好,那也是黄智的事儿,跟柳海洋和小乌龟没什么关系么,他们没必要反对这件事么。”

姜钧反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维护黄总的形象?终究他们都是黄总的老部下,又是黄总一手提拔起来的,感情因素作怪。”

裴国光不屑地一笑:“狗屁,现在的人哪里还讲什么感情因素?都讲利益共享。”

姜钧问:“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裴国光看看门,好像担心门外有人窃听,然后才压低声音告诉姜钧:“这里边还真的有原因,原来评估这个开发小区能赚3000多万,当年黄智和柳海洋决定,按照项目评估报告提发奖金,当初确定的奖金提留标准是项目利润的20%。您想想,3000万的20%就是600万啊,这600万,按说项目没有完成,这仅仅是一个项目利润的预期值。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董事会竟然批准了这个奖金提取意见,于是那一年仅仅这一个项目,公司就提了600万奖金给大家分了。”

姜钧惊讶:“预期利润就能分奖金?董事会怎么可能批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太幼稚。国有企业的董事会,也就是不同单位的官员分赃获利的又一个渠道而已。那些董事们没有“懂事”的,他们代表的仅仅是“国有”这两个虚拟的字眼儿,只要能得到现实的个人利益,谁会管企业真正的经营效益?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了大批尸位素餐的国有董事会,像自己这种人怎么可能弄败一家企业再换一家企业继续折腾呢?想到了这一点,姜钧倒对黄智他们预提项目提成奖金的做法有了理解,甚至佩服:“他们倒真有才,董事会成员也没少分吧?”

“当然没有少分,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企业员工平均每个人2万元,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分别是100万、80万,总经理助理60万。那一年,大家分奖金都疯了……”

姜钧笑问裴国光:“裴总监也分了10万元?”

裴国光沮丧地说:“没分上,我只拿了个平均数,那会儿我还不是财务总监。”

姜钧掰着手指头算账:“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那就是75万;五六十个员工,每个人2万元,那就是100来万;总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240万,一共是400多万,剩下的100多万呢?”

裴国光说:“问题就在剩下的100多万上,没了,不知道干吗了。”

姜钧:“你当时是财务部长吧?钱到哪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裴国光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皮肉跟着颤动,活像正挨巴掌的小孩子屁股蛋:“我真的不知道,奖金是一次性提的现金,返回来的有领奖人的签名,也有用各种各样的发票核销冲账的,至今这件事情也没人问起来。我想,他们不愿意进行南山项目的评估,主要还是这个原因。”

姜钧明白了,也更坚定了要对这个项目评估然后处理掉的决心:狗日的,你们捞够了,扔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擦屁股,不但没有门,连窗户都没有。他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假装糊涂,把这个项目的利益抠回来。

正文 第五章 要命关系

糖三角最近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姜钧安排他写董事会行政工作报告,他倒积极,夜以继日地写了出来送给姜钧过目。姜钧刚刚看了头一页,就退了回去让他重写。糖三角很有才,写的东西道理都能说明白,可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满篇的病句,既让人看得懂意思,又保持病句满篇的独家风格。这种文章姜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东西怎么给董事会看?你回去再好好整理一下,内容先不说,起码把话说顺溜了。”

糖三角唯唯诺诺捧着一厚沓子稿纸出去了,姜钧倒有点纳闷,黄智那么有水平的人,怎么能够容忍手下有这样一个办公室主任?在他的概念中,办公室主任不管是学什么出身的,文字过关都是基本功。不然,光是跑腿上传下达,安排个吃喝拉撒,司机王小车就能办得圆圆满满,还要办公室主任干什么?黄智是国资委系统乃至省工业系统声名卓著的企业家,国家特殊贡献奖、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有着如此显赫身份的著名企业家,居然会容忍糖三角那种文笔,的确令姜钧无法想像。

还是裴国光给他做了解答,自从公开表态坚定不移站到了姜钧这一边之后,裴国光不再板着那张猴脸装酷,开始一天三趟往姜钧的办公室跑。好像自从刘副主任来过一趟之后,他就吃了定心药,喝了醒神汤,以讨论评估南山小区项目会议为契机,公开宣布了自己的立场,还不时会给姜钧提供一些小内幕、制造一些小喜悦。糖三角刚刚被姜钧赶跑了,裴国光就踅了进来,他是来向姜钧请示换什么车的。

换车也是裴国光的主意,黄智和柳海洋原来的座车都是本田雅阁。姜钧来了以后,倒也没有急着换车,屁股都没有坐稳先换车,容易招来非议。裴国光却比他着急,账上刚刚回款300多万,他就鼓动姜钧换车:“该换换了,日本车没有德国车安全。再说了,黄智那台车已经跑了好几年了,如今他下台了你再接着坐,不安全也不吉利。”

姜钧担心初来乍到就换新车招人非议,徒增人家反对他的口实,裴国光却胸有成竹:“没事,跟柳海洋一起换,保证没人告状。”接下来又给他提供了几种款式供他选择,什么奥迪A6啦、别克君威啦等等。姜钧受不了他的诱惑,再说一家国企的新任领导换台车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他有这个积极性就成全他。成全别人尽忠尽孝的愿望,也是领导笼络人心最省钱省事的办法,于是就点头让他去张罗。

裴国光给姜钧和柳海洋各定了一台奥迪A6,正要前来邀功,恰好在走廊里碰到糖三角惶惶然从姜钧办公室出来,进到办公室又看到姜钧面色不悦,讶然问他:“姜总,怎么了?我看到糖三角慌慌张张的,是不是他又弄出什么事了?”

姜钧趁机向他打听底细:“这人怎么当上办公室主任的?我让他写一份董事会用的行政工作报告,给我拿来了,前言不搭后语,满篇病句。就这种报告,递送到各位董事手里请人家审议,那不是丢尽了南方集团的脸?”

裴国光倒也不吝“赐教”:“黄总在的时候,从来用不着他写报告,都是郜天明写。他是小乌龟的人,年届50了,小乌龟从他原来的单位把他弄来的,原来不过是单位的一个小科长,一到南方集团,就提拔当了办公室主任,比照正处级干部。”

姜钧好奇、好笑:“怎么可能?黄智也不是傻瓜,怎么可能让小乌龟给自己身边安排人呢?”

裴国光阴阴一笑:“黄智临退休以前,基本上把权力下放给了柳海洋和小乌龟。可能他也想通了,自己马上就退下来了,今后就是人家的天下,爱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所以也不会在这一两个人的问题上跟他们较真。”

姜钧明白了,便趁机拉他入伙:“裴总监,你说说,糖三角当办公室主任合适不合适?”

裴国光对他的问题心领神会:“当然不合适了,赶紧找个合适的换了,不然董事会报告都拿不出来,开董事会的时候怎么办?”

姜钧试探他的想法:“你看郜天明这个人怎么样?”

裴国光思索片刻,又飞快地扫了姜钧一眼。那种眼神姜钧见得多了,自己对领导也没少用,尖利、闪烁却又深刻,目的就是要从领导的脸上捕捉到领导的意图。“郜天明写东西没问题,是黄智专门调过来执掌笔杆子的,就是脾气不行,跟柳副总、小乌龟他们关系非常紧张。估计要把他捡起来用,柳副总和小乌龟肯定要坚决反对。当初黄智把他从原单位调过来,就闹了很大的风波,听说小乌龟他们写的匿名信都到了省国资委,说黄智利用职权,培养亲信,想把南方集团搞成家天下。最后,就连黄智也不得不把郜天明调到贸易部去搞贸易了。”

姜钧追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反感郜天明呢?”

裴国光嘿嘿冷笑:“小乌龟当时是总经办管人事的科长,兼给柳海洋开车,总想当上综合部部长,那时候总经理办公室还叫综合部。黄智调过来郜天明,不就是挡了他的道吗?”

“那柳海洋跟着起什么哄?”

“小乌龟是柳海洋带过来的人,他们是一伙的,据说是柳海洋他爸爸专门派过来辅佐柳海洋,准备接班的。”

姜钧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是国有企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对我们手中的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所以,企业里容不得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四分五裂。这种情况下还搞什么经济建设,还怎么集中精力搞建设,全心全意谋发展?我的意见,办公室主任一定要换个人,要能写能跑能攻关的,不养活废人。还有,董事会开完以后,公司领导班子也面临调整,那些能为公司办事,能为公司创造效益的能人,要大胆地提拔起来,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那些依靠后台混吃混喝当领导的人,一定要撤换下去。”

姜钧说这些的时候,面朝窗外,裴国光站在他的侧面。表面上看姜钧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大发感慨的意思,并没有注意到裴国光,其实,他的眼睛余光已经把裴国光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裴国光眼光发亮,瘦脸泛红,内心的激动和渴望一目了然。姜钧心中暗笑,这个瘦猴,已经被自己收编到麾下了。

下班的时候柳海洋约小乌龟、糖三角还有李大宇一起饭局一把。他一约,小乌龟和糖三角就知道他有要事相商。旧老板走了,新老板来了,原来的接班计划打了水漂,这个时候,柳海洋不把他们几个聚到一起商量一番才是怪事。

饭局安排到艳蜀大酒楼的包厢里,这个酒楼是南方集团的定点接待酒楼,集团助理以上的领导干部都可以签单。柳海洋见到糖三角二话不说先是一顿臭骂:“糖三角,你个卖身投靠的东西,别以为姓姜的来了,你勤溜腻拍的就能靠上去,人家才不会鸟你这个王八蛋。你也不看看你那副德性,没有我和肖助理给你罩着,你还当办公室主任,当个擦皮鞋的我都嫌你长得寒碜……”

糖三角刚开始还嬉皮笑脸地忍受着,到后来“呜呜呜……”哭了起来,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柳总,你这样说我可承受不了。我是肖助理亲手调过来的人,过去我们就是哥们朋友,来了以后没有柳总的提拔培养我也不会有今天,我怎么可能背叛你们呢?柳总这么说我承受不了……”糖三角边哭边替自己辩解,也亏他能声情并茂,把哭声和话语同时从一张嘴里释放出来,而且同样清晰。

“行了行了,你看看你那个怂包样,柳总说你两句怕什么?正因为柳总把你当成自己人才会这么说你,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忘了?今后办什么事心里都要有个定盘星,别他妈像条瞎眼哈巴狗见了谁都摇尾巴。”小乌龟把劝慰和数落巧妙地混合在一起对糖三角开展教育,扯了一团餐巾纸扔给他。

糖三角接了纸捂在脸上哼哼吃吃地擤鼻涕擦眼泪,眼泪鼻涕一把抓,柳海洋厌恶地说:“别擦了,到厕所去洗洗吧,谁也没打你哭什么?”

糖三角顺从地起身到厕所洗脸去了,小乌龟端起酒杯对柳海洋说:“海洋,来,再干一杯。你放心,姓姜的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怎么样养活这几十口子人,他还顾不上想咱们的事儿。就算是对刘副主任捣鼓咱们也没啥,他初来乍到,东南西北都没弄明白,发射出去的也只能是空包弹。反过来人家还会想,原来团结一致的领导班子怎么他一来就变得不团结了?所以说,如果他是个聪明人,现在绝对不会对上面说我们什么。”

柳海洋干了杯子里的酒,愤愤地说:“我就看不上糖三角他妈的那副奴才德行,不就是姜钧吗,你看看他那副德行,整天围前围后得多像一只哈巴狗。我今天对他还算客气的,算是对他提个醒儿,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可就真的对他不客气。”

小乌龟心想你不客气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如今可跟黄智当总经理的时候不同了,不是你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也忽悠一下悬了空,变得没着没落起来。是啊,如今不光是柳海洋,自己也一样,起码是暂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为所欲为了。糖三角就是个例子,要是放在过去早就撤职下岗了,可是,如今不但不能提出来让他滚蛋,如果姜钧要撤换糖三角他们反过来还得保他。别看刚才骂他的时候挺凶,真要换人,这个关头谁也不敢,不然正好给姜钧安插他自己的人提供了方便。可是,对糖三角连续犯的过错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就有了今天晚上的饭局。

作为办公室主任,上级来了重要领导,安排接待是他的基本工作内容之一。柳海洋最生气的,就是糖三角居然让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出去游乐。按照过去的惯例,像刘副主任这样的上级领导来了之后,都由小乌龟全盘负责接待,领导能够见到哪些人,自然由小乌龟控制。同时,也可以通过接待跟上级领导建立密切的关系。在中国,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切,“有了关系就没关系,没有关系找关系,找到关系就没关系”。所以,这种建立关系的机会不能轻易地让给别人,尤其不能让给姜钧这个新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姓姜的”、“新来的”在他们中间已经成了姜钧的代名词。自从姜钧上任以来,糖三角的种种表现让柳海洋非常不愉快,在小乌龟面前骂了好几次,说糖三角整天跟在姜钧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小乌龟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糖三角本来就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不围着总经理围谁?只要他心里有数,这样围前围后争取姜钧的信任和好感,也不见得是坏事,他相信糖三角从根子上说还是自己的人。可是糖三角事先没向他请示,就擅自派车让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外出整整两天,让小乌龟也非常恼火。他们并不是怕姜钧说什么对他们不利的话,只是不愿意给姜钧跟上级领导建立关系的机会。柳海洋头一天跟小乌龟商量好,第二天由他出面陪刘副主任到万石山游玩,当晚就在万石山欢乐园请刘副主任唱歌洗桑拿,小乌龟连三陪小姐都约好了。第二天柳海洋起了个大早打电话让糖三角派车,糖三角才告诉他,刘副主任已经让姜钧领走了,坐的是姜钧的司机王小车的车。柳海洋顿时勃然大怒,在电话上就把糖三角骂了个狗血喷头,马上又打电话找到小乌龟,痛骂糖三角的同时,将小乌龟也抱怨了一顿:“你看你调来的那个人,当初你怎么说的?绝对可靠,绝对忠诚,绝对哥们,狗屁,新来的一到,别人还没怎么样,他第一个就卖身投靠了。”

放在过去,柳海洋如果这样抱怨小乌龟,小乌龟绝对不会逆来顺受,可是这一次糖三角确实出格了,小乌龟也有些紧张。如果糖三角真的开始跟他们离心离德,事情还真有些麻烦。所以当柳海洋让他安排一桌,把糖三角一起叫过来“商量商量”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柳海洋竟然那么大的火气,三杯酒下肚,揪着糖三角就是一顿臭骂,逼着糖三角老实交代为什么不经过他们同意就安排姜钧单独陪刘副主任出去。

“你他妈的别忘了南方集团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你以为新来的真能坐稳那把椅子?告诉你,你他妈的要是忘了南方集团是谁的天下,我明天就让你滚蛋,滚回你那个快破产的原单位吃风喝屁去。”

糖三角委屈地解释:“柳总,我跟你们真的是一心一意的。别的不说,我能从那边调到开发区,能当上这个正处级的办公室主任,都是你跟肖助理的提拔关照,我要是对你们不忠我就是老母猪下出来的。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啊,不管怎么说,人家终究是总经理,他说要陪刘副主任出去,我能挡得住吗?再说了……”

“放你妈的狗屁,老黄头当总经理的时候,你敢这样背着我们办事吗?新来的即便要陪客,你也可以告诉我们一声,为什么知情不报?”

这时候糖三角还没有哭,却已经有些哭腔了:“我当时想着要告诉你跟肖助理一声,正想给你们打电话,我老婆来电话说我儿子让公安局治安科抓去了,让我赶紧想办法。我急急忙忙跑公安局的事儿,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柳海洋把手里的酒杯啪啦一声摔到地上:“就你那个破儿子,枪毙了才好,你也不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告诉你,我给公安局打个电话,你儿子的事就别想轻易了结。”

糖三角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糖三角到厕所去洗脸,一直阴沉沉坐在一旁的李大宇这才说话:“海洋,你别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俗话说兔子逼急了还回头咬三口呢,你别真的把他赶到那边去了。”

李大宇是项目开发部的经理,南山小区的开发项目就是他从头到尾一手张罗的。他是公司组建的时候调进来的,从根子上说并不是柳海洋或者小乌龟的嫡系。当柳海洋提任副总经理,小乌龟提任总经理助理之后,他马上看明白了形势,到处宣扬:老黄头干不了几天了,南方集团今后就是柳总的。嘴上这么说,实际行动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借着干工程的机会,把从包工队那边弄来的不义之财很是给柳海洋做了些贡献,很快就成了柳海洋的知交干将。

柳海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敢!就凭他那个德行,离开我们谁会要他?就凭他是小乌龟调过来的这一点,新来的就绝对不会重用他。我们一甩开他,人家立马就会换人,你信不信?”

李大宇点点头:“我当然信,可是糖三角那个脑袋瓜子不见得会想到这些,这种事得点拨点拨他。”

小乌龟说:“没事,过一会儿我专门给他分析分析利害得失,不怕他跟我们离心离德。海洋今天晚上狠狠整治他一顿也对,这小子这段时间是有点迷失方向。”

李大宇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的不是糖三角,是新来的那小子会不会来真格的。如果他真的要对南山小区进行评估,我还真得事先作点准备。”

柳海洋说:“那个死瘦猴赔个光也不是东西。本来我和肖助理已经把新来的意见否决了,看那样子姓姜的也已经准备往回缩了,谁知道赔个光跳出来强力支持了一把,结果事情全都翻了过来,人家是咬死这个项目了。”

李大宇摇摇头:“事情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估计对南山小区的评估审计也是死瘦猴给他出的馊点子,不然他刚来哪能知道南山小区的事儿?明面上是对南山小区,真正的目标肯定是你们,谁上台了不想用自己的人?不信你们看着,很快就会有人调进来架空你们。”

虽然李大宇的话带着明显的挑拨味道,可是柳海洋和小乌龟仍然从脊梁骨上冒冷汗。国企换人换将,谁都要组织自己信赖的嫡系部队。道理很简单,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最好谁也别让知道,实在没法,也只让信得过靠得住的人知道。

“真的能到那一步?我可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干部。”柳海洋还有点有恃无恐。

李大宇没有接柳海洋的话茬,仍然把话头牢牢扣在南山开发小区上:“其实,说透了,南山小区就是那120万的问题,其他的也没什么,奖金数额是大了点,可那是经过董事会讨论批准的,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柳海洋想说什么,看了看小乌龟却没有说出来。小乌龟知道他是想你怎么搞的,120万怎么这么快就折腾光了,想到这里回头就憋了柳海洋一句:“钱到哪去了你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谁也不能相互埋怨。”

柳海洋赶紧表白自己:“我也没说啥呀,今天来不就是商量商量怎么办么?”

小乌龟说:“如果他真的要评估审计,就照既定方针办,马上停工,领着工人上访,看看他能撑多久。”

柳海洋说:“赔个光那边也得提防,那只死瘦猴说不定背着我们在他面前捣鼓什么,那天在会上就已经开始唱反调了,你没听出来?一口一个没钱,什么意思?”

小乌龟说:“那小子从来就没跟我们一条心过,他有他的小九九,不过他也不敢太嚣张,这几天你抽时间敲打敲打他。”

几个人正商量着,糖三角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怕了还是装的,蔫头耷脑像霜打了的茄子。小乌龟给他斟了一杯酒:“来,老唐,干一杯,别那么灰心丧气的,柳总也是没把你当外人。你看看,今天这酒桌上都是谁?能上这张桌的都是南方集团的元老、精英,你虽然来得晚了点,也是骨干,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不,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好了你也就好了,我们不好你老唐能好吗?来,跟柳总干一杯,算是认个错,今后注意点就行了。”又对柳海洋说,“柳总,你也是对老唐恨铁不成钢,老唐心里都明白。来,跟老唐干一杯,我也跟着。”

柳海洋端起了杯子,糖三角连忙双手捧着杯子凑上去跟他的杯子碰了一碰,说了声:“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柳总随时批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放心,我都坚定不移地站在我们这一边。”

柳海洋说:“说得好,我们这一边,我们本身就是同一边的,南方集团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是我们。谁想轻轻松松地摘桃子都没门,来,干了。”几个人纷纷把杯中酒干掉了,柳海洋对小乌龟说:“肖助理明天到公安局找治安科李科长打个招呼,把老唐他儿子捞出来,该花钱的就花两个。”

小乌龟问糖三角:“你儿子犯啥事了?”

糖三角脸红了,吭哧了半会儿才说:“年轻人,青春期,找了个小姐就让真警察抓了。”

开发区比较开放,夜幕降临之后便有许多涂脂抹粉的女人到马路上来拉客。这种女人专门在晚上站在马路边上狩猎,目标就是那些好色男人,一次200元~500元,跟交警罚款的数额差不多,交警下班她们上班,所以当地人戏称她们为“业余交警”。

小乌龟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儿子真比你出息。你看看你那个熊样儿,海洋你还记得不,上一回到梦巴黎唱歌,你好心好意给他叫个小姐,糖三角太紧张,怎么也支不起枪,气得人家小姐骂他是臭太监、阳痿犯,说是侮辱她的人格了,非要两份钱,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儿子倒挺行,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糖三角红了一张三角脸,嘿嘿嘿笑着:“我哪见过那种阵仗,那个小姐像头母狼,上来就扒我的裤子,张了嘴就咬,我能不怕吗?真咬掉了我回家怎么交代?”

他这一说柳海洋、李大宇跟小乌龟都哈哈大笑起来,柳海洋说:“人家那是为你特殊服务,那么干要加钱的,你真他妈是土包子一个。”

小乌龟说:“你儿子的事你就别管了,不就是打个炮的事么。明天我跟李科长打个招呼,大不了罚几个钱,让他开个治安费的收据,从办公室的收入里面报了就得了。”

糖三角顿时感动得眼圈发红,颤抖着给每个人斟满杯子里面的酒,说:“谢谢,谢谢各位领导,今后只要各位领导说句话,水里火里我绝对没有二话。我敬各位领导一杯,我先干,先干为敬么。”说着咕嘟一声干了杯子里的酒。

几个人又喝了一阵儿,李大宇说他晚上约了柯丽丽要商量点事儿。柯丽丽是项目开发部的助理,一个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柳海洋乜斜了眼睛坏坏地笑着:“李大宇,你跟那个柯丽丽黏糊得够紧啊。她老公我见过,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吃素的碴儿,别让人家把你给骟了。”

李大宇嘿嘿笑着说:“我跟她没那回事儿,就是工作上的来往,不信你问小乌龟。”

糖三角见状也想撤,就说:“我看就到此为止吧!我老婆因为儿子的事一着急就倒了,家里没人。”

柳海洋立刻火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是不是觉得跟我喝酒没意思?要走就滚,今后永远别想再跟老子一起喝。”

小乌龟知道柳海洋就这么个德行,逮着不花钱的酒不喝个底朝天不罢休,他自己说闻到酒味就心里痒痒。他不缺酒喝,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公家的酒他想喝随时就能喝,却永远喝不够。柳海洋不但自己喜欢喝酒,也喜欢别人跟他一样能喝,跟能喝的人一起喝,喝起来才更长精神,也才能喝得更多。李大宇跟糖三角提前撤退扫了他的兴,他便开始骂人,小乌龟连忙从中斡旋:“行了,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办去,我陪你喝到底,要是嫌我陪你没劲我再给你叫两个专门陪酒的。”

柳海洋指指画画地说:“你们两个滚吧,还是肖助理好,跟我就是铁,这叫什么?这就叫舍命陪君子。”

李大宇跟糖三角见他这样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乌龟给他们使了个眼色,又对糖三角说:“你出去找两个小姐过来陪柳总。”

糖三角和李大宇跑出去,片刻领回来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陪酒小姐,然后就急匆匆跑了。

柳海洋骂他们:“这狗日的就这么点出息,又不让你们埋单,怕什么?”

小乌龟招呼两个小姐坐到身边陪酒。见到他们的酒杯干了,脸略微长些的小姐连忙替他们斟满,柳海洋却发现她们没有喝,就逼着两个小姐一起干杯:“怎么回事儿?你们都没动?干干干,不干我就灌了。”说着就装模作样地把她们往怀里拉,假装要灌酒。圆脸小姐连忙伏到柳海洋背上解围:“我的好大哥,你别让我们都喝醉了,晚上我们不还得给你们服务么?喝醉了没法服务可别怪我们。”

柳海洋并不是个蛮横的人,有时候还非常明事理,对异性倒也知道怜香惜玉。圆脸小姐在他怀里扭了两扭,他便不再逼着她们干杯,主动撤退一大步,要求她们各喝一口啤酒。圆胖脸顺从地吞了一大口啤酒,却不咽下去,把血红的小嘴对到了柳海洋的嘴上,咕嘟嘟把嘴里的酒都给了柳海洋。柳海洋嘴对嘴地接了小姐的酒,咕嘟嘟地咽了下去。小乌龟看到这一幕有些恶心,这种女人说不上有啥脏病。长脸的照葫芦画瓢,小乌龟扭头拒绝了。

有了小姐,酒开始喝得痛快,柳海洋话也多了起来:“肖助理啊,来来来,干,好好喝,使劲喝,今后这酒能不能再喝还就难说了呢。”

小乌龟陪着他干了杯中酒,故作豪爽地说:“海洋,这点你放心,不是夸口,哥们虽然不是百万富翁,只要你爱喝、能喝,酒我能管得起。”

柳海洋说:“你管?我要是混到靠你供酒喝的地步咱哥们就都该回老家了。我是说公费酒怕是喝不多久了。”

“放心,别看新来的上任了,他还不至于敢管到你柳总头上。再说了,只要我管一天接待,柳总的酒我就保一天。”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只要我们兄弟一条心,我就不相信新来的能站得住脚。”

“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是副总,上面有国资委领导撑着,下面又有我们这帮兄弟捧着,你担心什么?”

“错错错,就像你那天说的,我老爸这一退下来,我们的能量就减了一大半儿。你是不知道,我爸在台上的时候,每年要给国资委那帮老爷进多少贡?这个数下不来!”柳海洋伸出巴掌抻直手指头在小乌龟面前晃了晃。

“50万?”

“狗屁,50万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呢,500万!为了啥?他妈的,我爸一退下来,说得好好的事儿就变卦了,要不南方集团这块红烧肉怎么就能落到他姓姜的嘴里。告诉你,肖助理,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他们的老底掀了,让全世界都看看他们的屁眼有多脏。耍我?没那么容易!”

小乌龟断定这小子喝到豪言壮语阶段了,没有这点酒撑着,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一套。他暗中好笑,嘴上却继续劝酒:“海洋,来,有啥话干了这杯再说。”

柳海洋仰头干掉杯里的酒,长脸小姐赶忙剥了一只虾填到他嘴里。他把虾咽下去,才接着说:“新来的到底是啥背景你搞清楚了没有?”

前段时间,小乌龟通过在省里的各种关系打听姜钧的背景。这很容易,姜钧的来路并不保密,可是为什么提拔他到南方集团当总经理,却谁也说不清楚。王部长告诉他,黄智到站下车的风声传出去之后,跑这个职位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每个人在国资委都有代理人替他说话。闹得国资委根本没办法研究这个问题,一研究这个问题就打架。后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汪主任一口咬定名不见经传的姜钧,而且态度非常坚决。那个刘副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坚决支持汪主任。有他们俩人撑着,别人再坚持也没什么用,最后这个职位就给了姜钧。至于为什么汪主任跟刘副主任联手坚持要提拔姜钧,却是一个谜,他们不说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情确实挺神秘,我能打听的都打听到了,连汪主任他老婆那儿我都问过了,谁也说不明白。算了,不想这些事了,喝酒,把这些酒喝完了让小姐好好服务服务。”

酒柳海洋照样来者不拒地喝了,眉头却依然皱着:“他妈的,这件事情搞不明白我就他妈的窝囊。想想我们做了多少工作,花了多少代价,熬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把老黄头熬下去了,没成想到头来我们成了捞月亮的猴子,马戏团里的狗熊,白白让人家给耍了。他妈的。”柳海洋自斟自饮,“大不了我跟我爹说一声,再换个地方,听说省国资委在临海也办了分公司,不行我就调过去。别以为我爹退了就作废了,人退了关系还在,这就叫虎倒威风不倒。”

“他妈的,”小乌龟在心里也骂了一声,“窝囊废,一遇到为难的事儿就找爹,你爹要是死了呢?”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劝他:“没那么严重,事在人为,退一万步说,你这一级的干部归省国资委管,新来的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泡他,我们也跟着泡他,用不了多久就得把他泡成一滩烂泥。”

“来来来,喝喝喝,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要不是房子已经分了,我早就他妈的拍屁股走人了。”柳海洋已经喝多了,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小姐,不断声地叫她们给他斟酒,缩在一旁正无聊的两个小姐连忙过来服侍他。他把圆胖脸的小姐搂在怀里,用油乎乎的嘴在人家脸上蹭来蹭去。小姐左摇右摆地躲闪着,小乌龟说:“行了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柳海洋还没喝够,嚷嚷着让小姐倒酒,小乌龟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下面还有节目呢。”柳海洋顿时明白过来,起身就走,摇摇晃晃险些被桌子绊倒。小乌龟一把扶住了他,叫两个小姐把柳海洋接过去:“你们俩先把他扶出去,等着我,我结完账就出来。”

柳海洋还挺清醒:“记住了,签单,要发票报销。”

小乌龟苦笑着说:“没问题,连打炮的单我一起买,完了你给报销就成。”

正文 第六章 封官游戏

糖三角的董事会报告连着让姜钧打回去三次,糖三角惶惶不可终日,姜钧自己也厌倦了,决定亮底牌了,把柳海洋叫过来商量:“柳副总,老唐这个人真的不行,写一个董事会报告就跟让他上刑场一样,马上董事会就要召开了,怎么办?”

问话之初,姜钧就断定柳海洋这个公子哥儿对“怎么办”三个字无解。果不其然,柳海洋沉默,不是表达抗拒的沉默,而是毫无办法的沉默。于是姜钧接下来提了一个柳海洋肯定不能同意的方案:“不行就把郜天明调回来,让他接手写,别的事情可以耽搁,给董事会的报告不能耽搁啊。”

再一次果不其然,柳海洋立刻强烈反对:“郜天明那个人不行,不光集团内部,就是省国资委对他都很有看法。如果把他抽回来了,清欠组的工作就没人管了。”

姜钧做沉思状,利用假装沉思的机会,给远在省城的李天来发了一条信息:“马上拨我的电话,拨通了不要说话。”

片刻,电话响了,姜钧接听:“哦,你好,汪主任啊,好好好,太谢谢您了,您推荐的人肯定没有问题。柳副总啊?您推荐的人他不会有意见的,您跟他说说?不说了?也行,我把您的意见转告给他。好好好,谢谢汪主任对南方集团的支持,好好,欢迎汪主任有空到南方集团视察指导工作,好好好。哈哈,不能那么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钧在哈哈哈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柳海洋说:“老板来的电话,国资委汪主任。前两天我跟他通话的时候,他问董事会准备工作什么时候能搞好,我随意说起了董事会报告还没有准备好,他就说要给我们调过来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加强文字工作力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定了。”

柳海洋本来就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对姜钧的当面表演一点儿也不起疑,对于汪主任的推荐更是不敢反对。他追问详细情况:“调的人是谁啊?哪里的?叫什么?”

姜钧含糊其辞:“听说叫李天来,过来当办公室副主任,老唐还是主任,分工老唐抓人事、总务,李天来管文秘和接待。”

这个分工等于把办公室一分为二,好在老唐还抓着人事权和行政总务,所以柳海洋也说不出来什么,反而对董事会准备工作很关心:“马上就要开董事会了,临时抽人过来写稿子,能来得及吗?”

姜钧说:“我想这样,先把稿子交给郜天明看着,也就是文字上把把关,职务不动。等李天来到了,再把全套交给他。”柳海洋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认可。正要告辞,姜钧却留住了他:“这样啊,这件事情你负责具体办,你是老领导,顺手顺脚,我还得抓紧南山小区的损益评估那一块工作。”马上打电话找来了糖三角:“有个人要调进来,具体情况让柳总给你说,要抓紧,一个星期够不够?”

柳海洋替糖三角回答:“不就调个人吗?人可以先过来么。”

姜钧马上同意:“那就好,我给汪主任说一下,人先过来工作,你们那边抓紧补办手续。”

三天以后,李天来就拖着他的旅行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报到,姜钧派司机王小车到机场接他。李天来到的第二天,姜钧就发了任命书,任命李天来为南方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接待和文秘工作,包括管理公章。

“南方集团没什么大问题,裴国光、郜天明还有王小车这些人跟着我没什么大问题,柳海洋、小乌龟还有糖三角那几个人你要小心。”这是姜钧给李天来介绍集团人士情况的时候说的话。

李天来不屑地笑笑:“南方集团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姜总时代。你放心,那几个人老老实实咱也不跟他们为难,谁不老实,我马上制伏他。”

姜钧连忙叮嘱他:“别胡来,怎么说这也是国有企业,不是社会上的黑帮。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开好董事会,别的都是小事。”

李天来心领神会:“我懂,等到姜哥你任命书上代理那俩字拿掉了,我们就能放手干一番事业了。”

糖三角让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情搞懵了。一件是任命了李天来当副主任,而且据说这位李天来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由省国资委汪主任亲自点将。今后在总经理办公室这个摊子上,显然他已经没了什么影响力。第二件是姜钧让他把董事会报告交给了郜天明,郜天明虽然职务没有变动,可是不远的将来,明摆着姜钧要重用他。最让糖三角担忧的是,姜钧有朝一日要把他从总经理办公室赶出去,让郜天明重新当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糖三角忐忑不安,想找贴心人小乌龟聊聊,小乌龟在这关键时刻又被姜钧派到北京搞什么分公司去了,说是要在北京搞一个类似驻京办的公司,以便跟北京的部委建立联系,将来能够直接从有关部委取得支持和项目。谁都知道这是假话,小小一个地方国有企业,北京部委谁认识你老大贵姓?可是他说的时候就跟真的一样,而且,当场任命小乌龟兼任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小乌龟作为总经理助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没有理由拒绝不去。况且又有北京分公司总经理这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肉包子在那里诱惑,尽管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疑惑,最终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了。柳海洋又满是那么一副公子哥的架势,对糖三角从来就当成奴婢、跑腿子的。糖三角平时就惧他,哪敢找他唠叨自己心里的郁闷?于是糖三角落得有话没人说,只能自己心里犯嘀咕,整整一个星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糖三角变成了经济危机时候的饭馆产品,缩水又缩量了。

糖三角日子难挨,姜钧其实也并不轻松。姜钧几乎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本来就不多的瞌睡虫全让裴国光那份报告赶跑了。送走刘副主任以后,他就开始认真研读裴国光那份关于南方集团资金状况的报告,报告给他展现的是一幅很不美妙的情景。大部分资金都压在了长期固定资产投资上,而且这些投资项目基本上都是亏损的,短时间内很难变现。应收款就达3000多万,其中长期拖欠的有1500多万。其中,职工内部欠款高达300多万,他实在想不通,区区60多人的公司,职工借款额怎么会这么高?最终的结果是:账上能动得了的钱,加上最近的300多万,只有不到400万。

总体上看,南方集团虽然没有到资不抵债破产倒闭的地步,却也亏损严重,所有者权益已经大大缩水。即便不考虑亏损,如果把现有的资产全部变现,应收款全部收回,扣除银行利息、运营成本,不算南方大厦,南方集团的能动资产还不到6000万,而审计报告上反映的却是1个多亿,算上南方大厦,能达到2个多亿。

捧着报告,姜钧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出路。思来想去他为自己确定了三条出路:其一,认真地经营这个企业,利用实际上拥有的所有资产盘活它。如果能够增值当然更好,自己的后半辈子就依靠这个企业了。然而,这么做太费劲,而且也不值当,有那个工夫还不如直接把这资产变成自家的,后半辈子过得可能更加滋润。

其二,在对南山开发区进行盈亏评估的基础上,马上组织对集团资产进行重新审计,取得董事会的支持,收缩集团的经营规模,然后再作打算。这条路最终铺向哪里,那是不言而喻的,首先要对他自己有利,一切以平安获利为原则。

其三,利用在南方集团工作的机会,交好有关部门的关键人物,然后再谋个更好的职位,能升就升,回马枪杀到省城,成为政府官员。这么做不是没有可能,然而,政府官员牟利的风险要比国企老板大得多,追求安稳降落的话倒是可以走这条路;如果想发财,这条路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他对这三条路反复衡量,思前想后,觉得按照第二条路子走,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可是这唯一的选择却像是魔幻游戏的通道,要经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磨难和关口只有过去了才能知道。

他招来了裴国光,问他:“这个报告我整整看了两天,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是财务总监,不能只罗列问题不解决问题呀。”

裴国光起身过去关门,似乎要跟他说悄悄话,姜钧见到他这副德行,心里暗想:有门,这家伙多多少少要办点正事了。果然,裴国光从沙发上转移到了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放低声音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

姜钧心想:废话,谁都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办企业没钱就像打仗没枪没炮没子弹。不同的是,没枪没炮没子弹可以到敌人手里抢,办企业没钱却没地方抢去。心里这么想,他却没有吭声,等着裴国光继续往下说。

“回收资金最主要的就是追货款。过去公司成立了清欠组,实际上安排了一些公司不想安排职务的人,工资、奖金、职务都没有按照职工标准落实,等于半下岗。这些人哪里还有心替公司追款?不但不去追款,反而对公司意见极大。我想,你是新来的领导,完全可以把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恩怨怨抛开,不管这些人过去怎么回事儿,一切重新开始,工资、奖金、职务都有个新说法,根据追回的款论功行赏。这些人积极性调动起来,专门追款,我想多多少少会有收获。”

姜钧听他说起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怨,就问他:“这几个清欠组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裴国光说:“这几个人过去都是搞业务的,屁股后面都有一些债务没有追讨回来。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就怕借题发挥,无限上纲,整得这些人破罐子破摔。退一万步,这些人当初搞业务也是为公司赚钱,虽然没有做好,却总比想着法儿把公司的钱往自己腰包里揣的人强吧?”

“那个郜天明不是黄总带过来的人吗?”

裴国光嘿嘿笑了一声,说:“那倒是,如果他不是黄总带过来的可能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怎么回事儿?”姜钧来了兴趣。

“也没怎么回事儿,姜总,你来多长时间了?”

“有两个月了吧。”

“你手头有没有职工履历登记表?”

“没有。”

“你应该要一份,仔细看看。”

姜钧没有追问这是为什么。他也感到自己这方面有疏漏,刚来就让财务状况、南山小区追加投入、迎来送往这烂事儿缠住了,根本没有顾得上摸摸职工的情况。“你接着往下说。”姜钧催促裴国光。

“第二步,要清理职工内部欠款。这件事情要严格一点儿,凡是借款的,必须限定时间清理,该报销的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用现金清账,不然就扣发工资,用工资顶账。根据我的估算,刨除有些人手里没有报销的费用,至少能追回来300多万。这可能会得罪一些人,不知道行不行。”

姜钧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不知道行不行其实就是说不知道你敢干不敢干。一听到能追回来300多万,姜钧马上来了精神,立刻表态:“这件事情马上就干,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只要一个月不按时发工资,公司就得乱套,哪还顾得上得罪不得罪人。再说了,我觉得这也没啥得罪人的,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对所有人的,不是对某一个人的,我想也得罪不到哪去。”

听他这么说,裴国光有了精神,接着说他的第三步棋:“公司历年来投资的一些不良资产尽快变现,哪怕赔钱亏本也得出手,比方说南山小区那几栋房子,地是部队的,根本没有纳入市政规划,水电路都没有人管,根本卖不出去。硬在那压着,唯一的好处就是审计的时候账面上好看,其实每年耗进去的银行利息、折旧费都得几百万元,越压亏损越大,还不如便宜卖了,把钱先收回来。收回来的钱投入到效益好的贸易项目中,总比压在那里干给银行付利息强得多。像这种项目我们公司还有好几处,如果都处理了,估计得亏损两三千万,可是能回来5000多万现金。”

姜钧要的就是现金,那些楼盘房子他根本带不走也装不进银行卡,所以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这件事情是不是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关键就是要董事会批准,董事会批准了,我们只管处理就成了,这叫盘活资产,不会不同意的。对了,姜总你听说了没有?董事长要换人了。”

姜钧大吃一惊,原来的董事长是汪主任亲自担任,换人他倒真的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连忙问:“换谁?怎么说换就换了?”

“听说要换成刘副主任,国资委一把手不准再兼职担任下属企业的董事长。就是副主任也是一个过渡期,今后国企的董事长能不能由政府官员兼任,还没有明确的说法。”

“你的消息确切吗?”姜钧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个消息是确切的,难怪刘副主任没事跑到这边转了一圈。

“确切。”裴国光只说了这么两个字,没有说他的消息来源。想到人事部王主任跟小乌龟、柳海洋那份熟络劲儿,姜钧不得不对南方集团这些人刮目相看,这些人好像每个人后面都有点树荫可以乘凉。再想想刘副主任跟裴国光的关系,姜钧不得不对这个瘦猴刮目相看。

“这样吧,你说的这几条我都同意。你回去就拟两个文件,一个是关于清理职工欠款的决定,一个是关于盘活资产回收资金的报告,近期召开一次全公司职工大会,第一个文件在会上宣布,第二个文件开董事会的时候提交给董事会讨论。在董事长人选没有正式宣布之前,还是报给国资委汪主任。”

“这些事情是不是得开个领导班子会议讨论一下?”

姜钧一听到开领导班子会就头痛,到南方集团以来他最直接的感触就是自己的意图和想法很难通过领导班子会议的认可。会议表决任何提议,柳海洋跟小乌龟的意见绝对统一,裴国光经常弃权,结果往往是二比一,他是那个一,少数服从多数,他经常得服从小乌龟跟柳海洋。想到这些事儿,他盯着裴国光那双闪闪烁烁的老鼠眼看了一阵,下决心说出了这么几句话:“裴总监,我们公司的班子现在还不够健全,还得再增加一个副总经理,真正的班子成员应该由总经理、副总经理组成。严格地说,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这样的职务只是总经理的办事人员,不能称之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现在这种格局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裴国光连连点头:“对,就是,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明明不是那一级领导,偏偏要装那一级领导,郜天明就在背后骂我们是骡子干部、私生子。”

姜钧哈哈笑了,觉得郜天明这小子挺有名堂,暗想得抽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笑过了接着对裴国光灌迷魂汤:“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跟我同心同德干事业的副手。当然,这个人只能在你跟肖助理两个人里选一个,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咱们齐心协力把这摊子事情办好,财务方面的事儿我不太懂,今后你还得多多替我,也就是替公司操心。你现在排在肖助理的后边是不是?”

裴国光点点头:“人家有势力呀。”

姜钧说:“什么势力?你好好干,只要有成绩,我把话放在这儿,推荐副总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不推荐董事会不可能讨论;我推荐了,董事会也不可能不同意。在我的眼里,助理就是助理,没有什么先后之分。”话说到这个份上足够了,再往下说就得直接给他封官许愿了,他对裴国光的了解程度还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他不得不这样,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同盟军,而建立同盟军最有效最简便的方式就是诱之以利。他相信,裴国光眼下最渴望的就是副总经理那个位置。

裴国光果然激动不已,老鼠眼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瘦脸上泛出了片片红潮,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姜……总,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你的指示我只有四个字:坚决照办……”

姜钧的目的达到,没心听他表忠心献红心,赶紧拿出原则性:“别这么说,我们都是组织上的人,都是南方集团的人,我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南方集团搞好。”

裴国光也冷静了下来,脸上的血色退了下去,话却说得更有感情了:“姜总,南方集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说难听点,如今搞企业跟过去不一样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如果企业垮了,没人会来救我们,指望上级增加投资解救我们根本不可能。《国际歌》唱的是真理: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都靠我们自己。所以,我经常想,万一南方集团真的完蛋了,我们怎么办?没有退路啊。现在的情况就已经很危急了,如果再不采取果断措施,我们真的会流落街头啊。”

姜钧深深点头:“我们个人得失先不去说它,最严重的问题是,国家和人民把这个企业交给了我们,我们最大的责任就是保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如果因为我们经营管理上的失误,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损失,我们就是国家人民的罪人。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南山开发小区的损益评估,一定要实事求是,亏了就是亏了,要让董事会明明白白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支持我们的财产处置计划。”

裴国光心领神会:“你放心姜总,怎么做我明白,南山小区不甩掉是不行的。”

姜钧明白,从现在开始,这个瘦猴已经成了自己得心应手、名副其实的“助理”。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了,你赶快去办吧,抓紧时间,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足。”

裴国光走了,姜钧嘿嘿暗笑,征服一个人并不困难,仅仅一个许诺,一张可能兑现也可能兑现不了的支票就能征服一个人。只要你能找准他的痒痒肉,轻轻一挠他就会乐不可支,浑身瘫软。这种做法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卑劣,不符合组织原则,可是,他现在面临的是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问题。为了把这个总经理坐稳当,实现他的目标,手段卑劣也顾不上了,甚至可以说,手段卑劣是必要的,自己不卑劣就斗不过别人的卑劣,用卑劣对付卑劣,就合乎情理了。

不管怎么说,卑劣一次,从今往后他起码不是孤独的牧羊人了。成功策反裴国光大大鼓舞了他,他还得再继续卑劣,只要能杀出一条活路,他就卑劣到底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豁然开朗的轻松感,忍不住说了一句豪言壮语:“他妈的,我就不相信玩不死你们。”

接着,姜钧拨通了柳海洋的电话。柳海洋上班时间绝对坚守岗位,轻易不外出,不是看报就是打电脑游戏,游戏打累了就到财务部或者总经理办公室跟那几个女同志研究服装问题、家具问题和夫妻关系问题等。

柳海洋接了电话,说明他这阵打游戏还没感到疲劳。

“柳总吗?干什么呢?”

“哦,姜总,没干啥,你有事呀?”

“我才想起来,我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班子几个人还没在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聚一聚。”

柳海洋问:“怎么个聚法?”

“听说你酒量可以,怎么样,晚上在一起喝一把,没别人,你、我,还有裴总监跟肖助理,就咱们四个。”

他知道今天小乌龟不在家。小乌龟一直在北京忙着办理分公司的注册、登记那些烂事儿,拖在北京回不来,果然柳海洋提醒他:“肖助理不在呀。”

他说:“不在没关系,我们聚我们的,等他回来以后再补么。怎么样,我这还有一瓶陈年老窖呢。”

听到有好酒,柳海洋便答应了:“行,在什么地方?”

“让唐主任安排一下,就楼下餐厅找个清静点的包厢就行,对了,裴总监你也给他说一声。”

柳海洋答应着放了电话。

姜钧立刻给糖三角打电话:“老唐啊,你过来一下。”

老糖立刻跑了过来,姜钧让他先坐下:“你等等,我把这几份文件看完了,有事让你办。”糖三角屁股挨着沙发的边沿坐了下来,他装模作样地批阅着根本用不着批阅的文件。柳海洋肯定找不到糖三角,办公室的其他人肯定会告诉柳海洋糖三角在他这里。果然,糖三角刚刚坐下,柳海洋的电话就跟了过来,问他糖三角是不是在他这里,他说对呀,在这呢,找我有点事情,晚上的事儿我直接给他说。柳海洋说那就行了,便放了电话。他这才对糖三角说:“老唐啊,你把公司职工的花名册搞一份给我。另外,你去定一个包厢,晚上我跟柳总、肖助理跟裴总监聚一聚,你不用陪了,我和他们聊一聊。”

糖三角马上提醒他:“肖助理不在。”

“噢,没关系,我们三个也行,等他回来了再补。”

糖三角答应着走了,给姜钧的办公室留下了一股难闻的体臭。姜钧赶紧过去打开了窗户,心里想着,糖三角的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按照黄智的口味,他绝对不够当办公室主任的标准。即便是让他姜钧选择,他宁可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干。这人整个就是一根缩水后再也抻不直的牛皮绳,猥琐邋遢,土里土气。前不久姜钧让他写个南方集团基本情况介绍,作为对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介绍公司情况的基础材料。他竟然从美国、欧洲对中国的贸易政策说起,一路开始分析国际经济形势,从国际转回国内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大张纸;然后从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确立科学发展观,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一路捋到南方集团又用了五大张纸;真正写到南方集团的时候,才用了两页纸。而且他写东西还特有创新精神,什么“按照规定,男同志跟女同志上班都必须穿西装和裙子”、“南方集团是省委在全国最先进的地区开设的最先进的企业”云云。姜钧看了他的报告哭笑不得,请教他:女同志穿西装和裙子倒好理解,男同志怎么穿西装和裙子?他说他的意思是说男同志穿西装,女同志穿裙子。姜钧又请教他:南方集团是省委开办的吗?什么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他说省委就是省国资委的简称,开发区就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

如果说姜钧逼着他写董事会报告是有意为难他,替自己调进嫡系创造理由提供借口,那么,姜钧看过他写的南方集团企业简介以后,就真的不敢再拜托他写稿子了,因为给糖三角改稿子比自己亲笔写还费劲儿。任何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个单位的面子和里子,说是面子,待人得从容大方,处事得周密得体,让人一看就觉着这家单位像那么回事儿;对内得拿得起笔杆子,挺得起腰杆子,不怕跑腿子,能给领导挡枪子。像糖三角这种人,用他当办公室主任,公司既没面子又没里子,难怪黄智退休的时候摇头苦笑。

糖三角出去一阵又回来了,汇报他已经安排好餐厅了,姜钧说知道了,他却还站在门口不走。姜钧问他还有什么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问:“那我……我……”

姜钧说:“你有话就说么,啥事把你为难成这样儿?”

糖三角咽了口唾液,下决心似的说:“我下班没事了吧?”

姜钧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问今天晚上的聚会他用不用参加。姜钧不想叫他参与这种场合,就说:“对,你下班就可以走了。”

糖三角这才满面惆怅地走了。姜钧也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起码不用闻着他的体臭喝酒了。他给李天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有饭局,让他作陪。李天来到位之后,姜钧让他接了新添置的奥迪A6,兼任了自己的专车司机。原来的司机王小车提拔当了接待科科长,分管集团车队、迎来送往,实际上等于是给李天来配了个跑腿的。王小车由工人提升为管理人员,工资涨了一大截,自然也对姜钧感激得要命。

姜钧说的聚会就是喝酒,你喝我喝你好他好,纯粹是为了联络感情。姜钧来了这么长时间,明白自己的到来让柳海洋的美梦破碎,没能按原计划顺利接班,这个心结恐怕只要他在这里当一天总经理就别想解开。所以,他倒不指望喝一顿酒就能把柳海洋的感情笼络过来,但是起码可以不至于闹得关系太僵,酒在这种时候的作用就像润滑油,机器的磨损是避免不了的,有了润滑油却可以让机器转动得长久一些。

柳海洋的酒挺猛,一上来就是三大杯,逼着姜钧跟他一起干,姜钧二话不说就跟他对了三杯。姜钧最不怕的就是喝酒,怕的是没酒。看到柳海洋跟他斗酒,他也来了兴致,跟柳海洋吆喝着哥俩好你一杯我一杯地干了起来。裴国光一向自认为酒量过人,因为他瘦,据说瘦人肚子里空地方多能装酒,可是这阵在一旁眼睛都直了,心里忐忑,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冲锋陷阵了。

李天来对于姜钧的酒量心里有数,所以也不劝也不代,揪住了裴国光收拾,左一个绕口令,右一个拳拳风,倒也把裴国光整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喘大气,嘟嘟囔囔地赔礼道歉,却谁也听不明白他干了什么值得赔礼道歉的事情。

“来来,”姜钧端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第几杯酒,开始对柳海洋甜言蜜语,“海洋,我也不叫你柳总了,你也别叫我姜总了,酒桌上咱们就是哥们,咱们哥们能到一起就是缘分,我再跟你喝个缘分不尽酒不完。”

柳海洋这时候已经喝大了,嘴里像是含了块热年糕,说出话来黏黏糊糊含混不清:“姜总,我就叫你姜大哥,说实话,你刚来我确实有想法。你说说,我们辛辛苦苦打江山,坐江山的却是别人,放到你身上你能舒服得了吗?”

姜钧连忙赞同他:“对对对,放在我身上我也不舒服,我也得跟他闹别扭。”

“你能理解就好,理解万岁,我告诉你,你理解我我就也理解你。管他什么姜钧还是姜总,小乌龟,只要咱们哥们团结一致,谁来了也得是咱们说了算,你说对不对?”

姜钧见他已经醉得不知道面前是什么人了,心里暗暗好笑,心想,你小子可算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嘴上却随声附和他:“对,咱们哥们一定要团结一致。”

裴国光看着柳海洋一个劲咧嘴,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那副德性,假装善良对姜钧说:“姜总,他已经醉了,送他回家吧。”

没想到柳海洋却忽然又清醒了一阵:“谁醉了?我知道你是赔个光,他是新来的,赔个光加上新来的,南方集团很快就完蛋了。”

姜钧这阵儿忽然内急,就对裴国光说了声:“你照顾着点柳总,我去方便一下。”说着拉开包厢的门就往外冲,差点跟外面的人撞个满怀。他定眼一看,糖三角不尴不尬地让到一边:“姜总,我……”

姜钧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糖三角说:“我根本就没回去,怕几位领导随时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

“你就这么一直守在这儿?”那一瞬间姜钧真的感动了,他确实没有想到糖三角竟然如此忠于职守,如此关心爱护领导。

糖三角连连谦虚:“没事儿,没事儿。”

“你看你这个人,既然没回去就进来么,我不让你陪是不愿意过多占用你的业余时间。快进去,一会儿我跟你好好干两杯。”

糖三角哦哦答应着磨磨蹭蹭地进了包厢。姜钧放空了肚子觉着很爽,连带着脑袋都清爽了许多,便恍然明白,糖三角这家伙绝对不是怕领导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他出来的时候差点跟糖三角碰个鼻青脸肿,这家伙当时肯定正扒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姜钧就把包厢服务员叫过来问:“刚才守在我们包厢外面的人你认识不?”小姐说认识,是南方集团的唐主任,经常到这里用餐的。

姜钧又问她:“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姐说:“你们一进去他就一直待在外面。”

“他待在外面干吗?”

小姐扑哧笑了:“他过一阵就扒到门口听一阵里面的动静,过一阵听一阵,我问他怎么不进去,他说他等人呢。我说替他叫一下里面的人,他不让。我说给他上点吃的,他也不要。这人真有意思,像个特务。”

姜钧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他们是六点整开始喝的,糖三角竟然在外面整整守候了三个小时,或者说他整整偷听了三个小时。柳海洋跟他们在一起喝酒,他绝对不会是替柳海洋偷听什么,那么他在为谁工作呢?除了小乌龟没别人。姜钧暗暗骂娘:“他妈的,你小子倒挺忠心,真是废寝忘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满面春风心情愉快的样子回到包厢,却见柳海洋正骂糖三角:“你算什么玩意儿?别跟我装模作样,你他妈只认识小乌龟,表面上一口一个柳总,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到眼里。你老实交代,你今天晚上在这干吗呢?不就是监视我吗?你是他妈的狗特务。”见姜钧进来,柳海洋对姜钧说:“老姜,姜总,现在咱们是哥们,我告诉你,糖三角这小子绝对不能信任,除了小乌龟,他对谁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跟你喝顿酒他也跟在后面监视我。”

姜钧对柳海洋说:“你别误会了,是我让他等在外面,怕随时有什么事儿好招呼招呼。”又对糖三角说,“你看你老唐,惹柳总生气了吧?快,罚三杯酒,算是向柳总认错儿。”说着悄悄捅了糖三角一把,“柳总喝得有点高,你应付应付。”

糖三角只好双手端了酒杯对柳海洋说:“对不起柳总,我喝了这一杯算是向你认错。”然后一仰头把酒干了,姜钧又给他斟满杯:“罚酒讲究的是三三见真情,这是第一杯,来,再干两杯。”

糖三角面露难色,可是架不住姜钧一个劲逼他,只好又喝了两杯。姜钧再一次把他面前的酒杯斟满:“老唐,自从我来了以后,你鞍前马后做了大量的工作。来,借今天的酒我跟你喝个双喜临门,算是对你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谢。”

糖三角无奈只得又喝了两杯。五杯酒灌进肚子,糖三角立刻面红耳赤,三角眼变成了缝眼,一旁的柳海洋已经鼾然入睡,脑袋歪在椅子靠背上,嘴角的涎水把西装的衣襟洇湿了一滩。姜钧乜斜了他一眼对糖三角说:“这里一共咱们五个人,你跟我和柳总都喝了,不能绕过裴总监啊。来,你再跟裴总监喝个四平八稳,裴总监今天晚上喝得不多,再跟老唐弄一圈。”说着朝裴国光眨了眨眼。

裴国光立刻心领神会,把自己的酒杯跟糖三角的酒杯都斟满了,作出豪爽的样子说:“我跟唐主任喝个四平八稳,祝唐主任四平八稳稳坐泰山,我先干为敬。”说着喝干了面前的酒,还把酒杯底子朝糖三角跟姜钧亮了一亮。糖三角小脸抽搐着喝掉了杯里的酒,姜钧赶紧让他吃两口菜,糖三角却来了倔劲儿,摇摇头说:“我跟裴总监喝过了再吃菜。”于是裴国光又斟满酒跟他干。糖三角连喝两杯,到第三杯的时候酒端起来了却迟迟不喝,两只眼睛直直地对了酒杯看,看着看着开始噎噎地哭了起来:“姜总啊,做人难啊,做我这种正处级的领导更难啊,上面有人管着,下面有人盯着,做人真难啊……呜呜呜呜……做人真难啊……”

他这一哭倒把姜钧闹了个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裴国光对他说:“他又喝高了,他就这个样儿,喝多了爱哭。”

姜钧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他的毛病,也就放了心。看看旁边的柳海洋,再看看糖三角,想笑却忍住没有笑,对裴国光说:“这两人真不经折腾,才喝了没多少么。”

裴国光满脸忠心耿耿说:“姜总你回去休息吧,我打电话把王小车叫来,把他们送回去。你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姜钧顺水推舟:“那也好,你把王小车叫来,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带着李天来扬长而去,心里满是得胜的惬意和舒畅:小子们,我要是决心跟你们玩,你们不见得是对手。

第二天糖三角和柳海洋都没有来上班,小乌龟又没有回来,姜钧落得清静,签发了裴国光拟好的两个文件,一份传达到每一个职工,一份报到了省国资委汪主任那里。

正文 第七章 连环妙手

姜钧接到省国资委通知,董事会将在半个月以后在开发区召开,讨论内容主要是对姜钧担任南方集团总经理的任命,还有听取南方集团的工作汇报和下一步经营计划。当然,董事会所有费用由南方集团承担。省国资委同时正式通知南方集团,董事长由省国资委刘副主任担任。接到这个通知,姜钧不由暗暗庆幸,上一回刘副主任驾临,幸亏自己亲自陪同套近乎,特别是临走前一天晚上的接待,还有分别时候的那块劳力士,不用说刘老头也非常满意。这就为董事会的顺利召开,实现姜钧的策略步骤夯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次董事会对于姜钧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姜钧为了迎接这次董事会,为了顺利实现自己为这次董事会设计的目标,开始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董事会的筹备工作上。董事会报告正式交给了郜天明,为了鼓励刺激郜天明的积极性,把他调回了总经理办公室,负责文秘工作,但是并没有任命正式职务。仅仅这一个小小的人事调整,就让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的郜天明大有再造之恩的感动,同时还有还乡团的疯狂劲头,玩命地替姜钧弄那份董事会报告。

除了材料准备,物质准备也非常充足。过去召开董事会,董事们就住在南方大酒店。这一次董事们一律安排到了开发区的五星级滨海大酒店,而且一律单间,吃住都在滨海大酒店。姜钧问裴国光过去开董事会每个董事车马费多少,裴国光说董事长、副董事长各3万,各董事2万,姜钧指示:这一次的董事会董事车马费一律翻一番,而且不能让董事们签字画押,免得董事们反感。更重要的是,不能等董事会开完了再发,董事报到的时候就发。裴国光如今对姜钧的任何指示都只有两个字:照办;如果非要再加两个字,那就是坚决照办。

物质准备当然少不了夜生活的安排,董事们辛辛苦苦开一天会,晚上适当放松一下,休闲一下那是万万不可少的。此事由李天来、王小车专门负责,其他任何人不准插手。李天来和王小车不愧为个中里手,每天晚上都给董事们安排了丰富多彩、色香味俱佳的夜生活。最让姜钧感兴趣的是到城乡交界处的梦巴黎休闲会所品尝日式鲤女料理,他问什么是日式鲤女料理,王小车神秘地说:“就是把菜盛在姑娘的身子上吃,姑娘可是全裸的,姜总真的没有实践过?”

姜钧跃跃欲试,却又一脸严肃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董事们招待好了。只要董事们高兴,董事会就开得顺利;董事会开得顺利,南方集团的事情就好办;南方集团的事情办好了,国家财产就保值增值,员工的个人收入也才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考虑到个别董事内向的性格、爱面子的特点,也可能有人不愿意参加那种集体夜生活,王小车和李天来也安排了个别操练,给留在房间里的董事安排小姐上门服务,服务费由南方集团统一结算。

按照惯例,召开董事会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必然要悉数到场,姜钧有意无意地没有通知小乌龟回来参加。经过在南方集团这一段时间的厮混,他已经体察到,如果说柳海洋和小乌龟是狼狈为奸,那么,柳海洋充其量算一条狼,而小乌龟就是扒在狼身上出坏点子的狈。如果小乌龟在场,会利用和董事们多少年来建立起来的关系,捣出什么鬼来,他心里没底,所以宁可不通知他。

然而,不知道谁暗地里通知了小乌龟,小乌龟居然放下北京分公司正在关键时候的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手续,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小乌龟回来后立刻感到公司的气氛不对,许多人好像遇到了大灾大难,一个个愁眉苦脸惶惶不安;也有许多人则窃窃私语,满脸的幸灾乐祸。文书贾美丽见他回来像是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扑过来几乎要依偎到他的怀里:“肖助理,你可得为我们说句话,公司逼着我们还钱,我的账上挂了2万多,我自己都不知道,月底前不清账就扣工资,你说说这不是逼着我们上吊么?”

贾美丽名副其实:假装美丽。人长得龇牙咧嘴却偏偏喜欢浓妆艳抹,小乌龟一看见她就犯糊涂,想不通柳海洋的口怎么会糙到这个程度,居然对贾美丽情有独钟。贾美丽是公司从大街上找来的清洁工,家住偏远的小山村,独自出来到开发区闯荡天下。到南方集团做了几天保洁之后,忽然母鸡变凤凰,学会了涂脂抹粉画眉毛,袒胸露背穿超短裙。每当她在办公室弯腰擦地板的时候,超短裙下面曲线圆润的屁股沟和白森森的大腿棒子暴露无遗。柳海洋那会儿还在当办公室主任,经常被眼前的大好春光震撼得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勃然昂然。

不久,柳海洋就指示当时还在当人事科长的小乌龟把贾美丽安排当了办公室文书,小乌龟告诉他这不可能。为此,柳海洋还跟他拍桌子发了脾气。小乌龟那会儿刚刚通过柳海洋调过来,处处都还得靠柳海洋为他撑腰,所以忍了这口气,硬着头皮跟贾美丽签了个聘用合同,算是公司正式聘用的人员,岗位则定到了办公室,实际上干起了文书那摊活。

另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郜天明知道后大发脾气,告到了黄智那里。郜天明的理由很简单:文书管理公文档案,属于机要岗位,干这活的起码得是党员,怎么能让一个临时工干这个差事,党内文件和大参考怎么收发传阅归档?同时正式通知贾美丽她的本职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如果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尽可以另谋高就。郜天明是分管文秘的副主任,他不同意让贾美丽当文书柳海洋同意也没用。贾美丽找到柳海洋大哭一场,说是她宁可回老家也不干打扫卫生的活了,跟柳海洋依依惜别之后就消失了。柳海洋跟郜天明的矛盾至此又上升了一个等级,正式成了有你无我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郜天明到清欠组搁浅之后,也不知道柳海洋怎么跟黄智说的,竟然又把贾美丽从她的老家接了回来。

长途跋涉深入山区迎接贾美丽的光荣使命是小乌龟完成的。小乌龟暗骂柳海洋真他妈的没品位,心里窝囊透了,人格都让柳海洋当擦屁股纸了。不过柳海洋也没有让他失望,总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刚刚当上总经理助理,就说服黄智提拔小乌龟当了办公室主任,给自己配了一个铁哥们当助手。

小乌龟知道贾美丽的所有权是柳海洋的,不愿跟她过于亲近,以免别有用心的人传话柳海洋醋劲发作,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办公桌把自己跟贾美丽隔开,这才问:“怎么回事?清什么账?”

贾美丽坐到他的办公桌上,两条肥满的大腿放肆地在小乌龟眼前摇来晃去:“你不在的时候,集团开了大会,宣布了文件,凡是职工欠账都要在一个月内清理,说是为了解决公司的资金困难。还有,清欠组的那些人都恢复了原职务待遇和工资待遇,要回来欠款还可以提奖金,嗨,多了。你可得帮帮我,我砸锅卖铁一下子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钱。”

小乌龟说:“你行了,你老公做买卖,比我们挣得多。你要是没钱,我们就更是穷光蛋了。”

原来,贾美丽站稳脚跟之后,柳海洋就给她分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紧接着她老公从老家奔来,开了一家生产劣质卫生巾的小工厂,取名“每月舒”,热热闹闹地做起生意来。那种产品不是内服的,即便质量不合格也闹不死人,即便有副作用也都是难言之隐不好对外公开,所以产品在市场上流通了很久竟然没有被查处。仗着价格便宜销路竟然非常好,南方集团的女人们从贾美丽手里拿价格可以比市场上便宜一半,于是南方集团的女人都用上了每月舒卫生巾。

贾美丽对小乌龟说:“现在全公司的人都议论纷纷,大家对这件事情意见可大了,说什么的都有。”

小乌龟突然想起来,问她:“柳总呢?你怎么没找他?”

贾美丽气哼哼地骂道:“你这是啥意思?柳总到哪去了我怎么知道?已经两天没见人影了,唐主任也不见人影,有人说他俩让新来的给暗害了。”

小乌龟不由得心里一震,急忙问:“你没打电话到他们家里找找?”

贾美丽说:“我凭什么找?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没事找人家大经理大主任干吗?”说完一撩大腿从小乌龟的桌上跳下来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乌龟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果然没有见到糖三角,问业务员小林唐主任哪去了。小林说昨天没来今天也没来,可能病了。小乌龟又跑到柳海洋的办公室找他,门也关得死死的。小乌龟虽然不相信姜钧会暗害柳海洋跟糖三角,可是却也相信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不会两人同时失踪,连着两天不来上班,让姜钧在公司独掌大权为所欲为。他便给柳海洋家里打电话,电话倒是通了,是柳海洋他老婆,一听是小乌龟便开始唠唠叨叨埋怨:“肖助理啊,你跑到哪去了?我们海洋可让你们新来的姜总坑苦了,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劲儿,跟姜总跑去喝酒,差点没喝死,送回来的时候跟个死人似的,这两天就像是大病了一场。你要是在他就不会喝成那个样儿了……”

小乌龟不耐烦听她的唠叨,追问柳海洋:“他能接电话不?你让他接电话。”

柳海洋接了电话,听声音有气无力的。小乌龟问他:“好好的没事怎么想起跟新来的喝起酒来了?”

“人家约我我能不去吗?没想到那家伙的酒量真够吓人,把我跟糖三角都给放翻了。不行,等缓过这个劲来我还得跟他喝一场,我就不相信我闹不过他。”

小乌龟心中暗骂:你他妈的真是没出息,怎么没把你喝死,嘴上却问:“你知不知道公司清理职工欠款的事儿?”

“不知道哇,什么欠款?”

小乌龟把姜钧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下发了文件,逼着所有有欠款的职工一个月内清理欠款的事儿说了一遍。

柳海洋不在意地说:“清就清呗,只要他有本事清回来,咱们不也就有钱花了嘛。”

“这不是清不清的事儿,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经过领导班子讨论他就擅自做主呢?”

柳海洋在那边没吭声,看样子酒劲还没有过去,小乌龟又在心里暗骂,便也不跟他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又告诉他:“在会上新来的还宣布,郜天明回到办公室管文秘,张胖子他们那帮清欠的都恢复过去的职务待遇,清回来钱还可以提奖金。”

柳海洋问:“郜天明回去就是写稿子,这我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吗?张胖子他们是什么意思?”

小乌龟说:“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意思。”

柳海洋问:“他这么干是不是对着我们来的?”

小乌龟说:“对谁来的倒是次要的,今后他甩开领导班子什么事都可以擅自决定,我们干什么去?还有,董事会马上就要开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后的机会,这才是关键。”

柳海洋又不吭声了,小乌龟就说:“你什么时候上班?”

柳海洋说:“我还想多休息几天,反正是新来的灌酒把我灌坏了,我休息他也没话说。”

小乌龟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等人家撤了你的职你再上班吧。”

没想到柳海洋对他反而怒气勃发,愤愤地质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干部,他能撤了我?我就不上班,看看谁能撤我的职。”说完“啪”地一声扔了电话。

小乌龟暗自苦笑,姜钧在他缺席的时候突然出台如此重大的举措,绝对不会仅仅是表面上那样为了回笼资金清理旧账,这是在树立自己的权威,在探索独断专行的可行性。他本想让柳海洋出面跟姜钧纠缠,要求上会讨论姜钧的决定,虽然改变决定已经不太可能。其实这个决定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的,问题的关键是姜钧有没有权力个人对牵涉公司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作出决定,关键问题背后的关键是:姜钧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恐怕绝对不是为了清理账目那么简单。

柳海洋以姜钧给他灌酒为由耍赖不来上班,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在给姜钧出难题。没了柳海洋的配合,小乌龟自然不会出面向姜钧叫阵,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这也不符合他的一贯方针:发生任何冲突前面都要有掩体,不管这个掩体是人还是钢筋水泥,反正自己绝对不能正面暴露到敌方的枪口下面。

小乌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水,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才到姜钧的办公室跟他照面。姜钧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大大的报表,裴国光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不时地给他解释着什么。门开着,小乌龟还是敲了敲门:“忙呢?”

姜钧一见是他,满面春风地迎接他:“回来啦?辛苦了,快坐。”

他过去跟姜钧握了握手,裴国光让出地方:“你们谈,我还有点事儿。”说完就走了。

小乌龟就坐到了裴国光刚刚坐的那张椅子上,眼睛在姜钧正研究的那张报表上溜了一溜。姜钧把报表递过来:“这是我让财务搞的一份职工个人欠款的明细表,你看看,挂在个人名下的欠款竟然有380多万,我们公司总共才60多个人,最多的一个人就欠账35万多,这种情况全国少见。”

小乌龟心里有数,自己欠账也有20多万,姜钧没有直接点他的名字,往好处想是给他留面子,往坏里说是敲山震虎。他大概看了看这张表格,自己名下的欠款数额果然是25万多。他把表格递还给姜钧笑笑说:“看着欠款数额不少,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业务人员占用的业务费,咱们公司差不多的人手里头都捏着几万十几万的票据没有处理,真正属于欠款的可能不到这张表上的一小半。”

姜钧说:“你说得有道理,正因为这样所以规定凡是借了业务备用金没有报销的人,按规定审核报销冲减欠款,既没有票据或者票据又不符合报销条件的,一律交现金清账。”

小乌龟连忙表态赞同:“对,这样比较合理。说实话,过去在内地企业里,出差回来一个星期不报销,借的差旅费就算挪用公款。现在这么干也就是在开发区,内地企业绝对不允许的。”

姜钧见他支持自己的政策,就做出非常诚恳的样子对他说:“肖助理呀,我这么干也是不得已,你知道咱们账上还有多少现金?”

“没个一千两千万也有八九百万吧。”

“只有80万。”

其实,裴国光他们已经回笼了三四百万的货款,姜钧和裴国光商量好了,不告诉柳海洋和小乌龟,而且今后对他们严密封锁财务消息:“财务一枝笔,这是规矩,今后没有我的批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财务信息,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姜钧郑重其事地嘱咐裴国光,裴国光也郑重其事地表决心:“请姜总放心,今后没有姜总的批准,一分钱的出入账谁都别想知道。”

“什么?80万?”小乌龟大吃一惊。

“对,80万。”

“那,那,钱都到哪去了?”

“长期不良投资造成的不良资产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外欠款严重,再加上职工借款长期不报销不冲销核账,就造成了我们流动资金严重短缺。当然,也有一部分是贸易业务正常的资金流动没有转回来。”想到这里,姜钧又补充了一句:“南山小区要求增加投资,你们可能以为我不同意,你看看,就这80万,投还是不投?”

小乌龟又问:“这些事儿裴国光有责任,他是主管财务的,他这财务总监是怎么管的?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黄总说过这方面的事儿?”

姜钧明白他是借机给裴国光下脚绊子,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按说分管财务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不管负责哪一摊工作,都得负起责任来才行啊。”

他对裴国光表现出来的不满鼓舞了小乌龟,小乌龟立刻表态:“这一点你放心,我这个人身上毛病不少,对公司却绝对忠心耿耿,对工作更是尽职尽责,时间长了你就了解了。”

姜钧灵机一动,忍不住就想试试他身上的痒痒肉跟裴国光是不是长在同一个地方,便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去把门关上,我有话对你说。”

小乌龟听话地过去关上了门,姜钧便开始编:“肖助理,我来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了,跟公司的职工多多少少也有些接触,听到群众一些反映。”

小乌龟有些紧张。姜钧发现他腮帮子的肉抽搐了两下,心中暗暗好笑,身子靠到椅子的靠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作出思索思考之类的表情,好像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群众的反映”说出来给小乌龟听。

“姜总,群众有哪些反映呢?”小乌龟果然沉不住气了。

姜钧从椅子上坐起来说:“有一些职工认为,我们公司的领导班子结构不合理,提出领导班子的构成应该是单数,而我们却是双数,问我们如果讨论问题表决的时候二比二该怎么办?我来这一段时间也感到这确实是个问题,过去你们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小乌龟说:“过去我们还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般意见都挺统一的。”

姜钧暗骂:他妈的,过去你们都挺统一的,我一来你们就不统一了。脸上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说:“不管怎么说,领导班子应该是单数而不是双数,这种情况确实不符合决策要求和干部人事制度规定。我们现在要决定的是领导班子到底按三个人设置还是五个人,绝对不能再四个人了。”

小乌龟试探着问:“那,姜总,依你的意思呢?”

“咱们公司虽然级别不低,人数却不多,再加上决策高效化、执行快速化的要求,我想咱们公司的领导班子只能再精干一些,绝不能再扩大了。”

“你是说按照三个人来设置?”

“你看怎么样?我想正正规规地设两个副总经理,助理咱们也不撤,只保留一个就成了,但是助理不再是公司领导班子成员,这样就比较顺了。再说了,你和裴总监总不能一个当一辈子助理,一个当一辈子财务总监,可是也不太可能同时一下子提两个副总,那样再加上柳海洋就三个副总了,即便我提名了,董事会也不会批。”

小乌龟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姜钧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至于具体人么,说透了就你跟裴国光两个人,谁当副总,谁维持现有职务,我想还是按部就班好,免得造成混乱,影响安定。”

小乌龟连忙提醒姜钧:“过去公司下文件提拔我跟裴国光的时候,排名我在前面,他在后面,这是有文件可查的。”

姜钧想笑,硬憋着没笑出来,憋得都有些难受了。“排名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也不能单单凭排名就确定这种事情,如果那样裴国光也不会服气的,关键还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业绩。对了,这只是我个人心里的一点想法,今天既然逮着这个机会了就跟你交流交流,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只有你知道,如果传出去我可得找你的麻烦。”

姜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董事会顺利召开,我的想法也准备在董事会上透透风,看看董事们的意见。当然,最终怎么办,还得董事会同意。”

小乌龟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姜钧虽然没有对他有任何承诺,可是唯独把这件事情单独告诉他,就足以让小乌龟理解为姜钧对他的一种暗示、一种承诺。他也是明白人,完全听得懂姜钧在暗示什么:最终到底怎么样,就看他在董事会期间的表现。

小乌龟郑重其事地对姜钧表态:“姜总,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就是跟领导保持一致么?这不难。”

姜钧也露出会意的微笑:“我相信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对了,上一回跟柳总喝酒,你不在家,什么时候我们补上,咱哥们只要一条心,我就不相信南方集团搞不好。”

小乌龟正要再表表决心,有人敲门,姜钧的目的已经达到,哪里有心再听他说那些废话,就冲外面喊:“进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进来的是裴国光。进门后他的小眼睛在姜钧跟小乌龟脸上飞快地转动了几个来回,姜钧便对小乌龟说:“就这样吧,完了找时间咱们再谈。”

小乌龟却说:“我听说姜总酒量一流,我那还有一瓶茅台,等咱们聚的时候我贡献出来,好好喝一回。”

姜钧说:“好啊,没问题。”

从姜钧那里出来,小乌龟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像喝醉了在云里雾里飘荡。按照原来黄智的安排,他退下来之后柳海洋担任总经理,小乌龟跟裴国光顺理成章地当副总经理。结果上面派来了姜钧,让他们空欢喜一场,很是惆怅失落了一阵,对姜钧也有一种天然的敌对和反感。今天他忽然明白,要当副总经理并不是非得跟在柳海洋后面排队这一条路,人家新来的尽可以重新组阁,既然这样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再跟柳海洋捆在一起?答案是否定的。想通了这个问题,小乌龟心中豁然开朗,也拿定了主意,从今天开始,不能再把自己摆在姜钧的对立面。对于柳海洋,一定要抱着完全的实用主义态度,能利用则利用。他相信柳海洋就目前而言,还是有相当程度的可利用价值的。

回到办公室,贾美丽又趋了过来:“肖助理,我的账能不能缓些再说?你帮我说说话么。”

小乌龟一本正经地教育她:“你一个文书,怎么就能借出来几万元钱?少跟我啰嗦,这是公司的统一部署,连我都得照办,你别想了,赶快清账,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还钱。对了,我能帮你的就是审批的时候对你宽一点儿,别的你也不用再想了。”

贾美丽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眶子透出一丝红色,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小乌龟一看她这副德行,立刻制止道:“你这是干什么?别哭,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别哭,你要是敢哭我就一张发票也不给你签。”

贾美丽突然喊了一声:“你不签就不签,我找别人签,有什么了不起?”喊完甩手消失了。

“他妈的,都是柳海洋惯的,有机会我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个骚货。”小乌龟骂了一声,顾不上再跟她计较,关上房门,开始整理自己的票据。他的票据已经由财务部的大洋马早早归拢好了。大洋马是财务部的会计,身高1.78米,女同志长到这个程度,只要不是体育健将时装模特之类的特殊职业,站在普通人中间一般都要被冠上“大洋马”的美誉。大洋马毫不掩饰对小乌龟的欣赏和好感,对所有他的事情也是尽心尽力。小乌龟有时真的很想领她上床,可是始终没能得手,一到关键时候,大洋马总能自然而然地化解他想当骑士的冲动。这就让小乌龟有些想不明白,大洋马既然与自己如此主动,却为什么总是在最后时刻将他拒之门外。而他由于老婆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做买卖很少回家,确实有这种需要。

小乌龟看看票据,一共有23万多,而他的账上却欠着25万多,还差两万多。他从抽屉里找出老婆转给他的牛皮纸大信封,里面装着他老婆做生意开销的各种发票。发票上一律填着南方集团的名字,再由小乌龟混在他的票据里一起报销。他曾经偷偷算过这笔账,每年他老婆都可以从南方集团报销30多万的费用。打开信封,里面又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票据,票据总金额已经由他老婆的会计算好标明了:158,265元,这些费用都是要通过小乌龟这个渠道分期分批逐渐从南方集团报销的。小乌龟从里面抽出2万多元的票据填充到自己的发票里面,凑足了欠款,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就拿到财务去核销。

大洋马这几天很忙,一直在埋头审核公司职工拿来清账的报销单据。根据姜钧的要求,凡是前来核销欠款的票据,都要首先经过财务部的审核,不能报销的费用财务部这一关就得把住,不能把矛盾推到集团领导那里,实际上就是不能把矛盾推到他姜钧那儿。经过财务部审核以后把符合报销条件的单据报到姜钧那里,再由他审批,凡是未经姜钧签上“同意,姜钧”几个字样的一律不得报销,差额部分由其本人用现金到财务销账。如果财务部审核不严,违反财务纪律和财务制度把不该报销的费用报到了姜钧那里,姜钧审批时发现了,要追究财务的责任,轻则扣发工资奖金,重则下岗待业。所以大洋马不敢掉以轻心,审核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认真严格。

小乌龟进来的时候明显感到了财务部的紧张气氛,这也是他从未看到过的,只见人人都埋头办公,人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装订成册的原始凭证,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计算器吱吱吱地叫个不停。一般单位的财务人员都会受到领导比较多的关爱,因为领导使用资金的秘密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他们,他们也掌握着资金的局部控制权。南方集团也不例外,财务部历来也是公司最轻松愉快的处所之一,公司领导从来不对他们提什么劳动纪律、经济效益之类的要求,向来都是和颜悦色,发奖金、涨工资、周末聚会、公费旅游这些好事儿也从来都把他们排在前面。除了裴国光以外,这里都是女人,男职员有事没事就爱往这里凑,有的是为了联络感情搞好关系以便报销,核算效益的时候能少扣一点成本项目;有的是上班没事感到无聊乏味前来跟女同志胡扯八道消磨时间。

其中,黄小船最是财务部的常客,他还专门给财务部买了一套法式咖啡壶,还买了一台咖啡研磨机,定期地供应巴西咖啡豆。当然,费用都打进了业务成本。从那以后,财务部就经常弥漫着煮咖啡的芳香,人们更加愿意到财务部这里喝咖啡聊天,财务部的人们上班时候就跟坐咖啡馆差不多。黄智没退下来的时候,动辄也到财务部来品尝用巴西咖啡豆直接煮出来的咖啡,并由衷地赞叹味道确实好极了,比速溶咖啡地道多了。

小乌龟来到大洋马面前的时候,大洋马没有像过去那样热情洋溢地起身欢迎,仅仅点点头:“坐,我正忙着呢。”

小乌龟说:“我知道你忙着呢,给,这是我的报销单据,我已经批过了。”

大洋马没有像一贯做的那样随手把他的票据交给出纳直接入账,却把票据放到了面前那堆正在等着审核的票据最下面:“肖助理,公司有新规定,从现在开始,公司财务审批实行一枝笔,所有涉及费用、资金的财务业务,都得经过裴总监初审,然后由姜总审批。”

小乌龟吃惊道:“什么?难道今后我没有签单、费用审批权了吗?”

过去,南方集团实行的是大权集中小权分散的管理模式,除了涉及到公司大笔资金的流动和项目的投入必须由黄智审批以外,副总经理柳海洋还有两个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说可以算作领导班子成员的人在自己分管的范围以内,都有接待签单权和费用审批权。正因为这样,小乌龟才能把他老婆做买卖的费用也塞到南方集团报销。如今所有的财务审批权都让姜钧收走了,今后他老婆做生意就得自己承担费用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退一步说,今后自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尽情花钱尽情潇洒了。小乌龟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他愤愤然地从大洋马桌上抓回了自己的报销单据,压在上面的单据都被他带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你干什么你,我好容易整理好的,你又给整乱了,有本事找总经理去,在我这儿发什么疯,讨厌!”大洋马发怒了,涨红了脸冲小乌龟大声嚷嚷,声音刺得小乌龟耳朵疼,其他人也都吃惊地抬起脑袋朝这边看。小乌龟在大洋马面前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心目中大洋马一直是他的准情人,没想到这个准情人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怔在那儿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尴尬到了极点。大洋马弯下腰去捡散落地上的票据,嘴里还不依不饶:“干什么呀这是,我好不容易整理好让你这一下子就全弄乱了,你是领导还用得着我们审核什么,想报什么尽管报就行了么……”

小乌龟哪里会吃她这一套,刚开始还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看她嘟囔个没完,四周的人又都目光烁烁地看着他们,实在难以下台,说了声:“算了,你当老子求你呢?不用你看我能不能报销。”说着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用力一摔,门板碰出的巨响在走廊里回荡。跟这个小娘们的交情算是完了,小乌龟脑子里蹦出了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难以诉说的惆怅。他妈的,过去这个小娘们通过自己这个渠道起码报销过四五万费用,她家的家用电器几乎都是开了别的发票由小乌龟批准报销的,如今刚刚没了报销审批权这个小娘们就翻脸不认人了。小乌龟越想越恼火,回到办公室把票据狠狠摔在桌上,点燃一支烟开始生闷气。

肚子里的气随着喷出的袅袅青烟慢慢消散了,小乌龟恢复了冷静思考。他这才认识到,在大洋马眼里他的最大作用就是手里的费用核销权,如今这个权力没有了,他的使用价值自然大大贬值。想到这里,他又对姜钧有了一股深深的怨恨,这家伙表面上哈哈笑着跟他称兄道弟,明里暗里地给他封官许愿,实际上却招招都击在他的要害处,开始是压着南山小区的投资报告不批,接着又搞什么财务审批一枝笔,一下子就把财务大权牢牢抓到了自己手里,下一步说不准还有什么鬼主意再拿出来对付他们。他转而开始骂老婆,也就想起了老婆仍然压在他这里的十几万费用,这笔费用这一次如果不处理,说不准就永远别想处理了。

想到这里,他从抽屉里掏出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将里面贴好的票据跟自己刚才拿回来的票据混到一起,闷着头算了一阵,总共是42万多,扣除自己在财务账上挂的欠款,公司还得给他退回14~15万元钱。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舍不得这十四五万元人民币,重新填了一张报销单子,拿着报销单子去找姜钧。这是他头一次去找别人审批自己的报销费用,心里实在觉得委屈、窝囊。来到姜钧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暗暗叮嘱自己:能报多少报多少,闯他妈的一回大运,如果有些费用姜钧不给报也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不满。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惹得姜钧翻脸,那当副总经理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毕竟那要比报销几个费用更重要。

正文 第八章 遍地机关

郜天明不是笨蛋却也算不上聪明人,这是裴国光对他的评价,理由很简单:既然黄智能唯独把他带了过来,证明他肯定有过人之处,不是笨蛋。反过来看,他既然是黄智带过来的人,不但没有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却连那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都没有保住,让人家三拳两脚就赶到了“养老院”等死,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个聪明人。柳海洋把清欠办叫“养老院”,还专门解释,养老院里的人生前途只有两个字:等死。

郜天明却没有等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活得反倒挺自在。在这个办公室里,他冷清地过着一个又一个几乎完全重复的日子。其他几个人互相之间谁也不太搭理谁,各忙各的事儿,有的上了班就往股市跑,希望从股市上捞回在公司失去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或者天天到处打电话联系业务,渴望做成一笔两笔生意让自己存折上的数字迅速膨胀起来。张胖子则利用一切机会诅咒黄智,时时刻刻不忘声称要把黄智送到监狱里去。郜天明绝对准时上班,也绝对按时下班,上班了就看书写字想事儿。如果谁有兴趣找他聊天,他就陪着人家海阔天空不着凋地胡诌八扯,却绝对不涉及身边的故事。这种自在的感觉需要有豁达的心境来支撑,否则就真的会每天经受等待死亡来临的恐惧。

下了班他也不乘坐公司的通勤车,因为他并不急于回家。他喜欢沿着华灯下的街道漫步,溜达够了再回家吃他老婆粗手大脚做成的粗枝大叶的饭菜。而他老婆也习惯了他的回家时间,七点半之前归家一般不会骚扰他,如果过了他的手机便会催命一样响个不停。华灯下的街道比白天显得更加繁华,而这种夜间的繁华却总带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就跟夕阳一样,灿烂、辉煌,却又悲怆、凄凉。商店橱窗里的商品在灯光的装饰下更显得华丽诱人,也许缺陷需要夜幕掩盖,精彩需要灯光装饰。他沿着马路牙子像过独木桥走平衡木一样前行,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的时候这么走是为了追求那种略带危险的刺激,如今这么走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不过有时候也能从马路牙子上找到一屡浅显的哲理性的感悟。比如说,这天他就忽然想到,人们都说人面前的路很宽,实际上每个人面前的路都非常狭窄,就像这窄窄的马路牙子。道路确实非常宽阔,可是你却只能占据窄窄的一个脚掌的宽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人面前的路只有一个脚掌那么宽。郜天明对自己对马路牙子的哲学思维成果,颇有些沾沾自喜。对人来说,真正宽阔的路不在脚下,而在脑袋里。只有思想可以不受拘束天上地下过去现在未来的任意翱翔,而且,思想的旅途没有任何风险,只要你别企图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付诸实施,一般就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郜天明的思路突然被尖锐的急刹车啸叫声打断了,随即身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更是让他恼吓成怒。他回过身来正要愤怒声讨破坏他哲学思维并将他的平静变成惊惧的司机,却看到紧贴着他停下来的汽车正是公司给新任总经理购置的那台奥迪A6。司机兼办公室副主任李天来正从摇下半截的车窗里探出留着板寸的脑袋,露出那副贼嘻嘻的笑容看着他。郜天明肚子里的气只好自己消化了,对着李天来笑骂:“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吓死我用不着偿命啊?”

李天来虽然刚来不久,在郜天明的印象里还是个不错的人,一点也没有姜钧嫡系的架子,精明勤快,任劳任怨,见了谁都嘻嘻嘿嘿一笑。报到以后,还专门跑到清欠组跟郜天明他们套了半天近乎。让郜天明奇怪的是,他今天怎么会把这台车开出来逛大街,已经是下班时间,这个时候在大街上遇到他,只有一个解释,他开车回家,这在过去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现象。南方集团的规矩是,所有驾驶员一定要把车在公司的车库里停好,然后再步行或者乘坐公司的通勤车回家。唯一可以不受这个规矩约束的是小乌龟,他也有他的道理:他是总经理助理,并不是单纯的司机,那些规矩是针对司机制定的。

李天来推开车门:“上来呀。”

“行,咱也借回光,送我回家。”郜天明边唠叨着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进到车里看到车后座上坐的人,立刻后悔,上错车了。姜钧坐在后座上,正神秘莫测地看着他。

“噢,姜总在呀,算了,李主任,不用你送了,我还是坐十一号私家车吧。”郜天明狼狈地说,赶紧下车。他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跟比他官大的人同乘一车了,人家别扭不别扭不说,他自己就感到别扭。

“别别别,”姜钧从后面扯住了他,“你这是干吗?既来之则安之么。”

郜天明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放到了座位上。

姜钧说:“我还没吃饭呢,你要是有自主权的话,陪我一起吃完饭再回家怎么样?我这人有个毛病,一个人吃饭吃不香。对了,上一回咱们俩吃饭,还是你埋的单,今天算我回请吧。”

郜天明只好说:“好吧,陪领导吃饭也算是加班吧。”

“哈哈,这可不算加班,只能算尽义务。”

“好啊,尽义务就尽义务,你说吃啥吧?”郜天明断定姜钧绝对不会偶然碰上他便拉他陪餐,只是摸不清姜钧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兴趣,如今他自己对自己都失去了兴趣。

姜钧叫郜天明陪他吃饭确实是一时兴之所至。他如今住在公司租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自从他打听到他住的那套南方大酒店的套房是由小乌龟亲自监督装修的以后,便决心从那里搬出来。因为,每当想到那套房子里有可能隐藏着窃听器、摄像头之类的工具,他就忐忑不安,觉都睡不安稳。现在租这套房子,每个月才3000元钱,豪华装修,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比住酒店套间里舒服多了,自在多了,好赖像个家的模样儿。更重要的是,不会有人在这种民居里装传说中的窃听器、摄像头。

不光住宿,就连用车他也非常注意,新进的小车他没有让王小车开,而是交给了李天来。南方集团一共有四台轿车,他和柳海洋各用一辆。小乌龟为了把持一台好车,自愿做了柳海洋的司机。如果他不在,那台柳海洋的车就由王小车驾驶。剩下的车辆外加几台面包、商务旅行车之类的公务车,一般情况下用作接待、通勤车,平时乱用,没什么固定的模式,谁需要了找办公室派车,办公室派给谁谁就用。今天他下班后,路上的车挺多,车子只能慢慢排队前进,李天来眼尖,指着马路边对他说:“你看,那不是郜天明么?”

他顺着李天来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郜天明沿着马路牙子低着脑袋踽踽独行,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孤独又有几分凄凉。他便灵机一动,让李天来停车把郜天明拉了上来。

“你怎么不坐公司的通勤车?”

“通勤车送人得绕一大圈,回到家跟我步行也差不多,还不如借机散散步呢。”

“你说晚上吃点啥好?”

郜天明说:“反正我是陪领导,领导想吃啥我就吃啥。”

姜钧说:“吃海鲜太贵,吃火锅太累,吃米饭炒菜吧也不想,中午刚刚吃过,连着吃倒胃口。唉,如今每天这三顿饭还真成了问题。”

郜天明说:“吃点啥这三个字是中国人几千年来问个没完的问题,吃不饱的时候天天问今天吃点啥,吃饱了的时候也是天天问今天吃点啥。我看咱们也别研究了,啥也不吃,要几瓶啤酒喝,喝着喝着就想起来要吃啥了。”

姜钧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上哪儿?”

郜天明暗忖这位姜总经理今天晚上突然要跟他吃饭,肯定有话要说,吃啥倒在其次,关键是要说话方便才好,于是就对李天来说:“走,往海边上开,今天正是满月,领姜总看海上升明月去。”

姜钧大喜“真的?海上日出我看过,海上月出我还真没看过,今天天气也好,万里无云,应该能看到月亮。”

李天来二话不说开了车就沿着滨海路朝海边驶去。姜钧按下了车窗,湿润的海风灌进车里,顿时神清气爽,心情愉快起来。今天果然是月圆之夜,初升的月亮像一面光彩照人的圆盘悬挂在天际,平静的大海波光粼粼,银光闪烁,舒缓的涛声有如沉睡婴儿恬静的鼾声。良辰美景也让郜天明心旷神怡,倏忽之间种种烦心恼人的事情都成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零碎。

“最近在忙什么?”姜钧打破静默问郜天明。

“没忙什么,清账。”

提到清账,姜钧真有些沾沾自喜。他没有想到,略施小计,仅凭一两个没有期限的许诺,南方集团原来领导班子的小团体就开始破裂,处处掣肘步步难行的局面开始改善,柳海洋、裴国光、小乌龟三人各打各的小九九,对他虽然没有达到同心同德全力配合的程度,起码不像他刚上任的时候显示出明显的抗拒抵制情绪。

唯一直接找到他核销费用的就是小乌龟,那家伙一下就拿来了40多万的票据让他签字核销。小乌龟话说得非常客气:“姜总,这些发票都是公司接待和我出差做业务积累下来的,本来没打算一次报销,现在公司要清理职工欠款,当领导的应该积极响应公司的号召,这些票据多是多了一些,公司尽管审核,凡是公司认为不应该报销的尽管砍下来,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当时裴国光正好在场,姜钧顺水推舟将单据递给了裴国光:“裴总监你审核吧,能处理的尽量处理,不能处理的咱们再商量。”姜钧当了多年的国有企业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这种移花接木转移矛盾的伎俩应用起来手法纯熟,不露声色就把矛盾推给了裴国光。

裴国光也不是傻子,面露难色,迟疑半会儿说:“好吧,审核票据都是她们在弄,我把这些也交给她们让她们一并处理。”

姜钧心里暗笑,裴国光这家伙也够滑头的,是一个熟练的二传手,他交给他的矛盾他轻轻松松就又转移给了下面的人。不过这也在常理之中,南方集团这样的单位,不滑头怎么能当财务总监、总经理助理之类的高管人员?面对一帮大大小小的滑头,姜钧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他能不能比他们更滑头。小乌龟心里却不是滋味儿,他刚刚从大洋马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原想直接把票据交给姜钧,让他签个字就一切了结了,没成想转了一圈还得再回到大洋马那里去。

过了两天,大洋马就把票据退还给了小乌龟。经过财务审核,同意报销的数额不到票据的三分之一,还专门在后面附了一页文字说明,详细解释了那些不能核销费用的理由。小乌龟当时就火了,怒气冲冲地质问大洋马:“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忘了,你当初那些报销的费用里有多少不能报的都是我签的字。”

大洋马红了脸说:“不是我不给你核销,这是人家裴总监定的政策,核销必须要三个人签字,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要是说了算我敢不给你肖助理核销吗?你要是有意见,再去找找姜总,只要他批了,就能核销。”

小乌龟实在不想因为这事儿去找姜钧,不愿意因为这件事情跟姜钧发生面对面的冲突。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姜钧跟他闹翻了,副总经理的位置他就别想了。可是如果按这个数额核销费用,30多万的费用不能报销,实在合不得,那些贴在报销单上的发票就是一张张人民币呀。思前想后他还是去找了姜钧,裴国光正好也在那里,小乌龟暗骂:“这只瘦猴整天黏在姜钧办公室不就想混个副总经理当吗?老子非让你梦想成空不可。”

“姜总,我的报销费用财务审核有问题,如果这么办,今后工作没法儿干了。为了公家的事情总不能让我自己垫钱吧?要是我有钱垫也就垫了,我没那么多钱,垫也垫不起呀。”

裴国光早已把小乌龟的报销审核结果汇报给了姜钧,姜钧手里也有了书面说明。怎么应付小乌龟他也早就打好了主意:花过的不跟他计较,根据欠款数额核销,可是公司也绝对不能反过来再拿出钱倒贴他,这种亏本生意他姜钧绝对不做,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清理欠款呢。他对小乌龟说:“财务审核的是不是有出入咱们做领导的也不好下行政命令,要是一下,财务反问一句,你们领导说多少就多少还要财务干什么?我还真不好回答……”

这时候裴国光插了一句嘴:“财务完全是按照规定审核的,对肖助理的费用核销还格外慎重,放得也比较宽,要是真的严格起来……”

小乌龟对这只瘦猴恨透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指使,财务不敢这么卡。他这么做也是居心险恶,既让他经济上吃亏,又让他在姜钧面前丢脸,通过这件事,他可以在两人竞争副总经理的天平上为自己增加大大一颗砝码。因此听到他说这些话便打断了他:“行了,你别装洋蒜了,你当然根本都用不着报销,你向来都是自己花钱自己报,财务总监么。”

裴国光的脸顿时又变成了死面疙瘩:“现在说的是你的报销问题,我报销是我的问题,两码事,别往一起搅。如果我的费用不该报销,我也不会拿到领导面前死乞白赖地报。”裴国光说这话的时候底气挺足,姜钧估计这件事情应该不是裴国光的短处,否则不会这么理直气壮。他便抓紧时机开始和稀泥抹光墙,用商量的口气对裴国光说:“裴总监,你看这样好不好,肖助理的工作有特殊性,接待工作迎来送往,有时候有些费用也确实是额外支出。另外他还要搞一些贸易业务,可能有些票据有些出入,这也是正常现象。我看这样吧,你核对一下肖助理的欠款数额,根据他的欠款数额核销算了,核销不了的部分肖助理暂时放着,今后做了业务有了利润再慢慢消化,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裴国光拉长了脸说:“领导定了我没意见。”

小乌龟也只好说:“就这样呗,我小乌龟也不是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的人。”

裴国光“哼”了一声,露出满脸的不屑,姜钧便在报销单上签了:“按实际欠款数额核销”几个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小乌龟拿了签好的报销单走了,裴国光气愤地对姜钧说:“姜总,他这些报销单据我亲自看过了,里面问题多了,我们给他审核的数字都是放宽了的。比如他那5万多到西北地区出差的费用,飞机票上的名字都不是他的,那段时间他明明在公司哪都没去,怎么到西北出差去了?除非他有分身术。其实那些费用都是他老婆的,他老婆在西北开了一家公司,做生意的费用都拿过来让他在公司报销,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来了他仍然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我看我们南方集团应该改名字,就叫南瓜公司,南方大傻瓜。”

姜钧没有接裴国光的话头,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小乌龟这次报销起码占了公司十五六万的便宜,如果不是硬卡着没有按他的发票数额报,他占的便宜会更大,不但欠公司的款可以一笔勾销,公司反过来还得再找给他十五六万。他实在想不通过去黄智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对他们这些人如此放纵。不难想像,长期以来小乌龟通过这种办法从企业挖掉了多大一块肉。裴国光说人家,其实他们这几个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裴国光就给自己核销了10多万的费用,还故作姿态地补交了5000多元的现金销账,他一个分管财务的哪来的那么多开销?柳海洋更好笑,拿了一大把十几万的票据来冲账,其中竟然有十几张餐饮发票是同一天的。姜钧本想把他顶回去,可是看看那些海鲜大酒楼同一天开出来的发票的数额一共才1万多元,就给他批了。通过这次清理内部职工欠款,他不由想起了那句顺口溜:国企过去是口锅,不用干活有吃喝;国企现在是块肉,人人都能咬一口。南方集团就是最现实的例子,职工眼里的企业就是一块红烧肉,谁有本事谁就能多咬一口;企业领导就像做红烧肉的大厨,只要他想多吃多占,谁也无法阻拦。

“他妈的,老子是南方集团的总经理,这碗红烧肉要吃也只能老子吃,谁想吃谁就是找死。”姜钧在心里暗暗咒骂,决心采取一切措施不能再让那帮家伙从自己的嘴边抢食。

对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这几个领导班子成员的报销他采取了从宽政策,当然不是他大方,只是他现在还不愿意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跟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他还需要他们的配合支持。如果在这些事情上跟他们斤斤计较的纠缠,说不定清理职工欠款这件事情就办不透变成了夹生饭。如果那样,他这头一把火烧焦了,今后日子就更难过了。迄今为止自己还是在南方集团这口泥潭边上转悠,这个泥潭到底有多深,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小心谨慎,摸着石头蹬泥潭,稍不留意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现在他手里好赖有了300来万,再加上职工清欠收回来的资金,南方集团起码近期内不会发生断粮,屋里有粮心头不慌,有了这五六百万再混个一年半载估计没啥问题,有了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就有了机会。

在裴国光倾力合作的态势下,公司清理职工欠款的工作进展顺利,很快回收了将近200多万元的资金,比预期的结果好了许多。

李天来把车停在了一个叫做月亮海滩的地方,车刚停稳立刻便有许多招揽客人的女孩子迎上前来。姜钧看到海滩上有许多摆好的桌椅,便对郜天明说:“这么好的天气窝在房子里真是浪费光阴,不如就在露天更舒畅。”说完也不等郜天明表态,就朝海滩上走去。李天来抢先两步跑到海滩上在这个桌子上摇晃摇晃,那几把椅子上左按右压,最后才对他们说:“就坐这张桌吧,这张桌椅都稳当。”

三个人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姜钧对服务员说:“先搬一箱啤酒过来,我们喝多少就算多少。”

服务员显然都是当地的渔家女,粗手大脚,皮肤黝黑,做起生意来却有板有眼:“请问老板喝什么啤酒?我们这里有好泉纯生、雪海冰脾、南海特纯、还有黑岛、皮克……”

姜钧说:“有没有本地生产的?”

服务员说:“雪海冰啤和南海特纯都是本地生产的。”

姜钧又问:“这两种啤酒你们本地人喝哪一种多?”

服务员说:“都喝,我们这里的客人喝南海特纯的多一些。”

姜钧说:“那就来南海特纯。”

服务员又问:“老板要什么下酒菜?”

姜钧看看李天来,李天来说:“先来个卤水拼盘,再来个蒜蓉空心菜、酱油水螺、海蛎煎,就这些了,姜总你看行不行?”

姜钧问服务员:“你们这有没有奉送的小菜?”

服务员连忙说:“有的,五香花生跟油泡茼蒿。”

姜钧说:“这就够了,六个菜,咱们三个人,每人两个菜。”又问郜天明,“你再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郜天明暗自好笑,这位姜总倒挺有意思,人家奉送的两个小菜他也给算计到总数里去了,便说:“行了,不够再说。”

服务员又追问他们要不要什么主食,主食有炒面线、炒米粉、面线糊、白米饭、蛋炒饭……姜钧打断了她说:“先要这些,等一会儿我们要吃主食再要行不行?”

服务员连连答应着跑去安排了,片刻两个女孩子抬着一箱啤酒过来,姜钧对郜天明说:“喝啤酒讲究新鲜,不像喝白酒越陈越好,所以喝啤酒不能看牌子,名牌啤酒再好运过来再在库里压几天也不新鲜了,所以就喝地方自产的啤酒绝对没错。”

郜天明看得出来,姜钧的心情不错。姜钧先端起酒杯对郜天明和李天来说:“来,头一杯酒先干掉,为大海,为明月,也为南方集团有个光明的未来,干杯。”

郜天明喝了一半就把酒杯放了下来,李天来也只在杯沿上抿了一抿作了个样子,姜钧十分扫兴,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天来笑着解释:“我得开车呀姜总。”

姜钧指着郜天明问:“李天来要开车我不强求他,我干了你剩下半杯怎么回事?不给面子?”

郜天明说:“为大海、为明月干杯没问题,可是我不能为南方集团有个光明的未来干杯。”

姜钧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郜天明问:“你觉得南方集团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姜钧说:“我认为南方集团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郜天明说:“难,南方集团现在的问题不是未来光明不光明,而是牌子还能打多久。”

姜钧没想到他对前景的看法如此灰暗,更没想到他说话如此直率,觉得正面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是时候,就边给自己倒酒边自我解嘲地说:“看来郜天明同志对我这个总经理没有信心啊。”

“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而是对南方集团早就没了信心。姜总,你来了这么长时间,知不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职工?”

“这我哪能不知道,算上我64个人么。”

“那你知不知道这64个人里小乌龟跟柳海洋的亲戚朋友占了多少?”

姜钧觉得他这个问题太敏感,忍不住看了李天来一眼,郜天明说:“没关系,这话我当着小乌龟跟柳海洋的面都敢说。有30个!这些人都是他们用自己手中的人事权调进来的,自然而然也是他们的群众基础,同时也是南方集团的负担。像我们这样的国有企业,每安置一个职工,每年平均得负担5万元左右。光是养活他们,公司每年就得负担150多万。所以说,南方集团实际上已经成了柳海洋跟小乌龟的家族企业了。”

姜钧哈哈一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就不相信黄总能那么糊涂,眼看着他们这么干。”

郜天明说:“你听说过59岁现象和夕阳效应吗?”

“听说过,不就是说许多人越接近退休,心理越难以平衡,为自己、孩子、今后考虑得更多了,或者对工作放任不管,或者开始向国家的口袋伸手,逐渐就堕落了。”

“黄智倒没堕落,也没有向国家的口袋伸手,即便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胆。他在最后这一两年,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平安降落,对黄智来说他们闹的那一套都是小把戏,没必要跟他们较真。况且,柳海洋小乌龟跟上面也都有不清不楚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个时候谁都认为南方集团将来就是他们的,所以黄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自己能平安降落就万事大吉了。来,姜总,我们还是为大海、为明月干杯吧。”郜天明的话让姜钧想起了王部长,显然,那个王部长就是柳海洋、小乌龟的关系之一。他倒也不愿意多谈黄智的事儿,于是举起酒杯对郜天明让了一让,咕嘟嘟把一杯啤酒都喝了下去。

李天来连忙斟酒,姜钧问郜天明:“董事会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

郜天明说已经完工了,明天就可以提交给他审阅。姜钧听到郜天明这么说,心里稳当了很多。郜天明的稿子他也过了一遍,感觉大不一样,语言通顺流畅不说,关键的是他想说的话报告上都说了个透彻,而且论点鲜明,论据充分,有理有据。仅就报告本身而言,相信董事会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龃龉之词。尽管如此,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对郜天明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让他再改改。这也是当领导的手段或者说艺术,绝对不能让下面的人觉得这个领导好对付。

这时候服务员一样样上菜,姜钧胃口很好,菜都尝了一遍连连称赞:“想不到这种路边摊的菜味道居然做得不错。”

李天来默不作声,谨遵职守,他今天的任务就是三陪:陪吃陪喝陪听。所以他一直紧紧盯着他们的酒杯,谁喝了就赶紧给谁倒满。

郜天明给姜钧解释:“这些摊位都是海边的渔民开办的,他们的菜都是家常做法,再加上天天都是这几样,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像你这种吃惯了大酒店那种中看不中吃菜品的人,偶然来光顾一下换换口味当然觉得新鲜。”

姜钧说:“你可别胡说,谁他妈吃惯了大酒店?这儿没别人你说说倒没关系,要是有上级领导你这么说不等于给我上眼药么?”

姜钧这糙得掉渣的话反而让郜天明觉得亲切,一下子就拉近了跟姜钧感情上的距离。因为这让他体会到姜钧这阵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领导,而仅仅是他的一个同事、朋友而已。他却不知道,这正是姜钧练成的一套功夫,领导适当的时候跟部下说几句粗话,适当的时候有限度地谴责对方,反而会拉近对方跟你的距离,抹平领导跟下级的界限。

果然,郜天明立刻上钩,主动起身给姜钧倒酒,挺近乎地对姜钧说:“姜总,你年龄比我大,我叫你一声老哥。来,别的不为,就为你来当南方集团总经理的勇气和傻气干一杯。”

姜钧说:“你先等等,你说为我的勇气干杯好理解,为我的傻气干什么杯?我怎么傻了?”

郜天明说:“你如果来之前知道南方集团的情况,可你仍然来了,那你就是有勇气。你如果来之前并不知道南方集团的情况,一听说当总经理就兴冲冲地往这跑,那你就是傻气,不管是勇气还是傻气,反正你来了,总经理当上了,小乌龟柳海洋那帮王八蛋傻眼了,这就值得庆贺,我先干为敬。”

郜天明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见姜钧端着杯子发愣没有喝,就问:“姜总,怎么不喝?不接受我敬的酒?”

姜钧真的有点搞不明白,任命他到南方集团是人家给他的一个大馅饼还是大陷阱。他问自己,如果自己之前了解真实情况,他还会不会来?他想可能照样会来,终究从一家国企的处级干部变成另一家国企的局级干部,诱惑力足够大。脑子里这样想,嘴上却对郜天明说:“我确实有点傻,说实话,早知道这个样子我真就不来了,还不如在哪个工业协会当个副会长之类的公务员。虽然没啥权,可是舒服稳定,钱也不少挣。”说着,他也喝干了杯中酒。

郜天明酒量不行,却是实心眼儿,觉得跟姜钧挺近乎,来者不拒。这几杯啤酒喝得急了点儿,脑子已经开始晕乎乎,话也多了起来:“姜总,你这一来‘海龟帮’的希望破灭了。”

姜钧问他:“什么海龟帮?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海龟帮?”

郜天明说:“海就是柳海洋,龟就是小乌龟,他们俩是海龟帮的头头,左膀右臂是糖三角和李大宇。你这一来呀,海龟帮可是大失所望啊。首先,柳海洋当总经理的希望破灭了;其次,小乌龟跟裴国光当副总经理的希望暂时也难以实现了;再次,小乌龟跟柳海洋把南方集团变成个人财产的目的也难以达到了。还有,那些亲戚朋友跟着鸡犬升天各得其所的愿望也达不到了。你想想,你有多少人恨啊,所以么,你出来进去都得小心点儿,别让人打了黑枪,或者别让人给你后背上插刀子。”

姜钧让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半真半假地问他:“你说真的有人会对我实施暴力?你别制造恐慌好不好?我这人胆小。”

郜天明说:“我说的打黑枪、背后插刀子只是说背后告黑状,当面装人样,这是海龟帮最擅长的事情。想当初我刚刚调来的时候,他们就到处告状,说黄智搞近亲繁殖,拉帮结派,培植个人势力等等,上面还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把黄智闹得不得安稳。其实是柳海洋跟小乌龟为了排挤我给黄智施加压力,因为我当时也是办公室副主任,柳海洋认为我调过来就是黄智想排挤他,小乌龟当时是人事科长,我就更成了提拔他的绊脚石,所以他们一方面在黄智面前表现得百依百顺,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包括合法不合法的事情都替他办;另一方面却又写匿名信到处告状,结果黄智终于中了他们的套儿。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拉帮结派,表现自己公平正直,把我从总经理办公室调出来安排去搞贸易;贸易有了货款纠纷,就又把我弄到了清欠组,提拔柳海洋当了总经理助理兼办公室主任,提拔小乌龟当了办公室副主任,仍然执掌人事大权。再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越来越出格了,连我都想不通黄智到底怎么了,柳海洋跟小乌龟成了南方集团实际上的主人,黄智对他们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好像完全成了他们的傀儡。按照我对黄智的了解,他绝对不会那么庸碌无能,更不会容忍自己大权旁落。我有时候甚至想,这帮家伙会不会对黄智施了什么精神控制之类的邪术?”

说到这儿,郜天明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说:“你来这么长时间感觉怎么样?”

姜钧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的真实感受。他的酒量大,几杯啤酒下去脑子反而更加清醒了,听到他这么问,就淡淡地说:“还可以啊,我们领导班子几个人合作还比较顺。”

郜天明连连摆手:“算了,什么顺不顺,你说顺,有两个可能,一是明明不顺,可也得违心地说顺;二是自己觉得顺。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还没遇到利益的冲突,到了真格的时候你就知道不顺是什么滋味了。”

姜钧微笑,脸上也微微发烫。他也知道,目前“顺”的基础非常脆弱。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既小心翼翼地维护这难得的“顺”,又要坚定不移地朝自己的目标迈进。在统一意见跟坚持原则之间保持平衡,是他天天都要完成的作业。没想到,今天跟郜天明在酒桌上竟然意外得到了许多过去并不了解的情况,也突如其来地受到启发:争取群众支持,建立广泛坚实的群众基础。不然,上级来考核干部,职工评议打分的时候,这么多职工是人家的亲戚朋友,人家再稍稍做点工作,给他评个不称职让他灰溜溜地下台走人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这儿,他问郜天明:“你觉得裴国光那个人怎么样?”

裴国光是他拉拢成功的第一个集团领导班子成员,对这个人的人品他却一点都没有数,尤其是靠他掌管财务大权。如果没有充分的了解,今后的使用上就会很盲目。

“那是一个小刮刮,只要是公家的,只要有机会,没有不想刮进他自己家的项目。”

“是吗?看样子你对他也有成见啊。”

郜天明激动了:“我对他没成见,我跟他个人也从来没有冲突,我是看不起他的为人。我还是用事实说话吧。我敢肯定,你刚来不久,他就向你汇报过,国税局来找麻烦了,是不是?”

姜钧点点头:“还真有过。”

郜天明哈哈大笑:“这小子,又玩这一套了,欺负你刚来不了解情况。实话告诉你,他和国税二分局通着呢,不时勾结起来制造点麻烦,然后就以摆平税务的名义,大吃大喝玩个痛快,然后还能开出各种发票从集团替自己挖一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过去黄智也让他懵得一惊一乍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让小乌龟了解了内情,告了他一状,黄智后来就不吃这一套了。如果他说有国税二分局的找麻烦,黄智就说按国家法律办,该缴税就缴税,该罚款就罚款,然后再从集团内部查找原因,追究责任,谁造成的损失谁负责,一回就把他的毛病治了。哈哈哈,没想到,你刚来他就又趁空捞了一把。”

姜钧心里憋气,如果真是这样,他估算裴国光至少捞了5万多元。

郜天明又说:“你来了以后换车了吧?”

姜钧不知道换车又有什么猫腻,点着头说:“是啊,换了,我和柳总都换了,群众有反映吗?”

郜天明嘿嘿笑:“群众哪管这种事吗?只有裴国光才会折腾。你可能不知道,换下来的旧车都让裴国光2万元一辆买走了。那两台车每一台买的时候都是二三十万,折旧后实际价值走二手车市场也至少有10万元。裴国光转手10万元倒卖了,自己留了一台当私家车,一进一出净赚6万元,又白落一台车,真不愧是财务总监,赔的都是国家,自己能赚就赚。”

姜钧再次惊讶,当初换车的时候,裴国光请示他旧车怎么处理,他没当回事儿,让裴国光斟酌着处理。后来裴国光告诉他车已经到了报废期,只能当废铁卖,一台车卖了2万元,没想到那个瘦猴真比猴还精,转手就赚了6万元,还白得一台本田雅阁。被人蒙骗的感觉很不好,被自己的下属蒙骗的感觉更不好,一股怒气从姜钧心底升起,面红耳赤起来。

郜天明嘻嘻哈哈给他斟酒:“老板,别生气了,裴国光就是那样人,铁公鸡从他手里过,他都要刮一层屑沫下来。不光对你,在黄智时代,他就没少捞,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我来之前的事情我管不了,”姜钧忍住气,心里又有了主意。他慢条斯理地对郜天明说:“我对干部的认识是现实的,就是看他是不是能认真完成我的工作任务,所以你从现在开始,放下思想包袱,一切从头开始。你现在已经回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今后文秘方面的工作就全面管起来,跟李天来好好配合,别搭理糖三角,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郜天明眯缝了眼睛看他:“姜总,你该不会让我干违法乱纪的事吧?”

姜钧笑了:“你净胡扯,我是什么人?是堂堂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党委书记,不让你们做违法乱纪的事才是我的职责,我怎么可能让你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昵。”

郜天明说:“我的意思你没明白,我是说只要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情,什么工作我都接受,不过,能不能干好可就不一定了。”

姜钧心里一动,我何不给他多安排点事干?便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工作任务:“写稿那种事情不是天天都有,该办的时候办,平时你没事也不能坐在办公室白拿钱对不对?我……”

郜天明打断了他:“姜总你等等,这话可得说明白,不是我不干工作,而是人家不让我干工作。当然,我自己也有亏空,让人家抓住把柄了。”

姜钧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过去的事情我不管,只看现实表现,我只能把我任期内的事办好。所以,你从明天开始,除了把公司的文字工作,包括文秘工作抓起来,还有党务上的一些事情你也负责起来。我们是国有企业,是有党组织的,党的工作也绝对不能放松。”他顿了顿,看着郜天明说:“不过,职务、级别等等这些事情我现在没办法对你明确,你就先这么干着,你有没有意见?”

郜天明脸上放光,举起酒杯对姜钧说:“姜总,我敬你一杯,你安排的事儿我保证当回事儿就成了。我需要的是工作,是信任,是理解,这些东西你今天都给我了。职务级别那些事儿我早在10年前就已经没多大兴趣了。”

姜钧跟他碰了杯,干了。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给所有景物镀上了淡淡的金属光泽,让所有景物都显得柔和起来。远处海面上,停泊的船只闪闪发亮的夜灯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宽阔的灯光倒影,活像黑黝黝的海面上被谁开辟出了一条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天来知道他们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就对姜钧说:“姜总,挺晚了,回不回去?”

姜钧挺怵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守那三室两厅的房子,就说:“这么好的月亮急着回去干吗?再待会儿。”

郜天明也说:“李主任你要是家里有事儿你就先回去,我跟姜总再待一会儿,回去我们打个车就行了。”

李天来嘿嘿笑着说:“我哪有家?家还没过来呢,集团效益好了,稳定了,家才能过来,所以说啊,我们的命运都捆到了集团这条船上了。退一万步说,别说我家没过来,就是过来了,有事儿我也不能把领导扔在这儿跑回家呀,我是怕天晚了海边上凉,你们感冒了。”

风景、海涛还有话题都让姜钧感觉非常好,便吩咐李天来:“吃也吃得差不多了,喝也喝得差不多了,天来,去要一壶好茶来,咱们继续聊。”

正文 第九章 国企董事会

南方集团董事会终于召开了。这次董事会关系到姜钧能不能抹掉总经理后面括弧里“代理”两个字,对他至关重要。而且,姜钧心气甚高,他要的是全体董事一致通过,而不是多多少少会让人尴尬的百分比。还有,这一次董事会要对南方集团今后的经营方针进行讨论,而经营方针策略是姜钧根据自己的需要确定的,所以,能不能在董事会上获得通过,对于姜钧在南方集团能不能实现个人的奋斗目标也是至关重要的。总归一句话,这次董事会,姜钧要的就是圆满两个字,所以南方集团的准备是充分而又充分的。

姜钧想,这次董事会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那些董事都是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厂长、副厂长,投入的股份没有一分钱是他们个人的,赚了亏了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作为国资委下面的国有企业,都要看国资委的脸色行事,国资委确定的总经理人选,在他们那里应该不会有人公然投反对票。董事会批准总经理人选,是要在董事会上当面举手的,谁是赞成派,谁是反对派,一目了然。这个结果会报给省国资委汪主任,况且,董事长刘副主任必然要现场坐镇,谁也不会和汪主任、刘副主任为代表的国资委唱对台戏。

然而,这一次不同,姜钧实在摸不透柳海洋、小乌龟他们跟上面的关系到底有多深,柳海洋能够利用他爸爸过去的关系在董事里掀多大的风浪。如果有一半的董事给他的任命投了反对票,他的下场只能是灰溜溜地走人,就真的应了那句成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毕竟,国资委也不能违法,在董事会不批准的情况下,硬性任命他担任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即便硬性干了,也会因为违法操作,让他成为非法总经理。他相信,如果董事们没有通过他的任命,就绝对不会对国资委非法任命他听之任之。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也不能不预先防备,往最坏处考虑,朝最好处努力。有备无患,周密细致,是他一贯的风格。

他主持成立了董事会会务组,亲任组长,让柳海洋当了个副组长,裴国光和小乌龟当了会务组成员,裴国光负责向董事会作财务报告,小乌龟则没有具体的分工。会务组下设接待办,李天来顺理成章地担任了接待办主任,王小车为副主任。秘书组组长由郜天明担任,主要任务就是作会议记录,会议结束的时候撰写董事会决议、会议纪要等等,由到会董事签字。会务需要的服务人员抽调了集团几个长相过得去的年轻女人,正经场合的服务工作委托给了社会上专业的礼仪公司。按照他的安排,柳海洋和小乌龟对于这次董事会都没有了实际意义,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

李天来和王小车带领着集团的所有车辆,不分黑白地到机场接董事,王小车负责调度车辆,李天来驻守在机场,专门向董事派发文件资料。每个董事到场,最先接到的就是一份文件袋,还有一张银行卡,李天来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董事提醒:“这是董事的车马费,密码是六个八。”

按照常规、惯例,会议资料都摆放在董事预住的房间里。这一次董事会之所以延伸到机场接机环节,目的就是落实姜钧的意图:工作要做在前面。他没说出来的话就是:如果等董事会已经开完了,再发车马费,那就是马后屁,连马后炮都够不上。所以,董事们一下飞机,首先收到的就是一份惊喜:4~6万元的车马费。董事长,也就是国资委的刘副主任6万元,副董事长5万元,一般董事4万元。常务副董事长原来是黄智,如果董事会顺利,就该轮到姜钧了,这是惯例,南方集团常务副董事长由总经理兼任。黄智属于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在董事会即将召开的时候,却请假到澳大利亚看儿子去了,免除了与会的所有麻烦。

裴国光请示常务副董事长的车马费是给黄智还是给姜钧,姜钧毫不犹豫:“当然是给黄总了,从理论上说,他现在还是集团的常务副董事长。”他相信,这个明确的善意,黄智一定会领情。

百密难免一疏,本来好好的事儿,却让李天来给造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紧张。李天来居然自作主张,给每个董事的资料袋里塞了一盒伟哥。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姜钧也是翻看自己那份资料袋的时候才发现的。这件事情太鲁莽了,如果哪个董事是个正经人,或者是个假正经的人,拿这件事情作文章,堂堂国有企业南方集团给董事会成员发伟哥,传出去,不说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起码也会成为不大不小的社会新闻、让人嘲笑的黄色段子。

姜钧气哼哼地追到了机场,企图阻止李天来恣意妄为,然而,已经晚了,15个董事中已经到达7个,算上他自己,拿到的已经有8个人,剩下的人如果没有,就又是一场麻烦。宁亏一村,不亏一人,这涉及到公平原则,四粒伟哥价值不高,不过一千来元钱,可是那也是一种待遇,总不能有的董事发,有的董事不发。没有拿到的董事追问起来,谁也没办法解释。

姜钧恨不得狠狠踹李天来一脚:“你他妈的就是这么给我办事的?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你害死老子了。早知道你他妈这个德性,把你弄过来干啥。”

李天来显然胸有成竹,嘻嘻赖笑着解释:“姜哥,我就知道,如果事先请示你,你肯定不干。”

姜钧就板着脸问他:“你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李天来振振有词:“姜哥,这些董事们哪一个都是国企老大老二,他们啥玩意没见过,啥味道没尝过?除了那个,还有什么玩意能刺激他们?再看看来的董事,哪一个不是50岁以上的老梆子?我听王小车说,上一次接待刘副主任,老家伙一晚上干了两遍,结果差点没累趴下。这一回我们要尽一切力量让董事们活个痛快,玩个彻底,没那东西顶着,哪个老梆子能尽兴?蓝药片现在已经成了慰劳领导的最佳礼品,这样才更能显得我们南方集团对各位董事关怀备至、周到体贴……”

姜钧担心:“你别把戏演过了,我告诉你,演砸了你我都得完蛋。”

李天来嬉皮笑脸地把他朝外边推:“姜哥,你放心,就是要把这出戏演得尽善尽美,我才这么做的。也就是你,别的企业这一套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接待项目了。放心吧,出了任何事情我顶着,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董事会没开好,你就把我给骟了。”

姜钧在国有企业混了这么多年,那些企业董事长、总经理整天干些啥,他心知肚明,比谁都清楚。只不过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以后,曾经有相当一段时间等待分配,所以他也搞不清楚现在国有企业接待上司到底又出现了哪些新花招。不管怎么说,给董事会成员发伟哥他自己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听到李天来这么说,他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已经发了,那就成了一种待遇,就像局级干部必须配专车一样,只要上了那个台阶就得人人都配。既然成了待遇,那就具有了身份区别的价值含量,例如发伟哥。这个行为背后的意义就是:拿到伟哥的就是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成员,没有拿到的就不是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成员。问题的性质上升到了这个层面,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发,有的发有的不发,那种事情绝对做不得。

姜钧忐忑不安地离开机场,路上暗暗盘算,如果万一这件事情出了娄子,只好忍痛割爱,学一回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把所有责任推到李天来身上,让他做一次替罪羔羊了。然而,董事会成员到齐之后,没有一个人对分发伟哥表示反感或者不满,甚至没有一个人提及此事,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君子、坦然。有那么一会儿,姜钧竟然恍惚李天来给他们发伟哥仅仅是自己做的梦。他暗暗庆幸,伟哥事件不过是一场自己制造的虚惊,不是自己没担待,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快。连他都差点没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这让他觉得自己挺好笑。

董事们到齐了,柳海洋却生起牛气来。也难怪,按照姜钧的部署,事实上这次董事会已经没他什么事了,让他与会,仅仅是个摆设而已。他不可能不体会到这一点,他的抗议是拒绝参加董事会议。在他想来,自己这个在省国资委多多少少还挂得上号的干部,这个过去年年召开董事会都人前人后招摇的副总经理没有参加会议,肯定会在董事中引发大大小小的诧异或者混乱。其实他这么做正中姜钧下怀,没有他,比有他更省事儿。

小乌龟则不然,不管心里怎么想,事实上却仍然在尽一切力量,抓住一切机会往董事中间渗透。他过去跟这些董事们就很熟,所以自己开了车到董事们居住的滨海大酒店单独拜访各个董事。目的不外乎套近乎、拉关系,进一步巩固自己在南方集团的地位,争取让董事们帮他当上副总经理。即便这样,他也很难单独见到哪一个董事。董事们都被李天来和王小车安排的游乐活动吸引了,没有谁会傻乎乎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跟小乌龟讨论南方集团的大政方针。

刘副主任最好笑,对上一次洗桑拿的经历念念不忘,一踏上开发区的土地,便提出了晚上洗桑拿的要求。王小车朝李天来笑,李天来一本正经地告诉刘副主任,今天晚上安排了比洗桑拿更精彩的活动日式鲤女料理。这次董事会刘副主任将正式担任南方集团的董事长,已经是没有悬念的结果,所以说起话来更加大喇喇地像个主子:“小王啊,什么是日式鲤女料理?”

他受过王小车的接待,还不熟悉李天来,所以有什么话对只着王小车讲,反倒把李天来晾到了一边。

王小车非常精明,一个劲把刘副主任的注意力往李天来身上引:“这是我们李主任安排的节目,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得问李主任,”然后问坐在身旁的李天来,“李主任,日式鲤女料理是怎么回事啊?”

李天来故作神秘:“刘副主任,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南郊休闲会所的老板安排的。如果不是接待您和那些董事们,我们也没机会见识,等到了晚上您就知道了。”

刘副主任让他们俩一唱一和挠得心里痒痒得不行,呵呵笑着骂他们俩:“你们两个狗小子,要是日式鲤女料理没意思,小心我在你们姜总面前告你们的状,让你们姜总收拾你们俩。反正一条:这次只许比上次更好玩,不能降低规格啊。”

刘副主任越老越不要脸。这也正常,像他那种干部,快到退休年龄了,恨不得赶死之前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好吃的吃够,好玩的玩够。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一级的干部,退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再搭理他。所以,还不如趁没有退之前,痛痛快快活一回,既弥补了前几十年的亏欠,也预支后几十年的空虚。

当天晚上的日式鲤女料理实在色香味俱佳,过后许久董事们还念念不忘,每一次姜钧找他们在需要董事认可的公司文件上签字的时候,都会有人念秧子:下一次董事会还在你们那里开啊,那个接风聚餐真棒啊。

那天晚上,15位董事加上姜钧、李天来和王小车,一共18个人分成了两个包厢。姜钧肯定要陪刘副主任,李天来和王小车两个人陪另外几个董事。包厢充满了暖昧、淫秽的味道。餐桌是一张低矮的睡榻,睡榻是纯黑色大理石,上面擦拭得一尘不染,有人偷偷用手摸了一下,看上去冷冰冰的大理石睡榻居然是温热的,估计睡榻下面有加温设备。

服务员都是衣着端庄的女人,这微微令董事们失望。来自省城中金公司的侯总告诉大家:“别着急,这是制造效果呢,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大家闹哄哄地奉承他是个中里手,要求他具体解释一下一会儿是怎么回事儿。

食客们在服务员的安排下,盘腿坐到了那张睡榻四周。侯总又解释道,这属于日本风格,日式鲤女料理本身就是从日本传进来的。坐定之后,先是斟酒,果然上的是日本清酒。刘副主任不习惯日本清酒那种怪兮兮的味道,命令换酒,换上中国茅台:“什么风格到了中国都要有中国特色,都要有中国风格。”刘副主任职务最高,他的提议自然没有人反对。

斟好酒就开始上菜,包厢的灯光忽然暗淡下来,通往外边的门静悄悄地洞开,四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托举着一具洁白无瑕的女体缓步进来,然后轻轻地把女体放到了黑色的大理石睡榻上。聚光灯骤然打开,女体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活像一具白玉雕像。不同的是,女人身上纤尘毕现,肌肉皮肤的纹理、隐隐的淡蓝色脉管、皮肤上隐隐约约的汗毛,还有微微起伏的胸部、腹部提醒他们,这并不是一具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女人。送女人进来的四个男人放下女人以后,立正向后转,然后动作划一地迈着正步缓缓撤退。

女人闭着眼睛,两只胳膊枕在后脑下。乳头的四周,围拢了一圈艳红的樱桃。胸部往下,垫着绿莹莹的生菜,生菜的上面,铺满了深海石斑鱼嫩红的肉片和各种壳类动物的软体。最妙的是,蘸料——由芥末酱、酱油和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合而成——厚厚地涂抹在女子的脸部和两腿之间。

董事们震撼了,就连那个刚刚还在吹嘘他见过这种场面的中金公司侯总,也呆呆地瞠视着面前的春光佳肴,面红耳赤呼呼牛喘,似乎马上就要脑中风。

服务员轻声邀请:“各位先生请慢用。”

不知道是谁嘟囔:“妈妈的,也就日本人能发明出这么变态的东西,吃,管他娘的。”

大家都谦让刘副主任先动筷子,刘副主任呵呵笑着夹了一筷头生鱼片,在女人的脸上刮了点芥末酱,然后送进了嘴里,细细咀嚼。

姜钧在这种场合保持了低调态度,尽量少说话,少冒尖,做出单纯的陪客姿态。刘副主任却心里有他,咽下了嘴里的生鱼片,点着名招呼他:“姜总,你是总经理,又是主人,你也动手啊。”

他这一说,众人哈哈大笑,有人闹嚷嚷地追问:“董事长让总经理动手,动哪里啊?”

又有人指点姜钧动这个部位、动那个部位,瞎吵吵乱哄哄的气氛让人们从一开始的拘谨、惊愕中摆脱出来。于是大家开始动手动口,纷纷从那个裸女身上捡食着生鱼片、海螺和蛤蜊肉。

其实这仅仅是一个开场的噱头,裸女身上那点东西很快就被吃光了,然后伴随着具有阿拉伯风格的乐声,裸女慢慢起来,活像一条梦中的美人鱼在阳光下苏醒,在睡榻上做出各种动作。接下来就开始上别的菜肴,不过这些菜肴不再用女体作容器,而是一盘盘摆放在睡榻的四周。

这是一场如梦如幻的表演,也是一场真刀实枪的饕餮,裸女的肉体加温了茅台的烈度,曼妙的姿态美化了佳肴的品格。这餐看似淫秽的宴席,由于有了公开表演的性质,又由于众目睽睽的精神戒严,反而让人不好也不敢肆意妄为。种种手段营造出来的氛围将淫荡漂洗成了淡淡的色彩,改变了人们的欲望指向。所以,事后刘副主任也不能不感叹,这种日式鲤女料理就是折磨人的表演,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却忘了看忘了摸,最终留下的仅仅是难以忘却的回忆。

结束之后,董事们不但没有疲惫之感,反而更加性致勃勃。按照安排,董事们一起到了会所的桑拿中心,然后各自进了豪华包厢开始折腾。姜钧假正经,没跟着去,坐在大堂里休息,李天来凑过来告密:没有一个董事没要按摩小姐。

结账以后李天来更加喜气洋洋:“姜总,搞定了,都是全套。”

这也是姜钧盼望的结果,他最担心的就是李天来和王小车安排得太黄、太豪华招致反感。现在好了,没有一个假正经,就凭这一点,姜钧就可以喘大气了,这次董事会的所有议题笃定过关。

到了正式开会的那天,姜钧自己心里都暗暗好笑,以刘副主任为首的董事们一个个萎靡不振,松松垮垮,活像经霜的柿子遭了雹子的倭瓜,谁也没有精神头注意听姜钧的工作报告。等到裴国光做财务报告的时候,15个董事已经有7个趴在桌上睡着了。也难怪,头天夜里,李天来带领大部分董事跑到开发区最黄最霉的夜总会去开眼,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多钟才回来。小部分董事这几天或者折腾累了,或者不愿意集体行动,也都由王小车陪同,独立安排了有声有色的夜生活,不忙碌到凌晨舍不得睡觉。就这种状态,哪怕是发表反革命声明他们都会稀里糊涂地签字画押。

董事会在姜钧的主导下,开成了一次成功的大会,全体董事一致通过任命姜钧为总经理、常务副董事长,一致批准关于对南方集团资产进行重新审核评估,以及关于人事改革的决定等等一系列牵涉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决议。

董事会结束的同时,郜天明受姜钧的指派,通过在省城新闻界的朋友,发表了连篇累牍的新闻稿,中心内容就是:南方集团大吹廉洁会风,董事会召开不发礼品,不发纪念品,董事们来开会提几个包,回去还是几个包。郜天明对于接待董事的过程一点也不了解,接待由李天来和王小车严密掌控,他埋头于董事会的文秘会务工作。所以发这些稿件的时候他居然真的有些感动,觉得姜钧来了以后,南方集团真的有了希望,这次廉洁、高效、紧凑的董事会就是证明。

感觉不同,感觉太不同了,这是董事会开完以后姜钧的体会。没有得到董事会正式任命之前,“代理”那两个字就像无处不在的黑手,经常抓挠得他浑身不自在,现在他就像刚刚洗过热水浴,浑身爽快身轻似燕;犹如解除了束缚的丛林猛兽,龇牙伸爪,准备开始猎食了。

董事会的董事们刚刚离开,南方集团就在姜钧的主持下召开了一连串的会议,第一个会议就是贯彻落实董事会精神,制定南方集团中长期经营方针。

事前姜钧和裴国光测算了一下,按照南方集团的经营规模,要想做到不赔本,每个月没有200万的净利润根本维持不下来。如果补足这些年的隐形亏损,除非能够遇到大机遇、大买卖一次赚上几千万,而这种几率对于南方集团,基本上是零。

“如果要做大生意,我们资金也不足,除非尽快把那些不良资产处理干净,尽快回笼资金,然后用这些自己搞一些短平快的项目,不然公司就很难再有大的发展了。”裴国光一本正经,连姜钧都有那么一会儿真的相信了他。可是再看看他眼镜后面那双老鼠眼,想想郜天明说过的那些事儿,姜钧不能不琢磨这小子又要趁机捞什么鱼虾。

他一本正经,姜钧也一本正经:“是啊,我们作为国有企业的领导,身上的责任重大,如果不能做到奋发有为,使国有资产增值保值,我们就是罪人啊。”

裴国光马上迎合:“那我们就开始处置南山小区的开发项目吧,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每平方米可能要亏损500元,整个下来大概亏损2000多万,可是能够回笼3000多万的资金。”

姜钧马上拍板:“现在回笼资金是首位,没有钱办什么企业?黄小船他们部联系了一船铜矿砂,每吨内销可以赚300多元,一船5万吨,你算算多大的利润?项目报告拿上来了我一直没批,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

他知道,裴国光和黄小船关系好,黄小船的业务情况裴国光一清二楚,他这么说,裴国光肯定会很快传给黄小船。其实,即便有钱他也不想去做黄小船那单买卖,不为别的,只为没有必要,那单买卖即便赚了,对他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只不过就是脸面上好看一点,上任就做了赚钱生意。况且,进口生意,国际市场风云变幻,这样的一单业务,顺利的话完成一个循环也得半年,谁他妈知道签合同的时候跟交易完成的时候能有多大的变化,赚还是亏,都只不过是主观算账的结果。

“裴总监,”姜钧继续一本正经:“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一条,尽快把南山小区脱手,盈亏预期就按你说的办。”

裴国光有点为难:“这个项目一直是李大宇在抓,我的分工是财务,不好直接插手。”

姜钧是总经理,处理这种事情当然非常简单:“这样吧,成立一个南山小区善后处置领导小组,你当组长,李大宇当副组长,专门负责处置南山小区的问题。你马上拟个报告,我签了以后发个文件。”

于是就发了文件,按照姜钧的原则,南方集团开发了6年之久的南山小区在两个月内就低价转手给了一家民营房地产公司。南方集团亏损2000多万,回笼资金3000多万,在给省国资委的工作报告上,这次亏损被定义为“盘活资产”,虽然亏了,但是责任在前任,不在现任,而且避免了更大的亏损,这就是功劳。

李大宇曾经跑到姜钧这里告发裴国光,说在南山开发小区转让给那家私营房地产公司以后,裴国光用他老丈母娘的名字以超低价格购买了两套房产。姜钧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却不以为然:“既然是处理,谁都有权利购买,你也可以买么。”

李大宇张口结舌,勉强说出来的话却那么苍白无力:“我觉得吧,这有点以权谋私,会不会事先跟买方有默契?”

姜钧拍了桌子:“如果真是这样,我整死他。这样,你去调查,有了证据不用经过我,直接到检察院报案。”

李大宇茫然地看着他,姜钧这种说法,的确让他摸不清头脑,到底是真话假说还是假话真说?姜钧振振有词又补充了两句算是给了李大宇一个正面交代:“李大宇,这件事情交给你办。如果真的能抓住南山小区交易过程的违法乱纪行为,不管是谁,我都坚决支持你向纪检监察机关报案。”

李大宇晕头转向懵懵懂懂地告辞退出,姜钧打电话召来裴国光,阴沉沉地不说话,就让裴国光在大班台对面站着。裴国光忐忑不安,呼呼牛喘,弄不清是走路急了还是心情紧张:“姜总,有什么事吗?”

姜钧扬了扬下巴:“坐下说。”

裴国光坐到了沙发上,屁股蹭在沙发的边沿,身子挺得笔直。

姜钧字斟句酌地说:“裴总监,在处置南山小区这件事情上,有的同志反映,有的人跟合作方作弊,有意压低出让价,自己从中牟取私利,这件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裴国光眼光闪烁,但却镇定自若:“没听说啊,不可能吧?”

他那小眼睛一闪,姜钧就已经断定李大宇说的事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马上说:“我估计也不会,在整个操作过程中,我们的程序和监督手段都很严密,想作弊也没那么容易啊。这样吧,既然群众有反映,我们就不能闭目塞听,假装不知道吧!柳副总最近也没什么事情,我把这件事情交给柳海洋让他主持查一查,如果有线索,就直接转交给纪检监察部门处理算了。”

裴国光强装镇定:“应该查一下,查出问题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查不出问题,也还我们一个清白。”

姜钧嘿嘿一笑:“裴总监不要太敏感了,人家也没认定就是你有问题,经手南山小区转让业务的又不是你一人。就这样吧,回头我就给柳副总谈。”

姜钧认定,柳海洋现如今认定裴国光是他姜钧的人,对裴国光恨之入骨,如果把这件事情交给柳海洋办,柳海洋不把裴国光查个底朝天才怪。因为,整倒了裴国光,就是杀了他姜钧的锐气,而且对上面他姜钧又会凭空生出来一条罪状,至少也是用人不当,承担领导责任。他当然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情交给柳海洋去办,也就是吓唬吓唬裴国光,敲山震虎,让裴国光今后在他面前老实点,少玩那种鸡贼倒买卖的把戏。裴国光出门的时候,在门口踉跄了一下。门廊很平滑,既没有门槛也没有门垫,姜钧把这个踉跄解读为腿吓软了:他娘的,现如今好人怎么这么难找呢?他看着裴国光离开,心里感叹。

果不其然,裴国光还真不禁吓唬,当天晚上就给他送来了5万元钱,说是南山开发小区交易过程中对方给他的回扣,他如数交还。姜钧义正辞词严:“你怎么能收这种钱呢?这是名副其实的贪污受贿,够判你5年的。还有,你有没有从对方手里超低价购买两套房子?”

裴国光还要辩解,姜钧打断了他:“你别解释说是你老岳母买的。我老岳母也要买房子,你帮我问问,能不能让对方同样价格给我也闹两套?”

裴国光沉默不语了,姜钧拿起放在桌上的5万元钱扔还给他:“这钱你别交给我,明天交到财务上去,就说是南山小区的交易代理费。”

裴国光狼狈不堪地接过钱,手忙脚乱地朝包里乱塞,姜钧继续教训他:“裴国光啊,我们都是国有企业的管理人员,身上肩负着什么责任我不跟你说大道理,就从小处说,我们尽管是国有企业,可是,我们企业也是经营自主、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我们企业每一个员工的身家性命都在企业身上,没有了企业,我们这几十号子人,连同家属在开发区怎么安身立命?所以啊,个人利益人人都有,可是一定要服从企业的大利益,企业好了,我们人人都好;企业垮了,大家都得上街找工作去,人人都损公肥私,企业能好得起来吗?南方集团为什么会亏损这么严重?根本问题我现在是找到病根了,都是挖墙脚挖空了。好了,别的大道理我也不多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

裴国光到了这个份上,只有连连点头认错的份儿。姜钧接着说:“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吸取教训,以后一定要跟企业同心同德,记住了?”

裴国光整个人委顿下去,姜钧知道火候已经到了,就又换了口气:“还有,我觉得你对我个人还是不错的,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后要注意点,去吧。”

裴国光眼泪汪汪,也弄不清是感激还是胆怯,点头哈腰地朝外边走,临出门姜钧又叫住了他:“今后多个心眼,这些事情都是李大宇告诉我的,去吧,心里有点数。”

裴国光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姜总,您放心,今后鞍前马后我裴国光没二话,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让我出门被汽车撞死不撞死,撞成重伤,活受罪……”

姜钧笑了:“行了行了,别赌咒发誓了,好好干活比啥都强,去吧。”

裴国光走了,姜钧关上办公室的门,想到裴国光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裴国光那么一条狐狸,竞然让他整治得顺顺溜溜。联想起自己接受过的200万现金——干这种事情,他只接受现金,而且绝对不签收条——如果裴国光知道这件事情,那张瘦脸将会扭出什么样的表情?想到这儿,姜钧又忍不住笑得肚子疼。笑够了,他仰躺到那张牛皮大班椅上,志得意满。他认定,这一次算是把这个狡猾的瘦猴彻底制服了。

正文 第十章 通天狐狸

接下来开始落实年度利润指标任务,集团利润指标确定为800万元,部门利润是按照部门人数下达的,每个人平均创纯利10万元;利润指标溢出的100多万,由集团领导班子消化。

这种利润指标分配办法,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些从事贸易业务和房地产开发项目的部门,人人都是业务内行,完成本部门的指标轻而易举,而且往往还会有机会获得出乎意料的贸易机会,从而大大超额完成集团指标,个人也会有丰厚的利润提成。而那些综合性部门和专业部门,比方说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项目开发部,大多数都是跟业务不沾边的事务性工作,比方说文秘、勤杂、车队、会计、出纳、总务等等人员,要完成利润指标,简直是天方夜谭。

糖三角作为总经理办公室的主任,明明知道这种指标分配办法不尽合理,却不敢出面找姜钧理论。李天来是姜钧带来的嫡系,当然不会出面找姜钧,反而信誓旦旦地保证在搞好日常工作的同时,争取完成利润指标。利润指标下达之后,来找姜钧的有三个人:郜天明、裴国光和李大宇。

郜天明直截了当:“姜总,我完成不了10万元纯利润,因为我的职责是分管文秘和党务工作,没有机会从事业务。如果把我安排到业务部门,只要有资金保障,我努努力倒还有可能。”

姜钧安排郜天明回到办公室就是要剥离糖三角的权力,替他把好文秘关:“我难道不知道你的主要职责是干什么吗?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省国资委要求我们集团设一个兼职的纪委书记,本来应该由党委副书记兼任,我们集团没有党委副书记,我就推荐了你,因为你不是党委副书记,只能批纪委副书记,很快就批下来。如果批下来了,你的责任就更重了。加强企业内部监督是我们南方集团的当务之急,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熟悉一下党内监督的相关文件和规章,同时要跟开发区纪工委取得联系,做好开展纪检监察工作的准备。关于利润指标,你不要考虑,我联系的业务把你的名字挂上就成了,随便给你分点利润就够了。”

郜天明二话不说就走了,可是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却在脸上写了个充足。姜钧心想,这个人可重用而不可信用,也就是说,重要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办,需要特殊信任的事情却不可交给他办,这个人的品性太正了,不适合替他办那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裴国光找姜钧的时候,不像郜天明那么直截了当。他气喘吁吁地给姜钧扛来了一个牛皮大包,姜钧讶然:“什么东西?”

裴国光顾不上擦脸上的臭汗,拉开皮包的拉链,里边是一套高尔夫球杆:“姜总,看看这一套球杆,满意不?”

姜钧识货,这是Callaway牌高尔夫球杆七件套,值25000多元钱。他多少有点意外,这点爱好南方集团应该没人知道,他自己也有几年没有摸过球杆了。说起接触高尔夫的缘由,姜钧至今还有点赧颜、惆怅、神往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刚开始姜钧没什么兴趣,兴趣是由那个绰号叫茉莉花的女人给培养出来的。

茉莉花的来由一是她的名字叫莫丽华,跟茉莉花谐音;二是她长得脸小,美艳却又非常魅人,就像茉莉花,花朵小,却有独特的魅力;三是也不知道她常用什么香水,身上永远有那么一股茉莉花淡淡的香味。所以,人送外号茉莉花。茉莉花是北方机械公司的客户,那个时候北方机械公司的产品正在市场走俏,能够拿到北方机械公司的产品就意味着两个字:发财。姜钧到任以后,就成了所有客户的抢手货。茉莉花的招数就是陪着姜钧打高尔夫,一来二去,姜钧不但对高尔夫的兴趣日益浓厚,对茉莉花的兴趣也日益浓厚。两个人终于从球场打到了床上,茉莉花也就成了北方机械公司必保的重要客户。

两个人的关系也是随着北方机械公司的破败而破裂的。北方机械公司经不起姜钧的折腾,日益衰落,产品积压,而茉莉花太过贪婪,手里压了太多北方机械公司的大便池、浴盆,这个时候她提出了一个让姜钧非常为难的条件:退货、退款。当时由于企业效益下滑,公司连给工人开工资都要借钱,哪有闲钱给她退货款,于是茉莉花开始折腾,甚至闹到了他家里,把姜钧搞得非常狼狈。姜钧东拼西凑总算满足了茉莉花退货退款的要求,两个人的关系也彻底崩盘了。

茉莉花做了比较够意思的一件事情就是,过后不声不响地给姜钧卡里打了50万,也算对姜钧长期以来的关照表达了一下感激。茉莉花和他的关系就这样断了,收到那50万以后,姜钧虽然没有再跟茉莉花联系过,可是对她的恨意却烟消云散,而一缕宽慰、惆怅的情思却如斩不断理还乱的麻绳箍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就会让他的心颤抖一阵子。从那以后,姜钧就几乎再没有沾过高尔夫,如今猛然间看到裴国光送上来的高尔夫球具,心里不由怦然,居然有了一丝对往昔的念旧情怀。

裴国光眼巴巴地向姜钧展示着他的名牌球具:“姜总,我听说你喜欢打高尔夫,就托朋友搞了这么一套球具,你看看合意不?不合意还可以换。”

姜钧过去抽出一根轨道杆,比划着挥舞了两下,不愧为名牌,手感极佳,轻重适度,光是那份握在手里的质感,就让姜钧欣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打高尔夫?”心里却暗暗惊诧:这个贼瘦猴,对他调查了解得倒挺深入。

裴国光谄媚地笑笑:“我也是听说的,省城山岚高尔夫球场的老板说,当年您可是他们球场上的佼佼者啊。”

姜钧说:“过去的事了,现在没什么兴趣了。即便有兴趣,也没那个资本玩这种豪华玩意了。”

裴国光贼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金色的小卡片双手捧了过来:“姜总,这是滨海开发区最高档的同乐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

姜钧大惊,裴国光居然肯为自己下这么大的本钱。据他所知,同乐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起价就是15万:“你这是干什么?这太贵重了,我可领受不起。”

裴国光连忙解释:“姜总误会了,这是公司卡,公司一直就是同乐高尔夫的金卡会员,每年30万的费用都进了接待费,主要目的还是接待上面来的领导和重要的客户。上面来的领导和重要客户要陪还不都是您吗?所以这张卡放在你这儿最合适,过去一直在黄总手里放着,他退了,就交还给了财务部。”

姜钩接过了会员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又看,办卡时间是3年前的,看样子裴国光说的是真话。就念叨了一句:“扔了多年,手生了,什么时候真该再练练。”

裴国光这个时候才吭哧吭哧地提起了他们财务部利润指标的问题:“姜总,集团确定的利润指标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可是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业务项目,所以……”

姜钧马上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他已经替财务部想好了:“你们别想做什么业务了,把财务弄好,别再让税务局找麻烦是第一要务。从现在起,如果税务局再来找麻烦,你别找我,自己处理,费用也进你们财务部的成本,到时候考核拿不上奖金可别怪我。”他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让裴国光今后少用税务局的招牌来敲诈。如果为了摆平税务局花了钱,那就要由财务部自己承担,部门成本核算是和经济效益挂钩的,增加了财务部的成本,肯定要影响他们的收益。他相信,凭裴国光那么聪明的人,听了他的话肯定心里有数,不敢再用那套手段从集团揩油割肉了。

裴国光瘦脸涨红,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姜钧话语一转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你们财务部的利润指标从降低财务成本、加快资金流动、增加资金效益这几个指标核算,降低的成本就算你们的效益,这样可以吧?”

这方面其实是个活账,话是说出来的,账是算出来的,路是走出来的,所以,只要裴国光他们会说会算会谋路子,完成所谓的效益指标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当然,要想创出高效益,拿到高额奖金,那也不可能,姜钧不是傻子,别的部门头头也不是傻子。这种考核方式,其实就等于给他们留了个口子,让他们不至于年底影响收入而已。

裴国光却说:“姜总,你误会我了,我们也能创效益,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

姜钧好笑:“你们也有买卖做?”

裴国光:“是啊,入股市进行资本运作。其实,真正最赚钱的买卖,就是用钱生钱,传统的贸易现在已经基本上走到尽头了。”

姜钧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全面衡量着裴国光提出的建议,衡量的结果是,可行。不管赢了还是输了,股市都是资本运作的最佳场所,也是洗钱漂白资产的最佳手段,只要有钱入市,今后怎么运作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你需要多少资金?”

裴国光显然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资金多多做,资金少少做,不管是多还是少,选对股最重要。我有个同学在证券公司,经常会有一些内线消息,我跟他商量过了,他替我们选了几只绩优股,只要我们投入了,肯定能赚钱。”

姜钧想追问一句:如果赔了呢?但是他没有问。赔了赚了在股市上都是理论问题,关键的问题还是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入,况且,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要靠炒股给国家赚钱:“好吧,你马上做个计划,我批,资金投入量不要超过500万。”

裴国光兴高采烈,连连保证一定会赚钱,然后哆嗦着一身瘦骨头架子兴冲冲地跑了。

李大宇是项目开发部的经理,几年以来就扎在南山开发小区的项目上,每年都报利润,每年都能拿高额奖金。姜钧来了以后,重新评估审计了一番,把南山开发小区算成了赔本买卖给出手了,这样一来,李大宇的项目开发部除了已经差不多的至尊花园,事实上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没事可做,至尊花园又没有开盘,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效益,没了效益不但没有奖金,连基本工资都保证不了,这是让李大宇没法接受的:“姜总,我觉得这个利润指标不太合理。”

姜钧对李大宇没什么好印象。这是正常的,他是柳海洋、小乌龟的人,过去跟着黄智也没有少捞好处,所以对他的回答也就没什么客气的:“你们项目开发部的任务就是项目开发,找到好项目就是你们的功劳,可别再弄那种亏本的项目当赚钱项目发奖金了。”

李大宇不认可姜钧的说法:“姜总,南山开发区刚开始是赚钱的,后来经济大环境变了,不能全都把责任压到我们头上。”

姜钧冷哼道:“一个项目赚不赚钱,看的是项目结果,而不是获利预期,哪个项目评估的时候不是赚钱的?不赚钱谁会去干?可是哪个项目会根据项目评估利润指标发奖金?根据项目结果,集团正在对南山小区的奖金发放进行讨论,如果确属不合理的奖金提成,根据性质,可以有三种处理方式:一是追回,二是行政处理,三是以非法获利、侵占国有资产上报监察机关查处。你如果对这个问题固执己见,我们还是请纪检监察部门做个结论好不好?”

李大宇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我欢迎纪检监察部门介入审查,如果我犯了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可是我还是要说,利润指标的考核方式不合理。”

姜钧冷冷地说:“不合理你可以不续签合同啊,这是双向选择,你认为集团的利润指标不合理,你没办法完成,完全可以不跟集团签经济责任制合同。当然,如果不签合同,你也就失去了南方集团员工的身份。”

李大宇软了,站起来做出无辜、可怜的样子:“姜总,您别误解我的意思,合同我们还是要签的,关键我们觉得有点为难,没项目即便签了合同,那不也是虚的吗?”

姜钧看到李大宇服软了,也就没必要再绷着,心想,反正老子也不打算留你,你也不会老老实实给老子干活,还不如软软地把你打发了算了,便放缓口气说“李经理,这样吧,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你们抓紧寻找项目,只要你们能给集团找到好的项目,形成了集团新的经济增长点,那就是你们的功劳。效益奖金拿不上,还可以拿突出贡献奖啊,奖金额度不是比效益奖还高吗?集团专门搞了这个奖项,就是考虑到你们项目开发部的具体情况,你不要对集团的好意看不见啊。”

话说到这儿,李大宇也就就坡下驴,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好听话儿离开了。

他一走,姜钧就打电话召来了糖三角。糖三角现如今对姜钧是又恨又怕,因为姜钧初来乍到,第一刀就砍到了他的头上。现在他名义上是总经办主任,实际上只能对总务勤杂发号施令。不过他会装,对姜钧装得服服帖帖,百依百顺,甚至战战兢兢。装可怜如果真的能够引起别人的同情心,那就更是一种自保的好方式。所以,他进到姜钧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一副忐忑不安、胆战心惊的样儿,有时候还真弄得姜钧有点心软。

“姜总,有什么指示?”糖三角半真半假做出局促不安的样儿,掏出笔记本和笔作出记录的准备。

姜钧面对这个鼻涕一样稀软的男人,不能不挤出笑脸让他情绪稳定一些,就像一只面对枪口下猎物的狩猎者:“老唐啊,坐。”

糖三角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沙发上,屁股挨着沙发沿,身子挺得笔直,小笔记本摊在膝头,仿佛一个正在采访高官显贵的小记者:“姜总,有什么事您说,我马上去办。”

姜钧说:“公司人浮于事,效益低下,这些情况你都知道……”

糖三角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老毛病了。”

姜钧说:“所以我想,应该对公司的人事进行适当的调整……”

糖三角误会了,以为姜钧要撤了他,腾地蹦了起来:“姜总,我、我……”

姜钧不得不动手把他按到了沙发上:“你紧张什么?听我说完好不好?”

糖三角坐回沙发,脸红脖子粗。他这副样子让姜钧有些不忍,尽量和颜悦色:“老唐啊,我这个人性格直,脾气急,来了以后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坐下来好好聊聊,今天还是没时间,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心不坏,绝对不会整人……”

糖三角迫不及待地表态:“姜总是好人,是好人,我理解,理解……”

姜钧觉得这个人简直谦恭到了有点讨嫌的地步,他有点受不了:“老唐啊,你别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糖三角连连点头:“嗯,对不起姜总。”

姜钧这才接着往下说:“我们是国有企业。过去国有企业最大的弊端就是大锅饭,平均主义,养活了一大帮懒人、笨人、无事生非的人。现在,我们实行的是独立经营,独立核算,自负盈亏,而且肩上还承担着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重任,所以啊,过去国有企业的种种弊端绝对不能再在我们的企业里继续下去了,一定要在人事管理上建立起完备的激励机制,在员工心里树立起危机意识。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尽快拿出一个精简机构、压缩人员的计划来。”

糖三角有点为难:“姜总,现在文秘的活都由郜天明经手,我搞这个东西会不会……”

姜钧阻止了他:“集团的人事工作还是你管么,精简计划属于人事管理的权限之内,你又比较了解情况,这和一般写个报告拟个文件不同,必须要主管领导来做,你放心去做,时间上要抓紧一些。同时要做好保密工作,以免影响集团的安定团结,现在党中央不是号召要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吗?我们集团内部首先就要和谐。”

糖三角接受了任务:“姜总,对于精简机构、压缩人员,您有什么原则性的指导意见?”

姜钧说:“总体思路就是55岁以上的男同志,50岁以上的女同志都办理提前内退,年龄到了再正式办理退休。还有,业务部门没有业务的员工回家休假,有了业务就回来上班,没有业务就不用上班了,半年内集团负担生活费用,半年以后就由他们自谋发展吧。再就是综合部门,比方说你们办公室、财务部等等,要归并业务,一个人能干的绝对不再有两个人干,要执行定编定岗定责任制,经过归并以后的富余人员,那就只好下岗了。原则就是,凡是临时工一律不再聘用,人事关系在集团的,下岗后关系转到开发区人才中心去。”

这是姜钧深思熟虑的结果,男55岁以上、女50岁以上的内退,例如清欠组的老张那种不安分是非多的老家伙,自然而然就离开了集团。没有业务的,大多数都是柳海洋和小乌龟的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这种人其实就是集团白养着,赶他们回家待着,一举两得,既减轻了集团的负担,又削弱了柳海洋、小乌龟的群众基础。

“这件事情除了我以外,正式颁发文件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漏风跑气,唐主任,我可是要找你算账啊。”

糖三角啥话也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请姜总放心,请姜总放心。”

其实,姜钧之所以让他办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他在集团办公室里分管人事,而是因为这个活肯定是得罪人的活,得罪人的事情就让他去办。暂时还是不要让郜天明、李天来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还有别的用途。

姜钧老婆来电话催促他:“你一个人在开发区待着享福,我在这边受苦受累,你赶紧把我弄过去吧。”

姜钧的儿子跟国内许多权贵的儿子一样,不管是阿猫阿狗,都要送出国留学读书,似乎在国外读了书,就能保证在中国继续当权贵。他老婆一个人在省里独守空房,急着赶过来照顾他监督他也是人之常情。

姜钧说“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我自己的,我说弄你过来就能弄你过来?我刚刚过来,就把你弄过来,群众会怎么看?上级领导又会怎么想?不是告诉你让你去加拿大陪儿子吗?加拿大不比滨海开发区好?你赶紧去,咨询一下在加拿大投资移民的条件。”

他老婆又说:“我的护照还没批下来呢,等护照之前过去看看你还不行吗?还有,宋总前两天还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样了,想见见你呢。”

宋总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当党委书记,两个人配合默契,互通有无,属于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那种铁关系。如果没有这样一层铁关系,单凭姜钧一个人,贱卖北方机械公司也不可能那么顺当。他们俩一起把北方公司卖了之后,宋总上边有人,顺顺当当调到中原市中原化纤公司当了党委书记。根据他对宋总的了解,如果总经理不是跟老宋能一块嫖娼分赃的主儿,八成现在已经被老宋搞残了。在中原化纤那种大型企业当总经理,可以拿250万年薪,而当党委书记只能拿最高月薪,外加年底的分红奖金,姜钧想,就凭这一点,老宋如果不把原来的总经理拱走,他就不是老宋了。

想到年薪,姜钧暗自叹息,在南方集团这种不够大的经营性国有企业,想拿年薪难上难,每年的经营额不够数,利润都不够一个总经理拿年薪的。如果能像中原化纤那样拿几百万年薪,他姜钧也就用不着劳心耗神担惊受怕地琢磨企业资产了。

他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对了,该和那门宋大炮联络联络感情了,终究在一起搭伙搭了七八年,多多少少面子还有一些,今后说不准还能联手做点事呢。

“你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在这好着呢!你不用过来,我忙得很,你别添乱,赶紧把护照办好,到加拿大陪儿子去,办移民是正经事。”他几乎是吼着给老婆下达了命令。

挂断老婆来的电话,他就拨通了宋大炮的电话。宋大炮是个说话底气特足的人,牛吼一样的大嗓门隔着上千公里长的电话线仍然震得姜钧耳朵嗡嗡嘶鸣,难怪大家都叫他宋大炮:“姜钧啊?你最近怎么样?看样子混得不错,开个屁董事会还上报纸咋呼。”

姜钧把话筒远离耳朵,对着宋大炮诉苦:“宋总啊,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现在是在油锅里煎熬啊,我现在是三无人员: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生意没生意。干脆我投奔你得了,哪怕在你手下干个副总,安安稳稳多舒服。”

“哈哈哈,你少给我诉苦,你那个位子当初多少人争都争不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没想到的是你小子倒真的挺有道行,不动声色就走马上任了。怎么的,一去就不见踪影,乐不思蜀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老婆给你送过去?没有监督和约束会犯错误的,尤其容易犯那种有声有色的错误。”

一听宋大炮的话头情绪,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肯定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于是顺情说好话:“宋总,我听说你现在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抓,恭贺你啊,你是家大业大,我是小庙小宅院,今后还得靠你老兄提携啊。”

宋大炮哈哈大笑:“别装穷,没人找你借钱。谁不知道,你的前任黄智可是国资系统的老干将了,把南方集团调理得蒸蒸日上,你去了就光剩下享福了。哪像我,命苦啊,守着这么个大摊子,在内地接受党和政府的严密监督……”

姜钧打断了他,装恳切地说:“你别以为我是说瞎话装可怜,我在你面前有什么可装的?南方集团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你猜猜我才来的时候账上能用的钱有多少?80万。”

80万不过是南方集团那一阵账面上的现金数额。企业当然不仅仅是看账面上的现金,还有流通中的资金流、固定资产的价值等等。姜钧抓住80万这个数儿到处张扬,不仅仅是要表达他受命于危难之中这个意思,还要为南方集团今后的落魄埋伏笔、造舆论。

“不会吧?”

“真的,你说就这种状况我哪有心思想别的?现在我面临的首要任务就两个字——挣钱,你得帮帮我,跟我弄点生意做。”

“行啊,生意么,跟别人做也是做,跟你做也是做。你说吧,想做什么?”

“想跟你做原料。”

“你开玩笑,你账上才那么几个钱,跟我做原料?一次做几吨?”

“我手里没钱你先借给我,或者我先欠着,做完一单我还你一单的钱,你总不会怕我不还你钱吧?”姜钧手里不是没有钱,可是他不想把现金投入到跟中原公司的业务上。如果跟中原公司做业务,他自信应该达到空手套白狼的境界,通过玩空手道、两头甚至三头接轨对缝把生意做了,把钱赚了。如果把钱都投入到一个贸易项目上,其他人完全可以以缺乏资金支持为由给他晾台。如果他自己有什么需求,手头没有大量的资金也是什么都办不成的。

宋大炮倒认真了:“那倒不是,好赖你老婆孩子还能给我做个人质,可是你说的这个办法不是我不同意,是根本做不了,你以为中原化纤是我家的?不付钱拿货,或者拿货不付钱,如今就是我亲爸爸也做不到这一点了。国资委、职工、班子成员哪一头我都没办法说服人家,我要是跟你这么干了,明天我就得上职代会交代问题去。”

姜钧心凉了,心里暗骂这只老狐狸,过去在一起搭伙的时候就不老实。如果不是揪住了他的狐狸尾巴,然后因势利导让他成了同伙,很可能现在他已经被搞残废了。

“喂,怎么了?你说话,再不说话我撂了。”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

姜钧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能说什么?你都把我堵到旮旯里了,我还说得出话吗?”

“哈哈哈哈,”宋大炮在电话里得意洋洋地大笑不止,姜钧在这边恨不得冲他那长满黄牙的大嘴吐口唾沫。这头老狐狸,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姜钧失落加失望,想起了那句老话儿:世道浇离,人情冷暖,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心情就像乌云密布却又不下雨的天空,郁闷得难受。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看不到他的表情,笑够了接着往下说:“你过春节回来不?你要是回来,啥事咱们在酒桌上谈。说实话,你这一走,我别的没觉着怎么样,就是喝酒少了个对手,你回来咱们俩干他几瓶黄河虫,你要是继续保持不败纪录,咱们啥事都好商量,你要是酒量退步了,说明你真的不合适当开发区公司的总经理,咱们就当酒肉朋友,除了喝酒吃肉以外的事儿免谈。”

宋大炮说的黄河虫是当地产的60°烈性白酒,本名叫黄河龙,他们都叫黄河虫。宋大炮人称宋一瓶,一瓶黄河虫下肚照样谈笑风生。姜钧在中原公司人称喝不倒,喝多少也不会倒,宋大炮便有些心理失衡,总认为宋一瓶的称号比不上喝不倒,有机会就跟姜钧对酒,两个人经常醉卧酒场,害得部下往回背。

这阵听到他提起喝酒的事儿,姜钧顿时想起了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跟那帮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往事,心里忍不住就有些软软地暖暖地怀旧。可是转念想到宋大炮这么不给面子,不讲人情,年产值几十个亿,居然舍不得揪一根汗毛来接济他,不由愤懑难平,对着话筒喊:“老宋,大年三十以前我肯定回家,到时候我一定跟你喝个彻底,不醉不休,你等着吧。”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姜钧心里说:你笑吧,我非得喝死你不可。他确信,如果他不让着宋大炮,他一个人就能放翻他三回。

姜钧之所以跟宋大炮拉扯这么一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小船他们联系的一单替国内某大厂进口铜矿砂的生意如果谈成了,得支付银行信用保证金300多万美元。这是一单明显的有利可图的业务,国内有色金属矿藏除了稀土、钨等有限的几类,大都缺货。只要能搞到进口单子,就肯定能赚钱,黄小船一天到晚催着姜钧掏钱支付信用保证金。

姜钧对那种生意其实并不感兴趣,做买卖倒来倒去,赚了利润是国家的,吃亏赔了责任是自己的,所以就一直拖着。黄小船又来催,姜钧就问他们这笔钱在银行得压多久,黄小船说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关键是看国内大厂的支付时间。

姜钧追问他:“如果国内大厂不能够按时支付呢?”

黄小船说:“不会吧,我们联系的大厂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铜精炼国有企业,合同都签了,到港付款,其余都不用我们管。这还是通过柳总的父亲给联系的,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啊。”

不提柳海洋的老爸还好,一提这个碴儿,姜钧反而有了戒心:“你把合同、办证手续等等都交给裴国光,在正式支付银行保证金之前我得听听他的意见。”

黄小船说:“你也真是的,赔个光懂得什么?你相信他还真不如相信我呢,他把A、Q、K念成尖、圈、开,外贸合同让他看不是等于猪八戒看天书,浪费时间还把好好的天书糟蹋了。”

姜钧到南方集团有些日子了,对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大略有了了解。听黄小船的话好像他对裴国光不屑一顾,两人关系也好不到哪去,实际上两个人关系密切得非同寻常,经常同往同来。这种大瘦猴和小胖子的组合成了南方集团的一景,他俩还偏偏爱往一起凑,整天没真没假地乱开玩笑。姜钧不理睬黄小船对裴国光故作姿态的贬低,还是让他把合同都交给了裴国光,让他找个内行做个评估。过了两天裴国光就回信息说,两份合同规范有效,经过审查不会有什么问题,姜钧追了一句:“这个合同可是经过你们财务部审核的,出了问题你们要承担连带责任,你要搞一个书面的审核报告,签上你的名字。”

裴国光犯难了,支支吾吾了一阵又把合同拿了回去,之后就没了消息。姜钧也不催他,黄小船过来找,姜钧就推到裴国光那里。拖了将近一个月,黄小船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赶紧把信用保证金打到银行去,这单业务他就取消了。

姜钧相信,按照裴国光的智商,他这么提要求,裴国光应该明白他的意思是对这笔业务不感兴趣,不想做这单业务。如果他直截了当拒绝黄小船这单业务,根本就没有充足的理由,放着钱不赚,那还办企业干什么?他的意图和目的,肯定要引起黄小船的怀疑。不让别人对他的意图有任何负面的怀疑,是他担任国企总经理的原则之一。如今,逼着裴国光替他阻拦黄小船,就让他们这一对狗肉朋友互相掐去,他倒想看看到底能掐出什么花儿来。

离过春节还有十几天了,节日气氛日浓,公司的员工开始像被捣了窝的蚂蚁掐掉脑袋的苍蝇整天到处乱窜,忙忙碌碌地制定并准备实施过年计划。职工们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今年有没有年终奖;如果有,能发多少;如果没有,能不能发过节费;如果发过节费又能发多少。这个职工最关注的问题通过种种渠道汇集到姜钧这儿,柳海洋还摆出一副职工代言人的架势专门主动跑来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姜钧说:“像我们这样的企业,亏得一塌糊涂,别说开发区企业,就是内地国有企业也不会发奖金,每个月能按时发工资就不错了。”

柳海洋说:“南山开发区的亏损是历史性的,如果考核今年的利润完成情况,还是有几百万利润的。你今年刚刚上任,无论如何得发奖金,如果有条件还应该多发一些,不然你这个总经理怎么面对广大群众?南方集团成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断过年终奖,我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要奖金,我是为公司、为你着想。”

姜钧又征求裴国光和小乌龟的意见,他们的意见也是如果经济条件不好可以少发,但绝对不能不发。如果从今年开始断了年终奖,公司职工肯定会有意见,过去不管经济效益好不好,年终都有一份奖金,今年他一来年终奖都不发了,职工会怎么说可想而知,对公司领导班子的威信也是损害。他经过反复咨询,确信年终发奖金这一关绝对迈不过去,也准备咬着牙妥协,给大家发点奖金了。不管怎么说,只要发奖金,按照南方集团的惯例,他这个总经理都要拿职工平均奖的10倍,副总经理拿职工平均奖的5倍,助理拿3倍。这也正是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他们口径一致的原因之一。

姜钧也有些动心,一年到头了,让大家心情舒畅地过个年也是应该的。况且,不管怎么发,他都会拿得最多,而且合理合法。他正在脑子里盘算怎么样给职工发年终奖,李大宇却来找他了。

当时,柳海洋、糖三角还有裴国光几个人正在讨论糖三角拿出来的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文件初稿。李大宇明明知道他们在开会,却仍然进了门,进了门就掏烟,挨个给人递烟,活像到政府部门行贿的包工头。姜钧谢绝了他递过来的烟,告诉他自己不会抽烟,李大宇就把烟收起来自己也不抽了。姜钧问他有什么事情,李大宇没说话先递过来一张表,姜钧一看上面罗列着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名,还有一些门牌号等等。姜钧正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却看见这页纸的抬头处写着:南山小区房屋出售业绩表。

姜钧觉得荒谬、可笑:“南山开发区不是已经转手了吗?怎么还有房子卖?”

李大宇说:“这10套房子是南山小区转手之前卖出去的,款都到账了,按照规定要给售楼员提业绩奖金的。”

姜钧扭头问裴国光:“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裴国光现如今对于如何配合他已经熟能生巧、炉火纯青,当下就没给李大宇面子:“这件事情我们财务部知道,卖掉的房子价格是按照成本价出售的。如果算上银行利息,实际上每卖一套房子集团就得亏损2万多元。这10套房子一共才卖了530多万,每套房子的价格比市里同等档次的房子低10%,是亏损卖的。”

姜钧顺势把球踢给了柳海洋:“柳副总,你说说,亏了还应不应该发提成?”

柳海洋为难了,如果说不应该,那就打了自家人;如果说应该,那姜钧接下来的话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都没法接的。所以柳海洋也不好说什么,支支吾吾地不表态。

李大宇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姜总,公司有个规定,凡是卖出去一套房子,就可以提10%作为奖金。每套房子的价格是53万,十套是530万,按10%应该提53万元的奖金,这是当初确定的政策。”

姜钧惊诧极了,板了脸问他:“你说的这个政策我怎么不知道?”

李大宇从包里掏出一页纸,递过来说:“这是当时发的文件,我估计您刚来对这个情况不了解,专门带过来让您看看。”

姜钧没有接他的文件,说:“既然你说公司有这个文件我想你也不会骗我,肯定就有。问题是如果这个房子100元卖出去,你们提不提奖金?文件对这种情况有没有规定?”

李大宇笑笑说:“那哪能呢,谁会卖那么便宜,那还不等于白送了吗?不可能。”

姜钧说:“我只是打个比喻,这个房子按照你们现在这个价格,每卖出去一套都要亏损十几万,发不发奖金应该根据创造的效益来,而不是根据你卖出去多少东西来,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哪里听说过减价大甩卖还发奖金的?买卖做亏了还发提成奖,那我们干脆把南方集团给低价卖了然后给大家发奖金好不好?”

李大宇有些急了,朝姜钧挥动着手里的文件说:“姜总,那是两回事儿,既然有文件,总该按文件办吧?”

姜钧说:“没那个说法,文件是谁下的?既然是我们公司自己定的政策,执行过程中发现问题可以随时纠正么。这样吧,今天我也不最终答复你,发还是不发,你自己考虑考虑。我们也商量商量,如果大家都认为即使这个项目亏损了奖金也应该照发不误,那就发;如果大家认为亏损项目不能发奖金,那我们就不发。”

李大宇走了,姜钧气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子,边转边骂,活像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号。“他妈的,这个企业的人是不是都觉得我脑子缺根弦,天生就是冤大头?集团都快混不下去了,项目干得亏了个底朝天,竟然还追在屁股后面要奖金,国有企业就是败在这帮败家子手里的。”

这是他到南方集团以来头一次当众发火、骂人,柳海洋、裴国光、糖三角还有担任会议记录的郜天明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有些懵。姜钧骂完了,决心也下了,宁可让全公司的人骂死,他也绝对不当大傻瓜,今年年终一分钱奖金也不发,过春节一分钱过节费也不发。

他当场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征求柳海洋和裴国光的意见。柳海洋跟裴国光还没从他的震怒震慑中恢复过来,本能地投了赞成票。

正文 第十一章 关键因素

国有企业的职工这么多年来已经被分流减员、下岗待业、破产倒闭这些新鲜玩意整疲、磨钝了。厂长经理负责制实际上就是谁拿到那张任命书企业就是谁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厂长经理说什么就是什么,名目繁多的经济处罚、行政处理、下岗辞退已经成了他们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超级武器。怎样使用这武器,名义上有法律法规监督,可是法律法规在厂长经理大权独揽的体制下,只是可以任意伸缩的优质弹簧。厂长经理需要处理好的唯一课题就是怎么样争取主管上级的好感,对任命他当厂长经理的人负责是中国厂长经理的唯一责任。

国家的大形势为姜钧推行他的无奖励政策创造了条件。当他面对全体职工宣布,今年年终不发奖,甚至连过节费也不发的时候,南方集团的职工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群起而攻之。之前,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别人让他下不来台,准备大家不欢而散,准备过后倾听人们的谩骂和抱怨,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他告诉职工,自己上任的时候账上能用的资金只有80万时,坐在会议室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愕的叹息。他马上让裴国光来证实这件事情,裴国光点点头说:“就是,不然公司也不会那么着急让职工清账了。”

然后,他就说现在公司的几项业务正在运作,运作完了能有利润,可那也是明年的事儿了。公司能做的就是给大家多放半个月的假,连同国家规定的放假时间,春节放假21天,算是对大家作了点补偿。他宣布过这个决定之后,职工们沉默着,他便问柳海洋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柳海洋摇摇头:“没有。”他又问小乌龟,小乌龟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接下来他又问裴国光,裴国光也用摇头不语表示自己没话可说,他又问职工:“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没有?”职工都保持沉默,他就宣布散会。

在这之前柳海洋和刚从北京回来的小乌龟曾经找过姜钧,希望姜钧能改变决定,多多少少给职工发点奖金或者过年费,小乌龟说:“如果实在不发奖金,发几个过年费也是应该的,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了,也应该……”

封官许愿在小乌龟的身上作用不像裴国光那么明显,这人城府深,比裴国光奸诈狡猾,不像裴国光那么好诱惑,姜钧对他没有过高的期望,只要他不在背后煽动造反就成了。在年终发不发奖金这件事情上,姜钧又成了少数派,这一次他下决心独断专行,作为以后独断专行的开端,既然你们不同意,谁要发奖金谁拿钱来,没钱就别提奖金二字。这也是他对付李大宇的办法,李大宇再也没来找过他。

年终奖没戏了,过年费也没戏了,职工们也就不再等着年终拿红包,准备回家的职工就开始纷纷买票张罗回家过年,不准备走的也开始计划春节期间到哪旅游。姜钧把公司的事交代给柳海洋,说自己也要回家过年,就买了机票到省城去了。他要给新上任的董事长和其他领导拜年,这已经成了每一个国有企业领导每年必须要做的功课,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年货的区别而已。富有的企业可以给上级成千上万的送年货,贫穷的企业不管职工有没有饭吃,只要企业的领导想继续干下去,也要千方百计想办法给主管上级送些年货。姜钧千这一套也已经驾轻就熟、熟能生巧了。

刘副主任正式担任了南方集团的董事长,所以姜钧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他。姜钧知道,在中国,不会依靠领导的人就是不会当领导的人,他这次到省城就是依靠领导来了。领导跟机器有些相似,机器运转需要润滑,需要动能,领导也需要润滑,也需要动能。经过润滑,增加动力,领导运转起来才会更加顺畅更加有力更加自如。他的润滑剂和能量包放在他那个大大的旅行包里,但并没有贸然登门。年末节前,上级肯定三令五申各级领导干部不准收受红包、不准请客送礼、不准铺张浪费、不准什么什么,每年却照样该收的收,该请的请,该送的送,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他先给刘副主任打了电话,给刘副主任拜早年。刘副主任听他说人在省城,大吃一惊,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到了为什么不来见面却打电话。他说刚刚到,怕直接闯上门去不方便。刘副主任说:“这有什么?你要是忙别的事我也不耽搁你办事,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应该过来看看么,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董事长,怎么说你也是董事会任命的总经理么。”

姜钧本想把他约出来找个僻静地方请他吃顿饭,然后把带来的礼品人不知鬼不觉地交给他,没想到刘副主任非得让他到办公室去。领导召见不敢不见,姜钧只好把礼品从包里掏出来,重新包扎了一番,然后换了个小包,提着朝省国资委办公大楼跑。

好在过去姜钧跟国资委来往不多,也没有谁认识他,他知道主任副主任们的办公室都在八楼,这也是跟着广东人凑热闹,好像沾个八字就真的能占老天爷多大便宜似的。到了八楼,他正想找个人问问刘副主任的办公室是哪一间,却见每个办公室门外面都挂着牌牌,牌牌上都写明了张副主任、刘副主任、王副主任、李副主任……做贼心虚,送礼也照样心虚。姜钧心里有鬼,惴惴不安,心跳得像野兔子,似乎他不是来给人送礼,倒像是入门盗窃。一眼看到挂着刘副主任的牌子,他一脑袋就钻了进去。

刘副主任倒让他这突然闯入给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那么紧张干啥?后面有人追杀你吗?”

姜钧尴尬地笑笑,自我解嘲:“见领导心里自然有点紧张么。”

刘副主任说:“行了,你姜钧还是怕见领导的人?坐吧,说实话,你要是不来,过了节我也得请你来一趟。要是你来不了,我就去一趟。”

姜钧问:“找我有事吗?”

刘副主任说:“好多事电话上说不明白也研究不透彻,如今这长途费太贵了,电信局简直跟强盗差不多。委里又搞办公费用包干,虽然说我的电话长途不控制,可是电话费太高了摆到财务部也不好看,只好找你面谈,你既然来了,刚好省得我刚刚过完年就得往你那儿跑。”

刘副主任边给他沏茶倒水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姜钧接过茶水捧在手上取暖,讨好地对刘副主任说:“我们那边这个季节正是最好的季节,平均气温20℃,董事长你就过来吧,边工作边休息,好好住一段时间,也就近指导我们的工作。”

刘副主任说:“我要是真的就近,你们就感到干扰了。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对你们的具体工作我既不干扰,也不指导,有任何问题董事会上由董事们决定。”

姜钧问他:“刚才您说有事情找我,什么事?”

刘副主任坐下来,蹙蹙眉头,整理着脑子里的杂货铺,然后才说:“自从看了你给我的那个财务报告以后,我要是还不找你,就真的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过去你们那一摊子事是汪主任管,现在推到我这儿来了,我就不能不关注了。虽然你们公司规模不大,可终究也是国有企业,你们手里的资产都是国家的,我实在想不通,过去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暴露出这么多问题?钱都弄到哪儿去了?”

姜钧说:“其中相当一部分资金变成了不良资产,压在房地产和其他长期项目上了。另外近几年没有什么业务,坐吃山空也导致了亏损。还有就是内外欠款长期拖着,在财务报表上看着是应收款,也算作所有者权益这一块,似乎资产并没有减少,可是应收款收不回来不等于白搭吗?实际操作起来就发现问题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一些长期投资项目缺乏有效管理,比方说那个南山小区,公司投入几千万,投产已经六七年了,报表上看年年都盈利,可从来没有给公司上缴过一分钱利润。经过项目评估审计,实际上亏损了一大块,我们已经按照董事会批准的方案处理掉了,损失了2000多万。”

刘副主任笑了,对姜钧说:“我正想跟你具体谈谈这个南山小区。最近省国资委接到一些匿名信,其中对这个项目的问题谈得很具体,我拿给你看看。”说着,在办公桌上面的文件夹里翻了一阵,找出两页纸递给了姜钧:“看看吧,都告到我们这儿来了。”

姜钧看了看匿名信,内容是说这个项目尚在执行,但是姜钧到任以后,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对该项目进行了所谓审计评估,在审计评估中大大压缩了获利指数,有意压低该项目的价值,贱价变卖国有资产,从中牟取私利。据传他一个人就收受了买方四套房子,价值200多万云云。

姜钧把信还给了刘副主任:“从信上看问题还真的挺严重。”

刘副主任说:“咱们就长话短说,你准备怎么办?”

姜钧并没有做那些事情,心里坦然,却又有点愤怒,坦然和愤怒都恰到好处地写在了脸上:“南山开发小区的问题以及处理方式是经过董事会批准的,如果当时不当机立断,不但大批资金压死在那个项目上,而且现在亏损更加严重。至于我个人的问题,我请求组织上立案调查。”

刘副主任说:“调查什么?一看就知道是瞎编的,都什么时代了,还玩这套匿名信整人的名堂,我要让你关注的是,你们集团内部局面还不够稳啊。”

姜钧说:“是不太稳。”

刘副主任问道:“你估计是谁在搞这些名堂?”

姜钧沉默不语,尽管匿名信是打印出来的,没法根据笔迹认人,但是他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从信里惯用的句式和口气,例如“姜钧果断专横的工作作风”,“利用职权追求大富大贵”等等,除了糖三角没人能弄得出来。而匿名信中涉及到的一些具体事情,他记得很清楚,都是和柳海洋或者小乌龟个别说过的话。种种迹象结合起来,姜钧更加清楚了,这几个家伙明面上好像比他刚上岗的时候消停了许多,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勾结,一刻也没有停止跟他对抗折腾。

他回答刘副主任:“这种事情没法猜测,匿名信是打印稿,看不出来是谁闹的。”

刘副主任拍拍脑袋:“这倒也是,又不是犯罪行为,我们也没法报案请司法单位动用技术手段侦查,算了,不搭理他就行了。不过,一个单位如果没有精诚团结,老是有人在窝里斗搞内耗,不及时整顿,长此以往肯定要败落。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你回去以后就要采取措施调整人事,做不到政令畅通、令行禁止还搞什么企业?趁早回家卖地瓜去。”

接着,刘副主任反问他:“你是总经理,难道这个关系都理不顺?你们在开发区,怎么还搞领导班子集体讨论、集体负责这一套?讨论什么?副总经理、助理都是你的助手、执行人员、咨询机构,你说了不算这个企业还怎么搞?即便是讨论,也仅仅是集思广益的咨询性质,除了企业章程上规定需要由董事会决定的事情外,属于公司正常经营范围内的事情你总经理说了就算么。领导班子集体讨论,错了我找谁去?还不得找你,没人会去找你们那个领导班子。有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有失误、有问题就找你总经理,这就是总经理负责制。”

姜钧心中暗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挺高兴,觉得这次拜见董事长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刘副主任意犹未尽,接着说:“你从内地到滨海开发区,一定要尽快到位,上任容易,买张机票拿个任命书就成了。关键是思想上观念上到位,像你这样搞企业根本不行,啥事都等着别人同意,要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你可别给我丢脸,让人家说汪主任当董事长的时候一切正常,到了我这儿南方集团就成了烂摊子、破罐子。我现在都有些怕了,如今实行干部提拔任命的责任追究制度,你可是我提议选拔的,到时候你干不好,追究到我的头上我可就太委屈了。”

姜钧听他这么说有些惊诧。他过去跟这位刘副主任并不认识,刘副主任过去连世界上有自己这么个人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提议选拔自己呢?他估计这个老头是乘机卖好,让他欠上一笔空头人情债。有些领导就爱玩这一套,喜欢让下级成为他的债务人,他好利用自己债权人的身份对下级实施更加有效的控制和管理。姜钧觉得刘副主任这么傲有些拙劣,有些可笑,却也挺有意思,忍不住脸上就流露出了那种让人看了会觉得难堪的笑意。

刘副主任骂了他一声:“你别以为我他妈的是蒙你,我老刘头从来不蒙人,对了,蒙过汪主任一回,那也是因为你。”

姜钧连忙说:“您别误会,我怎么能那么想呢。”

刘副主任说:“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心里一定在想,在我去你们那儿之前咱俩连面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推荐你呢?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前几年你写过一篇关于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者商品属性探讨的文章,还得了全国经济体制改革论文的一等奖对不对?”

姜钧自己都忘了这件事,想不到这个老头还记得,顿时脸上就有些热辣辣的。那篇论文并不是他写的,当时上级要求写论文,给他也下了一篇的任务。他大概拟了个提纲,安排秘书帮他写了一篇应景,没想到竟然中奖了,他的良心挺过意不去,奖品和稿费都给了秘书。

“后来你又写过一篇论企业改革配套措施的论文,又得了全国企业改革论文评比一等奖,当时我的脑袋里就有了一个挺深刻的印象: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挺能写,当然,能写的背后应该是思考能力。虽然我不认识你,可是你的两篇论文我都认真读过,文笔挺好,但这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文章反映出来的一个人的综合能力。”

姜钧感到自己的脸更烫了,后一篇论文也不是他写的。如今的领导,既要疏通上面又要对付下面,既要干工作还要编关系网,精力和时间基本上在官场酒场舞场和会场上消耗光了,哪里有那份耐心守着寒夜孤灯绞尽脑汁爬格子?需要动笔写字的时候,凡是超过十个字以上,便一概由秘书们代劳。长期以来,姜钧也养成了这种习惯,动笔写字从来不超过10个,写的内容一般也就是:已阅、同意、请××领导阅示等等,再加上自己的签名。超过这个限度便让秘书代劳,这也情有可原,不幸的是他的秘书却是个高手,而且写作态度极为认真。每当需要替领导写字的时候,便极为认真地查资料、做调研、搞论证,动笔的时候还要拼命追求文笔的美感,结果他替姜钧写的文章屡屡获奖。虽然姜钧有自知之明,奖品和奖金都让给了这位秘书,但名声终究还都属于他姜钧。没想到几年前的两篇文章竟然让刘副主任这个老头儿念念不忘,还成了自己得到提拔的重要依据。

“董事长,您过奖了,其实……”姜钧本想老实交代,转念一想,反正事情都是过去的了,现在再说没什么意义,也不忍心让眼前这位老头子失望,便转了话头说:“写出来的东西都是纸上谈兵,现实生活和实践才是最重要的。”

刘副主任说:“那倒也不一定,算了不说这个,我也不是跟你讨论写文章的事情。黄智同志要退下来的时候,争那个位置简直比困难时期抢购猪肉还要激烈,托人走关系的,从上面直接往下压的,还有直接拎着包包送礼的。平时看不出来,一到这个时候人怎么就都变成狗了,而且还都是饿极了的野狗,不但没有廉耻,还特别疯狂。当时我就向国资委党组提出来凡是主动要求这个职务的人一律不用,有人替他说话的一律不用,至于请客送礼的不但不用还要处理。我这个提议多合理、多原则,可是别人都不同意,党组成员们在那些人选中挑来拣去,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关系,唇枪舌剑倒好像他们自己在争这个位子。这时候我想到了你,我就不信这个毛病,我偏偏就要爆个冷门,偏偏就要让那些抢这个位置的人都做一场春秋大梦。我一提起你,把我的理由一说,汪主任第一个表态支持,其他人也都哑口无言,意见居然空前统一,你猜猜我用的是什么办法?”

姜钧的好奇心被他挑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你怎么说的?”

“先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碰到什么感兴趣的事儿喜欢刨根问底。我看了你那两篇获奖的文章以后,专门调了你的档案,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别的倒没啥值得看的,不过是上学、工作、进修、什么时候入团、什么时候入党那些内容,一般人档案里应该有的你也都有,一般人档案里不应该有的你也都没有。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你爸爸,你爸爸的名字是不是跟姜××同志同名?”

姜钧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是,我爸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姜××同志还没有到中央工作。如果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成了中央首长,我爷爷也不会给我爸爸起那个名字了。”

刘副主任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我对党组成员说,你这个人工作表现很好,担任正处级领导职务、大中型国有企业一把手已经十来年了,而且很有水平,证据就是你的那两篇获得全国一等奖的论文,对此当然谁也不好提出异议。然后我的话头一转告诉他们,你是姜××同志前妻的孩子,这么多年以来却默默无闻地在基层企业工作,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家庭和出身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这种好同志我们不用谁用?”

姜钧闻听大惊失色,急忙撇清自己:“董事长,我跟那位姜××同志可没有任何关系。”

刘副主任说:“我知道,我也没说你跟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说你是姜××的孩子。这没错呀,你爸爸不就是姜××吗?至于别人怎么理解我的话就是他们的事了。我当时一说出那番话,在座的各位都大吃一惊,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系统还隐藏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问题上耍马虎眼,你想,姜××的孩子竟然在基层长期担任企业工作,这是谁都难以置信的,汪主任当时就拍板说:就是姜钧了,于是你就走马上任了。”

姜钧想起上任谈话的时候汪主任关心、问候他父亲的情景,再次哭笑不得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才花了那么几个成本就顺顺当当当上南方集团总经理了。

“真没想到我这个总经理是这么来的。”姜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这样,那二三十万的活动经费完全可以省下来。

刘副主任说:“你这个总经理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当时我也是气愤那种混账不堪的跑官现象才这么干的。虽然多多少少有些胡闹,可是也没出什么大格,反正得安排一个人去接任,你不去别人也会去。与其弄一个跑官跑来的去上任,还不如找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去更好。”

姜钧根本不相信刘副主任是那种有正义感,能抵制跑官卖官行为的正人君子。他之所以这么干,姜钧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肯定是跟汪主任或者其他党组成员争权夺利斗法斗出来的结果。

刘副主任说:“我给你讲这些的原因你明白不?”

姜钧说:“就是让我好好干么。”

“对呀,如果你干不好,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姜××同志。不管怎么说,汪主任至今还以为你真是姜××同志的孩子呢。怎么才能干好?关键是要更新观念,适应新的形势,总经理负责制是什么?就是要你负起责任来。我看你的思想还没有到位,还停留在内地国有企业的阶段。”刘副主任继续对他谆谆教诲,“你现在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该做的事就要快刀斩乱麻。另外,集中精力抓经济,一心一意谋发展,没有经济效益你这个总经理说话就不硬气。按你说的情况,你们公司现在的形势非常不好,说到底还是一个效益问题,有了好的经济效益,什么事情都好办;没有经济效益,说啥也没用。过去军队里有一句话叫做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如今是企业没效益,说话不如放个屁。不过,不管你做什么,稳定都是第一位的,稳定是政治任务。”

刘副主任话说多了,嘴有些干,端了杯子喝水,姜钧赶紧抓住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董事长,你说的话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刚去时间不长,说话要响一得自己努力创造成绩,二得靠上级的有力支持。就比如说关于南山小区项目的转让问题、机构调整的问题、人事变动的问题等等,要推动起来总得大家统一认识才行,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那人家还不得说我独断专行?做对了还说得过去,做错了不但我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对领导也是不负责任。国家把那么一大笔资产交到我们手里,我们没本事增值,起码得看住了别让人偷了吧?所以我这一次到省城来,既是向您汇报工作,也是希望能取得您的支持……”

刘副主任用喝到嘴里的水咕嘟咕嘟漱了漱口,又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打断姜钧的话说:“你明说了,需要我怎么支持你?”

姜钧说:“支持就是支持么,比方说我要改革机构,要精简人员,要对干部重新任免,这一切动起来可算是大手术了,总得有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董事长,你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人吗?一共64个人,可是你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个部门吗?一共18个部门,平均一个部门才三个半人,这18个部门每个部门又配了一正两副三个经理,也就是说南方集团是每三个部门经理领导一个半业务员。18个部门真正有活干的也就是六七个,64个人里面真正干活的不到20个人。如今内地企业改革到了什么程度你比我清楚,没活干的就下岗,不好好干活的就待业,下岗就发生活费,待业有的连生活费都没得发。可是,南方集团就这么养着一大帮闲人、懒人,能熬多久呢?所以说,经济效益固然重要,可是没有一个好的机制来调动激励职工的工作热情,没有在职工中形成危机意识,天天上班啥都可以不干,白拿工资还一大堆意见,谁当总经理也得垮台。所以,我觉得机构改革还真得当成当务之急来抓不可,再拖下去人都成死皮了,你用刀子割他他都不觉得痛,这个人就完了,这个企业也就完了。”

刘副主任说:“我明白了,你不就是想拿着董事会的尚方宝剑杀人吗?这没啥不对的,董事会的利益跟你们公司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只要对企业有好处的事情董事会坚决支持你放手干。回头你拟一个关于南方集团实行机构改革和对下属公司进行审计的报告,我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你批下去,你就算有了尚方宝剑了,也有了推卸责任的借口了,这样行不行?”

姜钧心里说:太行了,我要的就是这把尚方宝剑,我执行的是董事会的决定,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道理抵制。

刘副主任又说:“你可得注意,改革机构肯定要涉及到人的问题,人的问题是最复杂也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劝你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别的不说,如果谁被裁了,一时想不开,找你玩命你怎么办?”

这方面姜钧已经有了安排,他让李天来在省城招募了两个武功高强的退役武警,准备带回滨海开发区,名义上是南方集团的保安,实际上给他个人当保镖。如果谁要是因为下岗裁员闹事,有这两个退役武警顶着就能万无一失。这件事情他没告诉刘副主任,反而大义凛然地说:“我自己会小心的,即使是真的有人找我拼命,为了党和国家的利益,我个人什么都无所谓。还有,我对南方集团今后的总体盘活有个想法。南方集团过去几年扩张太快,摊子铺得太大,产值上去了,效益却滑坡得厉害。所以,下一步不是扩张,而是收缩,全盘收缩,采取一切手段盘活资金,提升资金运行效率,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不是表面上好看的数字。”

刘副主任竟然让他忽悠得有点感动,郑重其事地对姜钧说:“算你说服了我,这样吧,你马上就这个问题写个报告,我马上给你批下去,能支持的我自然全力支持你,可是事情能不能办好还得靠你,靠你和南方集团的职工。另外,你今后工作中阻力如果大了,我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就是你可以先用董事会的名义压一压,不过事后要及时报告给我,省得我跟你裤裆里放屁——跑两叉去了,到时候你下不来台可别怪我。”

姜钧兴致勃勃,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想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就拿起包掏出带来的见面礼双手奉上:“董事长,快过年了,也没啥别的东西好带,我就带了两幅字画,还没有装裱,就算我给你拜早年了。”这两幅字画是姜钧专门从开发区书法家协会的理事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任大年那里求来的,字是一幅酣畅淋漓的行草:“唯有才华见精神”,画是水墨大写意“海上升明月”。说是求,其实得花钱才能求,这一幅字一幅画姜钧花了20800多元,据说如果放到书画店里,价钱可以卖到10万多。

上一次刘副主任到南方集团考察的时候,就提起过那个任大年,问姜钧有没有关系约上这位著名的书画家见上一面。当时姜钧正让海龟派闹得焦头烂额,账上没钱整天忧心忡忡,哪里有心思替他找那个从来没听说过的任大年,就推托说自己刚刚到开发区,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位所谓的著名书画家。虽然当时看出了刘副主任眼中的失望,可是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当南方集团的董事长,也就硬着头皮装傻。这一次来省城之前,他专门托人拐了八道弯从任大年那里买来了这两幅字画,专门送给刘董事长。刘副主任在写字台上展开字画,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口里啧啧称好,忽然想起来似的抬头问姜钧:“花了多少钱?”姜钧连忙骗他:“花什么钱?托朋友求的,记得您喜欢就给您带过来了。我不懂字画,没敢装裱,省城的装裱行肯定比我们那边好,要不然我给您装裱好了再拿来?”

刘副主任连连摇头:“不要裱不要裱,就这样最好,你真的没花钱求来的?”

姜钧郑重其事:“真的没花钱,要说花钱就是请那个朋友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五粮液。”

刘副主任放心了,小心翼翼地把字画卷起来,对姜钧说:“那好,今天晚上我也请你吃饭,也请你喝五粮液。”

姜钧连忙推辞:“不行,我得赶紧回家去,我抽空到商店看看,怎么说过年了回家也得给老婆买点东西,两手空空怎么进家门?”其实,他老婆前不久就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跑到加拿大陪儿子,为办理移民探路去了。

刘副主任说:“那也好,中午咱们在一起吃个便餐,附近有家饭馆叫小土豆,饭菜都挺不错,下午我给你派个车,方便一些,到家了给我来个电话,报个平安。”

姜钧接受了老头的好意,中午两人到小土豆点了几个家常菜,要了一瓶五粮液,吃得兴高采烈。刘副主任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表扬姜钧别的方面进步不明显,请客送礼观念转变得倒挺快,事情做得也到位,姜钧谦虚地说:“不行,我差得还很远。”

酒足饭饱他把刘副主任送回办公室,刘副主任说他困了,下午不办公,要藏起来睡一阵,让司机陪姜钧逛商店。姜钧跟刘副主任的司机下楼,坐到了车上,却一眼看见糖三角提了个土里土气的黑色合成革提包鬼头鬼脑地进了国资委大门。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揉揉眼睛再细看看,糖三角进大门的时候对看门老头点头哈腰地客气,那种姿势和举止再熟悉不过了。姜钧就对司机说:“我有点别的事,下午您就别管我了,我自己逛去。”

姜钧从来没干过这种跟踪盯梢的事儿,理智告诉他跟踪糖三角没有任何危险,可是一心仍然怦怦乱跳。他躲在大厅的角落里看到糖三角乘上了电梯,就在电梯口看着电梯的指示灯,指示灯停在了八楼,便断定糖三角也是跑到国资委拜早年来了。想不到这个糖三角竟然还有这么一条道儿,他到这里拜佛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受别人指使?姜钧耐心地坐在楼下的大厅里等,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见糖三角鬼头鬼脑地从电梯里趋了出来。等他出了大门,姜钧跟上去拍了他一巴掌:“老唐?你怎么来了?”

糖三角吓了一跳,姜钧不容他脑子转弯,紧跟着追问:“你来出差?我没派你呀。探亲?我也没批你探亲假呀。马上就过春节了,你怎么还有工夫往省城跑?”

糖三角这时候缓过劲了,反问姜钧:“姜总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呢?”

姜钧说:“我是要回家,顺便到委里来汇报工作,你到省城干吗来了?要是不能给我说我就走了。”

唐三角迟疑半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姜总您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过去我们公司每到春节都要来给国资委的领导拜年。今年您刚来,可能没顾得上想这事儿,柳总他们就派我来……”

姜钧说:“派你来拜年?空着手?这不是给公司丢脸么。”

糖三角苦涩地笑笑:“那倒不会,我这里准备了一些公司的意思。”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子,四下里看看没人注意才偷偷摸摸地递给姜钧。姜钧一看,原来是省城最著名的大西洋商贸城的购物券,票面价值1000元。

“我过来的时候带的是现金,到省城以后就变成这种购物券,给领导们送的年礼就是这购物券。”

“每人一张?”

“不一定,有的两张有的一张,最多的10张。唉,其实也就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谁还在乎这一张两张的代金券呀。”

“一共得送出去多少张?”

“大概也就是100来张吧。”

姜钧算了算,就算100张也得10万元,问题是这笔钱是从哪里弄的?他不在,公司任何人都提不出来现金,如果是以南方集团的名义给国资委领导发红包,他相信柳海洋、小乌龟绝对不会自己掏钱干这种事儿。如果是他们个人的意思,就不会派糖三角出面,谁也不会干那种自己出钱让别人得利的事儿。

“钱是从哪出的?”

糖三角又紧张起来,迟疑不决吞吞吐吐不想说,姜钧说:“总不会是你自己掏的腰包吧?”

糖三角半晌才说“这些钱是肖助理交给我的,他从哪里来的钱我也不太清楚。”

姜钧说:“你带没带送礼名单?”

糖三角说:“有有有,我只能按名单送,这可是牵扯到钱的事儿,我自己哪敢胡来?”说着掏出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纸递给姜钧让他过目,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姜钧看了看,省国资委主任副主任一个不漏,还有一些重要部门的部长,比如人事部的王部长、国资委办公室主任等等,其中人事部王部长的数额是5,也就是说给了他5张购物券,跟副主任同等待遇;汪主任最高,10张。人名后面有的画了勾,有的还空白着。

“这打了勾的就是送出去的?”

糖三角这阵说话才算顺当了一些:“对,没打勾的是人家不要,我也不敢硬送,怕适得其反。”

姜钧专门注意了一下,看到刘副主任的名字后面没打勾,心里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就把纸折起来装进自己的包里:“快过年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没有送出去的购物券退成现金带回去,账目一定要对清楚,别到时候你自己说不清。我也该走了。”

糖三角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欲言又止,姜钧问:“还有什么事吗?”

糖三角腻歪歪地说:“姜总,那个名单你是不是还给我?我回去还得交代一下啊。”

姜钧说:“我是总经理,你给我交代还不成吗?这件事情你别再办了,再办就得出大事。你送去的那些这会儿说不定都让人家交给纪委了。快回家过年吧,别让人家抓你个行贿,行贿也是犯法知不知道?”

糖三角无奈地点点头:“姜总,我在省城碰到你的事儿,你回去千万别对柳总跟肖助理他们说,行不?”

姜钧答应了他:“好,你不说我也不说。”然后招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把糖三角扔在了冬季的寒风里。

正文 第十二章 最后通牒

姜钧春节回家期间,还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会见中原化纤的宋大炮。跟宋大炮连着喝了几场大酒,他先后放翻了从宋总经理到中原化纤的办公室主任、销售处长等一连串的故交新知,由此名声大噪。

有心人对喝酒划分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甜言蜜语,第二个阶段是豪言壮语,第三个阶段是胡言乱语,第四个阶段是沉默不语,也就是说到了第四个阶段都翻了,倒了,啥话也不会说了。当时宋大炮已经让他灌到了豪言壮语阶段,搂着他的肩膀头对着他的耳朵吼叫:“小老弟,你说说,我是你老哥,你现在出息了,当了南方集团的总经理,跟我平级呀。你是我们北方机械公司磨炼出来的人才,你说说,我老哥不支持你支持谁?你就放心大胆地干,有我老哥在后面撑着,你还怕啥?不就是几个钱么?政策不允许,要是政策允许,我直接划给你几百万有什么了不起的?”宋大炮不愧为大炮,对谁说话谁就会切身体会震耳欲聋是什么滋味。如今官做大了,没人敢当面叫他宋大炮,他的大炮却威力依旧,姜钧让他的炮声轰得耳朵嗡嗡作响,又连着灌了他几杯,让他跨越了胡言乱语阶段,彻底放翻,眼看着他沉默不语了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怕宋大炮酒桌上说话不算数,过后赖账,第二天就追着从销售处长那里拿了合同,按照宋大炮酒桌上的承诺内容自己填好了之后,追到宋大炮家里逼着他签字。宋大炮宿醉未醒,喊着脑袋疼,东拉西扯不愿意签字。多亏宋大炮的老伴出面把他骂了一通,宋大炮才算苦着脸签了字。由此,姜钧在业务上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只要交30%的定金,就可以先购入100吨比市场价格低20%的产品,卖了钱再给中原公司,这一进一出每年他就可以赚1000多万。

捏着合同,姜钧顿时有了底气,觉着腰杆子硬了许多,还没回滨海,就通过电话连着下了几道命令,逼着裴国光抓紧回款,准备过完春节就大干一场。昨天他接到裴国光的电话,裴国光有些炫耀地告诉他,他的股票出手了:“你猜猜我们赚了多少?”

他故意说:“赚什么赚?只要不赔个光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用裴国光的绰号赔个光跟裴国光开玩笑,裴国光平时最不愿意别人叫他赔个光,今天姜钧这么说他不但没恼反而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告诉你,我从你那拿了500万,回来的可是626万。”

他懵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连追问:“你说清楚是多少?”

裴国光又重复了一遍,他才信了:“乖乖,这么好赚那今后我们啥也别干了,光炒股票就发了。”

裴国光立刻兜头浇了他一盆冰水:“这种事情只能偶尔为之,这一回还是我事先从朋友那里得到了点信息,不然哪能这么方便就赚。”

“那你再让你朋友透漏点消息么,赚了钱我们给他提成。”

“没下一回了,我那个朋友就因为对外泄漏消息被人家查出来,抓了。”

他只好苦笑。值得庆幸的是,裴国光这个朋友提供的信息是真的,好赖赚了100多万元。

机场的广播喇叭开始招呼他这个航班的人安检,宋大炮的司机前来送他。

“姜总,宋总让我转告你,他让你办的事情你抓紧点,千万别忘了。”宋大炮的司机唠唠叨叨地提醒他。宋大炮第二次跟他喝酒的时候,提出把他儿子调到南方集团来:“那个小子一直不安心在内地混,想到沿海经济发达地区闯闯,撒手让他自己闯我不放心,放到你那儿有你管着我就放心了。”

宋大炮说这话之前挺客气地说跟他商量事儿,话说出来却是不容推辞的指令。姜钧马上满口答应。尽管他知道宋大炮那个儿子是有名的傻公子,长了满身肥肉,话都说不明白,浑身上下只有一根筋:捞钱泡妞。有了钱就胡天黑地地乱花,动不动开了他爹的专车到处撒欢儿,到处给人介绍自己的身份:我是中原化纤公司宋总的儿子。如果调到他手下,够他操心的。可是他不能不答应宋大炮,为了上千万利润,为了用这上千万的利润给自己树立起绝对权威,宋大炮就是让他白养活他的儿子,他也不能不答应。

过了安检,姜钧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接通一听,是郜天明。

“姜总,想跟你通个电话真难呀。”

过春节期间,许多南方集团的人都打电话给他拜年。郜天明是他到南方集团后接触比较多的一个人,姜钧自认为也挺抬举他,他却一直没有来过电话,姜钧心里也曾经闪过这种念头:这人倒真挺节省,连个电话都舍不得打。

“有什么难的?你这不是打过来了吗?”

“你的电话号码是保密的,我在公司问了一圈,最后还是赔个光算是胆大,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了。”

“老唐就有我的电话,你问他么。”

“问了,人家说你的电话号码保密,他也不知道。没有别的事,”郜天明说,“就是给你汇报一下,我负责追的那53万欠款昨天为止已经一分不少地全部到账了。”

集团有一些过去的业务欠账,姜钧委托郜天明在做好文秘党务工作的同时,组织清欠组的人打破责任界限,集中合力,一个个攻破,没想到这么快就弄回来50多万。姜钧连忙鼓励:“好,你干得好,我代表公司感谢你,回去我给你们发奖金。”

“奖金不奖金倒是次要的,你倒是应该早点回来,再不回来这边可能要出事儿了。”

姜钧开始紧张:“什么事儿?”

“眼前倒还没什么,你要是再不回来可就说不准要出什么事儿了,你什么时候回集团?”

“我现在就在机场。”

“那就好,我没事了,有啥事等你回来再说。”郜天明挂了电话,姜钧开始忐忑不安。如果把南方集团比作一口池塘,迄今为止他还只是在水面上浮游,池塘到底有多深,塘底到底是沙子还是污泥他一无所知,所以南方集团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是一无所知。就像糖三角跑到省国资委送红包,如果不是正好碰上,至今他还会被蒙在鼓里。

到机场接他的是王小车跟糖三角,王小车来接他是他打电话通知的,糖三角来接他让他有些意外,估计可能是王小车告诉他的。糖三角堆了一脸的三角形笑纹接过他手里的包,嘴里不断地给他道着辛苦。一见到糖三角,姜钧又想起了他背着自己到省国资委送红包的事儿,便提醒自己,回来后一定要认真查清他送红包的资金来源。心里惦记着这件事,脸上却毫不流露出来,随口问问糖三角春节过得怎么样,集团情况怎么样?

“挺好,一切正常。”糖三角属于那种对领导报喜不报忧的人,对他的话姜钧也是可听可不听。不过,联系到临上飞机前郜天明说的话,他对糖三角的话解读为:公司有事儿,而且不是好事儿。

公司已经正常上班,出去跑生意的都不在家,在家的都闲着没事可干。而柳海洋照样天天打电脑游戏,小乌龟照样整天鬼鬼祟祟经常找不着人,姜钧也不理睬他们,抱了只要你不捣乱我就不麻烦你的心思,一心一意动手运作他从中原化纤公司拿回来的合同。

郜天明交来了南方集团关于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报告。这个报告第一稿是姜钧让糖三角搞的,而且在大会上明讲了正由办公室唐主任拟这个报告的事儿,所以,所有员工都知道这份报告是糖三角搞的。

糖三角将报告递交给姜钧审阅的时候,姜钧让郜天明拿去把文字理一理:“老唐这个人写的东西啊,啥事情都能说清楚,可啥事情都说不顺溜。对了,你把内退年龄改成50岁。”

姜钧一向看不上糖三角的文字,这是郜天明知道的,可是一听说要改内退年龄,郜天明不由有些惊讶。这么一改,就连糖三角都得内退回家,而柳海洋和小乌龟安排在集团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里也有相当一部分立马就得回家了。

郜天明请示姜钧:“我修改完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再让糖三角看看?”

“不用了,直接交给我签发。”姜钧这么一说,郜天明也就彻底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再说什么,捏着那几页纸回去办了。

年终没有发奖金,春节没有发过年费,再加上放出话去要压缩机构、精简人员,让南方集团的老少爷们太太小姐产生了危机感。此外,谁抓到了业务,除了有业绩上的效益,还有更多的好处。所以,大家做业务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节后一上班,都疯了一样的抓项目、找业务。过去没有生意做发愁,现在生意一齐拥上来也让人发愁。

裴国光终于没有顶得住黄小船,在财务部的项目审核表上签了名,这样一来,姜钧就没有理由不对黄小船的进口业务放行了,大笔一挥,300万美金2000多万人民币的保证金放了出去。

没想到,资金放出去了,要钱的手全都伸了过来。小乌龟从北京发过来传真,他跟西北某家企业签订了采购煤焦油的业务,需要周转资金1000多万,出售给华南某家企业,一手进一手出两个月就可以赚200多万。最可恶的是,没有经过集团认可,小乌龟就收了下家的定金,如果不能够履行合同,就要加倍赔偿对方。姜钧有那么一阵真的不想管他,绝对不把资金放给小乌龟,因为他不相信小乌龟能够真心实意地替集团赚钱。

他把裴国光和柳海洋叫过来商量,两个人一起劝他把这单生意做了。裴国光说得明白:如果不做,白白给人家赔偿几百万,集团还得落埋怨,责任肯定也得集团承担。姜钧明白裴国光在这里是“借代法”,用集团借指他姜钧,实际意思是,如果不做,不但赔款还得他姜钧承担责任。姜钧盘算一番,如果不让小乌龟做这单生意,不但集团失去了一次赚钱的机会,他还要授人以柄,他无法解释不做这单生意的理由。于是他批准了资金申请报告,给北京分公司拨过去1000多万元。

他上任以后制定的回笼资金计划划拉回来4000多万,业务开展起来了,这点钱真用来做生意,一两个大单下来,银行账户就剩下1000多万了。有时候他想,还不如啥也不做,就吃那4000多万,足够吃到他退休没问题。可惜,不做也不成,哪怕是摆出个做的样子也得摆,尽管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是国产的,样子货,亏了赚了不会认真追究。可是,上边还有省国资委,不管怎么说,对上级主管单位还是要说得过去,哪怕仅仅是为了脸面也得有个交代。南方集团现在的形势是抢资金,谁能抢到资金,谁就能开展业务,谁就有业绩;抢不到资金,有生意也做不成,到了年终算总账,没法下台。

春节期间他跟中原化纤谈好的生意也必须尽快启动了,如果不及时启动,资金压到了别的业务上,这单业务就流水了。他回来后,每天都能收到中原化纤传真过来的主产品市场价格参考。根据参考来看,中原化纤的主产品长纤涤纶不断攀升,据预测,到了年终很可能价格翻翻,这就更让他着急。中原化纤传递过来的信息是:现在谁能抓住货源,谁就能发财。

姜钧还算谨慎,先委托其他人以别的公司的名义向中原化纤订货,回话一律是缺货,订货交货要等到半年以后。他决心要做一把大的了,盘算了一下,现在订货,到了年中抛出去,利润至少能拿到40%。那样,他姜钧上任后的第一炮就算打响了,今后在南方集团的自由度会更大。

现在的问题是资金。姜钧无论如何不愿意把账上的钱全都打给中原化纤,如果市场发生突变,那就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了。然而,中原化纤的规矩很严,必须款到发货,由此可见中原化纤很牛。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企业如果产品畅销都会这么牛,这个规矩据宋大炮说他自己都不敢打破。以姜钧的经验,他相信宋大炮这完全是托词。然而,如果他老老实实把货款如数打给中原化纤,账上可真就没有什么钱了。

黄小船压在银行的2000多万资金折算成美元付给了外商,买方的货款除了定金,剩下一大半到现在没有回来。他催促了几次,黄小船让他逼得不敢跟他见面,有话就通过电话沟通。他怕出什么问题,追问裴国光,裴国光给他宽心:“按说应该没什么问题,货春节前就到港了,现在早就已经运到了厂家,就等着厂家付款了,那是正规的国有企业,效益也挺好,付款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儿,货款一打过来,就可以清账了。”

小乌龟的业务据说进展顺利。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在买家和南方集团北京分公司中间又加进了一个没名堂的公司,由原来的三家业务变成了四家。小乌龟的解释是,业务是通过这家公司介绍的,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买主的哥们,有他们的参与,才能谈到目前这么好的价格,也才能确保资金的安全回笼。

姜钧明白,做生意遇上这种情况,就已经陷了进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催款讨账。他目前讨账的对象实际上就是小乌龟和黄小船,实际上陷进去的却是他,因为他是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和法人代表。对付小乌龟、黄小船这类债务人软硬不得,太软了人家不怕你,太硬了绳子绷断人家扔个辞职报告一走了之那就颗粒无收了。没办法,国企就是这种现状,神鬼难拿。

钱还没有要回来,倒有人来朝他要钱了。柳海洋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给姜钧介绍:“这是北京东方集团驻开发区分部的郭副总经理,”然后又对那个人介绍姜钧:“这是我们公司的姜总,有什么事你直接跟他谈吧。”那人挺客气地伸过手来跟姜钧握,姜钧跟他握了握。这家公司和南方集团签订承包合同,南方集团的大楼由他们承包管理,每年按照一定的数额缴纳租赁费。据说这个合同是由北京一个大领导牵头的,所以合同一签20年,租赁费年递增率3%,高于银行定期存款利率。这个合同让南方集团仅仅拥有这座大楼的业主身份,管理权事实上交给了这家北京公司。

姜钧让座的时候柳海洋说了声“你们谈我还有事”就溜了。

那人从手上的文件夹里抽出几页纸递给姜钧:“姜总,根据我们的租赁合同,你们公司的管理费和水电费由我们统一负担,然后再跟你们结算。去年一年的管理费和水电费一共是563874.35元,年前我们来催了几次你们因为工作忙一直没有顾得上,现在春节都过了,希望你们尽快清了。”

姜钧看了看手里的纸,上面写着关于催交管理费和水电费的通知几个字,后面是详细的列表,每个月水电费多少多少,管理费多少多少,合计多少。最后还有一段话说得挺强硬:如果贵公司继续拖欠管理费和水电费,我们将采取必要的措施,届时对贵公司造成的不便和损失,概由贵公司自行负责。他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把那份最后通牒扔到了纸篓里。那位郭副总经理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瞪圆了眼睛傻了,只会说:“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这样?”

姜钧说:“我知道你不是说了算的人,你要是说了算的人我对你还不会这么客气,你先回去吧,清账的事我随后派人直接跟你们总经理谈。”

郭副总经理二话不说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了。姜钧叫来裴国光,从废纸篓里拾起来那份最后通牒对他说:“你看看,你是财务总监,人家欠我们那么多租金你们就没想着要回来,我们欠人家那么点水电费管理费人家就下最后通牒。难道我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人家的钱都是爹妈生出来的?”

裴国光不慌不忙地告诉他:“跟北京东方集团打交道的事儿过去都是柳海洋管,我们财务部没有介入。”

姜钧说:“你是管财务的,这种事情你不介入谁介入?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你通知他们,今后我们在他们那里任何接待方面的事儿都打六折现金结算,任何人签单公司都不给支付。另外,他们欠的租金必须一个月内付清,不然别说水电费管理费,我们还得跟他终止租赁合同。”

裴国光有点为难:“姜总,这是老大难,你让我这么短的时间处理这件事有难度,能不能有点弹性?”

“弹性你掌握,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姜钧嘴上咬得很死,心里却明白,柳海洋那个吃货是不是拿了人家的手短不敢说,吃了人家的嘴软却是毋庸置疑的。他以为白吃白喝白白占了人家的便宜,却没算算,人家拖欠的租金光是利息就够他吃喝半辈子的。所以,裴国光如今接手这个事情不光是跟对方打交道的问题,还得克服有可能来自于柳海洋那方面的干扰。他心里有他的底数:只要能让对方暂时不再追着屁股要水电费和管理费,欠的租金在今后慢慢开始偿还就成了。但是这个底数不能告诉裴国光,告诉裴国光等于给了他回旋余地,这个余地他得自己留着。

裴国光倒也不辱使命,按照他的吩咐整天纠缠北京东方企业集团要账。这家集团够赖的,左推右拖就是不给钱。姜钧告诉裴国光,立即办理起诉手续,终止跟这家公司的租赁合同,追讨租金,并且办理诉前财产保全,扣押他们的所有动产不动产,同时寻找新的合作伙伴。实在找不着公司就自己组建酒店接收组,准备自己经营南方大酒店。

姜钧态度坚决,裴国光也就坚决执行了姜钧的强硬政策。法院的传票一到,账号和汽车一封,对方立刻软了下来,答应半年内付清欠款,今后每年年初先付清当年的租金。南方集团的管理费和水电费从租金里边扣除,不再支付现金。双方签了庭外和解协议书,对方乖乖地支付了头批租金欠款,这件事情总算有了个让姜钧可以接受的结果。

同时,姜钧也跟宋大炮达成了最终协议:南方集团支付头一批货款的30%作为定金,由中原化纤公司开始发货,然后南方集团提第二批货的时候,付清头一批货的货款,这样等于南方集团压了中原化纤一批次货的货款,对于南方集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面子,天大的信任了。当然,姜钧也有他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把宋大炮的宝贝儿子接收了,并且招呼好。

黄小船总算出现了。看到他那红光满面趾高气扬的德行,姜钧怀里揣着的炸药包彻底熄火了:这小子成功了。黄小船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又从笔记本里掏出一张盖了好几个红印章的汇票:“老板,我的事儿全办完了,这是货款,2380万,加上对方已经支付的500万定金,一共是2880万,挣了多少钱你自己算吧。”

姜钧故意抑制他的成就感:“资金压在对方处将近半年,不按照资金流转增值率计算,就是按照银行定期存款利息算,我们的利润也大大减少了。不管怎么样,钱回来了就好,晚上我请你喝酒。”

黄小船做出一脸苦相:“姜老板,没等你愁死我就先让你逼死了,请客的事情是小事,该给我们发点奖金了吧?”

姜钧马上答应:“发发发,论功行赏,让财务部测算出准确的利润数额以后,按照规定发你们提成奖。”

黄小船这才笑了:“老板,今天晚上请客,我埋单。”

姜钧说:“你买个屁,人面前埋单过后就找我报销,那种单我也会埋。”

“报销怕啥么,你进我的销售成本好了。”

当天晚上,姜钧招呼了领导班子成员们再加上黄小船和他的部门属下,在海鲜大酒楼摆了一桌,给黄小船庆功。一伙人喝了个昏天黑地,柳海洋最爱喝也最不能喝,刚刚喝了五圈舌头就分岔了,一个劲嚷嚷着叫小姐陪酒,小乌龟拉了黄小船骗他:“小姐来了,快给我们柳总敬两杯酒。”黄小船也挺坏,端了酒杯捏了嗓子逗柳海洋:“好柳总呢,我跟你喝两个交杯酒。”柳海洋稀里糊涂半真半假地跟黄小船交叉了胳膊喝酒,两杯酒灌下去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黄小船又要跟裴国光喝交杯酒,裴国光舌头大了,腿软了,站在那儿直晃悠,脑子却还清醒,骂黄小船:“喝个屁,大老爷们喝交杯酒恶心不?滚一边去。”

姜钧脑子清醒,却假装喝高了,翻来覆去地跟小乌龟称兄道弟,翻来覆去地强调要搞好团结,翻来覆去地嚷嚷要挣钱,多多地挣钱。小乌龟好像也喝了不少,却一点没有酒意,姜钧闹不懂这小子是酒量好,还是作假没喝多少。

小乌龟抽空子凑过来问姜钧:“姜总,现在公司情况好多了,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

姜钧挥舞着胳膊告诉他:“下一步就是继续喝酒,挣来钱才能有酒喝,你能挣来钱就是我的哥们,挣不来钱说啥也没用,裴国光你说对不对?”

裴国光想站起来,挣扎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就坐在椅子上说:“对,挣钱,挣来钱就是哥们,黄小船就是我的哥们,也是姜总的哥们。你肖助理跟柳总挣不来钱,光会花钱,就不是我们的哥们,你说对不对,姜总?”

姜钧说:“对,就是这。”

小乌龟挺不高兴,可是面对着傻乎乎笑着让黄小船埋单的姜钧和眼睛已经睁不开的裴国光却无可奈何。

散场了,裴国光搭姜钧的车回家,突然问:“姜总,你没事吧?”

姜钧一愣,明明看着这家伙喝多了,怎么转眼之间就清醒了,便说:“我没事,我看着你喝多了,你也没事?”

裴国光嘿嘿笑着说:“不装就真得喝多,你没发现小乌龟那小子喝矿泉水蒙人?”

姜钧暗想,这个瘦猴心眼倒真不少,也真能随机应变装疯卖傻,过去一直认为自己是酒桌上的高手,这小子倒也不是馕货,真会做戏,连他都以为这家伙真喝多了。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采取这种办法对付柳海洋跟小乌龟,让姜钧有了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也更加认定,这个人可以成为同盟军。

“你春节前到省城看刘副主任去了?”裴国光问道。

“对呀,你怎么知道?”话说出口随即醒悟,肯定是刘副主任告诉他的。

果然,裴国光说:“我给刘副主任打电话拜年的时候他说您去过了。”

说到刘副主任,姜钧忽然想起刘副主任亲口许诺要以董事会的名义来函支持他一把,便问裴国光:“他说别的什么没有?”

裴国光看了看正在默默开车的李天来:“没说啥。”

姜钧到家下车的时候,裴国光跟了下来,挺关心地问他:“姜总没事吧?”

姜钧知道他有话要背着李天来说,就站了下来说:“没事。”

裴国光悄声说:“刘副主任来电话了,让我告诉你,东西他已经寄出来了,让你注意查收。”

姜钧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这一直是他盼着的东西:关于改革南方集团人事机构和对南方集团长期投资项目进行重新审计的董事会函。可是这件事情刘副主任完全可以直接打电话告诉他,没有必要通过裴国光转告。而且,刘副主任在电话里到底对裴国光说了些什么,他不得而知。得知函已经寄了出来,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姜钧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如同热恋者蓦然发现对方还另有恋情。不管怎么说,得到上级的支持终究是好事,姜钧这样安慰自己。

小乌龟那单业务的获利终于吐了回来。根据他们和第三家中介公司的协议,那家公司该得的20%的利润扣除之后,原来预计能赚200多万的业务,实际上只赚了不到100万。让姜钧不放心的是,小乌龟把那摊业务从短期做成了长线,利润回来了,本钱却没有回来,继续压在那摊业务上周转。姜钧很不放心,却也只好装傻,期盼能够有机会将1000多万的本钱弄回来。

姜钧心急火燎盼望的董事会函件是用特快专递寄过来的,厚厚的一叠。糖三角送过来的时候,姜钧正听柳海洋报告他联系的业务。之前他们就已经商量过两次,虽然他对柳海洋这个人并不太看好,可是看到他拿回来的那两份规范的油料供销合同,再看了上面的条款,也真不忍心对这件事情轻易否定了。如今在生意场上,要想拿到这样两份供货合同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姜钧诚心诚意地对他说:“柳副总,这件事情要办就一定要办好。你也知道,过去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再也经不起了。所以这个业务正式运转前,公司一定要认真地进行可行性研究,你稍微等两天,很快就有结果。”

柳海洋连连点头:“我明白,万一有什么闪失,不光公司承受不了,我个人也承受不了。”

这件事情拿到领导班子会上研究的时候,柳海洋跟小乌龟态度一致:“这笔油料进口代加工业务非常好,操作简单,利润丰厚,全都是靠关系才能拿到的,谁放着这么好的贸易项目不做,谁就是傻瓜。”

裴国光和郜天明以及其他人没有发言表态,但却用表情告诉姜钧他们对这单业务持保留态度。只有黄小船嘻嘻哈哈地说了一句:“柳总赚了钱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啊。”

姜钧知道黄小船他们这帮业务内行是有话不愿意在会上说,或者说是不愿意当了小乌龟和柳海洋的面说。心想,你们不说,我就偏偏要逼着你们当面说,省得你们一个个都会当面装好人,便追问裴国光:“裴总监,你看这单业务怎么样?”

裴国光支支吾吾:“油料进口业务我不懂,再说了,我们集团好像没有这方面的经营权吧?”

这是姜钧头一次听到裴国光在会议上正面反驳柳海洋和小乌龟的意见。

柳海洋马上回击:“怎么没有?老唐,你把我们集团的营业执照拿过来,看看有没有油料经营权。”

裴国光仍然板着那张瘦脸,好像在和谁赌气:“不用拿了,我知道营业执照的兼营业务中有一条,但是那指的是一般性的油料,不是指汽柴油。根据国家规定,汽柴油进出口业务必须由专营的石油进出口公司经营。我们做这种生意,有关部门认真追究起来,可以给我们扣上走私的罪名。”

柳海洋不高兴了,因为这笔业务是他弄来的。不管怎么说,在国企当官跟在政府当官一样,除了关系,还得有政绩,当下拉长了脸顶撞裴国光:“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国有企业,开具的是正经八百的增值税发票,凭什么就成了走私的了?你让海关的人过来说,我们是不是走私。别自己赚不来钱,别人赚钱还眼红。”

小乌龟阴阳怪气地说:“柳总你可别说,裴总监最近炒股还挣了一笔呢,怎么样?发奖金的时候可得请我们喝酒啊。”

这俩人一反击,裴国光的气势马上被压了下去,嘟囔了一句:“等海关过来说就晚了。”然后就不吱声了,鼓了腮帮子生闷气。

姜钧赶紧打圆场:“别激动,大家都是为了公司么,每一步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裴总监是搞财务的出身,对合同看得细一些,考虑得也多一些。这样吧,这件事情我再跟柳总详细探讨一下,如果问题不大就开始办,我们的原则是既要谨慎又要大胆,既要稳妥又要开拓,你们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在这种气氛下,别人就啥也不好说了,姜钧心里却已经决定,柳海洋这单业务就让他去做。

散会了,裴国光却没有走,姜钧知道他有话要说,就又给他换了杯水。裴国光迟疑了半会儿突然问姜钧:“姜总,春节前糖三角到省国资委拜年的事儿你知不知道?”

这件事情回来后姜钧一直没有再提,他等着糖三角或者柳海洋、小乌龟出来向他作出解释,没想到这几个人竟然闭口不提。听到裴国光提及,姜钧实话实说把他在省城巧遇糖三角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国光问他:“你回来以后他们有没有找你报销?”

“没有,我还一直等着他们来找我签字呢。”

裴国光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你的签字别想从财务拿出来一分钱,这笔钱肯定没有从财务出。按糖三角说的是小乌龟给他的钱,那小乌龟的钱又是哪来的?”

“会不会是小乌龟先自己拿出来垫的?”

“鬼话,噢,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说的是鬼话,我是说不可能。小乌龟你还不了解?他的钱都是穿在肋条骨上的,要想他拿钱,得把他骨头拆了才能拿出来。你来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时候见过小乌龟自己掏钱请别人吃过一碗面条?什么时候见他自己掏钱喝过一两酒?再说了,真是他垫的钱,你回来了他能不找你报销?替公司搞攻关,由公司出钱名正言顺,他为什么不找你报销?这里面有几个可能,一是他们办这件事情跟公司没关系,完全是他们自己替自己拉关系,所以背着你。糖三角回来又没敢对他们说在省城碰上你了,所以他们从根本上就不愿意让你知道,自然也就不会找你报销。二是他们有自己的资金来源,最有可能的资金来源就是房地产开发。我们公司过去搞的房地产项目从来没有搞过公开招标,都是项目开发部直接找的施工队伍,这里面会不会沉淀下来部分资金没有交回公司入账?”

姜钧突然问裴国光:“你对这些事情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裴国光眨巴眨巴眼睛,吭哧了两声才说:“也不能说一点不知道,不过也就是个耳闻,听说他们有小金库,数额还挺大,归小乌龟管着,至于钱从哪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姜钧又问:“黄总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裴国光摇头:“不知道,哦,我是说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到后期黄总基本上不太管事了,什么事情都是柳海洋跟小乌龟说了算,所以黄总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

姜钧让他这一大串知道不知道搅得头晕,他万万没想到一次省城之行竟能引出这么一大串事情来。经过裴国光这么一分析,他才感到自己对这件事情想得有点简单了,才发现自己又窥到了南方集团一个不为人知的格外隐秘的角落。而且他也知道,这种事情通过正常渠道,靠企业自己的职能和权限很难查清楚。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问了裴国光一声:“这件事情能不能想个办法搞清楚?”

裴国光又是摇头:“没办法查,你问谁谁肯定都说不知道。”

姜钧在心里苦笑:国有企业,纯粹是一个烂泥潭,迄今为止,自己做的跟别人做的差距还很大,就连那个宋大炮都比不上。人家每年不管企业效益真得怎么样,200多万的年薪就够了,而且名正言顺,理所当然。自己赚几个钱殚精竭虑,赚到了还心惊胆战。

裴国光接下来又说出了一个令姜钧更加吃惊的事儿:“姜总,我还听说了一件事,肖助理做的那单业务你还记得吧?”

姜钧点点头:“那怎么能不记得?时间不长的事嘛。”

裴国光说:“我有一个朋友在省城工商局,偶然的机会他告诉我,肖助理的老婆办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的名称和肖助理合同上的第四方完全一样。”

姜钧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故意追问裴国光:“怎么回事?”

裴国光:“显然,他利用他老婆的公司从我们公司的业务中牟利。”

姜钧继续追问:“你有证据吗?还有,法律上对这种事情有没有规定?”

裴国光摇摇头:“证据就是以他老婆名义开的公司参与了这单业务,至于这种做法是不是合法,我也不清楚。我想从法律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小乌龟这种行为不管怎么说,起码对姜钧本人的智商是一次挫败,他姜钧千防万防,最终还是没有防得了小乌龟。这让姜钧更加难以接受,他阴沉恼怒的神情肯定吓着了裴国光,裴国光连忙劝慰他:“姜总,你也别太生气,这种事儿哪个国有企业没有?党中央国务院都没招,也只能是谁碰到枪口上毙谁,咱们又能怎么样?只要能把自己该管的事情管好,就算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自己了。”

姜钧想想也真有道理,谁能捞算谁有本事,谁捞漏底进了监狱算谁倒霉,换作自己,还不是一回事儿?只要有机会,或者说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他姜钧对人民币不是也报了极其热爱的态度吗?想到这些,姜钧倒也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心里唯一解不开的疙瘩就是不能让小乌龟那个混蛋白白涮自己这么一把。

正文 第十三章 匿名信

刘副主任寄过来的特快专递糖三角总算送了过来,里面是南方集团董事会的函。见糖三角眼巴巴抻着脑袋想偷觑文件的内容,姜钧就问糖三角:“你还有事吗?”糖三角讪讪地笑笑:“没事了,你要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糖三角走了,姜钧长出了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打开董事会的函,姜钧又想起了刘副主任,这个奸猾老头说到底还是个好人,说话办事都挺讲信誉。尽管这个小老头太好色,而且对自己的好色毫不掩饰。姜钧对他跟裴国光的私人交情也顿时有了宽容和理解,说不定,这种关系必要时还能派上重要用场昵。

董事会的函弄得挺正规,除了盖着董事会的印章,还有各位董事的签名。董事会函前面的一段话对南方集团的工作做了有限的肯定,同时指出南方集团在经营管理方面存在着诸多问题,具体表现就是不良资产规模庞大,机构设置重叠累赘,职工人浮于事,管理费用严重超支,造成经济效益滑坡,股东权益缩水等等。为了尽快改变这种局面,董事会对南方集团提出了三项要求:第一,对投资项目进行全面的审计,对于长期不见效益的项目要着力于盘活资金;第二,加速企业内部经营机制改革的步伐,简化机构,定岗定员,全面推行竞争上岗优化组合机制;第三,全力以赴开辟市场,创造优良的经济效益,今年必须完成纯利润500万元。除了第三条,其他内容都是姜钧的意见,原封不动地换成董事会的话印在纸上说了出来。这就是对他姜钧最大的支持、最大的信任,也就是授予他的尚方宝剑。

他打电话召来糖三角,把董事会的函递给他:“你马上把这些文件复印30份,给领导班子成员和每个部门经理发一份,让他们利用两天的时间学习体会。对了,给郜天明也发一份。”

糖三角这阵儿急急忙忙地翻看着文件内容,姜钧的话他竟然没有听明白。姜钧说完了,他才茫然地问:“什么东西给郜天明一份?”

姜钧只好耐着性子再给他重复了一遍,糖三角点着头说:“明白了,明白了……”匆匆忙忙地跑了。

看着糖三角的背影,姜钧想,60来个人的公司,中层以上干部每人发份文件就得发30多份,这种公司不亏损才见鬼,至今没有垮台就是运气。他并不急于马上动手落实董事会的指示,想先听听职工对这份文件的想法。

让姜钧诧异的是,文件发下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公司上上下下竟然毫无反应。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见到反应,姜钧只好叫来郜天明,问问他学习董事会文件的感想。

“你看过董事会的文件了吗?”

郜天明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文件?我没有见到什么文件啊。”

他的表情让姜钧相信他没有说假话,糖三角根本没有给他发文件,于是又叫来了糖三角:“我让你把董事会文件发一份给郜天明,你发了没有?”

糖三角吭哧吭哧地说:“那天您说给各部门的领导,郜天明不是部门领导,我以为……”

姜钧知道这小子又在捣鬼,只好说:“那就算了,你忙去吧。”从抽屉里找出原件,递给郜天明说:“这份文件你看看,有什么想法明天对我谈。”

郜天明看过把文件还给姜钧说:“我这两天听说董事会来了个什么文件,要我们搞什么机构改革,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姜钧急忙问:“职工有什么反映?”

郜天明说:“没什么反映,这仅仅是一份文件么,公司也没有什么动作,所以大家都还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

“你怎么看?”

郜天明的回答让姜钧大为失望:“机构改革在南方集团已经改了几十遍了,越改机构越多,越改人员越多,人都改疲了。现在董事会来了这么个文件,只是要求公司审计、改革、挣钱,对职工来说都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老话了,所以谁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姜钧顿时醒悟了。对于职工来说,集团没有拿出具体措施之前,这份文件跟报纸电视上天天叫喊的那些话没有什么不同,他内心想的东西职工谁也不知道,所以没有反响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姜钧说:“这样吧,文件你也看了,你回去认真思考一下,先按董事会的指示精神搞一个机构改革方案,然后咱们再作进一步的探讨。”

郜天明答应着走了。姜钧又叫来了裴国光:“董事会的函你看了?”

“看了。”

“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你说该怎么办?”

裴国光说:“从我分管的部分来看,就是要对投资项目审计,别的方面都好办,我们平常也都有个基本的评估,问题是柳总和肖助理一直都反对审计,是不是还得再跟他们商量商量?”

姜钧说:“现在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董事会的指示我们只能照办,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四个字:坚决照办。”

裴国光突然恍然大悟:“姜总,明天上午我先把项目开发部的账封了,下午就到审计师事务所去联系,这项工作随时可以开展。”

姜钧心想,裴国光啊裴国光,你这个瘦猴可能是南方集团最聪明的一个人,他是第一个看透这份董事会函件背后意义的人。可是听说他要请市审计师事务所来进行审计,又有些不高兴,暗想你也太圆滑了,怕得罪人不是?我就偏偏要让你出面得罪人:“请什么审计师事务所,请他们不还得花审计费么?怎么,你们没有能力审计吗?就由你牵头,财务部办。”

裴国光看着姜钧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姜总,你别误会,以为我怕得罪人,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请审计师事务所来审计,审计过程规范,干扰少,结果更加客观,也更加有说服力。”

姜钧暗暗叫绝。人们常说,胖子奸猾在皮上,瘦猴奸猾在骨头里,裴国光是后者,自己想什么他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如果用好了是治世之能臣,用不好就是乱世之奸雄,所幸目前对他用得还算好。

“行,就按你说得办,审计事务所的费用你尽量往下压,告诉他们我们审计的项目还多着呢,要是收费合适,审计认真,今后我们的审计项目就交给他们。如果费用要得太高,下回就没他们的事了。”

裴国光答应了一声就要走,姜钧又叫住了他:“裴总监,压缩机构、精简人员,你估计会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裴国光想了一想才说:“按照正常的情况,企业根据自己的经营策略和利润情况调整内部机构,进行人员精简是正常的企业行为。不过,就怕……”

“怕什么?”姜钧追问了一句。

“就怕有意外的事情,也就难免有意外的反应。”

“意外的事情你指的什么?”

“就是受到冲击的职工想不通,闹事。”

姜钧明白了他之所指。放走了裴国光之后,他打电话叫来了李天来:“我这次从省城回来忙着抓业务,有两件小事没顾上,你现在马上去办,一是中原化纤的宋总有个儿子要进我们公司,我答应了;另外,还有两个退役的武警找工作没着落,我给安排到我们公司做保安。这三个人来了以后,你一手管起来,最近公司要有所动作,这三个人要用好,切实保证公司改革的正常进行。”

李天来面露难色:“这有点困难,公司人事归糖三角管,进人的事情得让他办……”

姜钧骂他:“你脑子浑了?我知道归他管,我说的是他们进来以后归你管,明白了没有?”

李天来总算心领神会了:“我明白了,你放心吧姜哥。”

姜钧叮嘱他:“今后别再姜哥姜哥了,叫习惯了当着别人叫出口像什么?我们是国有企业,不是黑社会。”

李天良嘿嘿笑着告辞,姜钧马上叫来糖三角,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他去办理宋总儿子和那两个保安的人事手续。

糖三角没敢多说什么,连连答应着去办了。姜钧估计他肯定会找柳海洋和小乌龟,就跟到了柳海洋办公室,果然糖三角正苦着脸跟柳海洋说着什么。看到他进来,糖三角连忙住口。

姜钧对柳海洋说:“你说的那笔业务可以做,你现在就着手吧。”

姜钧一提那单进口油料的业务,柳海洋的念头就转到了业务上。根据公司规定,纯利润的10%可以给经办人提成,如果这笔业务做好了,他柳海洋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赚100多万。所以,他也就不再管姜钧擅自进人的问题,忙忙叨叨地跑去拟合同了。他自己不会拟合同,每一次有了业务都找黄小船帮忙。

宋总的公子和退役武警的人事手续极为顺畅,不到一周,三个人齐齐到南方集团报到,姜钧把他们都安排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划归李天来管理。李天来把两个保安安排到了集团的电梯门口值班,安排具体任务的时候话却说得非常明白:保证姜总的安全。没有姜总的批准,任何人不准擅自进入姜总的办公室。

刚开始集团的人并没有把这两个保安放在眼里,但没多久就开始改变习惯。要想见姜钧,事先打电话预约,姜钧答应了以后,才能接见。如果有急事,也要由两个保安打电话请示过姜钧,姜钧批准以后才能去他的办公室。

也有不信邪的,比如清欠组的张胖子见姜钧上任以后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儿,郜天明已经回到了总经办,而他自己却还冷冻着,忍耐不住,跑上来找姜钧理论,结果让两个保安给堵住了。保安请示姜钧见不见张胖子,姜钧马上拒绝:“告诉他,我没有时间,有什么问题找总经理办公室,逐级上报。”

保安就不让张胖子进办公区域,张胖子开始发飙,大吵大闹,结果让保安推打一通,扭着胳膊扔出了大门。就这还没完,当月开工资,张胖子发现少了200元,找糖三角质问,糖三角告诉他根据集团的规定,扰乱集团办公秩序,罚扣200元钱。张胖子本来就只拿了个基本工资,再扣掉200元,哪里还能忍耐,跳着脚骂人,从黄智、糖三角一直骂到姜钧。保安还要捆他,郜天明在一旁看不过去,劝开了。糖三角也有点狗仗人势,张胖子气咻咻地离开时,他还提醒老张:“你又扰乱办公秩序一次,下个月还要扣200元。”差点没把张胖子气得跳楼。

有了这两回张胖子的演出,整个南方集团的员工都变得老老实实懂得守规矩了。就连柳海洋要见姜钧,也要事先打个电话预约,姜钧给他面子,每次打电话预约都热情欢迎。到了这个份上,姜钧明白自己已经树威。他现在要大刀阔斧地推行董事会授权办理的事情,起码已经没了暴力冲突的可能。

窗外传来了楼顶大钟的敲击声,办公室里更显得静谧。姜钧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犹豫不决,该不该把自己的打算乘机全盘端出来。精简机构、压缩人员,对集团资产重新审计,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很可能还会涉及到账外资金来源走向的清查,这一桩桩事情都是会让许多人喊疼的举措。尽管有了董事会的函,许多事情可以推到董事会的身上,可是引起的震动、造成的震撼却是可以预料的。而且,承受者却是企业和他姜钧。

如今,公司的资金状况刚刚开始好转,拖欠的货款正陆续追回,部分积压的不良资产也已经开始变卖回收,企业算是有了活钱可以开展业务了。黄小船继续搞他的进口出口,虽然每单的业务量很小,利润很低,却也算是每单都有钱赚,总比闲待着强多了。中原化纤公司的来料加工也开始运行,当初最担心的提货问题有了老宋那个傻儿子作人质,也得到了圆满解决。他们用30%的定金拿了中原化纤工业公司的产品卖掉,中间倒了这么一手利润就出来了。据裴国光核算,光这一单业务,四五百万的利润就没什么问题。只要不出大的失误,年底完成甚至超额完成董事会下达的经济指标是手拿把掐的事。关键是不能出现大的失误,从业务本身来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失误。集团也走上了正常运转的轨道,处于一种相安无事的平稳状态。尽管这种平稳仅仅是暂时的,基础是极为脆弱的,却也总是一种平衡。在这个时候开刀动手术,会不会因为打破平衡而导致整个公司崩塌呢?姜钧犹豫不决了。

他还在踌躇不决,郜天明却已经掂着机构改革计划书来找他了。他大略看了看这份计划书,内容挺大胆,从机构方面看,郜天明建议凡是两年内没有业务的业务部门一律撤销,撤销后的业务部门归并到有业务的部门。也就是说,谁有业务就给谁设部门。然后由部门负责人负责“组阁”,人数不限,需要多少人就安置多少人,但是有一个前提,所有部门都独立核算,业务经费、管理费用包括人员工资都要打进该部门的成本。管理部门只保留两个: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其他的一律撤销,确不可少的管理工作一律划给总经理办公室。管理部门的领导竞争上岗,经过群众评议、领导审查,然后才能正式任命。姜钧看了这份机构改革计划书心里蹦出来几个字:深合我意。

他问郜天明:“根据你的计划,如果我们这样办了,公司能有多少富余人员下来?”

郜天明说:“至少得有一半人下来。”

姜钧又问他:“下来的人怎么办?”

“下岗啊,发生活费,现在全国各地都是这样。”

“那你觉得我们集团这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只要想办就行。如果我没有地方安置,我下岗。”

姜钧笑骂:“你倒真是弼马温不怕天下乱,光屁股不怕下大雨。”

郜天明说:“不破不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集团目前的状况表面上看好像挺平静,可是这种平静就像是一潭死水,而且是发臭了的死水。死水迟早得蒸发干净,然后潭底留下来的就是污泥和臭鱼烂虾。”

姜钧说:“还是再考虑考虑,对可能引起的各种后果我们都考虑得再充分一些,把副作用降到最低程度。如果我们光顾着破,破了又立不起来,煮了夹生饭麻烦就他妈的大了。”

郜天明说:“那好,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如果你有什么新的想法稿子我可以再改。不过,我想如果真的按这个方案搞,海龟帮的虾兵蟹将可能就得下一大批。”

过去姜钧对郜天明关于海龟帮的说法并没有放在心里,甚至认为郜天明有些偏激。小乌龟一直管着人事,任何人调进公司都得他办手续,如果他办的手续就说是他的人,就划到所谓海龟帮的圈子里,南方集团的64号人有几个不是经过小乌龟调进来的?后来他认真研究了职工花名册,发现从柳海洋和小乌龟原单位调进来的人确实不少,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另外从职工的言谈话语中,他也了解到一些不是从小乌龟和柳海洋原单位调进来的人却也都跟他们有着直接间接的亲戚或者朋友关系。他才相信了郜天明的说法。通过人事改革大大削弱海龟帮的实力,这倒是姜钧非常愿意看到的结果,也算是进行人事改革收获的副产品。怕的就是真的这帮人联合起来捣乱,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局面。想到这些,姜钧又有些犹豫不决了。

柳海洋跟小乌龟却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了。自从姜钧略施小计给小乌龟一张空头支票以后,他们俩一起来登门拜访的情景几乎再没有出现过。今天他们一起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肯定是遇到了在他们看来不得不共同出面,保持同一个声音的大事。跟过去一样,照例是柳海洋先开口,小乌龟在一旁敲边鼓。姜钧想起那句成语:狼狈为奸,如果柳海洋是狼,那么小乌龟就是狈。

“姜总,封项目开发部账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柳海洋二开口就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姜钧刚开始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心里还有点紧张,听到他们是追问这件事,反而轻松了下来,对他们说:“这件事情上次不就已经说过了么?对资产进行审计是董事会的决定,我们只能执行,这件事情哪有我们讨论的余地。”

柳海洋说:“对,这是董事会的通知,可是董事会的通知上并没有说要封项目开发部的账吧?而且,审计的具体时间是你确定的,定这么重大的问题的时候,总该跟领导班子通通气吧?”

姜钧正要解释一下,小乌龟却插了一句:“我们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个体户,也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有财产,怎么能一个人说了算?”

这是姜钧就任以来,小乌龟头一次面对面地对他发难。姜钧突然醒悟,他过去光琢磨着怎么样挠人家的痒痒肉了,却忽略了人家还有痛楚神经。对项目开发部封账审计,肯定是捅到人家的痛楚神经了,不然他们不会作出这么强烈的反应。既然触到了,那我就让你们好好地疼一回,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根神经为什么碰不得。

“好了,如果你们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账已经封了,审计人员已经进驻了,我是在完完全全地执行董事会的决定。你们如果认为我做得不对,你们去找董事会,只要董事会撤销他们的决定,我没意见。对了,肖助理,你说得很对,南方集团确实是国有企业,不是个体户,也不是我的个人私产。如果是我的个人财产倒好办了,别人想让我养活他的亲戚朋友那可就没门了。”

柳海洋让姜钧几句话说得张口结舌,小乌龟却并不是那种能让人家几句话说退了的人:“姜总,你别误会我们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们纯粹是为了公司好。至尊花园那个房地产开发项目现在非常困难,建成的房子压在那里卖不出去,施工队伍非常不稳。这个时候,我们做领导的首先应该想到的怎么支持、扶助他们渡过难关,保持稳定求得发展。但现在封了项目开发部的账户,还派审计组进去,难免造成人心慌乱,如果生产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不好交代。”

他缓和口气,姜钧也跟着缓和口气:“年前李经理才报了喜他们房子卖得好,还跟我要奖金呢,怎么突然经营就非常困难了?”

小乌龟仍然不屈不挠:“卖掉几套房子跟经营困难并不矛盾。这就跟我们南方集团前段时间一样,看着实力很强,其实账上只剩下80万元钱了,你姜总应该能理解。”

“这我当然能理解,既然房子卖得不好,积极努力卖就是了。我难以理解的是,企业对自己的投资项目进行审计,对自己的下级部门进行审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上级企业的责任和义务,为什么我们对项目开发部审计一下就这么难呢?再说了,我们也不仅仅是审计他们部门,而是对所有长期投资项目都进行审计。你们告诉我,从集团成立以来,南方集团对长期投资项目进行过审计没有?这就是失职,是对国家不负责任,对企业不负责任,也是对项目开发部和房地产开发工程不负责任。再退一步说,开展审计怎么就会影响或者干扰企业的正常经营了呢?审计不过就是看看账,查查家底,又不会到生产岗位上开动员大会,也不会把机器停下来检查设备,怎么就会影响企业的生产经营呢?”

小乌龟总算没词了,柳海洋又出面纠缠:“至尊花园开发小区正在运作,连工人养活着100多号人昵,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任?”

姜钧说:“当然是李大宇负责任,这找不到别人头上,他是项目经理么。”

姜钧知道柳海洋是想逼他说出了问题他负责任,他就偏不那么说,想跟我玩套圈游戏,让我伸着脖子你来套,没门。他心里暗暗好笑,柳海洋张嘴结舌卡住了。

小乌龟接过柳海洋的话头继续说:“姜总,这件事情意见不统一就先不说了,我们保留意见。我再说说另一件事。最近群众反映很大,说是你给自己雇了两个保镖,对职工态度恶劣,这不像共产党的干部倒像黑社会的老大。”

姜钧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是吗?聘保安就是黑社会?那滨海开发区所有企业和政府机关都成了黑社会了,哪一家没有几个保安?这件事情我们就不要讨论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恰到好处的是,一个保安听到姜钧办公室里有嚷嚷的声音,马上推开门拎着胶皮棒子问姜钧:“姜总,没事吧?”

姜钧挥退了保安:“我跟柳副总他们谈事呢,能有什么事?”

保安的脑袋缩了出去,门也关上了,姜钧送客道:“你们俩还有什么事?没事我还忙着呢。”

柳海洋和小乌龟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就此退场,还是继续纠缠。这时候郜天明拨过来电话,说是有事情,姜钧就让他马上过来。都在同一层楼上,片刻郜天明就捏了几页纸来找姜钧,见柳海洋跟小乌龟在这里扭头就要退出去,姜钧叫住了他:“有什么事?”

郜天明说:“你们有事我一会儿再来吧。”

姜钧说:“我们的事情谈完了,你有事就进来说。”

郜天明进来看看柳海洋和小乌龟,对姜钧说:“我回去又想了想,对机构改革方案做了点补充,拿给你看看。”

姜钧接过他手里的纸:“好,我看看再说。”然后就坐到椅子上假装认真阅读起来,不再搭理柳海洋和小乌龟。

小乌龟终于忍耐不下去了,气呼呼地说了声:“没事我走了。”掉头就走,柳海洋也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姜钧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郜天明莫名其妙地问他:“姜总,你笑什么?”

姜钧说:“我在笑,本来我还犹豫不决的事情,倒让柳海洋和小乌龟帮着下了决心。好了,你没事跟我去至尊花园看看。”

至尊花园是南方集团开发的另一处房地产项目。两人到了至尊花园现场,大门外面一条大黄狗冲着他们狂吠起来。小区大门紧闭,里面冷冷清清,除了狗吠,听不到施工设备的响声,难道停工了?姜钧想到这里,心里一紧:“怎么回事?真的罢工了?你马上把李大宇叫过来。”

李大宇很快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赶了过来,愁眉苦脸地告诉姜钧,由于项目开发部的账封了,没有流动资金,没钱支付工程款,后期的配套费也没有给政府部门交,工程只好停下来了。姜钧明白,这是向他示威,却又无可奈何,只有等着审计结果出来。回来的路上郜天明看他忧心忡忡,便对他说:“姜总,停工是迟早的事儿,这个项目要不是为了吸钱早就停了,不信你等着,审计结果出来不吓你一跳才怪。”

审计结果没有姜钧想像的那么快。姜钧催促裴国光抓紧,裴国光说这些长期投资项目长的有八九年了,短的也有四五年,老账新账加起来有一人高,审计得一页一页地对账本,还得查原始凭证、对照生产记录、出库入库料单,工作量比想像的大得多,没有一个月根本不可能有结果。姜钧明白这种事情也确实急不得,只好耐心等待。他在这边等待,省城那边却闹成了一锅粥,刘副主任急哼哼地打电话质问他:“你在那到底搞什么?告状信像贺年卡一样往国资委飞!稳定、稳定,别忘了,这是悠悠万世唯此为大的事情。”

姜钧一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告他,二来也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把柄。他问刘副主任信里面都告了他些什么,刘副主任说:“十大罪状,信是每个主任、副主任一封,每个董事也有一封。你等着吧,我把告状信给你传真过去一封,你对照检查一下自己,如果有分辩的理由就尽快给委里一个答复。”听到刘副主任要把告状信传真过来,姜钧倒有些不安了:“董事长,人家是告我的,你再把信给我转过来,不太妥当吧?别把事情闹得更复杂了。”

刘副主任说:“有什么复杂的?都是匿名信,给你传过去也没啥了不得的,目的是让你对照这些问题给委里和董事会一个交代。记着,找个可靠的人接传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准查人家,反正你查也查不出来,现在匿名信都是打印的,你对笔迹也对不出来。什么时候我给你传?”

这种事情姜钧哪里敢怠慢,连忙说:“我现在就过去接传真,你现在就给我传过来。”说完了,就急匆匆朝机要室跑。

南方集团的传真机、复印机都在机要室里。机要室的门没锁,姜钧怕电话打过来自己不在场,推门就闯了进去。贾美丽正在复印机前面忙碌,复印机咕噜噜转动不停,旁边摆着一尺多厚的复印材料。贾美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拾正在复印的资料。姜钧从那摞复印好的资料中抽了一张,一看是推销每月舒卫生巾的小广告,顿时火冒三丈:“你上班时间就干这个?去去去,出去。”

贾美丽支支吾吾还想解释,姜钧哪里有心听她解释,说:“你把钥匙放下,赶快走人,我等一份传真,完事我锁门。”贾美丽忐忑不安地把机要室的钥匙交给姜钧,抱着她的劳动成果走了。姜钧关好门就坐到传真机前面等传真。看来刘副主任也确实有点着急,片刻就来了电话,传真机就开始哼哼唧唧地往外面吐纸。姜钧既紧张又气恼,紧张的是不知道这些信里面胡扯八道了些什么内容,气恼的是他自己到任不到半年,即便想做坏事也来不及,人家却已经三番五次地告他了。

匿名信不长,打印纸只用了三页。姜钧没顾上回办公室,就在机要室里拜读匿名信,一字一句读得很认真,模样和内心都像极了患者阅读医生的诊断书。读完了,他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十大罪状里没有说他乱搞男女关系,也没有说他贪污受贿腐败堕落。根据他的经验,搞破鞋和贪污受贿这两个牵涉到肉体跟金钱的罪名是最具有杀伤力的,不管你搞了没有,只要有人说你搞了,你就有嘴说不清。这种事儿全世界都一个德行,最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也最容易让人身败名裂了。

其他罪状在他看来都不太可怕,什么独断专行了,什么拉帮结派了,什么重用有问题的干部了,什么造成在建项目停工了,什么什么的什么,他都不太在乎。这些问题充其量算是工作方式方法和工作作风方面的问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干部因这方面有问题而被开除党籍撤职查办的。

看来,刘副主任也正是因为看到这封匿名信没有致命的问题才发回来让他检讨的。现在他要做的是根据告状信的内容,给国资委和董事会写个报告,但是报告又不能直统统地写成针对这封匿名信所做的答辩。这不是打官司,可以正面写答辩状,如果他那么写了,就显得愚蠢,人家要是反过来追究他怎么得到匿名信的,他总不能把刘副主任给卖了。可是工作报告中又要把信里涉及到的事情解释清楚,起码让人看过以后感到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匿名信告的事情或是对领导工作目标不理解,或是对公司工作有误解,或是道听途说瞎猜测,或是个别群众对领导有意见进行诬告。总之,要让上级和董事们对匿名信上说的事儿根本不信,起码也得是半信半疑,而对他的工作有一个正面的理解。这项工作他不能自己干,他也没那个精力自己干,项目停工,审计正在进行,那几个大贸易业务正在运作,如果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到应付匿名信上,那可就太不值当了。这件事儿让郜天明干应该比较合适,于是他叫来了郜天明。既然是让人家以工作报告的形式写答辩状,就不能瞒着人家,他把那封传真件交给了郜天明,郜天明看了看笑了起来:“这是糖三角的作品。”

“什么?你敢肯定?”姜钧想让郜天明进一步确定。

郜天明说:“你看看这种文章,除了糖三角别人还真写不出来,这么拗口的句子,这么顺溜的病句,除了糖三角还能是谁?”

姜钧接过传真又认真拜读了一遍,果然如此,信中充满了诸如“敬告各位首长和董事领导”、“南方集团所有职工和女同志”、“姜钧一意孤行之下独断专行”、“南方职工义愤填膺无法诉说”等句子。这绝对是糖三角的特长,这种文章别人专门编还编不出来。姜钧刚接到传真的时候,光急着看内容了,没有特别注意匿名信的语气和语法。经过郜天明提醒又认真看了看,确信就是糖三角的作品。

“他妈的,这个糖三角竟然搞到我头上来了。”姜钧骂了起来,并且由此回想起到省城拜年的时候,刘副主任给他看过的那几封匿名信,与现在的如出一辙。前恨未消又加新仇,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郜天明进一步提醒他:“不是糖三角告你,是海龟帮告你。我记得给你说过海龟帮的事,看样子人家是要全面反击了,你这个总经理难过的日子到了。”

“去他妈的,我要是怕难过我就不来了,你郜天明等着看,到底谁难过。这封传真该怎么办?”

“我来办,别的事你就别管了,办之前我再给你看看。”

姜钧看到郜天明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说:“那你去办吧。”

郜天明正要走,姜钧又说:“你给我把糖三角叫过来。”

郜天明疑惑地看看他,他说:“你看我干什么?让你去叫你就去叫。”

片刻郜天明就领着糖三角过来了。糖三角气喘吁吁,脸上不尴不尬的,姜钧更加确信告状信就是这家伙的手笔。郜天明领来了糖三角却没有离开,坐在沙发上等着看姜钧要干啥。姜钧看了看他,觉着这件事也没必要背他,就对着糖三角下指示:“那个贾美丽从今天起就辞退了,你通知她另谋高就。”

糖三角三角眼绷成了平行四边形:“姜总,你说什么?辞退贾美丽?为什么?”

姜钧故意放声咆哮:“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贾美丽整天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糖三角很少见到姜钧如此声色俱厉,顿时胆战心惊口齿也不清楚了:“我、我……她、她……没干什么呀。”

姜钧说:“一个临时工竟然在上班时间,用公家的复印机、公家的复印纸和公家的碳粉,给自己家的买卖印广告,难道我们国有企业真的成了冤大头、大傻帽了?这是我今天碰上了,没有碰上的时候这种事情干了多少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知不知道?”

糖三角无言以对,喃喃地说:“那、那……”

姜钧不容置疑地说:“那什么?你马上通知财务给她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对了,复印一张纸市价两毛,我们收成本价,按她复印的数量每张纸一毛钱从她的工资里扣回来,你马上去办。”

糖三角迟迟疑疑地走了,姜钧长出一口闷气,心里挺畅快。见郜天明还坐在沙发上,姜钧问他:“你还有事吗?”

郜天明说:“没啥事,我就是事先给你提个醒,贾美丽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辞得了的,柳海洋肯定要来找你。”

姜钧说:“我就是要让他来找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我张这个嘴。”

郜天明忽然笑了:“姜总,我发现你这个人挺逗的。人家不过捅了你一刀,严格地说还算不上一刀,只能算捅了你一锥子,你却要摘人家的心肝肺。”

姜钧故作正经:“你怎么这么看问题?这件事跟那件事一点儿关系没有。这种事情让你碰上你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盗窃国家财产?”

郜天明说:“我又不是总经理,我能怎么办?算了,我去干活了,你就准备好应付柳海洋吧。”

正文 第十四章 隐形账户

果然,当天下午,柳海洋就登门拜访,姜钧真没想到这家伙的脸皮竟然这么厚。柳海洋东拉西扯,费尽力气想把话头朝辞退贾美丽的事情上引。姜钧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假装糊涂,就是不提辞退贾美丽的事儿,就等着看他怎么张口说这件事情。柳海洋先是扯了一阵至尊花园停工的事儿,又跟他聊了一阵生意,说进口油料倒卖的事儿已经基本上办妥了,就等着签合同付定金了。而且,这是长期业务,可以长期运转长期盈利。另外,过几天他想回家再找他父亲的老关系联系一些赚钱的业务。

姜钧暗说你他妈整天就知道在电脑上打牌,靠你做生意南方集团的人早就死光了,还都是饿死的。突然想到这家伙说要找他父亲的老关系揽生意,说不定是要回家探亲,然后回来报销,这种事情据说他过去经常做,便提醒他:“现在公司有规定,外出联系业务的在业务没有联系成之前,一切费用自己承担,业务做成了再打进业务成本。”

这个规定柳海洋也知道。姜钧提醒的目的就是告诉他,你要是联系业务,成了就报销,别再想像过去那样,吃喝嫖赌全报销。

柳海洋老脸微红,结结巴巴地说:“这我知道,公司的规定么,谁都得服从。”

两人说了一阵话都觉得再难找到话头,姜钧就不吱声埋头看文件,柳海洋干坐了一阵咳嗽一声说:“姜总,听说你要辞退贾美丽?”

姜钧问:“听谁说的?”

“听、听……贾美丽找我了。”

“哦,是我要辞退她,她找你干吗?”姜钧断定不是贾美丽找过她,而是糖三角找过她,可能到现在糖三角还没敢把辞退贾美丽的事儿对贾美丽说呢。

“小贾说了,她知道自己错了,愿意承担干私活的全部费用,而且这是她头一回,因为用得急,顾不上委托印刷厂就先在我们这里搞了,请求公司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看……”

“谁能证明她这是头一回?我过去还觉得奇怪,像我们这样的企业,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也没有什么大批量的文件印刷,更没有做过那种满大街到处张贴的小广告,怎么每个月的印刷量跟一个小印刷厂似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在给贾美丽家的卫生巾厂免费印刷广告呢。别说她是一个临时工,就是正式职工也得严肃处理,这哪里是职工,根本就是家贼么。”

柳海洋说:“你说得对,她这种做法确实错误,可是看在她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为公司工作的份上,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还是给她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比较好。再说,她一走她手上的那些工作谁来接替呢?”

姜钧哼了一声说:“你不说这个我还没意见,你说这个我更有意见。我们公司用人规定上说得明明白白,公司招收的职工必须具有大专以上文化程度,而且必须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才能进来。贾美丽符合哪一条招工标准?总经理办公室机要文书党政文件都要管,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人,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竟然在我们南方集团当了这么多年机要文书,难道南方集团连一个合格的文书都选不出来吗?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了。”

“那,那就给她换个岗位?”

姜钧心想,你倒能钻空子,我刚刚说了这么一句你就顺杆儿爬了上来。他便义正词严地对柳海洋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愿意告到哪我都奉陪。”

柳海洋讪讪地说:“姜总你这是何必呢?人家找到我了,作为公司领导班子的一员,我给你反映反映,你这么激动干吗?”

姜钧说:“我没激动啊,你别激动就成。这样吧,这件事情就别再讨论了,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你想想,为了一个临时女工的去留你跟我纠缠不休,人家会怎么说?就这样吧,我作为总经理,辞退一个临时工的权力还是有的吧?难道这件事情也得专门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研究举手表决不成?”

柳海洋喃喃地说:“那倒不必,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只好保留意见了。”

姜钧把他往外推:“好了好了我的柳总,别再为这件事情操心了。我现在正忙着,等忙过了这一阵咱哥俩再好好地喝一把,今天这事情就这么定了,算是你支持我的工作,好不好?”

柳海洋被他这软硬兼施搞得摸不清头脑,稀里糊涂地就被请到了办公室外面。在走廊里他当然不好再对姜钧提贾美丽的事儿,只好就坡下驴:“好,你忙,过几天咱们再好好喝一把。”

打发了柳海洋,姜钧回到办公室立刻召来了糖三角和郜天明:“唐主任,贾美丽的事情办了没有?”

糖三角没想到姜钧催得这么紧,慌乱地说:“办……还没来得及……我马上去办。”

姜钧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果然是他找柳海洋通了消息,让柳海洋过来做工作,不由大为光火:“贾美丽这种行为非常恶劣,你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你也得负管理责任。我本来并不想追究你的领导责任,可是我布置下去的事情你为什么拖着不办?你现在立刻通知贾美丽公司正式辞退她,通知财务结算工资的时候扣除她复印广告的费用,再正式拟个处理决定,发到公司每个部门。”

糖三角连连答应,却又问姜钧:“贾美丽突然一走,她的工作谁接替?”

姜钧说:“她那一摊子就让郜天明接过来。”

糖三角又问:“那今后打字怎么办?也让郜天明打?”

姜钧说:“各个部门都有电脑,放着电脑还让别人打字给他们配电脑干吗?今后公司经理办公室不再配打字员了,谁拟公文谁打字。”

糖三角唯唯答应着离开了。看到郜天明还站在那儿,姜钧说“你还愣着干啥?赶快去接工作,接细致点,别遗留什么问题。”

郜天明说:“我还以为你有别的事儿呢,没有我就去了。”

姜钧处理了这件事情,心里挺痛快,觉着老天爷还是有眼,柳海洋他们那帮子人跟他捣乱,老天爷就让他抓住了贾美丽的短处。开了贾美丽,就等于挖了柳海洋的心肝肺,这话郜天明没说错。你给我背后捅刀子,我就正面摘你的心肝肺,看看谁更难受。他觉得自己到南方集团迄今为止最大的收获,就是勾心斗角、防人和整人的手段磨炼得炉火纯青了。

过了一阵,他听到总经理办公室那边传来了贾美丽的吵闹声和糖三角的劝解声。再过一阵,又听到贾美丽的高跟鞋声咯瞪咯噔地朝柳海洋的办公室传去,他松了一口气,知道贾美丽去找柳海洋了,看来糖三角总算是把这件事情办了。他倒想知道柳海洋会用什么办法安抚贾美丽,可惜这阵绝对不能露面。

下班了,姜钧从南方大厦出来,却见王小车的车停在外面等他,有些惊讶。王小车是车队队长,他的那台车公用,如果没有接待任务,就整天为业务部门、总经理办公室和财务部等等跑腿。他的车档次也不行,所以姜钧也不爱坐。王小车自惭车秽,一般情况下也不敢主动为姜钧服务。最近他配合李天来伺候审计组,按道理应该没有时问专门过来接姜钧下班。

上车后,他问王小车:“今天怎么有时间接我了?忙就别管我,我自己走走刚好锻炼锻炼。”

王小车说:“今天我也没任务,帮李主任把审计组送回去以后,看时间还来得及就赶过来了。”

姜钧对王小车这人印象挺好,这人机灵勤快,而且没有是非。干工作也是勤勤恳恳,只要需要出车,不管白天黑夜一个电话就走。公司来了客人就得他开车接待,经常几天几夜回不了家,还得按时接送姜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安排的,竟然从来没有误过事儿。

“最近他们进展怎么样?”上车后姜钧随口问王小车。

“挺忙乎,看样子挺难弄,听裴总监说好像有不少钱找不着下落,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也不敢打听。”

王小车熟练地操纵着车子,在车流里顺畅地穿行。姜钧看着外面匆匆的行人和缓缓的车流,看着路边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五彩斑斓的广告,暗暗承认,滨海开发区无论是城市发展还是自然环境,都是安居乐业的首选。同时他也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在这座城市里安家。按照国家政策,他享受正局级待遇,可以由集团在这边买房子,然后按照国家房改政策分给他住。但是,他却不想仅仅因为一套房子就把自己钉死在这里。这也是他一直拖着没把老婆办过来,反而让老婆跑到加拿大陪儿子的原因。

柳海洋跟小乌龟他们来得早,都已经住上了公司购买的高级公寓,通过房改这些房子也都归了他们个人,可以说早就安居乐业了。据说小乌龟除了公司分配的房子,自己还在海边的滨海花园买了一套四室两厅200多平方米的高级住宅。这小子倒真有钱,这一套房子就得将近一百七八十万,装修下来没有200万住不进去。到底是在滨海开发区落脚,还是赚够了跟着儿子跑国外定居,一直是姜钧没有确定的选项。这一切都要取决于他能赚多少,赚到手的钱能不能安安全全地成为资产。

车子刹了下来,姜钧从半朦胧的前景盘算中回到了现实,红灯。路口处,忽然有个人从车窗缝隙里塞进来一张小广告。姜钧捡起来一看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广告上宣传的正是贾美丽家生产的每月舒卫生巾。看到发广告的人,姜钧忽然想起了至尊花园的工人,就问王小车:“至尊花园雇的那些工人怎么办了?”

王小车说:“工人都是招的临时工,只有三四个管理人是公司的正式职工,工程一停工,大多数人都另谋职业去了,只留了少数几个人在工地上值班。好在没有欠工人工资,要是欠了工资就麻烦了,项目没钱,工人又要工资,非得闹起来不可。”

“记得你说过,你爱人也在至尊花园,她也下来了?”

王小车苦涩地笑笑说:“不下来怎么办?再想办法吧。”

“最近没有见到李大宇,他人呢?”

“见不着人,听说在外面讨账,也有人说他正忙着成立自己的公司,说不清干啥呢。”

姜钧不再问了,工程停工以后,多亏了裴国光盯在这边,边审计边负责处理后事。

“听说贾美丽被辞退了?”王小车忽然问他。姜钧挺吃惊,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便反问王小车怎么知道的。王小车告诉他是郜天明打电话告诉裴国光,裴国光又告诉自己的。姜钧捡起那张小广告:“你看看,这就是用我们公司的复印机、复印纸和碳粉复印出来的,这样满大街散发,得多少?这就是贾美丽上班时间干的事。这样的人该不该辞退?辞退算是便宜她了。”

王小车开车,匆匆瞥了一眼小广告,叹了一口气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工地上的工人们没明没黑地干活,一点差错都不敢出,每个月也就是挣那几个饭钱,工程说垮就垮了,连饭钱都挣不来了。贾美丽多好,坐在办公室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冬天有暖风夏天有空调,钱不少挣,还是能多贪就多贪能多占就多占。唉,虽然你把人家开了,可是人家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这不干了人家回到她家开的工厂就是老板娘。”

姜钧想了想,这种事情确实挺憋气,可是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从贾美丽又想到了柳海洋,姜钧回想着柳海洋替贾美丽说情时候那副尴尬难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可以肯定,这一回是把柳海洋得罪到家了。俗话说劝赌不劝嫖,他姜钧却彻底把人家给拆散了,人家能不恨之入骨吗?

“哎,姜总,你看,那不是柳总和肖助理吗?”

“这俩人下班了还不回家凑到一起干吗?”姜钧若有所思地问王小车。

王小车嘿嘿一笑没吱声,在该拐弯的地方却没有拐弯,开着车跟在小乌龟那台奥迪A6后面。姜钧问他:“你怎么了?要跟踪人家啊?”

王小车说:“看看他们干啥去。”

与此同时,柳海洋跟小乌龟正在鸿运酒家闹不愉快。快下班的时候柳海洋找小乌龟说心里不痛快想喝酒,小乌龟心里也不痛快,就跟他一起到鸿运酒家解闷。想到今天这顿酒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让公司埋单,两人点菜要酒的时候就开始算计着怎样便宜节省,跟服务小姐斤斤计较了半会儿,才定了四菜一汤,名酒都不敢要了。想到过去那酣畅淋漓的日子,两个人面对四碟小菜和廉价老白干,心里都有了春光不再、风头已过的惆怅和失落。

柳海洋倒了酒迫不及待地先干了一杯,苦着脸说:“他妈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今天姜钧开贾美丽就是冲着我来的,是扇我耳光呢。”

小乌龟烦透了柳海洋那张哭丧脸:“不就是个贾美丽吗?值得这样吗?让我说活该,谁他妈让那个狗娘们撞到枪口上了。现在是啥时候,还干这种偷鸡摸狗占小便宜的事儿,真他妈活该。你的脸皮真够厚,还跑去找人家姜钧计较这事,你脑子不是进水了,简直是灌尿了。”

柳海洋咕嘟嘟又灌了一杯,贾美丽的话还狠狠刺痛着他:“我什么都贡献给你了,人家说开就开我,你还是副总经理呢,狗屁!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只鞋,穿够了一扔了之,没门!”

小乌龟接着说:“你傻呀?贾美丽是你什么人?你还替她说情呢。让我说她走了更好,你还少了个把柄,你还嫌我们的麻烦少啊?”

柳海洋说:“我们有什么麻烦?我就不相信他姜钧能把我鸟咬了。我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堂堂副总经理,他可决定不了我的命运。”

“你傻呀?换届的时候,人家不提名你连边都沾不上。现在不是老黄头当政的时候了,你也别不服气,人家就是你的上司。”

柳海洋唉声叹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好的他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

小乌龟说:“你以为人家就是辞退贾美丽啊?人家那是反击,什么是反击懂不懂?都把人家告到省城去了,人家还给你什么面子?等着吧,下一步还有行动呢!”

“不会吧?他怎么知道信是我们写的?”

“你以为姜钧是黄智,你告了他他还当你是好人?他在省国资委要是没有背景,国资委能把南方集团这块肥肉给他?告状信这会儿说不定就在人家手里呢。”

柳海洋不吱声了,闷着头喝酒吃菜,可是小乌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仍然挺不高兴,还在因为贾美丽的事儿憋气。小乌龟从心眼里看不起他,可是他知道,眼下这个时候还不能跟他闹翻,他希望他们能再次成功合作,成功地把姜钧赶跑。即便赶不跑他,也得让他跟黄智一样成为傀儡,成为他们的保护伞和防火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郜天明不也把贾美丽辞了吗?后来还不是我又给接回来了。再说了,不就一个贾美丽,值得你那么痴情吗?”

柳海洋愤愤地说:“你以为我是心疼贾美丽啊?女人是衣裳,需要的时候穿上,不需要的时候扔了,这个道理我懂。我再说一遍,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姜钧这么干不就是要给我脸色看吗?告诉你,我窝囊了你也跟着窝囊。”

“这就对了,你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还有咱们那些哥们,不都是一口锅里的菜么,加什么调料出来都一个味儿。还是那句老话,南方集团的天下是我们打出来的,谁想坐享其成都没那么容易。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我就不信新来的能坐稳当那把椅子。来,干一杯,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在南方集团有这么好的基础如果再栽了,那就只能怪我们无能了。”

柳海洋干了杯中酒,问他:“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小乌龟嘻嘻一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的形势对我们简直太有利了。俗话说能跑的马容易摔跤,新来的越闹腾毛病就越多。就说他开除贾美丽这件事吧,表面上看好像是他占了上风,其实他是给自己种下了个祸根。再说至尊花园停工的事情,也照样是他迈不过去的坎儿,这样你看行不行……”

小乌龟扒在柳海洋的耳朵根子跟前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柳海洋大惊失色:“那哪行?万一上面真的认真调查起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再说,找人干这种事情也得出钱啊。”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贾美丽现在最大的仇人就是新来的,你跟她关系又好,只要你说明白了,等她把事情办妥了我们给她安排正式工作,当部门副经理,既能整垮新来的,又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她不干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至于那件事情,雇人干每人每天20元钱,一招就能来一大帮。只要合得花钱,要多少有多少。”

柳海洋仍然迟疑不决:“贾美丽的工作我倒是可以做,可是雇人的钱谁出?”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不会让你出,大不了从项目上走账。”

提到项目海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问小乌龟:“那个账户上还有多少钱?”

小乌龟说:“大概还有50几万,我最近也在想这件事情,得赶快把这笔钱处理了。万一让查出来,钱肯定得让新来的一爪子全都抓走。”

柳海洋眼睛里有了光亮:“对,分,全部分光,你雇人的钱也从这里面出,省得我们担惊受怕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肥了新来的。”

“那好,只要你柳总一句话,明天我就把钱全提出来。对了,黄老头的印鉴还在你手里吗?”

“在,这个印鉴可值钱了,我谁也不会给。”

小乌龟高兴了,柳海洋也高兴了,马上又有一笔大钱可以装进兜里,两人心情立刻开朗了起来。小乌龟说:“再要两个好菜,要一瓶五粮液,咱哥俩今天好好喝一场。”说着就叫来服务员小姐吩咐道:“来个香煎肉蟹,醉蒸对虾,再拿一瓶五粮液来。”

服务员小姐兴高采烈地答应着跑去报菜了,柳海洋对小乌龟说:“你真够哥们,脑子里办法就是多,我把你调过来算调对了。”

小乌龟嘻嘻笑了。

柳海洋照例又喝了个烂醉,小乌龟搬着东倒西歪的柳海洋,费尽全身力气把他往车里塞。柳海洋活像一只螃蟹,胳膊腿四岔八扯的,脑袋和身子进去了,腿又留在了外面,把腿塞进去了一只胳膊又伸出了车外。小乌龟正在懊恼,后面一辆本田停在了他的旁边还打了两声喇叭。

小乌龟回头看看,姜钧跟王小车从车上下来,异口同声地问:“肖助理,怎么回事?”

小乌龟万万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这种场合下碰到他们两个,顿时有些尴尬,解释道:“柳总又喝多了,我一个人还真有些拾掇不了他。”又反问他们,“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姜钧说:“我在办公室看文件,出来晚了,又在外面找饭吃,正准备回家,看见你在这儿折腾,还以为出啥事了呢。”

“下班的时候他非让我陪他喝酒,没办法,脱不开身只好陪他,这人见了酒就把握不住自己,唉,真烦人……”小乌龟正说着,柳海洋躺在座椅上竟然掏出命根子哗啦啦地尿了起来。小乌龟是个爱车的人,尽管这台奥迪A6是公家的,可是除了上下班接送柳海洋,其余时间基本上归他私用,潜意识里这台车已经成了他的私有财产,车内外保洁良好。这阵“他的车”让柳海洋当成了公共厕所,小乌龟怒火中烧,一个劲诅咒柳海洋醉死算了。

姜钧实在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小车是个内向的人,平常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抿着嘴乐了:“柳总醉得不浅。”

姜钧笑喘着说:“快把他送回家吧,尿就尿了,明天送到车场洗洗就成了。”说着就跟王小车一起动手,帮着把柳海洋往车里面塞,终于可以关上车门了。小乌龟气呼呼地开了车,一路上骂柳海洋是个窝囊废、倒霉包,一文不值的臭鸡蛋,今天晚上在姜钧面前真把人丢尽了,连带着自己也跟着丢了脸面。他唠唠叨叨地骂着,柳海洋却睡得挺香,呼噜呼噜的鼾声像闷雷。

姜钧跟小乌龟分手后,问王小车:“公司还有没有能开车的人?”

王小车说:“办公室的小林原来就是司机,没车开,就让他当了业务员。除了小林,公司有执照能开车的还能抓一大把。”

姜钧点点头“哦”了一声。王小车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姜总想换司机还是想再买车?”

姜钧说:“都不是,是想让肖助理把车交了。堂堂总经理助理,行政级别正处级,老把人家当司机用也不合适。再说了,他的工作繁重,脑子里装的事多,再兼司机也不利于安全。”

王小车没吭声,掉头向姜钧住处开,开着开着笑了起来。姜钧问他笑什么,王小车说:“柳总一泡尿就把肖助理的车钥匙冲没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姜钧就叫来了糖三角说:“你通知肖助理一下,让他把车交给王小车,今后柳副总上下班就让王小车接送。王小车现在那辆车交给你们办公室的小林,让小林当业务员兼司机。”

糖三角愣了,为难地说:“这,这,我通知恐怕不好吧?”

姜钧说:“车归总经理办公室管,你不去说谁去说?”

糖三角说:“要是肖助理不同意呢?”

姜钧说:“你告诉肖助理,他是总经理助理,不是司机,老拿一个总经理助理当司机用我们也不好意思。另外,开发区纪工委和国资委纪检监察室都明确规定,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业处级以上干部不准驾驶公家汽车,咱们总得按照党纪国法办吧?我也有执照,难道说我也自己开辆车公私不分地到处跑,让群众指着我的后脊梁骂娘吗?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办,该说的话说到位。如果肖助理坚决不同意交车,你就让他来找我。”

没想到,当糖三角把姜钧的决定结结巴巴地告诉小乌龟之后,小乌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骂了一声:“他妈的,不让老子开老子还不稀罕开呢!”然后愤愤然却也乖乖然地将车钥匙扔给了目瞪口呆的糖三角。

糖三角如释重负,跑过来向姜钧汇报,姜钧微微一笑说:“你们都低估了肖助理的思想觉悟,他知道我这是为他好。你把车交给王小车,让他好好保养保养,注意安全,每天按时接送柳副总经理上下班,完成好出车任务,兼着的车队队长工作也不能丢。要是开车影响了工作,我就换人。”糖三角连连答应着走了。

下班的时候,王小车开着刚接手的奥迪A6送完柳海洋专门跑回来接姜钧。姜钧上了车,他说:“这我可真没想到,他居然能老老实实就把车交了出来。你不知道,这台车从买来别人就没沾过手,一直是他把着,孩子上学放学都用车接送,群众意见大了,可是谁也没办法。”

姜钧说:“消息传得挺快么,大家都知道了?”

王小车说:“这种事情当然传得快了,大快人心的事么。大家都说姜总行,敢动真格的。过去包括黄总,谁敢惹小乌龟呀,人家外面包着厚厚一层硬壳子,谁也动不了,弄不好反过来还得被狠狠咬一口。姜总,你知道不?乌龟那玩意咬人可是不松口啊。”

姜钧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事,竟然让王小车絮絮叨叨发表了这么一通议论。看来,这件事情引起的反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平心而论,他让小乌龟交车,是要出一口恶气,捅捅他的疼处,原因很单纯:你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让你舒服,却没想到这一来在老百姓眼中他竟然成了敢于碰硬、敢于纠正不正之风的领导,这倒是意外收获。心里挺得意,嘴上却一本正经地教诲王小车:“事情没那么复杂,就是考虑肖助理工作多,又是领导,让他当司机谁也不好意思坐他的车,他自己也累。别人再说什么,你就这么解释。”

王小车听话地点点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这么说,别人议论我根本不插嘴。”

小乌龟把车交了,也就很少来上班了,小林开了车去接他他也不坐,整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姜钧也不理睬他,抱了你不来刚好我少了颗眼角屎、绊脚石的想法,该干吗干吗,对他的去向不闻不问。倒是柳海洋酒劲过去之后,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整天躲在办公室里打桥牌,眼睛熬得红彤彤地活像兔子。

一个礼拜以后,下班的时候,南方大酒店的正门堵了一台美国福特轿车,黑色的车身擦洗得锃明瓦亮。小乌龟围着车绕来绕去地欣赏,手里还捏了一块白布,一会儿在车窗上抹一下,一会儿在车身上抹一下。大部分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装作没有看见走了。也有人凑过去问他:“肖助理,这车是谁的呀?”

小乌龟嘿嘿笑着回答:“我的呀,前天才运过来的。”

又有人凑热闹:“肖助理,什么时候开着你的高级车兜风去。”

小乌龟就哈哈笑着满口答应:“没问题,反正是咱自己的车,到哪去别人也管不着。”

有人邀他:“肖助理,你回家不?咱搭搭你的车。”

小乌龟便说:“我还有事儿,下回吧,只要没事你天天搭车都成。”

姜钧下班了,小乌龟仍然把车堵在大门口磨磨蹭蹭的好像真有什么事儿,见姜钧出来了还有意无意地按了按喇叭。姜钧马上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走过去围着车看了看说:“好车,真不错,你的?”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我哪有本事买车,这是我老婆她们公司的,知道我没车用了,就运过来让我用。”

姜钧说:“好好好,这多好,自己的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谁也说不出啥话来。对了,公司有什么事儿车不够用,求到你头上你可别合不得啊。”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那没问题,只要你姜总一句话,我肖武贵绝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姜钧朝他挥挥手:“好了,我先走了,等有机会我也得试试你的车。”说完就钻进了王小车的车子。王小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是小乌龟呀,真硬。”

姜钧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硬,今天你是来了,你要是来不了,刚好我就让他送我回家。”

王小车疑惑地说:“人家能送你吗?”

姜钧说:“能,只要我张口,肯定送。”

王小车问:“你能张那个口吗?”

姜钧说:“能啊,过去他用公家车干了那么多私事,我用他的私车干干公事,也不算占他便宜。”

王小车呵呵笑了:“对,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姜钧笑了,心里想:小乌龟也真有意思,用这种方法跟我斗气,就算你开一架飞机,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助理,我是总经理。他转而问王小车:“今天审计组那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王小车说:“好像裴总监说有什么事情要跟他们商量,晚上要一起吃饭,说是不用我的车了,我就回来了。”

姜钧就给裴国光打手机,追问他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拿出审计报告来。电话里面吵吵闹闹的,还有餐厅播放的音乐声,裴国光的声音混杂在一片噪声里,听得很不清楚。费了好大的劲,才隐隐约约听裴国光说审计组有些账目没办法搞清楚,明天他当面向姜钧汇报。姜钧哪里等得及,审计结果是他目前最盼望得到的东西,就让裴国光吃过饭后速到他的办公室面谈。裴国光犹豫了一阵,答应了。姜钧感到他答应得有些勉强,却也没有多想,估计他懒得在陪人吃过饭之后再往办公室跑。

姜钧估计的并不准确。裴国光面临的问题是他拿不准审计发现的问题该不该马上向姜钧汇报,他想有一夜的思考时间。裴国光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一旦跟别人发生冲突,在冲突可能升级为吵架和斗殴之前,他或者一跑了之及时避开,或者用软化妥协的态度求得缓和。保护自己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在裴国光这里更是升华为一种技巧。从小到大,他没有打过别人也没有挨过别人打,从来也没有受过苦更没有吃过亏。虽然有时候也得受点小气,可是却也一路顺风,该得到的啥也没落下,如今他却发现自己面临着难以摆脱的两难选择。

审计组今天明确告诉他,根据审计有几笔总额达到120万的资金从工程项目返回到了南方集团的账户上。这几笔资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弄不清,希望裴国光作为财务负责人做出解释。裴国光经过核对吃惊地发现,这几笔账返回的账户虽然是南方集团的,却不在财务部的掌握之中。也就是说,这个账户是以南方集团的名义开立的,实际上并不是南方集团的。裴国光没敢把这个发现直截了当地告诉审计师们,他拿不准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才能避免对自己造成伤害,同时能对自己更加有利。这个账户设立两年多了,流经这个账户上的资金总额累计起来有五六百万。

他有些懵,捉摸不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应该由他告诉姜钧。如果他告诉姜钧了,姜钧肯定要派他去调查这个账户上的资金去向。如果经过调查这笔钱还都在账上,那么一切都好说;如果不在账上了,那肯定得追查到底,他自己就得陷进去,说不定因此还会惹上大麻烦。如果他不告诉姜钧,万一这件事情让姜钧知道了,他就要承担知情不报的罪名,甚至要承担失职渎职的罪名,因为他是南方集团的财务主管人。他吓坏了,寝食不安,就好像这笔钱是他自己贪了而且被人家发现了。几十年的自我保护技巧,这阵儿竟然发挥不了作用。

然而,如果这笔账果真牵涉到柳海洋、小乌龟他们,他们又把这些钱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后果可想而知,轻则撤职查办,重则牢狱之灾。不管处理轻重,倒台都是避免不了的。这帮人全都倒了,空出来的位置总得有人填补,机会,这就是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只属于他裴国光。想到这一点,裴国光又有些兴奋,如果他能抓住这次机会,恰到好处地利用这次机会,那么,他裴国光就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现在的关键是,既不能失去这次机会,又不能承担揭发检举的责任,当出头的椽子不符合他一贯的处世风格,这件事情还是由别人出面揭穿自己享受成果最好。

他反复衡量利弊,捂着脑袋在办公室和家里转了几个钟头,把脑袋几乎都想肿了。直到姜钧从办公室里打了两次电话来催,他才决定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姜钧。事情是审计师们发现的,姜钧迟早要知道,如果由他来告诉姜钧,以姜钧跟柳海洋、小乌龟他们的关系,他绝对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是自己说出来的,而且他还可以在姜钧那儿博得扎扎实实的信任。盘算清楚了,裴国光才来见姜钧。

裴国光这复杂的心路过程姜钧丝毫也没有察觉,见到裴国光就先问审计什么时候能拿出结论来。裴国光则回身探头到门口鬼头鬼脑地看了一番,姜钧不以为然地说:“早就下班了,都该睡觉了,哪还有人?什么事让你这样儿?”

裴国光关好房门坐到了姜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一张口就让姜钧目瞪口呆了:“李大宇搞了个账户,几年来先后往上面转过500多万。”

姜钳惊讶过后半信半疑地问:“不可能吧?他又不是傻子,敢那么明目张胆?”

裴国光这才把审计组查出他们往这个账户上转资金,让他作解释说明,他亲自做了调查的经过和盘托出。

“那你查没查上面还有多少钱?”

裴国光摇头:“没有。没有向你汇报之前,我怎么能随便查呢。要查,也得审计组的人去查,我们自己不好出面。”

这个理由是裴国光预先盘算好了的,他估计既然能在这家银行开立假账户,李大宇他们肯定跟这家银行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到银行查账,这边还没查那边说不定人家就知道了,他可不愿意成为李大宇他们的仇人。

果然,姜钧说:“你明天就拿着公司的手续到银行查一查,看看那个账户上还有没有钱,如果有,有多少,如果还有钱不管多少都立即查封。”

裴国光说:“好,明天我就安排审计组的人过去。”

姜钧却咬定了他:“不,谁去我都不放心,必须你亲自去,这件事情必须你亲自办,交给任何人都不好。”

裴国光无奈了,这跟他原来的设想不太相同,不,简直是太不相同了,他没想到姜钧会一口咬定让他亲自去办。当着姜钧的面,他又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这个任务,只好应承了下来。

裴国光垂头丧气,他在银行碰了钉子。作为公司的财务主管,靠了公司雄厚的接待费用,他跟当地银行界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搞个贷款、开个账户、多提点现金等等,办起来还算是方便。所以当姜钧让他到银行查清这个账户的情况,他虽然很怕自己像只膛混水的公鸡最终变成落汤鸡,可是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难以完成的任务。跑了两天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量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查账户、封资金的地步。银行告诉他,查任何一个账户的往来账目,都必须带着预留印鉴才能查;如果要冻结某个账户的资金,更要具有法律效力的司法文书才行,这种文书只有公安局、法院和检察院才能出具。而且,即便是这些司法机关,也必须是正规的司法文书,一般的介绍信、便函都不行。这让他很没面子,决心事情过后就把南方集团在这个银行的账户全部撤销。目前他面对的难题就是,怎么向姜钧复命。他不愿意给姜钧留下自己无能的印象,也不愿意看姜钧失望懊恼的表情。好在审计组终于拿出了审计报告,对于那部分转移到南方集团账户上的资金,审计时视为返回给南方集团的利润,划进了营业外收入科目。裴国光拿到审计报告就急急忙忙来找姜钧交差,这也算是他工作的一项成绩。

裴国光来到姜钧办公室的时候,正碰上姜钧急匆匆地朝外面跑。他告诉姜钧审计的初审报告出来了,姜钧急匆匆地说了声:“放到我桌子上,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跑了,连办公室的门都没有锁。裴国光迷惑不解,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更加重大的事情吗?

裴国光推开姜钧办公室的门,把初审报告放到他的桌上,退出来后又替他锁好了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祷告:千万可别再出什么事儿了,南方集团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再折腾下去,南方集团迟早要垮。南方集团垮了,裴国光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和职位。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黄小船刚好从他身边经过,拍了他一巴掌:“裴总监又赔了?赔了也别叹气,继续干么。”

他心头正烦,骂了一声:“你滚蛋!”扭头就走,黄小船嬉皮笑脸地说:“我明白了,你没赔,嫂子做饭错把炸药当成胡椒面放到你碗里了。”

裴国光没搭理他。

正文 第十五章 审计猫腻

集团确实出事了,而且事情已经闹到了开发区管委会,这是姜钧万万没有想到的。今天一上班开发区管委会信访局主任便亲自把电话打到了姜钧的办公室,让他到管委会去把上访的至尊开发小区的工人领回来。信访局主任的口气非常不满,说:“你们是省属企业,不是我们的地方企业,省属国有企业的工人也跑到政府集体上访,这是什么事么?开发区管委会能管得了你们省属企业的工人吗?你们马上过来把你们的工人领回去,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再这样到政府机关闹,你们最好把企业迁走算了,我们真的应付不起。”

姜钧让信访主任连损带呛挖苦了一顿,心里挺窝火,叫糖三角通知李大宇跟他一起去市政府领人。过了一阵糖三角却告诉他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李大宇,电话没人接,手机没开机。姜钧估计李大宇肯定是躲了,在肚子里一个劲骂李大宇不是个东西,赌咒发誓要严肃处理他,可是找不到人却没有办法。他又让糖三角从项目开发部或者至尊花园小区施工现场找两个管理人员过来,糖三角过了一阵又告诉他,项目开发部的电话都没有人接。这时候管委会那边又连着来了两个电话,说那些工人在政府大门口静坐,还竖起了标语:“要工作,要工资”,引来了大批闲人围观,社会影响极为恶劣,让他马上过去解决问题。光他自己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好去找柳海洋,让柳海洋陪他一起到管委会领人。柳海洋正打牌,听说要去管委会领人,马上拒绝:“那些人是至尊花园施工队的,又不是我们集团的,我们去了也没用,让李大宇去。”

姜钧耐下性子告诉他到处找不到李大宇,项目开发部现在什么人也找不到,柳海洋慢条斯理地说:“我早就说对至尊花园小区的事情要慎重,你偏偏不听。我只不过是个副手,你老人家是正职,你说了算,我们说话连放屁都不如,放个屁还有臭味儿,我们说话连个味道都没有。没有项目开发部的人,我跟你谁去也没有用,人家要工作,要工资,你能给还是我能给?”

其实,柳海洋这么推诿,都是因为油料进口生意的事。之前,这单生意姜钧本来要答应了,那天碰到黄小船,想到黄小船做进出口生意有经验,就征求黄小船的意见:“你觉得柳副总进口油料的那单业务怎么样?”

黄小船嘻嘻哈哈地说:“管他走私不走私,能赚钱就好啦。”

姜钧惊愕:“你说那是走私?”

黄小船说:“老板,没抓住就不是走私,抓住了就是走私。说是油料,其实是柴油,你说是不是走私?”

姜钧恍然,然后就一直拖着没有再跟柳海洋谈及这单业务的事情。柳海洋追问了两次看他不感兴趣,也就不再提及,心里却暗暗憋气,觉得姜钧是有意为难他,不给他做生意赚钱的机会。所以,现在姜钧说什么事情,他都消极对抗。

眼下火烧眉毛了,他却幸灾乐祸,姜钧火冒三丈,只好转身就走,柳海洋则若无其事地继续打他的桥牌。

姜钧这个时候已经没时间了,他叫上了糖三角和王小车,然后驱车急匆匆朝市政府大楼赶去。还没到,就已远远看见开发区管委会政府大门外面围了不少人,一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在人头上面晃悠,粗大丑陋的“要饭”、“工作”等字眼和惊叹号不时显现出来。王小车请示姜钧:“姜总,直接开车过去吗?”姜钧心想,到了这个时候不过去怎么办?只能硬了头皮给政府顶雷了。王小车把车靠边停到了辅道上,姜钧下车就急急忙忙朝政府大院前面跑,糖三角跟王小车也就跟在了他的后面。

姜钧变卖北方机械公司的时候,没少处理这种事情,而且那些国有企业的职工闹起来更厉害。他都采取各种办法软硬兼施地按了下去,并且自己全身而退,可以说相当有经验。他钻进人圈子没有说话亮身份,先观察了一下,除了看热闹围观的人以外,真正来闹事的也就十来个人,几个政府干部模样的人正苦口婆心地跟这些人讲道理做工作。大门口有武警警惕地看着这边,要是他们往政府大楼里冲,随时准备立马拦截。看到形势没有想像得激烈,人数也没有想像得那么多,姜钧放心了,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把握。这种事情人少了就好处理一些,人多嘴杂主意多,应付起来也更困难。

让姜钧奇怪的是,请愿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他看着面熟的人。他到南方集团以后,至尊花园小区建设工地没少去,虽然不敢说所有工人都认识,却也基本上都见过面,即便叫不上姓名,起码脸还认得出来。可是这些人里不但没有他能叫上名姓的人,就连他见过一两面脑子里有印象的人都没有。反过来,那些人也没有一个认得他的,他在人堆里转了一圈,那些人看着他没有任何事主到来的反应。

他没有多想,这个时候先把这些人领回去最重要。他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对那几个长得像政府干部的人作自我介绍:“我是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姜钧,实在对不起,我们工作没有做好,给党和政府添乱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听他这么介绍,紧绷的脸顿时松弛下来,忙乱中还记着跟他握了握手:“您就是姜钧同志?您可来了,我是信访局的。”旁边马上有干部介绍:“这是我们信访办马主任。”

姜钧听声音就知道刚才在电话里贬损自己的就是这个人,心里有些不高兴,松开了他的手说:“至尊花园是我们项目开发部的房地产项目,这些人我也不熟。我想找几个熟悉情况的管理人员一起来,所以来迟了,还请您原谅,不要因此就把我们从开发区赶出去。”

马主任脸红了,勉强笑笑说:“刚才他们非要朝政府大楼里面冲,情况急,我说话也有些不当,请姜总原谅,只要能尽快把这些人领回去,过后我登门道歉都行。这些人闹了一上午了,求你帮忙,尽快把他们领走好不好?有什么问题回到你们公司商量解决,再不要到政府这边闹了。”

姜钧回过身来对那些人说:“你们有什么问题应该找企业领导,企业领导解决不了可以找上级主管单位。我是南方集团的总经理,你们到政府来闹,政府能解决你们的问题吗?这不,政府还得找我们来解决。这样,你们先把那些标语收起来,然后跟我回公司,要工作要工资都朝我要,好不好?”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南方集团是干什么?我们是……”说到这里他卡壳了,旁边有人提醒他:“至尊花园。”他就接着说:“我们是至尊花园工程的人,跟你南方集团没关系,我们跟你走干吗?”

姜钧耐心地对他们解释:“我们南方集团是至尊花园的投资单位,对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老板。走走走,大家跟我走,到公司我给大家解决问题。”

领头的人问姜钧:“现在几点了?”

姜钧让他闹愣了,不知道他这个时候问几点了干什么,抬腕看看手表告诉他:“十点半了。”

那人说:“不行,我们不跟你去,我们得等到十二点整才走。”

姜钧又让他给说愣了,就问:“你们不是要解决工作问题、工资问题吗?跟我走我给你们解决呀,非得等到十二点干什么?再说了,据我了解,至尊花园工程也不欠工人工资呀。”

“怎么不欠?我们要工作,不光要工资。”

“对对对,我们要工作,不光要工资。”

“工作也要工资也要,没有工资要工作有什么用?”

“时间不到我们不能走。”

这帮人杂七杂八地吵吵起来,姜钧真让这帮人闹糊涂了。过去不管多少人闹,为什么闹,只要有领导出面说我给你们解决问题,上访的群众一般都会马上跟出面承诺解决问题的领导走。即便是有争议,也是在双方的具体条件上争论。像这种浑搅混闹死活不撤退的上访,他还真没见过。

这时候王小车挤到了他的身边,趴在他耳朵边上悄声对他说:“姜总,这帮人看着不像至尊花园工程上的人。”

姜钧问他:“你怎么看出来他们不像?”

王小车说:“我老婆就在至尊花园小区上班,这几年因公因私我到那个工地跑的次数不下几百趟。那里的工人我虽然不敢说每个都认识,起码也都见过面,可是这些人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这里面恐怕有问题。”

姜钧想让糖三角再去找项目开发部的管理人员来帮着劝说这帮人,四面瞅瞅到处也见不到糖三角,就问王小车:“唐主任昵?”

王小车也四面张望着说:“他跟你下车了,不在这儿能跑到哪去?”

姜钧便对马主任说:“我们这位师傅说这些人好像都面生得很,有可能不是我们的工人。”

马主任说:“这哪可能,不是你们的工人是哪里的?你们就别再找托词了,赶快想办法把这些人请走吧,继续闹下去影响太恶劣了。”

姜钧只好再做思想政治工作,这批人乱哄哄地就是不走,乱纷纷说非要坚持到十二点。姜钧的怒火一个劲往脑门子上蹿,怕激化矛盾却不敢对他们发火,还得不厌其烦地劝说,说得口干舌燥人家就是不理睬他。正在这时,郜天明领了两个人挤了进来,那两个人姜钧认识,一个是项目开发部的副经理,一个是至尊花园的项目副经理。见他们到来,姜钧连忙让他们出面分头做工作。两个副经理来到这些人面前面面相觑,却又退了回来,迷惑不解地对姜钧说:“姜总,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人啊,净胡扯,没有一个是我们的工人。”

姜钧盯住他们问:“你们敢确定他们不是我们的人?”

项目副经理肯定地说:“我天天跟工人打交道,就那么100来号工人,哪一个我不认识?不信你问问他们认不认识我?”

姜钧正要过去证实一下,郜天明急忙拉住他说:“别急,这里面有问题,先跟管委会的同志商量一下再说。”

姜钧就挤到信访办马主任的身边,把他拉到圈外说:“马主任,我们项目开发部的管理人员来了,确认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人,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马主任愣住了,追问他:“你说得确实?”

姜钧说:“如果这些人真是我们的人,整天管他们的人他们总不会不认识吧?这样,让我们的管理干部过去,看看他们认不认识这些管理干部,反正我们这些管理干部不认识这些人。”

马主任迷惑不解地说:“这些人明明说他们是至尊花园开发小区的工人么,对了,你看,他们打的标语上面落款不也是你们至尊花园开发小区工地吗?”

姜钧说:“这里面有问题,会不会是有人冒充我们的工人捣乱?”

马主任沉吟着说:“要是这样问题性质就变了。这样,我先和公安局及武警联系一下,安排好了你就让你们的干部认人。如果确实不是你们的工人,那就是有人冒充闹事,就得抓人调查了。你先稳住他们,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采取任何行动。”说完就匆匆跑去打电话了。

姜钧把郜天明和两个管理干部叫出人群,说:“这里面可能有鬼。信访办的领导去安排了,等他来了你们就过去让这些人说你们是干啥的。如果他们不知道你们俩是干啥的,就足以证明这些人来路不正,政府会依法处理的。”

郜天明几个人就地蹲在路边抽烟。姜钧不抽烟,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就是见不着糖三角,就问郜天明:“你们刚才来的时候见到糖三角没有?”

郜天明说:“见着了,就是他告诉我们工人在管委会闹事你来领人了,我听到后赶紧找了他们俩就来了。”

姜钧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在哪见到糖三角的?”

郜天明说:“半个多小时前在他的办公室啊。”

姜钧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郜天明问他怎么了,他没言语。这家伙太不是东西了,姜钧拽着他到了这里,他趁乱一掉屁股又跑回去了。如果这是战场,糖三角就是那种揪着他耳朵、用枪顶着屁股都不会往前冲的兵油子。

等了一阵就见一队武警战士排着队跑了过来,警车也鸣叫着停在了不远处,一帮警察也围了过来。马主任跑过来说:“姜总,你们马上落实,如果确定不是你们的工人,我们就采取措施,追查这起事件;如果是你们的工人,还得你们妥善解决。一定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能错把上访的群众当成闹事的坏人,那样麻烦就大了,你跟我都得承担责任。”

姜钧说:“这样,我让他们认一认整天跟工人打交道的项目开发部管理人员,如果他们不认识就可以抓人,出了问题我负全责。”

两个副经理来到那些闹事的面前,问他们:“你们认不认识我们俩?”

那些人乱哄哄地嚷嚷:“不认识,认识你们有啥用?我们要工作,要工资,要……”

姜钧见状对马主任说:“你看见了吧?根本不是我们的工人。”

马主任二话不说,对警察跟武警下了命令。警察和武警呼啦一下子扑了过来,围了起来,片刻就把这帮人一个个扭了起来,然后塞进警车拉走了。

姜钧对马主任说:“你看看,我说我们的工人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么,就这样吧,再没什么事情我就回去了。”

马主任说:“这件事情跟你们单位肯定不会没有关系。即便他们不是你们的工人,他们打着你们的旗号来闹事,也绝对不会是偶然的。这件事情由公安局按治安事件调查,你们还得出个手续证明一下这些人确实不是你们的工人,看看谁跟着去到公安局说说情况。”

郜天明说:“我跟他们去,他们俩是这个项目的管理人员,情况熟,姜总很忙就不用去了。”

马主任想了一想说:“那也好,我们就不打扰姜总了。”

姜钧对王小车说:“我打车回去,你送郜天明他们到公安局。”又对郜天明说,“人家问你的身份你就说是南方集团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一定要彻底弄清楚这帮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问题随时跟我联系。”郜天明点点头说:“我明白。”然后就跟项目开发部的两个人一起钻进了汽车。

姜钩确定这帮人到市政府闹事绝对有人在背后挑唆,郜天明从公安局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那些闹事的人一到公安局就都老实交代了,他们都是外地来打工却无工可打的人,今天有人雇他们到市政府门前静坐。事先每人给20元钱,坐到中午十二点再给20元。下午还是这样,坐一天就给80元。只是,公安局的人追查那个招募他们前来闹事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有的说是个大高个,有的人说是个中等个;有的人说那人有40多岁,有的人说只有30多岁,还有的人说那人至少有50岁了。再问那个人的长相,说法就更多了,有的说是长脸大鼻子,有的说是圆脸大嘴巴,还有的说是方脸蒜头鼻子。问他们那人的头发样式,说法倒是非常统一:那人戴了一顶礼帽。再问那个人的眼睛形状,回答倒又意外的一致:那人戴着黑眼镜。

到了这个份上警察也无可奈何。郜天明提醒警察,可能这帮人有意替那个招募他们前来闹事的人隐瞒事实真相,警察却挺相信他们的说法,告诉郜天明: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人的印象完全不相同,这是正常的。况且那个人仅仅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次面,人多拥挤乱哄哄的想让谁留下完整的印象都不太可能。

郜天明又提出找几个人来认认可能的嫌疑对象,他断定招募人肯定是小乌龟或者李大宇,除了这俩人没有别人能干出这种事儿来。柳海洋端着副总经理的架子,又是个公子哥脾性,干不了这种事情。糖三角胆小,不敢干这种事情。派别的人他们又不放心,怕把事情闹砸了,只有小乌龟和李大宇干最合适。警察就开了一辆中巴车,在那帮闹事的人里挑选了几个看上去不太傻的,拉到南方大酒店的前面,把车停到了南方大酒店正门对面的马路上,等着让那帮人认小乌龟。郜天明又打电话通知姜钧下班的时候拉着小乌龟在门口多待一会儿,让这帮人好好认认,姜钧满口答应了。到了下班时间,他就约了小乌龟一起下楼,在门口围着小乌龟的新汽车东拉西扯,磨蹭了半个多小时,让那帮躲在马路对面汽车里的人认人。

那帮人有的说就是那个高个的,有的说是那个中等个的,因为他看着更面熟一些。高个的是小乌龟,中等个的是姜钧。郜天明听他们这么嚷嚷,有些啼笑皆非,便提醒他们:那个中等个的是上午到市政府劝你们撤兵的,我们让你们认的是一大早到人市上雇你们闹事的。这些人便又有些发懵,啥也说不清楚。一直到姜钧实在找不出别的话纠缠小乌龟了,也没弄明白。

找李大宇更是费了一番周折,自从审计师们进驻了项目开发部,项目开发部账户被封,工程停工以后,李大宇就不再露面了,打他手机他就说到外面追账去了。别人却说他天天在市里到处跑着注册新公司,打算自己开公司做生意。公安局的同志鬼办法多,要了李大宇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以后不知编了些什么瞎话儿,就把他骗回了家,然后直接就从他家把他请到了治安处,说是让他帮助调查一起治安案件,开始让那些人认人。结果仍然是众说纷纭,真假难辨……警察只好直接问李大宇,李大宇说他三天前就离开市区到附近乡镇企业催欠款去了,有车票为证。既然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警察也就只好客客气气地让他回家了。

案子破到这个程度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好在明确这件事情跟南方集团没关系,也算是有了个结果。

姜钧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很快传到了省国资委。刘副主任口气严厉地警告他一定要谨慎慎重,多亏这件事情在当地就解决了,如果“工人们”真的集体到省城上访,事情就闹大了。姜钧一再解释,可是刘副主任仍然一口一个“工人们”。姜钧转念想到这个老头也是好意,满肚子的怨气总算压了下去,干脆不再解释,忍气吞声,只用两个字“好”、“是”来应付刘副主任。

郜天明认定这件事情就是柳海洋跟小乌龟、李大宇那帮人干的,姜钧完全同意,却苦于没有证据,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但不能对人家采取任何措施,还得继续跟人家你好我好哥俩好,装模作样维护安定团结。

“阳谋只有在处于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才能用来对付阴谋,对付阴谋往往用阴谋更加有效。”姜钧把自己这个痛苦的结论告诉了郜天明,郜天明补充道:“阳谋和阴谋的区别在于目的性,不在于谋略本身。”

郜天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丝微笑。姜钧觉得那笑容有些坏坏的,便问他“你笑什么?想到什么坏事了?”

郜天明说:“这帮人天生就是阴谋分子,不知道碰上别人对他们玩阴谋他们会怎么对付。”

姜钧没有吱声,心里却在想:“那就要看谁的技巧高明,谁的攻击位置有利了。”

“算了,我们别讨论这些事儿了,什么阴谋阳谋的,阳谋阴谋我们都不搞,按照党纪国法办事,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把该办的事情办好比啥都重要。公安局那边你再催催,我也跟信访局再联系联系,要他们一定要追查出后面的指使人。这几天公司的事情很多,我顾不上那边的事情,只要安安稳稳把效益搞上去,啥事都好办,啥问题都好解决。”

姜钧打发走了郜天明,想起裴国光把审计报告交给他之后,他应付工人闹事,还没顾得上看,便打开文件夹准备看看。翻腾了一阵却没有见到报告,是不是自己忙中出乱记错了?又抽开办公桌抽屉认真翻找着,仍然没有。难道自己真得忙昏了头,把文件放到了别处却想不起来了?他便打电话问裴国光。裴国光听说他找不到审计报告了,就赶忙过来帮忙,非常肯定地说:“没错,一大早我就把审计报告给你了,你当时正要走,我把报告夹到了这个文件夹里,放到你的桌上。还是我帮你锁的办公室门,怎么会找不着了呢?你再找找。”

姜钧无奈地说:“该找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确实没有了。”

裴国光说:“会不会谁进来把报告拿走了?”

姜钧断定有人进来把报告拿走了。黄智把这间办公室交给他后,糖三角找人把办公室的门锁换了,当时他还觉得糖三角这件事情办得挺主动,挺好。办公室虽然归他了,锁却还是原来的,总给人一种不可靠、不妥当的感觉。他想让人把锁换了,初来乍到却不好意思说,糖三角主动找人把锁换了,交给他两把钥匙,总经办留了一把钥匙。所以,也只有总经理办公室的人能进来,报告肯定是让糖三角拿跑了。

“你那还有没有副本?”姜钧问裴国光。

“有,我再给你拿一份过来。”

姜钧坐到椅子上,任由翻腾得一塌糊涂的文件、书籍、杂物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桌子和地板上。这件事情虽然不大,却让他心里堵得慌。他无法断定,这种事情是偶尔有之,还是经常发生只不过自己过去没有发现而已。这间办公室总不会被安装上窃听器、针孔摄像机吧?他忍不住东张西望,甚至爬到桌子底下看了又看。难道自己患上了受虐性精神过敏症?他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

“老唐,你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进我的办公室了?”糖三角到办公室来送文件的时候,姜钧突然这么问道。

糖三角胆小,这种人往往是干了不该干的事情别人还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倒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糖三角的三角脸顿时没了一丝血色,语无伦次,字跟字都串不起来了:“没没没……是是……我我……”

姜钧紧接着问:“你是不是从我的文件夹里头拿走了什么东西?”

糖三角额头上洇出了汗珠说:“我、我帮你收拾文件的时候,以为那个文件你已经看过了,就就就……”

姜钧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他拿下了:“哪个文件?”

“就是那个审计报告。”

姜钧说:“那份审计报告我还没顾得上看呢,你赶紧给我拿过来,我现在就要看。”

糖三角唯唯答应地跑出去找文件去了,姜钧等了五分钟,也没见他把报告拿过来。他估计这家伙不知道把报告交给谁审阅去了,这阵拿不回来可能找人要去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来到总经理办公室,糖三角果然没有在,只有业务员兼新司机小林趴在桌上算豆腐账。

“小林,唐主任呢?”

小林见是姜钧,连忙起立回答:“刚才回来转了一圈,急匆匆跑出去了,听脚步声往走廊那头走了,”说着用手指了指西面,“可能到柳副总那儿去了,再不然就到肖助理那儿去了,要不要我去叫?”

姜钧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去找他。”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姜钧先回自己的办公室看了看,确信这期间糖三角并没有拿着文件来找他,便来到了柳海洋的办公室。他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看了看,柳海洋正聚精会神地跟电脑较劲,见姜钧进来懒洋洋地问他:“有事吗?”

姜钧问:“我找老唐,他来过没有?”

“没有哇,现在没事他一般不到我这儿来。”

“那好,你接着玩,我再找找。”

从柳海洋办公室出来,姜钧由不得就是一肚子气,这个副总经理,上班下班小车接来送去,工资比他姜钧还高,200平方米的高级房子住着,整天养尊处优,啥屁事情不干,跟电脑玩纸牌却比谁都精通。从他身上推想开去,全国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他这种闲人、废人。要是能有个什么好办法把这种人全都剔出来让他们或自食其力,或自生自灭,那才是国家之幸,人类之幸。

姜钧看到、想到柳海洋这种人,因自己深藏不露的目的而偶尔浮上心头的负罪感顿然消散,恍然轻松无比。其情其状就如看到富豪的子女坐享其成,然后觉得自己是好人的窃贼。

姜钧来到了小乌龟的办公室,见门锁着,敲了一阵没人应声。正要离开,大洋马从旁边的办公室探头出来,见是姜钧便满面春风地问他:“姜总,你找肖助理吗?他刚才跟唐主任走了。”

“你知不知道他们上哪去了?”

“不知道,反正走得挺急,好像有啥急事儿。”

姜钧相信自己没有估计错误,糖三角肯定把文件交给了小乌龟,小乌龟又把文件交给了李大宇。没想到他突然就要这份文件,两个人便去找李大宇取文件了。就凭这件事,就应该让糖三角换换位置,姜钧暗下定决心。

糖三角却还不知道姜钧已经对他动了杀机,此刻坐在小乌龟的福特轿车里,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

“我说复印一份你偏等不及,结果让新来的发现了,唉,这下我可倒霉了。”

这句话糖三角唠叨了一路,把小乌龟烦得恨不得一脚踹他下去。他没想到糖三角会偷审计报告给他,这件事是糖三角发挥主观能动性干的。当时糖三角要复印一份,但自从贾美丽被除名以后,机要室的钥匙就被郜天明掌控了起来,要想复印就得等郜天明回来。小乌龟急于把这份文件交给李大宇,也不愿意郜天明发现此事,就骗糖三角说马上送给李大宇让他看看,当场就能拿回来,如果需要复印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印了,糖三角就把文件交给了他。没想到李大宇没有及时把文件还回来,姜钧却及时发现文件丢了。

“你他妈的也真怂,新来的问你你不承认不就啥事没有?人家一问你你就拉稀,要怪只怪你这人太怂。”

糖三角非常委屈:“肖助理,你说这话太伤感情了。我冒了危险干这种事儿,还不是怕你们蒙在鼓里让人家给整了?”

小乌龟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分,就赶紧安抚他:“老唐,算我说错了,这件事情是我没办好,怪不得你。这件事情说明你这人讲情谊,够朋友,不忘别人的好处,对我们也是忠心耿耿。我实话告诉你,新来的嚣张不了几天了,不信你等着,过不了多久省上就会派人下来调查他。再告诉你,我跟柳海洋已经商量好了,等新来的一倒,马上提拔你当总经理助理,总经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你还兼着。”

这段话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提拔糖三角当总经理助理纯属小乌龟的临时发挥。果然,糖三角来了精神:“真的?可是新来的也没有啥可调查的事儿呀。”

小乌龟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按照我的安排多动员一些人,按照我们的统一口径对调查组谈就行了。只要调查组一回去,罢免文件随后就到。”

糖三角说:“真的?那太好了,反正我们集团相当一部分人是你调过来的,这个时候肯定跟着你走。其他的人你也放心,我一个一个地跟他们谈话,这件事儿你放心好了。”

小乌龟正在开车,这时候也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在糖三角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才是我的哥们,我调你过来真没看错人。”

这是一座豪华的高层公寓楼,糖三角从来不知道这里还会有李大宇的窝点。小乌龟停了车,糖三角就懵里懵懂地跟着他走。他们从楼梯爬到三楼,来到挂着“大宇建设咨询公司”铭牌的门前,小乌龟敲了敲门,门开了。开门的人糖三角也认识,正是南方集团项目开发部的经理助理柯丽丽:“肖助理呀,你怎么来了?呦,还有唐主任,稀客,快请进。”

小乌龟嘻嘻哈哈地说:“柯丽丽小姐越来越靓丽了,老李在不在?”

“什么小姐,我是小姐他妈老姐。李总在呢,进来说呀。”

糖三角跟着进了屋子。这是一套商住两用房,客厅摆了几张办公桌,墙角的柜子上摆着传真机、电脑,挺像个公司样儿。

柯丽丽朝里面喊:“李总,肖助理跟唐主任来了。”

李大宇在里面应道:“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人循声来到了客厅左手的屋子,屋子的门上挂着总经理室的牌子。李大宇坐在大班椅的后面,见他们进来满面笑容地迎了过来:“你们怎么想起往这儿跑了?有事吗?”

小乌龟开口就提正事儿:“新来的那位急着要审计报告,这不,老唐躲不过去了,拉了我来找你取报告。”

李大宇说:“嗨,我当有什么重要事呢,不就是这个破报告吗?你们真没必要给我。”说着,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找到那份报告给了糖三角:“这玩意前天我就有了。”

他这么一说,连小乌龟都吃惊了:“你倒神通广大啊。”

李大宇说:“这倒不是什么神通不神通的问题。我是负责项目开发的经理,他们的审计报告肯定也得给我一份,对了,是两份,还有一份副本,这是规矩。这只是初审报告书,征求我们意见的,如果我们有异议,还可以提出来,供他们核实。”

小乌龟有点不高兴了:“既然你有我给你的时候你说有了不就行了?闹得老唐挺被动,还让新来的训了一顿。”

“那得怪你,谁让你那么急,扔下报告就跑,好像谁要咬你似的。我也没在乎这份报告,以为是你们弄的复印件,谁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再说了,这份报告我都懒得看,好也罢,坏也罢,都跟我没关系了。”

糖三角忍不住问他:“怎么能跟你没关系呢?万一有什么问题,还不得你来顶着?”

李大宇哈哈大笑着说:“我顶什么?我能顶什么?南方集团的法人代表是姜钧,不是我李大宇,我充其量只是这个公司雇用的高级管理人员而已。真要有问题,要撤职我正求之不得昵,我已经自己把自己撤了。这不,我现在是大宇建设咨询公司的总经理。企业要是犯了法,可就得找法人代表了,什么叫法人代表?就是代表别人被法办的人。放心吧,啥事也找不到我头上。”

小乌龟也嘿嘿笑了起来:“这倒也是,我还替你操什么心。老唐,走吧,拿着审计报告回去交差吧。”

糖三角跟着出来,灰溜溜地提不起精神,暗暗骂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姜钧接过审计报告,扔到桌面上板着脸不说话。糖三角试探着问:“姜总,还有事吗?”

姜钧冷冷地问:“这份报告是从哪里拿回来的?”

糖三角说:“没从哪里拿呀,就在我办公室。”

姜钧问:“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哦,临时有点急事,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才办的这件事情。”

“什么事情那么急?”

“我孩子病了住院,在医院打吊针呢,跟前没人我过去照应了一下,等他妈来了我才回来。”

姜钧马上拿起电话叫李天来:“天来,准备跟我出去一趟,到医院看看唐主任的孩子去,他孩子住院了,正在打吊针呢。对了,老唐,你陪我一起去看看你儿子。”

糖三角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姜钧来这一手,顿时手足无措。

“走哇,到医院看看孩子去。”姜钧已经站了起来,催促着他。

糖三角支支吾吾地说:“算了吧,姜总,您这么忙,别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感冒发烧,打两针就好了,不麻烦您了。”

姜钧冷笑着说:“唐主任,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瓜二百五了?”说着拨了电话叫来了大洋马:“刚才你看到唐主任跟谁走了?”

大洋马莫名其妙地看看糖三角:“刚才我亲眼看到唐主任跟肖助理出去了,怎么了?”

姜钧和颜悦色地对大洋马说:“唐主任说他刚才到医院里看他孩子去了,他孩子打吊针住院了,没你的事儿了,你忙去吧。”

大洋马疑惑不解地走了:“不会吧?我眼看着他们一起走的,走得还挺急的。对了,是不是他们一起到医院去了?”

糖三角急中生智,照着大洋马的思路走:“对了,因为我走得急,就叫肖助理把我送过去了,不信我去把肖助理叫来你问。”

姜钧笑了,说:“老唐呀老唐,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这样,我打电话请肖助理过来,当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好不好?”说着按下电话的免提键,拨了小乌龟的电话:“肖助理吗?我是姜钧呀,刚才我到处找你你跑哪去了?”

小乌龟在电话里说:“我出去了一趟,办点事儿,你找我有啥事儿?”

姜钧说:“你去办啥事了?是不是拉唐主任看他儿子去了?”

小乌龟以为姜钧知道了故意绕着弯儿骂人,就有几分生气地说“谁是他儿子?胡扯八道,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着老唐呢。你找我干吗?”

姜钧说:“没啥重要事儿,我已经让别人办了。”

放下电话,姜钧目不转睛地看着糖三角:“老唐,你知道领导最讨厌什么样的下级吗?”

糖三角的谎话被揭穿了,嗫嚅道:“可能,可能……每个领导有每个领导的不同……”

“我最讨厌的下级就是撒谎蒙我的,特别是那种明明已经破了谎却还硬着头皮挺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不是简单的说谎了,那就是耍弄领导、欺负领导和蔑视领导……”

“姜总……”

姜钧摆摆手制止了糖三角:“你啥也别说了,让我替你说。你把文件从我这儿拿走之后,就交给了肖助理,肖助理又交给了李大宇。结果我要的时候,你就拿不出来了,只好找肖助理要,肖助理又只好拉着你找李大宇要,于是你跑了半晌午才把文件拿回来。可惜的是,你们都不知道,这么做完全是无用功,因为这份文件并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审计师事务所肯定也把这份文件给了李大宇一份,你干了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这件事情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更加确定你不适合再担任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了。”

糖三角瞠目结舌:“姜总,您、您、您怎么知道的?”

姜钧感到好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从我的办公室出去以后,一举一动都有人告诉我。”

糖三角狼狈了:“姜总,我、我……”

姜钧挥挥手打断了他:“算了,你也别解释了,解释只能越描越黑,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你去把郜天明给我叫来,对了,你跟他一起来。”

糖三角惊慌不安地问:“叫他来干什么?叫他?”

姜钧微微一笑:“你去叫他,来了就知道了,这么急干吗?”

糖三角无奈地走了,片刻郜天明跟糖三角一起来到了姜钧面前。姜钧对郜天明说:“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接替唐主任的工作。”郜天明也有些懵,只是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糖三角急了,涨红了脸说:“我,我不能服从,我是集团任命的,您个人没有权力撤我的职。”

姜钧说:“你看看《企业法》和公司章程,就不会跟我讨论谁有权力任命你这个问题了。你还是按照我说的去办吧,你的工作我随后另有安排。你放心,工作有你干的,这也不是撤职,只是工作调整。”

糖三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郜天明拉扯着他说:“算了,等你的天子上台了我也照样让位,快点把该交的交了,我还急着走马上任呢。”

糖三角让郜天明半真半假嘻嘻哈哈地拉扯着走了。临出门,郜天明回头冲姜钧眨了眨眼睛,姜钧咧嘴一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那份审计报告书。

姜钧越看越生气,报告跟黄智的离职审计大致相同,但他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南方集团经营不善暗亏明损的证据。只有南方集团亏损了,他才有机可乘。这就像浑水摸鱼,水不浑不但摸不到鱼,连鱼都没有。

姜钧叫来了裴国光,把他狠狠臭训了一通:“就这样审计,我们还用得着请他们吗?告诉他们,这种审计报告我们不签字,也不付款。”

裴国光恍然大悟,明白姜钧是要亏不要盈,这好办。几天后,修改过的审计报告再一次报了上来。这份报告认定,这几年,南方集团不但没有发展壮大,反而名亏暗损了几千万。如果不立刻调整收缩经营项目,不立即采取断然措施调整战略盘活资产,破产危机是随时存在的。

姜钧认真读过报告后,欣欣然在上面签了字,他一签字,财务部便支付了审计费。随即,姜钧将审计报告的副本派李天来直接送给了刘副主任。

正文 第十六章 逼宫

姜钧一直在等待两件事:一是刘副主任接到审计报告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二是南方集团的人事安排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响。然而,审计报告到了刘副主任那里居然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过了几天姜钧稍加思索倒也明白了,一家国有企业发生亏损,作为政府官员的刘副主任不会太放在心上,尽管他名义上是这家企业的董事长。需要刘副主任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场周旋、敬上拢下、迎来送往、吃喝玩乐、旅游休假等等,哪一件事情都比南方集团赚钱还是亏损重要。

他自作主张撤了糖三角的办公室主任一职,柳海洋和小乌龟并没有出面鸣冤叫屈。这反而让他惴惴不安。不但柳海洋跟小乌龟没有任何反应,职工们也没有任何反应,一切照常,该忙的忙,不该忙的或者说不想忙的照样悠哉悠哉地看报纸、跑股市,玩电脑游戏。

姜钧暗想,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回家轻松愉快去。他正式签发了那份郜天明已经拟就多日的文件,南方集团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大动作正式展开了。

等到柳海洋、小乌龟的七大姑八大姨、哥们朋友纷纷被分流时,他们才大梦初醒,原来这场轰轰烈烈的机构改革,说到底是冲他们来的,是要把他们连根拔掉。他们被激怒了,小乌龟给国资委人事部王部长汇报了南方集团的情况:“王部长,要是按照姜钧的搞法,南方集团50%的人都得下岗待业,剩下的都是他姜钧的亲信,这不是排斥异己,任人唯亲,要把南方集团变成他自己的家天下吗?”

王部长在电话那边沉默半晌说:“这是有点问题啊,你们领导班子没有经过讨论怎么能这么干呢?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私有企业,怎么能胡来呢?这个事情你最好再给刘副主任说一下,他是你们公司董事长。”

小乌龟说:“现在姜钧搞的这一套就是按照董事会的指示办的,一口一个执行董事会决定,我们再找董事长有什么用?”

王部长说:“你们什么时候开董事会了,我怎么不知道?该找谁还得找谁,我这里只能给你敲敲边鼓。”

放下电话小乌龟就约了柳海洋来找姜钧吵架,柳海洋说:“公司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经过领导班子会议讨论,你这个做法完全是非法的,我作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坚决不同意。”

小乌龟说:“如果要减员分流,你没有经过公司领导班子讨论擅自调进来的那三个人首先应该下岗分流,如果他们不下岗,谁也不能下岗。”

两个人声色俱厉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没有给姜钧说话的机会。姜钧的火一股股往脑门子上面蹿,从办公桌里把《公司法》和《南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企业章程》扔给了柳海洋:“你们先回去把这两份法律法规弄懂了,我们再谈好不好?在你们没有学懂弄清这两份法规之前,我不跟你们谈。”

柳海洋和小乌龟被镇住了,也被闻声冲进办公室虎视眈眈的李天来和退役武警给镇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只好拿着文件嘟嘟囔囔地退了出去。最可笑的还是柳海洋,怕李天来揍他,临出门前还对姜钧道了声歉。

机构改革顺利进行了下去。改革结束时,南方集团的机构只剩下了5个,人员压缩了一半。与此同时,姜钧和中原化纤的业务合作也走上了正轨。不过,宋大炮的儿子啥也干不了,姜钧就安排他到总经理办公室坐板凳,白养着,任由他爱干啥干啥。养这么一个傻子,比养10个业务员划算得多。

迄今为止,姜钧已经牢固地掌控了南方集团,虽然还有柳海洋和小乌龟这两个不稳定因素,可是他们的基础已经彻底被摧毁,根本没法左右局面了。姜钧就有些松懈,不再谨言慎行,也有心情打高尔夫了,到卡拉厅泡小姐了,到桑拿室去放肆一番了。这种时候,李天来和王小车就派上了大用场。他们都是最会伺候领导的主儿,真应了那个段子:领导讲话,带头鼓掌;领导唱歌,调好音响;领导洗澡,搓背挠痒;领导泡妞,放哨站岗。

但是,惬意之外,有一点小事情却让他不舒畅,如鲠在喉,这就是审计时挖出的账户问题。

“项目开发部的账户情况你到底问清楚了没有?”这已经是姜钧第N次催问裴国光了。

裴国光只好装作才想起来似的对姜钧说:“你不问我还差点忘了,我正要跟您说这件事情呢。我先对公司财务的账目认真核对了一遍,公司确实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些营业外收入。这就可以肯定,这个账户跟我们公司根本就没关系,也说明那些钱根本就没有进到我们公司。那个账户肯定是体外循环、私自开立的小金库。”

姜钧说:“这我都知道,问题是你查到没有,他们那个账户上还有没有钱?”

裴国光只好实话实说:“我去了几次,银行不给查,说是必须有司法部门合法的法律文件才能查。我找了几个关系都说不通,看样子李大宇跟这家银行之间关系不一般。”

姜钧说:“你去的时候带公司的介绍信了没有?”

“当然带了,我还带了公司财务章和法人代表在银行的预留印鉴呢。”

姜钧非常失望,银行明明说的没有道理,哪有开户企业查自己的账户还得拿司法机关法律文书的?他认真看过审计报告,从报告上看,虽仅仅是几笔往来账,但总数目却高达500多万。这些钱到底从哪里弄来的,又到哪去了,企业肯定要查清楚,却根本没有办法查清楚。看来,要想查清还真得把事情闹大才成。

姜钧蓦地想起了黄智,“黄总知不知道这个账户的事情?”刚刚问完这句话,他就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果然,裴国光摇摇头“我连有这么一个账号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黄总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看到姜钧点了点头,裴国光提醒他:“这件事情说不清黄总知不知道,办的时候最好慎重些,不能声张,弄不好会引起副作用。”

“裴总监,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啥话也不说了,可是现在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们总得明明白白呀,稀里糊涂怎么向上级交代?这件事情你还得继续努力,想办法弄清楚。”

裴国光为难地说:“我也想弄清楚,可是人家不让查呀。”

“难道除了这条路就再没办法了?”

“那只有向纪检监察部门报案了,让纪检监察部门出面,银行总不能不让查吧。”其实姜钧就是这么想的。他想到了开发区纪工委副书记兼监察局主任老赵。南方集团作为国有企业,党组织关系实行省国资委党组和地方党委双重管理。从理论上说,这样做可以更好的实行监督,但实践上却是国资委和地方两不管。不过,真正找到头上,地方纪检监察部门不会不管,银行不会也不敢不配合。

于是,姜钧给老赵打电话,都没有人接,也说不清这人是反腐败忙得没空进办公室,还是闲得没事干根本用不着上班。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算不上伤肝伤肺的大事情,早一天弄清晚一天弄清并不耽误姜钧吃喝玩乐。就在这时,一个不大不小的烦恼却找上了他。

烦恼来自于一个已经从他大脑里淡去的人物:贾美丽。

姜钧没料到,老赵还没有找到,老赵的部下却主动上门来找姜钧了。

人是郜天明引过来的,两男一女,听郜天明介绍说这几个人是纪工委和监察局的,姜钧有些吃惊,卖保险、搞推销和送广告的讲究上门服务,如今纪检监察部门也开始实行上门服务了?

姜钧迎上前先跟这几位纪检干部热情握手,热情洋溢地说:“真想不到,现在的干部作风这么好,欢迎纪检监察部门的领导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们呢,也正好有事情要找你们呢。”

那几个人相互看看,显然有些莫名其妙,其中年龄大一点的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是纪工委二处的……”

“这是我们林处长。”旁边的女纪检向姜钧报上了这个人的职务。

“这是我们处的小庄,”林处长先把女纪检介绍给了姜钧,又介绍那个年轻小伙子:“这是监察局二处的小曾。”

郜天明已经走了,没有人可以像那个女纪检一样给对方介绍姜钧,姜钧只好自我介绍:“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姜钧,是南……”

“我们知道,您是南方集团的总经理。”林处长打断了他,显得有些无礼。姜钧用笑容来表示自己的宽容,这些人的工作对象大都是违法犯罪的嫌疑人,或者是潜在的候补的犯罪嫌疑人,所以,他们往往已经丧失了对人说话时的客气、有礼,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质问和审讯的口气。

“你们今天来……”姜钧想问问他们来干什么,正在脑子里搜查合适的词汇,又被打断了。这次打断他的是那个姓庄的女纪检:“我们有点问题想跟姜总您聊聊,耽误您的工作很不好意思。”

“好啊,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我这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处长干咳了两声,然后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我们最近接到反映,所以过来找你们了解点情况……”

姜钧闻听心中暗喜,断定项目开发部开设南方集团账号,并且利用这个账号转移资金的事情纪检委已经立案调查了:“太好了,我们一定好好配合纪检部门把问题搞清楚。”

“嗯……姜总,你们公司原来是不是有一个叫贾美丽的同志?”

姜钧正暗中盘算怎么样利用纪检监察部门查清项目开发部的问题,却听到林处长问起了贾美丽,不由就愣住了:“贾美丽?有哇,已经被辞退了。怎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那几个人又相互看了看,姜钧发现他们的眼神意味深长,同时,那个进门就一言不发的年轻小伙子从包里掏出一叠纸摆到茶几上,又掏出笔在上面写了起来。姜钧瞄了一眼,纸的上端印着“滨海开发区纪工委询问笔录专用纸”的字样,小伙子开始在上面写年月日、询问人、被询问人、记录人等等,看样子是开始做询问笔录了。

姜钧有些迷糊了,林处长却开始问话了:“姜钧同志,你能不能谈谈为什么要辞退贾美丽,以及辞退贾美丽的过程?”

姜钧一听忍不住就有些恼怒:“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企业辞退一个临时工也要向纪检监察机关报告吗?”

林处长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说道:“姜总,你说得有道理。但如果这里面包含了可能的干部违纪问题,我们还是得认真对待,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的工作。”顿了顿,他又轻咳一声继续问:“还是请您谈谈辞退贾美丽的原因和过程好吗?”

姜钧无奈地说:“既然你们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我就只好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了。”于是把辞退贾美丽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我们集团并不需要这样一个临时工,而且,让这样一个人长期担任文书工作,管理党内外文件和档案也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这完全是不正常的人为因素造成的,职工对这件事情非常有意见,即便没有这个问题,我们也准备调整她的工作。”

“那您能不能谈谈‘不正常的人为因素’是什么?”

“这方面也是人事管理上的问题,没有必要再谈了,反正人已经辞退了,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姜钧不愿意扯这些,倒不是为柳海洋遮羞,而是为了避免事情复杂化。

林处长问同来的两人:“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那两个人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了。”

林处长说:“姜总,今天上午就到这儿,下午我们还想跟公司其他同志谈谈,您能不能安排一下?”

姜钧又是一防,他实在摸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想开口问问。但理智告诉他如果人家想让他知道,不用他问人家也会讲,于是叫来了郜天明:“这几个同志要在职工中做点调查工作,你给安排一下,他们有什么需要尽量满足。”

郜天明诧异地看看这几个人,随即点点头:“好,你们什么时候开展工作我按你们的要求做安排。”

林处长客气地向姜钧告辞,姜钧强装着笑脸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心里却在嘀咕:没想到贾美丽这个女人的能量倒真的挺大,居然动员了纪检监察部门来替她秋后算账。

“哼,你就算把省委书记请出来,也别想再回到南方集团工作,除非我下台滚蛋了。”姜钧忍不住说了出来。

下午,林处长他们果然开始找职工谈,第一个找的是裴国光。

谈完回来,裴国光来到姜钧办公室,一脸愁眉苦脸:“姜总,这件事情就像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伤不了人却让人恶心,真想不到贾美丽这么能闹腾。”

这时,姜钧已经知道了纪工委调查的内容。他暗想,上一回人家写信到省里告他,自己还暗自庆幸人家没有给他泼男女关系方面的脏水。这一下倒好,人家来了个彻底,当事人亲自告状抓流氓,他就是流氓,而且是个大流氓。他可以想像,尽管有郜天明千方百计在那儿替他打扫卫生设置防火墙,可是此时这肯定已经成了职工议论的热门话题,就像四川特产的怪味豆,越嚼越有味道。

姜钧对裴国光说:“其实也没啥,脚正不怕鞋歪,人正不怕影子斜。我想我还不至于因此被撤职查办,纪工委愿意查就让他们查个彻底,我们该干什么照样干。”

裴国光想,这个时候应该说点让姜钧高兴的话,就换了一副神态说:“姜总,昨天刘副主任来电话了,跟我聊了半个多小时。”

姜钧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来:“是吗?刘副主任说什么了?”

“他说咱们报去的工作汇报他看了,很好。通过这份报告,省国资委领导对我们公司的工作有了比较全面深刻的了解,他还把这份报告转发给了所有董事。他让我转告你,放开手脚干,他坚决支持你的工作,省国资委领导也支持你。”

上次,刘副主任把告状的匿名信转给姜钧以后,姜钧让郜天明搞了个工作汇报材料,比较详尽地把南方集团的情况向国资委做了汇报。名义上是汇报,实际上是针对告状信做的答辩和反击。郜天明写得很有水平,有理有据,尺寸掌握得很好,拿来请他审阅的时候,他几乎没做任何改动就让发了。看来这份工作汇报已经起到了它该起的作用。提到这份材料,姜钧的念头又转到了纪工委眼前的调查上,就对裴国光说:“我得到纪工委去一趟。”

裴国光愣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去纪工委干吗?合适吗?”

姜钧说:“有什么不好?他们能到纪工委诬告我,我就不能亲自出面为自己申辩吗?我的为人你知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难道纪工委不相信我的话反倒相信一个被辞退了的临时工的话?”

裴国光想了一想说:“这也对,这种事情除了你自己替自己辩白,没有人能替你辩白。”

“这不叫辩白,这叫正面出击。”

裴国光离开之后,姜钧叫来郜天明问道:“纪工委那帮人忙完了没有?”

郜天明说:“还没有呢,嚷嚷着要找柳海洋谈一谈。”

姜钧说:“不让他们谈,就说柳海洋不在,还有,海龟帮的人都不安排谈话,别让他们借机搞政变。叫上李天来跟我出去一趟,家里的事情你掌握好,别出什么漏洞。”

郜天明问:“你要到哪去?不会离开本地吧?”

姜钧说:“这个时候我还能到哪去?我到开发区纪工委去。”

管委会的政府大楼盖得很威风。老百姓有的叫它八卦楼,因为这座楼的主楼有18层高,两边的裙楼八层高,楼体呈八字型,处处都要沾个八字。有的叫绿帽子,因为这座楼的形状像极了古代官员的乌纱帽,外墙又是用绿色大理石装修的,看上去是一顶绿色的乌纱帽。此外,大楼的设计还挺讲究风水,背后是一座树木苍郁的小山,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广场,这在风水先生的嘴里叫太师位,因为地势活像一张太师椅。据说选址的时候,当时的开发区主任专门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风水。老百姓传说开发区最近这些年的经济建设、市政建设成绩显著,就是因为这座政府大楼的风水好。

姜钧进了政府大院,来到了纪工委所在的七楼。顺着门牌牌找到了纪工委书记办公室,他抡了老拳用力打门。书记办公室的门没有敲开,却把纪委工秘书处的门敲开了,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白面书生有几分怯生生地告诉他书记不在,问他有什么事情。

姜钧说:“你们纪工委的人在我们公司捣乱,我找你们书记报案来了。”

白面书生有些懵,愣了片刻才说:“书记今天到下面搞调研去了,您能不能到办公室坐下来谈,或者在办公室等他?”

姜钧就跟着白面书生来到纪工委办公室,坐下后说:“这样,我到你的办公室等他,你给他打电话,就说南方集团总经理、党委书记姜钧前来拜访,请他尽快回来,先调研调研我再调研别人。”

白面书生听他报了自己的身份姓名,倒也不敢怠慢,给他倒了杯水,为难地说“书记是到区里去了,区里事先组织了汇报会,这阵可能正在开会,估计他不会接电话,就算接了电话估计他也不能赶回来,还是……”

姜钧暗想,纪工委书记由开发区副书记兼任,开发区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厅级,副书记不过也就是副厅级,比他姜钧还低了一级,况且自己的人事关系在省里,也轮不着这位副书记管,没什么可顾忌的,便放了硬话说:“如果你不敢给他打电话,我就直接到区里找他去。我在省城见副省长书记也没见他这么难。”

白面书生让他的大话镇住了,连忙拨打电话替他找书记,拨了一阵失望地把电话听筒交给他说:“你看,我说么,书记开会一般都关机,这阵真的没办法找到他。”

姜钧说:“那也好,我就在这儿等他,你继续跟他联系,我今天见不到他就不走了。”

白面书生试探着问:“书记找不到找我们赵副书记行不行?赵副书记是纪工委的常务副书记,专职的,纪委的日常工作都归他管。”

姜钧认识这位赵副书记,心想我他妈找了他多少次都找不着他,如果能找到他跟他谈也是一样,便说:“那也好,书记不在我就找常务副书记。”

于是白面书生跑了出去,片刻赵副书记就推门进来了,用生硬的本地普通话对着姜钧嚷嚷:“你好你好,姜总亲自上门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欢迎啦。”

姜钧挤出一脸硬邦邦的笑容:“赵副书记您好难找哇,我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找不到你。”

赵副书记多少有几分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哪里会,我天天都在。走哇,到我办公室坐。”

像是为了表示纪检机关的清正廉洁,赵副书记的办公室非常简朴,家具都是老式的,硕大的两头沉写字台上插着党旗和国旗,沙发也都是老式的全包围式,茶几上摆着泡功夫茶的全套家伙。赵副书记熟练地沏着功夫茶,沏好给姜钧倒了一杯,然后坐下来:“最近在忙什么?今天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啦?”

姜钧直接回答他的后半句话:“我很忙,您也很忙,本来我不应该来打扰你,可是我却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前来找你。你肯定知道最近纪工委的同志到我们公司搞调查的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亲自前来向你投案自首。”

赵副书记呵呵干笑着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啦,你们公司有个女同志叫贾美丽的,前几天到我们信访办公室反映了一些你们公司的情况。事情倒也不大,就是性质挺恶劣的,书记做了批示,让我们调查落实。”

姜钧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是我搞了流氓活动还是参与了恐怖组织?再不然就是我们走私贩毒了?”

赵副书记笑着说:“都不是,要是那种问题就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了。咳,这件事迟早要跟你面谈的,既然你来了,我就直接问问你吧。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把那个贾美丽同志开除了?”

姜钧说:“那个贾美丽不存在开除的问题,属于辞退。她也不是我们公司的正式职工,是招来的临时工,企业根据自己的情况随时可以辞退她。”

“噢,她不是你们公司的正式职工啊,那你们辞退她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话问的跟那几个纪工委干部一模一样,姜钧十分不耐烦,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赵副书记说:“事情如果仅仅是你说得这么简单,我们纪委也不是没事干了闲得难受,跑到你们公司干扰你们的正常工作……”

姜钧抢过来说:“不仅仅是干扰了我们的工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一个劲围绕着我跟那个贾美丽的个人关系找职工谈话,好像我跟那个贾美丽有什么问题似的。这种做法严重损害了我的名誉,给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这是我不能接受的。赵副书记,你实话告诉我,那个贾美丽到底告我什么了?要是符合事实,我现在就老实交代;要是不符合事实,你们也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答辩的机会,不能把我蒙在被子里用锥子戳。”

赵副书记说:“人家反映说,你辞退人家是因为你对人家图谋不轨。人家多次拒绝,你无法得逞,便用辞退人家要挟,人家仍然不从,你就把人家开除了。”

姜钧啼笑皆非,跳着脚说:“他妈的,赵副书记,对不起,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个贾美丽,你见过那个贾美丽没有?”

赵副书记摇摇头:“这件事情是下面的同志在办,我没有见过那个贾美丽。”

“你要见了你就会明白,凭她长的那个德行,我对她图谋不轨?我老婆的屁股都比她的脸生动,我要是连她都要图谋不轨,老母猪见了我都得撒腿逃跑。再说了,还用得着我对她图谋不轨?是她对我图谋不轨还差不多。”

赵副书记憋了笑劝他:“姜总,你别这么说话么,是非曲直经过调查一定可以真相大白的,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纪工委领导也真可笑,怎么竟然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情?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我真的对她图谋不轨,我还能辞退她吗?她想走我都得挽留她。”

赵副书记说:“人家说了么,你是因为无法得逞恼羞成怒才开除人家的么。”

姜钧恼火透了,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自己拿不出没有对她图谋不轨的证据,他相信她也拿不出自己对她图谋不轨的证据,因为目前唯一摆在大家面前的事实就是他确实把贾美丽炒鱿鱼了。尽管他一再说明了炒她鱿鱼的原因,可是人家会认为那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贾美丽告状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赵副书记又端给他一杯茶,那种跟酒盅一样的小茶杯让姜钧厌烦。他接过茶杯连干四五杯,然后对赵副书记说:“这种事情你们也这么大张旗鼓地查,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你们也应该为企业想想,为我的名誉想想。现在可好,闹得集团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

赵副书记说:“这一点我们应该注意。其实这种事情要不是书记做了批示,我们根本就不会查。既然书记批了,我们怎么也得给书记有个反馈,这一点还请你理解。另外,你也要正确对待,身正不怕影子斜么,回头我给林处长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注意方式方法,不要给你们造成负面影响。”

姜钧说:“你告诉他们,从明天开始我们公司就不接待他们了。他们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可是再不准进入我们公司到处散布总经理耍流氓没有得逞的流言蜚语了。”

赵副书记皱了眉头说:“姜总啊,你这么说我们可担待不起了,我们可没有到处散布你耍流氓,只是调查了解一下情况,你也得理解我们。我们这也是为了工作,说到底也是为了你么。如果调查结果证明那个贾美丽是诬告的,既可以还你清白,我们也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你不让我们调查,如果人家真的是诬告了你,你不也没有替自己搞清事实的机会了嘛?这样吧,你工作很忙,我也不留你啦,我保证调查工作会尽量限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避免给你造成负面影响。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你随时提,我们都是熟人,你打电话也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好不好?”

姜钧知道人家这是下逐客令了,也明白话谈到这个份上,该说的都说过了,不该说的也不能再说了,就起身告辞。赵副书记挺殷勤地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口。

出了办公楼,热浪扑面而来,政府大门外面值勤的武警战士站得笔直,汗水顺着黝黑的脸往脖子里面灌,短袖制服的后背前胸湿漉漉的。姜钧看到这尽职尽责的武警,不由想到贾美丽竟然能冲破武警战士的警戒到信访办告状,不能不说勇气可嘉。不过,姜钧却绝对不相信贾美丽真的能有这个脑筋和勇气,也不相信她能这么坏,红口白牙编故事诬告他。如果背后没有人指使、操纵,甚至用物质利益收买,她应该不会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谁会在背后支持操纵她?这也是不言而喻的,柳海洋、小乌龟和李大宇,甚至糖三角都可能参与其中。想到李大宇,姜钧转身又朝纪工委跑,让贾美丽气得忘了对赵副书记说私开假账户,搞体外循环小金库的事儿了,纪工委不是办案子积极性挺高么?这件事情当面告诉赵副书记,看他们查不查。

赵副书记见姜钧二返长安,以为他落下了什么东西,姜钧说有重要事情说,刚才一生气给忘了。赵副书记只好又开始给他沏茶,姜钧说:“茶不喝了,事情很简单,我说完就走。”于是把审计中发现项目开发部以南方集团的名义私自开立账户,并且往这个账户上前前后后转了500多万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副书记神情凝重起来,对姜钧说:“这些人胆子真会这么大?你马上把那个开户银行和账号告诉我,我立刻派人去查,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联系。”

姜钧说我马上打电话要这个账号,于是拨了裴国光的电话,要了项目开发部开立的那个账户的开户行名称和账号,记下来交给了赵副书记。

姜钧总算安稳了下来,不知道是赵副书记起了作用,还是调查已经结束,纪工委调查组的人再没有来。纪工委调查组的人没来,省国资委的电话却来了。来电话的还是那个充当南方集团董事长的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先是问他最近公司的情况怎么样,他自然往好里说,几个正在进行的贸易项目进展顺利,估计到年底能够超额完成董事会确定的效益目标,机构和人事改革已经顺利结束,集团情况稳定……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相信公司确实是一片祥和前途一片光明,刘副主任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贾美丽的女职工?”

姜钧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操,没想到这个骚娘们竟然整到省里去了,嘴上对刘副主任说:“对,有过这么一个人,不过她不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是我们公司招聘的临时工。”

刘副主任说:“别管是什么工,你怎么把人家给炒了?”

刘副主任分不清舌尖前音和舌尖后音,也发不准上声和去声,把“炒了”说成“操了”,整句话听着就是:“别管是什么工,你怎么把人家给操了?”

姜钧哭笑不得,也不好跟他认真辩解发音问题,只好以攻为守:“刘副主任,你别往下说了,我知道,她肯定告到省里去了,说我对她图谋不轨,她坚贞不屈,我就打击报复,给她辞退了,对不对?”

刘副主任没有吭声,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姜钧接着往下说:“那个娘们不但把我告到省里,还告到了开发区纪委,纪委专门到公司来搞了两天调查,现在已经查清了,纯属诬告。怎么这种事情刘主任您也会相信?”刘副主任说:“我本来就不相信那个贾美丽的话,不然我也不会打电话直接问你,问题是你有没有必要辞退那个人,辞退一个临时工惹出这么一屁股骚气,值不值得?”姜钧只好又把他为什么辞退贾美丽述说了一遍,刘副主任说:“你辞退她是你权限范围的事情,我也不能干预,我只是提醒你,办任何事情眼光都要长远一点,不要意气用事。现在你千万不敢给自己惹麻烦,你那个单位不是太平天国,你先把位子坐稳了再说别的。”姜钧连连感谢刘副主任的关心和教诲,保证今后办事情一定要深思熟虑,请刘副主任拨冗到开发区亲自来看看。

跟刘副主任通过电话,姜钧又是一肚子气。他光顾了应付纪工委这头,没想到贾美丽在省里也给他闹了这么一通。想到这阵省国资委的人肯定正拿他姜钧莫须有的风流韵事当茶余饭后的瓜子嗑,姜钧恨透了贾美丽,更恨透了唆使贾美丽出面诬告他的柳海洋、小乌龟一伙人。想到自己上任以来,这几个家伙明里暗里闹腾的那些事情,姜钧恨得牙根痒痒,一层阴冷的杀机油然袭来。他决心要痛下杀手,让他们彻底消停。当然,并不是真的要杀人,而是要将这场闹剧的编导置之死地。姜钧放下电话以后,反倒冷静了,坐在大班台后边想起了那个贾美丽的尊容,由不得苦笑。就凭贾美丽那个质量,柳海洋能看上她也算是异数,他姜钧品位再低,也不至于性饥渴到了骚扰她的地步。换作是茉莉花,利用职权骚扰一下倒还值得……

刚刚想到这里,手机响了,姜钧拿起来看看,一个陌生的号码,便接听:“谁啊?”

对方没有马上回应,但是姜钧却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谁啊?不说话挂了。”

对方嘻嘻笑了起来,是女人,而且是非常熟悉的女人,可是仅凭笑声姜钧又一下想不起来是谁了。

“姜总啊,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把我忘到脑勺后边了吧?”

姜钧恍然大悟,竟然是刚刚在脑海里闪过的茉莉花。人们常说说曹操曹操到,他却是想曹操曹操到。

“花儿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花儿”是姜钧和茉莉花情热缠绵时候的爱称。

茉莉花咯咯笑着回答:“你的电话又不是国家安全局局长的电话,我找个人随便问问不就知道了?”

“你在哪呢?”姜钧和茉莉花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所以有此一问。

茉莉花咯咯笑着说:“你猜?”

姜钧猜:“该不会是到了滨海开发区了吧?”

茉莉花这一次没有笑,认真回答:“是啊,我在滨海开发区,你还是那么精明,什么事情一猜就中。”

姜钧心里莫名地涌上了阵阵热浪,虽然他不敢断定茉莉花是专门跑到滨海开发区来看他的。但是,她能知道他已经到滨海开发区任职,并且到滨海开发区之后不忘找到他的电话,跟他联系,说明她并没有忘记他。

“你现在在哪?我过去看你。”姜钧急匆匆地问,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荣莉花告诉了他下榻的酒店,姜钧二话不说挂断电话叫了李天来便向酒店赶去。

到了酒店楼下,姜钧吩咐李天来先回去,他要用车的时候再打电话过来接。李天来啥话也不问,掉转车头离去。

姜钧按照茉莉花告知的房间号,来到了18层,按响了门铃。门铃刚刚响了两声,门就悄然打开了,显然茉莉花也一直在等他。

几年未见,茉莉花不但没有见老,反而更加丰腴性感。过去号称“瘦脸美女”的她脸庞比过去稍见圆润,皮肤却更加粉嫩晶莹,仿佛半透明的白玉。轻薄的夏装掩盖不住她风姿绰约凸凹有致的身躯,一头波浪样的黑发披洒在肩头,越发衬托出裸肩的洁白细腻。她身上那一股若有若无令人迷醉的茉莉花芳香仍然像过去一样令姜钧神魂颠倒,连姜钧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几年未见,今日重逢,他的血液居然在刚刚见面的这一刻就沸腾起来。

茉莉花返身关门的时候,姜钧便从后面拥住了她。茉莉花没有抗拒,扭过脸嫣然一笑,姜钧受到鼓励,扳转了她的身子,恶狼进食般一口擒住了她的红唇。茉莉花的反应非常强烈,反过来张开嘴吞噬着他,两个人基本上没说什么话,三下五除二剥光了自己和对方,然后在床上滚成了一团。那一晚,李天来在宿舍一夜都没敢关手机,随时等着姜钧唤他过来接,可是整整一夜都没有接到姜钧的电话。

正文 第十七章 看看刀握在谁手里

姜钧和茉莉花有空隙说话的时候,姜钧才得知,茉莉花已经移居加拿大,这次回来是寻找发展机会的。

“国内发展快,机会多,现在啊,要想做大事还是要在国内做。”茉莉花告诉姜钧。

姜钧问她准备做什么事,茉莉花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打算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最正确的打算都是出国定居。”

姜钧深深点头,他不能不承认,只有这个女人,才能看到他的灵魂。

茉莉花在滨海开发区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除了和姜钧尽享鱼水之欢外,两个人还达成了继续合作、共同发展的默契,详细策划了联手做大事的具体步骤和细节。送走了茉莉花,姜钧空虚、惆怅了几天也就恢复了平静,毕竟南方集团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处理。

这期间,开发区纪工委对他的调查有了没有结论的结论:根据调查,贾美丽的控告查无实据,因而不予立案。这个结论让姜钧非常不满,可是他也没有继续纠缠,纠缠也没有用,就凭纪工委那个工作水平能力,他也不指望他们能替自己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平心而论,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平反昭雪的,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有处理他。然而,这股窝囊气无论如何是要发泄出去的,不然他会活活憋出癌症来。

姜钧并不是特别恨贾美丽,事情很清楚,如果没有柳海洋、小乌龟的唆使,一个被辞退了的临时工是万万想不到到纪工委那种地方诬告他姜钧的,更不会想得到到省国资委去败坏他。所以,他对柳海洋、小乌龟恨之入骨。

过去他对柳海洋、小乌龟及其势力的态度是尽力收服、控制,或者架空不让他们与闻企业机密。而不能痛下杀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小乌龟手里还捏着南方集团1000多万,而柳海洋更是省管干部,他对这个副总经理实际上没有任免权。现在,因了贾美丽这档子事情,他已经看明白,如果他仍然拖着这种局面当断不断,柳海洋和小乌龟的捣乱、拆台手段将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也许会成为他做大事的障碍和阻力。唯一的出路就是让他们永远不能再在他眼前背后施展阴谋诡计捣乱,永远不能再利用过去在省城的关系对南方集团发挥任何影响。对此,姜钧胸有成竹,因为机会是现成的。

柳海洋一直想做那个进口油料的生意,姜钧从裴国光和黄小船那里得知,那种生意带有走私的性质,占用资金量也太大,就一直拖着没有答应。现在,他决定放手让柳海洋去做,而且要让他和小乌龟一起去做,刚好,小乌龟那个北京分公司长期占用集团1000多万资金做什么煤焦油,就势让他把资金从那个业务上抽出来。

姜钧的如意盘算是:根据柳海洋和小乌龟的关系,他们俩应该能够合作。而且,这笔生意的预期利润远远大于小乌龟的业务,小乌龟没有道理不把资金抽出来让柳海洋用。如果他们联手做起了这桩所谓的油料生意,就把他们俩拴在了一起。如果发生了不测,责任就能把他们俩一起压垮。

姜钧并没有直接跟柳海洋谈这桩业务,那样做人为痕迹太生硬,而是在开总经理办公会议的时候,利用汇总下半年各部门经济效益的机会,让裴国光排出了集团领导个人完成经济效益指标的位次。这种位次不论怎么排,姜钧都是第一名。因为,作为总经理,任何一个部门的业务效益都跟他挂得上,都得他批合同、审资金。况且,他跟中原化纤公司的业务运转基本上顺利,这完全是他个人拉扯上的业务,利润也完全由他自己说,裴国光再根据他报的数在财务报表上随便凑数字,所以他的业务绩效在公司领导中是最高的。而小乌龟有了那摊煤焦油业务,时不时地给公司打几十万回来,说是业务利润,大半年过去居然也有了将近200万的绩效。最惨的就是柳海洋,大半年过去了,一分钱没赚,还耗费了十几万费用,科目有接待费、差旅费、车辆使用费等等。裴国光使坏,把他的工资奖金也加了进去,这样一来,只有柳海洋成了光赔不赚的集团领导。

面对账目,姜钧也不多说什么,传达了董事长的指示:“刘副主任说了,希望我们领导班子成员要带头创利,要求我们领导班子成员更要完成年初确定的盈利指标。他要向董事会提议制定针对集团领导班子的赏罚制度,领导班子成员谁要是完不成创利指标,也要像其他员工一样接受经济处罚。所以啊,我们大家都要努力,不能光让员工们辛辛苦苦赚钱,我们坐享其成啊。”

他这些话,等于当着人面扇柳海洋的耳光。柳海洋坐不住了,脸红脖子粗地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创利,也不是我没有创过利,前年我一笔业务就赚了200多万。”

裴国光马上说:“我们说的是今年的利润指标。”

柳海洋被裴国光噎得直眨巴眼睛:“今年我也有业务,集团不让做我有什么办法?”

姜钧马上接嘴:“只要是安全稳妥又有利润的项目,集团怎么会不让做呢?集团的功能不就是为国家赚钱吗?”

柳海洋有些愤愤然:“我联系的进口油料的业务,进口方和国内接受方都联系好了,给你们报告也打了,你们一起压着不干,能怨我吗?”

小乌龟要到北京照料他那个分公司,开完会就要上机场,担心误点,就有点焦躁:“南方集团怪了,别人的进出口业务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怎么柳总的业务就不能做呢?难道给集团挣钱还要分三六九等吗?”

姜钧看到火候已到,连忙说:“肖助理和柳副总,你们急于给集团创造效益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们都是集团的高层管理人员,集团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现在业务全面铺开了,资金周转非常窘迫,黄小船他们的业务开展得早,总不能停下来把资金抽出来呀。”姜钧稍作停顿,长叹一声:“唉,说到底还是没钱啊,如果不是那么多资金压到了长效项目上,现在这么好的贸易形势,我们集团就发财了。”

柳海洋马上抓住了姜钧的话头:“集团没资金做业务,那可不能算我们没业务可做,是有业务做不了。”

姜钧扭头问裴国光:“能不能想办法从银行再贷些款出来?”

裴国光问柳海洋:“你那个进口业务要多少钱?”

柳海洋说:“定金要200万,说好了货到付款,一手钱一手货,总计下来至少要2500万。”

裴国光板了瘦脸说:“没办法,要贷款就得用南方集团的这座楼抵押,万一出了问题,我们就连老家底都搭进去了。”

柳海洋愤愤然冲裴国光发火:“能有什么问题?嗨,这事情就怪了,别人做业务,几千万在外边转悠就没问题,我的业务还没做就有问题,什么意思?”

裴国光低了头不吱声,那姿势表情既可以理解为轻蔑,也可以理解为理亏。

姜钧突然问小乌龟:“肖助理,北京分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谁?”

小乌龟嘻嘻笑着说:“那还用问,当然是姜总。”

姜钧说:“变更一下法人代表,让柳副总做北京分公司的法人代表你看好不好?”

小乌龟愣怔片刻,这个问题实际上只能有一个答案:好。因为,柳海洋就在场,如果他说不好,柳海洋肯定会对他有意见。虽然他并不怕柳海洋有意见,可是在目前的局面下,他们俩只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如果落了单,姜钧各个击破,两个人下场都不容乐观。对此,小乌龟心里比柳海洋还清楚,所以他呵呵一笑说:“好啊,怎么地都行,姜总说怎么地就怎么地。”

姜钧接着说:“你给分公司挂个电话,对了,你马上就要过去了,过去以后,抓紧把法人代表给变更过来,柳副总现在没有具体业务,可以抽出精力多多关照一下北京分公司那边的工作。”

小乌龟一时摸不透姜钧的目的,只好答应。

姜钧接着说:“柳副总,你和肖助理斟酌一下,对比看看北京分公司正在运转的煤焦油的业务和你这笔进口业务的利润。如果你这笔业务的利润更好,可靠性更高,那就先把煤焦油的业务停停,资金抽出来做你那笔业务。”

柳海洋虽然是一个无能的公子哥儿,却也知道姜钧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眨巴着眼睛看着小乌龟等着听他回话。

小乌龟跟柳海洋不一样,让柳海洋当北京分公司的法人代表他没意见,也没法有意见,可是要把他掌控的资金交给柳海洋,他却是绝对不干的:“这不行,业务正在顺利开展,而且我们签了长期合作的合同。如果我们中途毁约,肯定要赔偿人家的损失,给集团造成重大经济损失,这个责任我承担不了。”

姜钧估计到小乌龟可能会反对,却没想到他会如此激烈、坚决。姜钧没有跟他正面冲突,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正面冲突也没什么用,小乌龟跟柳海洋不同,不是怕人怕事的软蛋。如果能把资金抽出来让柳海洋做那个有走私嫌疑的生意,当然是上上策,既然小乌龟坚决反对,硬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弄不好反而会闹个下不来台。姜钧沉吟片刻,哈哈一笑说:“好,大家都踊跃做业务创利润,是好事。这样吧,北京分公司的事情柳副总和肖助理配合做好做大,柳副总的业务资金筹措问题,我再跟裴总监商量个办法,尽量满足柳副总的需求。有业务做,有赚钱创利的机会,我们都要抓住不放。”

散会以后,小乌龟急匆匆要去机场,就抓了柳海洋送他。路上他叮嘱柳海洋,业务一定要做,但一定要催促姜钧出钱,必要的话找上面。

柳海洋为难地说:“找上面怎么说啊?上面也不会管这些具体业务的事啊。”

小乌龟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你就说,你想为南方集团作贡献,经过艰苦努力,好容易联系成了一单利润丰厚的业务,集团却不让做。而别人的业务效益要比你这单差得多,却照样做。”

柳海洋为难地说:“找谁啊?现在谁还能听我的?”

小乌龟真想骂他一句,转念想想,如果此人不是阿斗,也轮不到自己在南方集团这几年风调雨顺、横行霸道,便压住了心头的燥火,不厌其烦地指点他:“你直接找汪主任,他听不听不用管,你只管照我说的说。”

柳海洋还有些迟疑:“汪主任能管咱们集团的事?”

小乌龟说:“管不管由他,说不说由你。”

告别了小乌龟,柳海洋回到办公室补了个午觉,醒过来之后又跑到卫生问擦了把脸,顿觉精神头健旺许多。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有了勇气,按照小乌龟的指点拨通了省国资委汪主任的电话。

汪主任跟柳海洋他老爸关系好,柳海洋在南方集团也没少受到他的照应,柳海洋能当上南方集团的副总经理,完全靠汪主任一锤定音。反过来,无论是柳海洋他父亲还是柳海洋,也没少打点汪主任。汪主任喜欢字画,柳海洋他爸爸在位的时候,到处搜寻名人字画,大都送给了汪主任。汪主任到滨海开发区视察,那个时候柳海洋还在南方集团说一不二,从头到尾都由他亲自陪同,名副其实的吃喝嫖赌全报销,每一次都能让汪主任心满意足。所以他打电话的时候,汪主任倒也满口应承,回头给姜钧说说,让姜钧给柳海洋创造做业务的条件:“这是好事嘛,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要说你是副总经理,就是普通员工,能给南方集团创造效益,就是为国有资产增值么,回头我给姜钧说,一定要支持你的工作。”

放下电话,柳海洋心情好了许多,这才想起来给小乌龟打电话慰问一下他是否平安到达,以示关怀。

裴国光听到姜钧要他筹措200万元提供给北京分公司,支付柳海洋和小乌龟联手做油料进口业务的定金,惊得半张了嘴满脸皱纹拧成了一大堆问号和惊叹号:“姜总,那单业务不能做,万一被海关认定为走私就完了。”

姜钧无奈地说:“不做怎么办?省国资委汪主任亲自来电话,让我支持柳副总的工作,给他创造做业务的条件。我如果坚持不做,在汪主任眼里不就成了压制柳副总,嫉贤妒能的人了吗?算了,你别说了,就让他们俩折腾去吧,但愿还真能给南方集团赚钱。”

裴国光深知国有企业的弊端:改来改去,总改不了行政官僚化的那一套。到什么时候,政府官员都是最需要笼络好的,尤其是主管的政府官员,如果跟这种人对着干,绝对没有好下场。所以他对姜钧的难处非常理解,只好叹息一声,跑回财务部想办法划拉资金去了。

几天后,200万就打到了以柳海洋为法人代表的北京分公司账号上。柳海洋还在滨海开发区,接到了小乌龟资金到位的电话,非常兴奋。他兴奋的不仅仅是能够做业务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情,他恍然体会到,自己在上边还是有人帮忙说话的。如果没有汪主任出面,姜钧肯定要继续压制着他,让他一事无成。于是他匆匆忙忙填写了出差审批表,交给了姜钧,要求出差到北京等地张罗那笔油料进口业务。姜钧二话不说就在出差审批表上签了字。有了姜钧的签字,柳海洋就可以到财务部支取差旅费、业务费。

柳海洋兴冲冲地出发去做大生意了。他前脚走,姜钧后脚就找来了李天来:“天来,柳总他们要做的那单油料进口业务,我总觉得有点不靠谱。你到北京跑一趟,自己不要露面,告诉小赵,让他盯着那单业务,随时报告业务进展情况。”小赵是集团派到北京分公司的业务经理。

当初成立北京分公司的主要目的,是利用这个公司把小乌龟从眼皮子底下调开,让他没办法整天黏在集团伙着柳海洋捣乱。尽管这样,姜钧也不会把一个分公司完全交给小乌龟,所以安排了他从朋友的单位调过来的小赵到北京分公司任职。李天来对他的指示心领神会,也不多说,马上买了机票,飞到北京安排相关事宜去了。姜钧心里有数,支付出去的200万就是断送柳海洋的成本,不管这单生意是不是真的,最终的2500万货款他是不会支付的。如果是走私,柳海洋就倒了大霉;如果不是走私,货到了柳海洋付不出货款,也能活活憋死。

“他娘的,收拾这小子的成本是不是有点太高了?200万没有了。”安排妥当之后,姜钧脑子里掠过了这个念头,多多少少有点肉疼。

姜钧现在集中全力忙的另一件事情就是集中南方集团贸易部门的业务员,分赴大江南北推销他从中原化纤大批量购进的涤纶。其实,他对化纤一点都不懂,涤纶长丝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更是一无所知,他知道的是,中原化纤的宋总给他的是比出厂价还要低20%的优惠;他知道的是宋大炮把自己儿子让他养,有了这个人质,不光他,几乎所有南方集团的员工都断定这肯定是一桩坐着收钱的好生意,群情激奋。姜钧选定的业务下家一共有5家,给出的价格都还不错,一进一出,毛利都在30%以上。根据南方集团的经济责任制,中原化纤这摊业务,凡是参与者都能视为参与了业务运作,利润指标都能占一份,并从中分得提成奖。既能完成利润指标,又能拿到利润提成,而且不用绞尽脑汁东奔西跑的寻找业务项目,这是谁都愿意插一手的便宜买卖,所以姜钧派谁去联系化纤业务签订合同,谁就会乐颠颠活像中了头彩。因为这里边除了经济利益的好处,还能显示出总经理对自已器重与否,如果是总经理看不上的人,想参与这笔业务,那肯定是痴心妄想。

然而,这些业务员们却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每一个签合同的合作企业的资料都是姜钧提供的,他们仅仅是执行而已。而那些购买南方集团长纤涤纶的公司,无论是价格、供货量和交易方式等等都非常有利可图,这种合作伙伴业务员求之不得,所以姜钧提供的企业业务员去谈没有一家谈不下的。这种现象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为大家得到的信息是,长纤涤纶市场价格就像月圆之夜的潮水涨个不停,似乎谁只要能拿到货,谁就一定能发大财。进货顺利,卖货也顺利,合同越签越大,进货量也越来越大,整个南方集团几乎由一个综合性、多种经营的企业变成了单纯靠对缝赚钱的大皮包公司。

南方集团所有能做贸易业务的人基本上倾巢而出,集团本部变得冷冷清清。姜钧反倒清闲起来,于是乎,凡是滨海开发区有点声色味道的场所他都要去尝试一番。对于他而言,现在的日子比起在北方机械公司当总经理时候的日子已经清苦多了,迄今为止,到任已经将近两年了,他还一次国都没有出过。想想曾经在欧美东南亚各地红灯区考察时候的昏天黑地,姜钧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好人。

姜钧陶醉在当好人的感觉中间还没有醒过来,赵副书记亲自上门找他来了。姜钧以为他又是为了贾美丽那桩事过来的,心里烦躁,脸上也就像刷了一层黑漆似的又黑又僵:“赵副书记,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脸僵话僵神情却不僵,姜钧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纹,尽量想把话说得既像是调侃又像是抱怨。

赵副书记看看旁边的郜天明,姜钧就对赵副书记说:“郜天明是我们集团负责党务和纪检工作的,有什么问题尽可以当他面说,有什么具体工作也得由他去做。”

赵副书记坐定之后,先问李大宇在不在。姜钧也不知道李大宇在不在,转过来问郜天明:“李大宇在不在?”

郜天明说:“李大宇现在不来上班了,据说自己搞了个公司做生意,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赵副书记对姜钧说:“你说的那个情况我们调查了一下,你们公司项目开发部的账户先后转进去过565万,不是个小数啊。转进去的钱基本上都提现金了,提到哪里去了还不清楚,最后的一笔是前几个月才提出来的,有12万。提这笔钱的时候你已经到任了,你怎么不知道吗?”

姜钧连忙说:“我连有这个账户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黄智会不会知道?”

郜天明给赵副书记解释:“黄智是我们集团原来的总经理,已经退休了。”

赵副书记说:“我知道黄智同志,我们也找他问过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项目开发部还有这么一个账户。”

姜钧总希望黄智能够陷进这道沟里,不相信黄智真会不知道这个账户。他之所以这样想,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是设身处地以己之心度之。他难以想像黄智在南方集团经营8年之久,会满足于工资、奖金和退休金,而不在有权有势的时候狠捞猛赚;二是如果黄智与这个小金库账户有勾连,那么做亏做垮南方集团的根本原因就完全可以推到黄智身上。基于这种心理,姜钧一再把赵副书记的思路朝黄智身上引:“作为南方集团的总经理,我想他不会对这么严重的问题一点都没有察觉。”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郜天明这个时候忽然说:“我相信黄总不知道这个小金库账户,我了解黄总,他不是那种胡来的人。”

郜天明是黄智调过来的,但是黄智对他并没有特殊的关照,反而因柳海洋、小乌龟的挑拨离问把他离了,以至于让他在清欠办犹如积压物资一般委屈了两三年。可是,这个时候他却仍然出面帮黄智说话,而且他表达的见解和姜钧的意思明显背道而驰,多少有点唱对台戏的味道,这让姜钧备感意外。他盯了郜天明一眼,郜天明坦然白若。姜钧恍然惊醒,如果郜天明跟黄智有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今天他姜钧的话以及表达出的意图,肯定会传到黄智耳朵里,黄智的反应很难预料。姜钧说不准这个在省工业系统内名气很大人脉很广的黄智,退休之后还有多大的能量,会不会采取这种方式对他纠缠不休反戈一击。如果真是这样还真麻烦,对他无论如何也是不大不小的威胁。

赵副书记冷冷地说:“黄智同志我们已经问过了,没有证据的话最好不要说。对了,姜总,请你们把李大宇的电话、住址告诉我们,我们需要找他开展调查。”

姜钧就翻开职工花名册,在上面找到了李大宇的电话和住址,报给了赵副书记。

过了几天,这件事情就有了消息。纪工委找到了李大宇,要求他提供这个小金库的账目,而李大宇却已经把账目给烧了。李大宇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把账目一把火烧掉,谁也没办法查证落实,没办法查证落实也就没办法定案处理。殊不知烧毁账目本身就是违法的,根据相关法律,私自烧毁账目,造成严重后果的,是可以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的。随即纪工委就对李大宇实行了双规,接下来很快就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了反贪局查办。反贪局马上办理了批捕手续,李大宇被关进了看守所里。

姜钧听到这个消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李大宇完蛋了。他心里暗暗希冀,柳海洋、小乌龟,还有黄智跟这个李大宇有实质性的利益关系,那么,整个局面就会有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转变。他的希望没有落空,果然不久,纪工委又开始找柳海洋、小乌龟等人谈话,他们异口同声地坚决否认。而李大宇把账烧了,使柳海洋、小乌龟他们跟这个小金库的关系查无实据,只好不了了之。最终,李大宇倒了霉,集团的法律顾问告诉姜钧,仅仅是李大宇私自烧毁账本,追究他的毁灭证据罪也能判个三五年。

对于至尊花园的处置,完全按照南山小区的模式转让给了一家民营房地产公司。这一转让,加上支付银行利息,集团实实在在地亏了2000多万,而姜钧则再一次从这家公司拿到了300万现金。

姜钧及时向董事会报告了转让至尊花园的情况,自然他把造成亏损的原因归结到了项目负责人李大宇的腐败和前任集团领导的盲目决策上。董事们传阅了他亲自把关撰写的项目处置报告之后,纷纷在报告上签名,认可了这笔损失。董事们跟姜钧处得感情都不错,都觉得姜钧这个人够意思,很仗义,值得交。再说了,这笔损失没有一分钱需要董事个人掏腰包,谁也不会把南方集团亏损还是赚钱当成一回事儿进脑子。只有董事长刘副主任打过来一个电话,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南方集团真的亏了那么多?”

姜钧毫不犹豫言之凿凿地回答:“隐形亏损可能还不止这个数。”

刘副主任骂了一声:“那个黄智真他妈不是东西。”沉默片刻,然后问,“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姜钧说:“从经营上看,南方集团应该进一步收缩规模,压缩人员,盘活资产,认真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多做一些短平快的项目,争取尽快把前任领导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

刘副主任叹息一声:“唉,他妈的,现在这人怎么都成了这样儿?当初看着不都是挺能干、挺好的人吗?谁能想到他们手里给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姜钧马上装好人:“其实,这里边既有主观决策的失误,也有市场变幻的客观原因。不过董事长您放心,既然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确保国有资产增值保值,确保股东权益不受损害。”

刘副主任让他忽悠得也有了点精神头,说了一些“组织上相信你”、“一定要放手而为坚持以经济效益为第一”、“坚持改革创新”等等空话,然后挂了电话。

姜钧把柳海洋、小乌龟从北京招回来参加总经理办公会议。这次会议唯一的主题就是根据南方集团审计报告显示出的亏损问题,对南方集团的经营策略作进一步的调整,具体步骤是:进一步压缩机构,精简人员,实现减员增效的目标;进一步收缩经营规模,把所有长期投资尽快变现,回笼的资金全部投入到短平快的贸易项目中去。

参加会议的是姜钧、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和郜天明。会议一开始,姜钧依据审计报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南方集团严重亏损,如果不抓紧进行企业经营规模调整,业务重点转向,压缩管理成本,破产倒闭并不仅仅是噩梦。

柳海洋的脑子还留在那单做了一半的油料进口业务上,对姜钧描绘的可怕前景似听非听,不但不紧张,反而在内心暗暗存了一丝等着看姜钧为难的幸灾乐祸。小乌龟对这些问题已经没了兴趣。事到如今,南方集团再裁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弄进来的人在第一波人事减员中就基本上全部下岗、内退或者放了长假,而且他自己铺垫的后路已经基本上完成,所以就对姜钧的意见不置可否。裴国光内心深处时时刻刻企望着副总经理的职位,对于姜钧的任何意见都完全赞同、支持。郜天明就更不吱声了,他并不是名正言顺的领导班子成员,他参加班子会议的功能是做记录,会后写会议纪要。在这种状态下,与其说总经理会议是讨论研究问题,毋宁说是姜钧在向其他人通报自己的决策。

根据这次会议决议,南方集团再次下发了相关文件,又有十来个人被精简下岗。而这次精简下岗的人中,几乎包含了所有跑中原化纤业务的业务人员。与此同时,南方集团又调进了几个据姜钧说是从外单位挖过来的业务精英。这些精英南方集团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来路。他们进来之后接手了南方集团的中原化纤倒包项目,发货、收款等等一应事项都靠他们奔波。并且,这些人很少在南方集团露面,以至于进了南方集团半年之久,上上下下居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们。

第二波改革之后,公司的员工包括姜钧调进来的“业务精英”一共只剩下了18个人,黄小船戏称这是“十八棵青松”。一次饭局上,裴国光说这次公司动的手术太大了,一下子砍掉了一多半人,一个中型企业变成了小企业。姜钧说就这我还嫌人多呢,明年再刷下去一半才好。说这话的时候郜天明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庆祝机构改革人员分流成功,当时都喝得血液里有了酒精味儿,郜天明插了一句:“要是只剩下姜总自己就更好了,啥也用不着干这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姜钧哈哈大笑,拍着郜天明的肩膀说:“还是老郜懂得我的心思,都走了才好,省得我还得挣钱养活他们。不过,老郜跟裴总监不能走,你们还得陪我说话呢,不然上了班就我一个人,可能会寂寞。”

裴国光跟郜天明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把姜钧这不着调的话当成醉话,一笑了之。这场酒喝得很痛快,也很尽兴,姜钧难得有了醉意。裴国光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种表情很容易让人想起企求主人赏赐骨头的宠物狗。姜钧知道他想要什么,哈哈一笑:“裴总监,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机会,用兵书上的话说就是天时,你的天时还没有到,别急啊。”

裴国光咧咧嘴努力想挤个笑模样儿,可那个表情任谁都难以分清是哭还是笑。

让裴国光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喝酒的同时,他的天时已经悄然降临了。在一旁张罗伺候他们的李天来接到了一个电话,跑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跑回来又扒着姜钧的耳朵窃窃私语起来。姜钧喝得有点大了,听完李天来的话大声嚷嚷:“这还有什么犹豫的?报案啊,打110,找海关,不管哪个部门,能报案就报案。”

裴国光和郜天明听到要报案,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酒劲顿时变成了冷汗散发一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追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姜钧正要对他们说什么,李天来却把话截了过去:“没什么事,我们家进了小偷,门撬了,没丢什么,我老婆大惊小怪非让我回去。”

李天来跟姜钧一样,人来了,家没来,一个人在滨海开发区耍光棍。李天来解释了两句,别人也不知道真假,他却扶了姜钧起身:“姜总喝得有点多了,我先送他回去,你们慢慢喝。”

姜钧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有了几分醉意,此时昏昏欲睡,任由李天来搀扶着离去。郜天明眼睁睁地看着裴国光:“继续还是回家?”

裴国光端起剩下的残酒邀郜天明碰杯:“把这点喝完回家算了。”

两个人把酒喝完,走到大门口分手的时候,裴国光突然问:“老郜,你觉得姜总这个人怎么样?”

郜天明让他猛然一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怔片刻反问:“你昵?你觉得怎么样?”

裴国光没有回答,反而说:“姜总要让大洋马下岗。”

郜天明大惊:“为什么?不是人事改革已经搞完了吗?”

裴国光摇头:“可能她在报销发票上面有什么问题让姜总抓住了把柄,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反正姜总态度很坚决。”

郜天明之所以会大吃一惊,是因为大洋马是裴国光的学妹,从南方集团筹建时期就当会计。这个女人身上那股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劲头让他烦,跟小乌龟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也让他厌,可是平心而论,大洋马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在大事上也算能够把持得住。况且,她是裴国光一手调进来,一手栽培起来的,姜钧居然命裴国光让她下岗,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

裴国光无奈地摇头:“还能怎么办?照办吧。”

几天后,两个重大消息让郜天明再一次惊诧了:其一,柳海洋和小乌龟因为走私嫌疑被拘捕,北京分公司被查封,而他们进口的一船名为“油料”,实为柴油制成品的货物也被作为走私物品被海关查扣;其二,大洋马正式下岗,接替她工作的是一个由姜钧亲自招聘的女高级会计师,根据这个女高级会计师跟姜钧说话的口气分析,他们不是陌生人。

郜天明听到这两则消息,隐隐感觉它们好似某种不祥之兆,在预示着什么,可是他却又看不清摸不着,就如有无数条毛毛虫在心里爬,闹得后脊梁骨直发麻,以至于整整两天寝食不安、茶饭不香。他想起了那天饭局上,姜钧让李天来报案的情况,猛然断定,那天报的就是柳海洋到货的案子。显然,北京分公司的那摊事情,肯定一直处于姜钧的有效监控之下。这个结果让郜天明浑身发冷。

裴国光却大为不同,听说柳海洋跟小乌龟被拘捕以后,就像挨了鞭子的陀螺,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高兴激动,整天在公司转来转去忙个不停。更是张罗着要给姜钧买房子,拉着姜钧看了几处高级公寓,一再要求给姜钧在滨海买一套200多平方米的住宅:“姜总,这符合规定,买了房子以后可以参加房改,你只要交30%的钱,房子产权就归你了。”

裴国光那副着急劲儿,简直比给他自己买房子还热衷、还积极、还激动。姜钧心里明白,裴国光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催促自己赶紧提拔他。不过,这么大的便宜姜钧并不放在眼里,他道貌岸然地拒绝了裴国光的盛情:“我在省城原来有房子,再买就违反国家规定了。再说了,目前南方集团的经济效益并不好,我怎么好再让集团负担我个人的购房压力呢?算了,以后再说吧。”

裴国光遭到拒绝,失落、沮丧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又转化成了极为感动的感叹:“姜总的情操太高尚了,真是廉洁奉公的表率啊,那就不急、不急,我再在滨海好好看看,好房子多得是。”

裴国光做事情很周到,姜钧拒绝为自己购买高档公寓的事情,让他编成了总经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段子,在剩下的十几个人中到处传播,甚至传到了董事长、国资委刘副主任那里。

刘副主任专门给姜钧来了电话,先是大大表扬了姜钧廉洁奉公的高尚情操,接下来又暗示姜钧提名裴国光为南方集团的副总经理。姜钧却并不着急,他知道,诱饵拿在手里的时候诱惑力最大,一旦诱饵给了猎获物,即便如愿捕获了猎获物,诱饵却也就失去了作用。他还要再等等,再看看,看看这个裴国光到底能为他做到哪一步。花了200万把柳海洋和小乌龟统统送了进去,虽然成本有点高,可是姜钧仍然把这当作一次成功的割喉。想起这件事情他就志得意满,暗暗赞叹自己的权谋之术已经炉火纯青。有几次,他甚至一时冲动,差点把其中的秘密向郜天明和裴国光说了出来。话到嘴边的关键时刻,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有时候,成功的策划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同别人分享,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正文 第十八章 危机四伏

国企高层没事聚到一起吃喝玩乐是生活的常态,有的名目是接待,有的名目是应酬,有的名目是没有明目。今天晚上,姜钧他们聚在一起吃喝表面上没有名目,其实谁心里都有数,那就是庆贺柳海洋、小乌龟倒霉。

借着酒劲儿,姜钧对裴国光说:“裴总监,来,咱哥俩好好喝一杯,今后南方集团就全靠咱哥们了。等到柳副总他们的结论下来,你的事就办,今天这酒也算是预祝你能成为我的好助手、好搭档。”

裴国光即将升任副总经理在南方集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姜钧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个话,他不能让别人在这方面抓他的把柄,他也不想过早地把对裴国光个人许下的诺言暴露在众人面前,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谓的成熟是什么标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总觉得就这样让他当了副总经理有点太便宜他了,他付出的成本还没有达到能当副总经理的程度。可是这个消息却仍然不胫而走,他也说不清是裴国光自己放的风,还是从省城那边刮过来的风,或者干脆就是职工根据种种迹象自己做的猜测,所以他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没有提及副总经理这几个字。

裴国光赶紧站立起来,双手捧杯,激动不已地说:“谢谢姜总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姜总就没有南方集团的今天,我今后绝对跟着姜总为南方集团的发展壮大作出我的一切努力。先干为敬,我的一切都在酒里了。”说着一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咕嘟嘟全倒进了嗓子眼里。

姜钧让服务员给每个人都斟满了酒,然后举杯祝酒:“这一杯为柳副总和小乌龟干了,祝他们的事情早日有个结果,能够从轻处理。”

郜天明犹豫片刻,这杯酒他实在不想干,可是,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杯,在杯口抿了抿,算是应付过常尽管柳海洋和小乌龟过去是他的对头,然而,今天他们落到这个下场,郜天明却有些不忍。

柳海洋和小乌龟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柳海洋因为走私数额巨大,被刑5年。小乌龟因为态度好,而且没有直接参与走私活动,虽然是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却不是法人代表,免予追究刑事责任。进口的油料被当作走私物品罚处拍卖。

当然,作为北京分公司的母公司南方集团也受到了调查,姜钧对此事一推六二五。北京分公司虽然是南方集团的全资子公司,但是营业执照上登记的公司性质却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承担法律责任,于是南方集团也就没有沾上一点荤腥,顺利摆脱了法律责任。

这档事情有如死水微澜,阵风刮过,便又风平浪静。南方集团虽然损失了200多万,可是责任在柳海洋,与姜钧无涉,姜钧照样每天坐在他那间巨大的总经理办公室运筹帷幄,有了空闲照样打高尔夫、吃喝玩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然而,任何一个人想天天如此逍遥也是不可能的,时不时地遇到点不随心、不如意的事情也是常情。这一天,姜钧终于遇上了让他不如意,甚至可以说非常恼火的事情。

姜钧跟每天一样,早上九点准时到了办公室。还没有坐稳,小乌龟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他姜钧有点惊讶,因为按照规矩,那两个保安肯定要事先通报之后,得到姜钧批准他才可能进来,而这样无声无息地闯进门来,显然很不正常。小乌龟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上系着一条紫红色的暗花领带,显然来之前,还专门修饰打扮了一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稀疏的头发抹了发蜡,光滑如镜,苍蝇落到上面肯定都得摔跟头。姜钧注意到,这家伙不但没瘦反而胖了,不但没黑反而白了,可能是在看守所里捂的。这让姜钧有些遗憾。

“来了?好好好。”姜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多日不见的总经理助理打招呼。

小乌龟倒是神色白若,大嘴一咧说:“调查结束了,问题都明白了,该是谁的事就是谁的事。怎么样,听说我这段时间不在公司变化挺大啊。”

姜钧只好作出一本正经介绍情况的样子,把公司机构改革和人员下岗分流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小乌龟说:“好好好,我也没啥事儿,今天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我是回集团上班,还是下岗回家?你给个明确话。”

姜钧字斟句酌:“尽管司法部门有了结论,免予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是,公司对你还是要有个结论。不管怎么说,这桩生意是你和柳海洋执意要做的。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你也曾经帮柳海洋联系客户,雇用运输车辆等等。所以,经过总经理办公会讨论,并且报请了董事会批准,决定免去你总经理助理的职务,目前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待岗。”待岗就是每天还要按时上下班,上班了以后没有什么工作让你干,每个月也只能领个基本生活费。

小乌龟站起身来,冷冷笑着:“好啊,无所谓,怎么办都行。”

姜钧还以为他要告辞离去,本能地站起来送客。没成想小乌龟突然绕过大班台,冲到姜钧跟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姜钧一个大耳光。第二个耳光抽过来的时候,姜钧手疾眼快,缩头躲避,小乌龟的巴掌没有扇到他脸上,却狠狠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疼痛还没袭来,脑子却已经嗡嗡乱叫。

“来人,快来人,啊……”

姜钧担心小乌龟继续施暴,绕着大班台逃避,本能地抓起了大皮椅子要抵挡。无奈大皮转椅分量不轻,一下没抓得起来,反而把自己闪了个趔趄。

小乌龟却没有追打施暴,而是堵住门口恶狠狠地说:“王八蛋,老子不跟你玩了,什么待岗免职,算他妈个狗屁。今天老子就是找你甩巴掌的,你他妈也太黑了,等着吧,柳海洋死不了,我也死不了,看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说完之后,小乌龟转身离去,办公室的门被他摔得咣当响,宽大的办公室里余音袅袅。姜钧惊魂稍定,马上想起了那两个保镖,拿起电话就拨办公室:“郜天明吗?李天来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姜钧又问:“保安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带走了,说是帮忙搬什么东西,怎么了姜总?有事吗?我马上过去。”

姜钧的脸这阵已经不疼了,却热辣辣地像是被谁涂抹了一层辣椒油。他蓦然想到挨打的脸肯定红了,连忙拒绝了郜天明:“你不用来了,李天来回来让他过来找我。”

放下电话,姜钧来到窗边眺望外面,脚下的车辆穿梭往来,行人如蚁,双层隔音玻璃阻断了一切声息,从楼上俯视,下面的街景活像杂乱无章的默片,无声有形让他觉得怪异,有些头晕,不知道是恐高还是让小乌龟抽的。站了一阵,虽然肚子里的气憋得滚滚如球,脑子却逐渐冷静了下来。反过头想想,小乌龟这种做法表面上好像出了一口气,说到底不过就是气急败坏的野蛮、无可奈何的撒泼而已。就是在他姜钧手里,小乌龟玩完了,出局了,这已经够他受了,动手施暴,不过证明了他黔驴技穷、穷途末路而已。

姜钧安慰着自己,回过头坐到了大班椅上,为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压惊、顺气。

李天来推门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姜总,郜天明说你有急事找我?”

姜钧气呼呼地问他:“你干吗去了?”

李天来说:“你忘了?你不是让我把你这屋的冰箱换换吗?我去拉冰箱了,最新型号的德国原装西门子……”

姜钧打断了他:“保安呢?”

“我带去搬冰箱了啊。”

李天来忽然发现了姜钧左脸的红痕:“姜总,你这是怎么了?”

姜钧不耐烦地说:“你管我怎么了?有件事你去办,小乌龟下岗了,他在北京分公司还占用了1000多万呢,你负责找他追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他要是耍赖就报案。”

李天来看他情绪不佳,也不敢再啰嗦什么,答应着转身跑了。

郜天明接到小乌龟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到新加坡大酒店聚餐,这让郜天明非常讶异。他跟小乌龟和柳海洋早就断绝了交往,不要说在一起吃喝,就是见了面都懒得说话。不论是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郜天明都把他们看作自己的敌手。反过来,柳海洋和小乌龟也毫不掩饰对郜天明的敌意。今天小乌龟居然主动邀请他,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拒绝,然而小乌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等他回话就来一句:“今天晚上我要告诉你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挂了电话。

郜天明犹豫不决,说心里话,他连见小乌龟的欲望都没有,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更会别扭、心烦。可是,小乌龟电话里那低沉郑重的语气,还有预告的有关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对他却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诱惑。好奇心是人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秘密对任何一个人都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秘密。南方集团不但是他工作的单位,也是他的身家性命,是他事业的落脚点。没有了南方集团,对他郜天明不仅意味着失业,也意味着前半生的努力付诸东流。其实,郜天明跟企业的依附关系,是任何一家国有企业职工的共同特征。国企职工没有土地,没有资产,在长期以来低收入高积累的经济形态下只能依附于企业,没了企业,就没了一切。

因而,尽管内心里对小乌龟这类人物糅合着鄙视、反感和厌恶结成的敌意,郜天明仍然按照小乌龟说定的时间来到了新加坡大酒店。

新加坡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其餐厅价格也是五星级的。一盘最普通的扬州炒饭,在一般的餐饮店里不过五六元钱,在这里要价50元。而且这种酒店的菜肴跟所有这类酒店的菜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中看不中吃。到这种酒店消费的性质也跟酒店的菜肴性质有相通之处:只要面子不要里子。就连南方集团这样国企单位的公款消费,也极少到这种地方来当冤大头。小乌龟把今天的会晤安排到这里,显然是要故意做出一种姿态,让别人知道他即便离开了南方集团,也照样能够高消费,照样能够在这种高档场所招待自己想招待的人。

令郜天明惊讶的是,包厢里除了小乌龟,裴国光也来了。小乌龟坐在主座上,裴国光左手作陪,留着右手的座位给郜天明。裴国光捧着一杯茶水啜吸,呼噜噜闹出挺大的动静。小乌龟抽烟,桌上扔了一盒软包中华。从包厢中的空气污浊度郜天明判断,他们俩也刚到不久。

看到郜天明进来,小乌龟异乎寻常的热情,从座上站起,迎过来握手寒暄:“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郜天明淡淡地说:“肖助理召集,我怎么敢不来啊?”

小乌龟对他话里话外隐含的讥嘲浑然未觉,或者是假装麻木,将他拉到右边座位坐下,“今天没别人,就我们三个南方集团的元老,我要走了,临走前一起聊聊。”

裴国光说:“你看看这事情闹的,本来应该我们给你饯行,反过来让你请,不好意思。”

郜天明马上说:“那好啊,反正现在裴总监有签单权,那就由裴总监签单吧。”

裴国光尴尬了,咧嘴笑笑:“还是肖助理请,肖助理的一片情谊我们不能给抹杀了。”

小乌龟呵呵一笑,把菜谱扔给郜天明:“自己点,想吃什么吃什么,别给我省钱。”又对裴国光说,“行了,别说好听的了,今天你要是签了单,回头让姜钧知道了,你还想不想当副总经理了?”

裴国光嘿嘿嬉笑:“胡说呢,谁想当副总经理了?你才想当副总经理呢。”

小乌龟说:“不知道哪个伟人说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总经理的员工绝不是好员工,想当就想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想当,当不上那是没运气,你说是不是?”后面这句话是问郜天明的。

郜天明翻看着菜谱,迟疑不决,是选择最贵的好好宰小乌龟一把,还是点最好吃的菜肴满足一下口舌之欲。听到小乌龟问自己话,就回话:“我不是好员工,所以我不想当。”

最终,郜天明还是不忍心点那种一道上千元的山珍海味,索性玩起了纯乡村,要了一盘醋熘土豆丝,一盘回锅肉,惹得小乌龟和裴国光一阵讥笑加感慨,说郜天明活出了本色,活出了档次,居然敢在这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餐厅里点醋熘土豆丝、回锅肉。

裴国光老实不客气地点了这家酒店的看家菜白玉蛇羹、青草鳕鱼酱,小乌龟要了一个清蒸膏蟹,一个龙虾两吃,又点了几样凉菜下酒。几个人点好了菜,小乌龟说再要一瓶五粮液,郜天明说国产白酒上头,现在流行喝洋酒,小乌龟二话不说退了白酒要了一瓶人头马。

酒菜上齐,小乌龟便以主人的身份举杯致词:“天明、国光,今天就我们三个人,可是能聚到一起还真不容易。我们三个都是在南方集团创业时期就调进来的,也都是在南方集团提拔成处级干部的,你们干得都比我好,我出局了,明后天就离开滨海。离开之前,让我们扔开所有的烦恼,高兴的往事和不高兴的往事统统滚蛋,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来,祝你们俩步步高升,也祝我今后万事如意,干杯!”

小乌龟说这段祝酒词的时候,居然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如果不是对他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郜天明还真的会跟着感动一番。可是,他深知小乌龟绝对不是那种有情有义之人,也不会为了离开南方集团恋恋不合。况且,他手头捏了南方集团1000多万,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做这种沉痛状显然是有意而为之。所以,郜天明也不跟他啰嗦,仰头干掉杯中酒,放下杯子只管自夹菜吞食。

裴国光却跟着小乌龟表演,板着那张瘦脸做悲痛状,沉痛不已地干了杯中酒,然后默默地坐在位子上,那姿势和表情都像极了刚刚从火葬场上回来参加丧宴的人。

郜天明急着弄清小乌龟说的关于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到底是真的还是他为了今天晚上的聚会搞的噱头,却又不愿意直接追问。追问这种话头很可能讨个没趣,愿意说的,不追问人家也会告诉你;不愿意说的,再追问人家也不会说。

裴国光显然也急于知道小乌龟所说的南方集团的前途命运问题。他跟小乌龟的关系不像郜天明那么紧张、僵硬,所以说话比较随便,一个劲地把话头朝那上面引:“肖助理,你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你觉得南方集团的前景会怎么样?”

小乌龟嘿嘿一笑:“什么叫‘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我已经离开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今天上午狠狠抽了姜钧两个大嘴巴,真过瘾,以后有机会我还要抽他。”

郜天明听他这么说,不由就有些着急:“你这就走了?北京分公司还有1000多万资金没返回来啊。”

小乌龟嘻嘻冷笑:“那关我屁事,法人代表是柳海洋,业务也是经过姜钧批准的,他不批准资金也不可能给北京分公司用。他想要,就去拿啊。”

1000多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裴国光作为财务总监,也有点坐不住了:“肖助理,这不是个小数,你还真应该弄清楚了再说。不然对你,对集团都不好,后患无穷啊。”

小乌龟不以为然:“好了,不说这事,喝酒,反正钱我没装到个人兜里,都在客户那里,让他们去找客户要呗。”

郜天明沉默了,心里充满了对小乌龟的憎恶。在企业里混了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这笔钱八成追不回来了,小乌龟的客户也只能由小乌龟去追讨。小乌龟现在成了甩手运动员,别人去追连门都找不着,对方也肯定不会轻易付款。如果通过诉讼,那就更加麻烦,没有三年五载不会有结果;即便有了结果,胜诉了,能不能拿到钱也是未知数。这个前景还是立足于小乌龟没有在里边做鬼,比方说跟客户恶意串通,有意转移资金,否则,连告都没地方告去。1000多万打了水漂,或变成小乌龟的偏财,都是非常现实的结果。

裴国光显然也预见到了这个前景,眸子烁烁地盯着郜天明。郜天明瞪了他一眼:“你他妈的看我干吗?我又没拿1000多万。”

平心而论,郜天明打心眼里看不起裴国光,对他从来没有好印象,这人贪小便宜见缝就钻挖企业利益熟能生巧。他就像一只臭虫,叮在南方集团身上,不声不响地吸吮着南方集团的营养。吸到嘴里的血液虽然不足以让他变成大象,却也能把自己养得滚瓜溜圆,红光满面。他经手变卖了南方集团不知道多少动产不动产,每经手一笔,都会从中或多或少的赚上一笔。说是占小便宜,可是,这些小便宜积累起来,如果认真算算,也不是个小数目。

郜天明的火气很明显是冲着小乌龟去的,所以裴国光也不跟他搭腔,垂了头盯着酒杯发呆,似乎酒杯里头隐藏着那1000多万的去路。

小乌龟这时候开始说话了:“你们也别瞎猜乱想了,别说这1000多万没有着落,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方集团都没有着落了。”

他这话点中了郜天明和裴国光今天晚上赴宴的目的,他们俩都是冲着“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来的,不然,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姜钧的风险,跑到这里跟小乌龟吃吃喝喝。滨海地方不大,谁也不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们跟小乌龟滚成一团泡饭局姜钧会不知道。

郜天明忍不住追问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也同样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南方集团有什么事吗?”

小乌龟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叫来服务员卖关子:“先给我们把酒斟满。”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给三个人斟满了酒杯,小乌龟举起杯子:“来,先干一杯,为南方集团不久的将来寿终正寝干杯。”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有响应号召,他们都不希望南方集团寿终正寝,尤其是裴国光,副总经理还没当上,企业就垮台了,更是失落紧张:“你怎么这么说?这酒还怎么干?”

小乌龟哈哈嬉笑:“开个玩笑,先干吧,再说事。”

三个人干了杯中酒,服务员连忙过来斟酒,却让小乌龟赶了出去:“去吧,我们自己来。”

服务员连忙退出了包厢,小乌龟不慌不忙又给三人斟满了酒,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啊,我也不希望南方集团垮台倒闭,但是,可是,但可是,可但是,这不是我们主观愿望能够决定得了的事情。我敢说,不出两年,南方集团就得变成姜钧个人钱包里的钞票,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你们信不信?”

郜天明和裴国光面面相觑,郜天明心里并不相信。他对姜钧印象很好,并不仅仅是因为姜钧重新启用了他,给了他总经办主任的职务,而是姜钧平常的言谈吐语和为南方集团殚精竭虑的操劳,他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当然,姜钧也不是没有缺点,生活上比较奢侈,爱打高尔夫,爱吃喝玩乐,可是对南方集团,郜天明认为他还是尽心尽力的。话说回来,现在的国企头头,又有哪一个不是吃喝玩乐全报销的主儿呢?

裴国光对姜钧的信赖度没有郜天明那么高。他跟姜钧的往来更密切些,作为财务负责人,对姜钧的经营手段更加了解,对南方集团的资产状况也更加了解。他虽然认为在姜钧手里南方集团不会有多大的发展,然而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会垮台倒闭,他确实不敢相信:“你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得让姜总掏空了?不可能吧,起码南方大厦倒不了。”

小乌龟言之凿凿:“我也不说别的,你们就想一下,南方集团被贱卖了的那些项目,真的都是亏本的吗?还有,南方集团大批职工下岗真的是为了减员增效吗?那么,既然是为了减员增效,为什么现在又增加了这么多人呢?现在增加的这些人,你们了解底细吗?都是姜钧从关系户那里弄过来的帮凶。再有,现在南方集团做的是什么业务,你们可能知道,可是业务做得怎么样,到了什么程度,资金流向你们知道吗?国光,你是财务总监,你说说,你掌握这些东西吗?”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吭声,没吭声不是对小乌龟的论调表达对抗、抵制或者不敢苟同,而是他们被小乌龟的话深深震撼了。如果按照本能反应,他们会把小乌龟的话理解为对姜钧个人的恶意攻讦,会认为小乌龟说这一套是挑拨离间。然而,他们都已经过了靠本能处理问题的年龄,理智告诉他们,小乌龟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即便多多少少夹杂了个人恩怨导致的发泄意味,但是冷静想想却不无道理。

郜天明不能不正视现实,南方集团现在的经营情况他作为办公室主任,的确一点儿也不了解。放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对南方集团的经营项目、贸易业务不了解,黄智肯定会严肃批评他。而现在,南方集团大的长期投资项目基本上已经全部变成了现金,短平快的贸易项目进展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不,现在的贸易业务情况和资金流动情况?”郜天明问裴国光。

裴国光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郜天明问小乌龟:“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

小乌龟说:“还要什么根据?现在国有企业的头头们基本上就三种状态:一种是长线经营,主要是那些特大型、垄断地位的国企。这种企业的头头主要是拿年薪,只要保得住职位,每年成百上千万的年薪足够了;要是还嫌不够,随便再搞点体外循环、多种经营,合理合法的就成了亿万富翁。一种是短线操作,主要是像南方集团这种中型企业,经营规模有限,利润也没多少,想成百万上千万的拿年薪不可能,就算董事会同意也没钱。不过,头头就靠吃回扣、拿提成,每年弄个上百万的也不算难事。”

小乌龟说到这里,朝裴国光和郜天明举了举杯,示意他们喝酒。两个人就端起酒杯抿了抿,郜天明急着追问:“你说的第三种状态是什么?”

小乌龟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也是中型国有企业的头头致富之道,搞这种买卖的头头手比较狠,心更加黑,他们玩的是抄锅底,抄锅底懂不懂?”

郜天明两个人茫然地摇头,那样子显得很傻,像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学生,裴国光嘟囔了一句:“是不是炒股炒期货的抄底?”

小乌龟摇摇头:“两回事,两回事,抄锅底就是从根子上把企业搞垮、搞乱、搞破产,企业头头在这个过程中乘乱投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然后连锅端。比方说,好好的一个企业,偏要想方设法把它弄成亏损的,然后重组、改制、破产保护等等手段一起上。在这个过程中,该捞的头头早就捞跑了,剩下的残羹剩饭低价卖给别人,倒霉的就是普通职工。”

小乌龟描绘的抄锅底现象让郜天明和裴国光不寒而栗,裴国光忍不住说了出来:“你是说姜钧是来抄锅底的?”

小乌龟哈哈一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没听说他原来在北方机械公司?北方机械公司就被他抄了锅底,不然他儿子哪有钱到加拿大上学去?”

姜钧在北方机械公司的情况,郜天明和裴国光也有所耳闻,但是同一个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有了不同的含义。按照姜钧自己和公开渠道透露的信息,那是一次成功的国有企业改制、重组过程,而且当时的新闻媒体也有连篇累牍的宣传报道。可是如今经小乌龟这么一解释,南方集团的前景居然在他们脑海中跟北方机械公司重合起来,他们俩都僵住了,好像刹那间身处严寒却身无寸缕。

小乌龟打着哈哈说:“吓住了是不是?喝酒喝酒,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现在这世道,就是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有权的贪死,没权的气死。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们啊,趁早也作打算,别到了南方集团土崩瓦解的那一天,你们跑到大马路上要饭吃。”

郜天明和裴国光却谁也没有心思陪他喝酒了。小乌龟见他们俩没有举杯坐在那里发呆,自己喝干了杯中酒,开始唠唠叨叨地骂姜钧,还说了很多让郜天明和裴国光弄不清真假的小道消息和私下传闻,什么姜钧有个情妇外号叫茉莉花,当初就是他们俩把北方机械公司给抄了锅底;什么姜钧有加拿大护照,随时都能逃跑;什么姜钧下一步要把南方大厦抵押给银行,贷款到手之后就会一跑了之云云。

抄锅底的阴影活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郜天明和裴国光的心头,他们俩让小乌龟忽悠得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接下来无论小乌龟再说什么,他们都难以集中精力倾听,几千元钱一瓶的人头马喝到嘴里就如苦涩的药汤。裴国光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眼睛还朝郜天明瞄了又瞄。郜天明意识到,他是在招呼自己一起走,便也起身告辞。

小乌龟吆吆喝喝地埋单,郜天明和裴国光跟他象征性地握握手,逃跑般地离开了那个让他们喘不上气来的豪华包厢。他们俩回家是一路,都住在南方集团中层干部的公寓楼里,这座楼的房子经过房改,都已经成了他们的个人房产。南方集团近几年效益平平,职工收入在滨海开发区处于中下等水平,所以中层干部谁也没有买新房,都还住在同一座楼里。

“坐我的车一起走吧?”裴国光邀请郜天明。

郜天明钻进了裴国光那台二手的本田雅阁,这台车是南方集团退役的,八成新,裴国光2万元钱就买了回来当私车用。由于变成了私车,养护就格外上心,郜天明钻进车里,感觉这台车还跟新车一样,心里又涌上了夹杂几分嫉妒的鄙视。

两个人上了车谁也不说话。裴国光瘦小,缩在方向盘后边,脑袋刚刚跟方向盘沿齐平,从外边看,如果不认真打量,会以为这台车没人开自己跑。果然,一个站夜岗的警察看到这台车立刻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挥手拦车。裴国光停了车,警察跑过来看到方向盘后边有人,这才挥手放行。

两个人一路无活,各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小乌龟对南方集团描绘出来的可怕前景,让他们俩惴惴不安,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愿意向对方说。如果裴国光不是那么贼兮兮的让郜天明看不起,如果郜天明过去不是那么说话刻薄经常让他看不上的裴国光下不来台,总而言之,如果两个人关系正常,心无芥蒂,遇到这么大的事儿,这会儿肯定要商量、讨论一番。即便不能同心同德地应对可能即将到来的危机,起码也能相互说说宽心话儿。可是,长期以来存在的明争暗斗搞得人人自危,相互间的戒备心理非常强烈。如裴国光和郜天明这类中层干部,就经常夹在海龟帮和总经理中间,无所适从。

一直快驶进小区了,裴国光才淡淡地问了一声:“你觉得小乌龟说的有几分真的?”

郜天明冷冷地说:“你比我官大,应该比我更了解情况,你说有几分可能?老百姓现在都说,国有企业的一把手,有10个枪毙10个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你说姜钧是冤枉的还是漏网的?”

裴国光不敢回答,深怕自己言多有失,更怕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传到姜钧耳朵里。郜天明看到裴国光沉默不语,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后悔自己不该对裴国光说那么多。于是两个人怀着忐忑和戒备,一直到家都没有再谈及这个问题。

正文 第十九章 命运的拐点

姜钧得到好消息,他老婆顺利到达加拿大以后,按照他的吩咐张罗着办理投资移民,手续差不多了,就差钱。投资移民的基本条件是拥有80万加元的净资产,约相当于人民币422万。

姜钧二话没说,马上通过茉莉花换了80万加元,又通过茉莉花汇给了他老婆在加拿大找的移民代理律师事务所。资本主义国家的办事效率就是高,没过两个月,他老婆就通知他,一切办妥,一家三口的绿卡都已经拿到手了。这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计划当中。

迄今为止,他的计划进展顺利。他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地实现着自己的人生规划。他原计划三年内实现目标,自从和茉莉花重温旧梦,计划大大提前。根据事情的进展,再经过一年半载,他就可以怀揣变成了美钞加元的南方集团,躲到加拿大逍遥自在地安度余生了。

然而,一桩万万想不到的意外,让他的计划非常仓促地结束,没能够把南方集团全部变成现金。意外是由中原化纤的总经理宋大炮的公子造成的。

宋大炮的儿子虽然胖乎乎傻乎乎的,但并不是个省油的灯。姜钧就怕这个公子哥儿闹出什么事情来给自己添乱,所以一再叮嘱他的上司郜天明对他严加管理,郜天明笑笑说:“他爸都管不了的人我能管得了吗?”对这个公子哥儿只能听之任之。他来不来上班,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一概由他,反正也不指望他干啥。他也确实干不了啥,每个月工资、奖金发给他就成,等于白养活一个人而已。

宋大公子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了两天,后来就开始不安分了,人前人后对姜钧一口一个姜哥,搞错了辈分,那口气好像跟姜钧是铁哥们。他还到处吹嘘南方集团挣钱全靠他爸爸,所以他就是南方集团的衣食父母。光吹吹牛倒还能够忍耐,他还闹着要开车,非让公司给他配一台车不可。姜钧没有答应他,他就抢小林的车开,自己还配了一把车钥匙。小林稍不注意,车就会让他开跑,人影车影都找不到,经常一跑两三天不见人。

宋大炮的儿子成了集团的笑料,人们编排了许多关于宋公子的传闻轶事到处宣讲,大家都跟着偷偷笑。姜钧也明白,他们表面上是贬宋公子,实际上是损他。宋公子确实成了姜钧的话把儿,连省国资委人事部的王部长都专门打电话来问这件事情,话说得挺难听:“人家都说南方集团的大学本科、研究生都成了破烂说扔就扔,只有疯子和傻子是宝贝,赶走了知识分了,换来了公子哥和保镖。姜总啊,人家话说得比我这还难听,你们在用人政策上可得注意啊。”

姜钧知道这又是柳海洋跟小乌龟那帮下岗职工散布的流言蜚语。虽然柳海洋关了,小乌龟跑了,然而他们的群众基础却并没有消失。这种流言蜚语更让姜钧恼火,因为这是事实,尽管仅仅是表面上的事实,他却也真的不好否认。所以他只能哼哼哈哈地应付王部长,说南方集团绝对没有专门让学历高的人下岗,又说企业现在要生存要发展,光靠学历不行,得靠实力,能挣钱创效益才行。南方集团减员之后虽然又进了几个人,那都是业务需要,都是能给公司挣钱的人。姜钧自己也知道这种解释难以自圆其说,却也只能这么硬着头皮说。

下有柳海洋、小乌龟的群众基础咬着,上有王部长那样的人盯着,姜钧格外当心,专门找宋公子谈了话,让他夹起尾巴做人,千万不要捅出什么娄子:“我现在的地位还不稳固,你要是闹出什么事来我也保不了你,对你爸我也没办法交代。你无论如何要老实半年,半年后我让你搞业务,你不是想挣钱吗?到时候我跟你爸联系点业务专门让你做。你要是想升职,半年以后我成立个贸易二部,让你当经理。”他软硬兼施,连哄带吓就是想管住这位公子哥,好赖平安混到计划完成之后,那时候管他什么宋公子,扔到一边喝西北风冻死饿死都懒得管。

那两天茉莉花来了,两个人昏天黑地地鬼混够了,就跑到高尔夫球场打高尔夫。风和日丽,也不知道是老天照应还是姜钧的生活顶点被命运设置在了那一杆球上,姜钧站在发球区,居然一杆入洞。美国高尔夫球统计学家曾得出结论:男子职业选手打3708杆才有机会出现一次一杆进洞,而女子为4648杆,一般业余高尔夫球员的一杆进洞几率为42952:1。作为高尔夫球场上的老炮,姜钧和茉莉花都知道这一杆进洞的珍贵价值。姜钧兴奋得大声喊叫起来,茉莉花更是扑过来在姜钧脸上连啃带咬一阵失态。两个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这一杆是上苍给他们的豪华贺礼,祝贺他们的事业圆满成功。

就在他们欣喜若狂,欣欣然接受高尔夫球场的鲜花和香槟祝贺时,姜钧接到了宋公子出事的电话。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以这个电话为节点,他的命运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一落千丈了。

电话是郜天明打过来的。郜天明告诉姜钧,宋公子骗王小车喝酒,把王小车灌醉了之后,偷了王小车的奥迪A6到海边玩。车让沙子给陷住了,刚好碰上涨潮,汽车就让潮水淹没了。

王小车的车是姜钧来了之后更换的新车,总里程还不到3万公里,这下子就算玩完了。姜钧正跟茉莉花柔情蜜意地在高尔夫球场上潇洒,这个电话让他非常扫兴,惊怒交加,忍不住就吼了起来:“怎么搞的?谁让他开车的?人怎么样?”

郜天明的声音很冷静:“谁也没有让他开车,王小车的车停在车场,他自己偷出来开的。人倒没啥,涨潮的时候他早就跑出来了。”

姜钧问:“你现在在哪?”

郜天明告诉他自己正在现场组织抢救,并告诉了他事故现场在东边的海滩上。姜钧问他现在公司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郜天明说只告诉了他,没有告诉别人,姜钧放心了。起码到目前为止这件事情还仅限于他自己的小圈子范围内,如果让公司别的人知道,尤其是海龟帮的那些下岗群众知道了,那些人尽管没了柳海洋和小乌龟鼓动,肯定也会大做文章。

挂断电话,姜钧嘟嘟囔囔地骂人:“我也不知道宋大炮造人的时候少了哪一道工序,弄出来这么个劣质产品,还硬往我这儿塞,真他妈的烦人。”

茉莉花嘻嘻笑着问他:“是不是那个老叫你姜哥的胖子?”

姜钧说:“就是,废物点心,扔到沟里可惜,拎在手里恶心,你说该怎么办?”

茉莉花说:“如果没什么大动静就算了,如果动静闹大了,就把他开了,给他爸说公司员工意见大,告到上边去了,上边下命令,顶不住了。”

姜钧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担心宋大炮那个宝贝儿子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没办法交代,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招惹任何麻烦,引起任何注意。不然,一切计划都有可能泡汤,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他对茉莉花说:“我不放心,还得到现场看看去,你是回酒店等我,还是跟我一起去?”

茉莉花说:“我跟你去,我还从来没看过海水淹车呢,到海边上遛遛也好。”

于是姜钧叫来李天来,开着车朝出事现场奔去。

出事的地点在东部海岸。开发区的海滨浴场大都在西部,东海域非常偏僻,沙滩倒也挺好,平展展黄蜡蜡的。可是由于附近是渔村,没有什么休闲设施,游人很少到这里来玩,姜钧实在想不通宋公子怎么跑到这儿来抽风。远远地姜钧看到有不少人聚拢在凹进去一块的海边上,断定那就是出事的地点,就让李天来把车朝那里开。到了跟前下车一看,就见郜天明正低头在原地兜圈子,一副无可奈何的倒霉样儿。看热闹的人酱油色的皮肤和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大都是当地渔村的渔民。姜钧挤进人群,就见宋公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胖嘟嘟的圆脸鼓成了大柚子,一个衣不遮体却又时尚风流的女孩子半跪着,一只白嫩的小手搭在宋公子的膝盖上,好像正在安慰他。姜钧不由感叹,人真是不可貌相,就像宋公子这样的半傻子,偏偏就特通这个道道,身边总有那么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时髦女孩子跟着。

见到姜钧,郜天明急忙过来汇报情况,宋公子也站起来蔫头耷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姜钧的问话。原来,宋公子最近跟身边的这位给人洗脚的女孩子好上了,为了讨好人家,星期六就偷了车拉了这个女孩子到处疯跑。星期天还没玩够,女孩子要开车到海边兜风,宋公子就拉了她专往没人的地方转悠。两个人想学美国年轻人玩车里配,结果三转两转就转到了这里。正乐不思蜀,外面有人把车子砸得嗵嗵乱响,他们俩还以为是警察追过来了,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钻出车来却看到敲他们车子的是一个面孔黝黑身躯干瘪的渔民。宋公子让他搅了好事,便跳着脚乱骂一气,那人哇啦哇啦说听不懂的当地话,一手指着大海的方向。宋公子回头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看上去还很遥远、很温柔的海水,此时正像一群蹑手蹑脚扑向目标的盗贼,泛着白花花的海浪已经悄然逼近到距他们只有10多米的地方。

宋公子吓坏了,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就逃,汽车轮子飞转却纹丝不动,原来陷进沙滩了。他傻乎乎地只知道狠踩油门,油门踩得越凶,车轮陷得越深,很快汽车底盘就跟沙滩亲密无问了。傻人脾气犟,车弄不出来他就不下车。他那个女朋友还算明白,连哄带骗连拉带扯才把他从车上弄了下来。两人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慢慢被海水吞噬,束手无策,这才想起找人帮忙,四周静悄悄地居然没有人影。宋公子这才想起来求救,给郜天明打了电话,又给110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从市区赶到这里最快也得一个小时,而海水说不上再过几分钟就会把那台奥迪淹没。正在这时,却见顺着崎岖蜿蜒的小路突突突地开来了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坐了四五个渔民。到了跟前渔民们噼哩扑通跳下来,话也顾不上说,从车斗里掏出钢丝绳就往汽车上挂。宋公子这才看清楚,领头的正是那个刚才打断他们好事的渔民。

钢丝绳跟汽车连接好了以后,拖拉机就开始嘣嘣吼叫着往外面拉车。车子陷在沙滩里,又让海水淹了一半,靠一台拖拉机哪里拖得出来。宋公子拿着烟给这些渔民轮番地敬,恨不得把人家叫爷爷让人家帮他把车拖出来。渔民里年轻些的会说普通话,告诉他现在想把车拖出来绝对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钢丝绳固定好,等海水退潮之后再加上一根钢丝绳,另找上几台拖拉机,才能把车拖出来。

姜钧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恨不得冲宋公子的胖肚子踹上一脚。看看几乎要从海岸线溢出来的潮水,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海水退潮了。姜钧对郜天明说:“你在这儿盯着,有什么事情随时告诉我,尽量把车弄出来。实在不行我就找他爸赔,关键是这件事情谁也别告诉,一定要保密。”

郜天明说我明白,姜钧又对宋公子说:“你在这等着,什么时候把车弄出来什么时候再走。”想到这家伙傻乎乎地认死理,担心他一急再出什么娄子,就又补充了一句:“实在弄不出来也没办法,你就跟郜主任回来。”又对郜天明嘱咐,“救车是第二位的,人是第一位的,人绝对不能出事儿。”郜天明又说了一遍他明白,姜钧就准备带着茉莉花先回去。

宋公子这个时候却又有了新主意,非要跟着姜钧一起回市区。姜钧不让他跟车,胖公子却不干了,骂骂咧咧,指着茉莉花说姜钧带小姐。郜天明忍不住要笑出来,又怕笑出来让姜钧难堪,只好硬憋,憋得喘不上气,浑身发抖。

姜钧恼火透了,忍无可忍。宋公子把茉莉花当众称之为小姐,让他大失颜面,刹那间气血充头,脑子发热,扑过去就给了胖公子两个大耳光。说来奇怪,大嘴巴贴过去之后,姜钧脑子里闪现的念头居然是,扇胖子耳光的感觉特棒,就跟拍茉莉花屁股一样。胖公子从来没有受过被人当众抽耳光的侮辱,疼不疼倒在其次,他丢不起这个人,羞怒交加,舞动着庞大的身躯朝姜钧扑了过来,明摆着要跟他拼命。

一直在一旁没有吭声的李天来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了。他横插一杠子,从侧面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胖公子的胯骨上。胖公子猛然失去平衡,趔趄着一脑袋扎倒在姜钧的右前方。李天来二话不说上前对着胖公子的满身肥肉一通猛踹,胖公子行动迟缓,在李天来的连续打击下,不但不能翻身起来,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姜钧怕这位胖公子继续纠缠,喝止了李天来,急匆匆拉着茉莉花上车。李天来恶狠狠地吓唬胖公子:“再敢胡来郜主任让着你,我李主任饶不了你。”然后钻进汽车,拉着姜钧和茉莉花一溜烟地脱离了是非。

酒店房间里的冷气很足,刚刚从外面进来甚至有些冷的感觉。姜钧扒掉外套,躺到床上休息,跑了这一趟,生了一肚子气,还真有点困倦。茉莉花从橱柜里拖出一条毯子盖在姜钧身上,然后自己也脱掉外套钻进了毛毯,拥着姜钧睡下了。姜钧盖着毯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郜天明的消息。朦胧间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才来上任,黄智笑眯眯地给他交接工作。他好像既在跟黄智办理交接,却又是个旁观者在一旁看着黄智跟他交接工作。猛然问他发现真正跟黄智办交接的并不是他,而是柳海洋,他只是旁观者在一旁看着。这让他非常着急,一个劲地朝黄智喊错了,错了,不是他是我!可是喉咙却被看不见的手卡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发不出声音。他扭动着身躯,转动着脖子,竭力想找到并摆脱那只无形的手,却见小乌龟嘻嘻嘿嘿地对着他笑,模样儿阴森极了。他拼命挣扎,想从无形的大手中摆脱出来,而脖子上那只手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他不但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非常困难。他明白了,他落入了圈套,这些人正在谋害他,他吓坏了……

正在这时,小乌龟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银白色的手枪,狰狞地笑着把枪口对准了他两只眼睛的正中间。而那边黄智跟柳海洋显然已经完成了交接,柳海洋兴高采烈地握了黄智的手上上下下地晃动着,活像胜利者正在挥舞他的旗帜。电话、电话,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响着,姜钧知道那是从省城打过来的。他挣扎着想去接电话,立刻向国资委汇报他遇到的灾难,可是他的身子却动弹不了。他知道这是小乌龟对他实施了魔法,用魔法捆住了他的四肢。他恨透了小乌龟,认定这个人是南方集团最为阴险毒辣的坏家伙,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可惜仍然动弹不了,办公桌上的电话仍然无休无止地响着……

姜钧浑身冒汗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恍然发现刚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茉莉花也睡着了,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呼吸不畅。姜钧轻轻挪开茉莉花的胳膊,顿时如释重负,可心脏还紧张地怦怦跳着。他甩开盖在身上的毯子,衣服都湿透了,身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这才明白,自己确实是让电话吵醒的。抓起手机看看,显示的号码是郜天明的,他赶紧接通了:“喂,情况怎么样?”

郜天明汇报的情况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潮水退了,他们总算把车拉了上来。车不能开了,等交警队的施救车到了先拖到修车厂进行全面维修。姜钧告诉他该花的钱就花,过后全部让宋公子自己负担。他要是负担不起就让他爸替他负担,不管怎么说,要把车尽快修复起来,恢复使用。另外,这件事情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说。他又对郜天明叮嘱了一遍,虽然知道这件事情绝对瞒不了别人,可是他仍然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郜天明在那边说:“我知道了,保密保密,你已经说了不下五遍了。”

姜钧好像看到了郜天明在电话那边不耐烦的神情,也觉得自己确实太啰嗦了,自己是不是有些紧张过敏了呢?就像郜天明说的,说到头不就是车子出了点事吗?该怎么办怎么办就行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他又问宋公子的情况,郜天明说宋公子在姜钧走了以后,带着那个小姐跑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挂断电话,姜钧的心情好多了,这件事情总算有惊无险,过段时间过去就没人再提了。心情轻松了,却觉得仍然燥热难忍,姜钧这才发现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也许正是这燥热害得他睡着之后做了那么一场噩梦。

茉莉花也醒了,伸了个懒腰,活像冬日太阳地里的老猫:“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姜钧不置可否,心里却想:惭愧,这一觉睡得不值,早知道会做那么个怪梦,硬撑着也不睡。

尽管车经过维修能够行驶了,可是性能还是大受影响,隐患处处存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车毁人亡。但真正因为这件事情生气的是司机兼车队队长王小车。王小车非常爱护车,这台车到了他手里以后,从来都是锃亮如新。谁要是坐他的车关门用力大一点,王小车都会心疼得咧嘴。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座驾竟然让宋公子给作践了,王小车感觉仇恨满腔,几天来他天天拎着汽车防盗锁等着找宋公子报仇。

然而,宋公子却再也没有来上班。宋公子过去就这个样儿,他好像从来就没有上班的概念,想来了就到办公室坐一阵儿,泡着茶水抽烟,也不跟别人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思考,知道的人明白他不过是在发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没来谁也没有在意。如果谁指责他不按时上班,他就会两眼一翻说整个南方集团都是他爸爸养着,他待在南方集团是给南方集团面子,他一走,南方集团就得饿死。谁也弄不清他爸爸跟姜钧的关系到底有多深,谁也弄不清南方集团跟他爸爸的中原化纤到底是什么合作关系,所以谁也就不敢招惹他。

所以,几天见不到宋公子到班上来露脸发呆,谁也没有在意,习以为常了。倒是王小车对宋公子耿耿于怀,仍然不时想着教训他一顿,比如说臭骂他一通。过了几天南方集团发工资了,王小车想这天肯定能见到宋公子,专门在办公室等他,想损他几句解解气。这位宋公子看着傻乎乎的,对领工资的日子却记得非常牢靠,到了发工资这一天,他肯定会早早到办公室坐等,当天拿不到钱绝对不会离开。这一次却怪,发工资的当天他不但没有过来,过去了两三天也不见他的人影。郜天明打他手机,手机一直关机。没办法,郜天明只好让王小车到他宿舍找他。

王小车到了宋公子的宿合,见宿合门大敞着,里边凌乱不堪,而宋公子的衣物箱包却一个都不见了,这才知道这人已经走了。他回到公司向郜天明作了汇报,郜天明连忙去向姜钧汇报。

姜钧回想起那天在海边发生的事情。说实话,这位宋公子除了一走了之,倒也再想不到他还能做什么。不过,姜钧也暗暗着急,不知道这家伙会出什么事情,转念之间却又暗暗高兴,这位公子哥儿留在集团就是个祸害,就此了断倒也轻松,即便宋大炮问起来也好说,不是南方集团不要他了,而是他不干了。他也没有认真评估一下这会给南方集团带来什么后果,不是他没有那个脑子,而是他的注意力被小乌龟的动向给吸引过去了。

李天来奉命找小乌龟追讨1000多万资金,小乌龟让他去找柳海洋,因为柳海洋是北京分公司的法人代表。柳海洋已经被判刑,不要说没法找他,就是找到他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谁都知道,柳海洋在北京分公司当法人代表只不过是挂名,而真正主办业务的是总经理小乌龟。况且,那笔资金就是小乌龟做业务的流动资金,只能找他要。

李天来跟小乌龟纠缠了两天,小乌龟让他去找法院,或者找检察院,通过法律解决这个问题:“你回去给姜钧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南方集团的人了,关于南方集团的任何事情别再找我。要是你们认为南方集团的任何事情我有责任,那就通过法院,或者干脆到检察院、公安局报案,反正你们干这一套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把柳海洋送进去了吗?有本事再把我也送进去,省得我辛辛苦苦赚钱糊口了。”

李天来办这件事情还算慎重。他先联络上姜钧事先安插到北京分公司的业务员小赵,撬开了分公司保管财务档案的卷柜,把北京分公司的所有财务资料统统带回了滨海,然后由南方集团财务部对北京分公司进行查账。北京分公司的往来账目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那1000多万资金分流到了另外两家说不清道不明底细的公司账户,而北京分公司的账户上已经没有钱了。查账结果让姜钧和李天来明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追着小乌龟要钱。

遭到小乌龟再三拒绝之后,李天来又找了南方集团的法律顾问认真探讨了一番,结论是,在北京分公司目前这种状态下,要想依靠法律手段追回那1000多万,几乎不存在可能性。这个时候小乌龟已经变卖了房产,离开了滨海,李天来又开始查找小乌龟的下落。小乌龟并没有有意隐瞒自己的下落,他在广西堂而皇之地注册了一家矿业公司,准备开采一座铅锌矿。

李天来这一次找他作了充分的准备,带了集团那两个武警,又由这俩武警出面招募了五六个会拳脚的帮手,气势汹汹地奔赴广西,准备不惜采取暴力手段,把小乌龟押解回滨海追讨资金。也不知道小乌龟是事先得到了风声,还是早有防备,李天来他们刚刚接近小乌龟租用的那座准备当矿山办公室的楼房,30几个民工就举着铁锹棍棒四面围拢过来,把李天来他们团团围住。这个时候小乌龟出现在楼顶上,对着李天来哈哈大笑:“李天来,你不就是姜钧弄过来的狗腿子吗?你调到南方集团花了多少钱?”

李天来到了这个份上却也仍然能够做到倒驴不倒架:“小乌龟,你贪污犯罪,侵占国有资产,你以为自己手腕高明,告诉你,姜钧是为了给你留一条活路,才让我们过来找你谈的。你要是顽固不化,死不悔改,我保证让你后半辈子吃啥都不香。”然后又回头来对围拢过来的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同志们,乡亲们,你们不要受小乌龟的蒙骗,他是犯罪分子,贪污了我们国有企业1000多万跑到这里来了,你们要是跟着他,迟早要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

小乌龟高高在上,手叉在腰上跟他斗嘴玩:“李天来,说我是犯罪分子,你就不是吗?你跟姜钧都快把南方集团掏空了,谁不知道?哈哈,说我是犯罪分子,你是警察还是检察院的?把你的身份证件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有本事叫警察来啊,你找我恕不接待,要接待只有拳头和棍棒,伙计们,给我打,狠狠地打。”

小乌龟一声令下,几十个民工一声吆喝,轰隆隆地就开打了。饶是李天来带来的人都会几下拳脚,可是双拳不敌四脚,空手不敌棍棒,几个人顿时被打得狼狈逃窜。尤其是李天来,打野仗还有点狠劲儿,遇到这种情况立刻懵了,躲也躲不过,冲又冲不出来,只觉得四周都是棍棒铁锹,只好抱着脑袋乱跑,耳朵里还能听到小乌龟的吆喝声:“注意点,别打死人了,赶跑了拉倒。”

事后,连李天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挣脱跑出来的,只知道自己脱离战场之后,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到处都疼。四处看看,带来的那几个打手踪影全无,一个都找不见了。李天来忍痛雇了一台拖拉机,把自己送到县城医院疗伤。县城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外科护士倒不吝啬,用了几十米纱布,凡是破了肿了的地方都给他包了起来,把李天来从上到下捆成了一个大粽子,然后转送到了省城。

回到滨海之后,李天来把自己找小乌龟讨债的过程给姜钧做了一个全面汇报。姜钧其实已经料到,私下找小乌龟要账,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原来期望李天来用他的野路子逼着小乌龟把账清了,结果李天来的野路子没有斗得过小乌龟的野路子。他只好叫来了公司的法律顾问,再次研究该怎么样对付小乌龟。

律师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到公安机关报案,请公安机关抓人。

李天来对律师发火了:“你不是说没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吗?”

律师解释:“我说的法律手段指的是打官司,提起诉讼,不是说到公安局报案。不过,即便报案了,也得看人家公安机关怎么认定。如果人家认定属于经济纠纷,不存在犯罪事实,也可能不立案,反过来要求我们通过民事诉讼解决问题。”

李天来沮丧极了:“你这个律师也真是的,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姜钧听了个明白,只好安排律师和李天来到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报案。

李天来和律师到了公安局经侦队,送上了报案材料,又作了笔录。经侦队的警察告诉他们,先要根据报案材料和笔录进行研究,然后把他们的研究结论报送上级。确定属于经济犯罪的,他们才能立案,10天以后给答复,立案或者不立案,都会有书面的通知。

李天来现如今对小乌龟恨透了,巴不得公安局马上出动把小乌龟缉拿到案,听到仅仅是决定能不能立案就得10天以后,不由非常沮丧。沮丧也没用,只能耐心等待。

公安局那边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宋公子却有了下落。中原化纤的宋大炮总经理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姜钧的手机上:“姜钧啊,我怎么得罪你了?”

姜钧一听这话头、语气,就感到情况不妙,连忙说好话:“宋老兄,怎么了这么生气?”

宋大炮吼了起来,声音透过耳机震得姜钧耳膜疼:“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不愿意要我儿子就让他回来,我老宋的儿子还没到没饭吃的那个程度。你他妈也太不是东西了,求到我头上的时候,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怎么着,现在发财了,用不着我了是不是?”

姜钧明白了,那位宋公子跑回中原化纤公司告状了,连忙解释:“宋老兄,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小宋那天把公司一辆新车……”

宋大炮根本不听,打断了他:“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不就把你们公司一辆破车开到海里去了吗?怎么了?我儿子还不值一辆车吗?一辆破车算什么?要赔还是要修,你找我啊,打我儿子干什么?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是打孩子吗?你是在打我的脸,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儿子连条狗都不如吗?”

姜钧还想解释:“我确实打了他,可是不是因为车,而是因为他骂我,还要打我,办公室副主任李天来才……”

宋大炮又吼断了他的辩解:“我儿子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你跟他一般见识,你丢人不?难怪我儿子把你叫姜哥,你也确实没个长辈的样儿,到现场处理事故还带个小姐,我儿子想搭你的车有什么错?你凭什么不让他搭你的车?你以为你是谁?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那个小姐肯定还是茉莉花吧?骚腥腥的我都懒得说。姜钧,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雇八台大轿来请,我儿子也不会再到你那个破单位去了,有什么事情公事公办。”

还没等姜钧明白过来,宋大炮已经挂了电话。他没想到宋大炮这么护犊子,那一场水淹轿车的事故,居然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跟宋大炮翻脸的后果很明显,今后这条业务路子彻底断了,而且欠中原化纤几千万的货款,那家伙肯定也会捏着拳头拼命追讨。

最重要的是,他的计划眼看着马上就要有了结果,却不得不中途草草收场。他的最终计划其实跟小乌龟那天告诉郜天明和裴国光的没有太大出入,就是将几千万的化纤业务款转移到那些茉莉花注册的公司之后,再由茉莉花通过地下钱庄转换成外汇,汇到茉莉花在加拿大的账户上。两个人按照三七分成,茉莉花拿三成,姜钧拿七成。在这些资金转移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以做业务需要资金为由,用南方大厦作抵押,向银行贷一笔巨款,再将这笔巨款转换成外汇仍然由茉莉花汇往海外。这几笔下来,他们到国外就能拥有上亿元人民币的现金,想做什么事情就再继续做,不想做事情了,就坐享那数千万加元的财富。

之所以选定加拿大,一来,茉莉花定居加拿大,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相互依托,做个长远情侣;二来,姜钧的老婆孩子也都拥有了加拿大绿卡,姜钧当然要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三来,加拿大的法律特别有利于贪官污吏和走私犯罪分子躲避国内的追捕、引渡。现在突然和宋大炮闹崩了,要想完成全部计划,时间肯定来不及了,说不定在给姜钧打电话的同时,宋火炮已经部署追货款了。

小乌龟对姜钧的判断之所以会那么准,道理也很简单,他们本质上都是一路人,小乌龟在北京分公司做的事情,其实就是袖珍版的姜钧计划。他对姜钧的路数有那么准确的判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姜钧紧张的是,不知道宋大炮什么时候正式发难。之前,也仗了宋大炮的儿子在手里,所以他们在支付了头一笔货款30%的定金之后,其后的货款基本上都没有付,对方追了就付一点点,不追的时候就赖着。反正都是国有企业,又有宋大炮在那头撑着,中原化纤对南方集团欠的货款倒也没怎么催。姜钧心里有数,迄今为止,从中原化纤提出来的货,货款价值已经超过了5000万,而南方集团从下游那几家公司回收的货款不过三四百万。这些账目只有姜钧调过来的那个会计清楚,连裴国光都没权力过问业务资金流向。

接到宋大炮的电话之后,姜钧马上给茉莉花挂电话,商量善后事宜。茉莉花还心存侥幸,舍不得用南方大厦骗贷的计划流产,一再追问姜钧有没有办法拖延到贷款手续完成之后。姜钧告诉她抵押贷款手续非常繁杂,光是对大厦进行资产评估没有一个月就下不来,再算上评估结束以后的层层审批,整个贷款流程做完,两个月能拿到钱就是快的。

茉莉花释然了:“不就两个月吗?应该没问题。你想一想,即便中原化纤起诉你们,光是一审就得半年,如果判决你们败诉了,你们还可以上诉,二审也得3个月,9个月的时间足够了,你说呢?”

姜钧让茉莉花忽悠得心动了。也不怪他心动,用南方大厦作抵押,贷款6000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6000万人民币转换成加元就是1000多万,面对这么一笔巨额财富,谁会不动心?尤其是姜钧这种基本上没有监督制约的国企总经理,就如守着一盘没人管的肉包子,一天两天能守得住,三天四天肚子饿了不偷吃才怪。

“那好吧,我争取,那几笔款子你赶紧转到我老婆的账户上去。”

茉莉花嘻嘻笑着打趣:“姜总真是好男人,处处都想着你老婆。放心吧,款早就打过去了,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给你老婆打电话落实。”

姜钧对茉莉花非常放心,他跟她不但有感情,还有共同的利益。而且,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的时候,茉莉花结束了业务,却还不忘默默地给他卡里打了50万,这足以证明茉莉花这个女人做事做人都非常靠谱。

正文 第二十章 永恒利益

下班的时候,看似偶然,裴国光跟在郜天明后面钻进了同一架电梯。电梯上人挺多,两个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说。出了电梯,裴国光主动邀请郜天明:“今天坐我的车吧?”

郜天明虽然跟裴国光同住一座楼,但是从来上下班不搭他的车,这是一种潜意识的疏离,下意识的自尊。此外,郜天明也想趁上下班的时候走走路锻炼身体。而裴国光也从来不会邀请他,道理也很简单,坐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办?总不能天天上下班给郜天明搭着油钱当车夫。今天裴国光主动邀请郜天明坐他的车,郜天明刚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碰上了,裴国光客气,正想谢绝,蓦地发现裴国光的脸色非常难看,眼光闪烁不定,好像正要作奸犯科却还没有那份勇气。而且,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郜天明不坐车,他就只管上车扬长而去,而是站在那里,期待着,等候着郜天明上车。

郜天明明白了,他并不是单纯的想顺道拉自己回家,而是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看到四周陆续有南方集团的员工经过,郜天明便打着哈哈:“好啊,今天能坐裴总监的车回家,省得我走路了。”然后钻进了裴国光的汽车。

裴国光拉着郜天明没有向家里走,却驶向了海边。郜天明确定他真的有大事要说,便也不吭声,由他随便开。东海岸边有渔民开的大排档,便宜,海产品新鲜,属于大众消费。裴国光把车开到大排档跟前,停到路边,没有动窝,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不是老看不起我?”

郜天明的注意力集中在等着他说大事,没成想他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郜天明没有回答,这种问题挺不好回答,说是,比较碍面子;说不是,又有点委屈自己。裴国光显然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爱占小便宜。我承认,我是爱占小便宜,可是我没干过坏事情。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老老实实翻账本,踏踏实实干工作,可是靠那两个工资我能养得起车,能让我孩子上得起好学校,能让我老婆不用为柴米油盐算计吗?我属于小人物,就要有小人物的活法,你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没有那个脑子。你要是有机会有脑子,我敢保证你也一样会找机会占点小便宜,这方面谁也不比谁高尚。”

郜天明让他这番论调搞得莫名其妙,也实在没心思跟他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讨论这种问题:“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能理解,能理解。好了,如果你就是要说这些,我们回家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吃饭呢。”

裴国光打开车门下车,在车外边招呼他:“你也下来,今天不回家吃了,我请你。”

郜天明很惊讶,全南方集团都知道,要想让裴国光请客,那比夏天看雪景还难,除非由公家签单。

“你有签单权,怎么还到这种大排档请我?”

“不签单,我掏钱。”裴国光说着朝大排档走去,郜天明让他弄得倒真的有些无措了,站在那里寻思片刻,怎么觉得裴国光也不是那种掏钱请客的人,除非有非常特殊的原因。为了这特殊的原因,郜天明跟在他后面朝大排档走去,他认定,裴国光异乎寻常的举动后面,必然有异乎寻常的原因。

两个人坐定之后,裴国光点了白灼虾、苦螺、煎蟹、酱油水金线鱼等一堆海鲜,尽管是大排档,就凭他点的这些菜肴,起码也得花三五百元。

“喝什么酒?”

“高梁春吧。”

现在有个说法,吃海鲜喝啤酒容易得痛风,所以郜天明点了本地产的高梁酒。裴国光就要了高梁春,两个人呆坐了片刻,等着酒菜,那副样子很像两个陌生人稀里糊涂地凑到了一张饭桌上。

酒菜都上来了,裴国光不说话,给自己和郜天明斟满了酒这才有了话:“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今天我们先干了这一杯再说话。”

郜天明从一开始就觉得裴国光今天举止实在怪异,跟他平常的做派秉性完全不同。如果不是裴国光活生生地坐在他对面,他真会以为自己在梦中和虚拟的裴国光在一起喝酒。两个人干杯之后,裴国光长长吐出一口气,既像被白酒辣着了,又像是在吁闷气。

郜天明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冷淡,想想裴国光刚才说的那些话,不管其目的是什么,总归还是有真情实感的。的确,人家是有点爱占小便宜,尤其爱占南方集团的小便宜,可是现如今谁有了便宜不占呢?关键就像裴国光说的,有没有占便宜的机会和占便宜的脑子。换位思考,如果把自己摆在裴国光那个位置上,是不是真能做到放着便宜不占呢?他自己都没有那份自信。一杯辣酒下肚,郜天明蓦然想通了这个关节,便也有了些许歉疚,不管怎么说,跟裴国光共事这么久,裴国光本质上还算个好人、本分人。在柳海洋、小乌龟称霸南方集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跟他们伙在一起整过自己;即便是在自己倒霉失意的时候,裴国光也没有白眼看人,每次见面,都照样客客气气,一如既往。反过来就显得自己对人有些苛刻,做人不够大气,仅仅因为不待见他的那副做派,就在心理上似乎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对他动辄嬉笑怒骂,讥讽挖苦。裴国光嘴笨,斗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好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变得陌生、隔膜。

“来,裴总监,我也敬你一杯。说实话,从咱们俩到了南方集团,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喝过酒呢。”郜天明难得没有按照惯例把裴国光称为赔个光。

裴国光跟他碰了一下杯子,喝干了杯中酒,却长长叹息了一声:“郜天明啊,今后可能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没了。”

郜天明惊愕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出什么事了?”

裴国光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脖管自干掉:“我没出什么事,南方集团可能要出大事了。”

郜天明恍然,原来裴国光开始把话头引到正题上了,他连忙问:“怎么了?”

裴国光用手背抹抹嘴,放下筷子做出要说话的样子。郜天明也连忙放下筷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国光说:“你还记不记得小乌龟叫我们俩吃饭的时候说的话?”

郜天明说:“记得,没几天的事,怎么会忘了?”

裴国光一字一句地说:“姜总今天正式通知我,让我办理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的手续。”

裴国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但是郜天明仍然有了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的震惊:“真的?你是说小乌龟说的话是真的,姜钧真的要抄锅底?”

裴国光闷闷地说:“我没说姜总要抄锅底,我只是说他今天让我办理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的手续。”

南方大厦是滨海开发区建造最早的一座高层建筑,当时房价低廉,南方大厦这样的高层建筑每平方米才1500元钱,就这个价钱,整座大厦建好了扔在那里都没人买。南方集团注册成立的时候,黄智拍板购买了这座大厦,当时资金不够,还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黄智这个决策连当时的董事会都不理解,认为南方集团刚刚组建,什么业务都没有开展,股东没有见着利润,先拿股东的钱替自己买楼堂馆所,很有意见。黄智坚持自己的见解,找董事一个一个的沟通交流,又请出当时的省国资委主任、他的老朋友曹洪仁出面做工作,才算如愿以偿。

事实很快就证明黄智的决策是正确的。第二年开始,开发区就驶入了狂热发展的快车道,土地房价楼盘的价格天天都是涨停板,仅仅一年的时间,南方大厦的价格就翻了一番,而股东权益也相应地翻了一番。这个时候大家才不能不承认,黄智确实有智,黄智自己也半开玩笑地说进入开发区,第一道题总算蒙对了,南方集团在滨海开发区算是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南方大厦在南方集团所有员工的心目里,不仅仅是一座大楼,还是南方集团的象征,是南方集团员工心目中的家园。现在,姜钧居然要用南方集团的老本、南方集团员工的家园作抵押,从银行贷款,郜天明和裴国光不能不震惊。

最让郜天明和裴国光他俩担忧的是,小乌龟曾经预言姜钧要用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然后卷款潜逃,这个可怕的前景目前已经不再是小乌龟危言耸听的造谣,而有了现实的可能。

“咱们集团出现了资金短缺吗?”

裴国光摇摇头:“按说不应该啊,这两年处置那些长期投资项目虽然有亏损,可是另一方面资金也回笼了。再说,贸易业务进展得也还算不错,财务状况应该不存在问题啊。”

郜天明对裴国光很不满:“你是财务总监,财务状况怎么样,你应该一清二楚,什么叫应该不存在问题?”

裴国光拍着大腿喊冤:“我现在哪里还算财务总监啊,新来的会计每个月的财务报表都不给我。我向她要,她说财务一枝笔,财务报表只能交给姜总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要看,都得姜总批。连财务报表我都看不见,更别说账目往来了。所以,现在对南方集团的财务状况,我也只能凭着经验和掌握的皮毛估算而已。”

郜天明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内心里,他已经相信了小乌龟的预言。

裴国光追问他:“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郜天明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情绪顺便就发到了裴国光头上:“你不是快当副总经理了吗?怎么问我该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

裴国光摇头叹息:“都到这个时候了,郜天明,你再跟我斗小气,我就没话跟你说了。说难听点,即便我当了副总经理,南方集团没了,我这个副总经理还有价值吗?”

郜天明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对,可是感情上却又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只好不说话,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灌下,60°的高梁酒活像一团火烤炙着他的胸膛。有些话他明白,却一时半会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对裴国光说。

裴国光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他并不是个傻瓜,该怎么办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同样把握不准该不该对郜天明和盘托出。

两个人都愣着,僵着,希望对方先说出应对目前局面的心里话来。大排档外面,有推销啤酒的,有推销白酒的,还有散发小广告、帮着老板拉客人的。这里的排档已经形成了气候,十几家海鲜排档顺着海堤一字排开,一些做小生意的人也开始在这里摆摊设点,搭乘大排档的生意赚一点蝇头小利。郜天明看到这些小商贩,忽然想起了下岗职工老尚。

“老尚,就是贸易部的那个,你还记得吗?”他问裴国光。

裴国光点点头:“记得,挺老实,话少,跟黄小船关系好。”

“我前些日子在大街上看见过他,他在发小广告呢。”

郜天明的话裴国光马上理解了:“南方集团要是没了,我们弄不好也得跟他一样,到大街上混饭吃了。”

郜天明说:“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不跟你生分了。你说,你今天把我叫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主意,直接说,不管说得对不对,我保证要是向第三个人漏一句,明天就掉到大海里淹死喂鱼鳖虾蟹连尸首都找不着。”

裴国光怔怔地看着郜天明,然后默默地拎起酒瓶子斟酒:“我们俩干一杯,共同发誓,为了南方集团,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同心同德,同气相求,有什么事情都共进退,你答应我们就干杯,不答应我们就各回各家等死算了。”

郜天明二话不说,仰头干掉了杯中酒,放下酒杯对裴国光说:“南方集团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如果真像小乌龟说的那样被姜钧抄了锅底,我们的饭碗就被彻底砸了。既然你相信我,我就说说我的意见,第一,抵押贷款的事情你想办法拖着,能不办就尽量不办;第二,南方集团剩下的老人还有几个,就像黄小船那些人,应该让他们知道面临的危机,想个什么办法把大家团结起来,尽快调查掌握清楚南方集团现在贸易业务的进展情况;第三,你要想办法拿到账目,弄清楚目前的财务状况,看看南方集团的资金流向和银行存款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国光连连点头:“我跟你想得完全一样,我找你就找对了,不过话说回来,不找你也不行,南方集团中层干部能商量事的,现在除了你我,再没有人了。”

郜天明接着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搞清楚南方集团的账目?”

裴国光想了想说:“最难的就是拿账本,财务部的账本都锁在保险柜里,我没有钥匙啊。”

郜天明问他:“你是没有保险柜的钥匙,还是没有财务部的钥匙?”

裴国光说:“没有保险柜的钥匙,即便有钥匙也没用,保险柜还有密码,过去的密码我知道,就是不知道会计更换了密码没有。”

郜天明想了想说:“实在不行就得想办法找能开保险柜的人了。可是,要是把保险柜撬坏了,会计马上就能发现,姜钧也马上就能知道,弄不好他们像李大宇那样,把账本烧毁麻烦就大了。”

裴国光也没招了,愁眉苦脸地说:“那可怎么办?”

郜天明说:“你现在不还是财务总监吗?好好用用你的权力,最好能让那个会计主动把账本拿出来,你名正言顺地看看账本。”

裴国光到底是聪明人,马上想到了主意:“有机会,有可能,现在姜钧不是急于办理银行贷款吗?我就借口银行要对我们的经营状况进行审核,把账本送到银行去,然后再从银行那头想办法查账。”

郜天明高兴了:“对呀,把这个机会充分利用起来。这样,咱俩分分工,你负责弄清楚南方集团的资金状况,我负责联络别的人,你如果真发现了什么问题,一定要记着抓证据,然后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反正一句话,齐心协力保南方集团,如果姜钧真的想抄锅底,我们也用不着客气,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也许心里话说出去轻松了,也许终于找到了郜天明这样一个可靠的同盟军心里高兴,裴国光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脸:“好,就这么办,但愿我们的担心是无中生有的,来,吃点东西,光喝酒了。”

两个人这才发现,上桌的海鲜一口都没动,光顾着说话喝酒了。两个人哈哈一笑,埋头大吃起来。

姜钧现在最着急的事情就是尽快办妥抵押贷款的事情,所以整天把裴国光催得像个挨鞭子的陀螺:“你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老吹牛你跟银行的关系铁得很吗?就这么个事情都办不利索,还想怎么样?”

裴国光明白姜钧这是在拿他能不能当副总经理的事情压他。说实话,如果没有小乌龟那番关于国有企业头头现实表现的论述,没有关于姜钧属于抄锅底的那一套说辞,裴国光对姜钧用南方大厦作抵押向银行贷款的事情还不会那么敏感。现在他对这件事情的感受已经截然不同,所以姜钧越是催促他,他就越怀疑姜钧的用心和目的。反过来,他也刚好按照和郜天明商量好的策略,利用姜钧的这种急迫心理:“我和银行联系的已经差不多了,银行要求我们提供一年来的往来账目,考核我们公司的绩效。”

姜钧很不高兴:“我们有南方大厦作抵押,他们还考核什么?怕我们还不上?”

裴国光耐心解释:“这是人家规定的必要程序,说是考核,贷款的单位和个人上千上万,他们哪有那么多人手去真的查账,就是一道程序,不走又不行。”

姜钧只好通知财务部,让会计把南方集团近一年的账本交给裴国光。

裴国光从会计手里接过那一大厚摞账本的时候,紧张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以至于会计讶然惊问:“裴总监,你怎么了?”

裴国光埋头用绳子捆扎账本,含糊其辞地说:“这家伙挺沉的,我这个瘦人搬它还真有点累。”

裴国光万万没有想到,姜钧能让会计把账本交给他。他原来的估计是,姜钧不能不答应把账本交给银行,可是肯定会让会计直接送去,不会让会计把账本交给他。姜钧之所以这么做,裴国光分析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急于拿到那笔贷款,忙中出错,放松了对账本的控制,忽略了对自己的提防;其二,姜钧并不像小乌龟说的那样要抄锅底,真的是要做大业务,创大利润,自己和郜天明都是受了小乌龟的蛊惑,庸人自扰。裴国光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两种可能里,最终的结论是第二种可能。

裴国光直接把账本抱回了家,开始夜以继日地核对账目,其实就是查南方集团的账。能在黄智手下当上财务总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黄智作为一个成熟的企业家,一个资深的国有企业老总,对财务总监的任用非常苛刻。裴国光能在黄智的任期内被提拔为财务总监,本身就是对他业务能力和专业水平的绩优鉴定书。再加上他对南方集团非常了解,所以,查对南方集团的账目,并且根据账目做出翔实的经营状况宏观、微观评价,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裴国光就像学生上课偷看小说一样,一目十行地把南方集团今年以来的账本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心就彻底凉了。

南方集团除了去年底今年初黄小船那一单进口铜矿砂的业务有比较完整的账目往来资料以外,其他业务只有倒卖中原化纤那一笔,而那一笔业务的往来支付状况非常奇怪。付给卖方的货款,除了刚开始的几百万定金,再后来的货款却都支付给了另外的账户。从账户名称上根本看不出这些账户和中原化纤有什么关系,5000多万的巨额支付备注栏只有简单的“往来款”三个字。

而转卖出去的货物,除了个别汇款有几百万以外,其余的货款至今都拖欠未付,拖欠的货款数额也达到了5000多万。里外相加,仅仅这一笔业务,南方集团在外面的资金流量就有上亿元,而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南方集团现金的实际支付能力不超过4000万。也就是说,南方集团的应付款没有付,应收款没有收,如果有人从中故意捣鬼,应付款和应收款都可能变成捣鬼者的收入,吃亏的是两头:上游吃亏的是中原化纤,下游吃亏的就是南方集团。

这个结论让裴国光不寒而栗,浑身发冷,却满身冒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尽快把这个情况告知新近才结合的盟友郜天明:“天明啊,问题严重了。”

郜天明就住在他家楼上,匆匆说了一句:“我到你家,面谈。”就扔了电话。

片刻,郜天明就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怎么样?”

裴国光简单地介绍了情况之后,征求郜天明的意见:“怎么办?”

郜天明寻思一阵说:“还真不好办,如果现在就采取行动,比方说到反贪局或者到公安局经侦队报案,人家不会立案。因为这些从账面上看,都是企业贸易业务过程的欠款付款问题,拖欠款、三角债,国内企业比比皆是,不能认定为犯罪事实。”

裴国光说:“除非把那些跟南方集团有资金往来的单位账户背景搞清楚,才能彻底明白这里面的名堂,也才能分清到底是预谋犯罪,还是企业正常的经营行为。”

郜天明比较果断:“黄小船不是现在没什么事吗?让他想办法调查那些账户和公司的背景。”

裴国光比较内行:“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银行没有司法机关的正式裁定不会让查账户的。”

郜天明:“我已经把情况给黄小船透露过了,他说只要发现什么,需要他做什么,他一定全力以赴。反正他现在没事儿,就让他碰碰,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东西呢。”

郜天明之所以认定要黄小船去调查这些账户的背景,是因为黄小船跟裴国光关系好,两个人配合协调更有利。此外,黄小船从正面说,聪明透顶;从反面说,鬼点子特多,而且脸皮厚,办什么事情特有韧劲,调查遇阻甚至遭到羞辱,他都能一笑了之,该怎么做照样怎么做,身上有那么一股牛皮糖韧劲儿。

裴国光迟疑片刻终于同意了:“那就把他叫过来商量一下?”

黄小船就住在他们楼下,一叫便到。听裴国光简单介绍完情况以后,他嘻嘻哈哈地骂道:“老姜这王八蛋,肯定想抄锅底,他装着钱跑到外国享清福去了,扔下我们喝西北风,这小子心真黑。郜天明,你不是集团管党务、管纪检的吗?赶紧把那小子抓起来啊。”

郜天明笑骂:“我要是有权抓人,第一个先抓你小子,做业务这么多年,光是回扣你就吃了多少?”

黄小船嘻嘻嘿嘿地竖起小指头说:“我那算什么?毛毛雨小拇指啦,哪像姜钧,大肚皮,吃得多,要一口把南方集团吞了呢。”

郜天明不再跟他打哈哈:“小船,我跟裴国光商量了,想让你帮个忙。”

黄小船骂骂咧咧:“他娘的,我能帮什么忙?我又不是检察院的,你们啰嗦什么?干脆直接到检察院报案,把老姜那狗日的抓起来再说。”

裴国光说:“到检察院报什么案?就说姜钧要抄南方集团锅底?证据呢?没证据人家能搭理我们?”

黄小船反问:“我帮忙就能有证据了?”

郜天明说:“刚才裴国光说的情况你也清楚了,现在关键就是要弄明白和南方集团有资金往来的那些账户的背景,还有那些跟南方集团做生意的公司的背景。”

黄小船又反问:“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裴国光回答:“搞清楚了你把情况告诉我,我就知道该怎么样。”

黄小船跳将起来:“你们俩在滨海舒舒服服地待着,想让我东奔西跑地替你们卖命,老子不干啦。”

郜天明和裴国光面面相觑,黄小船这个反应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前几天郜天明向黄小船透露姜钧有可能对南方集团抄锅底的消息时,黄小船还义愤填膺,声称要竭尽全力和他们一起阻止“姜钧的罪恶企图”。现在到动真格的时候了,他却又变成了这副嘴脸。

裴国光叹息:“小船啊,我过去真的看错你了。”

郜天明继续做动员:“小船啊,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身家性命的大事情,南方集团没了,我们的一切就都没了。”

黄小船嘻嘻一笑:“老子逗你们玩呢,你们两个真不经逗。好啦,看在两位老哥忧国忧民忧自己的份上,本小船就扬帆出航了。对了,费用怎么办?”

郜天明和裴国光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句:“AA制。”

黄小船又提出了条件:“费用AA制可以,今天晚上你们俩谁出资请我喝一顿,给我饯行总不为过,总不能也AA制吧。”

郜天明和裴国光又一起异口同声:“我出资给你饯行。”

两个人相视一笑,又异口同声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俩AA制。”

晚上,三个人又跑到了海边大排档吃喝。吃喝中,三个人商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裴国光把查账发现的问题整理出来,然后由郜天明形成书面材料,随时准备提供给纪检监察机关。黄小船马上出发去调查那些与南方集团有资金往来账户的背景,以及和南方集团有化纤贸易关系的公司情况。

“小船,不论你调查的情况怎么样,都要随时跟裴国光联系。裴国光,你把那些账户和公司的资料整理一下,交给黄小船。”

裴国光和黄小船对郜天明的部署有点腻烦了:“这点事情你都说了八遍了,我们记住了,你该做的做好就成了。”

吃饭的时候,黄小船给郜天明增加了一项任务利用南方集团纪检干部的身份,加强和开发区纪工委的联络,适当地向他们吹吹风,看他们对这种事情是不是感兴趣,如果感兴趣,那就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问题向他们和盘托出,争取他们的支持和帮助。

吃饱喝足,郜天明埋单,裴国光要跟他AA,郜天明谢绝了:“应该我买一次了,我还从来没有请过你们昵。”

黄小船感叹:“这还差不多,在一起鬼混了10个年头了,你也应该请请兄弟们了。”

黄小船不负众望。他拿着裴国光开具的盖有南方集团财务部公章的证明,冒充南方集团的财务人员核对付款数额和到账时间,和银行套近乎、拉关系,旁敲侧击地了解了那几个神秘账户的情况,很快就给裴国光发回了信息:这几个账户都是同一家加拿大驻华商业机构的,只是在不同的银行开立的。南方集团的资金到账之后,很快就被转移,转到哪里去了没办法追查,银行拒绝提供任何关于资金流向的信息。其实这些资料就已经足够让裴国光作出准确判断了,不管资金流到了何处,这种流动方式就足以说明存在着非法转移国有资产的重大嫌疑。

那些跟南方集团做化纤业务的公司,调查起来就更加简单一些。黄小船到当地工商局的企业注册登记信息资料库里一查就明白了,这些资料都是对外公开的,几家公司的法人代表不是同一个人,银行账户的预留印鉴却是同一个人,一个女人,名字叫莫丽华。这些公司基本上都是皮包公司:“他娘的,老子在商场上混了这么久,吃亏上当的事情也经历过了,一搭眼就能明白,这些公司都是用来洗黑钱的。南方集团发给他们的货物早就不见影了,我冒充业务员,想找他们要点长纤涤纶,他们根本就没有货了,业务员连什么叫长纤涤纶都不知道。我判断,那些货一发过来,就让他们低价倒卖了,然后卷了货款一跑了之。”

裴国光紧张地问他:“那些公司还有人上班吗?”

黄小船说:“有的有人,上班的人也都是混秧子、装样子的,还有几家公司已经没人了。”

裴国光把情况转告给郜天明的时候,郜天明脑子转得也不慢,听到莫丽华这个名字,马上联想到了曾经多次到滨海开发区和姜钧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绰号谐音跟名字一样叫茉莉花。

在此之前,郜天明已经跟开发区纪工委的赵副书记多次接触,转弯抹角,打着了解其他公司情况的名义,把南方集团发生的问题告诉了赵副书记。赵副书记对郜天明的意图并不是没有察觉,多次追问这家公司的具体名称和所在地。郜天明都含糊其辞地推搪过去,赵副书记反复叮嘱他:如果真的掌握什么问题,一定要跟他联络,该他们处理的,他们绝对不会推诿;他们处理不了的,可以负责向反贪局、公安局移送。

情况传递回来之后,裴国光追问他还有没有更加深入查清的可能,黄小船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再要调查清楚,只能动员检察院了。”裴国光说:“那你就回来吧。”黄小船却不想马上回来:“我还有好几个名胜景点没去呢,等逛完了再回去,反正有你和郜天明两个傻子埋单,我怕什么。”

裴国光只好苦笑,这正是黄小船的特点,天大的事情,在他那里都可以在嘻嘻哈哈笑声中化解成小事一桩,南方集团面临生死存亡,他却还有心思利用这个机会在外边游山逛水。可是,别看黄小船表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是真的办起事来却是大姑娘坐板凳,有板有眼。

郜天明认为,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姜钧明显企图掏空企业,侵占国有资产,化公为私,用小乌龟的话说就是抄锅底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证据虽然并不充足,但是如果用来向纪检监察部门报案已经足够。进一步的取证调查工作,只能依靠纪检监察部门完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容易,要想继续深入,凭自己的身份和条件,不可能也没必要。所以,他认为,现在就应该整理一份完整的材料,报送到开发区纪工委去。

裴国光却犹豫不决:“郜天明啊,你要想清楚,如果万一情况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即便南方集团仍然存在,你我也都别想再依靠南方集团养家糊口了。”

郜天明焦躁起来:“你这个人想啥呢?黄小船调查的那几个账户情况已经证明了,姜钧两头吃,转移走的资金将近1个亿。这个时候他说跑就跑,等到他把南方集团掏空了,我们都完蛋了,再举报他还有什么用?”

裴国光踌躇着说:“我们南方集团也是有上级、有组织的国有单位,这件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给省国资委汇报一下再说?”

郜天明却对国资委一点儿也不信任:“汇报什么?就那个刘副主任,还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呢,你敢保证他没有跟姜钧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你就看看那些董事吧,哪一个不是吃喝嫖赌的坏东西,哪一个把国有资产放在心上了?不告诉他们说不定还能踩住姜钧的尾巴,一告诉说不定反而坏事,谁知道哪个人会给姜钧通风报信,让姜钧一跑了之?往深里想一下,姜钧真的被抓了,最怕牵连进去的是谁?还不是那些董事会、国资委的人。”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面临着重大的艰难的人生选择:马上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还有可能阻止姜钧继续他的罪恶阴谋,也有可能把南方集团保留下来,也就是把他们安身立命的家底保护下来。可是,如果万一他们举报以后,经过调查,事实完全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他们就没法再在南方集团待了,即便他们死皮赖脸硬耗着,姜钧也不会让他们活舒坦了。现在的国有企业实行领导个人负责制,用不着理由,就能把他们免职辞退。

裴国光仍然不表态,不表态说明他还没有下决心直接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郜天明,别紧张,就算姜钧真的要抄锅底,这几天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关键性的变化,我们再想想,再把所有资料重新核实一遍怎么样?我想,还是应该给国资委和董事会报告一下比较妥当。直接把姜钧弄到纪检监察机关去,万一与事实不符,不但我们没了未来,反过来人家还会追究我们的诬告罪呢。”

裴国光如果能够知道就在这时,国资委正在做什么,他一定会马上跟着郜天明走向开发区纪工委。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鸟二去林空

国资委目前正在讨论姜钧能不能调任特大型国有企业金山有色金属工业集团公司的问题。金山集团公司原是国家部委直管的特大型国有企业。上个世纪90年代末国有企业改革,金山集团公司这样的企业划归省管,金山集团公司就成了省国资委属下的一家企业。最近,这家企业的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兼总经理年龄到站该下台了,就又面临着接班人选的问题。这类国企的头头任命要经过省委组织部,省委组织部又需要省国资委的推荐。

这家特大型国有企业属于资源性企业,在国内具有相当程度的天然垄断地位,经济效益极好,每年的工业总产值达到500多亿。能到这种企业担任领导职务,是任何一个国有企业领导梦寐以求的好事儿,不但可以拿到每年四五百万的年薪,而且实际上用不着操多大心费多大力。这样的企业拥有资源垄断优势,长期以来又形成了相对成熟的生产管理和经营模式,而且家大业大,如果想随便在年薪制外多捞一些,路子千条万条,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一般不会有什么风险。而且,在这种国有企业担任总经理,分量必然要比那些一般的大中型国有企业重得多,后路也好得多,至少在60岁届满之后,还能在省政协、省人大之类的地方继续再多混上5年,闹得好,蹦跶个副省级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讨论推荐谁继任这家企业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的会议上争论非常热烈。人事部提名就提了5个,其中就有姜钧。汪主任和几个副主任各自都有心目中的人选,人事部作为具体办事机构,哪个主任也不愿意得罪,索性把各位主任推荐的人选都报到了局党组会议上讨论。姜钧是南方集团董事长、国资委刘副主任推荐的。

其他人针对自己中意的人选发表完意见之后,刘副主任最后发言,他提名姜钧的理由很能吓唬人:“姜钧到南方集团已经两个年头了,这两年的工作董事会非常满意,南方集团长期以来积重难返的困难局面得到了彻底的改善。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创新意识极强,可以说,在我们国资委系统的企业里,南方集团自姜钧到任以后,所进行的改革创新力度最大,见效最快。而且这个同志非常谦虚谨慎,从来不拿自己国家领导人子女的身份向外面张扬,现在多少高官子弟都在利用老子的身份地位大发其财,能像姜钧同志这样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为党和国家作贡献的高干子弟太少了。这样的同志,他自己不提,姜××同志不说,我们组织上不能不管,不能只让人家拉车,不给人家吃草。”

刘副主任这样动不动把姜钧的父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牌子亮出来,搞得别人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当面提出不同意见,因为谁也弄不清楚他跟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有没有热线联系。如果在会上公开反对姜钧的任职,传到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耳朵里,后果如何不敢说,可那份风险却是谁也不愿意承担的。

背后,这些人都能对人事部发号施令,可是上了会议,面对面真刀实枪地硬碰硬,那还是要看谁的后台硬。刘副主任摆明了他这是在替姜钧说话,也就是在替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说话,所以,他一发言,就连汪主任都不好也不敢再直截了当地反对他。

当然,刘副主任心里最明白,姜钧跟那位所谓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根本就不搭界。他之所以坚持要为姜钧争这个位置,基于这近两个年头的交往,他对姜钧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这个感情是建立在金钱和利益之上的。姜钧用手中的权力购买上级的信任和支持,从来都是大手笔。刘副主任相信,如果姜钧能到那家特大型国有企业担任一把手,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一定会有更大的利益。姜钧有了南方集团这个物质基础,当然不可能仅仅收买贿赂他的顶头上司刘副主任,其他主任、副主任,姜钧统统会花大钱使大力地下工夫。所以,尽管别的主任、副主任各有各的心上人,可是对姜钧却也没有一个人反感或者敌视他。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刘副主任强硬不懈的坚持,表决的时候,姜钧以唯一的全票获得了省国资委的提名,上报省委组织部。只要没有特别严重的问题,省政府任命他担任金山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的文件,就可以顺利下发了。

南方集团已经开始暗流滚滚,表面上却异常平静,姜钧内心对银行贷款迟迟不见结果急得要死,却也不得不强捺焦急耐下心来等候银行过来进行资产评估。这是裴国光告诉他的,裴国光说银行基本上已经接受了他们集团的贷款申请,并通过了对他们集团经营状况的审核评估,下一步就是对南方大厦进行实地资产评估,根据评估的价值,确定最终的贷款额度。

裴国光和郜天明也没有闲着,他们再三核对了手中掌握的资料,两个人经过几天连续不断的争执,最终否定了裴国光提出的以匿名信形式举报的建议。郜天明的意见很有道理:“匿名举报没有什么分量,甚至人家纪检监察机构看都不看。要举报,就要拿着我们整理出来的证据材料,堂堂正正地向纪检监察机关汇报。你要是实在怕,我以我个人的名义举报,你看行不行?”

裴国光承受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迄今为止,他告诉姜钧的那些贷款进展情况基本上都是瞎编的,其实到现在为止,他连贷款申请表格都没有填写。他知道,现在的银行对客户,尤其对像南方集团这样的大客户,贷款业务办得非常快,又有南方大厦这个优良资产作抵押,办理贷款的真正时限不超过30个工作日。如果他真的动手去办了,弄不好他们这边还没弄清楚,姜钧就已经拿着巨额贷款扬长而去了,那可就等于是他裴国光亲手把南方集团变成现金送给了姜钧。可是他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姜钧那边催得紧,而且姜钧明显的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了怀疑,再三追问他办理贷款的是哪家银行,他连忙说是工商银行。怕姜钧到银行查问,他不得不从郜天明那里要了一条中华烟——这是他们公司常配的接待用烟——跑到工商银行,把中华烟送给了信贷部主任,匆匆忙忙填写了贷款申请表,然后对跟他关系不错的信贷部主任再三叮嘱:如果南方集团有人来查问贷款的情况,一定不能说才开始办,一定要说正在办理中,马上就要派人到现场对南方大厦进行资产评估。

信贷部主任笑问他是不是想蒙老板,裴国光苦笑着瞎编:“老婆跟我闹离婚,心情乱,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老板追问的时候才想起来。老板急着要用钱,如果知道是我给耽误了,弄不好就要砸我的饭碗。”

信贷部主任哈哈大笑:“放心吧裴总监,又不是什么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我一定能办到。南方集团不问则罢,问起来我就说尽快办理。”

裴国光连忙摆手:“可不敢尽快办理,慢慢来,慢慢来就行了。”

他知道,这种事情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迟早姜钧会知道。如果赶在姜钧知道之前,他和郜天明没有一个决断,很可能前功尽弃,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南方集团保不住,就连他的饭碗都可能丢。在郜天明第5次提出马上实名举报时,裴国光终于撑不住了:“好吧,既然要干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不怕我怕什么?我们俩联名。”

第二天上午,郜天明和裴国光拿着装有厚厚一叠材料的档案袋,走进了滨海开发区纪工委。

姜钧还在焦急地等待贷款,等待着银行过来对南方大厦进行资产评估。前几天,茉莉花来了电话,通报他资金已经全部顺利转到了加拿大,追问他贷款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姜钧说不清道不明,只好说正在由财务部抓紧办理。茉莉花一句话惊醒了他:“你怎么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当甩手掌柜啊?这种事情必须得亲力亲为,让财务部的人陪着你去处理技术性问题。万一财务部的人跟你不一条心昵?万一他们拖而不办或者跟银行勾结起来蒙你呢?”

姜钧当时口头上说不会不会,财务部绝对在我的掌控之中,放下电话,心里却不由起疑。这件事情从安排给裴国光,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只听裴国光那个瘦猴整天说正在办理,正在办理,实际上到底进展怎么样了,他却并不掌握具体情况。姜钧叫来了他调进南方集团的亲信会计,查问这件事情的进展,会计也云山雾罩:“好像裴总监在办理,他整天在外边跑,不像以前整天在办公室待着,可能就是跑贷款吧?”

姜钧追问:“你看到他办理贷款手续了吗?比方说在申请书、贷款表格上签字盖章等等。”

会计的回答让姜钧紧张起来:“财务部的印章都在裴总监手里,他盖没盖我也不知道。”

姜钧知道自己的计划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那就是,财务部的印鉴一直还由裴国光管着。进而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给银行的账本是由裴国光拿过去的,以裴国光的业务水平,只要他稍微认真看看账本,南方集团所有的业务、资金状态他都会心知肚明。如果万一他对自己起了疑心,那就是大大的不妙。联想到在贷款问题上出现的拖拉和裴国光的表现,姜钧身上顿时泛起了一层冷汗。放在过去,姜钧安排裴国光处理这种业务,他一定会兴致勃勃劲头比姜钧本人还大,一天不在姜钧的办公室跑上个三五回汇报每一个进展细节,就不算工作干到位了。可是,这一回他的表现却截然不同。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姜钧不追着屁股后面问,他不带主动汇报的,而且好像还有意无意地回避姜钧,怕姜钧催促他。姜钧断定,这个瘦猴肯定察觉到了什么,肯定在和自己玩猫腻。

“你认不认识工商银行的人?”

会计忐忑不安,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他一句:“姜总,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姜钧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你认不认识工商银行的人?”

会计局促不安地回答:“认识一个前台经理。”

姜钧起身拿起皮包:“你马上跟我去一趟工商银行,找那个前台经理,让他把我介绍给信贷部主任。”

会计连连答应,姜钧打电话到总经理办公室,叫李天来马上开车送他去工商银行。

姜钧到了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问到贷款情况的时候,信贷部主任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贷款申请书、贷款申请表格以及账目审理程序都已经完成了,现在就等着到现场对抵押物南方大厦进行价值评估。姜钧问他什么时候能去,信贷部主任说要等到对南方大厦的产权确认程序完成以后才过去。姜钧追问这个过程需要多久,信贷部主任女人一样咬着手指头盘算一阵告诉他,快则30个工作日,慢则两个月的时间。

从工商银行出来,姜钧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确认,裴国光那个瘦猴并没有问题,说的也都是实话。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等那么长的时间?

姜钧走了以后,信贷部主任马上给裴国光挂电话通报情况,裴国光却关机了,信贷部主任喃喃骂了一声:裴瘦猴真会节约,大白天关机干吗?算了,反正我的心尽到了。

裴国光关机,是因为他正跟郜天明一起汇报姜钧的问题,赵副书记亲自接待了他们。听完了他们汇报的情况之后,赵副书记蹙眉咧嘴,好像突然犯了牙疼:“你们介绍的这个情况非常严重,说实话,我都不敢相信。对这类案件,我们一是要非常重视,二是要非常慎重。这样吧,材料你们先留在这里,笔录还要麻烦你们签字,这件事情你们要严格保密,任何人不能透露,问题的严重性我想你们也明白。”

郜天明跟他有过几次接触,所以说话比裴国光随意一些:“我们哪敢泄漏,就怕你们泄漏,一旦泄露,倒霉的是我们,跟你们没关系。”

赵副书记是明白人,马上知道郜天明指的是什么:“郜天明同志,你请放心,我们纪检监察机关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而且我以我的党性、人格向你们保证,我们纪工委的每一个同志,跟你们举报对象都没有任何私交。今天的事情,只限于我和林处长知道,如果消息泄露出去,你们尽管追究我的责任。”林处长就是曾经到南方集团调查姜钧和贾美丽男女关系的那个处长,这一次谈话,他屈尊当了书记员。

送他们出来的时候,赵副书记一个劲感谢他们,倒好像他们不是来举报,而是来送了一份厚礼。出门以后,坐到车上,裴国光问郜天明:“那个赵副书记老感谢我们干吗?我们好像应该感谢他才对。”

郜天明对裴国光解释:“你以为纪检监察部门就没有功利之心了?如果我们举报的案子是真的,他们能查办这样一个案子,就是巨大的成绩,起码年终总结上可以大书特书一笔。而且查办的是省国资委主管的国有企业,不会对他们开发区的干部廉政建设带来负面影响。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案子,对任何一个纪检监察机关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情,他能不感谢我们两个举报人?”

裴国光这才明白:“哈哈,还真是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道道啊。”

看到裴国光情绪好,郜天明问他:“感觉怎么样?”

裴国光说:“心情好多了,不管怎么说,事情该办的办了,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眼下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郜天明心情也异乎寻常的轻松,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冰块犹如见到了炙热的阳光消融殆尽:“对,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说吧,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裴国光想了想说:“还是到海边上吃大排档吧。”

郜天明否定了他的意见:“吃海鲜不喝高梁酒不行,喝了高梁酒,下午还上不上班了?再说还得跑那么远的路,就近吃点算了。”

裴国光哈哈笑着骂他:“你请客就不吃海鲜,省钱是不是?”

郜天明也打哈哈:“该省就得省啊,往后说不准到哪里刨食昵。”

两个人到距南方集团不远的街面上要了几个菜,两碗米饭,一人一瓶啤酒,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回南方集团办公室找午觉。车开到南方大厦下面,两个人不由大吃一惊,几辆警察亮着警灯,堵住了南方大厦的入口,一帮警察正忙忙碌碌地到处贴着什么。郜天明和裴国光连忙下车跑过去一看,警察正在贴盖着法院红印章的通告。

郜天明扯住一个警察问他:“你们是哪的?干什么?”

警察乜斜他一眼:“你是哪的?你要干什么?”

郜天明自我介绍:“我是南方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说:“我们是法院的,过来查封你们的财产。”

郜天明和裴国光凑近通告一看,原来是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中原化纤公司起诉南方集团拖欠巨额货款的案子,并且接受了中原化纤公司诉前财产保全的申请,对南方集团名下的南方大厦进行查封。查封期间不影响大厦的各项经营活动,但是却禁止大厦进行任何形式的产权转移、转让和抵押。

郜天明还在发懵,裴国光却已经明白了:“中原化纤公司把我们集团给起诉了,快走,快走。”

郜天明被裴国光扯进了电梯,裴国光脸色极为难看,那张脸整个变成了一颗僵硬的核桃:“中原化纤这是申请了财产诉前保全。”

郜天明质疑:“诉前财产保全是要相等价值的抵押物作抵押的,我们这座大楼起码能值1个亿啊。”

裴国光说:“人家不是根据我们大楼值多少钱申请诉前保全,是根据人家的起诉标底申请的财产保全。据我所知,南方集团欠了人家将近6000万元的货款。中原化纤那么大的企业,搞上五六千万的资产作诉前财产保全抵押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郜天明腿发软了:“完了,南方集团真的完了。”

裴国光显然腿也软了,蹲到电梯里,眼泪居然涌了出来:“娘的,紧赶慢赶没赶上,到底让姜钧那个狗日的把南方集团败光了,今后我们怎么办啊?”

郜天明心里也酸酸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跟裴国光一样,直想哭。电梯停了下来,几个警察从外面涌进来,按了去一楼的按钮。郜天明连忙拖了裴国光出了电梯,来到了裴国光的财务总监办公室。两个人进了门,呆呆地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裴国光突然蹦起来,对郜天明说:“赶紧、赶紧通知赵副书记,让他们把姜钧抓起来,抓起来。”

郜天明无奈地说:“赵副书记他们纪工委没有抓人的权利,即便要对姜钧双规,也得开发区党委常委讨论批准,根本来不及了。”

裴国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掏摸着:“名片呢?赵副书记的名片呢?我得给他打电话。”

郜天明拨通了赵副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裴国光喊起来:“给他打手机啊,你傻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顾什么啊?”

郜天明连忙又拨打赵副书记的手机。手机通了,赵副书记刚一接电话,裴国光就扑过来抢过话筒嚷嚷起来:“赵副书记,不好了,南方大厦让人家查封了。你们快来吧,把姜钧抓起来,不然他马上就会逃跑啊。”

赵副书记也愣了,沉默片刻才问:“郜天明昵?”

裴国光马上把电话还给郜天明:“快,你跟他熟,你跟他说,请他们马上动手,把姜钧抓起来,不然就晚了。”

郜天明接过电话,把情况给赵副书记说了一遍。赵副书记沉默片刻,对郜天明说:“我正在检察院和反贪局的同志研究你们举报的问题呢!你们上午走了以后,我马上向开发区党委领导作了汇报,党委领导非常重视,指示我们和反贪局联合办理这个案子。这样吧,你和财务上那个同志,马上到姜钧那里看看,我们现在就过去。”

郜天明好奇地问:“你们现在就能抓姜钧?”

赵副书记说:“当然不能抓他,可是我们找他谈话了解情况总是可以的吧?”

郜天明明白了赵副书记的意图,他是想采取这种方式先把姜钧控制起来,防止他逃匿。他放下电话,拉着裴国光就上楼找姜钧。路上,郜天明对裴国光吩咐:“我们俩就把他黏住,等赵副书记他们过来,不管姜钧怎么说,怎么闹,我们都不能放他走。”

裴国光坚定地连连点头:“就是那两个保安过来跟我打架,我也不放他走。”

然而,两个人上了楼,来到姜钧的办公室,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保安,姜钧的办公室门也关着。他们俩敲了半天,里边声息全无。两个人脑子里同时蹦出了一个念头:姜钧跑了。

原来,姜钧从工商银行回到南方集团之后,刚刚在办公室里坐定,法院派过来的法警就到了。猛然看到一大帮警察闹哄哄地闯了进来,姜钧吓了一跳,以为是来抓他的,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领头的警察就开问了:“你是姜钧吗?”

姜钧本能地点头认可。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不承认自己就是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警察又问:“你是南方集团的法人代表吗?”

姜钧再一次点头认可。

警察掏出一页纸开始对他宣读:“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庭裁定书:南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中原化纤公司起诉你们恶意拖欠货款数额高达58,533,860元,申请诉前财产保全,并提供了标底相应数额的抵押物作为风险担保。故此,经本庭裁定,决定对你公司的财产进行保全性查封,冻结银行账户,查封南方集团名下南方大厦。案件受理期间,查封冻结所有财产不得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进行产权转让、财产抵押或财产转移。如对本裁定有异议,请于接到本裁定15日内向本庭提出申诉,开庭通知另见案件受理通知书。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审判庭。”

警察拿着裁定书让姜钧签字的时候,姜钧才算彻底明白了,人家是法警,不是公安局的刑警,不是来抓他的,是来查封财产的。明白了这一点,他镇定了许多。尽管如此,签字时他的手仍然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姜钧两个字看上去活像“美金”这两个字。

签完裁定书送达通知书,法警又递给姜钧厚厚一摞材料。姜钧翻看一下,是中原化纤的起诉状、欠款证据副本和法院受理通知书之类的司法文书。法警又让姜钧在受理通知书送达书上签了字,然后转身离去。

法警一走,姜钧愣怔片刻,蓦然醒悟,银行抵押贷款已经不可能了,此时不走,很可能就永远也走不脱了。他忙不迭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下楼叫了李天来和两个保安,坐着车离开了滨海开发区。

上车以后,姜钧关了手机。据说,公安机关可以根据手机发射的信号追踪到手机的具体位置,姜钧尽管弄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传说,但是出于谨慎小心,他还是关了手机,并且让李天来和两个保镖都把手机关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宋大炮出手竟然会如此狠辣,就在这关键时期,这极为迅猛的横拳,打了姜钧一个措手不及,完美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抓紧和茉莉花联络,确定下一步的去向。出国逃亡是肯定的,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安全地出去。

李天来开着车问他:“姜总,上哪?”

姜钧说:“回省城,给省国资委汇报一下。”

其实,他根本就不会再在省国资委露面了。他已经打算好了,到了省城之后,摆脱李天来和保安,然后找个地方隐藏起来。

就在姜钧匆忙逃亡的同时,刘副主任正打电话找姜钧报喜。根据可靠消息,对姜钧调任金山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的提名,已经通过了省委组织部的审查,不日就由省政府颁发任命书。本来刘副主任在省国资委通过了推荐姜钧的决议之后,就打算给姜钧打电话报喜,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在省委组织部审核的过程中情况有变,他落个报空信的名声,影响自己的声誉和权威,于是一直等到省委组织部有了确信,才给姜钧打电话报喜。没想到姜钧的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又关机,这让刘副主任多多少少有点沮丧、遗憾,他喃喃地抱怨着:“这个姜钧,怎么回事?不在办公室待着,手机也不开,搞什么名堂么?”

挂了电话,刘副主任坐车到省城最豪华的东亚酒店赴宴,饭后还要到最豪华的妖艳洗浴中心潇洒。今天晚上,是一家国企的副总做东请他,他明白,那个人是想通过他调到南方集团接替姜钧当总经理。

“奶奶的,现在的人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还真进入信息时代了,姜钧还没走,那边就已经盯上这个位子了,真是难以思议。”路上,刘副主任喃喃自语,司机连忙问他:“刘主任,你说什么?”

刘副主任不耐烦地训斥他:“我什么也没说,好好开你的车。”

南方集团乱成了一锅粥。郜天明和裴国光来到楼下办公区的时候,办公室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了,满地都是烂纸盒、碎纸屑。现在南方集团大部分都是姜钧弄过来的人,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一见南方集团出了事,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总经办只有小林还傻愣愣坐在座位上好像在等着谁给他发最后一笔工资,王小车也不知去向,估计他不会跑。

郜天明和裴国光好像浑身都没了筋骨,软塌塌地坐在总经办等赵副书记,他们现在想打听一下姜钧的去处都没人可打听。两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里一团糨糊,什么话都不说,也找不出话来说,呆呆地坐在那里活像两尊泥人。

一直到赵副书记带着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冲进来,他们俩才活了过来。裴国光的反应最为强烈,见了赵副书记居然号啕大哭。赵副书记边劝慰裴国光,边匆匆听了郜天明的汇报,正要和反贪局的人商量下一步的对策,裴国光却疯了一样跳着脚骂起人来:“你们纪委是干什么吃的?我们纳税人付钱养活你们有什么用?把犯罪分子送到你们家门口,你们都给放过了,要你们有什么用?你们就会抓搞破鞋的,真正的犯罪分子你们见了都不敢抓,你们说说党和国家养活你们到底有什么用啊?”

赵副书记面色铁青,尴尬至极,郜天明连忙过去拉开揪着赵副书记不撒手的裴国光:“国光,你失控了,现在不是闹事骂人的时候,你冷静冷静,赵副书记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郜天明这么劝慰裴国光,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也许赵副书记他们还有机会抓住姜钧,可是即便抓住他,就能追回已经不知去向的巨额资金,就能保证南方集团继续存在吗?现在基本能够确定的是,无论是他还是裴国光,都将和南方集团已经下岗失业的员工一样,走进劳务市场,走进人才交流中心,一切从头开始。说来也怪,就在这个极不适宜的时间,他却遽然又想起了刘欢的歌声:“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

只不过,此刻回响在心头的歌声,却让他觉得很不是味道,有那么一股旁观式的轻浮和做作。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人生豪迈个屁,你他妈的从头再来一次看看。”

赵副书记连忙问他:“你说什么?”

郜天明气恨恨地说:“没说什么,骂老天爷呢。”

赵副书记也气恨恨地说:“你们等着看,我就不相信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他跑了。”说完,带着人一扭身走了。

郜天明对裴国光说:“国光啊,别丧气了,没用,我们还是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家吧。对了,现在可以给省国资委汇报了,让他们看看,他们给我们南方集团派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当总经理,请董事长,那个刘副主任过来收拾残局吧。”

姜钧到了省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了。路上李天来和保安轮换着驾驶,连夜赶路,一夜未睡。到了国资委门口,姜钧下车,让李天来带着两个保安先到酒店登记两间房子住下来,登记好房间以后给他来电话,他自己先到国资委去汇报情况。李天来开着车和那两个保安离开以后,姜钧并没有进国资委大楼,而是转身打了一部车来到城乡结合部,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这种旅馆不需要身份证,只要给钱就能住。

在屋子里猫了两天之后,姜钧出门就地买了一张手机卡,又找办假证的做了一张假身份证,离开省城去了上海。他跟茉莉花已经联络好了,在上海等待茉莉花给他寄加拿大的绿卡,然后从上海出境。

特快专递确实快,姜钧在上海刚刚等了一周,绿卡就到了。他装扮一新,买了直飞纽约的机票,准备过境美国进入加拿大。但是,他终究没有跑掉。滨海开发区纪工委和反贪局两家联手办案,居然让犯罪嫌疑人从眼皮子底下脱逃,在南方集团又被裴国光一顿抱怨、责备,极为恼火,也极为丢脸,没法向开发区党委交代,拼了命的要抓到他。办案组立刻会同公安局到省公安厅办理了通缉令,急事急办,特事特办,在所有出境口岸严防死堵。赵副书记、反贪局长和公安局长亲赴北京、上海、广州三大出境口岸坐镇,终于在上海虹桥机场安检处堵住了姜钧。

姜钧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并没有惊慌失措,对这种可能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押上警车的时候,他苦笑一声叹息:“唉,在千千万万个国企总经理中,我只不过是比较倒霉的一个而已。”

随着姜钧的被捕,南方集团涉嫌犯罪的所有人都进入了公安局和反贪局的视野。不久,小乌龟也因涉嫌侵占国有资产被带回了滨海。

董事长刘副主任亲临南方集团处理善后,到法院正式申请南方集团破产。

郜天明和裴国光同南方集团的其他职工一样,成了人才交流中心和劳务市场的常客。找工作的日子里,郜天明嘴里经常哼唱的歌就是《从头再来》。这首歌,如今唱起来感受非常不同,唱着唱着就想哭,就想骂,就想嚎叫,就想打人。后来,唱腻了,郜天明就不再唱这首歌,改唱《国际歌》。他觉得《国际歌》更切合自己如今的心境,更能抒发自己如今的感情和对未来的向往。有两次,排队等候面试的时候,他无意中唱出了声,立刻招来了四周惊悸的眼神,似乎他是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就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凑了过来问他:“哥们,你没事吧?”

郜天明回答:“没事,就是想参加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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