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 - xp1024.com
《国子监绯闻录》


第壹章 浮尘事

今是腊月二十九,天色将黑未黑,窗外的雪,正搓绵扯絮落将个不停。

院里有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一只虎皮猫儿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贴着五彩门神的乌油院门敞着,八个太监抬着明黄步舆经过,后紧跟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一晃目,嘎吱嘎吱没了踪影。

芳沐姑姑撑着青绸油伞,跨进门槛,一个扫径开道的婆子迎前,两人嘀咕了会,她从袖笼里掏一串钱递上,那婆子接过,并道了谢,去了。

院里没有了人,湿漉漉的青石板径,渐渐被一层薄雪微覆。

待她穿过廊芜,掀起正屋的红毡帘子,便见舜玉蜷着身坐在炕上,扭头朝窗牖外看得出神。

房里没有什么烟火气,芳沐轻着手脚,去炷支香,火盆里埋两块青炭,再抱过条褥,搭在舜玉的腿上。

半晌,就听得舜玉很低的问:“方才乘轿子从门前过的,除了皇上,还有谁?他们要去哪里?”

芳沐如实禀说:“回皇后娘娘,是兵部尚书夏大人,酉时来的,一直候在书房,刚陪皇上回宫去,戌时会在集英殿,观文武百官朝贺。”

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舜玉柔软的鬓发微乱,她抬手拂了拂,又问:“外头比往日清静,妃嫔们都接进宫去了?”

“回皇后娘娘,该走的都走了!”芳沐说话一向滴水不漏,舜玉却听得这话,说的可笑极了,脸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神色。

直到窗外那虎皮猫儿畏冷的踱着步不见,她才收回视线,却瞅见芳沐依然垂手默立炕边,遂笑了笑:“你还在这作甚?要看着本宫死么?你是见过鸩毒毒发模样的,可不好看。”

似说中心思,芳沐眼神闪烁,却又瞬间平静,她是夏贵妃身边的人,皇上及后妃被强驱这里时,伺候的宫人没带出几个,皇上见皇后身边无可用之人,才命她至跟前伺候至今。

或许晓得她心不在此处,皇后对她也一直淡淡的,并不亲近,连话都鲜少聊几句。

即是情薄如纸的主仆缘分,她做下身不由已的算计,也无需太过愧疚。

“皇上让我守在这,送皇后娘娘一程!”一语未了,但听得外头有脚步声,宫人进来禀:“夏贵妃来了!”

话音才落,一个身着海棠红羽缎披风,满头珠翠的女子已进来,见舜玉好端端坐在临窗大炕上,裹着樱草色洒花褥子,面色除微有些瓷白,与平日并无异样,倒怔了怔,也不晓得在问谁:“还未毒发么?”

舜玉噙起嘴角冷笑:“夏贵妃来早了,再过二刻来恰是时候。”

“无妨!正可以同你说几句话。”夏贵妃并不以为意,芳沐已端来椅子伺候她坐下,又斟上滚滚的茶。

“这房里可真是冷。”她啜口茶,有些抱憾的微嘲:“难得那瓮梅花酒酿成了胭脂红,这会若能吃一杯儿,该多好!芳沐,你说是不是?”

芳沐低眉顺眼道:“那酒于三年前小雪节令时,皇上收了些晚水梅花瓣,腌渍了,亲手酿出一瓮埋在院角,是专给皇后娘娘吃的,贵妃娘娘碰不得!”

夏贵妃轻挑眉,噗哧一笑:“你当我稀罕么?!总没这条命稀罕!”

舜玉原不觉得冷,此时却觉一股阴森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另她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

两年前光景,镇守北疆的昊王朱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兵叛乱,把当今皇帝、自个的侄儿朱煜拉下大殿龙位,将其及后妃圈禁于宫外,这座偏僻府邸里。

又胁迫朱煜颁下召书,以身恙恶疾为由,允他摄政,再是一番大刀阔斧的杀戮,满朝文武皆成效忠朱颐的党羽。

某夜,舜玉乘一抬暖轿悄进入沈府,去见了朱颐的宠臣,首辅大人沈二爷。

离开时已是五日后的清晨,她神色疲倦的下轿,失魂落魄地走过穿堂,远望到朱煜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廊下凝神,听到动静急迎过来,并不问舜玉话,只攥住她的手带至棵老梅树前,看着他将瓮埋进地下,然后扬起脸,笑容温和:“晓得你爱吃梅花酒,朕只给你特意酿的,不假他人之手。”

舜玉原还是满心的惶恐羞惭,蓦然感动地落泪,至今还能忆起朱煜那时的神情,一如他俩初遇时,那个眉眼明朗,将她暖慰的清梧少年。

她不惜用美色去助这个男人重回金銮殿,而他,却自那刻起,精心备下一瓮甜毒酒,只等皇权再握时,敬她一杯。

舜玉嗅到一股铁锈的鲜腥气,轻拭唇角,血已洇染半张帕子,她是快要死了吧!

听夏贵妃还在问:“皇后可知皇上作何哄你吃下毒酒?”

似知晓她不理会,索性自答道:“你与首辅大人秽乱宫闱三年,昊王摄政时,早有众臣及言官朝奏弹劾,皇上护着无人敢动你,而今皇上得复帝位,自当清肃后宫,威以服众。此番看来,实是你咎由自取,可是谁也怪不上。”

话落,帘外适实一阵响动,却是个手执麈尾的掌事太监,来问贵妃娘娘可说完了话,还得赶去宫里陪皇上进殿朝贺。

这便是要抬身份了!他相由心生,显一脸的谄媚。

都是会听话寻音的主!舜玉抬眼,看向满脸喜色的夏贵妃,心中一动,沉着声开口:“你与本宫旧年争后位时,就听闻夏大人曾彻查过田家满门抄斩一案,只问你可知晓到底是何人主使?”

舜玉为田氏遗孤,从入宫至今数年,零零碎碎拼凑出骇人的真相。

宫中或朝堂视田家一案为禁忌,向来讳莫如深。即便先皇偶见她感触提起,也总语焉不详,神情亦是悔恼不已,竟是中了某个权臣的奸计,却又有苦难言。

毕竟下昭批红的,是他。

“我怎会知这个?你问错了人!”夏贵妃满面明媚,答的心不在焉,不知怎地手一滑,茶碗摔在地上,豁啷泼了茶一地,她明明是要搁在洋漆小几上的。

“晦气!”嘟囔着站起,朝芳沐瞥了眼,蹙眉道:“你忤着作甚,还不快随我进宫去。”

芳沐仅犹豫了下,便很快的应声领命,行前去打起帘笼,夏贵妃揩着帕子,一步一慢,走至门边,略站了站,忽儿回头瞥去。

天**晚,烛火将熄未熄,升腾起一缕残烟。

昏蒙光影在室内渐缓流动,萤白雪光透进薄窗来,浅凝在大炕上,垂死的皇后抻直了腰,安静从容地坐着。

夏贵妃恍惚了一下,怪不得连首辅沈二爷都被她迷了心,真是个美人儿,连死时的模样,竟一如灿若桃李般惊艳呢。

建武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田皇后薨逝,存年二十五岁。次月吉日,册封贵妃夏氏为皇后。

建武五年二月十日,建武帝感首辅沈泽棠助其复帝位有功,进其为太师,加岁禄五百石。

建武五年三月起,首辅沈泽棠称病抱恙,府中不出,拒主持内阁大政。

建武六年一月十日,次辅杨衍上疏弹劾首辅沈泽棠八条罪状,建武帝大怒。

建武六年二月一日,首辅沈泽棠满门抄斩。

第贰章 心惑时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小庭深院,一个男人披着石青刻丝鹤氅,静看那女子倚树而靠,胸前血渍斑驳,亦如满桠红梅赤焰喷霞。

“沈大人,皇后娘娘腹中已怀胎三月!”一着鹅帽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低声禀报。

半晌,男人才开口:“我令你把守栖桐院,一步不离守住她,你去了哪里?”

校尉神情大变,半膝跪下:“老夫人带着夫人突然而至,命尔等退下。”

“自回锦衣府领罚!从此后勿让我再见到你。”淡淡的打断,语气甚比平日里听去更温和些。

校尉面如死灰的应诺,转瞬已退入暗影深处。

无人再敢上前打扰,男人眸中浓墨深凝,径自缄默不语的望着那女子,雪愈发大了,落得他一肩苍茫。

直至一阵卷地寒风刮过,红笼中的星火微颤摇晃几下,终是灭了!

他转身离去。

冯舜钰蓦得睁开眼,手还下意识地抚着腹。

神思昏沉沉的,一时竟不知来处。怔了会才觉,她正坐在临窗大炕上,腿儿缩在青莲色团花锦被里取暖,面前横设黄花梨炕桌,一本半新不旧的《孟子》翻了大半,洇黄的纸张湿了一片,是睡意朦胧时滴嗒下的口水。

她把书慢慢阖上,朝窗外看去,夜色迷蒙,明日是元宵节,游廊罩棚下已提前挂了**盏荷花灯,风一吹,红穗子摇来晃去的荡。

犹记得饮下甜毒酒,她挣扎着从屋里出来,死在一棵怒绽的老梅树下。不知怎的复又睁开眼,却同秦仲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正一路沿官道朝南狂奔。

竟是又回到田家被满门抄斩那日。舜钰拒绝随秦仲回秦府藏匿,而是提议去肃州寻冯司吏,冯司吏与田父是生死至交,亦是秦仲的连襟。

等她两月前赴京进秦府投亲,秦仲惊跌在椅上,五年不见,田家的九儿姑娘已成束发冠巾的男儿郎模样。

前一世那些糟心的已许久不曾入梦,不知怎的今又突然萦回。舜钰只觉口舌干燥,叫了几声肖嬷嬷,不曾有人答应,正要下炕,却听帘子响动,进来一个丫鬟,去倒了松针茶捧上。

舜钰接过茶碗吃两口,见她穿着橘黄洒花袄,下面梨花白裙子,杨柳细腰,鹅蛋脸儿,乌鬓簪着枚点翠钗子,有些故意的打扮过了,是认得的,秦家嫡子秦砚昭身边大丫鬟,名唤柳梅。

遂问她:“肖嬷嬷去哪了?方才听着院里咚一声响。”柳梅淡笑说:“是在外做官有大半年的昭三爷回府,石板路滑,小厮抬箱不慎摔了。二夫人想念,等不及明日,刚特来瞧他,肖嬷嬷被叫去跟前伺候。”

见舜钰嗯了声,她继续道:“夫人让我来捎话,夜已深,你不必拘着礼去见三爷,只管歇着就是。”说完微福了福,告辞着离去。

转身刹那,她敛笑肃面,这位小爷是二夫人妹妹家的哥儿,进京欲入国子监就学,不过是个外姓的贫亲戚,哪需她这样的大丫头亲自来一趟呢。

舜钰看她急匆匆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帘后,不由抿抿唇,茶也不想吃了,顺手搁炕边的雕漆几上。

一缕凉风顺窗缝透进来,她寻件衣裳披上,撑着腮重将《孟子》随手翻了一页,正是看到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大舜仰天在旷野哭泣呼告,实因他又怨恨又思念。

舜钰魂飞魄散那刻,依稀见父亲携母亲站黄泉路口,翘首来迎她,后跟一众兄长姐姐们,衣袂翩跹,说说笑笑个不停,也在欢天喜地等她。

大哥年长她许多,平素性子最为沉稳冷静,此时却耐不住的奔来,一把将她抱起,手臂锢的她有些疼,话里道不尽的怜惜。

“小九儿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舜钰大哭。

她不该哭的,或许就随她们去了。

可她却悲鸣着再次重见天日,那就把自已一腔怨恨及思念皆抛却吧。

田家历朝为官,世代忠烈,反遭陷害至满门抄斩,前世她碍着女儿身,又因情所困查而不获。

现今可是大不同了!此生她唯能做的,便是让沉冤昭雪,还田氏一族清白之誉。

至于旁的,早已与垂死时堪破。

因是元宵节,秦老太爷命在正厅中摆十来桌酒席,定了剧团,各房一应必要到,吃宴听戏,观灯猜谜,图个团圆热闹。

一早,舜钰带着肖嬷嬷候在秦砚昭房前。他是外戚,又寄住在秦砚昭院内西厢房中,于情于礼主人回了,她也该来问安才对。

前下过一场晚雪,这两日阳光晴好,黑瓦屋檐落下水串,嘀嗒嘀嗒个不停。

穿堂处种了松柏,有个石彻的四方小池,浮了层薄冰,隐见红鲤摆尾,一只猫儿弓背蹲池沿垂涎。

几个丫头正在扫雪,舜钰看了会,再收回视线盯着丁香色绣竹棉帘发呆,过去已快半个时辰,报传的丫头只让她等着。

肖嬷嬷看看她脸色,低声劝慰道:“昭三爷昨夜半才回,又同夫人闲话久些,寅时方困下,不如过会再来问安也好。”

舜钰抿紧了唇,跺跺发僵的双脚,有些犹豫,却见帘子一动,柳梅端着铜盆出来泼水,见着她只笑道:“三爷还要睡觉呢,只叫你不必等了。”

柳梅不曾梳洗,还穿着昨晚看到的那身衣裳,梅花盘扣松散了几颗,一缕乌梢俏掖进颈里,眉眼间溢出几分娇俏。

看着她这副姿色,肖嬷嬷神情突得一冷,舜钰无所谓的转身,沿游廊朝外走,昨同秦仲说好,由他引领着去吃元宵宴的,时辰已有些耽搁,秦老太爷是个古板严正的脾性,只怕会心生不喜。

舜钰暗叹口气,不知秦砚昭何故这样捉弄她,此时他俩还不曾谋面,亦无前世里那些解不开的仇怨。

出了院门,她站了站,鬼使神差地扭头朝门上高悬的匾额望去,瞬间有些怔忡,原该是类似清和院还是清阑院这样的别称,她虽记得有些模糊了,但决计不会是“玄机院”这三个黑底鎏金的大字。

第叁章 吃戏酒

舜钰随着秦仲穿园过巷,很快至翰墨院处。

各色花灯目不暇接,树上、山石、窗门皆满挂,前廊更是几步垂一只,灯面除绘梅兰竹菊外,还附了题诗谜面。

几个垂髫稚童抓耳挠腮的猜着,丫鬟小厮也三两躲懒来凑趣,各房主子交待过,若能猜得对,可去领金锞子。

这是每年秦府的重头戏,秦老太爷偏爱聪明伶俐有才学的下辈,最不吝这方面的打赏,今这金锞子是浇铸成柳叶状的,比往年份量更实些。

舜钰边走边溜眼记了几个谜面,只道简单易猜。

走十数步方至正厅门前,放眼尽是各式锦绣花灯,高低次落挂吊,厅内用冰裂纹菱花扇门把厅分左右两区,左是府中小姐媳妇等女眷,右则是各房老爷少爷,和请来的宗族长者或子弟,十来桌席已是坐得满满当当。

最前面搭好了戏台,还未开演,时不时有鼻抹豆腐白的丑角,上下翻腾热场,逗得众声喧哗,笑语鼎沸。

秦仲领着舜钰绕席朝里走,不远便见秦老太爷端坐如意云头纹交椅上,头戴四方平定巾,着一身青布大袍,正淡定吃茶。

同席的有大老爷秦良,三老爷秦林、五老爷秦皓,还有两个少爷,分别是三老爷的二子秦砚宏、五老爷的长子秦砚春。

靠扇门簇立了五六个倒茶递馔的丫鬟,皆穿一色的荼白棉袄及裙,外罩水红比甲,十分简素。其中一个见他们过来,忙去取了黛绿缠枝莲纹的圆垫,摆秦老太爷的脚前。

舜钰上前跪下磕三头,说些寿比南山的吉言祥语,方算正式见过礼。

秦老太爷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着青布直身直缀,朴实乖觉的模样,已有几分喜欢,吩咐丫鬟多给了押岁钱,命他不要旁去,和秦仲一道坐他身边。

待舜钰坐下,逐又问他家中情形,可有进学,听他嗓音虽稚嫩,却对答如流,且又说为院试案首,获廪生之名,此番是得肃州府学举荐,进京入学国子监而来,也不过才十六七年纪。

众人皆暗啧舌,对他一时另眼相看。秦家祖上也曾出过一甲状元榜眼之流,做过二品以上大员,如今子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也就大儿秦良和长孙砚昭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现分做着四品和五品的官儿。

秦老太爷扫一眼砚宏和砚春两个孙辈,同舜钰差不多的年纪,正为块酥油鲍螺争抢不休。

只觉吃相难看,举止粗鄙,实看不出有大才能之相,顿时心中凉了一截,默了半晌,朝秦仲蹙眉问:“听说砚昭昨晚已回府,此时不来吃宴是何故?”

话音未落,便听有清朗声传来:“谁说没来,是祖父不曾正眼瞧我。”舜钰仰头,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个轩昂青年,一身崭新的石青色团花绸杭直裰,发束起戴网巾,面容清隽,或因昨夜没睡好,眉眼间显了一抹淡淡的疲倦。

他利落的跪下给秦老太爷磕头,又朝各房叔叔分别见了礼,趁这当儿,但见个小丫头端过一张椅,踌躇着不知该摆何处,舜钰便从秦老太爷身边挪出地来,帮衬着把椅放好,小丫头细眉细眼的,朝她笑笑,福身走开。

待秦砚昭在秦老太爷身边坐稳,秦仲笑指舜钰道:“你还没见过他!这是肃州姨母家的哥儿舜钰,你的表弟,现暂住你院子西厢房里。”

“表弟?”秦砚昭视线落在舜钰脸上,噙起嘴角打量:“有没有认错?这明明是张女孩儿的脸。“

众人朝舜钰齐齐看来,都笑着称像。秦仲额头冒汗,声拔高了些:“砚昭不可妄言,你表弟只是略长得精致些!”

舜钰的心一吊,却很快平静下来,朝砚昭拱手作揖:“实因自幼体弱多病,母亲便把我当女孩来养活,言行举止偏了秀气,表哥提点的极是,日后定当努力矫正,免得再引人猜疑。”

秦砚昭嗤笑一声,摇头道:“我说着玩笑一句,你们慌什么?”将方得的押岁荷包扔进她怀里,神态戏谑:“拿去,权当给你压压惊。”

舜钰手握拳,强自抑着一丝怒火,这男人对她的恶意,实在莫名其妙,前一世她是欠他的,可这会儿,重新来过,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一丝牵扯。

丫鬟恰过来续茶,陆续又摆上各色糕点。秦老太爷拈髯问:“昭儿年后可还要去地方为官?”

秦砚昭放下茶碗,笑答:“旧年整年孙儿都在徐淮一带监管水利,不曾归得家中,李尚书体恤,现调配我分管织造局,倒可留京许久。”

三老爷秦林很是赞许:“织造局是个好去处!原以为你会子承父业,进太医院当职的,现却另有一番出息,定会前途似锦,极好!”

五老爷秦皓经商,主打买卖是棕丝、藤竹生意,听得秦昭竟入了织造局,顿时心思活络,那脸上笑容愈发亲切,话也愈发多起来。

大老爷秦良鼻息处冷哼一声,低得让人难以察觉。

舜钰不想听他们聊谈,朝戏台望去,台中正演着《八仙过海》,铜锣金鼓震耳,七八个戏倌勾着大花脸,各执兵器打进打出,跳上跳下,听不出唱腔,只能图场面荒诞取乐。宫里爱好神仙鬼怪戏,戏班深谙这些官家奉迎帝王心思,便多以此类剧目排演,再传至民间,反成流行。

舜钰不喜却也勉强听着,忽觉衣袖有人拉扯,偏头看去,是坐身旁的秦砚宏。

秦砚宏见得了她的注意,笑嘻嘻作揖介绍自已,再把砚春拉她认识,涎着脸埋怨:“老爷子实在偏心,三哥是拿俸禄的,还每年压岁钱给的最多,我们哥俩所得最少,竟连那些姐儿妹儿都不如,你说可憋屈!?”

舜钰瞬间懂了他俩心思,正嫌秦砚昭丢给她的银钱烫手呢,倒不如便宜他俩。

遂拿出递上,笑道:“我平日里花费不多,这个你们拿去,就当是三表哥给你们的。”

秦砚宏原想这个穷亲戚得了银钱岂会拿出来,权当姑且一试,并不曾抱有希望,哪想她却给的痛痛快快,当下大喜过望,急忙接过,打开荷包即数着,和砚春开始对分。

第肆章 猜灯谜

这时遮遮掩掩过来两个丫鬟,其中一个舜钰认得,名唤巧杏,是秦砚昭的妹妹,六姑娘翦云身边伺候的人。

另一个丫鬟走至秦砚宏身边,把手心里攥的纸条抻开,递他眼面前陪笑说:“这是晴姐儿让拿来给四爷看看,求帮着猜一个,也想赢些金裸子去。”

“寻旁人去,莫来烦我。”砚宏正在数银钱,头也不抬的驱赶。

丫鬟不死心,嘴里嘀咕道:“四爷的扇坠儿、荷包这些,晴姐儿平日里可没少做,就今求着猜个谜面,怎就不肯了,又不是多大的难事。”

砚春是个不嫌事大的,戳他胳膊取笑:“听说你年前被三伯锁在房里,狠命苦读四书,定读出个花来了,就帮着猜个又不费时。”

被这般一闹,秦砚宏手里银角子一抖,才数的又错了,心里窝一团火,瞟溜过谜面,写得是《西厢》中一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打诗词名儿。

顿时气虚半数,若论斗鸡养鸟,玩妓狎倌,呼朋喝友等乐耍无人有他精通,可这吟诗作对写文章却如鬼见愁般,又好面子,眉头一皱道:“愚顽的丫头,没见着我忙么?这谜面简单的很,让钰表弟答你就是。”

砚春打小就同四哥厮混一道,哪不知他意,待要嘲讽,又想老太爷方把这表弟一通夸赞,倒要看他多少斤两,眼珠子一转,附和着点头称是。

舜钰摇摇头,接过那丫鬟手上纸条,略沉吟,让她俯耳过来,轻声低语。丫鬟脸一红,福了福转身走了。

砚春没听清,忍不住问:“表哥所说的谜底是什么?”

舜钰端起茶碗吃茶,笑看他一眼,凉凉道:“这般简单的,你肯定知晓,何需来问我。”

正这时,方去了的那丫鬟重又回来,笑嘻嘻说:“晴姐儿得了金裸子,也没旁得可答谢,只让我把这个送你。”说完把手心里的一物搁舜钰桌前,似怕他不收,匆匆即走,叫也不理。

是个丝织的豆绿色荷包,上绣猫戏牡丹图案,看着颇为精巧。砚春拉拉砚宏笑道:“快快见过你妹婿。”

砚宏抓了一把钱儿扔给他,瞪眼低喝:“你还真敢胡说,再说就是要讨打了。”

舜钰皱了皱眉头,正瞧到巧杏手足无措还站在一边,巴巴看着秦砚昭同老太爷几个说话,不敢上前打扰,又不甘心走的为难模样。

前一世里,同舜钰最为要好的,就是六姑娘翦云了,彼此确真心相待的。

招手唤巧杏过来,问她讨过纸条,看了看笑问砚宏他俩:“谜面是,一点胭脂,谜底在四书中找,猜可是什么?”

砚宏装模作样想了会,才挠头道:“这个比方才那个难猜,好表弟直接说就是,莫来难为我们。”

舜钰朝巧杏道:“谜底是‘赤也为之小。”又把那荷包递她手里:“男女授受不亲,你帮我带给晴姑娘,她的好意我心领就是,这个就无需了。”

巧杏答应着回去,过会又过来把荷包复递还给他:“晴姐儿说送出去的谢礼,怎能再收回,钰爷若不喜丢了便是。”

舜钰默默半会,见她还站着不走,奇怪问:“你可还有事?”

“云姐儿问谜面是官场如戏的,谜底是四书里的什么?”

“仕而优。”舜钰吃口茶,巧杏咚咚的跑了。

“傍状台,端正好;踏莎行,步步娇,上小楼,节节高。”巧杏念着纸条:“这谜底打一物。”

“梯子。”舜钰也不晓得这是第几个了。

巧杏正待扭身要走,却突然见秦老太爷还有几位爷,齐齐盯着她,唬得一哆嗦:“是小姐小姐让奴婢来问的。”

秦老太爷拈髯,道:“不许再来了!再来,刚才猜中得的金裸子全还给舜钰。”话听着严厉,脸上倒并无怒意,却也让巧杏战战兢兢的,慌忙忙领命退去。

晓得她这回是真的不敢来了,众人也都笑起来。

只有秦砚昭表情实在难以琢磨,看她的眼神亦是明亮锐利,舜钰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好在秦老太爷不晓得想起什么事,让砚昭陪他去书桌说话,两人起身相携离去。

正巧着边上过来一小厮,凑近秦砚宏耳边一阵嘀咕,听得他面露喜色,又和砚春低语几句后,再看向舜钰,笑着扯她衣袖道:“这里吵吵嚷嚷的,听得头昏脑胀,府里年轻子弟要好的几个,在木葵堂备了戏酒,特请我和砚春去,你也随了一道吧,听戏饮酒作乐,比这里清静好耍的多。”

舜钰前一世在秦府虽居内宅,却也零散听说过这砚宏砚春极其不长进,混着府里别个庶出子弟,终日花天酒地,聚赌**,是一群倚财仗势,骄横恣纵的纨绔恶少。现邀她同去木葵堂,还不知是怎样藏污纳垢的地方,便笑着欲要推辞。

砚宏以为他是认生,更是热情劝说:“你是要入学国子监的,日后在京为官怎能没有人脉,今来的有刑部尚书周大人长子周海,詹事府詹事魏大人三子魏勋,王大将军之子王延赞,还有些其他的官家子弟,总要在他们面前混个脸熟,对你定是有利无弊的。”

舜钰心一动,倒不是被砚宏此番话打动,而是听到周海在。

她田家五年前满门抄斩,正是刑部尚书周忱带锦衣府侍卫所为,后竟放火一把,将宅院熊熊烧了两日两夜才熄。

“四表哥好意,我若不领便是不识抬举,随你去就是。”舜钰撩袍起身,却听三老爷秦林蹙眉叫住砚宏,喝道:“不在这里听戏吃宴,又要哪里厮混去?”

自古万事总是一物降一物,砚宏虽素有“混世魔王”之称,却最怕自个父亲,听得一喝,立时缩肩垂头,惴惴不安说:“表弟对府里不熟,也听了半日戏,想带着他四处走走看看。”

秦林还欲斥责,五老爷秦皓忙劝道:“这几个能坐到现在已属不易,让他们自个乐去吧,年轻轻的不必拘得紧。”

又朝砚宏几个使了眼色,让他们快走。

秦仲有些担心,却不好显露,只闷声叮嘱:“钰儿不可吃酒,否则回来罚抄书百遍。”

舜钰颌首答应,砚宏已扯着她的衣袖,催着砚春,脚底抹油般朝外蹭蹭蹭急走,直到穿园过院,又走数十步,才大喘一声,松口气慢下来。

第伍章 戏婢伶

三人一路谈笑,才至木葵堂,恰见一丫鬟远远过来,穿黛青缎子袄,杏红绸裙子,乌鸦鸦发中簪着几朵新鲜绢花,手肘处搭着件鹤氅。身段如嫩柳娉婷,瞧着颇有些动人。

见到他们,忙上前福了福身,带着笑问:“各位爷可有瞧着三爷去了哪里?寻了一路不曾见着他。”

“你寻他做甚?”秦砚宏认得是柳梅,壮着胆子上前,去捏她的手。

柳梅唬了一跳,涨红着脸欲抽回手,碍着他是爷又不敢太造次,只抖着声回:“刚刮起卷地风,三爷早起穿得单薄,我给送件衣裳来,你晓得他的脾气,伺候怠慢了,发起火来可了不得。”说着抬眼朝舜钰望来。

早起时这丫头助纣为虐的轻狂模样,舜钰可是还记得的,瞧她说的这话,也吃不了亏,索性闭着嘴不吭声。

秦砚宏想想三哥冷肃严端的脸,起了些怯,正要放她走,却听砚春笑嘻嘻道:“此话过份,我们又没做恶事,只见你亲切,拉着说会话,三哥难不成就吃了我们?”

秦砚宏听此,又理直气壮起来,抬手指去摩挲她的脸颊,涎笑说:“三哥脾气不好,一年又难得回来几趟,瞧你跟朵花娇艳,却锁在房里无人赏,不如索性跟了我去,由你吃香喝辣,无人及我疼惜你。”

“四爷玩笑,奴婢是当年老太太在世时,命到三爷房里伺候的,如若四爷执意要奴婢去,还得三爷、二夫人及二老爷允了才可。”柳梅跪下含泪,身子浑颤不由已。

秦砚宏顽劣心性,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是真的极想得她,见她神情害怕,又听这话,顿觉得无趣起来。

便用指腹把她唇上的红胭脂一抹,放自个唇上咂了,又告诫她不可把这事宣扬,得了诺,才放她哭哭啼啼的离去。

“你不怕她在三表哥面前告你一状?”舜钰回头瞅一眼柳梅远去的背影,朝秦砚宏笑问。

“怕啥?正是年节喜庆里,老太爷图府里一团和气,上下安祥,三哥最谙事理,自会忍下。”砚宏满不在乎:“你莫以为那小蹄子可怜,实则可会来事,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舜钰心头一动,暗忖原以为这秦砚宏是个酒囊饭袋,却也是个有些脑子的,逐淡笑不语。

逶迤转个角,已至内厅,三五丫头争抢着打起帘子,才踏进门槛,就见两个锦衣青年迎上来,其中一人拍手戏谑:“好个砚宏砚春,我可是瞧着你俩在调戏个美丫鬟,怎不把她带进来同乐?”

砚春撇嘴:“那丫鬟是三哥房里的,四哥有心可没这胆哩!”

另一人笑道:“那把你三哥一齐叫来不就成了么?”

“不敢,三哥像祖父性子,正直端方,风月不喜,与我同四哥道不同。”砚春摇头。

砚宏冷冷一笑:“你太抬举他,方那丫头名唤柳梅,就是三哥起的,借用诗词云: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淫词艳藻,实则比我们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气氛有些凝滞,那人朝舜钰看来,眼一亮,拉住砚宏笑问:“这位新来的小爷立了半晌,你怎也不说,可是失礼!”

秦砚宏重打精神介绍他们相识,一个是王将军之子王延赞,另一个是魏大人之子魏勋,还有十数位坐在桌边正闲懒听戏,又上前逐一认过后,相继也落了坐。

桌上摆着各样细巧果点,梅桂菊花饼儿,还有四碟八小盘的精致小菜,皆是腌鱼糟鸭酿鸡之类,名茶玉液分装壶内,吃酒的吃酒,品茗的品茗。

厅前也搭了个四方小戏台,正在唱《牡丹亭惊梦》一折,那伶人踮着脚尖捻步,粉着脸儿,胭脂娇艳,轻轻一甩锦袖,悠悠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吟三叹,嗓音缠绵婉转,连舜钰听了都怔了怔,竟是唱功如此了得。

“表弟,这可比老太爷那里的妖魔鬼怪,来得清雅脱俗可是?”砚宏看出舜钰喜欢,凑近低笑。

舜钰正待答话,却听有一人拍手朝台上喊:“我的玉倌儿,我也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她移目望去,不是旁人,正是坐对面的,刑部尚书周忱长子周海,生得虎背熊腰,颇为魁梧,左右两边分坐十来岁的男童,却做小妇人挽髻妆束,端着小酒盅儿撒娇弄痴的哄他吃酒。

又听那玉倌儿唱:“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周海又喊道:“不怕不怕,鞋袜污了,我再替你买新的就是。”

众人起哄笑:“玉倌儿莫再唱了,还不过来陪你海爷吃酒。”

那玉倌儿果然不再唱,笑盈盈由人搀扶着下台来,男童早乖巧的让开座,周海把玉倌儿拉拔到身边,大手揽住他的小腰紧靠着自个坐了。

台上接替唱的嗓音扮相犹显得粗糙,舜钰听了两句只觉索然无味,看那玉倌儿大抵也就十二三岁光景,容貌风流标致,实看不出是个男儿之身,再想想自已,何尝又不是假凤虚凰呢!

顿时心底戚然,说不出的滋味。

正这时,周海端了酒盏喂玉倌儿吃酒,小优伶柳眉轻蹙:“这几日四处没日没夜地唱戏,嗓子疼痛,更不敢吃酒了。”

周海看着只觉他有西子捧心之态,便把大爷脾性收起,又拈了块甜香饼儿递她嘴前,那玉倌儿揩着洒花帕子掩唇,只道嘴上有红胭脂,还是不肯吃。

砚宏半笑半认真看着玉倌儿道:“莫要仗着海爷宠你就拿乔,虽觉娇憨可爱,可过了度就是撒痴装愚,不讨人喜欢。”

“无妨!”周海正对他新鲜着,并不厌弃,取过他手里的帕子,蘸了碗里的茶水,替他将口脂洗拭干净。

玉倌儿看了秦砚宏一眼,这才道声谢,拈起香饼儿小口小口的吃起。

“小优伶福气,海爷百尝风月,还不曾见过这般伺候过人的。”众人哄道,也无心听戏,只把这二人调侃取乐。

周海亦不介意,倒是小玉倌儿,脸上羞起红霞,难猜是真情亦或是假意。

无人注意到,舜钰正紧盯着周海姆指上,套的一枚墨玉扳指,她垂在桌下的手儿粉拳紧握,指甲已然深刺进掌心里。

第陆章 睹亡物

这枚墨玉扳指,舜钰再熟悉不过。

她大哥田舜吉中了探花,入翰林院编修那日,父亲将此传家之宝送于大哥佩戴,警训他于官场之中,定要戒酒色,德自清,性温润,品刚正。

后来她常缠着大哥褪下扳指,给她玩耍,有次不慎摔落,磕掉玉圈沿边一块,大哥为替她遮掩,特去寻了位擅精雕的师傅,修补的十分巧妙,虽外人瞧不出蛛丝来,却是瞒不过她的。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神色已是如常。

“海爷这玉扳指看着稀罕,想必不是家传即是御赐之物。”舜钰道。

周海一颗心正扑在小玉倌身上,听得问,眼也不抬,只鼻息处“嗯”了声。

魏勋倒是笑了,接话过:“问他现也无空理你,陪哥哥吃了这盅酒,我讲与你听。”

窗外阴沉沉的,厅内不曾掌灯,舜钰背光而坐,难瞧明脸庞,不过他方才在门边,是见过他真容的,可是犹胜那小优伶娇色。

心里有些垂涎,话就说的轻浮,顺将递过一小钟酒杯,陪坐男童乖巧接了,笑嘻嘻送舜钰唇边。

秦砚宏终日与这些人沆瀣,立时看透魏勋的心思,想着秦仲方才交待,正想替舜钰混过,却见他就着男童的手,竟是一饮而尽。

魏勋笑着拍手,和男童调了座,坐至舜钰身边,命丫鬟去点亮灯烛,再凑近神秘道:“你可听过五年前,工部侍郎田启辉满门抄斩一案?”

“此乃大案,父亲又任司吏,我虽远在肃州,却也听闻过。”舜钰想了想,答得平淡。

魏勋朝周海呶呶嘴,低声说:“是他父亲带锦衣卫亲办此案,那玉扳指就从中得的,他家可私拿了不少好物件。”

“那算啥!”王延赞酒已吃的半醉,插话进来:“听我父亲说,周海同他老子那日干了件缺德事,把田家五姑娘给糟蹋了,那姑娘性子可烈,一下子撞柱死了,后听当日在场的锦衣卫传,好好的美人,头骨裂个大窟窿,鲜血溅喷一床,忒是悚目。”

舜钰突觉心口万箭穿过,她想去端面前的茶盏吃,手却抖颤个不住。

魏勋指着周海,吃吃地笑:“他唬出了癫痫之症,可是报应!”

“都过去五年了,你们还跟娘们似的在嚼舌根。”周海瞪眼过来,脸红脖子粗的辩白:“那田家上下,反正总是要死的,你们管她怎么个死法!再听你们见人就说,都抓起来治罪。”

这些官宦子弟相处,自是也按家中官职品级论资排辈,听了周海之言,王延赞果闭嘴不语,魏勋却不怕他,冷冷道:“敢做倒不敢认,还不准旁人说了?你倒是叫人来把我抓起试试?”

魏勋的姐姐前些日才封贤德妃,值皇恩正浓时,谁能拿他怎样!

周海阴沉下脸来,咬着牙吃酒,连小玉倌也懒得哄了。

秦砚宏忙笑着打圆场:“今可是十五,好好的喜庆日,说这些晦气话实在败兴,只怪那田家五姑娘生得太美貌,让人把持不住,她要丑些,不就无这些事了么?”

“你竟能说出这种歪理来。”魏勋抚额叹息,周海倒呵呵一笑,众人见他俩神情有所缓和,也都插科打诨,方把这事敷衍过去。

少刻,秦砚宏离席解手,待完事出来,没走几步,却见舜钰等在游廊处,一怔上前问:“表弟可是要解手?再往前就是。”

“表哥可否帮我说个情?”舜钰朝他拱手作揖,说的直截了当。

秦砚宏笑言:“你说就是,何必这般庄重!还是我不在这会,你得罪了谁?”

舜钰摇头:“方才见海爷指上的墨玉扳指,我未曾见过那般好物,心里挠的很,若表哥能说动海爷,把那扳指借我玩几日,你若想让我做甚,定义不容辞。”

秦砚宏有些鄙薄他觊觎旁人之物,实丢自个颜面,忽而眼珠子一转,拉他衣袖亲热说:“海爷家里稀奇宝贝颇多,一个区区玉扳指,还不在他眼里,况只是借玩几日,有何难的,我去帮你讨!只是”他话锋一转:“只是节后,族里教义塾的先生开课,那个老举子脾气多古怪,到时怕是要查我功课,你帮我制篇八股文如何?议题是四书中那句:《孟子离娄上》中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舜钰原还想他要提多荒诞的条件,却原来是做文章,心一松,终有了淡淡笑颜:“一言为定。”

秦砚宏也笑着伸手到她面前:“你把晴姐儿送的荷包给我,自有妙用。”

舜钰从袖笼里掏了递给他。

二人复又归座,席上人已去了太半,原是至次间开一桌儿,抹牌掷骰豪赌去了。

玉倌儿换了身行头,在戏台上唱着《西厢记》,余下的继续吃茶酒听戏,周海亦在。

秦砚宏凑周海跟前,俯身嘀咕一阵,但见周海有些吃惊的接过荷包,好笑的朝舜钰望过来,莫名的怔愣住心神。

之前不曾点灯,又被初见的玉倌儿迷去魂,现丫鬟将壁柱一圈的羊角灯点亮,又拿了数盏描金细画的纱灯垂悬桌央,中摆如椽大烛,再缨络罩之,竟亮堂一如白昼。

那端坐对面,着青布直裰的少年,便如画中的人儿般,肌肤素白,因吃了酒,颧骨淡添一抹桃花红,眼儿波光潋滟,也朝他看来,不知是否臆想,竟觉是一副含娇带羞的俏模样。

周海本就是游嬉人间,现见到更好的,也就瞬间,先还爱得不行的玉倌儿,这会顿如昨日花儿般自心中凋残。

他喜滋滋的从拇指处褪下那墨玉扳指,递至秦砚宏手里,低声说:“你同他讲,我也看他十分中意,如若愿委身与我,莫说这扳指借他玩几日,送他爷都没半个不字。”

秦砚宏笑着应承,又交耳两句,才复转回舜钰身边,将墨玉扳指给她,并将周海的话也一并带到。

舜钰抬头正瞅到周海目露淫邪,将自已上下打量,心中又是厌恶又是痛恨。

“明申时,你遣小厮来玄机院,我在西厢房给他文章。”

丢下简短一句,她攥紧掌心中光滑润厚的物件,朝后推开云纹交椅,微颌首告辞。

走至厅门处,丫鬟打起帘子,外头已是黄昏暮色。

她略站站,前路愈发朦胧一团,而身后更无退路,正待迈出门槛,忽听优伶声隐隐断断传来:“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只未语泪先流,眼中流血,心内已成灰!”

第柒章 云追玉

舜钰不想再回翰墨院吃戏酒,索性绕过园子,逶迤朝玄机院去,才走至烟水桥前,但见六姑娘秦翦云由巧杏陪着,立在桥央。

她遂转身欲朝侧边一条石子漫路去,已听巧杏连笑带喊的唤:“钰少爷来了!”

只得走上前见礼,翦云着肉桂粉袄子,秋香色斜襟比甲,月白棉裙,手里揩着帕子,三分羞涩四分拘谨的笑,唇蠕动却蹦不出一个字来。

一如前世里懦弱腼腆的性子,远不如晴姐儿会讨人喜欢。

舜钰淡淡看她,抿紧唇瓣不开口,翦云有些慌了。

巧杏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着急,上前笑嘻嘻说:“六小姐等在这,是想跟钰少爷。”

“她自个哑了么?要你多嘴?”舜钰沉着脸冷冷打断:“云妹妹若觉难以启齿,就不必说了,我先告退就是。”

语毕,转身甩袖要走。

“表哥还请留步!”低软的声传来,舜钰止住步,回身看她,话里依旧疏离:“云妹妹可有事?”

翦云有些紧张,又怕舜钰不耐烦,鼓足勇气说:“之前猜灯谜,劳烦表哥替我猜了数个,赢得不少金裸子,心里很是感激。我这里也有个新缝的香袋,里头摆了梅蕊,薄荷,还问父亲讨了些冰片,你日夜苦读,遇到困乏时,这个倒可提精神!”

她突然止言,觉得自个说的零零碎碎的,人家怎会爱听呢!忙从袖笼里掏出香袋递给巧杏,让她拿给舜钰。

舜钰有些犹豫,他现是扮男儿身,私底收授表妹的荷包香袋,若被谁添油加醋传扬出去,实在是给自个找事儿。

抬眼却见翦云因她迟迟未接,原涨红的脸儿倒发起白来,心起不忍,终还是伸手接过,缓和了语气:“我在肃州订过亲事,晴姐儿送的荷包已还给她兄长,你这个香袋我愿收下,可日后不许送了。”

见翦云有些羞愧的点头,舜钰看看天色,指着要回去读书,告辞几句后擦身离去。

巧杏见他走的远了,这才低声嘀咕:“他寄宿我们府里,对小姐说话怎这般无理,收个荷包香袋,他倒好大的情面呢!”

“不得如此说!”翦云直到那背影融于沉暮深处,这才微懊丧道:“是我性子总胆怯,连话都说不好,惹得人嫌弃。”

巧杏见她愀然,忙开解:“不过钰爷把晴姐儿荷包还了,却把小姐的香袋收了去,还帮衬猜了好些灯谜,如此看来他对小姐又更亲近。”

翦云听了心底泛起丝微甜,嘴里却道:“亲戚总是有个远近亲疏,这种话儿不可再说,免得被人听去反旁生枝节。”

两人说着话,过桥走了。

又静寂会儿,一个老婆子拿着根条帚,从棵苍柏树后闪出,左右两道扫了扫,也兴冲冲而去。

舜钰听得秦仲已回正房歇息,便去寻他。

丫鬟通传后带她进去,但见屋内只秦仲一人,正倚在炕上看书,见他进来,也无需见礼,只指着挨炕的椅子让他坐了。

待上好茶,丫鬟退下,秦仲看她颊浮红潮,不禁皱眉:“你可是吃了酒?砚宏砚春所交朋友虽为官宦子弟,却是声色犬马之徒,你少与他们亲近,谨防揭了身份。”

舜钰轻声道:“秦伯伯毋庸担心,我是个有酒量的,今仅吃了一盅,并不碍事。”

秦仲缓了脸色,看她说话气度,已无五年前乍见时,那天真可怜的小女儿态,长高却也沉稳了许多。

田家出事恰逢正月初三,年味犹浓,工部左侍郎田启辉邀了亲朋挚友在前厅吃酒,秦仲亦列与席中。

猝不及防锦衣卫就包抄封门,随来的还有刑部尚书周忱,忌秦仲是太医院院使,总不好得罪,亲自修书一封让他带去给正门把守的官员,即可通行出府。

秦仲带上侍童闷头急走过园子时,却被个女孩儿拽住衣袖。定睛一看,是田启辉最疼爱的幺女小九儿,十一二岁年纪,梳双丫髻,绑着红头绳,眉眼如清明时的柳叶,秀气极了。

“秦伯伯,爹爹让我来寻你,求你带我出去。”小九儿哽着声,眼眶里水汪汪的,方才惶惶追赶,摔个大跤,身上的锦袄被树杈勾破条大口子。

秦仲是受过田启辉救命之恩的,素日又十分交好。

看这阵仗只怕是抄家灭门之祸,逐暗拿主意,总是要替田家留下一门血脉。

随来的侍童是个哑巴,见小九儿脸上有泥渍,拿衣袖去抹,秦仲瞧他俩身形无异,顿时计上心来。

调换过两人衣裳,散开发做才留头模样,再嘱咐侍童等在那里,他先带小九儿混出府去。

倒底急乱出错,在抱着丫头上马车时,她的额撞上厢顶,鲜血四流,竟是昏晕过去,秦仲忙着救治,再想去带侍童出,已无了机会。

“你在冯司吏处生活,他可有好生待你?”说了这话又摇头,怎会亏待她,旁人不知,秦仲却晓得,冯司吏对田启辉是忠心不二的。

果然,舜钰颌首:“冯伯伯一家待我极好。原让秋闱后再来认亲,我想着总是要先去国子监入学,不如提早来更妥当些。”

秦仲吃口茶,叹息一声:“钰儿对以后有何打算?真要走仕途么?你倒底是个女儿身,再过几年,保不准会有哪日被人察觉出来,招惹的可是杀身之祸!”

到那时,秦府亦逃不脱牵连!

舜钰默了默,才道:“秦伯伯不必担忧,我进士为官入大理寺,仅给自个五年彻查田家一案,到时无论是否查出,均以假死脱身,自后,世上再无冯舜钰此人,断不敢给秦伯伯,还有冯伯伯招惹来麻烦。”

秦仲有种被看透心思的赦然,只觉他太过聪颖了些,逐笑着摇头:“冯司吏古板的很,怎会被你说动,把你当男儿养的?”

舜钰此时并无闲聊的情绪,她伸手至秦仲面前,光洁柔软掌心中,静躺着枚玉扳指,暗墨凝绿,厚重里隐透出一股子凄厉。

秦仲瞬间变了脸色,颇惊讶的接过细瞧,有些不敢置信:“这不是你大哥戴的玉扳指么?”

此物件非比平常,是田家家传之宝,田启辉给了嫡长子田舜吉。

田舜吉颇为珍惜它,每日不离身的戴着。

秦仲详知此事。

第捌章 传闻真

“是从刑部尚书周忱长子周海那里,我借来把玩几日。”舜钰眼睫一眨不眨,话说得分外平静,却让听得人并不好受。

秦仲把玉扳指递还,见她复又攥紧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默,才温和劝慰:“抄家按吾朝律例来说,应将罪臣家私按照帐簿登记,没收入官。但时有领抄官员及锦衣侍卫,从中中饱私囊,干些浑水摸鱼的勾当,实在是屡禁不止!”

舜钰听得“罪臣”二字顿如鲠在喉,咽了咽口水,艰难的问他:“五年前秦伯伯助我逃出,因马不停蹄北上肃州,田家后事一概不知。秦伯伯可有听过相关传闻?”

秦仲拈髯沉吟,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放宽心好生度日,旁得就别再去多问最益。”

“秦伯伯是不愿说了。”舜钰凄凄一笑,声止不住颤:“我听闻我的五姐姐,被周忱父子糟蹋后撞柱而亡,这事可是真的?”

“你莫道听途!”秦仲才开口,即被舜钰打断:“秦伯伯,我只信你一人,你若说是假的,我就信定不是真。”

对上她目光殷殷,秦仲到嘴边的话却吐不出半字,默了许久,终沉沉的叹息,哀伤又无奈。

是真的了!

舜钰怔怔地,她原还存了一丝侥幸的。

怎这般肝肠寸断的痛。

前世里,无人同她提起过这个,记忆里周忱后入内阁为次辅,周海任刑部侍郎,皆为朝廷重臣,呈烈火烹油之盛。

宫中常宴请,她贵为皇后,还曾与他父子俩觥筹交错,她怎对得起枉死的五姐姐!

被朱煜诱哄着吃下甜毒酒,舜钰都不曾哭过,此时那泪珠儿却不由人,一颗颗断线落下,顷刻就湿了满面。

秦仲看她低眉垂眼,泪流不止,肩膀一耸一动的,强将呜咽吞噎喉中,不愿发出声来,悲伤又倔强。

怜惜由生,也就同翦云差不多的年纪,他几经张口想劝慰,又觉无用,不妨任她哭出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秦砚昭拎一锦盒来给父亲问安,才进院门,便见父亲房前守着两三个丫头。

他走至中庭,怡香忙迎上前来,福身恭道:“老爷正同钰少爷说话呢!让闲人莫去打扰。”

“我是闲人么?”秦砚昭觉得好笑,他还真撇唇笑了。

怡香自觉失言,脸有些红,三爷自做了官后,看人总是淡淡的,无端带出些许威严来,让靠近他的人,心总不由怦怦的。

现他这一笑,饶是再会察言观色,也辨不出是高兴,还是怒了。

秦砚昭不理她,径自走至门前,站了站,忽听得有啜泣声,隐隐入耳,神情一敛,掀帘进得房内。

但见父亲着素袍坐在炕上,面庞肃穆端严,另一个坐炕边椅上,听得动静正飞快的用衣袖抹脸,又站起行礼告辞,也朝他作一揖,匆匆向门处走,眼眶红红的。

秦仲有些不满他未经通传便闯进来,却也没说什么,只颌首示意他坐下。

砚昭坐了舜钰方才的椅子,扶手处挂了个小巧玲珑的香袋,他漫不经心地收进袖笼。

怡香进来收去旧茶,换上新沏的君山银针,秦仲才开口:“你好端端的在徐淮一带监管水利,怎突然调去什么织造局,可是你情愿的么?”

砚昭端起滚茶,看了看说:“父亲瞧这茶芽竖悬,冲水后升起,又徐徐下沉,再升再沉,几起几落,人的命途或官场浮沉,原来道理皆融于这碗茶里!”

见秦仲颌首,他继续道:“徐淮一带黄河,长五百里,经儿子整年勘察,河床抬高、泥沙淤塞日益严重,若不及时治理,必成大患。可我之法,与朝廷所采“北堵南疏”、“分流杀势”背道而弛。”

“上疏奏章被严辞驳回,且这其间官官贪墨成风,我不屑为伍,自也不为他人所容。调职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秦仲听得心绪沉重,看他面色倒还平静,逐摇头叹息:“早同你说过,你的性子刚硬耿直,却不适宜走官场仕途,你若愿意弃儒学医,我这院使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砚昭扯扯唇,半玩笑半认真道:“院使不过五品官职,我志不在此。”

看着父亲眼神又是不赞同,他也不想再拘结这个话题,边搁茶碗边随口问:“舜钰怎哭的跟个女孩儿似的?父亲训斥他了?”

“不曾训斥他,只是思念亲人,到底是个孩子。”秦仲咳了咳,重又择本医书,认真翻起页来。

砚昭知他敷衍自已,不再多问,把来时带的锦盒递上,笑道:“父亲瞧瞧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舜钰走了数十步,一摸袖笼,翦云送的香袋不知去了哪里,凝神回想会,或是掏玉扳指时,一同掉落出来也未可知。

幸还不曾走远,复又回头,推开院门进去,廊上吊的一排红灯笼已点亮,正是晚饭时,丫头们不见了影。

想必秦砚昭已离去,舜钰松口气,委实不想碰到他。

走至门前,却听秦仲又是惊又是喜的问:“此物学名花溪草,你从何处得的?”

舜钰手垂下,听得砚昭带笑说:“是和都水主事路过宿县,在户农家前歇息时,见着盆子中长了几株草,色淡紫,香味奇异,嚼在嘴里颇清甜。从未见过,所以带回给父亲瞧瞧。”

“你若嘴里有破伤处,再嚼它,这条命便是不要了。”秦仲声颇正色:“花溪草因其香独特可驱蛇虫,又味甘可入面点调味,在汉朝被大量栽种,后常有人莫名死去,经查却是此草作祟,它的毒性不亚断肠草、鹤顶红之类。身上稍有伤淤,哪怕蚊虫叮咬或自个抓挠痕,沾上它即中毒,出幻像,手脚乏力,胡言乱语,一月内必亡无疑。”

稍顷听砚昭才道:“我吃这草早过二十日,想来是无大碍的。”

又听秦仲说:“汉朝末时,因这花溪草巨毒,遭大规模焚烧,医书中记载自那后,此物已绝迹,你倒弄来几株,很是难得,虽是毒物,待我晾干磨成粉,日后用得好,却也是能救人性命的。”

舜钰心松动,浑不觉掌中的玉扳指被她握的,似团火般的烫!

第玖章 怒问责

肖嬷嬷端了碗甜汤进得屋内,见舜钰还坐案边提笔书写,看一眼窗外黑沉,逐上前劝道:“已是亥时,读夜书可得顾自个身体,把这碗汤吃了就早些歇息吧。”

舜钰手未停,应了声,又笑说:“嬷嬷先去歇着吧,我还得再过会儿。”

肖嬷嬷是随二夫人刘氏娘家而来,跟在身边多年,颇为忠心侍主,舜钰女儿身份,除秦仲和刘氏外,还有她是晓得的。

正因晓得,对这样可怜的女孩儿更是满心的疼软,叹口气,不再扰她,去拿过针线箩子,坐在灯下做起针黹来。

屋里一时寂静极了,只偶尔听得松叶上沙沙雪落声。

舜钰搁下笔,看了看高撂的四书五经,随手抽本《孟子》翻开,又阖上。

实在已是滚瓜烂熟至倒背如流了!

前世里父亲和大哥见她聪颖异常,一目十行,且能过目不忘,故四五岁已请先生为她开蒙,旁的未学,直接读的就是“四书”、“五经”。

那先生是个辞官退隐的进士,满腹经纶,教她做“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七岁即学作八股文。

经反复锤炼,她十二三年纪时,所做的锦绣华章,让田府上下无不惊赞,先生即已无可再教为由辞离。

更不谈贵为皇后那些年里,替朱煜批审奏折,针砭时弊所开阔的鸿观远略。

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她那些见解此朝并不见的有用,还是得把当下推崇的诸名家之文,现行程墨等买些来熟记于心才稳妥。

冯司吏家境窘迫,凑给舜钰进京的盘缠早用的所剩无几,幸因得禀生之名,每月可得官府米粮给到秦家,还不算落个白吃白喝的名。

她想了想,拿出今得的几个压岁荷包打开,把里头的碎银子点了点,无声的叹息,有些后悔不该一时意气,把秦砚昭的压岁钱,让给秦砚宏,她掂过份量,可是比她这几个加起来还沉甸。

朝肖嬷嬷看看,还在灯下给她补衣裳,拿起一个荷包,笑递过去:“嬷嬷拿去买些酒吃吧!待日后我做了官,再好生孝敬你。”

肖嬷嬷小心收起,看着她摇头:“不指望你为官,能说个好人家嫁!”

“嬷嬷莫说了!”舜钰迅速打断她:“隔墙有耳,言行需谨慎才行,日后休再提这些!”

肖嬷嬷自知失言,平日里不是个多话的,此会触景生情了。忙转而不提,只催促她赶紧把甜汤吃了,早些洗漱安寝。

正闲着,忽得帘子一动,秦砚昭未经通传,自个走了进来,面色肃穆,看着来者不善。

舜钰原打算起身见礼的,可他这副模样,索性不理,只用勺子舀着甜汤,慢慢地吃,反正他这架势就是来欺负她的,她也没必要多客气。

简直目无尊长!秦砚昭气笑了:“你可真是枉读圣贤书,国之四维也被你吃了么?”

变着法嘲她不知礼仪廉耻呢!舜钰把碗往案上一搁,心中愠怒,神情犹带隐忍,站起撵客:“三表哥此话让人听得费解,若来只为诫训,还请明儿再来吧!夜已深,我书看得疲倦,要洗漱歇息了。”

秦砚昭原想若她主动认错倒还罢了,可这若无其事的语调顿时气由心生,更为不悦:“你与四弟六弟沆瀣一气,把我那丫鬟柳梅戏辱!我倒想听听你从何借的胆子?若说不出个理来,今就收拾收拾,明回肃州去。”

柳梅果然还是没捺得住。

舜钰小脸沉了下来,冷冷看着他。

她一旦怒极,明眸里便如凝清潭一汪,料峭得不行。三分倔犟,七分不甘示弱,让人莫名的不敢与她对视。

半响,才开口道:“三表哥可是忘记现正在年节里,若撵我出府,就不怕气倒老太爷么?连四表哥都晓得,此时府邸上下需温恭和睦,忌嗔骂罚责,好给来年开个福头,你竟因个柳梅倒把府里祖制忘了。”

“四表哥六表弟在府里与丫鬟调笑逗乐,难不成三表哥指望着,我这一寄宿远戚,为个丫鬟呵斥他俩主子行为不端么?若三表哥要替柳梅出气,也应问清事非曲直,自去寻要寻的人,何苦气冲冲来为难我呢!”

她抬起衣袖,抹一把眼睛:“我与三表哥才初见面,此前从无甚么仇怨,不知你作何这般不待见我。这也无妨,从明起我躲着走便是,劳烦三表哥暂忍耐些时日,等我入学国子监后,便是谁也见不着谁了。”

秦砚昭目光微睐,他身型清梧挺拔,舜钰比妹妹翦云要高些,直抵他胸前,微低头,便瞧见她眼里浸着自已的倒影。

恨上了!小薄唇儿紧抿,装个男孩儿其实一点都不像,只让他觉得可笑。

或许离得太近的缘故!他不知怎得竟后退两步,神情有些怔忡。

听了柳梅的哭诉,他好似抓住什么把柄,不曾细想就兴冲冲来算帐,其实脱口而出后已是恍悟,舜钰的话,句句皆在情理之中,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

他是在无理取闹么?官场尔虞几年春秋,他已学会怎样喜怒不形于色,可怎一见这个人,便神智皆抛开去。

在恍若隔世的数十年,她害得他家破人散,害得他苟且延喘荒度一生。

现在想来,一生竟会是那么漫长。

这个账,他该怎么和她算。

可你瞧她抹眼睛的模样,他才不过说几句重话,就委屈极了!

她此时干净纯洁的,如只无辜的小鹿,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好死不死的,却什么都记得!

肖嬷嬷瞅瞅舜钰,又瞧秦砚昭神情黯淡,一言不吭,逐壮起胆子上前劝道:“四爷六爷老奴不敢说,三爷真是冤枉了钰哥儿,他整日里窝房中读书,平素在院里见着柳梅几个丫头,都不曾多看两眼,更何况是去调戏她。很晚了,三爷消消气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过不去的,明日再去老爷太太跟前说个清楚便是。”

语毕,即上前去打起帘子。

一股凉风飕飕吹了进来,烛火摇曳,把纤弱人儿的影子拉得修长,秦砚昭猛得转身,甩袖离开。

舜钰目送他极快的一晃而过,帘子刷得荡下,打得墙边噼啪作响。

默默再站了会,听着肖嬷嬷不知跟谁在轻语嘀咕,一只虎皮大猫跳上窗案,又翻下,喉里发出的咪呜声,渐次由近及远,外头终是安静下来!

第拾章 假笑面

一早,二夫人刘氏带着舜钰去见大夫人孙氏,为进族中义塾读书一事。

才进禧容堂,游廊上站着五六个丫头,瞧到她们入了院门,纷纷走动起来,回话的回话,打帘的打帘。

未至屋内,已听得隐约传来笑声,迈进门槛,一股子暖热熏香扑面。

但见临窗大炕中央摆着张紫檀炕桌,上搁海棠浮雕茶壶,一色的精巧小盖碗,已泡好茶,滚滚直冒烟气。

另用鲜红漆盘盛了甜香橘饼、枣泥馅雪花糕等茶果。

孙氏三十年纪左右,穿着天青色薄袄儿,三蓝花卉蝴蝶黄底裙,一手托白瓷镶金小碗,一手拈杏叶黄匙儿舀燕窝吃。

炕沿边立的管事婆子,不晓得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她把匙儿丢进碗里,丫头忙上前收走,孙氏便揩锦帕子边拭嘴角,边弯唇笑,发髻中插的那支鎏金宝石软翠簪,随着轻摇微颤。

正见刘氏她俩进来,依旧眉眼含笑的起身迎,舜钰上前见礼,孙氏亲昵地握她手,上下仔细打量,一脸和颜悦色:“钰哥儿长得好模样,听说书还读得好,怪不得老太爷停不住嘴得夸呢,我家老爷从不夸人的,昨回来也跟我赞了你几句。”

又看向刘氏:“这年节里我是整日忙得不落脚,还得你带侄儿来见我,二弟妹是个心大的,定不会同我计较吧!”

“怎会,晓得这府里你是最忙的。”说话间,刘氏已在炕上坐,丫头端过束腰梅花凳,伺候舜钰坐了,极快地斟来茶。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刘氏说明来意:“今是为舜钰进义塾读书的事,他肃州府学的举荐信还未到,即便到了,还得等翰林院定期复考,才得入国子监进学,这一段时日也无处可去,倒不如去义塾跟着先生念书,总是好的。”

孙氏笑而不应,看着舜钰会儿,慢慢问她年纪,又问身边可有伺候的人,住在府里哪个院落。

刘氏代她回话:“我妹妹家里不宽裕,随钰儿来的小厮名唤梅逊,做些应答跑腿的活,我拨了肖嬷嬷近身管她食沐起居,和砚昭住一个院子。”

孙氏吃了口茶,指着立窗边的丫头们:“钰儿身边光一个嬷嬷,想必照料的不仔细。我这些个丫头极不错,你帮着挑二三个满意的。”

转脸招呼舜钰:“钰哥儿你也瞧瞧,雪樱和采嫣做事仔细利落,性子也温顺,很是会伺候人。”

雪樱和采嫣上前来给刘氏和舜钰见礼。

刘氏看她两个神情流光溢彩,举手投足暗藏风流,抿着唇强按不喜:“钰儿年纪小,来京是要勤读书考功名的,这两丫头未必太好看了些,只怕他年纪小禁不住诱,反把学业荒废了。况且砚昭的丫头小厮齐全,也会兼给他使唤着用,这个倒不用大嫂多费心。”

孙氏扑哧一笑,命两丫头退下,才道:“弟妹可把钰哥儿看管的十分紧,我们府里这些少爷们,谁没个什么事呢,我听闻砚昭同房里一个唤柳梅的丫头,好了些年,总也得给抬个名份不是?这般遮遮掩掩,倒惹得旁的少爷惦记,反生出些乌七八糟的事来,大家颜面都不好看呢。”

刘氏脸一阵红一阵白,昨肖嬷嬷连夜里来寻她,她才晓得。

遂勉力笑道:“哪有的事!砚昭是个订过亲的,素日最沉稳,什么孰轻孰重,他最会拿捏,大嫂莫要道听途说了。”

府里皆知,秦砚昭是和大理寺左少卿周靖山的嫡女周泫清于前年订亲,那可是个四品大员,且家风甚严,可容不得出什么乱子。

孙氏不以为然,溜看舜钰一身青布直裰,暗撇了下嘴儿:“老太爷崇尚怀古,爱穿青布裳子,你莫因他喜好而奉承迎合,如今京城里年轻辈可不兴这个。”

又朝身边个高挑丫头交待:“屋里昨新到一匹绢,我记得是月白色,银丝团花纹图样,再去库楼里寻些湖蓝或秋香色的缎子料,一并裁几身衣裳给钰哥儿。”

舜钰知孙氏秉性,惯爱说话夹枪带棒的,看人难堪了,再丢个甜枣来,索性也装糊涂,一应淡笑谢过。

孙氏让人拿了个压岁荷包递她手上,笑道:“说起族中义塾,是秦家同宗子弟读书处,外姓亲戚倒不收的。好在你大伯父每年朝里捐了不少银两,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去知会声应无大碍。如今过了元宵,只怕先生就要开课,到时你同砚宏砚春择个好日子,我派了马车送你们过去。”

舜钰再谢过,刘氏松口气,神色也舒展些,孙氏慢慢吃茶,凝了会神,突然说:“今砚宏也来求我,让你同他一起去义塾上学,倒不晓得你们这么好了?你们兄弟和睦是好的,可砚宏砚春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疯起来没个正经,钰哥儿总是小心些,莫被他们带坏去。”

舜钰也颌首应下,恰有丫头进来禀话:“六姑娘翦云来了。”

孙氏一笑,刘氏一怔。

翦云走了进来,呆了呆,不曾想母亲和表哥也在,脸上泛起红晕,有些羞涩的轮个问安。

刘氏面上不痛快,板板地问:“你不在房里针黹,大清早的就来叨扰大伯母做甚?”

翦云还未答话,孙氏已笑着拉她坐自个身边:“你莫怪她,宫里的大姑娘遣人送了一盒花来,我让云儿来挑几枝戴。”

“你这房里女孩儿多,只怕都不够分的,还想着云儿作甚。”

说话间,雪樱已拿来个锦面盒子递给孙氏。

孙氏边揭盖边道:“昨我瞧着有三枝通草堆花,水红色的,旁人带都不像样,云儿发乌油油的,就属她带最好看。”

说着拣起一枝,替翦云簪于鬓上,又指给刘氏看。

刘氏心里愈发添堵,说声不错,道房中还有事儿,下了炕要走,舜钰也起身,同孙氏作揖告辞。

才要出门,刘氏回头看向翦云,见她还坐在炕沿不走,忍不住问:“你不同我一道回房么?”

孙氏亲热的挽住翦云,代为答话:“云儿昨绣的花样很好看,我要同她讨教呢!可不能放她走。”

刘氏只看着翦云,瞧她低垂头,确无走的意思,不再强求,脸上起了一抹失望。

出禧荣堂,刘氏同舜钰比肩走,数步后低问:“你觉得大夫人怎样?”

“看上去为人很是和气!”舜钰斟酌着词句。

刘氏冷哼一声:“你年纪小小,哪里懂得人心险恶。愈是表面善于笼络人心的,愈是难缠的很。”

她想想有些不放心:“不过她有句话倒是对的,砚宏砚春是无事也要整出三分事来的,你切勿同他们亲近。”

舜钰笑着应允,刘氏又提点几句,这才各自散去。

第拾壹章 穿堂风

舜钰将孙氏给的压岁荷包打开,把钱倒出来数了数,竟有十两银子。

心里暗忖怎会给了这许多?其实不用刘氏提点,她也知孙氏是只“笑面虎”,而大老爷秦良亦不如他的名字这般贤德。

抬头问肖嬷嬷:“我听说府里还有个李姓的嬷嬷,原是三表哥的乳母,怎这里进出的,倒不曾见到她?”

肖嬷嬷脸色有些紧张,低着声道:“可别再提她!当年她那哑孙子,被老爷弄没了,实在闹的凶狠,后被大夫人召去她跟前,任个闲差养着,老爷每月还从俸禄里包些银子给她零用。即便这样,她吃些酒发起疯来,嘴里还不三不四的骂哩。”

顿了顿继续道:“听说年后回家去了,过了清明再上来。”

舜钰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秦仲把她同那哑厮调换了个,她活了下来,却有人死了!

抿着嘴沉默了会,恰梅逊进来禀马车已备好,她立起身朝肖嬷嬷道:“没几日我要至义塾上学,想买些笔墨纸砚去,估摸一个时辰就会回来,若有人询我,等我回来再说。”

肖嬷嬷应下又有些不放心,去唤了砚昭房里一个叫秦兴的小厮来,据说对京城的桥门洞口,棋盘胡同很是熟详。

秦兴深作揖后笑道:“小爷有所不知,这京师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皇帝在此建都,划分五城,排列坊巷,胡同纵横,各城俱有秋色。若是要购笔墨纸砚,定是去正阳门里,顺老城墙往东过崇文门大街,再沿长安街行可至翰林院,旁边有个雨笼胡同,二里长,两米见宽,开了数十家铺子,专卖文房四宝及各类书籍、名家文章等,因常有翰林官员光顾,东西都是实诚的,只是稍比旁处价格要高些。小爷若是想节省,我倒还晓得个去处!”

话未说完,肖嬷嬷唉哟笑道:“你快打住吧!听你再这般聒噪下去,今是不要出门了,三爷平日里都是这么教你的?”

秦兴忙道:“这不干三爷的事,是奴才瞧小爷相貌不俗,必是文曲星下凡来,心里欢喜的很,嘴上一时没了闩子。”

肖嬷嬷笑骂他:“真是个泼猴子,狡猾无赖,三爷那般不多话的人,怎用了你这样的货色。”

“嬷嬷不知,三爷性子严肃冷淡,我再不多说些话逗他乐子,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味。”秦兴陪着笑脸,眉毛微挑,一脸的机灵调皮。

众人掩着嘴又笑一回。

舜钰这才带着他俩至二门处,乘上马车兴冲冲出府而去。

前世里她为女儿身,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居深宫处,何曾这般招摇过市过。

才过元宵节,节庆余温犹存,灯笼兀自花枝招展的挂吊。

但见大街上车水马龙,锦绣满街。

勾栏酒肆语笑喧阗,杂耍班子被看热闹的,里外围了三层,有人扮神鬼爬在幡竿上口吐烟火,惹得喝彩不断,小娃却怕,啜着手指埋进娘亲怀里不敢看。

早春的暖阳洒满每个人的面颊,有人咧嘴在笑,即便不笑,也是很愉快的模样。

前便是正阳门岔路口,舜钰看向秦兴,道:“听闻从正阳门往西去,可到宣武门,再往南百步,有个椿树胡同,在胡同口有处卖馄饨鸡的铺子,远近闻名,正好有些饿了,我们去吃一碗再走。”

秦兴面露难色,支吾说:“小爷那可是背道而去的方向,雨笼胡同也有卖馄饨鸡的,味道也甚好!”

舜钰不笑了,抿着唇不说话。

秦兴挠挠头忙道:“小爷莫怪我不愿带你去,那里有处被火烧过犯事官员的宅子,如今是断壁残垣,遍处杂草从生,整日里阴森幽静的很,至了晚间听闻里有哭声,凄凄惨惨的吓人。寻常百姓都绕着路走,小爷何苦凑那热闹。”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们又不曾做什么亏心事,有何心惧的?”舜钰让车夫调转向往西,看一眼秦兴:“你若怕,就自个先去笼雨胡同等着我们。”

秦兴自是要跟去,一路几人三言两语搭着闲话,走了约半个时辰,才近椿树胡同口。

人迹渐稀松,只听车轮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轱辘的碾压,街道两边的椿树已碗口抱粗,有几棵被烧去大半冠叶,这几年过去,树干焦黑的痕迹依旧明显,足见那日火势之旺。

舜钰下了马车,面前青砖老墙倒塌半面,朝里望果然杂草已高至腰处,长得密密的,连阳光都难照进来。

再往深处瞧,依稀能瞅到一点灰白迷蒙的影子,像是屋楼院阁的悬山顶,孤零零翘在那里。

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凄凉酸楚之色。

半晌才命秦兴和梅逊在断墙口子处等着,她径自拨拉着杂草往里走。

三月韶光应是橘绿橙黄,姹紫嫣红遍地,这儿却是断井颓垣,萧瑟残凉一园。

湖山一池死水,半缠乱萍,点点皆落满杂絮。

亭柱雕阑彩漆大块剥落,显出烟熏火潦的黑。

舜钰捱过轩榭,转过花墙,越走越破败,除去鞋履踩着碎叶的轻咽呜鸣,四方寂寂,虫鸟无声。

忽见幼年时同大哥亲手栽下的大梅树一株,已结了青梅子,累累可爱。

再往前便是她曾住过的院落,却是进不去,那月洞门已被倒塌碎裂的太湖石,遮挡的密封严实。

默默的驻足会儿,忽听身后起了一声叹息,绵绵幽长。

舜钰怦怦心跳,惊转头急看,哪里有甚么人踪,倒是从草丛里窜出只云雀来,箭般直上云霄去了。

这里花花树树任人恋,可生生死死却不曾随人愿,背水望川二世轮转,天地悠悠,怎独不见那沙鸥来。

一抹怆然袭涌心头,她再不忍睹,绕廊过院沿来路而返。

其实这园中并不只有舜钰一人。

沈泽棠正在此逗留,年前破贪墨大案,皇帝赐赏,他便要了这处宅子。

虽与工部左侍郎田启辉同朝为官,却无同僚之谊,各居两处,田启辉满门抄斩时,他还在云南辅助昊王平蛮夷叛乱。

田启辉为人清雅,眼界甚高,握鬼斧神工之技艺,掌木泥石漆竹五匠全能,专建造大内皇宫深殿、王府六部衙署及王室皇亲裕陵,其所筑之美自成一派,气势宏澜壮阔、威肃庄严且不失富丽堂皇,誉有“田鲁班”美称。

这田府宅子亦是他亲为,集南园北院大成。

虽历经人掠火劫,风雨洗礼,可细观下来,大到飞檐翘角,挂落隔扇,小到雕花漆色,修光揩油,依旧难掩昔日瑰丽之工。

沈泽棠背着手边走边看,心中愈发油生敬意,出角门至游廊,院里虽野草闲花杂生,却还有二株菩提树,婆娑非常,结子堪作念珠,撒了一地。

抬眼恰见前院门,正有一身影蠕蠕,冠四平蓝巾,寻常青布直裰,那步子却不似青葱少年轻快,一步留恋,一步遁逃,一步欲语,一步还休,挣扎的好不矛盾,连带盈盈肩胛微垂,挺惹人怜疼。

这废宅子里怎会有人穿行?可是自个眼花!沈泽棠暗诧异,闭闭双眸,待睁开细看。

草叶微摇,一缕穿堂风过,清凉抚面而来,吹得他衣袂颤动,满院静悄悄的,哪里有什么人影!

第拾贰章 遇故人

秦兴伸长脖颈张望,眼巴巴的不见舜钰出来,再瞟眼梅逊,正爬上椿树去掏雀儿窝,没心没肺的样。

一只大鸟拍扇着羽翅咕咕乱叫,搅得他心烦意乱,表少爷来京城不久,若在这破落宅子里迷了方向,或撞上吸阳气的魑魅魍魉,那他也脱不去责,往后甭想有好日子过。

这般一计较,捡起颗石子掷梅逊,喝他下来,自个则转身朝断墙里去,走快十数步,垂头过一片豆花架,才直起腰,忽见人影一闪,定睛看,竟是舜钰走了出来。

“小爷怎去这么久,可让人担心坏了。”秦兴抚着心口,阿弥陀佛念一声。

“里头颇大,走得慢了些。”舜钰含糊几句带过,率先朝胡同口卖馄饨鸡的方向而去。

那摊子粗糙简小,无甚吃客,有两三张半新不旧的木桌矮凳,随意散摆,炉里火苗孳孳舔着黑底大锅。

满额皱纹的老汉穿破旧褐袍,正垂头拉胡琴,嘶哑的弦歌断断续续,更为周围的萧瑟之景,增添了几许落败之色。

他们围圆桌落坐,秦兴开口喊:“老儿,三碗馄饨鸡,多浇红椒油。”

“我那一碗两滴红椒油就好,最好加点酸笋开胃,打小就偏食酸辣的。”舜钰看了看老汉,又撇过眼去。

老汉原还慢慢地拉琴,忽得嘎然而止,起得有些急,身子趔趄一下,差点把胡琴扔了。

梅逊觉得有趣,扑哧笑出声。

他才定定神,蹒跚的走至炉子跟前,揭开锅盖,往滚汤里下馄饨。

秦兴四周扫了一圈,缩缩脖子大声问:“老儿,这里瞧着实在荒凉,朝前再过一里即是布粮桥,你何不搬去那里,人多热闹宜做小买卖。”

那老汉似没听到般,只管切切弄弄,稍后拿来四个油渍渍小碟,盛著四样蘸料,一碟乌酱油,一碟绿芫荽,一碟白蒜汁,并一大碗红椒油。

摆桌上后才用被烟呛过的嗓音,嘶哑的回话:“这里十分清静,想来的人总是会等来的。”

“这老儿古怪!”秦兴望着老汉背影,嘴里叨叨,梅逊却见揭了锅盖,水雾缭绕出香味儿,嘴馋得等不及,索性帮着去把馄饨鸡端过来,老汉手里的一碗给了舜钰。

梅逊哆哆嗦嗦直呼烫手指,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秦兴。

汤是用鸡骨架熬的浓汤,除了鹅胖的馄饨,还加了不少的酸笋,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舜钰取过勺,调了蘸料,一声不吭埋头吃着,没会儿眼眶就被辣的红红的,鼻子一抽一吸,泪都淌了下来。

秦兴忙朝老汉又唤:“我家小爷是个不能吃辣的,你盛碗馄饨汤来给他清清口。”

老汉依言端了碗汤来,舜钰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汪着水道:“我住正阳门金帽儿胡同秦太医府中,那里有个市口,南来北往商户颇多,是个做小买卖的好去处,你若愿意就去那里吧!”

老汉没有言语,似喜非喜,背过身去,肩膀不知何故抖颤了一下,却无人瞧见。

一声铜锣铿锵。

一银顶,青檐黑帷四人抬暖轿沿大街过,轿身雕纹缕花,帘幕紧遮,前竖肃牌、旗、撑蓝伞等十数人,后重兵把守,气势端严。

前有三两迎面来往的黎民百姓,急忙避道而行。

秦兴俯头瞟着一众人远去,颇含敬畏说:“小爷可知那轿子里坐得是谁?是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沈泽棠大人。”

“干你何事!还不快吃了办正事去。”舜钰啜口汤,放下碗看看天色,早起还有暖阳乍现,这会却阴云浮游,暗沉沉的,似要落雨的样子。

吃罢,几人乘马车转至雨笼胡同,正如秦兴前所说的,数十辅子鳞次栉比,店面虽小却五脏俱全,进进出出人也颇多。

舜钰逛了圈,才选中一家,择了毛笔、笔筒、铜镇纸,瞧中个雕成蔷薇花形状的铜墨盒,精巧别致,看着很喜欢。

又挑了王、唐、归、胡大家名作厚厚一撂,折算下来竟要五两银子。

秦兴有三寸不烂之巧舌,一番讨价还价,再舍去些笔墨,这才减至四两银子算数。

待回到秦府玄机院内,已是申时,雨势愈渐猛烈,肖嬷嬷站前廊处正等的焦急,见着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舜钰瞧着秦兴只顾替她打伞,半肩**的,裤脚也滴淌着水,命肖嬷嬷拿了几百钱给他,去买些酒食吃。

秦兴喜滋滋的接过,谢后去了。

肖嬷嬷替舜钰从布袋里,把新买的书墨笔砚等一一摆桌上,顺道讲起午时二夫人刘氏遣人来传话,义塾的先生,老举子赵化楠传信来已开学。

原是要舜钰同二老爷一道去拜见先生,因他白日里不在,二老爷自个备下银两去,那赵化楠客气几句收下礼,说明这事便成了,让钰哥儿莫要担心。

顿了顿,又说大夫人孙氏也派人来回过话,明五更时有车马备在二门,可和砚宏砚春一道去上学。

等了半晌没听到舜钰应答,转身望去,见她坐在炕沿,手里翻来覆去摆弄那蔷薇铜墨盒,玩得津津有味,脸上的神情和翦云有些相像,透着豆蔻女孩儿的憨娇。

连她走到跟前都不曾察觉。

“嬷嬷,这个以往没见过!”舜钰仰起小脸儿,有些献宝般把那物举给她看。

肖嬷嬷端给她碗紫姜汤驱湿冷气,忍不住叹息:“这东西姑娘家喜欢,翦云用倒是可以,钰哥儿拿着就不对了。”

舜钰抿起嘴,垂下头又摩挲几下,抬手接过汤,却把铜墨盒递给肖嬷嬷:“我心里明白你拿去送翦云吧,莫说是我给的就好。”

然后一饮而尽,搁下碗儿,起身走到书案前。

窗外有雨点梢进来,把宣纸染上了湿斑,她探身关紧窗扇,这才随意翻起新买的名家文册,想想又道:“明我去义塾读书,梅逊是从肃州随来的,规矩礼数不周,胜在老实忠心。秦兴今见是个机灵圆滑的,七方八面通透,我想让他日后能跟着我,就不知三表哥可愿意放人!”

一想到秦砚昭,舜钰有些头疼,除去前世恩怨不提,他真是莫名其妙的看她不顺眼。

“这倒不难。”肖嬷嬷倒笑了:“我去同老爷夫人说一声,三爷身边得力小厮有几个,这秦兴并不出彩,讨来应是无大碍的。”

又说了会话,厨房婆子拎了食盒送来,外头的丫头接了,进来伺候舜钰用膳不提。

第拾叁章 入义塾

清晨,鸡啼后,天边起了一线鱼肚白,蒙蒙欲亮又昏暗。

昨落了半晚的雨,青石板路洇着湿,春寒料峭,风回犹冷。

出了院门,秦兴和梅逊已在那等着,秦兴至跟前回话,书笔文物等还有衣裳已搁上马车,走前先得去和老太爷还有二老爷二夫人告别才是礼。

舜钰看着他高兴,抿嘴笑了笑,转身往翰墨院见老太爷。

才至正房门口,便瞧到砚宏砚春跟随的小厮在前廊等着,立边的丫头欲要进去回话,被舜钰拦住,但听得房内传出老太爷的斥责及砚宏砚春唯诺声。

约过半晌,帘子一阵哗啦响动,砚宏二人垂头搭脑的出来,见到他懒懒作揖,也不愿多话先去了。

舜钰这才进房里请早安,老太爷正襟危坐于太师椅,面前摊着本古书,蹙紧眉吃茶,满脸严冷。

抬头见是舜钰,才神情微缓,问了书学到哪里,八股文制式如何,听过他三言两句间,已是点头赞许。

逐叹口气,请他在义塾里多照看砚宏砚春两个,督促其用功读书,莫去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

舜钰一一应承,再聊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又去见了刘氏,因秦仲宿在姜姨娘房中,逐不去惊扰,正巧园中遇着砚宏砚春也各房见过,一齐上马车出府门来。

忽听得弦声悠扬,透窗望去,街市口卖馄饨鸡的老汉坐在竹椅上拉胡琴,生意好了些,这般早,已有二三赶路人正坐凳上埋头吃着。

义塾在东城观音寺旁的灯草王家胡同里,是秦家一处祖宅,开辟出一处院落,用来做为塾堂。舜钰看着新鲜,红墙碧瓦,进门只见庭院深广,半割小池,旁杂种樟松,因是初春不见花,有古柳一株,枝尖点翠。

进了正房,桌椅横了五排,族中子弟来了大半,年纪有六七岁的蒙童,睡眼惺松着,也有十七八岁要考功名青年,皆在摇头晃脑的读书。

教书的先生赵化楠已在坐,值花甲之年,头戴四方平定巾,身型瘦削,显得半新不旧的青布长子,宽宽敞敞的。

桌前摆着书墨笔砚,一条寸把厚的竹木小板子,一青花瓷盖碗茶盏,袅袅冒着热气。

舜钰几个先向供桌上的孔子神位礼拜,再去赵化楠跟前作揖。

赵化楠正在考个蒙童对对子,无非是“云对雨,雪对风,蜂腰对蝶翅,渗漉对”等常规对仗,那蒙童还结结巴巴的,他脸色一沉,低声训诫,无暇顾及舜钰他们,任由其一溜烟朝堂中走。

舜钰原想独自寻个位,却被砚宏砚春拉着坐在三排角落一隅。前后皆是素日相熟嬉戏惯了的子弟,用书挡了半脸探头,歪眉斜目的瞟着砚宏从文物匣中拿出书笔纸等,又掏出一方精致的鸳鸯砚。

一个名唤秦润的低笑:“这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定情之物?”

砚宏忙又收起,另拿出个四方砚,边有些得意:“拿错了出来。五鸾楼那个林娇儿素爱舞文弄墨,上趟送了她支竹刻花鸟纹毛笔,她请我进房喝酒听曲,这鸳鸯砚我可是得来不易,这趟非和那多情小姐同鸳帐不可。”

话音才落,却无人声附和,砚宏奇怪的看去,方还嘻皮笑脸的几个,皆一副恨不能把头埋书里的模样,心骤紧缩,暗喊糟糕。

果一抬眼,赵化楠立他身边,双手背后,面容铁青,目光炯炯。

砚宏慌慌把《礼记》摆面前打开,翻动嘴皮儿琅琅背诵。

赵化楠站了会,朝舜钰看了几眼,穿着青绡直裰,颈处镶月白护领,头戴海蓝巾,素素净净的,坐在那腰板抻的直,神情不卑也不亢,竟把这满堂的纨绔子弟皆比了下去。

昨秦仲来见他,略提了提,才晓得舜钰十六七年纪,就要参加今年秋闱乡试。

而他三十才得秀才,观场八次堪堪中举,时年他已五十四,会试屡屡不曾发迹,后在一个破落县做了县丞,好景不长又丢掉官,至此俗尘闹世颠簸一遭,他如今已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了。

但你看舜钰,韶光明媚正当年,只需好风凭借力,便是青云直上之势。

赵化楠十岁进学,记忆里全是萤窗雪案的苦累,到花甲还要傍人门户度春秋,这少年如面明镜,赤赤映出他大半生的落魄不济。

人愈老,脾性反如蒙童古怪无常,胸怀一旦狭隘自艾起来,嗔怨羡妒就滋生,若少年面目丑或同砚宏砚春般顽劣,他心里也不会这么不痛快。

却也不多说,阴沉沉的朝后桌巡去,砚宏长舒口气,舜钰抿抿嘴唇,直觉先生看她的目光不善。

后不肖舜钰觉得了,满堂学生都晓得先生今日不能惹。

原但凡“歇伏”或“年休”,先生晓得一众学业必有生疏,来学时并不会查,即便询几个看中的学生考,也是能宽则宽。

而此时却不同,只给一个时辰,让把年前教得文章读好背熟,一个接一个捧书至他跟前,面壁背诵,舜钰因是首次来进学,倒不用背书。

这样便去了大半日。

年纪稍大的青年还好,至多被斥打嗝愣或错字,大部分如砚宏者,结结巴巴或索性就背不出,被敲头或打手心,砚宏被打了一板,龇牙咧嘴的敢怒不敢言,却偷偷把手伸给舜钰看,本就是细皮嫩肉的正经少爷,哪里挨得起打,掌心一条红痕就颇委屈,怨声载道:“今不是黄道吉日,就不该来上什么劳什子学,受这可恶老儿的训诫。”

总算至晌午停课,赵化楠去堂屋吃饭休憩,各学生的小厮已端了食盒来,提早让厨房的婆子在大锅的蒸笼里蒸过,都热滚滚的。

砚宏背靠墙坐,撵走两个同窗,把两腿翘在长凳上晃荡,因着手疼,跟来的小厮秦贵半跪他身边,用勺子或筷著挑菜或舀饭,一口一口喂他。

砚宏看看舜钰碗里的菜,摇摇头,直道二伯母小气,让秦贵夹只酒酿鸭腿给他。

秦贵见舜钰掩碗拒绝,逐笑道:“我家爷邪性,如若对谁好是百般挖心掏肺,你若不接,他会满身不爽利,反要落下仇来,又是何必,一个鸭腿罢了!”

第拾肆章 小闹乱

舜钰听得此话,也就任秦贵夹起鸭腿搁在饭尖上。

砚宏才吃过半块红焖肘子,觉得腻味,支开秦贵去取茶水,方压低声问:“那玉扳指玩够没?周海可是整日惦记着。”

“一个扳指而已,他要我还他就是。”

看舜钰这般不放心上,直头:“你当他堂堂一个二品大员的嫡子,还在乎区区个扳指?他是想你的很,外头花娼优伶都没了兴趣,隔三岔五给我递口信,想见你一面哩。”

舜钰冷笑,语带讽弄之意:“我从肃州来,果真是泥腿子进城见识少,原来京城是个龙阳兴盛之地,好端端的哥儿,女子不爱,竟喜后桃之风!”

砚宏涎笑你没尝过,自不知其中滋味各有千秋,舜钰知他也不干净,沉吟半晌说:“回去我把扳指给你,你还给他,我不要同他牵扯。”

砚宏还想劝,却见砚春带着帮小子从外头进来,手里捏块白肉,兴冲冲的喊四哥:“院里水塘已解冻,刚瞧见有个王八探头,手掌般大小,想必饿了一冬,可不怕人,走,一块儿钓王八去。”

“钓你个头!”砚宏翻个白眼,嘴里骂咧咧:“无眼力见的东西,没瞧着塾师不高兴么,你们都老实消停些,否则弄到最后,帐总算大爷我头上。避过了今日风头,你们探巢上树,墙捉蟀,只管随意去就是。”

与砚春同来的,还有个名唤孙淼者,是秦府大夫人孙氏弟弟的长子,同砚宏年纪相仿。

他书读得用功,自诩有些才气,就心生傲慢,再加上这义塾又是自个姑丈出的银子资助,连赵化楠平日也叫他帮着管理,给足了面子。

现听砚宏此话,他倒占了自已上风似的,又见一众垂头无趣要各散去,逐冷笑道:“你们怕什么,不是有我么?有种的跟我钓王八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秦家本族或远或近子弟,再怎么也不会去听外姓的话,尊他的还说一两句托词,别的干脆充耳不闻的回四处坐。

孙淼顿时紫头胀面,羞惭不堪,再看砚宏咧嘴朝他嘲笑,很是洋洋得意,更是添堵一团,却也不好怎样,心怀恨意,压抑住气转身自去了。

至未时,继续开课。

赵化楠布置年幼蒙童描红模子,让孙淼帮携着代管,嘱咐他对初学的更要手把手去教描字。

自个则命其他读经甚或举业的学生,取出《孟子》翻至离娄章句从第一节开始,他读一句,让学生读一句,并用朱笔标注“逗”“句”。舜钰虽早已学过,却也认真跟读,与旁人无二。

赵化楠边读边走,恰至舜钰身前,却见她书上自个还未读到处,已有朱红点过。

顿时瞪眼指书,厉言斥问:“先前提点过,我读至哪句,你才可点至哪句,怎后页已瞎涂一气,尊师重道可在心上?”

众目睽睽望来,一时寂静无声。

舜钰起身恭道:“尊师重道百年谨训,学生岂敢忤逆,此是从肃州带来的旧书,后头朱红已淡,前新鲜印方是随先生读点的。如若先生不允,明日定去重买新书来念。”

“舜钰所言不假,确是陈年旧痕。”砚宏凑近看看,忙大声帮腔,亦有人轻轻嗤笑。

“先生问话,有你多嘴的么?至墙角站半个时辰自省。”赵化楠气喝道,砚宏抹着鼻子乖乖听命,孙淼望过来,暗觉解气。

“你虽中秀才又如何,还有乡试,会试甚或殿试,路漫漫其修远兮,最忌骄妄自大,落个少不成事的命途。”

听了此话,舜钰只得说:“先生训责的是,吾将上下而求索,不敢再有丝毫惫懒之心。”

赵化楠哼一声,顺手拿起她临碑临帖的几张小楷,随意翻了翻,又甩于她桌前,撇嘴道:“下笔无力,始转牵强,峰芒尽现,实需刻苦磨练,回去把《灵飞经》和《玉版十三行》每日各写三十章,以备我查。”

语落,接着刚教过停顿处,继续念诵。

舜钰简直要气笑了!

前一世她在宫中,为临摹皇帝朱煜的笔迹,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至后来她批阅的奏折出去,除被沈泽棠一眼识破外,再无旁人察觉。

朱煜的字,仿“赵柳体”成,虽无劲峭峰骨,雄浑筋力,却胜在遒媚秀逸,可是公认的下笔严整、始转圆熟的书风。

而赵化楠是明眼人,岂会不懂呢!舜钰便晓得这塾师是在故意为难她了,至于为何如此,她不去细想,只是命途中的流客,还无需去费自个心神。

读完了书,便是要考吟诗作赋。孙淼拿来一长卷,众细看,是李白的题画诗《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以诗中所抒胸臆仿作。

众人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暗忖这老举子又不是不知他们斤两,平日教学何曾这般严苛过。

连提几个都喝斥不知所云,甚孙淼所吟做的,赵化楠也直摇头,大叹朽木不可雕也。

孙淼颇不服气,朝他提议,听闻冯舜钰才思敏捷,又是院试案首,不如让他来,好让各位同窗开开眼界,赵化楠颌首应许。

舜钰无法,只得站起身说:“李仙人题诗之意,是希为官者莫贪功名利禄,若它日拂衣而去时,能端居全身,无怨恨嗔嫉,有陶公之洒脱,具笑看武陵桃花之心胸。学生才疏学浅,只能粗糙拟做一首献丑。”

她清清嗓,手扶桌沿边,边想边吟道:“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罚墙角的砚宏朝她竖大拇指,旁的同窗听了,也交头接耳赞。

赵化楠愈听脸色愈发难看,直至勃然大怒,被这少年言词狠戳入心底去,诗中所意不要再惦昔日繁华,对食粥赊酒光阴需安之若素。

字字似在将他讥讽嘲笑,讽他仕途梦断,笑他身处囚困,白读几十年圣贤书,枉担举人之名。

实不知却是他自个心中自卑不甘作祟,倒把他人无心之作嚼出别样酸醋来。

“好、好!”他怒极反笑,咬牙吐了两字,别过脸去不再多说。

转眼已至黄昏,乱糟糟一日课业已尽授完,众人整理书匣、笔墨纸砚等欲离去,正此时,孙淼来收年前赵化楠布置的文章。

第拾伍章 大惩戒

砚宏自是看不上孙淼的,把文章朝他随意一丢,那笺纸轻忽忽飘渺渺沿着桌沿落至地上。

孙淼气瞪,却拿他无法,只得含辱折腰,拾起时把文章一目十行瞟了部分。

待收齐交与赵化楠手上,见先生也无看的心思,只问可有谁没上交,又连章带页的大抵翻翻,即打算这事过去。

孙淼忙恭敬开了口:“方收文章时,大多草草敷衍,只有砚宏洋洋洒洒长篇,我看过开头一些,文章行云,辞藻流水很动人,实在是比往日所做精进不少。先生不妨一读。”

即从中抽出捧上,赵化楠半信半疑,拈髯接过定睛细看,渐面色阴晴不定,忽抬头力喝:“把砚宏给我叫来!”

砚宏已让秦贵将桌前收拾的一溜干净,正与前后坐同窗嘻笑,净等着下学后去五凤楼寻阿娇。

却见孙淼至跟前,做出请姿态,似笑非笑只道先生让过去问功课。

砚宏狠剜他两眼,瞬时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走至赵化楠跟前,才站定,即听他考问:“我年前布置的文章是何议题?”

“是《孟子离娄上》中‘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以此句为题制八股文章。我是做了的,刚已交上。”砚宏松了口气,原是先生例行询话。

“是这篇?”赵化楠让孙淼把文章摊砚宏眼前。

砚宏看了眼忙点头称是。

赵化楠竟然笑了笑,语气极平静:“再问你,这真是你做的么?”

砚宏朗朗答是自个做的。

“真是篇好文章,即是你自个做的,你背诵给我听来。”

乍听得先生如此说,砚宏额上滴下汗来。

这文章是舜钰表弟替他做的,他只扫了几眼,纯粹交差了事,年年如此,怎今这老儿处处顶真起来?!

又听孙淼在旁撺掇,喊他快点儿,时候不早,莫耽误先生休息。

心下惶急,硬着头皮背:“不以规矩者,皆自忖明与巧矣,尝闻古之君子,周旋则中规,折旋则中矩,此固不必。”

他结巴着记不起,索性作揖赔笑:“这文章学生做得早,先生一时来问,已记不太清了。”

“记不太清?自个做的文章反记不太清?”赵化楠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瞬间恼得嗓音都变了调:“这文章是谁替你做的?让你拿来糊弄我?你老实承认,我且饶了你,否则我要告你老子去。”

话落,让孙淼去把墙角的荆藤大板拿来,又让砚宏的小厮秦贵去请三老爷秦林来。

孙淼一溜烟的去提了大板来,见秦贵立在原地磨磨蹭蹭只不走,上前兜头要打。

砚宏心底愈发着了慌,暗忖掌心才挨一下子就疼半日,更何况这荆藤大板。

若父亲再被叫来,只不定又是一顿鞭苔教训,生生不死也半条命要去,且日后往外行走,定如加上紧箍咒般,五凤楼估计短期内也甭想去了。

如此一想生出恶念,逐指向舜钰,哭丧着脸道:“文章是舜钰表弟替我做的,他说先生不会仔细看,我就偷了懒。”

舜钰被叫至赵化楠跟前,与砚宏并排站着,方知出了事。

暗里去瞪砚宏,见他心虚把脸避往别处,晓得被这纨绔子弟出卖,只怕此劫难逃。

“这文章是你做的?”赵化楠责问。

“是!”舜钰索性认下。

赵化楠脸色愈发阴沉,厉声呵叱道:“砚宏虽顽劣异常,不喜念书,但秉性纯良,待师恭敬,不曾有过瞒骗之行。你虽念书有些造化,歪门邪道却多。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若不将你品德及时扳正,只怕日后即便为官,亦是害群之马,为百姓之殃。今念你是初犯,只用小板打你掌心二十,以作惩戒。”

语毕,不再多说,拿起书案上的竹木小板,另一手紧攥舜钰右手五指,使其无所遁逃,下狠力抽将下来一板。

舜钰只觉痛钻心肺,咬牙去看,掌心已红艳艳的灼眼。

“这老举子怎忒愚钝,你今头次入学,他就下次狠手?”

刘氏坐在炕沿边,看着舜钰手掌高高肿起,红淤带青紫的板痕凌乱凄厉,甚有些地破了皮,朝外渗着血渍,实在惨不忍睹。

心里又气又疼,遣人把小厮秦兴从外头叫进屋里来,问他当时是何情形。

待听完后气骂:“素知你是个机灵的,这才把你调给钰哥儿使唤,你倒好,生生在边看戏,也不晓得派个人来传讯,钰哥儿被打了几下,也得拿板子还你几下。”传着人来打。

秦兴唬得跪下边磕头边求饶道:“太太不知,我原是要回来传话的,却被个叫孙淼的大爷困住了手脚,挣脱不得。”

刘氏便问孙淼是何方神圣,听秦兴说大夫人孙氏是他的姑母,又说孙淼素来与四爷砚宏不合,今是趁先生脾气不顺故意挑事,却令钰哥儿遭了罪。

刘氏冷笑,待要说什么,却听丫鬟进来通传,是孙氏身边的桂嬷嬷来瞧瞧情况,来的可巧,只让传进来。

那桂嬷嬷其实在外头已听得几句,这会见房里丫鬟进进出出,有些后悔来的不是时候。

却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给刘氏见礼,碰得铁板一块。

讪讪地又给舜钰问安,见他欠身要下床,忙阻着不让起来,只小心掂起伤手,左右细瞧。啧啧陪笑:“天可怜见的,早去还好好的,怎一日光景下来,这能作学问的手就开了花。”

话一说,旁伺候的丫鬟都抿起了嘴,舜钰也听笑了,只说无碍。

刘氏沉着脸道:“什么无碍?你可还想入国子监?翰林院复考也就近日,手这样怎么去考?”

又冷笑道:“这事总是没完的,明我要叫老爷去义塾问个清楚仔细,即便是替砚宏写了文章又如何,至于罚至这步田地么?其中定还有人使坏点子,在旁煽风点火,蛊惑了先生。”

桂嬷嬷听得冷汗直冒,又见帘子一掀,却是三爷秦砚昭拿着一瓷瓶药油进来,说秦仲还在宫里当差不曾归家,他便自个去父亲书房配了药,来给舜钰敷上。

刘氏起身移至一边的杌上坐,秦砚昭撩袍坐她原位,把药瓶盖揭开,用手指才挖一块猪油状白膏,也无需他开口,舜钰已将伤了的手心乖乖摊在他面前。

看着伤处,比他想得还要狼藉。

秦砚昭皱起眉宇,逐也不多话,只替舜钰把药油涂至伤处,用拇指打着圈晕开再轻磨。

听得咝咝吸气声,这才抬头睇她一眼,面色痛的有些苍白,正兀自咬着嘴唇儿忍着。

第拾陆章 各柔情

倒是个倔强不肯示弱的性子!这塾师打板子连男儿都怕,更何况个女孩儿,也着实难为了她。

秦砚昭默了默,开口道:“你这手伤得活该,做什么诗不好,非要吟那一首,什么一朝势落成春梦,换是我,也要拿小板打你。”

舜钰晓得他定是同谁打听了,撇过脸不要睬他,暗忖果然与赵化楠那老举子是同路的人,一样的心胸狭隘,跟针尖麦芒似的。

看着她小巧白净的耳垂边,因动作,一缕散发柔软的漾开,砚昭也不知为什么,竟笑了笑,心情莫名很好的样子。

替她敷好药油,把剩余半瓶递给肖嬷嬷,让她夜里睡前再替钰哥儿敷一回,同刘氏简单问安了几句,指着一事先行一步。

肖嬷嬷待他不见了影,才笑道:“三爷真是刀子嘴豆腐心,那日同钰哥儿拌嘴尽捡难听的话说,可你瞧今遇事了,他做得倒比谁都周到。”

刘氏依旧没甚么好脸色,指桑骂槐说:“人善被人欺,有什么好,我看呢,那些个背后使坏点子害人的,倒十足的厉害。”

桂嬷嬷愈发坐立不安,也不敢接话儿只陪着老脸笑,但听得她一言你一语把话儿说尽,这才期期艾艾道了别。

刘氏又仔细问舜钰义塾里的事,直至丫头来禀老爷进二门了,才不再多坐,关照两句急去了。

肖嬷嬷晓得舜钰还未用饭,自去厨房弄些清淡的粥菜来,另还有刘氏留下照顾她的两三个丫头,只道没什么事,让她们仍旧回原来的屋里去。

一时喧闹四散,重又寂静下来。

舜钰这才蹙紧了眉,只觉掌心火烧火燎,钻心挖肉的痛。

前世里她记得自个也遭过此一劫,只记得被李嬷嬷诬陷偷了大夫人孙氏的一枚点翠祥云镶玉凤尾簪,还真在她床上枕头底寻着了,即被用藤条抽肿手心,连刘氏都救她不得。

正神思昏昏,忽听帘处有响动,她收回心神望去,却是小厮秦贵在那探头探脑,见她看来,忙笑嘻嘻作揖求说,四爷心里愧疚,想来看看小爷,又怕还恼恨着,会把他撵出去,所以现在廊前站着不敢进来。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依她的心性,真不晓得怎会惹上这个混世魔王。

“我手疼得很,谁也不想见,让四爷回去歇着吧。”

余音还未落,就见砚宏厚着脸皮走了进来,一手里端着碗骨髓汤,一手用勺子舀着,嘴里还说着话:“伤筋动骨要好生养足一百日。我交待了厨房,每日从骨头里挑出髓来现熬,给你补身体。这碗我来喂你。”说着晃悠悠的把一勺汤朝舜钰嘴前凑来。

舜钰有些惊吓,忙撇过头去,嫌腻味不想喝,又怪他把油汁滴在褥子上,沾染了一股子肉腥味。

砚宏忙命秦贵去拿一床新的缎褥来换,舜钰咬着牙只不肯。

砚宏倒也不恼,把汤碗儿递给秦贵,对着舜钰深深鞠腰作揖,嘴里说道:“今是我犯了浑,表弟好意替我写文章,我却为躲板子把你供了出去。思来想去枉我三尺男儿,白长的个头却绿豆般大的胆量,真是好生的惭愧!你就饶了我这次罢!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无二话的。”

见他低眉垂眼的伏低做小,话倒发自肺腑,忖他一骄奢浪肆的纨绔子弟,能摆出这般姿态已属不易。

“你今欠我一情,日后必得还,可记住?”舜钰可不能白饶了他。

“是是是!”砚宏点头如捣蒜,连应十来个是。

倒把舜钰逗得露了笑意,恰被秦贵眼尖的瞅到,忙拍手呵呵道:“好了好了!小爷心大福大,这是不计较了。”

砚宏呼口气,欢喜着欲挨炕沿边坐,被舜钰撵去坐杌子上,他也老老实实照做。

俯头细看了舜钰那只被打伤的手,又瞧瞧自个挨了一板子的掌心,对比下来,愈发触目惊心。

恨得又把举子老儿狠骂一回,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庆幸,两难的滋味。

说了会子话,他从怀里掏出本鸭蛋青皮封面的线书,颇厚,摊到榻几上,献着殷勤说:“我数日前从旁人那里得的,花了大银子,是国子监监事沈泽棠大人编撰的考学秘籍,原是为他自个府中子弟考功名来用,市面上可见不得,稀罕的很。想着你要去翰林院考学,今又为我伤了手,所以特意拿这个来给你,通篇背熟,保你应试无虞,以弥补我先前罪过。”

舜钰看了看封面上沈泽棠三个台阁体字迹,眉眼忍俊不禁,那个人二品大员,岂会做此等无聊事!用另只手随意翻一两页,都是些他往年所做锦绣文章和程墨,旁处也能看到,这本只是讨巧,把所有收集起来做个全本罢了!抬眼看砚宏目光殷殷,终还是点头谢下。

恰肖嬷嬷领厨房婆子提着食盒回来,砚宏好奇让揭开盖看,一碗梗米粥,一碟醋蒜浇黄瓜丝,一盘油盐炒春韭,并一碟切两半的红油腌蛋。直摇头说素了。

肖嬷嬷忙笑说:“四爷可别小瞧这黄瓜,现正二月倒春寒,这冻土一尺多厚,决计种不出花草疏果来。这些都是洞子货,在火室里生的,价钱比山珍海味还贵呢。”

砚宏纨绔,哪懂民生之计,只不信,当玩笑话。

逐吩附把他端来的骨髓汤,务必要喂表弟吃下。

忽儿秦贵慌里慌张的,冷汗涔涔进来催促:“四爷快些走吧!三老爷遣了小厮四处再寻你呢,说寻着了即刻去书房见他!”

砚宏听了如炸雷轰顶,只当定为义塾里的事,连告辞的话都不及说,匆忙忙走了。

舜钰这才下榻至桌案边坐下,肖嬷嬷把小菜摆好,又替她盛碗粥,要端了喂,舜钰不肯,自用另一只手舀了吃,看到那碟黄瓜丝,便问她怎么得的。

肖嬷嬷低笑:“去了厨房,正遇大夫人身边的碧菱姑娘也在,听说你要吃清淡些,特意吩咐做的,还让我捎话给你,好生养着伤,等愈了再去上学,也甭怕那先生,大老爷会去打招呼的。”

舜钰即明白孙淼与她这次责罚脱不了干系,还要孙氏替他遮掩,笑笑也不多话,只让肖嬷嬷得空把这话去回了刘氏。

第拾柒章 意深藏

接连数日没去义塾进学,舜钰只在房里读书,倒也自在。

这日晨时,听外头有鸟雀唧啾叫的清脆,逐让丫头绢荷把扇打开,原是大燕子在廊檐的巢里养了雏儿。

又是一年春来。

透过新发嫩芽的柳条间隙,但见院门前立着两个丫鬟在说话,其中一个上穿淡红洒花褙子,下面月白罗裙,梳妇人头,正用帕子抹泪,不多时,转身悲泣去了。

舜钰眯眼辨了会,确认那人后,心中暗暗吃惊,忙叫住绢荷,不好明问,只随意道怎在院里不见了柳梅。

绢荷笑嘻嘻说:“柳梅姐姐好福气,由夫人做主,给四爷收去,做了屋里人。”

舜钰“哦”了声不再多言,复又坐下看书,绢荷怕扰他,斟了杯茶搁好,才悄悄退出屋。

呆坐了会,只字未进眼里,思绪突然有些乱糟糟的。

前一世的舜钰,藏匿在刘氏跟前做近身丫头,秦砚昭常来请安,那样丰神清俊的年轻男子,一来二去照面,她是动过爱慕心思的。

甚在个深晚壮着胆儿偷摸进这院落过,想说几句喜欢他的话,竟意外窥到他与柳梅正行**之事。

那时正值砚昭欲娶亲前昔,因是四品大员的嫡女下嫁,府里众人皆小心翼翼的,就怕出什么差池。

鬼使神差的,她在刘氏跟前告了一状,刘氏听后勃然大怒,将柳梅杖打撵出府去,哪想柳梅性可烈,没几日跳井死了。

自那后,秦砚昭再见她,即便携着新夫人,面庞总是冷冷的,眼神犀利如刀般一点点割她。

其实后来她也有后悔过,只是为时已晚,已无法弥补了。

舜钰让秦兴去孙氏处回话,她手已大好,明日早还是同砚宏砚春几个一同去义塾上学去。

黄昏时,秦砚昭进了西厢房,他在外应酬,多吃了些酒,颧骨处泛着酣红。

见舜钰伏案忙碌,窗外浅淡的金色夕阳,透过鲜翠纱窗,落洒在白皙侧颜上,把小嘴唇染得朱红,丹凤眼角儿翘挑,长睫如蝶翅轻颤,不曾戴巾,只用一枝碧玉长簪绾住发,还有些余碎乱的散在耳颈处,很乖巧又美丽的模样。

从前他怎么没有发现?

舜钰听到衣袂簇响,抬眼见是秦砚昭,欲要起身行礼,他摆手免了,在桌前另一椅上坐下,寻着满盏的茶水,端起饮尽,又掷壶给倒了满。

“若不是京城流行阴柔之风,你以为瞒得过去么?”

他边吃茶边说话,那声就含沌不清,舜钰只听得末枝边梢,心一提,抬眼细细看他,似乎是有些醉意,迟疑又有些试探的问:“你说的什么?可否说得明白些?”

等了稍刻,却见秦砚昭指着摊在桌上的白纸问:“你在打格子么?”

知晓他是决计不肯多说,舜钰有些无奈,嗯了声,明日去义塾要写字临帖,颇费纸张,而她先前打好的格子纸已所剩无已。逐执笔在白纸上绘乌丝栏,到底被小板打的掌心伤处还未好透,稍用点劲儿,便有些疼痒,手一顿颤,所绘得要么界行不直,要么粗细不匀。

秦砚昭噙起嘴角,有些看不下去,把茶盏往边一推,移过白纸,又去拿她手握的毛笔,也是巧,听扑的一声,笔头竟掉了下来。

舜钰只觉糗的很,脸红红的,佯自镇定道:“刚一直用还好好的!”

秦砚昭撇唇笑了笑,说不清的意味,唤了丫头绢荷至跟前交待几句,稍刻,她便拿来点燃的烛并松香。

秦砚昭捻了点松香放火尖上,待一股子奇异的味过,松香烤熔处已化成粘汁,笔槽凑上沾满,再把笔头粘按进槽中,再拧两圈,便是好了。

他挺直身子,微俯首,手指修长有力的握笔,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横平竖直,所绘的一道道界行黑而细,与平常儒生所绘不同,是颇有遗唐之风的。

一张,二张,三张不晓得过去多久,烛光晃荡两下燃尽,起一缕残烟。

秦砚昭忽得搁下笔,厚高一撂的格子纸足够用数日的!

舜钰蠕着唇欲开口感谢,却见他神情怔忡着,抚案站起,脚步不稳地朝床榻方向而去,一个跌儿便倒于上,也不挣扎,索性就静静的躺在那里。

愣了愣,她忙走上前去端看,却见秦砚昭枕着自个的软枕,浓目微阖,唇瓣紧抿,呼吸平稳又沉定,竟是安闲地睡着了!

舜钰唇角现了梨涡,有些哭笑不得,想着他素日里,见着自个跟有百年深仇似的,怎会这般好心替她又是粘笔,又是绘乌丝栏?

原是酒醉的缘故呀!

再进义塾,舜钰便察觉起了微妙的变化。

赵化楠果不再找她麻烦,亦不管她,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作派。

这样最好,她也不指望能在此义塾,学业有什么精进。

孙淼来发出恭牌,脸上犹带着青紫痕,据说某晚被人用布袋,从头倒脚罩住揍了一顿,找不到原凶,光靠猜不做数,只得哑巴吃黄连,自个兜尽。

砚宏砚春几个挤眉弄眼,孙淼恨恨用目光剜他们,反倒更得了意,你捣我手肘,我撞你腰腹,嗤嗤低笑。

舜钰便猜出其中曲折,暗忖砚宏是个爱惹事的,指不定何时会招什么祸端来,此后应于他少牵扯才是上策。

砚宏恰凑过来,见他在做《九章算术》,描描划划的,摇头笑道:“算这个有何用?唐时科举还设有明算科,现都废了,把杂文诗赋和策论背熟,弄通透才是正道。”

舜钰睇他一眼:“我是无谓,可你不能这般想,三伯父开着几家店面,日后总需你去打理,不学好算术,怎么看帐薄里的进销存,当心被旁人糊弄了去。”

砚宏深深作揖,憋着笑恭道:“表弟教训的是,是我愚妄了。”

舜钰点到为止,不愿多说,却见秦润用书半掩面,探头过来,压低声问:“五凤楼那娇儿姑娘可有得手么?”

砚宏嘴一撇,砚春倒笑了:“你个不长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日表哥被先生责罚,我这四哥性情仗义,哪还有甚么玩乐心思。后再去,那娇儿姑娘被个皇亲国戚给笼络住了,对四哥眼鼻横竖轻慢,当初那会可殷勤的很,正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扯远了!”砚宏瞪了眼砚春。

“不过四哥新得了个丫头,正新鲜着,什么娇儿弱儿的,早抛到爪哇国去哩。”

听砚春这般讲来,秦润笑嘻嘻地来了劲:“我听闻那丫头唤柳梅,可是在你三哥身边伺候有几年,貌美动人的很。”

第拾捌章 惴人心

砚宏有些不高兴,冷笑一声:“懂你话中含意,我好歹也是正经少爷,又岂是食人残羹剩饭的?那丫头送进我房里,当夜就梳弄过,始是头次,再听到谁在背后嚼蛆,休怪我不留情面。”

舜钰笔尖微顿,一滴墨洇在纸上,秦砚昭实在让人不可捉摸,蓦得想起自个前一世,初闻柳梅投井后的心慌意乱。默了默道:“柳梅烈性,莫太苛待她!”

“怎会!”砚宏轻笑,凑近舜钰,假装看她行书,边压低嗓音说:“周海听闻你手伤了,寝食难安,整日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直说要来问候你,我推脱过几趟,昨又打发人来寻,现你即然大好,可否同他见见?”

“不必了!玉扳指你替我还他就是。”

听得舜钰拒绝,砚宏脸庞显出难色,叹道:“你不知那人,是个极难打发的主。”

舜钰瞟他一眼,搁下笔,又拿过《唐诗合解》随意翻开,半晌,才漠然开口道:“倒是执拗脾气,择日不如撞日,他若愿意来义塾,明日申时二刻,在后院老梅树下,我可同他一见。”

砚宏挠挠头,涎着脸得寸进尺:“那后院是个荒园,人迹罕至,无甚好风景,倒不如去春风楼,包一间雅室,品茗吃酒,听小曲儿言欢,不是更得趣?”

“这是周海让你说的吧!”舜钰见他神情讷讷,晓得说中,也不去追究,淡淡说:“你晓得先生瞧我不顺眼,同他告假,指不定又生什么事端,你是想让我手心再被打烂不成?不想的话,他即要见我,就按我说的做,否则,一路两宽。”

砚宏无法,只得唤秦贵过来,写了条子遣他送去尚书府,叮嘱务必亲送周海手里,万不得同旁人声张。

秦贵这些年替主人传递已是熟手,自然懂得,答应着急去了。

至午休时,秦贵才满头是汗的回转来,直道周海应允了,又禀说:“周大爷说了,素日他想见谁都是他定规矩,还没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今可是分外稀奇,不过,他倒一直笑言,不见有怒色。”

砚宏这才吁口气,一颗心重归原处,他虽不才,却知其间轻重,那般有头脸的人物,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再看舜钰,依旧凝神专注的翻着手中册子,忍不住心中嘀咕,真是个小书呆,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舜钰借故去了趟秦仲的书房。

因天色还早,除了院里睡眼惺松倒夜壶的几个丫头,并无他人走动。

推门而入,再阖紧,放眼四处打量,此间很是熟悉。

秦仲任太医院院使之职,书房摆设倒似间药堂般,榆木红漆大柜占了半面墙,数十个四方小抽屉,上刻描金药材名目,分门别类很是齐全。

书案上摆满戥子、铁药碾、铜杵臼,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制药器具。

她绕过,立大柜前。

“人参、黄芪、虎骨、百里霜!”舜钰一目十行,在名为花溪草的一匣处顿住,踮起脚尖迅速拉开,里果有一堆碧色粉末,从袖笼里取出玉扳指,用备好的银针,寻着曾磕坏又被修补处,沿缝隙轻撬开来,用药勺挖半粒米大小药末,灌入扳指缺处,再按原样嵌合。

那药末被秦仲碾磨若粉尘,玉扳指稍有动荡,那嵌合罅隙处,终是有点滴自溢,这就足够。

忽听窗外有丫头扫院子的响动,忙阖上抽屉,转身朝外快步走,才拉开门,却有个姑娘揩着帕子欲进来,猝不及防低低“呀”一声,直往她怀里跌来。

舜钰用力攥住她的的手腕,细看,却是翦云,松开手,皱眉问:“你来此处作甚?”嗓音犹带一份严厉。

“方在园子里瞧表哥进了书房,却迟迟不出,所以过来看看。”翦云一口气说完,不知怎的,她想接近这个人,却又有些惶怕。

“手伤痒痛,想寻些药搽涂,无旁的事告辞。”舜钰作个揖,擦身要走。

翦云急了,顾不得羞,拽住他的衣袖,鼓足勇气道:“表哥送的蔷薇铜墨盒,我很欢喜,前些日听闻被先生责罚伤了手,一直不曾探望去,表哥莫怪翦云无礼,实是很想去,可!”她捏着帕子,自觉说的大胆了,忙止住言,抿紧了唇。

蔷薇铜墨盒,不是吩咐肖嬷嬷莫提是她的么?舜钰低头看她,哪想翦云也抬眼瞅他,四目相对,翦云脸红了红,眼里有秋水微澜。

舜钰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啼笑皆非,情窦初开,这算什么事。

少顷,她冷冷道:“六妹妹多心了!蔷薇铜墨盒子,原是我买来入塾用的,肖嬷嬷说是女子用的玩意儿,我便让她替我扔掉,谁知入了你手,若引你起多意,倒是个不祥之物,还是丢弃掉最好。。”

翦云脸色发白,本就不是个口舌伶俐的,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

“念书考功名,被先生责罚乃家常便饭,如若为这个,都来我处嘘寒问暖,旁人瞧去倒是笑话一桩。”舜钰话里话外皆是嘲弄:“我同你讲过,在肃州订过亲!”

“表哥毋庸诓我,翦云只是来道个谢,无旁的意思!”女孩儿臊悔的说不下去,噙泪掩面,转身匆匆去了,等在廊前的巧杏低唤着小姐,急跟上。

舜钰一动不动,看她俩穿廊拐过转角消失不见,这才迈出门,天色阴霭沉沉,初春雨水多,淅沥沥的,像极多情的少女在哭泣。

义塾后院是个荒废园子,虽已春来,这里依旧残枯存息,绿意未至,四处显得空旷凋零,再添雨滴树梢,令人心头莫名阴森森的。

周海抬眼看老梅树,无花无叶,灰白枝桠伸展,上面蛀了大小不一的洞,已是不会再逢春的朽木一棵。

听闻这园里有个怀揣冤屈的疯女人,就吊死在梅树下。

他已等快半个时辰,舜钰却迟迟不来,低头看鞋袜**的,油生一种被耍弄的感觉。

“爷看这雨愈发大了,不如去檐廊下等着,小的再这里候着就是。”后头撑伞的近身侍卫低道。

“还等?打道回府。”周海怒冲冲的辄身,他高大魁伟,侍卫忙跟着辄身,手中油伞扭转间,荡下一圈凌乱的水珠。

“爷看那边有人来。”另一侍卫急禀道,周海顿住回头看,果然园门处施然然过来一人,撑着一柄红油伞。

前才满目晦暗荒芜,乍见这殷殷鲜艳,嗜血的人那心底,压抑的兽性,便被挑动的沸腾起来。

“这小子怪是古灵精怪。”周海再迈不开步,移不开眼。

但见那人一身藕合色杭绸直缀,戴着网巾,上口髻顶,横插一根玉色云纹簪子绾发,虽素净,却衬得眉尖若烟笼,口脂如点朱,水眼流转,直要把人淹。

明明是个少年,怎会比女子更兼动人?

第拾玖章 耻血恨

周海依旧面色不霁,眼神却爱恨迭替,紧盯舜钰至自个跟前行礼作揖,微俯抬首刹那,鲜红油伞,白皙颈项,魅人浅笑,怎就莫名的熟悉,似曾哪里见过?

“让周兄久等,实在失礼,只因先生抽着背书,好容易才逃出来,还望多见谅。”

舜钰软声道,听在周海耳里,却是别样的滋味,好个逃字,挠的人心生疼怜。

“怕那老儿作甚,有我在哩!”忍不住就伸长胳臂去揽他,却被舜钰灵巧地躲开,眼波潋滟,依旧笑:“尊重些,有人看呢,要么我们私下说些话,让这些侍卫离远点。”

把红伞递上,他高壮,撑着足可将二人身影挡的严实。

此话钻挠人心!周海眉眼舒展,把伞接过,看舜钰果然离他更近身,心中绮念一阵翻腾,扭头朝侍卫喝命:“去园门外等,无吩咐不允来打扰。”

四五侍卫有些犹豫,却被周海浓眉利目一瞪,只得三步并做两步依命退下。

园里再无闲人,周海这才朝舜钰低问:“手上的伤在哪,我带了盒老参来,给你炖补身子。”

“念书总是要受先生罚的,已大好!”舜钰摇头,背过手去不给他看。

“怕甚么羞!”周海摇头,又问:“元宵节别过,我可是日夜不曾停过想你,同砚宏说过数次要见你,你只不允,是何故?”

“你见我是想讨回这物件么?”舜钰把攥在掌心的玉扳指摊给他看:“我没把玩够自然不能见你,见你便要还你不是?”

“道你聪颖透顶,却也是傻。”周海笑叹:“你想要,我会不给你?只要开口,金山银山我都给你搬来,天上星月也给你去摘!”

“你才傻。”舜钰扑哧一笑,唇角百媚渐生,周海一脸心醉痴迷,呆呆看他不够。

“你这般瞧我作甚?是有哪里不齐整么?”舜钰嗔他,低头往自个身上看。

“我怎看你越来越眼熟,像极一个人,却忘记哪里见过。”周海喃喃,伸手去抬捏他尖巧的下颌,粗砺的拇指,很轻浮的摩挲那两瓣水唇,稚绿娇红般柔嫩。

舜钰抻着腰肢儿,一动不动任由他用指来回碾磨,你看我,我看你,目光渐有了缠绵的意味。

忽见少年笑敛神冷,周海来不及细研,拇指已钻心剧痛,快速的缩回,却见指上显四个牙啮咬痕,颇用力,破了皮,有血珠子滚出。

“你?!”周海神色吃惊,不知少年意欲何为。

舜钰却拈起玉扳指,迅雷不及掩耳地套进他的拇指,正覆咬处:“这玉是上等货色,洇了血便会通灵,不管是厉鬼尹或仙人,总让他们保佑你我久长。”

周海当他多情的心思,只笑了:“你不是喜欢这玉扳指么?拿去戴罢,毋庸再还我。”

“我才不要。”舜钰缩回手,攥成拳藏身后,边后退边咬牙道:“死人用过的物件,我煞气不够,会被他反噬。”

周海正要笑话他还信这个,可对上舜钰陡然诡谲的神情,突得愣住:“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却是她?”

五年前满门抄斩田府,他也去过,并随父糟蹋了田五姑娘,那是个绝色,个中滋味至今难形容。

而面前这个少年,竟是像极了她。

“你怕是通灵了。”雨气如烟绕雾,把舜钰的神情模糊一片,周海朝前紧两步,意欲把他再看仔细,却听一声惊呼:“谁在那里?”

周海条件反射的回头去看,远远廊下,不知何时,一个穿石榴红洒花扣身袄儿,青莲绫棉裙的女子侧身而立,发髻半歪半斜,凌乱不堪,正掩面而泣。

周海大惊失色,那衣饰被他一件件从田五姑娘身上剥掉,至今掌心还有绫绢擦磨过后滑凉的触感,一如女子似丝若缎的肌肤。

他没来由有些晕眩,不觉朝后退了两步,手捂胸口,只觉心上如磐石重压,难以透过气来。

突得瞠睁双目,就见那女子冲向残旧的廊柱,使力撞去,顿时鲜血泗流,横七竖八喷溅的四处皆是。

五年前一幕活生生的重演,那时他也还是个少年,跟着父亲贪美色,纵**,不曾见过女子这般绝决,后好一阵想起都心悸悚然。

空空园子,残墙断垣,万物不生,有美人惨烈,冤仇难弥散。

似乎地狱之门大抵如此。

“这里邪门,我们去旁处说话!”周海已是冷汗淋漓,魂不附体的扭头去拉舜钰。

那哪里是舜钰?网巾玉簪不在,乌油发丝披垂下来,神情如冰似霜,眼中更是恨意熊燃,撞柱而死的女子,怎转眼已近身在面前?

“你到底是谁?”他高声说话,听上去却涩而哑,喉咙如火燎烤的疼痛。

“真是贵人多忘事。”舜钰怒极反笑,话里皆是狠戾之气:“田五姑娘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素来洁身自好,惜颜爱美。你父子糟蹋了她,让她死状凄惨,冤屈难伸。”

她抬手抹去唇上因恨极,而咬破渗出的血丝,一字一顿朝他索命:“如今虽有些晚呢,我到底来了,你们一个一个,皆休得安生。”

“来人救我!”周海惧意浓生,边退边声嘶力竭的吼,想跑,可双腿不知怎的,竟软若稀泥,魁伟的身躯朝后直直倒去,但听“砰”的巨响,泥溅水飞,一柄红伞坠落。

侍卫皆修得武艺,早听得动静,从园门处提刀,迅速扑奔过来。

却见周海倒于地面,浑身痉挛,打着摆子,嘴里乱七八糟嚷着胡话,再看舜钰,发丝凌乱,衣裳不整,一脸受惊吓的模样。

自家爷素日生活浪荡,龙阳之好不断,早已是见怪不怪,几侍卫忙上前扶起背上身,其中一头领,拾起地上的红油纸伞,递给舜钰,作揖问原由。

舜钰摇头只道方还好好的,不晓他怎就倒瘫于地,满口疯言,怕是有什么顽疾复发,不如早些带去就医要紧。

那头领晓得自家爷五年前,确实落下癫痫之症,逐不疑有它,一行人急急匆匆的奔离,细雨稠密如织,不多时即把闪烁的背影模糊成一团烟雾,淡淡迷散不见了。

舜钰又在原地站了站,这才理理衣襟,撑着伞朝廊上不快不慢地走,廊柱上的鲜红触目惊心,有两人从暗影处闪出,一个是梅逊,另一个是卖馄饨鸡的老汉,父亲在世时身边的侍卫,名唤田荣。

梅逊还穿着女人衣裳,田荣手里提一桶清水,舜钰交待道:“田叔把这颜料清理干净,不得见一丝红色,梅逊把衣裳钗黛脱了,连同这把红伞一并交给田叔,全部烬毁。”

二人颌首应承,舜钰这才朝学堂方向走,边把发束起,边取过嘴里咬着的一根玉簪子,横插,再将网巾戴上。

第贰拾章 掩耳目

秦砚宏一直在朝门的方向瞟,旁人同他说话,也答的心不在焉。

先生午休已到时辰,孙淼拿簿子在清点人数,舜钰如再不来,只怕又得被责罚。

怎还不来呢?或是和周海相见恨晚,索性一道去了?周海实非良人,只怕表弟会吃亏,等他来了,得提点下才行。

砚宏乱糟糟的想,早把先前撮合他俩的得利心思,丢弃至九霄云外。

正欲唤秦贵去催,就听得孙淼在点舜钰的名,喊了两声不见答应,双目炯炯朝四下环扫。

“你等一会,他出去小解,片刻即回。”砚宏粗着喉咙应。

“谁不曾来?”赵化楠巧着从外头进来,听到半声,已变了脸。

“皆已到齐,无人未来。”孙淼话音一转,砚宏知有变故,扭头望,却见舜钰闪身从后门而入,除袍子下摆行走间沾染上泥渍外,于离去时并无异样。

甚或坐下时还朝他绽个笑容,很是静然若素。

砚宏也笑了笑,方还无处安放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

翰林院遣人来秦府报信,舜钰入国子监大考定为四月一日巳时二刻。

刘氏即命玄机院的众仆子不得打闹喧哗,不得聚赌滋事,从西厢房过都要轻步微小,私语无声。

秦砚昭上次吃醉酒在舜钰跟前失态后,便不曾再见,加之他新任织造局主事,有要奉承的官员,有要相交的同僚,里外忙着自个的前程。

院里就分外的清静。

舜钰喜欢这清静,索性义塾也不去了,除了睡觉吃饭外,只在房中闷头念书,习作八股。

疲累时,便朝窗外出神的看,满园的春色十分鲜活,柳垂吐翠,桃樱含丹,时有黄莺儿轻捷的飞过。

这日晌午,她正在专心临帖,丫头禀报四爷来了,话音才落,但听脚步声响,砚宏走了进来,面容少有的凝重,劈头就问:“表弟可知周海出事么?”

舜钰不慌不忙的搁下笔,指着椅子让坐,玩笑说:“我如今为备考,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知他出什么事?莫不是又相中你心仪的小优伶?”

“这样倒好了!”砚宏闷闷不乐的坐下,端起茶碗吃口才道:“今周海他爹,带一众衙役把义塾所在祖宅围封,学也停了,只说里头有蹊跷要彻查过。后我私下问过魏勋,是周海那日在义塾后园子与你见过后,回去就病倒了,原以为旧疾又犯,哪想至晚间身子发抖,口角流涎,四肢更是厥冷,胡言乱语不止,如今愈发连人都认不得了,嘴里只叨念是田家五姑娘索命,皇上体恤,特派了太医院的人去诊疗,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向舜钰,有些迟疑的问:“那日他同你在园子里,可有什么蹊跷之处,只怕刑部的人也会找你去问讯,事先准备好说辞,免得到时着慌,被他们抓出什么把柄来。”

舜钰不笑了,压低声说:“你定听过那后园子的传闻,有个吊死的冤屈女子,原来是真的。”

看砚宏瞬间脸色大变,她继续道:“那日下着雨,周海要同我说私话,遣了侍卫在园子口等,没说几句即起龙阳之兴,我不肯,把玉扳指还给他了绝。恰这当儿,便见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飘过,爬上山石,用白绢在梅树上系个扣儿上吊哩,周海不知怎的就倒在地上,侍卫赶了过来,再朝那女子看,却没了人影。”

“周海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砚宏看向他:“你不怕么?”

舜钰冷笑一声:“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惧半夜鬼敲门!”复又握起笔认真的写字。

窗外明媚的光线透过婆娑树影,从丁香纱窗缝射进来,尘埃如虫般在她周围飞舞,房里灰蒙蒙又静悄悄的,砚宏浑身起了森森的凉意。

他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要走,至门边又回头含糊说:“若刑部找你问讯,女鬼一句带过即过,说得细了,怕又来查那桩旧案。”

舜钰颌首应承,他才放心的去了。

至晚间十分,秦仲派身边小厮来请,舜钰心中暗揣测为何事,不紧不慢地前去。

过了拱门,五六个丫鬟在书房外的廊檐底下站着,见他来,有几个红着脸抿起嘴笑,有的忙进去禀报,没一会儿,丫鬟打起帘子,从里出来个姨娘,微笑着行礼,带着一众人告退。

舜钰这才进去,秦仲立在书案前,正用铜杵臼捣着黑糊糊的药材,满屋子腥苦味道,直往鼻息处冲。

印有花溪草描金名目的匣子从大柜中取下,搁摆在案上,她扫了一眼,即调开视线,上前作揖问安。

秦仲这才停下,边用方巾擦拭手,边走至窗前椅坐下,深深看她会儿。

半晌说道:“我今带太医院御医,去给刑部周大人之子周海瞧病,看到他戴着那枚玉扳指。诊疗下来中得是花溪草的毒,依症状情形,中毒已是甚深,只怕活不过五日去了。幸花溪草早已绝迹,御医拿不准,而不敢妄下定论,使我得回寰余地。”

“舜钰,你一已之为,可知会给秦府上下带来怎样的祸端么?”他加重了语气。

舜钰撩袍跪下,仰起脸看他:“秦伯伯放心,如若此番算计给秦府带来半点险处,我也万万是不敢的。周海为官家纨绔,来见我实为龙阳之好,皇上如今忌恨这个,才刚因此罢了几个京官,周忱怕落人口实,必会掩而不宣,只能将义塾封查寻索,想必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巧那后园子有冤魂之说,周海口中胡语,倒可应证五姐姐前来索命,他们心中有鬼,又查不出实据,自会往鬼怪神力上引,至于玉扳指,是周忱父子查抄田家私吞之物,岂敢声张,诸多见不得人的事,周海即便死了,这也是桩无头公案。”

秦仲拈髯默了许久,叹息一声:“你还是单纯了些,朝堂生存自有艰难面,臣心难免多诡谲。即便周忱想息事宁人,他人也未必愿意放过,自然而然,你会身处漩涡而不可自拔,可有想过么?”

舜钰淡淡道:“想过!正因如此,周忱更不敢滋事。”

秦仲无言,看着她愈发怔忡,这明明还是个面皮生嫩的小女孩儿啊,眼若含水,何时却已潭深不见底了。

第贰壹章 落井石

舜钰晓得他此时所想,逐扯了扯唇,微笑着示软:“秦伯伯放心,此事我只做一次,往后只管求学入仕,再不莽撞了。”

秦仲让她起来,指指墙角处:“那边有个燃炭的火盆,你把匣上的名目取下连同花溪草一同烧掉,此物万不可留,砚昭若问起,我自会去交待。”

舜钰再不多问,只听话的去拿了。半蹲着身把花溪草皆倒入盆里,粉末如俗尘,轻飘入底,旦听“嘭”的一声,颇厚重的沉响,紧随一缕火光,绞着白烟腾起,再把金丝楠名目丢进去,瞬间有股好闻的异香四散开来,是松油混着花蜜的味道。

火苗孳孳烧得旺盛,舜钰静默看着,渐缓衍生出某种思绪,远远近近,来去迂回。

神魂就在这刻忽儿变得混沌不清,竟好似看到五姐姐背影儿,隔着烟火回首瞧她,笑盈盈的欢喜模样:要保重啊小九儿,来世再见了。

一转身儿,是真的走了,顷刻便消失的不见了影。

辰时用过早饭,绢荷来回话,刑部派了两个当差衙役,请舜钰去老宅子,讯问周海之事,二门已备好车马。

舜钰嗯得应下,让其去外面等,唤肖嬷嬷拿件披风来,她边穿,边红着脸低道:“昨半夜里来的葵水,褥子上沾染了些,还有衣裳上。”

“莫怕,我来收拾就是。”肖嬷嬷把披风锦带系个结,看她脸色不好,欲去端碗红枣茶来。

舜钰道回来在吃,转身朝外走,出了院门,才上烟水桥,远便见一棵花团紧簇的杏子树下,站着大夫人孙氏、三夫人柳氏和七八个丫鬟,正观望园人在半坡上种树。

舜钰顿住步,想另择条路避过却已晚,有丫鬟朝她方向看来,连带孙氏也转过脸来,只得近前作揖见礼。

孙氏先夸他身上的衣裳清雅,询了翰林院考试可有准备妥当,才笑问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啊。

知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舜钰自不点破,只轻描淡写说明去意。

孙氏笑说:“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呢!这还没官袍加身,衙门里的人倒先来寻你问安了。”

一众丫鬟抿起嘴笑,她又道:“早提点过你,宏哥儿那帮风流子弟,耍起来没天没地的,你同他去混迹做甚,如今出了事,可有人管你死活么。”

这话挂枝沾梢,饶是半点情面不留,柳氏是砚宏的娘,不由攥紧帕子,脸红一阵白一阵,嚅了嚅嘴角,不敢吱声儿。

“实不干表哥的事,与我也无关系。”舜钰淡淡道:“义塾先生都询问过了,更况我们这些在里头念书的,例行公事而已。”

孙氏眉一皱,撇撇嘴,哼了声,柳氏倒暗松口气,忽听传来清脆嗓音:“娘亲在这里作甚?”

随声望去,跑来个一身鹅黄柳绿的姑娘,孙氏生养的五姑娘绾晴,后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丫头,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脸红扑扑一团,发鬓处汗津津的,手里拈着几根新抽芽的嫩柳枝子,乱挥乱舞。

瞧着柳氏也在,便把手中之物递给丫头,笑嘻嘻拍着手:“三婶婶来寻我娘,可是堂哥又惹祸了?”

“你堂哥近日老实的很,不曾惹祸。”柳氏忙辩,神情愈发不自在。

舜钰道不能让衙役久等,简单两句,一径带着小厮退身而去。

孙氏掏出帕子替绾晴擦汗,蹙着眉数落:“瞧这满头大汗的,不在屋里做针黹,这是去哪里疯了?”

又朝随来的丫头训诫:“嫩柳条子才新长出,就这般祸害掉,你们个个不晓得劝两句?得让嬷嬷罚你们才知趣。”

丫头唬得跪下求饶。

绾晴不以为意,只望着舜钰背影模糊了,才挽住孙氏胳膊,神神秘秘的说:“那就是云姐儿的表哥么?娘亲可晓得,云姐儿为他得了相思病。”

“胡言乱语什么?这种话没凭没据的,可不能乱说。”孙氏嗔怪,瞟瞟柳氏,给绾晴递一个眼色。

绾晴乖觉,闭口只笑,几人又闲聊了会子话,瞧太阳大起来,逐各自散去不提。

才至灯草王家胡同口,就瞧见秦家老宅子,黑色正门大开,一众衙役持刀把守,饶是戒备森严。

舜钰从马车上下来,朝前行了数步,突见门内率先走出一官员,怒冲冲的,约摸四五十年纪,戴二品官帽,着绣仙鹤绯色袍子,方阔脸,额至鼻过,有条细长疤痕,突显几许凶狠跋扈的意味。

衙役令舜钰止步,急先上前禀报,那官侧看过来,面色不善。

衙役匆匆折回,提他去见刑部尚书周忱大人。

舜钰心中突突直跳,陡生不祥之感。这样暴戾恣睢的周忱,远超过她前世里对他之感。

即来之则安之。

她呼口气,让自已平静,这才走至周忱面前,欲行跪拜之礼。

猝不及防间,一双厚实大手探来,捶上她的胸口,又一把拧攥紧她的衣襟,用力提吊起来。

舜钰努力让自个脚尖触地,疼痛未散,一股窒息之感,让她简直难以喘气。

愤恨地抬头,周忱亦睥睨俯首,四目相对间,皆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了对方的模样。

面色苍白一弱书生!

周忱凑近舜钰的脸庞,眼神鄙夷又凌厉的打量,半晌开口:“周海来就是见你?你是如何害他,还不从实招来?”

戾气颇重。若是旁人,必会被他这副模样吓倒。

舜钰开始挣扎,他便攥的愈紧,索性不动了,只困难的咽着口水,半哑着嗓子:“按吾朝律例,若要断犯有罪,需升堂惊木,衙役杀威,才可呈口供、五听甚或刑讯,周大人怎可直接就定小生的罪?”

像听了个笑话,周忱面色狰狞,突得松开手,舜钰脚尖挨地,却一个趔趄,步履不稳地摔倒在地,新鲜空气猛地灌进胸腔,大口吸进,顿时咳喘不已。

“命贱如蝼蚁之人,周海若有不测你岂得独活。”阴恻恻的话传至耳畔,舜钰抬头,心一沉,这老儿是真的要弄死她。

不待多话,忽听铿锵一声,远处有大轿鸣锣张伞过来,至跟前落轿,身着神机营服的众兵持器,将宅门前团团围住。

第贰贰章 贵人助

一位带刀指挥使,利落打起轿帘,里坐着的是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沈泽棠。

众衙役及舜钰皆跪迎。

周忱神情微凛,暗诧不知来者其意,如今吏部尚书李修新身染重恙,稍有差池,尚书一职必落此人,且他又是内阁辅臣,位高权重,万不得掉以轻心。

如此一念不敢怠慢,他急迎上作揖,沈泽棠着官服,在轿内欠身还礼,含笑道:“今出朝早,听皇上讲起令郎身染怪疾,想来此碰个运气,与大人聊表关切之意。”

周忱谨慎满面,谢答:“劳沈大人繁忙之外掂念,自感于心,只怕小儿此次终是在劫难逃。”言语间,倒底添上几许沉重。

沈泽棠想想道:“我倒认得位医术高明之人,结庐在南山,你若有需,我遣人快马去请,明就能入你府中诊疗。”

周忱摇头婉拒,只说皇上已派太医院御医来瞧过,无需在劳烦他人。

沈泽棠亦不勉强,淡扫过乌门内外,跪拜着的黑压压一众,忽儿道:“知周大人调集刑部全力彻查此案,舐犊之情可解。只提醒一句,五年朝中大审即近,司礼监及三司已收文待备,欲着手审理冤错积案,想必大人不曾忘记。”

周忱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他身为刑部尚书,为周海之累,倒把这茬疏忽了,顿时脊背阵阵生凉,欠身诺诺称是。

沈泽棠点到为止,目光已落于他身后跪地少年,穿月白直缀,在一众青衫红带衙吏间,格外醒目,逐命指挥使去提他来跟前问话。

舜钰起身至轿前,才欲跪伏行礼,哪想轿内的人迅速伸出手,竟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胳臂。那掌中的温度透过单薄锦袖,炙热地渗在她柔软的肌肤上。

舜钰身子止不住微颤,沈泽棠,前世里她就怕他的很,即便现在,他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目光柔和的与她眼神交碰,她依旧心跳如擂,慌张的连他何时松开她的胳臂,都不曾察觉。

“还不跪下参见?”指挥使在旁厉喝,舜钰这才陡醒,忙双膝着地拜过。

沈泽棠原想免他的礼,想想算了!他这么怕他。

刚辨过少年容貌,是容易遭惦念的,连他这种清心寡欲之人,都起了欣赏之意。

“你可是名唤冯舜钰,秦院使的外甥?”他问,声音很沉稳,亦很温润。

前一世里,沈泽棠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能揣摸透他心思的人寥寥,舜钰是其中一个。

他在安抚她!她听得出来。

“正是小生。”虽不知他问此何意,却是不错的自救机会。舜钰不敢抬头,只盯着羊肝漆洒金的轿橼处,半露的绯色官袍下摆,搭手回话:“因接刑部衙吏之命,前来塾堂受询,深感周大人对小生多存误解,还望官爷能秉公办案,早日查出真凶,以正受冤人清白。”

沈泽棠听着,神情不置可否,扫了扫少年胸前衣襟,还留有被人抓揉成团的褶皱,逐看向周忱,语气依旧谦和:“此人由肃州府学举荐,欲入国子监进学,我即为国子监监事之臣,念与他师生缘份一场,若周大人查出他有害人性命之实,万望能知会我一声。”

周忱忙点头应承,沈泽棠这才在轿里坐直身,揉了下眉心微笑:“昊王奉旨进京,约我在鹤鸣楼酌酒,时辰瞧着已晚,便不再叨扰周大人继续查案。”

众人应诺恭送,指挥使迅速摆下轿帘,打道,一声鸣锣,年轻力壮的轿夫稳抬起轿,先缓后快,脚健如飞而去。

待轿舆再望不见踪影,周忱脸色瞬间黯沉,默默不知所思,一旁清吏司郎中王坎来问他,是否还要询问舜钰。

半晌,他摇摇头,狠狠甩了一下衣袖,直朝门边久候的大轿方向,声带恼意:“回府!”。

舜钰从老宅子出来时,双扇门正大开,午后暖阳掠过深灰的瓦檐,映得黑漆大门乌油油的发亮。

绣墩草及鸢尾等草花在灰白的台阶缝里,抻着茎招展,一只白蝶儿忽起忽落,轻点下虞美人花蕊,又极快的翻墙去了。

很春意浓稠的景,却抵不进心事重重人的双目。

她慢慢的朝胡同口走,衙吏不曾为难她,仅问了那日大致情形即放行,舜钰却心如明镜,若无沈泽棠凭空插这一脚,今日想走出这宅子,实非易事。

离马车旁不远,有头戴斗笠的老汉蹲在巷边,“叭哒叭哒”抽着一杆子旱烟,面前摆一柳筐新摘的黄枇杷。

舜钰上了马车,又撩开帘子,吩咐梅逊去买一捧枇杷,要挑皮薄肉厚的。

稍刻功夫,老汉用蓝布帕子包着亲自送过来,舜钰接过,看看他,蹙眉问:“田叔你来作甚?这里皆是官府的人。”

田荣即压低嗓音道:“周忱为人残暴恣睢,你是田家唯一血脉,我岂能眼睁睁见你身处险地,而无人相护?”

舜钰突然轻轻叹息:“田叔你虽有一身非凡武艺,可我们现今人单力寡,只为苟且偷生而活,如若周忱一流逞凶斗狠,定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次毒杀周海,为我图一时之快,不曾考虑周全,现想来确是后患无穷,甚或连秦府都受牵累,今虽得侥幸逃过,不见得下次有如此运气。”

她顿了下,看田荣神情复杂,继续道:“常言道,民斗官如卵击石,官斗官棋逢对手,我即去国子监读书,过科举得功名,希能早日入朝为官,得查田氏一族灭门真相。田叔若有想去之处便去,有事需寻我,告知梅逊就可。”

田荣颌首又摇头:“我一卖馄饨鸡的小贩,四处留营,如今自然是主子去哪,我便去哪。”

舜钰知他倔强,不再劝,眼见他欲离开,不知怎地,又极快叫了声田叔,田荣复转来,问可有事?

舜钰抿了抿唇,又不知从何讲起,默了稍久才问:“田叔候在那废宅子外,若我不曾寻去,你要一直等下去?”

田荣笑了笑,不言语,只微颌首,方去担起柳筐慢慢走了。

原来前世里,当真有个田府忠诚之仆,空怀希翼,孤守了一辈子。

她那会听闻,竟是不信!

出了半晌神,舜钰把包枇杷的帕子解开来,伸手随便择了一只,剥去黄皮子,尝两口,还是摘得早了,那滋味,酸涩进心底。

第贰叁章 酒楼聚(求票票)

鹤鸣楼是京城最富丽堂皇的酒肆,朱红题字匾额门上高悬,由太子朱煜亲自手书,陡然多了尊贵的意味。

沈泽棠下轿,门前有四五锦衣卫显见等候多时,上前行礼引领,随阶直上三楼。

还未至,已听一个女子随着胡琴咿呀唱曲声。待走近,显见整层已被包下,难得空荡荡的。

一排如意菱花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靠栏之位,正可观赏桥门洞口人烟阜盛之景。

那里恰坐一位,悠闲地吃酒听曲。

年纪与沈泽棠不相左右,头戴乌纱二龙戏珠翼善冠,衣紫腰黄,因长期在北疆驻藩,俊朗面容有些风霜之色,却愈显得气度非凡。

站边随侍的中年男子名唤徐泾,是沈泽棠身边最得力幕僚。

他恰瞧到沈泽棠拾梯而上,忙过来迎接,低声问:“二爷五更入朝,辰时出宫,离此地轿行最迟二刻即至,今怎会用一个时辰?”

“太医院院使秦大人求我办一事!替他的外甥避些麻烦。”

徐泾立即省悟,蹙眉又问:“可是同周忱令郎牵扯的那儒生?二爷要管这闲事么?”

沈泽棠摇头,周海的病来得蹊跷,与那冯舜钰逃脱不去关系,周忱作派睚眦必报,断不会就此罢休,可又如何与他无关。

将披着的大氅解下递与徐泾,话意愈发淡了:“原欠秦院使个人情,今已还清,莫再去提。”

说话间,他已至坐着那人跟前参见,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昊王朱颐。

朱颐免他礼,有些漫不经心的玩笑:“你们嘀嘀咕咕的神秘,可能放上抬面来,讲与我听听?”

沈泽棠笑而不答,只在他对面坐下,几个年青清秀的店伙计,已利索的撤去桌上酒菜,重换了新席,给酒杯里斟满秋露白,方才退下。

沈泽棠吃了两口酒,见唱曲的戏衣不穿,未曾妆面,拉琴的亦是如此,有些诧异。

听过两句,知唱得是南柯记中寻寤选段,赞道不比戏班子里的优伶逊色。

朱颐慢悠悠地呷酒:“一人吃酒实在无趣,便想着听支曲子解闷,店家一时戏班难寻,倒是徐师爷好眼界,朝窗外过往行人随意指点四五人,瞧着个个其貌不扬,这一开口却都是深藏不露。”

徐泾作揖回话:“王爷谬赞了。因祖上曾在府中养着家班子,时常偷看他们演习戏文,原来优伶唱念做打久了,平日里说谈的语气腔调,连带一颦一笑眉眼神情,走路间摆手、身段、步法不知觉皆是戏台路数。入戏愈深的愈好辩。”

朱颐放下酒盏,似笑非笑看他:“何必自谦!知你是个人物,沈二幕僚众多,才人济济,你在他身边未见得前程锦绣,不如随我去藩王府,有得是你施展拳脚之处。”

“可有这样当着我的面撬墙角的?”沈泽棠有些无奈,昊王话里半真半假,可徐泾却是个最开不得玩笑的性子。

不出所料,徐泾顿时急的赤头胀脸,嚷嚷说:“徐某这辈子是跟定二爷了,哪怕是皇帝老儿来召,我也不惧。”

“愈说愈没得章法,我要同王爷说些私话,你先去吧。”

沈泽棠有些严厉地打断他,徐泾情知失语,忙回身带着唱戏拉琴的连同侍卫们退下。

待一干人走的干净,沈泽棠想想,解释道:“徐泾自幼以才著称,诗词书画造诣深厚,只是科场不利,乡试屡考不中,这才屈居我处掌文书,其恃才傲物,性子乖张,他不愿的,我也不能勉强。”

“这天下诗词书画能者颇多,你未免太过抬举他。”

朱颐深不以为然,沈泽棠执起筷著,淡笑,徐泾最擅诗词书画,却更谙兵法,有的是奇谋,这自然不可说。

他夹了几个鹅油白糖蒸的饺儿吃下。早五更入朝前,仅吃过些生滚粥,此时已是晌午后,实有些饿了。

又慢慢舀了瓯鲜笋茭儿菜豆腐汤解腻。吃得半饱。

手边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已搁的不烫舌尖,逐停下筷,开始儒雅的品茶。

抬头见朱颐目光炯炯俯视窗外某处,也随着望去,一二人抬的小红轿正停在胭脂摊前。

里头的女子掀了帘,在挑伙计手上的油脂香膏,是个有些姿色的妓娘。

沈泽棠摇头轻笑:“还未恭喜王爷新纳侧妃,听闻从高丽远道而来,容颜出众且蕙质兰性,还颇才学。”

朱颐收回视线,淡道:“她是高丽国惠文王长女,原是欲入宫为皇上嫔妃,只因前朝有高丽女为皇后却祸国之鉴,才由皇太后作主赐与本王为妃。”

沈泽棠见他三言两语,似不愿多谈,逐也知趣,岔开话题说起旁的来。

半晌,朱颐才低低问:“昨觐见皇上,察觉其身体大不如从前,闻说还有咳血之症,且如今太子开始随朝听政,可是真的?”

见沈二点头,他又继续问:“太子朱煜幼时本王已至北疆驻藩,并不知其秉性,若是个贤良能治世的,倒也乐观其成。”

沈泽棠知他心思,默了默沉声道:“曾奉皇上旨意,与太子有过讲学论义往来,且詹士府詹士贺云章大人,与我还算有些交情,综观下来,太子博学知理,谦逊勤奋谓为可取,但性多疑而任察,虽才入政,已擅帝王驭下之术,却有悖天子以治天下之道。”

“听闻朱煜屡屡向皇上提及撤藩之事,你可有闻风声?”

朱颐皱起眉宇,那妓娘竟昂头望他一眼,才放下帘子,一乘小轿晃晃悠悠的,拐了个角再也不见。

“皇上深明大义,最忌兄弟阋墙,藩王虽各拥众兵,却为抗击外族蛮夷而设,驻守边关多年未曾失守,眼下倒无需过多忧虑,但若太子继位”

沈泽棠也在看那个妓娘,看那顶红轿,敛起了笑容,说的极慢:“前路未卜。”

朱颐的心如坠谷底,攥碗盏的大手松了又紧。

一会儿神情严肃,将碗中酒饮尽,才开口道:“不论如何,你身边必得有可用之人才是。下月翰林院大考,本王此次入京随带两人,乡试已中,其中一人冯双林,是你八年前入云南平乱时擒得,后养于本王府邸中。另一人是高丽妃之弟,名唤崔忠献,皆是二十年纪,聪颖敏俐,身负大才,入仕为官定前途无量。”

第贰肆章 暗周全 (二更,求票票)

沈泽棠颌首听着,二人朝堂政事议完,又杂聊起京城奇闻,朱颐听得意犹未尽,直至残阳夕落,再吃了一席方散。

出了鹤鸣楼,沈泽棠入轿,择了条僻净的青石街回府,行走间,将方才于昊王所谈简而告之徐泾,问他做何所想。

徐泾沉吟道:“太子忌藩王尤以昊王更甚,他文韬武略,兵力强盛,且富可敌国,虽无反心,日后对新皇也未必有多忠良。如今太子屡次谏言皇上,请求撤藩,若皇上允诺,他继位后不必充恶人,若不允,以他此时胸臆,撤藩削王势在必行。”

“皇上会允么?”沈泽棠看他一眼。

“自然是不允。”徐泾摇头:“太子此棋着实走错,急功近利反太过昭显野心,倒给昊王以备之机,那是个颇能隐忍,并有十足耐心的秉性,而二爷您,只怕想置身事外已难。”

沈泽棠深眸一睐,心中自然知晓,昊王将青年才俊留与他用之含意。

他默了片刻,慢慢道:“昊王是无反心,但若逼得走投无路,定会孤注一掷,暂不去管他,无论他推举的那二人是否合用,我也必得抚植德才兼备者,日后能恪尽所用,翰林大考在即,我已将各府学的荐信细阅过,倒有几个不俗。”

忽得想起晨时秦家老宅外,被自个握住胳臂的秀气少年,月白裳,绾蓝巾,饶是端端素雅,瞧着粉面朱唇,只是那眼儿也不似少年,太过水汪了,让他无端的竟觉得,有几分妩媚。

冯舜钰!肃州三试案首,文章做的好。

转念一想他颤兢兢又强装镇定、怕死他的模样,沈泽棠忍不住笑了笑,抬头见徐泾正一脸探究的瞟他,逐也盯他,问:“你怎这样看我?”

徐泾暗忖沈二方才的神情,着实有点**熏心的感觉。

倒不敢直言,沈二平日待他甚为宽容,却不表示就能肆意妄为。

沈泽棠有更要紧的事交待他,继续道:“你让沈桓亲去一趟甜水胡同的五鸾楼,寻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妓娘,我要自后再无此人。”

“是在鹤鸣楼窗下,买胭脂的那个!”徐泾很快反应过来:“只怕有打扫惊蛇之嫌。”

“无妨!太子手下党羽如今是愈发猖狂,给他们警个醒,莫以为旁人不知其所为。”沈泽棠眼神一冷,胆敢来盯昊王和他的梢了。

徐泾应诺下来,拐过卧佛寺街,即是宝庆胡同,轿夫行走渐缓渐停,抬眼望去,占了半街的沈府朱门已现。

舜钰回至玄机院已是黄昏时分,房里掌上灯,绢荷搬来束腰梅花凳,伺候她坐下,红枣糖茶才吃两口,就听有人来禀话。

肖嬷嬷掀帘迎进,是砚宏房内的丫头,名唤小蝶,走得急了,鬓边汗渍渍的,快言快语道:“四爷让我来传个话,五姑娘当着大夫人的面,说云姐儿为了你,害起相思病来,大夫人是个多心多意的,指不定要生甚么夭蛾子,你总要谨慎提防着好。”

说罢转身要走,舜钰认出她来,是元宵戏宴上,替秦砚昭搬椅的那丫头,逐命绢荷递几百吊钱给她,再送出门去。

房里静的很,仅有舜钰将瓷碗儿搁桌上的响动,她蹙着眉东想西想,忽站起身,让肖嬷嬷跟着,这就去给刘氏问安。

进了院子,几个丫头正站在廊上嘻闹,见着他们忙迎过来,听是寻刘氏的,忙领着朝东房走,早有机灵的去传过话,嬷嬷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去。

入了房,刘氏独自坐在桌前用晚饭,一碟芦蒿炒面筋,一盘青菜花炒蛤,一大碗煨的浓油赤酱的猪肉,都不曾动,她就着一小方红腐乳,慢慢吃着粳米粥,见是舜钰,招呼她坐自个身边,又命丫头去拿一副干净的碗著来,见桌上无可吃之物,逐笑道:“今吃得简素,你倒来了,下次早些知会我一声,现就凑和吃些吧。”

舜钰笑着答应,一起吃半会后,刘氏让伺候的丫头退下,仅留了肖嬷嬷,这才询问起下午见官役的情形。

舜钰简短说个大致,状似无意提起沈泽棠:“秦伯伯恐我被责难,可是知会过他?”

刘氏叹口气,眉眼略带忧:“周忱父子谁能惹得起?暂且不论他位高权重,他身后所倚之人是当今首辅徐炳永,周海因是去老宅子见你出事,无论如何,他们岂会放过你那沈大人素不爱揽事,原是婉转回绝的,只因他府里老夫人曾身染恶疾,老爷救治过,如今勉强还个人情罢了!”

稍顿又嘱咐:“再莫和砚宏他几人厮混,怎么死都不晓得。”

舜钰点头应诺,又宽慰她:“姨母放心,钰儿即去国子监入学,一心只读圣贤书,再不惹事生非。”朝肖嬷嬷暗瞟一眼。

此话出,刘氏反更锁紧眉头,她小户出身,妇道人家,只晓得以夫为天,万事恭顺,对眼前夫君与舜钰所为不敢言半句,却日夜辗转难眠,心惊胆颤的要命,更不敢多思一个女孩儿如何能在监生堆里,吃穿住行而不被察觉,倘若一旦事发该又如何保全?!

她突然想往祠堂烧香礼佛,念几章经去。

肖嬷嬷上前一步,将之前小蝶的话如此这般禀明,刘氏有些半信半疑,舜钰把早前元宵节翦云送香袋,及她转赠蔷薇铜墨盒子的事讲了一遍,只道:“我已于翦云妹妹说的明白,自个是订过亲的,她却十分不信,还烦请姨母早些开导,免生出烦恼事来。”

刘氏这才有些恍然:“前日里,她缠着老爷问你的事,老爷不曾多心随口答了,却是为这个。”

想想火气犹生,冷笑道:“怪不得早时遇到大夫人,她阴阳怪气的,要给云儿东家李家的说亲事,由首原来在此呢。这丫头把心思袒露给旁人,倒对自个亲娘守口如瓶,我懒得管,随她去了。”

“五姑娘年少,性子天真软弱,被人三言两语哄迷去心窍,也是情理之中,一时糊了眼而已。”肖嬷嬷陪笑:“旁人当热闹来看,若夫人也不管不问,还得有谁怜她呢,听说近日里茶饭不思,或许是真病了。”

第贰伍章 翰林考

刘氏脸色不霁,听了肖嬷嬷的话儿,半晌才吁叹了声:“罢了!云儿那笨丫头,有五姑娘三分机灵,我也好省去多少闲心真是前生的孽障,寻得来讨债的。”

再无胃口吃饭,放下碗著,命丫头进来,去交待厨房婆子做些燕窝粥,要熬的软烂,再装食盒里拎过来,她晚些带去瞧瞧翦云。

察觉刘氏已没了聊谈的心思,舜钰自然知趣,指了要回去念书,携肖嬷嬷告辞出来。

三月春浓,良辰美景,秦府诺大的园子,除打扫的婆子外,瞧不着有人走动。

过了聚白亭,远瞧见宏砚几个摇摇荡荡在桃李花树下闲逛。

抬手折朵香花,簪于侧旁女子鬓上,那女子回眸一笑,愉悦的并不勉强,却是多日没有照面的柳梅。

未来不可知,最起码,她现在过得还算如意。

舜钰看了会,亦不上前打扰,小声招呼肖嬷嬷,另择了条道,绕回玄机院来。

四月一日转眼即至。

舜钰整晚儿翻来复去难眠,卯时欲朦胧睡去时又听鸡啼,天色已泛清,几杆墨竹盈窗,透进一片鲜翠暗影来。

她坐起脱去里衣,赤着凝酥双肩,手里攥着长条儿白布,垂眼看着胸前,不知何时,气一呼一吸,那儿便一起一伏,晨薄凉风抚袭,竟然倾刻盈盈。

十五六岁年纪,年初葵水开后,身体便如一夜春风来,像极园里抽芽吐绿的嫩柳条儿,迫不及待的要长得妖娆勾人。

舜钰烦恼极了,她前一世走过一遭,知道这两。团。儿会古。胀成让男人如何欣喜的模样,到那时是再也遮掩不住,但愿时光流住些吧,让她不要熟得太早。

门帘轻响,忙用锦褥裹紧身子,望去原是肖嬷嬷进来掌灯,招呼她至床榻沿来,帮衬把胸前绑缠更紧些。

“春夏衣裳薄透的很,可不要被人瞧出什么来。”肖嬷嬷一脸担忧。

舜钰被她布缠使劲一勒,差点喘不上气来。摇头笑道:“嬷嬷宽心吧,国子监的监生入学,会赐儒巾、衫、绦子等衣物,衫通以宽敞松大闻名,无人会注意这些的。”

说着话,已穿戴完毕,舜钰漱洗吃过早饭,再把文物匣里笔墨纸砚检查一遍,俱是妥当。

恰秦兴来回话,马车打点备好,因翰林院所在四周,东有宗人府、户部、礼部、南有鸿胪寺、钦天监、御药库、西有太医院、銮驾库。

若逢着文武百官下朝各回衙门府部,那官轿此起彼伏堵着长安大街,只怕要误了考试时辰,不如赶早,趁官员们未下朝时提前到翰林院为好。

舜钰听着觉得颇有道理,喜的夸他考虑周全,秦兴笑嘻嘻忙摆手:“小的哪有这个脑子,多亏一早昭三爷出门时的提点。”

“三爷就是个面冷心热的。”肖嬷嬷也笑了。

舜钰心一动,不愿深想,赶着去给秦老太爷、秦仲和刘氏请安,得了嘱咐,方才辞别,乘上马车朝翰林院去。

待到了翰林院,舜钰才发觉,警醒的岂止她一个,翰林院外赶考儒生已有数人,发额沾露带雾,三五聚在一起小声聊谈,显见等候多时的模样。

忽听院内钟鼓几响传来,余音萦绕间,朱门两扇渐缓洞开,带刀侍卫十数位左右纵列出,又出几个穿八、九品服的官员,手捧册子,唤到名字的尾随前者跟上。

过十人左右,即轮到舜钰,她忙随着跨进门槛去,边走边四顾。

翰林院玉堂之署,一路但见百数竿君子竹高直,五树大夫松挺拔,因年代久远,枝叶树冠分外葱笼苍莽,难窥到桃花烟柳此等柔软之物,即便有也是绿茂红稀,忽听高亢禽啼几声,却是松树之下,有两三只仙鹤在踱步剔翎。

过了月洞门,已是移步换景,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走数步,至状元厅。

但见一排房屋肃穆简洁,一间间书房处,三交六菱花扇门大开,书案上摆满书籍卷册,前状元等现已是六品修撰,正坐于椅读诵四书,听得一众脚步响动,似见怪不怪,均目不斜视。

不一会过内堂,从旁夹道走,来到后穿堂,左边是待诏厅,前头官员停步,众人方才止住,黑压压的占满整个院落,皆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厅门“咯吱”被嘶哑地推开,人流开始松动的往内涌,里内深阔敞亮,除留出一人宽的走道外,皆整齐地摆满黄花梨制桌椅。

舜钰寻着刻有自个名牌的位子坐下,是三排最左靠窗,透过窗棂,可见院里苍苔驳鲜,藤萝缠树,阳光透过挂檐蛛网,一晶一亮的闪烁。

待她将笔墨纸砚等文物摆理妥当后,进门处依旧有人三两而进,舜钰朝邻位瞧去,竟是张步岩,肃州府学推荐而来的同窗。

张步岩家境贫寒,萤窗雪案,学成满腹锦绣文章,可心胸却狭隘多疑,喜争强好胜,每每总被舜钰压于榜下,郁闷怨怼可见一斑。

恰也溜眼朝舜钰扫来,四目相对,见那少年朝自个浅笑作揖,竟脖颈一扭,嘴唇一撇,鼻孔哼哧两声,将头僵硬转向旁处。

好没气度!舜钰有些好笑,并不以为意,继续朝周遭打量一圈,脸色渐变凝重。

四排横三位,坐一人,头戴方巾,身穿宝蓝茧绸直裰,面如敷粉,目若星辰,且颊颌髭须俱无,分外白净,约有二十多岁光景,名唤冯双林。

二排横五位,那人持武将坐姿,双腿与肩持平,身型高壮魁伟,面容年轻鲜烈,戴武巾,是开国大将军梁国公徐令如之子徐蓝。

一排横四位,背影着玄色缎直裰,正回头同徐蓝说话,看侧脸,脸略方,眼薄而细长,鼻挺,唇尖微微噘起,不同汉人气质,却也显尊贵之范,昊王的小舅子崔忠献是了。

舜钰五味杂陈,只叹世事诡谲难测,前一世里这三人掀起朝堂千尺浪,而此时看他们,恰同学少年,正风华正茂,满面的书生意气,只待挥斥方遒。

忽听重咳一声拉回她的神思,教台前,背手而立四五官员,看官袍补子上图案,应是国子监的司业、监丞、主薄等,皆神情端肃,不苟言笑。

其中一司业讲着大考规则,分上下午两场,上午从《大律》中出题论判,诏、诰、表各选一道。

下午考四书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

第贰陆章 生波折(二更,求票票)

那司业交待完毕,晨钟恰时响起,巳时二刻至。

七八助教将一厚叠考卷垂挂肘上,顺着走道娴熟利落的分发,众人屏息整待,唯听有行走间衣袂磨蹭及纸张沙沙响动。

舜钰接过卷子迅速看题,心落下七分定,对她而言,显见并不太难。

上午考极快便过,收过卷后,正值午时,给一个时辰休憩,供吃饭喝茶或闭目小睐半会。

忽听笑语喧阗入耳,舜钰望去,冯双林、徐蓝及崔忠献懒散歪于椅上,七八儒生围簇,你一言我一句议论着前做的文章,张步岩也郝然挤在列,小心翼翼的听,附和着笑,看神情颇愉悦,似乎考的不错。

又是半刻过去,几位官员复来,表情恼而不悦,后匆匆跟进三四带刀侍卫,至一考生跟前,如老鹰擒稚鸡般,二话不说将其架走。

一众瞠目,其中有年逾半百的官员,自称是国子监司业,名唤吴溥,冷笑一声:“孰以为你们皆是各地秀才,由府学选拔举荐而来,竟也妨不住鱼目混珠之辈。翰林考实为筛查可有冒名顶替或学问不足的,冒名顶替者查实,即被斥退回原地,五年不得科考;学问不足的,转至地方官学入读。方被撵考生竟交上白卷,着实可恶可憎。”

顿了顿继续道:“国子监设六堂,按此次成绩优劣分级入堂,若诸生想趁早去各部历事,直至入朝为官,定得将此试当科考般谨慎看待。”

舜钰一字一句记得仔细,她打听过,在国子监内,只有进率性堂才可入朝历事,而初学监生若想进率性堂,没个三五年萤窗苦读不行。

她所余时间紧迫,自然是等不及的。

只期所做文章能遇伯乐批为优等,或许可直入率性堂不定。

心思飘摇时,钟鸣沉浑响起,考卷已发放跟前,她深吸口气,看题目出《中庸》二十六章,以“宝藏兴焉”句为题做八股文。

拈袖抬腕落笔,那纸上锦绣渐生。

一个时辰才过罢,忽闻有桌椅推挪,声虽轻悄,亦能惊动众生,原是冯双林已答完题,起身将卷捧交与监丞手上,再回转位子,拎起红木雕花文物匣,与众官员作揖拜别后,洒脱出得门去。

舜钰有些难以置信,题七道,每道两三百字之上,再文思如泉涌,一个时辰岂够?还在想呢,又听桌椅动,连徐蓝和崔忠献也相继起身交卷。

她斜扫张步岩,正用袖口慌乱擦拭额上一层薄汗,瞪大眼看着离去之人,亦是同她一般哗然。

舜钰反倒心定了,普天之下总是强中有强,那三个本就不能以常人而论。

“文章倒是做得快!”门边不知何时有低语声,由侍卫簇拥而来三五穿补服之人,司业及另几监官,忙迎上给为首二者恭敬行礼。

“我同宋大人只是路过,莫惊扰考生答题最好。”其中一人淡笑道,神情温恭尔雅,声音柔和,却听来很熟悉。

舜钰忍不住抬头看,确是沈泽棠,短短数日竟是第二次见了!暗思忖他怎会来这?

又想起砚宏提起过,他是国子监的监事大臣,来此倒说得过去。

“把那已呈交的考卷递给我瞧瞧!”另一年岁长者蹙眉低命,他即是国子监祭酒宋沐。司业不敢怠慢,命主簿去取了卷来。

宋沐择了份,拈髯端详,又转捧至沈泽棠面前。

沈泽棠摇头笑拒了,朝乌压压考生淡扫一圈,舜钰只觉那目光似乎落向自已,待细捕捉时,他已背过身去,很高大,双肩宽厚有力。

舜钰思绪乱糟糟的,深吸口气稳住心跳,努力把神智凝驻于笔下。

沈泽棠知宋沐一旦看起卷来就放不下,他也不急,沿着过道边走边左右打量,不觉走至舜钰桌旁时,顿住了步。

少年穿莺背色绸直裰,耳后细碎鬓发微乱,正专注于文章,对他在身边似不曾察觉。

可会装!手中狼毫都颤成那样了!

沈泽棠噙起嘴角,不经意看向卷面,目光陡然深沉,随手拿起一张边量,是了,这小楷字体,竟与太子朱煜所书字迹极其相似,简直可达以假乱真之地。

对沈二爷如此心思缜密的人来说,这断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更何况这文章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舜钰有些坐立难安,不知沈泽棠怎会在自个身边停留,半晌还没有走的意思!

她听觉触觉一应愈来愈敏锐,能听到官服绢料磨蹭声,听到他握紧卷纸的哧啦声,闻到他身上飘渺若无的麝香味,甚至幻象出他温热的呼吸一深一浅,在轻轻撩拨她颈后的绒毛。

他再不走,有个人觉得自个要疯了。

毫尖一滴墨,糊了“之”字末一撇。

沈泽棠终于把卷纸复放于桌上,手却不曾离开,修长指间有薄茧儿,在卷上某处敲点两下,才很快收回。

再不环顾,直走至宋沐跟前,低语几句。

宋沐把卷递还给司业,与沈泽棠相携而去。

舜钰大喘口气,方才心慌意乱的,速度明显缓慢许多,这会只管摒除杂念,闷头提笔急书。

待她行云流水、一呵而成,时辰委实不早了,在坐的儒生已三三两两前后脚离开。

舜钰搁下笔,也欲起身交卷,蓦得想起方才沈泽棠状似漫不经心之举,那人一举一动都极耐人寻味的。

莫名觉得不祥,她把那张卷翻出,朝着沈泽棠敲点处看去,一字一句默念,顿时浑身如坠冰窖,血色从脸颊尽褪。

“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这节《四书文》按题应以“宝藏兴焉”为议题制八股文,而她竟是以“今夫水”中的“水”写了洋洒大篇。

改已无能改,一切成就定局,天要亡她。

呆怔坐了片刻,听得有人唤她,茫茫然顺声去,是司业敲着桌面,催促快些交卷。

待她背起文物匣子跨出门槛时,两侧游廊人迹稀罕,天边的霞光将穿堂映照的一片金黄。

舜钰便走在这傍晚光阴静谧里,那身影儿沉甸甸,任落日余晖拉得又瘦又长。

第贰柒章 夜惊梦

“凤九!”有人唤的亲密。

舜钰字凤九,但凡这样唤她的,与她离亲密二字还有丈远,索性不理睬。

“冯舜钰!”身后依旧不懈的大喊,步履踩得很重追来,混着笔墨纸砚在文物匣里,欢快的嘭嘭哐哐作响。

舜钰愈走愈快,突然止步转过身子,眸瞳潋水,清洌洌透寒,恼了!要看究竟是何人这般不长眼,紧追不舍个什么劲。

不长眼的张步岩,已追的上气不接下气,自顾瞪着他边喘边怨:“你走这般快做甚,嗓子都要喊破,难不成后头有豺狼虎豹追你?”

“我还真当是豺狼虎豹呢!”舜钰丢句话儿,扭身只管朝前走。

张步岩紧跟上前,与她比肩同行,窥其抿着嘴唇懒的吭声,逐用胳膊肘拐她:“你怎蔫头搭脑的?冯双林、徐蓝和崔忠献交卷快的不同寻常,你这个三试案首,有何看法?”

“今大考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江山人才辈出,这有何不解的。”舜钰答得心不在焉,正瞧见秦良和梅逊,在马车前伸长颈四处张望,逐不再理他,一径去了。

张步岩原还想问冯舜钰怎会认得沈大人的,却被他溜的可快。

莫以为他没窥到那一幕,沈大人之举实在另人难以琢磨。

舜钰回到秦府已是戌时,正巧在二门遇着也才归转的砚宏,见他穿葛布制的白衣丧服,脸有泪痕两道,心中半疑半悟,逐上前询问原由,作何难过。

砚宏与她一齐朝府里走,压低声说:“前夜里三鼓时周海没了,今开丧,一早周府送来讣文,想往日里我们这些京城子弟,常聚首吃酒听戏,游山逛水的,说起也是称兄道弟的情谊,你说元宵那会还活生生的,怎突然地,我一早就赶去吊唁,心里委时难受的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的命数已尽,这会想必早转世轮回渡劫去了,世人总是要走这遭,早晚而已,你也不必太难过。”

舜钰说着劝慰的话,砚宏好受了些:“你说的很是,周大人只怕没你豁达,也没给我好脸色,直问你作甚没来?我同他讲你在翰林大考,脱不得身,他才作罢。”

顿了顿又道:“今有百十僧人做佛事,看阵仗估摸要闹数月半载。到底周海是来见你出的事,你不妨抽个空去祭下,也算卖尚书大人个面子。”

“表哥此话差矣!”舜钰小脸沉下,神情颇为清冷:“我与周海仅元宵节见过,话不曾多讲几句,更无什么私情可谈。约他是为还玉扳指一说,你可是忘了,我原要把那物给你,替还与他,你非撮我与他见面。谁能想到那老宅子竟然不干净呢!”

“周家丧葬我断不能去,去了倒显得真和周海有些私情,反落于百口莫辩境地。”

砚宏想想,也觉得此言之凿凿,逐不再勉强,索性深叹息一声,语气焉焉:“说来可怪,也是前夜里,五鸾楼的林娇儿姑娘突然没了踪影,老鸨报了官,带着护院全城找寻,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活者见人,死者见尸方才罢休。那娇儿姿色动人,我投在她身上的银两少说也有百十上千,却不曾多沾好处!”

舜钰听他絮叨着那妓娘,忍不住厌烦,却也抑着,直到瞧见玄机院,才笑道做了一整日八股文,实在身心俱疲,要回去歇息云云。

砚宏不知怎地,同舜钰说起话来总意犹未尽,又赖着问他考得如何,这般闲聊几句后,才依依不舍的别过。

舜钰坐在一顶暖轿内,由人抬着入了沈府后门,过夹道,再进一角门,便是首辅沈二爷所住的栖桐院。

她掀了轿帘偷看,夜色正好,月如银盆,洒得满园清辉。

过了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转上二人宽的石子漫路,月光透过重重树影筛落,前面便忽明又忽暗,杳无人声,只闻得轿杆嘎吱嘎吱作响。

进了月洞门,便见正房前廊庑下,沈二爷背手而立,目不转睛朝她这里看来,一抹神色隐在暗影里,飘忽极了。

不知怎的就深陷在红软的锦褥里,唇瓣被吮得生疼,一股冷洌的酒香味儿在舌尖氤氲不散,她便头晕晕的,浑身空空无力,仅有的气儿也似被醉化了去。

沈二爷也要吃酒壮胆,才敢动贵为皇后的她么?

后来舜钰才晓得自个错的有多离谱。

“你怎现才来?可知我等了好久!”她的眼被滑腻的绸缎蒙住,男人嗓音暗哑似灼焰,沉浊的呼吸扑在耳边,烫得细白耳垂染成绯红。

不待她反应,腰间忽儿被修长手指有力的攥捏,虽是文官,指间却有薄茧儿,正贪恋地磨蹭那里的软肤,轻轻重重,一下一下,就是要销人魂魄。

腹下一阵说不出的麻酥,有滚滚的热流/淋/漓而下。

“啊!”舜钰浑身发热,猛得坐起身来,是关于前世断不去的春梦,察觉腿间果然潮濡濡的难受,用手小心去探,浅浅红迹,竟又来了葵水。

听得动静,在桌前做针线的肖嬷嬷,起身端着碗来,关心的看她:“先前瞧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浑身烫的很,想是得了伤寒。最近节令不对,府里病的多,恰有现成的汤药,我让绢荷取来的,你把它吃下发发汗,必会好些。”舜钰嗯的应下,顺从接过,憋着气一口喝完。

肖嬷嬷再去拿干净的衣裳替她清理,抬眼见她有些魂不守舍,当是女孩儿忐忑,笑着劝慰说:“葵水初动是有些乱,有隔十来天又出的,还有大半年突就再不来的,都是常事,过去就会顺畅的。”

舜钰倒不是计较这个,默了半晌,夜露薄凉,窗外黑蒙蒙的,逐叹口气重新躺下,肖嬷嬷去把灯烛挑熄,蹑手蹑脚打着呵欠自去歇息。

房里悄无声息的寂静,因先前那个梦唬得人骨软,此时翻来复去的了无困意,忽听有梆梆打更声,索性披衣坐起,思索起事来。

此次大考把文章做错,只怕进国子监已是渺茫。

即不是国子监监生,沈泽棠同周忱所言便是空话,即是空话,她这条命便如蝼蚁卑微,于其留在京城坐以待毙,倒不如尽快躲回肃州去,专心致志备今年秋闱的科考。

第贰捌章 情难释

若问舜钰可后悔惩治周海,给自个惹火上身,却没什么后悔的。

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这条命来的也蹊跷,指不定今还在,明儿老天便要把遗漏的精魂收走,她挟风雨而至,断不肯错过任何为爹娘及哥姐雪耻的时机。

大考失利实属意外,全盘计划就此打乱,走别的斜径需耗时太久,而流光荏苒,正不动声色的催熟她日渐不安份的身子,怎生的,让人心急如焚的不行。

半扇窗棂不知怎得开了,外面有雨打芭蕉的滴答声。

怕雨点梢进书案洇湿书册,舜钰下了床榻,走至窗前去阖扇,恰听廊上有脚步踉跄和人言片语,几盏灯笼星火晃过,秦砚昭被李瑞冯祥两小厮扶架慢走,想必是在外吃醉酒才回府。

这个人,似乎与前一世那个人,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舜钰也说不上来。

忽然一缕微风透进,只觉凉骨冻髓,吹得肌肤汗毛倒竖,待关紧窗,眼涩鼻塞的很,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她暗忖糟糕,去取了茶碗,从壶里倒出半碗冷茶,勉强吃几口,才又重回榻上躺下,身子过火又穿水,热一阵寒一阵的,翻来覆去过了半宿,等睡意朦胧时,听有丫头婆子在廊前扫地声,天已渐清亮。

秦仲随皇太后从行宫回京,再过府,听闻舜钰已病了几日,赶忙来瞧。

舜钰见得他来,忙要起身,秦仲阻道:“你莫起来,好生养着。”只命丫头搬来收脚式六足凳,置榻沿边坐了。

观她脸色苍白,目露迷离,颧处染红一抹,显伤寒之症,逐让绢荷替舜钰拉起袖口,抬手腕搁上迎枕,拿捏诊起脉息来。

少顷即心中有数,又命肖嬷嬷拿来纸笔,开张补血养气的方子交给她,遣人去他书房抓了各药来熬煎。

舜钰借故支开屋中丫鬟,掩唇轻咳后,方看向秦仲道:“还没知会过秦伯伯,此次翰林大考我文章做得不好,国子监只怕是错过了,想着等身体康愈后,打算回肃州去。”

秦仲有些意外,片刻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慈眉善目看她会,所言皆出肺腑:“这样打算未尝不是件好事!朝堂党派倾轧,争斗难免多诡谲,官员也自有艰难面,个个皆提着脑袋度日。你若是男儿身,我倒不劝,一个女孩儿何苦走这条不归路!”

“听秦伯伯一劝,如今即已及笄,回去换回红妆,在肃州我认得几门官家富户,里倒是出了些青年才俊,待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冯司吏,由他替你择门亲事好生嫁了,与夫婿举案齐眉,生个一男半女,太平过日子去吧。想必田尚书及你母亲泉下,定也是希望如此的。至于你家之案也莫太心急,我会候着时机而为,定还你家个公道!”

前世里她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一心保自个半生岁月安好,结果仍是求而不得,命运照旧把她往绝路上推。

舜钰默默,把欲参加秋闱科考的话吞咽回去,再看秦仲满脸期盼,只等她一句允诺的话儿,而她满面的晦涩滋味,说不出口。

半晌,秦仲有些失望,也疲于遮掩。

舜钰怔怔的想,又若重回五年前,若秦仲知这个女孩儿誓要走的路,可还会义无反顾的救她出府呢?

那条路不好走,荆棘密布,会割裂自己,亦会刺伤同行路人。

前世里秦府秦仲一房,最终受她拖累不轻,丢官的丢官,发配的发配,乱嫁的乱嫁,怎生的悲凉。

“好!”舜钰心生凄楚。

秦仲不知她为何顺从了,也不想去深究,只松口气,斟酌半会儿,才从袖笼里掏出枚墨玉扳指来。

“秦伯伯从哪里得来的?”舜钰抖着手接过,简直不敢置信,她以为今生是再也无缘见这物件。

秦仲避重就轻,只关切地叮嘱:“原就是你家的东西,现总算是物归原主。可要小心收起,莫再给旁人窥见惹来事端。”

见舜钰又惊又喜,眼睫湿漉漉的可怜,笑着欲要安抚她,却听外头小厮急急来禀,秦老爷子唤二老爷去书房说话。

巧着肖嬷嬷也端了煎好的药汤来,他接过查看汤色,嘱咐去煎小半刻再来,这才起身离开。

秦砚昭昨宿醉,至晌午才起,去给祖父问安,巧着父亲也在。

秦老太爷来了兴致,命丫鬟取来茶吊子,烹了年时收的雪水,斟三碗滚滚的湄潭翠芽茶。

听说孙儿还未用饭,又让端来几碟绿豆枣泥糕、果馅蒸酥等点心。三人边吃茶边聊谈,秦仲说起舜钰翰林大考失利,又染上伤寒,过几日身子康复就要回肃州去,秦砚昭这才晓得。

秦老太爷直摇头深叹可惜,父亲的态度更让人玩味,言语里,倒是有几许如释重负。

待他从翰墨院走回玄机院,一路边走边想,忽近一处院落,听青墙灰瓦内有女子笑声,抬眼看,高高放着一只大燕子,晃晃荡荡的飘摇,静听声,是妹妹翦云同堂妹绾晴在放风筝。

忽得想起前世,也是在这里,大燕子风筝掉落在墙外,门便“吱嘎”一响,跑出来个穿杨妃色花衫银绢裙的女孩儿,小红嘴抿着从他目下去捡,粉白白的样子,哪像个伺候人的小丫头呢,更似朵被精心呵护的香花。

后来才晓得他直觉果然没出错,是田尚书府娇贵的九小姐,只是犯了事被父亲救下,藏匿在母亲身边。

进了玄机院,脚步不由已的朝西厢房去,站在帘子前还是踌躇,心里拉扯几番终放弃,待转身走开,门帘子却突的一掀,外的人里的人俱唬了一跳。

是肖嬷嬷端着药汤碗出来,忙陪笑问:“三爷在这站多久了?绢荷也不晓得去哪躲懒,我这就去通禀。”

“不用!”砚昭凛着脸,语气淡淡地,抬起脚便跨进槛去,门帘子扑簇一声,把肖嬷嬷阻在了外面。

舜钰蜷在褥子里,已听得外头动静,晓得是秦砚昭进来,想装睡混过去,又觉着不妥,只得拿过帕子抹了下眼睫,爬起了身,半倚靠垫歪着。

第贰玖章 判文章

“三表哥!”到底病着,声也愈发显得懒懒。

秦仲先前坐的六足凳还未收走,秦砚昭撩起袍子,径自坐下,抬眼恰与舜钰四目相对,默了下问:“眼睛怎么红了?”

“病的。”答的快了些,扭过头不想让他看清。

忒不老实!秦砚昭呶呶嘴角,瞧她侧着小脸,睫毛湿得撮成条儿,眼圈红红的,肿得跟两只桃儿般,显见哭过的样子。

心里似被攥了一下又松开,他袖笼微抬,从里拈出个香袋丢给她。

舜钰疑惑的接过,看绣面是喜鹊登枝,散着梅饼的香味儿。

原是元宵节翦云送她的香袋,却弄丢了,哪晓得是被秦砚昭捡了去。

“这是五妹妹翦云缝的,你代我还她就是。”正逢多事之春,她可不想再惹没趣。

“翦云心意,你留着无谓。”秦砚昭慢道,难得心平气和又说:“父亲的话颇有道理,你这性子太犟,不适宜官场权谋,回肃州不定大富贵,却可安逸生活,未尝不算是福气。”更况你还是个带罪的女孩儿啊!

舜钰摩挲着香袋上起伏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反问:“若让你摒弃功名利禄,去边陲小镇任个闲职,清俭艰苦度日,你可会甘愿?”

“你觉得我可会甘愿?”秦砚昭眸光暗敛,神情瞬间冷肃,她此话深意难明,难不成?

“我怎会晓得!”舜钰摇头,笑得分外淡然:“世间事真是奇怪呢,说人道理容易,可轮自个身上,却总是看不穿,参不透,钻进牛角尖就拔不出来。”

“不管是否能看穿,是否能参透”他的话里有听不懂地晦涩:“总是能活着就好,其它的,又能算什么!”

前世的秦砚昭携妻带儿发配边关苦寒之地,终日浑浑噩噩醉卧于酒肆茶坊间,听闻害惨他一房的女子,在宫中尊贵逼人,他恨怒难当;听闻皇帝与她被圈禁,他幸灾乐祸;再听闻她突然暴毙,他。

那日是腊月二十九,大雪漫天纷飞,秦砚昭怔怔坐在院里,里里外外都冷透了。

翰林大考的卷宗此刻叠堆在沈泽棠的书案前,司业吴溥被请在外堂吃茶,他耐心在等沈大人批审,这入国子监的监生名单就可最终定下。

冯双林、崔忠献及徐蓝的考卷沈泽棠已细细阅过,看了祭酒宋沐批作优等,笑着递给徐泾:“你也看看,文章作的如何?”

徐泾接过,一目十行,半晌判道:“冯双林作的最好,文意根于题,措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博,持律如诗严,难得的锦绣华章。”

见沈二爷颌首,又抽出崔忠献的:“这昊王的高丽小舅子,竟也熟透四书五经,文法清丽不俗,比我朝大半儒生犹过之而不及。”

沈泽棠失笑:“你莫小瞧他,自幼就在我朝为质子,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里,终日在诗礼簪缨大族洇润,又能逊色到哪里去。”

徐泾觉着有理,递上徐蓝的卷子,亦是褒赏连连:“梁国公一门三代武将,吾朝更是拜封大将军,不曾想子弟也满腹经纶,通文懂礼,虽文章作的不如前两个,但在武生中应属凤毛麟角之辈,日后必成大气。”

“那日大考逢过他一面,魁伟英武,听说刀枪骑射无所不精,虽年少已盛名频传。”沈泽棠边用朱红签审,边慢慢回他:“宋沐挑剔的很,每年给一个优等都怨叨不住,这趟连给三人批优。”

忽儿顿住,看着跟前的考卷蹙眉,忽儿又噙起嘴角,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能让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沈二爷有如此神情,委实不易啊,徐泾很惊奇,晃到他身边伸长脖颈探看,反吃了一吓:“太子何时也来凑此热闹?”

又见宋沐不知死活的批个四等,只问:“这宋沐老儿是嫌活得太久了?”

沈泽棠笑着看他,摇头道:“能把你骗倒属不易,这不是太子笔迹。宋沐批得没错,该考生跑题到天边,四等我都嫌给高了。”

徐泾细边量字体,叹实难辨,又瞧着卷空白处书着几行小令,是心烦意乱之作,字狂草,还算遒媚秀逸,逐饶有兴趣念道:“宝藏在山间,误认在水边,山头盖起华盖殿,脊曲檐尖,兽立树巅,这一回,崖中直跌死撑船汉,告苍天,锦绣满肚,只把自个看。”

读到这,他知沈二方才为何那副表情了。

再细琢磨片刻,忍不住大笑:“定是以宝藏在山间为题,却写到水边去了,不跌死他才怪。实在有趣!”又不禁赞:“不论跑题与否,却文思斐然,若善用,日后必也是个人物,就这么打发回原籍去,实在有些可惜。”

沈泽棠岂不知呢!他盯着卷上冯舜钰之名,连徐泾都认错的墨迹,以太子敏感自负禀性,不见得是个好事。更况,他还秦仲的情已还,没必要再为个不相干的小秀才多事。

“宋沐学问老成,宜为学者所表,他批四等便是四等。”沈泽棠提笔签过,逐不再理,搁一边儿继续审旁的考生卷子。

直至未时二刻过,贴身侍卫沈桓提了食篮子进来,沈泽棠方才审完最后一卷。

搁下笔,命徐泾把考卷滚成筒状,封好递给吴溥去,自个则微眯眼,慢揉起眉心来。

沈桓先从怀里掏出信笺。

递上禀道:“老夫人让属下带来给二爷的,是刑部尚书周大人府上的讣文,其长子周海没了。”

“没了?”沈泽棠恍然,记起前些日子,徐泾曾跟他提起过。

抬手接过讣文,打开详看,果然离周海开丧已过去十日。

他这些日不曾回府,朝堂之上公务缠身,倒把这事给疏漏了。

沈桓趁他看信的当儿,揭开食盖,拿出碗碟筷箸搁桌案上,又端出一盘叠摆的烫白面薄饼,一盘煮熟的牛肉,又一大深碗火腿虾圆鲜汤来。

徐泾闻着香味瞧来,手上动作不停,倒吸吸鼻子:“侍厨柳当家的可是回乡祭祖回来了?也只有他,做得一手北方好面食。”

沈桓笑着点头,沈泽棠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徐泾:“用过饭,你备份礼,同我去周尚书府走一趟!”

徐泾领命,赶紧夹着一筒卷子急步朝外堂走,交到吴溥手中不提。

第叁拾章 借东风

舜钰近两日身体已无碍,开始打点回肃州的行装。

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考场失利,还没半日秦府上下早传了个遍。

舜钰平素谦逊有礼,行事儿低调,府中人多报以同情惋惜之色,心怀叵测,喜看人落寞的自然也有,背后蝎蝎螫螫咬耳取笑。

这日,秦兴耷拉着脑袋,神色气恼的掀帘子进来禀话,却见砚宏也在,倒不好开口,只上前请了安,言语吞吐,无了平日伶牙俐齿的劲儿。

砚宏啧啧两声:“嘴里含颗大汤圆不成?四爷我生平最恨这种拿腔做势,磨磨叽叽的样,你不说个明白,自去领板子讨打。”

秦兴瞟了眼舜钰,见并未阻拦,逐硬着头皮道:“小的奉表少爷的命去寻罗管事备马车,要二刻后出门去。那管事翻脸不认人,骂咧不说,还非拽小的去见大夫人。”

“大夫人可有为难你?”舜钰蹙眉问。

“为难不曾,就是说的话儿不中听。”秦兴语气怏怏的。

砚宏好奇,问他怎么个不中听法。

秦兴如实说来:“大夫人问了原由,说表少爷年轻体健的,走着去也不费时。又提起轿车要用人所急,府里统共三抬轿子,两辆马车。一抬轿子老太爷乘了去苦露寺,一抬轿子五老爷收去了,即便回来,后头还有人等着的。至于马车,一辆载昭三爷出城,一辆被三老爷借去辅子里装货,不至天黑难回来。”

“原来我爹也有份儿。”砚宏抹抹鼻尖:“这般数来,不还有辆轿子么?”

“说当差的轿夫染恙,无人抬呢。”秦兴撇撇嘴,显了得意神色:“小的后头悄悄打听过,老太爷要在苦露寺清修七八日,去的轿子妥妥早回来了,一直在二门摆着,并无甚么人用。当差的轿夫哪里是染恙,昨多吃了酒,现还在梦周公哩。”

他气咻咻的不平:“表少爷何不让二夫人来替咱们作主。”

孙氏落井下石的本事无人可及!

舜钰心里鄙睨,面上却摇头,只是斥秦兴乱说话:“这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何苦去讨烦姨母生气,她与大夫人向来和气,倒为我反弄得生份,若问是谁不拘传的话,又把你也牵连进来,这又是何苦!我总是要离开的,用不用马车事小,姨母与你日后在府里过得舒心要紧。我也只不过想去街市买点京城特产带回肃州,过两个胡同口,算不得什么,走着去也无大碍。”

砚宏听得话里皆是委曲求全,心头不是滋味,倏得起身,抓握舜钰的手往房门外走,粗着声道:“怎么走?得走两个时辰,那般的远!爷替你去讨就是。”

舜钰想要抽回手,她不习惯。却被砚宏攥的更紧,出了院落,顺着二门方向过园子,待丫头婆子三三两两擦肩过后,她终抿了抿唇,低道:“你还不放手么,这样成什么样子。”

砚宏回过神来,方才热血奔涌,不管不顾的,这会被春风一吹,才感觉掌心软糯滑嫩的一团儿,这少年的手,怎比大姑娘的还好摸。

悄瞄上舜钰微红的颊腮,心里陡升奇怪的情绪来,想把手猛得放掉,却不知怎得就是舍不得,索性把那手抬到脸前,用拇指挑平掌心,细看微笑:“板杖的痕迹怎还在?”又捺不住轻佻:“表弟的手握了怎就不想松开?”

秦兴乖觉的把头扭向旁处,画面虽美,可这一开口,着实辣眼睛。

舜钰冷笑,果是纨绔子弟,死性不改。

“我并无龙阳之好,表哥好自为之,再如此我要恼了!”她面色一沉,嗓音里杂夹警戒。

砚宏有些不自然,讷讷松开手,见舜钰一副调头要走的架势,忙作揖抱歉:“是我素日胡言乱语惯了,你莫要恼怒,再不冒犯就是。”

又指指二门那处正悠闲吃茶的罗管事:“我去替你讨轿子来,你先略躲躲,听我喊再出来。”

也不待舜钰答应,自顾而去。

罗管事才得了孙氏的赏,掂着几百吊钱心里得意,正琢磨着晚间再去聚赌一回,把前日输的本钱赚回。却见砚宏过来,忙收起盘算,凑上前欠身,满脸堆起笑问:“什么风把四爷吹来了?有吩咐老奴办的,让秦贵来说一声就是。”

“听说你近日很是拿大,说话总狠三恶四的,秦贵之流哪里看进眼里,我无法,只得亲自来知会你。”砚宏冷笑,话里皆是讥讽。

罗管事有些着慌,不敢妄自忖夺话意,小心翼翼直喊冤枉:“实不知是哪个小子在四爷面前嚼蛆,主子都是尊贵人,给老奴十二个胆,也不敢有丁点猖狂哩。”

“我暂信你就是。”砚宏四顾一圈,喝命他:“给我备顶轿子,我要去王将军府中一趟。”

罗管事才被数落过,此时哪里敢拒绝,只殷勤道:“今轿马进进出出,实话讲委实紧张,不过四爷真是好运气,巧着老太爷的空轿子才回,还无人用,老奴这就去吩咐轿夫准备起。”

“果是个有眼利见的。”砚宏似笑非笑的颌首:“等空闲了去秦贵那里讨赏。”

罗管事松了口气,喏喏道岂敢,却见砚宏已转头望向旁处,双指塞唇缝里,打个了哨声,似让谁过来。

他也自然顺着抬眼瞅去,一下子赤头胀面,过来的两人,竟是表少爷舜钰和秦兴,顿时心下大白,这是四爷再替他俩出头来着。

算是个见过世面的,随即上前抢着话道:“四爷来讨轿子是给表少爷用哩!倒不用费这周折,老太爷轿回时就想唤人去告诉秦兴的,怪老奴一时事忙,倒把这个忘记了。”

秦兴原在秦砚昭手下做事,不至耀武扬威,却也何曾吃过今这闷亏,这会见罗管事气焰皆无,很是解气。

素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仗着砚宏相助,鼻孔里哼哼两声,把话甩道:“姓罗的,你早猖狂劲去哪了?再把我衣襟拎起送大夫人房去呀!瞧这褶痕还在哩!当着爷的面你拎啊,不拎你就是小娘养的。”说着便凑近罗管事朝他身上用力气拱。

罗管事被拱的倒退几步,气也不是,急也不是,见两位爷并肩站着看戏,并无阻止之意,只得委曲低声向秦兴讨饶,见秦兴鼻孔朝天就是不依,便把孙氏赏的一袋子钱偷偷塞他手里,秦兴这才作罢,转身伺候着舜钰上轿,砚宏上前扒住轿窗非要再多说几句闲话,这才扬手各自去了。

第叁壹章 黄雀意

这厢罗管事愁容密布,脑里满是秦兴那小猴崽子糟践他的景,越想越不是味儿,恨得直往自个心口捶两拳。

忽听身后噗哧笑一声,扭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捂着嘴看着他乐。

想必刚一幕早被窥去,更是燥得慌,欲破口大骂,细瞧却是孙氏房里二等丫头,名唤纤月的。

遂不好撒气,只得朝自个打一个嘴巴,赌气道:“现这府里,管事的为主子即便操碎了心,也不及主子身边哈巴狗儿吠一声,今这老脸都没了,明我就回大夫人去,乡里好歹还有几亩薄田,放我回去种地算数。”

“你倒真心愿意回去便好,若只是耍花腔,去了三两日又嚷着要回来,夫人最是恨这种,你可要小心。”

纤月笑嘻嘻地拍手:“张旺家的隔三岔五来求夫人讨个差事做,夫人正烦着,你这一走,倒巧空出个位来,甚好。”

罗管事听此话一吓,再不敢多吭声儿,顿时掩旗息鼓,整个人焉答答的不晓得朝何地而去。

纤月朝园子里走,听得隐约有人唤她,转身回看,是四爷砚宏院里的丫头小蝶,气喘吁吁跑过来,笑道:“我可是每个院的四处寻你,你怎在这里闲逛?”

“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可会有闲着的时候?”

纤月冷笑,把手里一碟热糕给她瞧:“是晴姐儿想吃果馅的红菱雪花糕,我去厨房里让阎婆子现蒸的。”

小蝶凑近闻了闻,只道味儿怪香的,又从袖里掏出绢帕,打开来是一堆零散的银钱,递给她说:“这是秦兴让我给你收着的,他说那位表少爷学问好,考进国子监哩,上下都赏了钱,数给他的最多,都在这里,合计有三百来钱,你要么数数,莫日后冤赖我多了少了的。”

纤月脸儿一红,撇撇唇角推脱:“才不信你,都在一个府里待着,又不是隔千山万水的,他怎不亲自拿来给我,却到了你手上?”

小蝶怔了怔,边量出其中话意,瞬时急得直跺脚,咬着牙恨道:“那位表少爷原要回肃州,行装都打点好了,突得又不回了,还要去国子监进学,整日在房里拆拆装装,可是费时费力的很,那位爷身边无什么伺候的人,全指望秦兴带头做事呢!我是替四爷送贺礼去,过院子时被秦兴叫住,偷偷嘱咐了这些话,给了这堆银钱,我巴巴的送来,你却想到哪里去了?若如此,倒不如还给他去罢。”

气得转身便要走。

“同你玩笑的,你倒当真了。”纤月急忙叫住她,连着绢帕子一齐接过,也不去数直接收进袖笼。

又似想到什么,瞧着小蝶道:“你家四爷今做了件仗义的事。”

让她近前,附耳嘀嘀咕咕把方才所见细说了一遍,听得小蝶眉开眼笑的乐,半晌才哧哧笑问:“罗管事这会可是寻大奶奶诉苦去了?”

“管他呢?大奶奶正烦他呢,去了也只是讨嫌。”

纤月仰颈看看日头,蹙眉道:“我可得紧赶回去,若这糕的烟气散了,晴姐儿便知我再外头待得久,又要说我惫懒,不晓得会使什么手段罚呢。”

语毕,也不与小蝶辞别,一径匆匆忙忙自去了。

沈泽棠的轿子停在距周忱尚书府约一里之外,遥听锣鼓唢呐喧天,门前两座石狮子颈缠白绣球,门上方悬匾缠搭着素绢及棉布球,檐上高挂几盏白缎大灯笼,上用黑墨填的“奠”字,几根抱粗柱子年节时新贴的对联,也用白纸重新糊了一遍。

远见正门大开,两侧侍立着二十几个穿白汪汪丧服的家仆,顺着门洞朝里望,似刚放过鞭炮,一股子青白灰烟飘飘渺渺散开来,映衬的四围凄茫茫一片。

时不时倒有官轿抬进抬出,看着十分热闹。

沈泽棠不急着进,只是耐心的慢慢等,直等到正门处轿子只出不进后,这才让徐泾命起轿。

抬了数十步至府门前,一个管事的老仆迎来,徐泾递上讣文及祭礼,那老仆晓得来者尊贵,自不敢怠慢,殷勤在前头领路,过了二门方让停下轿来。

沈泽棠出得轿子,院里数十僧人正行香、念经及拜忏,还有数十府中亲眷皆披麻带孝,正往盆里边焚纸边恸声悲哭。

片刻功夫后,另来三五个管事,拿着两件干净的白绢圆领吊服,替沈泽棠和徐泾换上,只应个景儿,纱帽及革带、皂靴依旧用自个的。

沈泽棠由着他们侍弄稳妥,才迈步进入灵厅,见中央摆放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棂堂前裱了一幅周海的全身肖像画儿,他便至桌前上香添油,烧了些许纸,这才被领着出正厅,绕夹道至后堂,迈进槛,十几桌上已摆了香味腾腾的酒席,正在开宴。

“犬子之丧,沈大人踏府吊唁,府里传事人惫懒,竟不来禀告,实在失敬。”他才四面扫了一圈,周忱已匆匆迎来,深作揖致歉。

“是我让不要传的。”沈泽棠面上带几许体恤,见周忱神色疲痛,逐温和道:“令子曾偶有机缘交谈过几次,是个至善至性之人,想必此时已入天界仙班,岂是你我红尘俗人可比,周尚书务必节哀顺变,宽阔胸怀,才能令逝者安心,活者安定。”

周忱颌首致谢,忽听有人唤道:“那可是长卿来了?”声如洪钟,十足的底气,长卿是沈泽棠的字,能这般叫他的,唯有内阁首辅徐炳永。

果然不远处一席面,围坐官员满当,簇拥之下,但见个年逾半百之人,着纱帽蟒衣,正端着碗吃茶,双目却朝他看来,视线凌厉而威鸷,似能一下穿透人心,探得你想。

沈泽棠心一沉,端肃容颜上前欲行礼,徐炳永摆手而过:“又不是朝堂之上,毋须拘与礼数,都可自在些,你坐我身边来。”

朝周忱道:“你马不停蹄的斡旋至此,想必早就疲累,也坐下吃些茶酒提提神气。”

说话间,他身边已空出一席位,沈泽棠淡笑而坐,周忱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太常寺少卿江岩侧坐下,满面表不出的感激涕零。

第叁贰章 徐首辅(求票票)

众人寒暄了会话,坐徐炳永另一侧的兵部右侍郎夏万春,凑近低声道:“徐阁老可知王大将军惹的祸么?蒙古交州使臣带礼品来吾朝进贡,其夫人及公子一道随来,王将军竟贪那夫人美色强行欺辱,致其羞愧自尽。言官接连数日谏诤封驳,要治他的罪,而皇上却拟诏欲封其为漠国公。阁老怎看此事端?”

徐炳永拈髯,连正眼也不瞧他,只是沉声斥责:“今是周尚书令郎发葬出殡的日子,死者尊大,你怎还有闲心谈甚么国事。”

夏万春撞了一鼻子灰,神色讪讪的,徐炳永看向沈泽棠,似想起什么道:“长卿也有三十年纪了吧?”

见他颌首答是,语气颇为语重心长:“你夫人在云南境地失踪,杳无音信至今,算来八年已过,只怕是生还渺茫,你总这般孑然一身过不是办法,续娶一弦为最好。”

吏部尚书陈修新病体虽微愈,脸色蜡黄之色依旧,插话进来:“老臣劝过他不晓几回,就是不放心上。若真想另续一房,这京师待嫁的闺女还不随他挑拣。”话说的长了,忍不住倒嗓,忙掩袖连咳带喘数声。

一众阿谀奉承,徐炳永却皱起眉宇,觑眼瞥了瞥陈修新,稍过片刻才道:“这里大奠之地,正是邪灵虚浮,阴气正盛时,你拖个病体来凑甚么热闹。”

号命侍卫将其领回家去。

逐见五六锦衣卫迅捷而来,其中二人左右两边,将其胳膊往肩头一搁,陈修新不待回过神来,已被架出门外,瞬间踪影俱无。

徐首辅脾性喜怒无常,耍起暴戾手段来,另人颜面俱无还算是轻放。

一时席上人人自危,噤声不敢多言,沈泽棠神情淡淡如常,只低头吃着碗里的茶。

徐炳永这才看向夏万春,突然问:“听闻你家有长女初长成,姿容冠盖京华,不知名唤什么,今多大年纪?”

夏万春脸色倏得苍白,有些结巴道:“小女名唤夏嫱,已与去年过及笄。”沁出一额头的汗,也不敢抬袖去抹。

“我只随口问问,你心慌什么。”徐炳永语气有些惊奇:“可是嫌弃长卿高攀不上?”话音落,他自个倒笑了。

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可笑,夏万春汗流得更欢快了,沈泽棠看了看他,忽儿噙着嘴角浅笑,其他人等这才缓过气来,端量着眼色附和。

恰巧传话管事匆匆至周忱身边,禀詹事府少詹事秦良与太医院院使秦仲同来吊唁,周忱听得此兄弟二人名号,勾起新仇旧恨,神情阴晦,怒容渐生。

早已有知情人在徐炳永耳边道出首尾,他瞅了瞅沈泽棠,问可是真假。

沈泽棠搁下手中茶碗,微微一笑:“传言总是半真半假,我与秦院使难得偶遇几次,何来交情深厚之说,只是他亲眷被举荐入国子监,我乃国子监监事,即为人师表,定当爱惜才能,不过若那学生触犯刑律,且证据确凿,岂敢枉正包庇。”

徐炳永看着他,目光愈发灼灼,沈泽棠收敛心神,便知自个话说的多了些,他其实不是个多话之人,徐炳永太了解他。

果然徐炳永饶有趣味又问:“那学生叫什么名字?长得何等样貌?怎引得周海连命都丢了!”

“名唤冯舜钰,一个小秀才,样貌如何不曾在意。”沈泽棠语气更淡了,显得兴致缺缺。

徐炳永再瞧不透他的心思,逐也并不当回事。

转而给周忱提点道:“令子早逝实为憾事,你又无实据是他**害,明面上总也得给秦院使个面子,莫要凡事做得死绝。至于那小秀才!”他略一沉吟,端起盅清酒,酒入喉时话也模糊传了出来:“师生总有缘尽时,你暂忍着吧。”

有心之人总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周忱面上怒意瞬消,能得徐阁老言语警示,其意深明。顿时大喜过望,逐站起恭敬作揖谢过,随传话管事而去。

等酒席散尽已是日薄夕山,沈泽棠与众辞别后,携徐泾快步朝二门走,忽听身后有人高喊他名号,脚步声急匆追来,索性停下,回转看,却是夏万春,气喘吁吁的样子。

“夏大人可是有事?”沈泽棠身型颇清梧,一抹晚照霞光在他肩头逗留,映得他衣袂缱风,笑容淡淡,十分儒雅。

你瞧沈二爷那般的明月清风呢,可与他朝堂交过手,来过回合的同僚皆知,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万事皆是手段与利弊的权衡,全然地善与恶已实难用来形容他。

夏万春擦一把汗,上前把手紧着作揖,硬着头皮开口:“方才席上提起小女来,万望沈大人勿怪,在下实无嫌弃大人之意,只因小女已入太子聘选妃嫔之名册,不好再为其作主另许配他人!”

“夏大人想多了!”沈泽棠极快地打断他的话:“如今国运昌盛,朝堂之事更是繁杂,我身陷其中,对续弦之事并无臆想,至少近两三年内不做考虑。”

“沈大人原是这般打算!”夏万春松了口气,又忐忑的试探:“实不相瞒,下官家中还有个幺女,才貌双全,两年后正及笄,若大人愿意!”

“我还有要事在身,夏大人若无它话,就此别过吧。”不等他说完,沈泽棠即婉拒,神态依旧谦谦温和,只是眼神倏得阴凉下来。

夏万春顿知自个唐突了,待弥救却已晚,那背影辄身渐远,只得原处又站了会,胸壑陡然增添心事。

沈泽棠二人继续朝二门走,忽得他看看徐泾,耐着性子道:“你要笑就笑,笑完了帮我去办桩要紧的事。”

徐泾咧着大嘴乐,半晌才问是何事。

沈泽棠都不想理他了。肃穆着脸吩咐:“快马加鞭去国子监一趟,问司业吴溥讨回那筒新审过的入学监生试卷,我要重新定夺。”

秦良进庆禧堂,一到院里,便听孙氏在训人:“一个个白眼狼似的,怎么喂都养不熟。”他皱皱眉宇,隔着窗子,依稀可见里头人影恍恍,逐放重脚步,又咳嗽两声,顷刻跑出两个丫鬟来,问候着急打起帘子。

他直走进来,孙氏正盘腿坐在床上,嘴唇翕张,满脸哭花的碧菱并五六个丫鬟婆子垂手而立。

见着是秦良进来,孙氏忙站起,边抬手整理鬓发,边笑脸迎人:“老爷今怎比往日回来的早些。”

又转头使使眼色,一众人乖觉地朝门外退去。

秦良不睬不理她,自寻太师椅坐下,喊住碧菱让她斟茶。

第叁叁章 悲喜转

那碧菱不是旁人,原为孙氏的陪嫁丫头,年前才给秦良收为屋里人,此时但见得她小脸犹挂泪痕,听着吩咐却不敢前,踌躇着只把眼觑向孙氏。

“还不快把眼泪擦擦,如今是愈发说不得,才讲两句就眼泪汪汪的。”孙氏将自个帕子掷给她,亲自去取来六方菱花壶,给秦良面前的茶碗斟满,笑道:“这是新采的明前龙井,南边老庄户才送来,贡给宫里的私余了些,用沥净的春雨水,小火慢烹等老爷回来尝个鲜。”

秦良眼观芽尖细嫩,色泽碧绿,再顺碗沿嘬两口,茶前味微清苦,后甘味回迂,顿生唇齿满香,果是稀罕的贡品茶。

遂让孙氏分些给老太爷及各房也尝尝。

孙氏撇起嘴来:“统共就这点儿,哪够分的?老太爷那份早命人送去,其他房的只能等雨前茶出来,到时给他们多送些就是。”

秦良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介意,喝了茶心气渐得缓和,漫不经心地问她,方才发的什么无名火。

这么一问,孙氏倒眼眶泛红,咬着牙不吭声了,碧菱上前嚅嚅道:“不怪大奶奶训斥,是我手滑打碎茶碗儿,泼了这好茶。”

“这算个什么事。”秦良鼻孔里哧了声。

“府里上下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儿,我若这般针尖麦芒的心,早早被气死了!”孙氏剜了碧菱一眼,闷闷吐了句,又把话咽了半句,眉眼儿委屈。

秦良鲜少见她这副软弱气短的样子,倒觉新奇可爱,不觉多看几眼,又追问到底因何事恼了。

孙氏这才说道:“二叔那个侄子钰哥儿可会来事,今轿马用的人多,他也来凑热闹,不曾派给他呢,就教唆砚宏替他出气,耍的秦管事团团转的。”

秦良当什么事呢,有些不以为然:“钰哥儿是禀生,由官府按月随来粮油份子,并未在咱们府里白吃白住着。听闻他要回肃州去,也没几日好见,你就该多迁就照拂些,做何刁难与他。”

孙氏被驳得颜面挂不住,愈发悻悻道:“倒不是为难他我是气砚宏,平日里大祸小祸一起闯,哪次不是求我打点银子出来替他摆平,却还是这般忘恩负义,帮着外戚来欺负自家人。”

“妇人之愚!”秦良搁下茶碗,想着方才怎会觉着她可爱,起了不耐烦:“砚昭砚宏哪怕砚春,不管好歹,皆是秦家嫡出的子嗣。你该想的长远些,如何让他们记得你我的好,不至于日后临到老了,落个无人送终的境遇。”

“老爷怎这么说!”孙氏刹时面上血色尽褪,嘴唇发白,哆嗦个不住。

长房无子人尽皆知,她如今虽掌秦府事,受人敬畏,可每逢年节宗祠祭祀时,看着各房年轻辈儿忙碌,砚昭捧香,砚宏摆蒲团,砚春等几个嫡出守燃盆,展拜毯,再望大房一脉皆是裙罗钗黛,十分荒凉,她便也会英雄气短。

她是生不出男丁,可那些个姨娘又好到哪里去呢,丫头片子一个一个的,这怎能怪她,她又该去何处喊冤。

看着孙氏神情灰败,秦良也有些烦燥,周尚书府里丧葬的大排场,喧嚣又悲穆的氛围倒底影响了他,遥想自个膝下无子,它日故去,灵前守孝又能有几人?顿牵扯出无法言喻的颓丧情绪来。

手一搭,神一错,茶碗“哐”半歪倒,翻流的水沿着桌梢淌下,他瞥一眼袖口沾染上的湿渍,更觉无趣,索性站起朝门外走,边吩咐:“让丫鬟拿一套衣裳送到我书房来。”

孙氏嘴唇动了动,却哑着无声,秦良不见答应,回头奇怪的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恰见碧菱怯生生立在旁边,清了清嗓,朝她使个眼色,指指桌案,昂首自朝门外走。

碧菱会意过来,去拎了桌上的六方菱花壶,搭手作个礼,转身挪小步紧随跟上。

孙氏默默地坐着,眼里流下两行泪来。

一早,窗外樟树桠间便有只大鸟,舜钰《礼记》读了大半儿,还叽喳叫个不停歇。

她便觑眼去寻,碧色间一长尾,肖嬷嬷也凑头看,笑道:“喜鹊叫,好事到,是个吉兆,钰哥儿有好事近了。”

话音才落,便听廊上脚步乱跑声,肖嬷嬷道谁这么没规矩,走至门边掀帘欲观望。

哪想外头的人,气喘吁吁也欲打帘,手扑个空脚却不曾停,刹时收不住,被门槛儿绊了一跤,趔趄几大步竟险险跪在舜钰脚跟前。

舜钰睁大眼,噗嗤一声笑了:“现可不是年节时,作何行这大礼,可没有压岁钱把你。”绢荷几个丫头连同肖嬷嬷皆抿着嘴笑。

秦兴倒不在意,满脸兴奋劲儿,扯着嗓子嚷:“贺喜小爷,国子监掌印章大人来递笺书,二老爷正陪他在书房吃茶,让你赶紧去哩。”

舜钰心提到嗓子眼,紧盯他问:“你贺喜我作何?你又不晓得那笺书里写得什么?”

“我是不晓得。”秦兴笑嘻嘻的:“可进去递茶的丫头却晓得,我敲她话儿,是章大人嘴里道出的贺喜,想必总**不离十。”

舜钰又是高兴又是惊疑,脑里乱哄哄的。倒是肖嬷嬷处变不惊,已自取了衣裳来,赶秦兴门外等着,替她穿戴妥当。

走至园中,恰遇到刘氏携着翦云立烟水桥上,正在喂池子里的锦鲤。走上前见礼,刘氏听明来意,忙催她快去,莫让人等急。

舜钰嘴里道是,不经意瞟了翦云一眼,但见得小脸黄黄的,似清瘦了不少,眼神更是欲诉还休。

她装没看到,转身即走,穿过敞厅,至秦仲书房前,守门的小厮已通报过,引她进来。

秦仲正同章蕴途吃茶说话,见舜钰进来,心中五味陈杂独不见喜,勉强笑道:“杵那里作甚,还不快见过章大人。”

章蕴途搁下茶碗,起身主动迎上,这些个能入国子监的儒生,日后若出息,随便做个官儿都在他之上,可是怠慢不起的。

“你可是冯舜钰,肃州府学举荐,在四月一日参加翰林主持的国子监入学考?”章蕴途拿眼打量,开口再确认。

第叁肆章 欢喜庆

舜钰听得他问,忙点头应诺,呈上早备好的户部颁发执照、籍贯登记薄等文书予他。

章蕴途仔细查验过,这才从随带的匣子内,拿出一卷蜡封的笺书递上,眯眼贺喜道:“冯生学识不斐,卷藏锦秀,得监事沈大人、祭酒宋大人赏识,现招录入国子监。五日后辰时二刻前去进学,需所带之物寥寥,你适中备齐即可。”

笺书光滑皮面触及掌心,倏得握紧,舜钰那颗绵上飘浮的心,犹然不知处,不自禁再三确认:“章大人,其中不曾弄错么?”

“弄错?”章蕴途一怔,笑容微敛:“关乎学子前程,国之命途的招考大试,光试卷复审就四次,岂容有半点失误,冯生此话到底是何意?”

“钰儿年轻尚小,考学回来只道文章未作好,此时喜出望外,言语多无忌了。”秦仲忙上前打围:“万望章大人见谅。”

章蕴途这才缓和下脸色,又言还要去旁处送信,背上匣子由小厮引领出门。

房里陡然静寂,余下二人面面相觑,各怀复杂心绪,世间人算总有失常,原道尘埃落定的事,此时复又方寸大乱。

默了稍刻,舜钰将笺书恭敬捧与秦仲面前,先开口低恳道:“还望秦伯伯成全。”

秦仲慢慢搁下茶碗,似千金重般接过,溶蜡开卷,眼神沉黯地,将笺上一字一字细念。

炉上紫烟袅袅,光景斑驳一片,桌上的滚茶渐残冷,舜钰依旧抿紧唇,十足耐心的等。

终听秦仲仰首长叹,声里关怜不遮不掩:“舜钰啊!天意即如此,秦伯伯无话可说。只提点你一句,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凡事切忌三思后行,若日后举步维艰时,莫藏掖不言,只管坦白讲与我听,虽螳螂之臂,亦可尽薄绵之力。”

“是!”舜钰喉哽语噎,索性撩袍跪下磕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最为愧对的,即是这位眼前人。

回至玄机院,明显院落上空的风景都比往常活泼了许多。

丫头婆子忙进忙出的,在拆她已打包好的几箱行李,天气晴好,春阳温煦,肖嬷嬷晒了一床石青色锦褥,半弯着腰,用藤耙正轻轻拍打。

显见已晓得她的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甭管真心还是假意。

舜钰才在房中坐定,肖嬷嬷就领着个婆子进来,那手中攥着个鼓囊囊的绸缎包裹。

却是认得,她手伤时这婆子来探望过,孙氏身边伺候的桂嬷嬷,起身谦让一番后,桂嬷嬷寻凳子坐下,满面陪笑道:“恭喜贺喜表少爷,听老爷说能进国子监那块宝地,表少爷的一只腿就已踏入仕途的槛儿,日后定是官命通畅,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

“承你吉言。”舜钰命人给她上茶,桂嬷嬷忙道不用:“还赶着回去,不吃茶了。前阵子给表少爷裁的几件新衣裳,今裁缝铺子才送过来,惹得大奶奶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说若是个多心又计较的,还当她说话儿不算数,故意苛扣着不给,不知怎么把她往坏里去想呢。我就说了,表少爷饱读圣贤书,心胸岂是一般人可比,更况表少爷吉人天相,这不才得了喜讯,这衣裳就送到,反倒分外的应景。”

她顿了顿,再从袖笼里掏出个钱袋儿,继续道:“大奶奶听了方才欢喜,特取这二十两银子让一道送来,只说旁人给什么都未必合心,还是银子最实在的。”

舜钰觑眼听着,待她说完少顷,才笑了:“好话坏话都被桂嬷嬷说净,我反倒无话可说,替我先谢过大夫人费的这些心,等空下来定亲自去道谢。”逐让肖嬷嬷把包裹及钱袋接过收好,又赏了她一吊子钱,桂嬷嬷忙拜谢过,欢天喜地去了。

肖嬷嬷解了包裹,四五身衣裳簇新新的,用的绸绢,浅淡各色,花样也颇时兴,拿来给舜钰看,照身形比划番,显得有些宽大。

孙氏见风使舵可真本事,前两日把她往泥里踩只怕是忘了。

舜钰摸下料子,未必是给她裁的,借花献佛而已,她偏要收下。

舜钰入国子监,不用回肃州,高兴坏了的唯秦砚宏莫属。

一扫前些日因离别而颓丧的情绪,这日,得空闲进了舜钰的房,见她仍在埋头苦读,索性上前抽走手里的书册,不满嗔道:“还看,眼都红了。国子监已招录上,怎不让自个歇息几日?”

“做学问,停一日手就生了。”看着他将自个书册扔飞,舜钰摇头苦笑,不晓得何时惹上这混世魔王,前世里不曾与他打过交道,怎忒般缠人呢。

抬头瞧见门侧,有位穿褐衣麻布戴帽的青年,肩挎泛油花的木箱,手捧食盒而立。

“你又要给我看什么稀奇?”舜钰无奈的问,再把那青年看一眼,莫名熟悉。

砚宏欲揽她的肩膀,却被躲过,只得改为扯她的衣袖口,拽至桌前同坐。

示意那人随意,自个则得意洋洋道:“王姑娘胡同新开家烤鸭铺子,无意吃过一回,滋味好极,请你几趟一道去,跟犟驴般死活就不肯,又不要你掏半分银钱我只得把他带进府来,现片鸭给你吃。”

“你是疯了么?”舜钰瞠目结舌。

那青年不多话,很老实木讷的样子。

趁说话间,已将食盒搁桌上,揭开盖子,烟气氤氲冒腾,闻着喷香味道四溢开来,抓钩拎起只大肥鸭子,酥皮艳红得透亮,时不时滋滋的滴着油珠子。

他再从木箱中取出大小不一的锋利刀子,开始手法极利落的掀鸭皮,片刻功夫,鸭子如羞答答的少女,敞开了雪嫩的胸怀。

吃鸭子极讲究温差,冷热间的味道如天似地。眼前但见薄薄的鸭肉,被片的若雪纷飞,刀光激寒,手腕迅转,速度快得眨眼功夫,已摆了满盘。

余剩的仅一副剃干净的鸭架,让嬷嬷送去厨房,并附上熬汤的法子,却是简单,只加清水,添姜片、葱数茎,一勺黄酒,用大火煮十滚,去沫,再慢火煨汤白,起锅即可。

第叁伍回 兄弟聚

那青年揭精白面饼一片,摊于掌心,涂上赤酱,夹一片鸭肉、几条葱白、姜丝、黄瓜,娴熟裹起,再默默递到舜钰面前。

舜钰接过,轻嚼一口,鸭皮焦酥,鸭肉嫩软,混着清甜爽脆,及隐隐辣味儿,委实不输高档酒楼的手艺,顺带的,她终于忆起这个人是谁了。

此人名唤萧荆远,现初开这家“忆香坊”的烤鸭店,二三年光景,一间门面翻成四层小楼,日夜经营,生意鼎盛时,百张桌椅无虚席,赚得尽是盆满钵满。

还曾奉旨入宫摆宴,得皇帝及后妃赏识。可却好景不长,被吏部尚书沈泽棠,安以谋逆治罪,凌迟处死。

此人被细剐三日,挨千刀,血流成河。即使如此。他始终痛嚎不绝,喊冤难止。

自此后,民愤四起,沈泽棠忠奸难辨。

而此时,他还是个不善言辞、衣裳破旧的老实青年。

“味如何?”砚宏用肩轻搡舜钰一下,有些得意洋洋。

不习惯这份亲密,舜钰朝边挪了挪,咽下口中之食,赞了几句,状不经意问萧荆远,你刀功精湛,可是会武艺?

萧荆远愣了愣,直摇头,只道原在庄家生活,常进山打些獐熊虎狼,为得防身,跟着老把式学了些拳脚,却连京城的地痞都招架不过。

舜钰盯着他的面庞,暗忖此人未必如表面这般老实,转想与已何干,便打住话尾,倒是砚宏开起玩笑:“瞧他片鸭娴熟,就一定有盖世武功?你少钻进书里不出,真以为有黄金屋、颜如玉不成?还是多与我去外头广见世面,眼力就不会浅显成这般。”

话音落,就见舜钰瞪他一眼,颊腮生红,小嘴儿油汪汪的,看着着实另人怦然心动,忍不住壮起胆抬手去搭少年的颈。

突得一阵骨软筋麻,却是舜钰拿筷敲他的手指骨节处,可狠,一点情份不留。

“四表哥好自为之。”低声警告,眼神凛凛。

砚宏果然不敢造次,心里满腔又喜又憾,只得过过嘴瘾:“今生缘份不够,只与你修得表兄弟,来世若是女儿身,我定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

虽玩话,竟莫名将几许真心交付。

舜钰哼一声,半点未入耳中,倒把萧荆远暗瞄了会,见他连眼皮都不曾抬,平静地往盘里摆一个裹好的鸭肉面饼。

“知你嫌弃我纨绔习气。”砚宏有些失落,狠嚼一口鸭肉,话说的含混:“那是不曾早些遇着你。”

这世上有一种人,情爱如流火,炙不过半日。

舜钰与砚宏朝夕相对几月,早看得透彻,欲要嘲笑他是个糊涂人,忽听有人拍掌:“好啊!老远闻到香味,原是你俩在此快活,把我忘记也罢,怎连住一个院子的三哥也不请?”

钰宏二人不防,吃了一吓,扭头去看,帘子打起,秦砚春跳了进来,身后又跟进一人,却是秦砚昭,双目烁烁将他俩打量,暗撇了下嘴。

砚宏见砚春鬼着脸,抢去绢荷手里的茶吃。

狠剜他一眼,再走至砚昭跟前见礼,因晓三哥多严厉,说话不觉小心翼翼的:“表弟得进国子监,我特来庆贺,三哥素日这时应已去衙府,如晓得在,岂会不请哩!”

秦砚昭不置可否,淡应,越过他至桌前,饶有兴味看萧荆远片鸭,不去拿盘里现成的饼儿,而是拈起薄薄一片鸭肉放进嘴里。

恰厨房婆子端熬好的鸭汤来,揭开盖,汤清鲜而不淡薄,味浓厚而不油腻,一众围桌归坐,绢荷去取白瓷碗来,用勺舀了摆各主子面前。

砚春已狼吞虎咽把一个裹好的面饼吃去大半,见砚昭那般,当是什么新奇的吃法,也拈片嚼,半晌笑道,淡而无味,不如面饼里夹了,沾上甜酱等吃口浓烈。

秦砚昭看他,语气难得很柔和:“你这个毛燥性子,可晓得通知万事,最需删繁就简,返璞归真的道理,吃亦如此,这鸭肉一片,你细嚼慢咽它,便能品出些门道来。”

“其肉嫩汁肥无草腥气,应甄选的南京湖鸭,滋味鲜甜,隐有果香,定以桃杏李木当柴,果木坚硬久燃,适宜用泥炉膛内挂壁炙烤,而擅此法者,仅流传于京师。再瞧这鸭皮比旁家更鲜艳红亮,所食更多几分焦酥香脆,想必上糖色时,增调入大红浙醋、白醋,又抹玫瑰露酒染色添香,而这三样在南方广东,是市井百姓常用之物,这位小师傅!”

秦砚昭顿了顿道:“这位小师傅想必是打南边来,却在京师学得一手烤鸭好手艺。”

“!”

气氛有些诡异!

一众鸦雀无声,舜钰暗自吃惊,砚宏满脸膜拜,砚春则听得云出雾绕,一只竹筷儿,从手心里掉桌上,犹不自知。

倒是萧荆远抱拳作揖,率先开了口:“这位爷猜得准,我是广东清远县人,来京师足三年,今年初从全聚楼抽身,用攒的微薄本钱,盘下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一家小铺子,做烤鸭买卖,因那里来往多是清远乡客,便依着他们口味改良,与旁处确是有所不同。”

秦砚昭笑了笑,又问:“你可是在容沧海的武馆练过拳脚?”

萧荆远脸色大变,瞬间又复平静,语多敷衍,只说学过皮毛而已。便再不愿多言半句,把刀具收拾进食盒里,就要告辞。

砚宏遂也不留,命秦贵去取食钱给他,又多给了几百钱打赏,那萧荆远忙作揖相谢,接了钱自去不提。

砚春这时还过魂来,直接拿手再盘里又拈一片鸭肉,放嘴里细嚼,努力回味,半晌放弃,挠着额颓丧道:“实在无三哥神机妙算的本事,我原还夸自个长着个富贵舌头,却是个尝不出百味的猪口条。”

砚宏抬手给他脑门上一个爆栗,唬着声吓:“猪口条可是你说的,还要这废物作甚,不如把它割下煮了,再荡壶酒来吃。”

众人连砚昭皆都笑起来,靠墙立边的丫头小厮用袖口捂着嘴,也偷偷的乐。

砚昭不落痕迹的瞄舜钰,她一扫往日阴涩,边小口喝鸭汤,边和砚宏低声嘀咕着什么,不知怎地,就见不得她眉开眼笑、心情很好的模样!

逐朝砚宏砚春冷笑:“你们当我有包公之神么?如若真如此,我作何不去刑部或大理寺,再织造局混什么日子。”

第叁陆回 巧论辩

“三哥此话怎讲。”砚宏疑惑的问,舜钰也放下碗儿朝秦砚昭看来,不知他又有何惊人之语。

“两年前我曾在广东清远,督导修渠筑堤数月,与当地河工吃住皆一块,那里有一道肉菜,唤作‘插烧’,色似胭脂,味犹鲜甜,与这烤鸭色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况那小师傅清远口音颇重,实在猜得容易。”

听得秦砚昭一席话,砚宏按捺不住,插话抢问:“即便如此,三哥怎晓得那人曾在什么容沧海武馆处习武?”

秦砚昭凉凉的朝舜钰看来:“这里不是有位三试案首,国子监监生么,日后可是上朝堂,老谋深算的人物,你们问他便是。”

老谋深算!他怎会用如此犀利的词形容她?暗扫某人绢嫩面,两汪汪清泉水眼,他莫名有了笑意。

掩饰般端起碗儿,一口鸭汤入喉,赞了声,味道真不错!

关她什么事儿!

舜钰无语问苍天,这人怎就见不得她好过?

然砚宏砚春还眼巴巴的,静待她说个首尾,无法,沉吟半晌道:“三表哥所言非虚,人的阅历见识足够,凡事定能猜个**成不为过。依我拙见,有句话江湖中传得久远,‘南沧海,北铁山,一岳擎天绝世间。’姜铁山使锁喉枪,容沧海擅八卦棍,二人五年前比武时未用兵器,天下人才知他俩拳脚功夫亦是了得,后容沧海借水陆险胜。自那日起,上门拜师学艺之徒络绎不绝,他为将武学发扬光大,在清远开设百家武馆,广招子弟,日渐声名远播!”

顿了顿,继续道:“那小师傅手掌食中二指末关节、小指近腕处结硬茧,有一指关节变形,这断不是片鸭操刀能形成,唯练拳习掌使然。再看他片鸭刀法虎中生威,手腕力道精准,非寻常片鸭师傅路数。且观他朝三表哥用抱拳还礼,抱拳多于习武人礼仪,最后他手腕隐现一处刺青,据闻沧海武馆弟子皆有标志,不知可是这个,所能想也仅这些了,莫在难我!”

秦砚昭原还不在意,此时愈听,愈震惊,看她的眼神愈复杂。

田家九姑娘,前世里他每每去母亲房中问安,她总侍立一边儿,除了奉茶,便是从额前柔软发帘处,觑着眼偷偷看他。

看什么看,自春梅跳井后,他那会又厌又憎她,嘴角总噙着厌蔑,连同她多说一句话儿都不屑。

这个胸中有丘壑的冯舜钰,怎会于前世里那个判若两人?

他心里转而冷笑,其实她原就如此吧,怪他把人低看了,否则抓入掖庭宫受苦役的罪臣之女,若没些通天的本事,怎会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表弟果然学识渊博,和三哥不论伯仲。”砚宏嘴里赞,又骂:“那厮初初还欺瞒你我,我又不找他比试武艺,遮掩个甚么。”

舜钰随口道:“或许他有不便说的苦衷。”话音才落,秦砚昭喉间嗤笑一声,眉眼含嘲,神情难形容。

舜钰犹生一丝恼火,这人要么言语虚实难分,要么阴阳怪气,总让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秦砚昭似乎知道些什么。

可他怎会知情呢?前一世里锦衣卫来府里捉人,她的身世才大白,可见秦仲刘氏口封极严,断不会泄漏出去。

翰林大考失利让她整日里思绪紧崩成弦,或许真是她太过草木皆兵!这般一思量,倒叹了口气儿。

神思回转,却听秦砚昭正在问砚宏砚春功课:“最近你们在义塾听先生讲四书,他可有出题考你们?”

“有有!”砚春总算有能答出来的,抢话道:“先生昨以‘顾鸿’二字命我等制艺,据他说是往年会试卷子里出过的。”

秦砚昭蹙眉呵斥:“那先生可是要误人子弟?这确是会试题不假,却也被沈大学士狠一顿批驳,把出题的考官罢黜。他倒心大,竟还拿来用?”

砚宏听得好奇,忍不住问:“三哥说的沈大学士可是沈泽棠,那好生厉害的人物!”见秦砚昭颌首,又问:“这题哪里出错了?”

舜钰装作吃茶,也竖起耳细听他说,秦砚昭继续道:“这原取自孟子二章中:‘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顾”字后有鸿雁麋鹿,却单提出个“鸿”字,纯属断章取义,怎做的出好文章来。”

“沈大学士作诗责之:‘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本来孟子说难通。’一味的截字作题,割裂断意,实是专以此刁难考生,哪判得出才能来,故大为震怒。”

“原是如此啊!”砚春嘻嘻笑:“这制艺我不做了,若先生要罚我,我便把三哥的话讲与他听,臊他老脸。”

“你要把三哥的话讲与谁的呢?”忽听有人笑着问,帘子扑簇响动,由外打起帘子,顺声望去,几个丫鬟簇拥进来一妇人,衣裳简素,满面笑容,确是二夫人刘氏。

秦砚昭几个忙起身行礼,丫鬟端来杌子伺候刘氏落坐,奉上茶来,他几个才重归坐。

砚春天真烂漫,把方才的话说与刘氏听,刘氏接过丫鬟手里帕儿,替他拭嘴边油渍,边道:“你又淘气,仔细想想,你让先生臊脸一次,他却能抓你错处,罚你几十次,这又是何苦来着。”

侧头嗔秦砚昭:“你只顾撺掇,怎不把这个理讲给春哥儿听?”

秦砚昭余光扫着舜钰在看他,那眼神,好似他故意陷砚春不义似的,不由抿了抿唇,他何时撺掇了,实话实话而已。

恰下人捧了漱盂来,他吃了茶漱过口,指着衙府还有事要走。

刘氏也不强留,只叮嘱外头柳絮漫天,他有喘息之症,注意掩口鼻,秦砚昭应过一声,自去了。

砚宏砚春到底顾忌着刘氏,不敢瞎说话儿,又坐了会,说要回去念书,起身也结伴出了门。

刘氏这才让肖嬷嬷命外头的人,抬进来一个红樟木箱子,笑道:“知你得进国子监,一早各房送了礼来。”

拉着舜钰至箱跟前,下人已揭开盖板,里面叠堆的各物,满满当当撩人眼。

第叁柒回 报良善(二更)

刘氏指着道:“这是老太爷赏的,《陈竹山文集》一部、李的《潇湘烟雨图》一幅,三房五房经商,除笔墨纸砚及笺纸外,还特送来些倭国稀巧的玩意儿。”

舜钰瞧去,一律的笔墨纸砚及笺纸,拿了个笔筒端详,笑说:“果是倭人所制,那里的匠人喜镀金镶四角,再雕暗花衬之,犹显古雅精丽,只是价也甚贵。”

遂不敢要,要退了回去。

刘氏却不以为意,只道:“砚昭在织造局当差,这礼你收或不收,他们总免不了有事来求,你胆怯什么。”听她如此说,舜钰也就作罢。

又逐一捡视,竟寻着个秋香色金线绣云纹荷包,荡着饱饱姜黄穗子。簇簇新应是刚缝的,抽开系子,里搁着柑橘味香饼儿。

“这是?”不待舜钰说完,刘氏微蹙眉,已先开了口:“这是翦云那丫头给的,瞧着绣工还算精致,你就拿去戴吧。”

舜钰心底诧异,转而关心问:“六妹妹的病可有好转些?”

刘氏默了默,原有些着恼的气色渐变烦忧,欲言似又止,舜钰朝肖嬷嬷使个眼色儿,肖嬷嬷带着下人退去。

房里一时无人,刘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方说道:“还是病秧秧的,老爷去瞧过,身子却无恙,只说落下的大抵是心病,开了些养心调气的方子,每日里三顿煎服着。”

“翦云虽是我十月怀胎养出,却性子胆怯又沉闷,打小与我就不亲近,在老爷跟前也不懂讨喜儿,我也不知该怎样教养她,平日里只会督促她多做针黹,把绣艺练习的比别家女儿更精进非凡些,往后嫁入婆家,虽不会人情世故,好歹看在手中有活的情面上,少苛待她些。”

“这丫头却不能领会,被旁人再挑唆几句,只当我在变着法奴役她。昨晚晴姐儿跑来见我,说那丫头同她讲了好些心酸的话,我这才晓得她在我跟前嘴上不说,心里不晓得怎么恨着呢。”

说着竟忍不住落下泪来。舜钰忙上前劝慰着:“姨母说六妹妹被旁人挑唆,你不也听风就是雨么!”

见刘氏语塞,继续劝:“六妹妹性子恬静,虽不爱说话,心地却是良善的,断做不出恨自个亲娘的事来,现只是年纪还小,道理不曾想通透,就钻了牛角尖去。”

刘氏叹道:“你说她人小,可怎就动了心思?还是对你起意!”心绪繁杂的很,再说不下去。

舜钰体贴的奉上一碗碧螺春,刘氏接过吃了会,情绪渐趋平静,半晌才道:“前几日大夫人同我说,有个五品官户,在替自个家里的哥儿寻亲事,听说模样端得周正,还是个举子,现也在国子监进学,谓之前程光明。我却私下琢磨,若那哥儿万般的好,大夫人逞强好胜惯了的,自会留给晴姐儿,哪舍得给翦云呢。”

舜钰听出她话音,逐顺着笑回:“这有何难,过几日我即入国子监,那哥儿姓甚名谁,我替六妹妹仔细打听就是,若委实不济,有旁合意的儿郎,我自会替她留心。”

此话正中下怀,刘氏方还愁郁的面庞,透出几许惊喜来,说那哥儿名唤傅衡,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家宅安在保大坊眉掠胡同,欲参加明年春闱考。

舜钰一一记进心里,刘氏见她郑重,更加欢喜,命守在帘外的大丫头莲青,带了包银子进来搁桌上,乃道:“这有十两银子,你也不用瞒我,自是晓得你手上没几个钱儿,原是备下给你回肃州的盘缠,现即不用回去了,也一并送予你,平日里买些书籍笔砚什么的,遇事也可救个急。学堂生活清苦,若逢初一十五下学,你就回来,课业不懂的问问砚昭,想吃什么尽管同肖嬷嬷讲,无人敢亏你。”

刘氏顿了顿,难掩忧虑继续说:“自个朝晚定要多警醒,若有人察觉你些微不妥,勿要抱以侥幸,及时同你秦伯伯与我商量,可懂得?”

舜钰浅浅笑着点头,听她絮叨个不停,有股子温暖在心底流淌,当初在田府,大哥去国子监入学,娘亲也是这样,说不完的话儿。

送刘氏与院门外,望那背影躇躇渐远,舜钰立门槛边略站会儿,忆起前世里,她初初被秦仲带回,放在刘氏身边做丫头。

刘氏那会被丢了孙子的李嬷嬷整日叨烦,心气实在不顺,待她亦是疏冷的很。

有一晚儿,她因打碎只菊花白玉小酒钟,被大丫头训诫不许吃饭。肚皮饿的紧,想起从前富贵日子,倒底孩子气,一个人躲在园子角落偷偷哭泣。

“你哭什么?”她抬起泪眼,一个年纪仿佛的女孩儿,看打扮是府里小姐,撑腮蹲身盯着她,还不待答话呢,又过来个锦衣女孩儿,舜钰认得,是五姐儿绾晴,皱着眉不耐烦催:“肖嬷嬷那有新蒸的木樨松穰卷儿,哥哥们都去了,你在这磨蹭什么,去晚了可没得吃了。”

木樨松穰卷儿!父亲身边的侍卫田荣,除会舞刀弄棒外,做得一手好点心,他极擅用白细糯米粉作糕,生猪油子味重,口感粗,就改用鹅油或鸡油淋之,再将核桃、芝麻、瓜子等果仁碾碎加冰糖揉成馅,表面刷层油脂,洒木樨和松穰,摆进大笼搁柴火灶上蒸,半个时辰后,一掀竹蓖锅盖子,滚滚烟气兜头扑面,那热糕儿香松柔软,看得人口舌生津。

饥肠辘辘一回想,舜钰抿紧嘴儿,咽了记口水,肚里咕噜一声,可响。

两个姐儿扑哧的笑开来,绾晴拿指尖戳她脑门,学着长辈口气:“让你摔了小酒钟,就该饿几日,连水也不得喝,才能长记性。”

舜钰咬着牙,此时小姐的傲气还未褪干净呢,索性反手抓住在自个额上作乱的指头,又狠狠一甩。

绾晴怔了怔,待回过神,唬起脸儿冲上来要打。

另一姐儿忙上前拦下,使眼色让她快跑,自个则拽住绾晴衣袖,笑着低声温劝。

舜钰脚底如抹油,把一团骂闹掷与身后,耳边只听寒风呼呼作响,如只受惊的兔子,一口气也不晓得跑至哪里。

直待天已作晚,满园松梢吱喽喽发哨,吹得雨帘重重幕,她万般凄凉暗生,抹着泪儿七绕八转回到刘氏院子时,恰遇来寻她的肖嬷嬷。

第叁捌回 春画儿

肖嬷嬷递过来个油纸包,拆开看,是四个木樨松穰卷儿,显已冷透,泛起一层白猪油冻花,看着油腻腻的。

顺道告诉舜钰,这是六姑娘秦翦云偷偷让留给她的。

肚饿人便气短,也无了资格嫌弃,舜钰含着泪不吭声,慢慢吃了一个,又拈起另一个。

秦翦云,她在心底暗自记下。

舜钰转身进院回房,但见绢荷,紫桐两个丫头坐台矶上,正挑着绣香袋的花样,还有秦砚昭身边伺候的李瑞,冯祥四五个,有吃杀闹象棋的,还有闲散扇火正烹茶的。

她抓住其中个小厮,问可瞧到秦兴或梅逊,不待说话,李瑞已攥着一子“炮”,朝抄手游廊尽头处指,笑嘻嘻的:“他二人呆那里许久,正学着爷也要读书考功名哩。”

舜钰点头,抽过他手里的“炮”,棋盘落子,“将”吐出一字,心情颇好的转身离开,背后有小厮嘟嚷,不肯认输儿。

李瑞所言非虚,秦兴与梅逊果然在,看背影兜头搭脑的紧挨捱,专注的连她靠近都不曾察觉,怎么看都一副鬼鬼祟祟的。

“你们在看什么书?”舜钰探过头去,好奇的问。倒把秦兴梅逊唬的怔住,差点把手里的书扔了。

秦兴机灵,忙站起作揖,嘴里道:“是从专管采办的吴勇那里得的,里头画的是佳人配才子,在这里看着耍。”

一边朝梅逊挤眉弄眼的让他赶紧藏了。

舜钰愈发疑惑,似笑非笑的看看秦兴,再朝梅逊一抿嘴儿:“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趁早把书给我,否则有你俩好果子吃。”

梅逊终归老实忠厚,犹犹豫豫递上,舜钰接过,朝栏杆榻板处一坐,书是莲青封面皮子,描着烫金人形,一出佳人秋千荡,才子立墙头马上的风情画。

遂瞅一眼秦兴:“此类如牡丹亭、西厢记的戏剧唱过数次,听都听烦腻了,你遮掩什么?”

秦兴挠挠头,嘿嘿笑两声,有些欲言又止:“看过的皆说好小爷你若喜欢最好不过。”

舜钰翻始页,娉婷写首小调: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分离,自从接了媒红订,朝朝相遇把头低,低头莫碰豆花架,一朝露水湿郎衣。”

旖旎暧昧的风情,让人默念间,一缕魂儿飘荡。

舜钰素日里皆读的正经书,不由暗诧,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挠人心的曲调,忍不住一页页翻着,越翻,颊腮连耳暗染桃红,内里画的可与封皮、与这调不符,竟是男女的春画儿,面貌虚笔朦胧,却把丰茹肥屯连那大物细细勾勒,清晰又委实夸张的很。

她暗瞟秦兴同梅逊也在偷瞄她脸色,想着若是羞恼倒不像个男儿样,逐佯自镇定的看到末底,把书阖上,站起咳了声清嗓,边不屑道:“挂羊头卖狗肉的,哪里好了?粗制滥造,你们是未见过唐先生的鸳鸯谱,配以题跋,书画俱佳,那才是极好!”

话音未落呢,竟溜眼瞟到秦砚昭不知何时,在自个房门槛前倚站,神情颇难形容,也不晓得立了多久,又将她的话听了多少去。

手里的书册顿如烫手山芋,索性掷向秦兴,装样的跺了跺脚,朝秦兴两个训道:“你们私下传阅罢了,勿要被我抓到,若再发现,罚你们一个月例银。”

这般唬了一顿,才头也不回的入西厢房去。

秦兴挠挠头,小爷不是看的挺带劲么?怎说翻脸就翻脸哩!忽听得有人唤他名,转身望去,了不得,竟是昭三爷在,吓得一激灵,忙奔过去,只问有何事吩咐。

“拿来!”秦砚昭指指他怀里,语气不容置疑。

秦兴便晓得方才一幕,这位爷都瞧进了眼里,索性乖乖把那书奉上,涎着脸讨好:“表少爷说这个不好看,提起个甚么鸳鸯谱,讲那才是好的。”

秦砚昭已皱着眉头翻了半数,听得小厮这话,抬起头把书丢给他,嘴角撇了撇:“鸳鸯谱我这倒有,你同她说,若想看来问我讨就是就怕她不敢来。”

说话间,李瑞已来传二门的轿子已备好,秦砚昭不再多话,吃几口冯祥递上的碗茶,一径朝院外走了。

秦兴这才拿袖口抹去一脑门子汗,看梅逊涎着脸凑近,吵着要把剩余页儿看完,哪里还有这个心思,训他不长眼,自个把书册卷起往怀里一揣,各干各事不提。

已交五鼓,窗外还昏蒙一团,玄机院西厢房内,烛影瞳瞳,夹杂着嘀咕人声。

舜钰把一碗稠浓浓软香稻粳米粥吃得见了底,绢荷又从外头端了盘子来,上叠着几张炕的焦黄荡面薄饼,散着白芝麻混葱香味儿。

她便就着汩汩冒油的泰州鸭蛋又吃了半块饼,才把筷著停下,端起半盏茶水漱了口,这会功夫,肖嬷嬷已使唤着秦兴梅逊二人,书笔文物摆进囊箧,日常穿戴盥洗等物,把紫竹箱笼装的严实。

舜钰唤秦兴一同梅逊至桌前来,指着早饭道:“这几碟酱菜、糖蒜瓣儿不曾动过,你们混着烫饼汤饭吃个饱,一刻后即动身去。”

秦兴笑嘻嘻地:“晓得要和小爷去国子监长见识,我兴奋了一宿,三鼓就去厨房吃了两大碗汤面条子,现肚胀得很,已是吃不下。”

听得舜钰弯起唇角,旁几个候立的丫鬟都抿嘴笑,肖嬷嬷笑骂道:“你兴奋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的,去了莫污了钰哥儿体面就谢天谢地!”

“我虽不识字,可脑瓜还算活络,呆得久了,耳濡目染,虽做不出锦绣文章来,能练得口吐莲花,也不枉太学府走一遭不是?”秦兴不服气的辩。

舜钰颌首赞他有大志向,梅逊听着无趣,只盯着盘里的烫饼,嘴倒馋了,索性揭张饼,铺摊上甜酱瓜茄,再上下掖起,左右一裹,包卷起和着稀汤一顿吃了。

吃毕,天色已清,秦兴背起箱笼,梅逊叫来等在廊上的粗使小厮,合力抬起囊箧,至二门马车处搁置。

舜钰先去翰墨院给秦老太爷请安,大丫头秀琴正站廊前挽发,忙洗了手。

上前禀说老太爷还在苦露寺清修未回,晓得他能入国子监,也是与有荣焉,特备下礼转交,说着话儿,过来个才留头的小丫鬟,递上一包银子。

第叁玖回 功名路(二更,求收求票票啦)

舜钰谢着接过,不做多留,又径自去见刘氏,秦仲新纳了房娇妾,常宿那处,今却也在,正端坐太师椅,边翻《伤寒杂病论》边悠悠吃茶。刘氏则在妆奁前梳理,脸庞带着丝明媚。

摒退下众人,秦仲简单说了些国子监规矩,嘱咐她尊师敬长,只需一门心思勤学苦读,勿要若事生非。舜钰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点头应诺下来。

刘氏又拉她至跟前说话,无非说些凡事要多谨慎,莫允他人勾肩搭背,洗漱浴身小心提防,夜里宿睡更需警醒等,说着由不得伤感起来,眼眶泛红,只道:“可怜见的,同云姐儿相仿年纪,怎就要受这许多罪。”

秦仲将书往案面重重一搁,压低声叱责:“妇人嘴钝愚痴,当心被人听了去,现木以成舟,是钰儿自个择得路,再难也得走。”

“老爷真是铁石心肠!”刘氏起了三分气,舜钰忙笑着圆场:“知晓姨母担忧我,还望放宽了心,曾在肃州府学也读书几年,未曾被同窗察觉丝毫,我晓得如何防范。”

又说了些劝慰的话,看外头已天白,遂起身行礼告辞,袖角被人拽了拽,顺着看去,却是刘氏,眼波微动,嘴唇嚅了嚅,欲说未说的情态。

舜钰擅忖人心,瞬时意会指翦云一事,附耳轻言,只让她毋庸焦躁,静待消息即可。

待走至帘前,又被秦仲叫住问:“可去与砚昭辞别过?”

舜钰道一早去辞过,可表哥整宿未曾回过院房。

秦仲听着,脸色有些难看,蹙起眉宇欲发火的模样,刘氏使眼色让她快走,舜钰这才终得出去。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沿途风景极壮丽,舜钰看得稀奇,秦兴土生土长于京师,往年随砚昭来往国子监,已是熟门熟路,倒是安之若素。

远远见湖泊曲折潺潺,有一行白鹭直上青天,梅逊指着问兴哥儿这是哪里,秦兴扫一眼说:“这是南海子,其周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因着湖沼如镜,滋润得遍处林树葱笼,更有珍禽异兽时常出没,亦是每年皇家狩猎必来之地。”

说着已从南往西转道,过五里秦兴又道:“你们瞧这是浑河,学名卢沟河,由太行山奔流而来,那长二百余步石桥建来已久,桥石栏刻狮形,每早将明未明时,西沉月色倒影水中,可是奇美的,为京师八景之一,曰卢沟晓月。”

舜钰笑赞:“前人曾就此景有诗云:长桥弯弯抵海鲸,河水不溅永峥嵘,远鸡数声灯火杳,残蟾犹映长庚月。”

又叹:“离不远是兴国寺,每残月落日渐升时,那晨钟暮鼓响起,意为惊醒世间多少名利客,再佛号经声诵起,愿唤回苦海太多梦迷人。”

秦兴挠挠头道:“我虽不曾识字,但听小爷讲来极是动听,只是有点不明,佛寺僧尼普渡众生,告知天下人需淡汩名利,莫枉加追随,想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小爷瞧这道上,车马声急,皆是去国子监求学入仕的生员,如若不好,怎个个趋之若鹜?那小爷你哩?”

舜钰一时语塞,梅逊噗哧笑出了声:“趋之若鹜什么意思,文绉绉的,兴哥儿哪像没读过书的,实该学富五车才是。”

秦兴脸红了红,知在嘲讽他,猫身凑上去抱梅逊的腰要打,两人扭成一团笑闹,倒把方问的话给忘了,或许也仅随口一说,并不求解。

舜钰侧头看河边黄芦簇簇至半人腰,春风柔吹,散一团芦尾烟霭,白鸥飞下衔起条肥美鲜鱼,她的神情突然起了晦涩之色。

这条道不只秦砚昭带着秦兴走过,自个的大哥田舜吉也曾在这踏沟西道,他定也像自个这般,在某个日子,随着马车晃荡掀起轿帘,远眺京华漫漫曙色,衬着卢沟桥上风月如霜,他定吸了口清晨微寒的空气,盈满一腔雄魂壮志,筹谋着仕途前程,忒般的意气风发。

谁又能想得到呢,他才中探花,刚入翰林,正欲施展拳脚大展鸿图,却倒底是家国山河一梦遥。

那功与名,利与禄,委实半点不由人。

秦兴问的好,那为何众生还为了这些个,宁愿把身家性命皆抛?

舜钰忽儿想起前世里,有次在沈府的栖桐院,她落寞的立在穿堂门前,问过沈二爷。

穿堂风寒,沈二爷解下身上的黑色大氅,替她披上,似乎诧异她怎会问这个,眼眸里有淡淡笑意,仅简单提点:“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他的声音一贯温和,那话意却犹为深寒,舜钰不禁打了个噤。

握以治世大权,这天下,还有何是得不到的呢?

进北安门,穿教忠坊,过十四铺,胡同沟壑。

转拐安定门,入目一彩绘牌楼,上嵌蓝底大匾,有“崇教坊”三个鎏金大字,车马禁在前。

舜钰携着秦兴几个只得沿道步行,但见两旁槐树成行,因着天暖雨足,树间已结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鼻息间有清雅淡香弥漫。

再走一射之地,即见三间乌油大门洞开,呈坐北朝南之势,门上亦悬集贤门字样,便知是国子监正门,不停步往前,又是一道太学门。

舜钰边走边新奇的四处张望,除他们这些新来入学的,在读者皆穿蓝色镶青边的圆领袍子,宽宽大大,远望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感觉。

今是月中十五,监生下学休憩的日子。

不用读书,皆出来偷得一日闲,这门内外进出的人,熙攘如流水,有四五一道立碑亭细量,也有步履匆匆埋头独行,更有携妻慢慢走逛,春阳和煦,扑洒在身上,略微苍白的面庞,染上轻松愉快的神态。

过太学门,是座面阔七间带抱厦的大房,高悬“彝伦堂”大匾,梁柱檐饰透刻敷彩,蓝漆描金雕菱花,虽看着艳丽却不流于俗气。抬眼望晴空如碧,那单檐悬山顶映得粼粼发亮,忽啦飞来一群白胖鸽子,立于梁上梳羽啄毛。

春光十里,不及这里惬意。

第肆拾章 国子监

舜钰辄身,瞧到秦兴几个小厮背箱笼,抬囊箧,一路跌撞挤搡,已是颊额发红,汗流满面,颇狼狈相,遂笑道:“你们在这灵台石矶上,坐着歇息会,前面日晷处,有许多新来入学的,我去看看他们在作甚?”

秦兴已踮起脚尖朝那处眺望,用袖口一抹汗道:“小的往年随三爷来过,知道些一二,爷仔细看,彝伦堂前摆的是十张桌椅连排,典薄、典籍及掌馔带吏员在座,小爷把招学笺书、户部发的执照及籍贯登记簿都得带全了,典薄要查验收入监生名录,并当场造簿,典籍根据小爷入堂名,颁发相关书册,掌馔则告知斋舍号,并下发衫、冠履及被褥等日用之物,犹记得三爷领过二套。”

顿了顿又说:“那些发的书册等物忒重,小的同梅逊随爷一道去。”

转脸戒训同来的粗活小厮看管紧行装,就在原地等着,不许四处乱跑,不许生事惹祸。

舜钰便带他俩过去,到底来得晚了,人渐散开,余一行队排,前有十几新生。

巧遇张步岩已领全物什,不知从哪里冒出,未带书童,自个肩背箱笼,箱笼沉甸甸的样子。

二人四目相对,他一改往日爱理不理的劲儿,走近主动招呼:“你怎来得这般晚哩,来早的斋舍分得好,瞧我的,分在甲字八号,离诚心堂最近。”

诚心堂!舜钰心一动,见他脸庞溢满得色,顿时醍醐灌顶,心里不由好笑,原是为了炫耀这个,并不点破,顺他意道:“恭喜,张兄本就学富五车,入诚心堂实乃水道渠成,只怕进率性堂亦是指日可待。”

此话确也有几许真心。

国子监为当朝最高学府,素以学规严肃,课制紧凑,教范苛刻闻名。

通则按六堂分级授课。

广业堂、崇志堂、正义堂为初级,学制一年半。

诚心堂、修道堂为中级,学制也一年半。

如升入率性堂,学制仅一年,其间可去五府、六部、都、通、大等衙门历事,参于诸司各项政务。

而张步岩得直升诚心堂,省去一年半萤窗雪案,算是国子监同考里,受考官青睐而出类拔萃的生员了。

张步岩听舜钰这番夸赞,反起几分谦虚,溜瞟到正排队的秦兴梅逊,语气不敢苟同:“你还带两书童来?虽有专供仆役寄宿的房舍,却是要收银子哩,每月吃住一人二钱银子。”

话里之意自然懂得,张步岩幼时父已早逝,唯靠母亲缝补贴济家用。

舜钰也好不到哪里去,冯司吏仅一县衙小吏,饷银微薄,偶受秦仲接济艰难度日。

彼此贫寒家境如出一辙,哪里有甚么闲钱再负担旁人。

张步岩原想等看舜钰分入哪堂,可所背箱笼委实沉重,他身板如根豆芽,细长嬴弱,渐感体力不支,只得告辞朝斋舍去了。

又过一炷香功夫,舜钰轮到典薄李青田面前,恭敬自报家名,并双手捧上招学笺书、户籍薄等文书。

李青田在厚厚一沓监生名录里查,连翻至最后一张最后一个才寻到冯舜钰三字,不由撇起嘴,抬眼细瞧她一眼,也不吭声,复又低头登录。

舜钰暗暗诧异,在府学念书几年,大小科考轮翻下来,自然明白个道理,愈是名次靠后的,成绩愈劣等,往昔她独占鳌头,这里却最后一个怎生有种惴惴不祥的预感。

半晌李青田登录完毕,递给她张文书收条,即完了事,让她再去寻典籍领书册。

典籍方松倒不像棵高直松,却是五短身材,圆脸大眼,厚唇一咧,极似尊弥勒佛,抬手如蒲扇,朝舜钰肩上一拍,满脸笑咪咪地:“冯监生入正义堂。”

话音次落,已麻溜的递来数本簇新的《四书》《五经》等,秦兴忙凑前伸手接过。

方松看看他,似曾见过又记不起是谁,不愿为个小厮费脑子,权当过眼云烟,转手热情招呼起下一个新生来。

舜钰心知肚明,落得进正义堂的地步,定是那跑偏题的文章惹得祸,想想一年半的学制,才得升入中级二堂,她哪里等得起呢。

抑住那份失落,强打起精神至掌馔杜严处,杜严天生苦脸,鼻若刀削,嘴角倒垂,泛阴沉晦暗之气,着实另人望而生畏。

他只瞄了眼舜钰手里攥的收条,微颌首,身侧吏员告知舜钰,斋舍分在丁字十六号,一并递上衣衫被褥等物,鼓鼓囊囊一包,秦兴同梅逊忙抱接过。

此时万物领全,即可回斋舍去认门打理。

“爷怎不走?”秦兴走了数步,回头见舜钰正抬眼望着彝伦堂出神,有些奇怪。

却不知舜钰起了旁的心思,只朝他嘱咐,先领梅逊及还在歇息的小厮,带上行装奁事,自去寻斋舍摆放,她稍转即回。

秦兴应承下来,似想起什么忙道:“前日三爷让我捎句话儿来,说这里可是国子监,学规好生严肃,不该去的地小爷勿要乱闯乱撞,招惹出事来,不允说是秦府的远戚。”

那人嘴里可有一句好话!舜钰撇撇唇,敷衍的挥挥手,算是听过记下了!

绕过彝伦堂,已无人迹,轻步慢走,只觉灵台那边的笑语喧阗,混着光阴如梭,从耳边呼啸着溜远了。

后院题名敬一亭。但见二尺宽的白灰石板道,不止干净还洒浇过水,已被春阳照得半湿半干,前一排朱墙青瓦,正门洞开,左右两边小门也半掩半敞。

舜钰不敢走正门,只从右手小门过,眼前现一株婆娑弄碧的老柏树,后是座三进的古朴院落,若直朝东厢去,正是祭酒大人宋沐办公休憩之所。

忽听那朱门“吱扭”一声,从里朝外推开,慢慢走出两个锦衣潇洒少年郎来。

舜钰吃了一惊,四面扫量,急步躲至近前槐树横枝后。

那二人随着愈走愈近,说话声也渐清晰起来,听得其中一人抱憾:“琉球学馆斋舍宽敞,且一人宿一间,旁的监生羡慕如斯,你怎还不愿住?”

第肆壹章 诉事理 (二更,求收求票票)

语毕,传来另一人慢条斯理道:“那琉球馆里的学子,远度重洋而来,意不在精四书五经,通八股制艺,更谈甚么入朝为官。他们只为领略中原文化习俗而来,与我志趣不投,只得寻适合自个的去处。”

又听问:“你虽长在吾朝,却到底来自高丽,按学规应属外籍,必入琉球馆,宋沐那老儿古板,又是万事循规蹈矩,不易通融,你怎说动他的?”

听得轻笑一声,答说:“那是外界传言怎可信?我倒觉宋大人性子持重,学识渊博,颇通情理。方才诉清原由,并未多求,他即一口应允。”

不落痕迹朝某棵槐树溜去,一串串向阳的花骨苞绽了,荼白的花瓣,倒同树干后,微露的衣袂角边成一色。

说着话人已走远,舜钰从树后闪出,思忖若宋沐真如那人所言,这般好说话,自个所求之事应还有三分成,心里略定了定,近跟才看到,两个监役倚在门槛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见又是个少年郎来,其中一个嘴里嘟囔:“怎刚走了位爷,又来一位?只怕宋大人得训斥我俩连个门都守不住,看我不把他斥走!”

另个监役眼骨碌一转,凑近附耳低道:“你莫太过轻狂,保不准是来寻里头另两位贵人的,莫真如此,你我可得罪不起。”

即笑着打量舜钰,容颜清俊,神态朗朗,更觉是个不俗的,前一步声恭语敬的问:“这位爷可是来寻宋大人的么?”

全然不知方才那番嘀咕,已被舜钰一字不漏听进耳里。

舜钰不动声色地答话:“自然不是,里头的人命我前来,相商要紧的事。”

监役朝另一个瞥去眼色,一副我言非差的庆幸模样,再回转殷勤说:“还劳烦爷报上名来,待小的进去通传一声。”

“里头让我静悄悄的来,现却要报甚么名!”舜钰蹙眉,言词托大:“那我不进去也罢,你们通传一声,只道我走了。”把脚一跺,作势转身欲离开。

“这位爷快留步!”两监役瞠目,不及多想急忙忙拦阻,陪笑道:“爷莫恼怒,是小的考虑不周,你只管进去,若里头怪罪我俩怎未禀传,还望得爷怜悯,替我俩说句好话儿。”

“那是自然!”舜钰轻颌首,撩袍跨过门槛进得院内,一径走了数步,再拾阶而上,已至宋沐所在正房前。

但见雕工字灯笼锦格心纹的两扇漆红大门外敞,里头已掌灯,并无人说话,只偶尔有半声轻微咳嗽。

走的近了,能看见一人正端坐在案前行书,戴乌纱帽,两鬓斑白,穿绯色袍,补子绣云雁图,是位四品的官员,自然非祭酒宋沐莫属。

因此次入国子监的,公侯官宦子弟颇多,不乏举止肆意、傲慢尊大之辈。宋沐便想着撰改学规已严范拘人,修修停停间,笔尖墨迹不觉渐趋浅淡,他拈袖执笔,蘸墨砚,不经意抬眼,着实吃了一惊,不知何时,门槛前抻腰直背立着位少年。

面若春晓之花,一身荼白锦衣。

不知谁家的富贵少爷,虽是端端清雅极了,可却入不进宋沐的利眼。

又一纨绔,果然好没规矩!

“你是何人?怎敢私闯老夫治学之所?念你初犯,自去绳愆厅领罚!”他粗着喉咙厉喝,怒从心头起,肃严满面。

舜钰正暗忖怎么开口合宜,却听得宋沐平添一声吼,反倒出忽的镇静下来,事已至此,便无所畏惧。

不退反进,她至前行跪拜大礼,再昂头与沈沐四目相对,语气依旧恭敬:“学生冯舜钰今日新进学,实因有事不明,特前来请教老师。”

“大胆放肆!”宋沐一拍桌案,更不客气:“即是新生更应谨慎言行,若有事疑,外头自有相关人等可询,此地岂是你想来就来,我亦是你想问就问?”又道:“显贵极富人家子弟,果然疏与管教。”

言语虽低轻,冷蔑不遮不掩。

舜钰并不见怯,依旧从容回话:“学生不贵不富,来自肃州小吏家中,衣裳虽华丽,实为亲眷所赠。吕氏春秋有云,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想必为人师表者,待学生也应如是。”

顿了顿继续道:“韩愈谓师者,解惑为其一。学生所惑之事,原出于国子监学规,而学规乃老师所立,实非旁人所能解。素知老师善待学生,故斗胆前来一问,老师虚怀若谷,定不会责怪学生莽撞。”

宋沐一时语噎,侧旁有架黑漆描金绣梅兰竹君的锦屏,其后一声淡笑,几不可闻。

宋沐顿时聚精敛神,假势咳嗽几声,也不管不问舜钰,起身朝锦屏后而去。

待他复转回重坐下,神情已然光风雨霁,嗓音也渐缓和:“你对学规有何不惑,尽管说来一听。”

舜钰思忖宋沐怎前后态度丕变,想来监役所提的贵人,定隐在锦屏之后,且官居甚伟,于她显见也不定坏事。

暗松口气,朗朗道:“学生分入正义堂,类初学,据典籍李大人所说,学规明令,其标底为仅通四书,五经不通其中一经者入。而修道、诚心堂,标底为通四书五经,兼通‘三经’及‘二十一史’,月、季考经文策论及制艺文理条畅者可入。学生在肃州府学几年,师从大儒方希古先生,四书五经不敢论精,却敢言极通,学生恳求入修道或诚心二堂进学,还请老师给予明示。”

宋沐原还淡定,听得方希古之名,刹间身躯一震,不自由提高声问:“正学先生竟在肃州府学屈就么?”

“不曾有甚么屈就,先生淡泊名利,有陶公悠然之洒脱,世人多数不及他。”

听得舜钰此言,宋沐有些窘然,沉吟片刻,从左手叠堆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考卷琢磨会儿,才示意舜钰上前拿:“此是你翰林大考所做的卷子,你自个来瞧。”

舜钰跪了半日,站起脚步略显虚浮,却半点不愿示弱,咬着牙接过考卷,入目即是鲜红的四等批注,却又划掉,攥改为三等。

再翻另张,自个心灰意冷之下所书的小令赫然还在,却被人在旁边又和了一首曲子。

第肆贰章 心愿成

她把这首曲子,一字一字的暗念:“宝藏将山跨,忽然在水涯。樵夫慢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常见得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溺杀。

用的是台阁体楷书,运笔劲秀工整,雍容遒丽,更兼丰润淳和风度,一如那人儒雅深沉的表相。

往往吟诗弄曲,词藻繁丽叠堆,更容易出彩,然此曲朴实极了,词间随意留白,却莫名引得人一酌再酌,深觉其意雅致有趣。

舜钰知道这个人是谁了,那字成灰也能认得。

沈二爷的墨迹。

宋沐取回考卷,开口说道:“四等为我批复,你的制艺虽根抵经史,义蕴深厚,却错在审题不清,立意偏颇,想必你应有自知之明!我素来治学严谨,对监生一视同仁,绝不宽纵通融犯错之人!”

“沈大人改批你卷三等,身为国学监事,自有他的考量,我亦服之。但此监学规中明令,得三等者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此判并无差池,学规也无所惑处,人人皆需坚守!”

他看一眼舜钰,不知怎得,竟莫名有些欣赏该少年的勇气,即使因听得他话,流现一抹失望之色,却也稍纵即逝,不愿袒露。

宋沐拈髯沉吟稍刻,突又道:“不过你虽大考失利,才学却比初堂监生拔萃,又是正学先生门生,倒可特允你,两月后全监季考,你若成绩位居优等,即破格提拔你入修道或诚心二堂!只得宽限至此,你毋庸再求!”

不敢置信自个听到的,已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怎就即刻柳暗花明了?

欣喜盈满怀,舜钰小心翼翼边量宋沐的神情,希翼他能再说一遍,哪怕点个头也好。

“你还不走!今特饶你一次,下不为例!”宋沐蹙眉唬脸,狠话又出,咄咄赶人的架势。

她无奈,只得俯身作揖告退,再转身朝门外去,却柔肩微垂,一步一蠕,想走欲留,想问又难启齿,反反复复的,委实怕那老儿说过的话又不认帐。

“老夫讲话一言九鼎,你怕什么!”宋沐颜面黑极了,实忍无可忍。

瞧那单薄的背影,透的明亮心思,不止他看的出来,只怕旁人也瞧的分明。

老脸一红,把茶碗“噔”重重搁于桌案上,响声似乎把梁顶屋檐惊动,青瓦缝隙间筛漏下缕缕光线,流泄在少年回头弯起的唇角边。

临去笑容那一转,皆落入锦屏后立的二人眼里。

待房中复又寂静下来,那二人方才走出。

沈泽棠身边所立男子,戴翼善冠,穿玄色倒海四爪绕盘蟒袍,值弱冠之年,五官精致如雕琢,浓眉黑眸,若星辰深邃。

除去容貌,说起来他倒同沈泽棠有些相像,一样的谦恭尔雅,一样的含蓄内敛,只是他更年轻些,如腰中佩戴的那块幽幽青玉,还缺政谋权术的历练。

亦欠深不可测的城府。

宋沐上前来参见,被免了礼,见他似笑非笑的,不免有些窘色。

沈泽棠语气温和道:“你此事处理的很妥当。”

宋沐忙回说皆是大人提点,却见沈泽棠颇有意味的看他,眼眸忽而闪烁,嘴角噙着朝书案微弯,他怔怔顺随望去,那讨债少年的考卷还大摊着,瞬间领悟过来,忙颠颠过去欲收起。

“宋大人急甚!此监生胆子颇大,你把他卷子拿来与本王。”那男子突然道:“本王倒要看看他哪来的底气。”

沈泽棠触到宋沐投来的探询目光,暗叹息一声,颌首让他照办,转而朝那男子淡笑了:“太子已来半日之久,也不说所为何事,想必也未有事,在下政务缠身,需回府衙定夺,就此先行告退。”

语毕,叮嘱宋沐好生应付,作礼即欲离去。

太子朱煜才接过舜钰的考卷,听沈泽棠说要走,顿心一沉,终急声阻道:“沈大人留步,本王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话说一半儿又含一半,帝王皇族尊贵矜持的颜面,沈泽棠捉摸不定的心思,皆让特来讨教四字难以启齿。

沈泽棠并不是真要走,朝窗外昏黄的日色看了看,辄身随意而坐,监吏奉上茶来,他便静静吃茶,依旧无主动问的意思。

经这番去留计较,朱煜对考卷的兴趣已荡然无存,只随便翻折几下,就递还至宋沐手里。

宋沐知他二人有紧要的话欲说,遂随意指一事回避退去。

一时四下无人,朱煜方正色道:“如今父皇见我年长,令我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悉国政治策,只是前遇一桩事儿,实对父皇所为百思不得其解,特来请沈大人答疑解惑。”

沈泽棠笑了笑:“太子谬赞!若令臣诰敕起草、经筵侍讲,断案判惩皆可,唯有猜测人心,揣度圣意,实在不敢妄断。”

一抹不悦从朱煜眸中飞逝而过,遂勉力笑道:“沈大人权当闲话来听亦可!近日朝堂之上热闹,王大将军欺辱使臣之妻,致其身死一事,遭言官上书极谏,父皇视而不理,却下诏加升封其漠国公。”

“御史杨爵每日寅时、戌时在殿前跪谏两个时辰,昨日王大将军索性将他投入大狱杖责数板,其状凄惨。今辰数十言官群拥至大殿批鳞谏诤,义愤填膺难平。父皇却不曾斥责,也未见采纳。”

“此事持续太久,再过十日即是太后寿诞,定风波委实迫在眉睫。沈大人有何见解,但请提点一二。”

朱煜终是咬紧牙关,放低下了身段。

沈泽棠眼底波澜不现,想了想问:“太子怎不去问徐阁老?他身为内阁首辅,常于皇上商度政议,问他自然更为妥当些!。”

“徐阁老回乡祭祖已有一段时日。”朱煜有些疑惑看他:“沈大人竟不知么?”

沈泽棠微笑,带着一淡淡的疲倦:“这些日正值五年大审,与司礼监及三司忙于清理陈年遗案,已有数日未去朝阁,也或许徐阁老有提过,是我疏忽了。”

默半刻,转而道:“昨晚审到吾朝开国时一桩遗案,官拜大将军的胡戚,明武初年治其谋反罪,抄家灭族,上公侯伯下文武官,株连蔓引万五千人。细阅太祖在卷宗上近千字批阅,原罅隙早已显露,上书道,胡戚统军作战屡建奇功,权财赏赐丰厚,其渐骄睢暴虐,斩官欺民,圣上渐怒,隐忍。赐其梁国公,不妥,改凉国公。依旧不知警醒,遂指罪名斩杀。”

第肆叁章 观时势

朱煜听他无端地说起陈年积案,虽依旧做倾听态,可眼神倒底显透出几许不耐来。

沈泽棠忽而止言,笑容淡淡的。

一时堂内默然无声,彼此各怀心思。

门槛上不知何时,“唧啾”飞来只黄莺儿,蹦跳个不住,又被匆匆脚步声惊起,直往一株古槐枝头,箭般地窜去。

却是徐径从外头来禀,只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公公正在吏部,急着四处寻沈二爷哩,是十分要紧的事。

沈泽棠并不慌忙,小心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朝朱煜告辞,携着徐泾朝门外去,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沈大人就不愿提点本王半句么。”望着那高大清梧的背影,走的萧然缱风,朱煜垂眸,一再压抑的不快,倒底没能摒住,把“本王”二字咬碾的碎重。

沈泽棠顿住,回首作一揖,神态从容,话里只提方才说的:“虽是开国遗案,却有颇多值得玩味的去处,太子殿下不妨闲暇时琢磨一二,定大有裨益。”

朱煜有一瞬怔愣,忽得心弦急拨动,猛抬头欲再问,堂前早已空空,哪里还见得那人半抹影子。

出了敬一亭,沈泽棠看一眼徐泾,淡淡道:“刘公公向来寻人,只会道慢点来见、不用焦躁此类的,你此次谎话纰漏了。”

徐泾有些微尴尬,笑着说:“什么都瞒不过二爷!瞧你同太子面面相觑,不吭一声的,我是着急,想替二爷解围来着。”又问:“二爷即无意依附太子,作何还要多事提点他?”

沈泽棠看看徐泾,他不曾入过官场,哪知那其中许多无奈事,可是能随性子胡来的。

说了,他亦不懂,索性缄默,并不答他。

徐泾便晓得此话不该问。

半晌又忍不住说:“二爷把话说的如此隐晦,太子殿下能明白其中深意么?”他一直待在西次间,倒把他们说的话听得**不离十。

徐泾明白,沈二所说那段陈年积案的含意,皇帝封王大将军为漠国公,赏苦寒贫瘠漠北边塞封地,暗意将其降职,同太祖赐名将胡戚为凉国公,有异曲同工之境。

皇帝杀机渐生,唯念是老臣恐落世人话柄,迟不敢动。

此时太子若想表功,实在是好时机,只需打蛇随棍上,找些证据联手言官,套他个谋反之类重罪之名,必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事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沈泽棠沉声说:“可不能小觑他,我若没记错的话,那日去周尚书府中吊唁,夏万春朝徐阁老也就王大将军惹的此祸事,问该如何揣度圣意。”

徐泾颌首道:“二爷未记错,当日夏万春还遭徐阁老痛斥不懂忌讳,却转尔关心二爷纳娶妻房的事。”

沈泽棠微蹙眉:“他哪里是真关心,指一事岔话而已。不过徐阁老为人张扬,好替他人指江山。此次却缄默不语,有些古怪。”

徐泾似想到什么,恍然问:“或许徐阁老知晓太子会去讨教他,索性借回乡祭祖避开此地事非,也未可知。”

沈泽棠眼神一冷,远远彝伦堂露台前,新入学的监生已寥寥,杂役在监吏的喝五吆六声中,利索地收拾桌椅,抬扛手肩,拎簸箕长帚,洒扫地面。

再朝日晷望去,算了下时辰,嘱咐徐泾道:“夏万春乃兵部右侍郎,现看来定为太子所用,这朝中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已向背于他,徐阁老定是有所察觉,才如此规避,亦或也在观望。你给昊王捎个口信去,在太后寿诞及他离京前,务必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为宜。”

徐泾一应承下,他们原是沿着隐避树荫地走,出太学门后,树木渐松稀,道路倒宽敞明朗起来。

沈泽棠身后跟随十几侍卫,皆身型高大矫健,均肃然持刀而行,实在招眼的很。

已有三五过往监生不时朝他处看来,眼神不乏惧畏尹或艳羡。

沈泽棠觉得不好,略微思忖,索性辄身转道进入敬持门。

徐泾领略其意,过敬持门是孔庙,那里平日除祭祀大典或皇帝驾临等盛事外,一向清静无人,遂让指挥吏去寻沈桓,将车马赶至大成门等候,指挥吏领命,各自离去不提。

舜钰此时心情大好,背着手走,步履轻盈。

午后傍晚将至未至,温阳半落,那道余晖还犹带六分浓烈,把院堂映照的一片金黄。

一路打听,才寻到退省门,门前正有一监生踌躇四望,二十年纪,高她两头,浓眉大眼,阔口方唇,看去虽不清秀,却也不显粗糙,反觉很是面善。

舜钰偷眼溜他,他亦把眼瞧她,上下打量些许,竟大步过来笑着作揖问:“这位同窗可是今儿个新入学的,名唤冯舜钰,字凤九,分得斋舍丁字十六号?”

舜钰暗吃惊,不露声色还礼答是。

那人忙又道:“我名唤傅衡,字阳明,同你一处斋舍,你那书童秦兴现仍在舍中打理,因久候不见你来忒焦急,嚷嚷要四处去找,想他哪有我对此间熟悉,遂问了你大致相貌,替他出来寻,可巧就在此把你遇上。”

这个人名字好生熟悉!

“你可是住在保大坊眉掠胡同的傅衡?”舜钰有些惊讶的追问。

傅衡愣了愣,神情带着诧异:“你说的没错,不知凤九何时在何地与我结识?”

语毕又有些歉意:“实怪我不好,却把你忘了。”

“我同你并未见过。只因我姨父为太医院院使,同你父亲有些交情,知你是举子,为训诫我读书,将你提起过。”

舜钰弯唇胡诌,感叹今是甚么好日子,原还为刘氏的嘱托,烦恼该如何在上千监生中寻他,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傅衡见舜钰白面水眼朱唇,单单薄薄的,笑起来却似百花绽开,莫名这心就软烘烘的,遂也笑了:“怪不得!我父亲在吏部清吏司任员外郎一职,自与你姨父有同僚之谊。”

说着生出些羞惭来,挠挠额头:“可毋庸拿我做表率,虽得举人功名,却会试落第,实指望勤学苦读,明年春闱能堪堪上榜。”

第肆肆章 察阳明

舜钰有些自责戳其痛处,遂温言安勉他几句。

这其间,陆续有监生从二人身侧往来路过,皆同傅衡友善的作揖招呼,显见其人缘颇好。

“我领你去斋舍!这里占地两万平,新入学的监生最易寻不着方向,莫怕,我一一指认给你。”

傅衡很是热情,让舜钰随自个所指方向看,边说:“朝西走百余步就是持敬门,穿过那门即是孔庙,每年会在里面举办祭祀大典,皇帝太子皆至,场面格外热闹,铿九韶,撞六器;歌千人,舞八佾,笾豆礼器盛数千祭食,你日后定能经历,我所说不及实看百倍。”

语毕,二人转身跨进退省门,当中立一孔子讲学影壁,傅衡向东一指:“瞧到没,过穿堂直走,有道乌漆大门,打开进去,里头有箭圃,跑马场、兵器铺等供武学监生操练之地。每初一十五,我们也得在此习射。”

转过影壁,是个颇大的四方院落,打扫的很干净,方砖墁道泛青,数株槐柏枝上寒烟翠,正面十一间砌悬山顶斋舍,两边是廊子。

东西两侧各有一条二尺宽的夹道,置外墙与斋舍之间。舜钰走至东侧夹道往远眺,朝前是数排斋舍,一样的雕梁画栋,十分规矩整齐,竟是一眼望不到底。

听傅衡还在讲:“甲字十五号斋舍处,东南边竖一道角门,通条长夹道,进去即是馔堂两所,还附有井亭、仓厨房、菜圃、晒麦场、水磨房等。”

忽想起张步岩的话来,问他:“第一排可是甲字斋舍,那丁字在哪个方位?”

傅衡颌首:“按甲乙丙丁戊分字,二十排同一字,一排十号,我俩是丁字十六号,径直往后走即可,只是,路程确实不短。”

看舜钰小脸有些发白,他见怪不怪,遂笑着宽慰:“不过我们监生离开斋舍,即是在六堂念书,整日里四肢不勤,这样每日走走,倒可强身健体,未尝不是件益事。”

还有个原由没说,怕伤她自尊,凡举监、各堂成绩三等劣者,其斋舍皆往后排靠。

这凤九同窗,书念得,看来不怎么好啊!

傅衡的眼神有些古怪!

舜钰抚抚胳膊上竖起的汗毛,又狠狠又艳羡的把甲字八号、张步岩的斋舍盯两眼。

“走!”索性不在看,即来之则安之,抻腰直背地朝夹道深处走。

清明将近,春雨昨晚淅淅沥沥漫延整夜。

前面因有阳光洒晒,且踩踏的人亦多,那青色砖道已干透了。

而愈往后走,愈知晓修剪树木的园人有多敷衍,槐柏树冠葱笼,蔽日遮映,难以见天色,使得夹道久洇不干,泥泞难行,除中央一步宽外,两侧爬满青绿新旧苔痕。

傅衡瞧到舜钰穿着白底黑面皂靴,还簇簇新的,怕她沾污了心里别扭,遂把中央道让出给她,自个行走在边侧。

过了快数十步,前路愈发低洼不平,积水坑洞点点,舜钰忍不得提点他:“阳明兄,你过来慢点走,那边湿滑,小心跌跤了。”

“不碍事!”傅衡摆摆手,看向她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呵呵道:“这夹道我每日都得走个三四回的,熟的很,你自个倒仔细些。”

话音才落呢,他身子突得不稳当,脚底不听使唤的往前打滑岔去,只听“哎哟“一声唤,又是“咕咚”一声跌,摔了个大马趴。

倒底有些重量,引得一摊泥水溅散开来,飞上他脸颊几痕。

舜钰愣了愣,忍不住捂嘴“噗哧”一笑,笑过又觉不厚道,想想,抿着嘴从袖笼里取出条帕子,递给他。

傅衡自个也笑了,大咧咧爬起来查看,衫各处沾了大小团的泥渍,摆摆手也不接帕子,只道自个有,不好弄污她的。

这个人,虽不若张步岩精明,性子却厚道,胸怀也宽广,还有幅热心肠,若翦云与他。

舜钰暗摇头,才初初一面,她不能妄自判断,还待多接触才是,不过,想到与他同个斋舍,莫名还是松口气。

似想起什么,她望望傅衡颇宽的脊背:“听闻斋舍三人一间,除你我二人外,另一个你可知来历?”

傅衡恐再跌跤,也走在夹道中央,舜钰的前面。

听她问起,提高嗓门道:“那监生同你一般,也是新入学的,名唤冯双林,字永亭,长得忒俊”

说了大半句,猛得顿住,回头把舜钰打量。

舜钰正专心走路,一脑门差点撞上,抬眼见他目不转睛只把自已瞧,有些好笑,撇撇嘴:“你不好好走路,突然把我看作甚。”催着他快走。

傅衡挠挠头边走边笑:“你同永亭皆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整个国子监再寻不出第三个来,你说我可是好福气。不过晌午时听闻,永亭翰林大考拔得筹头,给的斋舍也是最好的甲字一号,却不肯宿,不知怎么想法,非要换至后面来。你一定会问,我怎不直接问他,搭过支言片语,却是个不爱吭声的,不若你我性子契合。”

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舜钰聪颖,瞬时听出玄机来。

斋舍分配好坏,原来是同翰林大考等级有勾连呢,等级高的在前头宿的安逸舒服,差的则在后面苦其心志。

她迅速懂得冯双林为何换至后面来宿,皆是有秘密在身的人啊,混在傻子堆里,自然比在人精群里,要活的长久。

“呜呜!”秦兴开始抹泪,抽抽噎噎地,着实唬了舜钰一跳。

她于前二刻时,随傅衡进入丁字十六号斋舍,冯双林正倚在床上看书,二人见礼寒暄,果然他不苟言笑,只简单嗯啊两声,就不愿再多费口舌。

后大抵嫌弃傅衡话多,索性胳臂夹一卷《程墨前选》出门,不晓得哪里去了。

趁四下无人,她遂叫过秦兴,才没说两句,这厮竟然哭起来。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睬不劝,任他伤心去。

方才一路走来疲累,腿脚松软,口舌更生烟。

唤梅逊也不见人,只得自已起来,拿了碗欲去倒茶。

第肆伍章 善解语

秦兴虽哭着,眼却观四方,伤心倒也不忘伺候主子,乖觉地去桌案前,取了壶过来,就着舜钰手里的碗,斟上滚滚的茶。

他可怜的神态,任铁石心肠也会心软,舜钰吃完茶,看秦兴神情平复不少,这才命他搬条方凳来,在自个跟前坐下。

舜钰语气不轻亦不重:“先让你回去些日子,又不是再不让你来?还回三表哥处当差,且梅逊我也一并遣回去,跟在姨父车前马后伺候,他都没来我跟前喊冤,你倒哭扯呜拉的,平日里忒般机灵的一个人,原就这点出息。”

顿了顿,继续道:“实不瞒你,我年初来京,这一路盘缠是家里倾其所囊拼凑的,知入学国子监后,秦老太爷、大夫人、姨母等几个给的礼金等物,皆悉数托人送回肃州去,现亦是身无分文。我也想留你与梅逊在这里,可每月吃住需四钱银子,实在为难。去问姨母讨,想你跟在我身边,本应由我每月发例银给你,现还是由她付着,我哪里有颜面张嘴呢。好在这里每逢节日,皇帝会赐监生衣绢、钱钞等物,想着清明时,手头松了再叫你上来,你却听我才讲两句,就天塌下来了。”

她又道:“你年纪尚小,还不知这天下合久必分的道理,哪有不散的筵席呢,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到时说不准反是你先离了我,也未可知呢。”

秦兴听舜钰前头说的,才转忧为喜,这后两句又让他鼻头酸酸的,由不得红着眼道:“小的比不得三爷身边李瑞冯祥他们,是秦府的家生子,年纪往上越长,越得主子重用,爹爹在府里驾马车,原也是勤勤恳恳吃得苦中苦的,哪知五年前同二老爷一起,弄丢哑仆秦萼后,他整日里只知吃酒,醉昏昏的,手也抖的厉害,连缰绳都勒不起,索性活计也停了。虽然老爷夫人还没撵走小的父子之意,却倒底这样有一日没一日,心惊胆颤的过。现爷讨了小的至跟前使唤,与小的便如再造之恩,定死心塌地要跟随爷一辈子的。”

“你呀”舜钰静默会儿,才勉力问他:“听闻秦萼是李嬷嬷的孙子,你爹爹可有说起过,五年前是如何将他弄丢的?”

秦兴摇头道:“也是古怪,爹爹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灌他再多的酒也撬不开那张嘴,李嬷嬷气疯了,这五年里,隔三岔五要去骂他一通解恨。”

即然这般忠心耿耿,前世里,他怎就哑巴开口,把什么都说了呢!这成为压垮舜钰及秦府二房最后一根稻草,引滔天祸事,人俱不得善终。

舜钰低头慢慢吃茶,出了会神,才开口嘱咐他:“李嬷嬷还未从祖家上来吧,等她回府,记得及时知会我一声。梅逊不懂秦府规矩,易惹事,你要多提点警训他。”

秦兴因和舜钰此番推心置腹,精神已然振奋,把方才失态一概抹去,又恢复机敏灵活的样儿,忙点头应允,两人遂又说了会话,恰梅逊来催问何时回去,秦兴这才告辞不提。

傅衡前见舜钰要训小厮,借了一事出去回避,待复转进门,舍里清净不少。

冯双林还未归来,只有舜钰一人在,已戴上新领的网巾、穿衫,腰间蓝丝绵绦松松束着,垂了串红红黄黄的香袋儿,连皂靴都一并换个干净。

此时正半着腰,整理自个带来的箱笼囊箧。

他便笑道:“凤九你这衫领得大了,倒有些像要羽化仙去的道士般,明我带你去寻掌馔,重新换两套合身的。”

舜钰只摇头不肯,一会说正长身体呢,日日跟竹笋往上窜似的,一会说炎夏将至,穿宽松些也好,凉快的很。

傅衡作罢,又指着那串香袋,眼神明亮,嘻笑着问是哪个姑娘给缝的。

“你想哪里去!是我六表妹给的。”舜钰索性解下递上,他忙双手接过,石榴形状,绣着喜鹊登枝的花样,活灵活现的十分精巧,凑近闻到一股子凉森森的甜香味儿,只觉好闻,一个劲夸赞:“这香袋里摆了何物,怪提神醒脑的,你那表妹心思倒周到,晓得我们读书人最需这个。”

舜钰莞尔:“听表妹提起过,这香袋里有摆梅蕊,薄荷,连翘及冰片等药材,精神萎靡时管用。你若觉得好,这个香袋送你就是。”

此话正合傅衡心意,忙不迭道谢,当即喜滋滋的带在了腰间。

忽听得窗外有暮鼓沉浑声响,一遍遍由远及近传来,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刻。

舜钰想着馔堂靠近甲字斋舍,想想之间距离,由生一股子无力感,况也不饿,索性歪在床沿不想动,推辞不去。

傅衡一边关窗插销,一边嘴里劝着:“今全监师生皆在馔堂会食,你怎能不去?总要认认门才是,即便不饿,也好歹吃点。”

又道:“三月至十月,每日还得食三餐,待十一月到次年二月,每日只得两餐,那时你便知多顿餐食可是福气。”

回转身见舜钰懒洋洋地还是未动,遂走上前去欲拉她胳臂:“今是十五学休,吃得可比平日里更丰盛,还是去罢!”

手掌不曾沾衣,舜钰已一骨碌坐起来,抬手抚了抚网巾边沿微散的碎发,拿眼瞪他,真是输给这人!是个执拗脾气。

正此时,门处一声响,是冯双林,他身后还跟着个监生,也不进来,只抵靠廊柱站着,露出半个背影来,已觉分外结实和硬朗。

傅衡去与冯双林招呼,问他可一起去馔堂用膳,那人爱理不理地摇头,神色亦冷淡,顺手把书册摆桌上,自顾去打开囊箧,闷声不响地脱衣,更换衫。

舜钰站起身,催促傅衡这个大傻个还不快走。

傅衡看着她,只觉有趣,方还百般懒怠的不行,这会倒急匆匆的模样,舜钰便愈发不想理他了,一摔帘子,率先出门去。

那门外监生听得背后有靴履响动,以为是冯双林,回转身看去,恰见个少年抿着嘴,气咻咻的跨出门槛,后头的人唤他,就是不应。

一副十六七岁的小模样,眉眼间倒很是好看。

第肆陆章 旧闻录

馔堂二所,每至申时,便会燃起数只明角灯,照得犄角旮旯处都黄恍恍的。

堂内摆了数张红漆束腰圆腿大方桌及方形四脚凳,一张最多可围坐十数人用膳。

最前正位几张桌子及扶手椅留给大小学官,饭菜由厨婆子一盘盘热腾腾地端上,只需坐着吃即可。

而监生则需拿着竹制托盘去领,厨师膳夫们面前架几口沉实的大铁锅,火苗红旺旺舔着底,锅里便烫的孳孳作响,菜香的烟水气,氤氲了这潮湿的春雨傍晚。

粗糙大手接过一只铜托盘,一碗饭,二三盘菜,再添一碗汤,最后把一双筷著搁上托盘,听得“咯嘣”碰撞脆响,即可端去随意寻个空位,坐下安静的用膳。

虽学规严令,不许边吃边交头接耳,但若你言语轻低,监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通融。

舜钰傅衡斋舍离得远,又耽搁了会,气喘吁吁赶到时,二堂已是乌压压的坐无虚席。

傅衡好人缘,舜钰端着托盘,还在茫然四寻何处落坐,西南角处一桌已有监生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他二人前后至桌前坐下,抱拳谢过。

舜钰松口气,边量起菜色,除满碗冒尖的粳米饭外,一盘八宝豆腐,一盘干笋煨火肉,一碟炒碧绿瓢儿菜,并一碗酸辣汤。

她原还不觉饿,此时看着,倒勾起了些许食欲,夹一筷子干笋尝了尝,满嘴的腌香味儿,又把汤舀一勺,酸酸辣辣地,实在开胃。

“你不是不饿不肯来么?”傅衡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轻笑:“却原来是怕走路,想躲懒。”

还不待她说话,就听得一声叹息传来,含无限怅惘:“这新入学的少年哪知愁滋味,再过十天半月你且再看他。”

舜钰瞅去,初来点头认过,也在广业堂读书的监生王桂,此时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拎着筷箸在饭菜里拨拉,就是抬不起送进口里。

“他又在为明日背书烦恼,《大诰》背不通顺,明日等着挨板子,刘学正可是出了名的严厉。”

投井下石的是邬勇,同王桂一个斋舍,身体瘦如猴,似一直都很饿,自个碗盘早吃的干净,还在打旁人的主意,这盘里抢一筷,那碗里偷一勺,满脸涎笑无赖。

更巴不得王桂落魄,没吃的心思,好把他那未大动的饭菜,再划半盘来裹腹。

舜钰吃得饱了,得闲四处暗扫一圈,学官还大多脸生,祭酒宋沐、司业吴溥不曾在,倒瞧着典薄李青田是个左手拿筷的,典籍方松问厨婆子讨了一碟糟鹅掌,也没几个,他吃的珍惜,几盏酒落肚,那原就是圆胖脸,愈发红滚滚的。

他身边坐着掌馔杜严,蹙紧眉头,似嫌酒臭,动嘴斥了几句,冷着脸站起甩袖走了。

方松不恼反笑,抬高了酒碗送他。

又寻了会张步岩,不晓得坐在哪里,或已吃完走人不定,视线恰落在不远一对夫妻处,小妇人素衣麻裙,发髻仅插枚雕蔷薇花的银簪子,只用汤泡了饭一碗,拣着瓢儿菜吃,即便去夹肉菜,也是挑进夫君的碗内。而她夫君,正自顾自的大口扒饭,大口嚼菜,吃得风声水起。

舜钰看了会,扯傅衡衣袖,低问那对夫妻是谁。

傅衡顺她指的方向瞧去,语带艳羡道:“那监生名唤郝天禄,字予贵,明三月春闱同我一道科举,是个有才学的,得宋大人赏识,夸他湛深经术,制艺清真雅正,是进士及第的热门人选。”顿一下,轻说:“你瞧他娘子的手!”

舜钰不看不知,一看心猛然缩紧,那双手的五指根根肿胀,蜷曲夹筷更显鼓粗,有细密的裂口及冻疮绷开,小妇人蹙眉。

前世在太子府里,曾从井中打捞起一具面目模糊的女尸,舜钰躲在山石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粗役将女尸抬上板车,覆盖上白布,要从小门运出府去,他们行走的极快,便会颠簸,就见一只胳臂悄悄垂荡下板车沿儿,与这小妇人的手,一色的青白惨淡。

“这里监生食宿免费,可家眷却是要收宿银的。”傅衡见舜钰沉默不语,低道:“予贵兄家境贫寒,他妻就在杜严手下寻了个差事,替这里的监生浆洗缝补衣物度日,可免去食宿费,还能按月发些例银,供予贵兄买些笔墨纸砚此类的文物。一晃就四年,日夜不歇,实在贤良淑德的很。”

舜钰想起前世里听过的一桩疑案来,晋州知府郝天禄酷爱美色,后宅妻妾成群,大夫人屡次劝阻,遂记恨,索性一封休书甩下,当日晚儿,那夫人即不见其人,却在房中桌案上,赫赫竖摆一双血淋淋的手掌,硬生生地齐腕砍断,惨白、粗糙及肿胀,皆是艰难岁月遗留的悲苦苍凉。

那夫人再无影踪,是死是活亦无人知晓,吏部彻查数日,终无法给郝天禄定罪,仅贬为中下官吏,自此仕途一蹶不振,淹于人迹中,再不得讯息。

“阳明兄!”一声简短招呼,语气甚是斯文:“方见你朝我看了数眼,可有事么?”

不知何时,郝天禄走近跟前,同傅衡笑着说话,小妇人温眉顺眼尾随他身后,把手隐藏在袖笼里。

傅衡忙说无事,拉过舜钰介绍他俩认得。

郝天禄先还客气,待听得这新入学的生员仅分在广业堂,神情就很淡了。

草草敷衍两句,即抚袖就走,小妇人脸上显了丝歉意,端庄行个福礼,这才小碎步的紧跟随去。

舜钰默默出了馔堂,仰头看着春雨如丝,横横密密织缝起一张雨帘儿,莫以为细小,却也能淋湿颜面,润透青衫。

傅衡让她在廊下等着,哪里都别走,他去甲字斋房寻相熟的同窗,借两把青绸油伞来。

片云浮游,天色阴沉,人迹也渐稀松,方松从她身前过,一个踉跄差点两人撞上。

他满面红晕,含糊嘟哝两句,挥挥手只道无事,脚步亦深亦浅朝前踩踏,确实喝得有了醉意,那酒味儿浓烈的隐入雨里,却似还在她鼻息处萦绕。

第肆柒章 同甘苦

恰此时,六七个膳夫边骂边抬着几大桶酸臭泔水,跨出馔堂。

瞧到舜钰倚栏杆而站,皆投来狼般凶狠的目光瞪她。

舜钰不甘示弱的也回瞪过去,突得睁大眼眸。

那该在街角守着馄饨鸡铺子的田荣,此刻怎穿着皮制厨衣,胸前溅满油渍禽血等腌物,正用力抬着污桶一侧,静静的,也看着她。

廊前挂了盏风雨灯,映得青瓦檐沿,水串嘀嗒嘀嗒落,落在舜钰瘦削的肩头,衣衫洇湿了一片。

她小脸满布阴霭,咬着下唇瓣儿,看着田荣不说话。晚风袭人,吹斜了春霖,点点飞洒进她眸瞳里,搅碎了一汪清冷潭。

田荣便知九儿姑娘在生气,气得不轻,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自个的儿子田濂常去招惹她,看她气的嫣粉粉的模样,一股子倔犟又不肯示弱的态,本就生得极漂亮,让人看得,喜欢的不行。

他那个傻儿子,旁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这当爹的怎会不晓,后来老爷也瞧出来了,老爷说只要两情相悦,他乐见其成。

田荣高兴啊,高兴的像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濂儿追着九儿姑娘喊小媳妇,女孩儿红羞满面,跺了跺新绣鞋,再喊,再喊!

小媳妇小媳妇儿!

夫人搂住扑进怀里委屈的女孩儿,与老爷相视而笑,少爷们抡起胳臂与濂儿击掌,小姐们揩着帕子掩唇乐,无人去看啊,那深院荼蘼已满枝。

雨滴沁寒扑面,田荣从恍惚中惊醒,红尘热闹后的曲终人散,实在痛煞人心。

夜色开始弥漫,灯火吹得一片朦胧,漂亮的九儿姑娘穿起男子衫,怎生的凄凉无奈。

田荣神情闪过一抹痛苦,终哑着声说:“九儿往里站些,衣衫湿了。”

舜钰听话的走近他,却见田荣朝后避开几步,心陡然起了酸楚,那腔气闷也瞬间淡去,抿抿嘴轻道:“田叔大概不知,这里的掌馔杜严暴戾恣睢,冷血无情,那些个膳夫亦不是善茬,皆是犯下死罪的囚徒,皇上有敕谕,在此违法乱纪,不听指令,贪安好逸、打架斗殴,或因粮银偷盗、耽误师生膳食、清洒馔堂不洁者,无须通过刑部衙门,杜严一声令即可就地论斩!”

她有些说不下去,闭眼平静会,复又睁开,话里带了恳请意味:“田叔算我求你,离开这里,别在这里让我分心。”

田荣默了默,低道:“你若同我一道走,我便走。”

见舜钰摇头不肯,面上显了一抹苍凉:“你个女孩儿,在这男人的地方夹缝求生,你能以命来博,我田叔又有什么不可舍去。此等血海深仇不只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也莫为我担心,好歹有武艺傍身,只要多干活少说话,谁也奈何不得我。”

忽得瞧到雨帘里来了个撑伞的监生,不再多言,转身即闪过廊柱,朝厨房间方向而去。

傅衡四处张望,总算是瞧到舜钰的身影,急急奔过去,递上一把青绸油伞,却见她低垂着颈不接,不知在想什么,入了神。

索性俯身细瞧她,睫毛沾着泪湿,眼睛红红的,极像自个妹妹养的那只小白兔儿。

他看看廊上确已空寂无人,挠挠头起了歉意,陪笑着哄他:“哭了?凤九可是恼我来的太晚?莫气了,我给你赔罪。”

舜钰用袖子抹抹眼睛,撑开手中的伞,神情已然镇定,摇头淡道:“哭什么?刚才廊上风大,把雨点吹进眼里,我揉了揉罢了。”

边说话儿边朝前走,傅衡笑着跟上:“你别欺我不拘小节,哭没哭我还是能分得清,说,方才是不是真恼了?”

“没恼!”

“没恼你哭什么?”

“要你管!”这回真把某人惹恼了!

春雨淅淅沥沥的愈发细密起来,不止人影儿看不见,连那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国子监的报钟敲起来十分讲究。

因皇帝宏扬佛法,这里也仿禅门佛地的规矩,每日四次,上课及用膳时才可敲打,意为人天路上,佛法为尊,师门清规,尊重尊重。

此时报钟已连响三声,往东西六堂去的监生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谓为壮观,皆拎或挎着文物匣子步履匆匆。

来到彝伦堂,傅衡在东三堂,舜钰则在西三堂,背道方向,二人简单告别。

舜钰正要辄身转向走哩,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顺声望去,是满脸喜庆的孙步岩,他笑嘻嘻地:“凤九走得方向错了,东三堂在那边,你怎往反方向走,快随我一道去,要不就迟了。”上来欲挽她的胳臂。

舜钰不动声色的躲过,也淡淡的笑:“你的诚心堂在东堂,我要去广业堂,方向没错。”

“广业堂?”孙步岩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你在同我玩笑?你可是三试案首,却入学初级班?”

“是我才疏学浅,去广业堂有何不可?”

听得此话,再细边量他的神情,孙步岩这才信了。

想着翰林大考时,沈泽棠在舜钰桌前,举止多诡谲,让他以为此二人关系匪浅,遂有意多亲近,指望着日后能攀附。

空落落的感觉,又失望又带些懊恼,怪自已太瞧得起这个冯舜钰,其实他同自个有什么差别,一样的寒门子弟,哪里能结交到沈泽棠那般权势赫赫的人物。

原来都是他自个一厢情愿!

一抬眼却瞅见正过来三个人物,却是冯双林、徐蓝和崔忠献,显见一起来的,互相低声说着话,直朝东三堂方向走去。

孙步岩眼里又重燃光亮,同舜钰告别的话都懒得多讲一句,小跑着追那三人而去。

趋炎附势、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放在心上,走了数步,遇到一路走一路念《大诰》的王桂,看他两只眼圈青黑,嘴里喃喃不住。

广业堂的课业由学正、学录讲课,主授礼、射、书、数四科,诸生需熟读记诵朝廷颁布的经史律诰,《四书》《五经》《大明律》《大诰》是必读科目。

每三日需至讲课先生面前背书一次,背《大诰》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五经一百字。需流利熟背,并弄懂其意,否则便要惩罚。

舜钰算算时辰,今正是背书的日子,听王桂依旧结结巴巴,遂叹口气,同情的边量他那小身板。

看来这顿板子是再所难逃了。

第肆捌章 少年讲(二更,求收求票票)

从广业堂一扇红漆门进去,入目是挨墙摆的紫檀边座四友图屏风。铜黄底面,松竹梅兰以錾胎点蓝法嵌饰,一股子古朴端雅之蕴扑面而来。

屏风前搁太师椅及一张黄花梨镶云纹卷书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书籍卷册等,一应俱全,此位是博士与助教讲学专用,其东西两侧又各摆一套桌椅,供学正、学录落座。

广业堂属初级班,博士及助教鲜少而来,主由学正学录讲学授课。

舜钰瞧着东侧桌案肃颜端坐一先生,须发已花白,瘦长身型,颧骨深陷,眼神分外犀利。

她不敢大意,与王桂等几个至他跟前,毕恭毕敬行礼。那先生不多话,只拈颌首算作回礼。

这样即算礼毕,可朝堂内去,里头纵深开阔,竖十排,横三列旧漆大长书桌,排列整齐,一桌可容三人并肩。

舜钰择了五排靠窗的位子,王桂也跟过来,坐她身侧,急急取出文物及所用书册,便翻开《大诰》嘀嘀咕咕小声背着。

一刻时辰左右,桌椅已坐得满满当当,堂长开始来回走动点卯,最后点冯舜钰之名,见眼生,特走至跟前嘱咐,先前给拜礼的是学正刘海桥、广业堂主讲,在此进学,务必勤学苦读,尊师重道,若要出入堂外或课间如厕,记得去他那里领入敬或出恭牌子。舜钰点头应承,他便不再多言,把点卯册交给刘海桥,供他查阅。

舜钰只觉刘海桥此名很是耳熟,思忖片刻,忽想起来秦砚宏那日请自已吃烤鸭时,秦砚昭提起过一学政,就叫刘海桥,曾参与会试题目编撰,因出试题割裂,为沈泽棠弹劾罢黜,丢了官职。

正欲落魄归乡时,却又被沈泽棠召进国子监任学正一职,倒应了世事无常,悲喜难恻这个理。

不过听秦砚昭的口气对刘海桥颇为推崇,原就是渊博的宿儒,有满腹经纶,且著述甚多,在此教书育人,倒比为官涉政更适合于他。

忽得堂间缄默寂静,听得刘海桥声音宏亮,讲着今日课习安排,先教如何八股制艺,再次便是轮流至他处背书,新入学的监生则取颜、柳字帖临摹六百字。

此话一出,众生愈发惶恐胆颤,刘先生讲学,最喜抽人答疑,对者赞赏,错者责训,再错竹木板子痛打二下。

果没多久,他便抛出一问,八股制艺要领可有人知?陆续抽中几个监生,答的有对有错,错多对少,实抓不住根本。

这脸色便瞬间严板下来,目光炯炯扫个来回,见众生或低头躲避,或眼神闪烁,遂起不悦,索性拿起点卯册细看,沉吟半晌,抬头寻问:“冯舜钰何在?”

舜钰微怔,这先生不按常理出牌,在府学或义塾时,是不点新生问话答疑的,这可是首一次。

想归想,急忙站起作一揖,答在。

刘海桥提点她:“你初初入学,只管按自个想法述来便是,错了也不罚你。”

舜钰凝思稍许,道:“依学生拙见,八股制艺不外乎清醒二字。”

“此话怎解?”刘海桥听得新鲜,有些兴趣。

满堂一众中,不乏已到知天命年纪者,瞧他还是个初生牛犊,必信口雌黄,遂只当听个热闹。

“一篇文章,反正相生,一线到底,有条不紊,这是清;用意遣辞,老妪能解,这是醒。然清或醒,易败于文章苍白浅薄,寥寥白描枯燥孤寡,实因无意无辞,若想改之,需得一个‘熟’字。熟读常思多练,勤耕不辍,便能熟能生巧,汇成妙文。”

舜钰一口气讲完,其实这亦不是她所独论,在府学师从方希古先生时,是他给予的教诲,被牢记在心而用来现学现卖。

气氛十足的微妙!众生听出其中道理的,暗赞他才思敏捷,深藏不露。听的一知半解的,倒觉他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是个人物。

至于刘海桥,虽不动声色,自顾着拈髯沉吟,却凝神不语,似在将那席话反复琢磨。

过了片刻,他才颌首示意舜钰落坐,赞道:“说的极好!简洁精僻,正中八股制艺要领。”

此话对于舜钰来说,不过是一句先生认同之辞,对于堂内一众监生却起波澜,刘学正还不曾这般夸过谁,如此一计较,看舜钰的眼神便有了大不同。

用过午膳,刘海桥桌案前只摆两样物什,一碗滚热的六安瓜片,一条厚实的竹木板子。

众生按从前到后,由南至北的次序,一个接一个,神色各异的捧书至他面前,先作揖行礼,再背转面壁,琅琅背来。

背的熟的,刘海桥会择其中一两句文词,让其讲解释义,若能讲的通顺,即可过不用挨惩。

可也有讲解不通或背的半生不熟的,即遭严厉训诫,并罚抄书本数遍。若碰到背诵、讲解全不通的,那竹木板子便派上了用场,痛打十板,掌心满是红扛子。

舜钰临摹字帖已有六百字,此时正低头轻轻吹着纸上,乌丝栏内未干的墨迹。

溜眼便瞧见,去先生跟前背书的王桂龇牙咧嘴的过来,欲哭无泪的模样。

舜钰叹息一声,诸如王桂者,虽一心向学,从不曾偷懒惫怠,可即使如此,学业照旧不精,又何必强求功名之途,倒不如另僻蹊径,或许柳暗花明也止不定。

她从袖笼里拿出一小盒药膏来,这还是在秦家义塾念书时,被赵化楠打伤手心,秦砚昭亲自去书房配的药。她伤好后还余了半盒,没舍得丢弃,一直随身带着。

“我这药膏很管用的,你赶紧涂上,再用指尖划揉几圈就可。”

舜钰揭了盖递王桂跟前,看他展开的手掌心,忍不住微笑道:“先生还是手下留情的,只是红肿些,未曾淤血破皮,擦了这药两三日定好。”

王桂平日里因学业不佳,先生不疼,同窗不爱的,谁能想到,这新来的少年却忒般良善,还拿药给他。

一时百感交集,戳到伤心处,落下几滴男儿泪来。

舜钰还道他痛呢!

索性把自个的摊给他看:“谁没挨过先生板子!比你狠的、痛的多的是,怕了就别来念书。”

但见她白皙柔软的掌心,浅浅淡淡的打板子痕迹,至今还未褪的干净!

第肆玖章 无奈事

晚间课业完毕,舜钰低头收拾桌面上摊摆各物,忽听得“叩叩”轻敲声,透过红漆步步锦格心木格扇门,正瞧见傅衡咧着大白牙的笑脸。

来等她下学?和他很熟吗?不过一个斋舍的宿友而已!若不是为翦云,她倒希翼如冯双林那般生人勿近。

堂长恰此时来传话,让她莫急着离开,等先生稍候问话。

舜钰忙笑着谢过,见王桂挎着文物匣子欲走,叫住他去外头同傅衡告一声,先生留住,让他别再等。

王桂应允下,舜钰不在想,复又打开《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一目十行,默默念诵。

她是决计要参加秋闱乡试的,赶巧明年春闱会试又是恩科,若乡试中举,即可连着参加会试,若会试得过,便可尽早入朝为官。

可前提是,她二试必须通过,不容出任何差池,否则接下去的三年又三年,她已二十二三年纪,这身子会迫不及待妖娆成什么样,她心里最清楚。

她断不能前功尽弃,不能让重生一世白活。

广业堂倒底是初级班,所授之课偏基础浅显,若想过乡试靠这点远不足够。

思忖当今圣上崇孔,犹对《春秋》大为赞赏,认定其明三纲、叙九法,可磨练处事解疑之本领。

只怕乡试甚或会试,考题多半偏于此。

而广业堂却主讲《四书》,旁的涉及粗略,即不能即刻入诚心、修道二堂,只能靠自个勤学苦练才成。

又过半个时辰,堂内监生皆已走光,她才被唤至刘海桥的桌案边,谦恭作礼,谨待训诫。

刘海桥将她仿写的字张递来,舜钰接过,暗自吃惊,一般先生改批,以圈改字数少者为最,往年就读府学时,她的字颇受先生赞赏,还从未划过圈,而自个现手上的,每个字皆是圈,密密麻麻的。

遂红着脸跪下:“学生的字虽不精,还算端楷有体,合于书法,先生却极不满意,不知是因何故,还请先生赐教。”

刘海桥拈髯定睛注视她,神情也不似授业时严肃,声和缓道:“想必你此时定不服,心中骂这老儿怎忒不识货,明明下笔严整,折勾撇捺始转圆熟,字字遒媚峻秀,怎会个个都不好?”

“学生岂敢!”舜钰喃喃答,不敢抬头看他。

刘海桥吃口茶润嗓,方才说:“如若不曾见过太子笔迹,今这字张最合我意。可你所书与他如出一辙,委实真假难辨,莫道这是甚么幸事。”

“前朝史载,知府郑唐仿冒吏部尚书虞泰笔迹,卖爵鬻官,贪白银万两,后召抄家灭族大祸;更有宦官郭仪仿皇帝笔迹,私调军队兵临城下,意在叛国。此等案例数不胜数,最终仿摹位低者,皆未得善终。吾朝至今,规定府、州、县、卫学乃至国子监,均得日日修习书法,由先生改批,其一就为提仿上述之例再生。冯舜钰,你可将老夫之言听尽心中?”

舜钰心底五味杂阵,满脸晦涩难辨。

说来真是讽刺极了,前世里,她靠这以假乱真的字体,备受太子青睐,尽得专宠。

而此时,她却会因这以假乱真的字体,而引祸上身,甚或丧命。

这是怎样的命运轮回,生生死死皆是翻云覆雨,由不得自已作半点主。

给刘海桥恭恭敬敬磕头一记,舜钰深吸口气道:“学生谨遵先生训诫,现书字体实仿‘赵柳体’而成,与赵柳区分最大,非‘颜体’莫属,从今往后,学生主攻‘颜体’,往昔字体定不再用。”

“你小小年纪,能审时度势,有此番心胸,实属不易!”

刘海桥岂不知呢,十几年字体养成,而今迈步重头越,那份心头割舍,接下的艰苦,岂非朝昔能成的。

遂叹口气,默了默道:“你可知颜真卿在书史中,作何称其‘颜鲁公’?”

见舜钰摇头,他继续道:“只因此人身高八尺,分外魁伟强壮,传闻其能单手举石狮。以至他所创‘颜体’,其结构阔大端正,笔力雄强圆厚,横轻竖重,气势很是磅礴,终得益其自身的力量遒劲。而看你也就十六七年纪,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显见不宜书此字体,若强行为之,只恐适得其反。”

舜钰听得心起迷惘,只道:“请先生指教学生该如何是好?”

刘海桥莫名的清清嗓子,他口舌费尽半日,总算引的单纯少年傻傻上钩,他容易嘛他!

从桌屉里拿出一本,他已默骂过百回的字帖,和颜悦色的递过去:“冯舜钰,这个你拿去。”

舜钰忙双手接过,绀青色封面皮子,标烫金字:沈远碑。

这字体舜钰一咬牙儿,抬头看向刘海桥,装傻弄痴不懂:“先生给我这个何故,不认得!”

刘海桥咳了两声,端起碗儿吃口茶,愈发亲切道:“这是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国子监监事沈大人为其父亲所书的神道碑,其书法技艺与前人齐名,且在吾朝倍受翰林推崇,至今无人剔剜,他的字体丰润柔和,雅致工整,力度适中,适合你临摹,若用心勤练,数月后学个七八成应无大碍。”

舜钰晓得临摹碑帖是习书法必备,却也意味需对沈泽棠的文不断的对临、默临和背临,这般天天面对,倒背如流,烂熟于心的态,她还没准备好。

即便有朝一日踏入官场,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可以坦然面对,可,却不是现在。

再给刘海桥磕一头:“学生恐临摹仿写沈大人字体后,又如同与太子般,研习得分毫不差,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又得摒弃练新么?学生自认再承受不了,即然赵柳颜不成,还有二王、智永、欧、虞等名人字帖,必能择到相宜的。”

“你大可放心,沈大人自负的很,直言无人能将他的字,研习的毫发不厘。”刘海桥脱口而出,吃囗茶,语含酸味。

舜钰微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听到的:“先生是说,是沈大人吩咐的,让我练他的字?”

刘海桥暗悔失言,一不留神,就被这聪颖少年抓住话把,有些恼羞成怒,索性阴沉下脸来,将手中茶碗重重一叩,厉声斥问:“冯舜钰,疾学在于尊师,此句出自哪里,是何意?”

第伍拾章 正逢春(二更 收票票)

舜钰见他刹时侃然正色,不知其所以问,遂小心斟酌地答:“此句出自《吕氏春秋劝学》,意为学生尊重师长,方能很快获取才能。”

“古之学者必有师,出自哪里,是何意?”语气不曾和缓。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意为古来学之大成者,必是先生教导才有收获。”舜钰回道。

“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出自何处,又是何意。”

“同出自《吕氏春秋》,意为君子学习,谈知讲义必按先生教导来,顺从先生之言而发扬”

舜钰声音渐轻,她已明白先生是何意了。

果不其然,刘海桥将手边的竹板重重一拍,冷笑道:“即然皆都懂得,怎还敢在为师面前态度骄矜,出言不逊,全无恭敬谦卑之态。本应狠狠责打十板以示警训,但念你初犯,虽打板子可免,但责罚难逃,回去抄《沈远碑》五百字,明早交于我案前改批,若发现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定当数罪并罚,交绳衍厅纠举惩治。”

顿了顿,颇不耐的一挥手:“为师累了,你退去吧。”

“先生莫恼,是学生错了,定当遵循先生教诲,每日用心临摹《沈远碑》,决不敢半分懈怠。”舜钰一咬牙,磕头谢过,这才起身告退。

刘海桥从眼皮子底瞧她拎起文物匣子,跨过门槛不见影后,这才长吁口气。

对着个青涩少年,他一把年纪,以师尊压欺,还连唬带吓的,迫其无奈顺从,实毁他刘海桥这渊博宿儒的一世英名啊!

脑里浮起沈泽棠含笑的面庞,温和同他说话:秉为师之道,请刘大人办桩小事,与你不过易如反掌,却能救人浮屠,功德厚矣。

刘海桥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说的倒云淡风轻,易如反掌?救人浮屠,他怎不自个来?

这沈二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舜钰出了广业堂,站在廊上深吸口气,她不懂沈二爷用意,也没深想的打算,横竖已屈服,就没必要追根溯源!

其实沈二爷的字,她也很喜欢呢,能练一手那样的台阁体,若有幸入翰林院,无疑会给她博出许多好感来。

抬头环顾四周,夜色茫茫,天边,新月如钩。

彝伦堂前,诺大的灵台宁静寂寞,只有她形影相吊一人。

忽听有人唤她的名,顺音辄身望去,傅衡正伸长腿,坐在台矶上。

“不是让你先回去?”舜钰又惊又喜,边朝他走近边问:“还是王桂忘记同你说了?”

傅衡摇头笑:“是我自个要等你,亏得留下来,否则这般的晚,你迷路了连个想问的人都没有。”

说不感动那定是假的!舜钰抿了抿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谢他。

傅衡招手让她来自个身侧坐下。

再从文物匣子里拿出个牛皮纸包,揭开来,是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转捧给她:“我等你时,过来个拉车的膳夫,听闻我在等你,递上两个红薯给我饱腹。我忍不住先吃了一个,味道十分香甜,留一个给你,诶,还是热呼呼的。”

舜钰微笑着接过,闻着炙烤出的香味儿,忽有种错觉,始于埋藏心底的记忆。

是个寒冬腊月天,她眼巴巴看着大哥把手里的烤红薯翻来掂去,再掰成两半,一半用帕子包给她,另一半咬一口,烫得咝咝吸气:“田叔才烤好的一个,被田濂偷来的。”

田濂,她听得这名字就不想吃了!可大哥眼神多戏谑,若不吃,反显她心虚呢!赌气咬一口,大哥低笑,唇角还沾染着红薯软糯糯的黄。

“好不好吃?”如大哥醇厚的嗓音,挟一抹魅影来勾她的魂魄,舜钰恍惚抬头,眼前烟尘尽散,傅衡嘴唇在动。

默默颌首,再咬一口,喉里竟有些噎住,吃得快了。

傅衡似想起什么,歪头问她:“凤九可知你的名都传遍六堂了?”

舜钰微愕,茫然看他,一脸不知何故。

“你那套八股制艺理论着实精僻,不怪乎苛刻如刘学正,也得赞你,连我们助教都叹,修道堂里的监生都未必答的能如你好。”他七分羡慕三分疑惑:“凤九即然学问高深,怎会入了广业堂这样的初级班,平白的浪费一年半光阴?”

“那番言辞是往年在肃州府学时,授课先生给的提点,非我所想。”舜钰答的很坦荡,把最后一点红薯吃尽,站起身拍拍衫沾的尘土,朗朗说一声走啦,率先走在前头。

傅衡乍听微怔,忙朝舜钰追去,可得警醒他,此话不能再外传,否则不晓得要生多少闲言碎语哩。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也就一日功夫,丁字十六号斋舍门前,摆两把椅,各坐一人,五六个监生围簇周围,又闹又笑,煞是聒噪。

舜钰心一沉,不动声色地靠近,显见已有人通禀,那椅上翘腿的其中一人站起,朝她似笑非笑。

原来却是认得。

年初元宵节时,被秦砚宏请进府里听戏饮酒的那帮官家纨绔,詹事魏大人之子魏勋及王大将军之人王延赞。

魏勋眯眼觑舜钰,着蓝色镶青边衫,松垮垮掩去身段,显得嬴弱又瘦小,实在不打眼,可再瞧那张脸儿,一春的桃花荡漾,直撞人心扉。

恰瞅傅衡将舜钰暗拉至身后半掩,撇撇嘴,鼻中冷哧,偏不如他意,径自至跟前,张口话轻狂:“小玉面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若不记得,给你提个醒。”他将玉骨花扇一收,把尖巧下巴轻挑:“年节时在秦府里,你可陪哥哥我吃过酒哩。”

语调儿曲曲弯弯,意味儿含含混混,一声小玉面,两声陪哥哥,空气中本满溢孔孟圣贤的书香味,硬生生给搅进许多浓稠的暧昧来。

可偏巧今又是一个春暖花浓暗月夜,甚至远处隐隐能听得,有野猫儿在青瓦屋檐肆无忌惮的叫着春。

满舍二十青春少年郎,除去读书,那思娇的情怀好比度日如年,忽听廊上有人挑弄春情,皆敏感着呢,岂能错过,扒窗棂,坐门槛,倚墙面,探头伸颈窥听半晌,算听出些风流来。

今才昙花一现的俊秀才子冯舜钰,竟是当今皇上小舅子----魏勋的小余桃啊!

备注:余桃指同性那个恋。

第伍壹章 论是非

国子监,斋舍。

倘若是往日,亥时一入夜,众监生已提桶拿盆,手肘荡着棉巾,散一缕胰子香,从盥洗室里洗漱完毕出来,陆陆续续回自个的住处去。

关起门来,伸个懒腰儿,困了自去床上,温书的趴桌边,彼此互不打扰。

而今夜,这书香之地的静谧安宁,却不如昔。

倒更似千里长棚搭起的戏台,那妆容鲜烈的刀马旦,口含红胭脂,指尖拈紧冠上长翎子,杏目圆睁,忽儿一阵锣鼓铿锵甚嚣尘上,她便踩着英气步儿粉墨登场。

循规蹈矩的酸儒书生皆成看客,被重度了魂魄,心砰乱跳,万欲翻腾,互与耳畔嘁嘁喳喳,嗤嗤哈哈,盏盏手里提的油灯昏黄,晃的人倘若一失神,便堕入那烟花红尘彼岸深处,再无渡船可逃。

舜钰拂去抵在下巴尖处,凉丝丝的扇面。极快朝傅衡使个眼色,让他去寻监丞来。

傅衡转身离开,身后的人不甘愿地让出条缝隙,待影儿没了,又阖成一道墙。

舜钰心底很沉定,什么样的场面她是没见过的呢!这又算的了什么。

“魏兄言重!府中表兄设戏席,请十几好友共度,你我确也推杯把盏几回合,尤记魏兄酒量不深,那日吃得浓醉,抹牌掷骰可把身上银两输个精光,只缺填衣抵债了!此乃元宵乐事,现提起仍觉有趣,仿若昨日亲历般,我岂会忘记!”

有此起彼伏的笑声,舜钰稍顿,继续道:“倒是魏兄,可是糊涂了,小玉面是那四方戏台上,唱惊梦的伶倌,你还赏了他吊子钱,现怎就忘了此钰非彼玉,这个锅我可不背!”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听起一团柔软,却也分明携着冷意。

原来如此!差点就想岔了去,一众看客为起的龌龊心思汗颜。

“算你长的一张伶俐嘴。”魏勋掩去几许难堪,眸光冷沉,扫过那少年白面朱唇,侧身看向仍坐椅上的王延赞:“方才我俩坐这好一会,不曾想丁字斋舍前倒有番好景致。”

王桂在舜钰身边立,低着声嘟囔:“数百房舍一片天,哪里有甚好坏。”

王延赞接过魏勋的话,附和着:“繁星、明月、还有动辄飘人头脸的水性杨花。”

旁一看客大着胆子插话:“繁星明月举头可望,这水性杨花却在何处?”

“呶!那不是。”魏勋玉骨花扇堪堪一指,正对舜钰的方向,语气凉凉:“水性杨花最是无情物。周海兄为你屈死也罢,你竟无半点愧疚,连去他的灵堂上炷香都不曾去。”

“魏兄此话何解?周兄不是癫痫发作而没的么?”另一看客诧异问,他亦是官家子弟,家中府邸与周府比邻,隐约听闻了些,更知晓周海的丧事绵延数月,只把天上人间惊动。

“那可要问冯舜钰了,周兄的癫痫症,若无不可承受之重,素来安好。”王延赞话里有话:“那日周兄被他约去秦家义塾私会,后听随从侍卫供诉,他俩遣退众人,再见时,周兄倒地,而冯舜钰,网巾摘下了,簪子取了,发也散了,衣襟扯开一片,腰间汗巾子松松。”

他故意顿住,故意吊人胃口。

一众看客本随他语调忽紧忽慢,那颗心也忽上忽下,听到紧处,皆摒息竖耳,怕漏去一个字,看他忽儿卖弄起关子,都嘻嘻哈哈央着快说。

“够了!”舜钰抿抿唇角,眸瞳水汪汪的,却寒意凛凛,没来由的带了几许威慑,看客们忽而安静下来。

她把围观的一众扫个遍,目光复重回魏延与王延赞脸上,颊面冷冷晕笑,一字一顿:“近世作伪者多凭空捏造,苟为得金钱,为得权欲,或为得美色。我却百思不懂,你二人凭空捏造,又为得什么?周海之案由刑部彻查数日,以癫痫病发结案,你二人若疑我有罪,可告至衙门重新断案,若是因我未去周府祭奠怀恨,我自可解释,怎能在此信口雌黄,搅人视听,污我清白,毁我声誉?”

“小生虽布衣卑微,只得任你二人作践,可逝者已逝,他的名声该如何保全?”

舜钰不再看他俩,语气愈发沉重:“学规二十条,斋舍清静之地,最忌嘈杂喧哗,争抢打闹,围观凑趣等。而今晚因你我争端,连累众人违规乱纪,明日得入绳衍厅认罚,又是何苦?”

此话一出,魏勋等人及一众看客皆变了脸色,舜钰所说无错,若入绳衍厅,登记于集衍册,影响课业成绩不论,那里皂吏多凶狠,若板子挞责,岂是瘦弱书生能受的,若日后再犯它事,数罪并罚,充军充吏,甚发配烟障之地。

也就瞬间功夫,人已作鸟兽散。

恰此时,匆匆而来一监生,附耳魏勋低语几句。

魏勋有些慌张,朝王延赞嘀咕几句,不理舜钰,相携着迅速离去。

一时廊前人迹稀松,与往昔如常。

舜钰推门进了斋舍,冯双林端坐桌案前,凝神专注看书,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遂也不上前打搅,自坐床前收拾文物匣子。

半晌功夫,傅衡也回转来,他拎条板凳坐舜钰跟前,低声道:“你们什么时候散的?魏勋几个可有把你欺负狠了?”

舜钰听得此话,不由笑了,只摇头问:“你去寻监丞好一会,怎迟迟不见人来?”

傅衡挠挠头,颇为难的模样:“我走半路也琢磨有半路,监丞庄淮严肃古板,虽恪敬职守,却也善阿谀奉承。魏勋与王延赞来头不小,只怕他不敢得罪,倒把你严惩也未可知,不敢冒此险,只得想个法子,让人谎报庄淮来查夜,以此解困。”

舜钰细细琢磨,傅衡考虑确是更为周全,她也不想再旁生更多枝节,就这样默默把事过了是最好。

正此时,冯双林却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俩。

“永亭兄可有话说?”傅衡被他瞧得心底发毛,索性热络着先开了口。

冯双林不理他,只紧盯着舜钰,半晌才慢道:“我是个性子淡薄,喜清静之人,来此只为读书考功名入仕途,若你再整出这些妖蛾子来,我即从这里搬走,并把今日之事上报监丞。你好自为之!”

第伍贰章 暗夜遇

傅衡听得冯双林此番言语,透显鄙薄,顿时怒从心头起,也不热络了,板着声说:“永亭兄讲的什么话!即为一舍同窗,本应互相扶持,凤九受人欺凌,凭白受够委屈,你不安慰算罢,却还落井下石,想搬就搬,一切随你!”

冯双林这才睇他两眼,嗤笑,懒得多理的模样,转身伏案继续看书。

“你!”傅衡受不得漠然,咬牙欲再理论,却被舜钰拽拽袖管,侧头,是她满脸难抒的歉然。

到嘴的话又咽回去,息事宁人他懂,可心里就是憋屈,去倒碗茶“咕嘟”一饮而尽,忽听有人隔着窗棂唤他,定睛望去,是王桂,问他一起去沐堂洗漱否?

他才发觉身上汗腻腻的,起身拎了桶与盆、搭大棉巾、握块胰子,欲走又停,朝舜钰问来:“凤九可要同我一道去?再晚些,只怕热水已所剩无几。”

舜钰晃晃手中那本《沈远碑》,朝他轻笑:“阳明兄先去,我得把先生罚的五百字抄完,否则明儿个交不出来,可要被打板子的。”

五百字!只怕要抄的今晚都甭想沾床,凤九竟还笑得出来!这心也够大的。傅衡爱莫能助,摇头转身自去了。

舜钰走至桌案前落坐,把笔墨纸砚端正摆好,趁磨墨条的档儿,边翻《沈远碑》,边一目十行的阅。

即是神道碑,写得自然是沈门百年千秋。谁能想到,沈泽棠祖上竟是武将出身,以军功起家,碑铭里写的十分详细。

沈泽棠祖父沈世,字勤,京师人,前朝一等大将军,积下累累战功,虽岁月更迭,朝代交替,沈门却一直长胜不衰。

至他父亲沈远这辈,门楣光耀更如烈火烹油,鲜花朝锦。

沈远为吾朝开国元勋,官位骠骑大将军,受封爵位宋国公,其娶的夫人亦不俗,是镇威大将军武明侯家长女,说起也算门当户对。

随后生下五个儿子,长子沈泽毅袭武威将军,与八年前平夷乱时,亡故与荒蛮之地,沈泽棠为次子,自幼明朗聪颖,读孔孟考科举,连中三元,官拜吏部左侍郎,且与昨年经徐首辅召其入内阁议事,三子沈泽明。

舜钰不再看下去,砚台里的墨汁已研磨好,调的浓淡适宜,泛起淡淡光泽,正是蘸墨书写的最好时机。

摊平纸笺,并不急于落笔,先把沈泽棠的笔法细细琢磨,自觉磨透后,才拈起狼毫,在乌丝栏格里,起笔藏锋,中锋行笔,按笔下顿、再圆笔轻转,至后露峰收笔,一个“沈”字顷刻赫然跃纸上。

可把此字与碑书上一对比,舜钰有些好笑,自个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她却也不丧气,练习字体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贵在勤奋与耐性。

烛火滴凝成大摊的泪,已快燃尽,光线逐渐黯淡,舜钰恰时描完最后一字,伸个懒腰,颈肩不止酸痛,汗亦湿透胛背。

窗外起了浓雾,把月色掩得朦胧,已是子时。

她悄然起身,冯双林用褥子紧裹住身体,蜷成一团静寂无声。

傅衡却伸长腿摊开手,褥子大半掀翻,仅余一片盖肚,沉沉地打着呼鼾。

舜钰犹豫了半晌,悄悄去拿了桶盆等洗漱之物,蹑手蹑脚的推开门,跨出门槛去,再轻轻阖紧。

斋舍丁字十至二十号共用一个盥洗室。

舜钰一路径直走到底,过十号斋舍往前走十数步,是一处角门,拉开闩,见一夹道,出夹道,有一门两间的房屋。

在门边静听了会声,无异响,方才推门而入,点亮烛火。

左间角落处摆两口陶烧大缸,一口热水,一口冷水。

四周整齐放数个竹制架梁,有三层嵌弯钩,一层放桶,一层摆盆,一层搁皂胰,钩可吊巾,确是个专用来盥洗的去处。

在往里间去,有道竹帘子遮掩,她用手撩起半侧,里头亦放着两口大缸,摆**个宽木盆儿,即宽也深,可容一个人自在洗沐。

舜钰羡慕地盯那木盆儿狠看,好想解去一身繁赘,浸入水里放松筋骨,哪怕片刻也好,可还是不敢,无奈地叹口气,怏怏放下帘子。

忽觉脚下鞋袜淌着水,凉洇洇的,低头才发觉,一地潮湿,想必是先前来此洗漱的监生,大意泼洒的。

走至缸前探身瞧,热水已用光,冷水也浅浅见底。

猫腰放桶,去剐蹭缸底,一点点接足半面盆清水,才直起腰端到架梁上。

先把四平方巾解了,用簪子绾住发,俯身用手掬起捧水,往脸颊上轻泼,不禁打个哆嗦。

虽已是三月春,可这古井里打捞起的水,依旧寒冷地刺进骨头里。

洁净面颊后,再仔细的用胰皂洗褪手指间的墨痕,不由朝胸前看了半晌,东张西望会,遂咬咬牙,小心解开衣襟,把手探进去,将长白布条儿自胸前徐徐卸卷,却也不敢全拿掉,那被压抑许久的两团饱圆,似重见天日,卯足劲地如花绽放,手不经意间触到圆底,轻轻一托,怎又大了些。

好生的烦恼呀!已这般凶狠狠的绑束,勒的红痕条条,都已有些透不气来,却仍难阻这身子狡猾的蠢动。

蹙紧眉,轻咬唇瓣,腾出另一只手,把棉巾摆水里浸湿透,再握拳攥干,探进衣襟里左右上下,慢慢地擦拭。

愈擦拭那里愈发鼓涨起来,遂气得怔怔地。

忽听“吱扭”门开,暗哑粗嘎地响声,瞬间扯破长夜的静谧。

舜钰惊吓地差点停止呼吸。

惶惶望去,来人年轻又魁梧,**着精壮上身,坚硬的胸膛随着呼息深浅贲起,一条荼白布裤子扎着条藏蓝腰带,松松垮垮撑在胯骨两侧,愈发显得那大片的腰腹遒劲有力。

幸得烛火昏黄,暗影交错间皆是虚虚暗暗,免去了舜钰乍生的臊意。

但见他一手握柄青铜剑,一手提桶水,显见是个武学监生,趁着月夜练习完武艺,来这里再冲把澡。

那人也未曾意料,此时还会有监生洗漱,瞧他衣襟半掩半敞,敞处露着颈子及美人骨,白粉粉的恍人眼目。

第伍叁章 着险道

那人眼眸往下一黯,瞧她胸前鼓鼓囊囊,却是两只手搁那里作乱。

此情景十分诡谲,试问有哪个男儿郎,擦身不打赤膊,在那半遮半掩地揉弄自个胸膛?

这少年书生长得虽精致,细皮嫩肉的,然无半点阳刚,瞧那举止也女里女气,看着另人别扭。

“小娘炮!”他暗自啐一声,径自朝浴房走,帘子随即在身后阖上,忽就听哗哗的冲水声。

舜钰一额的冷汗,顾不得许多,急忙忙将胸前的白布条子缠围回去,弄得乱七八糟也管顾不了许多,胰皂棉巾往盆里一搁一端,再拎起桶。

“外头那个,外头那个同窗可在?”那个人声音洪亮地再唤她。

没有听到,不理!走为上策,舜钰愈走愈快,已至门槛边。

“你敢跨一步就试试!”嗓音不急不徐传来,带一抹份量十足的威胁。

舜钰脚步顿住,扭头回望,帘子依旧阖着,但听里头又是一瓢水泼。

揣度扬长而去的后果,她默了默,咬咬牙三两步过去,不敢掀帘子,只隔着闷声问:“叫我何事?”

听得里头有人走动,又停,倏得帘子斜开一角,探半肩,伸出结实遒劲的臂膀来:“胰子借我一用。”

“送你!”舜钰想都不想,从盆里取出胰子飞快放进他掌心,再一转身。

“给我等在这里,还没完。”手臂缩进,声虽低沉沉的,却让人迈不开步。

“你还要什么?”舜钰有些没好气:“已是子夜,我得回去睡了,明儿个还得在先生跟前背书呢。”

“我是徐蓝,字元稹,你名唤什么?”顿了顿,语气颇笃定:“我在翰林大考时有见过你。”

“冯舜钰,字凤九!我没见过你。”答得不甘不愿,她当然知道他是徐蓝,正因是他,她才会还站在这里,不敢逃。

帘又一掀,另一只臂膀伸出来:“棉巾给我。”

舜钰低头去盆里拿,嘴里忍不住嘀咕:“哪有人沐洗啥也不带的!”

攥着巾儿递进他掌心,忽得眼前光影一恍,脚下跟着朝前踉跄几步,竟是被他连巾带手给拽进帘子里去。

“你怕什么?躲在外头不敢进来,我又不会吃了你。”徐蓝有些好笑的看他小脸煞白,拿起棉巾自顾擦起身体来。

烛火“劈啪”爆花,浴堂里瞬间黄亮了许多,他背对而立,肩背宽阔挺直,麦色肌肤爬满密麻的水珠,顺着脊骨往下滑,再过精健腰眼,隐进荼白的布裤里。

徐蓝突然转过身,舜钰来不及收回视线,倒吸一口气,他未扎那条藏蓝腰带,裤松松落得极低,露出甚密的毛发,再往下更是悍野不羁。

她刹时脸红得要滴血。

徐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个裤下风景可是不俗。

“在想什么哩!小娘炮。”他噙起嘴角,眼神戏谑,索性把擦过的棉巾直朝她面门丢去。

“你才是娘炮!”舜钰一把拽下罩在头上的棉巾,想着他用这个擦拭过的地方,又是一阵羞窘,狠狠朝徐蓝掷去:“也给你,我不要了。”

语毕,帘子已一荡一荡的,徐蓝望着逃命般跑远的少年,摇摇头,继续抹面颊上的水渍。

棉巾里有淡淡香味若隐若现,手一顿,眉一蹙,没欺负他,果然就是个小娘炮。

沈泽棠才下朝堂,出奉天门,沿阶陛而下,背手慢走。

文武百官三两打他身边过,相熟的,面生的,皆会止步,朝他近身作揖,或简短寒暄,笑容成谜。

沈泽棠心知有异,面色却如常,只温和笑着颌首回礼。

礼部尚书李光启,在面前如游魂般来回荡,还差点绊到他,遂叹口气道:“辉瑶楼新收入一批好茶,李大人若有空闲,可愿同我一道去?”

李光启迫不及待点头:“同去同去!莫说吃茶,你双喜临门,该摆筵席请我吃酒才是。”

沈泽棠微蹙下眉,回首后望,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的大殿门外,汗白玉台基间,一乘木质洒金八抬明轿,正不疾不徐地拾阶而下。

上头坐着官袍加身的徐炳永,已年过半百,宦海沉浮数十年,让他的面相愈发阴沉斗狠。此刻闭目养神着,也就一歇功夫,已把下朝官员皆甩在身后。

眼见快至午门,沈泽棠突然止步。

李光启走两步,不见人跟上,扭头疑惑问:“你停下作甚?”

话讲半句顿住,又埋怨道:“沈二你作何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知不知道。”

“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沈泽棠微微一笑,语气还很和善:“双喜临门!我却不知,你倒说说看。”

“你装吧你!”李光启用胳膊肘拐他,却见沈泽棠仍是静静看他不语,不由一怔:“你真不知?”

“不知!”沈泽棠颌首微笑,一个四品官员原想凑近过来,碍着李尚书在跟前,只得抱憾作一揖,讪讪退去。

李光启笑嘻嘻地,唉呀一声故作为难状:“徐阁老不让提起,说要给你个惊喜,我暗忖凭你沈二的好人缘,早该有人私传你听,却原来哈哈!”笑声从未有过的爽朗。

沈泽棠也笑了:“徐阁老德高望重,他不允说的谁敢言半句,你也再莫提此事,明哲保身要紧!”

“我怕他?”李光启冷哼两声,凑近低道:“他不允讲我偏说,一喜是陈修新那老迂头终病入膏肓,听闻脸都绿了,徐阁老递奏章,提请你接任吏部尚书之职,皇上无异议,已批红,只等司礼监下诏。”

他顿了顿,继续道:“二喜是听闻你对兵部右侍郎的长女有意,我特意打听了,那姑娘名唤夏嫱,生的沉鱼落雁之容,怪不得你这千年铁树也想要开花!你何时遣人提亲,说一声,我让贱内一道去,给你长脸面。”

这老儿是怎样一路升到礼部尚书的?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沈泽棠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理,朝午门旁吏部衙门径直而去。

李光启呆了呆,看他怎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了,突想起什么,“诶”地急忙忙喊:“沈二你去哪,不是说请我去辉瑶楼吃茶么?”

遂见沈二的幕僚徐泾跑过来作揖,陪笑问:“李大人,沈二爷可说今日请大人去吃茶么?”

李光启又呆了呆:“这倒没有!”

再看看徐泾一副既然如此,所以的脸,忍不住咬的牙关咯咯作响。

又上了沈二的当!

第伍肆章 双师斗

舜钰做梦也未曾想过,在国子监的学业,一开始会栽在书写这件小事上。

无论前世里,或在肃州府学,师从大儒皆是夸赏赞许,始于云端落入尘土,滋味实在不可比拟。

“冯舜钰!”学正刘海桥一声吼,地动山摇,瞧他这精气神儿,哪像已到知天命的年纪。

舜钰此时正托腮透过窗棂看风景,春风十里,一片碧绿的槐叶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落下。

“先生叫你。”王桂还以为她没听见,偷用笔柄戳戳她胳膊,满脸不解低问:“你自个作妖,前书法写得忒好,换什么字体哩?”

她也不想啊!

舜钰无声的叹口气,一步一慢至正堂前,今还多了一人,坐西侧桌案慢慢吃茶,是教《九章算术》的学正唐冠甫。

先朝唐先生作揖问礼,唐冠甫前两日授业时,出过几道不简也不易的算术题,被该生解得颇有章法,心中有些好感,遂回礼低说:“刘学正脾气刚硬,你谦虚听受,莫顶撞他就是。”

舜钰听出他的善意,忙谢过,这才辄身回至刘海桥桌案边。

刘海桥也无需她行甚么礼,开门见山,直接递上书法纸张,她接过,又是画了数个圆圈,这些日皆是如此,虽心有准备,还是由不得双颊一红。

“先生莫气,学生自当更尽力就是。”舜钰弯膝跪下,先开口认错总是没错的。

“已两周过去,你的书法固步自封,未见一毫长进,长此以往,还考什么科举,治什么世。”

刘海桥神情严肃,没啥好语气,拈髯训道:“你聪颖伶俐,很有些慧根,若是愿意苦练运笔,诚心以待,两周本应有所改善才是。你却偷懒懈怠,把我教导只当耳边风。”

“不罚你不得警诫,手掌摊开,由我责打五板。”

语毕,握起两寸厚的竹木小板,只等她伸手来挨罚。

舜钰欲哭无泪,做最后挣扎,软着声求饶:“沈大人的字看似工整婉转,圆润透秀,哪想却是极难临摹仿写的,实非学生不肯努力。”

想想又道:“先生打了板儿,手心疼痛握不住笔,还如何再练字?不如罚学生多写几篇可好?”

“无赖小儿,原是本性奸狡滑溜,还需你来教为师怎么做。”刘海桥满脸不霁。

舜钰知无路可退,只得将手搁桌案上,掌心摊开,硬着头皮,欲咬牙承受。

唐冠甫旁观半日,有些瞧不过眼,遂开口劝说:“乡试会试考卷由专人誊写,倒不惧书写如何差,若冯舜钰能上殿试,已是几年后话,到那时还怕他写不好么?你现狠逼他有何用?”

又道:“刘学正要以理服人,莫动辄就打板子,瞧学生们见你虽诚惶诚恐,未见是怕你,怕得是那竹板子一条!”

刘海桥听前话已撇嘴冷笑,再听,索性怒目一瞪,粗着喉咙朝他叱道:“唐学正话多!我训诫自个学生,自有我的道理,要你个老东西在此多嘴赖舌。”

唐冠甫听得脸色沉沉,把茶碗“砰”往案桌上一搁,道:“刘学正果如他人所说,妄自尊崇,你当自个多有本事不成?若是如此,你怎会在率性堂,被学生联名贬至这正义堂来授业哩?不过尔尔!”

再朝舜钰看去:“你起来,何错之有?我瞧你书写遒媚娟逸,写得甚好,整个监内无几人如你,莫听这刘老儿话,照原来的写就是。”

舜钰不敢起,朝桌案右侧方向,双膝暗挪了挪。

刘海桥被他戳及痛处,怒极反笑道:“你唐冠甫又有多大能耐?《九章算数》若在唐时还有些用处,现科举早废此科,宋祭酒碍于情面留你在此设科,你不夹尾巴做人,还敢在我面前称大。有些羞耻心的,早该自裹包袱滚蛋,去做商人财主家的塾客,使教那些子弟为正途。”

前朝重农抑商,商贾地位低下,被人所歧视,即至吾朝虽有所改观,但在这些宿儒观念里,仍是不屑自贬身份,去那处为师的。

唐冠甫受此辱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手抓起案桌上的书册,狠狠朝刘海桥面门丢去:“我打你这刻薄老儿。”

刘海桥矮身,险险躲过,亦是勃然大怒,捞起一墨砚飞去,离得远些,未近人,却砸在面前桌上,把那白瓷碗“豁啷”砸得翻倒裂碎,黑的墨汁、黄的茶水泼溅了唐冠甫一身。

唐冠甫眼冒红雾,气狠狠直朝刘海桥冲去,意在强抢桌上的竹木小板。

“敢夺我兵器。”刘海桥大吼,眼明手快抓住板子末端,你拉我拽,我踢你踩,瞬间两人影纠缠一团,喝骂不止。

舜钰早已自觉移至门窗边跪着,目瞠口呆看着此幕,两个年过半百的博学大儒,此时青布大袍撕扯凌乱,头巾亦歪斜松散,兀自打斗正酣,无停止之迹。

“住手。”司业吴溥听到风声,领着监丞匆匆而来,几个监事忙上前将他二人剥离,但见得彼此喘息粗重,衣冠不整,哪还见平日那极方正、极端严的文人模样。

“看你二人成何体统,在学生面前打架斗殴,出尽丑态,还如何做为师表率,随我去绳衍厅道个清楚,说个明白方休。”

吴溥厉声叱责,让监丞等几领刘唐先去绳衍厅,他自个却走至舜钰跟前,边打量边问她源由何起。

舜钰小心翼翼道:“刘先生训斥学生练字不专,要打板子责罚,唐先生意欲阻止,两先生不知怎地就起口角,话赶话儿动了武行!”

转而嚅嚅认错:“皆是学生惹得祸,愿得先生责罚。”

半晌也未有回应,她微诧,挑眼偷瞄,一时怔愣住,那吴溥正咧着嘴唇在笑哩,然后语气多艰涩:“好个冯舜钰啊!你本事够大!”

似再说不下去,一撩袍转身走了。

王桂蹬蹬蹬跑到槛边,扒着门朝外望了会,谅司业等人已走远,这才回身看着被一众监生围簇的舜钰,郑重其事地预言:“凤九,你摊到大事了。”

第伍伍章 玉为媒

午后春阳已有些刺眼,晒得青石板道白晃晃的,舜钰同傅衡沿着廊下走,槐花一串串粉嘟嘟的垂荡下来,其味揉与人的鼻息处,有浅淡的清甜香。

傅衡手抓一黛青锦绸包袱,里头有几件换下的衫,并肩而行的,是冯舜钰。

刘唐学正二人被监丞带至绳衍厅纠举惩治,已去三日,如何处置未透出丝毫风声。

摊到大事的冯舜钰,除全监书生皆晓得有这号人物外,她过的还算平静稀常。

三两监生迎面,擦肩走间,眼神游离闪烁地将舜钰溜瞟。

“两个先生就是为他打破了头。”

“他是何来历?让先生这般待见?”

闲言碎语隐约,随风飘入傅衡耳里,看看舜钰愈发清淡的神情,由感而发:“凤九进监后诸事不遂,过几日我带你去孔庙里,给祖师爷烧把香去,定会否极泰来。”

舜钰身前嗡嗡飞来只黄蜂流连不去,她用手扇了扇,睨他一眼:“孔庙平日可不允进,偷去又犯学规,我还是太平点为好。”

“不怕,修道堂的欧阳斌等几个,每至月考或季考,都会去孔庙里祭拜求个好分数,屡试不爽,还不曾被察觉过,我俩就去一次,怕甚么。”傅衡不以为然。

舜钰嗯了声,忽儿瞧到园里古槐树下,一监生拣了朵粉色槐花簪于妻鬓上,阳光透过叶片缝隙,零星筛在他们年青的面庞上,映进彼此眸光流转里。

心头由起艳羡,侧身朝傅衡微笑:“阳明兄可自幼订过亲?或有中意谁家的姑娘?”

这般一问,傅衡显得有些不自在,咳了两下:“不曾订过亲,也没中意谁!”

忽得哑然顿住,朝某处眯眼远看。

舜钰也好奇随望去,原来二人已绕过馔堂,通夹道,一眼能望到尽头,尽头有处井亭,一个穿褪色衣裳的小妇人,坐在台矶之上,面前摆数个夜壶,正用竹刷使劲清洗,那妇人眼熟的很,细辨,原来是监生郝天禄的妻。

傅衡压低声说:“郝天禄那厮不地道,快四年他未踏入这里一次,即这般厌弃糟糠之妻,怎用起她赚的银钱来,十分不惭愧。”

愤愤完又道:“我若娶妻,定把她捧手心里仔细呵护,断不让其受这些委屈。”

话毕半日不得声,朝舜钰看,见他也偏头把他瞧,一副似笑非笑态,遂以为她不信,粗着脖子说:“你别不信,我家双亲感情笃厚,父亲更是不曾纳过妾室,他直说三妻四妾易惹后宅纷争,不如简单相守来得安宁坦荡,我亦觉得是。”

“我信你!”舜钰想了想,抿起唇笑:“我有个表妹已及笄,容貌清秀,性子恬静不说,为人颇良善,现还无婚配。你可有兴趣?”指指他腰间挂着的那串喜鹊登枝香袋:“呶,这是她缝的,心灵手巧的很。”

傅衡朝那香袋垂头看看,有些犹豫,只道:“娶妻婚配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表妹姓甚名谁,我可告知双亲,再由他们定夺。”

“你这傻大呆!”舜钰忍不得捶他一拳:“素未谋面岂比的过郎情妾意相知?十五休学日,我要回趟府宅,索性你同我一道去,偷瞧瞧我那表妹颜面,看着心里若欢喜,再让你父母来相看,不是更好?”

傅衡听得心动,满面喜色的道谢。

恰那小妇人听得响动,抬头见有人来,忙把手浸清水盆里洗净,再理齐整微散的鬓发,这才站起迎前,仰脸笑道:“傅少爷可是有衣裳要洗晒?”

傅衡忙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又从袖笼里掏出二钱银子给她。

那小妇人只接过包袱,钱却不拿,摇头说:“银子不急,待我洗好晾晒干,你来取时再付不迟,就二三件衣裳,给一钱银子便好。”

舜钰看她接拿间,那双手皴裂的厉害,一道道割痕经水泡得肿胀,青青白白的,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傅衡也注意到了,咬着牙道:“我给你二钱银子,你去买点香油膏涂手,莫全给郝天禄拿去。”

那小妇人笑面一凝,朝后退两步,语气转了淡薄,俯身回礼,生疏道:“傅少爷两日后来取衣裳吧,这里气味腌不便逗留,你还是早些回去。”

说完转身快走,一掀帘子进得屋里去。

傅衡挠挠头看向舜钰,满脸疑惑:“我话里皆是好意,她怎并不高兴?”

世间万物众生,皆有善恶、好坏双面。

太学府内数百上千监生,有寒窗苦读,一心求功名,品行端正者,亦也有被双亲威吓而来,只知玩耍打闹,聚众惹事厌学者。

想必平日里,这可怜小妇人屡受调笑戏弄之苦,听闻傅衡那番关心话而杯弓蛇影,遂冷眼驱赶。

“你这个大傻呆!走了。”舜钰嗓音懒洋洋的,只因春阳洒在肩胛处,暖融融一片。

十几膳夫正在热火朝天的劈柴,装不经意的扫去,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看了稍会,这才绕过经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老槐树,同傅衡径自去了。

回至吏部衙门,沈泽棠坐于紫檀雕花太师椅上,面容严肃冷峻,抬手揉着眉心,只闭目凝神。

侍卫端上滚滚茶来,又悄悄退下,徐泾、沈恒、李炳成立于堂前,知晓沈二爷在想事情,遂不敢扰,只静静等着。

半刻过去,沈泽棠才睁开眼眸,端起茶碗吃茶,神色已趋于平静,眼神也渐柔和。

示意徐泾三人至跟前来,把李光启所说之事择重述了一遍,问他们做何感想。

沈恒拱手笑道:“恭贺二爷提任吏部尚书之职。”

武艺高强之人多少谋略!

沈泽棠抿抿唇,朝徐泾看去。

徐泾浓眉紧锁,沉吟会方道:“徐阁老只怕此时已同太子结为盟好,太子继位后的天下,亦是徐阁老的天下。”

沈泽棠目光一凛,颌首示意他继续说。

徐泾道:“那日在周尚书府吊唁,兵部右侍郎夏万春同二爷明确提过,他的长女夏嫱已入太子选妃名册!宫中时有传闻,太子对此女颇为属意。”

第伍陆章 局中局

徐泾继续道:“犹记那日白宴之上,徐阁老提及二爷纳娶妻房之事,谈起夏万春之女亦一言代过,原只当玩话,现却细思恐极。李尚书所指二爷情定夏嫱之传闻,定是有意散布,连朝中官员尽知,更况民众,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二爷未有此举,却被迫担下此名,太子怎能夺臣之爱,为江山社稷必得忍痛割让,心中恨念引罅隙渐生,但得哪日他继帝位,二爷只怕前程大为堪忧。”

“此时徐阁老奏请提二爷任吏部尚书,便是司马之心昭昭。除显露权威大握,亦提醒二爷,若无天子之宠,遂只能仰他鼻息,听他调遣,投其所用。否则便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

徐泾看向沈泽棠:“这是个玩弄权术的困局,二爷已陷入其中了。”

语毕,众人面色渐转阴黯,心底沉甸甸地,齐齐看向沈泽棠。

茶碗里已空。

沈泽棠给自已倒茶,再吃茶。

已近惊蛰,春雷始鸣,窗外轰隆隆声由远及近,大抵风雨将至,堂里静悄悄地。

过了半晌,沈泽棠从桌案暗屉里,抽出封密笺来,命沈恒过来交待:“定由昊王亲收,其中不得转手,传一句话,蛮夷之地流言四起,兵民目睹,俱亲眼所历。”

沈恒虽听的懵懂,却知事关紧要,将密笺揣进怀里,急步而退。

再朝李炳成看去,沉吟着说:“由你去寻刑部右侍郎张,他是我的学生,素来可靠,你让他行其职权,彻查是何人放出我情定夏嫱的传闻,若捕住告知与你,我要亲审。”

顿了顿道:“此案非大,让他无需知会刑部尚书周忱,自处理即可。”李炳成领命。

徐泾上前欲言又止,沈泽棠微笑道:“我知你忧虑什么,显见还有破绽,这事得我亲自去办才行。”

徐泾颌首,神情轻松不少,过了一会问:“李尚书说陈修新病得脸都绿了,倒是有趣。”

人之将死,脸色灰败、苍白甚或发黑,转绿前所未闻。

默了默,沈泽棠轻道:“你可让沈恒去暗查,但闻一丝风吹草动,即刻停止。”

徐泾还欲说些什么,却有侍卫回禀,国子监司业吴溥来见,遂止住言,前去将他引至沈泽棠跟前。

吴溥递上集衍册,有些犹豫道:“前日出过一桩学正斗殴案,详细记录皆在册子里。”暗瞟沈泽棠脸色,却又窥不出所以然来。

徐泾听着倒来了兴趣,凑前笑问:“国子监学正我倒认得几个,皆是渊博宿儒,猜不透出事的是哪位。”

“是正义堂授课的刘海桥与唐冠甫两位学正。”吴溥忙恭道。

“刘海桥,是他?”徐泾瞪圆双目,震惊的话都结巴了!

沈泽棠还算镇定,面不改色地接过集衍册,直接翻至最后一页,记得密麻详细,他一目十行,须叟功夫已看遍。

复把册子递还给吴溥,只颌首说:“你们惩治的还算合理。只是刘学正家中亲眷众多,他每月四十两俸禄,若罚去三十两,怕是要无米下锅。倒底是唐学正挑衅在先,就罚刘学正扣俸禄二十两,再取消公用补贴即可。”

吴溥忙应承下来,沈泽棠又查问国子监日常授业及些琐事,才笑道:“十五休学过后,我会去国子监一趟,给率性堂监生授业解惑,望你周知。”

吴溥一直全力促成此事,但沈泽棠总是无空暇,现却主动提起,顿时大喜过望,聊谈约一个时辰方才告辞。

徐泾有些古怪的看向沈泽棠,忍了会还是憋不住,借掷壶给他倒茶时,问道:“二爷究竟怎么想的?这些日大小事务众多,皆需你去帷幄,哪有那个闲功夫,去给国子监监生授什么业解啥子惑?”

沈泽棠正在细看考功司郎中黄荣呈上的谏书,力荐督察院右佥都御史霍峰,列举他数条治理河道有功事迹,请奏为其升职嘉奖。

不由眉宇微蹙,恰听得徐泾问话,半晌才漫不经心回:“一时兴起而已。”

徐泾扯扯嘴角,骗谁去!

沈二爷数年来从未一时兴起过。

十五即至,这日无课,监生全休。

雨晴烟晨,出了“崇教坊”,街道湿漉漉地,落了一地淡红褪白的槐花。

梅逊背着箱笼,随在舜钰及傅衡身后,老远看见秦兴立在马车边,伸长了脖颈四处东张西望,看到他们,兴奋的迎上前来。

“爷瘦了些!”秦兴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没小的在跟前伺候。”

“少来!”舜钰拽住他胳膊推至马头前,直盯着低声问:“正事要紧,交待的可办妥了?”

“爷放心。”秦兴一拍胸脯,笑嘻嘻地:“等回至府中,爷带傅少爷去玄机院,必经过烟水桥,巧杏陪六姑娘在那喂锦鲤。远远可打个照面。”

舜钰有些神不定,想想又问他:“翦云可有不愿意?”

秦兴怔了怔,极快回想一番,才挠着头道:“她未曾说不,必是愿意的。”

没敢说六姑娘病得忒娇弱,听了他的话,知晓是表少爷的安排,淌着泪只是不语。

舜钰安下心来,招呼傅衡等几个一起上了马车,众人坐妥当,车夫扬鞭起程,轱辘轱辘碾尘而去。

马车晃晃荡荡,辰时出发,回得秦府却已是晌午。

傅衡瞧见正门之上挂“秦府”大匾,秦兴自车沿跳下,去叩古青兽面门钹几下,内里小厮把门大开。

马车直入二门才止,梅逊侍候他俩下来,引领转过影壁,是处穿堂,沿着走百步,过一简门,面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色的浅砌粉墙,远处有假山亭阁,碧池白桥,其中草长莺飞,花树掩映,满眼皆是浓春绿意。

傅衡四下望望,笑问舜钰,秦兴那机灵小厮怎不见了踪影。

舜钰笑而不语,只带他信步慢走,朝烟水桥方向而去。

忽儿前面袅袅过来两个女孩儿,一主一仆,边走边说着什么,一副愉悦又微含娇羞的模样。

舜钰专注看去,随即心一沉,笑意自双眸中瞬间褪去,来的竟不是翦云与娇杏。

第伍柒章 事微澜

舜钰顾不得土地苔白湿滑,迅即拽傅衡胳肘,不允他多言,推其背掩与一棵香樟后。

再转身,穿杏子红裳的女孩儿已至跟前,眼珠溜溜地直朝树那边探,并无忌讳意。

舜钰挡住她的视线:“我与府学同窗要去玄机院一叙,竟不晓在此偶遇五姑娘,所谓男女大防,还烦你回避会儿,我即带他走。”

绾晴撤回眼神,朝他撇撇嘴,笑问:“表哥替翦云唱得这出凤求凰,就无畏男女大防了?”

舜钰神色微凝,面无表情地睇她:“干卿底事?”

绾晴有些受不了,在秦府里还不曾有人如此,这般不当她回事。

咬唇抑下恼怒,换一副委屈模样,声也颤了:“表哥对翦云好,为何却对我不待见,可是我有哪里做错了?”

“翦云是我的亲表妹!你与我何干!”不想再多纠缠,语气清冷又淡漠:“五姑娘为着名节,也请先行一步。”

丫头小舞有些紧张,凑近自个主子轻催:“小姐走吧,那边有人过来呢。”

过来就过来,她可有怕过谁?

绾晴瞪圆了眼欲斥,却把舜钰蹙起眉间那流滚的浓浓厌恶,一错不错看个仔细。

十五六年纪才及笄的女孩儿,再娇蛮霸道,已懂得羞耻二字,被嫌弃至这份上还是头一遭。

不想留在此受辱,一跺脚,涨红着脸,与他擦肩过。

过香樟五步距离,突转头,把眼瞟过树后,是个模样周正的锦衣男子,也在看她,四目恰相对,她不自觉溜一笑,扭身不再回头。

舜钰把这幕收进眼底,傅衡的目光盯着远去方向,还不曾回转,心里蓦然发凉。

傅衡收回视线,朝她笑道:“凤九要我见的可是她,倒是个。”

“不是!”舜钰打断他欲要说的话,也无听的心情,面色难形容,转而平静地朝梅逊交待,好生送傅衡出府。

傅衡讪讪,有些不明就里,待要开口相问,却见舜钰已甩袖,大步上了烟水桥。

褪去国子监宽大敞松的衫,着一身沉香色直裰,竟衬得那身影,如暖春里一抹晚秋。

舜钰走的很快,简直脚下生风。

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个秦兴,听他战战兢兢叨个没完:“我去找云姐儿来烟水桥,哪想晴姐儿也在,两人慢悠悠说话,我怕爷们等的焦急,遂让巧杏悄悄给云姐儿使个眼色或提个醒,哪想云姐儿当着晴姐儿面,把什么都说了,晴姐儿就问云姐儿要不要去,云姐儿说要去你去,她懒得动,晴姐儿说行,她去帮云姐儿相看一回。我撒丫子想赶着来回话,半路遇到老爷,吩咐我去拿戥子,又去书房跑个来回,再到烟水桥,已晚啦!”

“闭嘴。”舜钰骤然止步,秦兴差点躲避不及撞上,抬头见主子眼含薄怒,面庞冷清,抹了把鼻子,不敢再吭声。

“拿来!”舜钰把手摊他胸前,语气不容置疑。

拿来拿什么?秦兴挠挠头,略一思量,从袖笼里掏出几百钱递上:“老爷就赏了这些。”

舜钰气笑了,给他头上一个爆栗:“那本春画儿。”

爷怎知那书自个随带在身上?

“我早看腻味,今是梅逊吵着要!”秦兴边自清,边犹犹豫豫从怀里刚抽出,哪想就被主子不耐烦地,一把夺了去,但见他胡乱翻了翻,拣了张“嘶啦”扯下来,再把书丢还给他。

这是要闹哪样?秦兴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自然也不敢问,只紧跟在后,又走一射之地,逶迤进了翦云的院落。

门前只有巧杏坐在台矶上,愁眉苦脸托着腮发呆,见着舜钰带秦兴过来,吓得忙蹲身站起来拦阻,却听舜钰道:“我进去说几句就走。”

也无需她通传,径自打帘进得房去。

翦云的房间,前一世的舜钰,常寻了借口去,每趟来,桌上总会备下雪花茯苓饼、柳糖、酥油泡螺各样茶果甜食,两人喝茶吃点心,或一起做针黹,下棋,弹曲子,即便什么也不做,说些女儿心事也能嘀咕一下午,彼此真心实意的很。

而现今,房里摆设依旧如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那个坐在束腰梅花凳上,正低头缝香囊的五姑娘,却陌生的一如头一回见。

听到帘上缝的珠串子扑簇簇作响,她抬头瞧来的是谁,反被唬了一跳,脸上显几许慌张及羞怯。

舜钰原本满腔的恼怒,忽儿如烟消云散了。

翦云小脸腊黄黄的,眼睛黯然无甚神彩,她何时竟形销骨瘦成这副样子了,元宵在烟水桥见她时,粉红嫩面,还好好的。

“你没好好吃饭么?脸都尖了。”再装不出往日冷淡疏离的态,话里掩不住的担心。

翦云低着头不吭声儿。

“你怎没来烟水桥?却让绾晴来了?”舜钰又问,声音温和且低软。

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攥紧帕子的手背上,成了水窝窝。

舜钰轻轻叹息,半晌才苦笑问:“我们在秦府里,面没见过几趟,连说话也极短,你怎会欢喜我,又欢喜我什么?”

翦云鼓起勇气抬头,白面朱唇的如画少年郎,被窗外婆娑的树影,给半侧身体打了暗光,不晓可是错觉,他此时怜悯又爱惜的看她,耐性十足等着她回话。

这样的少年郎本就极易打动女孩芳心啊。

她哪会那么肤浅,家中几个哥哥都俊逸。

欢喜他原自元宵那日戏宴,灯谜猜不出,得不得金裸子倒是其次,长辈及姐妹们取笑最丢颜面。

她不聪颖,性子安静,脸皮却最薄!

这来自肃州的表哥,可能耐,还好脾气的帮她猜了数个谜面,得了不少金裸子,直至老太爷都看不下去。

他虽然肃着脸儿,颇为难收下她缝的荷包,心里却明白,是不忍她难堪呢。

素日偶尔巧遇或见了,总生疏的同她保持距离,可隐隐又发觉,他其实并不厌她。

不厌她,也不喜她,她其实心里明镜的很。

即便如此,还是把芳心暗渡抛许,收也收不回,把自已熬煎的,如朵未绽放就凋零的春花。

“若能说的清楚,反而容易了不是。”她反问,语调说不出的落寞。

舜钰默了少顷,忽得一咬牙,把从春画册里撕下的那一页,摊她眼面前:“你仔细看这是什么?”

第伍捌章 解心结

春画好看也银靡。

一介年轻书生抱着娘子在桌案上行欢,额相偎,唇紧贴,一手探进她的襟,衣裳不及脱,只弄出那大物来。

青龙跋扈,虎啸生威,咄咄逼人,委实要把人羞煞。

“你你你!”翦云颜面瞬间红透,她是养在深闺的娇花,偶尔从绾晴那里听些野史杂话,近年渐已通些人事,知那是个甚么东西。

只这样被表哥迫着看,还是唬的骨软筋麻,直臊得欲拿起绢帕子遮面。

哪想手却被舜钰一把用力攥住,绢帕子落了,电光火石间,她的掌心已触在表哥胯下。

撇去脑中云来雾去,掌心自有清醒意识,他那里怎会平平如女子般,春画里的大物竟是全无。

翦云的脸瞬间苍白如纸,猛得缩回手握成拳藏在身后,瞪圆了眼如见鬼般看他:“你你你!”

“我怎样?”舜钰豁出去了,知晓就知晓吧,只要能斩断孽情,让她勿要继续沉沦,怎样都是值当的,谁让她,前辈子欠她呢!

房里静的只闻深喘不一的呼吸声,彼此面面相觑,又各自扭开,想张张嘴说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只黄莺儿飞至窗前柳枝头,唧啾唱得欢快。

翦云舔舔干涩的唇瓣,事由她起,理应她先开口:“我不知表哥是阉人!”

说不下去,又是一阵沉默。

阉人!舜钰想了想,噙起嘴角,云妹妹要这样认为,甚好!

翦云如坐针毡,心里震惊不及愧疚来得深刻,这般断子绝孙的痛处,除去宫中太监,谁愿显于他人面前。

表哥是生生被她迫得走投无路。

如此一惦念,愈发不好受,她鼓足勇气抬头看向舜钰,想说些安慰的话,可他面庞竟漾了抹古怪笑意,眼眸中光彩奇异。

表哥怎笑的出来?怕是气疯了吧!

舜钰觉得再不说些什么,翦云要难过的哭出来了。

咳一声清清嗓子,把笑意收敛,端严起态,话里皆是真诚:“吾朝律法有规,阉人不得成家立室。表妹从今起,莫在把心搁我这吧。也别再糟蹋自个身子,好生养起来。你是个性子良善的姑娘,日后定会有年轻有为的男儿郎温柔以待。”

语毕亦不多说,转身朝门外走,又顿住,回头看翦云凄凄模样,斟酌道:“我的事还无人察觉,云妹妹定勿要外传,如绾晴、大夫人人等更不可讲。”

“表哥只管放心,你晓得我不是个多话的。”

等得便是这句,朝她微微笑了笑,掀了帘子朝廊前走,忽见那只黄莺儿,贪鲜远处新绽的红花,“咻”得扑扇羽翅,从自个面前打着旋斜飞远。

满腹的阴霾似也被它带了去。心里难得的闲适,朝秦兴使个眼色,直朝玄机院方向去了。

“肖嬷嬷!”舜钰踏进玄机院,就一路小跑朝自个的西厢房来,一个月没见呢,很想念这慈眉善目,对她好的老嬷嬷。

才跨进门槛,哪想肖嬷嬷不在,静静坐在桌案前的,却是秦砚昭,一身青色嵌花官袍未及换。

原来他穿官袍是这样的啊,初入仕途时的温文尔雅,不知何时早已褪去,官场磨砺久了,便懂得把心思藏起,不让谁看透,渐渐,反生出一股威严之态来。

而此时,他正皱着眉宇,翻看她在国子监做的文章。

“表哥!”舜钰作个揖,低低唤了声,有些拘谨站在那,说不出旁的话来。

秦砚昭难得“嗯”了下,等了会,忽儿抬头看她一眼,不疏不暖的问:“在国子监入了哪个堂?”

“正义堂。”

“斋舍是哪字几号?往昔四人一舍,如今还是么?”他又淡问。

“斋舍是丁字六号,现是三人一舍。”

“!”秦砚昭薄唇微抿,默了默,冷笑道:“我问一句,你才肯答一句?”

他今日也是中了邪,竟时刻记着她会回来,出了衙门就急忙忙赶回这,百无聊赖的等了半日。

她却一副和他无话可说的样子。

舜钰便瞧出他眉间蹙出个“川”字,那渐涨的怒气正暗潮涌动。

遂无奈地叹息,她学休就这一日,翦云已让人筋疲力尽,实在不愿再担待他的嘲弄恶语。

“斋舍里除了我,还有两位,一位傅衡,是个举监,一位冯双林,翰林大考首名,都入的是中级二堂。”一旦开了头,往下讲就容易许多。

舜钰絮叨的把能想到的皆讲了一遍,连馔堂吃的什么膳食都不放过。

窗外的日头西斜,舜钰已有些口舌干燥,可秦砚昭并未有让她停的意思,不吭声,只面无表情的听,也不知他听的高不高兴。

“就这些,没有啦!”管他高不高兴呢!她尽力了。

舜钰撇撇唇,掷起壶倒了一盏茶,咕嘟咕嘟饮得一滴不剩。

秦砚昭有些想笑,知道她是女孩儿,所以即便再怎么打扮成少年书生模样,可在他眼里,依旧还是个女孩儿,一眼就能识破。

譬如那语气里爱娇的嗓音,喝茶后唇边残流的水渍让人想伸出拇指替她抹去。

他还真的伸出手去,看着舜钰有些惊讶的神情,又一凝。

秦砚昭一直提醒自已要恨她、提防她,瞧她如今胆大包天的,比起前世里更会招惹来祸端,更易把秦府牵扯进去。

他重新活过,岂愿意再重蹈覆辙,悲苦半世!

“你过来。”简短的开口,让伸出又缩回的手有个理由。

舜钰不解凑近,接过他手中自个的文章,是刘学正出的制艺题,他还是难改割裂断意的癖好,但倒底收敛了许多。

试帖题为:赋得“士先器识”,得“文”字。

此题很是狡猾,从原话“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中剥离出来,若不识这句,此文章便如何都做不出来。

舜钰歪头看秦砚昭,不解他是何意,自个这文写得极好,虽然字体不堪入目,可刘学正极爱才,依旧给批得甲等。

秦砚昭淡淡道:“此是《新唐书裴行俭传》里的句子,你可知裴行俭说的是何人?”

见舜钰摇头,他继续道:“说的是初唐王骆卢杨四杰,他们虽文采出众,名扬天下,却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对他人不尊不敬,后除杨外,皆不得善终。你在国子监内求学,需谦虚低调,外才不露,莫要太过张扬跋扈,否则,哪天被砍了脑袋,还得连累我们一众。”

舜钰先还恭敬听着,越听越不是味儿,至后,终变了脸色。

第伍玖章 风波急

“表哥的话可笑,你从哪里察觉舜钰是个乖张跋扈的性子。”

心底起了委屈,急冲冲就想辩白。

可对上秦砚昭黯沉的眼神,辩白了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能找出旁的话儿诬蔑她,总不让人好过就是了。

索性随他去。

抿嘴轻笑,舜钰显一脸薄凉:“话不投机半句多,表哥这般厌弃我,自此就不理不见罢,你大可放心,若是有朝我舜钰被砍了脑袋,势必一人做事一人当,再不敢拖累你们半毫。”

“你欠我许多,还不兴我说你几句?”秦砚昭面色一冷,瞧她还使上性子了,说这些赌气的话膈应他,他的话虽刺耳,可不是也担念她。

舜钰愣过又凉凉:“欠你许多?我何时欠你过银子?”

秦砚昭冷哼一声,从袖笼里掏出包银子,朝她丢去,可用力,舜钰本能的双手捧住,一锭银角砸中掌心,痛的倒吸口凉气。

但听他说:“秦兴那小厮整日懒怠,我放他去国子监,他说没银钱缴食宿,这里的银子足够,勿要放他在我身边讨嫌!”

这人喜怒实在无常!刚还极尽挖苦之能事,现又丢一包银子砸她,让她带秦兴走。

舜钰心里愈发添堵,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她才不受!

况也无什么理由要他的银两!

还未待开口!又听秦砚昭道:“你若不受,秦兴与我也无用,不如连同他老爹一道撵出秦府去,倒省去许多麻烦。”

舜钰见他边说,边再拿起那篇文章看,眉眼鼻唇一本正经,表情严肃且漠淡,怎么瞧都是要来真的!

他又何尝假过!

舜钰攥紧手里那包银子,咳了一声,满脸是被胁迫的不甘愿,咬着嘴唇嘟囔:“诶!银子那我先收下,日后做官有俸禄了,我利滚利的还你啊!”

秦砚昭皱皱眉宇,似未曾听她所说半句,忽然开口问:“你去国子监学习数日,怎这书法原还能入眼几分,现却愈发不堪入目?瞧着字体变了许多。”

能入眼几分?舜钰真懒得与他计较,撇着嘴道:“原先的字体与太子重了!怕惹出祸来,刘学正让我改练监事大人沈泽棠的墨迹!他的字实在难仿,总也写不好!”

心情有些颓丧,怪道那人自负的很,豪言无人能把他的字体,仿个十成十呢。

“那就不练他的!”秦砚昭说得很快,气息难得急促焦恍,察觉自己失态,迅速摒住。

默了少顷,才慢慢说:“你莫看他现如今位高权重,权倾朝野,谁又知数年后会落魄成什么样,仿他的字未必是好事!倒不如”

顿了顿,继续道:“你仿我的字也可,书房里有字帖,可让秦兴去拿些来。”

“你的字!”舜钰有些发懵。

“怎么?瞧不上?”秦砚昭瞬间板起面孔,恼羞成怒了,那神情就冷硬,显得阴森森的:“国子监碑亭其中一方,就是我亲笔提写,你可好生去瞧瞧。”

舜钰还不待开口,忽听外头廊前有一嬷嬷高声在唤:“砚昭,砚昭可在屋里?”

就有小丫头低声下气劝阻:“妈妈稍等会再进房里去,三爷正同表少爷说话呢!”

“要你个小蹄子教训我,我偏要进去,若是又唬我,有你的受!”

但听骂骂咧咧声,杂着脚步凌乱传来,帘子猛得朝外打起,进来个瘦骨嶙峋的矮短嬷嬷,后紧随二三个神色慌张的丫头。

她把屋里放眼一扫,绽开笑颜道:“砚昭果然在同旁人说话,丫头口拙嘴笨的,讲个话儿也不利落,让人凭白猜疑。”

那丫头听得好不冤屈,涨红了脸张嘴要辩,秦砚昭严厉看她一眼,命她搬张椅子给李嬷嬷坐,又让斟茶水。

一切妥当,他方才和善问:“听说嬷嬷回祖家,怎不多待些时日!回来的早了。”

李嬷嬷吃口滚滚的茶,吐去唇边的茶沫子,苦着把老脸怨诉:“我哪里能待的长久!回去祖家探我那哑孙子,给他烧些纸钱做盘缠,哪曾想坟头被个杀千刀的给推了,碑也倒了,复花了十五两银子,请人重新修整过,都弄好,看着又伤心,近日老是做梦,逢着他,那般小,湿汪汪的一身,我问他在哪,好把他接回来,有个安定处,不用四处漂着,他呀嘴动啊动的,那是想告诉我哩,可他是个哑巴”

一面说一面泪花花地哭了起来:“二老爷狠心,怎就把我那好端端的哑孙子,给弄丢掉了呢?”

此戏码每年上演数次,尤以清明前后更甚,丫头们一脸习以为常,因着这李嬷嬷平日里对人尖酸刻薄,以大恃小,又爱贪财,倒个个似看戏般,把心里仅存点怜悯皆隐去了。

砚昭让人递上擦眼泪水的帕子,待她哽咽平些,才缓着声道:“那十五两银子你去帐房支取,算我的一点心意,人死不能复生,嬷嬷多保重自个身体!”

“我倒希望早些死了,去接我那可怜的乖孙子!”李嬷嬷得了银子,嘴里嘀嘀咕咕,遂用帕子蘸蘸眼下几滴老泪,这才注意到舜钰,朝她仔细边量而来。

舜钰面不改色、平静坐着吃茶,心却怦怦跳到嗓子眼。

这个李嬷嬷往昔常随刘氏去田府走动,或多或少也见过她几次,虽五年过去,她柳眉水眼朱唇,悄褪去小女孩的稚嫩,现亦是男儿郎打扮,可也难保她认不出来。

果不其然,那李嬷嬷睁大三角眼,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搜巡,又是迟疑又是惊讶,还有些许不确定,转而指着她,问砚昭这是何人?

秦砚昭笑道:“嬷嬷忘记了?小时候你是见过他的,我肃州姨母家的二子,名唤冯舜钰,现在国子监里读书,预备秋闱考举子!”

听得这番话,她倒有些糊涂,喃喃只顾低语:“看着忒般眼熟,倒是同那个姐儿有些相像!”

秦砚昭站起身来,指着衙门有事要走,又朝她道:“表弟刚从国子监回,一路奔波辛苦,原就要歇息会,再不便打扰,我送嬷出去。”

话里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嬷嬷不好再逗留,犹犹豫豫起身,朝舜钰狠看了几眼,这才不甘不愿的随秦砚昭走了不提。

第陆拾章 妇人心

庆禧堂,香楠木制的黑漆圆桌上,摆四碟时令鲜物,一碟荸荠,一碟红菱,一碟脆藕,还有一碟枇杷。

孙氏亲自洗净手,用小刀仔细削着荸荠皮。

溜眼见绾晴抬指尖绕着鬓前一缕散发,无精打彩的,与她惯常不像,有些稀奇问:“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性子,这会唉声叹气的作甚?”

绾晴一撇嘴儿,满脸的不高兴:“娘亲厚此薄彼,待翦云最好,倒把自个亲生的给冷落了。”

“此话从何说起。”孙氏将露出雪肉的荸荠递她嘴前,失笑叹:“我如此伺候你这个小祖宗,竟还不知足。”

绾晴就着她手轻咬了口荸荠,脆生生甜滋滋的,水润喉甘,味道很足。

遂边嚼边埋怨:“翦云及笄,女儿也近及笄,傅家哥儿有学问,长得好端正,你却指给翦云,怎也不问问我可中意?实在偏心的很。”

“你怎知那傅家哥儿长得好?”孙氏诧异问。

“你甭管,女儿就是晓得。”绾晴含糊的回话,随手拈颗剥好的枇杷吃,酸味略重些,索性赌气吐进盂盆里,接过碧菱递来的茶漱口。

孙氏哭笑不得,瞪她一眼儿:“果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了愁。有好的我岂会不给你,还给外人去?远近亲疏的道理你娘会不懂?”

绾晴听得这话,顿时有了精气神,捱近孙氏身边,挽她胳臂,一个劲放痴耍赖:“我就喜欢傅家哥儿,我要嫁他。”

“未出阁的小姐家,怎好讲这种不害臊的话。被你爹爹听到,又要怪我教女无方。”

孙氏蹙眉数落,倒底怜她女儿心性,拣了黄透的枇杷边剥皮,边低声说:“那傅家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还不及你爹爹位高,傅哥儿听闻是个举监,谁晓得明年春闱能否中得进士,若中不了,只能做些教喻、县丞此类**品小官,这样你也愿意嫁他?你愿意我还不愿哩!”

看着绾晴果然面露犹豫,含着枇杷不吭声,遂把她额前垂落的一缕发撩到耳后,温和道:“你瞧瞧你自个,聪明,又生得好,心灵手巧的,翦云哪里比得上你,我自然要替你挑一门贵亲,过几日我去宫里见你大姐姐,她如今为女史,皇亲国戚总认得些,挑哪一个都比这傅哥儿要强百倍,你急什么。”

绾晴亦在心底打自个的小算盘,虽然今得见傅哥儿,样貌明朗俊逸,颇对她的眼,但若只做个**品小官夫人,想来只觉寒碜窘迫,哪及皇亲国戚的世子妻来得富贵荣华。

主意瞬间即定,也挑了菱角肉送近孙氏嘴边,眉开眼笑的模样:“原来还是娘亲最疼我,前些日才绣了幅春江水暖图,娘亲记得带去给大姐姐。”

才说到这里,外头的丫头来禀:“李嬷嬷要见大夫人,称有什么紧要事要说。”

绾晴轻蔑的冷哼:“那老嬷嬷能有什么事,要么嘴馋想吃酒,要么聚赌输了想回本,保准是厚脸皮来讨银钱的。只管撵出去不要见。”

话音方落下,帘子掀了两掀,那李嬷嬷不请自来,已跨进门槛,走至孙氏跟前一拜,转手朝绾晴行了礼,笑洒洒说:“晴姐儿一个年关不见,生得愈发水灵灵的。”

见她爱理不理的嗯一声,也不抬眼看,只是埋头自顾剥菱角吃。

心里不乐,面上依旧陪笑道:“这水红菱熟得早,肉虽嫩,却微带些酸味儿,并不是最爽口,我嘱咐乡下的亲戚待**月份再送些来,到时有个头大的雁来红,还有青色的莺哥青,虽小味却最美的野菱,都各有好滋味。”

孙氏听得此话,倒拨不开脸,这才嗔怪起绾晴:“你吃的荸荠红菱雪藕这些个,都是李嬷嬷从乡下背来的,就这份新鲜劲,整个京城里可是有钱都买不到哩,光顾着吃,也不晓得说个谢字。”

又朝李嬷嬷看去笑说:“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跟她一般见识。”

让她上桌一道坐,百般不敢,寻了五步外靠窗一条圆凳小心坐了。孙氏又指着丫头去斟茶。

她忙摆手道:“我说几句紧要话就走,不劳麻烦,茶就不吃了。”

孙氏笑了笑,遂问是何事,李嬷嬷把手在大腿上来回拂了两遍,这才下决心,支支唔唔开口:“大夫人可见过同三爷一道住玄机院的,那个叫舜钰的哥儿,可觉得有蹊跷?”

孙氏还道她说什么,原是为这个,不以为然淡应道:“怎会没见过,能有甚么蹊跷?他是二老爷连襟家的哥儿,年关时从肃州来京,现在国子监里念书,长得清秀,学问也好,日后是个有大出息的。”

李嬷嬷听得这么一讲,有些犹豫,又不死心,嘟囔说:“大夫人不觉得他特象个人么?那被满门抄斩的田府,其中有个叫九儿的女娃,往年我曾陪二夫人去那里走动过几次,今与他初初一见,唬得胆颤心惊的,天下竟有长得这般一模一样的人。我寻思了半日,那是抄斩田府时,二老爷可也在那里,指不定是他用我的孙子,替了那女娃出来!”

“呸呸呸!你个老嘴吐不出象牙来。”孙氏沉下脸来,话语多严厉,呵斥道:“你是想孙子入了魔障罢!这种事岂能随便嚼舌根,若传扬出去,包藏罪臣之女可是大罪,咱们秦府败了,又有你李嬷嬷什么好处。你最好太平些,若再被我听到一丁半字,我可顾不得你是府里的家生子,到时莫怪我不给脸。”

李嬷嬷原也是满腹猜疑,被孙氏一吓,自个心里倒也忐忑,想想凄楚,拿起帕子抹眼泪,抽抽噎噎哭:“我那苦命的孙儿,近日里,昨晚还梦见他,我问他在哪,可怜他嘴张啊张的,就是说不出!“

“行啦!我晓得你苦。”孙氏不耐烦的打断,她可没闲情逸志听这些悲情的话。

眼睛闪烁一下,想想朝李嬷嬷咂嘴道:“若说你孙子怎么丢的,那姓秦的车夫应晓得,若真被二老爷给卖了,他定晓得卖去何方,你该仔细盘问他才是。而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没个边际。”

第陆壹章 叵测乱

李嬷嬷用帕子擤擤鼻涕,嘴里恨怒道:“那老儿五年里,我问过他不下万次,万次都装聋做哑,嘴跟蚌壳般撬不出条缝来。”

孙氏摇头,啧啧冷笑两声:“这世间除死人外,就没有说不出口的话,宫里头有冷宫及浣衣局,衙门里有审堂及炼狱,高门大户有家法家规,各有各的路数,是你只知直头憨脑的,用的不得法。”

李嬷嬷听此言,忙起身至孙氏跟前,跪下就拜,嘴里央告不停:“我一无知老妇,哪想得出什么精巧法子,现只求大夫人怜悯,替老奴做回主,只要能寻到我那哑孙子,来世里定做牛做马,以报答大夫人恩德。”

绾晴的手指被菱角尖戳了下,红一圈,可疼,再没吃的心思。

又听她们说话甚觉无聊,欲起身要走,却被孙氏命着坐下,她不敢拂逆,只得闷闷玩手里的帕子。

孙氏再看向李嬷嬷,稍默道:“打蛇打三寸,擒贼先擒王,你得相中他的要害出手,那秦柱整日醉生梦死,状似无牵无挂的,莫被他骗,你瞧你为个孙儿都跟疯魔了般,他又能冷情到哪里去?若需要人手,只管来问我讨就是。”

李嬷嬷反复掂量这话,突得醍醐灌顶:“大夫人可是指秦兴?”

“我可什么都没说。”孙氏拈了片雪藕,水汪汪牵连缕缕的丝,咬一口,嚼得要至吞咽入喉,舌尖才能尝到淡淡清甜。

还是摘得过早了,犹带生嫩。

李嬷嬷陪笑着称是,老着脸还想套问个详细,孙氏却神态懒懒,问五句答一句的,遂不好再待,只得讪讪拜过自离开。

房里一时无人,绾晴好奇问:“李嬷嬷说辞十分有趣,舜钰表哥是个女的?娘亲觉得有无可能?”想想捂着嘴扑哧一笑:“若是换成女装打扮,他倒也十分美貌。”

“那老货是疯了。”孙氏颇不以为然:“你想舜钰在肃州府学萤窗苦读,经县试、府试、院试得中秀才,现又在国子监里进学,后有乡试,会试及殿试,不说学问才能,非女子难媲及,就他与监生同吃同睡同学,若是个女儿身,怎可能不识破。”

绾晴觉着此言很有道理,又笑问:“即然娘亲不信,怎还教她法子,去探那车夫口信?”

孙氏端起茶碗吃茶,瞥她一眼,低声说:“她那哑孙子丢得确实蹊跷,前些日子听张夫人私下里讲,京城这几年不太平,有桩案子迟迟未破呢,一帮数人团伙,会劫掠男女老少去,小到剃发刮睫,割眼鼻耳唇,大到取心肺肠胆,卸胳膊大腿,再重金卖给需索之人以全其身,若愿再出银子,还能帮着缝补嵌装,医术忒是高明。她夫君在刑部任员外郎,此言理应不虚。”

“娘亲是疑哑仆被劫掠或卖去割了器官,还是疑二伯父牵扯其中?他是太医院院使,医术自不在话下。”绾晴脸色一变,倒底小女孩子,打个噤害怕起来。

“莫怕,你二伯父瞧着倒也不像,娘亲仅猜测罢了,所以支个招让那老货去探探底也好。”孙氏不再赘述,转而道:“你已近及笄,他年嫁入权贵人家,后宅未见得安宁,待人处事就需懂权谋,从明儿起你常来我房里,现教于你做人道理,还不算晚。”

提到姻缘嫁娶,女孩儿总是心乱如小鹿惴惴的。

绾晴也不例外,脸儿微红,笑嘻嘻点头应承,二人又说了会话散去不提。

吃过晚膳,看天色还早,舜钰迫着梅逊一道出府,去寻秦兴和他爹秦柱的住处。

府里的车夫辛劳,白日黑夜没个正点,遂专僻处院子供食宿,方便随时待命。

秦柱原也是住在府内,后来酗酒的凶狠,坏了手脚筋,再驾不得马车,被罗管事寻了理由赶了出来,秦仲怜他不幸,每月拨点银钱,这才在外头租了处遮风挡雨的地儿住下。

幸而离秦府不远,穿过金帽儿胡同,再过一座潘家桥,拐入窄窄的菜市巷,因是晚市,地上稀汤汤的湿人鞋,更有摒弃的残茎烂叶东一根,西一片,入眼肮脏狼藉。

卖疏果的商贩大多收摊离去,余下几处卖肉的案子,三五人站成一列操刀。还有卖活鱼的,用柳叶串着红嫩的腮,浸在浅抱桶一汪清水里,鱼腥肉膻混着烂菜叶味儿,直冲人鼻来。

舜钰蹙眉,随着梅逊在幽暗小巷内左弯右拐,终至处破败屋子前停下,推开院门,只见里头乌洞洞的,跨进槛儿朝前走十来步,才见一扇窗里,有茕茕昏黄的烛光摇晃不止。

但闻“吱扭”一声门开,“谁在那?”是秦兴壮着胆子厉喝。

“你大爷!”梅逊吼一嗓子完,嗤嗤笑起来,秦兴急忙举高火折子,亮光处见来的是梅逊与舜钰,唬的目瞪口呆,连奔带跑到跟前来,惶惶急问:“爷怎么来了?这里狭小又暗的,仔细被绊了摔跤。”

嘴里边说,边将火折子俯低照着舜钰脚下,一路迎进来。

屋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女人收拾,到处脏乱不堪,憋闷的人透不过气来。

舜钰让秦兴把窗扇打开来,一阵凉风钻进又绕出,使整个人精神一擞,她四处张望,寻到半旧不新的方桌前,坐于长条凳上。

桌前还坐着秦兴的老爹秦柱,不晓得在出什么神,怔怔不搭理人。

他面前摆着磕破一角的空酒盏,旁有一雕花烧窑酒罐,簇新新的,揭了盖,一股子清冽酒香在鼻息处流淌。

无甚下酒肴馔,仅青菜炒面筋此类几碟,另还有一海碗白水煮面条子,洒了把红辣椒,已吃了大半。

秦兴在灶间捣腾半会儿,才掷壶来上了茶水,但见碗里黄渗渗地,看着实难入口。

舜钰笑着让他勿用忙活,吃过一肚子茶来的,现不渴。

秦兴心下更过意不去,却也无奈,转头羞惭惭的对他老爹唤:“我在表少爷跟前伺候,你不曾见过他,在秦府里他对儿子最好。”

秦柱听之一动,这才慢慢看向舜钰,双目浑浊且无神,不知怎的,忽儿落下老泪来。

第陆贰章 人本善

“爷莫见怪,窗门一开,他就迎风流泪,是吃酒吃的。”秦兴见怪不怪,边嘀咕解释,边捧起那碗面条子“滋溜”又是一口。

“这酒哪里得的,闻着倒厚味香醇。”舜钰盯着酒罐不放,秦兴随望去,绽开笑道:“今是个稀奇日子,半个时辰前,三爷才来略坐坐,送了这坛好酒,前脚刚走,可巧表少爷你又来了。”

秦砚昭来过,他来作甚?舜钰心中惊疑不定,抿着嘴默半晌,从袖笼里掏出百钱递给秦兴:“好酒需配好菜,吃了才尽兴,我难得来你家一趟,你去菜市口转转,方来时看有卖熟食的小贩,专做熏肠子、烧鸡、炖的喷香的猪头肉,你去各买些回来,慢慢下酒吃。”又吩咐梅逊同他一道去。

秦兴听得嘴里发馋,忙放下面碗,接过钱数过,站起与梅逊勾肩搭背,嘻嘻闹闹走了。

房里顿时安静下来,除晚风从窗棂吹过,烛火将熄未熄。

舜钰突然抬头定定看向秦柱,却见秦柱不知何时,亦在专注看她。

”你可见过我?或还记得我?“舜钰似不经意问,拿手挥去一只从眼前过的蚊子,还未入夏,这房里已闷热难当。

”见过也记得!“秦柱艰难得开口,喝酒把嗓子喝坏了,声音如砂纸刮磨过人的耳膜。

舜钰看着他不说话,那年初相遇,她被秦仲抱上马车,或后来话离别时,车夫秦柱一直坐在车前,紧勒缰绳,黑红脸膛神采奕奕,是个老实精壮的汉子,怎五年弹指一挥间,他却沟壑满面,神色沧桑,竟老得不成态。

”你放心,我对二老爷发过誓,绝计不会吐一个字。“秦柱握住酒罐颈,提起倒了半盏,香味愈发浓烈,他却不喝,只低头盯看。

舜钰叹了口气:“当初我让你出京城去,走的愈远愈好,若听一句,何以至现在这副模样。”

“我没手艺,只会赶车,我受得背井离乡的罪,可娃不行。”他说的极慢:“兴儿那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娃娃,娘过世的早,整日里大小病不断,若不是待在秦府里,若没有二老爷相助,这娃只怕活不到今日,他是我的命根子!“竟是说不下去,全是不得已的苦衷。

“李嬷嬷回来了!此次比不得往年,她是见过我的,若得大夫人相助!”舜钰蹙眉,平静问他:“以秦兴的命相胁,探你当年真相,你打算如何?”

等了半晌,秦柱把酒一饮而尽,又倒一盏,舌头沾了酒气,讲话似乎更艰难:“我听你的。”

“听我的?””舜钰五味杂阵的弯了唇,她戾气潮生,满心纷乱,脸庞平静无以维持,可又哭不出来,只得笑了。

“五年前我给你条生路,你不走,今我只能命你死了!”她笑的薄凉如水,眼里沉沉隐痛:“没法子的事,大夫人手段狠毒,对秦兴怎会手软,你不得不从,那时不止我、二老爷、二夫人、三爷、翦云都不得好活。你为个哑仆都颓唐如此,到时你又何以自处?秦兴又会怎么看你?”

秦柱沉默,颤抖的手又端起酒盏,吃了,再斟上,忽儿醉意熏染的问:“你能帮我照顾好兴儿么?直到他娶妻生子。”

舜钰攥紧拳头,颌首诺道:”自入秦府后,我一直把秦兴带至身边,宽容相待。他日我若荣华,定不缺他富贵,我若败走麦城,必保他平安避祸。天地为证,性命为誓,你毋庸担心。“

恰此时听得门外,秦兴与梅逊你追我赶的斗嘴渐近,门噶吱一声用力打开,两人额颊汗涔涔的,却挡不住快乐欢颜,少年不知愁滋味,甚好。

秦柱昏浊老眼随着秦兴走动而动,咧着嘴涩涩地,也笑了:“好!”

秦兴把油纸包小心拆开,看看舜钰,朝自个爹小声埋怨:”主子还在哩,你不陪他讲话,怎自顾自的就喝上啦?“

见秦柱红着面皮,一脸慈爱相地只把他看,遂无奈地抹把脸,转头朝舜钰陪笑:”爷莫怪我爹,他年纪大了,吃酒又成瘾,并无半点不尊之意。“

舜钰嗯了声,拈块熏肠放进嘴里,很香却食不知味,拿过个酒盏让秦兴给倒满,要陪他爹吃一口。

秦柱却不肯,把酒罐当宝般抱在怀里,谁也不给碰,秦兴生气了,趴他身上去夺,父子乱成一团。

看着热闹,又让人感觉凄凉。

舜钰不忍再睹,撩袍子起身,抿着唇道:“你们莫争了,酒不吃也罢,窗外阴暗暗的,怕是会落雨,我同梅逊得赶紧回去。”

秦兴忙起身站起,要亲自送他俩回府,舜钰摆手拒绝,替他整整衣襟,微笑道:”你爹是好人,别和他吵嘴,多与他说说话,过几日你宿进国子监,就难同他再见面了。”

秦兴乖觉地点头答应,舜钰再瞅秦柱一眼,唇蠕了蠕,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朝门外走,梅逊扯了只滴油的烧鸡腿,被秦兴打了一拳,用牙咬着,直朝主子追去。

才回至玄机院,进西厢房,就见秦砚宏腿翘在桌上,一脸等的要睡去的模样。

肖嬷嬷迎上笑问:“宏哥儿在这苦等两个时辰,你这是去哪了才回?”

“出去四处遛遛,买些纸墨。”话音未落,砚宏已精神抖擞的到舜钰跟前,一把揽住他的肩头,满脸亲昵:“入学国子监,身阶高了,就看不起我是不是?枉我日日盼你回来,你想不着去寻我,我便来找你,瞧瞧,哪个女子都没这样让我上心过。”

手一用力,脸就凑舜钰愈近,看得仔细,那耳垂及颈子,色白粉粉的直荡进衣襟里,一缕清香悄悄溢散。

心中莫名怪怪的,未及多想,却被肖嬷嬷把两人拉开来,听她在说:”老爷夫人最见不得哥俩搂搂抱抱,拉拉扯扯的,怕旁人看到说没规矩,哥儿几个可要检点些。“

这个不长眼的老奴!砚宏的脸色瞬间暗沉,舜钰趁他不察,使劲推了他个趔趄,撇撇嘴儿道:”少在我这里讨好卖乖,今刚回府,已听够你的风流韵事,你忙着呢,我哪敢去叨扰你。“

说着随身在桌前坐下,砚宏嘿嘿笑着跟过去,桃花眼潋滟微波,只笑:“你人缘倒好,谁都乐意把事讲你听哩。”

“谁让你招摇过市的嚣张,不让人知道都难。”舜钰瞟他一眼:“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女孩儿入了你的眼?”

第陆叁章 迷雾笼

砚宏笑如朗月:“那小闺女同我是天降的缘份。”说半句偏又把嘴角一噙,端起态不语,只待人求他说,满面春风不散。

舜钰并无听的心意,你不说我也不想问,遂捞了本桌案上的《全注诗韵》,欲翻开来看。

砚宏见此状,伸长手一把将书夺下,言语很是悻悻:“表弟怎如此无趣?我待你十足亲近,却觉你总刻意疏远,实在伤人心。”

舜钰听这话微愣,遂莞尔浅笑:“我本就生得冷情冷性,不擅逼迫人的。你若想说,我自然认真听着。”

砚宏这才转怨为喜,搬围椅坐近她,乐滋滋神态:“上月一日晚,凉风正好,我打马下潘家桥,绕道从保庆街回府,路过那新开张的药局,一个红裳小闺女恰端着盆朝外把水泼,可溅我一身湿,原是要发怒,哪想那小闺女却不慌不怕,拎着盆还噗嗤笑呢。你不晓得她多俊,柳眉晕杀带媚,明眸流盼横波,粉浓香腮胭脂嘴儿!”

“好啦!晓得她十分美貌就是了,你往下说。”舜钰开口打断,这人读书不成器,吟风弄月倒是张嘴就来。

砚宏啧下声,意犹未尽道:“我下马欲理论,被掌柜请进店里吃茶,他那小闺女拿出件素白罗袍,请我换下脏污衣裳,可巧恰合一身,过两三日我又去,她把洗得透香的衣裳还我,还附赠个精致小荷包陪罪,自那后,每打桥过,只要你朝药局看,她总抿着嘴站或坐门槛边,瞧你眼溜过去,反而一扭腰就躲进门里,实在与旁的女子不同。”

摇头笑叹,继续道:“后来我寻个药方去抓药,掌柜不在,她让我在隔间坐等,一会进来,从帕子里抖出些莲子来,说是打南边新到的货,递给我一个尝鲜。我见莲子里还嵌根碧绿芯,就问她为何不去芯?你晓得她如何答的?”

“我哪里会知道?”舜钰其实已猜**不离十,却不点破。

“那小闺女红着脸答:奴家名唤莲紫,正欲使你知,我的苦心呢。”砚宏拍手赞叹:“你说可是个聪明伶俐的妙人!怎能不让人喜爱!”

见舜钰凝神静听,并不言语,忍不得又把与那小闺女情趣轶事唠叨个不住。

”你同她还是退而远之吧。”舜钰神情冷肃说道,砚宏一怔,疑惑看他:“表弟为何这般说?”

“吾朝民风并不开放,未婚配女子皆深锁阁楼,翦云是,绾晴亦是,甚那各房庶出的女儿,无事何曾出过府。”舜钰道:“那女子的父亲能开药局必家道殷厚,想也是知礼懂规的商贾,怎会允许自个闺女堂前抛头露面?更况如妓楼青娘般,立门槛内外招惹男子?你方说的那些男女风月、调笑言辞艳而不雅,直谓低俗,断不是端庄女儿家口中能出。此事想来只觉蹊跷,你当小心才是。“

砚宏正与莲紫情热至深处,忠言逆耳哪听得进,神情颇不以为然:”小小药局之女岂能与贵门大府相提并论,商贾人家精于交往买卖,倒把繁文缛节看得清淡,与父亲生意往来的,亦不乏女商当道。更况她堂前门外皆只在瞧我,说那些话是为讨我欢心,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表哥说来也是见过世面,常在京城烟粉之地行走的,怎现却被蒙蔽双眼?“舜钰淡道:”良家女孩儿与艳门浪荡女,你若仔细分辨,应看得比我透彻才是。“

砚宏听得脸一沉,心中不受用,便冷笑:”我自然看得十分清,倒不用表弟枉费心思教导我,你个书呆,只会埋头苦读孔孟圣贤书,哪懂甚么男女之情。”

舜钰抿抿唇,还欲同他说些道理,但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砚宏再听不进去,连道别的话都懒得说,起身气唬唬的走了。

肖嬷嬷在旁听得**分去,瞧着舜钰脸色也不好,笑着开解道:“宏哥儿秉性风流,新鲜劲一过,你不劝他,他也多半自弃,更况他就算同那女孩儿难分难舍,也过不去三老爷即三夫人那关,你何苦与他置气。”

舜钰笑着摇头,肖嬷嬷并不知她心所忧,若是无周海一事,她自不会有此番劝解,而现今不同,在国子监里,陆续耳闻刑部尚书周忱的为人作派,是个赶尽杀绝的狠角色。

方听过砚宏一番描述,总觉哪里有苦怪,但愿是她思虑过重吧!

此事压下,舜钰又去给刘氏请安,才进得屋内,但见刘氏坐于短榻上,笑容满面的招呼她至跟前来。

舜钰沿榻边而坐,刘氏即迫不及待问:”听说你今去翦云房里一趟,可是说过什么?这阵子她茶不思饭不想,病体怏怏的,晚时忽儿梳妆利落的来问候,还陪我用了晚膳,又吃过半碗燕窝粥,虽仍瘦弱,精神却好了许多。“

听得此言,舜钰心里轻快,微笑道:”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的心结为我所系,势必也需我亲自去解,看来她已想透彻,知与我再无可能,终是放下了。“

”你可是将自个事讲与她听“刘氏惊疑,听得她摇头说不曾,方松了口气。

遂让她把国子监内生活及学习作息详说一遍,听得各方顺利,这才放心许多,想想又问:”你去国子监可有遇到那名唤傅衡的哥儿?“

舜钰颌首回她:”说来也是缘份,我同傅衡竟在同一斋舍住宿,他样貌周整,做事有礼谦和,性子宽宏大度,在监中人缘颇好,倒不是纨绔风流子弟,是个举监,预备参加明年春闱会试。“

看刘氏听得满意,她沉吟又说:”傅衡会试曾落第,我看过他所做文章,只怕春闱一试或许平平,想他仕途青云或有番大作为未可得知。最不济的或许只是个**品类小官。“

听到这,刘氏面色已渐不好看,冷笑道:”我可说的没错,若是这傅衡万般的好,大夫人怎会舍得与翦云,而不给晴姐儿呢?可真是别致的心思。“

”傅衡虽仕途有限,却品性端方,听闻他家中双亲琴瑟和鸣,并无纳妾之习,想来也极好。“舜钰谨慎言之:”人无完人,总是有得有失,就看择其哪面。“

刘氏听此,瞬间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第陆肆章 女儿娇(二更,求票票啦)

黄昏日落,沈府。

沈泽棠脱去一身公服,由着丫鬟莺歌伺候着,换上玄色团花绸缎直裰,也不让侍卫随跟,径自出了栖桐院,直朝沈老夫人的福善堂而去。

过东西穿堂,是处紧闭的乌油仪门,他轻叩古青绿蝴蝶兽面门钹,两个看守小厮忙“吱扭”把门敞开,跨过槛是处大院落,入目几株樟松钻天葱笼,掩半割池绿,一只毛绒白猫趴卧沿边,盯着锦鲤欢腾红影打盹。

老夫人武门出身,喜绿植劲直刚硬,不爱柔花软柳妩媚,年岁大后礼佛诵经,廊前新栽了菩提树幼苗,细细瘦瘦迎风轻摆。

沈泽棠忽想起椿树胡同那处废宅,种有几株菩提树,已婆娑结子,倒可移来这里应景。

垂带踏垛上坐着几个本房丫鬟,见他来了,忙迎上引领去耳房,已有人先去回话,沈二爷来了。

远就听有女孩儿稍嫌娇嫩的诵读声,磕磕绊绊的,背上句,下句就想不起来。

便有老妇粗着声吓唬:“再想想,爹爹晓得你背成这样,可要打屁股。”

“母亲又拿我吓她。”沈泽棠进得房内,神情温和又无奈。

沈老夫人被抓个正着,却也不恼,倒笑了,她端坐黄花梨罗汉榻,怀里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姐,面前搁一张长方桌,摊着本《声律启蒙》。

靠窗供桌上奉着香火,不是檀香,很清淡的味儿,却颇能舒筋缓神,沈泽棠便在靠近的剔红短榻坐下,丫鬟捧来热茶,摆他手边荷叶六足香几上。

不着急吃,只揉起眉宇间,有些疲累,唇边依旧含一抹淡笑。

“荔荔去给爹爹行个礼去。”沈老夫人嘱咐怀里的姐儿,却不肯,被先前祖母的话吓着了,惧不会背书,怕爹爹责骂,直把头往她怀里钻。

沈泽棠从袖里掏出枝点翠莲花簪子,朝女儿招手,和善笑道:“你过来,这个给你。”

荔荔**岁年纪,已开始爱美,瞧着簪子精致,顿时忘了怕,滑下榻便朝爹爹跟前去。

抬手替她插入鬓间,小丫头往后退几步,怯生生的问:“爹爹好不好看?”

那眉眼鼻唇,隐隐有些他的样子,却哪哪更像她的娘亲。

平日里忙于公事极少回府,得于见她更少,父女倒底生疏了。

“好看!“沈泽棠颌首,语气愈发柔和道:”你书里哪处背不熟,我来教你,一下就会。“

”你爹爹可是大学士,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荔荔还不快点。“沈老夫人见小丫头犹豫不动,有些着急,索性命立旁的奶娘把书递到儿子手里去。

沈泽棠翻至第一页,看看,抬头问她:”我们来对书里对子,云对雨,那雪对什么?“

这是书册开章第一句,荔荔自然会,声大了些:”风。“

又问了来对往、密对稀,杨花对桂叶等对子,前头还算流利,后头渐答吃力了,索性阖上书不再问,想了想才道:“答得很好,先生可有出字,让你模仿着对?“

见女儿点头答有,遂顺话道:“我出个题为‘风清’,你试着对对看。”

荔荔有些紧张,悄悄把手背身后攥着,歪着头半晌,才舔着嘴唇说:“烟微!”

一直竖耳倾听的沈老夫人,见儿子静默无语,急得心突突的,猛拍着腿道:“沈二,荔荔倒底答的对否?”

沈泽棠瞥瞥她不答,只耐心朝女儿道:“我出风清,你对烟微,虽平仄不对,但词性、词位、及词构都对上,很不错。你把平日里背的诗韵格律再想想,看可能对上。”

荔荔得了鼓励,心里不慌了,为讨爹爹赏赞,使劲的想,过会嚅嚅说:“爹爹,月朗二字可好?”

“嗯,对上了!”沈泽棠眉眼温润笑,再缓声提点她怎么背诗韵格律更容易。

荔荔小孩心性,瞧着爹爹和蔼,就想与他亲近,没会儿已倚在沈泽棠怀里,乖乖听着。

天色沉暮,丫鬟进来掌灯,沈老夫人命奶娘领她下去吃油酥点心。

待房中无人,沈泽棠起身坐至老夫人榻沿边椅上,吃口茶,才略蹙眉开口道:”荔荔慧根一般,灵性亦不够,况是个女孩儿,不必迫着她读书罢,寻些她愿意做的事即可。“

”我这不是想着你学识渊博,她娘梦笙往昔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怎能让荔荔!“她看着沈二的眼神忽儿黯沉,一时说不下去,半晌才叹口气:”过去也有八年了,你何时才能放下。“

”母亲想多了。“沈泽棠不动声色的浅淡一笑:”我并不是个多情之人,否则那年怎会放她离开。“

沈老夫人瞧着自个儿子身材清梧,端端谦和的相貌,如此俊朗儒雅的男子,怎会有人狠心将他弃下呢!

梦笙,我待你可比亲闺女还疼。三分气四分憾五分对往事不能回首,终从心头隐忍泯去,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默了默,把佛珠颗颗拨动一圈,才开口道:“你有一月未曾归府,我也没得空问你,数日前梁国公夫人来寻我抹牌,说起满京城都在传,你钟情与兵部右侍郎夏大人的女儿,听闻名唤夏嫱的,可是真的?“

”满京城?有些浮夸了。“沈泽棠摇摇头,见母亲双目瞪圆,噙起嘴角道:“不是真的。”

沈老夫人抚着胸口:“若真如此可就糟了,那姑娘是入了太子妃名册的,你可不能胡来。”

想想又觉得自个糊涂,自个儿子当娘的还不晓么,沈二心思缜密如网,怎会惹下这种错情。

终是叹息一声:”岁月不留人,看来我真是老了!“

又朝沈泽棠缓缓说:”还有慈云庵里那个梦清道姑,前阵我去祠堂诵经,略去她那里坐坐,吃茶间歇聊起,她姐姐梦笙即已不在了,我们还留她在家庙中,总觉诸多不妥。反正她是带发修行,若愿意不如还俗,本就年纪轻,样貌又出众,寻个好人家嫁了未尝不可。若不肯,不如送她去兴隆或通教寺,鸡鸣寺也可,皆是百年古刹,佛音旺盛,是清修戒省的好去处。你看如何?“

沈泽棠未答,只问:”她如何说的?“

”她倒没有不肯,也没有肯。“沈老夫人道:”只说随沈二你安排就是,她都愿意的。“

第陆伍章 无情人

沈泽棠从福善堂出来时,已是新月初上,他背着手沿着大青石板径一路向西,过月洞门,但见左侧墨竹森森,右侧春花烂漫,中央夹一条石子漫路,逶迤进竹林深处。

佛门清幽之地,也就三两小道姑或看门婆子在这里值夜。

现晚了更无甚人迹,月华如练,透过密叶和疏枝,筛落一地参差斑驳。

待走百步即可见一所小巧庵堂,沿石矶列级而上,楣悬一匾,书”慈云庵“三个大字,门半虚半掩着,显见有人造访。

沈泽棠微迟疑,却还是推门而入,穿廊,直朝三楹佛堂而去,近厅堂时,已听有嘀嘀咕咕说话,及嬉笑声入耳。

他深眸微睐,望见奶娘带着荔荔,同个道姑打扮的女子,站在佛堂门槛前。

大抵听有脚步声,那三人也朝他望来,道姑渐站直身子,唇紧抿,神色十分淡漠;奶娘却慌张迎来行礼,荔荔喜滋滋的跑至沈泽棠身边,小手攥握他的衣袖,仰着同道姑有几分像的小脸,天真问:”爹爹也是来看小姨么?“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皆变了变,小丫头兀自不知,又把手里的雪花猪油糕举高给爹爹看:”小姨不肯吃,可我觉得很甜呢。”

“二爷,我带小姐回去!“奶娘战战兢兢近前来,欲将荔荔拉走,沈泽棠一个眼神,唬得她忙把伸出的手缩回去。

沈泽棠复看向荔荔,抚她有些散开的鬓发,语气很和善:“出家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她不是你的小姨,你可叫她梦清姑姑。“

看小丫头懵懂迷糊的眼神,他不再解释,微蹙眉,眸光幽黯流转,看向奶娘,严厉道:”天色已晚,你带小姐回去歇息,若再听她提小姨二字,你知该如何惩处。“

奶娘委委应承,手脚都有些打颤了,牵起荔荔的手,告退着匆忙忙先行离去。

“沈二爷这是何必,为难个孩子。”直到离去的人影不见,道姑梦清冷冷丢下一句,佛尘甩晃,已转身先行跨进佛堂里。

沈泽棠略站了站,这才入佛堂,在佛龛前拜过上香,又跪坐苍青绫锦蒲团之上,诵了经文,方站起,由小道姑引领至一扇镶如意菱花窗格的小门,进得内室,在短榻端坐会儿,那小道姑奉了茶来,不吭一声地重又悄悄退下。

他仍旧沉默的吃茶,倒是梦清实忍不住,笑得意味深长:”沈二爷今来为哪般,是把我请去兴隆寺,还是通教寺?“

话未落,脸面已肃穆:”我在这家庵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礼佛,为你们沈府祈福颂德,何错之有要驱我走?再者荔荔亲娘离去时,托我照应这可怜的丫头,我更不能往旁处去。“

”你是出家人,若不能做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便是对佛法亵渎,亦我所不能容。”

沈泽棠嗓音低沉微斥:“如若你一意孤行,倒不如就此还俗罢!饶是这般,你让荔荔唤你小姨,我愿默许,否则,断不允可。”

那句“倒不如就此还俗罢!”梦清眼睛蓦得闪亮,却听得他说“你让荔荔唤你小姨,我愿默许“,眸光倏得燃成灰烬。

这男人实在冷情的很呢,看他温润若玉似的,其实真是坏透了,瞧他说的简单两句话儿,就可让人又生又死的。

梦清嘲笑了一脸:”我知晓你为何赶我走,不就是夏家新夫人要领进门么?你放心,我一出家人,吃斋诵经,怎会无事去她跟前碍眼。”

沈泽棠放下茶碗,稍顷后,平静的看她:”你即自诩出家人,我倒有一事需你相帮。”

“沈二爷通天的韬略,我哪有那个本事帮你。”

无视她话里的讥讽之意,沈泽棠依旧面不改色:“朝堂中党派倾轧,我无辜牵扯其中。所谓情定夏府之女一事实是有人故意散布。”

”倒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使梦笙在云南之地忽又出现,昊王会布置兵民亲眼所历,并得口口相传,她即生还,我定誓要寻她,到那时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现只缺一个同梦笙长得极像的女子,思来索去,唯有你,最像。“

他顿了顿,说的云淡风轻:”等太子娶妃后,此事即算尘埃落定,你意下如何?“

梦清算是听明白了。这男人今晚是来求她的呢,怎处处却被他逼迫,迫得她神魂惶惶的,怕死被他赶出门去。

“不如同沈二爷打个商量,”她咬牙切齿的笑:“我索性还俗罢了,明你就同皇上禀,梦笙已回来了,我愿以她的名号活过下半辈子。”此话听着是气话,她莫名其妙却由生期盼,盼他为着前程仕途,就愿意将就一下,其实她比起姐姐,又能差到哪里去。

她发现自已又错了,眼见着沈二爷瞬间惊愕,又沉敛起的清雅容颜,他眸光犀利隐着怒意。

“此事你权当我没提起过。”他冷冷丢下一句,站起甩袖便朝门外而去。

沈泽棠一脚已跨出门槛,听得身后有话传来:“我同你玩笑的,我只有一个请求,此事过了,你让我还待这慈云庵吧!外头终是不惯。”还是哭了,有破碎的哽咽声。

他宽厚高大的背影顿了顿,不曾回头,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去前门,有马车等候,我的侍卫会一路护送你至藩王府,到那里一切听王爷安非行事即可。”

佛堂昏灯摇晃,隔壁屋里,小道姑敲的木鱼,声声凄冷。

梦清抬起湿润的眼,门外不知何时,起了浓浓夜雾,月儿朦胧,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舜钰一早回国子监,过太学门,巧着偶遇刘海桥,他穿蓝襟月白布罗袍,虽身型精瘦,却挺直腰板,走得昂首挺胸。

与唐冠甫打架斗殴一事已出示公告,惩处可算不轻,罚那么多俸禄,又大丢宿儒颜面。至少,看他一路走,无论是监生或教官,背后指指戳戳之辈不少。

“先生早!”舜钰上前恭敬行礼,此事皆由她起,愈想愈过意不去,言行间皆显歉疚!

“此事与你无干!”那刘海桥似看透她心思,手一挥,面容端肃,冷着声道:“稍会上课,我要检查你的字,若再无长进,依旧要打板子。”

这老儿舜钰咬咬嘴唇,把那歉疚的思绪,瞬间丢到爪哇国去了!

第陆陆章 争锋者

正义堂入了位新人。

这国子监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监生,实在不稀奇。

只是如有一个大有来头的监生,拦你的去路,说了一番让你不敢置信的话,任谁都淡定不下来。

冯舜钰亦如是。

晌午的春阳当照,正从此人背后洋洋洒洒斜射过来,忽明忽暗的光影,映的翩翩俊郎青年,如踩祥云的神仙下凡。

反观她,仰着颈,被光线刺的双目难睁,强忍酸涩之意,眯觑着看他,有些狼狈。

第一回合,舜钰没找到适宜的站位,输。

但听他悠哉游哉的那番话:“我入国子监正义堂,即同宋祭酒打个商量,如若一月半后那场全监季考,能拔得头筹,就可破格入中级修道或诚心二堂。宋祭酒同我说,此番话还曾与冯舜钰监生允诺过,故做下决定,季考后我俩按成绩优等,只取分数高的一人。望你周知。”

他看着舜钰傻呆呆的俏脸蛋,笑眯眯往她心口再扎一箭:“不妨同你说,我入监翰林大考,成绩优等。听闻给你的列四等,友情提醒你,莫拼得伤脑伤身的苦,顺其自然为最好。”

他方有备而来,言语论证皆全,反观她,确实无实锤辩驳。

第二回合,舜钰没对等的实力,输。

不甘心的攥拳头抗议:“你即成绩二等,作何来正义堂同我抢地盘?”

“唉!”他叹得如清风明月般空幽,忽儿俯下身来,与舜钰的脸近得要呼吸缠搅:“我是崔忠献,高丽人,国子监学规有令,凡不是本朝籍贯,强命从初级三堂学起,其实我也有很多无奈。”

说话间,还不忘将舜钰黏在朱唇上的一缕柔软散发,温柔地捋到耳根后。

舜钰心怦怦乱跳,不自主朝后蹬蹬退了两步,莫名其妙的小脸还一红,肇事者笑容起了玩味。

第三回合,舜钰生生被调戏还没反抗,输。

“崔忠献!”背后有人适时喊他,嗓音略带暗哑,却十分硬朗粗犷。

崔忠献转半身回头,舜钰顺着他侧转的弧度看,十数步外,有三人并肩站朝她望来,同斋宿的冯双林、阿谀奉承的孙步岩,还有盥洗房偶遇的徐蓝,徐蓝显见也认出他,微皱了皱浓黑的眉。

“走了!”他惯常握着那柄青铜剑,率先动步,转身间青衫扭出褶皱的痕迹,掩不住坚硬如铁的胸膛贲起。

她看得有些不能自已。

“在想什么?都入了神!”狐狸般凉凉的声音在耳边探问,却也把舜钰惊得还了魂。

脸色发白的看向崔忠献,崔忠献依旧笑眯眯的,可眼神出其的锐利,似一下子穿透她诡谲的心思。

“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舜钰莫名的哑了嗓子,勉力讲的清晰:“我翰林大考一时失手,季考定当万分谨慎,不妨也友情提醒崔生,兔死谁手还未可知,轻敌亦是大忌。”个高丽棒子!

“小书生!”崔忠献倒不恼,反觉有趣般戏谑,抬手揉揉舜钰头上绾巾,不慎弄散了些发,遂弯弯唇,再不逗他,朝那三人走的方向追去。

第四回合,舜钰没气势,没群众基础,没精气神,完败。

她扶着廊柱,慢慢坐在竹椅上,心头突突的猛跳,也不知自个怎么了,方才看着徐蓝,莫名的胸前某处隐隐发胀,作烫,浑身骨头又酸又软,使不上劲来。

竟恨不能去将徐蓝搂住!怎会由生如此龌龊的念头。

舜钰额上瞬间密密覆起一层冷汗。

”凤九在这里做什么?“有人扯着嗓门唤她,不禁抬头顺声望去。却是傅衡和几同窗有说有笑从此间路过,见舜钰呆坐在此,近前招呼,眼神有些奇怪的看她:”你怎脸红通通的?“

”刚走了不少路,热的,在这歇息会。“舜钰拍着衣衫站起来,先前的症状忽儿没了,这身子与寻常无异状,仿若之前经历种种仅是场梦魇。

这委实太过古怪,她边走边思忖,脑里乱成一团麻。

傅衡眼睁睁看着凤九,从自个面前旁若无人的过。

他伸手想搭他的肩,想问他这几日,怎处处把他不放进眼里,即不冷淡,却也不亲热。

可还是为他表妹的事?这般一想,一迟疑,凤九已走得远了。

舜钰回到斋舍,空无一人。

她在床榻上怔怔坐了半晌,忽得起身,去将门窗阖紧,插上插鞘,再使劲推推,确定打不开才罢。

先把腰间的绵绦松了,将宽敞的衫顺衣襟剥落,再解开荼白的圆领小衣,现了缠成一道道的白布条儿,严严实实的包裹住起伏的曲线。

一圈一圈的徐徐展卷,终至尽头,显了如玉的长颈,削薄的柔肩,精致的美人骨,再往下,便是那终日藏匿的女儿娇物。颤颤现出原形,忒是可怜啊,本就肤白细腻,此时勒得全是红淤,触目惊心的很。

自初次葵水来后,她不曾再来过,可这一点不妨碍青春肆意的绽放。

舜钰从床下暗格抽出面铜镜来,把胸前上下环照,寻那火灼烧烫处,还真被她瞧出端倪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右胸乳上竟添了枚绿豆大小的红渍,像极小姐丫鬟淘漉胭脂膏子时,轻溅上去的一点。

鲜润润的殷红。

她忆着某次缠布条子时,好似瞟过一眼,却以为只是不小心指甲刮蹭破了肌肤,过几日便消褪。

而现细细打量,那点红竟如朵初长成的花骨朵,悄悄抽蕊展瓣,已开一瓣,莫明就看的满目妖娆。

用指尖去轻按,那花竟如活了般轻蠕,一股陌生且奇怪的感觉如潮汐袭涌,又悄然朝下腹弥漫,浑身隐约炽热,一阵酥麻入骨。

吓得忙缩回指尖,不敢再去轻易触碰。

半晌后,紊乱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胛背洇出的汗水,湿湿凉凉的发冷。

舜钰用棉巾小心的擦拭身子,一颗心如坠深渊谷底。

此物到底何时沾染上她的身体?

这怪异蒸腾的感觉实另人后怕。

舜钰前一世里经过人事,自然明白男女情动时的焦灼渴念。

可那会儿,她身子上何曾绽放过如此妖花。

第陆柒章 上经课

崔忠献虽是高丽人,却是高丽国惠文王的皇后、所生第三子,藩王朱颐宠妃的亲弟,自幼以质子身份,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中,魏国公常燕衡亦是个狠角色,连太后也礼让他三分。

更况他那翰林大考成绩优等的名次。

这一长串的名头,就连以才学论资排辈的国子监,都得给他留一席之地,于是也就几日功夫,他便声名鹤起,正义堂里不乏孙步岩者,对其恭言尾随,甚或唐冠甫等学正对他亦是褒奖赞溢。

就偏有人不屑这个,譬如冯舜钰,譬如学正刘海桥。

这日正义堂里课习安排,先核查临摹仿写的六百字书法,再背书。

崔忠献轮于舜钰之前,刘海桥端严肃穆的细看,未说什么,只个别字上画了红圈,复交还于他,算过了。

再接过舜钰的,却把眉头攒起,一会冷冷咳嗽一声,一会端盏吃口茶,一会又把竹木小板拿起放下,简直唬得人心头突突的跳。

半晌才不甚满意道:“比前日好了些许,也就些许而已,还得勤加苦练,不可懈怠,每日再增一百字。”

舜钰暗吁口气,忙接过字簿,躬身谢过,恰听刘海桥低声道:“季考给我好好的考,不许输给高丽棒子。”仅二人听见。

舜钰怔了怔,难不成她与崔忠献的升堂之争,已人尽皆知了么。

抬头却见他颜面依旧不苟言笑,还不耐烦的挥手让她走开,忙诺个“是”,有些讪讪。

转身即咬牙腹诽,哪还需刘学正给她鼓劲呢,想起升中级堂后,就可从他魔掌中逃出生天,浑身便是满满使不完劲。

看这日日不断的加码让她练字,真不是人人能受的,就她,早已是生无可恋。

待堂中监生的书法皆批审过,已去一个时辰。

刘学正起身来至后堂,今主背五经,捧起《诗经》让众人与其逐句诵习。

却见崔忠献站起,满面诚恳问:“学生生于高丽,长在吾朝,就论做学问,仍有一处不明,可否请先生指教。”众监生鸦雀无声。

刘海桥虽是个循规蹈矩的宿儒,平日里却多嘱咐,学问学问,即学又问,方得真知。

自是不吝他问,崔忠献道:“四书五经在坐监生早已会背,作何还日日反复诵习?不如隔日一次,把余的时间用来讲书制艺,岂不更为好些?”

刘海桥放下书册,拈髯道:“《论语学而》开宗明义便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固重要,‘时习’却为根本。学最易,却更易忘却,反复诵读,博闻强记,才能精捏字句结构,虚实次序,起转节奏,方达‘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境界,一旦解文深意,读旁的文章时必能触类旁通,始为八股制艺之基础,终应衬孔子所教“温故而知新”之言。你可理解?“

众人听得诚服,崔忠献答曰明白,重坐下不再提。

刘海桥沉吟会,难得笑问:“我听闻如今儿童读书开蒙很早,尔等龆年时都在家中作甚?择诗词曲赋答皆可,不许白话。”

先点的王桂,王桂挠挠头,想想羞赦道:“锄和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众嗤嗤的哄笑。

刘海桥沉下脸呵斥:“农家子弟,幼时在田间帮种,自食其力,你等有何可笑的?”

无人敢再取闹,陆续提请答题,有说“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有道“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的,还有说“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更有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惹得众生摒笑,刘学正倒未嗔怒,只清咳了一嗓子。

提崔忠献来答,他站起,神色淡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一时众人肃然起敬。

他却又忽笑说:“我倒羡慕你们小儿无赖,我过得实在无趣。”话中倒有几分自嘲意味。

刘海桥不予置评,又点舜钰。

舜钰站起答:“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倏得说不下去,抿着唇坐下。

前一世里,这是最后一次,父亲带着母亲及兄姐与她,去老宅游耍,虽时不时父兄因公务聚少离多,但总会想尽办法,一家子聚一起,兄姐晓得她爱看斗蟋蟀,总会寻尽心思帮她去捉往事实不堪回首。

幸得刘海桥不再接问下去,言归正转继续诵习诗经。

稍刻后,“之乎者也”的背读声声,从窗棂门缝散荡而出,又随风飘远,井亭处浆洗衣裳的小妇,起身抬袖抹去额上汗滴,朝碧蓝天空发了一阵呆,再俯腰低头继续揉搓,不远处,膳夫正大斧用力的劈柴,已有一人垛高。

秦兴并未按舜钰交待的日子至国子监,倒是梅逊来了。

瞧他颓丧又紧张的模样,舜钰心一沉,有七八分晓得出了事。

遂把梅逊拉一旁细问,果不其然,听他道:“爷离府第二日,李嬷嬷即带四五大汉去了秦兴家,据说拷问约有二个时辰,把秦老爹的腿都打折了,才气汹汹的作罢。谁能想到,当晚秦老爹就上吊死了。秦兴气疯了,四处找着李嬷嬷要拼命。后来大夫人把他找去好生安抚,一切丧葬事宜皆由她过手打点。秦兴让我给爷捎话,等过了他爹的头七,就过来这边伺候。”

舜钰默了默问:“你可有探听李嬷嬷拷问的是什么,秦老爹可有招认?”

梅逊点头道:“私下给仆子曹运来塞了一吊吃酒钱,听他讲,李嬷嬷问的还是她孙子的破事,秦老爹醉熏熏的,只字未吭,拿银子办事,他没旁几个揍的凶,就朝秦老爹胸前捶了两下,哪想过那老儿竟连儿子也不要,连夜自尽了。”

顿了顿,他又凝重说:“爷可晓得,李嬷嬷也出事了!”

舜钰吃了一惊,神情大变,催问他出了何事。

梅逊禀道:“李嬷嬷在自个房里,被割了舌头,戳破耳鼓,现又瞎又聋的,已全是个废人。”

第陆捌章 悔当初(二更求票票啦)

庆禧堂。

孙氏正觑眼细看帐册,一边听桂嬷嬷报帐。碧菱站在她身侧,拿了红木雕花柄团扇,正轻缓摇着风。

窗外云阴压压的,落雨前,哪哪都闷着热。

忽帘子一掀,李嬷嬷萎萎缩缩的挪着步进来,嘴唇蠕蠕,立在墙角蔫头搭脑的。

孙氏似没看见她,忽把帐本甩在桂嬷嬷身上,叱道:“去年才支取百两纹银修缮祖家坟地,新起墓碑。今年又给我添一笔,你也算是秦府老人了,平日可是薄待你?让你变着法苛扣我?怎老都老了,连脸皮都不要了?”

桂嬷嬷满面通红,屈身从地上拾起帐册,含辱回话道:“奶奶不知,前两月祖家闹水涝,冲平两座坟,墓碑也栽倒,那边看园子的才捎信来,说请得还是往年的修匠,缮修费已是按最低的给。”

孙氏冷笑道:“说的动听,怎旁人的坟都无事,就我们家的给冲了倒了?你同守园子的说,我没钱给他,一个钱也没有,让他自个给修了,否则清明时老太爷回去不高兴,我就拉那厮去见官,告他个伙同他人贪污银两,看他有几个胆子与我较劲。”

桂嬷嬷看她横竖耍泼就是不给,一时也无办法,忍着气告辞去了。

孙氏这才像刚看到李嬷嬷,凛着脸朝碧菱睨说:“瞧瞧谁来了,我真是三催四请才把这祖宗请来了。还不给她看茶上座。”

碧菱正欲移步去斟茶,又听孙氏道:“方才在外打帘传话的丫头是哪个?”

“是雪樱。”碧菱退回原地儿。

“给我撵出去。”孙氏咬着牙嗔责:“什么人都往屋里放,我不如养只狗儿,见着恶人来且会得吠两声,还不用每月头,涎着脸问我讨例银子。”

李嬷嬷听得如针扎肉,两三步至孙氏腿前跪下,磕头如捣葱,只求道:“夫人饶命。”

“我还等着谁饶我的命呢。”孙氏气狠着脸骂:“你比我还本事,都能把人给逼死了。”

“夫人说的打一顿,让他晓得痛!”李嬷嬷吞吞吐吐辩解,她可是全照夫人支招来的,把秦柱打个半死,不肯说就警醒他,要把他那个小兔崽子秦兴的腿,也打折。

谁能晓得他就想不开,上吊了哩!

“你有胆再说一遍?”听着李嬷嬷嘟囔喊冤,孙氏柳眉倒竖,怒极反笑。

碧菱忙帮着斥道:“要死了!李嬷嬷好没良心,你那哑孙子关夫人什么事儿!无缘无故被你拖下水,现还被秦兴那小王八蛋要挟,出银子出力安葬他爹,我们夫人才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哩。趁现事情未闹大,你还是卷了包袱,爱回哪回哪去吧!”

李嬷嬷听得赶她走,悄瞅孙氏神色,是无回寰余地了。

她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暗默了默,心一横,抬起老脸耍赖道:“夫人帮我哪里是善心,你瞧着二房有儿子心里妒忌,指着我出头,去抓拿他们错处哩。现出了事,夫人倒一概不认了!要撵我走也可以,念我在秦府几十年,又被丢了孙子的份上,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我这就回去收拾妥当走了。否则我哪也不去,旁人问起来,我只说是夫人叫我这么做的,那仆子不也是夫人给的么!”

孙氏歪在榻上,用枣红绣团花的锦褥把身子裹的严严实实,她平日里最受不住热,这会倒冷得直打摆子。

各房女眷都来探望过,让她好生歇着,莫理那些闲言碎语,反坏了自个精神。

不管真情假意,那表面的功夫还是做的极圆滑的。

可一旦无人寂静时,她便把那日,李嬷嬷同自个胡搅蛮缠的场景,不停的回想琢磨,一点一点抠着细节处。

她怎么也想不通,怎当晚儿,那李嬷嬷就被弄成又聋又瞎的废人,是何人起的歹毒手段?

初听仆子急冲冲来报信,她还阿弥陀佛一声,恶人总有天来收。

哪曾想报官来衙役后,查来查去,倒查到她的身上,碧菱那贱蹄子,把那日她同李嬷嬷争执的话,一五一十皆说了出来。

这下可好,她走哪里,无论廊前还是窗下,那些个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婆子丫头,胆都肥壮了,三三两两,蝎蝎螫螫凑一堆,不晓得再搬弄着什么事非。

张口厉声训斥,倒也极快散开,只是那面上的神态,到底不如往日恭顺了。

她素来骄傲逞强,哪受得住这股子冤气,一怒之下,脑热头痛,眼乜鼻塞,竟是病来如山倒,下不得床。

阴盛阳缺,易招惹邪魔灵怪,便见有个女子坐在榻沿边,娇挺着隆隆的肚儿,眉眼笑的动人,侧身看着她说:“来见姐姐一面可真是难,你怎也不去老宅子探我一探,可是忘记去的路了,在东城观音寺旁的灯草王家胡同,面阔三间的就是,十分气派,好找的很。”

孙氏大骇,口舌搅缠道:“可是红绡?我无意害你,是你自个上吊死的。”

那女子抚抚肚儿,依旧在笑:“妄从前我俩那般好的姐妹情谊,你竟把我名又念错了,我是红翘啊姐姐,我这肚里的娃可是个男丁,大老爷盼得很呢。“

孙氏含糊着道:”那时我年轻气盛,与老爷成婚仅冒二年,哪受得住他对你那般的好,你又怀上子嗣,我也是没办法子事,事后我也后悔来着,现老爷一房一房的纳,我也看淡了,倒希望他能得个男丁,日后可养老送终。“

等了半晌见那女子沉吟不说话,又念道:”你可是来带我走的么?我随你去罢。“

语毕眼前突得一黑,再一亮,竟是睁开眼来,哪里有什么人在,房里孤零零的,就她一个,却是入了梦魇。

忽听得帘子响动,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以为是采嫣来伺候她吃药,心里头烦闷,有气无力道:“这药吃着无甚作用,让二叔来替我重写个药方子。”

却未听得采嫣回话,遂瞥眼望去,一怔,竟是大老爷秦良径直走了过来,在榻沿边蹙眉坐下。

孙氏再是要强,终究是个抑仗男人鼻息的女子,又身心俱疲着,顿显了软弱,流下泪来。

注:此篇对应第拾叁章,第拾玖章、第贰拾章等。

第陆玖章 温旧梦

秦良看着半倚靠背的孙氏,他已许久没这么仔细的,看过这个妇人了。

那张褪尽脂粉后,青白无血色的脸,长发凌乱披散于肩上,虽抬起手拢了拢,可他依旧看清了,那乌丝中一缕银亮,原来平日里梳着高髻,插满珠翠,竟是为遮掩那渐去的芳华。

“你现可有三十五年纪了?”秦良一恍神,脱口问出后,又有些懊悔,他并无恶意。

孙氏虽染恙,耳却不聋,沉默了会,萋萋地笑了:”老爷忘记我今年三十又二么。”

“哦!”秦良模棱两可地应了声,眼前却浮起那年,新娶她进门的情景,握紧嫩葱般的纤指,水灵灵的闺阁小姐,虽有些骄脾气,却也会眼波如水的看他,很快便有了身子,一个接一个生,却没有诞下男丁。

后父命不可违,他又纳了一房妾,名唤红翘,娇娇羞羞的,会如猫儿般,乖巧地往他怀里钻,雪天里会让他抱上老梅树,采了梅瓣酿酒,酿的那味道,喝得人面庞如胭脂醉。

这样柔媚的女子很讨人喜欢,他打心眼里疼她。

很快也有了身子,二弟是太医,把过脉说是男丁,他高兴坏了,男人么,总要后继有人,传宗接代的。

他却高兴的太早,孩子突然没了,红翘在那棵老梅树下,用白绢系个扣上吊死了。

没几日,他便拖家带口搬出了老宅,迁到这里。

一年又一年荏苒,他除公务外,得空也会至孙氏房里说说话,吃口茶,甚或就宿在她这一夜。

说不上亲热,也谈上冷漠,夫妻之间,平平淡淡地。

他纳妾也很有规律,两年会抬一个,房里有姿色的丫鬟若勾引他,也来者不拒。

他极想要个子嗣,因为曾经有过。

现却屡不可得,只怕日后也渐趋渺茫。

暗无声息地叹口气,他到底已至中年,近日渐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抬眼再凝神盯着孙氏那缕银丝,她才三十二,却原来这么憔悴。

“和我再一起很苦吧。”他突然淡淡道,孙氏一愣神儿,喉咙发干,涩涩地问:“我没听清呢,你再说一遍。”

有些话说一次便够,没听到或许更好。

秦良不愿说了,仅缓着声安慰她:“你只管好生养病,莫再胡思乱想,这次的事我来替你压下。“

孙氏不敢置信的看他,这数十年来,她做的任何事,无论好的,亦或坏的,他总冷冷地袖手旁观,不愿参乎半点进来,现在却说要帮她!

“我仕途数年,这点人脉关系还是有的。”他转而去眺一枝桃花从窗棂横过,语气微喃:“更况比起红翘的死,这又算的什么。”

孙氏脸色突然白透如纸,胸口剧烈的起伏再遮掩不住,双手揪紧锦褥,嘶哑着嗓子喊:”我听不懂,你说的再明白些。“

秦良站起身,外头有人来了,他已打算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此后这个家让二房来执事吧,你可以做些自已喜欢的事。“

也不待榻上的妇人回应,他整了整衣襟,抚平袖口褶皱,素来就是个仪容楚楚的人,背着手朝门前走,帘子适实掀开来,是个年轻的丫鬟,面生的很。

”老爷!“行个礼,娇声嫩语的唤一声,手里托着碗黑糊糊药汤,可她眼里,却一水清澈的多情。

”嗯!“他轻轻颌首,看出年轻女孩儿心思,唇角微弯起一弧,侧身出得门槛外,自去了。

舜钰携着梅逊匆匆至馔堂附近,四处寻着田荣,恰遇见掌馔杜严,喝令站住,在此鬼鬼祟祟的,所为何事。

舜钰也不躲闪,上前做一揖,直截了当道:“学生寻膳夫田荣。”指指梅逊:“这是他远房亲戚的邻居,从肃州来,让捎句话儿给他。”

杜严一怔,这监生好大的胆子,膳夫是谁想见就得见的么,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囚徒。

舜钰看透他的心思,索性坦荡荡道:“他是外头招募而来的,一直老实本份,出了事我自会一已承担。”

杜严绝不是能以善恶两界所能衡量的,在国子监数月里,她深察此人的险恶与无所不用及。

列于国子监七品官,掌管全监师生衣食住行等事务,却似乎对监生有着某种独特的恨意,尤擅于戏耍他们,戏他们懦弱,又恨他们懦弱,十足的矛盾。

舜钰知自个若扭扭捏捏、弯弯绕绕、或面露惧色哀恳,便是着了他的道,会被他施着法百般羞辱,倒不如壮着胆豁出去,幸取能豁出个柳暗花明来。

杜严本就面凶之相,此时眼里火花簇簇,直勾勾盯着她看。

舜钰似乎都能听到劈啪燃裂声,忽儿有些不确定,是否给自已走了一步危棋。

半晌,杜严突然偏头朝不远处看去,那儿正有个伙夫在水池边,摁着条摇头摆尾的胖青鱼,滋溜溜刮得指甲盖般的鱼鳞四处乱飞。

“你,去寻田荣过来。”他朝那伙夫喝了一嗓子。

伙夫朝这边看过来,满脸戾气,把手中青鱼往浅抱桶里一摔,啐口痰于地,骂骂咧咧朝厨房里走。

一会功夫,身着厨衣的田荣走出,只用手掌抵着额挡刺眼阳光,眯缝着眼看过来,见是舜钰,毫不迟疑的走近。

杜严脸上显了一抹笑,说不出的意味,迎上拍了拍田荣的肩膀,声音不怀好意的怪异:“你可是个硬骨头。”走远。

“杜掌撰说的是何意?”舜钰愣了愣,莫名觉得有些忐忑。

田荣摇摇头只道无意,看看梅逊,又问可有甚么紧急的事。

舜钰把秦府发生种种,长话短说讲了遍,凝重问他:“李嬷嬷的事我前同你说过,她被割舌戳耳可是你干的?”

田荣锁眉摇头,指指胸前狼藉道:“听说近日里有朝廷重臣要来国子监,厨房里活计日益增重,不曾抽得时间出去。”

舜钰松了口气,心却依然悬于半空,只觉此事疑云重重。

前一世里自已身世如何泄漏,已然大白。

李嬷嬷借大夫人相助,以秦兴要挟,秦柱无奈,说出田府那日满门抄斩真相,秦仲舍了哑仆,替换了舜钰出来,而舜钰,一直以丫鬟身份藏匿于刘氏身边。

秦良及孙氏深恐牵涉大房一脉,连夜至刑部告发,借此保全自身。隔日,她及二房秦仲等人一并押解至刑部,等候行刑发落。

自此,大难临头,各奔东西!

第柒拾章 意千重

李嬷嬷即便无人动她,舜钰也决计不肯放过。

若说对车夫秦柱,她有满腔的愧疚及无奈,对这李姓老妇人,对她痛失哑孙的自责与感念,随前一世二房安宁的风吹雨打去,早已消失殆尽。

她甚至已交待过田荣,梅逊在秦府留意,一旦这妇人有风吹草动,为避夜长梦多,杀无赦。

谁又能意料得到,螳螂捕蝉,有黄雀伺机而动,是何人如她般,恨彻这老妇人入骨?要致她不能言不能听,生不如死的凄凉境地。

若说是大夫人孙氏,因秦柱的死迁怒李嬷嬷办事不利。以她外强内荏的个性,至多将其撵出秦府了事,何至于弄出此状,把自已作茧自缚。

舜钰直觉有一人,在她脑中呼之欲出,却又蒙纱隔布般隐约,让她陡然起了敬畏。

“九儿若无事,快回去吧。”田荣朝厨房方向瞅瞟,崩着面庞催促她快走。

舜钰随他视线望去,杜严离在不远处,亦朝他们这边望,阴死阳活的。

那伺弄青鱼的伙夫,已刮完鱼鳞,“砰”摔在案板上,可狠,一缕血溢出。

青天白日下,光溜溜的待宰。

”田叔提防杜掌撰,勿着他的道。“莫名打了个寒噤,舜钰忍不住碎语警醒。

田荣颌首答曰知晓,她这才携梅逊离去。

舜钰走的极慢,踩着斑驳树影,一步一个心事。

眼见出了馔堂之地,临近斋舍,她忽儿顿住步。

“爷怎么了?”梅逊见她一路异常沉默,心底也不由惴惴。

“走,我们再回趟馔堂。”

听得此话,梅逊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又是唱哪出,待得要问,却见主子脚底已生风,蹭蹭走远。

舜钰就知道自个预感无错,辄身而回,与梅逊隐于古槐树下,槐花香清风相送,却嗅出血的锈腥味。

距一射之地外,一条长宽凳,田荣外裳尽除,精赤着上身被四人拽住手脚,趴压与凳上,杜严并两三个膳夫立旁,笑的嗜血,那伺弄青鱼的伙夫,嘴里叽哩咕噜不晓得再骂什么,掌中的板子却不手软,结结实实打在田荣背上。

一下,又一下。

上下拍击间虎风阵阵,甚能听到板与肉之间的滋滋声。

这是阿鼻地狱不为过,皆是被判下死罪的重犯,生命在此似草芥,如案上被剃鳞的青鱼,饶是再凶狠,生死两茫茫,皆在杜严的嘴边。

舜钰腿一软,跌坐地上,取下背着的文物匣子,从里头摸出本学规册子,哆哆嗦嗦一页页翻开。

果不其然,学规中赫然列有一条:膳夫不得与监生接触,包括不限交谈、吵闹、斗殴、赠物、买卖等一切行为,违着轻杖责二十,重可论斩。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舜钰把头埋进膝间,喃喃痛恨自已,她自入国子监后,所遇教官虽都各有个性,却皆存善念。

始终置于冰窟,尚能冷硬自身,最是怕的,那一夜春风来,渐柔软心性,双眼迷离。

瞧她稍不留神,心存妄想,却给田荣招致灾祸。

”那边打板子停了。“梅逊推推舜钰的胳膊,看着田荣被打,主子痛苦,他也难受的很。

舜钰抬起头来,用袖子抹一把脸,杜严同旁人皆已散去,田荣还趴在凳上,背脊横横竖竖的血印交错,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她极想狂奔过去,看他到底伤成如何模样,定是极严重的伤,否则怎会躺那里,一动不动。

然,她却不能前,唯有这般远远的等,直等到他自个艰难地爬起来,躬身驼背慢慢地离开。

杜严!舜钰紧攥起拳,双眸中红雾缭绕,终有一日,她定会加倍还他。

舜钰朝馔堂旁一夹道走去,冷冷清清无人,郝天禄的妻却在,正立于深井口,半趴着腰吃力地往上吊一桶水。

她的身段是极瘦的,如柳条儿易折。

显见已吊上过两桶水,颇吃力,泼泼撒撒的,井沿边一圈湿漉漉,洇着青苔绿色,忽得就不慎,鞋底一滑,不及惊呼,半身已朝井口里探去。

舜钰顾不得许多,三步并做两步,一伸手揽住细腰,用力往后捞拽。

小妇人趔趔趄趄几步,显受了惊吓,急转身喘着气瞪向舜钰,满面怒容。

“没旁的意思,见你要跌进井中,情急之下所为,还望见谅。”舜钰抿着唇说:“我有家姐与你同岁,模样也相仿,除此外旁的引不起我甚么兴趣。”

想想又补充一句:“我还这么小哩!”

小妇人听得怔怔的,看她会儿,扑哧掩着嘴笑:“我日日在此提水,哪会轻易成个淹死鬼。”

一手撩起裙摆,欲来提那半桶子水。

舜钰瞧着水桶离自个不远,索性走去提起,哗啦啦倒入大盆里,旁有叠堆浆洗好的衣裳,只待重新入水,涮掉上头残留的皂沫即可。

小妇人看着她弄,抬手抚了抚微散的发鬓,笑着问:“你来此可是有事?”

舜钰颌首,她是替傅衡来取衣裳,黛青色锦绸布包裹的。

小妇人让她且等片刻,自个扭身去屋里拿。

舜钰寻了处石墩暂坐下,碎瓦斜砌一条小径,雨久生苔,质朴古香,迤逦绕过井亭,至一人高的小门处止,门上插着闩子。

正这时,小妇人已走过来,三件衣裳叠的齐整,给她看过,无误,再用锦绸布四角打个结儿扭成花,递给舜钰,可挽于肘上。

舜钰拿出一钱银子给她,却不收,只玩笑道:“你救了我一命呢,这一钱银子权当我报答你。”

见小妇人坚决,遂不推让,依旧坐石墩上,把包裹搁双膝间,呆呆看她洗衣裳,随口问:“旁人都唤你什么?”

“芸娘。”她突然停了手里动作,看舜钰一眼:“你怎还不走?”

“你这里暖阳温煦,我想多晒一会。”这借口,说的舜钰都觉脸红。

芸娘睨她一眼,也不戳破,弯着唇继续俯身,使劲搓洗衣物。

三月韶光,花明叶媚,几只黄蝶儿双翅粉腻,翩跹寻香而来。

舜钰叹口气,感伤道:“断肠人,萧风立,何时再见负心郎,蝶儿散,散何处,前路茫茫不归路。”

第柒肆章 罕物藏(5更:第四更)求票票

舜钰变了脸色,凝神片刻,才问秦兴,可有把此事讲与仵作或衙役听。

秦兴摇头道:”那酒罐子不见,多半是老爹不慎摔碎或喝完弃了的。我在三爷身边跟过几年,晓得他的为人,断不会做在酒里下毒的龌龊事,若我胡乱瞎说,官差的人最喜捕风捉影,没有的也要查出个有来,反倒影响三爷为官仕途,便隐哑在心,不曾同谁提过此事。“

“嗯,你想得实在周全。”舜钰咽了咽口水,笑得有些僵硬:“此事往后也莫再提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总还要好好过的。”

秦兴点头应承遂不再提。

舜钰先去寻刘氏,才进院门,但见正房湘竹帘子打起又落下,落下又打起。

嬷嬷及婆子进进出出,听窗扇里唧唧喳喳说话、时有笑声透出,罕见的热闹。

丫头巧蓉正送个面容端庄的精干嬷嬷出来,见到舜钰立在院里,忙笑嘻嘻的迎过来,开口道:“今个又不是初一、十五,表少爷怎得空回来,现夫人初掌府中事,正焦头烂额呢,里头还有两个嬷嬷在述清三笔支出的银子,或许极快,又或许要些时辰,表少爷若事急,我现进去通传一声,让嬷嬷等等倒也无妨。”

十分的伶牙俐齿。舜钰暗忖前世里,这个丫头负责园里洒扫粗役,一直不太爱说话儿,此时倒颠了个。

摇头淡道:“无甚大事,我原是去寻你们二老爷的,他在书房见客,一时不便打扰,遂过来请安,我在此处自逛逛就好。”

巧蓉笑道:“表少爷请自便,若那两嬷嬷完事的早,我再来寻你。”说着作个礼,转身走了。

舜钰散慢乱走,却见游廊尽头,一个人坐榻板上,倚在栏杆那里,手里拈一枝粉桃花遮了半脸。

舜钰咳了一嗓子,那人听得动静,扭头朝她看来。

认清来人,忙欲起身,却被舜钰拦住,只问她名唤什么,看何物竟看出了神。

那人笑道:“我名唤纤月,原在大夫人房中伺候,现她已不管事,用不着许多人,便把我遣到二夫人房来,她们忙里忙外的,我却在此虚度哩。”

又指着栏杆外道:“表少爷往那里瞧。”

舜钰顺着她指望去,是个四方见宽的草圃,长满了野草闲花,二三只鹤弯颈在剔翎,一只白猫岔腿弓背伸着懒腰儿,过来一群紫水鸡,叽叽咕咕寻着撒落的草籽,叼虫子果腹。

听着无甚稀奇,可那三禽却是奇物。鹤并不是惯常的白黑,却是兰青羽鲜红嘴子;猫也不是普通白猫,脊背鼓突一块,状如对翅,紫水鸡也不是紫,却是黑白交杂。

似看出舜钰吃惊,纤月笑道:“我初见时也唬了一跳呢。听闻是三爷任都水清吏司郎中时,因着走南闯北四处治水,得来的奇物,原来外头这般精彩,我却无福。”

虽惊诧她感慨万千的语气,舜钰倒也心有戚戚焉,黑瓦屋檐嘀嗒嗒滴水,扑簇簇鸽子成群飞过,碧空如洗,一片羽毛翩然遗下。

舜钰有时也会想,五年之后自已的境遇,若田家沉冤昭雪,大白于天下后,到那时她该何去何从呢?

或许就能一路走走停停,去见识外头的精彩吧,有一日若累了,寻一处有小桥流水人家,一带山如画的村庄,安顿下来,置间茅屋,种上红蔷薇架绿芭蕉,点洒碧韭竹笋藤花,然后搬个小凳坐院中,应是春日暖软的时节,坐看墙头外,十三杨柳女儿腰,心归平静,把往事俱已放下了。

听得纤月又道:“表少爷瞧瞧,那紫水鸡栀黄嘴竟也挑食,只在草圃左半边溜达捡草籽,右半边却打死也不去。“

舜钰好奇望去,岂止紫水鸡不去,连那鹤猫也退避三舍,那片草植也怪,开着花瞧着红殷殷的,却罩黑死沉气。

”或许是二老爷种的药草,他喜欢摆弄这些。“

舜钰听得纤月所说有理,并不在意,转而看她笑问:”听闻秦兴可信任你,例银啥的都在你这保管呢。“

纤月脸一红,咬了唇道:”表少爷若觉不妥,我明儿个就把所有银两还他。“

”我倒不为这个。“舜钰摇头道:”他现今无父无母,甚是可怜,即在我身边侍应,我总得替他日后打算,若你一片真心,我倒无谓,若不是,倒宜当断则断,可免日后受乱。“

纤月才要言语,却瞧到巧蓉急匆匆寻来,道二夫人房中嬷嬷已完事,现空下来可随她去见。

舜钰进得屋内,但见桌上案头,即便榻上,也堆着厚撂的帐册及各种子,刘氏正端着碗儿吃茶,虽面色疲累,却也精神奕奕。

遂上前贺喜,刘氏让他坐,嘴里忧道:”瞧我这里一团乱,都没空收拾,你将就着坐吧。原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日看得心慌意乱,头脑空空,想着过去倒难为了大房家的,我都起了退缩之意。“

舜钰温言安慰:“掌管家事同我们做学问一样,总是开头难过,旦得理顺了,钻透了,自会熟能生巧,便是再琐碎复杂也能应付。姨母现不用太过焦虑,过段时日熟悉了即好。”

刘氏看着她笑了:“你倒比我还来得淡定,却也是你说的这个理,这些日同管事嬷嬷对帐,倒查出大房一脉有许多亏空来,我不晓该如何办,打算去问问大夫人,却见她缠绵病榻,往日那般风光的人儿,却憔悴的不像样。想想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便过吧。”

舜钰问起李嬷嬷的事,刘氏叹口气道:“亏你想着她,也是作孽,不晓得何人下的毒手,衙门查了这数日,也未查出个戊己庚辛来,我让人捎信去她祖家,催着将其带回,至今无人肯来,遂在西南门边寻了间耳房,安顿她住下,每日让婆子去送些吃喝等物,先暂养着吧,也只能如此,倒底老爷是亏欠她的。“

舜钰听了沉默不语,刘氏岔开话笑问:”你今怎有闲情回来,不用上学么?“

第柒壹章 箭射课(5更:第一更)

芸娘用舀子掬水,抬眼看看她。

舜钰咬着牙扮凶狠:“你瞪我作甚,无知妇人可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芸娘淡笑不理。

舜钰再接再厉:“丽春园苏氏弃了双生,海神庙王魁负了桂英,志诚的自古逢着薄幸”

她突然止了言,这般费尽心思提醒为哪般?小家妇人不识书,哪懂得甚么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怏怏站起,拍去衫上的灰尘,从袖笼里掏出盒鸡油黄的药膏,摆自个方坐的石墩上,灰心丧气道:“近日先生罚我练字,手又肿胀又结茧的,我姨父是太医院的院使,这是他用当归、吴茱萸、白芍、甘草、生姜等不值钱的草药,配制成的药膏,多了些,送你用吧。若嫌弃不好,丢了就是。”

语罢,是真的要走了。

芸娘站起身,把她唤住:“小监生,你那些诗儿词儿的我不懂,听着却极喜欢。这药膏我收下,有换洗或缝补的衣裳,你尽管拿来,银钱还是得收,总更尽心就是。晓得你们监生课业繁重,往后就不要来此虚度光阴啦!它年你若做了官,可要做个惩恶扬善,为民请命的好官呀。”

舜钰并不转身,只笑着朝后挥挥手,自去不提了。

又是草长莺飞春一日。

今日课程与往昔大不同,不背书,不制艺,不练字。

而是去射圃练习箭射。

可愁坏了一众谦谦君子,素日捧书拈笔的白净手指,安能做到: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至操练之地,放眼宽阔又空旷,除射圃外,跑马场、兵器铺、会武台等比比皆是。

远处有人在跨马驰骋,但见马儿四蹄奔腾,时不时昂头大喘,“嗤”喷出一口热气。

舜钰看得目光发直,拽邬勇胳膊:“我们还得骑马?”

邬勇看看自个细胳膊细腿,脸色有些发白:“听闻是要学马上骑射的。”

舜钰额上乌云滚滚,此番看来,早日入率性堂,去朝堂历事,实乃明智之举也。

随众陆续进入射圃,恰武学监生提剑扛刀出来,眼瞅这帮文弱书生惴惴恍恍,一阵无情哄笑,倒也不走了,辄身又回粉墙前,五六一簇而站,戳戳指指等着看好戏。

“这就是为啥文官特烦武将的原因。”王桂凑近舜钰,撇着嘴低语:“瞧他们得势的猖狂样,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来篇八股试试看,还不得把人笑死。”

舜钰敷衍的微笑,此时的她,烦恼极了,恐慌极了。

箭射需穿的简便合身,舜钰着月白圆领对襟短衣,及同色的挎裤,腰系烟青革带,脚踏褐靴。褪去那宽松衫一身皮,她总觉哪哪都不对。

溜眼竟瞄到靠墙倚立的徐蓝,何时竟也来看热闹,同其他武生时不时说几句话儿,唇角噙笑,闲闲散散的魁伟模样。

舜钰忽儿觉得有些热,恰一阵春风拂过柔软的鬓发,凉丝丝的。

正惬意那份凉意,褪了热的焦燥,哪想心底似熄的火苗,却如浇了油,“腾”的又欲燎原。

教箭射的是武官整仪尉俞鸿庆,正命众监生由矮至高,一横十人,排四列,务必要整齐划一。

舜钰至他跟前,抱拳恭敬道:“俞大人,学生方觉得胸闷头晕,可否去边上歇息会,待好些再来?”

俞鸿庆执教数年,这种偷懒耍奸的伎俩早是见怪不怪,看着舜钰脸颊一抹可疑的绯红。

哼!还知道脸红,是个新手。遂也不训不斥,冷笑道:”知晓监生比不得武生,身体多赢弱,我请了大夫来,你去让他诊疗,若确实染恙,可回斋舍歇息去。“

舜钰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乖乖,果有位大夫在那,一个武生正脱衣解带,露出胸膛。

她忙撇过头来,一脸儿精神焕发:“不用如此麻烦,我还能挺住。”

“就知你无恙,如此甚好,归队!“俞鸿庆喉咙粗响震天,喊的一干武生纷纷朝她望来,徐蓝噙起嘴角,有些想笑。

舜钰夭桃扑面,颊腮火辣辣地,委实从未如此丢人过!

俞鸿庆扫着面前众生一个不少,甚是满意。

遂开口道:”吾朝主以捏弦与蒙古射法为主。”顿了顿,随手指向邬勇,让他出列去取弓箭。

舜钰颇同情的看向他,跟细麻竿似的。果不其然,邬勇抱着弓箭走来,一脸不堪重负。

俞鸿庆蹙蹙粗眉,从他那轻松接过,一手掷高于众人面前展看,解释道:”此弓是鹊画弓,此箭是雕翎箭,此弦是虎筋弦,当年你们监事沈大人在云南助昊王平夷乱,就用这张弓箭,高低无侧偏,打落射向昊王背后的冷箭,救他一命。他也乃文臣,却能驰骋沙场,拉弓射箭,你们为何不能。“

一掌拍上邬勇肩膀,顿时龇牙咧嘴,矮了半边。

俞鸿庆更为不满,下了狠意道:”瞧瞧你们这些身板,跟娘们似的,一个个弱柳扶风。过些日监事沈大人会来授课,我定上书他与祭酒宋大人,需增长增多箭射课数,只有强其筋骨,壮其体魄,才能称之为国之良臣。“

他用大拇指与食指紧捏箭尾,张弓拉弦,射出,箭飞至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看一众问:”这便是捏弦法,可看清楚了。“众人答看得明白。

他遂指着王桂问:”你可瞧出此法的破绽?“

本就是春语莺迷烟柳之季,王桂昨夜背书至丑时,睡得不足,暖阳又抚得人困倦,他便眼皮打架,渐睁不开,此时被舜钰掐了一记手背,才还过魂来,但见俞鸿庆睁圆双目瞪他,一时不知所以。

俞鸿庆喝道:”好大的胆子,敢在我授课时瞌睡,绕跑马场跑十圈,看你还睡不睡。“

王桂在众人”走好,不送“的同情目光中,凄凄惨惨的去了。

俞鸿庆利眼左右横扫,突朝舜钰指道:“你来说,此法是何破绽。若是答不出,也去跑十圈清醒。”

舜钰暗暗叫苦,即便让她跑十圈,她也不知呢。

第柒贰章 欲孽生(5更:第二更)

忽见不远处的徐蓝,不经意做了个朝天、拉满弓劲射箭的动作,姿势颇为夸张,似大有用意。

舜钰沉吟稍刻,朝俞鸿庆抱拳道:“还烦请先生能否将拉弦法再做示范?”

俞鸿庆瞪瞪他,倘若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死定了。

虎虎生威复做一遍。

舜钰已胸有沟壑,朗朗道:“此法手不触弦,是用箭尾拉弦,虽可规避落箭或弓弦空放,却因无法手触弦发力,到底劲道不够。而这画弓磅数甚重,即然劲道不够,自然无法拉弓似满月,更不可能快箭拂下西飞鹏了。”

简而言之,破绽是手部不好发力,无法拉大弓。

俞鸿庆惊愕,问他是否研习过箭法,舜钰素不愿张扬,想着徐蓝之姿,便颌首答以前的先生教过。

此试遂过,俞鸿庆又讲起蒙古射法,此法于捏弦法相悖,大拇指扣弦,食指压上,箭杆在弓右侧,因拇指发力,需套扳指。

若众监生射艺精进,还会教授马背骑射。此话纯属听过算数。

俞鸿庆眼睁睁看着跟前人等,掉箭的掉箭,落弓的落弓,你说他射偏了,他说你踩着脚了,叽叽咕咕跟娘们似的。

还有一帮武学监生在那瞎起哄,气得他一口老血欲要喷出。

指着徐蓝等人过来,命他们各带监生纠正姿势,违者跑马场跑十圈。

抬眼望望王桂已跑得神荡魂销,徐蓝果断指着舜钰道:”小娘炮,你跟我来。“

“你才娘炮。“舜钰慢腾腾跟在他后面,嘴里嘟嘟囔囔的,她必须说点话分神,那魁伟身型呀,实惹人沉沦。

意念恍恍,眼前惚惚,骨头里有软虫子在挠骚。

忽得撞上徐蓝宽厚腰背,他竟不吱声就停迫她狠吸了口生猛的男子阳气。

若不是他突然转身,舜钰的两只胳膊,差点环上徐蓝悍实的腰身,她忙把打颤的手,背到身后攥紧。

实在太不要脸了!她想打自个两耳光,今生的舜钰怎会毫无廉耻到这个地步。

徐蓝淡淡看她一眼,递过来弓箭:“拿去,我挑了把最轻的,你先练练手感。”

舜钰忙接过,果然轻呢!一手弓,一手箭,原来手中有物的感觉,实在是安全。

“你看我这样姿势可对!“舜钰抬头喃喃欲问,话却半溜唇间难以言说。

徐蓝正自顾自将身上白衫脱掉,麦色的胸膛兀自起伏贲起,伸展的胳臂结实遒劲,那腰腹线条精健的很啊,硬邦邦的。

舜钰咽了咽灼烫的口水,眼前好生迷离,直朝那腰腹下去。

自然看不到了,这里不是数晚前的盥洗房,今日他的荼白布裤中规中矩提至脐上,系紧了腰带。

胸前有花开的声音。

舜钰用指甲猛的狠掐掌心一下,疼痛让她满身的热浪暂止烧蚀。

“你为什么要脱衣服?”她觉着声音也不是自个的了,软得要滴出水来。

徐蓝正从弓架上挑拣着好弓,听得小娘炮问,浓眉微皱,也不看她,只吩咐道:“光着身射箭可辨别风向,你也快脱。”

光着身射箭可辨别风向?舜钰茫茫然朝四周扫去,果不其然,武生都已脱尽衣裳。

儒生也在脱,别别扭扭地,展露惨白瘦弱的胸肌,几个武生大咧咧看,笑得嗤嗤的,眼里皆是戏谑嘲弄。

“你怎不脱?”舜钰吓得收回眼神,徐蓝拿着弓箭站在自个面前,眼神深邃的似能看透她的狼狈。

“我不脱,我不习惯在人前露体。”她用手紧紧护住衣襟,生怕他冲上来用强。

徐蓝朝舜钰方才看得方向瞟去,唇角不由弯起,瞧小娘炮的颈子,就晓得他身上能白成什么样。

即然羞于人家耻笑,就更该露出身躯让阳光劲晒。

却也不勉强,想想道:“你的弓轻又小,适合练习捏弦法,你仔细看我的手式。”

舜钰不想看徐蓝,却又管不住泛红的眸子,妄念滋生的那个快,身娇体软的简直恨不能贴触上去。

可恶,真真快被胸前那朵妖花害死了,非要她青天白日下,丢尽颜面不可么。

”诶,你倒底学不学。“徐蓝收起姿势,深眸不悦的眯起,这小娘炮根本没学。

只盯着他不晓得在想什么,小脸嫣粉粉的,眼里水汪汪的,一抹朱唇轻舔,隐含妩媚春色。

奇怪了!徐蓝使劲摇摇头,跟这小娘炮就不能近身,才这会会,他怎就好像有些男女不分。

“听我口令,你来摆姿势!”他冷沉沉的喝令。

毫不留情地用弓沿去抬小娘炮下颌。

粗糙的虎弦把白皙的肤划几道红,泛起些微的痛,痛的拉回神智,舜钰惊恼的瞪他。

徐蓝挺满意,它日要做大将军的人,岂能连个小娘炮都治不住。

“直腰挺背!”

舜钰硬直起麻软的酥腰,快没骨头的柔背。

“拇指拾指捏住箭尾!”

拇指拾指捏住。

“拉弦!”

忽听徐蓝咬牙问:“你抓着我的手作甚?”

抓他的手,舜钰从飘渺虚芜的神智里,勉力抽出一丝清明。

可不是呢,她该捏住箭尾的,怎却紧攥着他粗粝带茧的手指,用自已细腻指腹,暧昧地磨蹭。

“我以为是箭尾。”舜钰讪讪的缩回手,含糊辩解:“谁让你的手指那么粗。”

徐蓝把怒气强掩,这小娘炮绝对有问题,能把他手指当箭尾,骗鬼去。

当他武生,真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我不要练了。”舜钰眼尖的发现同窗三两,正慢慢朝箭圃外而去,晚霞似火,红艳艳的烧。

她必须尽快离开,浪荡的欲孽流淌至四肢百骸,漫天大火已熊燃难熄,再不走,她幸许会把徐蓝一口给吃了。

转身急去,徐蓝拿弓箭阻她身前,斩钉截铁没回寰余地。

不练好谁也不许走!

舜钰掐的自已手背一片青紫,深吸口春风的凉意。

她直腰挺背,拇指拾指捏住箭尾,拉弦,箭射出。

这次不是她去抓他的手,是她的手被他狠狠攥住了。

“小余桃,你可找错了人!”

声音狠戾如要杀人般。

把舜钰的手指从自个腰间扒开,徐蓝神情严峻又懊恼,眼里荡满的皆是冷蔑。

第柒叁章 鼓志气(5更:第三更)求票票

黄昏至,报钟沉沉敲过,窗外是监生的嘻言笑语,苦读又整一日,馔堂饱腹总是另人愉悦的。

唯有一人蜷缩着身子,用被褥紧紧捂住自已,偷偷抹起眼泪,思忖着晦暗的命途该如何继续。

在徐蓝跟前委实出尽洋相,岂又是她的本意呢。

想起他目露浓浓鄙夷,直把人瞧低进尘埃里,舜钰从来就是一身傲骨,何曾遭过这般轻践。

那满心焦渴的欲念,如脱缰的野马,她竭尽所能去遏制,却反被牵扯,堕入靡靡欲孽不可自拔。

她怎会重来一世,竟成了前世里最瞧不起的妖冶荡妇?

忍不住啃指甲尖儿,她一定是病了,且病的不轻。

明日一早,即回秦府去寻秦仲,他是太医院的院使,有枯骨生肉的好医术,定能救得了她。

“凤九,凤九!”褥子外是傅衡在亲切唤她。

不想理,索性纹丝不动的,强摒着呼息装熟睡。

他更有耐性,凤九凤九相当执着,有甩门而去的脚步声,估摸着冯双林又不满了。

“叫我作甚?”舜钰终听得烦了,一骨碌爬起来,瞪圆了眼看他。

散乱在颊腮边的鬓发潮乎乎的,捋成条儿,睫毛也湿亮亮的,眼眶泛着红晕,白皙的肌肤水莹,显见是伤心了。

傅衡看得有些目眩,年关时陪叔父在戏园子玩耍,见到那位名动京城的角儿,闻唤银官,喜好串小旦的戏,十足的娇嫩面,如今看来,竟不如舜钰一半动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嘴里嘀咕,伸手只拽着她的胳膊下床,驱坐到桌前来。

桌上摆牡丹富贵图案的黑漆食盒子,揭开盖,端出一碗粳米饭,几盘精致炒菜,还有一大碗鲜笋口蘑鱼汤,香喷喷地烟气四溢。

“这是!”舜钰抬眼颇疑惑地看他,馔堂若不是逢节日,可不会有这么丰盛的菜色。

傅衡微笑着解释:“今我家老爷子摆宴,想着我在国子监过的清苦,特命小厮送饭菜来,我瞧着你没胃口,多少吃一些,好有气力起来练字哩!”

见她觑着眼不语,想想又道:“你可还在怪我,我与你陪礼吧,心里实不愿与凤九生份的。”

话毕,把米饭及筷著摆舜钰跟前。

舜钰半晌才抬眼,问他:“那日在园子里,你可是看上我的五表妹了?欢喜那样的?”

傅衡怔愣一下,诧异道:“你此话是何意?那日里我不过多看两眼罢了。”

又有些不敢相信问:“凤九同我置许多日气就是为了这个?”

“才不是。”是也不承认。

有些不自然,舜钰索性夹了一筷子炒嫩鸡脯肉,酸酸辣辣的,只觉甚对味口,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吃了小半碗饭,又喝了碗汤,这才放下筷著,只道饱了。

傅衡看舜钰方才吃的香甜,此时竟又有些饿了,索性就着他吃剩的半碗饭,混着鲜鱼汤,稀里呼哩到吃了个底朝天。

舜钰抿着嘴儿乐,这人真是大大咧咧惯了,一点都不讲究,遂取笑他:“你好歹也是个官家少爷,吃人家的剩饭,讲出去可不体面。”

傅衡不以为意道:“这有甚么,我老爹还经常吃我娘的剩饭哩。”

说起这个,他朝舜钰笑问:“上趟不曾亲眼见你六表妹,何时能再见一面哩?”。

果是饱暖思银欲呢!

舜钰瞪他一眼,嗔怪道:“闺阁深养的好人家女儿,重在恪礼守节,名誉最是重要,岂能随便与陌生男子见面,上趟是我欠考虑,后被姨母好生一通责骂,可再不敢做这种事。”

顿了顿继续道:“那种小姐与书生幽会私奔的戏码,譬如崔莺莺与张生、杜丽娘与柳梦梅等,到底是戏文,若在现世岂不被吐沫星儿淹死,却当不成真的。”

傅衡晓得是这个理,却也惆怅起来,同她推心置腹道:“不瞒凤九,近日里无论是论判诏诰表,还是做经吏策,自感总心有余力不足,明年春闱科考,亦是有自知之明,若会试再不过,日后官途甚微,我想将此与你那六表妹表明,若她富贵能享,清贫能当,傅衡这辈子便只与她鹣鲽情深。”

舜钰清肃起脸庞,嗔责与他:“最听不得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已威风的话。还未考你倒先泄气了!那这数十年寒窗苦读又为哪般?你自个想想,即能中得举人,又比旁人能差得哪里去呢。往年或许欠缺些运气罢了!现如今毋庸多想旁的,一门心思好生在这里,听宿儒传道授业解惑,明年春闱你定能成的。”

又吓唬他道:”我可警醒你,你若丧失斗志不肯安于学,而致春闱名落孙山的话,休想打我云表妹的主意。”

舜钰一番软硬皆施,傅衡听得一字不漏,至此又抖擞精神,重振旗鼓攻于学业,这已是后话。

舜钰从马车上下来,已见秦兴在二门前,眼巴巴的苦等。

但见他腰间、手臂还缠着白条子,眼里含着泡泪,见主子过来,忙迎上跪拜。

舜钰拉他起来只道不必拘礼,再问秦柱丧葬办的如何,秦兴抹干眼泪,鼓噎道:“大夫人在后院僻了间房,遣人布置了,门上挂白布球,柱子用白纸糊上,老爹头一回穿一身锦缎衣裳,齐整摆进棺材里。前两日二七,还请了二三个僧人来念经拜忏,放过几串焰炮,算是好生的送走了。”

他嚅嚅道:“老爹的后事秦府替我弄得妥当,瞧着李嬷嬷又成那样,我也无甚么定要怎样怎样的心。那日爷从我家走后,老爹嘱咐过,要我好生伺候、保护着爷。如今秦兴就听从爷的安排,绝无二话。”

舜钰拍拍他的肩膀,心里也酸楚,勉力笑道:“放心,此后你就在我身边侍应,只要我有粥吃,绝计不会少你这口的。”

秦兴自不胜感激,略踌躇了会低说:“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舜钰让他尽管说来,他才小心翼翼道:”那日衙府的仵作,问我讨要老爹的酒罐,听讲肚里有什么毒物,我把所有罐子都寻了出来,就缺三爷送的那个雕花烧窑酒罐。“

第柒伍章 蛊毒术(5更:第五更)求票票

舜钰不便把身子异样述与刘氏听,免她担忧,只道听闻府里出了大小事,回转来看看。

说着口渴,自取茶来吃了。

刘氏想起什么,满面笑容道:”下趟十五你定要回来,昭儿二年前订了门亲事,前些日收女家的信笺,他那姑娘已及笄,以昭儿年纪也合该成家立室,遂定下日子去商讨婚事。最近府里不安宁,有门喜事冲冲倒也是好的。“

舜钰脸色有些发白,心里五味杂陈,勉力笑问:”可是三爷自幼订亲的那位,我记得是通政司左通使常大人的嫡女。“

那嫡女名唤常湘春,生得娟秀细致,因在家中娇养若宝,性子颇似绾晴。前一世嫁与秦砚昭后,生儿育女倒也和睦。后二房出事,秦砚昭发配苦寒之地,常湘春娘家欲接她回去,未曾应允,倒是个能同甘共苦的,毅然随他而去。

不曾想刘氏摇头叹道:”说起这事我还气病了。这常大人家的姑娘,是自幼订亲已多年,砚昭说退就退,不留半分余地,那家姑娘也烈性,上吊自杀的样样来,可折腾了好些日子,砚昭原不是如此铁石心肠,此次却执拗不肯,常家才彻底死心绝意,原还是祖上的老亲呢,现却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

舜钰听得云绕雾缭,吃惊问现订亲的又是哪家。

刘氏继续道:“是礼部尚书李光启家的嫡女。现看来是高攀了!可两年前这李大人还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谁能想他竟如此官运享通,直上青云哩。”

她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砚昭背靠大树好乘凉,日后仕途可一帆风顺,忧的是那李家嫡女若是个风雷秉性,执骄娇二气,将及与她,势必要忍气吞声过活。

思来想去终成一团叹息,看着舜钰清秀脸蛋儿,发自肺腑道:“若你不曾家逢变故,我倒喜见你是我的儿媳妇。”

舜钰倒不料她说出此等话来,瞬间有些不自在,恰帘子响动,肖嬷嬷抹着汗道:“老爷送走了客,吩咐我来寻你,可是一番好找。”

“你找老爷作甚?”刘氏面带疑惑问:“可不兴瞒我。”

舜钰忙笑道:“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天气近日愈发湿热,斋舍里蚊虫渐多,我想去讨些消肿去痒的膏药。”

刘氏半信半疑,好在巧蓉又带个富态的嬷嬷来对帐,便把盘问舜钰的心打住,任她同肖嬷嬷一道去了。

书房窗门紧闭,晕黄的烛火恍恍,桌上还摊着新碾的药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土腥味儿。

舜钰忍着羞臊,衣襟前的盘扣已勾解,露出纤细的颈子及美人骨,白布条被肖嬷嬷往下扯了扯,一抹起伏曲线半遮半掩。

一豆胭脂如雪上红梅,数日前才绽一瓣,如今再看,已然花开两瓣。

秦仲眉间凝成一道深川,抬起拇指轻触,那妖孽花瓣竟似稚儿小口,反将他吸吮,顿时下腹激荡,一股热流沸腾,陡起把那白布条撕碎的恶念。

他忙缩回手,闭目养神调息,半晌才吁口气,心荡荡终归原处。

睁开眼,见舜钰衣衫整齐,同肖嬷嬷一道,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此物何时有的?你近日有甚么症状,一五一十仔细说与我听。”秦仲已吃过茶水润喉,说起话来还是哑涩难当。

舜钰红着脸道:“何时有的不曾注意,每日只顾着绑缠在国子监中,对旁人都无感觉,只对一位名唤徐蓝的武学监生!”

“徐蓝?”秦仲重复,听此名颇为熟悉。

舜钰低低嗯了声,继续道:“他是开国大将军梁国公徐令如的五子。我曾见他三次,首次不曾有异,二次遇见,浑身酸软无力,肤如火烧,回去验过胸前红花开了一瓣,昨日箭圃课更甚,除前症状外,意志浑浑噩噩,生起渴念而情不自已。”

尽力撇绮丽措词形容,语气佯装镇定,只当向太医描述病症,有啥羞耻的。

肖嬷嬷见她面若桃花,细听言语之意,吓坏了,只追问可有被那武生占了便宜。

舜钰讪讪不敢看她,若要问,应是那武生,有无被她占了便宜才对。

秦仲拈髯沉吟,从药屉里抽出一枚银簪,递与肖嬷嬷,命其点于舜钰胸前红花上。

肖嬷嬷照做,哪想才轻碰,那银簪顿转黑乌,忙递给老爷手上。

秦仲看了半晌,方才变色道:“此乃蛊毒之症,依你症状来看,应是男子给你种下的花蛊,又名阴阳交合蛊。”

“何为蛊毒?我不曾听谁提起过。”见他面露难色,舜钰的心沉了又沉。

秦仲神色凝重道:“蛊为黎苗特有巫术,多源于自私狭隘之心,借药物、木石、器皿等类,令人神魂迷惑。若中蛊甚深的,会对施术者永无摆脱之法。你这蛊我曾听闻,尤其霸道,光靠八字、衣物、发肤等还不能成,必是得了你的血与他的血交融才可制蛊。”

舜钰强抑袭蔓而来的恐慌,咬着唇颤抖问:“那定不是徐蓝,我与他交集不深,他更不可能得我血。”

秦仲想想道:“施术者迷你神魄时或许出了差池,他未料及你脑中所想之人非他。你对徐蓝由生欲念,或许因他与你想之人颇像。”

舜钰突得忆起曾有段时日,每至夜晚春梦连生,双目总被红缎子蒙住,看不清男子面庞,但那暗哑灼浊的嗓音,魁伟精壮的身躯,及肆意剽悍的驰骋,总让她痛苦极了,又舒畅极了,这条命的生生死死,皆拿捏在他的手里啊。

便模模糊糊的想,沈二爷怎会生猛的,一如那沙场上威武粗蛮的武将?明明是个儒雅至极的文官呢,在男欢女爱里着实斯文扫地!

原来那春梦是有人施术操纵,原来那男子谁也不是,是她欲至荼靡深处无法回魂,把前一世的罪孽回念。

“秦伯伯可知这蛊毒如何解么?”舜钰眼含希翼,是了,秦伯伯是太医院院使,定是有法子的。

“一般蛊毒能下就能破,若是属郡及乡里的畜蛊,可用陈家白药子,吉财草根,人肝藤等草药加甘水煎服可治。”

秦仲为难的模样:“而你此蛊却难为,需施术人亲破可行,或寻苗疆神婆,修为低的易被反噬,修为高的大隐隐于市,遇到皆需机缘。”

备注:此文提到的蛊毒内容皆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切莫当真哦!

第柒陆章 事迷离(第1更)

秦仲看着舜钰眼中希翼如火焰烧烬,渐渐黯淡至荒芜,直至布满哀伤。

不忍见她此番可怜的模样,宽慰说:“你也莫急,施此蛊者并无害你之心,总是会有现身之日。我虽无力解这蛊,却有暂压制此毒的法子!“

“秦伯伯可否说的明白些?”舜钰眼里含泪问。

秦仲道:“前朝宫中有一案,淑妃喜食荔枝,皇上宠爱她,每至荔枝成熟时,总让侍卫百里加急送至。不久淑妃染病而亡,皇上悲痛,恰逢有人献鹿,便摆与灵堂之上,哪想竟有人头蛇身怪从灵柩中爬出,一晃无影,方知淑妃是由蛊毒而死,后经追查,为同宫丽妃嫉妒,在荔枝中施蛊所为。此皇帝痴情,传位与太子,自个潜心研究蛊术,著有《蛊毒秘要方》一书,藏于宫内历代相传,未曾流于市。”

“我在太医院参阅过此书,关于‘阴阳交合蛊’未有治疗的法,但有缓解之方。可用鼓七粒,黄龙一分,乌龙肝一分,鹿角粉二两,白灵芝一钱,红雪莲一瓣,人形女体的夜交藤一须,碾磨成粉末,再用雨水调匀,混成药丸。每二十日吃一颗,另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光靠药丸无法压制,需用合欢花泡浴,这样便可压制毒发。”

他继续道:“这些药材我倒皆备有,可先替你制十枚药丸,泡浴之事犹要牢记。”

舜钰点头谢过,又说了会话,同肖嬷嬷一道出得书房来。

二人各揣心事默默行走,满园的姹紫嫣红望不进眼里,瞅瞄到肖嬷嬷红了眼眶,舜钰心内酸楚,却强打精神慰她:“嬷嬷莫要难过,这不是有法子缓解么,秦伯伯说过,那人并非要我命,是喜欢我才要毒我哩。时间长了,他摒不住便会自已来寻我,不就晓得是谁了?“

肖嬷嬷抹一把泪,哽咽道:”我是替你心疼,怎遭了这些罪,明日里我要去兴隆寺替你烧香祈福,求观世音菩萨保佑。

”那敢情好!说不准嬷嬷这番求过,我便好了。“舜钰勉力笑道:“夫人如今掌府中事已是焦虑,若晓得我这样,不仅与事无补,还增添她烦忧,就莫要同她讲罢。”

肖嬷嬷听得是这个理,点头应了。

舜钰正待说话,忽的背上被人拍了一记,回头看,竟是砚宏,戴方巾,穿玉色直裰,扮得山清水秀模样。

”你回府里怎不知会我一声?“他颇不满的一撇嘴儿:”你总是瞧不上我罢。“

”又来!“舜钰有些无奈的瞧他:”我不过比你多读些书,身世背景皆不可与你比,倒底是谁瞧不上谁呢。“

”那好!“砚宏嘻嘻一笑,拽她衣袖不放:”我瞧得上你,带你去药局瞧那小闺女。“

舜钰愁闷郁结,想着出去散散心也好,转身同肖嬷嬷交待几句,与砚宏乘马车出了秦府,朝保庆街而去。

雁来药局小小一间,却五脏俱全,远远便见门槛上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水红衣裳,在磕瓜子。

瞧砚宏由远及近而来,忙站起展开笑颜迎接,不料他身后冒出个白面朱唇的小书生,顿时一怔。

”莲紫姑娘!“砚宏亲热的唤,指着舜钰道:”这是我的小表弟,十分有才,现在国子监入学。“

莲紫扔了手中的瓜子,过来施施然行一礼,舜钰还礼,见她虽如砚宏所说十分标致,但媚眼滴溜溜乱转,唇上胭脂鲜红,衣上的琵琶扣解了二三颗,露出一截白颈子,怎显出几分风尘味来。

舜钰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随着砚宏进入药局内,跑堂的送来茶水及瓜子蚕豆等小食。

砚宏与那莲紫,见堂内无甚买客,坐在那儿,你捏我的手一记,我掐你的腰一把,唧唧咕咕眉来眼去调笑。

舜钰冷眼旁观,瞧着掌柜转身去了内堂,四望,捱墙立着楠木黑漆大药柜,她便打量上头一隔隔四方小屉,边不经意道:“莲紫姑娘日日在这里浸洇,想必对这些药材药性熟的很。”

“那是自然。”砚宏替她答,“掌柜可夸她聪明,这些药材都烂熟于心。”

莲紫用纤指戳他一下,抿着嘴:“略知一二而已,莫要虚夸引表少爷误解。”

舜钰也笑了,回头看她问:“你们这里的连翘是青翘还是老翘?”

莲紫怔愣一下,目光微闪,拿帕子擦擦唇角,方道:”应是老翘吧!”

“巧的很,我有个同窗托我称三钱老翘把他,你来帮我包一些。”舜钰显得兴致勃勃:“旁处皆是青翘,我可寻了忒久。”

莲紫不动,只道等掌柜或跑堂伙计来弄,砚宏不干,催促她道:“掌柜吝啬,三钱就三钱,不会多出三钱一来。你去帮他泼泼洒洒些。他是我表弟,连我都对他敬五分,你可不兴对他怠慢。”

莲紫无法,只得从椅上慢慢起身,背转间不笑了,面庞显几分厌烦。

走进柜面,顺着屉上药材名目寻,因连翘是寻常价廉草药,搁的位置颇显眼,她稍刻即发现,抽出屉拈了些,过小秤,倒于牛皮纸内,正欲包扎成豆腐块,却听舜钰说:“且慢,我怎见着这不像老翘?听我那同窗提点,老翘十月熟透,色呈淡白,你这为嫩黄色,定是青翘了。“遂盯上她的眼似笑非笑。

莲紫嗳哟轻喊一声,可歉意道:”瞧我这马虎的,前几日倒有老翘,还有人来买过,倒是卖完,这估摸着是伙计新补的货。“

舜钰默了默,眼神意味难尽,只摇头不要,莲紫无法,重把药材倒回屉里。

这厢才收拾妥当,又听他道:”我另一同窗得赤游癍毒,颇为苦恼,大夫亦束手无策,你通理草药之性,定知吃哪味见效快?“

赤游癍毒?莲紫垂垂眼在心中计较,笑道:”赤游癍毒这样的疑难杂症,我个卖药的又岂能知晓,表少爷难煞小女了。“

”原是这样!“舜钰将她面庞若有所思细看,又见掌柜从内堂而来,遂不再多话了。

备注:此文提到的蛊毒内容皆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切莫当真哦!

第柒柒章 祸事起(第二更)

待钰宏离去后,掌柜细问莲紫与他二人相处情形。

莲紫用红绣鞋尖挠骚雪白猫儿的颈,心不在焉的回话:”与秦砚宏同往日调笑无异,不过他领来的表少爷,瞧着十分古怪。”

“如何古怪?“掌柜五短身材,圆乎乎的脸面,眼神透狡黠之色。

“他问我药柜里的连翘,是青翘呢,还是老翘?”说着嗤嗤一笑,没心没肺的。

“自然是老翘,青翘该时令还未长成,各药局卖的都是陈年货色。”掌柜蹙眉问:“你如何回他的?”

莲紫显然有些心虚,被他迫着问,只得含糊道:“原本我也是说老翘他说老翘是淡白色,而我们这个显嫩黄,算是青翘。我个烟花我哪里懂呢,看他说的笃定,就信以为真。他还问!”

“还问什么?”掌柜语速极快,面露不悦,阴鸷的瞪她。

莲紫莫名有些惴惴,却不外露,只狠狠踢一脚那只猫儿,猫儿吃痛,喵唔凄叫一声,溜之大吉。

她也想溜了,却没这个胆子,此掌柜看着平庸,却是个翻脸无情的狠角色。

吭哧好一会儿才说:“他提起赤游癍毒,说连大夫都不会用药,问我吃哪味草药见效。”

“你如何答的?”他问的极有耐心,额上有青筋跳动。

莲紫道:“我说这般疑难杂症,我个卖药的哪里会知晓。”

掌柜瞪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似乎都要笑出来。

莲紫揩着帕子,先有些不知所措,渐渐的恼羞成怒,起一声冷笑:“是你请我来作戏的,大不了银子还你,老娘还不淌这趟浑水了呢。”

“平常要教你些药理草性,总是装憨卖傻的偷懒,今可是闹的天大笑话。”掌柜的笑收敛自如,脸倏地沉下,恨恨道:“连翘是极其普通的草药,青翘淡白、老翘嫩黄,连寻常百姓皆知的药性,你一个整日混迹药局的掌柜女儿,竟不知晓!还有那赤游癍毒,普通热症,只需连翘煎汤内服,十日即药到病除,你竟说成是疑难杂症!”

他顿了顿,口气冷蔑:“你个蠢货,明显遭人诓骗还不自知,定是你显了媚俗举止,致他起疑,才会有此试探,你坏了主子的大计!”

转头喝令跑堂上门板歇业,狠拽起莲紫的胳膊,朝后堂趔趄而去,但听的帘子后有女子叱骂、惊叫、嘶喊的挣扎声。

待跑堂用门板将最后一缕刺目阳光挡掩,他突然回头看,瓦沿缝隙有线线光影游离,房内很混靡,再竖耳去细听,那女子的叫声,不知何时停了。

清明,国子监

一场春雨一场暖,把柳枝儿搓成鹅儿黄,不知哪年流光,有雀儿衔掉的海棠籽,在馔堂外钻泥生根长得一人高,此时胭脂尽吐,怎么娇媚怎么来。

已是日中,监生三五成群来吃午膳,舜钰与王桂几个边走边说话,抬眼瞧见徐蓝同几个武生从岔路过来,不禁偷瞄那人浓眉烈眼,却是敏锐,竟漠然朝她扫过来,又冷淡地撇过脸去。

舜钰吃过秦仲配制的丸药,此时再见徐蓝,竟是无欲无求,心下说不出的狂喜。却也十分感激他,那日在箭圃时,他虽气的恨不能拿箭射死她,最终却未动手,亦不曾喧哗声张坏她名声。

遂进入馔堂,监生熙攘,舜钰拿着铜托盘去排队领饭菜,在推推搡搡、挤挤挡挡间,不知怎地,徐蓝站前,她在中,王桂在后。

趁无人注意,舜钰鼓起勇气,用托盘角去戳戳徐蓝的腰,便觉他身型赫然顿了顿。

舜钰仰起脸,也只够他宽厚的肩膀,犹豫着他那么高,可能听到自个说话声么?

不猝防他突然回头睨她,眼神颇有些吓人。

舜钰唬了一跳,顾不得许多,咬着唇说:“我才不是小余桃,那日我病了,糊里糊涂的,不知自已做了什么。”

徐蓝冷哼一声,小娘炮还不承认,他可忘不了在箭圃那日。

小娘炮眼里春水汪汪,唇瓣红红,把细白手指柔软地摸进他腰带里,那一脸妩媚风情。靠,风情!个小娘炮哪来的风情。

想到当日自个那里竟不受控制的胀鼓起,他的嘴角抽了抽,脸色瞬间凛冽如寒冬。

几口大锅里的菜色飘香:一锅春不老炒茭白丝,一锅红馥馥烧鹅肉,一锅煨满肉汁的芦菔,另一桶浓白的骨头高汤。

忽听得王桂在叽叽歪歪:“凤九看那有只肥鹅腿,你最欢喜的,让膳夫舀给你。”

“嗯嗯!”听得舜钰高兴的应声儿,他肃着面庞,森冷的低哼。

把自个铜盘递给膳夫,伸长胳臂指指那只鹅腿,这个,我要!

须臾,油滋滋的鹅腿就尽了他盘里。再斜眉侧目不露声色的溜一眼舜钰,见他依旧笑眯眯的,一点都不介意。

心里衍生出奇怪的情绪,不待细量,恰有武生占了位,老远的朝他招手,即头也不回直走而去。

瞧那魁伟身影远去,王桂才开口抱怨:”这就是为啥文官特烦武将的原因,胸襟就那针尖麦芒点。”

“刚在跟前你不说,就知背后寒碜人。”舜钰端着打好的饭菜,笑着羞他。

王桂正欲嘴犟,忽瞄到身后不远有一人,冷冷瞪他,手按腰处,腰间有刀。

打个寒战,书说识实务者为俊杰,他深有理会。

遂轻微嘟哝一声:“不与那帮粗人一般见识。”

自顾择选菜色,旁得再不提。

今馔堂里乌压压的,因祭酒宋沐在,众生矜持,除吃菜喝汤外,几乎不闻语声。

舜钰吃了半碗米饭,鹅肉皮下实在肥腻,她拣了两块便不吃了,被邬勇皆夹了去。

春不老炒茭白丝倒觉得有味儿,是田荣的手艺,她吃一口即晓得。

原在田府时,舜钰常端着碗去田荣宿处扒门。

田婶婶姑苏人氏,只晓她爱吃南方的野荠、茭白及春笋,她味烧得一般,田荣倒烧得味犹鲜。

舜钰暗叹口气,一箭光阴消逝的太快,有许多记忆蒙了尘,譬如,田婶婶的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忽听响动声,抬头望去,宋沐等其它学官已吃毕,正推桌移椅,站起,背着手顺桌间隔出的走道,面色平静的鱼贯而出。

舜钰对杜严有了恶感,便觉那张脸哪哪看,都有股子狰狞暴戾之气,忽窥到他路过芸娘时,极快地瞟了一眼。

那一眼,似颇有深意。

舜钰再看向芸娘,她正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汤,并不察它事!

第柒捌章 龙阳好(第三更)

出馔堂,舜钰见秦兴等在廊上,正同几个书童半蹲榻板上,倚着栏杆下象棋,嘴里嚷着“落子无悔”,见着无用,兜头要打。

清咳了一嗓子,秦兴闻得是主子声,忙跳下榻板过来,余下的书童觉得无趣,也都各自散了。

舜钰慢慢朝正义堂方向走,边低低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秦兴回禀道:”我一早就去寻宏哥儿,把话讲给他听,药局里的莲紫姑娘,虽是掌柜之女,却彼此相貌迥异,丝毫不似,瞧她妆扮浓艳,着衣不端,举止多轻佻,倒如烟脂媚俗中的女子般。”

“她为掌柜之女且在药局帮忙,理应药材药性不通十亦通八,她却连最常见的连翘,都分不清是老翘还是青翘;甚赤游癍毒都不曾听过,其身份实在可疑。”

“想古往今来,设下‘扎火囤‘,以色相诱人上当,趁机谋财害命的不见少数,请宏哥儿当断则断,则不受其乱,万望三思而后行。”

秦兴一口气说完,继续道:”我照爷的吩咐,一字不拉全说给他听,他却不以为意,只说那莲紫姐儿自小无母,父亲不教,养成了不羁小节的活泼性子,乍见虽有不适,触过几回后,却觉她很是对人胃口。“

”秦府里都是一家兄弟,一个私塾先生教的,怎读书还有好有坏。莲紫药理药性不懂也罢,就不是那个良材,又何必苛刻计较哩。”

他顿了顿,笑道:“从未察觉宏哥儿这般好口才哩。欲在同他讲些道理,竟不耐烦,把小的轰出屋去,只怕他也把爷你给气上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舜钰颦眉淡说:“原当他喜新厌旧秉性,过阵子自会冷淡下来,哪曾想他已陷泥淖至深,难已轻易回头。你可有去寻过三表哥?“

”问过三爷身边的李瑞,三爷出京好几日了,最快也得下月十五回。“

听得此言,舜钰一脸失望,又问他:”你可把我的信笺交于三老爷秦林看?他又欲如何处置此事?“

秦兴努力地回想:”三老爷草草一看,只说要寻宏哥儿问话,却不是顶当真的态,我不宜久留,即自回这里。“

雨丝如烟若尘,又渐渐缠绵于天地,五厅六堂那蓝漆描金雕菱花,隐在烟雾迷蒙之中,单檐悬山顶孤零零的翘首,远望如一副写意的水墨古画。

舜钰忽儿瞧到一矮枝间,挂了张凝雨的蛛网,一只小虫兀自挣扎,一只蜘蛛伺机靠近。

心里忽儿空荡荡的,轻语道:”你瞧这便是为何要上朝堂、得行权的原因呢。那哪里是雁来药局,摆明了是做个局让砚宏往里跳,莲紫,掌柜,跑堂伙计个个可疑,我明明看得比谁都清明,却在此束手无策。只能睁睁看他一步步涉险。“

秦兴句句听进耳里,看主子面庞尚显平静,神情却弥漫着一份难描绘的无奈,他便也觉得无奈起来,叹口气安慰:”爷还是看不通透,俗话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你已尽绵薄之力,一切只管旁观为好,又何必恼事怪自个。“

话音才落呢,便见王桂与几个监生从后赶上,瞧到舜钰,满脸兴冲冲怪笑:”你还不赶紧的,前头可有场好戏看,花含香来真格的了,拦住徐蓝在表白嘞。“

舜钰目瞠口呆,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凤求凰。

花含香实则名唤花逸少,府上擅制香,在京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上至宫内后嫔,下至寒贫陋室,但凡用香,皆是他家出,都称他家是“花间飘香“,有钱有势的很。

这花逸少五代单传,且体弱多病,遂按老法,将他扮成女孩儿来养,裙罗钗黛十年才恢复男儿本样,哪想他却彻底移了性情,真当自个是女儿身了。

转眼舜钰几个瞧前路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这便是有七情六欲人的通病,好热闹,喜观他人爱怨情痴的好戏,监生素日读书吃饭睡觉,日子过得原就枯燥无聊,但凡遇到这种事儿,比平常人等更激动几分。

王桂嘴里嚷嚷,邬勇已在前头占据绝佳好位,顾不得一众监生嗔怨骂斥,拨云挖日般强挤至最前头,回看舜钰拉了几步远,又伸长手臂将她奋力拉拽,再推出,终气喘吁吁的得见天日。

前九曲廊桥白玉栏,一汪碧池涟漪万点,莲叶如盖,珠滚晶莹,丛绿间已有小荷尖角颤露。

桥上二人,一武一文,徐蓝衣缱随风,容颜浓墨重彩,虽还年轻,那站姿威武,尽显阳刚凛冽。但你瞧那花含香,却是男中一抹柔,靥衬朝霞,眼澄嫩水,穿身浅绿直裰,竟敷薄粉,施胭脂,花露香油味飘,若不辨雌雄,倒觉此良辰美景,武将佳人怎可虚度?

花含香一开口,惊怂众人:“元镇此刻陪我睡一回去吧。”

“妖妖孽!“邬勇吃了舜钰盘里的烧鹅肉,说的话也觉油腻腻的。

徐蓝脸色一沉欲呵叱,蓦得瞧到小娘炮也在围观群众里,倒不急了,想想淡道:”可是痴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午饭才吃不多时,怎就好闭眼睡觉?我是无甚困意。“

花含香平日里把徐蓝死磨硬缠,从未见他正眼瞧人,此时倒愿意同他言语往来,顿时喜出望外,眼波横流勾引:”说我痴你却最痴,难道上了床就没旁事,非要闭眼睡觉不可么?“

一众惊呼吸气,淫言浪语实在不堪入耳,罪过罪过。

徐蓝眉间凝起一道川,噙起嘴角冷笑:”我倒不知,人若不睡觉,去床上作甚,你若说出来,我陪你上床就是。“

一众面面相觑,皆颌首会意,莫看这徐蓝大将之后,魁伟身姿,却原来还未沾过情爱,竟不懂鹅梨帐香事,委实难得啊。

但听花含香妖妖痴痴地不信:“你乃大家鼎族后辈,又何等聪明,岂会不晓得?不过故意把我诈呆,此事我纵胆如天心似火,也不敢众目睽睽下与你细说,不如去房中讲与你听为好。”

语毕,即朝徐蓝绵绵软软挨捱而去。

第柒玖章 秉正气(第四更)求票票

徐蓝眼眸半觑,却愈发显得锐利。

盯扫四周一众监生,复回看花逸少,怒极反笑道:“你且打住,我现算明白,你竟当我龙阳之辈,可是瞎了狗眼!素日你在我身边打转,望相交,只道你年少登科入太学,必是广读书品格好之辈,遂不将你撵,原竟是衣冠禽兽不如。我徐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飞雄变伏雌!日后你若再无功纠缠与我,休怪我手中刀剑无眼。”

遂转身欲走。

那花逸少有个痴性,家中优渥又是几代单传,被当珍宝捧与手心,人人顺之、从之、无人胆敢悖逆,日子过得便觉无意思。

而如今见此孔武少年,身型魁伟勇猛,性桀骜不驯,对他言语更多鄙睨,并无半句好话,反倒抓心挠肺欢喜得不行,此时见他转身,不晓得哪来的勇气,竟上前紧紧拦抱其腰。

众人倒吸口凉气,揉眼帘怕自个是眼花。舜钰被唬得怔怔的,那日箭圃里她未得手,这厮倒占了先,转想徐蓝那日怒火沸腾之态,不禁对这厮满腔同情顿生。

但听得这厮嘴里胡言乱语:”哥哥权当我是个女子吧!与你做一对鸾交凤友好夫妻,固漆投胶再不离。”

徐蓝脊背瞬间僵直,辄身一把将花逸少拎起,面容冷峻无情,现极尽厌恶之色,严厉喝叱道:“我好言警训你,你却不听半毫,竟敢秽状邪形将我骚扰,今日要你晓得我的厉害。”

抬起手掌朝其面门狠狠扇去,直打得花逸少面高肿起,眼冒金星,鼻孔见血,两牙剥落荡出,哼哼叽叽说不话来。

不远花逸少书童见状,急急奔来高声叫唤:“我家爷五代单传,你竟敢出手打他!识相的还不赶紧住手,若我家爷有个闪失,你拿命来补都不济。”

听得此话更亦是烈火烹油。

徐蓝冷洌洌一笑,忽得把花逸少放下,陡然将他转个圈,复拎起后颈衣,脚朝后臀狠劲一踹,蓦得松手,那凛凛戾气煞他不住。

但见花逸少在空中画一个弧飞出,又听“咕咚”巨响一声,撕开荷叶如盖连缠,压翻小荷才露尖尖角,水花四溅,竟是被狠狠掷入碧池荷塘之中。

再眉眼鄙蔑扫向众人,凉凉瞅过舜钰,沉声有力喝:“若有谁胆敢污我龙阳,下次不止扔池塘这般轻饶。”

看着徐蓝大步缱风而去,舜钰抿抿唇有苦难言,他这是杀一儆百,她也在其里哩。

花逸少的小厮,趴在白玉栏杆处,朝池中喊的声嘶厉竭,稍顷,远处监丞数人纷至踏来。

众人一哄作鸟兽散。

舜钰推门进斋舍,恰见傅衡及修道堂的欧阳斌、陈旭升、杨笠等四五人围在桌前,桌上摆一盘艾草汁枣泥青团子,正人手一个细嚼慢咽,傅衡招手让她一道来吃。

舜钰亦不客气,凑到欧阳斌身边空位坐下,拿起一个青团品过,清香四溢且鲜甜可口。

傅衡转而问她道:“季度转瞬再即,凤九你还要与那高丽棒子,争进中级二堂。可有把握?”

舜钰摇头老实道:“实无甚么把握,犹记翰林大考时,仅用一个时辰,他便将四书三道,每道二百字,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全部做完,而我才做完四书三道。”

“做得快并不能说他文章写得好。”傅衡安慰她,又朝欧阳斌瞅去:“明晚你们不是打算去孔庙大成殿拜祭么,把我这好兄弟也带上,定能碾压那高丽棒子。”

欧阳斌有些犹豫,盯着舜钰,迟疑低声说:”这可是触犯学规的事,若被逮住,重着发配烟瘴之地,你若胆小害怕,还是勿要以身犯险为好。“

舜钰默默,半晌才道:”我原有个家姐,感情甚笃,每年清明皆会烧纸与她,这监内不允做这些事,我想随你们去,在那边寻个偏僻地儿,烧把纸钱予她,以了夙愿。“

欧阳斌凝眉计较一番,又看看傅衡,叹口气嘱咐:“明丑时一刻,你同傅衡到敬持门等候,怕被值夜的发觉,记得先躲在井亭背后,等人齐再出来。我带你们进去。”又道:“一切需听我指令行事,不许擅自主张或打闹喧哗,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谁也逃脱不得的。”

舜钰知晓此话是说与她的,颌首应承下来。

正此时,冯双林拎着他的红木雕花文物匣,推门而进,见众目朝他盯来,眉头皱了皱,把匣子往桌上一搁,径自拉过椅子背对他们坐,招呼不打,也无需他人与他招呼,翻出本《钦定春秋传说汇纂》看起来。

“永亭兄可来一起吃个艾草青团?这是清明小食,从祥福食辅买来!“傅衡是个宽豁的性子,主动问候。

”不吃!“冯双林不待他说完,回得简单干脆,连身躯都未转动。

就是这么高冷!傅衡呶呶嘴。其它人挤眉弄眼,皆笑不露声,倒无什么恶意。

入学至今,冯双林在整个国子监就学问而言不可小觑,听闻祭酒宋沐常寻他去敬一亭,指其所做文章指点一二,另有风言风语传,欲将他直升入率性堂,这就意味着随时可入朝历事。所以即便他的性格再冷漠古怪,众人大都存敬畏之心,倒也相安无事。

欧阳旭几个吃完青团,起身欲离去时,陈旭升耸耸鼻子,四下望望,凑近傅衡及舜钰轻声道:”现是清明,气候湿闷,再过段时日便要入夏,可是酷热难当,你们房时里我总觉有股味儿,平日里可得注意清扫,否则夏里蚊虫可毒哩。“

傅衡怔了怔,朝他头上给个爆栗,面红耳赤道:”瞎胡说些甚么?我同凤九,还有永亭,平日里叠被折床,洒扫擦抹不曾拉下一日,洁身盥面亦是勤快,何曾有邋遢之习,倒是你自个的斋舍,臭味熏天,有颜面来说我们。“

杨笠嗤嗤摇头:”怪道都说阳明兄最是护短,容不得他人说一句不好,今算是领教过了。“

傅衡一怔,咧嘴绽笑,舜钰也笑了,淡淡看向冯双林,他依旧那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可分明的,还是窥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第捌拾章 远谋虑(第五更)求票票

沈泽棠从朝会回转,才至吏部衙门,徐泾忙迎上来,肃面低道:”户部右侍郎郭稼来见,寅时三刻已在门外等候。“

”可有人瞧见?“沈泽棠放缓脚步,听得徐泾说:”幸沈桓在此值夜,将其带进内室,不曾有人察觉。“

微颌首,命其将郭稼带至正堂来,他则至憩房去换常服。

郭稼神色萋萋恍恍,跨进正堂,抬眼即见沈泽棠做靠窗的紫檀雕花太师椅上,慢悠吃茶,他着一身绯色常服,胸前补子绣锦鸡图。

宦海沉浮,自古便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譬如这沈二爷新任吏部尚书,是何等风光,而他自已,却为这条老命在四处奔忙。

抑下心头穷起的寞落,急步至沈尚书面前,跪下问安。

待要开口,却听他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我知你来何意,如今定局已成,我亦无能为力,你请回吧。“

沈二爷一向如此,他不爱管闲事,深谙如何明哲保身。

他说一不二,说不行再求也无用,就是无回寰余地。

他的冷硬无情,与他的温润儒雅,都能致人与万劫不复中。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愿救他的性命,郭稼双目赤红,哀痛满面,默跪会儿,才有些笨拙和狼狈的从青砖地面爬起,他到底垂垂老矣,跪这才多久,膝盖已酸痛,而面前此人,端坐椅中,正值春秋鼎盛,直上青云之年哩。

他微闭闭渐湿的双目,耷拉着肩膀欲朝外走,却忽儿听见沈尚书颇和善道:”你若府中无事,不如同我一道吃会茶,只怕日后也再无同坐的机会。“

郭稼瞬间狂喜满面,忙回身朝沈泽棠深作一揖,才浑身抖颤的坐进椅里,人间地狱一转,才发觉清明微寒的晨曦,他竟已汗透衣背。

沈桓端着乌漆描金花鸟圆盘,里放一个极稀罕的鹧鸪斑建盏,冒着滚滚烟气,端放郭稼面前的花梨香几上。

”这是雨前龙井细芽,味香润喉,郭侍郎不妨一试。“沈泽棠微微一笑。

郭稼急促吃了口,却不慎烫着舌尖,面露苦笑,人在背时时,总是屋漏偏逢夜雨,喝口凉水也会塞牙。

沈泽棠眼神一黯,语气淡淡:”朝中众臣连日弹劾你贪墨之事,去年私吞两广及福建钱粮二百万石,私吞两广赋税不够,又巧立名目征收赋税,譬如神佛钱、口食钱、蒲蒌钱等,皆中饱私囊,数额巨大。虽说只是弹劾,并无实凿证据,若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抓入昭狱,你即便没有什么,也会问出个所以然来。可听说过数日前,广州清吏司郎中廖秋因廷杖而毙亡?”

也不待郭稼回话,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是个骨头硬的,至死未将你供认出来,你该感激他才是。”

郭稼此时老泪终忍不住扑簇而下,廖秋是他的属下,同他一般年纪,为人刚正清廉,是个好官,却落此下场。

沈泽棠抬眼看看他满面风霜,及遮掩不去的颓唐,终叹息道:“你我同朝为官,却各司其事,你亦知我为官准则,不爱多事。此次助你一臂,并不因你,实因两广及福建数万民众而助你。”遂把手边早搁那里的黄色名册递于他。

郭稼哆哆嗦嗦将册子延展开,是民众万人请愿书,但见里,书墨人名,乌压压满张,有秀逸的,有刚硬的,有幼稚的亦有字迹潦草的,甚或盖有红手印,个个皆为续他命而来。

“他们怎会知我此事。”郭稼自言自语,神情大震。

“你虽暂未羁押实因证据不足,廖秋杖毙不径而走后,导致你所身附重案的事,泄漏与民间,才会有这联名请愿册子。”沈泽棠边说,边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隔着窗棂渐渐透进清光来。

他转而看向郭稼道:“如今已至这步田地,我能做的,仅保你一命罢了,其它的实无能为力。”

郭稼忙起身跪下,磕一头,嗓音哽咽:“大人保我一命,即是保了我家门上下几十口,再不敢有其它奢求。”

“我教你法子不可同任意一人说起。”沈泽棠言语依旧十分柔和:“即便你说了,我照有法子回转,而你却是株连九族的命了。”

郭稼喏喏应承,沈泽棠命他起来复坐,商议了二个时辰才止,才令沈桓带他从吏部后院偏门出,以避人耳目。

郭稼千恩万谢后,随沈桓去了不提。

徐泾见他离去,摇头叹道:“又是个受人栽赃陷害的官员,若不是有百姓请命,后续境况委实凄惨。“

沈泽棠看他面色戚戚,倒浅浅笑了:”官场便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能做的只有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说起还是郭稼自个太大意,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参政赵德是个从三品,觊觎他这个户部右侍郎职已许久,明眼人皆知,他却不晓提防,还于此人相交甚厚,私下怕是讲了不少政务杂事。“

徐泾补充道:“赵德不简单,光靠从郭稼处探取消息,并不足以致其丢官,想必他背倚靠山助力。”

沈泽棠微蹙眉,显见早已预料,对徐泾的话并不吃惊,甚很平静的神情,半晌才回了句:”户部若再被徐首辅占去,他的权势只怕到时,即便太子即位,也要忌他五分吧!“

”沈二爷打算怎么做?“徐泾面露疑惑,饶是他陪在沈二爷身边数年,还是拿捏不住他的心思。

”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沈泽棠眼中显了深沉墨色,遂不再多语,批阅起公文来。

徐泾不便再打扰,出得门去,恰遇沈桓还复来,问他可把人送走了,沈桓点头,忽儿笑了,凑近他道:“你竟不知那老儿,和二爷说话时溺了一身。等出来他走我前头才窥到,滴滴嗒嗒淌了一路。”

徐泾脸色一沉,斥他道:“此话可莫让沈二听到,否则有你苦头吃。那郭稼你莫看今日落魄,却为官清正,曾有诗云‘清风两袖去朝天,不带江南一寸棉惭愧士民相饯送,马前酾酒密如泉’足见他有多得民心。连沈二都颇敬重他。”

沈桓挠挠头有些不相信:“前我去送茶时,可没见沈二有多担待他。”

徐泾不想理他了,真是白跟在爷跟前数年,沈二何时把心思坦露在明面上过!

第捌壹章 妙计现

奉天殿,早朝。

如今皇上年老多疾,鲜御外朝,政事悉付由太子朱煜决断。

锦衣卫指挥使牟武,在禀查抄籍没王申大将军货财明细:“金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贰俩,散银八百万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龙盔甲三十,玉琴一。府中女眷二十入教坊司。”

朱煜边听边颌首,年轻的面庞,怒气不遮不掩:”王申欺辱使臣之妻,擅刑官吏,后至里通叛国,瞧这贪污受贿,以卖官鬻爵及强取豪夺敛财清单,妄父皇对他诸多信任。“又问首铺徐炳永如何处置这批财物。

徐炳永语气谦恭道:”依吾朝刑法律例,一律充入国库,卑臣倒有个提议,不知可否当讲。“

朱煜允,他接着说:”王申官拜大将军,统管兵士数年,在军中威仪犹在,倒不如将查没的货财,一半用做军饷,可警训兵士又能安服人心,另一半则皆充入国库。“

”徐大人思虑周详,此提议甚为妥当。“朱煜转怒为喜:”准奏!“

都察院御史出列,要奏工部右侍郎郭稼贪污赋税、私吞官粮等罪,朱煜问他可有新证,那人嚅嚅道无。

朱煜有些不悦,皱眉道:“此人之案弹劾频频,却无实据,前奏清吏司郎中廖秋为其同党,却未问出所以然来。不如由锦衣卫将其捉拿入狱,看他自个可招认。”

沈泽棠置文官首列,神色平静无波,恰此时,吏部左侍郎李炳成出列,恳请有事要奏。

得准后方禀:“近日得报,郭稼在家得了疯症,微臣与刑部右侍郎张大人前去核查,他竟在闹市中上窜下跳,脱衣嘻笑,不肯回府,露宿与街头,饿了向路人乞讨,至乞丐碗中抢食,以陷癫狂之状。尔等恐他装疯,拿各种方法试他,却是无效。”

朱煜默了默,朝沈泽棠看去,问可真?

沈泽棠出列道:“此事影响颇广,已是官民皆知,微臣与徐大人随丁尚书亲自去其府中探望,哪想在园中遇到。“他顿了顿,说的清晰明了:”郭稼正拾狗粪入口,且大口食啖,吃得颇为有味。“

户部尚书丁延出列,道言语非虚,皆是三人亲眼目睹。

群臣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煜朝徐炳永瞅去,笑问是否确有这事?

徐炳永神色难形容,此时想来,胃里一阵翻涌。太子之问又不得不答。

遂垂首抿唇应道:“如若郭稼没疯,那定是老臣疯了。”

朱煜笑容愈发深了,群臣惧于徐炳永权势威慑,想笑亦不敢显露,隐忍的好生辛苦。

半晌朱煜道:“现今若一意将郭稼擒拿下狱,黎民百姓当本王暴力恣睢,连个疯子竟也不放过。父皇时常戒训要恩威并施,才可得民心稳大局。此人作罢,尔等可不予再多理会。”

又朝丁延看去,命道:“工部右侍郎人选,需由内阁辅臣合议定夺,必择选国之栋梁且品德清正之人方可。”

众人领命。

过一个时辰,早朝结束,朱煜让其他储臣退殿,仅留徐炳永与沈泽棠二人。

待大殿内清寂下来,朱煜接过内监手中茶,吃过两口,方看向沈泽棠,眸光微深,语气听不出喜怒。

“昨去给太后请安时,母后也在,催我纳太子妃一事,甄选画册你们也翻阅过,有何提议尽管说来就是。”

徐炳永微微一笑:“依臣来观,选妃名册中的女子皆是容颜出众,俱贤良淑德之品。其中犹以兵部右侍郎夏大人之长女,詹事府詹事王大人之二女更为出众,仅是臣个人之见,终还得由太子来定。“

朱煜看了沈泽棠会儿,慢慢道:”听闻沈大人对夏大人之女颇为属意,若真是如此,本王亦不愿夺臣之好!”

徐炳永侧首看向沈泽棠,声粗重沉浑:“殿下仁心仁德,礼爱下臣,沈尚书怎还不磕首谢恩?”

沈泽棠不喜不怒,朝太子作一揖,平静道:“太子殿下多虑了!微臣前月已陆续收到,昊王从云南传来的讯息,臣失踪数年的夫人频频在那现身,不止将兵所睹,更有民众画出肖像,确是夫人容貌。我已恳请昊王派兵卫,尽力全城搜寻,想必不久必有定论。若可能,望殿下体恤微臣盼妻之苦,允我亲去云南搜找。”

一道锐利慑人的目光射向他颜面,沈泽棠不为所动,露出一抹期盼之态。

朱煜倒是松口气,颌首微笑道:“如今你刚升任吏部尚书,政事繁重,只怕一日都离不得,昊王手下将强兵精,定能将你夫人寻到,沈大人只待静心等候好消息罢!”

又简聊了些话,内监高传皇上驾起,徐沈二人恭送门外。

已是清明,细雨斜斜密密,将远处座座大殿笼于烟雾朦胧中,似人的心情般捉摸不透。

徐炳永清咳了一声,不经意般道:”长卿夫人之事,可瞒的朝野密不透风,竟连老身都瞒了。“

沈泽棠面不改色,只笑了笑:“夫人之事八年里,真得假的频传,怕此次说了,又落的一场空,反惹徐阁老为长卿担忧操虑,倒不如等夫人寻到,定第一时禀阁老,与长卿同喜。”

“你倒是思虑周到。”徐炳永颌首微笑,眸光却灼灼,慢慢道:“我却是个爱担忧操虑的命,若瞒着不说倒让我觉得生份,尚书一职为我竭力提拔你,你应知我苦心。”

并不待沈泽棠回话,又道:”工部右侍郎一职,我属意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参政赵德,长卿意下如何?“

是在逼他顺从了!沈泽棠默了默,从袖笼中探出一卷黄色名册,递于徐炳永。

徐炳永疑惑接过,展开眯眼觑,神色微变,瞬间又恢复镇定,紧盯着沈泽棠,问:”长卿从何得的?“

沈泽棠淡淡道:”此万民为郭稼请命书,是从左右参政赵德处得的。“

”怎么可能!“徐炳永是真的吃惊了,满眼的半信半疑,赵德觊觎工部右侍郎之职已许久,怎会做出搬石头砸自已脚的事。

第捌贰章 进孔庙

沈泽棠叹口气:”阁老觉得诧异,我亦百思不解。首次弹劾郭稼贪污舞弊的奏折,可是左右参政赵德草拟。他来吏部,借去郭稼履历官册,还回时这请命名册竟夹于官册中,文选清吏司册库主事,将此交于我时,着实让人吃惊不小。”

稍顿,又道:“我将此册压着未禀,如今就交于阁老处置,至于赵德是否任工部右侍郎一职,我并无甚异议。“

”长卿觉得赵德此举应做何解释?“徐炳永眉宇紧皱,嘴角紧抿下垂,面庞戾气萦绕。

沈泽棠摇头淡道:”或许一时疏忽,夹错也不定。阁老知沈某不爱多事,遂不妄加猜测了。“

徐炳永目光如钩,定定的看他半晌,忽得亦摇头,微笑道:“这满朝文武,日后能接替我的,我最看好是你!只可惜,你的性子太温和些,这可得改,不然,将成长卿你仕途的绊脚石啊。”话说的推心置腹,似乎彼此很熟络。

沈泽棠神色沉静,笑而不语,恭送他乘上八抬大轿,嘎吱嘎吱渐远去。

转身慢慢沿着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下,微凉的雨丝淡扫人面,几只燕子在迷蒙中斜横,倏得浑身轻松不少。

沈桓迎过来替他撑伞,徐径想问又咽缩下去,只忧虑的偷瞟他的面庞,却是瞧不出一丝异样来。

莫名的就叹息一声,做这样人的幕僚,很累有没有!

“你叹什么气?”沈泽棠睇他一眼,嘴角不易察觉的噙起。

瞧,他还偏要问,还偏要你答。

“此次朝堂之上,沈二爷可否顺利?”徐泾索性大胆的问。

“嗯!”沈泽棠应了声,此时发现,他原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徐泾的心总算落了地,也笑了:“徐阁老还会让赵德任户部右侍郎么?他会信二爷的话么?”

沈泽棠不置可否:“心中生疑,甭管信与不信,他都不会再重用此人。”

“二爷与夏万春之女夏嫱的事,又做何理论?”

听得徐泾问,沈泽棠抿抿唇,低声道:“太子终是定力不够,足见他对夏嫱确实属意。我寻的理由正中他下怀,彼此皆大欢喜!”

想了想补一句:“徐阁老自然除外。“

三人都心领意会地笑了。

过午门,快至吏部衙门前,雨渐渐停了,沈泽棠沉吟会,把话嘱咐沈桓:“让郭稼装疯不必用力过猛,却不可停,徐炳永疑心颇重,直等户部右侍郎人选到位,此事才算有个了结,到那时,让他携家带口离开京城,就不必再装疯卖傻。”

沈桓应承下来,收起青布油伞,辄身自离去不提。

舜钰听得有推门声,抬眼一愣,竟是徐蓝,问他有何事,原来是寻冯双林。

遂笑着告诉他,冯双林去盥洗房洗漱,稍会就回,让他坐着等会儿。

却见徐蓝冷冷淡淡的,不理人,却也知趣,不再多吭声,径自垂头看书。

徐蓝无聊,索性悠然拭起剑来,剑身冷寒的白光一闪,映出小娘炮的影子来。

却见他倚在床上看书,未戴方巾,用一枝墨绿长簪随意绾发,上身穿件水蓝色锦衫,下着荼白布裤的两条腿,荡在床沿外,散着裤脚儿,趿着一双烟青鞋履,松松落落欲掉不掉的,露出线条极软媚的脚踝,及白皙如玉的足面。

心里突然一窒,他觉得自已有些喘不口气来,这个小娘炮真不能多看,看多了,就忘记他是男还是女。

“我徐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飞雄变伏雌!”誓言铿锵还在,他可不能乱了心性。

巧着冯双林端盆洗漱完毕进来,见他在,忙笑问:”你何时来的?可等的久了?“

”不久!“徐蓝含糊的答话,将手中的剑使劲入鞘,站起身道:“我去外头等你。”

头也不回出得门去。

冯双林有些纳闷,看看舜钰缩回腿至床上,拿一条浅黛色的薄褥子搭在膝上,调整个姿势继续看书,并无什么异样。

遂拎起文物匣子,走至门边又回头平淡道:“今晚不在,勿用给我留门。”

舜钰讶异的抬头,却见冯双林影一晃出了门外。

难得这贵公子愿意开金口,她脸上泛起笑意,一跃下床榻,先去把门锁了,夜里要随欧阳旭几个去孔庙拜祭,拉出箱笼,翻拣要换的衣衫,竟寻出一套黑色衣裤,不由怔了怔,已忆不起是何时缝制的。

待傅衡回到斋舍,便见舜钰一身黑衣黑裤,只差面上蒙个黑巾了,不由笑了半日:“你这是要去做贼么?”

舜钰倒觉得没啥好笑的,这去孔庙拜祭和做贼有什么区别哩。一样的偷偷模模,一样的掩人耳目。

万一背运遇到险儿,一身黑最易躲藏与逃跑,这才是万全之策哩。

夜黑风高,雨淅淅沥沥下至丑时,才渐有停的趋势,没有皎月,井亭旁的柱上吊了一盏昏黄油灯,是防着膳夫来提水,看不清路。

欧阳斌等几人如约到后,见着舜钰穿戴愣了愣,却也没说什么,比个噤声的动作,快而疾的朝敬持门走去。

敬持门前。

一棵老槐,一盏油灯,一个守夜人,正吃一壶酒。

似乎吃醉了,鼻尖红通通的,眼睛迷懵懵的,头如啄米般,一点一点的,迷糊睡了。

哪想才至他身边,一条腿已搁拦至他们面前,舜钰心提到嗓子眼,看向欧阳斌。

欧阳斌不急不缓,很镇定,从袖笼中掏出一吊钱,朝他怀里掷去。

守夜人极稳的接住,掂了掂,终开了口,声音嘶哑混浊:“半个时辰。”

欧阳斌点点头,回头朝他们挥挥手,一行人摒着呼息急匆匆的,总算是跨过敬持门这道槛。

由敬持门朝东去,进了大成门,欧阳斌只允点起两个灯笼,昏蒙不清的一路直行。

因是个无月的阴雨夜晚,这里实在安静凄凉的碜人,舜钰边走边朝四处打量,一排排碑亭,默不作声地伫立,只听哨的风吹过,树枝条在碑亭上摇来晃去,噼噼剥剥的作响,乍一看,竟似簇簇人影躲在那里般。

她头皮一阵发麻,饶是胆子再大,还是有些怕了。

第捌叁章 孔庙祸

砚水湖雾重烟轻,空气中弥漫着槐花清芬的香。

不知何时月坠梢头,洒的满地淡黄,他们拾阶而上,抬头依稀能见前方大殿重檐九脊,黄瓦飞甍,正中竖匾上刻“大成殿“三个鎏金大字,这是孔子的祭庙,国子监监生心中的圣地。

欧阳斌、傅衡等几个进殿拜祭许愿,舜钰环望各面,西南角有处不打眼的空地,恰摆设着青鼎铜炉,可用来焚香烧纸。

她遂指着要去那儿,要替田府死去的若干人等祈福。

欧阳斌等无谓,傅衡留了盏红灯笼给她,随后径自跨进殿内去。

舜钰绕过廊拐处,卸下肩上背的箱笼,拿出里头满满的锡箔元宝、黄纸及蜡烛、长香等。

借着灯笼里微弱火光,她点亮蜡烛,长香袅袅盘烟雾绕,虔心对月跪拜磕首,再闭起双目默念。

爹爹娘亲定升天成了神仙,可要保佑女儿查明真相,还田府世代忠烈的清白声誉。

哥哥姐姐定轮回到了好人家,大哥的墨玉扳指,藏在九儿这里,五姐姐的大仇还余周海未除,九儿虽不能做田濂的媳妇儿,却可将田荣当亲人来待,还有那哑厮、秦柱、田府的亲眷及仆子们,下辈子事事安顺,定能长命百岁的。

前一世里,在秦府怕被人察觉,不敢点香烧纸,入宫后,宫规森严,更是早早断了祭拜的念想。

她便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起身将长香插入铜炉里,再半蹲着烧起元宝及黄纸来。

元宝化得很快,才丢进去就染黑了,黄纸也瞬间烧成卷儿。

她便从箱笼里大把大把的抓,大把大把的点燃,一股火光连着浓烟伸腾起,殷殷红的,孳孳作响。

孤单单的滋味蜂拥而至,一个人久了,心底藏匿的寂寞凄凉太多,莫名就被火烟熏得红了眼眶。

怔忡的不知去了多久,忽儿听得大殿内有怒愤吵闹声,舜钰顿时吃惊不小,赶紧站起身,跺着脚踩烟灰上簇燃红星,一阵风吹过,纸灰如白蝴蝶般,轻飘飘地四处飞散。

奔回大殿,已恢复了宁静,欧阳斌几个失魂落魄的站着,如被抽去了七魂六魄,浑身止不住筛糠般的颤抖。

舜钰暗自纳罕,戳戳傅衡的胳膊,问他怎么回事儿。

傅衡哭丧个脸,声音低哑道:“谁能想到魏延几个也在这,并不去招惹他们,却气焰嚣张的喝令我们滚,谁又怕他们哩!据理力争间,几个互相推搡,魏延狠把杨笠一推,他朝后踉跄没站稳,孔夫子像撞倒不说,还断掉一根手指头。魏延那厮瞧着大事不妙,鞋底抹油带着人跑了。”

舜钰同情的看向杨笠,同她年纪一般大,哪遭过这事儿,手里捏着孔夫子摔得七裂八碎的指,不知所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他呜呜噎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着实怪可怜见的。

欧阳斌也是被唬得不行,铁青着脸,语无伦次道:”五日后监事沈大人至率性堂授课,定会先来孔庙祭拜,毁损孔子雕像岂非儿戏,是要被就地论斩的。”

杨笠更觉汗毛倒竖,一道寒煞之气在颈背索绕,仿若那锋利的铡刀已虎虎架上,想着上有双亲,自个还未成亲,突的双腿若浮絮,瘫软在地再难爬起。

凄凄惨惨戚戚,倒真应了清明化悲的景。

舜钰并未闲着,围着那孔夫子的像,用灯笼照着细看一遍,初判是用木胎泥塑的身,再将断指豁口处拿火照,果不其然,用木头搭的架子,裹紧麦草,然后再用泥巴糊的塑像。

心中有了底,她便显得镇定从容,看欧阳斌一众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由笑着宽慰:”好啦!都起来回去吧,杨笠你把断指给我,这两日我重新塑个手指接上去。”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她,犹如黑暗中寻不着尽头的迷路客,前方忽儿现了一盏明灯,惊喜若狂又有些不敢置信。

傅衡吃惊的差点咬到舌头,叠声问:“你可没诓我们?你不过一个小书生,怎会修补雕像这样的活计。莫要妄言托大,把自已牵扯进来。“

舜钰晓他关怀自已,一暖,笑着摇头:”没诓你,我在肃州有个远亲表叔,善于修复这些古旧字画、前朝桌椅、房梁画栋及木胎雕像诸如此类的,从小耳濡目染,他又和气愿传授,便学了诸多的心法来。这个修复手指外人觉得难,其实还算容易。“

哪是甚么表叔,她自个的父亲田启辉,美誉田鲁班,木泥石漆竹五匠全能,再破损的物什只要入眼,总要想尽办法恢复个十成十来,舜钰又爱在边上看,田启辉并无男女尊卑之念,有事无事悉心教习,另她受益匪浅。

”你先说来听听,打算怎么个修复法!“欧阳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把摔碎的手指拼合拓样,再用木胎把拓样的形锼出,按原样雕刻调整,直至契合,再打磨,用鱼鳔胶黏装,刷大漆成膜,调色匀干即可。“

舜钰接过杨笠手中的碎指,傅衡帮给她照亮,细看,还算幸运,成块状,拓样应无碍。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杨笠用袖笼擦去脸上一层汗一层泪,擤去一把鼻涕,冲来要抱舜钰,嘴里嚷嚷:”凤九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小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舜钰灵巧的躲到傅衡身后,傅衡嫌弃的把杨笠推开,撇着嘴道:”前两日谁说凤九跟个娘们似的,瞧你刚刚那怂样,可是连娘们都不如。“

杨笠挠挠头,作揖陪笑道:”是小生才疏学浅,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大人大量,定不与我计较这些。“

此时尤为嘴甜。

欧阳斌想到魏勋来,气得咬牙道:”那小人就仗着自个贵妃姐姐作威作福,看他嚣张几时,同他沆瀣一气的王延赞不就得了报应?“

”此话怎说?“舜钰听得疑惑不解。

傅衡看他道:”你竟不知?王大将军因里通叛国罪,被问斩抄家,王延赞听说还在狱中等候发配。“

毕竟同窗几载,也曾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想起刚历的惊魂,倒底是叹这世事难料,生死无常。

一众再无旁的心思,出得大成殿,过敬持门,各自散去不提。

第捌肆章 授大课

彝伦堂,灵台。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微白,粗使杂役提桶拿帚已在忙碌,今除率性堂外,初中五堂要聚众在灵台授业,祭酒与司业主讲,这洒扫清理便来得比往日更为尽心。

待青砖地面洁而不染,小桌圆垫排排摆放齐整,叠堆的云海染一抹红痕,春阳露脸,天大亮。

已陆陆续续有监生提文物匣子过来,寻着位置盘腿坐,今课业主为讲书,不用背诵和习字,每个人的神情显得轻松且愉悦。

“凤九来的早!”

“凤九眼底微发青,昨可是练字又夜深?”

“凤九脸色也有些苍白,我这里有大红枣,你来吃几颗。”

舜钰同王桂等几个才至灵台,时不时便有人亲切同她招呼,亦抿着嘴微笑回礼,在国子监,她的名气日渐昭显。

但要说名气,哪里抵得过那几人呢。

瞧她才在三横四排第二座坐下,摆妥当书笔墨砚,即听得众生骚动,交头接耳不止,遂抬头望去,冯双林同徐蓝边走边说着话,后十数步外,崔忠献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张步岩絮叨,打了个呵欠,形容懒懒。

王桂凑近舜钰,神神秘秘的:”有人说徐蓝同冯双林是相好。你与冯双林同斋舍,又是个心细的,可有发觉什么蛛丝马迹来?“

舜钰扑哧轻笑,嗔他:”你可忘了徐蓝最恨旁人说他龙阳,当心被他丢到荷潭里喂鱼。“

两人不约而同朝花逸少方向看去,他那日被监丞从荷潭捞起时,可是狼狈,遍体内外衣衫浸透,鞋丢了一只,帽巾也漂去,但见披发散乱,面青唇白,浑身哆嗦,更为有趣是,头上还蹲了只花盆底大的老龟,成了国子监一大笑料。

说来也是个痴货,自个虽羞得恨不能钻地缝里去,却对徐蓝依旧百般维护,只道是自个一时失足跌潭中,与那人无关,监丞见他不予追究,也乐得少一事,此事即作罢。

而此时徐蓝择了位坐,冯双林自然坐他身侧,花逸少偷偷摸摸换至离二人最近处,风寒才渐好,看着那宽厚魁梧的肩背,又斜目打量冯双林,一脸的萋萋幽怨。

舜钰暗忖,徐蓝已那般昭告天下,自个爱红妆不爱伪妆,可似乎不太见效,反有愈抹愈黑的架势,不觉有些同情,朝他浓墨重彩的面庞瞟了几眼。

却见他似感应般,也朝她瞪来,嘴唇嚅了嚅,舜钰不用懂唇语,都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你才是娘炮。“白他一眼,回过头不理。

”凤九!“张步岩笑着招呼,舜钰一怔,浅颌首,他怎会坐自已左身侧,才余光一瞟,会过意来,崔忠献不知何时,择了她右手位坐。

”听闻你们是同乡?以前也一起在府学读书科举?他那里学业如何?“崔忠献来了兴趣,细长薄眼儿微睐。

张步岩最痛恨长他人志气,可因对着这尊贵的人,又不能贬低扯谎,只得含糊如实道:”凤九在府学师从方希古先生,自然名师出高徒,获院试案首,得廪生名。“

崔忠献噙起嘴角,倒没说什么。张步岩反笑问她:”前两日交上去的制义,凤九觉得自已能选中么?“

舜钰懂他说什么,再过几日监事沈大人要来国子监率性堂讲学,会择几位监生授业解惑,并一道用膳。

这是天大的殊荣,意在暗指尔等得沈大人青睐,日后是前程仕途,将不可限量矣。

国子监学子上千,沈大人出制义题,剔去率性堂监生、绳愆厅惩处在册的、往日招点会面过的,余下众生平等,以文博名。

监生制义收集完毕后,先有学正初筛,再交助教及博士复查再筛,至司业及祭酒手里时,已是寥寥不多,他二人再择五六篇交给沈大人终选,这层层甄选之级,如此看来,倒不输科考会试了。

“他人之择不是我能臆想。”舜钰摇头:“选中自然好,选不中亦是理所当然。”

“凤九心真大。”张步岩笑,讲真,他有时倒挺欣赏她的淡定从容,此想法却也一瞬而过,即然看得如此云淡风清,又何苦走科举这条荆棘路,这里的厮杀不见刀光不见血,没有满腹的狼性野心,怎能平步上青云。

正欲再说,忽得一片鸦雀无声,监生噤言。

祭酒在首,司业随后,众教官一行青袍加身,腰背挺直,精神抖擞且威仪十足而来。

择彝伦堂最前一排桌椅,面学生落坐,祭酒宋沐于正中间,戴乌纱,着绯袍,神情严肃令人望而生畏。

晨仲响,旭日升,授课起。

宋沐此次讲《论语先进》篇,指了前排首位监生阖拢书册,问他曾皙对孔子所说志向是何,若背过倒不用怕,若结巴诵不出,丢丑不说,还得打板子,宋沐下手可不留情。

舜钰便知为何众生抢占后头座位,坐前排的风险实在太大。

幸那生显见背过,滚瓜烂熟诵:“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是咏而归。”

宋沐让他释义,那生朗朗道:”暮春三月,着薄透春衫,我与五六位弱冠青年,六七个篷头稚子,去沂河洗浴,在舞雩台听风,踏歌而回。意指曾皙志向,向往身体悠闲、人心自在的生活情态。“

宋沐便又问:”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他怎会赞同曾皙此说法,而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么?“

那生沉吟道:”曾皙所绘‘礼乐之治’下国泰民安之景,亦是夫子提倡儒家仁礼治国根本,自然就是平天下的大抱负。“

宋沐遂有些刁难他:”你即都懂得,那我再问你,眼下吾朝的治世根本又是甚么?“

那生默了默,深作揖正色道:“大人的学规中三令五申,监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需勤学苦读即可,严命禁止乱议时政,上书陈合等。学生自然不敢妄言甚么治世根本。”

舜钰听出他的狡黠,暗忖国子监里果然藏龙卧虎,随便指一人都是狠角色呢。

宋沐被摆一道,虽失颜面,倒也心宽不气,反对该生起了欣赏,问他姓何名氏,在哪个堂读书。

那生沉着回话:“学生姓熊名芳,入中级诚心堂读书。”宋沐赞好,颌首让其落坐。

舜钰微笑暗叹,坐前排风险虽大,可一旦被祭酒赏识,也是件颇风光的事哩。

备注:结尾两彩蛋,一个是“熊芳”名。

另一个是读者芈若无心写的小剧场:

太子:凤九,就习我的字体!

沈狐狸:凤九,字体与太子重了不好,改练我的字体!

秦表哥:凤九,沈狐狸的字体有什么好,说不定他将来就落魄了,改练我的字体把!

凤九:一群臭男人!

哈,喜欢!

第捌伍章 意外事

宋沐能做祭酒自然有他了不得之处。

自古贤士大夫,老师宿儒,虽满腹经纶,却多口拙,或教学无方,致跟随的学生多碌碌无作为。

宋沐学问或许谈不上凤毛麟角,却有独特的教学理念,秉持深入浅出、学思并重之法,讲书善引经据典、旁求博考,使枯燥的论语篇,变得格外生动,众生亦听得有味,直至钟鸣浑响,还感意犹未尽。

宋沐闭口吃茶,司业吴溥接过话儿道:“沈大人拟题《百亩之粪》,令众生制义,经择选可得他亲面指教者,有此四人。”

一时空气凝窒,鼻息不闻,有槐叶飘落,落落有声。

“冯双林!沈大人批:善以文言道俗,于点题外,不复赘题‘粪’字,且行间写法雄健雅驯,可取为冠首。”

众生惊叹,皆朝冯双林看去,难掩羡慕嫉妒之色。

冯双林不惊不喜,表情平静,唯见徐蓝朝他笑笑,报以颌首回应。

花逸少看得刺目,白玉骨扇往桌上一搭,眼里妒火簇簇熊燃。

吴溥从一撂卷里再抽一张:“崔中献!沈大人批:此文典瞻风华,似喻作又不足言,才人之笔,不见粪臭,锦上添花。”

一个高丽棒子!众生五味杂陈,崔中献笑嘻嘻的,丢了纸条砸舜钰胳臂上,舜钰凉凉睇他一眼,把纸条慢条斯理撕了。

吴溥继续点名:“徐蓝!沈大人批:武生佳作,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内含磅礴意。”

又去一个!张步岩面庞瞬间红彤彤的,鼻尖沁满汗珠,心提至嗓子眼。

能聆听沈大人俯耳教诲,他觊觎许久,那篇文改了不下百遍,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

吴溥扫扫手里最后一张卷,欲张嘴又顿了顿,蹙眉递至宋沐面前,小声嘀咕。

众生眼中期望又绝望,皆伸长颈等着他二人决断。

宋沐拈髯颌首,吴溥这才不甚满意道:“最后一个,冯舜钰。”

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

舜钰额前乌云滚滚,只觉自个要被一道道五味杂陈的目光戳成蚂蜂窝,尤其是张步岩,看他神情,要气哭了。

“先生,学生有不明!”熊芳站起身,作一揖朗朗道:“冯舜钰的制义,沈大人作何没有批注?”众生赞同。

宋沐及吴溥咳了声清嗓子,他们哪猜得出,沈泽棠做何旁人都赠了评判,只有冯舜钰的没有?

再将“该生得见”,四字核一遍,妥妥的是沈大人的墨宝。

宋沐沉下脸斥:“谁又规定沈大人必须留下批注?尔等莫再质疑真伪,好生将心思用于功课之上,才是正道。”

移椅站起率先而走,吴溥跟随,教官紧后。

傅衡、王桂、欧阳斌等些个围凑上来,虽犹觉落寞,却还是真心替舜钰高兴,拣着话儿恭喜。

徐蓝看了看她,转身和冯双林一道离去。

“小监生倒能耐。”崔忠献的玉骨扇子戳戳舜钰绾的头巾,笑吟吟的:“原觉你不如我,现收回此话,你、我季考得见高下。”

”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季考见了。“舜钰淡笑,将他扇柄挪开,巧瞥见张步岩失魂落魄的模样,复把笑敛起,暗叹口气。

下了灵台,秦兴凑上来,给舜钰个小瓯儿,低声道:“这是田叔给做的,现是春季,不稀不稠正合用,米鱼鳔难弄,用的是大黄鱼膘,功效也不差。还有这藤子尖比毛笔顶用,涂抹鳔胶最好。”

舜钰颌首接过,揭盖打开来看色泽,傅衡好奇,也凑过来瞄两眼:“黏黏糊糊的,这是甚么?”

舜钰笑说:“这是鱼鳔胶,专用来粘合木器,粘手指就得用它。”

”这物怎么做的?“傅衡很好奇,用指头去触,吸力颇大,拔开时还粘了一缕丝。

她继续道:“得把鱼鳔蒸煮软烂,放板上或桶里捶打砸成糊状,用滤网加热挤胶,出来的就是这个。听着容易,这物却是十分难做,最耗气力,业内有句话儿,好汉砸不了二两鳔,得来实在不易。”

此番多亏有田荣帮忙,否则只得去街市买。

田启辉反复嘱过,手艺活对铺料要求苛刻,市面上多有偷工减料之嫌,用来硌手,亲手做的才最合心。

父亲是最有匠人风范的。舜钰忽而神情凄凉,抿了抿唇,垂首把瓯儿及藤子尖小心翼翼放进文物匣子里。

“我昨见凤九已把断指制好,与原先的无二哩,胶现也有了,今晚可能按上去?”傅衡挠挠头:”那杨笠一天十遍的催,不好催你,便使劲折腾我。“

舜钰摇头:”还不能按,手指是打磨好,可还未上漆哩,我前次瞧到芸娘浆洗衣裳那处,种了几棵漆树,今晚得去那里割些漆来用。“

”做何要晚上去,白日里不成么?“傅衡面上显了担忧:”学规里有写,晚间不允监生四处乱逛游荡,被监丞发现,要关绳愆厅纠举惩治的。“

”割漆必得日出前采集,否则它便不生漆。“舜钰笑道:”我晚间交五鼓时去,正是众人好睡时,小心提防着,应不会有人察觉。”又嗔他一眼:“我不去,难不成眼睁睁看你们送死?”

傅衡被她瞟眼一嗔,心里莫名酸软,玩笑起来:“舜钰有时倒挺像我家中小妹,形容很娇俏。”

看舜钰脸色瞬间阴沉,知犯了她禁忌,暗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忙岔开话说:“五鼓时我陪你去,若真遇到监丞,我来替你担着。”

舜钰原还有些生气,听他如此又说,心中陡生暖意,这个傅衡,委实是自个重生后,所遇最忠厚善良的。

遂缓声道:”这倒不用,我一人去即可,再说又不远,若真遇什么事儿,想藏想跑总随我意,你若跟着去,遇事我还得顾忌你,反而易被人逮住。”

傅衡听她这般说,确也有道理,便不再勉强。

又想起一事,朝舜钰正色道:“听闻沈大人位高权重,喜怒无常,凤九与他面对,可要谨言慎行,免得引来祸端。听闻往年有个监生,心高气傲,与他聊谈时显了忤逆,当时未曾说甚么,后该生入朝为官,仕途屡被打压,如今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舜钰嗯了声,那个人凭她前世的记忆,是会干出这种睚眦必报的事来的。

第捌陆章 肮脏事

春日夜短,五鼓已过,但见白月斜坠,曦阳未出,天黑里染着乌蓝。

疏雨渐停,舜钰吸口潮湿的空气,含着慵懒的味儿,正是渴睡的时辰,四周人声杳无,偶传寒鸦宿鸟咕咕的梦呓。

舜钰沿着墙荫处走,地上白露苍苔湿滑,稍顷鞋履已尽湿,踏上馔堂前廊,将双足使劲跺几下,冻的麻了。

再过夹道轻推东门,是芸娘浆洗衣裳的院落,盆啊桶啊等物什靠井亭叠推摆放,环顾一圈,收拾的十分干净。

她径直朝东北角去,那里有棵年代颇久的漆树,拿出挫刀,在树皮上用力划两下,呈倒三角状,再把手掌大小的扇贝壳卡在角尖处,半晌功夫,乳白的浆汁溢出,顺着划痕缓缓朝壳内流去。

舜钰松口气,心里算计时辰,生漆采下虽是白色,却会逐渐变黄,变红、变棕,色愈来愈深,得把色彩调得比断指稍深,再用小火干燥,就可髹漆了。

瞧着漆量足够,她取下贝壳放进瓷盒里,正待要走,忽听不远,“嘎吱”一声粗哑门响。

舜钰变了脸色,闪身躲入树后,心提到嗓子眼,暗怪自已竟如此大意,没有提妨芸娘放衣裳的屋里是否有人。

出来的是个男子,面相阴狠,犹带十足戾气,咂着嘴惬意,左右看看,也不管衣襟大开,袒着半个胸膛,两手边拎系裤带,边朝东门外而去。

竟是掌馔杜严,他在此作甚?

舜钰心底惊疑不定,望着那身影消失不见,略站了站,欲待离去,一瞟眼竟瞧见窗户纸内,闪闪恍恍亮起烛,里头竟还有人。

暗忖半晌,还是移步牖前,舔了指尖润透窗纸窥看,有个女子正捂脸低声啜泣,哭得肩胛耸动,乌油发髻凌乱,颈上仅挂着素色肚兜,衣衫布裙揉成团扔在地上。

舜钰便晓得出了甚么事。

呆呆看着那女子痛苦,忽儿心思一片混沌,脑里渐浮起五姐姐倾城容颜,耳边响起元宵家宴上,纨绔弟子嬉笑的话:“周海同他老子那日干了件缺德事,把田家五姑娘给糟蹋了!“

画面渐渐在眼眸里凝冷叠堆,血色从面庞褪去,唇齿间漾起淡淡的血腥味。

“芸娘!芸娘!”夹道口慢慢过来个拎水桶的洒扫婆子,嘴里连声带唤。

真是天杀的折寿鬼,让她个软手软脚的老婆子来打水!是想要了她的命。

喊那个监生小娘子来帮忙,怎见的房外窗前立着个人?忙用帕子擦擦眼再细瞧个遍。

果然是老眼昏花,哪里有甚么人哩!

舜钰低垂着头慢慢地走,一双绣云纹青靴挡在眼前,不想说话,朝左边走,挡左边,朝右边行,挡右边。

“让开!”这会只有杀人的心,没有理人的意。

那人偏不让,抬眼怒冲冲横他一眼,扭过头不看人。

徐蓝哼了声,他在操练场练剑才回,浑身汗气腾腾的,才至馔堂,便见这小娘炮苍白着脸,神魂不在的游走,要不他挡着,他非撞上廊柱,头破血流不可。

此时看他侧着脸,翦水双瞳,眼眶染着桃花粉,小嘴儿咬伤处洇着颗血珠子,倔强又可怜的模样,徐蓝胸口似被捶了一下,这小娘炮是个妖孽,就不能看她,一看哪哪都不对劲。

蹙眉问:”小娘炮,可是有人欺负你?怎么说你也是个雄的,别学姑娘家动不动就哭鼻子,丢爷们的脸。“

”凤九!“

舜钰正待说话,忽听离不远有人唤她的名,侧身去瞅,是傅衡,正朝她这边大步过来,想必还是不放心,怕出事。

心头一暖,只觉他这番关怀像极自个的大哥田舜吉,眼一红,也不理徐蓝,便朝傅衡径自去了。

徐蓝眼睁睁看着小娘炮像见着亲人般,瘪了瘪嘴,委屈万分的迎向傅衡,观傅衡微俯身不晓得说了什么,抬起袖子给他擦泪。

徐蓝的眼眸深了深,仗剑离开。

”凤九为了你们,没吃好没睡好,还冒着被监丞发现的危险去割漆,日后她若有难处,你们可不兴过河拆桥,忘恩负义。“馔堂里,傅衡边吃早饭,边句句警训,欧阳斌几个点头如捣蒜,感激不尽。

杨笠正夹起个裂破头流油肉包子,转手搁进舜钰盘里,笑嘻嘻的:”这个给凤九。“

方才一行人偷摸去了孔庙,把孔夫子的手指安上。

欧阳斌杨笠几个左右前后细细看个遍,果是完好如初,这才放心下来,可是把憋了许久的气大喘出,觉得整个人又重见天日般。

”漆还有些湿,颜色稍深了些,待过几日沈大人来拜祭时,应该再看不出。“

舜钰没精打彩地咬了口肉包,觉得油腻腻的,没甚么胃口。

今是初一休学的日子,这个点馔堂里人迹寥寥,要么早起的吃好已走,要么睡懒觉得还不曾起。

远远过来五六一簇人,气势汹汹直奔他们这桌而来。

舜钰放下筷箸,冷眼旁观,是郝天禄拽着蹙眉颦眼的芸娘,神情愤怒至极,张步岩亦随一边,满脸看好戏的模样。

她比不得冯双林、徐蓝及崔忠献,无权无势无背景,却冷不丁的被沈大人点中要见,学问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初级堂的监生,又何德何能。

人性天然成,有男女之情,亦有妒忌之别。

看着一人与自已旗鼓相当,或还不如自已,却好运当头、事事顺遂,眼中染妒,心里头就恶念从生,恨不能将其灭掉,甚或哪怕看他出丑亦好,这即是张步岩、郝天禄一众人的心态。

傅衡怔了怔,率先站起来笑迎:”予贵兄可也是来吃早饭?要么一起?“

”有人夫妻离心,他哪还有甚么心情吃早饭?“背后一监生阴阳怪气的煽风点火。

芸娘脸红一阵白一阵,眼里含着泡泪,肿得跟桃似的。

傅衡扫一眼她,大惊失色,伸手指着郝天禄,颇不敢置信:”你你你,可是有了新欢?芸娘娴淑勤劳,你还有何不满的,做人要懂得感恩知足。“

这脑回路有人噗嗤笑出了声,旁的皆咧起嘴。

”阳明勿在此插科打诨,此事与你不相干。”郝天禄脸更黑了,厉声道:“我要找得是冯舜钰。”

随手将个精致瓷盒往桌上一扔,滴溜溜滚到舜钰的眼面前,是她送给芸娘涂手的药膏。

备注:读者janewu小剧场

配合58回解心结看。

秦:表少把我最喜的那撕走了!…何我。

翦:羞死人了,叫人怎置。

一表示,我何其辜啊!

哈哈,很欢乐有没有!

第捌柒章 芸娘祸

舜钰拈起瓷盒打量,这是她在小铺里买笔墨时瞧上的,花一两银子。

盒面上嵌螺钿图案,一双叠交的玉手,小巧纤纤,还在指尖轻点蔻丹,美丽极了。

揭开盖,有挖过的痕迹,也仅指甲盖般大,看得出用得很珍惜。

她遂朝芸娘看去,语气很温善:“跟你说一日涂三次,怎还余这许多!你尽管用,没了问我拿就是。”

“瞧他说的甚么混帐话。”郝天禄同围观监生相觑嗤笑,指着舜钰,满脸儿神气:“我的娘子要他假惺惺?想给我绿帽,我可不戴。”

有人附和着起哄:”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芸娘身子一颤,呆呆地,流下两行泪来。

舜钰抿紧唇瓣,神情淡漠地把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当她清亮的眸子凝成一寒潭时,每到之处,无人笑了。

也是怪,明明是个白面朱唇的少年书生,怎一板脸儿,就有股极不衬的威仪流泄。

半晌,她才冷冷问:“我且问你们,每日里让你们临碑摹帖千字,诸位是何感受?”

“莫说千字,三四百字每日练,手腕只怕是要折了。”欧阳斌回道,众生深有感触,皆都有蒙童习字时那段血泪史,晓得里头有多艰辛。

“那你们可知,每日浆洗晾晒几百件衣裳是何滋味?洗刷数个夜壶又是何滋味?你们但瞧她!”舜钰直指芸娘。看她下意识的把手掩藏,心头掠起晦涩:“藏甚么!你靠它自食其力,靠它供养夫君考功名,这般的能耐,有何见不得人的?”

“就是!”傅衡肃着脸附和:“芸娘最是贤慧能干,四年里整日弯腰曲背辛劳,赚取银子供你念书,尔等皆看在眼里,就你,可有对她半点体恤?若你惜她疼她善待她,替她买擦手药膏,又何须凤九多事!”

又道:“芸娘衣裳浆洗干净,缝补活细致,且收费公道,赶明我也去买药膏来谢她。”

欧阳斌等几个附和,杨笠更是毫不嘴软:“戴绿帽?郝天禄你想得够龌龊,若送一罐药膏就是给你戴绿帽,你去逢春阁的风流债又该如何算?”

逢春阁是家青楼,每至夜里灯如昼,那胭脂红粉的艳俗香风,连隔两条胡同的国子监都能嗅到。

有受不住诱惑的监生趁着学休,去那处饱饱眼福,傻傻看雕画栏杆上倚或靠的妖娆花娘,看着看着就不知今夕是何夕。

自古便有妓娘爱书生的戏码,眼尖的发现几个衫绾巾、生嫩脸皮的监生,动了防效杜十娘与李生、苏三与王生的心思,不落痕迹的松褪衣裳,露半酥肩,揩绢帕子掩着唇嗤嗤笑,只把眼波儿飘啊荡啊地勾搭圣贤。

“真是不要脸皮,用自个娘子的血汗钱去狎妓。“欧阳斌指指随郝天禄来的众生,啐了口道:”你们可听清楚谁是谁非了?再不辩事非便是枉读圣贤书,科考落第的命!“

这些人不过凑个热闹,又是嫉妒心作崇,来看冯舜钰出洋相,倒没甚么忠诚之心,想想平日里穿戴衣裳多亏芸娘浆洗缝补,再闻这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天禄兄竟宿柳眠花,皆不自然的散去,要么去一边保持中立。

张步岩冷笑道:”如今歌台妓馆,四处林立,文人士子皆风流,监生亦怀七情六欲,偶有韵事有何大不了?他又不曾休妻另娶。”

郝天禄原是气势汹汹来问罪,却遭众生你一言我一言奚落,又被揭了去狎妓的短,正窘迫难挡,忽听得张步岩力挺自个,再见芸娘瞪大红肿的眼,不敢置信的朝他盯瞧,恶胆两边生,出手一巴掌狠甩她脸颊,恼羞成怒骂:“让你夫君出丑可得意了?贱人。”

不曾想他会出手打人,众监生一时怔住。看着芸娘捂住掌红的半边颊,伤心的转身而逃,还未回过神来,竟见冯舜钰一把端起桌上盛热腾滚粥的大碗,用劲气力朝郝天禄面门掷去。

绳愆厅,监丞庄淮堂中坐。

皂吏持板两侧威武,红条长凳早摆放妥当,只等问讯定罪,文书记录造册后,大板伺候。

只与往日不同是,学正刘海桥、司业吴溥竟也在坐,坐于椅中慢悠悠吃茶。

一早他俩去馔堂用膳,正瞧到那幕,做为目击证人,又是教官,他俩的话举足轻重。

郝天禄那张脸被烫的不轻,红肿起泡难形容,却听舜钰一本正经的说:“他连脸都不要了,我便成全他不要脸。”

差点一口血哽背过气去。

听过苦主哭诉,众生证词多向舜钰,吵吵嚷嚷聒噪的很,庄淮嫌烦,皆都撵出厅去,只余舜钰跪那听命。

“你可知罪?”他一拍桌上响木,端严大喝。

”学生何罪之有?“舜钰镇定反问,她可得咬紧牙关概不认罪。

”你掷器斗殴,伤其颜面,置他人性命与不顾,此举严扰学纪,败坏风气。你却不知罪!更要罪加一等。“庄淮厉声道:”先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官府衙门审案断案,需得罪证确凿,犯人押供方可行刑。庄大人却不听学生陈词,妄下定论,便执意要打,又是作何道理?“舜钰据理力争,把话说的不卑不亢。

“你这老儿就知一味要打,总得听完他自清才是。”刘海桥冷不丁插了一句。

庄淮听尽耳里,不理刘海桥,倒朝吴溥看去。

此举亦有他自个道理,监丞是个八品的官儿,刘海桥学正九品,他还不放进眼里,可吴溥却不同,吴溥是司业,六品官衔,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本就是个趋炎附势的,自然不敢怠慢。

但听吴溥朝刘海桥道:“你就勿要在旁煽风点火,可是忘记前个教训,若不是沈大人网开一面,你此时哪会在此?”又朝庄淮笑道:“你只管审你的,莫听他胡言乱语,却也要记住,此地虽非官府衙门,却也得让监生心悦诚服才是。”

庄淮此时脑里已跑过几道弯,把这二人的话反复琢磨个遍,又扯出监事沈泽棠来,揣度半晌,不敢造此,朝舜钰道:“即然吴大人刘学正替你求情,我便听听你自清之词。”

吴溥蹙了蹙眉,同刘海桥交换个眼神,这庄淮果然言语令人生厌,也就说了寻常一番理论,他倒挺会打蛇随棍上,平白的倒似欠了他庄淮一份情了。

作者的话:以下是读者芈若无心给拟的欢脱版简介哦!好暖心。

重生之后复仇忙,女扮男装进学堂。

学堂里,左边是儿郎,右边是儿郎,

整日里、惧雌雄被辨心慌慌。

一不留神,被只狐狸叼回房。

何时冤屈尽,换回女儿装?

某狐狸:夫人别惆怅,夫君来帮忙!

凤九:白天是首辅,晚上是头狼!

某狐狸:白天入朝堂,晚上入闺房!

凤九:……一失足成千古恨!内伤!

第捌捌章 绳愆审

“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郝监生缺诚少理暂不提它,只道此次祸起并非学生所挑,滚粥泼面也非故意为之,还望监丞大人细察。“舜钰磕一首,作一揖,白净的脸庞满透无辜。

”你倒撇得一干二净。“庄淮面目端严:”方才虽闹哄哄,我却也听得七八分,勿要在我面前诡言狡辩,只需老实呈述,何为非主动挑起,何为非故意为之。“

舜钰朗朗道:”学生早起与傅衡等几同窗在馔堂用膳,郝监生拽他娘子率众来问罪,诬我同其娘子有奸,并赤口毒舌毁将我名声。源起我赠与他娘子医手药膏之故。”

“怨不得郝天禄,你与他夫妻二人素日生疏,忽已物相赠,实在怪矣。自古亦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听得庄淮如是说,舜钰气笑了:“若监丞大人执意要定罪,合该定太医院秦院使的罪。“

庄淮一愣:”此话何解?“他疯了么?去定一个正五品官员的罪?

由此得见庄监丞为人处世之道,先不辨事非曲直,只计较官势权重,擅谄上欺下。

舜钰继续道:”太医院秦院使为我姨父,那日学休,恰在府中聊谈,询问我监中生活事,听闻洗衣妇双手裂伤,医者原就父母心,他又是个古道热肠,遂配了药膏让学生赠与那妇。“

顿了顿满话的义正辞严:”我只在其间传手,作奸犯科的是学生姨父秦院使,你去抓他来审。”

庄淮一时语塞,眼中余光瞥见吴溥二人强忍笑意,心底略微尴尬。

一时恼羞成怒,沉下脸斥道:“岂可在此悖言乱辞,目无尊长,念你初犯,暂不予追责。即便是郝天禄诬陷与你,也应遵规蹈矩,来绳愆厅禀明处理,怎能众目睽睽之下重伤他颜面?”

“吾虽出身寒门,却世代清白相承,实难容旁人抵毁。”舜钰抿了下唇:“再就睁睁见郝监生殴打无辜发妻,一时忍不过,随手端粥泼他,并不知那粥滚烫,实非有心为之。”

“甭管有心无意,你总算认下出手伤人之事,活罪可免,诫训难逃,责十棍杖罚。”庄淮语罢,转首看向吴溥:“吴大人不知可有异议?”

吴溥啧下嘴,吃口茶,不冷不热的语气:“好生奇怪,是你审理,问我作甚。”

庄淮碰一鼻子灰,清咳下嗓子,正欲下令行刑,又听刘海桥不阴不阳道:“庄监丞可要慎重,他是沈大人点名亲见的监生,到时负伤在身,瘸拐难行,看你如何是好!”

庄淮打一激灵,暗忖怎忘记此事,又见刘海桥满脸神气,心中由生恼怒,不过个九品,要他指手划脚。遂冷笑一声:“你提醒的很是,我不杖他臀就是,打手心总要的。”即唤皂吏去拿毛刺竹板来。

舜钰脸儿显了苍白,何谓毛刺,即竹板上绕了荆棘,一顿下来手掌便不是手掌,是一堆血肉了。

想想咬紧牙关道:“学生甘愿受庄大人惩纠,且大人放心,我晓得沈大人不喜绳愆厅犯过事的监生,若问手伤之起,我只说是背不出书,练不好字被先生责罚的,虽下手重致伤筋断骨,却实是为学生好。”

遂朝刘海桥磕一首,凄凉又无奈道:“先生莫要怪我说谎话,在此先给先生赔罪。”

刘海桥愣了愣,猛得醍醐灌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本就是读书人驴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即跳起来直指庄淮大骂:“你这恶毒老儿,与那郝天禄还郝地禄的监生,同属一丘之貉,竟要陷吾于不义,吾吾与你拼了!“

气得端起茶碗朝庄淮要砸去。

庄淮起身乱躲,满面铁青,嘴里嚷道:”反了反了,你个九品欺上霸下,大闹审堂,威吓命官断案,我要奏书上禀祭酒,治你的罪。“

一干皂吏人等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

”放肆!“吴溥厉喝,他素来和善,鲜少这般凛凛威严,或正如此,倒愈发慑人魂魄。

刘海桥端着茶碗气哼哼复回原位,庄淮亦是。

吴溥屏退皂吏,勃然大怒道:”看你们官不似官、师不似师的,成何体统!若传出去实在贻笑大方,这堂堂太学府百年基奠是尽毁你二人之手。“

看向刘海桥斥责:“你如今虽为学正,从前也是做过官的,应最知堂前规矩,明镜高悬,众生威武,岂容汝等在此滋扰喧闹。”

复又朝庄淮道:“若是往日你如何判罪惩纠,我定无话说,只是今朝此案牵扯甚广,扯一发即动全身。也不将你为难,我自会禀明宋大人,由他来定夺该如何处置。“庄淮忙喏喏称是。

吴溥睨觑舜钰,眸中掠过一抹沉思,瞧他瘦弱无害地跪缩成一团儿,是个还未长成的小狐狸,却已擅玩弄人与股掌间,以此明哲保身,过数年你再看他,只怕已非泛泛。

叹息一声:“你也起来,回去后每日勿忘三省吾身!”舜钰谢过站起。

“还杵在这作甚?还没待够?”吴溥朝刘海桥使个眼色,嘴里冷言喝道,迈步朝厅外走,至门边微顿住,看向迎前恭送的庄淮道:”此祸皆由郝天禄的妻所惹,待事过后,需速打发其离去,且不允再入国子监半步。“

庄淮应承下来。

清明已过,雨水且住,阳光来得格外明媚。

舜钰跨出绳愆厅的门,忍不得抬手抵额,里头阴瑟,外头却好生刺目,忽一怔。

但见傅衡欧阳斌一众人在灵台处苦等徐蓝双手抱怀,闲散倚在廊柱前,冯双林亦在,神态不情亦不愿。

”你!“舜钰刚想问他怎在这,却见徐蓝只看看她,朝冯双林低语两句,辄身走了。

她唇角抽了抽,怪人一个,莫名其妙!

不过舜钰很快把此忘于脑后,傅衡已奔至面前,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番,才展眉松口气:”我等在外头急得火烧火燎的,最怕你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

欧阳斌及杨笠也挺欢喜,叠声说:”这几日委实凶险,午后一道去茶楼品茗听戏,权当给凤九压惊,并聊表谢意。“

舜钰颌首微笑,忽见皂吏推搡着郝天禄,进得绳愆厅去了。

蓦得忆起吴司业临出门时,说的那一番话来,或许,相较与芸娘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哩。

第捌玖章 贵人来(2更求票)

今是十五休学日,已近黄昏时,温阳渐落,彩云流火,半个天似乎要烧灼起来。

舜钰与冯双林、徐蓝及崔忠献并排而站,立于孔庙大成殿门前,殿内彩幡绣幢高挂,香烛青烟缭绕,监事大人沈泽棠携国子监祭酒、司业、监丞等,及各授课教官,正祭拜孔子。

众人面容恭肃,鸦雀无声。

舜钰不想去看沈泽棠,却又管不住视线钻门过缝,落在绯红官袍上再移不开。

茫茫看他诵读祭文、捧放忌品、拈香下拜,再撩袍端带,行走缱风,举止稳重又儒雅。

直看得她喉咙干哑,浑身发热。

心中暗道糟糕,今是十五月圆夜,体内蛊毒情焰最盛时,光靠药丸已压它不住。

需合欢花泡浴来解,知晓今是难赶回秦府,她已让秦兴寻探到,斋宿后有座不高山,山腰处显半月温泉池,倒是个绝佳泡浴去处。

白日里还无异感,只是见了沈泽棠后,随着日落霞起,大地渐趋昏沉,她体内隐寂许久的挠骚,如妖蛇般,顺血液慢慢滑蠕,所至之处虽火星轻迸,却还可耐。

再看一眼天边殷红,忽听腾的一声,殿里燃盆火光起,正至最后焚帛祭酒,只待礼毕。

舜钰暗呼口气,总算是快要结束了。

徐蓝撇撇嘴,已冷眼看这小娘炮好一会,瞧他颧处一抹诡异胭红,眼里春水饧饧,含烟雾绕皆是滋滋孽欲。

顺着他视线望去,嘴角止不住抽了抽,噙一抹嘲恼,这小娘炮,又择了新男人,瞧这犯花痴的样,看得人莫名窝火一团。

恰此时,司业吴溥急急来寻,沈大人让他们四个同去再拜孔子。

遂整理衣冠,抖擞起精神,随行跨过门槛进入大殿,挨次列站的众人自觉朝两侧让道,沈泽棠依然立孔像前,后摆四个莲花图案的跪垫,按位各站,又递上每人每束长香,跪拜顶香祈愿后,燃香被收走,礼才算完毕。

舜钰忽觉沈泽棠身型顿了顿,侧身瞧着某处似乎在端详,她也扭头随看,心中”咯噔“瞬间抽紧,孔夫子的手指因染漆时间太短,又值清明阴雨,沾着潮气,那颜色总是有些不对,若一般人等极难察觉,可沈二爷,那不是一般人哩。

沈泽棠只觉这孔夫子像哪里不对,原是那捧书的中指。

他心底惊诧,可看了会,又油升一抹赞赏。

诧异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擅入孔庙,妄进大殿,毁坏圣像;赞赏是此人修补技艺,倒不输工部的那些能工巧匠,若不是阴雨连绵,漆色难干,只怕把他也混瞒过去,想必此祸是才不久前生。

看向祭酒微笑悄问:“这里近日可有活动祭奠或监生前来拜过?”

宋沐忙答话:“除春闱状元来此行礼祭拜过,再无其它活动,孔庙为庄穆之地,监生怎可随意入庙,必是严令禁止的。”

默了默,迟疑又问:“沈大人可是发现甚么?“

“沈大人!“等了半晌,不曾见他吭气,宋沐试探性的低唤。

“嗯!只随便问问。”沈泽棠淡道,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已将冯舜钰一掠而过的惊慌尽收眼底。

挺有意思!他噙起唇角,看看天色,亦不多话,礼毕退出殿外,嘱教官一众散去,只携祭酒司业,由十数带刀侍卫簇拥,直朝‘问学堂’去,他要一个个见这四位甄选出的监生。

冯双林进得屋内,但见沈泽棠坐于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螭纹桌上摆着几味点心及紫砂壶,白瓷茶盏滚滚冒着烟气,豆乳之香四溢。

“永亭过得可好?”声音一贯的温润柔和,却湿了高冷少年的眼,他掩饰着上前欲行礼,却被沈泽棠阻了。

笑着让他坐身侧的椅上,亲手掷壶为他斟茶。

冯双林镇定下来,大着胆子看向沈泽棠,当年就是此人,把他从淤泥烂潭的悲惨生活中救出,数年在昊王府萤窗苦读,发奋图强,只为能来京城替他效力,以还报重生之恩。

沈泽棠看他盯着自已不说话,眉眼湿润,遂笑了笑:”怎这般看我?可是老了?数年不见,你却长高许多!“

冯双林摇头,他怎么会老哩,此时身着官袍,五官端正俊逸,笑意很和善,举手投足彰显温文尔雅,是他穷此一生也学不来的。

“你入京后进国子监读书,我不曾与你见面,一为公务缠身,二为避嫌。”沈泽棠笑着解释。

“昊王同我讲起过大人不易。”冯双林抿抿唇:“我至京师读书考科举,日后入朝治士,不为自已,不为昊王,皆为助大人一臂之力而来。”

沈泽棠微颌首,吃口茶沉吟问:”你在斋舍住的可习惯?舍友可有为难你?若与人同宿不便,我可安排你单住一间。“

冯双林摇头道:“不劳烦大人,我一切皆好。”想想又说:“今大人召见的冯舜钰,即是与我同宿。”

语毕,不落痕迹的瞟了眼沈泽棠的神色,却见他只嗯了声,并不在意的模样。

心里莫名高兴起来,话自然也多了,看着茶盏疑惑问:“犹记八年前,昊王同大人一道吃这虎丘茶,大人说不爱吃,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你倒有心!”沈泽棠赞他,又有些无奈:”是不爱吃,可此间无它茶可吃,不吃也得吃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聊谈了些旁的话,无非是过去八年如何过的,再把学业上指点,顺带点拨些朝堂局势,这样等冯双林恋恋不舍离开时,已半个时辰过去。

舜钰眼见着冯双林进去又出来,崔忠献进去又出来,徐蓝进去还未出来。

天色已近迟暮,她坐在角落里一张紫檀镶楠木心长方杌上,拿着本《春秋》装模作样,却全无看的心思。

祭酒司业则坐在远处,正嘀咕说着什么,两人脸色都不霁,舜钰虽听不清他们的话,但宋沐时不时厉眼朝她瞪一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

舜钰大概猜得他们定在说她,在商量她打人该如何惩处的事。

她没啥兴趣知道处罚的结果。

此时的她,腹中不但饿得咕咕响,热烫渐炽的孽欲已将一身嫩骨,啃噬的欲渐酥麻。

舜钰朝天叹口气,思忖着待会进去,直接就把沈大人生吞活剥咽下肚去的可能性。

她好怕啊!

第玖拾章 贵人面

徐蓝拦住舜钰的去路,高大魁梧的身躯,便似一道墙,黑压压地把她罩在暗影里。

烛火摇曳,映衬的小娘炮眸里春水恍荡,夭桃扑颊,朱红小嘴才用舌润过,亮莹莹似抹了一层蜜,光看着已觉得甜腻。

同那日扒他裤腰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妥妥的发情花痴样。

却再不是为他情动!

“你可是又病了?病了就回去歇息,沈大人定会谅解的。“他说的很烦恼,把唇角抿出坚毅的弧线来。

身为武门世家的子孙,自有祖训家规来守,他正值鲜烈年纪,却已身躯铁骨铮铮,性子粗犷桀骜,胸怀莽如荒原,誓要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的。至于儿女情长,他或许再过几年,会同家中兄长一样,听从父母之命,娶个英气飒爽如嫂嫂们的妻,而绝对不是跟个小娘炮厮混。

舜钰仰面望他,正与徐蓝晦暗的眼神相碰,跺着脚急道:“我才没病,好着呢!你勿要拦我去路。”

她是一定要见沈泽棠的。

试探的绕到徐蓝右侧要逃,这次竟未曾阻拦,舜钰有些奇怪的看他,再无暇多顾及,一径急匆匆朝门里去了。

“学生冯舜钰拜见监事沈大人!“舜钰跪的离监事大人有些远,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

默了半晌,才听得沈泽棠缓缓问:”冯舜钰,你可知罪?“

嗓音温和清雅极了,让人难以辨出喜怒来。

”沈大人可是指学生打人?“舜钰装憨,听去可怜巴巴地:”并不是有意为之,请大人饶恕,日后再不敢了。“

这小书生还打人?沈泽棠明眸微睐,嘴角一噙,胆可真肥,敢在他面前提打人,果是无知者无畏。

”你可是提醒我监管国子监不善“他神情似笑非笑:”我自会寻宋大人问话,这且暂不提,我先问你,孔庙里那尊圣人像你可曾擅动过?“

舜钰直摇头不认,沈泽棠笑了笑:“因你是秦院使的亲眷,看他三分情面,我给你退路,即与你无关,明日我即让衙门来彻查此事,毁坏圣像可是重罪你且好自为之。”

舜钰忽儿磕首三下,依旧不敢看他,只咬着牙说:“实不瞒沈大人,今日大人端量孔圣人像时,学生斗胆也细看了回,那圣像确与往日不同,暗忖古往开来,出大事时总是会天现异兆,如孟姜恸哭夫死现齐城崩陷、伍子胥躲杀出城现一夜白头、窦娥含冤赴死现六月飞雪。而今孔圣人捧书的中指,色泽深与往日,恐是忧思国子监百年声誉,遂趁大人拜祭之时,显了神灵提点。“

沈泽棠颇有风度的耐心听完,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顺而蹙眉问:”你所说之意孔圣人因你打人而显了灵?“

舜钰愣了愣,他是在逗她吗?不禁抬首去看他,穿一身绯色官袍,腰环花犀革带,面容清隽,眼眸含缱绻笑意。

他是最适宜穿官袍的,得益于武将般伟岸的身型,背直肩宽腰谷精悍,又因年纪稍长,多年宦海沉浮,所积淀成的那份成熟气息,直让舜钰瞬间身娇体软,似要化成一汪桃花水去。

沈泽棠的笑容莫名渐深,似看透她一腔蠢蠢欲动的欲念。

舜钰只觉颊烧如火,往狠里地死掐掌心,顿时痛得倒吸口凉气。

窗外有些昏黑,圆月还未爬上梢头,她应还能撑过一段时辰。

收回视线,垂头不看他,强忍镇定道:“孔圣人显灵,让学生亲目一事要告,告馔堂藏污纳垢,擅动私刑,告掌撰杜严奸银郝天禄之妻芸娘。法理昭昭,天地不容,望大人明察。”

沈泽棠敛笑肃面,眸光深邃的看向她,稍许时后才淡淡地:”此事我已知,若是你平空捏造,恶意诽谤当朝官员,必是断送自个前程,你可清楚?“

”学生若有半字虚假,自当甘愿受惩处。”舜钰说的铿锵有力。

见他颌首不语,心里总算落下一块大石,恭敬作一揖:“天色已晚,宋大人与吴大人还在门外等候,学生就不叨扰。”

“不忙!你过来吃盏茶。”沈泽棠打断她说话,语气不容置疑:“我还有事问你。”

舜钰知不可悖逆,只得应了声,撩袍站起,慢吞吞地坐于冯双林先前的椅,提起紫砂壶给自已倒一盏,瞧着沈泽棠茶盏空了,袖替他斟满,顺手的不得了。

“大人不是不爱吃虎丘茶么。”话一出口,舜钰恨得直咬自个舌头,言多必失,真是应了这个理儿。

沈泽棠倒不在意,把几碟新摆的茶果,朝她面前挪,示意她吃:“晓得你午膳没吃,现天也晚了,你先吃一些。”

因是在孔庙里,做得皆是素油果子,雪雪绿绿的,看着极清爽干净,直抓人食欲。

舜钰其实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咽了咽口水,先起身作揖谢过,复又坐下,管顾不得许多,拈了一小块枣泥馅雪花糕含进嘴里。

向来喜欢吃酥皮点心,内夹玫瑰冰糖鹅油儿馅,虽荤却不腻。却不曾想这素果儿也味极好,或许是饿了的缘故,忍不住又拿下一块。

沈泽棠静静看他细嚼慢咽,似乎羞于展露吃相,朝外半侧身脸儿微偏,颊腮一鼓一鼓,红嘴儿一蠕一蠕,可爱娇憨的不行。

倒有几分像荔荔吃果子时的模样。忽得心中吃一惊,面前明明是个青春美少年,怎会有种是女孩儿的错觉?

舜钰有些吃不下去了,即便还贪吃的想再来一块。

可沈泽棠那洞悉世事的目光实让人后脊阵阵生凉。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半觑起眼,揉一揉眉宇间渐起的疲倦,声音含些懒怠:“听刘学正提起,你在临摹我的字体?”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暗自腹诽,装,装吧!明明就是你逼我练的,这会装糊涂呢!

却也不敢造次,低垂着头咬牙回话:”学生的字与太子重了,先生忌讳,责令重练旁的字体,择了沈大人的字给学生,每日反复练习百遍,至今未曾有长进,若沈大人不计较学生半途而废,学生想从二王、智永、或欧虞中另择相宜字体来练。“

等了会儿,才听沈泽棠慢慢道:“桌案上有笔墨纸砚,你写一个给我瞧瞧。”

第玖壹章 迷情乱

舜钰铺平生宣纸,择支羊毫,润水蘸墨,略思忖,着腕写下个”醉“字。

她有自个的如意算计,笔划愈多愈能体现运笔的笨拙,想必沈大人看过,觉得孺子不可教,就此打消让她练字的念头也未可知。

一道暗影遮去半面烛火光阴,舜钰鼻息处钻入男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怕是方才在孔庙祭拜时沾染上的。

用余光不落痕迹地微瞟,沈泽棠已立于桌案前,与她并肩靠得很近,背着手正细边那个”醉“字。

沈泽棠很高大,自个只抵他胸处,如茕茕弱兔。

舜钰呼吸倏得一窒,喉咙有些干哑,咽了咽口水,悄悄地朝旁挪了几步,拉开彼此些距离。

沈泽棠似乎并未察觉,正挑拣了支黑漆鎏金狼毫,摆正握笔姿势,微俯半身,悬肘数笔后,一个“醉“字跃然纸上,柔润雅致,写的十分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他却最是表里不一。

穿着文官常服斯文儒雅极了,谁又知官服下的身躯,怎生得令人眩目。

前一世里他也会教她习字,却总半途而废,会忽的将她整个拦腰抱起,轻轻松松的,她是百般挣扎不脱,气得手都捶红了,也奈他不得,待力气用光了,他便沉沉低笑,最会睚眦必报,方才她捶他有多凶,他就欺负的她有多凶,那般狠劲儿,怎么让她疼怎么来。

真不该想那靡靡恍乱的画面,舜钰只觉身子里,原是四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蹭的轰燃起,愈烧愈旺的劲儿,终会连成漫天大火,把她的三魂六魄全部焚烬。

她怎么荼糜癫狂都无谓,却万不能展露此人眼底。

心里终是害怕起来,舜钰朝窗处惶惶望去,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圆月光影已冷冷洒在棂格上,抖落皎洁清辉一片。

听得沈泽棠带笑在说:“你字写得不错,只是选用羊毫不对,应择兼毫。”他说着拈起一支递给舜钰:“这种笔软毫为芯,硬毫长而覆在其上,写出的字柔中微刚,刚柔并济,运笔会自如许多。”

又让她再把”醉“字重写一遍。

舜钰只觉自已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什么不好挑,非挑个笔划忒多的”醉“字来写呢!

她把微颤的手藏至身后,并退数步,勉力镇定道:”天色已晚,宋大人还在外头等候,有事与大人相商,且容学生先行告退。“

语毕匆作一揖,拔腿便朝门处欲走。

”慢着!“沈泽棠蹙眉,开口阻她:”做事岂能半途而废,我都不急,你急甚么?来再写一遍,我稍加指点,日后你练字方可容易许多。“

舜钰再也无法,只得怏怏辄身重回桌案前。

抹去额前履的薄汗,晃晃头让自已清醒些,再深吸气,紧握洇饱墨汁的兼毫,提起下笔,一横一竖。

“你这撇转飘浮,应该稍使些力道。”沈泽棠走到她身后说,未见起色,索性伸出右手,包裹住她握笔的手:“在竖顿欲弯处走笔要紧,愈出愈松!“

舜钰知道自已完了!

再也无法控制不去亲近他,柔弱的脊背一点点蹭,直至紧紧黏住沈泽棠温热起伏的胸膛,男人威凛阳刚的气息愈来愈浓烈,竟如陈年的老醋,直把她一身嫩骨给浸泡的,软懒的没型,简直酸死了。

沈泽棠突然不说话了,他不动声色的放开少年的手,不动声色的朝后退一步,怀中少年转身,紧跟一步,再退一步,再跟一步,他的脚触到官帽椅的边沿,索性坐了下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少年到底意欲何为!

“原来冯舜钰是个小余桃。”说话的声音很温和,有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从她脸上滑过,指尖上的凉薄,让舜钰恍恍惚惚间,寻回一缕神智,她蓦然才发觉,眼前的情形有多糟糕。

沈泽棠闲懒的靠椅背而坐,噙着嘴角似笑非笑,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恬不知廉耻的样子。

她正坐在那人结实的大腿上,两条纤长腿儿在他腰侧一摆一荡,胸口缠绕的布条似要崩裂了,让她忍不住将身子挺了挺,咬着嘴唇似求他般:”你怎不把我使劲推开呢!这样对你我都好!“

”为何要推开?”

沈泽棠神色异常的和善,可眼眸里却冷若寒霜,语气更是淡漠极了:“冯舜钰,我倒要看看你能放浪至何等地步。“

这个人真是坏透了,实在没有徐蓝一半的良善。

“你想看我放浪,好,做给你看就是。”

舜钰意识又渐飘远,脑里混沌的很,只晓得水眼迷漓,朱红嘴儿微启,嗤嗤轻笑起来。

沈泽棠忽而有些怔忡,这样漂亮的少年,瞧那满脸的媚色,怎会比女子还迷人魂魄?!

就这半刻分神间,他陡然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瞅去,脸色瞬间大变。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官服,衣襟由外至内被扒开来,这可恶的冯舜钰,那小嘴儿,何时俯上他胸膛的!

徐蓝还在外间候着,其实冯舜钰干他何事,不过同窗而已,素日谈不上多亲密。

他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起身不下五六次,甚至快走出孔庙,都能闻到馔堂飘来的饭菜香,却又骂着自已辄回。

就是惴惴不安,预感要出甚么事。

宋沐与吴溥等得饥肠辘辘,实在受不住,相携着用膳去了。

徐蓝原还规矩的坐于椅上,后首索性门前坐,竖耳聆听里头的动静,先还有你来我往的交谈声,掷壶斟茶的轻碰声,鞋履来回走动声,椅子碰撞摩擦声,娇笑喘息声。

娇笑喘息声!

果然大事不妙,冯舜钰那个小娘炮,竟敢勾引沈大人,死一百次都不够!

徐蓝一骨碌站起,欲横冲直入,却又立马顿住,默了默,方才高声道:“沈大人,学生徐蓝有急事速禀。”

话音未落,他已推门进,但见沈大人坐于椅中,冯舜钰背倚桌案而立,两手紧抠住桌沿边儿,似乎随时便会软倒下去。

”你有何事要禀?“沈泽棠阴霾满面,语气颇为不善。

第玖贰章 香醉人

徐蓝拱手作一揖:“冯生近日身体欠安,偶有幻想之症,怕他唐突大人,学生特来带他回去。”

默过少顷,听得沈泽棠沉声允了。

他忙大步至桌案沿,微怔,沈大人坐椅上,官服衣襟处凌乱的阖起,抬眼正与他的视线相遇,锐利森冷,满含怒意。

再不敢看,拽紧舜钰的胳臂直往门外走,跨出槛外,至游廊,一径闷头朝前,与徐泾擦身而过,亦不曾察觉。

徐泾皱起眉宇,慢悠悠进了门,远见沈二爷正批阅卷册,不便叨扰,遂轻打个响指,沈桓持刀从暗处闪出,神情诡谲。

他二人立在窗棂前,嘀嘀咕咕、哼哼唧唧,说到那兴起,还朝徐泾胸前又抓又挠的演练,徐泾怕痒,咧着嘴躲闪。

两个一把年纪的长舌妇!沈泽棠抬首,目光冷冷睇他俩,把手里卷册,重重往桌案上一搁。

沈桓怕二爷严厉,尴尬地挠挠头,指一事回避了,徐泾犹还在震惊中不曾还过神来。

半晌过去,忽儿长叹起来:“老夫人说的对,二爷你久不近女色,果是忘了那滋味。冯监生我今在孔庙细边量过,艳绝,眉间有媚风,女子不及其娇,即便如此,可依旧是个青春美少年,倒底带个把!“

不惧沈二爷煞人目光,顿了顿,喋喋道:”瞒不住我!你是会武功的,若不想,谁能近你的身?老夫人若晓得二爷改喜男风,怕是要家法伺候,我等只恐俱逃不脱干系。”

“二爷听我句劝,近日教坊司收进王大将军之女,名唤王连碧,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绝色,名冠满京城,如今遭难沦落此地,引得众官员趋之若鹜,听教坊司小官说,那王连碧还是个雏儿,今晚间竞价高的可得其初夜,二爷不妨去风月一回,保不准就把后桃之爱给放下了。”

后桃之爱沈泽棠嘴角抽了抽!

正瞧到桌上摆着一盘蜜桃,仅余两个紧连挨着,倒颇像一对嫩臀儿,蓦得想起方才混乱时,自个手掌捏住少年的腰间,他扭得如滑溜乱逃的鱼,手便落下,不自主握住少年臀肉一瓣,莫看他穿着蓝青色衫,宽宽敞敞的,可那一把抓得结实,满掌又娇/软又饱/满。

徐泾思忖沈二爷可不能喜男风啊,他俩惯是整日里相随,若它日性趣而至,把他拿来泄火。

忍不住一哆嗦,抖擞精神欲再劝,却见沈二爷蓦得撩袍站起,黑着脸直朝门外去。

“二爷这是去哪?”徐泾忙后脚跟上。

“教坊司!”

徐蓝个高步大,走的十分凶猛,舜钰被他生拉硬拽的踉跄跟后,直喘不过气来。

圆月如银盆,映得一树槐花满枝桠,空气里流霜,时有宿鸟孤鸿隐落入庙阁黑处。

薄风拂过舜钰红晕犹存的脸庞,顿时脑中清明了许多。

徐蓝停下脚步,已至砚水湖畔,舜钰甩开他的手,自个的指尖都被他攥红了。

“你个小娘炮,前还骗我说是病了,竟同花逸少一丘之貉。“徐蓝怒意沉沉,粗声道:”你比他更不如,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还敢去撩拨沈大人,你可知他是怎样的可怕人物,看着温文尔雅,十分和善,实则手段毒辣的,能让人生不如死。”

舜钰蠕了蠕唇,瞧他现说的义愤激昂的,她犹记前一世里,徐蓝可是沈二爷手底一员猛将,忠心耿耿,为昊王叛乱摄政立下汗马功劳。

乍一盯徐蓝高大魁伟的态,骨头一阵酸软。

不敢再瞧他,只微垂着头,把话谢他:“今多亏你给我解围,欠你一情,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竭尽全力相帮。”

想想又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真是病了!”

再不多话,也不等他,转身直朝持近门而去,走得极迅速,脚底犹如生风般。

徐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舜钰,消失在树影婆娑的尽头。他倒不急,倚在汗白玉砌的栏杆上,静静看满池的绿茎红艳,水禽游嬉。

想起沈大人方才同他说起的话来,看好他明年春闱武状元必得,并隐约提起一事,西南有国交,为吾朝属国,若有王位继承等事生,需得吾朝皇帝册封才可合法。近年隐约听闻那国有谋朝篡位之兆,只等年底各国进贡时一探究底,若确有此事,必得良将带兵前去征讨。

虽是聊谈中简单提起,徐蓝却早从父亲那里听得,沈大人是从不讲废话的,一句一深意,错过的便是大好前程。

他终有一日会离开京城,踏入军营开始戎马生涯,时光荏苒,会渐渐习惯半城烟尘半城沙的荒凉,会渐渐变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亦会兵临城下,横刀立马的某个黄昏,看着遮天蔽日的羽箭纷纷,或许会想起小娘炮在箭射课上,面红眼水的想把他染指。

一恍间,彼此的距离已是隔山重海,各有各的仕途,各有各的征程。

徐蓝突然心底闷闷的,风拂过吹动他的青衫,槐花的香味一缕一缕,愈渐的浓郁。

他忽儿警觉哪里不对,深吸运气,却浑身绵软软的,无半毫气力,紧撑住上身,厉声呵叱:”是何无耻之徒捣鬼?“

从树影里闪出四五人等,徐蓝眯觑眼细看,心底沉降,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花逸少。

”元稹可觉我这香如何?“他看着徐蓝英挺的面庞,强悍清梧的身躯,在那兀自勉力支撑,喜爱得要命,颇得意的笑:”我这花间香可是好物,虽无色无味,可染着什么香就能散什么味,这里槐花开,香味就随槐花,无人能察,闻后让人四肢无力,使不出劲道来。“

说着已近徐蓝跟前,指尖划过他的鬓角,含着幽幽怨气嗔:”你道不喜龙阳,怎整日里同冯双林厮混,今又跟冯舜钰拉扯不清,以为我不晓得,那日箭圃射课里,我亲眼见你,都让冯舜钰的手摸进腰里,怎我就不行?我又比他差哪里去!“

心里嫉妒羡慕恨涌动,一咬牙,从袖笼里拿出两颗脂红圆丸,嘱着书童帮忙,掰开徐蓝的嘴,硬塞进去。

”你给我吃的何物?“徐蓝大骇,神情冷怒。

”自然是好东西。“花逸少笑得一脸媚态,语气轻柔的很:“此是醉情香,可助你我今日做对鸾交凤友好夫妻!”

第玖叁章 救徐蓝

不高山果然不高,半腰间有割温泉池,形如弯月,热气汤汤。

泉边栽着大片荼蘼架。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恰值春末夏初,花期正盛,但见叶稠墨碧,繁白香浓,一片月明如水。

衫方巾鞋履散搁一堆,温泉滚热,把人的心尖都烫的发麻,舜钰浸了许久,颈下肌肤已漾起大片嫣红。

飞来的老莺,声还算娇的吟歌,泉边青石上,有只雪白小貂,俯着头小口饮水,时不时朝水中人警惕打量,乌目漆亮。

舜钰怔怔捞起合欢花,原是晒干的,经着水的浸润,整朵儿绽的肆意。

傍晚时一幕幕在眼前闪,自个做的那些龌龊事,现想起来,她去死的心都有。

竟能毫不知廉耻的扒开沈二爷的衣襟,呶着朱红小嘴儿,去亲他坚硬宽厚的胸膛

甚把他胸前那点吃进口里猛得一唆。

脑中“嗡”的轰鸣不止舜钰闭了闭眼,思绪乱糟糟的,自我厌弃的把脸闷进水里,锁起呼吸。

前世里从不曾这般放浪形骸过。

是谁给她下如此重的蛊毒?即无害她的心,何苦又把她生生折磨成妖冶荡妇。

无论是谁,她真的恨死他了!

似有物拽扯她的头发,眨着湿漉漉的眸子去看,那只白貂不知何时近前,见她抬起头来,缩回小爪蹭蹭退后数步,盯着她吱吱乱叫。

“你以为我要寻死么!“舜钰无奈的唇角勾起,伸长胳臂去逗引它来,小白貂却以为要擒它,惊恐的辄身,摇着毛茸茸的长尾,逃之夭夭。

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看一眼圆月流云,夜已昏沉,遂站起身半裹长棉巾,拾起衣物巾履,朝不远一处瓦房而去。

是间空置的屋子,显见偶会有人来憩,桌椅齐全,摆一张软榻,靠墙搁一扇半新不旧的花鸟锦屏,打扫的很干净。

不敢点烛,怕茕茕微光引来异客,幸得窗外月光皎洁,清辉洒得屋内一片敞亮。

舜钰擦试净身子,拧干发上的水渍,正欲绑缠胸前白条子,忽听外头有脚步纷至踏来,夹杂低低的说话声。

惊诧这般晚了,又会有谁往山里走,却也容不得多想,胡乱穿上衫,头巾塞进袖笼,顺手捞了根碗口粗的木棒,闪身躲进锦屏后。

听得篷门”嘎吱“响动,似有人抬着什么进得屋内,传进耳里是花逸少阴柔的喝斥:”小心放躺榻上,莫要重手重脚,把他磕了碰了,但见有淤青伤破,唯你们是问。”

听得火折子擦燃声,烛光亮起,映得四周一片明黄恍恍。

“爷尽管放心,我们这一路比护着自个眼珠子还仔细哩。”有小厮低声陪笑。

舜钰舔了指尖去戳锦屏,绸缎老旧干脆,崩的破个洞儿,凑近窥看,顿时变了脸色。

榻上仰面而躺的竟是徐蓝。黑发散开,面庞泛起诡异的潮红,额覆薄汗,虎目半睁半阖,嘴唇干燥不堪。

有不良小厮撩起他的宝蓝长袍,看腿间风景显现,遂指着那里一柱擎天,颇暧昧道:“爷可要量力而行,莫弄得裂伤血出的,可是不值。“

但听花逸少一声低笑,玉骨扇柄去拨徐蓝的衣襟:”怕甚!徐郎身下死,我便是作鬼也风流。“

又朝那几人呵斥:“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耽误我的好事。”

小厮得命,急忙出门散去,顺带将门窗紧闭。

待四下无人,花逸少随坐于榻沿边,凑近徐蓝面颊,拿指尖去抚,嗤嗤笑说:”徐哥哥可是难受极了?我心甘情愿和你做一对鸳鸯,你又何必强忍着不肯。“

”无耻!“但听徐蓝开口叱道:”我乃梁国公徐令如之子,你此时悬崖勒马,我还可饶你!“

话说的断续,嗓音愈发粗嘎沙哑,引得胸膛起伏剧烈。

”我才不管!“花逸少一撇嘴唇,满脸任性气儿,嗓音阴沉沉的:”我家父虽是商贾,在京城亦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老太后无我家制的安息香,夜里就无法安寝。你又能耐我何?“

顿了顿轻笑道:”**苦短,徐哥哥中了我家的醉情香,那香可是霸道,再等片刻,便是你要来求我,抱我,急剥我的衣哩。“

说着话儿,那手也不停闲,顺着裤脚一点点往精悍腰间攀爬。

舜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徐蓝躺榻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原是中了花逸少的迷香,再往他裤裆处不慎瞄看,顿时脸颊火烧,暗骂花逸少实在龌龊至极,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徐蓝到底是自幼习武,隐忍意念异于常人,虽是眼前红雾重重,仍就死命咬牙坚持。

花逸少却再等不急,掳袖撩袍翻身便跨坐上了徐蓝的身,开始撕扯他的衣襟,但听布帛”嘶拉“碎裂,露出麦色胸膛。又猴急去拆解他腰间系带。

说时迟那时快,”咚“一声木棒敲击额头的巨响,花逸少瞬间钝痛噬心,眼前金星乱冒,下意识抬手一抹,鲜血缕缕淌下,惊恐之至下,转身欲看是何人下的毒手,却未及看得分明,又是一棒,眼前顿时漆黑成团,从徐蓝身上栽倒至榻下,彻底晕厥过去。

外头小厮听得动静,以为里头正猖狂放浪,皆相视笑而不语,有个机灵的却静听不对,叩着窗棂高声唤爷,屡不见应声,众人这才察觉不对,又见窗纸内,瞳瞳烛火忽得熄灭,暗道不好,一齐撞开门闯了进去。

瞧到自家爷俯面倒于地上,忙上前扶的扶,拽的拽。待翻转过身来,顿时惊呼出声,自家爷双目紧闭,鲜血满面,借着月光萋萋,要说多骇人便有多骇人。

恰此时,忽听背后阴恻恻一声绵长冷笑,转头瞅去,锦屏处影影绰绰有一黑影,静默不动,细看,竟是无脸,颈中横一棒,如惨死的厉鬼前来索命。

一众唬得魂飞魄散,不忘扛背起自家爷,屁滚尿流的一径夺门而出。

听得脚步声渐远,终再无动静,舜钰松口气,把遮脸的乌油长发拢至脑后,扔掉手中木棒,朝门外看去,不知何时乌云遮月,有”轰隆“雷鸣由远及近,好似一场暴雨欲要袭来。

她闭阖上门,走至榻前,轻推徐蓝,嘴里低唤:“喂,快醒醒,要下雨啦!我们赶紧得下山!“

话音还未落哩,忽得天旋地转,竟被徐蓝箍紧住腰,再一个翻转,轧在身下。

舜钰瞬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玖肆章 夜情催

舜钰恨自已怎把木棒大意扔了。

徐蓝受了花逸少两重香迷。

花间香让他四肢发软,使不出力气;醉情香却让他浑身烧灼,物悍难熬。

”小娘炮你怎这么香。“他低哑呢喃,脸深埋进舜钰颈间,柔白细腻的触感,弥散着合欢花颓靡诱人的香味儿。

一缕发丝撩拨他粗重的鼻息,燥热的糙唇忍不得咬住。

本就是贵门将后,一身桀骜清峻,平素已端显日后武将威态,贯是坚声硬语,此刻嗓音却掺着如水温柔。

舜钰怔了怔,忽觉颈间被吸啜一口,又痒又痛。

“喂,你不要乱来!“她龇着牙叱,手推脚蹬的拼命挣扎。

徐蓝已然神魂迷乱,勉力撑起胸膛,燃火双目看着身下柔软娇香的小娘炮,乌发披散了一枕,眼里水汪汪的,因着挣扎双颊酡红,小嘴儿一张一阖,露出白瓷牙儿。

雷声隆隆似从头顶压过,无风无月,房里洇黑弥漫,视线渐氤氲,感官却分外敏锐起来。

但觉彼此的呼息粗细深浅,黏黏热热地缠搅在一起。徐蓝忽得把箍舜钰腰间的大手,又紧了紧,隔衣摸触到少年瘦弱稚嫩的脊背,心里莫名起了怜惜,恰瞧到她前襟不慎崩开,露出精致的美人骨,竟是弯如月牙的好看,被醉情香催熟的欲念再难抑控,他蹙眉,粗哑着声许诺:“小娘炮,今我徐蓝欺了你,日后定不负你。”

话音落毕,再也忍捺不得,俯身直朝美人骨吮去。

倏得他脸颊一阵尖锐钝痛,显被抓出道伤痕来,顿了顿,糙唇被小娘炮的手指使劲朝外推捂,他咬含住指尖,有血的腥气。

舜钰腿间已察觉徐蓝那大物的鸷猛,虽迷香化去他的气力,但到底习武之人,又生得魁伟高大,想制住她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忽得想起袖里还有一枚药丸,原是想浴过合欢花自个吃的,此物能抑蛊毒催生的孽欲,想必徐蓝中的春香,或许也能化解。

趁其不备,硬塞进他嘴里,药丸入口即化,一丝未及吞咽的红渍流于唇间,陡然在那男儿鲜烈的颜骨,增添了抹邪魅之色。

“你又喂我吃甚么?”徐蓝怒意顿起,再不客气,一把撩起舜钰衫下摆,把她傲娇身骨儿猛得翻侧起,动手剥除系在腰间荼白的绸裤。

舜钰心一横,牙一咬,趁其不备一脚踢在徐蓝的腰胯间,用尽了十二分气力。

如受伤的野兽嘶哑低咆,徐蓝显见受创不轻,松开对舜钰的箍制,满脸痛苦的仰倒于榻上。

舜钰连滚带爬的落下榻,不慎把脚踝扭了一下,顾不得许多,一拐一拐直朝篷门方向冲去。

猛一拉开门,天地骤变,萋凉山风,杂着鸡豆大的雨点扑灌而来,浇得她满脸半身的潮湿,也彻底把屋内混淆难缠的燥热情动,卷地而空。

回首朝榻上,一错不错的盯了半晌,那里凝黑暮重,无声无息,动静全无。

舜钰心里“怦怦”乱跳个不住,方才不管不顾的,只知狠命朝那人踢去,现冷静下来,着实又有些后怕。

咬了咬嘴唇,也不晓得踢得可严重!

她经过人事,知晓那话儿紧崩时有多脆弱,若是踢坏了可咋办?

想上前看看,走两步又辄回,怕他春香的药劲还未过,去了会自投落网,这般踌躇半晌,终还是没那勇气,径去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听外头急雨打篷,看远处,满池烟水泻波。

脚边听得“吱吱”哀鸣,随望去,是那只雪白小貂,浑身毛发**紧贴骨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舜钰瞧着怪可怜见的,伸递出掌心,小貂这次不再躲闪,乖巧的依偎低蹭。遂把它捧起放在胸口,也不忌那份湿凉冷寒,只用胸口的温热焐它。

”你怎就一个啊!爹爹娘亲去了哪里?怎舍得把你一个丢下?这般大的雨,若没个躲处,会被浇死的!“舜钰自言自语的唠叨:”可惜我的爹爹娘亲不在了,他们要在的话!“忽儿不想说了,心底空落落的,碾转两世,她都是孑然一身,也该习惯了。

山里天气阴晴不定,这边乌云携雷带雨穿行过,明月浮出,雾气迷蒙,有蛙声呱呱,虫鸣蟋蟋,屋檐嘀嗒嘀嗒的朝下淌着水儿。

舜钰站起身子,腿脚坐得酸麻,还带着些许刺痛,略站了站,这才捧紧小貂,转身慢慢朝徐蓝榻沿靠去。

徐蓝睡得很沉,胸膛一起一伏十分平静,看面庞已没先前古怪的炽红,嘴唇紧抿,浓眉深蹙成一个川字。

这样的贵门武将之后,素来顺风顺水的,何曾受过此般奇耻大辱。

忽儿便想起前世里,他带着数万大军至京城逼宫,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银灰冷色铠甲,手握青铜宝剑,目光坚毅,面容桀骜冷洌,端得威风凛凛之势。

一褪现今男儿的青涩。

舜钰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自个真是有眼福哩,能见着他此时脆弱的模样。

伸手去抚他额头,秦仲给的药丸颇见效,已然不见烧烫,遂放下心来,正欲缩回手,却被猛得一把抓住。

舜钰吃了一惊,跌坐榻沿上,瞪目朝徐蓝瞅去,他依旧阖着双目,睡意很是深沉,可你去一根根掰他的手指,却是徒劳,怎么也挣脱不得。

舜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怪自已实在太过心软。

也无旁的办法,索性倚靠着榻沿,先还警惕着怕他会有什么妖蛾子,渐渐打个呵欠,小貂的长尾软软茸茸的,时不时扫过她的脸颊,困意袭上眼帘,看一眼窗外月色朦胧,终是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窗户纸透进清光来,外头不晓得有多少雀儿,扑簇簇扇着羽翅,啾啾叫个不住。

徐蓝平日里练武起得早,此时率先睁开眼来,却见小娘炮缩在榻沿边,蜷成一团,侧身面朝他睡着,披散着乌油长发,肤色白皙,眼底浮起淡淡青色,显见未曾睡的很好。

昨夜里的事纷至踏来,皆在他脑中渐起清晰,最后定格于他压住小娘炮,朝她颈子吮去。

伸手拂开一缕发丝,眼眸瞬间一黯,他已瞄到小娘炮颈处那抹红印。

第玖伍章 错揣情

舜钰睡得并不安稳,听得小貂吱吱轻叫,蓦得睁开眼,正对上徐蓝目光深邃的盯着自已,不知所想。

忙坐起身来,脚踝昨崴了,那时心慌神乱的,倒顾不得许多,一晚过去,此时才察觉又酸又痛,忍不得萋楚眉眼,低喟了声。

”你!“徐蓝迟疑的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满脸讪讪。

倒是舜钰似想起什么,瞟他一眼,咬咬嘴唇,厚起脸皮问:”你没怎么样吧!那里痛不痛。“

”痛个屁!“他侧头撇向锦屏,清俊的面庞暗晕着红,顺手把袍拉遮住腰下,那里湿浊污秽的很,自个第一次,竟是和小娘炮,蹙起浓眉不语,怎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

“那就好!”还会骂人,说明没事!

舜钰长舒口气,心情愉悦起来:“昨黄昏时你帮我解围,我说过会还你情的,晚间可是我救了你,否则你就是花逸少的人了!我俩两情勾销,谁也不欠谁啦。”说着便下了榻,一龇牙,一趔趄,这脚踝崴的不轻。

徐蓝则看着她纤弱背影一瘸一拐,朝门外去,心底五味杂陈,暗扇颜面一个耳光,昨晚皆怪自个大意,落入花逸少的圈套,春香霸道,他定是没少把小娘炮折腾,平日里与同窗武生洗浴,晓得此物委实猛悍不一般,小娘炮哪里受得住,瞧,走路都艰难了!

如此一想,翻身下榻,五六步遂追跟上,粗着喉咙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他还中着迷香,脑子糊涂么!舜钰折了根碧绿的嫩柳条子,边甩边随口答:“我昨晚就在沈大人那里吃了几块素油果子,又累了一夜,得赶去馔堂吃早膳,阳明肯定替我留了高庄酱肘肉包子!“

又累了一夜!徐蓝旁的话再听不进去,默了默,去拽舜钰的胳膊:“我昨可让你伤着了?”

“嗯!痛死了。”舜钰指指自个的腿,就因为他,自个的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

徐蓝却会错了意,神情愈发严肃,暗含愧疚,半晌正色道:“小娘炮,你放心,我总是会给你个交待的。”

说着也不管舜钰同意否,一俯虎腰,双手有力将她托上肩头,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我背你下山,更快些。“

舜钰微怔,随即惊喘口气,拍打他魁梧宽厚的肩背,吵吵嚷嚷着要下来。

却见徐蓝执拗不肯,闹了半晌终莫可奈何,哪敢把上半身压上,只紧紧攥住他粗实的胳臂。

一路无话。

直到远已瞧见有寥寥监生踪迹,徐蓝这才把舜钰放下,见她当着自个面拂鬓绾巾,整衣理带,忽得心里生出一股子柔软,只觉眼前人又哪里不一样了。

伸手替他把衣襟扯高些,遮住那抹鲜红印痕,低声嘱咐:“我不进国子监去,要回家一趟,去算花逸少的这笔帐。你自个小心些,那里如果实在痛得厉害!“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我替你去抓药。“

”才不用!“舜钰笑睨他一眼:”我姨父可是太医院院使,他那里甚么没有,还用得找你帮忙!“

已能嗅到馔堂飘来的饭菜香味儿,她肚里咕咕乱叫,懒得再与徐蓝闲话,一瘸一拐朝前而去。

徐蓝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高喊了一声:”冯舜钰!“

却见小娘炮连头都不愿回,只伸长胳臂朝他摆摆,又瞄到傅衡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好不亲热。

心底莫名的生出了独占,把唇抿出冷硬的弧度,忽而就介意他们能那般的好。

傅衡觉得背脊阵阵发凉,颈处汗毛倒竖,回头去望,却不见人影。

转而颇神秘的问舜钰:”你一夜未归,去了哪里?监吏昨晚来斋舍清点人数,我可是散钱帮你瞒过。“

“家里来了表哥,看我在此好不好,昨晚陪他住店,忘记同你交待了。”舜钰面不改色的扯着谎。

傅衡信以为真,遂笑说:“昨你不在,可错过一件大事。”

也不待舜钰问,继续道:“花含香昨被随行小厮从后山背下,血流满面,哼吟不止,监里大夫瞧着不敢治,只简单止血包扎,监丞派了马车连夜送他回花家去。”

“有这么厉害?”舜钰心虚的嘀咕,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她不过就敲两棒子,那花家小少爷就受不住哩。

”更诡异的还不止此,听小厮说后山可怖,亲眼见花含香的伤是厉鬼所致。“傅衡摇头叹气:”这后山,宋大人早就要封禁,不允监生上去,可巧今花含香出事,那处温泉恐是再不得去了。“

舜钰忽得想起晨时才醒,那只陪自个一夜的小貂,”哧溜“窜出屋外没了踪影,下山一路她左顾右盼,也未曾见得追来,如今后山一封,怕是再也无缘见到。

更烦恼的是,每月十五若回不去秦府,又该去哪里泡浴才好!

武定胡同,钞库街,教坊司富乐院。

已是月上柳梢头,沈泽棠仅带徐泾、沈昭二人随行,但见前头有处院落,檐角悬挂鲜红灯笼,金漆篱门,立着十来个白衣仆从,笑脸招呼,专干迎来送往的生意。

教坊司中专设有朝廷重臣精绘的画像,以防来时若不识,惹得各自皆无颜面。

此时其中几个认出沈泽棠来,哪敢怠慢,即上前来见礼引路,踏过门槛,内里青板石路幽深,花木扶疏,幢幢屋宇精致。

再过两道月拱门,有处三间阔面大房,灯火瞳瞳,笑语暄阗。

拾阶而上,门前有儿吠,廊上有鹦哥唤,丫鬟打起珠箔帘子,一个半老徐娘笑迎过来,那几仆从随即悄悄退去。

沈泽棠单身进得屋内,里厢十分宽敞,遂在窗前略站会儿,四处打量,最前头搭着戏台,教坊司的红衣乐伎正打着节拍唱吴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曲调竟含有几分悲伤的意味,却无人来细品,八大桌台已坐满相识的文武官员,交头接耳,谈笑风生,最为显眼处,首辅徐炳永竟也赫赫在列。

沈泽棠微微蹙眉,这王大将军之女、王连碧,怎生的有如此能耐。

只不过一个区区竞价的初夜,却把朝廷大半数官员皆都引来。

读者芈若无心的小剧场:

徐蓝:小娘炮,我会对你负责的。

舜钰:负责?负什么责?

徐蓝:昨晚……总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是负心之人,会负责到底的……

舜钰:等等等等等!打住!什么都没有发生!负什么责!

徐蓝:但是,我的那个地方……现在还痛着……

舜钰:救命啊!各位小伙伴,我该怎么回答?急急急,难道说我拒死不从,对着他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来了一脚!……

哈哈,好欢脱!

第玖陆章 花容戏

“沈大人请!”过来一锦衣侍卫,恭敬的行礼作揖。

他才进得屋来,徐炳永已然晓得。

却也不多说什么,沈泽棠淡淡抚袖,任由侍卫引领,一路穿桌过台,时有官员站起热络寒暄,他亦微笑着回应。

至徐炳永跟前,欲作揖,却被摆手免礼,让他自坐,自个则与兵部右侍郎夏万春,正说着什么,肃眉敛眼。

察觉有人拽其胳臂,沈泽棠随看去,是礼部尚书李光启,拉他坐跟前,低笑问:”你这千年铁树,可是想通要开花?”

沈泽棠睇他一眼:”不是你串通徐泾,花言巧语诓我来的?“

”徐泾果真靠不住。”李光启咧咧嘴嘟囔:“徐阁老都来凑热闹,你怎好不来?那王连碧可是数一数二的绝色,稍候你见着就知。”

丫鬟前来斟茶,是稀罕的一品茶。

但见盏里汤色柔白如玉露,奇香四溢,端起吃一口,回味甘淳绵软,沈泽棠微蹙眉问:“这样的贡茶,教坊司里怎会有?”

“自然没有!“李光启哼哼两声,才道:“是徐阁老从府中带来,给在座各位尝尝稀奇。”

茶产于苏浙皖山间,那里土沃泉清把茶树滋养,产量极少,多进贡宫廷御用。

徐阁老却不以为意,甚拿来分众品尝。

沈泽棠再吃一口,亦不动声色,遂看向李光启问:“令千金下月十五订亲,你家的喜事,非拉我去作甚?”

李光启笑道:“我家大姑娘订亲的那位是秦院使的令郎、户部郎中秦砚昭,相貌清隽,处事沉稳,实非池中之物,我是格外中意他的。想那会淑蕙落水为他所救,为着姑娘家名声,他硬是退掉原订亲事,带礼上我家门求亲。那时我不过区区五品,他懂事理,明大义,蔑权贵,我怎不厚待他,十五日你定要来,给我撑足面子。”

沈泽棠听着不语,半晌笑了笑:”我倒觉得他心肠很硬。“

李光启极为护短,听得他这一说,顿时脸红脖子粗,欲要争辩,却见徐炳永目光炯炯,朝沈泽棠瞧来:“长卿性子一向寡淡,怎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沈泽棠抿了抿唇瓣,苦笑道:“听闻京城传我有龙阳之癖,只得来此正道,以散谣言。”

徐炳永微觑眼边量他,稍顷又问:“怕甚!你那夫人但得找回,谣言便不攻自破,已过去数日,昊王可曾稍回过什么讯息来?”

一语双关!只有局中之人深解其意。

沈泽棠很平静,嗓音温和的回话:“前日夏大人才禀奏,云南边隅遭外族侵犯,战事正吃紧,昊王岂肯因我之私而误国大事,自上次后,驿官再不曾登门过府过。”

徐炳永目光锐利,半晌才沉声道:”太子削藩终日挂于嘴边,你要注意,莫于边境藩王来往亲近。“

沈泽棠蓦得想起数月前,在鹤鸣楼同昊王吃酒聊谈时,楼下那个妓娘,被他处置后,太子倒再不敢轻举妄动。

徐炳永此番话不知是其有意把他拉拢,或是替太子传话以示警训。

沈泽棠心中思虑,面上却不表,只应承称是。

转个话题不经意问:“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参政赵德,提任为工部右侍郎一事,章奏已提大人处,却迟迟未见批红,不知是为何故?”

徐炳永语气颇淡了:“丁延为工部尚书,此次却看走眼,我耳闻赵德政绩欠佳,品德亦缺,此人不予再考虑,你来替丁延多把关,挑个秉性及才能皆不错的即好。”

沈泽棠颌首领命,恰司吏小官来禀问徐炳永,锦春已收拾打扮妥当,可否引上台来?

罪臣之女入教坊司,入了乐籍,需得改名,王连碧便不能再叫王连碧,改叫王锦春。徐炳永听得皱眉,吩咐道:“此名不好,我赐个她名,唤作王美儿。”

那司吏小官哪敢怠慢,领了名匆匆去往内室告知。

在当朝不说教坊司,平常青楼妓院的花娘名也风雅诗意,这种美儿、艳儿此类,只用于窑子或暗寮之地娼妇名,徐炳永,是把这王连碧踩低至尘埃里了。

李光启轻不可闻的嗤一声,沈泽棠严厉的看他一眼,敢在徐炳永面前放肆,这个官是真的做腻了。

王美儿便由丫鬟搀着,一步一挪近到乐台前。

但见她也就十五、六年纪,上身仅裹着红绫抹胸儿,柔肩半遮荼白锦纱,腰内束一条淡红绦子,下是玉绸裙只及膝,赤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儿。所能见肌肤如酪酥凝脂滑嫩,面上只浅浅点了胭脂,还其本来颜色。显见才哭过,眼眶红红的,本就是倾城绝色,在这般雨打梨花楚楚态,倒更添别致韵味。

沈泽棠看着她眸子,忽儿想起冯舜钰来,眼里掊着潭满溢的春水,汪汪的跪在他腿上,看他。

就因这一时**。

他不在看王美儿,垂首静静吃茶,胸膛前被咂过的地方,不想还好,一旦心动,便觉麻痒酥痛。

可用力,真是气得不知该拿那少年怎么办才好!

即是悬买美人初夜,那也得待价而沽,司吏小官捧上打开的扇面,让其先作幅画来。

半炷香的功夫便好,小官把扇面示人,上画《小青月夜图》,青衣小女立新月底,着水纹衫子捕秋虫。那女孩儿,倒有几分作画人体貌。

好附庸风雅的眯眼细看,直夸有才。

李光启离座一站,大咧咧喊话:“那小官听好,扇面画的极好,王美儿想送谁就给谁,今晚**也一并送了!”

又朝沈泽棠看来,挺自得地笑:“沈大人觉我提议如何?”

果是个爱惹事的!

沈泽棠已懒得理他了,只顾同旁的官员凑首说话,倒是徐炳永一脸兴味,同那小吏道:“让她将在座官员仔细瞧遍,好生选一个。”

王美儿大家闺秀,如今沦落至命运堪怜,本就又惊又怕,此时听得逼她选,也只得抬起红肿水目,把台下豺狼虎豹一一扫过,片刻逝去,她附耳同小官交待一声,便低眉垂眼不敢再吭气儿。

第玖柒章 鹃泣血

司吏小官声音极尽谄媚:“王美儿希得徐阁老抬爱!”

满堂众望所归的神情,各自心中所想并不重要。

徐炳永倒惊奇的笑了,让小官把王美儿领至自个跟前,灼灼看她半晌,慢道:“这里文官武将甚多,自古娇娥爱少年,你怎会看中我这老头子?”

徐炳永已知天命,两鬓掺有银丝,却也精神矍烁,双目炯炯。

那王美儿颤声回话:“徐大人贵为首辅,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光显著,负不世出之英才,笼天下贤德为羽翼,美儿不恋青春不恋钱财,敬仰大人威势!”

她顿了顿,抖得如风中落叶,瑟瑟道:“美儿愿委与大人身下。”

徐炳永听得很是愉悦,拈髯笑道:“闻你名冠京城,倒有几分实在,若你父亲有你大智,也不至落得今日地步。”

王美儿听得此话,泪光莹闪却忍住不落,沈泽棠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

司吏小官行跪,将所画扇面举至头顶,摊与徐炳永面前,徐炳永一扫而过,忽道:“闻你擅抚琴歌唱,是擅南曲,或是北调?”

听她说更擅南曲,徐炳永颌首命:“除去琵琶记我不爱听,你随便挑个唱来助兴。”

若指定戏中选段倒还好,照着唱便是,若由你自个选却更是艰难,选对了曲,皆大欢喜,若选错一支半段,触动哪个朝臣隐秘痛处,即是天降**了。

王美儿满面萋楚,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泽棠放下茶盏,温和问她:“偶曾著《瑞龙吟》一阕,被乐师谱成曲,不晓得你可会唱?”

王美儿悄溜他又恐旁人察觉,忙低眉垂眼,婉转禀说:“此曲人尽皆知,已熟记于心,自是会的。”

沈泽棠遂朝徐炳永笑道:“今日气氛热闹,风月犹浓,我擅长调,小曲小令虽不是拿手,但那乐师谱的曲甚好,可让她唱来助兴一时。”

徐炳永看看他,神色微起波澜,却也没反对。

琵琶弹起,对坐调笙。

曲子如水,王美儿颊如桃,指如笋,小扇半掩面,到底是深闺秀女,做不来优伶踮尖捻步婀娜态,只清丽着嗓音唱:“春灯ㄠ,拌取歌板蛛萦,舞衫尘洒。与秋风扇,一般斜挂,帘儿罅可怜万斛春愁,十年旧事,恹恹倦写。”

忽儿间便无人说话了。

“记得蛇皮弦子,当时妆就,许多声价也曾万里,伴我关山夜。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

王大将军戎马倥偬一身,当年勇猛逞排山倒海之势,终是物事人非,堂间受其恩惠、文武者颇多,见其小女贱名改,衣衫透,又把初夜沽,面貌多少显露出些许复杂之色。

“一曲琵琶者,月黑枫青,轻拢细砑。此景堪图画,今日怆人琴泪如铅泻。一声声是,雨窗闲话。”王美儿念白,虽触景生情,性子倒比柔弱样貌坚强,也晓得落泪痛哭只会招惹麻烦,硬是咬牙哽咽着唱完。

徐炳永让司吏小官传话,李光启前之言做不得数,若有喜爱王美儿的,尽管提银竞价,莫要拘谨。

皆知他性子诡谲,难猜其意,话虽如此说,众人却不敢妄动,再者,又被这曲唱得念起故人,瞧王姑娘悲惨戚戚,纵是再有甚么心思,此时皆已淡去,遂纷劝徐首辅笑纳。

徐炳永摇头不肯:“这王美儿同我小女一般年纪,倒有老牛啃嫩草之嫌,被人笑话。长卿,你数年清寡独身,趁她还算干净可人,不如拿去解闷亦可。”

唤王美儿近前来,似笑非笑的态:“长卿赐自个曲与你吟唱,是欢喜你,你可愿跟他去?”

还在闺阁绣楼时,早闻东阁大学士沈泽棠谦谦君子之名,现今看来竟比传闻更为儒雅,面容十分清隽。

能把初夜交付与他,王美儿是很甘愿的,她入教坊司已知,此后将胭脂媚行至年华老去,或许某个疲累倦极的时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她的清白给过这样的男子,是个再也回不去的旧梦,却也能支撑着她活过多年罢!

甚不晓哪来的勇气,她抬起眉眼,唇角蠕了蠕欲要开口,却听沈泽棠朝徐炳永笑拒:“君子有成人之美,王姑娘早已表明心迹,徐阁老何苦辜负!”

又道:“我已有妻室,此间一直修身养性,倒是寡淡了,今来只图个热闹,不想其它。”

语气依旧温和,话意却很是坚决。

徐炳永看向王美儿沉笑:“瞧瞧,我想你俩郎才女貌,欲凑成一夜露水夫妻,他却不愿,你说怎么是好?”

王美儿心凉如水,白透了面庞,把嘴唇抿得殷红。

夏万春凑过来热络道:“徐阁老谦让,长者如父,自然更懂如何怜惜雏儿。旁人想得都得不来,这是她的福份。”

徐炳永被说的心动,他鳏居数年,平日里朝堂政务确也繁忙,偶有兴致,寻来的女子皆成熟妖媚,他倒显得气弱力拙,一场下来恼怒暗生,极伤颜面。

抬眼见这王美儿纤弱娇质,甚么也不懂。

清咳了一嗓子,朝夏万春看了看,端起茶盏吃茶。

夏万春领会,又朝司吏小官使个眼色,本就是在风月场中打滚的铜豆一枚,忙笑嘻嘻拉着王美儿拜谢过,直朝后堂而去。

徐炳永又同沈泽棠几个随意聊谈,终究心中有事,盏中茶尽,遂起身由十数侍卫簇拥离去。

“你可真够铁石心肠。”李光启看向沈泽棠,撇撇嘴怨念:“你是没瞧着那姑娘临走看你的眼神。”

又低声骂道:“徐老儿老骚,恬不知耻,那姑娘同他女儿般大小,他也下得了口去。”

沈泽棠冷冷看他一眼,起身撩袍缱风而走,李光启一呆,急急跟上笑道:“晓你不爱听,不说就是,我倒有事相求,念同朝为官、相交笃厚一场,你帮我个忙可成?”

见沈泽棠噙着嘴角不吭声,李光启亦不管不顾,继续道:“徐老儿交待你的事我可都听到哩,工部右侍郎一职,你看我那女婿可成?他原任工部员外郎,监管水利,政绩卓著,现任户部郎中掌管织造局杂事,亦得杨公公赏识,你考虑考虑喂!”

话未完尽,沈泽棠已穿过月拱门,一径自去了。

第玖捌章 罚责趣

自沈泽棠来国子监讲学后,就生出几桩事来。

盛夏初至,伺候监生早饭过,掌馔杜严坐槐树下,听得满耳蝉声,渐眼涩神倦时,忽儿十数刑部衙役捋袖勒臂而来,不待他声张半句,夹着便走。后听闻在狱中,施刑不久即交待了些事,数罪并罚,打一百圆棍见仍有气息,遂发配云南烟障之地。

芸娘再不能呆,正愁不知去路,幸得傅衡四处相托,得了处官家府中粗使的差事。

郝天禄被舜钰滚粥泼面后,怀恨在心,对自个发妻更是视若空气。

芸娘愈发神灰意冷,某个昏黑未明的清晨,她分文未带,只取几件换洗衣裳裹成袱儿,悄悄地走了。

舜钰则被领至绳愆厅受罚,却见除监丞庄淮外,学正刘海桥,司业吴溥亦在。

暗自吃惊倒不显露,此时多说不益,只乖乖跪下静候发落。

吴溥端严肃面,沉声厉道:“监生冯舜钰在馔堂与同窗言语不合,出手伤其颜面,自宜按规究办,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庄淮还道他已话尽,一拍桌案惊木:“先杖冯生十棍惩戒。”

“我还未曾讲完,你急甚么。”吴溥怒目一睁,庄淮抹抹鼻不敢言,神情讪讪,刘海桥笑。

吴溥继续道:“此事把沈大人惊动,听闻其详后,亲做论判,其道,‘刘学正扰乱监丞庄淮纠举挞责,罚其公用补贴扣除三月;且教不严,师之惰,致冯生言肆意,行妄为,特命惩治冯生一事,交由刘学正行权。’”

舜钰倒松口气,偏头朝刘学正瞟去,抿着嘴儿,眼睛水汪汪的。

刘学正则正气一脸,目不斜视,只把手掌交来握去,骨节捏得咯吱响动。

舜钰神情黯淡下来,朝他嗑个头,挺可怜巴巴道:“师生如父子,相煎又何急。还望先生手下留情,日后定不敢了!”

庄淮心里亦不乐,暗忖监生犯错,皆由教学先生来罚,还要绳愆厅作甚,却敢怒不敢言,只命行刑皂隶二人,上前供刘海桥差使。

吴溥阻道:“倒毋须劳烦他俩。沈大人交待过,人之口舌,一为评判是非,二为搬弄是非,冯生则将口舌用在不该的去处,自掌嘴五下。另,手也去了不该的去处,板杖十五。”

舜钰先怔了怔,即而满面通红,羞臊极了。

就说沈二爷不是个省油的灯,极善睚眦必报,瞧,年纪一大把了,还与个少年计较作甚。

亲他两下又如何!前世里他哄着让她弄,她还不肯哩!

刘海桥瞅着冯舜钰脸颊自掌过,再跪他面前,摊平了手心来领罚,乖顺害怕的模样,被无辜扣银惹出的火气倒褪去一半,想着季考近在眼前,这生还得与高丽棒子拼抢入中级二堂的机会,倒莫因自个打得凶狠,把他耽误了。

师者父母心!如此一琢磨,拿定主意,随手掂起竹木板子叱道:“你言行不谨还连累老夫,今是非要重重的罚你不可。”

舜钰心中叫糟,眼睁睁看那三寸竹板落在手心,欲咬牙忍耐,一愣,竟是不痛!

不禁诧异地朝刘海桥望去,见他朝自已使个眼色,冷着面,嘴里兀自狠道:“痛不痛?受不受教训!”

“痛,学生受过教训!”舜钰苦着脸,弯着嘴唇直呼痛极了。

“!”

庄吴二人神情古怪,庄淮实难再睹,气哼哼站起,甩袖而去。

“庄监丞不在此监场,却要去那里?”吴溥诧异的唤住他。

“洗洗眼睛去!”刘老儿把那竹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冯监生假模假势喊痛的样儿,当他真眼瞎么!

吴溥看他跨出门槛,消失了背影,不以为意,只端起搁桌案上的茶盏,慢慢吃着,津津有味的看戏。

他还没看够哩!

时光随六堂木格扇门所传出朗朗书声消弭,天气愈发炎威的令人焦躁,国子监初级堂季考终是姗姗而来。

季考如授大课般,依旧放于彝伦堂前灵台进行,考题经义三百字一道、《四书》二百字义一道、诏、诰、表、策论及判语选考二道。

清晨巳时开考,至黄昏日落止,晌午掌馔会送简单易饱的吃食来,给监生裹腹。

除出恭可领牌离开外,其它一概不允乱动。

舜钰是极看重此次季考的,这将关系她前程命途的进程,势必要孤注一掷,不容许出半分差池。

辰时即去馔堂吃早膳,田荣因着掌馔杜严的卸任,日子好过许多,给舜钰打饭菜时,偷加个白煮鸡蛋不说,红豆甜粥也尽往浓稠里添。

王桂、邬勇、欧阳斌等几个愁苦着脸,有些食不下咽,看舜钰倒是食量大开,吃得颇香,十分羡慕。

舜钰反被看得有些吃不下去,笑道:“今可是要考一整日,犹以正午时最难熬,炎炎如灼火燃,若不吃饱些,哪来体力支撑考完?”

众人听得有理,俱是勉强自已吃尽,王桂忽而问舜钰:“《诗经周颂》中有一句‘佛时仔肩”中的佛是西土经文里的佛么?昨日先生讲过,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舜钰回他话:“此‘佛’在此读弼,意为铺佐。‘佛时’就是铺佐时之意。”

王桂点头道明了,深叹口气,闷闷地:“平日里诵书读经,昨晚儿还全会,怎现脑中如浆糊,你若问我‘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下句是甚么,我竟都答不出。”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舜钰安慰他:“你是太过紧张,不妨放轻松些,会好过很多。”

王桂用勺搅着碗里的甜粥,低垂头丧气道:“因往日课业不精,监丞已将我姓名登记于集衍册上,若此次季考不过,只怕是再不得在此地进学。”

说着嗓音竟含了些许哽咽,他的勤奋刻苦众所周知,国子监还真无几人能胜他,却偏逢考必败,这就是命吧!

一众皆沉默下来,心有戚戚焉。

邬勇忽而神神秘秘的,悄悄展开衣袖给王桂看:“你瞧这是甚么?”

舜钰好奇望去,一时瞠目,袖里密密麻麻写满,细看皆是四书五经中精华句,邬勇又从腰间带里取出叠成条缝儿的小抄,摊开竟也全是字哩。

第玖玖章 季考事

欧阳斌皱起眉宇,质问邬勇:“这可不是你惯常的笔迹!说,请得何方高人助你?”

“助我?”邬勇哼唧两声,龇牙咧嘴道:“熊芳那监生心黑,整整敲去我一两银子,才勉强肯帮我这一回。”

舜钰忽记起上大课时,被祭酒点名而才华横绽,名唤熊芳的监生,再观那字,书得馆阁体,写得细小紧凑,却清晰可辨,用得是极细的鼠毫,能以此笔写者,亦是数年苦练。

杨笠一脸儿不赞同:“你可要注意,此次监考教官听闻不少,若被逮到,轻判挞责十下,重则充军充吏、或发遣安置,又何必冒此之大不韪。”

欧阳斌亦附和:“你是不晓得,三年前季考并不设在灵台答题,而是在堂内通考,免受如今风吹日晒之苦,只因有个叫杜逢章的监生,将蜡烛底部挖空,塞入纸条再用蜡油封平,被那时还任博士的吴溥逮个正着,当即驱出国子监,后遣撵烟障之地受苦。”

傅衡恰端着滚粥落座,听到此笑道:“听闻过,那杜逢章是前掌馔杜严的兄弟。”

舜钰心中暗惊,方才知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事儿,也就脑中一瞬而过,并不多想。

邬勇满脸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事至此,已无回头路。

他侧头朝舜钰警言:“凤九,那日我去寻熊芳时,瞧到高丽人崔忠献也在哩,你正气,他却未必见得。”

舜钰听得将信将疑,待要细问,却听晨钟缓缓敲起,众人面色瞬间紧崩起来,三下五除二喝下碗粥,拎背起文物匣子,直朝灵台而去。

灵台处已有监生落座,舜钰听有人唤她过去,顺音望,是崔忠献。

他正悠闲坐于彝伦堂前西侧,一株两干古槐下,手持玉骨雕花扇柄,指指身畔一处空座,颇真诚地相邀:“此槐名为吉祥槐,可喜。你我不妨同坐此树下,并肩比拼,若你心中觉我嗝应,亦不勉强”

话音未落,已眼睁睁见舜钰落坐,利索地摆放笔墨纸砚。

崔忠献薄皮凤眼微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我欣赏凤九这识实务的性子,不若旁的监生那般拧犟,死要面子活受罪。”

舜钰不理他,自顾安妥各物后,这才舒口气抬头,但见树冠葱笼,遮天蔽日,隐透微凉却不是风,答题应试绝佳的地儿。

再瞧了会王桂与邬勇比邻,抿了抿唇,收回视线直盯住崔忠献,眼睫一眨不眨。

“你这般看我作甚,我可不如元稹招你欢喜。”崔忠献咂着嘴,语气戏谑。

舜钰脸色沉静,淡淡问:“我从前对你说过,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我视你为君子,你为何偏做小人?”

崔忠献微怔,一脸不解其意的神情,舜钰继续道:“孔夫子曾言君子九思四不,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你虽是高丽人,却自幼长在吾朝,诗礼簪缨之族熏染,四书五经饱读,应知礼义廉耻,怎能干下此等龌龊事。”

“我洗耳恭听你所指何为?”崔忠献把玉骨扇子“啪”的一阖,敛了笑意,再是泥性子,也经不起这番冷朝暗讽。

舜钰指指他腿前地上,落得泥巴零碎。

“你裤里用乌贼汁写的小抄,涂烂泥护之,现泥干搓去,字显裤印。”她顿了顿,冷笑道:“还不承认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崔忠献眼神颇奇异的看她,半晌终是笑了:“凤九,怪我终是小瞧了你。”

他把扇儿往桌上一搁,撩起衫摆,露出荼白绸裤,将印有密麻字一片“嘶啦”扯下,丝帛断裂声尖锐刺耳,引一众目光瞧来。

他不以为意,唤来离不远瑟瑟颤抖的侍童,让他拿去扔掉,想想又说:“你自回府里领命,此后毋庸再我身前伺候。”

再不理那厮,只朝舜钰作一揖,神态如旧自若:“我虽不齿此行,却未及时阻止,亦是错了!考场下来我再给你赔罪。”

舜钰暗自冷笑,倒会找人背锅,只漠然摇头道不用。

恰此时,司业领教官一干人等携卷而来,监生急急正襟危坐,屏息凝神皆如临大敌。

不久已至晌午,赤日当空,天地若笼蒸。

舜钰躲于树荫合地处,虽满耳蝉声不绝,汗珠滚透湿襟,精神还算清明。

可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者却最苦,身体赢弱者,支撑不住神思昏晕,懒懈答题者,阖眼梦觉流莺声过,心怀鬼胎者,遮掩躲藏偷得一看,心力不足者,焦恍颓唐满面难掩,竟是现了百态众生相。

刘海桥左看右顾,只把考卷上的答题来瞧,脸色愈发凝重,只是摇头叹息。

他出的一题可刁钻,取《四子书》各首句并作一题:《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以此制义,竟无人能答的周全。

不觉已踱至舜钰跟前,俯身细观,但见舜钰破题写为:道本乎天,修而廷献也。

只此一句,刘海桥顿觉心中如有清风来,满怀说不出的惬意。

他自晓此题实在难为,不连贯的四句,近乎涵全孔孟之道,舜钰仅用一句归纳破析,除去本有的慧根灵性外,显见素日里下的功夫亦极深,再看他瘦瘦小小的,正认真答题,头绾一方浅蓝巾,随着奋笔微颤,少年肤白细嫩,耳颊连腮处往下滴汗,颈处更是潮湿一片。

刘海桥本就是个极爱才的老儒,见舜钰这番可怜,也不管不顾,索性一手拽直袍袖,上下替她扇起风来。

舜钰原不觉得,只道有好风来,凉意分外袭人,待一题答毕,不经意抬眼,顿时唬了一跳,刘海桥正满头大汗的给她扇风哩!

“先生,学生何德何能!”她红着脸欲起身表谢。

“起来作甚!好好答题。”刘海桥喝声阻道,动作方止住,清咳一嗓子,瞪回四周投来的闪烁目光。

原想再瞧瞧崔忠献如何答题,却见他撩袍而坐,裤破露腿,姿势委实不雅,瞬及了无兴趣,慢悠悠又往旁处巡去。

黄昏渐至,季考总算落下帷幕!

第壹佰章 喜悲重

十五转瞬即至,秦府一早门前格外热闹,车马簇簇,人影恍恍。

今是替秦砚昭纳吉的日子,刘氏按京城习俗,早早遣派马车将米麦猪羊之品,先行送去李尚书府,以作为下财筵席备用。

还需请四位有头脸的人物一道去撑场面,秦仲邀了成国公朱麟、兵部尚书夏万春、詹事府詹事于成龙及秦氏族长前往,原最属意沈泽棠能来,却听闻他先一步被李尚书邀去,也只得作罢。

待这四人的轿子姗姗到齐,言笑晏晏一番即上路,舜钰同秦仲及刘氏共乘一辆马车,秦砚昭则骑马上,戴大帽,穿一身簇新的月白云纹团花直裰,他昨子时才公差回京,眼底泛着淡淡青色,面庞还略带疲倦,似察觉有人看他,亦目光如水的瞟来。

舜钰忙搁下软纱帘子,却见刘氏也在往外张望,又心疼又埋怨:“早晓得今日要去女方纳吉,砚昭昨半夜里才回,瞧他脸都苍白了,一点精气神皆无,若惹得李尚书一家背兴,可如何是好!。”

秦仲闭目养神,听她叨叨的烦,粗声厉道:“朝廷官员公务傍身,本就无甚么来去自由,李尚书深谙此道,自是会谅解,你就莫在闲言碎语,听得人烦恼。”

刘氏被这一呛,心里不受用,朝舜钰看了看,纳罕如搁在往昔,这孩子保准会替自已圆场,今不知怎地,亦是一脸萋萋惶惶的态。

“听闻你在国子监挨板子了?给我瞧瞧?”她去拉过舜钰的手,摊开掌心细看。

舜钰浅浅的笑,摇头道:“不碍事,刘学正体恤我,未曾下去重手,一点都不疼。”

刘氏见果是如此,也笑了:“还听闻你在国子监很得他喜爱,季考时替你扇凉哩,可有此回事?”

“定是秦兴嘴缝不严,四处乱讲。”舜钰脸颊泛起微红,话说的含混:“先生们及同窗待我都很好。”

遂把在国子监的事儿捡了些有趣的来说。

刘氏听得津津有味,秦仲默了默,开口问她:“再过三月即是秋闱科考,你是如何打算?”

“自然要去一试。”

听得舜钰如此说,他蹙眉拈髯,慢慢道:“如今皇上老迈,政事悉由太子决断,他要选拔能才,誓要彻整科考舞弊之风,此次科考搜身想来定比往日严格,甚需解衣脱履,你又该如何自处?”

刘氏听得心肝胆颤,直抚胸口低念阿弥陀佛。

如何自处呢?舜钰其实亦茫茫然。

她饮下鸠酒,却睁眼重见天日,前世百味遍尝,实在是看透人世沧桑,今生不曾再做它想,只为田府冤屈以命相博,纤弱女流的命途前程,荆棘遍生,她能指靠的,唯胆识及运气二者对擂,缺一即是万劫不复。

她已躅躅行走烟雨其间,再无回头路了。

“此次秋闱京试考场设国子监内,主考不论、同考及提调甚搜身皂吏,多数为监内当职的,彼此熟识之人,不至太过严苛。”她顿了顿,又劝慰道:“我自个身子自个清楚,还未太显女相,应是能瞒得过去。”

恰一干民众笑语喧阗打车边过,原是芒种日,正遇上送花神的,有抬枝木鲜花编成的轿马的,有撑系满旄旌的竹竿的,还有小娃提着百花灯窜街乱跑,一股子煮青梅的味儿,钻进忽明忽暗的车内,引得人鼻眼酸酸涩涩。

舜钰很抱歉因自个的事,冲淡了秦仲与刘氏眉眼间的喜气,不再拘泥于此,她岔开话问起秦仲旁的:“私下听监生闲聊,宫里的阉人身上皆有股子臭味,可是真的?”

“呀!你怎问起这个”刘氏惊讶的很,再扮男装也是个女孩儿,问这个太没羞没臊。

秦仲医者倒觉无谓,回她话:“阉人那物割去,溺尿常难自控而淋于裤内,即会有异味而出,理便在此。”遂叹息一声,“皆是可怜人!”

舜钰想想又有些不解:“如这般熏人,那些个近身太监,该如何终日不离身的伺候皇上?”

秦仲吃口茶,方道:“我院下的医女,会缝制软垫给他们用来系于腰间,一般选易吸纳的织棉布两片,隔层附竹炭灰及添加丁香、白芷、佩兰及薄荷冰片此类的,即便在皇上跟前不慎尿溺,却有股香味代为遮掩,短时是察觉不出的。”他有些疑惑:“你问这作甚?”

“同窗有时议论,我好奇罢了。”舜钰拿话搪塞,暗忖他会把这物放于书房哪个犄角旮旯里,可有得好找了。

“平日里不熟读《四书》,尽聊这些闲野杂谈!”秦仲语气有些不满,开始询问舜钰在国子监学业。

彼此应答间,马车摇摇晃晃,终来至李尚书府门前。

穿紫比甲、戴盖头的媒婆,携刘氏去与李府女眷相见,暂不提。

李光启率众在二门迎接,除秦氏族长外,其余同来三位连秦仲一道都是当朝为官,彼此很是熟捻,笑语寒暄番后,秦砚昭上前参拜。

李光启见他玉树临风,面容俊朗,说起话来有礼有节,心里道不出的满意,又粗粗见过舜钰,即招呼着朝内堂花厅去吃茶聊谈。

舜钰乖觉得走在最后,也不吭声儿,只边走边打量着一园风景,苍翠浓阴满院,一架蔷薇花繁叶茂,最是招蜂引蝶时。

待她收回目光,才察觉秦砚昭不知何时,正与自个比肩而行。

“还没恭喜表哥哩!”舜钰有些拘谨,无话找话说:“听闻表嫂才貌双绝,性子也娴良淑德的很!”

“你颈处是怎么弄的?”秦砚昭不复方才笑颜示人,眼神阴鸷,语气暗含恼怒。

舜钰微怔,稍反应过来,被徐蓝弄出的红痕,想必是自已探头看蔷薇时不慎显露,有些不自然的把衣领往上遮了遮,佯装不在意:“梅雨湿热,蚊蝇滋生,虫子咬的。”

“这蚊虫可够大只,你何时捉来给我瞧瞧!”秦砚昭冷冷一笑,话里皆是嘲讽。

舜钰不知怎的,眼眶莫名起了潮意,咬着嘴唇低道:“再怎么也与你不相干了。”

第壹零壹章 秦花孽

刹那间,胳臂被强有力的手掌拽住,舜钰来不及挣扯,已被生生卷到红蔷薇花架前,黄莺扑梭梭拍翅上了天,碧螳螂挥舞大刀遁入了地。

她明眸圆睁,一脸恐慌起,去掰秦砚昭修长的手指,又羞又恼地低叱:“你发什么疯呀,不瞧瞧这是哪里今是你纳吉的日子。”

“纳吉?”她不说还好,秦砚昭面庞愈发阴沉。

腾出另一只手,掐紧舜钰纤细的颈子,使力一推,她趔趄着朝后退,整个人瞬间没入花叶蔓藤间。

耳边哗啦啦满是碾压地脆响,落瓣纷纷,一地揉碎的猩猩红。

花正鲜妍,已然凋谢。

“我要死了。”舜钰忽得不动了,眼波潋滟,勾唇笑得萋萋,任他指间薄茧,把自已细腻的肤磨蹭地生痛,忒使劲,竟有这麽恨她么!

秦砚昭身躯微微一滞,掐她颈的手稍许松缓些,却依旧固执得不放,好似一放她便如黄莺上天,碧螳螂入地,再也找不回来。

“冯舜钰,你知道何为不相干!”他嗓音黯哑,终是咬着牙道:“你初入秦府门那日,我就想掐死你。你只要一死,秦府还有我可得一世安宁。你若死了,这叫不相干。你掩藏的事,我若告发了,这叫不相干。秦柱甚或李嬷嬷,我若放了,这叫不相干。可你瞧,你如今活得好好的,怎会与我不相干?”

他还想说,你是个女孩儿,犟着要考科举上朝堂,你一无反顾不怕死,我却是如此珍惜你的命!

宁娶个不欢喜的女子,只为借得好风上青云,为自个仕途谋个锦绣前程。

它朝位高权重,若你东窗事发,我便能凭已之力,保你不死。

瞧他为了你活得多卑微,这可叫与他不相干!

到嘴边的话你说它有多惊心,那便就有多惊心。

他喉节微动,终是吞咽回去,于是眸光有了说不出的荒苍。

手指去抚女孩儿震惊白透的面颊,如新绽的梨花瓣一片,滑凉而又脆弱。

远远有仆子渐行渐近,东张西望的,嘴里寻唤着自家准姑爷。

那一声姑爷,引得秦砚昭轻蔑嗤笑,慢慢缩回掐她颈的手,握紧成拳垂下。

再不去看她颈间乍现的青紫掐痕,略站了站,辄身,萧萧走进晴空艳阳里。

舜钰跟着秦砚昭前后脚,各怀心事跨过门槛入了花厅,花厅语笑喧阗,茶香雾绕,每个人面庞皆绽着喜庆。

除去随秦仲一道来的那四位,厅里还有李光启邀来撑场面的高官权贵。

李光启拉过秦砚昭去行拜礼,先见的这位年纪颇大,已是知天命之年,身型魁伟,紫膛脸上浓眉赤目,高鼻阔唇,豪气浓烈至极。

受过秦砚昭的礼,再把他上下打量,遂朝李光启笑说:“瞧这斯文沉稳的气度,倒与沈二有几分相像,只是这身板再健壮些甚好。”

秦砚昭颌首恭敬答是,随即抿紧唇瓣,眼中飞掠过一抹冷色,不待捕捉已倏得消逝不见。

舜钰这才晓得此人便是开国大将军梁国公徐令,暗忖怪道瞧着十分眼熟,徐蓝身上尽是他的影子。

“沈二去了哪里?”李光启嘴里大喝:“快来见见我家女婿。”一众听闻皆笑起来,有人指了指方向:“不是在那么?”

沈泽棠身影高大清梧,背手正立于月洞窗前,边看风景边凝神冥思,忽听架上那只绿鹦鹉嗟叹:“李老粗来了!”

微怔着收回视线,回身看,果见李光启正大呼小叫地寻他,不由唇角浮染一抹笑意,视线微转,瞄至角落处那清秀少年,神情便淡了。

一众簇拥着秦砚昭朝沈泽棠而去。

舜钰则悄悄的朝墙角处捱站,独自把愁肠百转千回。

秦砚昭那番话如轰雷掣电,直把她震得魂荡魄销,迟迟难缓过神来。

他竟是全知道的,却瞒着谁也不说。

他那样憎厌嫌弃她,见着从不给好脸色,冷言冷语戳她神伤,总惹她背后掉眼泪。

他这样大府的斯文少爷,读着孔孟,手拈墨香,仕途清风,端端方正的禀性,却为她终犯下伤天害理的事儿。

舜钰不敢想他是怀着怎样的心绪,给秦柱送上黄泉毒酒,挖去李嬷嬷双目,毁她耳鼓。

抬起脸儿,茫然然在人群中找他,怎触目的仍是那沈二爷,穿一身宝蓝万字穿梅茧绸直裰,背着手,虽含着微笑,面容柔和的同秦砚昭说话,可浑身散发的迫人威势,却不遮不掩。

似意识到有人再窥他,突然就朝舜钰极快地看过来,那缕目光犀冷又锐利,也仅短暂的一瞥,即刻收回。

“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只绿鹦鹉骂够了李光启,忽而捏细起嗓子,自言自语吟起诗来。

众人拍掌跌足,笑得大声又爽朗,层层穿廊过壁而去。

外头在燃放爆竹,“轰”地一声炸响,青烟飞窜进窗棂,缓缓弥散开来。

舜钰脑中混沌又昏蒙,她正欲出去透口气儿,却见一众簇拥着朝门口去,下财筵席已在正厅备好,三五管事来催请过去。

舜钰又朝后退,直至背脊紧贴冰凉的墙壁,看着面生的高官从身前过、李光启同秦仲谈笑着过、秦砚昭恭听徐令的话,目不斜视的过。

沈泽棠不急不徐近至却在她身前顿住,眸光微深,淡淡地问:“冯舜钰,你躲在这做甚,晓得为师在,怎不来拜见?”

一众止下脚步,齐齐朝他俩看来,秦砚昭也调过头来,面色若常,眼神却陡然黯沉。

秦仲似乎这才发觉舜钰,忙吃惊道:“四处寻你,你却在这里哩,还不赶紧给沈大人见礼。”

舜钰低眉垂眼至沈泽棠面前,鞠躬再做一揖。

沈泽棠静观她乖顺的见礼,再直起身,朱唇儿开阖说着什么,他未仔细听,也并不在意。

眸光只在少年雪白颊腮略微停留,有掌过残留的红迹,他让她自罚掌面,她下手这么狠作甚么。

再扫过她颈上青紫的指印,眼眸一睐,伸手拂去她肩上碎红片绿,不言语,只辄身朝门外走去。

秦仲给舜钰使个眼色,唤她赶紧跟上。

舜钰颌首应承,待一众从身前过得七七八八后,她紧随着走,路过月洞窗前,莫名就朝外瞟去,心猛得攥紧一团。

那片花繁叶茂的蔷薇架,有凤蝶粉腰翩跹,一只黄莺儿轻落,夏风吹走青石板径处最后几片落红。

原来这里,能把那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第壹零贰章 吃筵席

李光启是个好热闹的人,待一干众人缓至正厅,又有不少官客正坐卷棚内吃茶聊谈。

见得徐令、沈泽棠之流,平日朝堂之上。素来只可远观,多揣敬仰畏惧之心,此时忙站起整冠理衣,上前作拜见礼,这般又耗去近半个时辰,才得入厅安席。

今是纳吉的日子,筵席按南北开桌,秦砚昭、秦仲及李光启坐北面主位,徐令及沈泽棠为主宾列南席。其他众人亦按官品、身份谦恭礼让地叙坐,直至再无虚位。

秦砚昭这厢才把盏敬酒归位,抬头便瞧见一个白面朱唇小书生,憋红了脸,孤零零站在门槛边,一副无处落坐的可怜模样,正欲开口,却瞟到沈泽棠把管事唤到身边轻言两句。

那管事抬袖擦抹额上淌下的冷汗,点头哈腰迭身应诺,转身急朝小书生去。

秦砚昭蠕蠕嘴角不再看,另端起细瓷碗吃茶,顺而遮掩去眸中渐生的懊恼,终是,晚他一步。

舜钰有些窘迫的四处边量,她最后个入厅,厅里已是坐得乌压压一片,人挨人,肩并肩,竟没个插足的空隙之地。

下意识朝秦砚昭望去,却见个管事匆匆上前来作揖,满脸陪笑道:“小爷实在失敬,是奴才疏忽,现已在主宾南席添加一副桌椅,请随我即去。”

主宾南席!舜钰微怔随望去,果不其然,三五仆役正在沈泽棠侧旁,抬摆黄花梨四方桌及官帽椅。

实不想与他有甚么牵扯,遂收眸朝管事建议:“我一廪生,无官无爵岂能坐那里,实有违吾朝律令,不妨在五席加一花凳凑和即可,我并不介意。”说完话儿,抿紧了唇,只顿足不走。

那管事是个颇会来事的,伶牙俐齿地一径劝说:“这倒无妨,今是下财筵席,喜庆的事,小爷又是姑爷的亲眷,本就不拘礼数,更况又是沈大人吩咐,亦得我家老爷允许,小爷怕甚,只管去坐就是。”

说话当儿,已有乐人拍板拨筝而上助兴,请得京城最好的清音班,名动京城的两优、银官及桂宝妆饰登场,又能昆腔,又能徽调,咿咿呀呀开嗓唱的余音绕梁。

管事急着听戏,频催舜钰快入席,她无奈,只得一步一挪过去,至跟前,欲朝沈泽棠作揖恭候。

哪想沈泽棠正眼都不曾看她,敷衍地摆手免礼,与徐令边吃酒边聊谈,脸庞含着笑意。

舜钰有些讪讪,似乎自作多情了。

桌上早已有点心、小菜,连案酒一应俱全,摆得满满当当。

她是个心里不能有事的,脑里萦绕着秦砚昭的话儿,忽儿就腹中饿了起来。

夹一片肥嫩的酒酿鹅脯嚼着吃,觉得味儿浓足,又瞧到搁手边有一壶梅花酒,最是爱的,忍不住提起洒金挖耳壶柄,倒了菊花盏半盏,抿一口胭脂红,咂下小嘴儿,有些过甜了,还算可以入口。

忽想起前世里最后吃的一盏梅花酒,可掺了鸠毒的,她笑笑,又自斟了一盏。

沈泽棠同徐令说着话,却不着痕迹的睨着身边人,见她似对戏文无甚兴趣,只把桌上小食东挑一筷子,西舀一调勺,爱吃甜软香烂的,对咸口的不爱还自斟自饮起来,吃得小脸颧处粉扑扑地,她不知梅花酒虽清甜,饮多也会醉么。

”沈二,我同你说话,你可有在听?“徐令叨咕了半晌,不见沈泽棠理应,”孳“一口酒,扯着嗓子不满。

“厅里嘈杂吵闹,徐公再说一遍,我且细听就是。“沈泽棠温和的笑,随手把酒盏递至舜钰面前:”给我倒一盏,梅花酒!“

舜钰唬了一跳,不敢怠慢,提起酒壶小心翼翼替他满上,恰听得徐令声如洪钟的抱怨:”沈二,你得好好整治国子监一番才是。“

”此话从何说起。“沈泽棠吃一口酒,有些疑惑,舜钰亦偷偷竖起了耳。

徐令一拍桌案,两道粗眉如肉虫拱起,大声道:”监里有男生女相,这也倒可忍罢,只是龙阳之辈频出,把我家血气阳刚的五儿徐蓝也给玷染,实在不痛快。”

沈泽棠神情有些吃惊,不解问:“徐公说笑不成!前些日我去国子监讲学,还曾与他聊谈有半个时辰,那般英武桀骜的男儿,怎可能有龙阳之癖。”

“说来羞惭,有一日徐蓝回府,道制香商贾花家之子花逸少,用春香迷他,差点被他奸了去,我堂堂公爵候门怎能咽下这等恶气,遂带他兄长几人踏门捣府,将其余香尽毁,若不是见那花逸少脑瓢开花,躺于床榻养病,我岂会轻易将他放过。”

沈泽棠噙起笑意,叹息一声:”你这爆烈的脾性穷其一生难改,你可知毁坏的香料,可是进贡宫里给太后的安息香,太后无香不成眠,皇上龙颜不悦,幸太子其中斡旋,才把此事捺下这你怪不得徐蓝,是花家小儿顽劣惹祸。“

说着话,又把吃尽的酒盏递于舜钰的眼前。

舜钰抿了抿嘴唇,他的手指好看而又干净,认命的再掷起酒壶。

徐令冷嗤继续道:”此事还未完,那日晚间,徐蓝跪与我及他母亲面前,说欢喜上同窗监生,并与其成就好事。直言要负起责任,望我们成全。姥姥个熊,我要是成全他,日后怎去见祖上的列祖列宗!“

舜钰抬起的手一颤,酒洒倒在他的长指上,浅浅的红顺着指缝流淌,沈泽棠奇怪的看她一眼。

看她像个受惊的兔子,慌慌拿过侍仆手中捧的棉巾,攥紧他的指欲替其擦拭。

沈泽棠坚定地抽回手,蹙眉从她那接过棉巾,边轻擦边朝徐令道:”徐蓝光明磊落的性子,心地淳厚单纯,只怕是着了奸狡阴诈小人的道,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舜钰闷闷地从蛤蜊酸笋汤里捞了条笋子,使劲地咀嚼。

徐令默了默,颌首道:”这几日我不曾让他去国子监,一直跪在祠堂宗庙里思过。你说的倒是在理,回去我得想个法子,问他那个相好的监生倒底是何许人。“

舜钰嘴里酸水直泛,正瞧着近沈泽棠手边,有一碟甜酒香酥炸虾饼,她是极爱那味道的。

悄悄把银筷儿伸去。

第壹零叁章 各人心

“诶,你!可知徐蓝在太学里那个相好是谁?”徐令忽儿直盯向舜钰,声如炸雷响彻耳畔:“我若逮到那小王八羔子,先把他后沟子封起再说道理。”

要不要这么凶残?!

银筷儿一根清脆掉落桌上,滴溜溜地乱滚,咬过的那端划过沈泽棠的手背,留下一条泛起油花的湿渍。

沈泽棠噙起嘴角,淡淡看她一眼。

舜钰却觉那目光深邃幽芒,好似早已洞悉一切世事,只是懒得去揭穿她般。

“元稹品性端直,除却花逸少,并无甚姣童把他撕缠,况且”舜钰咽了咽口水:“他不是个爱断袖之欢的。”

“那是你与他不熟,我的小儿还能不知,禀性就不擅谎话,他说是,定不会假。”徐令好生烦恼,仰颈咕咚把盏里美酒一饮而尽。

舜钰看着那碟炸虾饼,也好生烦恼的叹口气!

真是应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景!

此时听得坐头一席的夏尚书,朝李光启敬酒话说:“开席已半程,按礼俗你家闺女也该出来拜谢,莫让你这好女婿等得心焦火燎!”

众人听得哗笑,李光启也笑:“我那闺女不比我大度,性子羞怯的很,等下了筵席少几人再见不迟。”

秦仲亦颌首道:”倒不急于此时。“

成国公朱麟素以重礼闻名,拈髯很不赞同:“按吾朝婚俗习节,厅前官客及亲眷,皆送过拜礼授币,主家定亲女子需出来拜谢,方为不失礼仪,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怕羞个甚么!”

李光启无法,叫过管事来,让他说去。

舜钰这才发觉,东侧不远摆三张吃看桌席,绕后十数步,赫然有个小巧隔间,湘帘半卷,窥里时有裙袂绣鞋摆走,竟是搁置女眷席一桌。

稍过半晌,侍仆在地面铺展好猩猩红毯,帘子由内打起,美鬟搀扶出个窈窕女子来,身穿胭脂红撒花对襟褙子,杨柳腰儿束绦,下着荼白缕金挑线纱裙,行走间隙,鸳鸯绣鞋尖一显一隐,再瞧她乌云发髻簪满珠翠,斜坠一枝翠衔流苏凤钗,瓜子脸,眉黛目清,唇若粉樱,是个秀丽的美人儿。

谁能想李光启这般相貌粗糙普通的人,竟养得出如此娇滴滴若水葱般的女儿哩!

一众奉承赞赏之词溢于言表,李光启听得高兴,面带春风。

舜钰一错不错望着秦砚昭,自桌席前离椅站起,缓步至女子面前,相对作辑,他身型颀长,举止十分洒脱,再把黑眸微睐,薄唇抿的曲线精致,浑然褪不去的清冷意味,掺了些温情,反更招惹人想亲近他。

舜钰前世里抵不过的情障,此女子大抵相同,她脸儿忽儿嫣红,手别腰边,规矩地矮身一福,尽显大家闺秀温柔端庄的样貌。

银官与桂宝想得赏钱,和着琵琶笙萧,趁闹唱喜,唱一句“海枯石烂同心结,地阔天高比翼飞”,再唱一句“郎才女貌一对儿,如鸾若凤”,唱至“百年好合,千载团圆恭喜。”时,听得管事滚铛铛漫撒一地钱帛响,这便是得主家称心如意了,两个吟戏小倌遂更是起劲,唯恐唱不尽天下的喜庆好话。

秦砚昭漠然目送女子原路回席,不着痕迹的朝舜钰瞅去,意外见她双眸氤氲,迷蒙又难过地也在望他,四目胶着便难剥离了,纠缠中显出痴味,都想看透彼此心底里,那轮回两世的爱恨纠葛啊,实在沉压压不让人好过。

秦砚昭无声的朝她开口,一字一顿,极慢,为得是让舜钰看清他说的甚么。

前世里他十分苛待她,又不愿旁人瞧去,就这般动着上下唇瓣,却不声出,她聪颖伶俐极了,会偏着头,水眼灵动看他的嘴,认真地一字一词解读,然后满脸萋萋落寞。

这次不想再让她伤心了,只想说些能温她亦暖自已的话。

恰逢这当儿,沈泽棠蹙起眉宇,把舜钰觊觎许久的炸虾饼,从手边挪至她眼面前。

舜钰偏头去瞟沈泽棠,低声不晓得说着甚么。

一静一动,便是一明一暗,她错过他的唇动,亦错过他徒然失望的神情。

前厅筵席依旧进行,素日少见的宾客把盏敬酒,聊谈近况;也有爱听戏唱曲的,不畏身份扮妆串戏,与清音班子的优伶倒也琴瑟和鸣,总是各自寻着各自的趣儿,不枉把这热闹富贵处白来。

后堂却是静悄悄一片。

丫鬟上完滚滚茶水,拎着黑漆镶金的盘儿,欠身退出,听得帘子扑簇簇响了几声,脚步已远。

沈泽棠虽吃过酒,却面色如常,朝秦砚昭微微笑道:“见你不曾多饮几盏,脸倒显出红醉。”

秦仲忙恭敬道:“昭儿有哮喘之症,我打他少年起就迫其忌口,长此下来,遂不胜酒力。”

“脸虽红醉,我心中自是清明。”秦砚昭吃口茶,貌似恭敬回话:“沈大人似乎也只饮过几盏甜薄酒。”

沈泽棠笑笑:“你是今日筵席主角儿,我多看你两眼,不足为奇,你若盯着我,倒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知大人何意?”秦砚昭神情一凛,声显了低沉。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柳眉水眼一书生也!你与表弟倒是感情厚笃!”沈泽棠说得颇随意,看秦砚昭的眼神很柔和,却又犀利地让他无处遁逃。

他们往昔不曾见过,更甭谈坐一起聊话。

他三言两语皆是话中有音,不急不徐,慢中逼迫,使人难以招架。

曾听同僚说起沈尚书的可怕,秦砚昭还不信,而此时,他却有种温水煮蛙的感觉。

衣袍紧贴背脊,湿黏的不舒服,他紧崩着下颌不语。

倒是李光启按捺不住性子,喳喳呼呼说:“吃酒之人总有擅饮和易醉的,亲戚间自然有个远近亲疏之分,你们尽说些有的没的,听得人焦急,我今把你们请在这里,明人不说暗话,旨为我女婿提任户部右侍郎一事。”

秦仲一脸的惊愕,秦砚昭却很镇定,把身板挺的笔直,若你细看,掩藏衣袖里的手掌,微起了颤抖。

第壹零肆章 谋虎皮

李光启瞧沈泽棠只吃茶不语,等了半晌,心若猫抓,忍不得开口:“如今朝堂局势,你应比我观的更透彻,太子把持政事,重用徐炳永,那老儿现今是有恃无恐,除你吏部及我礼部外,你说谁不被他威逼利诱笼络了去?工部丁尚书怕事,态度悠游难控,那老儿不喜,踢了郭稼,欲安置赵德为右侍郎,再逐步蚕食。却不知起何变故,又弃之不用,现选拔权责置你掌握,理应挑个亲厚于你沈二的可是?”

甭看李光启粗,朝堂上的官都是千锤百炼过的,不碍他火眼金睛。

见沈泽棠沉默,高声一嗓子:“沈二!”

沈泽棠懒理他,反朝秦仲看去,淡淡笑了:“李大人口无遮拦,污秦院使之耳,权当他喷粪就好。”

秦仲拈髯道:“我家门世代从医,年青时虽也科举应试,均不第,遂决心弃儒学医,此生只悬壶济世,再不过问政治。你们暂且聊谈,我出去招呼官客更宜。”言罢即起身,告辞而去。

沈泽棠这才看向秦砚昭:“即是世代从医,怎至你辈却宁入仕治事,而不愿以医技普济众生?”

秦砚昭搁下茶碗,慢慢说:“家父也屡问知,我回他道,一为吾朝民间医者地位低下,二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李光启微愣,暗诧女婿平日言行十分得体,怎今却锋芒毕露,急去看沈泽棠神情,倒如常的平静。

松口气又惴惴,这沈二原就喜怒不形于色,实难猜透的。

沈泽棠嗯了一声,问秦砚昭:“看过你的官册,任员外郎时主责治理河道及监管水利。现为农历六月正是行雨季时,往年此时必会黄河决口,洪水肆虐,致房舍化虚,舟行陆地,人畜漂流。而水难后,蝗灾亦接踵而至,所见黄流沿途哀鸿遍野、饿殍千里,其景惨不忍睹。可朝廷每年拨于治理河道的银款以千万两计,却屡不见成效,你可有何想法?”

秦砚昭站起,至沈泽棠面前跪下,作一揖后道:“下官原在江淮监管运河,保运粮货官船通畅来往,至汛期常出官船漂没,粮货殒毁事故,屡受朝中官员弹劾,责难其咎。”

李光启老脸一红,他可是在沈二面前,吹嘘自个女婿政绩卓著,屡受嘉奖这沈二又是个记性奇好的!

秦砚昭继续道:“依下官所见,黄淮融汇贯通,治黄亦是治淮,二者唇亡齿寒,实难割裂分施。行雨汛期即来,根治黄河下游迫在眉睫,按我之法,修巩三堤,束水归槽以此缩窄河道,以水冲沙,沙随水走,才可降地平防决口。”

李光启忙插话进来:“我这女婿曾上疏奏章呈请,却被驳回,徐老儿仍延用北堵南疏、分流杀势之法,实是固步自封。”

秦砚昭冷笑:“哪是甚么固步自封,只为贪墨寻的借口罢了。修堤堵口上奏朝廷,请领巨额银款,款至已贪拨过半,所余不够只得偷工减料,前阵听闻,荥阳冬令耗银千万修堤,五月惊现裂痕,引得黎民百姓怨声载道,不知沈大人可有听闻?”

沈泽棠依旧平稳的语气:“略听一二传说,倒未见有人奏疏!”面色一凝,倏得抿唇止言,三人眼神交递,彼此都嗅出些诡谲来。

默了半晌,沈泽棠复看向秦砚昭,沉声道:“工部右侍郎缺职多人觊觎。你在各举荐官吏中并不出色,若是看李尚书面委任予你,只怕难服众口,若因此对你生出怨恨,只怕官途会多阻不顺,我倒有一提议,不知你可想听。”

见秦砚昭颌首作揖,他渐趋温和地说:“荥阳河堤告急,我会奏疏你为右佥都御史,前去总督河道,另命你同时追查荥阳南河段堤裂一案,如若此次汛期稳定度过,堤裂案你亦能查个水落石出,工部右侍郎之职定非你莫属。你可敢担当?”

秦砚昭抬头,不是滋味的看向沈泽棠,儒雅谦和的面庞,极易亲近的模样,其实皆是假相。

与虎谋皮,大抵就是他此时的感受。

黄昏向晚,半庭新月如钩。

筵席总有曲终人散时,一阵爆仗青烟袅袅飘散。

但见李府门前乌压压占了一街,有的官客正互相寒暄拜别,有的已乘车马陆续驶远。

沈泽棠未乘马车,沿着繁花胡同靠里侧粉墙,背着手慢慢朝前走,饶有兴趣看着数百杏,压着墙头探梢出来,殷红如赤焰霞喷一般。

徐泾可没他的闲情逸致,皱眉凝思问:“二爷原属意工部员外郎贾万里任右侍郎一职,怎又突然变了主意?”

一辆马车轱辘驰过,沈泽棠才低声道:“贾万里虽对我忠心不二,才能却不匹,给他此职恐也做不长久。秦砚昭则不同,有胆识有野心颇具才能,现还青涩,过几年再看他,定会有番大作为。”

“可二爷前才查过他底细。”徐泾很是不解问:“并不是能拿捏之人,若日后却被徐首辅所用,必会成心腹大患。”

沈泽棠收回视线,看他一眼,唇边起了笑意:“秦砚昭若能将此次黄河决口整治,汛期无灾害,使沿边数万黎民百姓安然度过,这算得了什么!”

又道:“我让他查冬令堤裂案,自有我的原由。年前荥阳南河段一千万修堤堵口经费,是兵部侍郎徐镇功兼河道总督时,提请并得银款。我已暗得人报,他昏聩骄奢,溪壑无厌,必是从中贪墨,只因是徐炳永的亲侄儿,无人敢得罪奏疏。若秦砚昭禀性刚直,不畏强权,有能耐查出真凭实据,将其扳倒。不仅可敛徐炳永嚣张狂肆气焰。”

顿了顿,颇含意味说:“秦砚昭即便日后想依附他,也是不能了。”

徐泾刹时醍醐灌顶,睁睁瞪看沈二爷衣袂缱风,洒脱的走至马车跟前,由沈桓伺候着隐入舆内。

他心胸微乱,万般滋味难以形容,幸不曾与他同朝为官,否则怎么死的都不晓。

借刀杀人,他忽然很同情那把刀来!

秦仲接得宫里来召,德妃娘娘肚痛不止,怕是要生了,急让他非去不可。

刘氏随他一道提早赶回秦家,平日若进宫,秦仲穿袍戴冠都由她一手打理。

舜钰则待到秦砚昭送完官客后,才上了马车。

原以为他依旧会骑马而行,哪曾想呢,听得车门一开,秦砚昭竟随脚跟了进来,在她对面淡然坐定。

备注:沈二,为了把你写的很厉害,我尽力了!

第壹零伍章 秦梦销(二更)

清风明月挂枝头。

马车嘎吱嘎吱的摇晃,窗帘子一掀一阖,才过一个卖胭脂摊子,又见个老妇人,面前摆小炉,火苗孳孳舔着小锅底,极有耐心地慢煮青梅,那酸甜味儿,丝丝直往路人鼻息下钻。

今是芒种节气,京城历来有煮青梅的习俗。

舜钰手端一白瓷碗糖水,里嵌几颗青黄酸梅子,圆墩墩的饱实可爱。

是秦砚昭买来给她吃的,前世里藏匿秦府时,她是爱极这酸中带甜滋味的,可后来呢,日子过得实在太苦涩,她只嗜甜了。

调羹舀划稀稠糖水吃下半碗,含颗梅子,蹙着眉不想再吃,秦砚昭不勉强,接过,把剩下的甜水吃完,一颗一颗啃去梅肉,吃得眉宇不皱,津津很有味。

他原来可极不爱吃这个,他们原来都变了!

舜钰茫然瞟过秦砚昭俊朗容颜,去挑窗帘子朝外头看:“你何时知晓我的事?秦柱和李嬷嬷我自会打算,你不该手上沾血的。“

”甭问我怎么知道,知道你是田家九姑娘足够。“秦砚昭语气很柔和,没了往昔冷洌:”官场争斗不由人,我总是要手上沾血的,早晚而已,不缺这两个。“

舜钰吃惊的看向他,帘子随荡下来,他的脸儿忽明忽暗,透着些许散不去的疲倦:”你个女孩儿怎样不好,非要科举入仕作甚,若被发现便是死路了,可是想查你家的灭门案?“

见她颌首,默默不语,秦砚昭无奈的很,她前世里那般能耐,都贵为皇后了,不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尚书许我条件,去荧阳治黄河决口,并暗查治水经费贪墨案,如若顺利,我即可授任工部右侍郎,三品官职。“他并无炫耀意味,只是淡淡的说与她听。

舜钰怔了怔,半晌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着他道了。即便你得右侍郎一职,也把徐炳永得罪,若不依附沈尚书他,你官场仕途誓必寸步难行。“

沈二爷,无论前世或今****/臣/佞/相本色不改,舜钰戚戚地咬牙。

“依附他?只要能给予我高位,也未尝不可。”秦砚昭深眸瞅她,替自个报不平的模样,稍顷微微笑了:”你就别女扮男装罢,我去替你查案,直待水落石出后,我便带你远走,去哪里都依你可好?“

可好?她曾那么殷殷期盼!

他怎能说出这样撩拨她的话呢?今才纳吉,才定下八月中秋成亲呢,那样美丽温良的大家闺秀,怎能生生辜负?

舜钰倏得眼眶酸涩的很,她忽而觉得累极了!

暗涌的青春正肆意揉捏她的身子,胸前勒的喘不过气儿,臀瓣她悄掐过,也有了半弧曲弯,她的眼眸更水,小嘴更红,女相愈来愈明显,日后招惹来的不只龙阳断袖,还有徐蓝那样的坦荡武生。

她该如何通过科考搜身,如何官场历事,还有身中的蛊毒,数日前痴缠沈泽棠,红花又开一瓣。

远远近近许多事,让前途如烟雾绕迷蒙一片,她其实亦萋萋惶惶,终日难安,一个人拼死硬撑!

秦砚昭等了会,却见舜钰低眉垂眼默默地,颈子处,露出他掐的青痕指印。

他有随身携带薄荷膏的习惯,从袖笼里边取出边朝她道:”你凑过来,我帮你颈子擦点膏,没两日就会浅了。“

语气分外的温柔,含杂着几许怜惜。

舜钰眨着湿漉漉的眸子,抬头正看见秦砚昭唇边浮起的笑意,他其实是个冷情的人,素日不爱展颜,可他一旦弯起嘴角,凤眸便熠熠生辉,浑身透出股子温暖来,让失魂落魄受伤的人儿,忍不住想把那暖汲取。

空气莫名的又潮湿又热燥起来,瞧着秦砚昭渐渐凑近过来,甚至能听见那似深又浅的温热呼吸,迎扑上彼此的面庞。

不知是怎得生出的勇气,舜钰眼眸半张半阖,忽然伸出手儿圈围上他的颈,垂首埋进他清冷又宽厚的怀里。

秦砚昭不曾预料她有此动作,怔了怔,脸上瞬间漾的全是欢喜,亦伸出手将她柔软的腰儿拥住。

却听得舜钰清晰脆弱的声音,在他耳畔低求:”你退了亲吧!现就带我走,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可好?“

可好?他该欣喜的答应不是!

却心底怎生出一丝犹豫!

“你的家仇血案不查了么?“他的语气异常的温柔:“工部右侍郎唾手可得,此时半途而费我不甘,舜钰你给我些时间,一旦查清你家的案,我即抽身而退,决不食言。“

”可你要成亲了!“舜钰嗓音闷闷的,一半哽咽一半含混。

一手抚上她单薄瘦弱的脊骨,展了小女孩无助可怜的模样,是全身心把他依附呢,这种感觉很新奇,说不出的滋味!

”我并不欢喜她,却离不开她父亲扶持。“秦砚昭柔哄着她:”我的心皆在你这里。“

怀中的身子一僵,他还不待反应,女孩儿已猝不及防地抽离开,快得如鱼儿滑梭般,让他一时抓捏不住。

一阵夏风顺着帘子缝隙溜进,秦砚昭顿觉胸前一片凉意,皆是她沾染上的眼泪,竟是哭了这么久。

”舜钰!你听我说!“他看着她慢慢整理好衣裳,用帕子把脸上的湿擦干净,再将浅蓝巾重新绾系,眼眶还泛着红肿,却平静极了。

秦砚昭心里莫名惶恐,寒意渐生。

方才那个在自已怀里,求他带她走的女孩儿,好似是一个梦,现在大梦初醒,一切回至初时。

舜钰打断他要说的话,实在笑不出来,索性撇着唇冷冷:“舜钰我权术谋略委实不逊于你,自会查清灭门真相,还田家清白声誉,就不劳表哥多费心了。“

顿了顿,继续道:“舜钰福薄,担待不起表哥这颗心,给你要娶的妻吧,莫要辜负她。”

“你说的这是甚么话!你听我说”秦砚昭急了,伸手欲去握紧她的肩,却一个摇晃,重跌回坐椅里。

原是到了秦府门前,一个女人不知从哪横穿而过,赶马的车夫猛勒紧缰绳,停得忒仓促。

也就这当儿,舜钰已匆匆跳下马车来,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壹零陆章 争名儿

敬一亭正房,祭酒办公之所。

窗外夏蝉聒噪的千转不穷,窗内光阴静谧,仅有衣袍蹭响,及偶尔轻微咳嗽声。

其实房内坐数人。除祭酒宋沐、司业吴溥外,另有五经博士五人、助教十人、学正五人。

三两人一桌案,南北东西围座得满满当当。

冯舜钰与崔忠献并肩立于中央,皆是容颜俊秀的翩翩少年郎,一个沉静端稳,一个丰采飞扬。

季考的试卷已传递一圈,复又回至祭酒宋沐的桌前,他手中翻卷,抬头把二人细看,心中实在犯了难。

想起上月监事沈大人、对几名监生文章的评注来。

他尤记崔忠献被批为文章典瞻风华,似喻作又不足言,才人之笔,擅锦上添花。实在评的精辟!

冯舜钰的文章沈大人不曾作批,他还觉蹊跷,此时倒全然明白过来。

实在不知该如何作批,该生尽得大儒方希古先生真传,长短处十分鲜明。

长处为所作绩文深谙经术,所撰制义清真雅正,理法兼备,为艺林楷则;短处则为所作太过周正严谨,拨动不起看人思绪共鸣,可这并不是评判文章锦绣的标准,点出此理反有贻笑大方之嫌。

“诸位看过试卷,觉得此二人何人能升中级堂?”宋沐端起茶碗,厉眼朝众人颜面扫去。

有忌畏崔忠献背景的,指着他选,刘海桥气得面红耳赤,直道胡闹,舜钰之文人间天上少有。唐冠甫含针带芒的嘲讽,都替你那爱徒打扇了,能不好嘛!

刘海桥扯着唐学正的袖要打,司业吴溥喝斥君子动口不动手,实有辱斯文。

更有摇摆不定嫌事烦的,直言让监事沈大人来择选,他指谁便谁。

宋沐一碗茶吃到浅底,但见满堂争议吵闹不休,也未得出个结论来,正蹙眉欲叱责,忽见博士管庆林的袖笼里,不慎滑出把川扇儿,摔跌在地上,顿时有了主意。

他清咳一嗓子,众人速静,这才看向冯崔二监生,拈髯慢道:“我曾许诺过,你二人季考成绩若能位居优等,则择其一更优者入中级二堂。试卷众教官传阅评判过,因各有喜好,实难分出你俩伯仲。我倒心生个法子,不如你俩在此当堂比试,胜者优出,可敢?”

舜钰颌首应承,崔忠献作揖笑问:“不知先生要出甚么题考我们?”

宋沐让管博士把川扇儿递给他二人捏握打量,半晌后命:“你二人把这川扇儿各颂赏一番,诗词曲赋不限,谁做的奇巧韵足,新颖婉丽,谁便胜出。”又转而朝舜钰道:“念崔忠献从高丽而来,吾朝礼仪之邦,自当是谦让他先来。”

舜钰答是,朝后稍退一步。

刘海桥不高兴,抢占先机,先入为主的老派思想可不是闹着玩的。

却也无甚法子,只把舜钰怨念的瞪一眼,这老实孩子!

都这节骨眼儿了,讲什么礼仪之邦,谦让又是什么劳什子!

崔忠献倒也不客气,把扇儿张开又聚阖的反复打量,这种满脸褶皱的折扇从高丽进贡而来,因着稀巧轻便,又可折叠入袖,便在吾朝迅速流传开来,你瞧小市街面里,凡有画团扇铺的地方,必也有折揲扇铺可寻。

他低眉垂眼凝神稍顷,忽笑了,颇为潇洒地擎晃折扇,咏颂道:”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条更结同心扣。金殿珠帘闲永昼,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退入香罗袖。“

话音落,众教官颌首赞许,连刘海桥也挑不出毛病来,崔忠献把此扇儿词所制材料、式样,金缕扇面画等讲得细致,甚把帝王都扯将进来,你怎能说他作的诗词不好哩!

宋沐听得极喜欢,却不显露,只朝舜钰瞧去道:”崔生已完毕,冯舜钰轮你来作。“

崔忠献面露得色,把手中折扇递至舜钰面前,神情似笑非笑,清悠道一声”承让“。

舜钰不置可否的接过扇儿,心里暗自琢磨该如何应对,崔忠献一词《蝶恋花》惊艳四座,若自个也以诗词应对,怕是要落下风。

她想了想,拿定主意,这才朝宋沐作一揖,朗朗道:”崔生此词做的大情大雅,我若随之自愧定不如,遂想反其道行之。“

”冯生此话应当何解?“宋沐很惊奇,颇有兴味的神情,其余教官亦竖耳倾听,一时杳无人声。

舜钰继续说:”先生即说诗词曲赋不限,学生立即想到,如今巷陌里厝正风行的时调小曲,名唤挂枝儿。一般七句四十一字,可加衬字,平仄韵通,曲调泼辣鲜明,俚俗气息浓厚,且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且喜听之。”

她顿了顿:“学生要以此大朴大俗,来对崔生的大情大雅。”

”好徒儿!“刘海桥听她一句,赞叹一句,惹得众人歪鼻咧嘴嫌弃一片。

舜钰把折扇撑开,边看边抿着唇道:”这川扇儿一根红骨,金钉铰,金洒面,我用挂枝儿分别来唱它。“

遂指着一根红骨:”扇子儿,我看你骨格儿清俊,会揩磨,能遮掩,收放随心,摇摇摆摆多风韵!“

又一指着金钉铰:”扇子儿飘,你好魂不定,要拘管你,下跟头个钉。“

再指着金洒面念道:”卖俏哥,你卖尽了千般俏,白汗巾,棕竹扇,香袖儿里笼着,清溜溜押几句昆山调,谁人不羡你,伶俐更丰标,是那一个有福的先生也,受用得你万般好。“

舜钰道毕,把扇儿去递给博士,管庆林接过,朝她和蔼的赞赏:”你这挂枝儿作的极好,才发现自个得有此扇,实在是有福气哩。“

一众皆笑起来,虽都是国子监里的宿儒大家,平日自是风雅惯了,乍一听这现编的小曲小调,却觉得有韵味极了。

崔忠献敛了笑意,看着身畔这个只及他肩的清秀小书生,原不把他当回事的,哪想却大意轻敌,她竟如此深藏不露,并不比他差哪里去,或许,他还不如她也未可知。

又是一番喧嚣争论后,宋沐一拍桌案上的响木,他已有了论判。

舜钰神情一凛,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壹零柒章 行渐远(二更)

出敬一亭,舜钰即瞧到刘海桥立在廊下,背着手闲看笼里蹦跳的雀儿。

她忙上前,恭敬作揖,道一声先生受累了。

刘海桥这才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她眼眸含笑,半晌眉宇皱起一个川字:“你如今得入诚心堂,是否想着终可离了我,那字就不用再练习?“

嗯舜钰心中已点万次头,她才不要练奸臣佞相的字哩!

却也不敢言表,嘴唇蠕了蠕:“学生哪里敢!”反正她现如孙悟空,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想练谁的字就练谁的字,谁也甭想管得了她!

方才祭酒宋沐宣了论判,鉴冯舜钰与崔忠献才能不相伯仲,实难分出高下,索性二人同时升入诚心堂。

这倒是一了百了的好办法,皆大欢喜,无人异议。

刘海桥阅人无数,看着舜钰眼神闪烁,便知她心中所想,沉下脸冷道:“冯舜钰,你很高兴离了我是吧。”

“先生待学生如父子,素日里悉心授业,严加管教,今日才得不输崔生。”舜钰一抿唇儿,颇惆怅感伤的神情:“只怕日后再无机缘、遇到如先生这般的先生了。”

刘海桥打量她会儿,脸色总算缓和下来,清了清嗓子:“你倒不用太难过,我们师生缘份未尽,我亦调入诚心堂讲学,即是中级学堂,更应严格律已,你的字我委实不满意,今加练三百个,明日拿与我案前改批。“

话说完遂不再理她,肃穆着脸辄身走了,没让舜钰看见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哼,小狐狸还是嫩了些!

舜钰有种自个被耍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她怏怏的朝斋舍方向去,拣着槐树荫下走,可额上沁出的汗滴不绝,怎六月已是蒸笼天,听夏蝉嘶的嗓子都似沙哑了。

贴胸缠围的布条儿悄悄湿透了几回,总是半夜里至盥洗室清理自已,倒还得感谢刘海桥迫她习不完的字,不曾引得谁猜疑过。

远远见秦兴朝自个奔来,舜钰索性赖在树影下不走了,烈日毒辣辣,晒得青石板路白苍苍的,隔着单薄鞋底也不管用,直烫脚底板儿。

秦兴气喘吁吁地站定,用袖口抹把淌到嘴边的咸湿,语速极快的禀话:”昭三爷在‘崇教坊’等小爷去见一面,他今急着要离京,听闻要去数月,不知何时能回哩!”

舜钰只盯着脚尖看,默了半晌,才闷闷道:”有啥好见的?我同他并不亲密。你去回话,就说我还在上课哩,先生严厉,不让出来见客。“

秦兴挠挠头,有些为难的嘀咕:”昭三爷可是绕了老远的路赶来,瞧这酷暑大日头的,小爷去见见又无妨。“

”要你去回话你就去,多嘴多舌的作甚。“听得冷言低叱,抬眼见小爷神情阴沉沉的,他缩缩肩,应诺了声,朝来的地复又回返而去。

秦砚昭立在马车前,有一下没一下摇晃着竹骨洒金扇儿,扇出的风是热的,他背脊处的衣裳,已深了颜色,却无离开的意思,极有耐性等着人来。

那晚舜钰从马车跳下直奔回玄机院,他心急火燎地追去,却在二门被几个叔叔堵住,要庆贺他纳吉,连拉带拽的去鹤鸣楼吃席,待他满脸红醉的去掀西厢房的帘子时,却听肖嬷嬷说,舜钰连夜回国子监去了!

第二日他便接到吏部谕令,任他为右佥都御史,赴荥阳总督河道。

他不得不压下寻舜钰的念头,至户部织造局解差,又在众人艳羡目光底,去工部报道上任,再忙忙碌碌打点行装,待一切收拾稳妥,已是要出发离京的日子。

工部右侍郎一职他势在必得,这便是活过一世的好处,前人栽树,让他好乘凉。

想起那晚儿舜钰的主动,像只茕茕小兔抖着肩膀缩在他怀里,低声唤他”哥哥“!

他的唇触过她鬓边柔软微散的发丝,一缕儿湿簇簇的,哭得他胸前衣襟水了一片,和前世里同样的性子,柔弱起来就跟水做的人儿一般,让人心软得不行。

秦砚昭忽的神情一凛,见秦兴满头生烟的急步奔过来,朝他身后探了又探,只有他一个,盼了许久的人不见踪影。

”三爷,小爷还未下学哩,刘学正性子暴躁正发着脾气,收了入敬出恭的牌子,谁也不许出门半步。“秦兴扯谎儿,满脸写着心虚。

秦砚昭默默的嗯一声,面庞被骄阳晒得微红,他知道秦兴说的是假话,却也没兴趣把他拆穿,定是照主子吩咐说的。看来舜钰还在气头上哩。

再过三五日总会气消的,她是那么欢喜他!

秦砚昭很笃定,前世里他不曾给过她好脸,说出的话把她气得够呛,没几日她不又在他眼皮子底出现?

虽怯怯地却又执着的田九姑娘,会趁四下无人时,紧攥着他的衣袖,眼眸水汪汪的,乖乖巧巧唤他“哥哥!”,而不是“三爷!“

她在气他成亲这个事儿,秦砚昭相信舜钰会理解并接受的,他会帮她查灭门血案,会带她远走高飞,绝不食言。

更况前世里他也娶了妻,她照样一门心思想嫁他,即便是做妾,亦心甘情愿。

秦砚昭从袖笼里拿出一罐清凉油膏,递给秦兴吩咐道:”这对蚊虫叮咬,湿疹痱子此类效果最好,她定需要的。“

想想又掏出包银子来:”把这个也一并给她,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秦兴忙感激不尽的接过,暗忖三爷为人做事实在是细致,前两日小爷还在愁他同梅逊的食宿银子不够哩!

这便如雪中送炭了。

真不知小爷再置三爷什么气!

舜钰躲在牌坊后,远远瞧着秦砚昭清梧的身躯,她,还是来了。

他面容平静的在同秦兴慢慢说话,还给了两包物什。

秦兴乐颠颠的接过,兜进衣袖里,舜钰咬咬嘴唇,竟忘记交待秦兴,不可要他的东西的。

看着他恋恋的朝这边看来,似乎希翼着想见的人突然出现。

舜钰朝里躲了躲,半晌才敢抬眼回望,秦砚昭正走向马车,那背影苒苒,熟悉又觉陌生。

最后再看一眼罢,情份便断的如忘川背水般决绝,自此后,他们彼此再不相干!

骄阳似火,一阵夏风热热地吹过,烟尘四散飞起。

马车儿轱辘轱辘摇晃前行,舜钰辄身往国子监内走,两人终是渐行渐远,熙攘于人群间。

第壹零捌章 诡谲事

读者janewu的小剧场,我爱到不行!

记者j:小蛊,你最近气色不好,面有菜色。

小蛊:每月吃着毒药,初一十五泡着毒药,要不是我骨骼清奇,是不世出的好苗子,早就了!

记者j:

小蛊:但是最近都肉,太弱,快扛不住了。唉!

记者j:大伙都很好奇,怎扑倒秦三表哥。

小蛊:(斜睨记者)徐老儿都嫌弃的身板,我怎啃得下嘴!

记者j:(嘴角抽抽)

舜钰入的诚心堂可谓人才济济,除肃州同窗张步岩,冯双林、徐蓝、崔忠献、郝天禄等认得外,不少满腹经纶儒生亦深藏不露,且十分谦逊友善。

每每助教或博士读书讲义时,提些诸如“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此类义题时,但凡被点起概论者,皆能让听的人、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舜钰方才知追逐科举的儒生,并非都为升官发财、大富大贵,更有怀揣治国为民大抱负的,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已任。

譬如徐蓝。

张步岩临摹完字帖,拭着指尖的墨渍,回首悄问坐自个后头的舜钰:“徐蓝数日未见踪影,你可知缘由么?”

舜钰笔尖未停,半晌才淡道:“若问缘由你该更知晓,我才初初入诚心堂。”

腻烦张步岩这不磊落的性子,总是虚实难辨的把人琢磨,不累麽!

张步岩撇下嘴角,看了会她临帖,这字是愈写愈倒退了!心里很是欣慰,忽笑说:”听闻徐蓝有了相好,可不是哪家闺秀,是我们诚心堂里的监生,花含香排除,你猜会是谁?认得的。”

舜钰描完最后个字,慢悠悠搁下笔,这才瞪圆双眸看他,恍然大悟:“呀!徐蓝的相好,原来是你?”

崔忠献摇着洒金扇儿凑过来,笑眯眯地。

张步岩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凤九妄言侮蔑,血口喷人,气煞我了。”

忒经不起玩笑,舜钰摇摇头,叹息说:“此堂我初来乍到,认不得谁,你偏来问我,定是我俩皆认得的,我不是,只认得你,想必就是你了。”

“嗯,说的有几许道理。”崔忠睇向张步岩,上下打量番那小身板,戏谑的笑:“若果是你,我只能说,徐蓝那厮真没救了。”

旁有同窗听得只言片语,捂住嘴嗤嗤笑个不住。

张步岩脸红的要滴下血来,恨恨看向舜钰,冷冷道:“都甭乱七八糟的瞎猜,徐公给吴司业递来帖子,听闻邀请四五监生至他府上作客,那个相好的也在其内,是驴是马总会拉出来的。”

“你倒是消息灵通。”崔忠献用扇骨敲他的肩膀:“从谁那里听来的?”

张步岩趋炎附势的性子,在这高丽皇子跟前哪敢隐瞒,老老实实说:“是修道堂的魏勋,花二百钱从熊芳那里得的消息。”

熊芳被喻为国子监里的”锦衣卫“,尤擅搜集打探情报、小抄代考此类见不得天日之事,花银钱买来得必是真的了。

”那个神人!“崔忠献莞尔微笑,又问:“可打听出邀的哪几人?”

张步岩摇头,咬着牙道:“那熊芳狮子大张口,非五两银子不可,遭众人唾弃,反正不久就晓得,不怕多等几日。”

这厢正嘀咕着说闲话哩,堂长至冯双林跟前,蹙眉传话,先生让他去拿改批的练字簿。

冯双林阖起《钦定春秋传说汇纂》,揉了揉眉心,缓慢起身周整衣冠,这才离了位,目不斜视从舜钰几个桌前过,窗洞透进一缕夏风,吹得他衣袂飘散,留下一股味道难形容。

监生胡坤拿出个香囊深嗅一鼻子。

张步岩忽想起什么,笑道:“平日里永亭倒是与徐蓝形影不离,相处甚好,你再看他唇红齿白、髭须俱无,这副男生女相的模样,莫不就是徐蓝那位相好?”

崔忠献用扇骨朝他额头又是一下子,敲的忒狠,张步岩龇牙咧嘴的哼呜一声。

舜钰抿了抿唇,淡淡开了口:“大凡男风之乐,只有十几岁姣童可作耍,旦得满过二十岁,就断然不可的了。”

冯双林二十已过,人尽皆知。

“这是作何**?从未听闻过。”胡坤满脸儿好奇,崔忠献薄长眸子微觑,瞧不出思量甚么。

舜钰继续道:“大凡姣童年纪小,且身子骨弱,阳气未升,与那女子无二样。便好做女子之事。旦得满过二十,即是个伟岸丈夫,若再与人做此勾当,便是所谓的两阳相斗,媲美二虎相争,总是会有两败俱伤者,甚可伤及性命。”

她顿了顿:“你看那些个唱戏的多为十一二龄清童,被教艳曲学妇人妆束,由豪商富官弄去寻乐,还有芙蓉胡同那道尽是堂馆,里头纂养年少貌美小童,至晚明角灯亮,绛蜡高燃,男人进出不绝。你们可见有养二十几年纪、身骨硬朗长成的么?”

这少年一本正经胡诌的本事,应可说天上人间几难闻啊!崔忠献摇了两下扇儿,掩去唇边一抹浅笑。

“凤九,你我年初同至京城,你你怎数月功夫,已如此见多识广?”张步岩听得瞠目结舌,已然信已为真。

舜钰笑了一下:“我有个表哥极不长进,终日花天酒地,玩倌弄妓,你若还想听,哪日我带你与他认识!”

“你你又嘲辱我!”张步岩铁青了面庞,大怒。

舜钰懒得理他,倒是胡坤咂了下嘴儿,神情诡谲的低道:“若我是徐蓝,除去凤九说的不算,我也不要永亭,相貌再美有何用,你们闻他身上那股子骚味儿,就够让人受的。”

转而眼含探究地问舜钰:“你们同一斋舍一个房里,阳明兄最是护短的脾气,打肿脸充胖儿说不曾闻到骚味儿,凤九你哩,可不许扯谎。”

舜钰抬眼看他,很平静道:“如今夏日炎炎,动辄就是一身热汗,甭说他,就是你我,至晚儿谁身上没个腌味,盥洗干净即可,再莫背后说人短长,旁人倒以为你妒忌他才识学问好,反显得你面目犹为可憎来。”

胡坤听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恰堂长来寻他去先生那里背书,哼一声气咻咻站起走了。

张步岩也转过身去兀自生气,唯有崔忠献依然斜侧着身子,双目熠熠,直把舜钰认真盯看。

半晌忽儿一笑,凑近她耳畔,声音轻不可闻:“若我是徐蓝,旁人都可不要,只要你哩,所以凤九,你可要当心了。徐公的手段可是毒辣的很!”

第壹零玖章 少年祸

人生陌路暗黄昏。

冯双林冷眼看那十二年纪的白玉少年,垂头欹颈,绵软软被几名将士带进军营,扔在腌不堪的交椅上,褪去裤儿,其中个医官手起刀落,他那话儿便丢去喂了狗。

望着裤上洇得一滩猩红,少年掩面痛哭悲泣,他是前朝重臣之子,在云南被反叛新军所掳,施了刑,欲送入宫中为宦官。

忽儿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

少年随着行军被边关蛮子突袭,小将军看他生得唇红齿白,如女子俊俏异常,当夜便将其捉进帐营,弄出些惨烈的事来。

那蛮鞑子铁骨铜皮,遍体硬毛如猬刺,岂是赢弱少年能受的,活生生硬扛下来,不死已去半条命,更甭谈之后被众调弄之耻。

又忽儿少年躺在营房内,外头杀生震天已于他无关,眉目萋萋,直盯帐顶被寒风撕扯的大块破洞,你瞧,落日晚霞依在,已有白月凄冷悬空。

他怕是快要死了吧!怎会听得有声绵长叹息,一件黑色大氅暖裹住残破而**的躯体,随看去,是个着绛红官袍的男子,很高大,面容儒雅清逸,深邃的目光含着一抹悲悯,笑容温和又良善。

冯双林突然睁开眼,腾得坐直。手中的书压在腿隙,竹骨山水扇儿滑跌在床下,他额上覆着密麻汗水,才觉得斋舍里一团儿闷热。

茫然的回顾,傅衡不在,只有冯舜钰坐在床沿边看书,穿着松敞的荼白绸衫裤,碧莹莹的簪子绾着乌油欲滴的发,听得动静,朝他这边斜斜睨了过来。

已许久不曾入噩梦!他嗓子干哑的冒烟,寻着鞋履下床,至桌前倒碗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舜钰方才看书时,就见得冯双林满头大汗在床上碾轱辘,嘴里哼唧着,很悲伤的模样。

看他吃好茶,盥洗过颜面,默了半刻,才开口道:“永亭,我有东西送你。”

“不要!”冯双林语气坚定,一口拒绝,无功不受禄,他不是个爱占人家便宜的人。

舜钰抿唇,拿起个鼓囊锦缎包袱,朝他一股脑的扔去:“你不要就扔了吧,我左右都无用。”

冯双林猝不及防接住,听得这话儿,颇疑惑,一手解开系带,顿时脸色铁青,眼神如针般看向她,一字一顿:“这是何物?”

“我姨父是太医院院使,深知宫里宦官如何祛身上异味,你若还想考科举入仕,就得把隐密藏好了!”舜钰说的轻描谈写:“我敬重你的学识才能,并不想揭发你,却也不愿被你连坐。如今诚心堂已有监生对永亭生出疑窦,这软垫倒可解你后顾之忧,用不用你自个拿捏罢!”

冯双林觉喉中似哽有一物,苦涩难咽,低头将那另人羞耻的软垫看,用的是易吸收的棉布,缝得很结实整齐,浅浅冷香盈与鼻息,又听得舜钰道:“我也没啥善心,不白给你缝,五十片一两银子,不二价。”

冯双林怔了怔,看着她有些耍赖的面庞,心底忽得松落下来,他怕甚呢,沈二爷会替他遮风挡雨的。

“你比熊芳还会敛财,允你就是。”他神情平静地又问:“你我虽是同窗,关系却一般,为何要冒风险替我隐瞒?”

冯双林前世里命程可不一般。他此前被沈泽棠送入昊王府从侍,后走科举高中状元,文韬武略皆通,即便身份暴露并未受影响,反入宫升任司礼监,成为昊王朱颐叛乱关键一棋,再后,他做出了更宏伟的事儿,舜钰是真心服他。

“你我总会同朝为官,如有日我牵扯生死攸关时,只希你能拉我一把。”舜钰淡淡道,不曾听得冯双林答应,却也是意料之中,遂一笑,便再也不提。

晌午,吏部衙门,来了稀客。

徐炳永坐于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揭起茶盏盖来,但见茶汤雾气蒸腾,清香四溢,吃一口笑道:“长卿怎晓得我最爱这齐云瓜片的?还是齐云山蝙蝠洞产的良品。”

“徐阁老这点爱好谁人不晓?”沈泽棠直言不讳,亦玩话道:“我还听闻阁老最近从王美儿那很是得趣?“

徐炳永手一顿,搁下手里的茶盏,语含薄蔑:”一个教坊司的乐妓罢了,有甚好说!你也可去她那寻乐,倒是个乖觉的人物。“

沈泽棠笑而不语,徐炳永似不经意说:”工部右侍郎的人选你可有了眉目?“

”丁尚书提请过员外郎贾万里任右侍郎一职,被我按压下去。“沈泽棠回话。

徐炳永“哦”了一声,目光炯炯朝他看:”贾万里是你的得意门生,品行才能想必还差不至你按压的地步,用起应更顺意才是。“

沈泽棠暗忖他到消息灵通,连这竟也清楚,佯装不知,只道:”正因是我的学生,才更知悉他,品行无疑,才能尚不足此职,我即司吏部尚书,自然应以朝堂大局、天下百姓为念,选官派官岂能徇私舞弊,否则倒枉为此职了。“

徐炳永拈髯淡笑:“知你品性清正,果不负吾望,那如今你有何想法?此职长久空悬不得。”

沈泽棠亦笑:“徐阁老曾在国子监任祭酒时,对一学生颇为赞誉,他名唤秦砚昭,不知可还记得?”

徐炳永蹙眉凝想,半晌神情恍然:“可不,是秦院使的长子。腹中倒有些才学,听闻得中进士并授官职,如今也在为朝廷效力。怎好端端提起他来?”

沈泽棠继而平静道:“这秦砚昭原任工部员外郎,在外监管水利数年,倒颇有建树。如今正值行雨季时,黄河大患每年此时,为皇上及百官最为头痛,我偶听他一番治河见解倒是不俗,便斗胆同他承允,如能解得水患,即委他工部右侍郎重任。”

顿了顿,他微微笑了笑:“再者他是徐阁老的学生,想必差池不到哪里去。”

徐炳永本就欲收纳工部诸官,为已所用,现听沈泽棠一番言语诚恳,想那秦砚昭又是自个学生,恰恰落入他心意,自是满意非常,朝厅堂四处看看,愉悦道:“你这吏部怎还是田启辉在时,刷涂的模样,倒底数年过去,可让工部派些匠人重来粉饰,莫要太寒碜了。”

第壹壹零章 探徐蓝

沈泽棠亦随徐炳永的视线望去,所触之处皆是苍青严穆,放下茶盏,沉稳道:“早前营缮清吏司的御匠曾来勘看过,欲将细砖墙刷成粉壁,我却更喜现这份古意,只命拖后再染,并不急于一时。”

徐炳永面色泛冷,语气含杂不容置疑:“长卿心思向来缜密,怎没想通堂堂吏部,岂可容留罪臣遗迹这个理,即日速整,勿要再拖延下去。”

沈泽棠神态如常的颌首答是,徐炳永见他谦顺,渐缓和下来,又吃了会茶,左右聊些杂政,方才起身告辞。

徐泾从内室晃出,崩着面庞,怨怼道:“即说是罪臣遗迹,索性将层轩广庭拆掉,球门台阶砸碎,重新建筑才是,光刷个壁,油个柱算甚么粉饰太平。”

沈桓恰进来递信笺,听得支言半句,有些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冲二爷嚷嚷作甚!徐阁老权顷朝野,难不成让二爷与他作对不成?”

徐泾一时语塞,想想怏怏的,沈泽棠倒笑了,将手里信笺递给他,是冯双林遣人送来的,看需作何处置。

徐泾细看了遍,顿时神情凝重起来,沉吟稍许道:“永亭阉人之事暴露,若遭冯舜钰揭发,二爷的棋盘只怕难成大局,不如索性将此人除去最好。”

沈桓亦赞同,一个柔弱监生,对他易如反掌。

沈泽棠半阖眼眸,轻揉眉间的倦色,胸前莫名有些酥痒少年白面朱唇,含水清目,还有粉嫩湿腻的小舌。

“沈桓!”半晌,他抬首有了决断。

“二爷要属下何时动手?”沈桓粗声问,习惯性抻抻腰间挂得古铜剑,一抹寒气逼人。

“动甚么手!“沈泽棠蹙眉:“你遣人暗中盯住冯舜钰,若他行为有异动,需速来回禀我,再作论处不迟。”

“二爷!”沈桓疑惑,有些摸不着头脑,迷茫茫朝徐泾看去,却见徐泾亦一脸深沉。

这可不是沈二的性子。

天际浓墨翻滚,时有雷声轰鸣,一辆马车急奔至梁国公府门前,倏的马嘶蹄蹬,停将下来。

舜钰出得车舆,双腿发软,腹里只觉翻江倒海,再看一旁同来的监生,脸色苍白如纸,掩鼻捂嘴,皆好不到哪里去。

她便朝赶车的汉子看去,一脸桀黠,是故意在整他们几个。

今日晌午时,吴溥突然叫过舜钰、冯双林、崔忠献、张步岩还有两个面生的武监,赶驱进马车里,只道徐蓝想念他们的很,邀诸位去府里作客。

一缕凉风夹着雨丝拂面过,舜钰因摇晃而至混沌的神智,渐趋清醒,她暗忖没见过这般赶鸭子上架的,此趟怕是凶多吉少。

但见车夫至朱红角门前,用力推拉古青绿兽面门钹,听得“吱扭”一声门开半扇,出来个白衣打扮的小厮,**岁年纪,他二人嘀咕几句。

那小厮颇不面善,朝他们眉眼横来,扯着嗓子不冷不暖:“各位爷随来,由小的给你们引路。”

迈进角门,是条两侧粉墙夹的甬路,宽阔的很,却无树荫遮蔽。

流云愈发乌压低沉,夏风渐强劲,吹得几人帽掀衣敞,又是噼啪簇响如筛豆子般,大颗大颗雨点滴人面。

幸得舜钰走时,傅衡递给她一把青绸油伞,只道伏中阴晴难测,莫淋雨病了去。

几人便往她伞下紧挤去,实实的举步为艰。

那小厮在前面走,并不惧风雨,不躲不闪,时不时还回头把他们打量,一脸薄蔑神态。

崔忠献半肩露在伞外,洇的湿透,何曾这般狼狈过,生气了,把洒金扇儿朝小厮掷去:“明晓得到仪门路遥,怎连轿马也不遣?梁国公最为重礼,必是这小厮懒怠欺人。”

那小厮虽未回头,却似脑勺长眼睛般,忽得盘腰灵巧躲过,指尖一弹竹柄,洒金扇儿如长眼般,直朝崔忠献面门而来。

幸得另一武生迅速出手拦过,朝他低叱:“这是高丽尊贵的皇子,你怎可如此放肆。”

那小厮满脸雨湿,拱手作揖,不卑不亢道:“梁国公府武将世家,上至太老爷,下至洒扫仆役,皆怀揣武艺,拳脚不长眼,请各位爷勿要随意挑衅。”

众人沉默会儿,张步岩低声问:“熊芳的话不曾骗人,你们谁是徐蓝的相好?快快招认。”

崔忠献冷哼,冯双林肃面,舜钰及另两武生不吭气,你瞟我一眼,我拿目扫你,皆在心底互相猜忌。

总算奔至仪门,有了遮雨的地儿,哪想造物弄人,除黑瓦檐沿嘀嗒落着水珠儿,雨霁去收,天色竟透起亮来,艳阳出,挂一道拱形七彩虹。

几个小监生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冯双林胸前洇深大片,崔忠献帽子歪落,张步岩脱了鞋,倒出一泥水。

舜钰用袖子拭去脸上水渍,把鬓边沾湿的碎发捋至耳后,衫下摆及鞋履皆湿透透的,不由抿紧唇瓣。

”小七,你又调皮弄人。“一个女子微嗔带恼的呵斥。

众生随音望去,不晓得何时,面前不远站着个年轻妇人,身着柿黄对襟外裳束腰,弹墨夹裤绑腿,不穿女子红绣鞋儿,却着男子样式鞋履,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

”娘亲,这都是五叔叔的相好么?“那小厮拽住妇人的腕,噘起嘴朝舜钰几个手一指:“我不要男人当我婶婶。”

一个管家模样的短胖老儿,从远气喘吁吁追来,至众跟前陪笑作揖:“实在招待各位不周,本有轿马迎来正门,却是七小少爷多顽劣,竟支遣开来,惹得爷们遭雨淋透,还望海涵。”

又指着那妇人介绍:“这是我们府里大夫人。”

舜钰几个这才晓得、被个小屁孩给耍弄了一番,气得嗓子眼里冒烟,却又作何不得,抑忍着上前给大夫人见礼。

那大夫人目光灼灼把他们一一打量,朝冯双林看看,又把崔忠献瞧瞧,最后顿在舜钰脸上,忽儿笑呤呤道:“如今国子监倒愈来愈会选人了,皆是男生女相的画面小书生哩,看得我都欢喜的很,又何况五叔哩!你们谁是他的相好儿,不妨让我先知,倒可在大老爷跟前,替你们说几句成全的话儿!”

第壹壹壹章 路难行

一片缄默。

大夫人不笑了,柳眉晕杀,凤眼含威,不知从哪里拔出个铜鞘錾花如意柄短刀来,但听风散却无影,正不知所措间,突听“”一声,随望去,竟是刀尖钉入粉墙半截,有声含戾狠道:“是谁祸祸了我家五叔,还不自站出来招认?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可没多少耐性陪你们耍!”

温善美妇秒变母大虫!

舜钰几个心尖颤颤,不约而同后退三四步,冯双林不察,待发觉已晚,自个独立大夫人萧萧肃杀中。

“竟是你!”大夫人厉喝。

冯双林眼见她又把手探入袖笼,不晓得再掏索甚么凶器,心一凛,顾不得其它,忙作揖沉声道:“大夫人三思后行,且听冯生几句言可否?”

“你有何遗言,尽管一次说尽。”那小七学着大人语,说的脆生生,舜钰不落痕迹的瞪过去,真想掐死他。

冯双林道:“吾非龙阳之辈!想必大夫人不信,却也不敢全信,俗说捉奸见双,又不证见,你如何就断得吾罪?”

转而继续道:“吾等一众由梁国公府遣派车马,至国子监递上请帖,由司业吴溥亲送进车舆,在‘崇教坊’被民众看得分明,若是非死即伤复转,大夫人置梁国公府钟鸣鼎食之绩业、将门虎辈之威名于何处,即怕你无惧,又何苦牵累无辜的吴大人。“

顿了顿,侧身先瞪一眼诸生,再指向崔忠献道:”他为高丽皇子,皇姐为昊王贵妃,大夫人今日所为,竟不惧伤及国体颜面么?”

崔忠献没好气的模样:“魏国公府乃诗礼簪缨大族,亦不是好欺负的。”

那管家老儿拈髯,凑至大夫人跟前,低声窃语几句。

大夫人哼了声,再不多言,一把拎起小七:“浑身都湿透了,带你回房换衣裳去。”

走的极快,转眼绕过廊角,瞬间不见影。

老儿过来笑请:“大夫人性情中人,望各位爷海涵,请随我来,再过一射之地即是花厅,吾家老爷正在恭候。”

冯双林气哼哼走前头,舜钰等几贪生怕死之辈,倒底理亏,畏畏缩缩跟后头。

哪想走没几步,方被出卖的大师兄忽儿顿住,回身双目如刀,狠狠剜他们良心。

其他人俱装死,舜钰无法,硬着头皮上前作揖笑道:“永亭兄才思敏捷,不愧为国子监翘楚,众生楷模,方才一番话字字珠玑,不止大夫人被唬退,吾等听了亦是心悦诚服。若非是你,此刻只怕我几个早缺胳膊少腿啦!”

想想又呶嘴儿:“你年岁比我们大好几哩,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冯双林冷笑道:“你们可真好!今的帐日后再跟你们细算,前还不晓有甚么凶险,即说我年长,必须听我的来,若再有陷他人不义之形,我有的是法子整治。”

“听你的,全听你的!”舜钰一干谄媚陪笑,怎么看怎么还是生气,冯双林崩紧下颌,直朝前走,再不理他们。

才近月洞门,已闻阵阵呼喝声成风,再往里探看,不由瞪眼瞠目,竟是十数人在热火朝天操练武艺,但听的棍棒坪嘭锐响,你来我往的拳脚厮杀不绝。

管家老儿一指中央石子漫路:“诸位爷穿过此道,前即是花厅,我还有旁事,不再奉陪。”转身要溜。

崔忠献一把攥紧他衣袖,面色不霁道:“我也有旁事,徐蓝不想见了,你带我出去。”

“这位爷确定?”管家老儿笑眯眯的,话音却一提,怎听得人脊背冒冷汗。

“我玩笑的。”崔忠献松开手,还替他抚两下衣上抓纠起的褶皱,回头迎上一干薄蔑目光,若无其事的讪笑。

冯双林则一错不错盯着园内,半晌才板起脸道:“看情形这府中众人是把我们全恨上了!前头刀剑无眼,削个耳朵剃个鼻子的纯属误伤,反奈何他们不得。”

他朝另两武生看去:“你俩身高体健,有些拳脚功夫,可再前打头阵,若有飞镖利器还可一挡。”

又朝舜钰几个道:“你们中间大步走,勿要顾盼四周,眼乱则心慌,心慌犹显脚底虚浮,反让他们觉你有鬼,我后断尾。若有谁不听,非要自做主张,出了事与吾等无关。”

舜钰与崔忠献还算镇定,张步岩苦着把脸要哭了,他原还窃喜被邀来,能与梁国公府扯上关系,可算攀到根高枝儿,哪想却是来玩步步惊心的。

石子路距花厅也就五十余步,并不算长,却耳边风声飒飒,尘起四散如烟,眼前有刀剑耀眼,光华雪练闪过,还夹杂男叱女笑声,舜钰余光瞟到一绿镖被武生手弹回,九节鞭尾似要舔上她的手臂,却触衣间倏的缩回,喘口气惊觉张步岩被扑面而来的龙须钩爪吓得腿软趔趄,朝前即要扑倒。

舜钰一把掐住他的胳臂,崔忠献心领神会出手,架着他另一胳臂目不斜视前行。

短短一路,好似走完长长一生。

花厅里并未见着梁国公徐令,却是那管事老儿不知走的何处暗道,已闲等在那里,还有十数姿容俏丽的丫鬟打摇着花鸟大团扇,紫檀圆桌上搁着数个深碗瓷盘,皆装满冰渍的瓜果鲜蔬,还摆了名茶及各碟式样的糕点,但觉软香扑鼻,崔忠献来之安之,撩起半洇半干的衫下摆,索性坐于椅上,拈起颗红津津带浆儿新剥的圆眼荔枝,不客气的丢进嘴里嚼。

一个丫鬟乖觉的走至他身后打起扇子,那徐徐的风,都似别旁处要强劲些。

冯双林等则站着不动,心里皆有气,也不问那管事老儿是何意,随他爱说不说。

园里操练武艺处走来个魁伟男子,相貌冷峻,眉眼同徐蓝颇相似,周身更多一份成熟威猛之势。

后紧跟过来个年轻女孩儿,一身水红衣衫,手里搅着细长软鞭,圆圆脸盘红扑扑的,双目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左横右扫把他们细看。

管事老儿介绍男子是徐蓝的三哥徐毅,那女孩儿是表小姐,名唤袁雪琴,过两年等及笄,是要和徐蓝成亲的。

讲得直言不讳,其意立现,就是说给那小相好听的,识相的赶紧知难而退,莫要在此平地生波。

徐毅不冷不暖开口道:“五弟在祠堂里罚抄经书,他想念你们几个,可一个个轮流去见,烦众位替吾等劝解他摒弃龙阳之好,回归正途,如若成定重谢!”

第壹壹贰章 探分明

穿过青叶荫架,染一衣紫藤花香,即见前路是五尺高、用太湖石彻成的台矶,被骄阳暴晒得透白,缝隙里绣墩草却不屈挠的招展,你若拾矶而上,过耳门,是条长廊,廊上孤零零挂着只从李尚书府顺手牵回的绿鹦鹉,会悲春悯秋,亦会翻脸爆粗。

甭去招惹它,继续朝前走,是座连通三楹的佛堂,推开三交六菱花图案窗门,但见幡幢悬垂,神明漆龛里端严威坐,绣缠枝莲花的拜垫上空空,受罚的人端坐侧旁伏案抄经,桌上已叠撂一沓。

他却不知,上闩的边门后有间小室,里正坐着自个双亲,隔着窗棂悄窥,要把他那口里的小相好捉奸捉双。

徐令蹙紧眉宇,背着手踱来踱去,听得心疼一声嗔:“蓝儿好像瘦了!”

他顿住步,不敢置信夫人竟更在乎的是这个,果然慈母多败儿!

徐令清咳下嗓子,是时候要严振夫纲了却见夫人回头看他:“你说是不是?”

已是四十几许的贵妇人,怎在他眼里,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哩。

二十几年前,人人皆以为他这样虎背熊腰的威猛将军,会娶个马背上的巾帼红颜,哪承想却抱了个身娇体软芙蓉面的大家闺秀回来,极尽疼宠了一生。

终还是受不住那云烟雾绕的双眸,他凑近窗,朝外敷衍地探了探:”晚间给他饭里埋个鸡腿。“

”他在佛堂清修,哪里能碰荤腥。“气笑了,用手去拧他胳臂,反被攥握进大掌里,徐令无奈道:“今抓住那个小相好,破了蓝儿龙阳之癖,我就不关他。”

还欲说些话,抚慰瞬间眼神黯淡的夫人,却听外头“嗄吱”一声门响,好戏粉墨登场,他二人顿时精神抖擞,朝小窗外一错不错盯去。

冯双林拣起几张抄经细看,半晌,面庞浮起笑意的颌首:“字是愈发长进了!想必这几日过得很辛苦。”

“不辛苦。”徐蓝手未停,抬头瞟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就来你一个?”

冯双林噙起嘴角,撩袍对面而坐,目不转睛看他:“还来得有张步岩、冯舜钰、崔忠献、及代明与雷洪两武生。”

徐蓝嗯了声,复写满一张,吹吹湿墨,揩起搁到一旁。

冯双林突然微笑:“你的小相好我知道是谁了!”再问:“你日后有何打算?”

徐蓝默了默,朝他不置可否道:“不说这个,最近先生书讲到哪里?监里有何新鲜事?倒可叙来听听。”

冯双林见他不想谈,亦不勉强,只说了些制义命题如何解,背书哪里是重点,明年春闱科考之事,又互相切磋字艺,约莫小半时辰,才互相告辞,不在话下。

徐令夫妇又喜悦又失落,两难的心情,遂不约而同的长吁口气。

原是觉冯双林最为可疑,他生的白净标致,俊俏犹胜红妆。

素日也闻蓝儿提过此人名号,言语多有褒奖之意,所以,自他进来后,这颗心皆提到嗓子眼上。

结果竟然不是!

忽听一声笑语戏谑:“元稹我的宝贝儿,你的小相好来也!”

瞬间他(她)二人面面相觑,颜色尽失,齐刷刷朝响动处望去。

“滚蛋!”徐蓝瞪一眼崔忠献,见他恶心兮兮张开双臂要来搂抱,索性飞起一脚。

崔忠献任大脚印挂在衣袂处,慢悠悠道:“这就是你们梁国公府待客之道?先是什么小七扮小厮,害我们从前门走至仪门,一场大雨浇得个透心凉不说,差点被你大嫂子要了命,再从仪门至花厅,数人耍刀弄棍射飞镖,要片我们鼻子削耳朵的,现你又踹我一脚,瞧瞧证据确凿,我好歹是高丽皇子,又是魏国公常燕衡的义子,岂能受此大辱,非治你们的罪不可。”

一个说的兴起,一个听的认真,都未曾听得远处,一声不屑冷哼。

徐蓝想问凤九可有被那阵仗吓坏,话到嘴边还是吞咽回去,只抿着唇瓣道:“和你们玩笑哩,并不是真的。我们武门最恶胆小怯弱之人,你们愈是恐怕,愈是唬你们厉害,镇定自若的,则以礼节恭敬相待。”

原是如此!崔忠献啧啧称叹,复又拿扇儿竹柄戳他:“你何时成龙阳君了?即这般,作何把花含香抓起踹荷塘里去?”

又逼问:“你的小相好是谁?可是永亭兄?竟不是?”

他转而兴致勃勃的模样:“要么你看我如何?为了你这强健体魄,我也情愿龙阳一把。”

“滚蛋!”徐蓝蹙眉笑骂,浑不知自个老爹气得,也想出来踹这高丽皇子两脚。

再会轮流进来两武生,他们喝茶闲谈,兴致起了,去廊下比划切磋武艺,只见得敞开窗门处,魁伟身影飒然,你前我后,我上你下,斗到酣热处,拳脚碰撞及喝喊声不绝。

徐令听的夫人阿弥陀佛一声,埋怨蓝儿扰了佛门清静,他嘴里附和骂着逆子,眼中却满是自豪,五儿尽得他真传,智勇双全且文武兼备,日后必成大器。

只要他绝龙阳癖,愿娶妻生子,就算把佛堂整个拆了,他徐令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两武生去后,来的是张步岩。

徐蓝恰一番打斗下来,衣衫被汗水浸透,黏在脊背不适,索性脱下,再拎起凉茶对着壶嘴儿咕嘟咕嘟灌个半饱。

张步岩心一跳,看他赤着精壮遒劲的麦色胸膛,想起自个惨白小腹肌,有些自愧不如的失落,转而一琢磨,那又怎样,再壮也是个爱后庭分桃的,自个再弱又如何,好歹爱着黄金屋,亦爱颜如玉。

忽想起方在花厅时,徐家四子徐毅那番话儿,遂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古往今来那些个龙阳君、凤双飞的崎岖路及凄凉晚景,直娓娓道来。

徐蓝看看张步岩,疑惑自个怎会把他邀来,志不同道不合的,且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拿起经书一页页翻,满面漠然神色。

“你是不是冤枉蓝儿了?”瞧着一个个皆不是,徐令被夫人在胳臂使劲拧了下,他咬着牙道:“还剩一个名唤冯舜钰的小书生。”

话虽这么说,心里倒底不确定起来。

冯舜钰是秦院使的外甥,李尚书准女婿的表弟,那日纳吉时见过,当时一瞥而过,模糊印象里年纪尚小,腼腆拘紧净往墙壁角躲藏,若不是沈二把他纠着不放,他早忘记有这号人物。

绞尽脑汁的忆,那小书生,似乎白面朱唇,分外秀气。

第壹壹叁章 徐蓝意

舜钰沿着紫藤花架慢走,管家老儿尾随后头,脚步静悄听不得声,却知定是跟着的,且正用审视锐利的目光在瞧着她的走姿。

舜钰的脊背莫名的发凉,之前一场大雨把衫淋得半透不干,怕显出如水蜜桃子般的臀弧,装不经意,把紧贴肉皮的薄裳拈拉出距离,谁成想那锦绸料子松软,随风袅袅滑动几下,又重耷拉黏附上,可备不住如鹰敏觉的人细量哩。

突得顿住,她回身朝管家老儿看:“引路的怎磨在后边?烦你老走前头吧!”

管家老儿嘿嘿笑两声,抬衣袖抹一把带皱的额,嘴里嘀咕着天热啊人胖啊爱出汗甚的,擦着舜钰胳臂走至前面去,却也不快,若即若离保持着两三步距离。

忽就见李尚书家的那是绿鹦鹉,怎却在这里!

卧在廊前架上,不晓是热得倦疲,还是孑然孤单,兀自缩颈翻着白眼正打盹,忽听得脚步由远渐近,炸着毛兴奋立起,先见是管家老儿,不高兴,嘶哑着嗓子嚷:“老家伙,死开!”

又瞧到舜钰过来,扇了一翅膀。

“美人!”它低着声,颇深沉的意味:“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暮暮又朝朝。”

悠长嗟叹一声。

舜钰看着绿鹦鹉有些恍神,这说话的嗓音与语调,竟是学了沈泽棠的十分十。

管家老儿拈髯吭哧道:“这精怪鸟儿原就是吾府中的,后随沈大人去了,不晓得怎被李尚书得着,你瞧兜转之间还是得回来,命数定好了的,万事莫强求,鸟儿如此,更何况至人。”

“冯生才疏学浅,听不得你打诳语。”舜钰淡淡的笑,不追问,亦不再看那鹦鹉,直朝佛堂快步而去。

两扇窗门大开,舜钰跨过门槛儿,四处张望,一眼便瞧到徐蓝赤着精悍上身。

怎总见他这般模样,幸着吃了缓蛊毒的药丸子,否则心中陡升出几许不自在来。

“佛堂阴凉森幽,当心骨头里进风!”她撇开眼,跪在缠枝莲圆垫上,虔诚拜了三拜,站起,才察觉徐蓝已走过来。

“怕甚么,又不是没见过。”穿了青衣的徐蓝,看透她的心思,眼眸灼灼,鼻梁英挺,唇角略过一抹笑意。数日不见小娘炮,现见她有些狼狈的近在眼前气息蓦得有些紧崩,自个竟比所能想的还想她。

“这是说的哪里话。”舜钰颊腮粉扑扑的,忽想起在不高山那晚儿的不可言喻,顿时讪讪的。

“京城里的话。”徐蓝心里好笑,声音掺杂些许缱绻:”方才去花厅时,可有被吓着了?“

“又不是吓大的,才不怕哩。”舜钰嘴里耍狠,觉得彼此挨得太近了些,佯装从他身侧踱开,不曾想徐蓝下意识伸手拦她,衣袖蹭过她的头,儒巾散了,碧绿簪子微松,滑下一缕长发来。

舜钰瞪他一眼,索性把簪子拔了,重新整理起来。她却不知自个此时乌油的发拢在脑后,愈发衬得脸儿若梨花白,柳眉春目,小红嘴咬着碧绿簪子,竟是美的徐蓝脑中一瞬空白。

何止他觉得惊艳哩,在那后房里头,徐令听得自个夫人赞:“看着倒比女孩儿还娇憨动人。”

他攥紧拳头摒忍,铁青着面庞,粗声粗气低斥:“若是女孩儿,我现就送他俩入洞房!”可并不是,这怒气才愈发火烧,祸害良家子弟的妖孽!

徐蓝倚着桌案,闲懒看舜钰束发绾巾,再把鬓前柔软碎发捋至耳际,粗豪性子莫名柔软到不行,他抿着唇瓣,低声问:“你那还疼么?”

疼?哪里疼?舜钰微怔,想想笑了:“还有些走路不便,其它无碍了。”

“我,也是第一次下次不会了!”徐蓝凝着她水水的眼儿,面颊泛起一抹暗红。

也就电光火石间,两声或细或粗的吸气声,竟是不遮不掩传入耳鼓,他听得十分熟悉。

余光朝暗室溜去,丁香色的帘儿簇动,徐蓝心一懔,揽住舜钰的肩膀不由分说直朝外走,跨出门槛,瞧见管事老儿坐台矶上,如鸡啄米地在打瞌睡,神情放松下来,低道:“寻你们来就是想看一眼,即已见过,赶紧回去吧!我让徐管事护你们走。”

遂咳了声,那老儿莫瞧着胖如球,身手却分外灵活,一个滚已跃起,耳力也显见极好,话皆听尽,欠身请舜钰随他去。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好不容易闯过刀山火海,才见着本尊,还没正经聊两句就被打发快走,这算什么事儿,即这般,又唤她来作甚!

有些不甘心的反攥他手臂,悄嚷嚷:“我可不能白来一趟,你的小相好倒底是谁?”

“你却不知?”徐蓝倒愣住了,表情实难形容。

舜钰一撇嘴儿没好气:“你何时跟我提过?是冯双林还是崔忠献?张步岩同那两武生无可能。”

怪不得父亲常说武将腹里一根肠子,光明磊落通到底,文官腹里肠子弯弯绕绕寻不到尽头。

不是他还会是谁?两人都那样了,小书生故意装糊涂!

“别闹了!”徐蓝捏她脸儿一下,拂开她还攥着自已衣袖的指尖,转身复回至佛堂里去。

舜钰闷闷的下台矶,过长廊,这事儿很是蹊跷,张步岩那些关于小相好的传闻,徐蓝方才暧昧不明的语态,总觉于自个有着牵扯,可又理不清丝绪,“呼”的叹了一口气来。

前头管家老儿嗤笑,舜钰抬眼,与他回头看向自个的视线相碰,听得他嘀咕了声:“傻姑娘!”

嗓音不大却清晰分明。

“你在说谁?”舜钰倏的冷下脸来,眼神不见一丝胆怯或柔弱。

“我在说它哩!”管事老儿指向廊前那只正百无聊赖望晴空的鸟儿。

背锅的绿鹦鹉不高兴了,蹑脚在架上走两下,扯着哑涩的嗓子吼:“你这个浮浪的破落户儿,看我不杀你个回马枪!”

还未吼完哩!一滩灰白水稀的鸟屎泄下,恰恰落将在管事老儿的肩头,绽溅开来。

第壹壹肆章 警顽心(二更)

徐蓝跨进门槛儿,看到父母堂中坐,面庞并不显惊讶之色,上前拱手见礼,颇显沉着冷静之态。

“蓝儿坐吧!”听得娘亲嗓音温软软的,他笑了笑,用足尖勾近红木雕花圆凳,四平八稳坐下,虽是武生,却已显武将坐姿,威风凛凛之势渐养成。

徐令默等夫人训诫小儿,过去半晌,才听得那大家闺秀挺认真耿直道:”冯舜钰虽十六人儿小,却端端正正人如月,娇娇媚媚花如颊,眉眉眼眼水含春,为娘看第一眼就欢喜上了。”

徐蓝颌首,眼眸如墨,泛起温柔之色。

徐令忽觉得风萧萧易水寒,他瞬间被妻儿折磨的老了十岁。

”徐蓝,给太祖跪下!”他抬手指向祖宗遗像,严声厉叱,但见额上青筋盘突,双目圆瞪,满面戾气冲冲。

徐蓝知父亲动了大怒,不敢怠慢,至缠枝莲拜垫上跪下,先磕三响头,再挺起背脊。

徐令语气罕见的沉痛:“孝之始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岂能由同阳玷污?你这副臭皮囊,是你娘亲九死一生才得生养,至今身虚体弱不见好,你对她可孝?为父自你少小起,呕心沥血教养,实指望你文韬武略,怀揣以平天下为已任,你对我可孝?徐家次第繁衍至今,泱泱钟鸣鼎食之族,未出过龙阳肖小之辈,你对列祖列宗可孝?”

他顿了顿,继续叱责道:“自上古以来,男生女育,为天之常经,夫唱妇随,及阴阳之正配。后庭之戏污浊不堪,有悖男女伦常,为天理不容。你再看朝中那些个好男风的武将文官下场,整日里狎优童,猥仆从,心术不正者,又有几个前程能得光明磊落?”

见徐蓝低眉垂眼静默,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我是断然不允你有此念头。今看徐管事面子,放过冯舜钰一回,你若真对他有情有义,就随他自去罢,若不然,下趟他定无此次好命。徐蓝,你是深谙为父手段的!”

听得此话,徐蓝身躯紧崩而僵直,喉中说不出的苦涩难咽,眼底暗暗蕴满痛苦。

他知晓父亲说的语重心长,是有多恨铁不成钢!

往日的他,对龙阳之癖亦是深恶痛绝,并不亚自个父亲。

冯舜钰你这个小娘炮,定是对我下了蛊毒呵,让徐蓝不再是徐蓝,让伦理常纲不再是伦理常纲!

只可惜造化弄人,你若是个女子该有多好!

他闭了闭眼眸,朝徐令磕一头,慢慢道:“儿子知错,此后自当定心绝意回归正途,登科武举,惟国之社稷,民之安危而为。“

语毕,站起径自出了佛堂去,那背影虽一如即往的魁伟挺拔,可此时看去,却添染上几许无奈的悲伤。

徐令松了口气,转身却见夫人眉目戚戚,没了笑脸,懒得理他的模样。

他虽宠妻入骨,却也有自已的坚持,上前握住微凉的纤指,缓和着声温慰她:”这世间以情死者,大抵男女相悦,未有男遇男,女遇女而情以死者的,蓝儿胸有沟壑,志在四方,是大丈夫,定会想通透的。“

诚心堂,博士管庆林讲八股制艺。

管庆林为吾朝七大名家之一,学识渊博,为人风趣,只因厌恶宦海几多沉浮,毅然辞官归田,被沈泽棠劝回国子监执教,他原是驳不开面子来此一试,哪想就此人生套住,数载春秋过,已是桃李满天下。

他一贯执教率性堂,因刘海桥家中琐事牵绊,只得来替授课。

因是名师到此一游,今日诚心堂监生掩不住兴奋,早早用过膳,各自位上坐着等候,待晨钟响起时,一室已是满满当当。

舜钰偷溜了眼坐在十万八千里远的徐蓝,心底有些诧异,前日他已来国子监进学,同往日无甚异样,下课后就去箭圃骑马箭射,耍棍仗剑,与冯双林、崔忠献来去不离,一任张步岩拍马跟着,唯对她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莫名就疏远了。

想想很生气呢,有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麽,过河就拆桥的家伙!

不知怎的徐蓝抬首,同舜钰的目光碰触,舜钰才不怕他哩,眸瞳清幽幽的不退缩,那徐蓝眼中却无波无澜,极快收回视线,只侧头与一旁同窗低低说着甚么。

舜钰抿抿唇,想想倒又释然,本就不是个会强迫人的性子,人家不愿同她交好,她无谓去强求。

管庆林认得冯双林、徐蓝、崔忠献及舜钰等有才识的监生,一时心血来潮,微笑说:“我出个艺题来,‘破题’我指定个学生来做,再由他指个同窗来做‘承题’、依次类推,各寻人做后头的’起讲‘、’排比‘、’大结‘。旨在考察尔等的随机应变及制艺才能。

他想了想,又道:“《论语公冶长》中提‘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尔等以‘女与回也孰愈’为题来制艺。”

此题中“女”通“汝”指子贡,回则指颜回,皆是孔夫子的学生,孔夫子问子贡,你与颜回谁更强一些。

舜钰蹙眉想着该如何”破题“,在制艺中破题是关键所在,需简短明了,直切要害,若是大失错意,后头便会离题万里。

”永亭,你来破题!“管庆林把监生仔细扫了一圈,后落至冯双林身上。

冯双林站起,沉吟稍许,开口道:”以孰愈问贤者,就其自省也。“遂已答完毕。

一众哗然,不知所谓。

管庆林微笑拈髯,突朝崔忠献问去,冯双林破题可对?

崔忠献亦笑道:”用‘你与颜回谁更强一些’这个问题来问贤者子贡,并不为互相攀比道人短长,实是希望子贡能做到自我反省。永亭破题极妙,甚为佩服。”

听得云里雾绕的部份监生,这才醍醐灌顶,原是这样!

管庆林赞赏道:“永亭的制艺我查阅过,所撰文章素来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理法兼备,寓意深远,竟是不输前期状元!”

这便是极大的称赞了,又是出自名师口中,足见其份量之重。

舜钰随众齐齐朝冯双林艳羡望去,却听他慢慢道:“起讲就交由凤九来释。”

第壹壹伍章 讲制艺

舜钰微微吃惊,望向冯双林略带挑衅的神情,嘴角弯了弯,倒是佩服他,被捏着短儿却全然不惧。

破题他自说莫要相攀比短长,此时又要与她试比高,可是言行不一的主。

徐蓝略蹙眉,崔忠献满脸饶有趣味,用竹骨川扇儿戳舜钰的脊骨,这厮总欢喜动手动脚的。

舜钰睨他一眼,站起朗声道:“孔曰:女平时不善于方人也,吾尝以女贤矣。夫现对人者起比方之意,岂在已者转无衡量之思。明于观人者,必不昧于知已,窃愿举一人焉以相质也。”

此话意深邃,只道你平时并不爱评论他人短长,我舜钰还曾以为你是个贤者呢,现你却起了比试之意,就没有自我评价的想法麽?对旁人揣摩透彻的人,定是有自知知明的。

冯双林白净的面庞泛起红,暗忖舜钰起讲一事双关,竟把他冷嘲暗讽了番,丝毫不承怯意,日后如若朝堂相遇,竟又是棋逢对手一个。

管庆林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饱经世事的眼睛含起几许感慨。

真好!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同沈二、宋沐、李光启、徐令等在国子监内,与面前此间同学少年一样,恰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满身的沸血热腾难挡,而今却各怀其志、各奔前程,是顺遂、是失落,冷暖自知罢。

他暗自叹息,问舜钰点何人继续做“排比”,舜钰一指崔忠献,就是他!

“坏!睚眦必报。”崔忠献又不要脸皮的用扇儿戳她肩胛一下,舜钰深吁口气,抑住拿四方砚砸他的冲动。

待制艺轮至大结,全堂监生已讲过太半,管庆林颇为满意,让众位自行临摹字帖,他则批审昨日缴上的文章,时不时命堂长唤人至跟前。

盯着某个监生问:”你这篇文章中,承句写‘汝父母,何物也?“你且告诉我是何物?”

等稍顷答案未得,如是刘海桥,早十板子伺候,他却不恼,只叹道:“父,阳物也;母,阴物也!阴阳配合乃生你这个傻物也!”

舜钰听得手一颤,一滴墨洇于纸面,又毁一张。

又唤过另个监生来:“你以‘鸡’为题作文章,此句‘其为黑鸡耶?其为白鸡耶?其为不黑不白之鸡耶?’你说到底是何种鸡?“

那生吭哧了半晌,管庆林无奈了:”我答你一个可否?其为芦花鸡!“

又指下句:”此句‘其为公鸡耶?其为母鸡耶?其为不公不母之鸡耶?’想必你脑中亦混沌,我再替你想,此鸡为阉鸡也!“

满堂监生实再摒忍不住,大笑起来,手上的笔有掉纸面的,糊了新写的字,有掉砚里的,溅的墨汁飞滴前头同窗裳上,豪迈武生最是笑得爽朗,亦有注重斯文的,用衣袖掩面,还有直接俯人肩头笑的,有人笑的趴桌上按揉肠子。

舜钰也在笑,无意瞟溜了眼冯双林,看不清表情,因他侧着头正偏往窗棂外,似在端看那古槐满枝焦叶,一只流莺藏其间。

她抿抿嘴唇,不笑了。

时光哗哗流不住,转眼已是七月中旬。

三伏天比往年来得更燥热,瞧才是辰时,艳阳日头已高照,把官道地面晒得白惨惨的,迎面一辆马车驾过,轱辘轮下尘土懒懒卷起滚烟弥散。

今是十五休学日,舜钰行在回秦府的路上,实在太热让车夫暂停下,路边有个卖凉茶的辅子,还兼卖沙糖绿豆汤、细索凉粉及冰水浸泡的鲜果等。

舜钰把了银钱给秦兴,让他各买些来解暑,稍顷过后,秦兴捧了一堆来,有一碗碗绿豆汤、两三碟江豆糕,还有冰凉凉的鲜菱角、鲜荸荠及切成一瓣瓣的水梨白桃等。

分些给车夫,其余的舜钰同秦兴及梅逊寻棵参天大树浓荫下,边慢吃边休憩。

“你们平日里去哪里洗凉?”舜钰咬口鲜甜爽脆的荸荠,有些好奇的问秦兴。

秦兴稀里呼噜喝完绿豆汤,整个毛孔都舒畅的绽开,一阵夏风吹过,说不出的惬意,听得主子问,他笑嘻嘻道:“我们十几二十挤个盥洗室,连站得地都皮挨皮,肉捱肉的,还得自个拎水去,匆匆抹两把就好,你若呆得稍长些时候,就会得有人骂不长眼哩,实在辛苦的很。”梅逊感同身受的点头赞同。

“不过哩,小的寻着个好去处。”秦兴眯着眼得意。

舜钰不以为然,吃片红红的瓜穰:“你可是指不高山上那池温泉?现可被封住,上不去了。”

“才不是那里。”秦兴坐直身体,神神秘秘道:“爷定不知晓,敬一亭里备了祭酒用来休憩的厢房,十步远处特设间浴房,前后两室,用帘子隔开,前间有铁锅炉灶用来烧热水,后间专事洗浴,有大方池,亦有一人高抱粗桶,里头棉巾澡具齐全,因是祭酒专属,无人敢去,而宋大人只在监生月考、季考日会去那里宿一夜,平日里不常去,我同梅逊有时熬不住,就跑那里去洗浴,忒是舒服。”

舜钰沉下脸来:“你从何处晓得的?若是被人察觉逮住,可是要发配至烟障之地的重罪,你们可有想过。”

秦兴忙陪笑道:“爷放心,如若是有一丝毫的不安全,给小的百个胆那也是不敢哩。看管祭酒宿房、每日清理浴房的乔伯,竟是认得我爹的,他二人原是穿一条裤的发小,后家乡淹水各奔了东西,听说我爹没了颇感伤,平日里倒多有照顾我,每我与梅逊去那洗浴,乔伯就在外头看哨,即便来人,那里房多树深的,任躲哪都极难发现。”

舜钰遂放下心来,又嘱咐他俩切忌不可常去,如若去了,更不得掉以轻心。

他俩点头应承,秦兴朝她鼓动道:“爷若哪日想去,同小的说一声,我替你在外头看着,保准无事的。”

舜钰心一动,实在太诱惑,笑着道以后再说,倒未曾拒绝。

一行人晌午才至秦府,舜钰刚进玄机院,即遇到肖嬷嬷急匆匆欲朝外走,笑着上前拦去路,问她满脸惊慌是要去哪?

肖嬷嬷见是她,唉哟一声道:“你快随我去二夫人房,四爷宏哥儿出大事了。”

第壹壹陆章 陷迷局(二更)

舜钰去刘氏房中却扑个空,纤月引领她朝翰墨院走,只道秦老太爷命众人至他处议事。

正是盛暑日当时,园子里蝉噪枯鸣,四处杳无人影,偶见廊前碧荫遮处有一两个丫头子,摇着扇兀自在打盹儿。

过一红蔷薇架,舜钰终按捺不住,问纤月,秦砚宏倒底出了什么事?

纤月瞧着四下无人,这才悄悄道:“爷可听四爷提起过,他欢喜上一个药局里的姑娘,名唤莲紫的?”

“可是因她出事的?”舜钰心一沉,早先就觉蹊跷的很,这一天倒底是来了。

纤月“嗯”了声:“那姑娘死哩,四爷当时恰在跟前,被衙门府役逮个正着,如今关押收审在牢里,有好几日不得见,他房里的柳梅日夜啼哭,眼睛肿得跟桃似的。”

又继续道:“听闻但凡被抓去衙门的人,不管有罪无罪,先杖责个皮开肉绽再说,还听说牢里阴暗恶臭,蚊蝇滋生,四爷细皮嫩肉的只怕是熬不住!”嘀嘀咕咕个没完。

舜钰听得心烦,倒不晓得这丫头嘴碎的要人命,却也不阻,任她道听途说着,还怕漏听了蛛丝马迹去。

二人一前一后过月洞门,入翰墨院,几个丫头摒息立在廊前,见得舜钰过来,丫头秀琴忙迎上来问好,其它的打帘的打帘,禀报的禀报。

舜钰进得房内,给各位见礼后,坐于刘氏身畔,除大房不在,其余各房皆到了。

秦老太爷蹙眉正发脾气,三夫人柳氏哭哭啼啼的,三老爷秦林垂首不语。

秦老太爷朝舜钰看来,缓和着声道:“舜钰你同砚宏交好,他亦最服气你,有什么话儿双亲都不知,却愿意给你交底,我听闻你还曾写过信笺,让三老爷阻止砚宏同那姑娘交好,你可将其中详细原由,再说于我听一遍么?”

“这是自然。”舜钰忙站起,把砚宏与那保庆街雁来药局的莲紫姑娘如何相遇、相识,自个如何劝阻不听,后随砚宏亲去药局一趟,如何试出莲紫姑娘不识药性,掌柜及跑堂行为如何诡谲,因怕是‘扎火囤’,恐对砚宏谋财害命,后修书一封提醒三老爷等详说一遍。

三老爷秦林一脸悔不当初,讷讷道:“如今看来倒不是‘扎火囤’这么简单,是要诬陷砚宏杀人害命哩。”

“你还有脸强辩。”秦老太爷厉声喝叱:“子不教,父之过。你素日对砚宏只知娇惯放纵,任其同那伙京城恶少沆瀣一气,坏事做尽。舜钰好意提醒你却充耳不闻,如今砚宏落至此地步,实有你立的汗马功劳。如按我意就随他去,皆是报应。”

无人敢吭声儿,秦仲只得出来打圆场:“砚宏平日行为虽放肆了些,杀人害命的事儿他倒不敢干,此事倒更似来寻仇般,三弟你仔细斟酌,行商之间可有得罪过何许人?”

秦林不高兴了,又不好显露,只低声哼哼:“我们商贾间哪有那么多弯弯道道,若瞧谁不顺眼,至多打些口水仗,或操纵物价,霸占市盘,最多断其财路等这些,谁有闲功夫去设甚么迷局!此阴险手段倒常用于官场,你同大哥还有砚昭,更该反省自身才对。”

舜钰忽得心如被只大手拧攥,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极了数月前那个午后,刑部尚书周忱用力抓紧她的衣襟,那阴恻恻的话在耳边回响:“命贱如蝼蚁之人,周海若有不测你岂得独活。“

她因得沈泽棠出手相助而逃过一劫,却保不准周忱迁怒至旁人。

恰在此时,外头仆从禀传,沈大人身前侍卫沈桓前来求见。

秦仲又惊又喜,忙让女眷回避,舒展颜目道:“昨晚老着脸皮去沈大人处递了信笺,他倒这般快派人来了。”

众人皆精神一抖,但见帘拢迅速打起,沈桓穿着官服,神情肃穆的走进来。

他朝秦老太爷及秦仲拱手作揖,朝其他人颌首示意,其实他也可以不见礼的,谁敢怪责沈二爷身边的人不恭呢。

舜钰同他视线交碰,又极快躲开,前世里就知晓,这个沈桓与沈二爷十分亲厚,可谓形影不离,他亦替沈二爷做下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不肯坐,也不吃茶,只站着不急不徐道:“秦大人昨嘱托之事,沈大人已知晓,同刑部右侍郎张打过招呼,你可于今日申时三刻至刑部衙门探监。”从袖笼里拿出个帖子递上,继续道:“到时将此交给衙吏过目即可。”

秦仲忙上前接过,嘴里满是感激不尽,沈桓浅浅笑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顿了一下,并未等秦仲开口,直言不讳道:“沈大人与秦大人相交素来淡如水,即便你曾救治过我家老夫人,所欠人情早已还清,不知大人何故还一再麻烦于他?此事相帮作罢,下次还烦请大人另请高明!”

他说的语气很镇定,很随意,却委实另人难堪无措。

秦仲老脸忽红忽白,十分羞惭,嚅嚅欲开口解释,沈桓却已同秦老太爷拱手告辞,由仆从引领头也不回地走了。

前去探望秦砚宏的马车里,除秦林外,还有秦仲及舜钰二人。

舜钰怀里抱个锦缎包袱,里头是柳氏放置的衣物、吃食及细软,细软是用来打点监里衙吏用的。

无人吭气,心头皆都沉甸甸,这场无妄之灾来得实在迅猛,另所有人措手不及。

半晌后,舜钰忍不住低声问秦仲:“三老爷方才话里说这是个局,此又是何故?”

秦仲叹息一声,拈髯道:“那个燕来药局怪事频多,砚宏被逮时,里头掌柜和跑堂踪迹俱失,你说莲紫姑娘是掌柜之女,却听邻里商铺知情人道来,这莲紫原是万花楼的妓娘,被掌柜赎身做了他的妾,此女生性放荡,不知怎地同砚宏勾搭成奸。那掌柜常同旁人诉苦,掂着砚宏来自高门大户,敢怒不敢言,只得委屈求全度日。”

“说慌!”舜钰气得白了脸,咬着牙冷道:“明明他们以父女相称,此时倒转身成夫妻了!实在可笑至极!”

第壹壹柒章 探砚宏

至刑部衙门处停下轿马,不走正门,从西角门入,是一条穿风堂,沿着走百步又是处监门,有个监吏守在那里,懒洋洋晒日阳儿。

秦仲从袖笼里掏出沈桓给的帖子递上,那监吏接过瞄了两眼还给他,从腰间一圈铁钥匙里拣了个,把斑驳锈旧的铁门“咣当----”打了开来。

秦仲谢过,带着秦林和舜钰过照壁,是条二米宽的幽窄通道,越往里走,越听得被用刑的人凄厉哀嚎绵不绝耳,时不时还能撞上押解牢犯的狱卒。

他们斜身避让,但见那披头散发的牢犯足绕铁桎,颈带夹项锁,浑身血污蹒跚前行,走的慢了,狱卒骂骂咧咧就是一鞭子。

好似甩在舜钰的心上。指尖攥进手心里割的疼,几个哥哥当年被关进锦衣卫的昭狱,那是个更要人命的去处,比此地犹过之而不及。

几人皆默默快走,拐四弯,过五道门,除三五狱卒外,还有个着官袍的年轻男子带着侍卫立在那,似等候多时。

秦仲率先上前见礼,那人也客气,低沉着声道:“可是秦院使?我是刑部右侍郎张,听得沈尚书吩咐,暂让你们见一面,长话短说,望莫耽搁太久。”

秦仲忙应承下来,即由狱卒又打开一道重门,至前头引路,中间一条甬路,两边是低矮无窗的监房,因不通风,一团子血腥夹杂着湿臊臭气扑面而来。

舜钰强抑胃里翻江捣海,用袖掩鼻四看,那牢里的人便已不是人,或卧或坐或俯或躺,无一丝精气神儿。

引路的狱卒忽在一牢门前止步,利落打开上头缠绕的大锁,再退让至一边让秦仲几个进。

秦林爱子心切,三两步先冲进去,舜钰则把银子偷塞给狱卒,请他平日多关照些,那狱卒见惯不怪,掂掂颇沉,颌首笑了笑,算是应承下来。

这般三伏的天,牢里又燥又闷,破旧草席湿哒哒泛着恶臭,秦砚宏软趴在上面,背脊与股处被鞭子抽过,衣裳小裤褴褛,碎成了一条条,掩不住血迹斑斑。

饶是秦林已至不惑年纪,也忍不得双眼泛湿,就这一条命根子,自小至大养尊处优,哪肯让他遭这个罪啊!

秦砚宏听得有人唤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个父亲及二伯、还有舜钰围在跟前,目露伤痛不忍的也在看他。

这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委屈不平终是有了泄口,“哇”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更况是一个锦衣华食的高门大户少爷。

看这般模样,秦林到嘴边的怒叱再是说不出,遂叹息着安慰:“这些罪还不是你自个招惹的?已上下打点过,不会再用刑,你老老实实说,那叫甚么莲紫的,可是你掐死的?“

秦仲已替砚宏把伤处查了遍,只说皆是皮肉伤,未及伤筋断骨,拿出准备的药油等替他涂抹擦揉。

砚宏一边咝咝吸着凉气,一边哭扯呜啦:”儿子见血都腿软,更甭提亲手杀人她还没死,我倒先活活吓死。“

“甭哭了,就这点出息。“秦林理智渐回拢,皱起眉宇道:”即然不曾做下,就得死咬住不认,我与你二伯自会在外头理论,否则谁都无法救你。“

听他们断断续续说话,舜钰默默站侧,缺口碗里饮水绿浊,一只灰鼠从墙洞钻出,并不怕人,四处觅着残食,心底空落落不知所想。

”各位爷快点哩!莫让小的们难做人。“外头的狱卒走动着来催。

秦林和秦仲又简单交待两句,站起走前面,舜钰这才挨到石床边,欲说些鼓励他的言辞,却见砚宏示意她低矮些,有悄话要说。

舜钰顺着他半蹲凑近,听道:”这几日在狱里我想得透彻,后悔没听表弟的谨言,落到这个地步。再提点表弟一句,那日我才进雁来药局,衙吏即紧追而来拘捕,后看得外头围观人群里,有周海以前的侍卫,及他府里管家等一干人。只怕我此次牢狱之灾,是同他们脱不去关系,表弟小心驶得万年船,自个护好自已才是。“

舜钰心一暖,眼眶莫名就湿了,砚宏虽纨绔不堪,对她却是真心实意的好,更况这次灾祸也因她而起。

”你勿要担心旁的,再忍耐几日。“舜钰把他颊上凌乱发丝捋至耳后,小声说:”你会从这里出去的,很快!”

砚宏看着她水水的眸子,莫名就信她,心里很踏实,想朝她笑一笑,却扯到嘴角的伤口,那笑便很古怪。

舜钰忽儿不忍睹,握他的手使劲紧了又松,终站起转身离开。

吏部衙门,落日余晖从窗门斜射进来,映得堂内一片金黄。

沈泽棠正听沈桓回话。

”秦府此次涉案颇蹊跷,听张大人说了一些,想必大人有兴趣,那秦院使的侄子秦砚宏,欢喜上雁来药局掌柜的闺女,名唤莲紫,那莲紫姑娘。“沈桓才起个头,却被沈泽棠打断,看着卷宗头也不抬,淡淡道:”没兴趣,可还有事?”

沈桓哑了会,想想犹豫说:“关于冯舜钰那小监生的事,不知可否当讲?”

”!“沈泽棠抬头,目光平静的看他,声音依旧温和:”你真好,现连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都不知了么?“

那到底讲不讲!沈桓觉得要崩溃了。

不管了,赌一把!

“上次二爷命遣人盯住冯舜钰,我派沈容跟着,昨他来禀报,盯住冯舜钰的竟不止他一个,且武艺看似颇为高强。”沈桓道:“沈容几次被他拦阻,让冯舜钰逃脱。”

沈泽棠微蹙眉,默了默道:“把沈容即刻撤回,勿要再遣人跟随。”

一语未了,却听得廊前步履匆匆,人未见,声先洪亮传来:“沈二,沈二!“

还倒是谁喊魂哩!沈泽棠嘴角抽了抽,果然是李光启那老儿。

“沈二!我唤你怎么不答应?”李光启踏进门槛,朝迎来见礼的沈桓挥挥手,直向沈泽棠而去:”我今日有求你,是关于我亲家的事!“

”不想听。“沈泽棠敛起笑颜,话里含着几许无奈:”我是不是前辈子欠那秦仲的!”

第壹壹捌章 暗相助(二更)

“我是不是前辈子欠那秦仲的!”

当沈泽棠这般连名带姓不客气时,最好莫去招惹他,虽然他面庞依旧端端谦和。

李光启与他同窗同朝,脾性摸得熟透,自然不敢惹,遂往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一瘫,长吁短叹。

沈泽棠不理他,只得徐泾出马,亲自捧来壶松萝茶,替他斟满一盏,陪笑道:“李大人不该怪沈二爷无情,实不相瞒,那秦院使的忙却没少帮过,譬如刑部周尚书之子周海,同秦院使的外甥冯舜钰私会,没几日不明不白死了,以周尚书睚眦必报的性子,那冯舜钰岂有活路可言。秦院使来求二爷救命,你瞧冯舜钰现活蹦乱跳的,还不亏得二爷出手相助?”

“再来,秦院使之子秦砚昭,李大人为其提请工部右侍郎一职,却不知为这职人选,吏部门槛都被踩磨光滑了,二爷谁都没允,变着法子想把此职给他不是?“

“昨晚秦院使递信笺来,说侄子犯下命案入牢监,被禁不得见。瞧二爷又丝毫未耽搁,寻刑部右侍郎张大人,定予今去探监。是,秦院使当年是救治过老夫人,可滴水之恩,二爷早已涌泉相报过,总不能帮一辈子不是?”

“这朝中,历来吏部与刑部关系微妙,二爷升任尚书不久,若一再干涉它部内政,只怕要为人诟病,还望李大人多海涵。”

此番话说完,李光启盏中茶恰吃尽,知晓徐泾说的是有理有据,沈二确已仁至义尽,若再迫他,倒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本就是个爽利人,站起同沈二道声歉意,告辞要去。

沈泽棠微微笑了笑,搁下手中的案卷,朝后闲倚椅背看他,慢慢道:“你又想着求谁去?古话说求人不如求已,是不错的。”

李光启惊喜的看他,也笑了:“我这脑瓜哪有沈二你的好使,不妨再说的直白些。”

沈泽棠叹口气:“皇上最近病体好转,太后高兴,拟要赏太医院有功,犹赞秦院使华陀再世,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李光启听得不解:“这于此案子有何牵扯?”

果是榆木脑袋!

沈泽棠继续说:“此案卷我粗粗阅过,无论谁来断案,都会觉疑窦丛生,如今是不怕人查,就怕无人敢查。”

李光启吃了一惊,总算明白过来:“你是说周尚书!”

周尚书位高权重,更况后头依附的是首辅徐炳永。

“我只这般猜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泽棠凝神慢思,语气不置可否:”即便拖着不审,只羁押牢里,就算等到重阳时,皇太子纳妃大赦,依那富贵子弟的身板,想必也熬不过那时。此事宜速战速决,拖不得。“

”那该如何是好!沈二你就一次说个通透,莫急煞我。“李光启一屁股坐桌案上,嘴里喳喳呼呼。

”你这个礼部尚书能坐稳至今,实是件稀罕事!“沈泽棠摇头无奈。

”就你沈二瞧不上我,连太后都赞我办事得力!“他顿下,“啪”一拍大腿,瞬间醍醐灌顶:“趁太后对秦院使赏识,又值我正操办吉礼,不如与他一道寻太后去。”

沈泽棠颌首补道:”只需请大理寺协查即可,大理寺卿杨衍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与周尚书又有罅隙,他若介入,十日内定可结案。“

李光启喜上眉梢,两人又说了会话儿,才由沈桓送出门去。

待四下无人,徐泾才笑道:“二爷嘴里说不帮,结果还是帮了。”

“帮人亦是帮已。”沈泽棠让他倒了盏松萝茶,闲闲吃着:”徐阁老都让周忱暂莫追究,这才几日,就按捺不住,可见其是个心胸狭隘,暴力恣睢的人物,适时打击才能压制其嚣张气焰。更况用这种手段实在下三滥。“

“二爷怪会装,嘴里说没兴趣,不要听我说,原是早阅过案卷哩。”沈桓大咧咧的嚷嚷。

徐泾斜睨睨他,清嗓子长咳一声。

恰沈容来禀回府的官轿已备妥。

沈泽棠颌首,起身撩袍端带朝门外走,快过槛时顿住,回看了看沈桓,温和的笑了:“你对我很不满嘛!沈容我亦觉十分不错,你调他来我身边,你去跟着冯舜钰。”语毕即走,一点都不耽搁。

沈桓变了脸色,有些着慌看着沈二爷背影,不敢置信问徐泾:”二爷是同我玩笑吧!“

”你说哩?!“徐泾啐他一口,实在懒得搭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舜钰近日里总觉有人忽远忽近的跟着她。

原以为是自个多想,倒不甚在意。

可这日,刘海桥悉心指教她的文章,互相切磋的忘了时辰,待出了诚心堂,月光已上,明朗朗的,映得满地重重树影,偶还能听得宿鸟呢喃呓语。

四周很安静,有晚风袭袭,把白日里的酷热解褪不少,舜钰拎着文物匣子专心走路,忽听得身后有“噶吱”踩到树枝的碎响。

她咬着唇不回头,继续朝前走,走至吊着昏黄油灯的井亭边,迅雷不及地转身,瞧见一道黑影闪晃至树后。

“出来,我看到你了!”她抑着砰砰乱跳的心,嗓音发颤的壮胆厉喝:“前头有监丞巡夜,你再不出来,我要叫了。”

奶奶地,许久不干这跟踪人的活儿,业务都荒废了,被沈二爷晓得,还不知要怎么嘲笑他!

沈桓莫名有些颓丧,把嘴里衔的紫檀草啐掉,正欲显出,却急收步,竟自另一棵古槐后,出来一人。

他竟不曾察觉?!

不理沈桓这厢暗自懊恼,舜钰抻直了腰背,手紧紧攥握成拳,看着那人由远渐及近。

忽得闭闭眼,大喘了一口。

却又怒火骤生,直把白皙的小脸儿烧得嫣粉粉的。

“徐蓝你这个坏蛋,你要吓死我!”舜钰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还不解恨,把手里拎的文物匣子,不管不顾的朝他扔去,转身气哼哼的径自朝前走。

徐蓝轻松的一手接住文物匣子,默了默,看着那气得不轻的纤柔背影,眼中掠过一抹晦涩,终追了过去。

第壹壹玖章 两相戏

夜深晚来风,古槐枝梢婆娑,颤巍巍弄乱人影。

明皎朦胧于游云间,徐蓝魁伟身躯挡拦舜钰的去路,微俯低看那一片浅暗里,如水的眼眸十分亮璨。

“小娘炮,怎瘦了许多?”他伸手去捏舜钰的下巴尖儿,却被撇头躲过,有松散的柔软鬓发自掌心滑脱,触感撩拨心弦。

“是你眼拙!”舜钰有些没好气,她吃好喝好,都长个了,瞥他的手一眼:“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在生我的气?”徐蓝眉宇微皱,晓得自个理亏,冷落她许久,他亦需要时间,去接受现状,及为二人筹谋个怎样的前程。

莫说从未对哪个女子说过软话,更不知该如何哄转一个清秀柔弱又满腹锦绣的小书生。

想想,只把嗓音添染几许温和缱绻:“我们不闹了吧!”

舜钰微怔,有些气笑了:“我们何尝闹过什么?是你翻脸不理人哩!那也罢,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又偷摸跟踪我,试问你倒底要闹哪样?”

“我同双亲说了我俩的事!”徐蓝打断她的话,说的很平静。

“我们的事?”舜钰一呆,有些傻呼呼地仰脸看他:“我们能有什么事?”

小娘炮,还害羞不敢认!

徐蓝吸口气,索性拨开天窗说亮话:“那日在不高山温泉旁的屋里,我中了花逸少的春香,一早你我同榻醒来,我犹记晚间对你有不轨,事即已做下,我徐蓝自是敢做敢当,你毋庸慌张,我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你!”舜钰差点咬到自个舌头,忍不住想笑,可看他眉眼认真、嘴角抿的坚毅,突然笑不出来了。

莫名脸一热,她把唇蠕了蠕,低着声道:“同榻并不见得有旁事,只是闭眼睡觉而已!”

“你的颈子被我啃红了。”徐蓝倒说得坦荡荡的:“你不是痛极了麽?我的大鸟也不好受,痛了些日。”

大鸟!不好受!被她用尽气力狠踹一脚,能好受到哪里去!

舜钰脸红红的,忽朝后退了一大步,窥四下无人,正色道:“元稹你想太多,那晚我俩清清白白,你春香毒是我用药丸子解的,我嚷痛是崴了脚踝,你大鸟痛!”

顿了顿,瞟溜过他腰间斜挎的一柄青寒剑,咽下口水,认挫的申辩:“你大鸟痛与我无关!还得讲给你听呵,我可无龙阳癖,在肃州定过亲事,忒漂亮的姑娘,等着过两年给我生儿育女!”

她正滔滔不绝说着哩,忽见徐蓝蹙眉,三步并两步至她跟前,长臂将她身子一捞,抵靠进路边的粉墙,原是馔夫们推着十来车泔水,一行打从此道过。

舜钰咬着嘴唇不敢再吭声儿。

小娘炮这身子怎跟棉花似的,他未曾使力气哩,就轻落进自个怀里。

月光忽明忽暗洒落在她的脸庞,双眸潋滟,颊腮嫣粉,小嘴朱红,竟是乖巧的不动。

不知怎的环她腰的大掌紧了紧,软热身子稍倾贴上他健硕的胸膛,那种感觉,怎生似丝滑绸缎覆裹上坚硬铁板,忽儿一股子热气从腰下蓬博起来。

舜钰则瞧着馔夫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幕里,松喘口气,这才发现两人挨捱的实在太近些。

“走开,挤死人。”她忽察觉某处有些不对劲儿,抬眼却见徐蓝脸颊有抹诡异的暗红,前世里总是经过人事的,瞬间便晓得怎么回事,羞气得脸要滴出血来:“你你你不要面皮!”

徐蓝满脸窘色,他也暗诧怎生奇怪,如何只对这小娘炮,就是控制不住自已。

觑眼看她恼恼的模样,挺动人。

突然不想急着松手了,别有意味的看她,取笑道:”你不也是男人么,有人在身上扭来蹭去的,没反应就不是男人,难不成你没有?让我摸摸看!”手便假势要朝她腰下那处探去。

舜钰急了,抬起手便朝他脸颊恨恨挠了一爪子,气得要哭了:“你欺负人!”

徐蓝原就是逗她玩儿,见她眼里泛起泪,是真气狠了。不由松开挟制她的大手,舜钰趁这当口,一把夺过文物匣子,匆匆头也不回的跑了。

徐蓝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朝箭圃走,慢慢想着舜钰说的关于那晚的话。

那晚咬她颈子是真,裤里一团浊乱也是真,她却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什么药丸解了他的春香,谁没事身上揣着解毒的药丸呢?旁人信,他是不信的。

她怕是真的不愿与自个有牵扯!这么一念,只觉颊上火辣辣的疼,抹了一把,指间有血的红渍。

小娘炮看着娘,下手真是一丝情面都未曾留哩!

一场轰隆的雷暴雨在卯时止住,屋檐瓦片滴嗒滴嗒淌着水珠,天色将明未明,空气倒是难得清新微凉。

秦府门前各房人等到齐,黑压一片,车马十几簇簇,皆装满箱箱货物。

秦砚宏虽面色还含苍白,身子骨行走间已无大碍,这番牢狱之灾后,他竟大彻大悟般,跟着秦林要将家中商辅撑起。

他此时来到舜钰跟前作揖,笑道:“那日在义塾,表弟让我好生学九章算术,我竟是不听,现却追悔莫及,我这次去做买卖,也不晓得何时能回,旦得回来,定给表弟带些稀巧的玩意。”

舜钰拉他至一边,有些担忧的说:”吾朝明令禁止‘片板不得下海’,若被捉逮可是重刑,你是想把牢底坐穿麽?”

秦砚宏淡然道:“此次我是看得透彻,即便安份守已亦有无妄之灾袭身,要么官大压人,要么富可敌国,才会明哲保身,我是做不得官了,却定要富贾一方。”

又凑近舜钰低语:”我同你说,父亲只当我去南边拓展商客,并不知我去倭国,你也勿要透露,免他担忧。“

舜钰攥紧他衣袖,勉力劝道:”去倭国不提飘洋过海,路管遥远这话,听闻杀人劫货的海盗颇多,很是凶险,你就听我劝罢!“

秦砚宏撇唇道:”倒不怕,我是随个名唤田玉的商客同去,他在倭国十分吃得开,倭人见他都怕三分,此次他带数百支宏舸运瓷器、茶叶、丝绸等物去倭国,听闻海盗见他亦饶道走,我怕甚么。“

第壹贰零章 朝堂奏

舜钰略思索道:”想必朝廷也在不遗余力捉拿他!他倒胆肥的很,还带数百支宏舸,这般大的阵仗,实在太过招摇。不怕与防海将兵碰个正着麽?“想想又起担心:“表哥还是听我句忠言!“

秦砚宏笑着打断她:”表弟,你整日在国子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无法想像他的能耐已可怕至甚么地步,不过你也不用知,他此次来只为接个女人走,或许永不再回了。“

“一个女人?”舜钰有些好奇。

秦砚宏颌首神秘道:“教坊司里最红的官妓王连枝,是花了天价替她教坊司落籍。”他突得朝不远地一呶嘴:“表弟有眼福,瞧那不就是。”

舜钰望去,不知何时门前停了辆马车,名贵柚木制,但见车轮纹花,雕饰上革、青篷顶四角沿拴系缨饰,更甭提金银珠贝交错的厢舆,那窗帘子也别具一格,绣得凤穿牡丹图案,此时被水葱般的指尖撩起半边,一个绝色女子露了侧颜,洗尽铅华只淡梳妆,却犹觉百媚生。

她一错不错的盯着某处,舜钰随望,是个穿苍青云纹锦绸直裰的男子背影,看不出年纪,腰背抻得挺直,背手而立,秦林满面谦恭的同他说话。舜钰察觉有人在看她,一扭头,竟是王连枝,不知何时正把她边量。

舜钰有些诧异,四目相碰,才发觉两人倒颇有几分相像,犹以春眉水目简直神似。

正这当口,那男子忽儿面朝她方向转身,舜钰还不待看仔细,眼前茫茫一晃,竟被秦砚宏猛得箍入怀里。

“呀!表哥这是作甚。”舜钰低声惊唤,还未待挣扎,已被蓦得松开,秦砚宏笑的感慨:“我要走了,抱一下你又如何?”

舜钰朝他肩膀狠捶一拳,抿嘴淡笑,目光却不禁向那男子望去,他已走至马车前,衣袂缱风,凛凛踏上侍从俯低的肩背进入舆内,鲜红帘子荡垂,王连枝掩没其后。

田玉?竟是也姓田呢!舜钰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些遗憾,为不曾看清他的容颜,转而一想,又觉自已好笑,这样的海上霸王,穿梭于重兵严守的京城,怎会用甚么真名,皆是随口叫叫罢了!

但见那马车轱辘轮转起,车夫长鞭“啪”的划空甩响,这是要走了!

后头占半条街的车辆也缓缓走动,渐行渐远,终是消失于众人视线尽处。

奉天殿,早朝。

这次与平日大不同,皇帝虽犹带病气,精神却好了许多,正端坐铺黄缎平金龙面褥的龙椅上。

太子朱煜垂手恭立侧旁。

皇帝的权威,但凡他坐,是决不允旁人坐着的,太子也不行。

工部丁尚书正在禀喜报:“往年每临六月行雨季时,黄河决口、洪灾不绝,遂使神州萧条、生灵涂炭。此次由吏部推举右佥都御使秦砚昭,前去总督河道,采修固四堤、束水冲沙之法,现已至七月中旬,虽暴雨连绵,黄河咆哮,岸堤却始终安然无恙,水不曾漏泄,免去奔溃之患。”

“他所用之法,你倒可罗列详细些。”皇帝龙颜大悦,起了兴趣。

丁尚书自是有备而来,侃侃而谈:“看秦御使呈卷,其秉持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溃决,复闸坝以防外河,创滚水坝以故堤岸原则,筑高家堰堤六十余里,归仁集堤四十余里,柳浦湾堤等决口百四十,筑徐淮两岸遥堤五万六千余丈,缕堤百四十余里,建减水石坝四座,整修加固旧坝无以计数。除还未竣工坝堤,所用朝廷拨款百万且有余。”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修堤筑坝皆用十年以上泥匠及青壮河工,所用之材必是真土而无杂浮沙,反复浆砌块石高且厚,再逐一用带把圆锥铁筒或铁杆验堤,直至水不溢漏,堤坝夯筑密实方才罢休。”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默半晌冷冷一笑:“若冬令耗银千万所筑荥阳河堤坝,能如此精益求精,怎会才五个月就显裂痕?”

徐炳永虽年过半百,却端带站得挺直,听得此言,面容虽无惊澜,却朝司礼监掌印沙公公望去,此奏本过内阁入司礼监时被强压下,皇帝是如何知晓的?

见沙公公亦是满脸疑惑,遂把丁尚书瞧了瞧,视线显得阴森而鸷猛。

皇帝沉声忽儿问沈泽棠:“沈尚书,年前又是何人总督的荥阳河道?”

沈泽棠上前一步,平静回禀道:“是兵部侍郎徐镇功自愿请命。”

皇帝颌首让他退下,转而冷眼把刑部尚书周忱、大理寺卿杨衍、都察院右御史高达来回巡扫,厉声问:“冬令堤裂案你们都不知么?”

周忱满额大汗,出列嚅嚅道:“吾部主审复核各地送呈的刑名案件,确不曾收到过冬令堤裂案卷,如若是部下官吏疏忽所致,必会自告严惩。”

杨衍及高达附议。

“太子你也不知麽?”皇帝侧头看朱煜一眼,扫他神情冷笑道:“国交与你,三五年完矣!”

朱煜浑身一僵,脸色瞬间苍白,目露惶色,作揖欲替自个辩解,却被皇帝喝止闭嘴,转而问丁尚书,那兵部侍郎徐镇功现在何处?

丁尚书有些踌躇,谁不知徐镇功是徐炳永的亲侄儿哩,此时多说多错,明哲保身最为妥当。

徐炳永果断上前一步,撩起绯袍跪下:“皇上,恳请容微臣禀奏。”

皇帝允奏。

徐炳永沉声道:“徐镇功确是我侄儿,生性率直鲁莽,年前请命去治理黄河,以此报效朝延。微臣自知治河多艰难,屡次劝导无果,只得随他去。冬令堤裂之事、实未见地方官吏呈本奏疏,遂只当是好事者流言飞语,不足凭信。今皇上慎重,微臣提请由刑部彻查此案,如若确是徐镇功从中贪墨,必依吾朝律例,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皇帝默少顷,又命道:“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共同追查审理,吏部沈尚书、工部丁尚书监管督导,必须一个月内奏疏结果,若到时仍旧悬而未决,尔等皆撤职查办。”

第壹贰壹章 京城风

奉天殿内一片肃静,君端坐龙椅,臣汗透浃背,各怀惴惴心事。

“众爱卿可还有事要奏?”皇帝缓缓开口,他病体初愈,已是倦意渐生。

“皇上,老臣有本奏!”众人神情一凛。

听这低哑嘶扯的嗓音,便知是礼部给事中郑保英,言官一员,当朝没被他弹劾过的文武官,可谓寥寥无几。

皇帝看他从角落闪出,露出颇复杂的笑意,颌首道:“这朝堂上,朕熟识的面孔是愈来愈少,幸好你还在哩!”

“老臣不敢不在。“郑保英眼眶发红,话里起一丝颤动。

”甚好!“皇帝淡淡瞧一眼太子,朱煜面若覆霜,蓦得双膝跪地,低喊了声父皇。

却是不理不睬他,只望向郑保英,一字一顿道:“爱卿只管奏来就是。”

“皇上励精图治,使吾朝国泰民安,却滋生浮华世风,自颁布禁娼令以来,京城内男女纲常、阴阳正配已然大乱,若长此以往,只怕是要遭来天谴啊,皇上!”郑保英说到激愤处,老泪纵横。

徐炳永常被言官谏诤封驳,并不当回事儿,脑中细忖着冬令堤裂案,到底是何人泄漏给皇帝,暗朝沈泽棠看去,却见他微皱眉宇,眼神镇定,正认真聆听郑保英谏言,端着温和又儒雅的态。

他摇摇头,又觉自已似乎有些疑神疑鬼。

听得郑保英奏疏:“禁娼令有云,任何官吏不得招娼妇侑酒,实难想竟催生大量优伶,由各戏班子选养十二三龄男童,教唱淫词艳调,学妇人窄袖弓腰态,梳髻簪花,描眉画目,眼汤唇脂,做尽红妆花解语状,但凡官吏或商贾宴客,邀之即至,嗔争狎耍,羞恶荡然无存。一桩事,前门的妓楼是夜,人迹寥寥,而与其一街之隔处,吴门白下等数胡同,像姑堂则密麻如林,进客不绝,这男风之猖狂以呈烈火烹油之盛。而另一桩。”

见他忽儿顿住,皇帝面容严峻,语气愈发沉沉:“你尽管知无不言,朕十分爱听。”

郑保英恭敬继续道:“如今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儿皆好男色,甚听闻皇子有为内臣争风呷醋,吵闹互欧之行。请皇上携内阁各铺臣相商定夺,颁禁优童令,肃官吏言行,查封像姑堂,自上至下整治京城风气,矫正曲直,还吾朝太平清明之境。”

梁国公徐令有些按捺不住,出列附议,未免怨气冲冲:“郑大人所言极是!如今龙阳气盛,吾儿徐蓝,被花家小儿等龙阳之辈歪缠,幸得他定力足够,每每想起,臣仍心有余悸。”

皇帝沉吟,朝徐炳永看去:“徐爱卿听后有何想法?”

徐炳永突被皇帝一问,有些微愕,却迅速镇静下来,上前回话道:“此乃郑大人一家之言,还需臣等核实再议,若其所言非虚,定当举施行之有效之措,以立国之威名。”

皇帝听闻他说,满意亦不满意,一时想来也别无它法。

至此已是晌午,众臣不再呈递奏疏,司礼太监即宣布退朝,任由文武官叩拜成礼。

皇帝淡扫跪着的太子一眼,命他起来,便再无二话,拂袖而去。

太子又跪了会儿,这才在沙公公的搀扶下,腿软筋麻的站起身,不慎趔趄一晃,忙紧握住龙椅扶手。

回首茫然四顾,朝臣早已陆续三五成群地走了,整个大殿空荡荡的,不知哪里起的一阵穿堂风,吹得他衣袂翩然。

又至十五休学日,武学教官俞鸿庆督导诸生习射。

舜钰抻腰挺背,拇指食指紧捏箭尾,拉直弓弦,一枝羽翎箭轻飘飘地射出,意思意思滑划两下,栽倒在五六步远的地面上。

崔忠献“噗哧”一声,他已看了半日热闹,勾着唇角极尽嘲笑:“小娘炮,落箭离你愈来愈近,当心下一枝,把自个脚面戳出个窟窿来!”

“你个高丽棒子,再喊我小娘炮试试?”舜钰恶狠狠地,又在弓弦上架一枝箭,朝他俊秀面庞瞄准,再威吓的左右划划。

崔忠献神情紧张,忙用洒金川扇儿遮脸:“不喊就是,你急甚么?”

稍顷,从扇骨缝隙瞧见舜钰持弓朝旁处射去,晒然一笑:“元稹喊你小娘炮就可以,我怎就不行?”

找死!都要放过他了!舜钰咬咬牙,直直朝他瞄准,使尽力气正欲放箭,忽听不远处,喧闹声频传,忍不住瞟望过去。

却是徐蓝正在跑马射弓,那棕色大马奋蹄急奔,速度快猛且又迅急,绕着围场打圈,而那一身青衫的少年武生英姿凛凛,满身桀骜威武之势,用力一蹬脚踏,忽得凌空半立,挺起精壮胸膛,弓已拉如满月,手松箭出,急射如闪电,直穿箭靶红心,他则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复坐于马鞍上。

满场监生沸腾起来,叫好呼喝此起彼伏,竟是经久不绝。

他洒脱的自马背一跃而下,眉目熠熠,唇角噙起,满面的意气风发,立即有武生端来碗酒给他。

这是朝廷颁布的仪令,凡射中靶心者,奖赏美酒一海碗。

徐蓝正欲昂颈饮下,莫名一顿,恰瞧到不远处,冯舜钰撑着弓箭,傻呆呆也在看他,四目相碰,他索性洪亮的高喊:“凤九,想不想吃酒?”

众目睽睽朝她齐齐看来,神情皆诧异,竟不知此二人,何时起交情已甚深!

吃,吃个鬼!

头摇得如拨浪鼓,舜钰扭头不再看他,只胡乱地朝崔忠献射出一箭。

徐蓝亦不勉强,笑了笑,径自端酒一饮而尽,尽显洒脱豪气本色。

俞鸿庆同另个教官赞道:“自古学者,本就该文可经世治国,武可戡乱安邦,能出将入相方是文武兼备通才。”

余光又一次瞟到冯舜钰,羽翎箭差点射穿她自个脚面,崔忠献笑得花枝乱颤。

遂指着那棵不可雕的朽木,气得老血欲要喷出:“丢尽吾朝子民的颜面!”

舜钰脸颊飞起红晕,抹把额头滴落的汗珠,她实在尽力了,对于箭射之术无任何天赋,她自甘认挫。

不由朝侧旁的冯双林看去,虽身骨竹轻松瘦,面白娟秀,却也能弯弓射大雕,箭垛上已密麻插满数枝,他亦在勤奋苦练,不曾歇过!

第壹贰贰章 逛下处

典籍方松气喘吁吁过来,见到俞鸿庆如见救星,捋一把额上滚滚汗水,笑问:“俞大人,监生冯双林及冯舜钰现在何处?”

俞鸿庆蹙眉问何事?方松忙又说:“倒不是我要寻他俩,实是监事沈大人吩咐,速让二冯盥洗整冠,换去衫,着锦绸缎衣裳,二刻后至‘崇教坊‘前寻他。”

俞鸿庆听此,再不敢怠慢,将他二人叫至身前,又把方松言辞照说一遍。

他俩速回斋舍,傅衡不晓得去哪里了,遂各自默默捧水盥洗过手面,因有隐密彼此提防,又各自不约而同拉下床帘,把衣裳换了。

此处不多言。

待收拾齐整,赶至“崇教坊”时,古槐下果然停一辆敞大的柚木青篷马车,一侍卫迎前来领他俩过去,拉开舆门,赫然惊觉,沈泽棠竟在里端端而坐,着沉香色茧绸直裰,蕴着经久岁月积淀的那份成稳,听得动静,微微含笑朝他俩看来。

二冯恭敬见过礼,才俯身前后而入,与他面对面方坐定,马车已摇摇晃晃开始前行。

冯双林满面愉悦,眼里尽是光彩,舜钰暗忖倒少见他这副模样,而自个心则沉甸甸的,今是十五月圆夜,已同秦兴再三叮嘱过,亥时在敬一亭、祭酒浴房里,备下足够的热水,方便她解蛊毒用。

鼓起勇气想问这是去哪儿,还不待开口,即见沈泽棠指着桌上一个小方盒,说道:“听闻你们在练习箭射,我们去的地方路途稍远,不妨先吃点垫饥。”

冯双林去揭了盖,里齐整整摆着各色细巧点心,香脆的玫瑰松饼,枣泥馅的栗子卷、果馅的冰糖蒸糕,还有浑白的酥油泡螺等,皆做的小小巧巧的,十分精致可爱。

舜钰咽了下口水,都是甜香软烂的点心,她抗拒不了。

忍不住就拈了块酥油泡螺含进口里,瞬间融化于唇齿间,鲜甜四溢。

冯双林主动掷壶。替沈泽棠把盏里茶斟满。

沈泽棠笑着看他,绾浅蓝巾,穿一身玉色直裰,长眉俊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弯,盒里的点心并未怎么动过,即晓得他并不爱吃。

再观冯舜钰,着水清色直裰,绾四方巾,衬的肌肤分外柔腻,眼眸总凝着汪水儿化不开,嫣红小嘴正微开微阖,暗戳戳伸手又悄拿了块,吃得很开心,很有些天然憨媚的样儿。

上趟在孔庙面聊,瞧她拣的几样素果儿,便晓她口味,果然是没错的。

“老师这是要带我俩去哪里?”冯双林挺自在的问,难得他在人前不拘束,舜钰正吃着,心一提,竖起耳细听。

沈泽棠慢慢道:“朝堂之上言官谏诤,京城各众狎玩优童、龙阳断袖日趋盛行,皇上有心矫正风气。我听闻像姑堂聚集于粉坊街、樱桃斜街及广福街三角处,那里胡同众多,尤以胭脂胡同及李纱帽胡同处为最,五、十步即一个优童下处。今带你俩同去,权当历事。”

“老师作何只带我与凤九,崔忠献及徐蓝怎不叫上?”冯双林有些疑惑。

沈泽棠笑了笑:“崔忠献为高丽质子,怕教坏他。徐蓝又太过正直。”说着目光落在冯舜钰脸上,夹含一抹洞察明悉的犀利。

冯舜钰心一跳,哪想他却又极快的收回视线,用手揉着眉间倦色,嗓音很慵懒:“我想歇会儿,到了记得叫醒我。”即微阖起双眸,静静地养神。

过了会儿,舜钰拈起酥油泡螺,想想递冯双林眼前,轻声低语:“最后一块,你不尝尝?是宝庆名铺制的呢,味道极赞。”

冯双林有些忍无可忍,指指去了大半盒的糕点:“冯舜钰你是有多馋?打小就没吃过这些么?”

“是没吃过!”舜钰一撇嘴儿,说的理直气壮:“我来自肃州小吏家,食得简朴。”

更况这般名贵的糕点,沈泽棠不吃,冯双林他也不动,浪费了实在可惜。

冯双林被堵的语塞,转头不想理她,掀起窗帘儿,天空有片朵阴云浮游。

“你能不能小点声。”半晌,他蹙眉回头,颇不耐烦的语气:“老师疲累的很,你勿要吵醒他。”

瞧那饱满的双颊,跟个小松鼠似的,叽叽咕咕个不住。

冯舜钰顿了顿,小嘴儿含住,摒着不蠕,稍顷,沙沙咀嚼声由小渐大,比前时愈发地响,似故意要气死他。

冯双林板起脸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怒其不争。

有风顺着帘缝溜进来,舆内的闷热悄悄打散了,沈泽棠的衣襟被吹地微微拂动,不知何时起,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马车行至粉坊街,赶车的老汉嘴里“得得于于”停下,那胡同阡陌纵横若棋盘,步行而进方可。

沈泽棠走在双冯之间,沈桓则尾随在后。

甜水胡同一条青石板路晒得苍白,两边皆是妓楼娼寮,娼云髻高梳,插满珠翠,描眉抹粉大红嘴唇,艳俗衫子半阖半解,露出白脯儿,扎系两条薄透裤腿,有搬条长凳坐在门前,翘起金莲小脚摆弄,有歪倚在门边,懒得说话,只“扑扑”吐着瓜子壳儿。前前后后人迹寥寥,十分的冷清。

一是未到时辰,二是被下作的优童抢得没生意做。

忽瞧到过来三四人,中间男子身影高大清梧,貌隽逸温善,背手慢慢走着,十分的儒雅。

而两边的锦衣华服少年,乍看以为是优童,恨不得扒他们的皮,再瞧却是认错,妓娼目光可毒辣,是干干净净的儒生哩,都能闻到满身的书香味儿,哪是优童庸俗的脂粉味可拟比。

忙挺起高高的胸脯,把手里绣牡丹的红帕子,忽长忽短的甩着撩拨,拼命的想勾那几人的魂魄沉沦,嘴里娇娇痴痴的叠声唤:“爷们莫走,来奴这里享透风流,十八般武艺,怎样都行,保准你们得趣,再舍不得走哩。”

“小书生勿脸红,姐姐教你们怎么耍乐子,保准以后就是脂粉中行走的莽英雄。”

“!”

沈泽棠同冯双林面不改色,很是平静的前行,舜钰闻着那帕子飘来的香风及阵阵狐骚味儿,胃里倒海翻江的想呕,忽见个街边丰满的娼妇,似要朝她冲来,唬得一把攥住沈泽棠的胳臂。

第壹贰叁章 察优童

沈泽棠微愣后笑了,倒任她抓着自个胳臂,低声道:“不用怕,各行各道生存皆有规矩,这里亦如此,买春客挑拣谁就是谁的客,最忌上前哄抢或生拉硬拽,否则在这里无法容身。”

倒懂得颇多呢!舜钰松开手,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泽棠抿抿唇瓣:”听旁人说的,我不来这里。“

舜钰心里有些奇怪,其实他来不来,于自已无关的!

却见得那丰满娼妇从她眼前晃着白脯儿,颠颠颤颤跑过,至街心间,一把拎起个纤细身子后颈裳领,抬起胖肉手兜头一巴掌,骂道:“打死你个粪门里讨生活的,胆子大哩,敢到这里抢客!”

舜钰定睛望着,原来被打的是个十二三龄男童,却学妇人妆束,挽髻簪花,穿石榴红裙,打的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不慎跌落只绣鸳鸯红鞋,被另个凑围上瞧热闹的娼妇踢远,咕溜翻来捣去,掉进臭水沟里,浮游而去。

那男童嘴里犹逞能:“只是打此道过,狐骚怪味的娼妇你慌什么?”

这话瞬间触及众娼妇痛处,沿街两道的皆高喊:“打,打,打!”

气不过又聚来几个,把生意清冷的愤恨一股脑发泄,有照脸扇耳光的,有在他肩背处又拧又掐的,有趁机把他头上锦饰、耳环及腕间绞丝银镯剥溜下来的,更有甚者,空着两手要剥他的裤儿,嘴里喝叫道:“孽根总是无用处,不如割了喂狗。”

冯双林忽得面庞发白,无了血色。

沈泽棠步履渐快起来,舜钰边走边侧脸悄望,那男童脸上一道泪痕一道血印,终是寡不敌众,哭扯呜啦喊着亲娘救命。

不愿再看,回过头来,已至甜水胡同口,一个老娼坐椅上边喝烧刀,边剔着牙,见着这几人朝樱桃斜街方向去,那是优童**之桥处,遂满脸酒气嗤嗤笑喊:“世风日下,爷们丢掉水路,一径走起旱路去哩!“

舜钰前世里皆在秦府及宫内辗转,都是谨言慎行的去处,倒不曾听过甚么水路旱路,想问沈泽棠,转而一念,这般粗俗妇人嘴里,定讲得不是好话,问了倒给自个找窘,索性抿紧唇,连奔带跑的跟上。

转进樱桃斜街,忽便入了另一个天地。

青石板路整洁,洒泼过水还未干透,洇着一片片湿印儿,两道边古树葱笼,繁花似锦,来往人颇多,熙熙攘攘的难快步,瞧路人衣冠打扮,倒如给事中郑保英所言,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儿皆好男色。

像姑堂鳞次栉比,隔几步便是一处粉白墙围,水磨台矶缝处故意弄成苍苔斑驳样,朱红门开半扇,另闭阖半扇板上,挂黑漆镂金的四方长条小牌,皆刻着”庆喜堂“、‘醉春堂“此类、或直接将花名刻于牌上。

门檐悬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槛处或坐或立三五个招呼人的。

沈泽棠携二冯走走停停,不往热闹人多处扎,忽见有处门前十分清净,遂指着朝那方向去。

门前立的两个青壮侍从面露喜色,十分殷勤的恭迎入内,嘴里陪笑道:“爷莫瞧我这里寂寞,实因才从李帽胡同那处搬来没几日,熟客还不曾寻来,这里的名伶儿、水琴和水仙今不曾出去陪宴,皆在房里闲着,倒可陪爷几个吃酒唱曲,逍遥一回。”

沈泽棠颌首,瞧着冯双林面色镇定,冯舜钰倒有些紧张,想想索性握住她的手腕,拉着朝屋里去。

舜钰吃了一惊,抬眼看他,神情很泰然,反显得她在胡思乱想,可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实在搅人心,踌躇着是否要挣开时,沈泽棠忽儿却松手了。

原是进了屋,中央是黄花梨嵌花鸟纹大圆桌子,一圈放七八把同色官帽椅。

他四人择椅坐下,沈泽棠两边各坐冯双林及舜钰,沈桓则拣了冯双林身侧的椅坐。

舜钰四处张望,但见靠墙壁花架上摆满各种古玩,不晓得烧的什么熏香,闻着淡淡微甜。

尽里处密挂着一道湘竹洒花帘子,能听得有人嘻嘻低笑,还有调笙修弦的音律声,那是优童的卧房,摆明了情至浓稠时现成的去处。

侍从利索的斟上香茗,又端上个白瓷盆,里头铺满冰块,浸着鲜果瓜藕等物,但见白烟袅袅,满屋子的酷暑之气渐散个干净。

这时听得帘子簇响,从里头出来两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色荼白直裰的优童来,不曾做妇人妆束,只把乌亮滴油的发编成长辫,垂在背后,行走间来回摆荡,反显得极有风情。

他俩手里一个托着竹笙,一个拈着白玉笛子,笑着前来行礼。

舜钰细看,名唤水琴的鹅蛋脸,柳眉横翠,星目流灿,姿态顾盼神飞,另一个唤水仙的,杏圆脸儿,身骨圆润,粉粉一团儿倒显天真,心里暗忖,他二人确是各有各的惹人处。

而水琴水仙亦在打量,见皆是玉树临风不凡客,于平日里所侍不同,心里格外欢喜,愈要加倍的讨好。

水琴遂笑问:”不晓得各位爷想听什么戏目,我二人擅《牡丹亭》、《西厢记》,旁的如《翠屏山》、《汉宫秋》《长生殿》等也能唱得悦耳。“

沈泽棠沉吟稍许,语气温和道:“吾几人才从戏园子出来,耳里还自锣鼓铿锵,听戏作罢,你们坐过来,陪我们聊天闲话会即可。”

说着间,朝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从袖笼里掏出包银子,递给收钱的阿公,那阿公掂掂,满意的瞟两优童一眼,呶呶嘴,示意是大主顾,可要小心伺候着。

水琴水仙便把手里乐器递给侍从,欢欢喜喜凑过来,欲寻着椅坐。

沈泽棠忽得眼眸微闪,起身和舜钰调换个座,这样般,他身旁坐着水仙,水琴则坐沈桓边,冯双林及舜钰便夹坐中间。

水琴洗净手,从冰里择了颗乌溜溜的荸荠,边用小刀仔细的削皮,边拿眼瞟沈泽棠,弯着唇笑问:“爷们是打哪儿来?是官是商?瞧着倒不像会是逛此等下作处的人物哩!”

第壹贰肆章 听童音

沈泽棠吃了瓣白瓷碟子里的冻橘,凉沁唇齿。

听得沈桓替他回话道:“我家二爷经商,主打买卖是文房四宝生意,在长安街雨笼胡同有四五家店面。”又指着二冯解释:“这是看店面的门童。”

此谎扯得实在蹩脚!

冯双林眉宇微蹙,舜钰则抽抽嘴角,有些嫌弃的瞟一瞟他。

水琴水仙那是何等聪颖透骨的人物,目成眉语、青眼暗窥,皆是红尘俗世来往客,今来明往的,何必太当真?遂并不点破只笑盈盈的,权当信了。

冯双林拈起颗剥好的新鲜莲子,嫩绿苦芯已体贴的拔去,放进嘴里嚼,十分粉糯清香,开口问:“方一路来优童多数做妇人妆束,你们如何不扮?”

水仙把削好的一把杏子浇淋上糖汁,分几个碟递各人面前,正听得这话,嗤笑一声道:“扮那妆束的皆是二三等货,唱些淫词艳曲,捏嗓耍痴以色事人,我等岂能与他们为伍,只在戏台上唱戏时,才去模拟闺阁女子娇俏模样,不扮妆总也希清清爽爽的。“

“即说自个是上等货色,你倒讲些理出来。”舜钰慢道,银调羹舀着杏肉入口,酸味融了糖的甜,滋味奇怪的好。

水琴轻笑,腮上露了酒凹,边给沈泽棠打扇,边回话:”我等不谈姿仪容貌,旁的技艺更是博采众家,会工画、能知书、因见闻广,能陪爷谈时事,聊掌故,能唱曲,亦陪赏音,深谙艺多不压身的道理,故无论是威风八面的官爷富贾,或风雅四方的学士文人,皆愿与我等谈情取乐!“

正说着呢,却听嘻嘻哈哈声传来,顺音望去,沈桓同水仙正在玩猜拳,粉团般的拳头,仅小指染得鲜红,一收一伸间,那点红带着媚晃人心神,转瞬间,猜了七拳,沈桓即输了五拳,嘴里嚷嚷着不服,只道还要再来。

抬眼即见沈二爷目光沉沉睇来,顿起一身冷汗,知自个忘形,嚅嚅不肯吃罚酒。

那水仙早察言观色,最是懂人情事故,自找个妥当的由头替他吃了四五碗酒,直吃的脸起霞酣,眼若潮生,竟比那女子更添几许风情。

水琴便笑着把方才的话补完:”你瞧我等猜拳行令,样样事情来得,性子又圆滑通融,岂是那些个娼妇在酒桌前骚首弄姿可媲美。“

此番说辞倒是合情合理,让人无言辩驳。

恰侍从拈着碧青竹蒸屉两端,烫着手儿哆嗦着搁至桌面上,揭开笼盖儿,烟水气散去,留五六个捆绑起来、煮得通体发红的螃蟹,另侍从放了几小碟乌亮亮的酱油。

“现不是吃蟹的时候,瞧这个头小的、不够塞牙缝,葱姜蒜酱蘸料也无?黄酒哩?”沈桓唧歪歪大惊小怪。

无知者无畏。冯双林淡嘲讽:“卖笔墨纸砚的能有多少学问。”

水仙去寻小银剪子来、勾破蟹上捆绑细绳,水琴听得此话,替沈桓开脱道:“桓爷所言非差,俗语说‘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圆脐十月尖’,中秋后的蟹自然“九黄十膏“,味是极美的,可现吃不到不是?今蒸的这个也来头不小,谓童子蟹,好听些唤“六月黄”,仅二两左右,壳脆肉嫩,膏似流脂,口感鲜甜,吃起却又别是一番滋味。“

水仙笑着插嘴:”前街那些个娼妇一身狐骚味儿,又是满嘴葱蒜口气,讲究的爷们哪里敢近身?我等这里自要干干净净的,这碟酱油寻了许多法子秘制,能去腥增味,又无异臭,爷们尽管用就是。至于黄酒,自然要偎的温些再端来饮才好。“

说着时已手段极利落的剪蟹四脚、掀翻盖壳、去瓣状蟹肺心等杂物,用小巧银勺剜了膏黄及白肉至小碗里,先恭送沈泽棠面前。

水琴趁水仙弄蟹当儿,笑道:”众位说话也乏了,不如听我唱只曲子,看与那戏园子里的比,可还能入耳?“

又道:“如今外头时兴沈尚书的曲子《瑞龙吟》,便来其中一段!“

”不好!“冯双林极快且激烈地打断,一众神色奇怪朝他看来,又见沈泽棠亦眼眸深邃,他抿抿唇:”这是甚么地方,把挂枝儿唱来听就好。“

是呵,这种地方,怎能任沈大人曲词,任由这些油头粉面的优伶糟践。他却不知,即然曲词流落民间,自然是阳春白雪可以吟,下里巴人也可唱,哪分什么贵贱清浊呢。

水仙却会错了意,来这里的人哪有甚么心思纯正的,遂接过琵琶调弦,想想指尖音律滑泄,嗓儿一开即唱:”肩膀上现咬着牙齿印。你实说那个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间将你来盘问。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那一家的冤家也。咬得你这般样的狠“

这词曲浪的!

舜钰蓦得想起前一世里,沈二爷知晓她委身目的时,怒极,把她肩头咬得忒狠,自那后那牙印,就再未消褪过。

腹中隐隐作痛,来时路上用了许多糕点,此会又食了些冰物,便站起让侍从领她去溷厕。

过了大半晌时辰,水仙香艳曲儿唱了又唱,旨在搅乱这红尘双凤欲孽情乱,沈泽棠蟹已吃大半,黄酒饮过几盏暖过五脏,再净去手指间的腥味这冯舜钰竟还不曾回转,再等稍许,他心一沉,起身要去溷厕,给沈桓一个眼色,护住冯双林。见沈桓颌首领命,遂极快朝门外走。

再说舜钰满头大汗从溷厕出来,侍从不晓得去了哪里,黄昏已过,无星无月,阴厚云层慢慢堆,又见小院月洞三面,皆曲庭通幽,花木繁盛间暗影瞳瞳。

舜钰心里一阵紧张,她方才因有侍从引领,并不曾刻意去记来时的路,此时眼前路通千条,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索性就在侧旁树下静等,或许侍从一时走开也不定。

院里因着无风,树叶花瓣纹丝不动,连夏蝉聒噪鸣忽儿也止了,竟是如死般沉静静的。

舜钰手心隐有些发热,身上还如常,来时补吃过一药丸子,不晓可撑到几时?

忽听得一阵脚步碎乱,由远渐近,她一噤,朝树后闪,却是个肥头大耳客,搂着个优童边亲嘴,边说着下流话过来,到情热处,把那小童推上廊柱即要行事。

舜钰不忍睹,索性随便择了右侧处月洞门,朝里一路去了。

第壹贰伍章 化险境(为读者木未了二,加更)

若无进入此地,只在水仙水琴那流连,听他俩温情款语,受他俩悉心服侍,耳边尽是曲调婉转,唱念柔肠,你还道此地确为风雅脱俗之所,怎能不招客流连!

却哪知那皆是做的表面文章,内里却藏污纳垢,卒不忍睹。

这环三面的大院,房间密麻相捱,门前各挂一盏红笼,有客明亮,无客暗熄,你瞧竟是客满为患哩。

一溜同心梅花纹窗格糊白绢纱,窗上烛光橙蒙,映照出窗内须髯男子与那优童放浪形骸态。

但见皮贴皮,肉滚肉,甘为雌伏变裙钗,任那身上飞雄施展畅平生,一个抿嘴轻吟浑似哑,一个放恣逞强声透墙,竟是靡靡乱乱、混混沌沌把那红尘俗世的伦理纲常两相抛。

此还是两相情愿凤双飞,但听有些窗面三四绰影晃当,悲泣打闹呵斥怒骂不绝,活活凭添又一处人间炼狱。

你在外头看房内风景,却不知房内有人亦把你当风景看,月洞那,打哪来的天仙小优伶,直撩拨的人心火旺燃。

但见木门“唿哨”一声打开,出来三四赤身彪形大汉,径直朝舜钰奔来,嘴里喊喝:“那个小童过来,同大爷们一起耍乐。“

舜钰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朝月洞门外跑去,听得龌龊话儿颇传:“下贱的东西,跑甚!逮到有得你好受。”

这怎了得!她心”怦怦“乱跳至嗓子眼,反腿足却愈发软得无力,后头凌乱沉重的脚步纷至踏来。

舜钰索性不跑了,倏得转身嗔斥道:“小爷只打此路过,你们凶神恶煞追我作甚?”

那三四大汉亦止步,听得此话,其中一人将信将疑:“你不是此地优童?”

“瞎了你们的眼,我随府中大爷而来,在园中错跑了去处,你等休再跟来。”

她沉声凛势,语气严厉,强抑不让自个露怯。

二三大汉本就来此游乐,并不愿生事,骂骂咧咧几句转声要走,其中一人却是色迷心窍,愈看这粉面朱唇小生,愈是心魂神荡欲消魂,岂肯轻放,言语无赖道:“怎能被你三言两语糊弄,此地又是你能随便行走的?只怕故意充大不肯伺候我们,再讲即便你不是这里优童又如何?此地官衙都不敢管,大爷我想上谁就上谁。”

另几人听来有理,再上下打量舜钰,邪念骤生,不约而同疾踏而起,奔来捉她。

舜钰暗叫糟糕,拔腿才跑几步,已听身后响动至跟前,正自绝望,电光火石间,忽儿胳膊被人强有力的一拽,脚足一个趔趄,竟是站立不稳的、栽进一副温热宽厚的胸膛里,眼鼻唇紧紧贴触茧绸衣料,满耳心跳沉稳、满鼻麝香薄浅,熟悉极了。

仰颈抬目,果然是沈泽棠!他面容柔和,眼眸幽黑,薄唇紧抿,浑身凛凛气势,竟无端使人不敢近身。

天空乌浓翻滚蔓延,暴雨随时即至,那份强自压抑的燥动,却不及他汹涌怒意来得可怕。

舜钰蠕蠕嘴唇。

忽得沈泽棠握住她手腕,把她从自个胸前拉开,又被迅速拉拽至他身后掩躲。

“是何人敢挡你大爷的道?活得不耐烦了麽?“那人见到嘴的天鹅肉飞了,借着酒意气狠狠的骂咧。

舜钰兀自惊魂未定,已听沈泽棠平静的开了口:“这不是徐阁老府中的管事徐世威么?我倒一眼便认出你,你却贵人多忘事啊!”

那人听得唤出自已名号,唬了一跳,再仔细打量,竟是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沈大人,顿时魄散魂飞、腿如打筛摆般“扑通”跪下,只顾磕头求饶。其它几人知晓惹得不能惹之人,悔不当初,亦忙跪下陪磕。

沈泽棠冷肃面,沉沉不语。直待几人磕的头破血出后,抬眼扫至渐愈靠近的优馆侍从,这才不冷不暖道:“你可记得,替我向你家大人问个好!“

即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舜钰见他说走就走,也不管不睬她,遂一怔,忙紧随跟上。

马车轱辘吱哑吱哑,轮转摇晃前行,出来时是申时,赶回国子监却已万物朦胧。

舆内的人表情肃穆,各怀心思。

冯双林已知舜钰遇到的祸,满脸阴郁,瞧沈泽棠神色淡淡、崩紧下颌不言语,终忍不住低斥:“冯舜钰,老师头次带我俩出来观政,你却出此纰漏,可能让人省点心麽?若老师不曾及时赶到,你该如何自处?若你出了事,老师被绺责,我也不安生,你可知道?你!“

舜钰皱皱眉,窗帘边儿一掀一动的,终于起风了。

她那难抑的蛊毒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烫湿燥苦的蛮欲自心底滋生,浑身骨头酸的发软,冯双林还如唐僧在耳边叨念不断一口一个老师,怎生的烦啊!

不由冷起脸来:“进士才得观政,永亭此话未免说早了。老师即便不赶来,你大可宽心,我亦能有法脱身。”

就这么有自信,怎么地吧!

冯双林气结!

舜钰索性再不理他,闭起眸子假装累极。

沈泽棠看她长长眼睫如蝶扇翅,再瞧冯双林难得吃瘪的模样,不由笑了笑。

原他也很恼怒,不知何时,那股气却已散了。

稍顷朝冯双林温和的问:“今像姑堂游历过,你觉该如何整顿此股狎玩优童风气?”

冯双林默了默,边沉吟边慎重道:”今倒觉那两优说的也有些道理,无论官府酒宴亦私家筵席,请得这些人来侍酒,说话圆融,谈吐得体,进退分寸极会拿捏,且懂许多把戏样样来得,虽是女容,却无娼妓那股荡情冶态,侍酒却也可取。”

顿了顿,继续说:“只是日渐把这成辅,反把开拓后庭、肉身戏耍成为主事,便是本末倒置,定要取缔,可由朝廷修改刑律,先限制文武官员宿娼狎优,给予相应轻严惩处,但见效果出,黎民百姓最擅效防,时日久长,风气定能得改善。“

沈泽棠颌首称赞:”你的见解颇好。“

又看向假寐的那个小书生,笑问:”冯舜钰,你也不能白来,说说看你有何想法?“

舜钰听得此话,知晓不能再躲避,吸口气睁开眼眸,恰与沈泽棠目光相碰,带些若有所思的探究,竟是让她浑身一颤。

第壹贰陆章 初谋略

舜钰舔舔干燥的唇瓣,硬着头皮道:“如今狎玩优童已成气候,只靠朝廷出律强行打压,必适得其反,恐官吏富贾阳奉阴违、儒生及流寇市儿等民愤填膺,趋吾朝内乱生。学生忆起,孙子兵法中,三十五计谓连环计,将多兵众,不可以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狎优不能硬仗,应使谋略,寻旁力互相牵制,借以削弱其威。”

沈泽棠看她的眼神变了,略含着一抹惊奇,笑着叹息:“你还懂得孙子兵法?”

“俞先生提过,出将入相必是文武兼备通才。”

舜钰有些疑神疑鬼,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取笑她。

沈泽棠笑意更深,他其实长得很好看,或许是年纪略长、又在官场叱咤数年的关系,旁人更忌惮的,是他的位高权重,及不怒而威的浑然气势,倒把相貌给迷漓了。

舜钰忽觉自个眼神都火辣辣的了。

不自在朝冯双林看去,恰听他认真的问:“凤九所言的寻旁力,可是指借娼妓之势?”

见舜钰颌首,冯双林蹙眉道:“今路过甜水胡同,你亦是见识过,那些个娼妇面目可憎,粉头油腻,吃葱蒜,喝烧刀,行为举止粗俗,但得有点身份的,皆以与她们沾染为耻,此势又如何借?”

沈泽棠淡淡提点:“这只是京城本地娼妇罢了,倒不可以偏概全。”

舜钰便知他心中早有沟壑,遂继续道:“听姨父提起过,南中之妓性子温柔和顺,容颜水秀娇丽,身段婀娜似柳,犹擅妆扮搭配,且讲的吴侬软语酥烂,更皆琴棋书画精通,应酬也十分的好。”

“不如施行南妓北进之法,到底雌雄相吸才是天理伦常,只因京城娼妓低劣不堪,一众才不得兴趣转于优童,若是来得极品,必会争相逐膻,久长时日后,便能把贵优贱娼的风气暗中转移。到了彼时,那般优童中只靠做陆地操舟的必是无路可走,而水琴水仙此类可天演竞存,未尝不是胜举。”

冯双林听得心起钦佩,暗忖往昔倒是把凤九小瞧了,却原来心思如此缜密,日后想必亦非池中物。

悄瞟眼见老师乌眸柔和,神情含着几许赞许的也在看凤九,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沈泽棠默默,才笑道:“舜钰所言也极好,你俩说法合并而行,即是解决之道。待此事圆满,禀明皇上予你俩嘉奖。”

二冯忙作揖谢过,再说了会子话,听得国子监暮鼓沉浑声响隐约传来,赶车马夫嘴里“得得于于”吆喝,摇晃渐缓渐慢,终停将下来。

已至“崇教坊”跟前,舜钰暗自在心大喘口气,随冯双林下得马车去,与沈泽棠展拜辞别。

冯双林面庞露不舍之意,不肯移步,只恭问:“天黑似要下暴雨,老师不如宿在监内,明日早再回去。”

“吏部尚有公务处理,你们先行一步。”沈泽棠摇头婉拒,话音才落,即见冯舜钰火烧屁股似的走了,不由好笑,同冯双林简单交待几句,即让沈桓进得舆内,闭门命车夫驶离。

“凤九,你要去哪里?”

舜钰自顾自朝敬一亭方向去,忽听得身后冯双林话含狐疑的问。

她只想自个事,倒把他给疏忽了。遂回身站住,朝冯双林道:“永亭先回斋舍去,我要跑诚心堂一趟。”

“可是把书拉了?你告诉我是哪本,兴取斋舍里我有。”他难得敛了疏离,语气带有亲近之意。

舜钰摇头笑了笑:“是别样的物什,一定得去拿的。”

冯双林踌躇会儿,见她急着要走的模样,忙开了口:“方在马车里,我俩所想之策皆拜老师所赐,即便日后无甚嘉奖,你也莫心存怨念,本就是不该你我所得。再送凤九一句话,依你才智,日后官场仕途定会大有所为。”

语毕,也不待舜钰回话,直朝斋舍方向而去。

他倒是一门心思护随沈泽棠的,只可惜前世下场十分凄零,落得五马分尸的境遇。

舜钰呆呆看他背影消失于黑幕里,忽然一个炸雷响起,一道狂风夹着豆大雨点,滴在额上。

她蓦得回转心神,辄身沿着道疾走,过彝伦堂,即瞧敬一亭偏门处,有两个小小身影,探着头,正焦急的四顾环望。

“秦兴、梅逊!”舜钰低低唤着,朝他俩三步并两步跑去,秦兴听得声,喊着爷可来了,梅逊去把门打开,招手催着他俩快进,莫让巡夜的监丞察觉。

进入院内,其它房中黑漆漆不曾点灯,唯有最偏房里烛火被风吹的时显时没,想必那即是浴房了。

一个杂役老儿过来见礼,舜钰晓得他即是秦兴口中所绘的乔伯,笑着免他礼,从袖笼里掏出一吊钱把他,软言说:“今日我来此沐洗,实属万般无奈,晓得给乔伯引来麻烦,还望多担待。”

“无妨!此处空着也是空着。”乔伯亦晓得他在监中名声颇好,又有秦兴一层关系,接过钱谢了,朝天际望望道:“看这天色暴雨将至,监丞定躲在房中不会出来,爷就放心慢洗沐。我等也会在外头守着。”

舜钰笑着颌首,随他前后脚进了浴房,果如秦兴所言,前间灶内火光渐熄,上端一口大铁锅,盖刚揭了开,里头有滚水突突冒着热气。

掀开帘子至后间,大方池里已有半浅凉水,秦兴正把满桶的滚水往里倒,梅逊在洒合欢花,干枯的花瓣洇水得了滋润,颤微着游浮于面。

一股子甜幽幽冷丝丝的香味儿,渐溢开来。

舜钰上前试试水,正是可以入水的温度,瞧着棉巾澡具皆备齐全,自个换洗的衣裳用锦布包着搁边椅上,心下很是满意,朝秦兴使个眼色。

秦兴会意,推搡着梅逊及乔伯出得门槛,再回身把两扇门用力带上,紧紧闭阖。

舜钰上前拉拉门,却是自外用闩拴住,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长长舒口气,伸直手臂慵懒的抻了懒腰儿,这副身子总是严密包裹,此时终可得畅意抒解呢。

她却不知,外头天际乌云翻飞,狂风邪肆、暴雨滂沱,一辆马车急速的驶进国子监,直朝敬一亭而来。

第壹贰柒章 出奇事

空中乌黑如墨,仿若与地相连,闪电若金鞭甩,轰雷如战鼓捶,即便是招云片雨的酷暑,也是难得见的暴烈天气。

秦兴几个躲在墙角小屋内,听得急雨打窗声,如“撕拉”一把扯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四处乱蹦。

乍逢如秋的凉爽,乔伯突来兴致,煤油炉上炖起豆腐来,一小块一小块嫩白白的,在锅里“咕嘟咕嘟”颤滚着,每人跟前一碟酱油浸切碎碎鲜红椒,一小碗烧刀,拿竹筷儿小心夹块滑软的豆腐,放进油碟里蘸着吃,烫的舌尖发麻,再“孳”口小酒,昏黄的灯下,每个人面庞都挂着笑意。

“你家小爷洗沐,怎还洒花瓣?跟娘们似的!”酒过半碗,乔伯眼睛开始发红,说话也无了忌惮!

秦兴吸唆豆腐入喉,笑着解释:“我家小爷从肃州而来,京里水土不服,染着怪病,需得每日十五泡花瓣浴,否则病发作起来,会死人的。”

乔伯拈髯啧啧:“头次听闻,却也见怪不怪!如今这世道,稀奇古离的事,实在颇多。”

梅逊好奇,吵嚷着让他说个,他便咂口酒,起了劲,娓娓道:“距这十里的宛平县,出了桩奇闻,有个姓张的寡妇,丈夫死得早,膝下无儿女,索性收养个小女娃在身边,也算半生有了依靠,替女娃裹脚,教她做的一手好针线。女娃十八岁那年,张寡妇得病死了,邻村有个男子看她无依无靠,模样也周正,逼娶其为妻,哪想洞房花烛夜,才发觉,那女娃竟是个男儿身哩。”

“怎会这样?”秦梅二人听得瞠目结舌,乔伯满嘴喷着酒气:“是个苦命的男娃啊,被那恶毒的张寡妇当女娃养,怕他逃跑,索性给他脚一裹,白日做针线维持生计,晚里则供寡妇淫乐,简直禽兽不如。”

又把烧刀倒一碗,晃晃酒壶,竟吃见了底。

“此后看人得多加防备,男或许是女,女亦可能是男!”秦兴深有感叹。

梅逊正待开口,忽听有人“砰砰”使劲砸门,几人面面相觑,顿时唬得出一身冷汗。

乔伯率先起身,边嘴里喊是谁,边把门打开条缝,已有两人挟带风雨闯了进来,定睛一看,却是巡夜的皂吏程壮和李猛,瞧见秦兴及梅逊也在,怔了怔呼喝:“这时候这两兔崽子在这做甚?”

秦兴见是他俩,素日是耍惯了的,吁口气笑怼回去:“你俩才兔崽子,外头风大雨大,在乔伯这里吃口酒暖暖不成麽?”

“你以为大隆冬哩,还暖暖。”程壮衣裳**的,探身瞟一眼锅里,吸吸香气,也不管碗筷是否用过,扒拉些豆腐,把碟里的酱油往上一浇,递给李猛,自个又调一碗,稀里糊噜下肚,再端过烧刀吃两口,这才像缓过劲来般,浑身舒坦!

李猛喃喃抱怨:“你们在此好吃好喝,我们忒命苦,率性堂外头落大雨,里头下小雨,竟是屋顶瓦片揭了半数去,这风刮的邪性。”

又朝秦兴、梅逊道:“巧着,你俩不妨随我去率性堂搬瓦片,不白吃苦,明就寻监丞庄淮,给你俩收编,免食宿,每月还得一两银子,干不干?天降的机会!“

秦梅二人很是心动,整日里在国子监无所事事,实在闲得发慌,若得了这肥差,还有银子领,更可免小爷再破费。

”说话算话,不打诓语!“梅逊再确认,见程壮李猛头点如捣蒜,他二人相觑,一横心,接过棕榈毛毡披、麻利利束好。

秦兴朝乔伯使个眼色,往浴房呶呶嘴,望他多看顾着些。

乔伯领会其意,颌首应承下来,他二人这才随皂吏复又闯进风雨中,自去不提。

沈泽棠原是要去吏部处理公务,哪想路途才走半程,前方山间有大石滚落,阻住了去路,无法,只得原路返回国子监。

暴风骤雨不歇,马车一路狂奔至敬一亭门前才止。

沈桓撑起青绸油伞,替沈二爷遮挡风雨,轻推偏门,倒是未上闩。

房间皆是一团漆黑,只有廊上的几盏红灯笼,虽被狂风吹的摇摆晃荡,那缕星火倒依旧不灭。

沈桓随亮去寻守门人,半晌复转回来,怏怏骂道:“那守门老儿吃醉了酒,趴在桌上叫不醒哩。”

沈泽棠打量着直裰下摆,被雨水洇湿大片,且因在优童处逗留过,身上还沾染了一股子异香,他素来清清爽爽的,并不喜这种味道。

默了默,朝沈桓交待道:“这里有浴房,我进去盥洗,你至琉球馆给我取套衫来,另吩咐掌撰熬煮些姜汤。”

沈桓领命即去,沈泽棠又略站了站,这才沿前廊走到浴房前,门上拴着闩子,他使力抽开,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过,轰隆雷鸣如炸在耳畔。

轻阖上门,再转身间,却觉有潮暖湿气扑面而来,前间不曾掌灯,一团黑昏,从外看倒以为无人,哪想里间,不止烛火的橙黄从帘缝里流泄,还有往身上浇水的响动,甚有股子极浅淡的花香,不动声色的在鼻息处迂回撩拨。

沈泽棠唇角起了笑意,宋沐这老儿,呆板严正的脾气,何时倒转了性,也学会享受来。

他边慢慢朝里间走,边解革带,衣襟缓缓松散开来,再把荼白里衣微扯,隐隐露出精悍的胸膛来。

不知怎地,自肩头被沈二爷咬伤后,约过半月,首辅府又派沈桓登门造访。

她以为自个说得那般明白后,沈二爷大怒,会弃她如敝履,谁能想到,他竟又遣轿子来接她呢!

就这么离不开她的美色麽!

坐在鸳鸯戏水的红绫子被褥上,她咬着牙,一件件脱着衣裳,直到绣合欢花的玉色肚兜随意被扔在地上。

她仰起颈,眼神骄矜的看着面前、衣冠整齐的男人,冷冷的笑:“沈二爷还不快来?还在等什么呢?”

她把自已形容的如娼妇般,满嘴是对买春客的肆意。

男人眼神漠然又疏离,清冷的看她半晌,才把膏药用指腹涂于那月牙状的咬痕处,她莫名的一颤。

忽就抓住那大手,流着泪狠咬下去。

一声炸雷,把前尘往事碾碎纷飞。

舜钰倏得从梦中惊醒,眼儿朦胧的四处望了会,才意识到身在何处,竟是浸在方池里,舒服的睡着了。

第壹贰捌章 女儿身(二更)

风狂雨横、敲打吾窗;窗内残灯如豆,流水清浅。

舜钰低头仔细打量,因在池中浸久的缘故,胸前裹布勒的印痕已渐淡褪,手去抚触,一弯弧、圆润润满溢掌心,上有山茶花,娇俏地初绽。

更有朵妖娆的红花,却肆意张扬,虽半开半阖,你若稍轻点碰,它便蠕挪浮游,半点不安分。

满怀心事的长叹一声,哗啦啦自水里懒散的站起,拿过棉巾去拭发梢犹滴的水珠。

沈泽棠掀帘的手倏的顿住,黑眸深凝,那声叹息实在太年轻,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意味。

里头那人,断不是宋祭酒。

犹豫稍顷,他轻拈起道帘缝儿。

却是个纤弱的女孩身段,正背对着他,展着一副魅惑迷眸的蝴蝶骨,有水珠顺着曲曲脊线往下淌,滴溜进腰间两个酒涡儿,又顺滚进一条凹沟没了影,却是两瓣初长成的粉臀,精致却犹还青涩。

经历过岁月的男人,深谙那臀儿熟透后该是怎样的爱不释手。

沈泽棠闭了闭眼,或许是近日太疲倦所致的目眩?

好似见着个幻化成女体的小妖精!

再睁开眼,那妖精依在,已套上蓝色镶青边的衫,扭转过身面向他的方向,低垂着头系着衣带,胸前衣襟散垮垮的,能看见颈子下莹润绵挺的半圆,怎会想起在那处、精描细绘一朵红花?

半藏半掩,收进眼底,只觉的媚极。

饶是沈泽棠意志再坚,也忍不得半握紧拳,心中陡升焦灼渴念来,想知是何等容颜,怎会在此穿起监生衣?

才起所想,恰恰就抬首给他看,橙黄的烛光温和又清晰地映上、浴后被氤氲水气嫣透的颊腮。

沈泽棠浑身一僵,下颌猛得崩紧,把那人目不转睛盯视,简直不敢置信所看所幕。

绕是再处变不惊,身居泰然,此时神情亦难完全冷静。

才华横溢的少年冯舜钰竟是个女孩儿?!

她想做甚么?

女扮男装入国子监,还要上朝堂,走仕途,所为何为?祸乱纲纪,又该当何罪?

沈泽棠神情一凛,眼色森然,忽儿放下帘子,转身朝门外而去。

似有一道锐利慑人的目光在瞧她!

舜钰动作微顿,抬眼随直觉望去,隔前后间的帘子,浅荡摇摆,一下一下蹭着灰墙壁,发出“劈啪”的声响。

她心紧了紧,三两步至帘前,迅速的一把掀开,却是空荡荡的无人,倒是一旁的窗户被吹开半扇,风夹杂着雨滴呼呼地灌进。

上前关窗时,恰见乔伯提着灯笼,步履趔趄的走在廊前,忙招手呼唤他过来开闩。

把换下的衣裳等物用锦布包好,舜钰踏出门槛,风雨依旧未停,倒比来时安宁了许多。

接过乔伯递上的青绸油伞及一盏灯笼,想想微笑着问他:“秦兴、梅逊去了哪里?怎不见他俩?“

乔伯脸红通通的,说话颇有些吃力,听了半晌才知是被皂吏喊去修缮学堂。

原还想问问可有人来过?却见他醉意犹深,遂抿抿唇,索性不问了。

出敬一亭,舜钰慢慢往斋舍方向行,之前风卷雨狂,致灯笼所照处,残枝败叶道中乱落,馔堂处的蔷薇架连根拔起,歪歪扭扭间,竟是落红满地。

甚还有屋顶掉下的青瓦片,摔碎成了几半。

舜钰行的愈发小心,哪想眼前一晃,去路忽得被人挡住,她吃惊的抬高灯笼,朦胧照去,不由怔了怔,怎会是沈桓。

”你怎在此?”疑惑的问,明明目送沈泽棠及沈桓、乘马车驶离疾去的。

”不必多问无关事宜。“沈桓面无表情,冷冷的语气:“沈大人现在琉球馆宿憩,命我带你前去问话。”

舜钰看看天色,再朝他软声陪笑:“现已夜深,风雨交加的,学生前去叨扰老师,恐多有不便。大人放我一马,要麽明日如何,明日辰时我定早去,给老师请安兼陪罪。”说完话,便用一双翦水瞳眸,满含可怜样的看他。

这沈桓,前世有打过交道,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小监生说的也对!酷暑里难得清凉夜,谁不想早点上床好眠。沈桓心一软,正想说那就这样吧!

忽脑中闪过沈二神情阴沉的喝命,若不把小监生带来,他可另谋生路去。

心中一吓,差点就无家可归!

瞬间肃面端严,沈桓厉声叱责:“小监生莫同我打嘴皮子仗,你今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为显威势,只把厚糙双手交握,显摆般、弄得指骨关节咯咯作响。

舜钰默了默,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倒把他弄得一愣,追跟上去:“小监生,你这是去哪里?”

“去见老师!”朝他翻个白眼,很嫌弃的神情,又顺道把手里的灯笼塞给他:”你来照路!“

”你!“沈桓直想仰天长笑:“小监生,老子不说是怕吓尿你!”

你这条小命可差点送在老子手上。

舜钰无暇理会他,满门心思都在琢磨,倒底是因何事儿,沈泽棠非要见她呢?

徐蓝此时也不在国子监,在自个家中花厅。

一排福字纹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外头电雷如金龙踢踏,暴雨若翻江捣海,他却不惧,边欣赏风景,边同徐管事尽兴吃酒。

吃得是一场践行酒。

徐管事陪老太爷戎马倥偬一生,不曾娶妻,亦无儿女,只把徐蓝视为已出,自幼悉心教导,将一身好功夫倾囊传授。

后老太爷病逝,徐蓝渐大,他便时常出外四处游历,最短数月,最长几年,过得分外潇洒随性。

等这风住雨疏,云淡风清,他便要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去了。

酒至酣处,两人却愈发清醒。

徐管事似想起什么,很正经的问他:“你就这么欢喜那监生冯舜钰?”

徐蓝听得此话,默了半晌,倒是酒后吐真言:“那小娘炮原是不喜的,后委身替我解去春香,大丈夫敢作敢当,即便他是个男儿身,我亦要对他负责到底。”

“就因这个?”徐管事脸圆胖,总笑眯眯的模样。

徐蓝又把一盏酒仰颈饮尽:“原以为是这样,现觉又不是,那小娘炮搞得我,只想与他白头偕老了。”

第壹贰玖章 细打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绿鹦鹉不知何时躲在梁上听壁角,听至情深颇惘然。

鸟语还未落,一根竹筷已擦着翅膀划过,幸闪得快,否则那可就是一筷穿喉。

平日无事理数遍的羽衣,飘袅袅落下一尾来。

瞧哥这爆脾气!

索性扇着翅膀,在屋里盘旋两回,嘶哑着嗓子唱:“徐老五你害相思魂荡荡,劝君表心意,莫教老了后庭花诶~~~!”

徐蓝眼神凛冽,捏起颗红皮花生指腹一弹,正射中已逃出窗外、那只贱鸟的肥屁股,但听“呱”的惨叫一声,已两脚朝天跌至稀泥地里。

“这鸟聒噪,哪日非烤来下酒吃。”

听他咬牙发狠,徐管事笑着摇头,稍顷问:“你可察觉,那冯生体态语貌,倒像个女孩儿。”

徐蓝掷壶把盏满上,不甚在意道:“他幼时体弱多病,被当成女孩养至十岁,脾性偏了阴柔。”

“你信?”徐管事拈髯反问。

“那是自然。”徐蓝眉眼端端,满脸的深信不疑。

徐管事叹口气,这厮情商堪忧,怎没学得他老爹、那土匪又狡诈的性子半点哩!

“但凡世间众生万物,总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才方可全信。”

他并不说透,仅点道为止,若这小子还参悟无能,那便是天定的命数,需他自个去渡此劫难。

徐蓝有些奇怪,只觉徐管事今有些反常,素日不是个爱八卦的性子。

却也不甚在意,又同他聊了些旁的,不知不觉间,已是风停雨住。

昏蒙天际渐渐发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土气的新鲜。

因常离别,又皆是性子粗犷之辈,彼此并无甚么伤感,只说些保重保重,方各自散了。

琉球馆离敬一亭很近,相隔仅百数步。

舜钰莫名有些惴惴,朝沈桓试探着问:“老师怎憩在琉球馆?敬一亭里冯祭酒的厢房不是更合用?”

“沈二爷的脾气难摸透!”沈桓没好气的答,倒不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确实不知。

“那你们何时回来的?过敬一亭可有进去过?”索性不再绕弯子,她问得直白干脆。

“刚回,不曾进过。”沈桓答得太斩钉截铁了。

舜钰柳眉微蹙了一下,半垂颈默默走着想心事。

一路无话。

琉球馆宿的皆是各国学子,远度重洋前来研习儒学。

进得门内,隐隐可见杂役三两身影,灯笼光影之下,青石板径显见已清扫的十分整洁,同外头凌乱之景不可比拟。

过一角门,通一夹道,等走出再走进一处院落,但见平屋三间,檐前悬着几盏鲜红灯笼,印的那一簇凤竹绿绿森森,犹显小巧且精致。

只有中间房流泄着亮光,门前守着监吏,见舜钰及沈桓踏上台矶近前,忙打起帘子恭道:“沈大人稍刻即至,请冯生随我进去等候。”

又朝沈桓道:“右耳房已收拾妥当,夜渐深,请这位爷去歇息。”

沈桓自去不提。舜钰进了屋,但见临窗摆黄花梨罗汉榻,面辅藤席,朝里叠堆着石青薄褥及软枕,中央搁一张如意小几,上摆几碟点心和一碗冒着烟气的姜汤,辣丝丝的味儿弥散。榻下靠粉墙一溜摆五六张靠椅,搭着湘竹垫子。

监吏指引她榻上坐,舜钰想想还是不敢,只坐在椅上,那监吏也不勉强,斟上滚滚的茶,递来本书册,给她解闷,待一切妥当,即退出门外不扰。

舜钰吁口气,这才自在些,四处打量一圈,墙上挂着董思白的夏木垂阴图,桌案上整齐撂着许多书稿,笔墨纸砚俱全,除去些旁的随意物件,便再无其它,可见这里也仅偶尔造访,并不见频住之痕。

稍顷便觉无聊,抿口香茶,在把监吏递来的书册细看,是本莲青封面皮子的《乐府诗集》,翻首页即是《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讲得是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一篇。

她手抖了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点。

忽听得廊上有鞋履走动及监吏轻轻禀话声,忙阖了书页站起,果然帘笼打起,沈泽棠迈过门槛,稳步而来。

他显然刚洗沐过的模样,手里还握着条雪白柔软的大棉巾。

穿着件簇新的青布衫,不曾束带,衣襟松松敞敞的。舜钰屡次见他要么着官服,要么就是上等茧绸直裰,举手投足间带着股迫人的威势,而此时却不一样,书卷气甚浓,犹还带些懒散的意味。

舜钰抿了抿唇,其实这样的沈二爷,旁人不知,却让她更是如履薄冰。

不肯近前,只离了五六步见礼,沈泽棠道声免礼,径自至罗汉榻前坐下,再看她复回原座,手似乎不知往哪摆,索性攥捏着衫一角,强自镇定又掩不住害怕。

倒有点像荔荔背不出书怕他训诫时的胆怯模样。

沈泽棠突然有些想笑。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胆子那么肥,都敢女扮男装了,怎见着他,倒跟老鼠看见猫似的。

视线移落在她肩胛衣上,湿漉漉一片,皆因头发洗后不曾擦干,虽用碧玉簪子绾起,却依旧滴着水珠。

”你到我跟前来。“沈泽棠沉稳的说。

”老师可有事赐教?“舜钰咽了咽口水,勉力笑道:”学生耳力甚好,不用“

却是说不下去,沈二爷的脸色,怎忽得就凝冷了呢!

她冯舜钰可是最会看山水、最识实务的,忙不迭的起身,顺从的急走至他榻前。

正欲开口呢,也就一晃神的事,沈二爷出手如闪电般,拔去她发间的碧玉簪子,“呀!”声还含混在嗓子里,眼前瞬间白花花一片,竟是被大棉巾从头顶罩至下巴尖儿处。

沈泽棠替她大力地揉搓长发,也不知多久,直看着冯舜钰似喘不气来,“嗯嗯嘤嘤”的摇头扭身挣扎,这才倏得放开手,任她一把抓下覆盖在面上的棉巾,微张着小嘴儿拼命的呼吸。

微觑着深邃的眸光,看她乌油欲滴的长发拢在脑后,白皙的颊腮涨得嫣红,眼神茫茫然的也看向他,竟是又可怜又委屈的样子,好似他把她怎么欺负了般。

晓得冯舜钰是个女孩儿后,真是无论怎么把她盯瞧打量,就是个女孩儿的模样啊!

第壹叁零章 暗试探

沈泽棠指指榻上小几另一侧,让她把《乐府诗集》拿上,坐过来,语气不冷不暖,更不容置疑。

舜钰咬咬嘴唇,一切都乱了,她的心不能乱,沈二爷太过城府,一言一行皆暗含深意,她需以静制动,唯有百般隐忍。

依言照做就是。

沈二爷把碧玉簪子还她。

舜钰谢过,发已被拧的干净,索性当着他的面,以指尖为梳,将乌油长发从头至尾尖顺润透,束盘起翻缠,拈起簪子轻插,再把散落的柔软碎发捋至耳后,一个俊俏的小书生活灵活现。

她抬头正与沈二爷的眼神相碰,那目光如清风明月,却又深邃剔透的直穿人心,似乎甚么隐秘都瞒他不住。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至极。

窗开半扇,雨渐歇停,风潮湿略带着些轻凉,吹得洒花帘子轻动,舜钰鼻处莫名酸涩,侧身用袖半掩,小声又文雅的打了个喷嚏。

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沈二爷把那碗还温热的姜汤推至她面前,命她喝了。

舜钰端起碗儿,蹙眉抿一小口,却是加了红糖,甜丝丝的,并不难喝。遂乖巧懂事理道:“老师也喝碗吧,天气热凉交替变化快,最易伤风,朝堂一日可无君,却不可一日无老师哩,若有个头痛脑热的,将是万民之忧!“

这溜须拍马的谄媚,不止她说的自已都觉恶心,沈二爷也听不下去了。

翻着那本《乐府诗集》,打断她的话,淡淡道:“我不嗜甜,否则身上会起疹子!”

舜钰哦了声不再言语,心底却起疑惑,前世里的她,一身娇骨,寒冬腊月被暖轿抬进栖桐院,沈二爷总逼她喝一碗姜汤驱寒,不爱那辣味儿,即便添许多红糖也矫情的不肯,后没得办法,总是沈二爷喝一碗,她才肯喝半碗。

原来他竟是不能嗜甜的,即这般,为何还要喝呢!

又听他问起秋闱科考可报名了?舜钰收回心神,忙答是,稍顷又听得问:“若有时机入朝历事,你可想过要去哪个衙门?”

舜钰默了默,才低声回话:“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学生遂向往之,愿去那里历事。”

大理寺主职为刑狱汇总复审,牵制刑部官员自行勾决刑犯,防冤假错案滋生,纠其最终,她只想知当年田府满门抄斩真相。

沈二爷抬起头看她一眼。

待舜钰用茶汤漱口毕,他随意指指书册首章:“这乐府诗集里的木兰辞很有趣,你定烂熟于心,不妨讲解给我听听。”

舜钰不敢怠慢,边思边解文:“体裁为叙事民歌,讲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之事,其古意辄逼汉魏,下兆梁陈,章法脱换,转掉自然!”

才说一半即被沈二爷打断,他噙起嘴角,不急不徐问:“我只问你,若是你在木兰身边,可会察觉她其实是个女子?”

此话题着实惊险极了,舜钰的心怦怦乱蹦个不住,暗自揣度他其意,却又不能不答,只得硬起头皮道:”火伴同行十二年皆雌雄莫辨,想必隐藏极好,学生定也察觉不出。“

沈二爷笑了笑:“你来看这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可觉意味深藏?”

舜钰默念几遍,依旧不知所云,颊腮一红,索性不耻下问:“学生无能,解不出所以然来,还请老师赐教!”

“那是因你不懂男人心理。”沈二爷表情很平静:“只有妇人才东挑西捡的没完,男人皆怕麻烦,能一市集齐的,断不肯跑两市。”

这是在同她玩笑吗?

舜钰抬眼细瞄他,并无戏谑之意。

她突然回过味来,小脸顿时若梨花白,什么叫不懂男人心理?!

她现在模样不就是男儿装扮麽!

沈二爷话里倒底是几层意思?他可是知道了什么?

愈是揣测愈是惴惴,愈是惴惴愈是能胡思乱想。

烛台边停了只小蚊子,扑扇着翅正欲飞起,一滴蜡油从天而将,把它裹着拽入台脚大滩的凝泪中。

舜钰肩膀一抖,小虫肢脚还在颤动,颇像她此时垂死挣扎的模样。

她舔了下唇瓣,觉得自个该说些什么时,却又听沈二爷语气温和道:“你还是个少年呢,等再过些年,你便能体会了。”

“!”

一忽儿地狱,一忽儿天堂,此间滋味何等难尝!

窗外传来守夜监吏的打更声,黑夜深浓,却已交三鼓。

沈二爷不动声色的在看书,舜钰吸口气想着告别的措辞,恰此时,沈桓匆匆进来,递上封信笺,只道是徐泾遣人快马加鞭送至。

沈泽棠拆开一目十行,半晌,颌首,话里含着赞赏道:“秦砚昭不仅治河出色,竟能将徐镇功贪墨实据得手,果不辜负吾望。”

遂吩咐沈桓去备马车,他此刻即赶回京城,应能赶上早朝奏疏。

舜钰趁沈桓领命退去,她忙从榻上滑下,至前作一揖,只道要回斋舍宿歇去。

沈泽棠不允,慢慢褪着身上的衫,忽然道:“你过来伺候我穿衣。”

这才瞧见榻上枕边,整齐摆了一套文官公服,上搁革带佩绶,还有一顶乌纱。

“学生笨拙的很,不知这官服该怎么穿合宜。”舜钰深吸口气,觉得要疯了。

“你怕什么?”沈泽棠眼眸微凝,笑意渐趋浓烈:“你不是还要入朝为官么?总也有穿的一日,过来,我教你!”

舜钰无可奈何,一步三挪至榻前,按他话音,先拈起件白纱青缘中单,回身怔了怔,竟见他已脱去里衣,清梧宽厚的胸膛,正随着呼吸或深或浅地贲起。

不要脸的悠闲站着,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样!

咬着牙,伺候着他穿上白纱青缘中单。

按吩附双手捧奉赤罗青缘上裳,再把赤罗青缘下裳递给他,下裳是裁成前三幅后四幅的,看他慢慢的把四幅穿在了前,想装着视而不见、想。

”老师,三幅应穿在前头。“悻悻伸手一指,恨自已忒多事。

”哦,是吗!“沈泽棠看她一眼。

顿了顿,微笑道:”把革带拿来,我手把手教你怎么环!“

手把手。

舜钰打了个哆嗦,她宁愿自个来,也不要手把手。

看她环花犀革带,前缀上蔽膝,沈泽棠眼眸微深,倒不像第一次上手。

恰沈桓过来禀车马已备好,他索性接过佩绶,自个利索系妥,又接过乌纱戴上。

转身朝门外走,忽顿住,回身看向垂手而立的舜钰,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第壹叁壹章 聊生无

一辆青篷马车疾驶在湿漉漉的官道上,已是雨散云霁,暗沉天际渐化作鱼肚白。

才进城门,即见十数带刀侍卫整衣肃立,四人抬银顶蓝呢亮轿旁,徐泾亦在。

沈泽棠下马车,撩袍端带复坐上轿,因着一夜未睡,眼底有些发青,遂微揉眉宇间的疲倦。

接过徐泾递上的六安瓜片,闻着茶香,慢慢吃一盏,苦意虽浓却极提神。

脑中盘旋的皆是冯舜钰种种,她优雅的盘髻;打喷嚏青袖掩口;怕苦、喜喝甜的姜汤,举止偏端秀。

应出身诗礼簪缨之族,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闺阁小姐。

暗中试探,果然露了马脚。

伺候他着公服时,装傻充楞道不会,却晓得赤罗青缘下裳裁成三幅在前、四幅在后,替他环花犀革带时很平静,手法且熟捻,想必家中亲近之人曾身居二品高位,常在旁观习的缘故。

他阅过冯舜钰府学举荐信,生养在清贫小吏之家,靠微薄的俸禄及妇人针线艰难度日,便十分蹊跷了。

问起历事来,她是下定决心要去大理寺的,那是个可翻查陈年旧审,且平冤假错案的去处。

沈泽棠身躯倏的一震,眸光紧缩,简直不敢置信自个所想。

垂首暗忖稍刻,把沈桓唤至身边,吩咐道:“你即日起程去肃州一趟,暗中调查冯舜钰的身世背景,回来向我禀报,切忌不可打草惊蛇。”

沈桓怔了怔,瞧沈二爷面色凝重,忙颌首领命。

沈泽棠又看向徐泾,压低声说:“得空你去寻一趟张,把十年内朝野中被满门抄斩的、三品以上官员卷宗整理给我,同样叮嘱他,谨慎行事,勿让人察觉。”

徐泾面露诧异之色,开口欲问源由,却见他阖起双目养神,再不愿多言。

遂去扯沈桓胳膊打听,却是一问三不知,被气得牙痒痒。

肠子悔得青啊,昨就不该答应沈二去教荔荔做对子的,瞧他都错过了什么!

晨曦破晓,用过早膳的监生携文物匣子,三两陆续入堂。

舜钰正专心默诵《圣谕广训》,听得有人吟:“佳人,佳人多命薄!今遭,难逃。难逃他粉悴烟憔,直恁般鱼沉雁杳!谁承望拆散了鸾凤交,空教人梦断魂劳!”

眼一溜瞟,却是崔忠献,摇晃洒金扇子,捻着步子唱的百转千回而来。

走至舜钰跟前,忽得俯下身,伸长胳臂亲热地圈住她的颈,凑耳边唱:“心痒难揉、心痒难揉,盼不得鸡儿叫,说,你昨与情郎、度了个怎样**?”

舜钰掰他手不开,那满嘴的热气儿喷得人耳垂发烫,可恶,又逗她戏耍!

旧恨又添新仇,索性不客气的张口,狠咬下去。

崔忠献吃痛,忙松了开来,细看手背上烙一枚新鲜的月牙印,啧啧叹着又唱:“惯了你,惯了你偏生淘气,惯了你,惯了你倒把吾欺,惯了你,惯了你反到别人家去睡,你说你昨晚儿去了哪?”

舜钰听得嗤嗤偷笑声,这才发觉,众人目光皆炯炯朝她射来,不乏杂着些许羡慕嫉妒恨。

想必昨晚同沈二爷共处一夜,已被传扬开来。

头莫名有些痛,知晓都在等她开口呢。稍顷,才抿着唇装傻:“昨三鼓我就回了斋舍,哪来的一夜,都莫听人流言道短长。”

“甭管三鼓还二鼓,你总是同沈大人秘会半宿,这可是真的?”张步岩抬高音量问,心里不是滋味,同是肃州清贫子弟,怎就让他攀了高枝。

舜钰此时已镇定,神情更是泰然自若:“昨晚风狂雨急,秦兴梅逊两书童不见了踪影,我四处去寻,率性堂那屋顶的瓦片如雨的落,幸遇到沈大人相助,在琉球馆内暂避,等风轻雨疏才告辞离开,至于我同他做了甚么,也一并坦荡荡说出,问了我所授课业,再给予教导指正,约莫半个时辰,后遂他独自看书,批阅公文,彼此再无二话。”顿了顿,又道:“我已说的清楚明白,你们爱信不信,与我再无关系。”

一时缄默。可谓也是人知常情,若舜钰言辞一味遮遮掩掩、暧昧不清,倒是跳入黄河再难洗清,谁知她却返其道而行,一派光明磊落,正气浩然的模样,倒堵得悠悠众口无言。

忽儿冯双林朝崔忠献问:“方你唱的戏词可是出自‘桃叶渡吴姬泛月’,汤其梨所写的?”

“你也知晓他?”崔忠献本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注意力即被吸引了去,走至他跟前椅一坐,笑道:“听闻他仅在国子监进学一年,即抽身而退,师从于名家罗蕴芳,潜心戏剧及曲调研习,功夫不负,这‘桃叶渡’戏目才入市,京城剧场里即场场爆满,真是个唱不休听不止的景。”

恰魏勋坐冯双林身后,恰听得此话,似笑非笑的嘲弄起来:“‘桃叶渡’唱得是小旦金玉云同袁公子交好,却被弃,犹不死心,至桃叶渡青溪泛舟苦寻薄情郎,却寻而不得的苦情戏。崔生可得小心,你本该是袁公子,莫后头倒悲成了金玉云。”

崔忠献倏得颜面发青,冷眼敛笑,把自个洒金扇子猛朝魏勋掷去:“我与人说话,何时有你插嘴的份。”

魏勋急急将身一偏,那扇柄正落在桌上一方十字砚里,浓黑的墨汁瞬间被打的四处飞溅,有些嘣到他衣襟,甚有点墨沾上了颊,用袖一抹,黑了半张脸。

“你!“魏勋气怔,堂长忙过来劝抚,拉扯着他往外头去盥洗。

那厢打打闹闹,早把舜钰这档子事忘得干净。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问同桌吕易、魏勋那话里有何典故?

吕易道:“魏勋玩妓狎倌之辈,这京城皆是他的跑马地,还有他不晓得的事?听闻崔生近日常去听红韵班子的戏,迷上了花旦杨小朵,艺名小桃红,有一副好嗓子,且面目绢秀,聪明了得。”

顿了顿,突然偷笑,半掩嘴悄悄道:“可惜小桃红品性不端,无分贵贱,人尽可尝,遂成了烂桃子,但这高丽皇子,竟是不知哩。”

第壹叁贰章 再制义

舜钰欲待还问,恰见刘海桥满面端严而来,便就此打住,晨钟三响过,惊走窗外一只报喜鹊。

开始凝神听先生讲书。

正讲至《论语述而》第七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某监生听得瞌睡,头颈渐如小鸡啄米忽上忽下,被走至桌前的先生、在额头赏个爆栗。

刘海桥沉着脸拈髯道:“朽木不可雕也!即然皆精神混沌,不如效仿管博士之法,以此篇名接龙制义,答不好者、罚手心杖十下。”

话音落,众生刹时精神一擞,目光炯炯;他四顾环望,随指向张步岩来“破题”。

张步岩脾性多小人,学问却不容小觑,站起开口即来:“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含意为孔圣人对于何时出去施展才能,何时深藏不露,只有遇到合适的人,才会稍微透露一些。

刘海桥却听得摇头:“破题虽不偏不否,中规中矩,却欠缺更多深意,习文如见人,你需开阔胸怀,提升眼界,才学方得精进,否则只会庸碌一生。”

遂让他指“承题”之人。

张步岩心底很不受用,胡乱指一监生,羞惭满面落坐,暗忖这老儿言我心胸狭隘,气量不高,定是何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坏我清誉,正瞟见凤九侧颜,她最得先生欢喜,平日见我面上多客气,却不定表里如一。

她能在刘学正面前撺掇、亦能在沈大人跟前把我抵毁,如此下去,我仕途前程岂不尽毁!

世间人及事往往如此,原是好意提点,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若又碰到心窍如针尖麦芒者,那猜疑之念渐如星火燎原,蝼蚁溃堤,愈想愈觉苦煞,竟生出诸多愤愤来。

此话后题,现暂不表。

冯舜钰被冯双林点来“起股”,她边想边道:“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中人也。”

刘海桥听毕,神情一滞,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清咳一嗓子,唤起崔忠献,让其为冯舜钰所言释义。

崔忠献蹙眉慢道:“凤九之说深奥,急功近利者易遭挫折,安于现状的又如燕雀无志,可否有贤者,得重用时施行主张,而不得志时,则能韬光养晦、安贫乐道甚或隐世山林。”

他又说:“凤九此想虽好,但普天之下,能有如此修为者如沧海一粟。渴求施展抱负的贤者,主动寻求机会,比默默等待求才若渴的君主寻来,学生更愿尝试前者。”

刘海桥板下脸来,叱道:“自觉才能卓著往往不过尔尔。有贤者积累一身本事多不自知,须等人发现而名声雀起,更有修养内涵者,虽未试身手,却早声名远播。但凡才能高深、有真知卓见者,定不会长久埋没。”

冯双林作揖表赞同:“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苏子瞻亦提‘取舍由人,行藏在已’。圣人贤者对此论不谋而合,实是显儒学通权达变的尊严操守及精神气度,为吾等日后官途中,出仕与退隐、入世与出世、进退之间如何取舍做足表率。“

”冯生所论极好!“刘海桥难得面露愉悦,显出温和之色。

崔忠献撇撇嘴角,站起狡猾问:”如若朝廷此时让先生再入仕,先生可去?“

刘海桥眼神锐利的瞪他:“我只与有才能有谋略之人为伍,若是酒囊饭袋之徒,八抬大轿来抬亦不去。”

崔忠献叹道:“先生虽懂用舍行藏之意,可一旦落自个身上,用舍不由人,行藏也颇无可奈何哩。”

刘海桥一时语塞,却也未见怒色,又找人继续做中股,直至束股完毕。

课下,舜钰把习字纸张拿去给刘海桥,他一言不发,只皱着眉宇个个细看,瞧到不满处即划个圈,渐改完,突然扔下笔,抬眼沉沉道:“你昨晚去见沈大人了?”

又继续道:“今日课上制义你‘起股’很得我意,希你如所说般自修其志。吾为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总是欣慰至极的,只告诫你更得萤窗雪案,勤学苦读,但得学识集满身,自有爱贤者亲寻而来,不必现就动心移性,汲汲钻营,反显一叶障目,失了格调。“

听至此,舜钰微怔了怔明白过来,这事在教官间也传开了?刘海桥定是以为她想好风凭借力,去谄媚讨好沈二爷了!

遂跪下作揖,哭笑不得道:”不知先生从何处听的闲言碎语,并不是学生去见沈大人,是沈大人要见学生。只是问些所传课业,旁得不曾多说。先生放心,学生的品性你还不知道麽?“

刘海桥瞧她一脸坦荡,遂放下心来,清咳一嗓子,在桌屉里掏出个油纸包来,唤她起身至跟前来,递上道:”明日是中元节,不休学。这是你师娘亲手裹的糯米叶子糕,有赤豆味的、枣泥馅的、还有银杏、板栗等,我各种味抓了些,你拿去斋舍分了吃。“

舜钰揭开看了看,有十数个串成一串儿,只只小巧玲珑且碧莹莹的,心底一阵温暖,大方收下,笑着谢过:”师娘手艺好,裹得好看,学生得闲去和师娘请教怎么包法。“

刘海桥听得脸一板,叱道:”男儿行在四方,志在八面,怎能近庖厨学什么裹叶子糕,岂不羞煞。”

又把桌上习字薄还她:“有那功夫,多把字练好就是,今再加三篇,明拿来我审。”

这古板的老学究,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舜钰苦着小脸,挽着文物匣子,手里拎串儿叶子糕,走在回斋舍的路上。

忽得面前有人挡道,抬眼看,竟是徐蓝。

脸上淌着汗珠儿,肩膀上挂着一副鹊画弓,手拿一蒌雕翎箭,显见刚骑射回来,衣裳湿得很,浑身瞧着都热腾腾的。

身后还跟着六七武生,嘻嘻哈哈、挤眉弄眼把她瞧。

第壹叁叁章 徐蓝缠

武生代明笑得促狭:”小娘炮,元稹脸上新添的伤,可是你挠的?他欺负你,你旦得一句,哥几个替你报仇,就是不许不理人!“

雷洪咳着嗓子,有些不耐烦:“使性子要有个度,都几日了还气鼓鼓?这数日的鸭腿都喂白眼狼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两人间你追我藏的把戏,真是看得够够的。

原来每日午膳盘里、总有只或红烧或咸蒸的大肥滴油鸭腿,出处在这啊!

她还以为是田叔特意给偷留的。

怪不得在馔堂时,这几人从身旁鱼贯而过时,总意味深长的瞟瞄一眼、或干咳两声,害她跟做贼似的、忐忑得不行。

舜钰脸红红的,朝徐蓝望去,他颊上被挠的长痕已结疤,只噙着嘴角不说话,闲闲凉凉在察看篓里的雕翎箭。

自上次暗夜里落荒而逃后,但凡哪里有徐蓝,她便躲的不见影,哪怕远远见他过来,能绕道决不正面相撞,即便相撞了,也拉着同窗自顾讲话,把他彻底的视而不见。

想着他雌雄不辨,那里也能忤的不象话,不由咬咬牙,大声说给他们听:“谁稀罕吃甚么鸭腿?都吃出鸭屎味来。不许叫我小娘炮,叫我冯舜钰或凤九,我有名字!”

一阵齐齐吸气声!

“元稹,这小不要脸的,把我们省出来的鸭腿,都吃出鸭屎味了。”武生姚勇不由唏嘘:“娘的,老子还在长身体。”

“果然小人与女子不可养矣,不知好歹的小娘炮。”另一武生嘴里骂咧,剑光闪晃,舜钰觉得手背一痛,待再看,那串儿叶子糕被挑得飞出去,稳稳当当落入雷洪手中。

”还给我!“舜钰急了,冲上前去抢夺,才近身,但听雷洪大喝:”接着。”

叶子糕已高高抛起,划条弧线,直丢给姚勇。

瞧舜钰紧追来,姚勇已绕着步打圈,笑嘻嘻迅速剥了个,一口塞进嘴里,见她至跟前,边大嚼边甩给代明。

舜钰立在那不追了,沉下脸抿着小红嘴,只生气地看向徐蓝,如水的眸瞳清寒如潭,一股执拗不示弱的劲儿,徐蓝心被莫名一锤,顿觉抓心挠肺,模糊想起徐管事的话,若她真是个女孩,他此时定无所顾忌,先抓过来揉进胸口使劲的疼再说。

可惜她不是!

慢悠悠抽出根翎箭,睨她一眼:”这叶子糕谁送你的“

”要你管?还我就是。“舜钰撇撇唇。

徐蓝哼一声,接过代明扔来个三角糕来,揭开碧莹莹叶,是白稠稠的糯米团,嵌着几粒红豆,一口一个,蹙了蹙眉宇。

听得姚勇在抱怨:”不是红豆就是栗子,要么枣泥,全是素,吃得没滋没味的。“

舜钰也听到了,恨恨道:”又没求你吃哩,不爱吃还给我,我就极爱吃素馅的。“

”瞧瞧她鸭腿吃多的可气样!“雷洪指指她,看着旁的武生,言语皆是嘲弄,惹得一阵吭哧赞同连笑声。

舜钰不想理他们,叶子糕也不要了,反正吃过他们数日的鸭腿,虽是无意权当偿还罢!

转身朝斋舍方向才走五六步,一根雕翎箭倏得、直直竖在脚尖前,挡住她的去路。

听得徐蓝的声音传来:“想去哪?我是你能躲得了的?现跟我等几个游水去!”

“打死才不去!”舜钰心一紧,回首看他,却见他又是一根箭瞄准射来,一吓,后退两步,险险又落脚尖。

“小娘炮,自个跟上,否则后果自负!“他棱角坚硬的面庞似笑非笑,威胁的话却说的认真无比。

赤日下火,把青石板路炙烤的苍白发亮,几个园人正在给墙边一架、晒枯的蔷薇花泼水。

雷洪扭头朝后看,慢吞吞跟在最后的冯舜钰,挠挠头小声问:“那小娘炮跟个娘们似的,躲在树荫下磨磨叽叽,大老爷们,还怕日头晒麽?”

代明嗤笑道:“现京城时兴这种白面朱唇、骨格娇柔的小倌姿态,咱们这等阳刚汉子,只道是牛头马面大老粗。“

回头朝舜钰喝一嗓子:”小娘炮,要不要给你借把油伞来挡日头哩。“嗤嗤引得一片爽朗大笑。

徐蓝不露声色的拿余光也朝她瞟去,虽行在葱笼树荫中,到底是酷暑,颊腮起了嫣红,鬓边的碎发沾着汗湿,被他迫的还在生气。

他却不担心,要去的地可是圈围十里的皇家别院,有大片荷潭,正是叶碧花绽最美时,在那水里畅游一番,小娘炮肚里有再多的气,定也会消弥散尽的。

才出”崇教坊“,却见那里停了俩马车,一个管家老儿似等候多时,瞧着徐蓝一行,忙朝轿里喊:“五爷来哩!”

又颠颠凑近跟前俯身见礼。徐蓝显然早知他们来,并不吃惊,只道天热一路辛苦。

一个女孩儿掀起轿帘,无需人扶,自个利索跳下来,简单挽着髻,插两朵时令鲜花,上穿银红衣衫,下着月白洒花裤,武家小姐装束又与阁楼闺秀有些不同,更显洒落英姿。

胳膊肘挎着个草蒲编的圆篮,黑白分明的圆眼滴溜溜的望来,舜钰认得,管事老儿介绍过,是徐府的表小姐,名唤袁雪琴。

“这小美人是谁?”姚勇看得眼都直了,抹一把唇角口水问。

代明朝他额上敲个暴栗,低声道:“是元稹的小媳妇儿,你莫肖想。”

正嘀咕着,那女孩儿已至跟前来,笑盈盈看着徐蓝,递上篮子,脆生生道:”明是中元节,表哥不休学,我索性送些叶子糕来,里头皆是夫人亲自裹的。“

她顿了顿,有点小女儿娇态,轻轻说:“我也裹的有,是鲋鱼馅的,特地挑了刺,表哥尝尝味可鲜。”

京城里重视各种节日,比如芒种节,要煮青梅去湿气,中元节,要吃叶子糕,寄予秋季好收成。

徐蓝不置可否的嗯了声,接过篮子,忽回身朝舜钰看,虎目熠熠的喊:“小娘炮,过来。”

“叫你哩!”姚勇见舜钰躲在后头不吭气,索性将她一把推到前面,用的力道猛了些,差点撞进徐蓝的怀里。

舜钰狠狠瞪他一眼,这才不甘不愿道:“你和小媳妇见面,叫我作甚?”

“什么小媳妇?”徐蓝皱起浓眉,把篮子往舜钰手里一丢:“这个给你。”

第壹叁肆章 警蓝心

徐蓝揭开草蒲盖,从里头拎了个小角叶子糕,剥开嫩细的苇叶,把那一团糯白晶莹递至舜钰嘴前:“我娘的手艺,你尝尝看,还合胃口?”

但凡遇到吃食,舜钰就有些身不由已,扑鼻的鹅油香馋人,想拒绝哩,一张小嘴,白细牙儿自作主张就咬了一口,有春笋丁、香菇末、火腿肉、韭黄丝,舌间香喷喷、油滋滋的。

听得他问,眼儿便眯成月牙状,颊上显个小酒凹,很憨媚的模样:“好吃!”

看着舜钰欢乐,徐蓝也心里满足,拈掉她唇边沾到的一枚笋丁,放自个口里尝尝,道:“我娘做的玫瑰鹅油烫面蒸饼,香且甜,外头可吃不到,有空带你回府里,让我娘做给你吃。”

舜钰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徐蓝心灿若花绽,忍不住抚抚她绾淡蓝巾的发髻。

一旁围观群众偷偷地你捣我肘,我戳你腰,面面相觑又挤眉弄眼。

原来国子监里近日关于徐蓝的绯闻、竟不是空穴来风。说他狠拒花含香,只因心有所藏;说他被梁国公徐令罚跪祠堂,只因分桃之爱,皆在猜他欢喜的是谁,得,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数日的鸭腿没白给,忒劲爆的讯息哩!

”表哥!“袁雪琴脸色苍白,乌亮的眼睛瞬间朦胧了,倒是姚勇看着不忍,朝她凑近笑道:”你莫多意,平日里我们彼此打闹玩耍惯了,并不拘小节。“

说着底气有些不足,娘的,他可不会拈谁嘴角的饭粒吃,想想都浑身一抖。

见着姑娘勉力朝他笑笑,又看向徐蓝蠕了蠕嘴,小声道:”表哥,我回去了。“

徐蓝正跟舜钰说话,似没听着,姚勇上去狠拍他肩膀,扯着嗓子喊:”你媳妇要走啦!“

”瞎胡诌甚么?是表妹!“徐蓝踢他小腿一脚,有些敷衍的挥挥手,袁雪琴亦不多说,低着头转身慢慢走了。

舜钰津津有味吃完一个,抬眼见众人五味杂陈的盯着她看,有些莫明其妙,想想把草蒲篮递代明眼前:“你们也尝尝,滋味浓,比宝庆铺子制的糕点还好哩。”

代明躲一边,话中含有意:“你那串叶子糕吃得人腹胀,这个就自已吃罢,我们无此口福,即便能吃,现也不敢啊!”

阴阳怪气的!徐蓝蹙眉瞪他们,朝舜钰道:“你甭理他们,只管带回斋舍和永亭、及阳明分着吃。”

又看向百步不远处:“那是宫里别院,唤静漪园,我带你们游水去。”

顺他所指望去,果然那里粉垣环护,有数株开红花的树簇簇探出,冠如华盖般,正开得如火如荼。

舜钰起了退缩之意,只说:“皇家别院,戒备森严,怎容随意进出?更况,我一介儒生,四肢不勤,哪里擅水性,你们要去自去,我是决意不肯的。”

徐蓝从袖里掏出个银面刻字的腰牌,晃的人眼花,他嘴角噙笑:“怕甚,我有太后娘娘赐的行令,你若不肯游水,在荷潭泛舟也可以。”

见舜钰依旧犹豫,止步道:“你若不去,我们索性都不去。”

众人听得此话,哪里肯。皆百般撺掇。

舜钰想着那些个鸭腿,咬咬牙,吃人嘴软,实无触众怨的底气,遂顺着他们的意,一道朝静漪园方向走。

徐府的轿马从身边摇摇晃晃的过,轿里的人透过帘缝,看到徐蓝俯首对着那小儒生微笑皆是柔情虽一瞬过了,可画面入了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凉薄。

姚勇抬眼见那轿帘都不曾掀起,轱辘轱辘渐远,他想了想,笑说:“前听我父亲提起,数年军营里出的桩事儿,免走路无聊,我讲给你们提兴。”

他父亲任职兵部,时常知些外头不晓得的隐密,一众武生顿时眼眸亮起,皆催着他说。

姚勇道:“五年前,福建总兵陈戊,同自个护兵苏崇断袖分桃,如夫妇般。那护兵日久渐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常叱使兵士替他做事,要知军中纪律,兵士除官将外,他人不得役使,一众因知他得陈某喜爱,皆敢怒不敢言,可军中有个名叫萧荆远的,却是个好勇善斗之辈,有日恰被苏崇命去擦桌搬椅,他即大怒,出言不逊骂苏崇是个屁股精。”

说到这,皆笑了,代明摇头:“可是傻,那苏崇还不得恼羞成怒,请陈总兵罚惩他?”

姚勇继续道:“萧荆远自然知晓,他亦不是省油灯,挟了苏崇至山麓一处,捆绑于树,用根胳膊粗细的枝木捣穿其后庭,见其痛的只有出气再无进气,方罢,自个还镇定回军营,收拾衣物包袱逃之夭夭。后苏崇被巡兵发现抬回,已是不治,那陈总兵大悲,如丧考妣,四处搜寻萧荆远,哪见其踪影,此事闹大,朝廷听闻震怒,新颁布律例外《附律》二十条,其中一为、武官但凡察觉有龙阳之癖者,不得任四品以上职阶。”

话至此毕,姚勇深深朝徐蓝看去,他敬仰徐蓝的文韬武略,佩服其胆识才能,寄予日后能随他麾下驰骋沙场,即便出生入死亦豪气干云。

而不是生生为个小娘炮,自毁了光明前程。

却见徐蓝面庞镇定、神情亦淡淡,无半句话可说,只把腰牌递给园门看守侍卫。

姚勇的心瞬间沉甸甸的,失望地转看冯舜钰,不晓得再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模样。

侍卫查过腰牌,众人进得园内,但见山石峥嵘轩峻,古木参天蔽日,所走之处皆稠密树荫阖地,身上蒸笼汗意渐弥散消褪,只觉凉丝丝的沁心。

随徐蓝绕过花木深处,即见一涧清流随水渠淌动,望远处蓊蔚洇润之烟腾腾,一众掩不住激动兴奋,跨过月洞,眼前豁然开朗,是数十里荷潭,望不到边际,青荷长得已能遮美人腰,碧叶捱捱挨挨间,有茎茎粉花灼放,潭边拴一叶扁舟,清风一阵拂过,叶子淅沥的摇曳,竟显出一道曲径水道蜿蜒至深远处。

一只白鸟低飞点水,嘴里叨起一尾鲜鱼,展翅从舜钰面前擦过,不知多远,停在垂蘸堤柳一弯枝上,太子朱煜与沈泽棠正不缓不慢而来。

第壹叁伍章 潭中趣

舜钰目不斜视摆弄舟里橹木,竖耳听得众武生嘻哈笑闹,在脱衣。

接连“噗通-噗通”落水声响起,忒大的水花飞绽,猝不及防的,已星星点点迸溅上她的面庞,用袖子一捋,定睛瞧去,是姚勇几个在使坏,仅头颈及半身光膀子浮于潭面,挤眉弄眼的逗乐。

舜钰松口气,从脚边抓起一把石子,朝他们狠丢过去,涟漪圈圈泛起,各自四散游窜,代明扯着嗓子喊:“元稹,别婆婆娘娘的,就等你来诶。”一个利索仰挺,已穿梭出去丈远,朝姚勇几个游追。

徐蓝俯身去解开拴树桩的绳索,再把舟尾使劲往潭里推,忽朝愣愣站一边的舜钰看来:“忤着作甚?还不上来!”

垂柳岸边,拔来的湿苇排排摊开,被赤日晒得半干,舜钰忽蹲下身、低头去拨弄,嘟哝道:“我没力气摇橹,也不会游水,就在这里躲阳,你莫管我,他们都在等你哩!”

徐蓝直起身,大步过来,擒起她衫后襟领,一臂提起来,真轻,跟拎只耍赖打滚猫儿般,对上不敢置信的眸子,由不得笑意加深:“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坐着就好,摇橹我来。”

舜钰还没挣扎两下,已被搁放至舟尾,徐蓝橹柄一摇,碧水瞬间搅碎,眼前的景徐徐生动起来。

愈往潭水深处摇,愈见荷叶田田,粉花新鲜,偶有鱼影摆尾,野禽浴水,这一叶乌青舟便如在画中迤逦穿行。

舜钰托着腮,前世里也曾领着众嫔妃、倚栏在此赏景,只为打发无聊午后的神倦,并不觉得有多美。

可此时却东瞧西看个不够。

但见叶底忽游出一对五彩斑斓的交颈小鸳鸯,玩兴起,催着徐蓝从中过,硬生生要将俩拆散。

徐蓝笑她心思阴暗,偏就不肯,挨捱着簇簇滴油荷叶避过,想想,折根硕大的荷叶扔给她,罩在头顶挡阳,看她颊腮晒得嫣红,再衬那抹碧色,竟是比满潭荷花还来得娇艳几分。

忽得思绪萦动,又一瞬间晃逝,快得抓它不住。

索性摇头不想,有力大手用力急划几下,再搁下橹板,任由其在水上缓缓飘浮,自个则半倚坐靠在舟头,闲懒伸长健实双腿,看会碧波蓝天,看会舜钰水汪汪的眸子,忽得伸长手拽断朵低垂的莲蓬,娴熟的擘剥出一颗白嫩莲子,抽去绿芽,递给舜钰,自个又剥颗,放进嘴里惬意地嚼。

“凤九秋闱科考得中举人,明年春闱恩科,我们倒要一起进考场了。”徐蓝忽然开口。

乍听他不再唤她小娘炮,舜钰倒有些不惯,默了默,笑着颌首:”是啊,若能高中,虽同朝为官,你我却是要各奔前程!元稹戎马倥偬、安内攘外,不多年即官拜武将之首,统率数万军队、将是何等的风光!“

”那你呢?“徐蓝笑了,这小娘炮还会占卜算命。

”一小官。“舜钰嘴轻蠕,撇眼盯看一只红蜻蜓,小心翼翼停于舷沿,扇动着翅膀。

她薄如轻翼的前程,又经得起谁来拆呢?只祈望步步惊心后,心愿达成,她亦能安稳脱身。

那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冯舜钰此人了!

”一小官?“徐蓝抛给她一莲子,不经意般开口:”即这般惨,不如随我走罢,我去哪你跟我去那,我护你一辈子。“

舜钰掬一捧水使劲泼他:”我还要你护?!到那时没事都变有事,当心落得跟那护兵苏崇一个下场。“

想想不自在,又道:”我还要娶个娇妻,替我生个大胖儿子哩。“

她今日冷眼旁观众生相,徐蓝言行亲昵、袁雪琴落寞伤怀、姚勇警言诫告,其实早尽收心底。徐蓝怕是不分雌雄动了意,她要想尽办法斩断这份情愫,还他一个如锦前程。

他的命途原就该如此,不该因她耽误。

徐蓝眼神黯沉,正待说些什么,忽得舟沿倾斜,探出个头来,是代明,捋把脸上水渍,笑嘻嘻地:“你俩个唧唧歪歪什么?我怎听得生个大胖儿子?“

姚勇也游过来,把代勇摁进水里,朝徐蓝嚷道:”在船上跟个娘们干坐,有何意思?上趟游水只差你半步,有种的今再来比过!“

徐蓝被舜钰一番话,搅得莫名燥郁,立起边脱衣衫边朝她道:”你在这里坐着莫动,我去与姚勇拼个来回就来。“

说话间,已赤着麦色胸膛,年轻的身躯沉满桀骜。

舜钰瞪圆了眼,看他开始弯腰脱裤,露了精悍腰腹,又泄了一丛茂密,如兽般狷狂。

她忙低头认真看自已的手,心怦怦的跳个不住,反正,她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代明啧啧道:”元稹你这物忒大,怕是没哪个女人受得住。“引来嗤嗤笑声。

他已娶过妻,说起话来便没个顾忌。

”受不住也得受。“徐蓝硬声闷道,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如浪里白条般,瞬间已窜得没影。

”小娘炮,你和元稹有没有“姚勇终是忍不住,话里支支吾吾。

有什么?

舜钰疑惑的抬头,正对上他几个颇同情的眼神,瞬间明白过来,顿时羞恼成怒,拿起橹板没头没脑的拍打过去。

姚勇几个唉哟嘻笑叫唤,东躲西逃一番,直朝徐蓝游远的方向随追。

舜钰还攥握橹板站在舱中央,扁舟因着方才一团混乱,左右摇晃着,不知怎的,竟缓缓朝密无缝隙的荷叶丛里撞去。

浮碧亭外,花放满潭。

太子朱煜屏退随伺的数位宫人,看向背手而立的沈泽棠,慢慢道:“徐镇功贪墨之据,沈尚书为何不亲自面呈皇上,倒交于吾手中?”

沈泽棠面容平静,颇温和道:“皇上病躯微康,实气怒不得。此次贪墨银两数额巨大,由已徐镇功为首,牵扯河南荥阳官员十数在案。原是该呈徐阁老最为妥当,可依吾朝律列中”换推制“,凡有亲属仇嫌者,皆需回避退让,否则依律严惩,遂不敢惊扰与他。思来想去,此案由太子定夺最为合宜。”

”沈尚书此话怎讲?“太子朱煜神情谦逊,似不知所以然而问。

然,还是有抹不及藏的兴奋,被端盏吃茶的沈泽棠,于抬腕俯首间,尽收眼底!

附读者janewu的小剧场:

小:冯舜,最近伙食不啊,一副好的模!

九:有?你怎瞧的?

小:我含苞待放的梅花子,都被大成牡丹花啦!克制好不好,我的奄奄一息,成日吃吃喝喝!我xxoo(力的妖花趴倒)

九:裹胸布要xl size了

第壹叁陆章 玉醉棠

沈泽棠放下茶盏,敛笑正色道:“皇上下旨对荥阳冬令堤裂案、限期追查后,时不时询问进展,其意旨在杀鸡儆猴,整顿贪墨之风。以徐镇功为首及所涉荥阳省县官员、贪受朝廷筑堤防坝拨款已是板上钉钉。原不该劳烦太子,由臣及丁尚书入朝奏疏皇上即可;只是这合计达百万的贪银,实属近年贪墨不二大案,臣等言行更需谨慎。”

稍倾,又叹息说:“皇上龙体染恙间,太子朝乾夕惕、无一日松懈懒怠,众臣自然心知肚明。哪想此时却出此案,倒实在不合时宜。”

朱煜聪颖多思,顿悟沈泽棠话意,面庞倏得泛起苍白,皇上渐康,重揽朝政,对他参议之论常多诫训,渐显摒弃态。

而荥阳堤裂则出自他朱煜御政时,竟使贪墨猖獗至此,虽说是底下欺瞒未报,他终是犯下不察之实。

陡然想起辰时去乾清宫问安时,透过窗棂,听得父皇与三弟相谈甚欢。

他侧身、肃然恭敬道:“请沈尚书赐教,吾该如何脱离困局?”

“太子!“沈泽棠顿了顿,眼神一凝,瞧他看到了谁?荷潭水央,一扁舟摆荡摇晃,青衣小书生抱着橹板站,橹板他记得是摇的,可不是抱着玩的。

”沈尚书?!“朱煜疑惑,怎地又不说?

沈泽棠盯着某处未动,语气颇沉静:”太子若问臣良策,臣确实毫无办法。“

夏风起了,一阵紧过一阵吹皱镜面,推着扁舟撞进碧澄荷叶粉红花朵丛里,小书生试着用橹板划水,左突右冲,不知怎的跌跌撞撞,竟朝着舷沿一个马趴,“噗通”直直堕入镜面。冯舜钰,你倒是挺能干啊!

朱煜听得他如此说,心里乱糟糟一团,浓含失望缓道:”沈尚书不愿赐教,吾此位怕不久矣。“

水里涟漪一圈圈散开沈泽棠修长有力的手指、敲着雕纹倚栏,一下又一下。

他忽儿不再漫不经心,直截了当道:“太子不妨去寻徐阁老商议,徐镇功是他侄儿,犯下此重罪,若皇上严惩,抄家灭门都不为过,想必此时定是殚精竭虑、且一筹莫展。“

他点到为止,俯低作一揖:”臣突有急事,先行告退。“

转身即大步走出浮碧亭,朝荷潭边去,瞧水纹都平了,她还未浮出来,竟原来是个不会游水的。

朱煜还有话欲问,即被他匆忙离去搞得措手不及,见沈泽棠边走边脱下浅蓝云纹茧绸直裰,褪下浩然巾,又除去荼白里衣,递给匆忙跟上的侍卫,再踢掉皂靴,竟一个猛子,迅速扎入荷潭中。

”沈尚书所谓的急事,是去荷潭游水?“朱煜有些瞠目结舌。旁侧垂手而立的宫人,忙近前禀话:”潭里曲舟摇晃,怕是有人落水缘故。“

”救人让宫人或侍卫去即可,何需他亲为?!“愈想愈觉得古怪,索性也朝那方向而去。

沈泽棠自入朝为官后,为贴已身份修身养性,又日渐年长,已不曾下水游过。

幸得凫水功夫还在,绕过密密荷茎,吸口长气在水里潜行,明亮刺眼的光线被生生挡在浮面,如进入某个幽深暗境,他左顾右盼,忽儿就看见冯舜钰,落下时簪子松脱了,乌鸦鸦的发丝四散飘着,衬着尖尖小脸梨花落白,眼眸微阖,朱红的小嘴不时吐串泡,渐近看着,怎显得如此落寞寥寥。

他迎过去,抓住细长腿儿的脚踝,因着里裤内灌满水不得出口,沉甸甸的,替她解开束裤脚带子,再是另一个。

显然轻松了许多,或许是晓得有人来救她了,一只手攥住他的胳臂不肯放呢。

沈泽棠索性不动了。

由着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过来,另一只手贴住他胸膛,再一点一点儿朝上摩挲,到底是个青春的女孩儿,那手指细柔软嫩,忽就到了宽肩处,放开他胳臂,两只手不管不顾紧环住他的颈子,像个受惊而极需抚爱的娇儿。

而两条腿儿却如藤蔓般、死死勾绕住他精悍的腰身,再这样痴缠下去,两个人都会死在这个荷潭里。

沈泽棠去掰她的腿,触手却是该死的莹滑凝脂,低首去看,裤口不知何时捋至腿根处,皱巴巴成一团,竟是赤着两条白嫩嫩的长腿儿,掰时力气用大了,腿肚处显出指印淡淡的青。

忽见她胸口一鼓一鼓的,似喘不过气的模样,难受的张开嘴想呼吸,却不停的吞咽清水,沈泽棠无暇再多想了,薄唇含住娇软若花瓣的小嘴儿,给她不急不缓的渡气,大手则探进衣襟,触到缠得紧实的白布条子,泡了水**的,像绑着石块般,一把扯散开来,布条子如条蛇般游离而去,显了颤微微才成弧的生梨儿,还有那朵嫣红欲滴的娇花,妩媚极了,看一眼便被勾魂夺魄了去。

沈泽棠已多年不曾动性,此时某处却起了异样。

还是个小女孩啊!想要他多哺喂些气,伸了舌来软软纠缠不休,他终是有些不禁,大手触上柔弱的肩胛,怎如此单薄,引得人莫名想要疼惜。顺着曲曲脊骨至腰肢儿,再滑下握住弹软的臀瓣,朝水面上使力探去,他的气息也逐渐沉混,有种尖锐的痛楚在下腹流窜,而她却勾着他就是不放。

“沈二爷!”忽听得侍卫沈容隐约在唤,他脑中瞬间清明,眼眸一睐,再一窜,竟出得水面,阳光晒的波光粼粼,藏片碧叶后,分开彼此还纠缠不清的唇舌,舜钰昏晕倚靠在他肩上,细细吸着气,依旧神智不清模样。

沈泽棠轻轻把她衣襟整理好,看着她被含吮得红润微肿小嘴,眼眸深凝,默了稍顷,这才朝潭岸边望去,离沈容不远,太子朱煜随着宫人,也闲闲站在那里。

他略思忖,拽过身侧莲蓬,剥出颗莲子,两指一弹,悄无声息的射出,正打在沈容的脚面上。

沈容警觉,不露痕迹的四处寻望,瞧见一丛荷叶簇动,叶尖指向数步外,一颗抱粗古樟树。

第壹叁柒章 心余悸

回国子监的路上,徐蓝率先走在前头,面容阴晴不定。

他在荷潭翻腾个尽兴,捉了条新鲜的胖头青鱼,用柳条穿腮,提着游回才见扁舟里,空荡荡无人。

这一吓天崩地裂,白着脸猛得扎入水底四处游窜、姚勇几个也不闲,众人直寻得精疲力竭、才气喘如牛的上岸。

徐蓝心情瞬间恶劣无比,见着太子虽给予礼待,神态却阴沉沉的,紧崩着下颌,半字不愿多搭理。

直至瞧到冯舜钰从棵古樟树后慢慢走来,穿着件不合身的浅蓝云纹茧绸直裰,底下荼白裤子,敞着裤脚,乌油发梢淌着水,用根绞丝银簪子随意绾起。

他僵直身躯、盯着舜钰靠近,行礼见过太子,这才似三魂六魄回转,长臂一伸,用力把她拽至身边,铁青着脸问她去哪了?不是不会凫水么?怎会滞在岸上?所穿直裰是何人的?竟是刨根问底个不休。

却见舜钰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愈发觉得有甚么事发生了,独独把他瞒着。

太子意味深长的笑容犹其刺目,告辞离去前,还吩咐他近日勿忘来宫里,老太后整日里叨念、要给他赐婚哩。

徐蓝浑身的不舒坦,余光瞟瞟舜钰,同代明几个说着话,笑容浅浅、丝毫不解他的烦恼意。

不看她吧,又觉这一下午受得罪、岂能只由他自个白白担下。

一只栀黄嘴大白鹅从身边摇摆过,舜钰收回眼神,恰与徐蓝蹙眉怒眼相撞,晓得他不高兴,可她确实忘记堕入荷潭后发生了什么。

只知睁开眸子,恰有缕夏风热热拂过,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茂密叶片,零碎斑驳的洒在脸上。

她眯觑着眼半晌,坐起身才发现,身上覆着件直裰,不知打哪冒出个年轻侍卫,丢给她根绾发的簪子,来不及问话,即一溜烟没了影踪。

胸前松怠怠的,抚触过去,分外的柔软,紧紧缠围的白布条子不见了。

那时惴惴惶怕委实难形容,脑里更是混沌荒芜,浑浑噩噩的,哪里答得出徐蓝问的那些话?

心里倏得也生气了:朝谁摆脸子呢!我还不晓得这无妄之灾找谁算帐哩。说到底,总是因你而起的祸事,我未恼你,你倒杀气腾腾的给谁看?

索性目光凝冷冷的迎上,你谁呀,和你一点也不熟!

徐蓝更郁闷了!

舜钰推斋舍门入,傅衡不在,只有冯双林倚靠床背读书,抬头看她身上衣,眼神忽得闪烁,有些迟疑地问:“你穿得是何人衣物?”

“不认得的人。”舜钰摇摇头。

打了盆水盥洗手面,又从箱笼里取出干净衣物,拉下床帘阖紧,躲在薄褥里,用棉巾把身子偷偷擦拭,重缠卷上白布条子,再换了里衣,方吁口气,仰面躺于枕上,边打起川扇儿把热风轻送,边默默盯着床帘顶一滩干涸的蚊子血。

瞬间忆起什么,抬起手取下那枚银簪子,虽式样简单,却制得十分精致细巧,显见是宫里的东西。

心一动,难不成是太子朱煜命侍卫把她相救?却又不像!前世里彼此依活数年,她对他了解透透的。

再把那侍卫的容貌仔细回想,在哪里见过,又似从未见过,应也不是他把自已来救,他的衣裳穿戴齐整,乌发高束起,浑身无一丝水湿。

她记得是抱着橹板落水的,或许是自已飘浮至了岸边,胸前白布条子浸水,自个散了也不定。

可那华贵的茧绸直裰又该如何来圆?!

才理顺的思绪再拧成了结,只得重新再掂量,又怀烦恼又心存侥幸恍恍惚忽的矛盾着,终是愈渐迷眼,手里的扇儿静静落在枕边,不知不觉便入了春梦深处。

稍倾后,冯双林站起身来,轻着脚步走近舜钰床边,听她慵懒的呼吸,已睡得香沉。

遂提起搭在椅上的那件直裰,双手拎肩估摸,与沈二爷的身型无异,默了默,翻起左手袖口处,赫然精绣着个“沈”字。

手蓦得攥紧衣衫,捏出些缕褶皱,忙又放下,慢慢走至桌前,他只觉口舌干渴,掷壶倒了满盏茶,昂颈一饮而尽。

听得门被由外“噶吱”一声推开,以为是傅衡,瞧去却是徐蓝,手里拎着个草蒲圆篮。

不待开口,即见徐蓝看向舜钰拉下的床帘,密实封着,朝那呶呶唇角问:“小娘炮睡了?”

见冯双林颌首,随意搁下篮子,道:“大热天的还拉帘子,不怕捂出痱子来!”迈腿就要过去、捞开纱帘透气。

“你还是勿要乱碰。”冯双林语气淡淡的:”有次他躲在里头换衣,阳明掀帘逗他玩儿,可闹得差点从这里搬走,足足两月不同阳明说一句话,是个有怪癖的,你少招惹他。“

徐蓝果然止步,辄回往椅上闲坐,莫看小娘炮平日里笑眯眯的,气起来神情肃严,眼眸清潭凝潋,一脸的翻脸无情。

管你平日里怎么巴心巴肝的对他好,反正惹到了,就跟个野猫儿般凶狠狠。

娘的,可招他稀罕。

冯双林噙起嘴角,心知肚明的模样。

”让小娘炮带来给你和阳明尝尝,他却忘了,我给送过来。“徐蓝有些不自在,索性把蒲篮揭开盖,将里头串串叶子糕拎出来搁桌上,招呼他来吃。

冯双林拣了个,剥开苇叶尝一口,馅裹的鱼肉,有些腥气,皱了下眉,慢慢吃着,不经意般问:“你们可是去了哪里?凤九发湿衣潮的,那件蓝色直裰又是谁的?”

徐蓝把去静漪园游水的事、三言两语讲了一遍,道:“我问他落水是何人相救的?她竟不知,你说可蹊跷。“

冯双林心情豁然好起来,不由笑了笑:”你是当事者迷,我旁观者倒清,凤九落水定是昏晕过去,有人把他捞到岸边,好心留件衣衫便离去了。她自然是懵懂不知的。“

徐蓝顿时醍醐灌顶,笑起来,伸手拈起另个叶子糕,扔给冯双林:”吃这个!是我娘裹的,方你吃的是表妹弄的,能把人吃死。“

那头两人吃糕闲话,这头床帘里梦境犹深,舜钰不知怎的又堕入水中,萋萋惶惶的拼命挣扎,一只大手猛力拽来,她便身不由已的,撞进一副宽厚温热的胸膛里。

第壹叁捌章 单纯郎

梦靡靡而春情乱。

男人沉稳而熟稔地卸卷舜钰胸前覆裹,少顷稍恍目,那荼白布条子便如长蛇般,一抻一缩朝荷茎深处扭荡而去。

“束得这样紧,命都不想要了麽?”嗓音略含着暗哑,笑意是如此低沉。

修长指骨带着薄茧未停,将生嫩的梨儿抚蹭,又去摩挲那朵妖花,力道由轻渐重,揉得她颤栗个不休,叫得声都变了。

“这么可怜抖成这样,你就这么怕我?”他手掌按压女孩好看的蝴蝶骨,逼迫她紧偎进自已的胸膛,凑近咬啮幼粉的耳垂,他说:“又不是雏儿,把风搔展给我看。”

忽得将翘软的臀瓣狠狠一掐。

“啊!”舜钰猛得坐起身来,喘着气儿,下腹正一抽一抽隐隐作痛。

浑身汗津津地,衣裳都浸透了,鬓边的散发湿湿黏成缕,拿起帕子胡乱擦干净。

喉咙干得发紧,咽下口水都觉艰难,索性掀起床帘下地,走至桌前掷壶倒茶。

冯双林不晓得去哪了!只有徐蓝坐在椅上,把手中的剑拭的寒光幽幽。

舜钰背对他,端着白瓷碗吃茶,一小口一小口,另只手不由去抚腹部,怎痛得额上都起了冷汗。

索性不吃了,浑身软懒的想回床上再躺会儿,才转过身,却见徐蓝蹙眉瞪目,正一错不错紧盯着她,满脸皆是惊骇之色。

难得瞧到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舜钰唇角浮起抹笑意。

徐蓝却火烧眉毛般跳将起来,粗着喉咙,话都乱了:“凤九,你你你你痛不痛?”

痛不痛?怎这般问?狐疑的看他莫名的紧张,犹犹豫豫的点下头:“好像有点痛。”

“你上来!我背你去医室寻韩大夫诊疗。”徐蓝至她跟前一俯身,让舜钰趴上背来。

“到底出了何事?我无病无灾的,作何去见韩大夫?”舜钰笑着只道不肯,反朝自个床边靠。

徐蓝过来抓她,目光焦灼,急慌慌地:“定是跌到荷潭里,被硬物戳破了屁股,你裤上有一滩血。”

裤上有一滩血!舜钰怔了怔,瞬间只觉腹部一丝抽颤,有一股热流滚滚地淌出。

不敢置信的偷偷朝臀后探了探,舜钰笑不出来了!

指尖潮湿的很,哪想到断了数月的葵水竟悄然而至,该死的,还被徐蓝生生看了去。

头突然很痛,不等徐蓝大手近前,她索性眼眸含泪,咬着唇道:“元稹是要逼我不活麽?”

“此话怎讲?”徐蓝被她楚楚可怜的神情给镇住,有些不知所以然。

舜钰深吸口气,缓缓说:“国子监为监生求学聚集之地,人多即嘴杂,嘴杂易口舌之争,生贪嗔痴妄念。我若去韩大夫处诊疗,势必要把前因后果交待明白,你虽有太后所赐出入行宫令牌,却仅容你一人前行,吾等确已犯宫中森严戒律。秋闱有规,儒生半年内需得清白无案加身,方得有参考资格。我此时经不得有心人挑事,这是其一。其二,古往今至又有几个游水、把臀摔跌出血的?讲出去势必笑掉众人大牙,清誉毁之不提,每日指指戳戳已是够我受,元稹不是最疼我麽,定要我落如此下场?”

语毕,抬起小尖下巴、眼波潋滟把他盯看。

“我哪里舍得。”徐蓝斩钉截铁,父亲诚不我欺,文官果然肠子弯曲多折,想得甚多!

舜钰又道:“只是在荷潭落水时不慎擦割过石头,伤了表面,裤又是荼白织布,易洇染开,瞧着吓人,其实并无所碍。若真有碍,我姨父贵为太医院院使,寻他去就是,何用麻烦韩大夫。”

徐蓝见她颇镇定,说得倒也在理,正欲再说些关心的体已话,却见冯双林推门进来,瞧到舜钰倚靠在床柱边,遂朝她道:“刚在外头听礼部的主事来,在灵台下发秋闱考生所在场次及坐字号,你还不赶紧去领。”

舜钰听得,忙道声谢,躲进床帘内重换过里衣,收拾妥当后出得门去,徐蓝原想跟随,却被冯双林叫住论说制义,方才作罢。

才出得斋舍,即见秦兴与梅逊、在廊上用牛筋草在斗蟋蟀,围了一圈书童簇拥看热闹。

秦兴见舜钰走来,把牛筋草给了旁人继续,自个凑上前笑嘻嘻的:“爷可是去领秋闱考号,我虽不能替爷领,却仔细打听过,此次国子监圈围出初级三堂用作科考场地,爷正巧分在广业堂二场,坐盖字号第十号,即阙字前一号,特打量过,此位上头有个小窗,可透气纳风不憋闷,是个祥瑞之位。”

舜钰边走边听他说至祥瑞之位,不由笑了,拿眼睨他打趣:“与梅逊在此做成皂吏,说话倒愈发像样了,如今我也不敢指使你做事,你倒不如自立门户去罢!”

秦兴唬了一跳,忙陪笑说:“爷何出此言,小的兼这差事,一为打发闲散时光,二为赚点食宿银钱,确无旁的歪念,若爷不愿,小的现就辞了去。”

舜钰摇头慢道:“同你玩笑哩。此次秋闱对我非比寻常,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帮我多留意,有相关科考讯息定要讲与我听。”

秦兴忙应承下来,想想又笑道:“昭三爷昨晚回京,今一早即遣李瑞送了个箱子来,小的斗胆揭开看了眼,笔墨纸砚笺纸一应俱全,还有山水扇子、各种香袋荷包,腰间坠的玉佩,锦缎衣料,更有些说不出名的稀巧玩物,满满当当的,小的伺候三爷也有数年,倒难得见他如此煞费苦心。”

舜钰抿紧唇,脸庞不见多少喜意,秦兴最懂察言观色,岔开话讲起别的来,不知不觉已至彝伦堂。

要秋闱考的监生跨着门槛进出不断,舜钰瞧着人多,遂在廊上稍等,好巧不巧正碰上张步岩,他手里攥着个黑漆填金的号牌,面上喜忧参半。

问舜钰可知坐哪儿考。见她笑着说不知时,遂忍不住叹苦:“已打听过,与我相邻的考生名唤鲁大能,屠户之子,擅造各种响动,打起呼噜更惊天动地,我又是个闻听异声易焦燥烦郁的,怕是仕途要毁之他手里。可叹、可气、可憎!”眼里竟是泪花花的。

舜钰正欲劝慰他几句,忽抬头望向不远处。

众监生纷纷让出条道来,是礼部尚书李光启由众官员簇拥着,边走边聊。

紧随他旁侧还有一人,身型清梧、着官袍、缱风翩翩而来。

舜钰竟是认得的。

第壹叁玖章 与君绝

是秦砚昭,去荥阳治洪数月,风吹日晒的,白面文官的儒气已褪去太半,肤呈麦色,肩宽膀实,同李尚书说话,形容很稳重,显的不卑不亢。

似察觉有人在悄悄睇他,视线灼灼的顺应而来,只来及看得衣袂款摆、逝于众监生绰影里,小厮秦兴左躲右闪紧跟上。

还在恼麽?娇姐儿脾气。

秦砚昭唇边微浮笑意,莫非他送的礼还未看过?都是自已趁闲余精挑细选的,只觉这个她会喜,那个她定爱,慢慢就攒了满箱。

前世里犹记不慎跌断她的簪子,晓得是故意陷害他,心里薄蔑的很,索性买了只艳俗无比的簪子把她羞辱,哪想她却喜欢得跟个什么似的,整日里戴着,招旁人笑话也不理。

想着心里很柔软,正欲寻个借口离了去寻她,却听李光启同旁官员爽朗朗笑道:“我这女婿可能耐,此次行雨季期,他任右佥都御使总督河道,治理黄淮有功,被皇上下旨召回京,要论功行赏哩。”

众官员都有一双势力眼,见秦砚昭气宇轩昂已是不凡,又有个礼部尚书的老丈人靠山傍,想必此后仕途必是一路锦绣繁华。

遂三两簇围着至他跟前作揖恭贺。另有人笑问成亲吉日订在何时?

秦砚昭还未开口,李光启已喜滋滋扯嗓说:“早商定于八月十五嫁娶,众位到时勿忘来吃口喜酒。”

秦砚昭噙起唇角,似乎颇愉悦,可眼眸却平静的无波澜。

他把心思隐藏的好,旁只道新郎倌多矜持,有谄媚的凑近讨好:“这日恰逢月圆人聚的中秋,最适宜嫁娶结亲,实可谓双喜临门,吾等哪还需李尚书多言,定要上门讨彩头沾喜气的,到时莫嫌人多嘈杂就是。”

“岂会岂会!”李光启说到兴味甚浓,拈髯呵呵笑:“老夫就喜热闹,估摸那日百多余桌喜筵,沈二、徐令、还有夏万春等几个,都得给我不醉不归。”

众官员听得暗自啧舌,早知李老儿人是个交际广且人缘好的,竟是不斐至此。

那喜筵定是要去插一脚的,哪怕是与诸如沈泽棠此类高官强权寒个喧,混个面熟,亦不枉虚行。

秦砚昭忽儿侧身朝李光启作揖,恭敬道:“刚瞧着我那表弟在前头走,容我与他去打个招呼。”

语落已头也不回地走出数步远。

其中个年轻官儿气盛,嫉妒他的好福运,话里藏着话言:“秦御使倒清傲不羁!吾可不敢对丈人这般无礼数。”

有人挤眉斜眼的随声附和。

李光启听得不爽,索性双目圆瞪,粗着喉咙斥:“自古至今凡有才能者,谁不是端得一身傲骨!我就稀罕他这性子。”

再瞅瞅那挑事儿的,撇起嘴,一副看不上眼的神情:“凡见我唯唯喏喏、话不敢二句者,老子见着就想拳脚揍他一顿。”

年轻官儿羞得脸臊红,脚步才微滞,已有人连推带搡地、把他挤到一边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背影恍闪,兀自懊悔不迟。

舜钰玩握着秋闱科考的号牌,拐上条隐蔽的石子辅道。

她走的很慢,午后时光幽静,除风飞过叶子的微响,还听得一只黄莺儿在柳梢歌唱。

手里号牌转眼被生生夺走,她唬了一跳,不自主后退几步,惊呼未出口,却对上熟悉的面庞,是秦砚昭,低首看过号牌,又抬眼瞧舜钰。

嘴角微微上扬,问她:“我去荥阳赴任,特来寻你告别,为何就不肯见我?可是介意我娶亲的事?”

舜钰蹙眉,她的腹隐隐在抽痛,下头的红一股一股不断地淌,女子的葵水果真麻烦,惹的人心浮气躁的。

伸手问他讨号牌,却是无赖,不把问的话儿说明白,便就是不给了!

舜钰板起小脸,原就略显得苍白,此时楚楚的似一推就要倒的模样。

秦砚昭敛起笑容,沉声问怎么了,抬手朝她额抚去,趁着这档子,舜钰眼明手快的一把抢过号牌,转身欲跑,却被只大手拽住胳臂,再往回用力一拉,她便腿软骨娇的被抵靠在粉墙边,头顶传来的嗓音有些凉薄了:“冯舜钰,你也学会这套?”

舜钰仰颈还未答话,左腕已被他扣住,手指搭在脉上调息至数,又换右手凝神半晌,才缓缓松开,温和看她会儿,倒是笑了。

听他说:“可多饮些红糖水,勿要吃生冷之食,晚间天气微凉,可在腹处盖条薄褥子。”

舜钰便晓得秦砚昭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由不得脸红了红,恼羞成怒道:“要你管!”

怕他把号牌再抢了去,索性收回袖笼里,辄过身,不敢走快了,挪着碎步好不别扭。

秦砚昭不急不徐的跟在她后面,也不管她是否在听,只低声说:“听得李尚书说,往年科举常见贿买考官、夹带经文及请人代考等手段,前日太子在朝堂提议,经皇上准允,吾朝要甄选贤能高材之辈,必先严整考场舞弊之风,从此次秋闱考起始,搜身至关重要。”

“要过两门各搜一次,一门众生八人成行,鱼贯入,只查表面功夫,譬如帽不得双层、衣不得夹里、衫袍需单层、袜穿单毡且鞋用薄底;笔墨纸砚及蜡烛甚吃食都要搜检。国子监考场,一门搜检主为皂吏,由监官督查。”

“最难过是二门,由礼部、吏部或翰林院抽调来的各路考官,亲自搜查考生是否怀挟私物,脱褪衫,只着单层里衣,并可手触身体搜检。”

他止了言,叹口气方道:“舜钰,就算一门能混入、二门你定是过不去的。若强行为之,一旦察觉被逮,可知要牵连多少人?”

“那是你丈人,不该唤李尚书的。”舜钰抿着唇,脚莫名的一崴,差点摔倒。

被秦砚昭拽住胳臂,背抵靠至他怀里,呼吸暖热的吹在耳边:“就这麽倔?我在扶柳胡同置了处宅院,你去住!你的家仇血案、我来替你查个水落石出就是。”

舜钰扭头看他,嘴角清冷的弯成弧,忒是可笑啊!这个男人秦府里有个明正言顺的妻,要把她养在外头为妾麽!

前世里她或许会一无反顾的顺从他,而今,流光早已把人抛,她,再也回不去了!

第壹肆零章 暗诫训

舜钰默然看着秦砚昭隽朗的容颜,怎么都历经两世,却愈发觉得他这样的陌生呢!

恨那晚清风明月太醉人,一时心性迷乱犯下糊涂事,让彼此的情份剪不断,理还乱。

拍他的手让放开:“科举我自有打算,不劳表哥费心。好生待你的妻,金汤玉露娇养的女儿,是指你多怜惜的。至于那宅院自留着罢,舜钰有鸿途要展,不屑圈养四方天地。”

“不爱听圈养二字。”秦砚昭当她闹别扭,依旧温言劝着:“你应懂我心意的,暂且耐心等我些时日,必不辜负卿心。”

他怎还不明白呢!非要她撕破彼此的颜面麽!

舜钰笑容冷淡正要开口,忽听有人连声唤着“凤九”,遂望过去。

“凤九!”傅衡边喊边大步过来,因走的快,文物匣子拍打着腰胯,噼啪作响。

秦砚昭不落痕迹的松开紧攥舜钰胳臂的手。

傅衡一眼便瞧到秦砚昭,穿绯红官袍,带乌纱帽,眉清目淡,不易相处的样子。

转眼看舜钰,抿着嘴,并无介绍他俩认识的打算,也罢!

遂把一节粉白的鲜藕、掰半递给舜钰,笑着说明首尾:“方去敬一亭吴司业处,巧着户部送七方冰块来,他敲碎装半深碗,里头埋了许多莲子和菱藕,见我背书尚可,特赏了冻藕,凉溅齿牙,分外解暑。”

言罢、把自个手里那半咬下,“咯嘣”一声,果然爽脆的很。

舜钰看着心动,欲也要吃,却被秦砚昭横手强接过,咬口慢嚼,看她一眼道:“你不能吃生冷之物,腹会更痛。”

“凤九你怎么了?”闻听此说,傅衡呆了呆,又朝秦砚昭作揖问:“凤九可是病了?”

秦砚昭撇唇并不答话,舜钰忽儿很厌恶这种感觉,好似那隐秘羞事、如今只有他俩两相知,莫名就比旁人更多亲密似的。

“晌午同元稹几个游水受了凉,多歇息就好。”她凑近傅衡耳边,用手捂嘴,仅他二人听得声音私语。

“你们去游水怎不把我捎上?”傅衡有些不满:“我有好的皆想着你们,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舜钰冤屈地捶他一下,磨着牙哼哼:“我也是半道被元稹劫去的,有种你当面去骂他才是。”

傅衡晓得自个怨错了人,也没胆去质问元稹,索性咳一嗓子抚胸道:“你何时这么大力了?捶的胸疼!”

“少来!你又何时这么娇弱了。”舜钰不由“噗嗤”笑出声,苍白的颊有了血色。

那侧颜憨媚,黛眉水目,鼻尖微翘,粉唇儿笑起来,若桃花初绽。

秦砚昭莫名吃味,她怎能对别人这样笑?和他一起、除那晚哭着展了真性情,每每逢上总多疏离。

视线沉沉转向傅衡,半晌不暖不冷问:“你父亲可是吏部清吏司员外郎傅大人?你便是傅衡吧!”

“这位官爷是?”傅衡微怔,暗忖他怎知晓自个的出处。

秦砚昭笑了笑:“你府上托官媒来与我六妹议亲,我是她三哥,是舜钰的表哥。”

也不给傅衡插嘴的机会,径自又说:“你虽有举人功名,却会试落弟,显见是天资平庸之辈,话与你明说,明年春闱你若还落弟,就了断结亲此念罢,我是见不得六妹受苦的。”

朝彝伦堂方向望去,他离开的有些久了。

转身欲走,又顿了顿,目光柔和的看向舜钰,抬手去抚她耳边的碎发,带些许期望:“我说与你的事,就允了吧!”

“想都甭想!”舜钰冷着声不肯,恨怒交加的偏头,不愿于他有丝毫皮肉相触。

风穿掌心空落落的,他却也不恼,收回手背于身后,神情有些复杂的睇她:“别耍性子,你最聪颖懂事,定会明了我的苦心。”

不再多言,看傅衡一眼,是真的走了。

傅衡被他看的打个噤,这大舅子也不知日后有缘还是无缘,只觉是个极难搞的人物。

再想想翦云羞涩娴静的小模样,一跺脚,一狠声:“不成功便成仁,春闱科举我拼命就是!”

舜钰心不在焉的颌首,拿过他手里的藕,掰了块慢慢咬嚼。

忽儿腹中抽痛起来,咝咝地吸气,这报应来得也忒快了些。

朝会毕,皇帝驾退,众臣出得奉天殿。

夏日阴晴不定,入朝时还疾风雨骤,此时站在殿前望远,晴霭弄霏、长桥彩虹、殿影檐重中。

“沈大人。”年轻朗朗的声在身后,喜悦及得意虽极力抑忍,还是流泄出几分来。

衣袍响动,在恭敬的作揖见礼,即便他背对着。

沈泽棠收回视线,侧身看向秦砚昭,仿若看着数年前的自已,老成是装不出来的。

骨子里的青涩需漫长时日来磨褪。

免去他的礼。沈泽棠声音很温和:“恭喜你升任工部右侍郎。”

简短一句,无亲无疏,漠然延宽彼此间的距离。

他穿绯红公服,补子绣锦鸡图案,束花犀革带,其间吊块温润清透的玉佩儿,身型比秦砚昭还高半头,肩背更宽厚些,隐显一股威严不可迫近之势来。

秦砚昭忽然觉得自已这个才得的三品官职,其实也没甚么大不了。

为官之道,机谋权术,他与眼前人还隔如重山般高远。

把自得骄满敛去,他开口低道:“下官心如明镜,能得此职皆是大人鼎力提拔,若日后大人有用吾之处,定鞍前马后、以尽绵薄之力。”

沈泽棠淡淡看他,由着他说,直到再无可说,才微微笑了:“我只是为你指条明路,如何去走是你的本事,倒不用妄自菲薄。”

看到徐炳永由众人簇拥过来,顿了顿,不动声色道:“帮你亦是李尚书三番四次相求,我与他有同窗之谊,又同朝为官数年,交情甚笃。你将娶他长女,但愿能夫妻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若是朝秦暮楚、薄情寡义之辈我能让他升至高位,自然也有法子将他贬落至尘,好自为之罢。”

秦砚昭神情一滞,身躯僵直,此番话与旁人的恭贺不同,明里暗里皆是指示诫训之意。

抬眼正与沈泽棠深邃的目光相碰,浑身莫名一震,好似他心底深藏的隐密,不知何时已被此人洞悉一空般。

却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你要如何抉择自已的出路。

喉间如哽某物,秦砚昭欲勉力相问,哪想沈泽棠已与他擦肩而过,直朝徐炳永而去。

第壹肆壹章 阁老探

前日朝廷新制发下的公服,徐炳永已穿着在身。

绯红盘领右衽大独团花袍,面料用的是易皱的丝,却无一丝褶痕。

他此时眼底发青,鬓边银发又添,看上去倒有些憔悴。

却也腰背挺直,迈步很重,强打精神细听着某个官员禀话。

檐边滴下一串水滴,正打落在他的肩袖上,走在侧旁的丁尚书抬手欲替他拂去,却被徐炳永平静地推开。

“丁大人毋庸多礼,被旁人看去,倒以为你我有多亲密。”

他嗓音很洪亮又粗实,众人皆听进了耳里,丁尚书脸色有些苍白,绷紧的下额强掩难堪。

恰此时,沈泽棠迎面过来见礼,举止儒雅,神情柔和,一如往常的态。

徐炳永目光阴鸷打量他,手用力端起玉带,沉默不言。

自皇上命查荥阳冬令堤裂案始,他不以为意,这种事儿还不劳自个多费心,下头自有人收拾残局。

哪曾想密传接踵而来,皆是步步晚一步,等他察觉此祸来势汹汹,欲力挽狂澜时,却已兵败如山倒。

直至太子朱煜手持徐镇功的贪墨之证,递于他眼前时,他竟还有些懵圈。

他即救不了侄儿,自已亦被殃及池鱼,来得实在猝不及防,这是他朝堂生涯中、觉得最为可笑的一次。

“我要与长卿单独聊聊!各位可还有事?”他紧盯着沈泽棠,沉沉开口。

众官员心领神会,忙作揖告辞,李光启面露担忧,却也无济,遂各自散去。

一时四下无人,徐炳永继续前行,忽又顿足,朝跟在侧右后的沈泽棠,皱眉问:“长卿你瞧我总走在前头,屋檐悬落雨水次次首湿我衣,你可有法支我一招,如何免去这脏水染身之苦?”

沈泽棠沉吟会慢道:“阁老放宽胸怀不在意就是。”

“不在意?”他笑了笑,摇头拈髯:“都说年轻气盛易冲动,我却不同,年轻时把整盆脏水往我头上扣,都能忍得;如今这把年纪却顿悟出理来,人若欺我时,若忍无可忍、倒无需再忍。”

“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何曾有人敢把你欺。”沈泽棠抚去肩头檐沿滴下的水渍,顺着汗白玉阶拾级而下。

徐炳永眼神倏得如刀,冷冷哼了声:“你呀!长卿你把老夫欺的忒惨。”

沈泽棠心一沉,脚步微顿,面露诧异的看向他:“阁老何出此言?倒把我弄糊涂了。”

“徐镇功贪墨之证,听闻是由你亲自交予太子手上。”见沈泽棠启唇欲辩,徐炳永摆手阻止,继续道:“并无怪责你的意思。按吾朝律列,徐镇功是我侄儿,你执行‘换推制’无可厚非。毕竟凭我俩在朝野的关系,还未至你能涉险把证物先交于我的地步。”

顿了顿又说:“老夫极看好长卿才能,遂举荐你升任吏部尚书,现想来倒是一厢情愿了。”

沈泽棠默默听着,直至他语毕,才恭敬道:“阁老或许误会了。若是荥阳冬令堤裂案交由我主审,岂会有今日之事。可惜皇上钦点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主审,我及丁尚书只是监管而已。贪墨之证来时,众人皆在场验查,我委实爱莫能助。更况能把此证交于太子手中,已是竭尽所能,若阁老依旧迁怒,再无话可说。”

徐炳永目光炯炯看他半晌,终拍了下沈泽棠的肩膀,这才吁口气:“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亏得你把此物交于太子,否则老身只怕也脱不得干系。我且再问你,这物证是何人呈上?可是那新任工部右侍郎秦砚昭?”

沈泽棠抿唇摇头:“此物证听闻是一个带孩童的小妇递于衙门皂吏,再由皂吏呈上。秦砚昭是阁老的学生,若真是他所为,倒其心可诛。”

徐炳永听他此说,倒又不确定起来,已行至轿前,遂恨恨啐一声:“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再不提秦砚昭,只撩袍端带入轿,荡下垂帘,由轿夫抬着嘎吱嘎吱离去。

徐泾焦急的等在吏部衙门前,见沈泽棠背着手慢慢走来,忍不住迎上劈头就问:“徐镇功贪墨案怎样了?”

“我履袜皆湿透,去打盆热水来。”语气很浅淡,面庞严肃,不想多谈的模样。

徐泾用衣袖抹把脸,暗自腹诽,奇怪了,明明有轿不乘,却非要走回来,辰时一场大雨,这地上四处淌着水。

伺候着沈泽棠洗过脚,重换上新的履袜,看他安静的坐在紫檀雕花椅上,垂首开始吃茶。

“二爷!”徐泾想问又不敢问,心里如猫挠般难受。

沈泽棠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颌首微微笑了:“徐阁老果然乱了阵脚。”

“此话怎讲?”徐泾精神一振,目光熠熠。

沈泽棠低声道:“此为贪银百万大案,证物中有本荥阳知县李泗的记事册,其中记载:万两白银托镖客偷带至京城,直送入某高官府中。很是古怪,暂不管它。太子把此物交由徐阁老,他怕受侄儿牵连,索性今日呈供与皇上,演了出大义灭亲的戏码。此时徐镇功及相关官吏正被抓送刑狱受审。依律例定是要秋后问斩的。”

徐泾有些不解:“大人为何不直接奏疏皇上,以皇上的脾气,徐阁老免官罢职再所难免。”

沈泽棠摇头叹息:“你想的简单了。皇上虽把持朝政,但数日观其形色晦暗,病体难康。太子与徐阁老唇齿相依,即便徐阁老被免官罢职,旦得太子继位,他必定官复原职,到那时,吾等又该如何自处?你要记住,百年大树盘根错节,错综牵连,若不能一力拔除,只得独善潜修,韬光养晦,静待天时。”

恰此时,忽听门边有脚步声,遂停言同徐泾一道望去,却是沈容走了进来。

他拎着个食盒子,禀道:“是老夫人让管事送来的,说二爷好些日都不曾归府,熬了些燕窝粥送来。”

徐泾让他摆桌上,径自上前揭盖,拿出碗勺各盛一碗,给沈二爷端了。

自个也不客气,盛一碗尝一口,赞道:“这柳当家的手艺愈发好了,熬的是香稠软糯。”又招呼沈容也盛一碗吃。

沈容不敢,只摇头,走至沈泽棠面前,作揖禀道:“老夫人还捎来句话,太后赏的银簪子,听说在二爷这,让我勿忘带回。”

沈泽棠用调羹划着碗里热气,正待凉,忽听闻此言,一顿。

第壹肆贰章 科举近

外头有侍卫来报,吏部各官员前来议事。

沈泽棠颌首命领进,顺手把碗搁在一旁,抬眼见沈容还杵着等自已回话,遂微微笑了:“若是沈桓在,他会找徐泾编个理由。”

沈容脸红了红,忙作揖答是,欲去收拾食盒,却被沈二爷摆手不用,让他再去拿十来只碗及调羹,待一切妥当,众官员皆已到齐,徐泾朝沈容使个眼色,二人前后脚退下。

沈泽棠免众人礼,指着食盒温和道:“这是家母命侍卫送来的燕窝粥,稍后议事时辰长,若愿意的可先吃碗垫饥。”

此次来得几个清吏司主事及员外郎难得见,心中忐忑,谨慎不敢妄为,左侍郎李炳成及几个郎中并不拘束,各分食起来,很快便见了底。

这边吃完,沈泽棠由各司郎中呈卷案及帐册,细问首尾,有批过的,亦有打回复议的。

堂内很安静,众员摒息而立,面色端严,无人敢调笑玩戏。

轮到文选清吏司郎中黄荣,沈泽棠瞅了眼他递上的册子,稍顷,慢慢把笔搁下,眸光微深的看他,直看得黄荣背脊汗湿透衣。

沈泽棠这才撇过眼望向众员,声音沉稳道:“今早朝上,徐阁老奏疏河道总督徐镇功及荥阳府县官吏、贪污朝廷修堤堵口所拨百万银两,用浮沙碎石抵充真土浆石,偷工减料,致使荥阳冬令堤坝数月即坍塌,引得洪灾频发,民不聊生。徐阁老一并呈上证供,可谓言之凿凿,已是铁证如山。”

他又看向黄荣:“犹记你曾呈谏书,力荐徐镇功治理河道有功,要为其升职嘉奖。黄大人好自为之罢。“

黄荣已是面如土色,身抖若筛糠,跪下磕首:“大人明鉴,下官亦是按章办事,不敢有徇私枉法之念。”

“如此甚好!”沈泽棠淡淡道,把他的册子移到一边,问考功清吏司郎中邱谷可有卷案要批审。

邱谷上前禀说:”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季大人昨日寻来,秋闱科举渐近,太子要严整考场舞弊,禁贿买考官之风,此次不再由礼部考官包揽独断,改由从各部及翰林院抽调。“

沈泽棠听得凝神,沉吟稍会道:“乡试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提调一人、监试二人。季大人需吏部几人、充何位?”

邱谷忙回话:“只在吏部抽调一人,任主考官。沈大人看遣谁较合适,季大人催得紧。”

沈泽棠眼前忽得闪过冯舜钰的面庞,春眉水目,朱红嘴儿,胸前白隆娇红,臀瓣触感滑腻紧弹。

一个女孩儿家,该如何应对秋闱科举搜身?他委实好奇。

其实他应该早已过了好奇旺盛的年纪。

沈泽棠端起茶盏吃了口,瞬间有了决定,朝邱谷笑道:“太子这般重贤选能,吏部岂能敷衍了事?此次主考官由我来担当,让季郎中把科举考生名籍及号房录送来。”

邱谷忙应声允下。

众官员满面惊奇,暗自思忖只是乡试而已,哪需劳烦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沈二爷、亲自去?

李炳成上前蠕了蠕嘴欲劝,却见他把此事过,已问起稽勋司郎中关于郭稼离京回乡的安排来。

一切成定局。

秋闱试士,皆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各一埸。

舜钰早已从傅衡那里详打听过,八月初九上午至八月初十下午,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八月十二至十三,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各科一道。

八月十五则是经史、时务策论五道。

傅衡说的可怕,要入号房,住两夜。号军会封锁内外门户,吃喝拉撒皆在里头,若没个强健体魄,怕是熬它不过。

舜钰对做文章倒胸有成竹,担心的还是搜身的事儿,已让秦兴打听过,因国子监也设为考院,一门搜身的皂吏用了现成,皆都认识,倒能混入,听刘学正提过,教官也被悉数征用守在二门查验,她便松了口气。

秦砚昭所说的严整考场、考官抽调等说,怕是要唬她望而怯步。

忽得想起八月十五,秦砚昭娶亲之际,亦是她科举之时,怎生的命途错落,这样安排却是恰好。

舍门“吱扭”一声开阖,舜钰抬眼,却是冯双林携徐蓝进来,后跟着摇川扇儿的崔忠献。

“乡试好过,以凤九的才学,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崔忠献嘻嘻笑着,亲热的欲靠舜钰身边坐,哪想却被徐蓝一把推开,却也不恼,去找冯双林嘀咕说话。

徐蓝倒大咧咧的往她跟前坐了,舜钰抿着嘴笑推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麽?你也离我远点。“

”我是有话问你。“徐蓝沉着嗓子道:”你屁股可还流血?“

”流个鬼血,不许到处瞎嚷嚷败坏我名声。“舜钰红着脸咬牙警告,索性撇过脸俯首看书,不理他。

一段颈子白嫩嫩的,从她的领口露出来,衣襟顺着微弯的肩胛松敞开,一眼便能睇到美人骨,若想再往下窥,已然无看的风景。

徐蓝隽颜有些暗红,可耻啊,他到底想看甚么?

倏得起身,离舜钰远远的,寻了把椅坐,皱着眉看向冯双林道:”你今把我们叫来有何事?我骑射还未练习!“

冯双林笑道:”你们不曾听说麽?最近些时日,南中许多名妓,陆续来京城落户,王姑娘胡同新开家云香楼,里头的花魁名唤张云可,擅妆扮,琴棋书画皆通,且自带一股艳丰姿、温柔情致。可有兴趣一道去看看?“

崔忠献斜睨他一眼:”你倒好雅致,可惜啊可惜!“欲言又止却就不说。

冯双林不理他,只看着徐蓝,说给舜钰听:”并无狎妓的心思,王姑娘胡同东邻樱桃斜街、西邻甜水胡同。甜水胡同是本地娼妇地盘,樱桃斜街是优童下处,如今又来了南中妓娘,只是想去看看三主擂台,如今谁占了上风!冯舜钰,你不想知道?”

舜钰心里一动,她自然能领会冯双林话中暗意,那日她给沈泽棠提的南妓北进,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却不曾想,那人竟真的采纳并这般快的布施起来。

第壹肆叁章 烟花处

一丸凉月新上梢头,白日里沉寂慵懒的烟花胡同,如附上了一缕精魂,瞬间鲜活活苏醒。

来此寻欢的三五人群稠淹不绝,挑担的卖油郎,及兜胭脂水粉的老妇亦穿梭其间叫卖。

忽有京城的达官显贵,肥马贵车绕街跑,哪管甚么人烟凑挤、白叟黄童,遥远闻得马嘶车声,行路众人谁不怕闯,慌手忙脚两边推躲,徐蓝一把将舜钰拽到身后,替她挡了撞上来的虎背熊腰客。

冯双林及崔中献便没这么好命,冯双林蹙眉,崔中献手中扇儿滑落至地,跌成两半。

忽听“哧哧”的轻笑,齐仰起面闻去,小楼上雕花窗被叉杆撑的大开,两个小倌如苏调,衣裳光鲜态轻浮,也也瞧他四人,一个小倌只顾嗑瓜子儿,另一个喜爱的紧,嘴里遂逗引:“那酥桃子好俊、来吃碗进皮酒哩。”

这便是灵巧的心思,谁有私念,便觉似在唤他。

冯双林冷漠,崔中献却把那两小官打量的津津有味,徐蓝不爱此地靡靡,拉了舜钰要去旁处。

一辆马车恰在他们几个面前徐徐停下,里头掀起窗帘子,露出张熟悉的面庞来,竟是沈泽棠。

四人心一凛,忙上前作礼,沈泽棠神情淡淡,只问他们怎在烟花柳巷中逗留?

冯双林忙道:”是我让他们来的,听闻自南妓北调后,这里风气渐迁移、人心已有变换,特来证实一番。“

沈泽棠看着他,温和道:”吾朝律法附例之《问刑条例》第二十条重改定为,男子自行起意为优卖奸者,枷号一月,杖一百。第二十七条重改定为,文武官员宿娼狎优之人均照奸例拟杖一百,枷号一月,自此月施行。“

话里意思冯双林自然懂,数日前的提议亦采纳,二爷特意的告知,另他心里暖暖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泽棠又同崔中献及徐蓝简短话几句,这才让冯舜钰至跟前来。

看她从徐蓝身后小步走来,绾发用的是那枚银簪子,倒比平日惯戴的碧玉簪、更添几分清雅动人,好像瘦了些,下巴再圆润些,会更娇。

不管怎样的因原巧会,他终是把她身子看了,嫩骨摸透,唇舌亲过,占尽了她的便宜。论理是该负起责任,把她娶了才是。

“你还这么小!“沈泽棠眼眸愈发深邃,他到底年纪大了些,再瞧她身后的徐蓝,青春少年儿郎容颜鲜烈,彼此倒更般配。

”不小了,再过两月我便十七了。”舜钰警觉着脸儿,挺认真的回话。

沈泽棠的面庞浮起了笑意,微微颌首,平静道:“是不小了!”

舜钰嘴角抽了抽,瞥眼暗瞟他,这语气他在笑话她吗?

沈泽棠却侧脸朝冯双林看去,叮嘱道:”鱼龙混杂之地不可多呆,趁夜色未深尽快早些回去。“

冯双林忙应承下来,又问二爷这是要去哪?

”谈事!“沈泽棠答得简短,显见不想多谈,随手荡下帘子,赶车的汉子嘴里“得得于于”重又朝前始行。

再掀帘便只见街头摇帕招客的艳娼,他默默稍顷,叫过沈容吩咐:“远远跟他四个后护着,舜钰最小,你更尽心些,直至入国子监才可辄返,其间徐蓝武艺不错,莫被他识破。”

沈容心中略疑惑,却看二爷神色凝重,遂答应着去了,后话不提。

甜水胡同、胭脂胡同及樱桃斜街交叉处,正演一出好戏,引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却道是甚么,竟是三条街的魁首,正闲散坐于椅上,谈笑风声间暗自较劲儿。

甜水胡同是本地娼妇楼寮处,其最得意之人名唤白牡丹,姗姗来得最晚,与旁围观客调笑,被贼手捏了记腰眼。

“要死!这会晓得我好了?”边娇嗔边身子麻软的扭躲,一甩帕子,假装羞赦的模样。

樱桃斜街是优童**处,当中坐的是陈瑞麟,那也是个中翘楚的人物,脸儿小白辫长青,长眉俊目,缚柳枝,袖窄腰纤态卿伶。似吃过几盅酒儿,两颊泛红,星眸慵展,竟比女子还要风情三分。

而胭脂胡同前则是、移帜来京的南妓花魁张云可了,年逾花信,姿容不多说,正纤手调笙,拨弄会儿吃口茶开嗓,悠悠唱起:“酥桃儿你快来,咱俩三千里河水路握雨携云,虽则是路头妻,也是前缘宿世,歇一宵,百夜恩,了却相思。要长情,便和你说个山海盟誓,你此后休忘我,我此后也不忘你,再来若晓得你另搭好个新人也,我也别结识个新人去。

边唱边把秋波。

崔忠献听着叹:“张云可唱得倒是雅俗共赏,你们晓得这曲子是何人写得么?”

“这挂枝儿断不是沈二爷写的。”冯双林断然道。

只要不是沈泽棠写的,何人唱皆可。舜钰忍不住蠕嘴笑,徐蓝也笑又敛,目光锐利朝四处望去,总觉哪里不对劲。

“猜对一半。”崔忠献颌首又摇头,压低嗓音说:“这曲子是沈二爷当年夫人作的。”

“当年夫人?”舜钰有些好奇问:“为何是当年?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莫听他背后嚼舌根,胡言妄语。”冯双林面若寒霜,语气颇冷沉:“崔忠献!”

“不说就不说,凶甚么凶!”崔忠献嘴里嘀咕,觑眼又朝张云可看去,竟是真的不说了。

听得白牡丹把金莲儿往椅上一搁,胸脯娇挺,爽辣辣的冷笑:“打南边来的蛮子,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里皆是老娘的熟客,图你不过一时新鲜水灵,莫得意忘形了去。趁早收拾收拾,从哪来回哪里去。”

张云可停音搁笙,却拿起铜花镜,把唇上胭脂轻点,淡若桃花红,只把白牡丹的大红嘴唇、衬映的愈发俗气。

她声音是百倍的软柔:“姐姐此话差矣,我若不来,你也无甚么熟客呀!不管南边还是北边,我们皆是女娇娥,应当同仇敌忾,把这贵优贱娼的风俗给改了,还回天理伦常,阴阳绝配的道儿才是。”

白牡丹一怔神儿,陈瑞麟不淡定起来。

崔忠献拍掌笑道:“这优童风怕是真要被治了。”

冯双林看看舜钰,只道天色已晚,又略略站了会儿,四人终是谈笑着上了马车,朝国子监方向而去。

备注:酥桃子:阔公了。进皮酒:嘴含酒哺与客嘴。

第壹肆肆章 探踪源

沈泽棠坐于紫榆水楠制的六方扶手椅上,镇定地吃茶,这里是优童陈瑞麟的下处,名唤享来苑。

这些日他把旧年的卷宗查阅,锁定三桩满门抄斩大案。

一是七年前、詹事府詹事陈尚礼毒害太子案,陈尚礼凌迟处死,府中男眷斩首,女眷及幼童入教坊司或贬卖为奴。锦衣卫查籍册时少一女童,后证实抄家时不慎跌入井底溺死,未见尸首。

二是五年前、工部左侍郎田启辉贪墨案,满门抄斩,锦衣卫查籍册时少对家生父子,因不是血亲便得过且过。

三是数月前、王大将军里通叛国案,男眷斩杀,女眷悉数入教坊司,坊间流言王连碧还有个孪生妹妹,籍册中却未有名录。

冯舜钰女扮男装考科举、欲上朝堂入仕,如此铤而走险必是为家仇血案而来。

她倒底是何许人氏?

沈泽棠正蹙眉沉吟,忽听门外嘀嘀咕咕说话的声,前后进来两个侍儿,一个拈起錾铜钩勾起凤穿牡丹软帘,一个回话说:“大人再且坐坐,麟郎换身衣裳即刻下来。”

说完话,便走至花架前,欲烧宣德铜炉里的梅花饼,沈泽棠阻了,道不爱闻香,把窗开半扇即可,侍儿应承,欠身作揖退下。

也就一盏茶功夫,陈瑞麟穿着弹墨底大海棠花的茧绸直裰,油光粉面走了进来,嘴里朝外念着再挂起三盏彩绢宫灯,又急忙至沈泽棠面前跪拜。

沈泽棠颌首受礼,命他在旁椅上坐了,宫灯照的堂内亮若白昼,显了陈瑞麟耳至腮处一道抓痕,渗着胭脂血,坏了靠它吃饭的芙蓉面。

陈瑞麟睇他眼神停留在自个颊边,很是羞窘,揩帕子轻点那痕,哀叹一声:“我就如汉宫中舞如意、伤了那玉颊的邓氏夫人,让沈二爷见笑了。”

正巧侍儿备好一席,知这些达官显贵珍馐佳肴吃刁嘴,碟碟皆是清淡又精致的小菜,什么春不老炒冬笋、油盐枸杞芽、豌豆苗炒虾米等。后又端上一笼热腾腾的大螃蟹,道是扬州那边才送到的,十分新鲜。

陈瑞麟边给他斟酒,边嘴里嘟囔:“实在想把那南妓如这螃蟹般给煮了吃,才万般的解恨。”

沈泽棠夹起一筷子冬笋吃,闲话问他这又是如何?

陈瑞麟憋气,恨恨道:“张云可就是个笑面狐狸,可会来事儿,直把没脑子的白牡丹挑得要上梁,骂我是没廉耻的小油花,害她们姊妹守孤寡。我便骂她,你一男一女是阴阳**,我一童一冠,另是风月情关,各自行头各自各路,你何苦居心叵测来为难。我又咒她,来世还得生为万夫妻,死为无夫鬼,她动了怒,上来用指甲盖朝我脸就抓,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哩。”

沈泽棠放下筷著,拒了他用银勺舀出来、递到嘴边的鲜红蟹黄,吃口茶,抬起头沉沉看他,缓道:“陈庆祺,你的书生儒气已褪的全无。”

陈瑞麟微怔,忽儿笑了笑,又敛起,把整块的蟹黄自个吃了,垂眸半晌,语气不以为意:“沈二爷此话差矣,陈庆祺已落籍贱卖,如今是樱桃斜街一优童,靠着应酬圆融、谈吐漂亮苟活,若是那些爷们要贴肉粘皮耍风月,给了银子我也得随就。这便是我的命途,只敢朝前走,沈二爷莫在惹我回头瞧罢。”

沈泽棠冷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世间由大富大贵之境、落入大悲大灾之途的,又岂止你一人。我所识的皆不屈求生,你却宁愿自甘堕落。实在另我失望。”

顿了顿淡道:“可惜了你那满腹的锦绣华章。”

陈瑞麟把蟹吃得干净,笑嘻嘻看过来:“沈二爷来寻我,是想听我制义麽?怕是不能了,早已忘的干净。你若想听什么曲儿调儿的,倒是会的不少,二爷的那首《瑞龙吟》我唱过不下万遍,大人不妨赏听一曲。”遂让侍儿去拿笙来。

沈泽棠摇头道不用,只正色问他:“七年前,锦衣卫查籍时,你有个妹妹不知所踪,九、十岁年纪,你可知此事?”

陈瑞麟手中酒洒了半盅,挥手命退侍儿,嘴唇微哆嗦道:“我那妹妹不是坠井溺死了麽?沈二爷何来此问?”

细看他的苍白神情,是真不晓得。

“你莫慌张,我最近在翻阅陈年旧案,巧着看到而已,并无它意。”沈泽棠语气很温和:“你家的案子也是扑朔迷离,还待从长计议。”

又问:“你那妹妹可有何特怔?”

陈瑞麟镇定下来,重斟盅酒一饮而尽,慢慢道:“我那妹妹命苦,小时不慎跌在火盆中,烫了半边花脸,想想死了倒好,不用再受这活人罪。”

沈泽棠蹙起眉宇,默默坐了会儿,再无闲话可说,即端带整衣,缱风而去。

十五休学日,梁国公府。

徐蓝才同三哥比试过剑法,已是大汗淋漓,去浴房冲过澡,只觉无事可作,遂晃出房门。

过一片紫藤花架,见廊上挂的笼里空荡荡的,那只满嘴鸟语的绿鹦鹉不晓得去哪了。

他与这只禽类相爱相杀,见着了恨不得拔光它的毛,这会不见了,倒担心它因一时嘴贱、被旁人茹毛饮血给吃了

索性在园子里四处乱走,穿过一片葱笼树荫,见得荷花塘中央的八角亭里,娘亲背对他,坐在栏板上,摇手中的美人团扇儿,正在歇凉。

大步近前才听得娘亲在和谁笑着说话,欲煞住脚已晚,亭里的人已听得声朝他看来。

和娘亲说话的是表妹袁雪琴,另一角,侄儿小七正掐朵粉红大荷花儿,在专心致志的剥莲蓬。

只得上前朝表妹微颌首,转而给娘亲作揖,笑道:“娘亲可瞧见那只聒噪的鹦鹉?廊上不见影子。”

不待娘亲开口,袁雪琴胀头红脸的倒插话进来,指着还有事儿,微俯了俯身,扭扭捏捏的走了。

徐蓝有些诧异,倒也无谓,巧着丫鬟莺儿慌张张过来,禀话道药煎好、却不见了夫人,老爷在发飙呢。

徐蓝便见娘亲一脸郁悴的起身,同他话也没说一句,竟也走了。

他挠挠头,已是见怪不怪,欲去旁的地方寻鸟,忽眼前人影一晃,剥莲蓬的小七跑到他跟前,让他俯下耳,神神秘秘的样子。

“五叔,雪琴姨可以嫁人啦!她屁股流了好多血。”

第壹肆伍章 春梦深

“小顽童,你懂个什么?”徐蓝看着篷头稚子失笑,赏他个爆栗。

小七很冤枉,用手揉着吃疼的大脑门,瘪着嘴不服气:“才听祖母同雪琴姨说的,室妇十四后,经脉初动,名曰癸水将至,可婚配外嫁,继而生儿育女,延绵子嗣。雪琴姨屁股一片红红,就是来癸水矣。”

“不学好,若再偷听长辈说话,罚你抄帖百遍。”徐蓝唬着脸吓他,警觉背后有悄风疾至,利落一斜身,差点被绿鹦鹉捎一翅膀。

绿鹦鹉暗袭不成,索性低飞一圈,抓握住朱红亭栏落将下来,嘶哑着声叹:“小七诶,你五叔他臀尖物件茅草乱蓬蓬,不屑那裙下货儿水泉流滴滴。”

忽得哑然无声,一颗莲子儿入喉,噎得它直翻白眼儿。

“再敢嚎半句,让花狸大猫吃了你。”徐蓝拍拍手掌,去、拎起小七的后颈衣领:“走,寻你爹罚你。”

小七浮生许多事,最怕便是爹爹,哭丧着脸抱住亭柱不撒手。

恰此时,过来两个年轻妇人,其中个瞧这情形,笑道:“五叔以大欺小,可是胜之不武。”

“娘亲救我。”小七扯起嗓子唤,觉衣领一松,忙朝大夫人奔去,哪想才近身衣襟又被攥起,听得娘亲问:“作何去惹恼你五叔?”

小七乖乖把话复说过,惹得两妇人笑红了脸,三夫人倒抓过绿鹦鹉,拍击它背,再磨弄两下,终把那颗哽喉的莲子吐出。

鹦鹉“唉哟”喘口大气,感激的用尖嘴在妇人鼓鼓胸脯上叨叨,再恼着腔骂:“徐蓝,糙蛋。”

大夫人边用帕子擦小七汗湿哒哒的小脸蛋,边忍着笑说:“小娃家家的,五叔同他计较甚么,雪琴已及笄,是时候把你俩的事、寻个黄道吉日给办了。”

徐蓝蹙眉不想听,从碧绿莲蓬里抠出颗玉莲子,慢慢嚼着道:“我只当她是表妹!”

三夫人笑洒洒地插话进来:“五叔最无情,雪琴为替你裹中元糕,挑鲋鱼刺时、把指头都戳成了蜂窝,还巴巴替你送国子监去,回来哭的唏哩哗啦的,你又欺负她了可是?”

徐蓝记得那鲋鱼馅的糕,他不喜鲜腥味,皆被小娘炮一个不拉进了肚,也奇怪,那般能吃怎还瘦的如枝弱柳条子。

他忽然思绪零乱,遂朝两位婶婶作揖,沉声说:“此事日后休提,莫坏了表妹的名声,耽误她嫁个好人家。”

无再谈聊的兴致,言简意赅两句,朝着来时的道回自个院落去。

哪曾想穿园过廊时,竟遇到七八个唱戏小倌嘻哈笑闹并肩而来,原是中秋节要在府里开戏场,请了个梨园班子先住进来。

其中略年长唱花脸的宝倌偶见过他几面,忙携起众人上前来见礼。

徐蓝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宽广性子,不以为意的颌首,一抬眼,瞧见众人最后面,立着个清雅小倌。

穿水绿衫子、下罩荼白裤,散着裤脚儿,趿双杏黄堆云履,侧着身踮起足尖逗廊上笼里唱歌的雀儿。

宝倌顺徐蓝的眼神望去,顿时会意,忙过去拉那倌人来见面,不情不愿的至徐蓝跟前俯身见礼,是个唱花旦的,身段略含胸,展顺目低眉的态,忽一抬头,但见两汪翦水,倒有舜钰明眸之态。

徐蓝一愣怔儿,脱口而出:“你倒与我个同窗长得几分相像。”

那倌人冷笑了两声:“爷的同窗皆是清高少爷,我个串堂跑户的戏子哪里能同他比拟?这是要折煞我不成,只怕府里的戏我是不敢唱了。”

徐蓝被她呛得倒噙起嘴角,连性子都和舜钰相像,嗔喜笑怒的小模样,烟火气甚浓。

宝倌反被惊着,看不懂五爷满脸意味,只得抬手朝她肩膀拍两下,低怪道:“你个三月三的荠菜长点心吧,瞧把京城大爷得罪光了,可让我们红韵班子还怎么活?”

又朝徐蓝来陪笑:“五爷豁达大气,定不会与她计较,是个只晓耍娇痴,肆无忌惮的主哩。”

红韵班子?!徐蓝脸色微变,略思忖问:“听闻你们班子里有个唱花旦的唤做杨小朵,艺名小桃红,又是哪个?”

宝倌愣了愣,遂眯起眼,把那倌人往他面前轻轻推一把,笑道:“这不远在山边,近在眼前么?”

徐蓝回至自个屋里,倚在床榻上看书,索然无味,又从鞘中拔出青剑来慢慢擦拭。

因着崔忠献的缘故,倒是听闻过小桃红的来历,身世凄苦,独自四处飘零,后投武丑飞飞飞门下,由其延聘花旦行家授技,只把那花旦玲珑活泼或痴媚憨趣参透的十成十。后渐名声雀起,转投了红韵班子,自此实在愈发了得。

只是其品行实在为人诟病,追根究底师从飞飞飞时,便被施了禽兽之行,自此便堕落下去。

今得见,倒觉有几许孤高清傲的劲儿,与所想又有些出入,却与他无甚么关系,只是觉眉眼与舜钰有些相像,多看了两眼。

忽得起朦胧之态,但听湘竹帘子打起声,跑进来个人,绿衣白裤,瞧着倒像那倌儿小桃红,怒她怎能随意进自个房门,粗声厉喝出去。

那人不依,反愈走愈近,模样清晰起来,却是舜钰,眼睛水汪汪的,抿着嘴笑,直挠人魂骨。

“凤九怎做女子打扮?”他忍不住去拉她的衣袖,未曾用力哩,竟已软软倒近他的怀里。

舜钰的颊腮若点胭脂,柔细的指尖悄悄攀爬揽住他的颈,唇儿抵至耳边,嗤嗤笑着:“呆子,我就是个女孩儿呀。”

徐蓝便模模糊糊的问:“那日衫后可是出的癸水?”

忍不得俯下头在她颈子咬一口:“凤九骗我骗得好苦。”

抱着她翻转个身儿,猛得倾轧进床榻里,被翻红浪,帐起生烟。

那般绵软如一团软玉生香,乖顺的蜷缩在他的怀里。

“徐蓝!”她脸儿粉粉的,害羞的轻声的唤,好听极了。

“今日便不得放过你,让你痛过便是我的人了。”他蓦得抓紧身下滑溜的腰肢儿,再不容迟疑的压上。

第壹肆陆章 窦生疑

“五叔,你在做什么?”小七的声音,天真无邪的问。

“五叔在练功吧哩!”迟迟疑疑的,是个女娃在稚气的猜。

“我爹爹和娘亲就经常在床上练功。”一本成经的说,好似老成的懂很多道理。

徐蓝喘着粗气,猛得挺腰坐起,顺手迅疾抓过褥子搭在腿间,这才眼瞳泛红的朝榻沿望去,五个聒噪小童排排站在那里,满脸是好奇。

绿鹦鹉嘎嘎笑得背过气去,一不小心,从桌面跌下,摔个四脚朝天。

徐蓝瞪他们半晌,终懊恼的挠挠头,开口欲说话,嗓子竟哑得如沙石硌过:“五叔在练功。你们无事去别地闹去。”

女娃猜对了,得意洋洋的很,抢着话答:“老太爷唤五叔去哩,为得雪琴姨姨的事。”

徐蓝便觉烦躁,看几个还不走,眼巴巴望着他,不白来传话的,最小的娃嘴角已淌下一串晶莹。

无奈地指向桌案右下第二个屉儿,让他们自去拿香糖果子,一群小强盗,手攥的满满“轰”得跑了。

徐蓝脱去汗透的衣衫,赤着胸膛下榻,至院里提一桶井水从头浇到脚,肤上灼热的烈焰熄去太半,脑里却愈发的清醒,边慢换着衣裳,边想着梦里的事儿。

但凡有所梦必有所思,小七关于癸水的一番说辞,他听来新鲜,不知为何竟与舜钰荼白裤上、那抹胭红重叠不去,娘的,还从未听说落水把屁股戳出血的?就算真戳破,怎倒斋舍里才流血?

他蹙眉把与冯舜钰过往前程凝神想了遍,愈想愈觉蹊跷。

若是个姑娘怎可能?这可是犯下欺君枉上之罪,要被杖责发配至烟障之地,小娘炮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摇头直觉不能,忽忆起徐管事临走的话来:“但凡世间众生万物,总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才方可全信。”那时只当谈笑之资,此时细忖来,徐管事何曾说话这般讳莫如深过,难不成他察觉出甚么?

徐蓝舒展浓眉不想了,何苦在这费神,等寻个机会,非把小娘炮的衣裳给剥了,好生将雌雄辨个清楚,若是个雄的算罢,若真是个雌的他咬咬牙,非治她个罪不可!

唇边却浮起笑来。

舜钰回了趟秦府。

八月十五中秋,秦砚昭大婚,离日子已是不远。

刘氏催着管事,管事命着仆子,把整个秦府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一遍。

新换豆瓣楠木料精雕照壁,重油过朱漆大门及柱梁枋檩,新刻字海棠窗棂,连树木花丛都寻了园人把残枝败叶萎花修剪干净。

秦砚昭的玄机院更是仔细整缮,门窗雕喜鹊登枝花,糊着绛红色绉纱,廊芜前的朱红栏杆临池设鹅颈承坐,风吹过,院里不知从哪新移来的老桂,香气融融,再半卷湘帘,女家华贵精致的拔步床及梳妆台等几已送来,且摆设妥当,但见鹅帐红褥,金椅赤桌,处处透流云百福,花团锦簇喜庆之景。

舜钰些微怔忡,前世里这幕幕于她,是怎样的不堪入目。

那日,秦砚昭眉眼清淡,抿紧唇角,坐在秋千上慢摇着认真看书。

她遂趁众人皆忙,偷溜去寻,泪汪汪拉他衣袖,话至唇边又哽咽下。

心里明白呢,她是罪臣之女、丫鬟角色,做不得秦砚昭正妻的。

可看着满堂春喜,却是道不尽的心伤难抑。

田府小姐的傲气犹剩一丝儿,才喊了声:“昭哥哥”已是泣不成声了。

“我大喜的日子,你哭甚么?”秦砚昭这才抬眼看她,声有些不耐烦,丢给她张帕子。

舜钰攥紧帕子,眼眶红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昭哥哥,你要娶娘子了,你要娶娘子了!“

她道不出旁的话来,只把这句反复的诉,诉得自已肝肠寸断,心碎烂成一团儿。

”舜钰!你看这里可好?“刘氏笑眯眯的:“李尚书高门大户眼界高,如今那小姐算是下嫁过来,这场面气派我们可得做足才是。”

舜钰拉回心神,再溜扫一圈,扯唇也笑了:“我倒瞧不出哪里不好?若说真要提点什么“她指指那绛红绉纱:”用这个倒不妥,现京城人家时兴在窗上钉薄透的明瓦,屋里透进光,不显黯淡,且贴的大红喜字,平板周整无褶皱痕,可显得很吉利。“

刘氏听着瞧去。

”哎呀“忙让丫头去唤管事来,咂着嘴道:“你说的很在理,这桂花树稠密,本就挡去大半阳光,再糊绛红绉纱,暗蒙蒙的好不晦气。”

又颇有感触的自言自语:”你父亲倒没白教导你。“

晓得自已说了什么,抬一眼看舜钰脸色,忙歉然道:“瞧我这张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当一阵风穿过罢。”

“娘亲说了什么不识趣的话?”背后传来清朗的声,二人回头看,月洞门前,秦砚昭着绯红朝公服,手端金银花带立在那里,眼神停落在舜钰的脸上,不若旁察的暗含缱绻。

刘氏看着自个儿子俊逸之容,被那官袍衬得气势灼灼,心里欢喜的很,迎上笑道:”正和舜钰说哩,这里是你的喜房,他住着不便,我那边收拾出一处耳房,今遂住过去。“

秦砚昭面色若常,沉吟着道:”娘亲倒不用太急。“

“房里我用的物什已托肖嬷嬷打包好,正欲同姨母提此事。”舜钰淡淡打断他的话,朝刘氏作揖谢过:“姨母想得周到,这就让肖嬷嬷领人搬过去。”

她欲走,袖腕却被秦砚昭紧紧握住,回首有些错愕的看他,刘氏在前,他要怎样的明目张胆?

刘氏也有些迷惑,视线在他俩面上游移不定。

秦砚昭扯扯唇,松开手,平静的问:”秋闱科举你还要去应试?“

”那是自然。“舜钰亦神色镇定。

恰管事带着几个侍从急急而来,刘氏惦着换绛红绉纱的事,顾不及他俩,径自去操持。

舜钰抿抿唇,不想理他,朝西厢房方向去,却听得身后官履、不慌不急的跟随过来。

隔窗朝房内看,肖嬷嬷不晓得去哪了,里头空空无人,怕于他独出一室,生出些糟心事来,索性在廊上顿足,转过身只瞧着数几仆子、正挂起一盏盏明丽的宫灯,簇簇新,煞是好看!

第壹肆柒章 坦诚说

“舜钰!”秦砚昭唤的柔情缱绻。

见她似没听到,只凝神望着仆子攀在屋檐上挂宫灯,那红穗子随晚来夏风轻荡。

秦砚昭无奈的叹息,自舜钰着男裳洒洒入秦府,他挣扎过许久,终决定,把前世里她欠他的泯灭,他欠她的还她。

那时,她因他要娶妻,哭得如只可怜的猫儿,而现你看她,神情很是淡漠,也会笑着恭贺,如观旁人的喜起花落,把自已彻底置身事外。

秦砚昭面庞冷硬起来,这样的冯舜钰另他陌生,再不是前世里、一门心思只巴着他的那个小丫鬟。

她女扮男装,在龙盘虎踞的国子监游走一遭,瞧遍山外青山楼外楼,心性是彻底的野了。

小厮拎着宫灯打身侧过,从他手里挑盏莲花灯,递至舜钰手前,依旧不吭声,只随意的接过。

那簇烛火,映得锦缎灯面细绘的红牡丹,妖娆灵动,不多会,即引得飞来流萤三两只。

秦砚昭低声沉沉:”我最近常做梦,醒来总凄惶不知处。你权当我是庄周梦蝶也可。梦中浮光掠影,你被抓入宫中为奴,府中牵连破败,我大好前途尽毁,发配至边关任一小吏,遭人戏耍蔑视,受尽各种欺辱,继而妻病子亡,终此孤苦潦倒半生。“

他略微痛苦的顿住,状似平静的叙述,仍是忍不住握紧了拳。

看舜钰回过首来,乌眸水亮,颊腮瞬间如雪般透白,任她手中宫灯的火,映亮他黯淡的眼底,抿着薄唇继续道:”我知晓你是谁,满门抄斩田家的遗孤、田九姑娘。不妨坦白说于你听,初初见你,我曾去刑部门前徘徊数次,若把你交出,我便再毋庸担挂梦中之祸,与我、岂不乐事一桩!“

舜钰垂头看灯中火,慢慢开口:”我在肃州时,孟夏一天夕阳西斜,有只鹏鸟从窗飞进,停在房间屋梁上。这在肃州是极不祥的鸟儿,若它停栖此,便道主人要有祸事。那会家中人恐慌万状。“

”我便对他们说,汉时贾谊也曾遇此状,他那只鸟儿更神怪会说话,鸟说,‘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往昔吴国强大、夫差却败亡;越国落魄,勾践却称霸于世。李斯秦国入相,却受五刑而死,此例举不胜数。福祸相傍,喜忧聚依,表哥怎就知把我供出,日后即高枕无忧呢?“

舜钰冷冷一笑:”我原来就是个心眼小的,谁要害我,便是害到底吧!否则,旦的哪日得翻身,定睚眦必报,十倍还他。“

秦砚昭听出她话里警告,摇头道:”我那时不曾报官,此刻更是不会,你大可放心。舜钰,我深知自已性子,高门大户养尊处忧惯了,又偏生的清高孤傲,是吃不得欺辱之苦的。“

”梦中即警示,我必需防祸,与你也不瞒青云直上之志,登朝堂,掌权势,与李沈尚书等高官显贵结交攀亲,是官场捷径路,你当我野心也可,龌龊也罢,只要知晓,无论如何,我喜爱你的心,此生不会变。”

他看着舜钰愈发薄凉的神情,心底一紧,去拉她的手,遂温软声轻求:“舜钰你的心我亦知!此情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俩就长相厮守罢!”

”你说梦里见我被抓入宫里,后来我的命途是甚么?“舜钰把手背至后问,却望见肖嬷嬷远远过来。

”你母仪天下,贵为皇后。“秦砚昭说了又后悔,怕她起了旁的念,又补道:”帝王之家多变故,却是没几年好风光。“

舜钰看他会儿,忽儿淡淡摇头:”你的梦倒稀奇古怪的很。你说我的心你亦知?“

她把手里的宫灯还给秦砚昭:”你道梦里我喜爱你的紧,又道我贵为皇后,权盖后宫,即如此般,晓你在边关为吏受苦,怎眼睁睁看着不救呢!“

秦砚昭一时语塞,这也是前世里他百思不解处。

舜钰面带疏离地笑了:”看,你还说我心你知呢,终归是不知的。“

“我不是什么单纯小丫鬟,也不是诗书小监生,我是田府的九姑娘,五年前京里有道《挂枝儿》专说我,‘俏娘儿,身材小,骨头轻俊,藏在闺门深处不让识,少俊墙头马上,却见得,蛇蝎女,性不定,提个大棒来杖,摔下来,丢半命,莫惹她个母夜叉。“

顿了顿,要走了,再点他一句罢:”伤透我心之人,我何必再去救之?唤你声表哥,各自安好实为明智,否则舍车保将我亦做的出来。“

秦砚昭听她狠话串串,倒被怔住了心神,再看她背影摇摇,身骨长得快,年初做的玉色直裰已见窄小,竟是能看清娇臀的弧型。

他原走南闯北,现又是三品大员,岂是几句狠话就能把他吓倒?!

再说这样的舜钰,委实也让他觉得新鲜。

一阵卷地风过,宫灯中火苗晃摆两下而熄,他随意丢弃在朱栏榻板上,也转身离去不提。

再过五日即是秋闱科举。

国子监六堂为考院已栏围,众监生难得有数日休学,无需考试的自然欢喜的很,用功的自在斋舍读书,稍有些顽怠之心的,或回自已家去,或每日里逛市听戏游走烟花,日子过得自在逍遥。

而如舜钰者,则愈发勤奋刻苦,伏案苦读,老话儿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连舜钰这般将《四书》《五经》等读的滚瓜烂熟的,忽也迟疑不定起来,总觉哪里还有疏漏。

冯双林与傅衡也较之平日小心翼翼,走路皆轻得不发出声响,一日三餐由秦兴和梅逊、轮流去馔堂装了食盒送来。

徐蓝来过一次,搬条方凳坐舜钰身边不走,就凝神呆呆盯着她看,睇她春眉水目朱唇,睨她乌发粉腮嫩耳,盯她细长白透颈子,再往下看平坦坦的胸,看得他眼眸都深邃了。

舜钰被瞧的不自在,拿起砚台作势要砸他,撵他走。

徐蓝站起来,冷哼两声道:“凤九暂饶过你,等秋闱后,我定要看你的大鸟!”

第壹肆捌章 备科举

傅衡正专心临摹字帖,听得徐蓝如是说,“噗嗤”笑得手抖,咧着大白牙道:”元稹糊涂,凤九这小身板,怎养得出甚么大鸟来。“

冯双林倚在床上看书,眼都未抬。

舜钰脸一红,把手里的砚台直朝徐蓝飞去,咬着唇说狠话:”人不可貌相!当心吓死你们。“

徐蓝轻松接住砚台,搁至桌上,要笑不笑的,忽一把拽住舜钰的胳臂,另只手朝她腰间探去:”择住不如撞日,让我摸摸看!我怀疑你是个姑娘!“

要死了!舜钰不管不顾,一口咬上他的手背,用了十足的气力,咯得牙都疼了。

徐蓝”嘶“一声龇着牙抽回手,看着一圈红深淌血的牙印。

颊上挠痕未褪,已被同窗明里暗里取笑许久、这竟又添新伤!他还要不要脸。

还有这爪子及牙口、简直比兵器还好用!面庞终有了愠意,阴沉沉看着舜钰不说话。

傅衡瞧着气氛不对,过来把舜钰护在身后,搡搡徐蓝的肩,笑道:“是元稹不对,你说凤九鸟小也罢,怎能讽他是个姑娘?若是我,也得与你发急。“

舜钰用袖抹掉唇边血腥味,从傅衡身后探出头来,气呼呼的:”我还觉得元稹你是个姑娘哩。“

“我是姑娘?”徐蓝浓眉皱起,简直气笑了,索性要动手解腰带:“我是姑娘,给你看看姑娘身上有这大个?”

”勿得再胡闹!扰凤九念书。”冯双林看不下去,扔下书过来阻道:”秋闱科举会搜身,严格的兵吏,会要求解开衫或里衣看察,还需元稹你来验凤九的身?更况史上还不曾有女子科考的传闻。莫在此有失仪之举,传出去贻笑大方。“

他话音才落,舍门即被人猛得撞开。

闻声随望去,是郝天禄闯了进来,一众吃惊,这厮面黄肌瘦、胡未刮,半新不旧的衫油花星点,怎憔悴邋遢至此!

郝天禄朝傅衡横目高喊:”傅衡,你把我娘子藏去哪里?我要寻她!”

傅衡摇头:“你倒嚣张,不是我不允你夫妻团圆,是芸娘交待若想你、自会来此处寻你,你就耐心反省等着即好。”

“谁晓你可是鬼话连篇?芸娘人善心软,断做不出抛夫之举,你说出她在哪个府门,我!“郝天禄忽憋红了脸,挣扎着把手至喉前,呛咳几声,哑道:”元稹兄你这是做甚么?“

“有话外头说去,勿在此吵闹,扰凤九念书。”说话间,徐蓝已拎着他的后颈衣领,大步出得门去。

傅衡冷笑道:“瞧他这落魄模样,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遂追跟出去。

斋舍复又沉静下来,冯双林从箱笼里拣出本蓝皮子书册,递给舜钰,淡淡道:”你觉得好,可闲中翻阅,觉无用处,还我就是。“

舜钰翻了两页,甚是惊喜,皆是历来秋闱考题及状元程墨,便晓得是冯双林私藏之物,难得拿出示人的。

抬头欲感谢,却见他重又倚床上,静静的看起书来。

转眼已至秋闱科举前夜,渐渐的黄昏,却听凉雨滴打檐沿,暮烟洇深西窗的翠色。

舜钰已不再念书,只借着橙黄烛光,将明日入场的考具认真整理。

准备了个四层隔屉的竹篮,下层摆笔墨纸砚、筒盒水壶等,中皆是压饿的白面卷饼、果馅蒸酥等面食、菊花木樨鹅油甜糕等精致细点,还有熏腌卤腊的鸡脯鸭胸火肉等,皆煮熟喷香,白里透胭脂,一片片切得细薄,用油纸整齐排列包着,这便满满当当的占了两层,最上层还摆了米面条、油盐酱醋等可烹食料,似怕她吃不够般。

再把竹箱揭开,号房无门,得自带油布号帘遮蔽,窗户怕秋霖梢进,得钉上窗帘子,蜡烛备一筒,白皮小炉一个、余的是被褥枕垫等及一些杂物。

舜钰忽闻有人再隐约呼号,停下手中整理,走至窗前细听,果然有声传来:“鬼神灵怪这边走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啊!”

不由变了脸色,开窗朝远眺望,古樟葱笼黑影摇荡,却是一片迷离惝恍。

“永亭你可听到什么声音?”舜钰转首问正盥洗的冯双林。

冯双林用棉巾擦拭面庞上的水滴,也走至窗前听会儿,颌首道:“这不稀罕。凡至秋闱儒生入场前夜,试院内要召请”恩仇二鬼“仪式。”觉得有些秋意透骨,遂去拿衣披。

舜钰关紧窗子,追着他问何是“恩仇二鬼”仪式。

冯双林继续道:“今夜亥时,主考官及同考官、提调监试等人需穿祭服,摆桌案,需一炉檀香、一对红烛、另瓜果鲜蔬数盆,待备齐即焚香祭拜,召唤各路神鬼而来。”

“神鬼来路三分,一是天地神明,来助各官员严肃考场秩序,主持公道,这为公。二是应考儒生的祖先魂魄,前来给儿孙坐阵鼓劲。三是恩仇二鬼,与应考儒生及其宗族有恩有仇的鬼怪,也要赶来兴风作浪。“

”这便要备下三色旗:天地神明为红旗、祖先魂魄为蓝旗、恩仇二鬼则黑旗,监试官会带兵吏举各色旗子,沿着院试巷道及号舍内,及墙沿边黑暗冥处将旗招摇,还得高声呼号,引领这些神鬼从门外浩荡入内。否则孤魂野鬼迷路在外,便会祸害附近百姓。如此两个时辰后,将三色旗子插在显眼号舍四角,即神鬼均已入内到位。“

冯双林顿了顿,端起茶盏来吃,看舜钰神情怔忡,扯唇玩笑:”凤九明入场,或许你的号房里、已有先人等候在那了。“

舜钰抿紧唇摇头,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倒求之不得,只这阴阳相隔,怎能青天白日交融,我却不信。“

”听来或许荒诞,却也不是凭空生造。“冯双林淡淡道:”这年年来无论春闱或秋闱,每场科举下来,总有人疯癫成魔、有人死状蹊跷,若无奇闻怪事,这些考官们为何要费这些力气,做招神鬼之仪。“

舜钰有些语塞,恰此时,忽听斋舍的门被敲的”嘭嘭“作响,有声传来:”舜钰可在里面麽!“

第壹肆玖章 论学问

舜钰听得敲门声,唬了一跳,冯双林摇摇头,径自去开门,还当是谁,竟是学正刘海桥。

他提个竹篾篮子,收起青布大伞进来,莺背色直裰下摆淌着雨水,黑面白底鞋履也一踩一个湿脚印。

“先生怎得空而来?”舜钰忙起身端椅给刘海桥坐,冯双林则执壶斟上滚滚的茶一碗。

刘海桥把篮子摆桌案上,取过碗吃茶两口,才道明来意,让舜钰把昨做的制义再拿给他看。

”学生的制义、先生昨已评点过了啊。“舜钰听话的去拿来,带着诧异恭问。

刘海桥把茶碗搁下,接过文笺道:”昨与你批阅后,思来虑去,总觉破题有些偏颇,若恰科考出这题,你若按此制义,多数会败,我岂能误人子弟,害你终生。“

”先生!“舜钰心里十分感动,莫论刘海桥当年做官如何,他秉性正直,教学严谨,愿把满腹学问倾囊相授与学生,国子监中如他这般的教官颇多,才会使此处成为吾朝的最高学府,众儒生趋之若鹜,监内生与有荣焉。

”不止与你,旁的监生我亦一视同仁。“刘海桥清咳一嗓子,这冯舜钰的眼神,水盈盈的动人,像个女娃似的。

舜钰笑着搬条凳坐于他身前,冯双林也过来听教。

题目出自《大学传》十章,以”生财有大道“一句制义。

舜钰破题为:”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徒曰‘外本内末“乎?”此释意为:王者治理天下财富,不过是用大道生财,财富不能靠聚敛,却可以增生,而增生财富自有正确的方法,怎会无故说’重财轻德是本末倒置“此类的话呢!

刘海桥道:”你此破题并不错,可承题起股间的概述因流畅,我未多思,后才觉你直指财富增生之法为:依靠道德规范治理天下的方法。何为道德规范,人心各有尺量,深浅不一,若照你所述执行,给人虚空浮夸之感,无着手之力,这便犯下儒生通病,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而不能与民生现状相融。“

舜钰听得小脸泛红,笑道:”那先生认为该如何破题才好?“

刘海桥正欲开口,忽见冯双林立边沉吟,遂笑着让他来制义。

”学生浅薄,若有不当之处请先生指教。“冯双林作一揖,直身沉稳道:”破题为,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其意为善于理财者,寻到正确的方法,自然会富裕起来。

刘海桥拈道:”冯生聪慧,是以君子生财,应取之有道焉,固不必损下以益上,而经制得宜,自有以裕于国也,其于道也又甚大焉,固不必损上以益下,而公私两利,亦有以裕于民也。“看下舜钰问:”你可听得明白麽?“

舜钰凝神稍刻,颌首道:”懂先生之意,君王生财需有正确之法,不必以损害百姓利益使国库充盈,只要吾朝律例得当,国库自然富足,也不必掏空吾朝库银来使百姓富裕,只有公私两利,百姓自然富裕。“她又有些不解:”那先生觉得取财有道,何为正法?“

冯双林笑道:”起股便为,斯则勤以务本,而财之入无穷;俭以制用,而财之出有限。以无穷之财,供有限之用,虽国有大事,而内外府之储,将取之不匮,民足而王足,即便天地不祥,自可恃之以无恐矣。“

”好个自可恃之以无恐矣。“刘海桥大赞:”百姓辛勤劳作,积累之财便可无穷,节俭花费用度,即可用之有限,时日久长,宫内官府储备有余,供给而不匮乏,民及国皆富,即便再遇天地之灾,也无恐惧之心。冯生所论极精妙,明年春闱三甲,你若无失常之举,必占其一。“

冯双林忙恭敬谢过。

舜钰也笑了:“永亭所论为根本之法,踩到实处,而我所制,偏重细枝末节,实属本末倒置。今番先生及永亭教导,学生受益匪浅,明日科举定能顺风顺水的。”

“你倒自信。”刘海桥也笑,拿过他带来的竹篮,揭开看,是些新核桃穰、嫩栗子、大枣、金桔及水梨等,他道:“这些你拿去,考场里食。”

舜钰去把自个备的竹篮,吃力提来,嚅嚅说:“先生看,这满满当当的,可再装不下。”

刘海桥望去,吃了一惊,瞪目问:“荒唐,你此番是去科举,还是去开吃食辅子?”

舜钰脸红了红:“姨母表哥特备送来,还有傅衡徐蓝等硬塞的,皆是心意不便推辞。”

且她看着就有食欲,舍不得弃。

刘海桥不悦道:“在号舍内不饿着即可,若暴饮暴食,腹胀脑昏易嗜睡,哪有甚么精神答题,吃多屎尿亦多,虽巷道最后安有粪桶,但需问监吏领出恭牌,若出入勤快,会被疑有作弊之嫌,舜钰你长点心吧。”

也由不得舜钰不愿,径自替她取下最上层装的米面、油盐酱醋等烹煮食料,把自个带来坚果大半辅上。

舜钰抿了抿唇,这样看来,也没减少半毫啊。

刘海桥问她所分配号舍在哪里,听得是盖字号第十号,还算满意。

遥想自个当年,叹口气道:“当年我那会秋闱考,分得臭字号壹号,春闱考,分得火字号壹号,实属天意难违、造化弄人啊。”

舜钰正在吃鲜甜的大枣,差点被枣核噎着,臭字号紧挨五谷轮回之所,自是臭气扑鼻;火字号紧挨以食为天之灶,亦是烟熏火燎。

一人得占两全,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能事。

舜钰憋着笑,朝旁的话题引,好奇的问:“方才听得窗外有呼号声,永亭谓是考院内考官在焚香祭拜,召请’恩仇‘二鬼’仪式,这世间真有此等荒诞之闻麽?“

刘海桥摇头大笑:”此次秋闱主考是沈大人,你问他信不信?他若说信,我唤你一声先生。“

冯双林有些不服:”若是假的,官府为何做此仪式糊弄与人?年年科举有闻考生疯癫或往生,这又作何说辞?“

第壹伍零章 始科举

刘海桥道:“冯生此话差矣!如今考生众多,号舍密麻如鸽笼,那一方深四尺、宽三尺的天地,本就狭窄憋闷,再看现这天气,正值秋老虎时,早晚微凉,晌午酷热,老叟或体弱考生极其难捱。”

“另所带吃食不曾费心准备,致腐烂变味,为饱腹只得勉强吃下,更甚着号舍屋檐梁隙间,或有花蛇盘绕,毒虫叮咬,数日熬煎下来,总有考生承受不住,神乱或身亡在所难免。”

“这些考生亲眷或为颜面,或寻安慰,籍慰神鬼妖怪,茶余巷间私传,或经说书人浮夸,便愈传愈离奇。官府最察民意,索性将计就计,弄出个甚么召请神鬼的仪式来,一让考生对科举产生敬畏、二让考生对考场秩序忌惮、三若有死有疯魔者,官府更宜推咎,只道是神鬼作崇。“

刘海桥说的口焦,把茶一饮而尽,笑道:”其实这些首尾我原也不明,是沈二爷与我笑谈时所述,只觉说的很是在理,讲与你们听,是莫信什么鬼神当道,好生勤奋苦读才是入仕正途。“

话说至此,看外头阴得沉黑,听秋雨急打芭蕉,起身告辞要走,二冯送至门边,他又辄身嘱咐舜钰早些歇息养神,考试忌心焦气燥,审题莫在偏了等,舜钰一一应承下来,他才自撑了青布大伞,挟着空竹篮儿,一径去了。

八月初九科举日,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

舜钰卯时便起,穿上蓝镶青边衫,认真盥洗手脸,拣了银簪子束发,戴儒巾,再后至馔堂吃早饭。

因是阴雨微凉,时辰又早,倒是好睡的天,堂内监生三五寥寥,田荣悄悄递给她一个碗儿,里头是猪油玫瑰豆沙馅的汤圆,看她的神情担忧又焦虑,嘴唇嚅着却说不出半句。

舜钰朝他笑笑,低头用勺舀起汤圆,香甜的吃完,这才站起朝堂外去,跨过门槛,屋檐在滴滴嗒嗒落雨,秦兴与梅逊替她拎着考篮,背着箱笼,她转首,田荣正用勺替监生碗里盛满稀粥,桌上的油灯已燃至尽头,昏蒙蒙的光影氤氲弥漫,她莫名有些留恋,要去的路每走一步,皆是惊心动魂,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再回这里。

深吸口气,唤上秦兴梅逊走罢,重活的人生素来就没有回头路,她心里明白的很。

才至考院附近,通往正门的青石板径打扫十分干净,两边各站有数十戴红黑帽的兵吏、排成行的把守,面上无甚笑容,偶还得见佩刀锦衣卫步履匆匆来去,东西两角门大开,但见考生长龙蜿蜒,人头簇簇,手撑把伞遮挡细雨,穿蓝青色衫的便知是国子监监生,还有众多赴京而来的北方考生,有着茧绸华丽直裰意气风发的,亦有补丁粗布风霜满面的,有艾发衰容的老儒生,亦有稚气未褪的少年小童。

这便是科举制,无贫富、贵贱、长幼之分,寒门子弟、贵府少爷不成对立之势,皆以学问高低论英雄。

所以那衣衫褴褛的儒生,不曾遭白眼耻笑,甚有人愿借伞一撑,谁又知他会不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哩!

“凤九!”舜钰听得有人唤她,抬眼四寻,皆大伞压半脸,摇摇晃晃的,还是秦兴指给她看,随望去,是张步岩。

舜钰走至跟前,笑着作揖,道他来的早。

张步岩背着箱笼,一手提考篮儿,一手撑伞,已有些骨软筋麻,再看前头人群黑压压的,还不知何时轮上一门,再见舜钰有书童提物,颇悠然自在的模样,遂怂恿道:“你也莫去后头排,就站我后面,谅我又背又提的,你帮着撑伞挡个雨就可。”

舜钰有些迟疑,她不惮做加塞取巧此类事儿,朝排后的监生望去,倒神态和善并不以为意,她遂作揖谢过,与张步岩前后而站。

张步岩躲在她伞下,忽一呶嘴,朝对面西角门某处,对舜钰说:“瞧到那五大三粗、膘肥体壮的儒生没?”

舜钰听闻眺望,正淅淅沥沥落着雨,凉烟四起,又隔的远,只大概瞧个模糊身形。

张步岩不高兴的很:“那便是鲁大能,同你说起过他的呼噜声,前晚被状元楼的店家请出去,不允他再住,否则应试的考生们皆要退店,可想他有多惊天地泣鬼神。我是他邻号舍,这数日该如何安度,想来十分苦恼。”

说至此,已满面凄凉。

舜钰低声安慰他:”孟子有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你权当是种磨砺罢,心静而神安,也能写出锦绣文章。“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步岩哼哼唧唧的,自知事成定局不可逆,可心里总不舒坦。

站身后那考生听得他们言语,冷哼一声插话道:”听个呼噜算什么,我可是在巷底粪桶旁一号舍,你若肯,我同你换就是。“

张步岩一时语塞,晓那更是个人不能待的处,语气软下来:”这换号舍岂是你我肯就能换的。“

四周忽儿寂静下来,一声铜锣铿锵,由远及近,划破重重雨幕。

舜钰便见沈泽棠着公服率先而来,披着大氅,左侧指挥使撑一把青绸油伞,他则面色沉稳的听右侧随行官员禀话,身后随着好几带刀侍卫,皆身形矫健,表情肃穆。

再后头是穿绯青绿各色公服的官员,想必是同考、提调、监试等官员,从各部抽调而来,亦彼此边走,边寒暄低聊。

两扇正门已徐徐大敞,身后那考生低问,那走最前的可是主考沈大人。

舜钰颌首答是,也就此当儿,她忽然觉得沈二爷似乎朝这边淡淡看来,再用目光去捕捉,只得见那高大背影,已入了正门。

再朝自个队列前眺,过二十五人许,即到一门,那里站五六个搜身兵吏,和监试官一名。

喝命轮到的考生交上卷票及号舍牌,再将箱笼、考篮搁旁的长桌上,两三个兵吏挑篮翻箱仔细查验,可否有挟带之物。还有一兵吏则命考生解开外衫,袒露里衣,他则触其胸背,腰间,腿肘及脚踝,甚命脱掉鞋履,查验是否有字条嵌于内。

舜钰的心一紧。

第壹伍壹章 搜身儿

转眼即轮到张步岩,他颇吃力的把考篮抬搁于桌面,再从肩上取下箱笼,搜检的兵吏将毛笔、砚台、油灯、吃食等取出,查验笔帽里、砚盖处、油灯沿,蜡烛底是否有挟带,瞧着裂头高庄白馒头蓬松显大,索性横一刀再竖一刀切四半,不见里头有它物方罢休。

张步岩很心疼他的大馒头,那可是一文钱一个的,怪他图省事专挑大的买,现被切的烂糟糟不说,馒渣洒落一桌。

他敢怒不敢言,一脸的憋屈。

秦兴忽得朝兵吏中一人笑着轻唤:“李哥。”

原来是国子监的皂吏头儿李猛,戴红帽穿青衣,被征了当兵吏使唤。

李猛动作微顿,斜着眼瞟来,咧咧嘴并不答话。倒是另一兵吏看来,问怎得认识?

李猛继续搜检,边低道:”冯监生学问好,在监内是个有名的人物,教官皆欢喜他,他这小厮在我手下做皂吏,机灵透顶。“

那兵吏颌首,恰此时,坐对面吃茶的监试官,命人领她过去,舜钰给秦兴使个眼色,秦兴会意。

她上前行拜见礼,监试官边打量,边慢慢问:”你可是工部右侍郎秦大人的表弟,名唤冯舜钰?“

舜钰微怔,忙回话正是,听得他说:“我与秦大人同任工部,原是他来此监试,因这两日将大喜,无奈抽不脱身,只得由我顶替,他让我传句话与你,旁的勿多想,仔细答题即可。”

舜钰应声谢过,那监试官又客套两句,才让她复回兵吏处行搜身检。

“凤九命果然好,大小官儿皆认得。”张步岩酸溜溜的诽言。

并不理他,见秦兴朝自个眨巴下眼皮,这才暗松口气。

你道为何,在舜钰同监试官聊谈时,秦兴趁摆放箱笼竹篮的当儿,悄塞银两至那兵吏手中,轻道:“我家主子好颜面,万望爷手下留情,怎么检都可,只不让他披头散发、敞胸露乳这般难看。”

“这怎使得?”那兵吏有些犹豫,李猛不以为然:“有何使不得?可以打点酒肉吃,避避雨气也好。”

那兵吏瞄眼舜钰同监试官,嘴一抿,收了。

张步岩穿衣整巾,气叨叨的,收拾好箱笼及竹篮子,头也不回的进入一门。

即轮到舜钰。

那兵吏显见是个头儿,叫过搜身吏来一道查验携带之物,换李猛去搜身。

李猛上前说:“与你虽熟识,可众生皆在看,这大面过场还是得走,劳烦解衣脱鞋袜罢!”

舜钰颌首道好,解开衣襟脱去衫,露出簇新的藕合色里衣里裤,李猛朝她腿间瞪了眼,吸足口气,啧啧,瞧这身板瘦瘦弱弱的,没想到啊!

“娘咧,鸟倒不小!”他嘴里溜出一句,舜钰小脸止不住泛起红潮。

这身里衣裤是翦云特意缝制的,道他是个阉人恐被察觉,费尽心思在裆处做文章,她又是个黄花闺女,哪晓得甚么身高体重尺寸搭配此类,只跟着春画依葫芦画瓢来。

舜钰穿上身时也惊出一阵冷汗,刘氏整日里迫翦云勤练针黹绣艺,果然不俗,也不晓用得什么针法,未曾多加布片儿,却显那里鼓鼓囊囊一团,甚是雄伟!

她原思忖舍弃不穿,可想腿间空荡生风,似乎更易招人眼,便强把心定,硬着头皮也得装从容不迫。

李猛也不用她脱袜,只在鞋履里间摸索遍,便还递。趁她穿鞋履的当儿,拎起脱下的衫边角沿缝捏过。

舜钰直起身,李猛伸手正要往她胸前拍,却听轻低咳声。

抬眼看她蹙眉,手一顿拍上肩膀顺滑下至腕,再是另一侧,搜捡箱笼竹篮的兵吏反有些不耐,催他快点儿,李猛索性止了,让舜钰穿衫去拿自个物什。

她所携带的考具皆是最朴实无花样的,吃食也都切成小块或片、坚果类外表光滑无洞无缝,有经验的兵吏,一看便晓是由人仔细指点过,知查不出甚么,遂随意翻检一遍,倒未像张书岩那般弄得十分狼藉。

秦兴和梅逊只能送到一门外,再不得进去,舜钰自背起箱笼,提考篮儿,撑起大伞。

抬眼却见替沈二爷打伞的那指挥使,不知何时立在监试官旁说话,眼神漠漠从她脸上洒过。

天空阴霭低沉,一行大雁萧萧飞过,雨意愈发缠绵。

舜钰终艰难进得一门,跟上前头的张步岩步伐,放眼环顾四望,兵吏显然增多起来,三五步即见成行。

二门处同一门格局相仿,依旧三间大门,中为正门,考生分两路走东西角门,好在两边成廊可遮雨,不必身负重物,还得撑伞那般辛苦。

忽闻“咕咕”叫声不断,有道白影从屋檐拍着翅膀一晃而过,兵吏迅速架上羽翎箭,张弓拉弦朝上射去,但听“嘭”的巨响,一物从天而降,摔落于青石板道,胸口赦赦插支箭。

那兵吏上前拎起鸽颈离开,地上洇得缕缕鲜血,稍许即被秋雨洗得无踪迹。

舜钰听傅衡说过,江南贡院几年前,有考生用鸽子、每晚从窗口飞进传递卷题,自发现后,官府即颁布明令,考院内禁止有大只飞禽入内,尤以鸽子为重,旦得发现即刻射杀。

正想着,忽见数十锦衣卫步履匆匆而来,两步一人,顺排持刀板直挺立,不多时,即有一顶明黄大轿鸣锣张伞而来,从舜钰眼前过,直奔正门而去。

舜钰听得随侍报喊,竟是太子亲临,她离正门还有一射之地,隐隐得见那轿落下,出来一人,众多官员迎上拜见。

张步岩朝前瞧了半晌,啧啧道:“听闻此次秋闱要整治考场舞弊,严禁贿买考官、夹带经文及代考各手段。竟不是空穴来风,凤九你瞧,连太子都赶来监考,稍会二门搜检显见可不易过!”

他沉吟会儿,又是气恼又是烦忧:“想必兵吏更是如狼似虎猖狂,我那四半的馒头若再来四刀,可就成渣渣了,岂不要我饿死在号舍里!”

几个考生听他说的有趣,“噗哧”笑出声来。

舜钰却笑不出来。

太子突然来临,另她荆棘满布的科举前路,更为雪上加霜。

她该如何是好!

第壹伍贰章 定风波

不容舜钰多想,半个时辰过去,数来还余五人即轮到自已。

门前搭起宽敞花棚,搁两张黄花梨六方扶手椅,及两张小几,几上各搁一盏滚滚香茶。

坐着的除主考官沈泽棠外,便是当今太子朱煜,他头戴乌纱翼善冠,穿红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系碧玉革带,明眸星目,皇族贵气犹浓,或因整肃考场是经他提议,言行颇显张扬,时而寻考官问话,时而仔细看军丁搜检,还觉松懈,遂将搜检官及军丁遣退侧旁,命五六锦衣卫替上。

沈泽棠面庞很平和,淡笑着吃茶。

锦衣卫素来举止跋扈,此时愈显绢狂态,把那考生先扯巾拔簪,再散发拉揉,又令褪去外衫里衣,查验前胸后背可有涂纹描字,更有将其裤裆处抓捏几下等粗暴之举。

此番下来,只把那考生折腾的披头散发,赤身露体,个个苦不堪言。

舜钰强自镇定,可面色终渐若梨花白,心内焦灼万分,若是照这般粗鲁搜检,她女儿身哪里藏得住!

能走的路仅余一条!目光薄凉地朝太子瞧去,重蹈前世覆辙,她心里百般的不甘愿。

觉有人也在看她,转眼随望去,或是她多疑,沈泽棠正与指挥使低声在说着甚么,神态如常。

轮至张步岩前一位考生,着青布衫,背脊挺直兀自不动,锦衣卫不耐烦起来,大声将其叱训,若再磨叽耽搁时辰,杖责伺候。

那考生也不恼,终启足走几步,忽辄身朝沈泽棠面前疾去。

事出突然,锦衣卫片刻迟疑,指挥使倒眼明手快,拔刀将沈泽棠护拦身后,喝道:”大胆考生,你意欲何为?“

那考生不慌不忙,双膝跪地,磕首拜道:”考生陈晟要弃举,请沈大人成全。”

弃举?!众人听得一愣。

沈泽棠命指挥使退后,听得太子冷笑一声:“见此查得严谨,怕是做贼心虚罢。”

沈泽棠不置可否打量陈晟,稍顷,语气颇温和,问道:“你父亲可安好?”

陈晟又作揖,抬头朗朗答话:”劳沈大人挂心,家父如今无国事操忧,身体很是康健。“

沈泽棠颌首,见太子目露疑惑,遂微笑说:”他是英国公陈将军的七子陈晟,虽年纪尚小,却聪颖非常,闻有‘神童’之称。“

太子朱煜心一紧,英国公陈延的脾气,可比梁国公徐达更为不好惹,莫说皇上,连太后都得礼让他三分。

如今虽说久不问政事,可一旦上朝堂奏疏,那也是招云至雨的事。

有些后悔,怎惹到他府上!听得沈泽棠再问:“陈生为何要弃举?”

陈晟家中幺子,最得英国公宠爱,学问又争气,简言之是捧于手心养大的,说起话来更是铿锵有力:“历来乡试搜检,照会试例,由监场官务携军丁主持。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怎允其规越矩、来此庄严之地撒野,只因狗仗人势,就傲慢粗暴,毫无待士礼;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尔等来践踏羞辱,亦已为耻,请大人首肯允我弃去。”

太子听话闻音,知他指桑骂愧说的难听,心中万不受用,暗自强抑,颜面滑过一抹狠戾。

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不适用官场政途,言辞到底冲动了。

沈泽棠沉吟稍刻,正色道:“本官看得待士固当有礼,而防范不可不严,怀挟之舞弊日益严迫,即袭弊便不能两全。你提出弃举,君子言不可逆,本官允你就是,少年意气好亦是坏,你还需多加磨砺,才成大器。”

“学生牢记沈大人箴言。”那陈晟不卑不亢谢过,有巡绰官来引领他从旁门出。

“陈生已入二门,怎能科举说弃就弃,岂不太过儿戏?”太子有些忐忑,倒底惧英国公威势,若陈晟继续科举,或许可小事化了。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很温善道:“我为主考官,亦是我允他弃举,与太子无干系。”

太子松口气,脸却起一抹暗红,讷讷欲解释,沈泽棠已唤来监试官四名,命暂停入场,且吩咐巡绰官喊话下去,入试搜检必不可少,若觉搜发诟面、**跣足为大辱,拒受者可选弃举一途。

监试官领命退去。沈泽棠端起玉盏吃茶,不落痕迹朝舜钰望去,瞧那萋萋惶惶佯装太平的小模样,若不闹这一出,看她如何收场。

一个干净美极的女孩儿,适合养在深宅里,金汤玉露的养来怜惜,何必把自已当成金堂玉马的人物,那是个荆棘丛生的去处,充满阴谋算计。

现给她弃举的机会,已指了条明路,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舜钰心思已百转千回,她如若现在背着箱笼,拎考篮儿,撑着伞洒洒离去,性命虽能保住,可终其一生她将无法回到这里,田府满门抄斩的沉冤再不能昭雪,她孤零零苟活于世,重生又有何用!

她不愿被秦砚昭安置在扶柳胡同某个宅院内,每日里呆坐一方天地,听秋蝉戛戛响似筝,看桐叶卷卷落如笺,把希望寄托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已不是前世里的秦砚昭,他野心勃勃、欲壑难平,他得了前世的记忆,要抄走捷径享受荣华权贵。

她要避他远远的,她宁愿以命赌一把沈二爷。

沈二爷科举入仕,浑身皆是宿儒的风雅气度,或许能起怜悯之心,给予这些同路人稍存的体貌。

沈泽棠慢慢放下茶碗,到底是怎样的深仇血恨,让冯舜钰到了此刻,还不愿放弃?!

他忽然有些心疼她。

沈二爷并不是个易心软的人,否则他怎能身居高位至今。

默了默,朝太子看去,沉声道:”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乡试搜检照会试例,应由监场官务携军丁主持。锦衣卫职责有限,插手考场确是不妥当。“

太子之前确有逞强托大之心,被陈晟言辞打击,已是兴致缺缺,遂颌首道:”沈大人所言极是,搜检仍由军丁来办。“命锦衣卫一众退后。

沈二爷继续道:”陈生弃举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若再搜检考生,致其篷头垢面,**跣足,朝中言官定不罢休,不如许考生穿单衣单裤,还其廉耻,若敢有怀挟,必当严惩重治。“

第壹伍叁章 再搜身

太子蹙眉,不情愿道:”有衣蔽身,又该如何搜检怀挟仔细?“

沈泽棠笑道:”我自有办法,太子坐看即好。”

他站起身,命监场官务及军丁朝后七八步远,仔细观其示范。

张步岩前方无人,朝后瞧瞧,心跳至嗓子眼,沈大人这是要亲自替他搜检哩,何其与有荣焉,亦是日后炫耀之资,或许就此沈大人将他记住也不定。

正兀自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沈大人温和道:“冯舜钰你过来。”

张步岩一脚已跨出一步,另只脚才抬,硬生生收回、差点把自个绊倒,他满腔窃喜如一桶冷水泼下,浇个透心的凉。

舜钰却不觉喜,倒是惊骇满面,众目睽睽之下,被沈泽棠当众搜检,稍不留神她即会原形毕露,实可谓命悬一线并不为过。

此时已无旁的办法,她慢慢走至沈泽棠的面前,身子僵硬的挺直,眼眸冷若清潭,微怔看着这个将主宰自已生死的男人。

沈泽棠离她很近,舜钰只及他胸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想必是昨夜召“恩仇二鬼”时,香灰沾染上了官服。

她也不知自已为何想这个,回转神,却见沈泽棠已轻取下她的儒巾,搁至一旁的桌上,又抬手拔下绾发的银簪子,任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散下来,替她拢至脑后。

”若是发中有挟带,此时定已掉落于地。“她听沈泽棠沉稳在说:”倘还有疑异,可用五指从头顶穿发至底。“

舜钰便觉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余温不疾不徐、从她头顶穿发而过,忽得忆起前世里的亲密她不禁轻颤。

沈泽棠看她惨白的小脸浮起微红,若水墨画里的淡桃花,气色总算是好了些。

他轻抚她的耳垂,继续道:“查看耳廊或耳洞可塞有纸团。”

又扳起舜钰的下巴,命她张开嘴,看她听话的轻启唇瓣,露出莹白牙儿和粉红舌尖。

蓦得想起荷花潭里与她唇齿纠缠的一幕,那舌儿很甜心一沉,喉微动,迅速垂眼敛神,暗惊此时此刻岂能恍惚。

”迫其开口,查看内可有含咬物。”沈泽棠收回手,让舜钰脱解衫。

稍顷功夫,围观众人打量着只穿里衣裤的舜钰,若有似无地扫过某处,眼神倏得有些不同。

沈泽棠自然也看了看,太夸张些,再睨她嫣红的颊腮,突然很想笑,却也能察觉她在瑟瑟发抖,又觉得挺可怜的。

“里衣裤皆色浅薄透,衣料柔软,先翻其衣领用手捏一圈。至于身上如何查验,拍或按或捏或握皆可。“沈泽棠边说,手掌自上而下顺摸过肩胛背脊,又掰过她的身子,从她美人骨滑至胸前,顿住。

舜钰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裹胸用的蜀锦,是从秦砚昭送的箱里发现,京城此时还未传入,十分薄软且丝滑,紧绕多圈后依旧不觉厚重,而胸却裹的极平。

可也因太过薄软,沈泽棠的掌心触上不离时,女孩儿青春的身子开始不安份,那胸前娇红不随人愿的盈盈挺起,紧抵他的掌心,简直煞它不住。

不晓得他发现没,舜钰连耳带腮的发烧,悄抬眼窥,恰于沈泽棠深邃目光相碰,他面色依旧平静,手移开朝下抚去。

吩咐她脱去鞋履,忽得又不愿旁人去看她的足,不让脱袜,他握于手中揉捏过,即放下。

再是腿间,他的手轻轻摩挲。

舜钰觉得自个便是案板上一尾活鱼,被他从头到脚,拿肤捏骨,由外至里给摸得透透的。

咬了咬唇,她声低如蚊蝇:“沈大人留些颜面给学生罢,日后定结草衔环,报还你的恩情。”

“命重要,还是颜面重要?“语气听不出喜怒,舜钰吃惊的抬眼,沈泽棠已收手,让她穿戴整齐,即转身走开。

侍卫捧来清水供他盥洗。

沈泽棠洗净手,朝一众问:“可有看得仔细?”皆答“是“。

他又道:“怀挟搜检重之又重,所谓先礼后兵,用本官之法去搜考生全身,旦得心存疑窦,令其裸身亦无妨。”

转而问太子可还有话要吩咐,见他摇头道无,遂再命监试官、巡绰官及军丁头目传话下去,入场继续。

舜钰这边已收拾齐整,军丁递上搜检过的箱笼与考篮儿,她背上接过道声谢,头也不回地跨过二门,终于进得场内。

进门五步远是个大影壁,张挂公示的“号舍图”,舜钰寻到盖字号十号所在,右行七巷穿堂过九舍即至。

巷道狭窄,考生肩背手拎,四处张望考舍字号,与手中号牌相对,一时彼此摩肩接踵,堵得是水泄不通。

待舜钰寻到盖字号十号时,满脸的汗及雨水交杂,才至门边一怔,里头何时已悠闲坐一考生。

”这位同考,你可是跑错了号舍?“舜钰有些迟疑。

那考生也是神情惊诧,站起拿号牌来对,却是盖字号一号,忙作揖表歉意,舜钰低道:”趁差军未来你赶紧去罢。“

秋闱科考秩序井严,禁讲问、互通、喧哗及代冒,即便是跑错号舍,被差军看到,亦要好生盘问一番,如觉言辞不足服众,逐出考场亦有可能。

送走这位跑错兄,舜钰把箱笼及考篮暂摆桌上,暂不收拾,她想静静坐一会儿。

虽是申时却阴沉沉如黄昏般,秋雨秋风渐紧,号舍无门,湿气弥生,时不时有考生过,匆匆或慢慢。

一日许多凶险,终是过去了,她号舍里端坐,脑中却空空,或许空空这样更好,有些事是不敢想的。

”验号!“一个守号军陪提调及监试官而来,舜钰忙站起,拿起号牌去递给三人,对过无误,提调官从箱里将几日前收去的草卷、正卷各十二幅发还她确认。

舜钰把姓名、年甲、籍贯及三代复看一遍;又在卷缝上查了红印;瞧见卷尾印有印卷官的姓名,恭道无误。

提调官颌首,递上蜡烛三支,供晚间答题用,想想嘱咐道再过两个时辰,掌卷官会来下发题卷,舜钰笑着道谢。

三人再不耽搁,朝别的号舍而去不提。

作者话:上架临时改为一月一号,不好意思了!

第壹伍肆章 考科举

离发题卷还有二个时辰,舜钰在门前挂油布帘子,一个差军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守在外头,有张年轻的面庞,见她身量尚小,踮起足尖够不着门顶,索性接过替她挂上。

舜钰欲聊表谢意,放眼见每个号舍门前皆有差军把守,按考场律例,考生不得与他人之间讲问、喧哗等。遂只微笑颌首,扭身入内不出。

再将桌凳抹净灰尘,摆好笔墨纸砚等物,对面墙壁龛里搁了只铁皮小炉,火苗孳孳舔着锅底,舜钰去接半壶热水,倚着被褥吃了些白面卷饼,原想再睡一会养精神,却目光炯炯盯着木梁青瓦发呆,记起刘海桥的话,或有花蛇盘绕藏匿其间,便愈发阖不拢眼。

这样翻来覆去间,舍内已暗黑成团,她索性坐起,点亮烛火,听着隔壁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并趿鞋走动声。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一丸白月升起,雾薄风摇,有树影忽明忽暗在窗前婆娑,宿鸟咕咕惊啼,甚是萧瑟落寞。

忽听有铜锣响鸣,连敲八下,惊跌了一只顺丝而爬的小蜘蛛。

半晌功夫,纷杂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油布帘子被差军半掀,迎进三位着官服的提调及监试官,皆面色肃穆,舜钰恭敬作揖,他三人一言不发,放下题卷辄身就走。

拿起题卷看,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各科一道。

“论”题目出自《论语先进》,以“点,尔何如?”制义。

此论释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孔子问四人有何抱负?子路曰若一个大国受侵又国内闹荒,他只需三年便能让人民骁勇善战,实行礼治;冉求曰一小国我治理三年,百姓就得饱暖;公西赤曰有志于宗庙祭祀礼仪、愿从赞礼人开始学习。而曾皙曰他的志向已实现,暮春穿新衣,与同伴郊野游耍,踏歌而回。孔子对曾抱负赞之。

舜钰忽而想起前世里,某日冬至。

窗外雪大如白蝶飞,她在香暖静谧的栖桐院,倚在大炕上看书,连沈二爷进了房都不曾晓得,直到他坐到她身边来,拿走搁在她膝头的书才惊觉。

一个丫头捧着他的黑色大氅,一个丫头倒来滚滚的茶。

“你打算考科举么?怎会看这章出神?”沈二爷挥手让丫头退下,把她一臂揽入宽厚的怀里。

“若以此篇为题,二爷会如何制义?”舜钰不惯这种亲密,浑身僵硬,随口找个话儿,扭了扭,拉开彼此距离。

沈二爷眼眸微黯,神情淡淡的,俯首看起书来,却也语气温和的回她:”随所遇而志在焉,圣人之所与也!“

舜钰微怔,嚅嚅问:”孔圣人所赞许的是志在随遇而安麽?“

沈二爷沉声道:”夫三子所志者,异日之知,终日惶惶然以有待之勋名;点所志者,今日之乐。而子之与之,卒在此不在彼。”意为:子路、冉有及公西华的志向,是将来的知遇,但会整日心情不安地、期待将来能获得功名;而曾皙的志向,是享受现在的快乐。孔子赞许曾皙,是他珍重现在而不在将来。

沈二爷手里拈着书页,忽而抬眼看她:“你之志向是何?”

志向?她的志向便是利用眼前人、助朱煜重夺皇位。

朝窗外一片苍茫看去,有丫鬟婆子正在院里扫雪开径,抬手理鬓边微散的碎发,抿了抿唇:“我之志与子路、冉有及公西华无异。二爷呢?”

沈二爷沉默了半晌,就在舜钰以为他不会再回她话时,却听他平静道:“我与曾皙之志无异!”

他现在很快乐麽?!舜钰模糊的想,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他的快乐,其实与她有何相干,她并不快乐。

不过舜钰现在很快乐!

《论语先进》此篇幅冗长而意杂,破题并非易事,沈二爷所给的答案是精妙至极的。

俗语说万事开头难,待她把“论”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后,其它的题抒意起来,只觉愈发顺畅。

不知不觉已交三鼓,门外的差军打起了呼噜,舜钰伸个懒腰,细细呼起呵欠,把考卷收好,再拉过褥子欲要歇息。

朦胧间,烛火劈啪爆着花儿,油布帘子掀起,舜钰望去,进来个青春妇人,着石榴红裙,身段妖娆娉婷,有几分动人姿色,她手中拨弄起琵琶,歌声婉转:”都说有情人相会时,无边的情况,我两个相会时,怎生的冤仇,哭一哭,说一说,就要东方亮,我忙忙梳妆来会你,你懒懒摊被儿卧在床,不知什么日子相逢也,又怎够把那日的凄凉讲。“

舜钰揉着眼睛坐起,不悦斥道:”风月场里的妇人,怎混进我的号舍里,唱些淫词艳曲儿。“

那妇人怔了怔,这才抬起眼看她,忙俯身作礼,很是歉然:”是我走错了地,寻错了人。他一早还在这里的,却不知何时离开了。“

说话间,又怒容满面,恨道:”我要索他的命,揪他一同去阎王面前讨个公道。“

又朝舜钰道:”你与我一同去吧,作个证我不曾冤枉他。“

舜钰见她衣裳**的,狼狈又可怜的模样,遂点头允了。

那妇人道声谢,走在前头,舜钰紧随其后,出号舍,沿巷道走过半晌,终驻足在处号舍前。

舜钰看着号牌,竟是盖字号一号,跑错她号舍的那位儒生。

掀帘而进,那儒生还不曾安歇,正在执笔答题,听得响动,抬头看是舜钰,颇为惊讶,再溜眼朝妇人瞧去,瞬间面庞苍白,愀然变色。

”虽说与你缘由路头妻,我却一门心思跟你走,你骗去我的家当不说,竟还生生要我命,你这个狠心绝意的无情郎。“那妇人杏眼圆睁,银牙儿咬得噶吱作响。

那儒生哆哆嗦嗦至她身前,“噗通”一声跪下,抱住她的腿儿求饶道:“好姐姐,我家中有个河东狮,若带你回去,两厢性命皆不保,推你入河塘实非有意,是那沿边青苔太湿滑,好姐姐你让我考功名,日后替你立大庙、塑金身,当佛供着,定保那香火长年不断。”

“休得花言巧语诓骗我。”那妇人叱喝,遂朝舜钰看过来:“你可听得仔细,他自个承认推我入河,生生要了我的命。”

舜钰颌首答是,那妇人揪起儒生的耳朵,骂骂咧咧的朝门外走。她追跟出来,巷道里黑漆漆的,哪里有半个人影,忽听一声厉喝:“你怎在这里?”

舜钰大惊,眼眸一睁,哪里在甚么巷道,她正安稳地躺在板床上,窗户已透进清光来。

第壹伍伍章 秋闱落

舜钰缓缓坐起,额上密履层薄汗,心犹在怦怦乱跳,只觉如庄生梦蝶一般。

索性趿鞋下地,拿起水壶去接些热茶来吃,才至油布帘子前,却被差军拦住禁出。

听得巷道里脚步纷踏,透过帘缝子,四五军丁似抬着个人过来,用张半新不旧的竹篾席子裹住,看不清头脸,垂荡外的半截手臂沾染污秽,恶臭难闻。

舜钰索性转身复坐回凳上,拿出糕饼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咽,其实无甚么胃口,却不得不吃。

摊开各卷,还余半数的题未答,她深吸口气,挽袖掷笔而书,少年登科多勤奋,一寸光阴不可轻。

一场卷收,隔三日,始二场,考九题,其中论一道、判语五条及诏诰表各一道。二场卷收,隔三日,始三场,考策五道。

除吃喝拉撒外,舜钰题答累了、便歇笔阖眼浓睡,也是奇怪,接下数日里,她竟再无梦生。

四方窗户外,一忽儿黑夜,一忽儿黎明。

三场终毕,舜钰从号舍里拎着箱笼及考篮儿出,洇没在如潮的考生间,皆往考院门的方向慢行,每个人眼下青黑,疲态倦意难掩。

“凤九!”听得身后有人在唤,舜钰连头都懒得回,她累死了,脚底若踩浮云,且又是十五月圆日,需得赶回秦府泡身。

背上被张步岩拍了一记,她皱皱眉,真是孽缘啊,到哪里都躲不开他的魔掌。

“凤九,那道《论语先进》,以“点,尔何如?”制义,你如何破题,讲来听听!”张步岩追问,也就数日功夫,他嘴唇一圈竟长出胡须青茬,双目凹陷,显见鲁大能的呼噜让他遭罪不少。

“随所遇而志焉,圣人之所与也!”舜钰随口而出,听得前后四围倒吸凉气声。

张步岩突得止步不前,神情惶乱,嗓音也沙哑了:“凤九这个破题极好,我,我怎未曾想到?”

紧随他后头行走的考生,见他立着不动,推了一把,依旧未动,怕惹事的绕过走,也有推搡拉扯的,更有脾气易爆的啐一口,骂他呆子。

张步岩目光滞滞,嘻哈笑道:“凤九,他说的没错哩,我果然是个呆子。”

舜钰知晓他禀性,心胸狭隘,万事争短长,若有人讥他呆傻穷,便似挖他祖坟般,这会竟自个都认下,莫是疯了?

暗叹口气,使劲拽他胳臂迫其走,朗朗问他,破题写的又是什么?

“志有合乎圣心者,不求知而自得也。”

听得他说,舜钰遂微笑着赞:“你这个破题寓意颇深,委实比我所作更好。”

“凤九可没诓我?”原还颓唐癫狂的人忽来了精神。

舜钰捺着性子颌首:“是真的。合乎孔圣人之心的志向,自然得天下人赞许,没错的。”

张步岩半信半疑,一把抓住身侧的考生,劈头盖脸问:“你听得清楚,我与凤九的破题,哪个最好?”

那人推开他的手,拿腔怪调的嘲弄:“你最精妙,最有学问,此次秋闱科考解元非你莫属。”听者皆露出笑意。

张步岩却信以为真,灰败容颜总算有些血色,眼神渐次明亮起来。

跨出考院门槛,舜钰回头看看,心中颇感慨,提着命进去,走的是步步惊心,原来出来是极快的。

听得抽抽噎噎啼哭声,随声望去,不远立着个浑身缟素的妇人,身边站个光头小子,及才留头的小女孩儿,看着好不哀凄。

三两军丁凑上前去,不晓得说了甚么,其中一个帮忙抱起小子,那妇人牵起小女孩儿,抹着眼泪跟着慢慢去了。

舜钰正诧异,听得身后有个考生在与另一同考闲聊。

他悄声道:“那是盖字号一号的吴姓同考妻儿,吴同考号舍与我相邻,常闻他在那头嗟叹不绝,自言翠娘何必苦苦相逼,竟不能缓至下场云云,后有日夜深,他领了出恭牌去巷末厕舍,解下腰带往梁上一扔,再套牢自个颈子。差军打着盹等到后半夜,还不见来还牌子,这才晓得出事,急进厕舍去寻,已是气绝多时。”

“吴同考忒想不开,这日后让那妇人及稚子怎么活。”另一同考叹道。

“小爷,在这哩。”秦兴朝梅逊喊一嗓子,自个先奔至舜钰跟前,察觉主子气色黯淡,道数日辛苦所至,接过箱笼和考篮,笑嘻嘻道:“今是三爷成亲的日子,二夫人特遣了马车来接,爷是先回斋舍洗漱,还是直接回秦府?”

“回秦府!”舜钰答的有气无力,任由秦兴伺候着上得马车去。

车夫一甩长鞭,马车开始慢慢晃动,愣是怎么都走不快。

成群结队的考生熙熙攘攘阻着路,还有卖豆腐脑或甜粥包子的小贩立在路边,摇着巾子,高声叫唤来吃个新鲜口。

秦兴闻着油渍渍的肉包子香味,想问舜钰可要来个尝尝,却透过窗帘缝儿,见主子闭着眼睛养神,遂不打扰,递给小贩一文钱儿,要碗豆腐脑,嘱咐多浇两勺红椒油。

舜钰没有困意,浑身缟素的普通妇人、与红裙风情艳娘在脑中,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此前,她以为那晚的梦就是个梦而已,甚么你欠我恩我负你你,与她舜钰有何干系呢,只是红尘闹处一看客罢。

谁成想那儒生真个死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妻,及一双不谙世事的儿女。

马车上了官道,得得扬扬扬着四蹄奔跑,秋风挑起窗帘子,吹动舜钰鬓边柔软的碎发。

忽得抬眼,那位穿石榴裙妇人,揩着帕子朝她盈盈俯身一拜,微笑说:“幸得你相助,我夙愿已了,这便要投胎转世去,特来与你告辞,并先行道贺,你此次科考必中解元。只是!”

“只是什么?”舜钰迷糊糊的问。

妇人顿了顿,继续道:“与旁人是天大的喜讯,与你却未必是好,谨言慎行多珍重。”一转身,那影儿倾刻便消失不见。

有只狗儿从马车前窜过,赶车的老汉猛得拽紧缰绳。

舜钰被狠狠的颠簸了一下,蓦得双眼睁开,她深深的喘口气。

今是十五中秋,这身娇慵酥骨怎大早上就蠢蠢欲动?!

那强行被药丸压抑下的孽欲,正不安份的暗滚,似乎仅需一根引线,一星火苗,便会“咻”的腾烧成漫天大火,把她的三魂七魄皆夺去。

她忽儿听到,胸口有花开的声音。

第壹伍陆章 月弄梅 (五更之一)

今日十五中秋,京城的坊巷御街、桥门洞口十分热闹。

勾栏瓦肆的艺人在吹奏萧管,杂耍班子圈围一方天地,耍小猴、吐火圈、吞铁剑、踏索上竿耍的是热火朝天。

引得男女老少满堂喝彩,一声锣响、一声吆喝:“大爷姐们赏点钱哩!”。

节日里的人们鲜见的大方,稀哩咕铛听得满地钱响,一枚铜钱滴溜溜滚至个小娃脚前,正弯腰捡起,却见只黄毛大眼的猴子立在跟前,伸了爪来讨。

娃儿吓哭了,扔了铜板躲进娘亲怀里,众人咧嘴在笑,这台下的戏,竟比台上更是有趣。

远远一行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而来,铺十里红妆。

看着便是官门大户的阵仗,新郎一身大红喜服,跨高头大马之上,容颜多俊朗。

后跟一顶轿骨赤红、帷幕绣喜的花轿,轿夫俱是年青力壮、深谙抬轿技艺,上身不动、腿脚稳健,一步一步,扎实有力。

诸多喜婆挎深底藤篮,时不时朝街道两边洒香糖果子,也有锦衣戴帽的侍从拎大簸箩的钱,候着时辰一把撒出,引得路人纷纷蹲身拾捡。

“小爷,那新郎倌是三爷哩,可要前去打声招呼?”秦兴坐在车橼边,看那钱滚的,很是眼红,隔着帘儿撺掇舜钰。

半晌才听主子语气闲懒:“回去自然见得,不必急于此时,前头人烟凑挤,往巷陌里避道走,且不入秦府正门,从盈竹院偏门进就是。”

秦兴无奈应承,吩咐车夫改道,心里老大的奇怪,却也不表,只和梅逊嘀咕玩笑。

“迂”一声,马车赶进了安静的桂花巷,踩得青石板径噶哒噶哒。

秦府此时朱门大开,檐上红笼高挂,彩缎齐飞,进出宾客熙攘阜盛。

才劈哩啪啦放过爆竹,青烟袅袅还未散尽,硫磺的味儿还熏鼻子,忽见四五个探路的小厮、气喘吁吁飞奔而来,一溜烟跑进门内去。

稍片刻,侍从簇拥着秦仲及秦良弟兄等出,乌压压在大门外迎接,竖耳摒息仔细听,半晌,终闻得有唢呐锣鼓吹打,渐远及近而来。

“来了来了!”众人拍起掌道,皆喜上眉梢,说不尽的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一派喜庆极乐景。

丫头纤月满额的薄汗,跨过门槛,瞧见秦仲正同宾客闲聊欢谈,遂咬着唇等在侧,又听闻迎轿队伍即至,思忖等轿到门前,更甭想同二老爷再说话,鼓起勇气、悄悄凑近唤了声“二老爷!奴婢有要事禀!”

秦仲蹙眉,哪来的丫头不长眼,这当口岂还有比迎亲更要紧的事?

纤月忙低道:“是表少爷打发奴婢来,问老爷讨合欢花儿。”

舜钰合欢花儿。

秦仲怔了怔,算算日子顿晓,轻声低语嘱咐,纤月得命,松口气,作个礼转身欲走。

刘氏在旁,断续听得表少爷几字,有些惊喜唤住她:“可是舜钰回了?让他快到这里来。”

秦仲挥手让纤月自去,朝刘氏嗔怪道:“舜钰才下秋闱,身心俱疲惫,你让他来这作甚,先歇息养足精神方是真。”

刘氏自觉失言,脸一红,恰喜婆来问撒帐的事,即转过话头不提。

再说纤月,揩着帕子穿园过径,朝烟水桥去,正认真走路,忽见砚宏的屋里人柳梅,立在桥门边,仰颈看一树结的红彤彤火柿。

她亦听得声响,随望去见是纤月,笑着朝她招手,纤月笑嘻嘻站着不动,只问有何事儿。

柳梅笑容微凝,只道:“瞧这柿子熟了,嘴里发馋,你去管园子的李婆婆那里,拿根长竹竿来,我们好打柿子吃。”

纤月慢慢摇头:“我忙着呢,哪里有这闲功夫,再说李婆婆指不定现在哪里帮忙打下手呢,何苦白跑一趟去。”

柳梅心里隐隐不痛快,冷笑道:“你忙什么?说给我听听?”

纤月一撇嘴儿:“柳梅姐姐贵人多忘事,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丫头眼里皆是活儿,浇花喂雀烹茶,洒扫抹擦清洗,便是得空,还有一堆的针黹要做,皆是低头的活计,可看不见甚么树上结的甚么枣,甚么柿。”

柳梅被这顿抢白,气笑道:“瞧这伶牙俐齿的,不肯就不肯罢,我又没迫你,不是忙麽,怎还不走?”

“正要走哩。”纤月回了句,也不上烟水桥,择了另条羊肠径去了。

柳梅满腔的恼火无处撒,忽听得粉墙外嫁娶迎亲的喜乐声,阵阵传入墙内来,再看这满园槐枯叶落,却是寂寥寞寞。

一阵凉风过,一个熟透的火柿,恰摔在脚边稀烂,溅的红绣鞋面黄黄一滩。

心内愈发气怔,暗忖道:“我原伺候在三爷身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老太爷房中一等丫鬟见着我,都得礼让几分,何时沦落至连个二等丫头、都能对自已蹬鼻子上脸了。”

再想如今的处境来:“砚宏离去数月未有音信,才知晓飘洋过海去了倭国,看夫人整日里愁云惨雾,背人啼哭,才知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凶险处。若真如此,自已只是个没开脸的屋里人,断无长留在此的道理,若是放出去,爹娘养不得闲人,怕是胡乱配门亲就嫁了,倒不如一死的干净。”

寻一丛金菊前石凳坐下,边抹泪珠儿边兀自后悔:“若晓得今日是这番处境,初初离三爷房时,就该寻死觅活不肯才是,三爷最重情,自不会迫我走。”

想至此,愈发悲从中来。

她在这厢帕子掩面呜咽哭泣,哪料竟引得个纨绔子弟来。

往昔砚春常跟在砚宏后头结朋拜友,听戏会酒,斗鸡养鸟很是得趣,自砚宏走后,他那帮玩伴嫌弃砚春年纪小不得趣,渐就生疏无了往来。

高官贵将子弟攀附不上,他便结了些下三滥的混油子来往,终日吃喝嫖赌,渐趋无恶不作。

今日三哥大婚,他不能出去玩乐,便满园子乱走闲逛,正无趣的很时,忽见一美娇娥坐石上梨花带雨,再细瞧,竟是四哥砚宏的丫头柳梅。

心念一动,笑着走上前去。

第壹伍柒章 情难解(五更之二)

房中木桶里,热水氤氲,白烟缭绕,唯独缺了解蛊的合欢花。

肖嬷嬷惊愕不定地看着舜钰,怎出离的变了模样。

瘦弱清秀的人儿,全无往日的镇定,焦燥地解开头巾,拔出银簪,任乌油的长发披散。

那小脸嫣粉欲滴,眼波潋滟水媚,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红嘴儿瞬间润得如涂了蜜。

衫也被扯的衣襟大开,不及擦去的茶水渍,从下巴尖儿沿雪白的颈子,蜿蜒至美人骨迷人的凹窝,便在那儿流恋不去。

还是个十六七的女孩儿啊,怎就展了一身风情媚骨,再过几年可还了得。

肖嬷嬷急忙忙阖紧窗户,又打起帘子命丫头不得进来,这番魅惑模样,可不能让旁人看去,要惹大祸的。

舜钰一声不吭看着她忙碌,终沉吟道:“纤月那丫头或是路上贪玩绊住了,嬷嬷不妨去寻寻看。总比在这里干等强些。”

肖嬷嬷听得有理,又有些犹豫:“我走了,若有人来该如何是好?”

“无妨。”舜钰笑了笑:“我从偏门而入,就是提防被谁瞧见,且梅逊又在外头守着,应无大碍。”

肖嬷嬷想着是个理儿,遂放下心来,掀帘出屋去,喊过守院的丫头婆子等,皆去前厅宾客处帮忙,还能得赏钱,这一干人正是巴不得哩,顿时做鸟兽散。

再对梅逊耳提命面一番,这才走了。

舜钰听得外头不再有动静,深喘浅吟一声,烈焰焚身的滋味委实不好受,更况浑身骨头如经陈年老醋浸泡过数载,酸涩软烂的似要融化成沫。

紧咬着牙,极快地褪去衣裳,用手滑一圈水,这才小心踩进去,徐徐蹲坐下,直到温水没过胸处,方长舒口气。

她往昔每月十五,都不曾在青天白日就如此失态过,更蹊跷的,她存在柜里那一包合欢花瓣,竟不翼而飞。

经过初时的惊慌,舜钰与肖嬷嬷寻得只差把整个屋子翻过来,没有,就是没有。

除了洒扫的丫头及肖嬷嬷,平日她在国子监时,这里总是空关着,不曾有人来住。

她也决不会记错,这点记性还是有的。

拿过菱花铜镜照胸前,那朵妖花还有两瓣闭阖,其余皆张牙舞爪的绽放,看着教人好生气恼,用手指去抠它,是钻心蚀骨的痛,再看,竟溢出血珠来。

舜钰哪里还敢在碰它,又害怕又无奈,小脸埋进水里,无声的啜泣起来。

忽觉得有丝不对劲儿,水里不时何时折射出男人的倒影,随着波纹浅浅地曲折摇晃。

她不再哭了,稍顷,毅然抬起头来,仰起颈子,桶前直身而立的,是那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倌。

“是你呵!”舜钰觑着眸子,嗤嗤地笑他:“你不去和新娘子交拜成亲入洞房,跑到我这里来做甚么?”

边笑边把长发散在胸前,遮掩去那里柔白红润的诱人风光。

秦砚昭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把自家那辆青篷马车尽收眼底,瞧着坐车橼边的秦兴梅逊,晓得是舜钰归家而来。

拐进偏僻巷陌而行,是有多怕与他逢个照面。

舜钰愈是这般要与他撇清关系,他愈如附骨之疽般难以割舍。

他心里空荡荡的,不意间瞟过花轿,新娘子掀起帘缝在偷瞧他。

秦砚昭扯了扯唇角,还是笑了。

纤月在廊前寻到秦仲的仆子秦松,说明来意,秦松不敢马虎,进老爷书房里捣鼓会儿,再出,递上一大包合欢花来。

纤月谢过,伸手欲接,秦松忽又缩回不给,挑眉笑问:“此物又唤催情花,可不是好玩意,你讲给我听,表少爷要它作何用处,我就给你。”

“你过来,我讲给你听!”纤月小指一勾,抿着嘴笑。

秦松见她娇媚可爱,也笑道:“平日只让秦兴往你身前凑,现晓得我好了?”说着朝她进一大步。

纤月趁他不妨,一把将合欢花抢过来,朝后边退边道:“你问我作甚,我是不知的,有胆问老爷去!”

说着撩裙跑了。

秦松紧两步欲追,忽见不远处有个老嬷嬷东张西望而来,遂止住,暗骂声奸狡小蹄子。

肖嬷嬷忽见个丫头挡住去路,只管叉着腰喘气,唬了一跳,细看是纤月,沉下脸骂道:“你往哪里疯去?表少爷等得病都犯了,催着我来寻,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里同哥儿卖俏。”

纤月叫屈道:“确是一刻不曾停过,先去正门寻老爷,老爷同人说话呢,我哪里插得进嘴,耽搁半刻,得嘱咐后再辄回寻秦松,他又缠着问原由不给,好容易才得的。嬷嬷想这园子忒大,我可是来回跑两趟的。”

肖嬷嬷暗自算了算,看她额颊上淌汗珠儿,脸色缓和下来,边走边问她:“你可是把柳梅招惹了?我刚过烟水桥,她拉着我告状,委委屈屈的,春哥儿再旁打抱不平,你仔细些皮吧!”

纤月倒无惊慌之色,只笑道:“我哪里敢招惹她,她要吃火柿,命我去寻竹竿来打,我若是帮她打柿子,这会嬷嬷定要扒我的皮不是?”

肖嬷嬷瞟她一眼,也笑了:“你这张嘴尖巧,若你姐姐有你一半聪慧,当初也不会撵出府去,柳梅后来也懊悔得很,她亦不是有意的。”

见纤月倏得黑脸,遂叹道:“她现在好歹是四爷的屋里人,总要给她些脸面。”

“她算甚么屋里人,又没明路里办过!”纤月冷冷一笑:“当初也是说给五爷做丫头去不过是个被奸的丫头,说她是屋里人,已算是给她大长脸面。”

“要死了!你这张嘴总有日要惹出祸来。”肖嬷嬷惊怒的去拧她的嘴:“再敢被我听到半句,定禀给夫人也撵了你出去。”

纤月边躲边讨饶道:“见嬷嬷亲切,我多说两句,旁人面前打死也不敢的。”

肖嬷嬷这才停下手来,过了好一会问:“你姐姐如今过得可好?”

纤月敛了笑,半晌才淡淡说:“能好哪里去!那男人一无长处,只晓得酗酒赌博,喝醉了赌输了、就知撒气打人。”

肖嬷嬷哑然,回想起那个漂亮又良善的丫头,笑起总露出虎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壹伍捌章 情缠乱(五更之三)

秦砚昭微俯下身,一错不错看着舜钰,见她往水里又缩了缩,乌油长发挡去大半旖旎,仰着脸儿,春眉水目盈盈,摄得他魂荡神销。

遂伸手去抚她的下巴尖儿,掂起,不情愿的挣扎,却很强硬的不松手。

舜钰又惊又怒的瞪他。

把这丫头惯坏了,真当他秦砚昭没脾气麽。

“舜钰你为何躲我?”

话音温柔又苦恼:“我对李家姑娘并无情意,我只想对你好。”

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含着一抹伤悲的褐色:“即无情意,还要娶她,只为填你的权力之壑,她何其无辜。秦砚昭,即便我曾经对你有些甚么,如今也都散了。”指着大红喜袍:“自你穿上这身衣起,从此萧郎已是路人!”

“口是心非。”秦砚昭的拇指去摩挲柔软的嘴儿,嫣红又滚热,直烫进他的心底。

一阵蚀痛传来,看她下狠劲的咬,不躲闪,倒笑了:“恨之深则爱之切,前辈子至死我方懂得,小狐狸,你如今把我咬死亦值得!”

听的这话,舜钰微怔,倏得松开牙,真是下了重口,那指腹间鲜血溢出,把她唇间染得腥红,又顺着下巴尖儿往下淌,一颗滴进水里,又是一颗,淡淡的湮没。

迷乱而荒靡,引得孽欲孳孳由生,把这身骨娇润的如浸在池塘中初绽的夏荷。

微冷的水似乎因她的体温,重又暖热起来。

“秦砚昭,你是否对我下了情盅?”舜钰抑忍欲溜出口的喘息,却让质问的语气,变得娇嗔又无奈。

“错了,是你对我下了盅才对。”秦砚昭显然会错意,死灰的心复燃的更狷狂。

他忽儿做出个决定,松开擒她的手,轻轻笑了笑:“舜钰,叫我一声昭哥哥。”

“休想!”下巴尖儿旦得自由,舜钰即把脸扭开,急肖嬷嬷怎还未归,朝门边大声喊着梅逊,期他快来。

“梅逊被我支开,你喊破喉咙亦无用。”忽有种欺男霸女的恶匪错觉,他曾是多么不屑,而此时却直起身躯,慢慢脱解身上的大红喜袍。

“你意欲何为?脱衣做甚?”舜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紧贴桶壁的背胛开始僵硬,胸前妖花颤颤微微,似乎极期待要上演的好戏。

抗拒与顺从,愤怒与欣喜,拉扯的她生不如死。

“舜钰,我把最干净的自已给你。”听得他说,坚定极了:“知你性子倔强难曲,唯有如此你才会认命。”

眼中泛起红雾,舜钰气得浑身颤抖,冷着声怒骂:“秦砚昭,你是要迫我去死麽?”

衣裳脱在几步外的矮榻上,该如何置死地而后生?

“你怎舍得死?你还有家仇血恨未报!”秦砚昭算是看透她,转而温言诱哄:“今我俩做成夫妻,你的仇恨亦是我的,为夫定能帮田家昭雪。”

舜钰不再吭声,这人是彻底疯魔了。

她暗一咬牙,用棉巾圈围住臀儿,扑簇簇从水中背身而立,一脚跨出木桶,直朝矮榻而去。

电光火石间,听得身后一声沉笑,眼前黑晕,那件茧绸织的喜袍从头而罩,也就刹那的事,她已被整个儿抱离了地。

有力手臂一紧,她被迫贴紧他的胸膛。

秦砚昭眸光熠熠,怎么都将怀中女子看不够,瞧她红衣似火,肌肤如玉,乌发如瀑,即便挣扎踢蹬的如尾活蹦乱跳的鱼,滑捏的让他险拿捏不住。

即便她一爪子挠得他脸火辣辣的。

即便她突然就哭了。

他依然舍不得放开,甚至用了十足的力气,听她因自已臂膀的收紧一声痛吟,亦不愿放开半点。

舜钰禀性执拗倔强,他秦砚昭又何尝不是如此。

瑟瑟发抖的背脊,贴上冰凉微硬的矮榻,男人俯身轧下。

她浑身**的,发梢犹在不停滴水,用尽力气想要爬起,却被压制的不能动弹。

浅尝唇上的血腥味,不知是自已的,还是他的。

忽然都停了挣扎,都有些精疲力竭。

静静望进彼此的眼里,沉沉的喘息,粗重而紊乱。

“女扮男装惯了,真当自已是个男儿身么?”半晌,秦砚昭扬手抹了下颊,有红。

再看身下女子眼光晶莹,扯了扯嘴角:“待会有你哭的时候,乖了,是在疼你。”

窗外隐隐荡来喜乐声,吹拉弹捶的抑扬顿挫,奏的一曲凤求凰。

他目光一肃,再此不宜耽搁太久,需得速战速决。

俯首去亲鲜红欲滴的嘴唇,忽被青葱指尖推捂,欲把指含进嘴里。

舜钰嗤嗤笑了:“姨父,你看表哥欺负我。”

姨父?!

秦砚昭一怔,身后听得一声厉声咆哮:“秦砚昭!”

房中木桶里,残水凉冷,却开满了解盅的合欢花。

舜钰努力浸于桶底,还是露了一痕雪脯。

秦仲带着秦砚昭已离去,房中恢复了如初宁静,却是满目狼藉。

肖嬷嬷才把地面清理干净,却见矮榻上也汪透了水,朝舜钰瞟溜一眼,心事重重的暗自叹息。

打发了纤月,她拎着一大包合欢花才掀帘进屋,即被唬得一条老命都要舍去。

舜钰乌发拢在脑后,裹着大红喜袍缩在矮榻靠墙的角落,而秦砚昭穿着湿透的荼白里衣,面容带伤,缓缓站直了身。

“父亲!”他蠕了蠕嘴唇,终是开了口。

秦仲默默的看他。

“父亲!”秦砚昭又低低唤了一声。

“啪!”一记狠戾的耳光,打得他头一偏,火辣辣的,能感觉颊上那道伤痕,又洇出血来。

突然窗外爆竹“砰”的一声,似在头上炸开般。

“你跟我来。”秦仲面庞铁青,语毕,转身朝门外去,秦砚昭看看舜钰,抿抿唇,一语不发的跟上。

“嬷嬷,给我拿件新的衣裳来。”舜钰慢慢道,她浑身沾满幽香,眼眸清亮。

又还回那个向来从容镇定的小书生。

肖嬷嬷回转神魂,忙去取来里衣及直裰,见舜钰已坐在椅上,一圈一圈缠围着胸前的白布条子。

那身上青紫的指痕斑斑。

肖嬷嬷鼻中酸楚,拿过棉巾替她将发梢拧干,伺候着穿上里衣里裤,再是直裰。

舜钰笑了笑,抱抱她,在她耳畔轻声道:“秦府我再不能来,嬷嬷对舜钰的好,心里全记得的。”

第壹伍玖章 皆无奈(五更之四)

舜钰正与肖嬷嬷说着体已话,秦仲派秦松来请,去书房有事相商。

她自然知为何事,并不惊慌,一路凝思行至书房门前,丫头微笑着打起帘笼。

内里只有秦仲一人背手站在窗前,不知再想什么,连她进来,都不曾察觉。

“秦伯伯。”舜钰上前站定,作揖问安。

秦仲似才被惊醒,转身看看她,复坐回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端茶碗时不慎手滑,茶水半数倾倒在石青福字团花直裰上,这是为秦砚昭成亲,特地请京城最好的裁缝精制。

他叹了口气,拿过帕子慢慢擦伤。

舜钰默然,终撩袍至他跟前跪下,磕过头,仰起脸来:“都是舜钰的错,搅了秦伯伯的兴致。”

秦仲手一顿,让她起来,坐另侧椅上,沉声说:“外头宾客众多,我无太多闲暇在此,只能长话短说,若我话重,你莫介怀。”

“恭听秦伯伯教诲。”舜钰抿着唇答。

秦仲面容端肃,正色道:“舜钰,你说秦伯伯待你如何?”

“救命之恩,恩重如山。”

听她如是说,秦仲点点头:“即如此,砚昭知你身份一事为何隐瞒我至今,若你早同我讲,今日怎会混乱如斯。”

舜钰欲开口,却被他挥手阻,继续道:“他今日大吉,迎娶的又是李尚书之女。实不瞒你,砚昭能得工部右侍郎一职,亦是李尚书倾力相助而成。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秦府上下定将李女珍视善待,更不容砚昭做出亏欠她之事。今见你与砚昭之情形,我想来颇胆颤惊心,请求你答应我个不请之请。”

舜钰眼眶瞬间湿润,哽咽着说:“这话委实折煞晚生,秦伯伯尽管说来,定依言照做就是。”

秦仲依旧板着脸道:“今日事权当未曾有过。”

舜钰答应,他又道:“砚昭禀性正真端方,却也执拗顽固,秦府怕是你再不能来,唯有两两不相见,他才会断情绝义,从此珍惜眼前人。”

舜钰应承,他顿了顿问:“你此次秋闱题做的如何?”

“差强人意。”

听得此话,秦仲神情渐和缓,温声道:“此次放榜后,若是高中自无话可讲,若是落第,你还回肃州去罢,我定替你择门好亲事,选个贤夫嫁了,其实太平度日亦是一种福气。”

舜钰答好,全都允下。

秦仲有些奇怪,暗忖她怎如此听话,转念一想,倒底是个女孩儿,怕是被砚昭孟浪之举吓着了。

心肠又软下来,觉得对她似乎苛刻了些。

恰此时,秦松冒着汗进来禀,前头喜厅新人要行拜礼,正四处在急寻老爷哩。

秦仲站起整衣,略一思索,对舜钰嘱咐道:“你明一早在走罢,免得旁人生疑反倒不好。”

交待完即匆匆离去,后话不提。

至酉时起,摆喜筵的花厅热闹非凡,四围红柱有羊皮灯悬挂,桌台烛火辉煌,映的如白日一般。

已上百来桌席,还有宾客络绎不绝前来贺喜,只得在廊下再摆桌椅,添置碗筷,重整新席面。

好在大多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攀附高官权贵而来,举杯换盏,来往寒暄,人人皆是满面笑容。

舜钰所坐的一桌是秦氏宗族子弟,大多脸生,好似有几个在义塾进学时见过,后又来一个确是认得,大夫人孙氏的弟弟孙淼。

想那时被他陷害,打了板子,如今再见,舜钰显得云淡风清,孙淼心中有鬼,面色窘迫,更况孙氏终日缠绵病榻,他的处境与往昔也不可同日而语。

彼此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正好上来一道热菜酱烧肘子,舜钰吃了几块,只觉油腻腻的,端起碗茶清口,忽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听得说:“原来你在这里吃席。”

舜钰唬了一跳,回头看去,竟是徐蓝,顿时又惊又喜,笑道:“你怎会来这里呀!”

徐蓝腿长,恰旁席有人站起敬酒,大咧咧把那椅勾至舜钰身边,闲散坐下,听得问不答,只看着她,稍顷蹙眉:“哭过可是?谁欺负你了?”

舜钰抿着嘴笑:“哪里有哭过,是进了沙子揉的。”她抬手又揉两下:“你看,是不是眼眶红红的?”

瞧这假模假势的样!

徐蓝冷哼一声:“冯舜钰,你当武生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傻麽!”还沙子哩,这又不是关外边塞。

抬手去拿茶碗来吃,舜钰眼明手快的递给他另一碗:“这碗是干净的,那碗我吃过。”

他不理,仰颈一饮而尽,又皱皱眉抱怨:“这茶怎油花花的?”

舜钰扯了扯嘴角,她刚吃过酱烧肘子,满嘴流油,给他干净的茶谁让他不要的。

忽得前头一桌嘈杂起来,定睛望去,是李尚书及秦仲携着新郎倌敬酒而来。

换了身簇新的大红喜袍,左颊微肿,挠的伤痕很利,看着即是新添的,无人好意思问,皆左顾而言他,秦砚昭敬一盅干一盅,神情镇定若常,倒是李尚书笑着圆场:“秦女婿这脸是闺女挠的,被我惯坏了,日后得亲家好好管束才行。”

秦仲嘴里道哪敢哪敢,或许吃酒的缘故,脸红彤彤的。

有人戏谑道:“李家千金大家闺秀,循规守礼,京城谁人不晓,定是被新郎倌逼急,才不得尔为之。”

秦砚昭唇边浮起笑意,颌首挺干脆的承认:“是我不好迫了她!”

众人心照不暄的哄笑,一管事过来朝李尚书禀话:“徐阁老催着问沈大人怎不见影?”

李尚书笑道:“你同徐阁老说,沈二为秋闱主考官,此时还在锁院之中,放榜后才得出来,等他出来看我怎么罚他!”

那管事得令离去。

徐蓝看得无聊,凑近舜钰低邀:“今十五中秋,我府里请了个梨园班子唱戏,永亭、崔中献还有阳明皆约了,你同我一道去否?”

舜钰听得心动,望一眼秦砚昭把那桌将将敬酒完,势必会直朝这桌来,索性一把拽了徐蓝胳臂:“还不快走。”

秦砚昭早已瞧见舜钰,看着她与个高大魁梧的武生挨捱很近,低眉顺眼的展笑,看着她站起,拽着那人胳膊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脸上的伤痕忽然很痛。

第壹陆零章 度中秋(五更之五)

梁国公府所在胡同名唤徐令胡同,足见徐蓝他爹有多霸道。

所谓绿叶儿扶持花增媚,他家的马车也非同小可,比寻常的车橼要再高半数,上时有秦兴相扶不觉得,此时看徐蓝如鹏展翅般轻松跃下,舜钰望望到地的距离,骨头有些发软,她可不想摔断自个的腿。

秦兴等侍从乘的马车还不见影儿。

徐蓝环胳臂而站,神情似笑非笑:“小胆子,是个爷们就跳下来。”

舜钰很识实务的认怂,拼命的摆手:“我的腿短,要么你搬个下马凳来,要么我等秦兴来。”

“武将门前怎会有下马凳?”徐蓝嘴角抽搐一下:“我家七儿都能跳,你怎就不敢?”

舜钰简直不想理他了,那唤七儿的小娃,武功可是了得,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岂能比!

“我要等秦兴。”撇过脸气鼓鼓的。

徐蓝上前抚抚那枣红大马的颈,漫不经心的恐吓:“我这干草黄最没耐性,再等下去,它发起脾气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那枣红大马应景的仰天长啸一声,踢踏一下蹄子,鼻孔大张,扑哧扑哧喷白气,神气的不得了。

舜钰差点被它从车上颠下来,自作孽不可活,她哪根筋搭错了,要来徐蓝这里找虐。

略一沉吟,她用袖子抹一下眼睛,声也颤了:“元稹,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徐蓝怔了怔,看凤九忽儿就红了眼眶,肩膀抖抖的,委屈,还是委屈。

他顿觉自已罪孽深重,原是想带她来散散心的,怎反把她又惹伤心了。

索性走至她跟前,张开双臂,柔和着声喊:“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那她宁愿摔断自个的腿!

徐蓝见舜钰百般不肯,想想索性跳上马车,一把箍紧她的腰肢,再跃下,稳稳落于地面。

“还不放开。”舜钰把他手背狠拧,徐蓝若有所思地松开手,倒不是被她拧的疼,男人的腰怎会这么软!

听得“噼啪”拍手声,暗处走来几人,仔细看去,竟是冯双林、崔中献及傅衡。

还有个人满面阴霾跟在后头,是徐蓝的三哥徐毅,方才那幕深深印进他的脑海里。

把自个血气方刚、彪悍豪迈的五弟,弄成龙阳断袖的,原来是这小娘炮。

徐蓝看透三哥心思,把舜钰挡至身后,嘴唇呶呶,眼神犀利带有警戒的意味。

徐毅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离着远儿,已听得正厅里,有京胡曲悠伴着小花旦憨媚唱腔,随秋风送入耳畔。

“是杨小朵。”崔忠献凝神细听,惊喜的很,用扇柄敲徐蓝肩膀:“府上可是请的红韵班子?”

徐蓝回首看他一眼,开口道:“厅里兄弟侄甥皆在,你好歹是高丽国皇子,莫让他们觉得你浅薄。”

崔忠献笑而不语,他岂是顾忌旁人眼光的性子。

转眼即进正厅,摆了四五桌席,最前搭着戏台,演的是武松打虎,正在开打,热热闹闹的,专给小七几个娃看的。

在坐的数十人早已领教过,舜钰几个现想起还心有余悸,该有的礼数皆做到,那众人也拱手作揖,眼含兴致的把他们打量,暗猜谁是老五的心头肉。

管事把他们领至戏台中央,视野自然最好,三四个丫头端来十数碟月饼茶果,几壶香茶,择了一壶雨前龙井,给每人前的盖碗斟上。

舜钰瞧着那月饼十分精巧细腻,倒不像市面上买的,笑着问管事这可是府里造的。

那管事颇健谈,听得问,眯起眼笑嘻嘻的:“我家老夫人好这口,最爱造糕饼点心,还取各种好听的名,这碟唤双凤莲蓉月、这碟唤五仁香月这碟唤玫瑰上甜月。”

徐蓝咳了一嗓子。

那管事装没听见,用筷箸夹起一块五仁香月给舜钰,让她尝尝味道。

舜钰轻咬一口,抬眼见他巴巴看着自已,忙说:“倒不觉甚甜,口感香松绵软,有吃到桃核。”

那管事激动的捶下桌面,震得茶碗碰瓷轻响,他赞道:“小哥会吃,此用的是山东飞面,作酥为皮,里头有松穰核桃等果肉,加了冰糖和猪油。”

徐蓝冷笑:“你要不要搬条凳来坐下,我们皆听你说?”

“这倒也甚好!”那管事认真考虑,恰瞟到徐蓝瞬间肃杀的目光,忙笑道:“玩笑玩笑!”

作揖转身走了。

傅衡由衷感叹:“元稹家的管事都深藏不露,实在佩服。”

“那不是管事,是我四姨伯伯。”声音稚气,脆生生的。

舜钰望去,看武松打虎的几个娃儿戏也不管了,满脸兴趣围在他们身边。

小七拉拉舜钰的衣袖,很天真道:“你吃的这五仁香月就是四姨伯伯造的,他如厕后总不盥手。”

舜钰嘴里正嚼着一口,突然有些咽不下去。

“让你好吃!”崔忠献噗哧笑出声来,抓了一把瓜子嗑,还是得吃带壳的。

几人正插科打诨说着话儿,过来个四五十年纪的中年男子,腿脚一跛一跛,面目獐目鼠脑,朝崔忠献作揖陪笑,问要点什么曲目。

崔忠献脸色一沉,扭头不理,那人也不恼,又去给傅衡作揖。

舜钰风言风语听闻过,此人是红韵戏班的班主,原是个武丑,起得名也怪,唤飞飞飞,善走绳索,后来不慎从上头跌下,摔折了腿,再不能表演。

幸得了个杨小朵,好生栽培几年,如今倒长成他手里的摇钱树。

听闻杨小朵绰号烂桃子,皆因这飞飞飞而起。

舜钰看了看崔忠献。

这便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罢!一个是卑贱至尘埃里的花朵,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总是不得善终的。

傅衡转头问舜钰想听什么戏。

舜钰想了想,点一出《翠屏山》,那飞飞飞笑道:“爷真有眼光哩,这折戏小桃红最拿手,她扮的潘巧云娇痴活泼,举止放荡又兼伶牙俐齿,爷们看了都喜欢的很。”

崔忠献把洒金扇儿一摔,恼火道:“潘巧云与僧私通,陷害其夫之友,后被夫杀之。你班子里的杨小朵只会唱这种龌龊戏目麽?”

第壹陆壹章 非良配

飞飞飞原是江湖卖艺人,自学得一手圆通滑溜的本事,晓得这是在将他为难,眼骨碌一转,拱手陪笑道:“小的虽掌班主职,仅管衣食起居跑场此类杂碎,能做优倌艺人主的,当然是各位爷们,不如我去叫小桃红过来,爷当着她面点戏就是。”

说着鞠个礼,一颠一颠直朝后台去了。

徐蓝朝崔忠献看去,蹙眉道:“戏有千出,人有百态,生倌上能扮皇后贵妃,下能装娼妓丐婆,只有人挑戏的,哪有戏挑人之说。”

又问舜钰:“你若爱听这折,稍刻让小桃红唱来听就是。”

崔忠献脸一沉,小儿多无赖的神情:“我就不爱她唱此出,你们想怎地?”

徐蓝倒笑了:“这可是在我府上,不是你魏国公府,岂容猴子在此称霸王?”

猴子!小七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问:“是孙悟空那只猴子么?”

“那是抬举他!”徐蓝不屑,把一碟桂花糯米糕递给舜钰:“这桂花是开最香时,我打下来的,很是糯口,你尝尝?”

崔忠献脸更黑了,看冯双林不晓得去了哪里;傅衡笑着不嫌事大;徐蓝不买帐;杨小朵又迟迟不来。

郁卒的吃茶,恰见舜钰张小嘴咬口糯糕,吃的香甜,在那眉开眼笑。

“猪啊!就知道吃。”崔忠献满嘴嘲讽,目光却挑衅的盯着徐蓝。

徐蓝眉凝眼深,双手交握,把指节弄的嘎吱作响。

窝在房梁上赏月的绿鹦鹉正打盹,忽听此声刹时精神抖擞,扇翅落于桌沿边,嘶哑着嗓子吼:“打!打!打!打破格子眼,推倒锦屏风,扯碎锦裙,抢去八珠环,揉碎一枝花,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众瞠目结舌。

崔忠献疑惑道:“此禽兽怎还活着?”

绿鹦鹉闻众笑,晓得不妙,“呱”一声低飞起,从杨小朵的肩侧撩过,钻珠帘逃之夭夭。

杨小朵“唉哟”的惊叫,满头珠翠摇颤,被翅尖勾出一缕青丝来,散在胸前。

被这一唬,待回过神来,又一笑,即便到了徐蓝这桌前,也不急着行礼,只顾抬头整理鬓发。

她画着花旦妆面,里着黛青短衣,外罩水红色坎肩,腰肢松松系根四喜带,下着鹅黄丝绸裤,撒着裤脚,趿双簇新的鸳鸯绣鞋儿,更比娇花多分俏。

但见那明眸流盼横波来,让人觉她正瞧着自已,美人垂眸、总令人贪欲孳起。

她忽儿笑着开口,嗓音若七月熟的水萝卜,脆生生的味儿:“听讲有人点我唱翠屏山,有人又阻着不让,班头躲懒怕事,只差我自个来问,后台早以掀帘把这里望,自古娇娥爱少年,我便耐心再问一句,这翠屏山可要唱一唱。”

舜钰听她说话也跟念白一般,只觉新鲜。

暗忖闻她于京城内、被邀府宅楼苑唱戏不绝,身价可谓隆厚。照理若想离飞飞飞自赎而去,应是不难。

听徐蓝道:“舜钰你可要点翠屏山?”

她回转心思,摇头笑道:“我倒无谓,由着崔兄点就是。”

难得见崔忠献脸红又认真的模样,一改平日里浪荡散漫之气,想想道:“唱一曲《凤还巢》可好?”

杨小朵笑了笑:“那多是正旦扮,我唱不来。”

崔忠献想想说:“不如点个《打花鼓》?”

杨小朵把嘴儿抿成弯月牙,嗤一声摇头:“这种民间小调伴唢呐唱,好不聒噪,你找旁人唱去。”

崔忠献又点了别的几折戏,杨小朵总寻理由不肯。

是个菩萨也有几分泥性,更况他高门大户儿郎,遂冷笑:“元稹才说过,只有人挑戏,哪有戏挑人之说,你在此推三阻四的,又是何道理?”

想想,从袖笼里掏出个锦包来,解开一撒,满桌豁琅琅的钱响,又道:“这总能唱了不是。”

杨小朵脸一白,飞飞飞却瞧红了眼,叠声的陪笑:“能哩能哩,小桃红各种旦角都唱得好。”

杨小朵一跺脚,咬着牙道:“我嗓子哑了,今只唱翠屏山,爱听不听。我已拿东家的钱,你又撒把钱出来,算个甚么事。行有行规,道有道矩,莫来断我小桃红的财路。”转身便扭着腰肢儿去了。

飞飞飞眼见煮熟的鸭子在自个眼前飞了,面庞闪过一抹狠戾,话不多说,鞠个礼退下。

戏看半巡,舜钰茶水吃多要去溷厕,丫头领到廊下,指着前过月洞再走十数步即可。

舜钰抬阶而下,十五圆月,大如银盆,映的满园清辉熠熠,才出月洞,隐隐听的斜径深处,有嘁嘁咕咕的说话声,再细听,倒似冯双林的声音,有些疑惑,徐蓝等几在厅里听戏,他在此应无熟人才是。

有些微好奇,她放轻脚步挪移过去,躲一簇芭蕉叶后,前五六步处背站两人,幸得夜色明朗,除冯双林外,另一身女子装扮的,竟是杨小朵。

舜钰颇为吃惊,暗忖这俩人怎会熟识,静听冯双林道:“崔忠献为高丽皇子,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里,他姐姐为王爷侧妃,恩宠并重,岂是你这般三教九流货色可攀附的?”

“已按爷的吩咐,把他疏远。”那杨小朵嗓音蒙尘,在哭,断断续续道:“虽非彼此良配,却也多给些时辰别离。”

“长痛不如短痛,杨小朵,你本就游嬉浮生之人,何来甚么真心。”冯双林语带轻蔑:“坊间传你身世凄苦、独自飘零皆是鬼话,你父私塾先生,辛苦半生把你教养,你却难耐清贫之苦,被飞飞飞诱哄私逃,做他螟蛉,你与搭戏小生私通、串堂跑户谁给价高,即人尽可尝,说来都觉污秽。”

他顿了顿:“沈二爷给你的银子已足够,若你还贪念不止,便是不要命了。”

那杨小朵已是泣不成声:“年少顽劣无知,并不知人心叵测,后落入虎狼之口,再无由摆脱,现想来自是日日痛悔,可世间再无回头路走。”

她止了言平静会儿,才又道:“你与沈二爷说,我自有法子让崔生死心,定不拖过今明两日。”

舜钰再听不下去,满心沉甸甸的转身离开。

注:螟蛉:干儿子干女儿的意思。

第壹陆贰章 情难堪

舜钰从溷厕出来,盥过手,见徐蓝半倚假山白石处,似在赏月。

心下疑惑,五谷轮回之所,总有百味四溢,应避之不及才对。

却也不好意思问,只笑了笑,朝正厅方向走,徐蓝不动声色的跟在她身后。

能听得他虎虎有力的步履,衣裳因前行摩擦的响动,甚至深浅不一的呼吸,近在咫尺。

舜钰有些紧张,手心莫名的出汗,怕徐蓝在大剌剌打量她背身曲线。

虽然直裰特意缝的宽松,可这身子骨如今是迎风就长,腰肢变的软细,两瓣臀儿圆胀。

忽得停步,转身看向徐蓝,其实他也没自已所想像,离得那么近。

”有事?“徐蓝挑起浓眉,唇角噙起,慢悠悠的问。

舜钰瞪他一眼:”你走在前头,我寻不着路了。“

徐蓝看看她巴掌大的小脸,伸手捏了一记,这才笑笑,不缓不慢走到前面去。

舜钰愣了愣,有种打盹的老虎欲要清醒的感觉。

”你笑什么?“心里惦惦的,忍不得刨根问底。

他肩胛魁梧,腰背精实,腿长而有力。

舜钰有些恍惚,前一世徐蓝助昊王逼宫大捷,她与众嫔妃被驱赶,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抬眼望到他高大背影,穿着银灰沾染血渍的盔甲,手握柄寒光凛冽的长剑,似乎随时会辄身,毫不犹豫刺进她的胸膛。

那时,她还怕死的很。

”凤九!“徐蓝没回头,却在唤她的名字。

舜钰茫茫的”嗯“了声,听得他很平静的问:”你是个女孩儿吧?“

”又来!你才是女孩儿!“舜钰吓得趄趔一下,拾起个小石子扔他:”我秋闱搜身都过了,怎么可能是女孩儿。“

徐蓝转过身面对她,神情也有些不确定:”你撒尿怎么蹲着?“

舜钰瞬间连耳带腮的烧烫,脸红的要滴也血来,朝他怒目相向:”我上溷厕你竟然偷看?你要不要脸,枉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徐蓝看她真动气了,脸也起了暗红:”我怎会干那种龌龊事。你看那边。”

舜钰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溷厕建在一块空阔方庭处,前头是几株老槐,背后则是一片粉墙,今晚月色分外光亮,映得粉墙处白如银海,照的老槐处树影惝恍,恰有人进得溷厕,把那挺直的身影倒映于墙上,甚至手握于那处把持,都看得明晰。

舜钰提到嗓子眼的心重归原位,臊着脸哼一声:“你懂甚么!难不成你屙屎也站着。”

简直了,前一世也没这么不要面皮过。

徐蓝被弄得又有些糊涂,腹诽道,我不与你绕肠子,今你心情不好,暂放一马,等回至国子监,你脱了裤子给我验。”

舜钰亦在暗忖,徐蓝已生疑心,势必要多加小心防范才是,明回国子监得寻田叔商量此事。

二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不表,说着话重回正厅,又听了会戏,见天色渐晚,各自告辞离去。

舜钰回至秦府,喜筵临尾,宾客已散尽,丫头仆子正在收拾清理残局。

舜钰给秦兴和梅逊几百钱,道晚间辛苦跟着她跑来跑去,正经热茶都未曾吃上几口,去买些酒食吃。

然后从个仆子手里接过一盏灯笼,穿园过院朝刘氏的房去。

途经玄机院,那里依旧张灯结彩,丫头婆子进进出出的,好些面孔生的很,想必是李家陪嫁过来的。

舜钰紧几步打门前过,忽被人兴冲冲的喊住,抬眼一看,竟是砚春并府中其他子弟几个。

“你们在此做什么?”舜钰止了步,彼此见过礼,她笑问。

皆嘻嘻哈哈的,你捣我胳膊肘一记,我揽你脖颈一下,眉眼间诡情交替。

砚春凑近低说:“三哥正直方正,可还是个童男子,我们几个打算躲窗户底听壁角去,你也一道随着罢。”

舜钰摇头拒道:“我明日赶早要回国子监,得早些回房歇息。且三表哥素来严肃冷淡,若被发现可仔细你们的皮。”

即告辞离去,砚春却不依,拽住她袖笑道:“可不能饶你走,怕是要通风报信去。你不看在门外守着也可,我们去舔破窗户纸、偷瞅几眼就走。”

另几个子弟也上来攥她,舜钰无法,叹口气应承下来。

却不从正门入,绕至西侧偏门,想必早已谋划好,那门闩由里松松挂了沿,一推即开。

舜钰进门,勉强立墙边不肯再往前走,砚春几个倒也不勉强,让她灭了灯笼,径自蹑手蹑脚穿廊,至窗棂前顿住。

舜钰看了会天上的圆月,院里桂花正盛,那香味甜丝丝的。

朝新房望去,檐上的灯笼红彤彤的摇晃,窗棂上的大红喜字贴的很周正。

窗内烛火一片橙蒙,洞房花烛夜,那花烛是要亮到明日辰时才最吉利。

“啊呀!”一个丫头端着铜盆水过来,忽见着窗下人头簇簇,唬得惊叫起来。

即听得房门嘎吱推开的响动声,舜钰早已出了偏门,在外头等了稍刻,砚春几个才慌张张跑将过来,叉着腰喘气。

其中个子弟胆小,有些后怕的问:“三哥好似瞧到我们几个,不晓得明日会怎么罚哩。”

“黑灯瞎火的,他晓得是谁,打死不认他也没辙。”砚春颇不以为意,忽而笑道:“倒不晓得三哥这般勇猛,把三嫂子都弄得哭哩。“

有个子弟也是素日风月惯了的,附和道:”三嫂子一听叫,就晓得是个雏儿,三哥倒觉熟门熟路,怕是表面清高,背地里也不比你我干净。“

另几个笑起来,言语愈发不堪。

舜钰抿紧嘴,只低头走路,恰刘氏院门已在跟前,遂客套几句欲走时,砚春笑道:”忽想起个事,方才听壁角时,咋听到三哥唤表哥的名字哩。“

舜钰怔了怔,见他又问旁的人可曾听到,皆道当时紧张的很,不曾仔细留意。

舜钰把手里灯笼朝砚春扔去,阴沉着脸告诫:“今我当没听过你说,若日后,旦得有只言片语落入耳里,必不让你好过。”

语毕再不搭理,径自而去。

砚春讪讪的,把手里灯笼往地面一摔,骂咧几句,重振精神招呼那几子弟,再寻旁处作乐去。

第壹陆叁章 别离前

窗户纸透进清光来。

舜钰早已起身,昨晚把紧要的行装打点完毕,已是寅时二刻,才睡个囫囵觉,半梦半醒间,忽听窗外秋蝉凄切一声,遂再无困意。

肖嬷嬷眼肿眸红的,亲自来伺候她盥洗。

舜钰瞧她这副模样,怕说话徒惹伤怀,便抿着嘴不响;肖嬷嬷也怕自个开口,就禁不住难过,也闭紧嘴止言。

两人沉沉默默的,直至秦兴梅逊来请安,舜钰指点他二人把行装抬出去,肖嬷嬷则端起铜盆出去倒水。

待秦兴梅逊嘻嘻哈哈地离开,肖嬷嬷还未回。

舜钰隔着窗纱向外看,早一夜秋风,院子里黄叶遍地生金,好几个婆子正忙着洒扫。

刘氏的丫头提着热腾腾的洗脸水进房、秦仲从姨娘处夜宿过来,换了身簇新的直裰,脸面也整理的很干净。

忽听帘子掀开,肖嬷嬷拎个食盒子进来,揭开盖,拿出点心汤饭,盛了碗燕窝粥递至舜钰跟前。

舜钰招呼她坐下来一道吃,肖嬷嬷也没推辞,掰了半块枣泥馅的月饼,一点点嚼着。

舜钰似想到什么,笑问她:“今夫人起得早,二老爷也来得早,连洒扫院子的都比往日麻利许多哩。”

肖嬷嬷笑了笑,勉力答道:“三爷同新媳稍会要来奉茶行敬礼,夫人格外重视,昨晚翻来覆去的,也是一宿没歇好。”

舜钰低嗯了声,吃粥的速度明显加快,三两下碗已见底,肖嬷嬷欲劝她再吃块月饼,见她已端起香茶漱口,也就算罢。

待一切收拾齐整,舜钰出了房,沿廊下走,去与刘氏辞别,过拐角还有二十数步即至门前时,看前头穿红着绿的丫鬟十数个,排着往前走,后头穿红衣的新媳搭着高挑丫鬟的手,秦砚昭似在认真听她说话,唇角有抹淡淡的笑容。

昨还是清隽端严的少爷模样,怎一夜间,历了红尘欢爱,沾染上那女子的味道,整个人忽儿便深沉起来。

门前的婆子争着打起帘笼,听得有人笑着回话,舜钰朝海棠花窗沿靠了靠,看着他们被簇拥着进房去了。

廊下有只大花狸猫,逮着只跛腿的雀儿,用爪一拨一拨逗弄着玩。

舜钰看了会,肖嬷嬷默默陪在旁侧。

待天边秋阳露出全脸,舜钰吸口微凉的空气,这才朝刘氏房门前去,两侧垂手而立的丫鬟皆面生,看着舜钰也颇茫然,幸得巧蓉恰掀帘子出来,忙过来见礼。

肖嬷嬷笑道:”表少爷赶着回国子监,瞧着里头不便,烦蓉姑娘通禀一声,就不进去叨扰三爷和新夫人奉茶。“

”我可不敢去禀。“巧蓉笑着拽她进房:”你自个去讲。“

肖嬷嬷便随她去,舜钰立台阶上等了会,忽见帘子一动,巧蓉探出半身来,朝她笑道:”老爷和夫人让表少爷进来说话。“

舜钰心紧了紧,神情渐镇定,慢走进得房中,但见秦仲刘氏各坐紫檀菱龙纹椅上,手边各摆一盏豆青色玉茶盖碗,滚滚冒着热气。显见已奉完茶。

舜钰上前见过秦仲及刘氏,秦仲道声免礼,刘氏见着她却很高兴,弯唇笑催道:”快见见你的新表嫂去。“

”舜钰见过表嫂。“遂走过去行礼,见李凤至穿大红撒花褙子,云髻轻堆,戴八翅大凤钗,面敷薄粉,胭脂轻搽,眉眼很绢秀,满含初为人妇的娇羞。

那李凤至忙俯身回礼,微垂的颈间,有衣领遮掩不住的红紫吮痕。

舜钰抿抿唇,转首给立旁的秦砚昭道喜,秦砚昭噙起嘴角不言语,黑眸愈发深邃,看不出喜意。

他忽然语气淡淡的问:”舜钰秋闱科考如何?“

”差强人意罢。“舜钰低着声回。

”若秋闱落第的话,你又有何打算?“秦砚昭继续追问。

”自然是回肃州去。“她说的很平静,很斩钉截铁。

”你想好了?“秦砚昭蹙眉,有些惊讶,惊讶她怎么就轻易放弃了。

舜钰敷衍的颌首,即辄身要走,他突然有些生气,伸手欲去拽,却瞟见李凤至眨着眼,一错不错的看着他。

手慢慢握成拳,垂在了身后。

国子监,旭日东升。

沈泽棠由同官、监临及提调等帘内官簇拥,慢慢拾阶而下,秋闱阅判已毕,他们从锁院而出,沿青石板道,朝集贤门方向而去。

祭酒宋沐等在彝伦堂,看着一众过来,忙上前见礼。

沈泽棠知他来的用意,上次秋闱此时,参考监生颗料无收,宋沐日子不好过,皇上旦得想起,便要将他痛斥一番。

若此次还是如此,他只得告老还乡卖酒去。

沈泽棠微笑着看他,温和道:”听闻夫人酿的杏花酒,巷深亦闻醇香,若开个酒铺,你不至缺了吃穿。”

宋沐心提到嗓子眼,苦笑起来:“沈二不厚道,还有闲心拿我消遣。“

“你应晓我为官之道,还凑来找没趣。”沈泽棠淡道,轻揉眉心,脸上显了几许疲倦。

宋沐无奈叹口气:”旁的不问,只问你一句,上次秋闱‘惟重首考而略于后选’,至监生全军覆没。我亦不服,若此次还是如此,怕我真如沈二所言,只得回乡卖酒去了。”

沈泽棠看他颓丧,笑问:”那你觉秋闱科考该如何阅卷评定?“

宋沐直言道:”一试应取其经学之醇厚,二试取其识见之广博,三试再取其时务之通敏。思路文理明畅,辞顺而文美,趣味而隽永。三试无孰轻孰重,按次标准杰出者,定是吾朝的栋梁之才。“

沈泽棠颌首,未曾开口,倒是一旁的同考官插话进来:”宋祭酒所言与沈二爷评判之基倒是异曲同工。初场求性理之原,以论观其才华,诏、诰、表、判、观其词,策问观其政术,需面面俱到,缺一不可。“

宋沐听得松口气,厚着老脸问那同考官,此次监生文作的如何?

同考官忙作揖笑道:”这就不知了,不日即放榜,宋大人再耐心等候不迟。“

”刁滑!“宋沐双目怒瞪。

沈泽棠不曾听他们闲谈,他看到前头不远处,冯舜钰拎着文物匣子,心不在焉的过来。

第壹陆肆章 无常事

好似瘦了,下巴又尖了些。

舜钰的小脸他仔细抚触过,肌肤的滑腻,他的指间还犹存。

沈二爷数年官场纵横捭阖,已养成许多习惯,比如,但凡他亲手丈量过的,怎么都不会忘记。

看她眉尖微蹙,水眼惝恍,神魂茫茫不知飞去哪里,直直朝他而来,愈走愈近。

一旁的侍卫警觉,拔刀欲厉喝驱撵,被沈二爷抬手阻止。

围簇周围的官员,甚或宋沐,不知沈二何意,皆望向小监生,不知所以然。

卷地风萧萧而过,槐树枯叶刷啦啦四散,落进一个小洼,昨秋霖落半夜,那洼里积一滩泥水。

“唉哟!”舜钰绝望地低呼。

沈泽棠还在思忖,冯舜钰不至于没看到那水洼吧,便觉眼前一晃,那人一矮,他才伸出手,却接个空。

舜钰结实地摔了个大马趴,这就是天意,就扑在沈二爷那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前。

文物匣子也飞了,好死不死砸在宋沐的脚面上,大抵是里的的砚台角、磕到他脆弱的大脚趾,那酸痛的滋味,不觉起了迎风泪。

沈泽棠怔了怔,忍着笑俯身,握住舜钰的胳膊,将她抱起来。

衫是没办法了,脏了大片,又是泥又是水的,还黏了几片枯叶。

颊腮飞上星星点点的泥汤,不自知,只顾瞪着水汪汪的杏眼,满面惊骇的看着他。

沈二爷从袖笼里抽出帕子,替她擦拭干净,唇角的笑意就未曾散过。

待那小脸恢复如初的白嫩,这才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回头朝众官员淡淡道:“走吧!”

即带头离去。

唯有宋沐皱着眉头,一跛一跛的,把文物匣子还给她,眼神阴森森的。

舜钰盯着那群官员日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如做梦般。

却不是梦,手心里还攥着一方帕子哩。

莫怪她走路神情恍惚、浑浑噩噩,远近许多事让她旧愁新添。

比如,她冯舜钰如今在国子监可是出尽了风头。

自从在秋闱科考搜身时,自已那七尺昂藏被惊鸿一瞥后,瞬时惊动了各路人马。

所到之处,总有人朝她腿间大物指指点点,甚还有跃跃要与她试比大的。

方才她及时察觉,常走的偏径被几个少年堵截,慌慌张张的择路而逃,才不慎撞上了沈二爷。

背上被人猛得一拍,舜钰唬了一跳,回头看,竟是傅衡,顿时心中安定下来。

”可是又遇到魏勋他们,要看你的鸟?“傅衡哈哈大笑:”给他们看,吓死他们!“

舜钰狠踢他一脚,气呼呼的不理,傅衡见她真动怒了,收起玩笑劝慰道:”不理他们,日后你紧跟着我,或元稹或崔忠献都可,莫落单就无事。“

”跟着崔忠献?“舜钰朝荷潭方向一努嘴儿:”他那样子还能指望?“

傅衡随她望去,叹口气道:”那杨小朵可把他伤透了心。“

舜钰问为何?傅衡低声说:”可记得中秋那日在元稹府上听戏麽?崔忠献撒钱惹怒了杨小朵,那优倌后就避之不见。瞧着这高丽皇子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这次算是动了真情,每个戏场子里去寻,一坐就是一日,不等到杨小朵现身就不走。“

”竟还有这事?“舜钰惊的咽了下口水。

傅衡颌首道:”有一日杨小朵突然约他在德春堂见面,把话说清楚,崔忠献应约而至,不见她,跑堂说在后堂妆面,让他自个去找,结果你知看到甚么?“

”杨小朵同旁人在厮混?“舜钰忽想起那晚,听得冯双林同杨小朵的聊话,她那样的放荡女子,要是想下狠招,也唯有此途可走。

”凤九果然聪慧,此次秋闱你定能高中。“傅衡由心赞赏。

”这是哪跟哪儿。“舜钰失笑,听他继续说:”被逮了个现形,那杨小朵正跷起足儿朝天,同个叫梅夙唱小生的倌交股弄风情哩,硬生生被崔忠献全看进眼里。“

舜钰叹了口气,后头的事她是知的,这事出后,也就一夜间的事,那杨小朵忽儿就不知萍踪何往。

而红韵班子至今还在走场跑堂串戏,飞飞飞另捧了个新人花旦,起了个名叫小杨朵,颇受欢迎,大有赶超前辈之态。

恰冯双林提着文物匣子过来,傅衡叫住他:“你同崔忠献颇有渊源,怎不见你劝慰他?“

冯双林看看崔忠献,沉着脸说:“由他去!再过数日他就会觉无趣了。”

又朝舜钰及傅衡冷冷道:“如今乡试已过,次年二月即举行会试,都长点心罢,还有余力管旁人闲事。”

语毕转身即走,傅衡被戳到心头最痛处,忽而想起大舅子那番威胁言辞,顿时人便蔫答答的。

舜钰也在想会试这桩烦恼事。

乡试搜身侥幸逃脱,并不代表会试还这般好命。

依国子监学规,若乡试能得解元,即可直升入率性堂,旦得入率性堂,她可去五府六部、都、通、大等衙门历事,参与诸司各项政务。

除万不得已,她是希翼在历事时,能将五年前田家满门抄斩案,查个水落石出,沉冤得昭雪,恶徒得严惩。

自此尘埃落定,她将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九月初三日,桂榜公布时。

午时放榜,布政使司署门前,才是辰时,已挤满来看榜的儒生。

舜钰带着秦兴梅逊,后跟着田荣,也等在一棵红枫树下,这里离榜距离甚远,还算能吸到新鲜气。

除焦灼难耐的儒生外,便是一群大摇大摆的媒婆子,打扮媚俗,吸着旱烟带,摇着手绢花,那袖笼里揣着一份群芳谱,来替富绅家的闺女榜下捉婿。

还有那家境一般,却想摘个贵婿当摇钱枝的,老爷带着仆子亲自出马,旁有描画的摊子,先寻个人少的,坐小凳上歇口气,问画个像要几文钱。

那画师竖个指,一文钱。

暗骂心黑啊,怎不抢钱去!却敢怒不敢言,偏还多给你一个铜板。

满脸褶子的陪笑,你哩辛苦,可得把我家闺女画得美些。

画师拈髯,颇清高的模样,爱理不理的点头。

乌云髻、瓜子脸、柳叶弯眉樱桃口,两汪清水眼,一根隆玉鼻,天鹅长颈、美人削肩。

闺女水葱似的指也要画?这可得再加一文钱。

那老爷舍不得,罢罢罢,不画手,这样即可,脸蛋儿美就成。

喜滋滋拿着画儿,看着另一个拿着画儿也喜滋滋。

”诶,这是我闺女的像,你闺女长什么样?“

另一个把手中画儿一摊,额地娘,咋长得一模又一样哩!

第壹陆伍章 一两银

舜钰把这市井百态看的津津有味。

前一世她在高门大府或皇宫深院中辗转求生,不曾这般接近红尘烟火过,着实让她觉得很新鲜。

两位老爷拿着美人图围住画师讨说法,画师横着眼儿,用扇柄遥指,可不照你俩说的画麽?

瞧这发髻、这眉眼鼻嘴颈,这一弯福薄的肩,哪里来得半点差池?是你俩说的不清,怎能怪画的不精?

一弯福薄的肩?两老爷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小的们,撕了这无良画师的嘴,再送去衙门讨说法!

那画师也是个冲天长的蒜瓣,又直又辣的骂:”你若能找人画得比我好,爷给你俩磕头赔礼。“

竟是扛上了!

两位老爷交颈嘀咕,遂拿定主意,寻个声如洪钟的小厮喊:”谁能把两老爷的闺女画的真,得一两银子哩!“

舜钰心思一动,她现离了秦府,自然不好每月再问刘氏讨银,幸得秦兴梅逊寻得差使自给自足,而她承禀生之名,虽毋庸担忧吃穿,可笔墨纸砚经书典籍,却用度不菲。

一两银子,很是诱惑,更况,她画艺可不差。

踮起脚尖往布政使司署望,正门偏门皆紧紧闭阖,看来放榜还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索性站起身来,拂拂臀上的灰尘,走近两位老爷,笑着作揖道:“你们此话当真?一两银子两张美人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得这话,舜钰微蹙眉:“我虽善工笔描像,可不曾带来画器,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小哥用我的就是。”

你道画师好心,若是旁的成年男子,或许还会推三阻四,可见舜钰一文雅少年,只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暗自窃喜,倒主动挪出空位把她。

舜钰亦不客气,撩袍端坐下,把摊面上扫一圈,纸张暗黄不宣,四五支笔毛尖低劣,颜料颜色,只有赭石、蓝青、泥银、胭脂等四五样,若想画得逼真定是不能,但求六七分像即好。

此时焦灼等榜的儒生、四处看相的媒婆子渐拢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戴浩然巾,身穿石青团花茧绸直裰,脚踩粉底皂靴的年轻男子也探颈张望,随从的两位中年男子却是面色凝重,眼神警惕的四下环顾。

一个眼毒的媒婆子上前愈套近乎,才笑着道声爷,即见得其中一人亮刀,声狠戾低喝:”滚!“

这厢舜钰正朝于姓老爷道:“你家闺女芳龄几何?发量多寡?爱梳什么髻?爱戴什么花?眉弯或直或粗或细?眼大或小或长或圆,鼻梁挺或翘或塌或短,小嘴。“

听他述完,并不急着画,又让跟来的丫头至面前,也述一遍小姐的模样。那丫头实诚,只道老爷说的不准,眼也不大,鼻也不高,嘴也不小,下巴那还有颗绿豆般大的痣哩。

这般几人描绘毕,舜钰心中雏形已定,把纸张整平摊直,拈起支毛尖还算新的笔,在清水罐里涮干净,略沉吟,蘸了赭石色,开始用工笔法绘头发、五官、脸型及颈肩轮廓,待好后,捻平笔锋画发丝、用斡染笔法绘面,她画得快,技法又多,没多少时,将胭脂往唇上轻点,笔下的女子即如活的一般。

”好了!“舜钰搁下笔,轻轻把纸面吹了吹,这才两手捏着纸沿,递给于姓老爷。

一个媒婆子扭着身,灵巧凑他跟前,”啊呀“唤一声,这眉眼鼻嘴,一瞧便晓是老爷你谪亲的闺女诶,却比你俊过一百倍。“

身后儒生们不愿错过,亦争先恐后要睹佳人一面,那于姓老爷反而拿起乔,哼!我这千金岂容尔等随便瞧的。

不多时,美人图已递另一张姓老爷手中。

两人各持着画儿,让小厮揪住欲偷跑的无良画师,先把他掌几嘴解恨,又讨回那几文钱,再逼着跪地磕头,那画师无奈,只得一一遵从,再用摊布子裹住笔墨纸砚,腋窝下一挟,灰溜溜的打算去旁的巷陌集市讨生活。

忽听得鼓乐声声渐由远及近,布政使司署那厚重朱门“噶吱”大开,兵役数十人潮出规整而立,皆神情肃穆,确是送榜文的来。

原还围观的儒生瞬间做鸟兽散,媒婆子小脚一颠一颠,竟也跑的飞快。

两位老爷慢吞吞把画儿一卷,彼此心照不宣的看一眼,皆清咳一嗓子,若无其事地欲朝署门方向去。

舜钰拦在他们面前,神情很平静,淡淡道:“两位老爷银子还没付呢,怎就要走了?”

“什么银子?“于姓老爷铜铃大眼圆瞪:”小小年纪不学好,竟要来讹人不成?”

舜钰的脸儿沉下来,看着他俩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她生起气来,那汪汪的眼儿冰霜倾覆,满身泛起一股坚强且不容人侵犯的气势来。

不远处,一位带有两随从的锦衣公子,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此幕。

秦兴岂能容人欺负自个主子,扯着嗓门骂道:“说好一两银子画两张美人图的,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言而无信,过河折桥你俩最能耐,今这银子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否则大爷给你们好看。”

田荣一声不吭站到舜钰身前。

两位老爷抬头眺望,前头桂榜已高高张贴于门上,那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遮了半个街道,似乎有儒生高中,兴奋的仰天长啸,顷刻即被几个媒婆子团团围住。

心里顿时发急,看舜钰神情凛冽,又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于姓老爷不甘愿的从袖中摸出一文钱,掷于舜钰脚边,语气恶狠狠地:“画师不过一文钱,算我今个倒霉。”

秦兴捡起那文钱,朝于姓老爷面门甩去,喝道:“年纪一把不识数,是一两银子,这一文钱爷赏你喝茶。”

两位老爷相觑冷笑:“口气倒大。若再不让开,可莫道我们以大欺小。”

语毕,朝身后一晃手,五六个小厮持棍而上,竟是来者不善。

田荣握紧拳头,低声让舜钰及秦兴退后。

正这当口,忽听有个朗朗有声音传来。

第壹陆陆章 榜下态

“在布政使司署门前挟棒围殴,且正值放榜之时,该当何罪?”

众人随望去,是个长眉俊目的公子爷,丰姿韶秀的模样很是贵气,而两位随从高大健实,亦泛泛之辈。

“禀爷,依吾朝律例,如有以上犯者,厂卫及五城御史严拿究治,轻者杖责十五,重者发配烟障之地。”

其中一随从答善如流。

有小厮不长眼,欲在主子面前逞能,嘴里骂咧不干净,那公子爷脸微沉,另一随从脚下石子随意一勾,但听小厮忽捂嘴哀嚎,地上掉了几颗带血的牙来。

便知是个惹不得的人物。

两位老爷自是欺软怕硬之辈,讷讷欲溜,那公子爷冷淡道:“银子留下再走不迟。”遂让随从上前去取。

心下自得意,转身欲朝冯舜钰说话,一怔,那三个身影不知何时已跑远去,竟是比兔子还逃得快。

“本王有这么可怕麽!”自言自语问随从,顿觉高处不胜寒。

半晌,略老成的那位拱手低道:”此地人多耳杂,很是凶险,太子即已出来甚久,此刻回宫最宜。“

这公子爷正是太子朱煜,明日布政使司署门举办鹿鸣宴,他自然要参加,来此晃一圈欲回时,竟看了出好戏。

那儒生他偶尔见过几次,名唤冯舜钰,听闻颇有才华。

不知榜上可有名,明日即见分晓,他忽然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后头那公子爷可有追来?”舜钰边跑,边气喘吁吁的问。

田荣有些无语,朝后望望,稍刻才回话:“不曾追来。”

舜钰这才舒口气,停下脚步慢慢走,榜下几百人围聚,你推我搡,他挤我钻,吵吵嚷嚷不绝,一片混乱。

她挤不进去,田叔及秦兴大字不识,挤得进去也无用。索性寻得犄角旮旯处站,等人散半数后,在上前观榜。

心神有些恍惚,以为这辈子不会与他再交集,怎偏生生命运捉弄。

若知事会至此,她怎会去画甚么美人图,要甚么一两银。

正暗自嗟叹,忽听秦兴在与谁打招呼,抬眼望去,竟见他拦住张步岩的去路,正作揖陪笑问:“小爷可看过榜了么?”

”那是自然,我卯时便在此门前等候。“张步岩神气活现道,愈要镇定愈不镇定,嘴角的笑容再遮掩不住。

瞧那骄傲的劲儿,只差胸前挂一个榜上有名的牌儿了。

不止舜钰看出来,连等一边的媒婆子也嗅出味道来,乐颠颠把群芳册朝他面前一摆,咧着红嘴,笑得殷勤:”这位爷天庭饱满,地谷方圆,一看便是金马玉堂中跌宕的大人物。我这里皆是姿色出众、家境殷实的京城美人儿,爷不妨挑一个哩。“

张步岩斜着眼偷瞟几眼,有些心动,蓦得瞧到秦兴了然般捂着嘴笑。

那文人的傲气瞬间作祟,在此随意婚配岂不儿戏,日后为官若被同僚晓得,倒成一世笑柄。

遂皱眉斥道:”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明年还欲会考中状元,哪有甚么闲功夫儿女情长。“

昂首挺胸辄身朝前走,秦兴亦不死心问:”小爷可在榜上瞧到我家爷的名字否?“

张步岩脚步一顿,并不停,只敷衍的摆手:”自个去看榜不就知了,莫问我。“

”瞧他成那样,还是同乡同窗哩。“秦兴啐了口,回到舜钰身边,郁郁有些不乐。

舜钰从袖笼里取了钱给他,笑道:”等了也快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的,那边小贩在卖火柿子,你去买几个来吃。“

秦兴拿了钱欢天喜地去了。

舜钰看向田荣,低声说:”如今我在国子监处境堪忧,旁还得应付,徐蓝最惹人头痛。他一身好武艺,如今又疑我身份,若是用强定无能招架,我想了个法子,还需田叔帮我。“

田荣颌首允下,又道:”如今掌撰为人通情理,对我管束还算宽松,但得空我便隐在暗处护你,你若有事,让秦兴来寻我就是。“

舜钰默默嗯了声,忽又问:”田叔若与徐蓝打起来,可能赢得过他?“

田荣看看她,倒笑了:”你这般问,若是你爹晓得,非要罚你面壁思过去,田叔的武艺岂容人质疑。“

”爹爹对我最凶。“舜钰也笑起来,难得心境平和的忆起往事。

榜前的嘈杂声似远去,晌午光阴静谧,有秋风吹过,一片红叶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田荣看她显了小女儿娇嗔,莫名有些酸楚,安慰道:“老爷其实最欢喜你。只是你太调皮捣蛋,他怕把你宠上天,日后没人管得了你。“

”是麽!“舜钰淡淡的应,望见秦兴怀里抱着朱红的柿子,小心的往回走。

忽听得有啜泣声传,随望去,一个儒生抱头蹲在自个身旁,半晌抬起脸来,恰见舜钰再看他,并不恼怒,只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

”这位同考可否榜上有名?“他哑着声落寞的问。

”还不曾去看。“舜钰递给他个朱红柿子,摆手不要。便在自个衣摆处擦擦,”哧溜哧溜“香甜吃起来。

那儒生看她会儿问:“看你年纪尚轻,此次秋闱可是首趟?”

见她颌首,低道:“怪道你如此安之若素,我已数举乡试十年被黜落,曾也壮志凌云,意气勃发。可次次皆退飞莺谷春零落,倒卓龙门路渺茫。”

他顿了顿,指指署门前恰站的一官员:“那是我昔日同窗,可与他比已是云泥之别。”

舜钰忽儿不想吃柿子了。

她站起身来,同那儒生作揖道个别,叫上秦兴和田叔,是该去看看桂榜了。

榜下簇拥的儒生,皆是考上的,嘻嘻哈哈满脸笑容,找着自个熟悉的同窗名,若在榜上则恭喜同乐,反之遗憾哀叹。

舜钰瞧着有几监生迎面过,大抵认得她,指指戳戳的附耳议论。

舜钰权当他们在笑话自个腿间大物,萧萧冷着脸不理,有几个欲上前来说话,被她眸瞳一瞪,又退缩回去。

榜首行写:顺天解额取考生一百三十五名,百名以收生员,三十名以收监生,五名以收杂流。

下行便是高中考生名目。

第壹陆柒章 徐蓝疑

舜钰默默观看许久,秦兴及田荣瞄她抿紧唇,神情寡淡,心皆提到嗓子眼,又不敢问,怕若没中,反触她伤怀。

“回国子监!”舜钰开口,突然转身走了。

秦兴及田荣面面相觑,田荣老实跟上,秦兴挠挠头,想走又止步,朝身旁一儒生深作个揖,陪笑问:“这位爷能否帮小的寻寻我家爷的名字?”

那儒生便问叫甚么名?听得唤冯舜钰后,看他眼神好生奇怪。:“榜首即是冯舜钰诶!”

“真的?”秦兴被唬住,有些不敢置信,若是真的,为何爷没有喜意?

闻声看来的另一儒生,遂朝榜上一指,念道:“第一名冯舜钰,国子监监生。“

又笑说:”你家爷高中解元,还不赶紧问他讨赏去!”

秦兴这才如梦初醒,笑嘻嘻地道过谢,忙忙追上田荣,附耳与他相告。

田荣听后神态难形容,哑着不吭声,只是闷头去解拴马车的缰绳。

马车轱辘开始轮转,他坐在车橼,挑起帘缝偷偷看舜钰,恰舜钰也朝他瞧来。

四目一碰,舜钰噙起嘴角,秦兴讷讷道:“方见中亚元的那位爷,都高兴疯了,四处撒钱儿,我还趁乱抓一把哩,小爷高中榜首,这般天大的喜讯,倒跟个无事人似的,连奴才也不肯告诉,害我们猫挠心的干着急。”

舜钰听得摇头:“我不说,你不是也有法子晓得麽!回去也给你包赏钱就是。”

秦兴嘟囔道:“赏钱算罢!看在我等受得这提心吊胆的罪,从此后多可怜些便好。”

“瞧把你委屈的。”舜钰“噗哧”一声笑了:“赶明儿我去同夫人说,把那丫头纤月配了你可好?”

“爷又岔话取笑我。”秦兴脸涨的通红,把帘子一摔,害羞了。

再从怀里摸出两柿子,扔给嘻嘻笑的梅逊一个,堵他的嘴;另一个“哧溜”吸一口,纤月的影儿在脑里打转。

“嗯,这柿子比蜜还甜。”他说。

车内恢复了安静,透过纱窗往外瞧,卖桂花糖糕的小贩挑着沉压压两头担,沿街叫卖,嘴馋的小童缠着娘亲咂嘴儿要吃,又被只小雌狗引了去,娘亲捧着甜糕在后头追一忽儿晃过去,十几衙吏押着颈带夹项锁、足绕铁桎的牢犯,正沿着官道躅躅前行。

舜钰的心底忽又泛起薄凉,闭起眼眸不想看了。

国子监集贤门。

舜钰远远望那里黑压压围簇一群人,心下疑惑却不表,待走近,才见得是祭酒宋沐、教官管庆林、刘海桥等站在桂花树下,同布政使司署衙的报录人在聊谈;诚心堂的同窗亦悉数到齐。

看得她来,报录人敲起铜锣数声,大声昭告冯舜钰夺秋闱解元的喜讯。

儒生们皆上前来拱手恭贺,神情兴高彩烈,脸上堆满了笑容。

喜悦此时终上心头,舜钰眉眼弯弯回礼,冯双林内敛,颌首微笑,傅衡在她肩上一击道:“我可说的没错,你此次定得高中。“

“承你吉言。”舜钰扯扯嘴角,不落痕迹地推开他,这掌拍的可不轻。

崔忠献面色有些憔悴,站在众生之后,舜钰正想过去与他说话,忽就见徐蓝朝自个大步走来。

不知为何,她直觉有些不妙,侧身急朝宋沐而去,哪想还没走两步,只觉一道阴影罩下,暗道糟糕。

“元稹你!“话未说完哩,只觉眼前一晃,徐蓝竟俯下半身,握住舜钰的腰肢,一把轻松扛起,让她坐在自个的左肩头。

那肩膀宽厚伟岸,舜钰稳当坐着,脸却红红的,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手紧楼他的颈子,一手狠掐他硬实的脊背,笑着咬牙低声道:“你这是做甚么?快放我下来。”

徐蓝却似没听到,朝祭酒宋沐道:“国子监新出解元,可是一桩喜事,吾等与有荣焉,我让他骑我肩上,在国子监走个回来,以示庆贺之意。”

“宋大人,此行不妥当!“舜钰急道,却见宋沐一拐一拐走两步,才拈髯颌首说:”徐蓝此番诚意可嘉,同窗之情可表,老夫岂能阻之,但也莫走太远,集贤门至崇教坊走个来回即可。“

舜钰直觉这老儿是公报私仇。

听徐蓝颇高声应下,转身朝崇教坊方向慢步缱风走,一干同窗目瞪口呆,连崔忠献都打起精神露出戏谑的微笑。

隐隐听得刘海桥在说:”武生果然豪放不羁,庆贺的法儿都别具一格。“

舜钰见离众人远了些,开始拼命挣扎要下来,却被他在臀上拍了一掌:“别动,再动我就把你扔出去,折胳膊断腿可不管。”

果然见她被唬的老实了,遂沉笑说:“我徐蓝的肩头可是谁能随便坐的?连小七都不肯让他上来,你还敢嫌弃?”

一路来往监生络绎不绝,看着他俩稀奇,三两窃窃私语,也有捧腹大笑,甚还有照样学样的,没走两步就摔个前仰后合,惨叫连连。

”徐蓝你到底想怎样?“舜钰不由攥紧他颈处衣领,闭眼又睁开,无可奈何的问。

徐蓝的手正握紧她的腰肢,因着害怕而挺起。

他不知怎得就想起,年少时某个春日,他折了嫩柳枝蘸水玩耍,娘亲慨叹: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谓谁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他此时只觉舜钰的腰肢便若杨柳弱袅袅。

他是武生,手掌很是遒劲有力,可莫把他腰肢给弄断了。

如此想来,徐蓝忙把手掌张开,舜钰倒吸口凉气,一把搂紧他的颈子,气红了眼眶,咬牙道:”你要跌死我不成。“

她的胸前无意贴摩至他的耳边,无边的柔软,一股子淡香萦绕鼻息间,好闻的很。

徐蓝嗓子瞬间灼烧,哑着声道:“你要么给我看你的鸟,要么扯开衫子给我看看胸,两个随你选。是雌是雄,我定要分辨个清楚。”

“就为这个?答应你就是。”舜钰平静下来:“你放我下来说话,我胆小,坐在你肩头摇摇晃晃的,怕!”

徐蓝把她放下,这一起一落,再看舜钰嫣红的脸,又觉哪里不一样了。

第壹陆捌章 鹿鸣宴

《此为,一个半小时后替换。》

舜钰默默观看许久,秦兴及田荣瞄她抿紧唇,神情寡淡,心皆提到嗓子眼,又不敢问,怕若没中,反触她伤怀。

“回国子监!”舜钰开口,突然转身走了。

秦兴及田荣面面相觑,田荣老实跟上,秦兴挠挠头,想走又止步,朝身旁一儒生深作个揖,陪笑问:“这位爷能否帮小的寻寻我家爷的名字?”

那儒生便问叫甚么名?听得唤冯舜钰后,看他眼神好生奇怪:“榜首即是冯舜钰诶!”

“真的?”秦兴被唬住,有些不敢置信,若是真的,为何爷没有喜意?

闻声看来的另一儒生,遂朝榜上一指,念道:“第一名冯舜钰,国子监监生。“

又笑说:”你家爷高中解元,还不赶紧问他讨赏去!”

秦兴这才如梦初醒,笑嘻嘻地道过谢,忙忙追上田荣,附耳与他相告。

田荣听后神态难形容,哑着不吭声,只是闷头去解拴马车的缰绳。

马车轱辘开始轮转,秦兴坐在车橼,挑起帘缝偷偷看舜钰,恰舜钰也朝他瞧来。

四目一碰,舜钰噙起嘴角,秦兴讷讷道:“方见中亚元的那位爷,都高兴疯了,四处撒钱儿,我还趁乱抓一把哩,小爷高中榜首,这般天大的喜讯,倒跟个无事人似的,连奴才也不肯告诉,害我们猫挠心的干着急。”

舜钰听得摇头:“我不说,你不是也有法子晓得麽!回去也给你包赏钱就是。”

秦兴嘟囔道:“赏钱算罢!看在我等受得这提心吊胆的罪,从此后多可怜些便好。”

“瞧把你委屈的。”舜钰“噗哧”一声笑了:“赶明儿我去同夫人说,把那丫头纤月配了你可好?”

“爷又岔话取笑我。”秦兴脸涨的通红,把帘子一摔,害羞了。

再从怀里摸出两柿子,扔给嘻嘻笑的梅逊一个,堵他的嘴;另一个“哧溜”吸一口,纤月的影儿在脑里打转。

“嗯,这柿子比蜜还甜。”他说。

车内恢复了安静,透过纱窗往外瞧,卖桂花糖糕的小贩挑着沉压压两头担,沿街叫卖,嘴馋的小童缠着娘亲咂嘴儿要吃,又被只小雌狗引了去,娘亲捧着甜糕在后头追一忽儿晃过去,十几衙吏押着颈带夹项锁、足绕铁桎的牢犯,正沿着官道躅躅前行。

舜钰的心底忽又泛起薄凉,闭起眼眸不想看了。

国子监集贤门。

舜钰远远望那里黑压压围簇一群人,心下疑惑却不表,待走近,才见得是祭酒宋沐、教官管庆林、刘海桥等站在桂花树下,与布政使司署衙的报录人在聊谈;诚心堂的同窗亦悉数到齐。

看得她来,报录人敲起铜锣数声,大声昭告冯舜钰夺秋闱解元的喜讯。

儒生们皆上前来拱手恭贺,神情兴高彩烈,脸上堆满了笑容。

喜悦此时终上心头,舜钰眉眼弯弯回礼,冯双林内敛,颌首微笑,傅衡在她肩上一击道:“我可说的没错,你此次定得高中。“

“承你吉言。”舜钰扯扯嘴角,不落痕迹地推开他,这掌拍的可不轻。

崔忠献面色有些憔悴,站在众生之后,舜钰正想过去与他说话,忽就见徐蓝朝自个大步走来。

不知为何,她直觉有些不妙,侧身急朝宋沐而去,哪想还没走两步,只觉一道阴影罩下,暗道糟糕。

“元稹你!“话未说完哩,眼前一晃,徐蓝竟俯下半身,握住舜钰的腰肢,一把轻松扛起,让她坐在自个的左肩头。

那肩膀宽厚伟岸,舜钰稳当坐着,脸却红红的,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手抓他的衣,一手狠掐他硬实的脊背,笑着咬牙低声道:“你这是做甚么?快放我下来。”

徐蓝却似没听到,朝祭酒宋沐道:“国子监出了解元,可是一桩喜事,吾等与有荣焉,我让他骑我肩上,在国子监走个回来,以示庆贺之意。”

“宋大人,此行不妥当!“舜钰急道,却见宋沐一拐一拐走两步,才拈髯颌首说:”徐蓝此番诚意可嘉,同窗之情可表,老夫岂能阻之,但也莫走太远,集贤门至崇教坊走个来回即可。“

舜钰直觉这老儿是公报私仇。

听徐蓝颇高声应下,转身朝崇教坊方向慢步缱风走,一干同窗目瞪口呆,连崔忠献都打起精神露出戏谑的微笑。

隐隐听得刘海桥在说:”武生果然豪放不羁,庆贺的法儿都别具一格。“

舜钰见离众人远了些,开始拼命挣扎要下来,却被他在臀上拍了一掌:“别动,再动我就把你扔出去,折胳膊断腿可不管。”

果然见她被唬的老实了,遂沉笑说:“我徐蓝的肩头可是谁能随便坐的?连小七都不肯让他上来,你还敢嫌弃?”

一路来往监生络绎不绝,看着他俩稀奇,三两窃窃私语,也有捧腹大笑,甚还有照样学样的,没走两步就摔个前仰后合,惨叫连连。

”徐蓝你到底想怎样?“舜钰不由攥紧他颈处衣领,闭眼又睁开,无可奈何的问。

徐蓝的手正握紧她的腰肢,而那腰肢因着害怕而挺起。

他不知怎得就想起,年少时某个春日,他折了嫩柳枝蘸水玩耍,娘亲慨叹: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谓谁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他此时只觉舜钰的腰肢便若杨柳弱袅袅。

他是武生,手掌很是遒劲有力,可莫把他腰肢给弄断了。

如此想来,徐蓝忙把手掌张开,舜钰倒吸口凉气,一把搂紧他的颈子,气红了眼眶,咬牙道:”你要跌死我不成。“

她的胸前无意贴摩至他的耳边,无边的柔软,一股子淡香萦绕鼻息间,好闻的很。

徐蓝嗓子瞬间灼烧,哑着声道:“你要么给我看你的鸟,要么扯开衫子给我看看胸,两个随你选。是雌是雄,我定要分辨个清楚。”

“就为这个?答应你就是。”舜钰平静下来:“你放我下来说话,我胆小,坐在你肩头摇摇晃晃的,怕!”

徐蓝听她嗓音发颤,是真的怕!心便软,俯身把她放下。

这一起一落,再看舜钰嫣红的脸,又觉哪里不一样了。

第壹陆玖章 鹿鸣宴2

房间里很沉寂,橙蒙烛火印得窗外暮色昏昏,有秋萤一点飞过,雨滴枝梢的筛筛声愈发密织。

沈二爷静听沈桓低声禀话:“冯司吏名唤冯渊,在县衙中是个誊抄文书的小吏,月俸三石米,得三百八十钱。除长子冯舜钰外,膝下还有一弟,去年又生一女,其妻刘氏靠浆洗缝织贴补家用,另秦仲与冯渊是连襟,每年也会捎人送银两或粮食等物。冯舜钰萤窗雪案数载,成满腹锦绣,府学师从大儒方先生,后院试得案首、获廪生之名。“

沈桓顿了顿,见沈二爷眉微蹙,心里一蹬,忙又道:“冯舜钰原养在肃州朝南百十里处,一个唤沉香镇的村子,同冯渊的岳母生活,五年前他岳母染疾病逝,冯舜钰才得重回肃州冯家。听邻里街坊说,这冯舜钰性子古怪,整日里窝在房中不出,难得见其一面。且他长得肤白水目朱唇,冯司吏一家却肤色漆黑,眉目粗糙,是半点不像,便有传言雀起,或许是秦院使偷养在他家的子嗣也不定,有人欺辱冯司吏,当面把他取笑,听闻老实人发了驴脾气,把那人揍的三日不下床。“

沈桓说不下去了,他直觉沈二应不爱听这些。

半晌听沈二爷沉吟问:“可去沉香镇查过?”

沈桓颌首道:“在那待过数日,虽说是个村子却只有六七户人家,每户相隔甚远,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不曾查出什么。”

沈二爷朝后倚在椅上,微阖双目,默了默才平静道:“你退下罢,让徐泾二刻后进房来。”

沈桓不敢再叨扰,作揖转身离去。

这个局做的简直天衣无缝,真是让人查无可查。

冯舜钰却忘了,天衣无缝做到极致,便是欲盖弥彰,反更令人生疑窦。

沈二爷站起身至窗前,秋意凉薄生烟,直往人怀深处钻去,他深深吁口气。

他知道冯舜钰是谁了。

一大早,舜钰绾淡蓝儒巾,着簇新青布衫至布政司衙门口,已有百十名新中举人,乌压压占了半条街道。

昨落了后夜雨,衙前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秋苔滋生斑驳,有人不慎跌了跤,好心情顿跌去一半儿。

舜钰穿着黑底白边皂靴,慢慢走的小心,魏勋此次秋闱也新中举人,与几监生从她身边嘻笑过。

“恭喜凤九高中解元。果然身怀长物者,皆不是凡人。“魏勋假模假势的朝舜钰拱手,旁的人挤眉弄眼等好戏。

舜钰若无其事的装傻:”也恭祝魏兄得一百三十五名中举人。“

一共中举的就一百三十五名。

周围听入耳中的人,哧哧低笑起来,魏勋脸色忽红忽白,好不羞愧,倒是他身边的张步岩,跳出来说:”这有何可笑的?榜首是举人,榜末亦是举人,无甚么差别。区区秋闱而已,何必太过在意。“

这个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舜钰打心眼里鄙蔑他,神情更为冷淡。

恰也有慕她才能的举子们围簇过来作揖寒暄,遂不再将张步岩等人搭理。

魏勋瞧着舜钰远去,心中嫉恨难忍,一把拉过张步岩,劈头问:”你与冯舜钰同乡同窗,可曾同溷厕,见过他那长物没?“

“这倒不曾。”张步岩惴惴答,他素日里只知勤奋苦读,岂会去干窥同窗浊物此般勾当。

魏勋拍手恨道:“只怕他那长物徒背了虚名。今在众人前,胆敢另我难堪,我必让他身败名裂。”

转头问仆子:”京城里谁画春画儿最得意?“

那仆子忙笑禀:“自然是春申画馆里的唐六公子,只是请他画春画儿,却是索资不菲,并且!”

他凑近魏勋耳边,低声嘀咕,张步岩在旁侧,听得白了脸。

那唐六公子最喜画天赋异禀的男子,完后再给灌一嘴子媚药,必要把那长物独享一番。

魏勋阴狠着脸笑了:“就他了!你帮我同他约个时辰,我要国子监人手一份冯舜钰的春画儿。”

忽听远处锣鼓铿锵,数十锦衣卫由远而近,分列布政司正门两侧,一溜长远,最前是一顶明黄大轿,后随**顶官轿而来。

此时正门已大开,衙署官吏及众新中举人跪迎,轿这停下,指挥使掀起帘子,太子朱煜从明黄轿中出,把众人颜面扫过,端严着脸做老成状。

舜钰躲在不起眼角落,暗忖他怎会来鹿鸣宴,但愿他那日看榜时,并未把自已认出。忽又见第二顶轿停,从银顶青檐黑帷大轿中,出来一高官,撩袍端带,高大清梧,面容清润,微带温和笑意。

那人真是奇怪呢!

看着那么儒雅温善,你被吸引着靠近他时,才发觉他竟是如此不易亲近,你若再强求,他会倏得翻了脸,冷漠威严之势会迫你退避三舍。

舜钰模糊的想,她若朝堂历事,定要躲沈二爷远远的,那般心机深沉的性子,她其实很怕的。

后头的官员陆续出,皆是此次秋闱的考官、监临、提调等帘内外官,簇拥着太子及沈泽棠先行进入衙署内,后跟邀请来的夙儒,再才是全体新中举人。

舜钰行在其中,绕过照壁,穿园过道,终在政事堂停下。

远望堂内各官已坐好,太子与沈泽棠居中面朝外坐,副考居左,监临居右,其它官吏则顺次左右下坐。

众举子上前先行跪拜主考官,后依次朝监临、提调、监试等官行四拜礼,再给场内执事等官员及邀请来的夙儒行两拜礼。待所有礼成,退避一旁,衙吏及侍从手脚麻利的摆桌端椅。

趁这当儿,提学官匆匆至众举子跟前,手里拿着黄笺喊道:“第一名冯舜钰,国子监生;第二名王崇、曹县学生;第三名张,铜城县学生;第四名边睿、德州学生;第五名夏诺;临城学生,请此五魁坐堂上首排。”

舜钰在众人艳羡目光中走出,身后随四举子,由提学官引领坐首排中间。

她坐定一抬眼儿,即见太子朱煜目光灼灼正盯着自个看,而沈泽棠,正端起茶盏慢慢吃着。

第壹柒零章 鹿鸣宴3

鹿鸣宴起源于前朝,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

仅以乡试,得太子亲驾,沈辅阁主考,倒还前所未闻。

长吏哪敢怠慢,各桌的珍馐美味,竟是比往年要精致许多。

中秋后的蟹九黄十膏,最是肥美时候,若是蒸熟来吃,势必得掰腿揭盖,揪心扯肺,还得用指甲助着吮黄吸膏,这番动作下来,举子执笔之手,手间黄淋淋,鲜腥腥,实有些斯文扫地。

那长吏请的厨子倒也心思奇巧,把大螃蟹里的蟹肉及黄剥剔干净,用姜蒜末儿拌了去腥,重塞回蟹壳里,再整个儿裹粉放入香油,但见蟹壳红酥香脆,遂捞起,大刀阔斧斩成四块摊菊花盘里,举筷箸挟来吃,竟又别是一番滋味。

每人面前一盘子,舜钰吃了一块,觉得味美,忍不得又挟一筷子。

一个侍卫端了盘蟹来,说是沈大人不好此口,遂赏给解元。

舜钰怔了怔,是她记错了麽?那前世里自个剔出的膏黄及蟹肉,又是进了谁的腹?!

忍不得偷瞄了瞄沈二爷,恰他似也眸子无意的望来,舜钰把眼儿避开,算罢,他说不爱就不爱罢!

沈泽棠笑了笑,朝敬酒的官员婉拒,只是吃茶。

太子似乎对这蟹的做法颇赞赏,问长吏这厨子是何来历,长吏作揖陪笑道:“在王姑娘胡同有家‘忆香楼’,专做烤鸭买卖,生意颇兴隆,听闻衙署要办鹿鸣宴,店主毛遂自荐而来,并拟十数样菜色与下官,下官看着新奇别致,尝了其中一二,味道颇鲜美,遂大胆启用。“

”你倒有眼光!“太子扫溜满桌,又问:”即是会做烤鸭,怎不见有此菜色?“

长吏忙回禀:”这果木烤鸭,实需厨子立身侧现片现吃,思恐太子尊贵,岂容生人近侍,遂不敢命其上。“

太子摇头道毋须风声鹤唳,那长吏得命,即吩咐衙卫去后室引厨子而来。

沈泽棠略想了想,命锦衣卫指挥使立太子椅后,又朝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移步立太子左手边。

稍过片刻,身穿荼白麻衣戴帽的厨子,端一盘油光红亮的大肥鸭子而来,揭开木箱子,里头皆是寒光凛冽的锋利刀子,指挥使神色严肃,迅疾拔刀、护在太子身前。

那厨子倒也沉稳,不言不语拿起一小刀,开始片鸭,他手法极快的揭酥红鸭皮,片粉白鸭肉,须臾功夫,已摆满满一盘。再用面皮将鸭肉、葱白瓜条等裹之,由侍从递至太子面前。

太子笑看一眼,转而朝沈泽棠道:“此次秋闱科考,沈大人最是辛苦,此鸭肉卷、沈大人先品尝才是。”

侍从又把盘儿递至沈泽棠跟前。

太子之心昭然若揭,沈泽棠岂有不明白之理,倒底还是怕死的。他笑了笑,拈起吃了口,慢慢嚼了。

却再也不吃,只看向那厨子,颇有赞赏之意:“与京城全聚楼的比,倒多了南方广东的鲜甜,我不嗜甜,否则定多吃些。”

太子这才拈起另一卷吃了,很是喜欢,命侍从打赏,那厨子跪谢不提。

舜钰瞧着那厨子面熟,细打量一番,不由暗暗吃惊,竟是萧荆远。

他已不副初见时的落魄模样,此时倒有些富态商贾的雏形,想必忆香楼被他经营的颇有声色。

忽而想起姚勇说的军中那桩事儿,萧荆远用枝木捣穿苏崇的后庭。

看着那烤鸭从尾穿到顶倒挂于钩上,舜钰忽有些反胃。

再看他得太子打赏,似乎并不意外,偶尔看向沈二爷的目光,阴沉沉的。

舜钰心中一动,却不及多想。

教坊司的艺人已鱼贯而入,但听龙管缓吹,翠袖调笙,容颜娇好的伶妓扭摆腰肢,踏歌而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清脆悠扬的歌喉余音绕梁,直唱的晴日渐移珠箔影,暖烟深护瑞炉香。

”那伶妓不是王美儿麽?“太子忽然低低笑道。

沈泽棠也笑了:”太子竟也认得她?“

”偶几次在徐首辅府中有见过。“太子说的颇不以为意:”莫看徐首辅老将所至,倒挺疼惜这王美儿,或许年纪大许多缘故,像待女儿般。“

沈泽棠噙起嘴角,太子还未纳妃,不懂情关。

若是真心疼惜,怎会任由王美儿在教坊司受尽糟蹋,其中的官员大吏还是徐首辅遣人领去。

目光不落痕迹的看向冯舜钰,鸭子不曾碰,倒把两盘炸螃蟹吃得精光。

螃蟹性寒凉不该因看她爱吃,便把自已那盘给她。

唤过沈桓低声吩咐几句。

沈桓递来一盅酒,道是沈大人赏的。

沈大人赏的酒,岂能不吃?

舜钰很识实务的接过,还笑着道了一声谢。

仰颈饮尽,却怔了怔,是温过的黄酒,热热地穿肠过,去把脾胃来暖。

往昔沈二爷吃过螃蟹,总会用银吊子来烫黄酒,逼着她也要陪他,喝一小盅。

前一世的孽缘,最近总会无意的想起一二,舜钰叹口气,实在不该去想的。

伶妓唱完了曲退下。

忽听得太子命长吏传话道:“新中举子皆是才高八斗,文彩风流之辈,酒已过三巡,自然要以作诗助兴,以鹿鸣宴为容,需六韵,首韵破题,仿科场省题诗体来作。”

众举子踌躇不定。

太子及沈大人皆在此,若诗作的好,定能一鸣惊人,得他二人赏识,那官运仕途定是繁华如锦。

反之若败北,那前路黯淡再莫指望。

一时竟都谦虚礼让,无人敢开之先河。

太子看着百数举子推诿,心中不悦,脸色顿时冷凝起来。

沈泽棠温善道:“你们莫惶恐,只是作诗助兴罢了!冯解元,不如你先来吧。”

舜钰站起身来,她其实早有准备,默了默,朗朗道:“今日真良宴,欢持鹿鸣杯。初飞祢衡表,共识子虚才。龙沼云鳞动,鹏溟浪翅开。危言切晁董,秘思属邹枚。经市腾装早,封轺续食催。应须戒驱弩,翘待驷车回。”

第壹柒壹章 鹿鸣宴4

此诗二至四句将新中举子、比拟为麒麟鲲鹏来夸赞,而五至六句则祈愿来年春闱金榜题名,得荣归故里之心境。

与朱煜限韵仿体之求,又浑然天成。

沈泽棠暗扫太子神情,心一凛,遂眉眼温和的看向舜钰,微笑道:”此诗作的很好。“

转而又朝众举子发话,可不限韵及仿体,所作诗词,或五言或七言,各从其便,能直抒胸臆即可。

既然体制不限,那便容易许多,亚元王崇站起吟道:“一时天府姓名登,三载文翁礼俗型。已著衮衣亲劝驾,更施燕席共谈经。杏园路逐三春暖,星汉槎通八月灵。圣策若询黄发老,为言轻重系朝廷。”

此诗虽好,却有套用前诗之嫌,稍华而不实,更有为官员歌功颂德之意。

后再有举子陆续作诗数首,倒也精彩,只因珠玉在前,而显得黯淡。

太子边盯瞧舜钰,边端杯吃酒。

忽儿笑问沈泽棠:“冯解元才学出众,可是你国子监监生?”

听答是,遂朝旁礼部左侍郎卢楷道:“饮水需思源,冯解元今日请来其师为何人?”

卢楷忙回话:“请来的是祭酒宋沐、国子监学正刘海桥。”

遂命此二人前来拜见,沈泽棠淡笑不语。

太子与他俩聊谈,无非是赞誉教学有方,得出贤能之辈,警训贤能多思易妄言,平日需多宣孔孟之道等。

至后又命卢楷:“与他们各赏银百两以资嘉奖,另监中师生各发一两银、再做新衣二套,放米三十石。”

宋沐等人大喜,拜谢后方去。

”冯解元他不知想要什么奖赏?“太子似自言自语般。

沈泽棠笑说:“高中解元已是对她最好奖赏,倒毋庸多赐,且与考制不符。”

又指向才做完诗一举子道:“夏举人的诗作立意新颖,'月中折桂虽堪喜,马上看花未足云。忧国爱君伸素志,始酬劝驾音殷勤',细评其味,倒比冯解元的诗更具情怀。“

太子沉思过,笑道:”果然沈大人善为伯乐,听去却是更雅些。“

遂不再提奖赏之事。

鹿鸣宴吃至尾末,已有举子陆续离席,舜钰转首瞧刘海桥似也要走,忙起身间,却见个锦衣卫至跟前,太子请去后堂,有几句话问。

舜钰心中惊疑不定,却也无法,只得跟他走偏门,再是条长长前廊,行数十步,尽头是个梅花亭,三面环池,池面秋荷残谢凋零,轻萍点点浮于水上,漫染大片浓绿。

太子正拿饵悠闲喂鱼,能听得鱼翻水波追逐之声,沈泽棠肩胛清宽,背手而站,抬头似在看远处粉墙间,虬曲缠绕的藤蔓。

舜钰离后四五步止,锦衣卫上前禀。

太子将饵尽撒池面,这才转身朝她走来,容颜俊美,眉眼明朗,问道:“冯解元,你可见过我?”

舜钰欲行跪拜,被他免礼,遂站定,神情很懵懂,似不解其问。

太子很乐意提醒她:“放桂榜那日,你替人绘美人图,结果被赖了画银,可有忆起?“

舜钰抽了抽嘴角,算是假装想起,只说往事不堪回首,还是不提了罢!

太子从袖笼中取出一两银子,递她眼前,笑说:”冯解元!我替你讨回的,那日便要给你,你逃的跟兔子似的。”

舜钰双手接过,又致谢意,悄瞟眼过沈二爷,依旧在看风景。

恰此时,一锦衣卫指挥使匆匆而来,欲禀话却因舜钰在前,而吞吐迟疑。

舜钰忙作揖告辞,太子并不留,笑着任她离去。

哪想才出布政司衙门,却被沈桓拦住去路,听得他说:“沈二爷让你去他轿内等着。”

舜钰一脸不信,摇摇头不肯:“方才在后堂见着沈二爷,他都懒得正眼瞧我,更况去轿里等,你怕是弄错也未定。”

“我弄错?!”沈桓想仰天长笑:“你爷爷我在二爷身边数年,何曾出过甚么差池?”

“我爷爷数年前逝了。”舜钰撇撇嘴,扭身要从旁道走。

沈桓脸沉下来:“你咒我?”手往腰间一持,就要亮兵器。

”哪有咒你!“舜钰眼儿汪汪地:”是你说是我爷爷的。“

徐泾在旁听得想笑,就喜看沈桓这副吃瘪的样,却远见沈二爷在送太子入轿,忙走上前朝舜钰作揖道:“沈桓不曾诓骗冯生,确是沈二爷指令,请随我入轿稍等片刻,二爷送过太子即到。”

舜钰朝那明黄轿顶望望,不再吭气,瞪一眼沈桓,只随着徐泾走至青檐黑帷大轿前,侍卫打起帘子,她弯身俯进。

徐泾看看脸色铁青的沈桓,捣他一肘,轻笑道:“让你横,莫轻看小书生,较起真来,你可斗不过。”

沈桓气笑了:“我斗不过他?!我随便一掌他就完蛋我是懒得与他一般见识。”

这厢正嘀咕,舜钰却在轿中坐立不安,心跳得厉害,不知沈二爷寻她为何事。

忽听得外头有官履的脚步声,有沈二爷在朝侍卫嘱话声,听不清说的甚么,只觉嗓音低沉又柔和。

帘子掀起,沈二爷撩袍端带坐在舜钰对面。

轿子原是宽敞的,怎他一进来,便觉这四方天地狭窄而拥挤,连他身上极淡的清爽味道,鼻息间都能闻到。

轿子忽然被抬起,“吱扭吱扭”轿杆摩擦响起,开始摇摇晃晃前行。

舜钰的脸色变了,她不知晓沈二爷要带她去哪里,这让她觉得很恐慌。

晚风把轿帘吹得一掀一荡,金黄的夕阳余晖时而透进来,轿内忽明又忽暗。

沈泽棠眼眸深邃的看她,似看透她的心思,语气很平静:“我要回吏部,途经国子监,顺道送你回去。”

舜钰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才道:“大人公事繁忙,我可以坐刘学正的马车。”

“马车舒服?还是轿子舒服?“沈泽棠看看窗外,一辆马车正好驶过,碾过一凹泥洼,溅起水花。忽想到舜钰跌在自个脚边的情景。

”轿子舒服。“舜钰腰肢抻得挺直,很认真的回答。

沈泽棠收回视线,看她老实又胆小的样子,忍不住有了笑意。

第壹柒贰章 巧打算

“拿来。”沈泽棠温和道,把手伸至她眼前,手指很好看,修长有力,指间有经常执笔磨出的薄茧。

舜钰没反应过来,茫然然的看他。

“太子给的。”沈泽棠蹙了下眉,语气很肯定。

太子同她说话时,沈二爷一直背身站着,不是在看青覆盘旋的藤蔓麽?!

舜钰暗思忖,却不敢问出口,识实务的从袖笼里掏出一两银子,才触到他的手面,却被连银子带手给攥进他的掌心里。

”手怎么这么凉?“沈泽棠看着她问。

他的手掌温暖又宽厚,把她的手都攥热了。

这样其实很不好!舜钰想抽回手,却挣脱不得,抬起头来,不敢看他的眼,只低低的唤一声:”沈二爷!”

沈泽棠慢慢松开手,见她胀红了小脸儿、缩回手藏至身后。

她叫了“沈二爷”,而不是“沈大人”,嗓音软软,有些可怜意。

沈泽棠心底莫名的柔软如水。

他没想过要攥她的手,只是真的觉得凉而已,便不由自主的做了。

可看着她惊吓紧张的模样一如王美儿看着徐首辅时的神情时。

沈泽棠抿紧了唇瓣,心底突然有些恼意,捏了捏银角子,淡淡道:“太子怎会给你银子?”

舜钰便把榜下替人作画,又被悔银,被太子看见一事简略说了。

沈泽棠沉默无言,知她肃州家境贫寒,瞧一身傲骨,也不是会问秦府伸手的性子。

才会为一两银子折腰罢,还被人家给欺负了!

“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沈泽棠说的很轻,抬手揉了揉眉宇,双眸微阖的养神。

舜钰咬了咬唇,她不需要他拿她怎么办,远远的不要理她就好。

国子监,崇教坊门前。

一顶路过的二品官轿忽得停下,侍卫打起轿帘,舜钰同沈泽棠作揖辞别,弯腰才下轿,忽又被叫住。

她转身看向沈泽棠,听他问:“我给你的帕子可在?”

舜钰忙从袖笼里拿出来递给他,羞赦道:“一直要还给大人的,却给忘了。“

她突然说不下去,沈泽棠不晓得用帕子裹着甚么,复还给她。

不待她拒绝,轿帘已徐徐荡下,一声铜锣铿锵,轿夫已将红杆扛上肩头,抬步稳健前行,后十数带刀侍卫跟随,气势端严而去。

舜钰等那官轿消失的无影,这才转身慢慢朝国子监内走,想了想,把手里帕子掂了掂,沉甸甸的。

心里很好奇,小心的打开帕子,顿时怔住。

一个大银元宝,明晃晃的差点闪瞎她的眼。

“小爷小爷你才回哩。”舜钰抬头望见秦兴同梅逊朝自个奔来,忙把大银元宝揣进袖笼,心还突突跳个不住。

梅逊见她忙道:“徐爷的小厮让我同小爷转告,徐爷随他爹回乡祭祖,今日之约不得赴,十日后仍是老地方,要不见不散。”

舜钰颌首说知晓,秦兴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挠头有些不解:“听闻小爷今在鹿鸣宴上,做的诗连太子都赞不绝口,小爷怎还一副不高兴的态,若是那张步岩,还不知尾巴要怎样翘至天上去。”

“背后莫道人短长。”舜钰抿抿嘴,想起甚么问秦兴:“可瞧到宋大人回国子监了没?”

秦兴忙道:“昨听乔伯说,宋大人这几日皆宿在敬一亭,方才我与梅逊等候在此,亲眼见得他乘马车入门。”

舜钰露了笑容,拍他肩膀,正色说:“你最是机灵。我能高中解元亦有你的功劳。倒未曾谢过你,如今我还有桩事儿需托你去办,办好了一起重赏你。“

秦兴鲜少见主子这般郑重其事,笑道:“爷尽管吩咐,小的定竭尽全力办好就是。”

舜钰继续道:“此次乡试后,我或许得进率性堂,即可入朝堂历事,每日里往返国子监,忒多劳累,思忖着在京城能寻处一进的宅院买下,这样我、你、梅逊及田叔,也算是有个自已的落脚处了。“

她淡淡地笑:”我没有多少银钱,买不起二进或三进的大宅院,但金窝银窝总不如自已的狗窝不是?你们也莫嫌弃啊!“

秦兴听得又高兴又酸楚,用袖子抹把眼睛,勉力笑问:“京城之地棋盘格局,排列坊巷,胡同纵横,各城区各俱特色,不知爷想选哪片城区?“

舜钰想了想道:“还记得田叔卖馄饨鸡的椿树胡同麽?”

秦兴顿时会过意来,变了脸色:“小爷可不能去,那处有个犯事官员的宅子,至晚间就闻里有哭声,怪是吓人。那里稍有些能耐的人家,都搬得七零八散的,小爷怎还要往那里去?”

舜钰朝他脑门给个爆栗:“这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即便真的有,也是存在人心中。”

“废宅子我进去看过,仅是断壁残垣,杂草从生,滋生诸多荒凉而已,瞧着有野猫子出没,这些畜物发情时若婴孩啼哭,想必根源在此。“

”因着这个,那里宅院买**别处便宜许多,更况离六部衙门也不算太远,这般想来,倒是最合宜的。”

秦兴听得哑口无言,挠着额头叹口气:“小爷原来早就打算好了可是?”

舜钰笑了笑,那里是田府啊,前一世她魂牵梦绕至死,这一世即便她再进不去,能守望在侧亦是满足。

又说了会话儿,她让秦兴与梅逊先行离去,自个则朝敬一亭而去。

守门的两个监役已认得舜钰,晓她是新中的解元,皆笑着脸作揖恭贺,舜钰从袖笼中掏出几百钱分给他俩,弯着唇道:“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凉,你们也多辛苦,这点钱儿打点酒吃,驱驱凉气也好。”

又问:“宋大人可在里头?麻烦通传一声,学生有事儿来拜会他。”

监役忙说在的在的,其中一位即去禀话,过了稍刻功夫,复返回来,笑嘻嘻的让她进去。

舜钰道了谢,跨过门槛入院。

黄昏日暮,秋风起了,槐叶落了一地,如黄蝶儿四处翩翩。

走了数步,即见祭酒宋沐办公的正房,漆红大门开了半扇,工字灯笼锦格心纹的窗扇,里头烛火昏黄。

第壹柒叁章 表心迹

宋沐蹙眉注视着跪在案前的冯舜钰。

数月前,这个入初级堂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寻来,据理力争要升中级堂,他惜才爱才,允他季考优等,即可破格提拔。

他果然未负期望,季考优等不说,与崔忠献词曲试比高,把那桂枝儿民间插科打诨调,竟是念的雅俗共赏。

而今他挟乡试解元之名号,求升率性堂。

宋沐拈髯苦笑:“冯生应知国子监之规,监生入学凭大考等次分堂肄业,初堂修业一年半、升中堂修业一年半,经史兼优、文理俱通者才得升率性堂。你入国子监一年不足,更应韬光养晦,潜心修行,如此这般,三年后会试可期连获三元,仕途必得坦荡!“

他又说:”奉劝冯生一句,做学问当细水流长,切忌急功近利,为师希你目光长远、抱负远大,而不只是少年成名一举人。“

舜钰作揖感谢,朗朗道:“大人不知,五年前学生已过院试,得廪生名。正欲乡试科考时,受府学的方先生拦阻,依他话意,学生年纪尚小,见识浅薄,应再多加磨砺才是。学生思极是,谨遵师言从之。而今即然解元加身,学生更需趁热打铁参加明年春闱恩科,是等不及三年后了。”

宋沐淡笑:”你道贡举考很容易麽,吾朝三千余人应试只取三百,与我同考的那届解元,数次观场屡不得中,如今垂垂老矣!“

舜钰听毕,沉静道:”即便恩科不中,率性堂行积分制,八次考积分满,便可经考选,由皇上授予官职。“

宋沐摇头:”你不知官场风气,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尔等非科举而得官职,受人薄蔑或排挤,且多不得重用,冯生还是三思而后行。“

舜钰叹了口气:“那是后话,如今学生自知对‘策论’解读浅显粗鄙,不及冯双林纳意深奥犀利,而率性堂可监外历练政事,是增长眼界,开拓见识最快之途。且国子监学规有曰,乡试中举前三名者,可酌情升率性堂,学生斗胆恳请大人允许。”

宋沐一时无言,显然冯舜钰是属驴的,倔强的很,见其入率性堂之心灼灼,略一思忖,开口道:“我虽为国子监祭酒,却不可一言堂,待我与司业等教官商讨、呈报监事沈大人后,再做定论罢。”

舜钰神色有些失望,却也知心急不得,遂恭敬谢过,又聊了些别的话儿,自去不提。

接下去的日子还算惬意,太子赏的银两及衣裳粮米、很快分发至各监生手中。

皆晓得是托了冯解元的福,低头不见抬头见时,亦多了尊敬及和善之意。

但也有魏勋之流,心中羡慕嫉妒,便生出恨意来,但凡见着舜钰提着文物匣子过,便咧着嘴跟在后头,嘻笑起哄,”冯大物“乱喊一气。

舜钰不听不闻,只管与傅衡等几个同进同出。

旁人有奇怪问她听后不气麽!舜钰便笑道,国子监里冯姓监生或教官多如牛毛,谁知他们在喊哪个?

此话辅天盖地的传开,魏勋便察觉日子愈渐艰难,特别是博士冯希烈、无故让他把《道德经》全本抄一遍,直抄得他手软筋麻,热泪盈眶,此后虽再不喊”冯大物“,心底却将舜钰恨极。

这日十五休学,馔堂里,舜钰、冯双林、傅衡及同窗四五个,围一桌吃饭,武生代明过来,把只浓油酱赤的烧鸭腿儿,搁进舜钰的盘里。

舜钰有些疑惑的看他,笑问:”你自个不吃?这天天给我个鸭腿儿,都吃出鸭屎味了,算怎么回事?“

代明翻个白眼儿,气哼哼道:”我哪有这麽好心,是徐蓝交待每日给你鸭腿一个,你可记得给过几个了?“

舜钰咬了口鸭腿,唇上蘸着油汁儿,眉眼笑眯眯的摇头,谁没事干记那个!

代明咬着牙道:”自古文官多无情,果然没错!这是第七个,再吃三个,徐蓝就回来了,是让你要记得他!“

”不给我鸭腿,我也记得他呀!“舜钰有些糊涂了。

代明抚着胸口走了,再不走,他的心要被冯舜钰气得炸裂。

傅衡凑近舜钰低笑:”听武生那边传言,元稹很是欢喜你,晚上在梦里都喊你的名字,凤九----凤九----“

倒把徐蓝的声音学得八分像。

舜钰面不改色啃鸭腿儿,听得也笑了:”一准瞎传的,元稹要么叫我小娘炮,要么叫冯舜钰,何曾喊出过凤九。”

冯双林把鲜鱼汤喝得见底,问傅衡讨帕子擦嘴,又慢慢道:“梦里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楚。”

众人皆附和所言极是。

舜钰咬咬牙,从袖笼里掏出帕子丢给他。

冯双林笑了笑,揩起帕子欲往唇角拭去,忽得一顿,这四方纯白的棉布帕子,一角用黛青线精绣着个“沈”字。

冯双林脸色阴郁下来,眼神黑漆漆的,半晌,把帕子搁至桌沿边,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吭的走了。

舜钰并未注意他的异样,正盯着不远另一桌,张步岩扒拉着碗里冒尖的米饭,不知怎的,竟吃得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傅衡见舜钰一脸诧异望着某处,也跟随瞧去,叹息道:“听闻张生的寡母托人捎来信笺,得了个甚么古怪的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那病也不见得治好。”

舜钰瞧他那难过的样子,又觉得十分可怜。

出了馔堂的门,张步岩看见舜钰站在廊下,同书童秦兴和梅逊在低声说话。

遂也不理,只顾埋头走自已的路儿。

忽得前头有人拦住了他,抬头看,竟是冯舜钰,不想理他,朝左边走,又被他挡左边,朝右边走,又被他拦右边。

”冯舜钰!“张步岩顿住,满脸生气的神情:”莫以为你是解元了不起,就可随意挡他人去路?“

舜钰倒不恼,从袖笼里掏出五两银子塞给他,抿着嘴道:”原在肃州时,你娘亲对我多有照顾,算是聊表我的一点心意。“

语毕也不理他,径自一个人走了。

第壹柒肆章 他人事

昏蒙的天际渐起了鱼肚白,一顶顶官轿抬至午门停下,随来的侍卫打起轿帘,朝廷大员身着绯红公服,撩袍端带而出。

离早朝的时辰还早,踏着青砖阔路,走得不紧不慢。

”沈二!”李光启的嗓门又粗又响,引得不远处,好几来递奏疏的外官悄悄侧目。

沈泽棠回首,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近前。

李光启紧走几步,左手扯起袖口,右手捶一记他的肩膀:“你说,我嫁女重要,还是秋闱主考官重要?”

沈泽棠浅淡的笑:“秋闱选拔贤能,关乎朝堂社稷,自然更重要些。”

“沈二,有没有人说你挺无情无义的。”李光启忽然叹口气,神情无端的颓丧。

“当着面没人敢说过。”沈泽棠看了看他,挺惊奇地问:”嫁个闺女能难过成这样?”

”沈二,你也会有这一日的。“李光启咬着牙。

”是吗?“沈泽棠不置可否,微微笑了笑。

李光启默了稍刻,突然拽着他衣袖朝僻静处走,边拾阶而上,边压低声说:”我那女婿实在令人琢磨不透。迎亲时还好好的,至晚间宴请时,半边脸肿着,还被挠了条长口子,我闺女说是她挠的,骗旁人可以,我可是她爹,她哪里有那烈性子。后我拉住女婿问他脸上怎么回事儿,他竟回我一句!“想想就是气。

“回你什么?”沈泽棠心一动,微蹙起眉问。

“他说,你连自个闺女的话都不信麽?”李光启胸口闷闷地。

沈泽棠平静道:“他说的倒也无错处。”

听得这话,李光启冷笑一声:“我那闺女贤良淑德,恪敬守礼,平日最重颜面,岂会做出此等疯事!沈二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泽棠有些莫名其妙:“你同我说有甚么用!即心底起疑,又撂不下,自去问个清楚就是。”

问个清楚?!李光启瞪眼看着他,忽儿叹息道:”沈二,你若愿意娶我那闺女,我今日何需如此烦恼。”

沈泽棠颌首笑了:“那该是我烦恼了,怎会有你这样的岳父。”

“你就为这个不肯娶我闺女?”李光启有些匪夷所思。

“倒也不是。”沈泽棠温和道:”另千金与我年纪小了许多,会委屈了她。”

两人说着话,已步行至奉天殿的偏室,早朝前官员们大多在此、休憩吃茶或整理仪容。

徐首辅端坐在官帽椅上慢慢吃茶,他身侧卑躬屈膝立着个外官,正颤颤兢兢禀话。

徐首辅抬眼,看着沈泽棠跨进门槛来,搁下手中的茶碗,洪亮地喊了声:”长卿你过来。“

众官员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沈泽棠步履沉稳走至他跟前,恭敬地拱手请安。

徐首辅挥手免去他礼,目光熠熠道:”!“

下半章防盗,一个半小时后替换。

宋沐蹙眉注视着跪在案前的冯舜钰。

数月前,这个入初级堂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寻来,据理力争要升中级堂,他惜才爱才,允他季考优等,即可破格提拔。

他果然未负期望,季考优等不说,与崔忠献词曲试比高,把那桂枝儿民间插科打诨调,竟是念的雅俗共赏。

而今他挟乡试解元之名号,求升率性堂。

宋沐拈髯苦笑:“冯生应知国子监之规,监生入学凭大考等次分堂肄业,初堂修业一年半、升中堂修业一年半,经史兼优、文理俱通者才得升率性堂。你入国子监一年不足,更应韬光养晦,潜心修行,如此这般,三年后会试可期连获三元,仕途必得坦荡!“

他又说:”奉劝冯生一句,做学问当细水流长,切忌急功近利,为师希你目光长远、抱负远大,而不只是少年成名一举人。“

舜钰作揖感谢,朗朗道:“大人不知,五年前学生已过院试,得廪生名。正欲乡试科考时,受府学的方先生拦阻,依他话意,学生年纪尚小,见识浅薄,应再多加磨砺才是。学生思极是,谨遵师言从之。而今即然解元加身,学生更需趁热打铁、应试明年春闱恩科,是等不及三年后了。”

宋沐淡笑:”你道贡举考很容易麽,吾朝三千余人应试只取三百,与我同考的那届解元,数次观场屡不得中,如今垂垂老矣!“

舜钰听毕,沉静道:”即便恩科不中,率性堂行积分制,八次考积分满,便可经考选,由皇上授予官职。“

宋沐摇头:”你不知官场风气,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尔等非科举而得官职,受人薄蔑或排挤,且多不得重用,冯生还是三思而后行。“

舜钰叹了口气:“那是后话,如今学生自知对‘策论’解读浅显粗鄙,不及冯双林纳意深奥犀利,而率性堂可监外历练政事,是增长眼界,开拓见识最快之途。且国子监学规有曰,乡试中举前三名者,可酌情升率性堂,学生斗胆恳请大人允许。”

宋沐一时无言,显然冯舜钰是属驴的,倔强的很。

再见其入率性堂之心灼灼,略一思忖,开口道:“我虽为国子监祭酒,却不可一言堂,待我与司业等教官商讨、呈报监事沈大人后,再做定论罢。”

舜钰神色有些失望,却也知心急不得,遂恭敬谢过,又聊了些别的话儿,自去不提。

接下去的日子还算惬意,太子赏的银两及衣裳粮米、很快分发至各监生手中。

皆晓得是托了冯解元的福,低头不见抬头见时,亦多了尊敬及和善之意。

但也有魏勋之流,心中羡慕嫉妒,遂生出恨意来,但凡见着舜钰提着文物匣子过,总咧着嘴跟在后头,嘻笑起哄,”冯大物“乱喊一气。

舜钰不听不闻,只管与傅衡等几个同进同出。

旁人有奇怪问她听后不气麽!舜钰便笑道,国子监里冯姓监生或教官多如牛毛,谁知他们在喊哪个?

此话辅天盖地的传开,魏勋渐察觉日子愈过艰难,终有一日,博士冯希烈无故让他把《道德经》全本抄一遍,直抄得他手软筋麻,热泪盈眶,此后虽再不喊”冯大物“,心底却将舜钰恨极。

第壹柒伍章 深谋算

内阁办公设在文渊阁。

沈泽棠撩袍端带自官轿中出,整肃仪容后回首,群辅的轿子渐近,他索性背着手,沿着石桥慢慢前行。

池中鸟禽浴水,锦鲤摆尾,一只老龟摊着腹晒着秋日温阳。

歇山屋顶覆的是黑琉璃瓦,被晒的闪闪发亮。

有四方宿学老儒携领抱一撂书册的年轻生员,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沈泽棠驻足,微笑着以示恭敬。

听得李光启在后头唤他的名字,遂立在深绿廊柱前等候,抬眼望向菱花窗门内,那尊孔圣暨四配像,默默不知在想甚么。

待得群辅至身边,这才一起沿廊走十数步,跨过门槛,进得一室,静谧庄穆,绿漆古铜炉里,静静燃着龙涎香。

徐首辅已坐在紫檀雕龙六方扶手椅上,手里拿着奏章,觑眼看得认真。

听得响动,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着群辅拱手作揖,肃脸严声请各位坐,侍从极快的端来滚茶,又极快的退下。

不多闲言,徐首辅把各部及地方奏疏呈给众人,听各位献告谋略,奉陈规诲,再行决策,由沈泽棠在旁执笔拟议批答,途中简略用过午膳,再继续处理政事,待得诸事完毕,已是日暮西沉。

又吃过一道茶,徐首辅放下茶碗,微笑道:“今日早朝上,皇上命我遣派官员,任甘肃布政使职,主责捐监一事,众位心中可有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见众人不语,他朝沈泽棠看去:“你是吏部尚书,掌官员任免考核,心里定通透谁较胜任可用。”

沈泽棠略沉吟,平静道:“最贤能者未必最适合此职,我拟有三个人选,吏部员外郎贾万里为官五年,清正端方,遵规守矩,且心思慎密,做事颇周到;工部右侍郎秦砚昭,其胆大心细,善于决断,又是监生身份,也是适合;还有一位,是兵部左侍郎程前,其参与过甘肃河州胡人平定,在那曾任职三年,对各路关系通熟。还请阁老再定夺。”

徐首辅凝神想了想,向李光启淡道:“秦砚昭是我的学生,前时治理河道有功,我倒欣赏他,只是他才刚娶妻,正沉溺温柔乡中,忽而被外放数月,怕是难捱分离之苦,我岂能做此打散鸳鸯的事,此次就做罢,李尚书觉得如何?“

李光启翻个白眼,神情似笑非笑:”徐阁老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无谓。”

徐首辅大度不予他计较,继续说:“至于贾万里脾气耿直不圆融,所谓无商不奸,那些个商贾财主善耍手段,只怕他招架不住。听闻程前与当地知州官吏熟络,平定胡人役后,很受当地商贾百姓敬戴,他去推行收捐监粮,倒合适。“

说完顿了顿,问大理寺卿杨衍有何想法,那杨衍笑笑,转而问沈泽棠:”沈大人觉得呢?“

沈泽棠看了看他,慢慢道:”我即择选此三人,必是阅过他们政绩,徐阁老任用哪个都觉无错。”

杨衍即朝徐首辅拱手,开口说:“沈大人如是说,下官自然无异议。”

“你这滑头。”徐首辅笑起来:“长卿你性子太温和,应当适实凌厉些,才不被人拿捏。”

沈泽棠谦和地听着,神色一如明月清风,让人窥不出喜怒来。

李光启在鹤鸣楼置了一桌酒席,宴请嫁女那日未曾到场的同僚。

沈泽棠回吏部换了身宝蓝暗纹直裰,边朝外走边把今日政事,同徐泾简要讲了一遍。

徐泾听得变了脸色,蹙眉低叹:“皇帝此举只怕要给五皇子招来灾祸。”

“岂止五皇子。“沈泽棠面容很严肃,沉着声说:”皇帝已有咳血之症,再观其容颜灰败黯淡,怕是前景堪忧。早朝之上,他欲废太子却又优柔寡断,实乃顾念亲情所至。往日那个狠戾果断的皇帝,终是被病体给拖垮了。”

已出了吏部,夜色雾气朦胧,雨丝带着冷意,沈桓撑起黑绸大伞。

“若太子唯恐夜长梦多,再不把狼心隐忍,只怕重阳节时!“沈泽棠忽得顿住,他不太爱说没根底的话,即便是一语成谶,他以现在的权势,依旧是无能为力。

徐泾看着沈二爷紧抿了唇,知他不想说了,遂岔开话道:”甘肃布政使一职,想不通二爷怎会提秦砚昭及程前?程前可是徐阁老的人。“

沈泽棠淡道:”依徐阁老的心性,我即便不提,他定是要遣派自已人去。我选此三人自有我的用意。“

”贾万里是我的学生,徐阁老心知肚明,自然不会选。“

”举荐秦砚昭,只想试探罢了,果不出所料,自个亲侄儿徐镇功的贪墨案,徐阁老对秦砚昭怀有疑虑。如此我便放心。秦砚昭虽颇有才能,却心怀叵测,此人宁杀之,也不能被徐阁老所用。“

至于程前!沈泽棠笑了笑:“徐阁老即然要用他的人,我就给他挑一个,有外官曾悄递过奏疏于我,弹劾此人好大喜功,欲壑难填,手脚并非干净,只因埋藏极好,寻不到实据。即如此,我们静观其变罢。”

二人说着话已至轿前,沈泽棠让沈桓与他随去酒楼,任由侍卫打帘,伺候他入轿。

徐泾睁睁望着官轿渐远,脑里不断回想沈二那番话,实在太过老谋深算。

虽是深秋薄凉,他却觉背脊起了汗意。

舜钰掐着指头算,十日到,徐蓝回至国子监。

他回来时,舜钰正在诚心堂听博士管庆林授课,待她回至斋舍,徐蓝又去了箭圃跑马练功。

冯双林指指桌案上一篮子,只道是徐蓝拎来送她的。

舜钰揭开上头搭得黛青罩布,里头有一把甜枣、一包脆栗、几串葡萄、数颗酸山楂及十个水梨。

装得满满当当的。

再是无情冷意的人儿,心里也陡升出几许温暖,实在不知该拿这个徐蓝,怎么办好。

叹了口气,拈起个水梨扔给冯双林,自已挑了个甜枣,脆崩的咬一口。

果是乡下里种的,新鲜的很。

忽瞧见水梨间夹着个信笺,拿起打开来,就见上头苍劲有力的写着:今日晚戌时二刻,箭圃见!

第壹柒陆章 暗夜计

四日前,无风无雨也无晴。

舜钰把五两银子塞给张步岩,转身走了十来步远,听得后头有人追来,跑得很急,都能听到文物匣子拍打腰胯的响声。

她疑惑的止步,回头看,竟是张步岩追了上来。

以为他是钻了牛角尖,来还银子的,不由肃起面庞,眼神清冷的瞧他。

张步岩嚅嚅嘴,终一跺脚,急声快语道:“凤九,你莫以为给我五两银子,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我也不要欠你这个情,现就还给你。鹿鸣宴那日,我听得魏勋要去寻春申画馆里,专绘春画的唐六公子,候着时机把你绑了送去,让他绘你赤身的像,再把那像分发,让国子监里人手一份哩。”

顿了顿,有些难已启齿,硬着头皮说:”那唐门公子可不是善茬,画了像还得把你糟践了。“

说完不知怎得,竟吁了口气,浑身轻松许多,他虽平日里言语多刻薄,却从无害人之心。

想想又有些畏惧恶势力,再叮咛一句:”不许提是我讲的。”

说完即走,再不停留。

舜钰眼前已有一摊啃得精光的枣核。

又抻着腮出了会神,遂下定决心,去桌案前寻张纸笺,执笔落几句话儿,抓了把板栗,出门去寻秦兴,恰见他洒了把米在青石板径上,诱得飞来几只雀儿,正瞄准了用弹弓打。

听得舜钰的脚步声,那雀儿受惊的扑簇簇逃走,秦兴遗憾的很,直道:“小爷再晚来会,今就有烤雀吃了。”

朝他额上敲一记,舜钰从袖笼里掏出纸笺,递给秦兴:“把这个带给魏勋,定要亲自交他手上,并问他可敢来?”

说着把板栗也全塞给他。

秦兴应承下来,小心把纸笺搁好,把板栗嚼得满口香,急忙忙走了。

估摸过去半个时辰,秦兴匆匆回来,笑嘻嘻禀话:”我路过馔堂,恰见魏勋从里头出来,就把纸笺给他,他看后满脸的古怪,只同我说戌时二刻,一定在箭圃等着,谁怕谁哩。“

舜钰眼中掠过一抹冷意,恰梅逊也过来道,已知会过田叔,酉时三刻在敬持门处等她。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舜钰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司业吴溥早前来寻过她,可直升进率性堂读书,重阳节时将入朝历事,到那时,与徐蓝大抵是见不得几面了!

莫说那时,只怕今晚过后,他定会恨死她了罢!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忽儿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般豁达真诚又善良的威武男儿,是值得更好的女孩儿来喜爱。

而她,碾转两世、满身伤痛挟风雨而来,一颗心早已苍老又破碎,再也爱不起谁了!

戌时,箭圃园内,杳无人迹。

天空黑云若墨滚,秋风飒飒,吹得落了一地枯黄叶子。

田叔隐在暗处,舜钰抻直腰,站在兵器房门前,屋檐处吊着两只灯笼,还亮着,左右不停地摇晃。

远远地,便望见徐蓝高大的身影,似瞧到她已在等,疾步遣风而来。

待他近前,舜钰抿着嘴轻笑,眼波潋滟的瞟一眼儿:“元稹来得倒准时,你的果篮子我收到啦,这里先谢过你!”

徐蓝低嗯了一声,昏黄光影下,舜钰的脸儿被映得有些朦胧。

瞧那春眉水目,微翘的鼻尖,小红嘴弯着,腮上旋了个小梨涡,似乎淌满了蜜,看得他心里甜滋滋的。

深邃的眸瞳有些紊乱。

徐蓝莫名忆起某日,无意扫到三哥同三嫂在园子里**,三哥一脸想吃人的模样。

他觉得自个此时的神情,估计同三哥无甚么两样。

其实徐蓝原还想说,那一篮的鲜果,是自已亲手摘下;原还想问,那枣子甜不甜,栗子脆不脆;

原还想探,她这数日里可曾想过他!

却忽然觉得何苦浪费这些口舌。

只要冯舜钰脱去宽松的青布衫,再解下里衣或褪下里裤,让他把雌雄好生辨个分明就是。

”凤九!“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却粗沉暗哑至极:”你若是个雌的,明日里就随我回徐府见爹娘,定是八抬大轿把你风风光光娶进门,你给我生儿育女,我徐蓝此生只你一个,想爬我头上如何的作威作福,都随你。但你若是个雄的,也不白给我看,那晚我迷春香一事,你不愿提及,即无龙阳癖好,我便当你是兄弟,若他日你落危难之境,我定竭尽全力相助。“

他顿了顿,忽有些迟疑:”凤九,你是哭了麽?“

”哭个鬼。“舜钰用袖子抹一把眼睛,看向红红的灯笼:”这是迎风泪!“

徐蓝没听过甚么迎风泪,她说是就是罢。

遂环抱着手臂退后两步,斩钉截铁道:”是你自个来脱,还是让我帮你?“

真是傻!舜钰深吸口气,朝他眨着眼儿微笑:”我自已来,你看着就是。“

好!徐蓝颌首答应,浓烈的面庞瞬间严肃起来,其实也有些紧张。

他不知是心里作崇还是怎的,凤九那一眨眼儿,那唇边笑花初绽,只觉很是娇媚。

舜钰把儒巾解开,轻轻拔掉绾发的银簪子。

但见乌油欲滴的长发披散下来,看着她将发拢至脑后,露出白的小脸和下巴尖儿。

本想让她莫来这些虚的,直捣黄龙就是,忽就说不出口,只怔怔看着,觉她这样的拆解,实在好看。

指尖触上腰间束着的蓝丝绵绦子,慢慢的将梅花结松开,忽得狠心一抽,那绦子落下,衫前襟被秋风一吹,散了开来。

舜钰索性拈着衣襟一个翻扯,衫便去了一件。

徐蓝有些怔忡的看着她,再移不开眼来。

她穿着荼白色的里衣及里裤,宽宽松松的,一阵秋风朝她扑面而来,衣裳被吹得紧贴住肌肤,顿时显出莞儿身段来。

那腰肢如袅袅杨柳条儿,徐蓝觉得他似乎稍用力,便会折弯了去。

把目光一凝,注视着她胸前一马平川,竟无女孩儿该有的娇隆,再往下看,心蓦的微沉,那双腿间的男儿物什,隔着裤子鼓囊囊成一团儿,原来竟是有的。

“你还要我脱麽?”冯舜钰依旧噙着笑容,眸瞳闪闪发亮的睨他。

徐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把牙咬一咬,粗声道:“脱罢!”

第壹柒柒章 计暗谋

舜钰面上显了几许害羞的情态,话里嗔道:”你离那么远作甚?想看清楚就近些。“

徐蓝噙起唇角,并不吭声,朝她走近了几步,眼前一恍,她脱下的衫已掷他面而来。

微怔,武生的本能,大手腾空抓住,衫袂松散开来,半支袖子恰覆上他的脸颊,透着股月桂幽香味儿。

“你帮我拿会。”舜钰声音软绵绵地:“我得腾出手来解衣呢。”

徐蓝颌首,沉沉答声好,把衫搭在臂上,目光却一错不错盯着她柔软的腰肢。

舜钰的手指捏住里衣紧系的两绳,慢慢拉长一条,再慢慢拉另一条,绳终散开来,颈下的美人骨、弯似月牙的好看。

把下边第二个结解开,徐蓝好似瞟到半点妖红,未曾仔细打量,又瞬间被衣襟遮掩。

若再往下解去,正是胸脯最娇俏处,徐蓝的心提了提,不晓何时开始的,他的呼吸急促、若刚跑过马几圈般。

抬眼正与舜钰戏谑的目光相撞,竟被撞破了心思,那英武的面庞,隐隐泛起暗红。

索性清一咳嗓子,哑声说:“再这般慢条斯理的,爷可要亲自动手了。”

才语落,忽听孤鸦宿鸟躲在枝桠间,自在一声啼,应衬着这残秋的景致,多少起了萧瑟意。

也唯有如徐蓝这般血气方刚的少年,为了辩雌雄的事儿,只把此时当那良辰美景天。

舜钰纤白的手滑溜至腰间,勾住系着的鹅黄汗巾,她说:“晚间解衣风凉,我身子骨受不住,不如给你看下面只看一眼,不允细边量。“

”好!我只粗瞄一眼就是。“徐蓝又走近两步,眉眼熠熠,嗓音温软地哄慰她。

舜钰咬着唇,缓缓把汗巾子散了一半儿,忽顿住,凝神细听,面带狐疑朝他身后望:“元稹,好似有人来?”

“怎会,你赶紧脱是正事。”徐蓝不愿再生波折,遂伸长手臂去扯,眼见那抹鹅黄被解,里裤儿要掉。

即听得舜钰又惊又怒道:“真是来了人。元稹你要羞死我麽?”

徐蓝刹时手一松,猛回首朝昏黑暮色里望,不知何时飘起雨丝,影影绰绰的似有不少人来。

舜钰忙系紧汗巾子,抬头见他正注视着自已,一抹失望难掩,遂轻笑道:“我躲兵器房里,你把他们打发了,再让你瞧仔细!”

说着即听脚步纷沓声传,再不多言,辄身推开房门,迅速躲将进去。

徐蓝这才察觉她的衫还攥在自个手里,欲给却见门已阖,索性把衣围在腰间,怎这般幽香,把他身上都沾染了味道。

“那屋檐下站着的,可是冯舜钰?”七八个泼皮无赖,歪嘴斜眼的扯喉咙叫嚣。

徐蓝回身,怒目沉沉将他们打量,暗忖舜钰何时惹上这干人等,神情皆是冷蔑:“是我又如何?国子监府学重地,岂容尔等到此撒野滋事,趁监丞巡夜未至,还不快滚?”

“我看过冯舜钰的画像,此人似乎更高壮些。”一小有些没底气,朝头目小声道。

那头目是个刚愎自用的性子,听得并不以为意:“看这黑灯瞎火,雨落滴滴的,就他一人在此,不是冯舜钰又能是谁?“

遂朝徐蓝大声喝道:”你的仇家许下重金,给我们春申馆的唐六公子,听闻你天赋异禀,大鸟了得,定要替你绘幅春画图,今你走也得走,不得也得走,识相的乖乖顺从,否则动起手来,咱可不懂甚么是怜香惜玉。“

一众人哧哧笑得怪里怪气,见徐蓝也在嘲讽的笑,那头目不笑了,甚还有些恼怒,阴狠着目光,朝手下抬颌示意。

其中四人识得眼色,拎刀挟棒而出,徐蓝随手操起门前一根长棍,整摆姿势,严阵以待。

众人微怔,原只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哪想却是个会使枪弄棍的武生。

不约而同朝那头目望去。

那头目暗暗叫苦,怪道是原主出巨资誓要将此生拿下,果然是个难啃的骨头。

他即是泼皮无赖、春申馆的护门人,自然少不得那些龌龊毒辣的手段。

遂朝手下一疤脸独眼壮汉,暗使个眼色。

也就此当间,有三人已被徐蓝挥舞的长棍,打得哭爹喊娘,其中个栽倒于地,软着腿抱着膝哀嚎。

徐蓝其实已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气难沉丹田,劲无处可使,脚变换步幅微乱,而使棍双手愈发沉甸无力。

只因这几不会武功,只知虚张声势瞎打一气,他还可勉力维持忽一阵月桂味入鼻。

舜钰衫散发的香有异!

徐蓝心中大骇,朝兵器房望去,窗内黑漆漆一团,看不清里头人儿的神情。

他把自已满腔的真情意,一股脑的倾囊于她,甚还觉不够,想着日后要百倍儿的对她好。

她却要害他!

她作何要害他?

忽的眼前朦胧起,疤脸独眼壮汉趁他分神,用手里的竹针,朝他面庞喷了一口迷烟。

徐蓝趔趄两步,终是不堪而半膝跪地,紧握长棍强撑着沉重的身躯,忽得肩膀被狠狠击中一棒,他“噗通”一声再难持,摔倒在青石板径上,唇角溢出一抹红来。

一时间他的心冷得透透地冯舜钰!

黄昏时分,天空阴的沉黑。

秦砚昭的官轿摇摇晃晃至府门前停下,侍卫掀起帘伺候他下轿,再撑起青布大伞替他遮雨。

进得门内,穿园过院,一路碰到丫鬟婆子,皆恭敬朝他行礼问安,他偶尔会颌首,多数是目不斜视的。

他的心情有些沉郁,有同僚不知是有意、或有意,让他知晓了沈泽棠举荐他、任甘肃布政使之事,终是未得,说起原由,徐首辅那番新婚燕尔难离别的鬼话,岂骗得过他。

徐首辅对他心怀疑虑,自不会重用,秦砚昭心如明境。

却也惋惜错过此次机会,若能把握此次,他入内阁都皆有可能。

想起沈泽棠,更是又畏又恨,畏他老谋深算、城府难测,恨他把自个攥在手心中,无力挣脱。

慢慢进得玄机院,忽儿瞧见西厢房内烛火通明。

思茫然,他疾步至房前,掀起锦帘子,喊了一声:“舜钰!”

第壹柒捌章 情难解

秦砚昭顿住步,哪里是甚么舜钰,李凤至倚在临窗大炕上,穿着水绿衣月华裙,外罩珍珠色比甲,足下趿着一双葱白缎子纱翠凤头鞋,看着清爽极了。

她听得响动声,抬眼见是秦砚昭进来,笑着欲要起身迎接。

秦砚昭却先坐到她旁边,去握她的手儿,皱起眉宇问:“手怎这般凉?好端端的正屋不待着,跑这里来作甚?”

”无聊的很,所以四处走走看看。“李凤至性子温婉,说话细声轻气的。

不比舜钰的伶牙俐齿,总气得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想起方才脱口而出喊的谁,不自在地朝四周扫一圈,走的很决绝,什么都不曾遗下。

稍顷,秦砚昭不疏不缓道:“表弟舜钰原住这房,方才在外头瞧到窗内烛火,倒以为他有事回来。”

李凤至看看他,默了默,才软声说:“听母亲提起,表弟入学国子监,此次秋闱还高中了解元,十分的出息。”

她把手中一页纸笺凑至秦砚昭面前,笑道:“方才在桌下格屉里发现的,一直在猜可是表弟作的,又觉不像,不如夫君来判。”

秦砚昭接过,见上头写着:“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看似渔翁逍遥意,却是萧瑟满画屏。

一人对一江的残败秋景,那样的孤寂落寞已深无可解。

秦砚昭忽儿觉得,自已似乎并不如自已所想的了解舜钰,他真的有些看不懂她了!

“表弟少年举人,正是意气风发、前程似锦时,怎会做出如此悲凉的诗来?“

”字是舜钰的,至于诗是谁作的,并不重要。“秦砚昭语气很淡,把那纸笺随意搁到一边,再俯首从袖笼里掏出个莲花点翠的银簪子,递给她:”今路过恒商银铺子时,瞧着便想买来送你。“

李凤至惊喜的接过,抬手插于髻上,秦砚昭打量了下,没有想像中的好看,李凤至却一副极喜爱的模样。

秦砚昭忽得心热起来,他攥住那纤白的手指,微微使力,凤至脸红红的,身不由已倒进他怀里。

”替夫君更衣!“他低喃,亲着她的额头、眉心、鼻尖、再是红润的嘴唇。

他的官服依旧穿在身上,她的衣裙却被熟练的剥除干净。

凤至在他怀里瑟瑟,抖着声抓他的手,低低地说:”回主屋去!“

她不要在这间房里、在这临窗大炕上,这里全是冯舜钰的味道。

”就在这里!“秦砚昭不容再说,把她重重倾轧至炕上,喘息有些粗哑、伸手去解自个的里裤。

浓烈的呼吸热烫的喷着白皙的颊腮,李凤至忽然哭了。

秦砚昭触着她流下的泪,停下手中动作,茫茫然看着凤至,忽然似清醒过来。

他沉默的从她身上翻下,拿过锦褥盖住娇裸的身子,起身头也不回的直朝浴房去了。

陪嫁丫头怡蓉进得房来,欲伺候她穿衣,凤至看着她精致的眉眼,低声让她去浴房伺候。

待穿好衣裙,重新挽起发髻,李凤至把那芙蓉点翠的簪子插上,照着菱花镜半晌,这才起身,掀起帘子,竟见秦砚昭站在廊下,换了身黛青色的裰子,看着满院雨色昏蒙。

再不露痕迹看了看怡蓉,暗自松口气,低唤了声:“夫君!”

秦砚昭这才转过身来,把她的手攥进掌心里,嗓音柔和道:“怪我一时急躁了!未顾及你的感受。”

遂拉着她慢慢朝主房去,又吩咐跟在旁的曹嬷嬷,西厢房已无人居住,待打扫干净后就锁起来。

李凤至嚅了嚅唇,想说甚么,却终是未能说出来。

舜钰站在兵器房窗前,清冷着眼看徐蓝使着长棍打斗、不支倒地,后又神志昏沉,被几个小用架子抬起离去。

直到外头再无人迹,她又站了站,才推开门走至檐底,弯腰捡起丢弃在地上的衫,却被田叔接过去,重递上一件宝蓝裰子。

舜钰慢慢穿上,沿着湿漉漉的板径,朝斋舍方向而去。

田荣默默跟在后头,看她垮着双肩,背影纤薄柔弱,显得很孤单的样子。

一幕幕他都躲在暗处,看在眼里。

心头百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想讲些话儿劝慰她。

却见舜钰倏的止步,回转身看着他,有些失神落魄地问:“田叔,我明哲保身,有何不对麽?”

田荣沉沉叹口气:”九儿自然是无错的。“

“可却害了徐蓝。”舜钰脸色苍白的笑了笑:“魏勋我对付不得他,但梁国公府可以,徐蓝若出事,魏勋就完了。而徐蓝定会恨透我,依他的性子,不会拿我怎么样,只会离开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他也无暇辩我身份!“

说着这些话时,她没有打伞,浑身雾蒙蒙的。

低头把脚前的小石子踢的老远,半晌抿着嘴儿嘀咕:”反正我也讨厌死他了,整日里总想辨我是雌雄,这样倒耳根清静哩。“

”才不稀罕他那些糕啊饼啊的,十只鸭腿吃的都有鸭屎味儿了!“

”他送的果篮子我也一点都不喜欢,什么枣啊栗啊葡萄还有梨的,我以前在府里头时,吃得够又够。”

“瞧送我的全是吃的,他把我当成只猪在喂!“

舜钰的声渐渐小了。

她仰起脸儿,盯着田荣,嘴唇蠕了蠕,眼里流下泪来。

田荣长叹一声,走上前把她搂进怀里,再摸摸她的头,终是温善的笑了:“走吧!再磨蹭下去,只怕是真救他不得了。”

沈泽棠从鹤鸣楼缓缓走出,同行的还有李光启及众同僚。

天色已晚,又落着微寒秋雨,互相作揖辞别,渐渐各自散了。

仅剩下他与李光启。

李光启似乎真的很苦闷,千杯不倒的人竟也能把酒吃醉成这样。

沈泽棠亲自扶着他入轿,再由侍卫荡下帘子,恭敬作礼后,轿夫这才抬起吱噶吱噶的远去。

他静静站着等轿抬来,一个女子形色匆匆,打他身畔过时,因走的急,不慎崴了下脚。

沈泽棠便多看了她一眼,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蹙起了眉。

冯舜钰即便妆成裙罗荆钗,他也是认得的。

第壹柒玖章 看好戏

沈泽棠暗自吃惊,披上斗篷,吩咐轿夫抬空轿先行回府,他与沈桓要四处走一走。

沈桓打着乌油大伞,雨虽不大,却架不住妖风乱肆,瞅到二爷右半肩有了湿意,忙将伞挪去,再窥其神情,眸光深沉,忍不得随眼望去,前头匆匆走着个女子,穿件半新不旧的豆绿暗花襦裙,梳着凤尾髻翘插银簪,扮贫寒家中、青春小妇人模样。

“二爷眼光最毒。”沈桓咧着嘴低笑:“瞧那胯扭的生花!“

倏得闭嘴,不晓得哪里说错了,二爷冷冷看来一眼,挟着薄怒。

他心发沐,哪敢再妄语,幸得沈泽棠无空搭理他,只调转视线望着前人,忽儿顿住步幅,停在铜锣胡同巷口,一卖馄饨鸡的摊前。

“爷哩!雨深雾重来碗馄饨鸡,热汤热水身子暖诶!“小伙计热情的招呼。

沈桓吸口母鸡汤的鲜,摇头摆手:”稍会再来,赶着办事去。“

”那小的等爷稍会来!“小伙计说着,揭了锅盖,白胖鹅饺翻滚,蒸腾的水气将油灯氤氲包裹。

听他们你来我去言语嘀咕,沈泽棠耐心的等着,小巷幽深,秋风在其间来回游荡,待那女子再出,身旁跟着个弓腰老汉,手里握着胡琴,边走边试着弦音。

一曲夜深沉,欲把这细密交织的凄风苦雨撕出个口子。

冯舜钰倒底在搞什麽鬼?!

沈泽棠蹙眉,不紧不慢远远跟着,幸得一路宅院门前悬的红笼亮着,把迷离前路映得昏影橙蒙。

再转过一巷,竟是别样景致,街道上此来彼往皆是买春客,两边一色的翘檐黑瓦两层,小窗被叉杆撑的大开,南来的艳妓做不得招手弄姿的揽客活,只坐在窗前花凳上抱琵琶,弹那高山流水觅知音曲。

一科考落第的书生,抬起眼起了怅惘,同是天涯沦落人,落寞身影在楼梯间一闪,只听噶吱噶吱、一阶阶踩的生响。

这里已靠近甜水及胭脂胡同,京城有名的烟花柳巷红尘地。

但见舜钰与那老汉至处宅子门庭前不走,同几个护院嘀咕说话,还给了点小钱。

那护院掂着钱不再撵,任由他俩人移至侧旁粉墙处,那里有一块圆石、一从枝叶发黄的细竹。

老汉蹒跚坐于石上,开始拉胡琴,弦声悠扬,立边的小女子启唇唱起:”情非耍,胜今宵天一涯,霎时间片片风花,霎时间片片风花,问重逢怕香尘路杂,渴相思怎他,只怪林梢啼晓鸦“

嗓音清亮亮忧愁愁,只把人世间的孽情来吟唱。

渐有人围簇过来,三三两两的评头论足,本都是无良客,半是听曲半是消遣,扔把铜钱哗啦响,喊着小娘子,我要带你春暖帐。

便听她悦耳唱:“鸳鸯梦好两欢娱,记否罗敷自有夫“

沈泽棠藏于暗处,微微笑了笑,看她抻着腰捻着碎步儿,揩着帕子眸光动,竟把那名伶的灵巧身段做得十足。

这个女孩儿,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呢?!

候着时机他定要好好将她审一审。

忽见得沈桓一脸见鬼的神情,大着舌头结巴道:“二爷,那小妇人可不是冯监生么。“

这个沈桓可够后知后觉的,沈泽棠都懒得理他了。

忽见那宅子门内,出来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走至舜钰跟前低声说着甚么。

舜钰俯身垂首道了谢,老汉胡琴也再不拉,站起来蹒跚跟上,跟随那管事,一道往宅门里去。

沈泽棠有些诧异,这才瞧见屋檐上悬块匾额,匾上书“春申画馆”四个大字,遂让沈桓拉个人问那是何等去处。

恰有此地常客过,听闻笑道:“那是专绘春画的秘地,这一带的娼妇或优童,会来求绘首弄姿的艳画儿,再交给鸨儿或老肯招揽生意。其中以唐六公子绘的最好,价也最高,不过他也有自个规矩,娼妇不碰,优童绘完还得与他寻乐才成。”

他指指唱曲父女背影:“他每与优童戏耍时,便得有人在旁开口白尽兴,怕是今晚儿“

说至此又止,笑里不言而喻。

沈桓拱手谢过,再看沈泽棠已朝春申馆踱步而去,顿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要唱哪出戏?

护院瞧到有人直直而来,忙迎上警惕的仔细打量,陪着笑探:”这位爷好生面熟,此地是春画馆子,若是来寻花眠柳的,怕是寻错了去处。“

沈泽棠温和道:”就是来寻唐六公子绘春画的。“

沈桓目瞪口呆看着他,下巴快要掉下来,二爷何时有此恶趣味的?

那护院见他锦衣华服,容颜清隽儒雅,倒是最讨唐六公子欢喜的,遂笑道:“爷可是要寻唐六公子绘像?他今晚不巧有客,小的寻旁的画师可否?”

沈泽棠颌首,朝沈桓指指,淡笑道:”不是画我,是画他!“

那护院转过视线,朝沈桓看来,见他五大三粗,浓眉厉眼,热情道:”这位爷尽管放心,小的寻着此位画师,最擅绘英伟勇猛男儿,定能把你的大物绘的龙腾虎跃,耀武扬威,极有精气神哩。“

沈桓听得惊喘一口气,双手环抱上胸,苍白着脸看向沈二爷,他沈桓何时要绘春画了?

他那大物自已低头就能见,作甚要绘出来?徐泾那帮子缺嘴的,还不得嘲笑他一辈子。

报复,**裸的报复!沈桓醍醐灌顶,就因他说冯监生胯扭的好看。

”二爷你饶了我,沈桓来世给你做牛做马!“

沈泽棠平静的打断他,坚定的不容分辨:”放心,绘画的银子不用你出。“

说着话儿,他们已随着护院、踏进了春申馆的正门。

舜钰同田荣被管事领着,过了两个雪洞,见得一处正房大院,两边东西厢房带游廊,正面六间正房,红色菱花窗门虽紧阖,但见里头却是烛火明黄,人影恍恍。

穿过堂直朝正房而去,至门边时,里头有个丫头端着半铜盆子水出来,瞧着他们,朝管事一呶嘴儿:“你怎才来?”

那管理也不理她,只让舜钰二人在外头候着,自个一径掀起帘子进去禀报。

老肯:优童的老板。

开口白:唱歌。

第壹捌零章 同协力

待得管事出来引领,舜钰与田荣方进入房内。

但见墙上挂着名人山水,香几上铜炉内烧着香饼,一边桌案摆满笔墨纸砚,一边摆满古玩字画。

再往里走几步,有一张六尺檀香木架子床,悬销金帐,红褥里躺着一人,三四仆子正拧干棉巾汲的水,小心翼翼在替他擦拭。

帐外椅上胡乱搭的直裰,瞬间让舜钰红了眼,那分明是徐蓝的衣物。

忽闻一声清咳,舜钰收敛心神,扭头随望去。

不远处,一穿莺背色茧绸直裰的男子,已值不惑,正倚于花梨木官帽椅上,端着茶碗悠闲得意的吃着,想必此人即是唐六公子。

面前跪的人,舜钰也认得,是在国子监内,带人绑了徐蓝来的护院头目。

听得唐六公子低声叱责:“哪来的狗胆儿敢将人打伤,那肩背处的青痕,能致肌肤肿胀,你让我如何画得逼真?”

此护院头目原在娼妇寮里做事,对吃霸王餐的买春客,素来心狠手辣。

新来画馆才数日,痞气还盛,听得这话心里不利落,遂讪讪道:“公子只画他身正面,小的击他是背面,怎么说都无碍的。”

“无碍?”唐六公子沉沉看了他会,忽的眉眼舒展笑道:“你倒是懂得比我还多哩!今日辛苦,你起来,我赏你盏茶吃。”

说着亲自斟了滚滚浓茶,端着等他来拿。

那护卫松了口气,站起至唐六公子面前,道声谢,俯身伸手欲接。

也就电光火石一瞬间功夫,唐六公子松开端茶盏的手,如铁钳般一把攥住护卫的手腕,另一袖笼里掩藏的利刀,滑至掌心,但见手起刀起。

“豁啷”茶碗摔个粉碎,一只手掌连根切断,亦同时跌落于地,喷溅四射的鲜血,被洒了一地的茶水洇染开来,呈淡淡的粉色。

几个仆子处变不惊,有的擦拭地上的狼藉,有的端水来供他盥洗,唐六公子用棉巾边抹手上的水渍,边望向滚地哀嚎的护卫,阴沉着脸,慢慢道:“现在明白正面背面可有关系否?就断你一只手掌,你怎腿软筋麻,眼哭嘴嚷,浑身都在抽搐哩。竟还敢与我强辩,非得受苦才知好歹!”

遂不耐烦地挥挥手,过来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子,上前狠劲拖着他,从舜钰跟前经过,直朝门外去,另有个仆子则猫腰,不断拭着滴下的血点。

舜钰不落痕迹的朝田荣窥去,见他微蹙眉,眼神凛凛,顿时心中一沉。

与她所想的大相径庭。

舜钰私以为能名唤唐六公子、又擅作画的,定是个年轻翩翩且瘦弱的文雅公子。

哪曾想到竟是个中年男人,且虎腰熊腰、身强力壮的模样。

即便田荣不说,回想方才他手起刀落时的快、狠、准,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唐六公子怀揣的武艺,竟是如此深不可探。

“小娘子,你过来!”舜钰见他朝自已招手,不由攥紧手里的帕子,迈着碎步直上前见礼。

田荣的背似乎更弯了,手里握着胡琴,蹒跚跟随在后面。

唐六公子看她面无血色,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态,呵呵轻笑起来。

无知妇人哪见过这等阵仗,惶怕是应该的。

“前在院里听得墙外有唱曲的,那般生僻词意并不为世人所觉,你从何处听来的?”唐六公子问,他馆里养有乐人,不惮会随便从外招人进来,他活的很小心。

舜钰抖着声回话:“奴家的夫君是个秀才,有些学问,且欢喜寻词谱曲,教奴家来唱。”

那唐六“哦”了一声,继续问:“那你夫君现在何处?”

”前年染病逝了!“听那嗓音似要哭出来,他脸一沉,斥道:“待会还要唱曲,你抽抽噎噎若坏我兴致,定不饶你。”

再不理她,径自朝架子床踱去,查验仆子可有将此人周身擦拭干净。

管事过来带她与田荣至花鸟锦屏后,只让在此候着,等唐六公子让唱曲时,方才能唱。

才交待完,即听屏外传来声道:“作画时最宜静,不过我今高兴,把你夫君教的曲子,一个个唱来我听。”

管事随即带着仆子出得房去不提。

一时房内无人,田荣开始拉扯胡琴,舜钰婉转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锦屏被指尖崩破个洞儿,凑近窥去,仅见唐六公子的背影耸动,正在凝神专注的作画,看那白绢上似已有了绘痕。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胡琴已换至舜钰手中,而音不曾断过,遂朝田荣使个眼色,田荣不再迟疑,晃出锦屏,直朝唐六公子背后疾去。

那唐六公子自然不是省油的灯,虽在用心作画,依旧听得背后虎虎生风,情知不妙,拎起砚台,头也不回往后砸去,趁田荣躲防之机,已窜出十步远,回首阴恻恻的笑:“今真邪门的很,一个比一个胆肥,你俩可是来送死的?”

又道:“小娘子胡琴拉的不错,比你可强百倍。”

田荣不理,神色肃穆道:“来此只为带走床上之人,你若首肯,我们定当重谢,若不肯,也由不得你!”

”好大的可气。“唐六公子把手掌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开口道:”我还不曾是谁的手下败将,今你俩是要葬身于此了。“

话音未落,一个鹞子翻身已至田荣身前,直朝他胸口击去,田荣侧身堪堪避过,迅速朝他后背掷拳。

两相激烈缠斗,但见低徊反仰势昂然,所听风声人无影,彼此旗鼓相当,分不出高下。

舜钰还在拉着胡琴,只为掩去这乒乓打斗响动,怕被外头的仆子听了去。

她心急如焚,在此地拖绊的时间愈长,想救徐蓝出去就愈艰难,说不准还得把自已和田叔一道搭进去。

忽然间,她看到那柄闪着寒光的利刀,正静静搁在桌上,刀尖上还有护院头目手腕染上去的血渍。

她目光倏得凝冷,索性咬紧牙关,一把抓起刀来。

胡琴声戛然而止,唐六公子突觉心中崩着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

疼痛从腰腹处扶摇之上,直达脑际,他趔趄了一下,胸口吃了田荣一记拳,嘴中有腥甜的味道。

低头看,自已的刀,插在自已的身上!

第壹捌壹章 逃生天

田荣扯下唐六公子腰间革带,将他双手紧捆,撕一片衣袖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目光再扫向他腰腹处,黏稠鲜血嘀嘀答答的淌,那把利刀插的极深,只留半指柄尖在外。

田荣心微沉,看着舜钰用棉巾擦拭指尖沾染的红渍,她的神情平静又冷漠。

忽而心底说不出的滋味,田府若娇花的九儿姑娘,天真俏媚,心肠柔软,连田濂用弹弓打只雀儿,她都不肯伤害。

看这眼前人,虽容貌无异,可怎就觉得如两个人般。

舜钰把田荣的神情尽收眼底,蠕了蠕唇,要说的话很萋凉,她便不想说了。

站起身直朝架子床而去,还未走两步,被后跟上的田荣拦住,淡淡道:“我去吧,姑娘家总不方便。”

舜钰微怔又瞬间明了,颊腮泛起红潮,佯装镇定的颌首,转而至画架跟前,扫一眼白绢所绘,抬手拿过掐烛花的剪子,“嘶啦”横竖数剪绞个粉碎。

再走近门窗,舔了指尖戳破窗纸,门前空无一人,倒是东西厢房廊板上有五六个护院,或立或坐或翘着腿、围簇一堆在玩骰子赌钱。

身后有脚步近,舜钰回首,见田荣背着徐蓝走来。

徐蓝直裰已穿戴整齐,虽是神昏魂迷,浓眉却蹙起,眼眸紧阖,如被缚住手脚的吊睛猛虎,烦燥又无奈的模样。

舜钰便觉得挺可怜,稍沉吟道:“我出去把他们诱开,田叔你带着徐蓝先走。”

田荣变了脸色,只摇头不肯。

舜钰已无暇顾他,唐六公子还在哼哼唧唧呻吟个不住,她瞧见案几旁摆一捆绳索,遂取来缠绕住他的脚踝,结实打个结,又取下墙上悬挂的一柄弯刀。

再不迟疑,朝田荣微颌首,“嘎吱”把门由内朝外推开。

春申画馆的护院,皆晓得唐六公子接了大单,很是谨慎,前发了通脾气,把护院头目的手掌,都能面不改色的断掉,想必此次索价不菲。

他们原是坐在门前石阶上,房内烛火通明,琴弦悠扬,小娘子唱得百转回肠。而外头夜色深沉,冷雨淅沥不止。

知晓唐六画完还得做些旱路行舟的勾当,没二个时辰不会出来。

再讲枯坐无聊,又不许谈笑扰里头好事,遂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二眼,心领神会站起,静悄悄朝东西厢房廊前去。

那儿离主房有段距离,檐上挂着红笼,有人掏出骰子,邀了三四一起,嘻嘻哈哈开始叫赌。

几圈来往后,有个护院戏谑:“房里少年看去英武神勇,若不是中得迷药,怕是唐六擒他不住。”

“唐六公子总有一日要遭报应。”另一人与断掌头目有交情,心底痛恨。

里头还有个护院,手气忒好,骰子掷个六,自得的收了一圈铜钱儿,听得有人狐疑问:“怎地房里琴不响,小娘子也不唱了?”

便觑眼瞧他,开起玩笑来:“怕你醉翁意之不在唱曲,在那小娘子身上,稍会给她点银子,陪你耍一夜。”

正说到此,听得“嘎吱”一声响,随望去,是房里小娘子,掀帘跨过门槛走出,一手拽着绳,后似跟着某物。

皆有不祥之感,定睛仔细望去,瞬间瞠目结舌的站起,碰倒了一堆铜板,听得满地钱响。

那捆绑手足,嘴被堵塞,拽地拖行的不是旁人,竟是唐六公子,但见腰腹血迹斑斑,狼藉一片。

顿时回过神来,仅一护院暗溜报信去,其余皆朝舜钰奔窜而来,又惊又怒骂道:“死娼妇胆大包天,敢害我家主子,这便纳你的命来。”

舜钰把弯刀架上唐六公子的脖颈,朗朗喊话:“谁敢再前一步,我便割断他的喉咙。”

众人听得顿步止,其中有一头目,名唤程贵,厉声叱责道:“我家主子与你无冤无仇,做何下此毒手?”

话音才落,帘子簇簇响动,拉胡琴老汉背着个人跨出来,听得小娘子又高声道:“被你们掳来的是我相公,便是死也得救他,谁若敢妄加阻拦,我这弯刀不长眼。”

程贵不落痕迹朝前走两步,缓和着声说:“并不晓是你相公,小娘子若早说,我家主子岂会强人所难。你先把他放了,自然会放你们出去。”

舜钰眸瞳一黯,冷冷笑问:“你不肯麽?”

把那弯刀往唐六公子颈上按去,听得他丝丝痛吟,一缕鲜红溢流出。

“小娼妇住手。”程贵恼羞成怒,又不得不顾主子性命,挥手让骚动的众人退后,狠一跺脚嚷:“让你们走就是。”

舜钰松口气,朝田荣低低道:“怕是有人已去前头报信,趁还一团混乱时,你带元稹先走。”

“那你怎办?”田荣满面焦灼,他突然后悔起来,不该一时心软,让她此时身陷囹圄中。

“我手中有唐六公子,他们拿我不敢如何。”舜钰极快答,又急厉道:“还不快走!”

田荣咬咬牙,把背上的徐蓝猛往上一托,脚下迅疾如生风,直朝前头夺路而去,一歇功夫,背影已消失暗暮不见。

“跑了、跑了!”几个护院嘴里嚷嚷,欲要抬腿跟随追去。

舜钰举起弯刀怒喝:“谁敢动一步试试。”锋利寒冷的刀口,有猩红血渍滑落。

众人再不敢轻举妄动,满脸凶戾狠气瞪着她。

前门护院想必已得了讯息,那二人是逃不出去的,一个小娘们能有多大能耐,待落入他们手,看怎么弄死她!

眼见着她用绳子拖着唐六公子,慢慢走至游廊尽头,转个弯即不见。

而唐六公子则露出半身腿足,躺在那,如死人般一动未动。

众人面面相觑,互使眼色,悄无声息朝游廊拐角处靠近,已站于自家主子腿边,竖耳细听,静悄悄的。

“小娘子?!”程贵叫着试探,无人应答,再唤一遍,亦如是。

忽觉不妙,冲出拐角去看,飒飒一阵穿堂风,吹得人汗毛竖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给我挖地三尺,也把小娼妇找出来。”程贵气急败坏的大吼。

另两个护院已抬起唐六公子,他用手在鼻息处一探,但是近气多、出气少了。

第壹捌贰章 逃生天2

秋意晚,小雨作寒。

田荣背着徐蓝一路狂奔,忽闻得远处人声嘈杂,数盏红笼如萤火起伏。

索性弃走板径,顾不得泥湿苔滑,穿过树丛沿粉墙疾步快走。

有垂挑的沾雨树枝,刮蹭过他的脸颊及肩膀,扑簇簇的划出痛痕。

突然就想起田府满门抄斩那日,他被老爷推进密道,他连滚带爬的跑,四周万籁俱寂,耳里只有自已“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

躲在杈桠间的寒鸦宿鸟受了惊,“呱”的拍翅飞向苍茫夜空,他被惊了神魂,这才听得有人高喊:“在这里,他在这里。”

凌乱的脚步自身后纷踏至来,他不闻不理,只埋头拼了老命的跑,前头豁然开朗,穿过一处雪洞,出春申馆的正门近在咫尺。

田荣顿住脚步,四方八面现出十几护院,似已等候多时,手中各拿刀剑棍棒,呈包抄之势慢慢围拢过来,面带戾气,神情凶狠。

“凡来春申馆闹事者,格杀勿论。”一矮个护院低沉嘶哑道,手里的蛇头九节软鞭已劈头盖脸打来。

田荣恐徐蓝被甩到,躲闪稍迟疑,胳膊即被鞭子舔了一口,火辣辣的疼。

他吸口气,变幻脚下步法,左躲右闪,艰难的朝正门捱近。

一支碧莹莹淬毒的梅花镖,朝他胸间疾射而来,眼见躲闪不及,忽一颗小石子飞来,把那毒镖击打的复弹回去。

只听“唉哟”声惨叫,一个护院捧着腿倒地哀嚎。

“以多欺少不谈,还使这种下作手段,你们要不要脸。”沈桓撑着把黑油大伞,倚在墙边淡笑道。

众护院闻声望去,皆脸色大变,此人何时出现的?竟无人察觉。

田荣亦是吃惊不小,实不知他是敌是友,遂暗捺住心跳,只默默静观其变。

那矮个护院上前几步叱道:“你又是何人?可是他的帮凶?”朝田荣随手一指。

“本大爷的名号讲出来吓死你。”沈桓满脸不屑。遂朝田荣望来,见他肩背一人,打量不是冯舜钰身型,“吭吭”两声笑问:“小娘子哪去了?”

田荣微愣,小心翼翼答道:“此处护院如豺狼虎豹,她只怕是凶多吉少。”

沈桓喊声“糟糕”,睨他一眼:“你还不快走,耽误我救人去。”

田荣知得了帮手,道声保重,头也不回的径自疾走,但得有护院从左右侧、挥棍舞刀朝他而来,未曾近身即已不见踪影。

他一脚踢开紧阖的大门,跨步而出,只觉恍如隔世般。

行来又去的过客,有些好奇的把他狼狈的模样盯瞧。

不远那翘檐黑瓦的楼上,小书生和小艳妓已做了路头妻。

舜钰拽扯着唐六公子,气喘吁吁顺游廊走,时不时把弯刀朝后划两下,唬退伺机涌上擒她的护院。

她得想个法子脱身,否则再拖延下去,想逃都再没得去路。

恰至游廊拐角折处,舜钰有了主意,把唐六头朝里、腿朝外横躺在地,让护院畏而不敢前,自个则撩起裙摆,踩着步儿拼命的跑。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右侧有扇门“嘎吱”打开,一只大手伸出,有力的拽住她的胳臂拖将进去。

舜钰唬得差点尖叫起来,却被迅速捂住了嘴,脚下朝后不断趔趄,直至背胛贴近宽厚温暖的怀抱。

这怀抱熟悉极了!

沈二爷怎麽会在这里呢?

耳边传来温和又轻低的声音:“别说话。”

舜钰抿了抿唇,沈二爷犯糊涂了,她的嘴被他的手捂住,想说话都实难开口。

门外三四盏红笼亮起,数道忽短忽长的身影映在窗上,晃动而凌乱,一个护院索性倚靠在门上,舜钰只觉他似乎要碰着她了!

莫名的起了怕,她下意识地抓住沈二爷的衣袖,忽而那手就被攥进他的掌心里,很快就被他攥热了。

外头传来护院的污言恶语,一口一个小娼妇,听得沈二爷面庞愈发沉冷。

他同沈桓被护院领进门,带入画师房里,先给银钱备了些酒菜,边吃边聊谈,不妨说起唐六公子,画功了得却为人古怪,喜弄优童还得有乐人在旁开口白助兴。

沈泽棠朝沈桓使个眼色,起身即走,他已晓得该去哪找冯舜钰。

来得似乎晚些,正看到她一手拽着唐六公子,一手挥着弯刀在虚张声势,看的他蹙眉有些生气。

算她命大,碰到这群蠢笨至极的护院,若是去沈府试试看,分分钟便把她给灭了。

舜钰只觉捂住嘴儿的手又紧了紧,外头的人还未曾离开,即不能妄动,她便把头摇来晃去想要摆脱。

“别动!”嗓音依旧温和,有些淡淡的。

她快要憋死过去,还别动?!也生气了,想不出别的法,索性朝他掌心咬了一口。

沈泽棠怔了怔,忽而觉得有些好笑,窗外的黑影渐渐散离去,他的心情似乎也清朗起来。

松开挟制她的手,看她猛得吸口气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秋风秋雨住,铜锣胡同巷口,卖馄饨鸡的摊子还在做生意。

那小伙计掀开锅盖,热气弥散开来,碗里盛上八只胖馄饨,再舀二三勺熬白的鸡汤,浇点麻油,洒把葱花,即摆上四方桌。

桌前围坐三人,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一个贫苦小妇人。

沈桓拿来一碗红椒油,想了想,先递至冯舜钰面前,笑问可要加点辣味?

舜钰打量了他半晌,总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遂笑了笑,谢你,不爱吃辣。

沈桓讪讪的收回手,又递至沈二爷面前,也淡淡拒绝了。

他便自个挖了一大勺,把汤染得红殷殷的,吃得鼻尖直冒汗。

沈泽棠其实并不饿,看着舜钰吃的渐饱,这才让她把今晚之事述个仔细。

舜钰把魏勋因心怀忌恨,要绘她春画以做羞辱,却误把徐蓝绑进春申馆,念及同窗情谊,她去求馔堂会武艺的厨夫,一道来救人。

一整晚的惊心动魄,三两句即可打发过去。

沈泽棠默默听完,再看看她,知晓她有所隐瞒,却也不问。

只交待沈桓送她回国子监,自已撩袍起身,先行缱风而去。

第壹捌叁章 众问案

早朝后,大理寺正堂犹显热闹。

梁国公徐令、刑部尚书周忱、来凑热闹的礼部尚书李光启,及被强拉来凑热闹的沈泽棠。

大理寺卿杨衍特意让侍卫烹了茶来,李光启觑眼问烹的什么茶,杨衍笑说这是松萝茶。

“你此次倒真诚。”李光启朝沈泽棠呶呶嘴:“沈二,昨在你那吃的齐云瓜片颇甘醇,你尝尝这松萝茶如何?”

沈泽棠端起吃了半盏,笑笑复又搁下,看一眼杨衍,不疏不缓道:“徽郡的松萝茶得来不易。”

杨衍神情有些得意:“是我家住徽郡的妹夫馈赠,平日不轻易拿出待客。”

沈泽棠淡笑不语。

徐令茶也不吃,只坐于官帽椅上,自顾生闷气。

周忱想与他说话,要么冷言怼之,要么爱搭不理,遂陪笑道:“你老拿我置气作甚!但凡沾惹上皇亲国戚的案子,皆由大理寺专办,我亦无能为力啊。”

听得此话,杨衍沉下脸来,他说:“刑部掌吾朝刑罚政令,而大理寺行复审之权,此案原就该属你职辖才是。”

顿了顿,不无嘲意道:“周尚书自令郎逝后,不是信佛麽?佛说众生皆平等,怎至你处依旧云贵贱之别,这佛,怕是白信了。”

李光启噗哧低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态。

周忱得这番奚落,面庞红白交替,额鼻划过的细疤痕不住抖动,颇为恼羞成怒:“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就是!”撩袍端带起身,气冲冲要走。

沈泽棠朝他温和道:“周大人留步,实也怪不得杨大人,依《诸司职掌》载,大理寺职专审录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辩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而刑部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此案是该刑部全权受理才是。”

他又对杨衍说:“但凡事总有旁出之时。徐首辅得皇帝圣谕,指定大理寺承案,倒不必太苛责刑部。杨大人才能卓著、明辨事非,定能公正论判。”

周忱复坐椅上,神情讪讪:“杨大人说话刁钻,我好歹比你痴长些岁数,礼数总还得有。”

杨衍不置可否,只看向徐令肃声道:“案情已查实,太仆寺卿魏大人之子魏勋,因对国子监同窗冯舜钰怀恨于心,教唆春申馆的护院、欲将其绑入馆中,却错绑了徐公令郎徐蓝。”

李光启插嘴起来:“春申馆名字听来倒文雅,是做何营生的?”

杨衍脸一肃,他素不喜陈诉案情时被人打断,微顿继续道:“春申馆有十数画师,以替娼妇优官绘春画图谋生,其中名唤唐六公子的画师最负盛名,但其有龙阳之诟,每替优童绘像后,定得灌其迷药糟践。”

“额地个娘哩!”李光启震惊满面,急惶惶问徐令:“我那侄儿清白可在?”

徐令气笑了:“若蓝儿被欺,那魏勋现还会活着?”

李光启长舒口气,抚着胸脯只道老命差点休矣!

转而见杨衍慢条斯理吃茶,似不想讲了,奇怪问:“杨大人话只说一半,怎得不说了?”

杨衍把茶碗往桌上“”一顿,冷笑起来:“我等李大人讲完再说罢。免得我说一句儿,你再接一句儿,又不是戏班子里表演双簧的。”

李光启被噎的无语,只得清咳一嗓子,给沈二使个眼色。

沈泽棠弯起唇角,有些无奈道:“杨大人继续罢,若再有谁管不住嘴乱插话的,一律按衙堂审案律例来罚,杖责十棍即可。”

众人听得皆笑了。

杨衍神情缓和下来,不急不徐说:“审过当夜护院头目,徐蓝是被一对卖唱父女救出,且还有一到两名同党随行。唐六公子其致命伤处在腰腹处,利刀刺破血脉、失血过多而死。据护院口述,已绘制出行凶之人画像,待择日张帖出来,悬赏缉拿。”

听他述毕,沈泽棠蹙眉问:“画像现在何处?可否让我们先睹容貌?”

杨衍命侍卫去取来,又说了会子话,侍卫复回,把画像恭敬递于沈泽棠手中。

沈泽棠细细看了会,笑了笑,不怎么在意的转手递给李光启,绘得容貌实在难看了点。

听得杨衍还在说:“那晚天色阴雨昏黑,侍院描述亦含糊,此像怕是无甚作用。”

徐令听得道声阿弥陀佛,众人便又笑了一回。

送走几位尚书约两个时辰后,杨衍忽听侍卫来禀,徐泾求见。

他自然知徐泾是沈泽棠的幕僚,遂让引进来,心中兀自揣度来因何事。

徐泾见到他恭身见礼,杨衍笑着免礼并让坐斟茶。

徐泾摆手道:“杨大人客气,沈二爷让我交一物与你,即刻便得回去。”

“是何物?”杨衍面露惊奇问,心中暗忖沈二同徐令交好,怕是送物希我严惩魏勋也不定。

徐泾拿出个青花瓷填盖的茶罐,双手捧上笑说:“这是徽郡休歙边界黄山余脉的松萝山上,山寺中的高僧无空法师、亲手炒制的松萝茶,口感甘醇且香味浓烈。沈二爷特赠于大人品尝。”

杨衍摇头拒绝:“松萝茶我自已也有,今才请沈二爷尝过,怎凭空来赠我这个作甚?”

徐泾见他言语生硬,却也不恼,依旧笑道:“如今京城以饮松萝茶为时尚,因着此货紧俏,自然茶价水涨船高,琅源山上的僧人眼红。便仿松萝茶制法,弄出好些来,于市面上以假伪真兜售。今沈二爷吃过杨大人的茶,也请大人尝尝他的茶,纯属同僚间礼尚往来罢了!”

语毕便再不多话,作揖后匆匆离去。

杨衍坐椅上把那茶罐反复打量,他与沈二爷素日交往生疏,怎会凭白无故送他松萝茶?

思忖会儿,唤来侍卫,把自已的松萝茶与沈二爷的松萝茶,各烹来品尝。

待他看过几册卷宗后,侍卫已烹好茶端了来。

两茶壶,分倒两盏。

他吃了一盏,又吃了另一盏。

忽的脸颊上浮起暗红,若被人晓得他给众同僚吃的是假茶,还不知该怎样在背后戳他脊梁骨。

他素来是极清高傲气的性子。

默了默,将自个那罐松萝茶,随手丢弃入废藤筐中。

第壹捌肆章 心寥然

舜钰秋闱科考时,国子监迎来中级堂季度大考,择选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可升入率性堂。

吃过早膳,她从馔堂出来,时辰还早,慢慢朝率性堂方向走着,青石板道扫洒的很干净,一缕卷地风过,吹得人颊额陡生出几许薄凉来。

她有些感慨,覆雪含霜独来京城投靠秦府,似乎恍若昨日,而你看那枝上秋意残凉。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光阴不可轻,但凡你怎样无视它,都在眼皮子底下如水的淌。

“舜钰!”

是谁低沉而挟带温柔,在喊她的名字。

舜钰顺声望去,不由攥紧手中的文物匣子。

秦砚昭在樟树下已等了半晌,瞧到熟悉的身影即快速走来,浑然不觉一片浅黄枯叶,从他的肩上悄然荡落。

他眉眼舒展,唇含微笑,颊上抓挠的痕迹已褪成浅浅淡淡的月牙状。

彼此离得近了,便能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香。

宝蓝绣云纹的锦袍,被细心打理的不见褶痕,满是女子温良的味道。

自从大红袍子穿过,流苏盖头揭过,龙凤喜烛整夜燃尽,他如今端端的站在你跟前,却觉得哪哪都陌生。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

“表哥怎会来国子监?”舜钰问的不暖不凉,听得远处晨钟敲了一记,眼神里起了要走之意。

秦砚昭看出她的疏离,默了默,温和问:“怎么休学日也不回秦府?母亲一直惦念你,瞧,小脸都尖瘦了。”

他的手抬起去抚她的颊,舜钰撇头躲过,抿着唇说:“我如今入学率性堂,实积分法,课业繁重艰涩,抽不出身回去,表哥代我同姨母好生解释便是。”

她又道:“我要走了,这里的先生十分严厉,去晚了要挨板子。”话落转身便欲离开。

秦砚昭极快的握住她的胳臂,眼眸黯淡下来,起了苦笑:“我天未亮来寻你,在这儿等了近一个时辰,你却连几句话的功夫都不愿给我,舜钰,真如此恨我入骨?”

舜钰看着他很平静:“从未曾恨过你,方才问过表哥怎会来国子监,你却不答,那我现再问一次,表哥来这何事?”

秦砚昭不喜她说话的语气,却也无奈,只道:“听闻大理寺在审一桩因你而起的案子,我便心急如焚来寻你,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

与他何干呢?舜钰原本不想说的,却看他一脸关切焦灼的模样,遂抿了抿唇,把前因后果简要说了说,与给大理寺的字供并无区别。

秦砚昭知她定隐瞒了甚么,仔细看舜钰的神情,却瞧不出一丝端倪。

他心底忽而悲凉又生气,松开握住她胳臂的手,从袖笼中掏出个荷包儿塞进她掌心里,低道:“这些银两你拿去买笔墨纸砚,用完了让秦兴来我这拿。”

说完话便转身离开,舜钰后头追跟了几步,终是看着他身影愈渐远去。

看着那大红绣鸳鸯戏水图案的荷包,想必是秦砚昭的妻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

现却攥在她的手里,舜钰刹时觉得自已很可耻。

徐蓝目光深邃的看着那一幕。

看着那个清梧俊朗的男人俯身低首,与舜钰挨捱很近的说话,手去抚她的脸颊,拽握她的胳膊,还给她红色的荷包。

她任由他抚她的脸颊,拽握她的胳膊,受他的红色荷包,还对他抿嘴甜笑。

那男人他忆起是谁了,才大婚没些日子的秦砚昭,跑到这儿来无事献殷勤,怎么看都诡谲的很。

徐蓝的神情愈发阴鸷,看着她摩挲着红荷包,怔怔出神,心里头顿时生出难抑的怒意来。

这么多天了,他一直在等她主动来解释,为何要下毒害他?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他都能接受。

却是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唯独这个蛇蝎心肠的小书生,就是不见踪影,原来却躲在这里勾搭有妇之夫,逍遥快活的很!

看着她把红荷包小心翼翼收进袖笼里,拎着文物匣子步履轻快的朝率性堂去。

徐蓝阴沉沉地站起身来,一旁的武生喊他:“你去哪?稍会得骑马射箭比赛哩!”

“不比了!”徐蓝朝后摆摆手,直朝那渐远的身影追去。

舜钰边走边神思恍惚,想着这一荷包银子,到底同沈二爷给的大银元宝不同。

秦砚昭对她的心思未泯,若还用他的银子,反倒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等上完课后,让秦兴还回去。

沈二爷的大银元宝,是对她发的善心吧,舜钰暗忖,前一世就晓得,沈二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她用那元宝新买下座宅院,待她朝堂历事时就有俸银可发,那时再攒足了还他就是。

想着那宅院,忍不住唇角就弯了弯。

看得徐蓝眼中火花四溅,他原是个性格粗犷豪迈的武生,整日里习文练武,连青梅竹马的表妹都懒的多看一眼。

谁曾想到呢,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个蛇蝎心肠的小书生!

“冯舜钰,别来无恙啊!”徐蓝慢悠悠堵住冯舜钰的去路,嘴角噙着笑意,笑意却未入眼底,只一错不错的盯着她看。

他倒要看看她要以什么面目对待他。

舜钰只觉有片黑影挡住了秋日温阳,听得熟悉的声音,惊喜的抬头朝他笑:“是你啊!”

忽觉这样又不对,忙把笑敛起,面无表情的看他,冷淡道:“我要去进学,你莫要挡我的道。”

徐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瞧初初抬头笑得灿若生花,是把他当谁了?

见着是他,把笑敛起,疏疏离离的,似刚才见的陌生人般。

她若有那么一丝丝愧疚,或抹着眼泪水,说几句好话向他讨饶,他或许看在往日情份上,就把她饶过。

结果你看她,拎着文物匣子不言不语的,竟欲从他身旁饶过夺路而逃,岂能这么便宜她!

她可知道那晚儿,他中了她衣中香,浑身使不出劲来,被那帮又打又骂的羞辱,被用架子抬进了春申馆,被扔在艳俗的架子床上。

第壹捌伍章 女儿美

徐蓝依稀记得他躺在红锦褥里,衣衫被褪,有三四个仆子绞干棉巾在他身上胡乱擦拭,那湿滑微凉的触感,让他倍感屈辱的起了反应。

听得一个仆子嗤嗤低笑:“瞧这物干净的很,原来还是个童子身哩!”

另一仆子更是秽语:“唐六公子手段毒辣,怕是此番调教后,这武生自此改江山(术语:雄变雌)也指不定。”

想他徐蓝生于钟鸣鼎食之族,自幼即倍受族中长辈呵护,更得太后宠爱,在京城亦是无人敢招惹的高门少爷,何时竟然沦落至厮般的不堪。

意识渐陷于朦胧,满脑竟还是舜钰柳条儿般柔嫩的腰肢,把他勾的**又失魄。

他攥紧了拳,心底起了恨,今日若被唐六公子糟践,此等奇耻大辱,冯舜钰不管你是雌或雄,这辈子休想从爷身边逃开,需得偿一辈子的亏心债。

舜钰窥到徐蓝面庞愈发高深莫测,暗喊糟糕,只怕是凶多吉少,眼儿瞟向徐蓝身后,惊喜的喊了声:“诶!刘学正好呀。”

徐蓝转首看一眼,一缕无聊的秋风拂过,几只雀儿在青石板道上四处蹦哒,尖着黄嘴啄着板缝里遗落的草籽。

哪里有半点刘学正的影子。

上当了!回首只见,眼前人似已知要大祸临头,如兔儿般努力甩动四肢,已跑了数步远。

徐蓝简直气笑了,老虎不发威真当他病猫哩,目光阴沉看着前方,把手上的指节弄得噶噶响,过了半晌才大步缱风追去。

井亭后有片葱笼茂密的香樟林,中间一条石子漫路,漫路延伸尽碧翠深处,深处的学悟亭三面环雕缕梅花窗。

此时正是六堂授课时,哪哪都无一丝人影,晨时流光静谧,暖阳洒不进亭间内,只得把台阶儿晒得光亮亮的。

舜钰立亭柱前,紧盯着离自已五六步远的徐蓝,见他双手抱肘,面无表情的也盯着她看。

心咚咚跳个不住,这样充满狠戾气的徐蓝陌生又熟悉,陌生与今世,熟悉与前世。

“徐蓝,你莫怪我那晚施你迷香。”舜钰硬着声说:“我来自肃州寒门,只想考科举上朝堂理政事,日后得荣华富贵、光耀门楣。无心亦无意与尔等京城贵爷有甚么挂葛,你也好、魏勋也罢,性子皆嚣张跋扈,横行霸道,有恃无恐,想怎般就怎般,全不顾旁人感受。我的大鸟作何你说看就得看,三番两次将我逼迫,全无羞耻之心。我若说要看你的大鸟,你可愿意?”

徐蓝听得她话,面庞愈发阴沉,听得最后忽而冷笑:“你要看我大鸟,旦说一声就好,现脱给你看就是!”

双手即去解腰间革带,舜钰胀红了脸,跺一跺脚道:“昂藏之物岂能随意展露于外人,你不觉羞耻我却反之,这便是你我差池之处。经此一祸你虽有惊却是无险,舜钰请求元稹大人大量把我放过,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罢。”

“好个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徐蓝说的咬牙切齿,即然如此绝情无义,当初是谁先来招惹他的?

把他撩拨的不要不要的,现在轻描淡写的说断就断,在他徐蓝这里,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简直气死他了!

舜钰偷偷瞄瞟徐蓝,正欲再说些狠话断他念想,忽得一怔,但见他“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

“你你你!”想起前一世的徐蓝,舜钰的小脸白了白。

青龙剑身寒光凛冽,徐蓝手持剑柄指着舜钰划了划,噙着嘴角冷道:“性子嚣张跋扈,横行霸道,有恃无恐,想怎般就怎般,全不顾旁人感受。你对我印象就如此麽。”

手一顿,剑尖直准舜钰的胸口。

“嗯,方才说的略有些夸张。”舜钰咽了下口水,抻直腰朝后贴住冰凉的亭柱。

徐蓝摇头竟笑了:“你说的没错,京城高门少爷的坏习性我也有,大鸟不看也罢!”

舜钰心才松落,听得他沉沉又一句:“雌雄还是得辨!”

遂觉那锋利剑尖大力沉猛的袭来,一道白光自眼前闪过。

她只觉肩处瞬间一片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绝望的闭眼又睁开,该来的总是来了。

即便是心有预期,徐蓝依旧一副震惊的神情。

长剑微斜挑开舜钰的衣襟,再是荼白的里衣,他以为是自已眼花,手腕略使力气,衣襟松散大开。

瞧他都看到了甚么?!光洁细腻的美人骨下,竟缠着白布条子,一层又一层,不晓得有多厚。

直把胸前紧紧裹的如男人般一马平川。

他的剑尖贴着白布条子边沿一撑,看到那有一豆胭脂如花型,雪肤映衬下,妩媚妖娆的令人转不开眼。

忍不住想再撑开些,去看青春女孩儿的起伏娇圆。

却听得舜钰咬着银牙儿说:“徐蓝!你若再敢看,我便去死我说话算数。”

徐蓝蹙眉抬眼看向她,气狠了!若清潭般的眼眸水光潋滟,似乎随时会满溢出来,朱红嘴儿微微颤抖,脸颊苍白的毫无血色。

这样的舜钰应是柔弱又可怜的,却偏偏含一抹倔强和不甘示弱,让人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

徐蓝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儿,只觉又新鲜又好奇,心里爱的不行。

把剑倏的收回,看着舜钰抖着手儿阖拢衣襟,提着文物匣子,理也不理他的离去。

有些淡淡的失落,徐蓝大步追上拽住她的衣袖,不允她走。

“倒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女扮男装在国子监?”徐蓝一错不错的盯着她,心里乱糟糟的。

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旦得被旁人发现,可是要出人命的。

舜钰被徐蓝紧攥住胳臂挣脱不得,听得问,偏头看他神情颇忧虑,抿抿唇平静道:“同你说过了,我来自寒门,考科学上朝堂论政事,求荣华富贵而来,如今你即晓得我的隐密,若要告官抓我也悉听尊便罢!”

她顿了顿,又道:“把你从春申馆里救出的,是我!”

第壹捌陆章 初冬寒

舜钰赶至率性堂已有些晚,博士管庆林正在授课,皱眉却未苛责,只道下不为例,让她寻个空位落坐。

她扫了四周,倒有些熟面孔,是中级堂季考中,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先拔而来。

遂坐在冯双林身边,才摆好笔墨书册,听得管庆林疑惑问:“徐蓝怎也不见影?”

崔忠献站起说:“武生今有跑马射骑比试,所以来不得。”

回话间还笑洒洒朝舜钰看来,舜钰噙起嘴角,瞧他神气活现的模样,显见已出情伤,果然自古男儿多薄情,这才几天就好了。

管庆林颌首,拈髯沉吟道:“率性堂生员要至六部等衙门历习吏事,了解施政及处理公文等,促进日后为官从政之能。即日起除讲学及八股授艺,关于吾朝律例及时事皆可拿来策论,以开阔汝等思想眼界矣。”

见众人雀跃,他笑问:“如徐蓝武生者,跑马射骑就不得入堂读书,汝等可畅所欲言,是否需专门设立武学,开设武举?”

先提请冯双林来答。

冯双林默了默,道:“设立武学,开设武举,便是要将文武分为两途,轻视天下没有全才。如若至此,那如沈尚书这般文武兼备的通才,将渐之泯灭,故觉不妥。虽吾等习射不若徐蓝武生者精进,但勤学苦练至熟练运用还是可行。”

崔忠献戏谑轻说:“永亭这是第几次夸沈尚书了?耳朵听得茧起。”

闻听去的监生捂嘴偷乐,冯双林似也听清,却面若常色,不去理会。

管庆林朝舜钰看来,问她可有话要说。

舜钰站起身,想了稍许,启唇道:“吾朝五年五月时,诏令国子监生练习射箭,由礼部制订习射仪式、礼节颁布于学校,并于二十年时命国子监建造射圃,发监生弓箭以彰显重视。况且文可以经世治国,武可以戡乱安邦,皇上希能得出将入相之才,使国之永享太平。”

崔忠献见舜钰言毕,也起身作揖说:“我与他二人观点不同,《师说》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尔等走文官仕途,即便现今骑射熟练,日后也不见得有用武之地,如徐蓝武将者,在沙场总不至念一册《四书》《五经》,即可吓退敌将一众罢!”

众人听得哄笑起来,管庆林又点旁监生继续议题。

舜钰忆起前一世,太子朱煜登基后,礼部奏请设立武学,开设武举,他倒是有意允之。

首辅沈二爷呈递的票拟却是不允,她记得小票墨书写答:三代以上,士之学者,文武兼备,故措之于用无所不宜,岂谓文武异科各求专习乎!

她替太子批红,也答不允。

这日下过早朝,又去内阁议事,直至晌午十分,沈泽棠才得回至吏部衙门。

看得桌案上摆了两个攒盒,沈桓替着揭盖一看,一盒是甜软糖食,一盒是细巧果品,叠堆的满满当当。

沈泽棠正在吃茶,也瞟眼过来,问徐泾是哪来的?断不是府上老夫人送的,知晓他不能吃甜食。

徐泾笑里含深意:“是兵部右侍郎夏大人遣人送来。”

沈泽棠嗯了一声,让他拿下去给吏部众人分食即可,却见徐泾不动,看看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的问:“你可有话要说?”

徐泾啧啧道:“二爷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周忱之子丧礼宴上,徐阁老乱点鸳鸯谱?”

沈泽棠顿时想起,随口问:“你说的可是夏万春长女夏嫱?与这攒盒有何关联?”

“二爷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听得此话,沈泽棠手中笔微顿,蹙眉看一眼徐泾,语气很淡:“你尽管说来,莫卖关子。”

徐泾知晓二爷不耐烦了,再不敢卖弄,忙禀道:“如今各部底下传遍,太子在名册中择夏嫱欲立为妃,哪料得皇帝看后不允,嫌弃夏家之女长像不端庄大气,恐难施母仪之威,另选詹事府林大人之女,拟为太子妃。今夏万春送攒盒来,想必此传闻多数是真,他或许还记着徐阁老那日之言,太子妃选不上,许配二爷也是福气了。”

沈桓边吃福橘边竖耳听,忍不得呵呵笑道:“老夫人若听得此事,不晓得会怎么欢喜哩。”

话音落,即看得沈二爷抬眼朝自已看来,顿时心底有些毛毛的,还未得开口补救,听沈二爷朝他道:“我有事差你去办。”

沈泽棠起身,从攒盒里挑了些梅桂菊花饼,柳叶糖及水梨火柿此类,装于另一攒盒,想想从桌屉里拿出几两银子摆吃食底,这才把盖扣好,递给沈桓低声道:“把这攒盒递给冯舜钰,莫让旁人瞧着,且让她一定收下。”

沈桓听得有些傻,挠着头问:“若她执意不肯收又该如何?”

沈二爷看着他,噙起唇浅笑,语气温和道:“那你也就别回来了。”

这厢沈桓拎着攒盒,愁眉苦脸刚走,便有侍卫来禀,祭酒宋沐及司业吴溥前来求见。

三人彼此见礼后,复坐回官帽椅说话,宋沐及吴溥此行专为监生历事而来。

祭酒宋沐放下茶碗,笑道:“再过不久监生即要至各部历事,我与吴大人拟了名册,沈二你再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吴溥旁将手边的《监生历事名册》递上,沈泽棠接过,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宋沐继续道:“此次名目较多,分正历、杂历、长差、短差、随事派遣五项。正历为课业优秀的生员,分送吏、户、礼、大理寺等处,共六十人,历事三月,考核后可授官职;杂历即选派生员至诸司写本,共八十人,历事一年,考核后可授官职;长短差分送各衙门办事,共百人,历事一年,也可授官职;随事派遣生员则做些杂事,仅历事半年,依旧回国子监读书。”

沈泽棠边看边问他:“所有率性堂监生皆在名册之中?”

宋沐摇头笑道:“还有各别监生不愿来历事,倒都是学业极好的,心性也颇高,要参加明年科举入仕。皆因如今官场风气,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第壹捌柒章 问历事

沈泽棠把名册已翻看大概,听得宋沐如是说,平静道:“有国者执政治国,选拔贤能,倒毋庸拘泥甚么形式。科举入仕打破膏梁、寒素之界,以文取士,使得野无遗才,自有它的公平公正处。从国子监历事考核为官,虽官职卑小,却已悉为官从政之能,怀才能者三五年也可升至高位。皆是正途出身,无所谓优劣。”

见宋沐老脸有些讪讪,他便温善地岔开话:“方看名册中有几监生,依其才能,所分拨诸司不妥,我倒有些提议,宋大人可采纳。”

“冯双林置吏部觉不妥,其虽才华熠熠,却不善与人交际,可分拨至礼部,历习天下礼乐、祭祀、朝会及燕享之政令,应对其大有裨益。”

宋沐拈髯颌首:”双林脾性孤寡,至礼部历练甚好。“

”至于崔忠献置工部!“沈泽棠提点:”他是高丽皇子,又是昊王小舅子,为得避嫌妨疑,倒不宜来诸司历事。”

宋沐忙道:“我与你想的一致,怎奈魏国公三番五次将我叮嘱,实在莫可奈何。”

”不如也放礼部罢!让他习吾朝民风礼俗,懂敬神祭拜,朝会筵请外臣等,倒也适合他。“

听得此话,宋沐笑道:”此二人性子南辕北辙,李光启那老儿只怕有得烦。“

沈泽棠端起盏吃茶,默了会问:“还有个冯舜钰,怎名册里未曾瞧见?“

司业吴溥在旁听了半日,此时笑着插话进来:“冯生在名册十三页四行占二处。”

拿起名册欲再递上。

“你倒记得清楚。”沈泽棠看他一眼,噙起唇角,摆手不接名册。

“哪是他记得清楚。”宋沐只是摇头:“那冯舜钰牛皮糖缠人的功夫,国子监内无人及他。”

吴溥亦赞同:“原是将他分拨吏部通政司历事,通政司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等。冯生论判诏诰皆出众,唯策论稍逊些,入通政司得见民间疾苦,倒能阔眼界长见识,磨练其心志。“

”此想法甚好!“沈泽棠听着颌首。

”冯生却不肯。“吴溥继续道:”他要去大理寺历事,说那里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要做包公狄仁杰此类人物。“

“那她怕是要梦灭。“沈泽棠搁下茶盏,说的漫不经心。

吴溥微怔,不知他此话是何意,遂笑道:”以冯生之才,倒也未可知。“

沈泽棠转而问起徐蓝,怎会分拨他去五军都督府,而不是兵部。

宋沐解释道:”从如今职权来判,兵部掌调兵权,而统兵权则握于五军都督府,每逢有战事,皇帝皆从五军都督府里任将为帅,可见那是个卧虎藏龙多能将之地,徐蓝去得悉兵熟法,倒能增其文韬武略。“

吴溥笑道:”其实还有一原由。“

宋沐清咳一嗓子,吴溥止了言,沈泽棠淡笑:“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的?”

“国子监绯闻,难登大雅之堂。”

听得宋沐此话,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吴溥。

吴溥心一凛,老实交待说:“徐蓝那厮在国子监放话,冯舜钰是他的人,倘若有谁动他一指头,誓不得好活。”

“竟还有此等事?”沈泽棠面无表情,虽看不出喜怒,神情却不怒而威。

宋沐叹了叹:“徐令那老儿来国子监发飙,要找言官郑保英弹劾我,只道太学欲人材之盛,必先养其德性,清风化,重三纲五常,以示做人重道之心,而徐蓝入监前无龙阳之癖,如今性情大变、实为学风不正多苟且,前有花逸少、后有魏勋、冯舜钰之流,是吾疏于教化,致生徒无所矜式。”

“不怪徐令恼怒。”沈泽棠沉吟说:“律例明示,武官如慕男风,将不得任四品以上职阶,他岂能坐视徐蓝自毁前程。”

宋沐颌首道:“可怜父母心,我倒无怪他之意,此次监生历事,把徐蓝放五军都督府实有此考虑,五军都督府在京城外数里,而其它六部均在宫内大明门附近,隔的远了,胡思乱想的心思或许就会淡散。”

沈泽棠蹙眉凝神会儿,不再拘着此话题,又商讨起治监之策、及秋冷冬至,监生烤炭补济等事,待得日暮西沉,宋沐与吴溥方告辞离去不提。

黄昏,馔堂内人满为患。

舜钰端着一铜托盘菜食,见着傅衡扬高了手招唤她,忙走过去,道声谢落坐。

一桌挤有十余生员,各扒着饭,有意或无意的朝她看来,眼神闪闪烁烁的。

舜钰面不改色,挟起一筷子醋烧白菜,放进嘴里嚼着。

余光瞟到左右邻桌也在窥她,交头结耳的窃语。心里叹口气。

自徐蓝那日撞破她的女儿身后,便放出话来,简直是轰轰烈烈想让她不得安生。

聊以籍慰的是,不日便要去大理寺历事,这里的纷扰尘嚣终是渐要远去了。

听得邬勇喊她,笑着说:”王桂来信笺托我同你问声好。”

王桂是正义堂的同窗,念书颇努力,可就是学不好,常挨先生的板子,后因月考三次未过,被退回原籍返乡而去。

”他如今还念书麽?“舜钰惊喜的问。

”回去再不曾念书。”邬勇话里皆是羡慕:“他专心操持家里百亩果树园,听说四季都有鲜果熟,还围了池塘养鱼鸭鹅的,日子过的丰足,前日讨了房媳妇,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又对舜钰道:”还说日后你做了大官,若是路过他那地,定要去寻他,必吃好吃喝好住好生的招待。”

”好!“舜钰笑着答应,昔日同窗过的红火,她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的。

冯双林慢条斯理在喝汤,忽而瞟她一眼问:”凤九是去哪部历习吏事?“

”去大理寺!“舜钰回他的话,顺便问他去哪里。

“吏部。”冯双林语气平淡,却隐含着喜意。

舜钰吃口白米饭,一时默默。

她清晰记得前世里,太子朱煜即位那几年,冯双林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极具权势的。

第壹捌捌章 小桃子

徐令武将出身,却自带匪气,如徐蓝这般年纪时,没少干出离的事儿。

最轰轰烈烈的要属,当街从吹吹打打的大红喜轿里,一把将娇艳的新娘子抱出来,当着新郎倌的面,含住小红嘴儿使劲啄了一记,然后被白嫩玉手扇了耳光,新郎倌跌下马来。

那到底是男欢女爱,天之常经,乃阴阳正配矣,他可半点没想过双雄能快活到哪里去。

今有两个人彻底颠覆他的三观,一个是相识十数年的沈二爷,一个是相守十数载的不孝子。

所以,沈二爷清隽缱风的离去后,他坐在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怔怔看着跪在苍青绣缠枝莲圆垫上的徐蓝,感觉自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脑里皆是沈二温文儒雅的态,他说:“不瞒你说,冯舜钰是我的小桃子。不允你寻她及宋沐的麻烦,还有好生管教徐蓝,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脸可真大!他梁国公何时怕过谁!

还我的小桃子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起了!

一把年纪老牛吃嫩草他都臊得慌。

怪不得沈二多年不续弦,还真当他清心寡欲来着,原是改了江山,喜分桃。

转念一想,徐令又有些泪流满面,沈二想咋折腾就随他去罢,至少蓝儿得以保全,没有糟践徐家八辈祖宗的颜面。

他兀自在这神魂激荡,忽听得来凑热闹的那只绿鹦鹉,踮着脚在桌上,边踱边哑嗓子叹:“元稹啊!我知你想煞他楚水巫山青眼断,想煞他拜佛祈神白首盟,一桩桩,一句句,谁个是假惺惺,想是前生夫妇,做了今生弟兄!”

徐令听得委实糟心,脱下一只黑底白边的皂靴,朝这只禽类甩过去,正呼在张开欲逃的翅膀上。

“唉哟痛,你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头。”绿鹦鹉抻着小细爪呻吟。

回眼在看徐蓝,气不打一处来,又脱下另一只皂靴,照着他肩膀掷去,徐蓝挺直上身,任那靴子滑落地上。

“今晚就和雪琴成亲洞房。”徐令气势汹汹的吼一嗓子。

”不成,儿子只要冯舜钰。“徐蓝脸一沉,蹙眉道:”要成亲,父亲自去就是,我不拦着。“

”你这个逆子。“徐令瞧着两只鞋都没了,抓起桌上的茶碗丢过去,却见徐蓝巍然不动,忽而伸出臂膀,手掌张开稳稳接住茶碗,再掀盖一饮而尽,还不忘给徐令道谢:”谢父亲赏茶,儿子正是口渴时。“

徐令简直气笑了,指着他叱责道:”数月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要定心绝意回归正途,登科武举,惟国之社稷、民之安危而为,我字字还记得牢固,你却要食言反悔,实有辱大丈夫行径。”

“蓝儿你文武双全,有位居大将军之能。若为自已前途着想,就该知龙阳癖武生不得任四品以上职阶,你自毁前程不说,也辜负我栽培你的一腔心血。”

徐蓝默了默,稍倾拱手道:“儿子愧对父亲栽培之意,愧对母亲教养之心。我已想好,若冯舜钰愿意,我便带她去外头另置处宅子单独过日,决不给父亲、母亲及兄嫂招惹麻烦,更不敢给徐府声誉抹黑。”

他说的掷地有声,却不敢将冯舜钰女儿身份说穿。

那冯舜钰女扮男装入国子监、考科举,甚还要上朝堂,件件都是欺君之罪、死路一条。

多一人知晓便是多一份凶险,哪怕那人,是自个的父亲。

“逆子,只有我让你滚出家门的份,哪有你自作主张的份给我再跪二个时辰反省。“

徐令正气得脑壳炸裂,恰袁雪琴踏进门槛来,拱手见礼后,只道是姨母心口疼,让姨父赶快去作陪。

见得徐令匆匆走的没影,她递给徐蓝一个油纸包儿,解开来是三四个喷香滴油的肉包子,这折腾大半日正是肚饿,徐蓝也不客气,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

雪琴托着腮看他吃了会儿,才抿着嘴说:“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见徐蓝不言语,她继续道:”今有个高官大员来寻姨父,我躲在窗下听得只字片语,你欢喜的那个监生,他说是他的小桃子。“

说着脸不由红红的,武将门下生徒,比不得文臣府中说话斯文隐晦,因着经常调侃徐蓝的事儿,她倒也懂得什么是断袖之癖或分桃之爱。

徐蓝淡淡看她一眼,把最后点包子,塞进嘴里咀嚼咽下,挺认真说:”雪琴我只当你是妹子!即便没冯舜钰,我也不会娶自个妹子的。“

雪琴微怔,忽领悟过来,似被他戳中心事,顿时羞窘不堪,气急道:”表哥说的这什么话!我好心来知会你,不曾说要你娶我半字!“

一时说不出话来,索性自顾自迈着步子走了,徐蓝倒也无谓。

深秋初冬时,夜已拉长,卯时不见天青映窗。

窗外,白月寒星还萧瑟地挂在天际。

一阵冷风过,已没有多少落叶还可以卷起,遂去迎官道上驶来的,数十辆一纵溜的马车,那轱辘轮子似比平日里,都转得欢快。

冯舜钰正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朝外张望,已驶入城区,街道两旁商铺还未开张,路人三三两两懒散的走着,睡眼还惺松。

过长安街拐个弯,眼前豁然起来,红墙围起“t”前院,宽宽敞敞的无人,直至往前行,才看有三门,东为长安左门,西为长安右门,南为大明门,一道青石板辅成的御道直通往皇宫内,有许多赶早朝的官轿,正被抬着,摇摇晃晃的往里赶。

马车沿着千步廊往外走,触目又是高高的朱红色宫墙。

出了墙外,忽儿便见两侧皆是一个个衙门。

马车先驶往东边,并逐渐行的慢下来,前头有人唱礼部到,便有生员从车里跳下。

舜钰晓得崔忠献,竟也瞧到冯双林,心中暗暗诧异,前回还听他说去吏部,今怎会是去了礼部。

却也容不得她多想,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依次从眼前过。

已至西边,过刑部、都察院。

马车慢悠悠的停下,大理寺终是到了。

作者的话:有人说为什么会有重复章节,想解释一下,我每天两更,第一更不防盗,第二更会根据心情来防盗,防盗章会在二个小时后替换成新章节,我会在半夜替换,亲们早上就可以看到了。

为什么防盗,因为我的文写得很累,但订阅又不好,所以聊以**一下,请多谅解。

第壹捌玖章 大理寺

舜钰先下得马车来,见此衙府坐北朝南,四面风火墙,垂带踏垛两边,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临街十扇大门,三间开的门头房之上有一匾,黑底鎏金书“大理寺”三个大字。

朱门两扇大开,槛前站两三位穿青或绿公服的官员,手中卷拿册子,在等着给来此历事的监生点名。

舜钰抬首望歇山顶上的蓝玻璃瓦,被暖阳射的闪闪发亮,她心底莫口言喻。

此地是父亲引领工部匠人,费时半年所筑,那时她很喜欢跑进父亲书房,立桌案边看他执小蟹爪,勾描大理寺衙署的布局轮廓。

父亲见她喜欢,会边画边讲给她听:“进门一进朝面是照墙,得画只獬。”

“为何要画那独角兽?”才十二年纪的舜钰颇不解。

父亲边画边笑道:“獬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吾朝律清平公正的象征。”

清平公正!舜钰如今想来,唇角浮起抹冷意。

把随身携带的监籍册,恭敬递于穿青色公服的官员手中,听得旁人称他董皓,任寺正,六品官位。

看了籍册上的名字,他似乎吃了惊,把舜钰上下打量,半晌才道:“你就是乡试新科解元冯舜钰?!“

舜钰忙作揖答是,董皓却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他拿了册子,去司务王通那里登记。

王通倒是笑容满面,掷笔在宣纸上写名儿,边嘀咕说:“我这双利眼啊,一下子便瞧出冯解元日后不俗,命中金堂玉马,莫望到时多提携。”

舜钰听得待要谦逊,董皓蹙眉道:“莫要理他,见谁都是如此说,听得耳朵茧厚。”

舜钰抿起嘴轻笑,恰后头又有十数监生陆续而来,她遂站一边等待,估摸大半个时辰后,王通登记完,与司业吴溥再核对,共有二十名国子监生来大理寺历事,确认无误即由主簿林敏签章画押,算是彼此交接完毕。

董皓这才引领他们浩荡一群,进得寺内。

舜钰边走边环顾,父亲纸上的细致图样,汇成长长画卷,现栩栩如生展于眼前。

她便如见故人面,莫名的鼻中酸楚。

是个四进的格局,一进是大理寺卿及左右少卿、坐班处理公事的厅堂,面阔三间,进深柒柱。第二、三两进皆三间排,第四进为倒朝三间排。各进之间隔以高墙,过道建有游廊。

正路过大理寺卿杨衍的厅房,董皓让众人稍等,他进去禀告复命。

下过早朝,今日无甚政事要议,不用入阁。

沈泽棠拉上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一同去大理寺。

高达只不肯,黑着脸,死活不情愿:“与杨衍那厮话不投机半句多,何苦去自找没趣!“

沈泽棠面庞含浅浅笑意,看着他道:”不白让你陪我去,南边的官员进京述职,送我五六只,养在府中荷塘里。打算赠你两只,如何?“

有敕水的神通,能辟邪,京城极难得。谁府上能有一两只,是件很荣光的事。

高达有些心动,默了默,方一咬牙,硬着声道:”沈二,也就是你,若是旁人,许我凤凰我也不稀罕。“

两人已出午门,遂掉转方向朝大理寺去,高达开口问他:”说也奇怪,你有事去寻杨衍,拉着我作甚?“

沈泽棠顿了顿,不紧不慢道:”正因无事寻他,只得拉你一道去。“

高达听得云里雾绕,本就是个急脾气,索性不走了,需得沈二说明白才行。

沈泽棠温笑说:“我是国子监监臣,今有二十生员去他那历事,想过去看看,又恐他多心多意。你随我去,聊聊秋后问斩的卷宗也好。”

高达这才移动步,忽用手肘捣他的胳膊,贼眉鼠眼的笑:“沈二你定有事瞒我,还是说出来的好,憋心里,难受!”

沈泽棠神情很平静:“我能有甚么事!说起秋后问斩,你们三司会审中,可察觉有冤假错案?”

听得此话,高达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起三司会审,哪里是三司会审,简直就是一言堂!杨衍何曾把我与周尚书放进眼里,说出的话咄咄逼人,可气的不行。”

转而语气愤愤:“谁又比谁差到哪里去,刑部掌审判,大理寺掌驳正,都察院掌纠察,本就是彼此牵制,求得公允,现可好,大理寺倒爬到都察院和刑部头上拉屎屙尿,我呸死他!”

沈泽棠有些好笑的看他:”若晓得你们如此不共戴天,我倒后悔拉你来。稍会你多忍耐,我不过坐坐就走。“

秋日温阳铺满人的肩头,有种暖暖的惬意,一路皆有面熟或面生的官员来问礼,他二人走走停停,终至大理寺。

杨衍听得衙吏来禀报,心底暗道吃惊,自已不曾提过奏疏,也未遭人弹劾,这两人怎有闲情逸致来他堂下。

却也不及多想,他起身至门前迎接,再彼此寒暄过,落座勘茶。

吃了半晌滚茶,杨衍见他俩悠悠哉哉的,似乎并无急事可谈,心里有些不爽利,脸色渐变得凉薄起来,说道:“二位大人若只是来本官这吃茶,怕是走错了地方,不妨去杨柳胡同消遣,那里茶楼鳞次栉比,是个好地处。本官还有诸多公务缠身,不再相陪,二位自便吧!”

摆明是要撵客了,高达气得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沈泽棠却神色若常,微微笑道:“杨大人若有事,自去忙罢,我与高大人再稍坐会就走。”

这甚么情况!杨衍难得同高达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皆是满头雾水。

却又把沈二的心思,想不穿猜不透,这对一个大理寺卿、一个都察院右都御吏来说,是件挺没面的事。

杨衍一言不发的转身,回至公案前继续看卷宗。

高达则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嘀咕道:“沈二,在这看人脸色作甚?”

“无妨!”沈泽棠镇定道,又喊住衙吏再添些茶水来。

杨衍嘴角抽搐一下,脸色有点发青,高达亦如是。

舜钰随监生们走进大理寺卿的公堂内,看到的便是此幕,三个二品大员一副面和心不和的样子。

作者话:实在抱歉,工作年底太忙,更新有些问题,会调整的!

第壹玖零章 警示训

董皓将三位大员介绍给众生,众生恭敬行拜礼。

沈泽棠温和颌首,高达不近不疏,杨衍则面容端严,目光犀利的扫了一圈。

舜钰亦在悄悄打量,暗吃惊此人年纪轻轻,竟已官位大理寺卿,但见他容颜很隽逸,白面朱唇,长眉凤目,露顾盼翩然的态,可神情却十分倨傲,着绯红公服,胸前绣孔雀补子,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听他严肃问:“诸位可知为何让尔等进各部历事?”

众生也察出这位大理寺卿颇严厉,皆垂首不敢吭声,有真不知该如何答的,有知惟恐说错被奚落的。

杨衍等了稍刻,噙起嘴角嗤笑,竟朝沈泽棠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显了些嘲讽的意味。

高达将杨衍的举动捕捉眼底,气得抬起肥厚的手掌,在胸口按了按,嘴里咬牙低叫:“沈二!“

喊也没用,沈二爷依旧沉稳的吃茶,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高达生气了,随便朝众生中一指,嘴里喝道:“你来说,说不出打板子。”

杨衍的孤高自傲,高达的爱憎分明,还有沈二爷的难以琢磨,舜钰早把他们间的波澜暗睇个通透。

竟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正想着呢,忽觉众生在朝她看,回眸即见高达指着自已,嘴里只道答不出要挨板子。

舜钰暗叹口气,沈二爷儒雅温润,却不是善良之辈,谁敢欺负他呢,不被他欺负就是好的。

哪需她替他解甚么围!抬眼朝沈泽棠望去,他也在瞅她,端端的等她开口。

舜钰朝杨衍作一揖,勉而答道:”禀杨大人话,《太祖实录》卷九四章称‘儒生专习书史,未谙吏事,一旦任之以官,多为猾吏所侮,是以命儒生于诸司习吏事,源首即在此矣,又何需吾等监生来答。“

杨衍淡淡看她,不喜不怒。

高达听得却拈髯笑了:“儒子可教,答得很好!”又问:”你姓甚名谁,师从哪个夙儒?“

舜钰还不曾答话哩,即听杨衍道:“高大人可笑,他来我大理寺历事,姓甚名谁,与你何干。“

转眼沉沉冷冷朝众生训诫:”在吾大理寺,历事一年为期,每三月考核,分勤谨、平常、才力不及、奸懒等。凡勤谨者,送吏部上选簿,等有官阙优先取用,考核平常及才力不及者,遣回监读书,奸懒者充吏。“

顿了顿,继续说:”若有自认才能浅簿,或偷懒懈怠者,此时即可调去都察院或刑部,那里宽松无人管,是个混吃等死的好地儿。“

”杨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高达赤目冒火,开始卷袖,他受够了。

若这厮再狂言妄语,那就看看倒底是他嘴硬,还是自个的拳头硬。

沈泽棠敛起笑容,抬首将他二人蹙眉冷看,他若摒起温和良善,不怒而威之势,是易令人心起肃静的。

他站起身来,神情峻冷,厉声道:“刑部掌天下刑名,缉拿罪犯并依律定罪;都察院监察百官,弹劾贪墨乱政及小人构党,大理寺慎行复案,三部共掌吾朝刑律宪法等政令,被尊称为‘三法司’,实指望你们共同辅助皇帝,一统天下司法公正。

”三法司本该彼此协作,互相监督,还原重案冤案事实真相,而今看你们言行往来,指桑骂槐,撩衣勒臂,竟是互生罅隙、至水火不容之地!“

”我心甚忧之,实无法想三司审案时,诸位如何还能保持司法公正?”

听得此话,杨衍欲开口申辩,才恭一声沈大人,即被沈泽棠打断,他慢慢道:”杨大人有踔绝之能,他人未必就是酒囊饭袋,皆是萤窗苦读,步步科举成名,在朝堂兢兢业业数十载,若无渊博学识、卓伟政绩,何以受皇帝器重,成高品大员?“

”我敬佩为官者虚怀若谷、隐耀不张,亦赏识你清高张扬,但若自视过高或孤芳自赏,倒须谨以自审之,朝堂政事讲的是群力群策,孤寡者终会举步维艰,再难前行。“

杨衍紧抿唇瓣,一时哑口无言,面庞更是白一阵红一阵,当着来历事的生员面被训诫,还是有些羞窘难堪的。

冯舜钰撇撇嘴儿,她就说罢,沈二爷睚眦必报的性子,两世里都这样,她可是被整的怕怕的。

沈泽棠看向高达,警训道:”今日之事我暂不追究,如在听闻各位争气赌怒,必奏疏内阁票拟,呈递皇上决令。”

言毕即撩袍端带转身离开,杨衍俯身作辞礼,高达脸色难看尾其后。

众生初次历事,就目睹一场官斗大戏,心中震撼自是莫可言喻,更对沈泽棠畏怯,赶紧各立两边,鞠身低首,让出通门一条道来。

沈泽棠路过舜钰身边,忽而顿住,朝她看来,却不说话。

舜钰虽鞠躬低首,亦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已身上,稍长了些,她的心怦怦跳的厉害,背脊似乎起了轻微汗意。

忽然沈泽棠伸长手臂,从舜钰肩处绕至颈后,宽大的袍袖划过她的脸颊,绸缎的凉滑混着刺绣的粗砺,竟似他的手掌抚触般。

舜钰惊讶的睁大眸子,抬头看他,余光亦扫到杨衍与高达的神情,瞬间脸儿红似霞烧,沈二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倒底是要哪样啊!

原来他在替自已整理颈后衣领。

衣袍是司务王通发的,在此历事需穿特制的官服,或许匆忙换上时,忘记好生再整理一下。

能察觉沈泽棠的手触到她的颈子,他的指腹带茧微凉。

她的肌肤细润如酥,年轻女孩儿汗毛薄绒绒的软,也异常的敏感。

她打了个哆嗦,肩胛开始颤抖。

沈泽棠慢慢收回手,神情有些平淡,又不是初初见面,他们还那般肌肤亲密过。

她又怕他做什么!他总是不会伤害她的。

“你的衣领有些凌乱。”沈泽棠眼眸深邃,瞥开看向旁人。

不疏不热的开口道:“众生定要谨记,在衙府历事,必得冠帽戴正,官服齐整,举止言行忌轻浮。”

说完话再不做停留,直朝门外而去。

第壹玖壹章 防人心

高达背着手慢走,时不时“嘿嘿”朝沈泽棠笑两声,圆脸因眉眼舒展,愈显得富态。

墙面爬满红藤细蔓捆地笼,凉风拂得叶子翩跹作响,里间有秋蝉儿若断若续在绝唱。

沈泽棠忽止步,有些莫名其妙:”两只而已,何至于如此可乐?“

”装!你就装罢!”高达双目闪亮,用胳膊肘不怀好意的捣他:“瞧你方才举止言行多轻浮,那是你的小桃子?”

沈泽棠偏首把高达看,眼眸深凝,淡淡笑了:“高大人竟算计到我头上了!”

高达暗喊糟糕,一时忘形竟把实话吐露,还把徐令给出卖,那老儿若晓得,怕是少不得他一顿棒槌。

实在无法,只得苦着把脸招认:“沈二我是真的拒见杨衍那厮,可徐老头说你的桃儿是国子监监生,巧着你又强拉我来大理寺,看甚么历事生员,我只是顺水推舟诶,沈二你有没在听?“

御道上有一抬绿呢官轿,摇摇晃晃打照面过,直朝大理寺去,里头人掀起半帘朝外张望,复又垂荡下。

高达随沈泽棠视线望去,陪笑道:”那是工部秦侍郎,与杨衍有同窗谊,听闻交情颇好沈二,你又去哪里?“

原是已至吏部,看沈泽棠撩袍端带朝衙门走,不屑理他,有些无趣,想想忙急喊:”今晚去你府上抓啊!“

沈泽棠脚步微顿,这才回首看他,噙起嘴角,笑道:”毋庸你动手,只管带足上好的菊花酒来。”

“做何带酒?”高达脸带疑惑,沈二素不爱身上沾染酒味的。

沈泽棠的笑容愈发深了,不急不缓说:“我那园里秋菊未残,索性在一隅设小席,命厨子把炖的喷香,我俩明月之下,赏菊饮酒吃肉,岂不更好?”顿了顿又交待他:“莫忘晚儿你把徐令也找来。”

高达怔忡半晌,看他高大背影绻风远去,直至不见,才回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沈二真是忒狠!敢啖辟邪神禽,就不怕天打雷劈麽。

他不怕,他怕!高达放弃了,就让它俩在沈府荷塘里,好生度日去罢,阿弥陀佛!

秦砚昭上前与杨衍作揖问礼,都是三品的官职,又是昔日同窗旧友,反倒彼此随意许多。

杨衍见秦砚随行的侍卫拎来一个湿乎乎、水渍渍的竹编收口蒌子,有些好奇,问里头装的是何物。

秦砚昭吃口茶道:”前月南下察看防洪堤坝,路过扬州一处农庄,稻田里的螃蟹极肥极大,听农人说是吃清水螺蛳、小虾小蚌长成的,想着杨兄好这口,就抓了一蒌子回来。“

杨衍忍不住动手解开蒌口察看,但见那螃蟹果然了得,个大如盖被绑个结实,肚儿青白滚圆,隐见红膏满溢流出,是极难在京城能得的。

心中大喜,直言感谢。

秦砚昭摆手道:”杨兄何必客气,你这松萝茶滋味极好,想必是徽郡山中,无空法师亲手炒制,这才是得来不易的稀罕物。“

杨衍面庞浮抹暗红,还是开了口:“这松萝茶是沈尚书赠的。”

秦砚昭端茶盏的手一顿,凝神听他说:“怪我妹夫龌龊,用假的松萝茶诓我,被沈尚书堪堪识破,他顾及我的颜面,索性赠茶与我,幸得察觉及时,否则倒要遭人耻笑了去。”

秦砚昭淡淡嗯了声,放下手中茶盏不吃了。

又东拉西扯些别的,方才道:“听闻今日大理寺的监生来历事,秦某有个不情之请。”

“秦兄但说无妨,何必如此客气。”杨衍唇角弯起,神色见怪不怪。

秦砚昭正色道:”此次来大理寺历事的,其中一位是我的表弟。“

”哦!他姓甚名谁?“杨衍有些惊奇。

秦砚昭继续道:“他名唤冯舜钰,家住肃州,因是家中长子,得姨父母溺爱,并不祈他入仕为官,更愿能守在身前养老送终。素知杨兄考核严格,若有可能,还是遣其回国子监罢。”

“我还以为你!“杨衍摇头笑了笑,素来求者都希考核通过,官运稳固,这秦砚昭所求,倒出忽他意料之外。

他默了默,才抿着唇瓣说:“冯舜钰的前程该是他自个把握,而不是在你我言语间,这委实太轻慢与草率,恕我难应承。不过,历年来从我这考核勤谨而入官者,屈指可数,看他造化罢。”

秦砚昭心中着恼,暗忖杨衍果如其他官员所说,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面上却不表露,只平静道:“杨兄所说甚有道理,是我亲情蒙蔽于心,有些急躁了,你当我不曾提过就是。”

二人便把此话题撇过,秦砚昭说了些去南方的奇闻异事,杨衍听得津津有味,又吃一道茶,方才别过自去。

大理寺右少卿姜海恰进来递呈卷宗,看到那蒌子,笑道:“秦侍郎与大人交情甚笃,去趟南方还不忘捎带回螃蟹来。”

杨衍唇角蠕了蠕,表情很浅淡:”官场同僚不落井下石就好,何来甚么交情。秦砚昭同在国子监时,我与他连话都不曾多说过,入仕也是各司其职不曾往来,直至他升任工部右侍郎起,才与我多有接触,他即示好,我又何必去拒笑脸人。静观其变就好。“

遂又朝姜海吩咐道:”你把冯舜钰的籍册及国子监月季考成绩,皆拿来予我。“

依他数年断审案的直觉,沈尚书来得十分蹊跷,秦砚昭举止也很诡异。

他对这个冯舜钰,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舜钰此时和众生员,正坐在偏堂内用膳。

饭菜很丰富,是鸿胪寺署丞遣人特意运送而来,这是很早就定下的仪制,给来历事的监生们以示温善之意。

舜钰挟起冬不老炒春笋,吃着很清爽嫩脆,忍不得又挟一筷子,现是深秋入冬,还能吃到春笋,是件挺不易的事。

董皓领左司丞樊程远、右司丞苏启明,拿着碗筷来蹭饭,众监生哪敢拒绝,纷纷挪椅搬凳,腾出三人的位来。

他三人倒也不客气,撩袍坐下,即两眼放光,把煨炖稀烂的猪蹄提骨剔肉,各自分着吃了。

第壹玖贰章 审假妻

这厢才用过膳,寺副陈肖急忙寻来,快言快语道:“姜少卿欲去刑部判秋后问斩一案,监生冯舜钰、章白宪、苏墨随同。”

舜钰怔了怔,怎才来大理寺就要断案,看章白宪二人,亦是满脸的紧张之色。

司丞樊程远及苏启明看透他们的心思,笑起来:“勿要想的太深,只是随去旁听罢了!”

又道:“各自准备两张帕子,那狱里臭气熏天,用过刑的牢犯皮开肉绽,你们刚吃过饭,怕是见着会作呕。”

这般一说,旁十多个正暗自羡慕嫉妒恨的监生,心底倒升起一缕快意,神情带几许幸灾乐祸。

舜钰此时随寺副朝外走,出大理寺门,姜少卿的坐轿已离去很远,一辆容六人坐的马车停着,陈肖先进车厢,舜钰几个随后。

陈肖见赶车老汉面孔生,恐他不懂规矩,嘱命道:“不必尾在轿子后,择人少通畅的旁路,定要赶在轿子达刑部前先至,只有我们等的份,不能让姜少卿等我们,可谨记?“

那赶车老汉忙喏喏应承,翻身上得马前,甩一鞭子,嘴里”得得于于“哨着,车轮轱辘碾行,转近一条无人巷子,渐跑得轻快起来。

陈肖是个六品官儿,颇和善,讲了大理寺需言行谨慎处,又笑道:”你三位是众监生中较好者,遂先于提携,万望多勤谨,寺里的官员衙吏都易相处,除姜少卿性子偏执拗,各位切记莫顶撞他,还有即是杨大人,他性子端严板直,每日除早朝奏疏,必卯正二刻入寺,尔等需卯正即至,否则三月考核难过,另毋需想着去拍马奉承与他,只把交待你们的事做好、无纰漏即可。”

舜钰几个忙表感谢,听他又亲近道:“我所说的你们三个记下即可,勿要让旁的监生知晓,如此他们考核不过,你们胜算会更大。”

章白宪及苏墨面露喜意,连称是的。舜钰心底一沉,抿紧嘴唇不吭声儿。

说着话马车已至刑部衙门处,等约半刻后,姜少卿轿子摇摇晃晃而来,下轿见他们垂手候着,并不曾正眼打量,只颌首率先朝正门去,陈肖朝他三人使个眼色儿,即不紧不慢的跟上。

刑部狱舜钰来过一次,那时为探砚宏,可怜个纨绔少爷,被折腾的半条命去了。

忽儿有些想念,自从秦府门前一别,杳无音讯至今,红尘里生死两茫茫,但愿他自求多福。

舜钰因着来过,且思绪恍惚,倒把旁的忽略。

狱卒押一牢犯迎面来,见他胳臂打折垂荡,肩膀处显森森白骨,浑身鲜血淋漓,一路凄厉哀嚎不止,与他众人擦身而过。

章白宪等哪见过此等阵仗,“呕”的扶墙便吐。

姜少卿听得,蹙紧眉回头,朝陈肖命道:“若他二人还如此,即止前行,去外头候着。”

章白宪及苏墨自然明白,若此时出去意味甚么,遂苍白着面庞,强打精神继续前行。

好在通道并不长,走了一射之地,出得门去,即见两个官员带侍卫等在那处,姜少卿上前作揖见礼,那二人亦是。

其中一人舜钰见过,是刑部右侍郎张,曾是沈二爷的学生;另一人听他们寒暄,是刑部司狱司朱温杰。

”又带监生来历事?“张轻笑,朝他们不经意般瞟来,看着舜钰也很陌生的样子。

姜少卿淡淡嗯了声,再无旁话,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抵便是如此,他竟也习了杨衍高傲不爱理人的三分性。

张似乎并不计较,引领着朝左边走数十步,是间审堂,推门而入,里摆公案桌,文书案卷、惊堂木签简朱砚等皆全,两边靠墙侧是一溜刑具,上头血迹斑斑,看得人发怵。

姜少卿也不问旁人,径自朝公案桌前椅一坐,翻阅起摆搁好的案卷。恰都察院的都御史龚涛赶至,侍卫搬来官帽椅,伺候二人在公案桌左侧落坐,舜钰几个站立旁听。

听得龚涛朝狱司朱温杰道:“你把上趟那起假妻案,简略给姜少卿再述一遍。“

”毋庸再述。”姜少卿蹙眉打断,有些不耐烦问:“此案早有定夺,何需再议?“

张微笑,不紧不慢道:“上趟定夺是大理寺自说自话罢,刑部与都察院并未认可,何来定夺之说?”龚涛颌首认同。

姜少卿脸色瞬间沉深,朝狱吏道:“把假妻案案首带至堂前来!”

舜钰心微动,她听秦兴提过一桩稀奇古怪的事,不晓得可否是这桩。

正想着呢,听得足绕铁桎的响动,被狱卒推搡着进来一人,三寸金莲慢挪,发垂腿处,腰肢柳细,身上囚服还算干净,显见不曾用过大刑。

他至堂前双膝跪地,垂首默默流泪。

“下面跪的可是宛平县张氏春莹?你可认罪。”姜少卿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那人泣道:“在下确是宛平县张春莹,不知何罪之有。”

听着姜少卿诉说案由,舜钰瞬间明白过来,果然是秦兴提的那桩公案。

那时闻听后她很难受,不知后续会如何,原来洞房花烛夜,新郎察觉新娘是个男儿身,愤怒不平下竟将其扭送官府,后一直收押刑部狱中。

张开口道:“吾朝律法中,并无对此案情的明确条例约束。刑部审议张春莹被张寡妇男扮女装,奸虐多年,身世凄惨,自张寡妇死后,他为生计未曾收敛,依旧以女容教村妇缝补刺绣,此处认定其男扮女装,妖言惑众乡野,应判流放至烟障之地五年为刑。“龚涛亦附议。

姜少卿听后冷笑:“怪道杨大人常说,刑部及都察院妇人之仁,好意气用事。果然无错,两位侍郎御史,竟在此跟我大谈特谈甚么身世凄惨,委实可笑,法理本就无情,方得公平公正,三法司替皇上行天下刑律,理应铁面无私才对。依本官来看,张春莹声娇细,颈无喉结,发垂至地,其肤白貌美,腰细腿纤,却长男人大物,实则一‘妖人’,理应处以极刑,秋后问斩。”

备注:此案在第127章出奇事里详细说过,此处没有再述,想知的,去看这章。

第壹玖叁章 诉见解

张还待要辩,却见姜少卿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刑部复核之案以民人案为主、都察院复核之案以职官案为主。两衙复核完结均由大理寺复核,尔等权责已过,此案就此定夺,毋庸再多议。”

抓起寺印即要按戳。

舜钰偷睇张春莹,跪地垂首,不争不辩。

目光再移至那对三寸金莲,裹得尖尖小小,年幼的男孩儿或许抗争过,后来还是逆来顺受了。

一如此时。

舜钰无来的酸楚,脚不随心地站出列,朝姜少卿作揖恭道:”监生冯舜钰首日来大理寺历事,即遇得此案。祭酒宋大人特警醒过学生,大理寺审核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学生铭记在心,现就此案也有些话想说,不知可否当讲?“

有抽气声隐约响起,章白宪及苏墨一脸该生已癫的表情。

”你算个甚么!“姜少卿把”东西“两字咽回嘴里,实因张及龚涛满脸的蠢蠢欲动。

他再看向舜钰时,面庞已然恢复平静,逐句逐顿道:“时辰不多,等回大理寺后,你可说与我听。“

才语毕,张遂接上话来,话里竟带丝威严:”时辰再紧也紧不过人命关天。“

转而朝舜钰颌首:”这位历事的冯监生,你但说不妨,毋庸顾虑甚么,我们皆洗耳恭听就是。“

舜钰即已开了口,便再无回寰的余地,确也顾不得许多,嗓音朗朗道:”虽说法理无情,却也另有一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此人情非是逃脱罪责之籍口,而是公平与正义,慈悲或宽恕。“

”张春莹幼时受张寡妇逼迫裹脚,习女儿事,非其本愿。张寡妇逝,他除针黹外一无所长,只得继续男扮女装聊以度日,也非其本愿。村民贾义垂涎其貌美,强行逼娶,更非其本愿。吾无心害人,却因他人之错而斩绞,这岂是刑律所保护的公平公正?“

她顿了顿,看张及龚涛频频颌首认同,再扫过姜少卿神情难形容,遂硬起头皮继续辩:”张春莹虽为生计,不得不蓄发,引诱村妇前来打点针黹,总是错的,幸无**污秽之事发生。依吾朝’名例律‘中’刑律‘第八卷’犯奸‘中一百零五条,可定为’刁奸罪‘,杖责十五,罚银二十两。”

舜钰朝姜少卿俯首作揖,毕恭毕敬地:“此乃学生愚见,必是流于浅薄的,一切还以大人们的考量为定。”

说完复又站回章白宪身旁,再不言语。

张看向舜钰颇惊奇,暗忖少年郎虽年轻清秀,但说起话来却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竟将吾朝名例律精通烂熟于心。

昨沈桓来寻他,只道沈二爷提起监生冯舜钰,会至大理寺历事,势必同刑部及都察院会有挂葛,刑部尚书周忱与该生有罅隙,望他暗中相护,不可掉以轻心。

他还不曾见老师对谁这般呵疼,扯着沈桓追问他二人关系。

沈桓吭吭哧哧不肯说,被逼的急了,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来,揭开递给他一个面蒸的粉红桃子,叹着气走了。

那会他还以为是沈府谁过寿诞哩!

此时看着冯舜钰,白面春眉水目,朱红嘴儿微翘,心中忽儿“咯噔”一下,难不成老师他。

顿时醍醐灌顶,沈桓给的那面桃里,蕴含的难以启齿事儿。

黄昏日暮,舜钰回至国子监,秦兴已替她从馔堂打来热腾腾的饭菜。

边吃边问怎不见梅逊?秦兴笑嘻嘻地:“梅逊在宅院那边,请了两婆子忙了两日,里外洒扫的干净,又用爷给的银钱采办了家俱物什,再把些细节处整理好,爷就可以进去住了。”

舜钰听得很欢喜,还有些话欲说,却听斋舍外步履纷乱,随后门被推开,竟是冯双林、崔忠献及徐蓝,说笑着踏进房来。

”你倒回来的早。“崔忠献拈起盘里一片五香牛肉,放进嘴里嚼,含混道:”枉我们绕个弯去大理寺寻你,扑个空。“

他瞟瞟舜钰面色如常,继续问:”恰遇到与你同历事的章白宪,听他说你逞强充能,去断什么假妻案,把姜少卿给得罪了,可有此事?“

见舜钰默默不否认,叹口道:”没想到啊,最圆滑务实会看山水的凤九,历事首日就栽了跟头,往后该如何是好?“

说着话,又伸手去拈五香牛肉,被舜钰一筷子打在中指骨节处,酸涩麻痛的直呼气儿。

”让你抢我牛肉吃?统共就这几片。“舜钰嘴里嘟囔,抬起眼来,微微怔住,冯双林端着茶盏坐椅上,看她;徐蓝环抱着胳膊倚桌站,亦在看她。

”你们看我作甚?“舜钰忽然吃不下了。

冯双林先开的口,慢慢道:”大理寺卿杨衍性子清高孤傲,极难相处,你若不愿仰他鼻息,我替你去寻沈二爷,看他有何法子救你!”

其实晌午他趁用膳时,已去见过沈二爷,他百般不愿在礼部,历习甚么礼乐、祭祀、朝会这些。

“宋大人说是老师分拨我去礼部。”冯双林看着沈二爷,表情专注又带些焦惶,怕是因为自已不够出众,他不想要他。

沈二爷摒退侍卫,默默看他会儿,才沉声问道:”永亭觉得,除了皇帝,谁的权位最高?“

”自然是内阁首辅徐阁老!“冯双林脱口而出,世人皆知,如今朝中大事皆由徐阁老主持,连票拟也由他把控,其它阁臣大多唯诺而已。

沈二爷神情很淡,半晌反倒笑了:“永亭你记住,往往世人皆知流于表象的,却是不能过于相信的。如今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得权,徐阁老的票拟会落入何人手中?”

冯双林吃了一惊:“司礼监!”

沈二爷站起身走至窗前,看着侍卫举着竹竿再打柿子。

吏部院里种的几棵柿子树,每年深秋,结的果实都跟红彤彤的灯笼般,压得树枝沉甸甸的弯。

他半晌才道:“永亭,寒冬腊月不久矣,你有比呆在我身边更重要的事做。“

第壹玖肆章 深沉意

舜钰看一眼冯双林,他的脾性清冷,不擅爱管旁人闲事,能说出此话已是难得。

心头一暖,摇头微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才历事就畏难躲藏,日后该如何是好?即来之则安之,谨言慎行便可。”又问他们在礼部可习惯?

崔忠献插话进来:”礼部有四司,我分拨至主客清吏司;永亭分拨至仪制清吏司。李光启那老儿声高喉咙粗,人倒不坏,下头的官吏亦是。”

舜钰由衷替他俩高兴:“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研磨透熟后便可时常进出皇家宫廷,很令人羡慕哩。”

语落却见他二人兴致缺缺的模样,遂劝道:“吾朝乃礼仪之邦,各外族诸国远度重洋慕名而来,只为学习及传播中原礼俗,礼部实在功不可没。你们莫看轻礼部,它有关人伦常表,礼教大防,不可谓不重。“

冯双林不吭声儿,崔忠献听着却很欢喜,啧着嘴戏谑:”凤九不愧是进大理寺的,能言巧辩,安抚人心无他能及你。“

徐蓝静看舜钰同崔忠献插科打浑,那水眸潋滟,一笑梨涡儿现,看得他实在稀罕。

只是他自打进这斋舍的门,舜钰就不曾正眼把他瞧,来时的思恋已是凉了又凉。

徐蓝不打算忍了,站直身子蹙眉道:“凤九,你随我来门外,有话说。”

舜钰咬了咬唇待要婉拒,却见他朝门外去,抛下沉沉警告:“不许不出来!”

崔忠献嗤嗤笑,戳她的脊梁骨:“难为元稹忍至现在,那眼神恨不得一剑把我砍了,还不快去解他相思苦。”

舜钰垂首绞着指尖儿,待起身站起,脸色已是平淡,平淡的有些凉薄了。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四壁虫声,两行雁影躅飞。

听得身后舍门“噶吱”打开又轻阖。

徐蓝正遥望天际寒光闪亮的星子,收回眼神侧身,舜钰用银簪子绾髻,仅穿件淡蓝绸缎对襟衫,散着弹墨裤脚儿,足下趿一双秋香卷纹云履,小女儿娇气憨媚,不若府上的巾帼飒爽,看得他温情流溢。

怕是才从舍里出来,不察外头凉烟四起,一缕风侵肌透骨,舜钰肩膀抖了抖,打了个喷嚏。

“秋深风寒,怎不多加件衣出来?”徐蓝脱下身上大氅,不容分说披上舜钰肩头,再替她系胸前的锦带。

舜钰只觉太过亲密,且又在廊上,关于他俩的绯闻四起,现若再被旁的监生窥见,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她便朝后退几步,冷着声不让他系。

徐蓝一腔柔情被打散,浓眉瞬间皱起。

“你不是有话说麽?”舜钰等了会,不见徐蓝发声,抬头奇怪看他:“你不说,我可要走!“

话未说完呢,已被他长臂一揽,猛得搂紧在怀里。

舜钰怔了怔,开始使劲挣扎,奈何武生魁伟,臂膀遒劲有力的锢她,似要锢进骨髓深处。

”骨头要断“舜钰鼻唇贴在他伏动贲起的胸膛上,听得他心”“跳如擂,今在五军都督府或许骑马操练过,浑身有股子生猛的汗味,却也不难闻。

”老子今日想死你了,你可有想过我?“徐蓝说着粗言糙语,男儿百炼成钢的心,化成了绕指柔,得掩饰,又不想太掩饰。

”不想“舜钰答的极快,被他使劲把头往怀里一按,尾音含混模糊的听不清。

“不想才怪,小骗子。”徐蓝咬含她一缕散下的乌发,有些若隐若散的花香,听得一声痛吟,渐渐放松锢她。

舜钰一把推开他,用了十足的力度,气喘吁吁的。

徐蓝索性倚靠着廊柱站,目光深邃的看她。

一个监生端着铜盆水打道经过,见着他俩站在廊前说话,笑容有些诡谲,急急去了。

舜钰便一跺脚,涨红着脸嗔,你再不说,我可真走啦!

徐蓝这才低声道:“晌午我同左都督蔡将军去兵部,路过吏部,蔡将军同沈尚书交好,随他去坐了片刻。早前沈尚书来国子监探学,曾与我聊过,西南有国交,为吾朝附属,隐闻其国内有谋朝篡位之兆。果然前些日当朝公主逃难而来,称国郡被臣相篡位,求助吾朝派兵前去征讨。”

舜钰心一沉,听得他继续说:“若内阁的票拟皇上批红通过,即刻就得踏上征程,因是小国兵荒马弱,倒不足忌惮,沈尚书希我前去历练,待春闱武举时若能得状元,日后带兵打仗必委以重位。”

“沈尚书的提议颇忠肯,是为你的前程打算。”舜钰打心眼里替他欣喜,她记得前世里,徐蓝在此役立得大功,是其日后官拜大将军的开端。

徐蓝却有些犹豫:“我若走了,你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舜钰被他此话问得有些莫明其妙。

徐蓝微觑眼看她,慢慢道:“我知晓你今在大理寺受屈,日后还不晓得怎样,我若在这里,他们欺负你狠了,我就来为你替天行道,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他深吸口晚间微凉的空气:“我若走了,谁能替你出头?”

”你!“舜钰听得又酸楚又好笑,一开口音调发颤,索性望向天边,新月如钩,看得有些模糊,用衣袖抹把眼睛。

面前的少年风华正茂,具文韬武略,心胸豪迈又纯良,对她好的真切实意。

若她还是田府里那个娇娇的小丫头,该有多好!

现在的自已历经两世,看透这人情冷暖,心底的沧桑及狠戾,只怕堆聚到某日,便会喷勃而发。

她的手上已沾染血渍,早以配不上他了!

“有这么感动么?”徐蓝难得眼尖一回,凑近俯下头细打量,心情还很好的笑话她。

“不感动。”舜钰嗓音闷闷地:“这是迎风泪。“

顿了顿,才恢复平静道:“大理寺本就是讲理执法的去处,里头的官员自然知晓分寸,我亦是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且学问涉猎多广博,他们有心难为也难不得我。所以,你勿要替我淡吃萝卜咸操心,多替自个考虑才是。”

第壹玖伍章 考核过

斋舍前有棵古樟树,枝密叶稠,沈桓仰坐杈桠间,沈二爷让他闲无事,就来此溜达一圈,其意自明。

登高自然望得远,飒飒唿唿一阵秋晚凉风过,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

他举起酒壶一口,**滚淌过喉间,醉眼挑见烛火昏黄如豆,映的萤窗内的人影迷离惝恍。

廊下有对青春少年郎,你来我往说不完的话儿。

沈桓长吁短叹,只觉那月光愁云惨雾,沈二爷自夫人离去后,再不曾近过女色,好容易相中个小嫩桃儿,瞧,他都看到了甚么?!

摸索着搁身畔的酒壶,哪想不慎碰倒,竟直直跌下树去,呲里哐的,惊得寒鸦宿鸟扑簇簇朝天际飞去。

沈桓酒哧醒了大半,看廊上的少年郎目光如炬,朝他藏身处瞪来,那武生是个练家子,不好糊弄,情急之下,手按唇边学起猫儿叫春的声。

”这猫儿实在稀奇,大冷天的叫春!“舜钰有些疑惑地嘀咕。

前世在宫里,春风沉醉的夜晚,妃嫔养的猫儿三两窜至琉璃瓦顶,嘶叫的彻夜不休,扰得人心烦又意乱。

徐蓝收回视线,灼灼看她:”明年三月里我定会回来,你要好好的,不许出甚么妖蛾。”

前途多舛难测,谁又能预见的到呢!

舜钰抿紧唇不答应,装没听清,把大氅解下丢给他,自个缩着肩、搓着手朝斋舍跑去。

手才半推门条缝儿,听得徐蓝喊了声:“凤九!”

顿了顿,不想回头,却还是回了头。

徐蓝却又不说了,只朝她咧着嘴笑,满脸的温柔如水。

舜钰朝他摆摆手,闪身进去再把门掩紧实了。

徐蓝莫名的舍不得走,又在廊上站了会,这才离去不提。

卯正二刻,一顶绿呢轿子抬进大理寺,寺副陈肖打起帘子,伺候大理寺卿杨衍下轿。

杨衍走的很快,嘴里命道:“你把历事监生花名册找来,并领他们来正堂,我要逐个点名。”

陈肖领命即去,也就半刻功夫,他领着黑压压一群人进来,杨衍正在吃姜茶,驱散身上的寒凉气儿。

遂让陈肖开始点名,先还是点一个,他会抬头看一眼,后索性不抬头了,只顾听着就是。

待得名全部点完,陈肖向杨衍禀话:”二十员历事监生一个不少。“

眼中却流露诧异之色,与杨衍交换目光,回身朝众监生道:”各位勤劳,希往后每日如此。冯舜钰、章白宪、苏墨三人留下,其余人等去司丞樊程远、苏启明处讨要公事。“

一时众人散去,杨衍才把手中茶碗,漫不经心地搁至桌上,那瓷器与紫檀木磕碰,清脆脆“嘭”一声,令人无端的紧张起来。

陈肖凑近他三人,低声问:“往届来历事监生,初点名总有大半数误了时辰,今一个不少倒觉古怪。我昨日千万叮嘱你三人记下即可,莫让旁人知晓,不知尔等可有守言?”

章白宪唯恐冤屈了他,急得满头是汗道:“陈大人交待的哪敢朝外散播,自是一字都不敢外漏的。”

苏墨回答亦如是。

舜钰瞟溜到猜疑目光皆朝她盯来,连杨衍也蹙眉厉眼打量她,仿若初初见似的。

“是我通知各历事监生的。”舜钰朗朗承认:“昨日听陈大人一番谨言教诲,冯生犹觉甚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逐一同各监生共同分享。”

陈肖不喜不怒,只劈头盖脸又问:“可我同你说过的话,就当耳旁风麽?”

舜钰神情懵懂,很有些吃惊:“陈大人的话,冯生字字铭刻在心,岂会当成耳旁风那般不敬!”

杨衍嘴角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开口沉声道:“章苏两位监生自去罢,冯舜钰留下再议。”

章白宪二人忙作揖退下,走时无不同情的看一眼冯舜钰。

国子监风云叱咤的人物,却屡屡犯事,只怕是个官运不通的悲情角色。

此时陈肖继续逼问:“我昨日原话,你们三个记下即可,勿要让旁的监生知晓,如此他们考核不过,你们胜算会更大,你彻底忘记了?”

舜钰眨巴两下清水眼儿,嚅嚅也问:“陈大人确定当时不是一句戏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肖冷哼一声:“本人从不打诓语。”

“好罢!”舜钰叹口气,朝他作揖道:”冯生记得杨大人谨训,三司秉持吾朝刑律宪法等政令,一统天下司法公正。即是此份“公正”执行者,他之心一定是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天下事。“

”身为大理寺官员,自当更以已为表率,以至公无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陈大人只将谨言告知吾等,令不得传说,以削弱他人之气,虽是好意,却欠缺持心如衡,以理为平之念。冯生深以为,大明无私照,至公无私亲,故将昨日大人谨言说与同窗共享,还望陈大人海涵。“语毕,再恭敬作一揖。

陈肖怔怔看他,好个少年解元,牙尖嘴利和他辩“公正”,那话里光“公”字就听得他头昏。

杨衍默了默,才慢道:“凡能言善辩者,多心火旺盛,易思虑太过。你寻寺正董皓,架阁库里的陈年卷宗黄旧破损,有些字迹渐褪,你需重新誊抄书写一遍,静心平气去罢。”

舜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已听到的,费尽心力挤入大理寺,就为得能有朝一日进得架阁库、去察看当年、田家满门抄斩案的卷宗,此时此刻心境,恰如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正落于自个脚边。

舜钰忙领命,恰姜少卿来见,她遂作揖告辞。

陈肖见她无了影,才朝杨衍笑说:”架阁库枯燥辛苦,冯生看去倒不以为罪,满面欣喜的很。“

杨衍不置可否,稍顷回道:”此次考核过冯舜钰,章白宪、苏墨平常。“

姜少卿正呈递案卷,恰听得此言,神情有些不满,说道:”那冯舜钰恃才傲物,不懂规矩,竟是不把我半点放进眼里。“

杨衍挑了挑眉,倒常有人如此这般说他,心下起了好奇,问他是因何事得此结论。

第壹玖陆章 杨衍心

姜少卿把昨日审的假妻案,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杨衍眼神冷淡又犀利,一错不错盯着他看,忽得问:“姜少卿考进士时榜上几名?”

姜海暗忖他怎会问起这个,却也如实答:“当日中会试二甲第三十名进士,授庶吉士。”

“那就不能怪你。”杨衍颌首,语气不凉不暖:“天资愚钝者,合该谦虚低调,谨听旁人箴言纳为已用。法不容情却可留情,冯舜钰所判有理有据,皆在情理之间,你听得理应偷笑才是,有人能替你解围。”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且看冯舜钰,若在大理寺为官,毋须三年,定升至少卿。而你狂妄自大若不改,早晚落得贬官辄乡下场。”

话中鄙蔑味浓,姜海听得老脸涨的通红,好歹勤勉半生,得四品官儿,却被贬得粪土不如,素知杨衍个性,辩驳不得,便如霜打的茄子,焉焉不吭声儿。

杨衍翻着卷宗,半晌才淡问:“当日还有何人在场“

“刑部右侍郎张、都察院都御史龚涛,皆在!”姜海答,语中到底带出不平意。

杨衍听闻抬头,冷笑问:“你还不服可是?想必我这里庙小,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稍会我就去大理寺述你的职,给你另攀高枝去。”

姜海听得心一噤,忙跪下拜着求饶:“下官虽愚蠢不才,却从未起二心过,假妻案自知判的有失公允,定当听从冯监生箴言就是。“

”现为时已晚!“杨衍把手中案卷甩开,阴沉沉道:”你与冯舜钰论判皆被刑部与都察院听去,若此次按冯舜钰所言执行,只怕会遭他们耻笑,甚各部乃至皇上都会耳闻,堂堂少卿竟还不如个来历事的小监生,大理寺的颜面因你只怕要丢尽。日后三法司会审断案,少不得我先丢三分底气,被他们占去上风。“

秋日萧瑟浸凉的天儿,姜海扭了扭身,背胛起了冷汗,湿黏黏的难受,他恭敬地问:”杨大人看该案子该如何判是好?“

杨衍思量少顷,慢慢道:”维持原判,秋后问斩!“

姜海怔了怔,听得他又说:”将张春莹提调至大理寺狱,特辟间干净通风的牢房给他,命狱卒在其刑行前,好吃好喝好言相待,不允有半毫苛责。“

随蹙眉令其退去。

姜海不敢多言,卷了案宗灰溜溜的走了。

杨衍在桌前呆坐了会儿,起身朝窗前去,窗外不远处,是宽阔的青石板道,寺正董皓空手行在前,冯舜钰双手托着叠撂很高的册子,被遮去大半张脸儿,摇摇晃晃跟在后头。

他便笑了一下。

舜钰跟着董皓从东边小门进,入厅堂过雨亭,朝第三进院落去,一路有太湖石堆砌的山子,鱼池里残荷败叶,偶掠一抹红影,几株柏树苍翠,歇山顶的小亭半新不旧。

过处月洞门,但见正房五间,并东西次厢房,大概听的响动,有人掀起猩猩毡帘朝外望,瞧着是司正携历事监生而来,忙迎出来见礼。

董皓指着舜钰,对那人道:“这是国子监来历事的监生,名唤冯舜钰,得杨大人吩咐,前来案库携助你、整理誊抄案卷。”又指着朝舜钰笑说:“评事万盛,这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你跟着他,三个月考核保过。”

舜钰朝万盛看去,已是年过半百,看着很面善。那万盛笑呵呵走近,从她手中接过如山撂高的册子,看了董皓一眼:“你身强力壮的,也不知替他分担点儿,就自顾自的清闲。”

在董皓看来,这些历事的监生,不把他们当牛马使唤,难不成还得当菩萨供起不成!却也不辨,指着还有旁事,简单交待两句自去不提。

恰东西厢房又出得人来,偶有其他历事监生身影,见着他俩都热情招呼,万盛边走边笑道:“这里评事有四人,卷吏八人,都极好相处,那四人各得监生一员,唯吾不得,正暗自郁闷时,你倒来了,见着比那些多伶俐,吾心里很欢喜,你只要不偷懒耍奸,考核我总是评勤谨的。”

说着话已至屋前,舜钰忙打起帘笼让万盛进,随后跟入。

但见挨墙靠满大小橱柜,有柜门两扇的万历柜,有联三闷户橱,还有可容万卷的藏书橱,填的红漆,样式十分方正,上头满满当当堆满案卷。

房中央搁一张长桌案,四围坐着五个卷吏,正摊着泛黄的纸卷,执笔在南纸上埋头誊抄,见有人进来,仅颌首笑笑,并不当回事儿。

万盛把手中册子搁至桌上,回头见舜钰正仔细打量橱柜,索性探问:“冯生我考你一考,你说这橱柜用的是甚么木?”

舜钰噙着笑道:“大橱自然是用杉木,可防虫蛀;小柜为豆瓣楠制,取材用的是黑漆硬木,质最上乘,这里橱柜大多不用钉,即便闷户橱用钉,也是用紫铜如梭的铰钉。”

她指指摆门边的小橱:“这是用湘妃竹制,通常药铺子用的,不可用来藏放案卷。”

一书吏忙过来朝万盛作揖,道:“这柜子是工部送错了来,我随手置在门边,稍会自有匠人拿走。”

又朝舜钰看来,笑嘻嘻地:“冯生学问渊博,来卷库委实大材小用了。”

“家父原是匠人,所以略懂些皮毛,实不足挂齿。”舜钰谦逊又道:“外头流传一句话儿‘读破卷库万卷案,自有青天现世间。’可见这里是个宝地哩。“

其它几个书吏竖耳听着,皆笑起来,已是无心公务,索性起身围将上来,拱手作揖互相寒喧。

万盛瞧着舜钰容貌清秀,学问好又品性温润,听说还是解元,他是个极爱才之人,只觉得了宝般,从桌屉里取出茶包来,要亲自给舜钰烹茶。

一个名唤陆儿的书吏,凑近舜钰耳边悄道:”今托你的福,有的松萝茶吃。”

”松萝茶产于徽郡,可是极难得的。“舜钰有些受宠受惊,如万盛者七品官儿,哪里吃得起这个。

陆儿瞪着溜圆眼儿,直咂嘴唇:”是杨大人赏给万评事的!“

才说了半句,万盛已亲自托了茶盘来,里面摆茶壶及七八个白瓷小盅。

给舜钰斟了滚滚的茶递上。

舜钰忙道谢,双手接过,搁至唇边轻抿一口,忽而蹙了蹙眉。

此松萝竟非是真的松萝。

第壹玖柒章 多出事

窗外风摧叶落,云阴雨瘦,窗内烛火通明,角落溜进来只虎皮肥猫儿,浑身甩摆,抖落一身湿意。

户部遣人送来烤炭,书吏一早就在饬火盆,一个时辰后,屋内已是暖意甚浓。

舜钰围坐在桌案前誊写案卷,早年的案卷多用北纸,其纹横,质松而厚,不受墨,蘸的是松烟墨,墨色青青,书的字原就浅淡,又历年华昭洗,有些字迹模糊残漏,需得通读全篇,上下比照,方得释意。

而如今用纹竖质紧的南纸,蘸的是油松墨,墨色青紫,需得行笔要快,否则整篇焦黑,难进眼底。

听书吏讲旁来历事监生,嫌其枯燥琐碎,抱怨频多,舜钰则反之,许多案子奇巧古怪,判罚兼公正分明,读来兴致盎然,并不以为苦。

她搁下笔,端起盏吃茶,眼眸瞟扫四周橱柜,这里所有案卷以年月次序注籍立号,存部二年内则集中于此,三年至上交金耀门总库收贮。

舜钰有些失望,田府满门抄斩案至今隔已六年余,案卷怕是已不在此。

忽听门帘子响动,万盛领着个人进来,是右司丞苏启明,来取调三年前一桩悬而未决杀夫案的卷宗。

苏启明瞧到舜钰,笑着过来招呼,且抱怨章白宪及苏墨做事呆板,脑瓜子不及她灵光。

舜钰抿着唇笑,起身给他斟上滚茶,岔开话道:“三年前的旧案怎会在此处,大人该去总库讨要才是!”

苏启明朝万盛呶呶嘴,边道:“凡是十年内的大案,皆他收着哩。”

舜钰这才瞧到万盛撩袍,自腰间取下一把钥匙,走至一个闷户橱前,打开铜制的元宝大锁。

”大人口里的大案,定是满门抄斩或官员贪墨等,区区个杀夫案,怎能算做是大案呢。“舜钰问的很不经意,心却莫明突突的。

苏启明呷口茶,故意卖关子:“此案牵扯皇后远亲,不便与你详说。”

万盛用油纸将案宗麻利裹紧,装进文匣里,拿了取卷名册过来。

苏启明搁下碗,从袖笼中取出章子按印,恰此时,听得外头脚步声杂乱,司务王通慌忙忙跑进来,一脚踩住肥猫儿的尾巴,听得哀哀萋鸣一声,窜出帘外去。

王通上前拽住苏启明就走,嘴里道:“杨大人急命你随他去都察院,可把我这一通好找,你却在这里闲话。“

苏启明抽回手,朝他额头一个爆栗,不高兴道:”你哪只狗眼看我闲着?这边让取卷宗,立即送去十里外太平县衙门,明日辰时开堂,那边又让随去都察院,还让不让人活?“

遂朝王通道:”你替我把卷宗送去。“

王通忙摆手拒绝:”我还有旁的差事做,你让杨大人指派个人替你去。“

苏启明拎起文匣作势打他:”你个九品官儿,忙不死你。芝麻绿豆的事儿,你撺掇我问杨大人,可是想看我笑话,心肠坏透了!“

王通被打的抱头鼠窜,憋着气道:“罢!罢!罢!我随口一句,你就生疑,日后少同你亲近就是,话已带到,你自个看着办。”说着掀起帘子径自去了。

苏启明气喘吁吁的,朝万盛看来。

万盛有些为难,想想笑说:”大人知我是不得四处乱走,不过,我倒可指派个书吏替你送去。“

苏启明犹豫少顷,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万一出个岔子,也是了不得的。

把众书吏溜扫个遍,未有合眼缘的,视线落在舜钰的身上,这才打定主意道:”让冯舜钰去。“

舜钰乘着马车朝十里外的太平县赶。

出得城门外,但见一条官道漫无边际朝前延展,左右两侧稀稀松松种着树,枝桠光秃无叶,偶见杈丫间端着被飞鸟丢弃的巢穴,灰白的天空,厚云阴压压的流动,满目皆是萧瑟萋凉的景。

一阵卷天卷地的狂风卷起轿帘,扑面的湿凉让舜钰打了个哆嗦。

前头有座高高拱起的长桥,青石板堆砌而成,能见上头辅满绿苔印痕,舜钰觉得车驾得有些快,探出头大声唤几声车夫,让他慢点行。

那车夫头带大箬笠,身披厚蓑衣,不晓得是听岔了去,还是见天心急,反朝马背狠甩一鞭子,那马儿吃痛,扬蹄疾奔。

舜钰只觉地动又山摇,死抓住厢沿不撒手,方没被颠簸出车外去。

待惊险万分下得桥来,才要把提到嗓子的心放下,忽听”咔嚓“一声,震耳欲聋地响。

舜钰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吸口气让自已平静下来,索性把文匣揣进怀里,撑起青布油伞,小心翼翼跳下马车。

车夫正在弯腰察看轱辘,舜钰也随望去,心头瞬间一凉,定是冲下桥时太猛,又碾过甚么尖锐器物,那轱辘的横梁断裂两块,朝侧旁栽倒,是再不能行了。

舜钰朝官道前后张望,半晌不曾见有车马擦肩,如此恶劣天气,若非急事儿,谁愿出来找罪受哩。

车夫亦是一筹莫展,想想走至她跟前,提议道:”前不远是天宁寺,小爷不妨去寻那里的僧人来搭救,我便在这里等着。“

舜钰思忖了少顷,抬眼见天,阴的沉黑,豆大雨滴颗颗落不停,再也无旁的办法,只得简单吩咐车夫几句,独自一人朝天宁寺而去。

天宁寺是一座百年古刹,因寺里塔***奉有舍利而闻名,香火十分鼎盛。

舜钰沿湿滑石阶朝上走,衣衫洇透大片,脚也愈走愈冰冷,终见得前头显了高大古槐两株,当中夹山门,上书“敕建天宁寺”几个大字。

心中却暗觉狐疑,即便天气再不济,也未见得香客就没一个,连僧人,也影踪俱无。

咬着牙终至山门前,舜钰也顾不得许多,使劲去推闭阖的红门,听“噶吱”古朴沉哑的响动,一座八角形的舍利塔显于眼前,内供的灯光如飞火流萤,映得塔身上盘绕的双龙,愈发威猛庄穆。

忽得一高大侍卫不知从何处窜出,手掌紧握刀柄,蹙眉打量她,厉声叱喝:“今日天宁寺有贵客在此,禁闲杂人等入,你速辄身回去!”

第壹玖捌章 天宁寺

舜钰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嘀嘀嗒嗒淌着,她用衣袖抹一把眼睛,才把这个侍卫看清。

穿深蓝盘领窄袖大袍,头戴箬笠,沿压得很低,难窥其全貌,不知怎地,却莫名的熟悉。

舜钰朝他作揖,开口求道:“这位官爷,我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因有卷宗要急送太平县,却因马车轱辘毁损无法前行,特来此地寻僧人搭救,并不求在此滞留。”

那侍卫默了默,依旧硬着声拒绝:”今日寺中僧侣皆在大殿内做法事,谁人都不得叨扰,你速去旁处寻解决之道。“

舜钰咬咬嘴唇,湿漉漉的。她说:“一路官道而来,人家星点几屋,皆是老弱妇孺,此时大雨倾盆,举步维艰,官爷不妨替我指条明路。”

想想又道:“我手中卷宗为当朝大案,明日辰时开堂,若是在此耽搁误事,上头怪罪下来,这位官爷怕是也逃脱不了干系。”

“你在威胁我?”那侍卫唇边弯起,语气挺不可思议:“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晓,明日后又能去何处寻我?”

舜钰看着他,很平静:“一门槛之隔,我在寺外,存私心杂念可恕,官爷在寺内,无慈悲为怀可憎。我已把你容貌记下,眼下一颗泪痣,鼻挺阔嘴,招风耳,肤黝黑,下颌有道伤疤,颈处红胎月牙状。右手握刀,姿态委实生疏,习武之人指腹厚茧,你手指有薄茧,却是数年执笔而就。我只需查出,今日天宁寺是何人在此做法事即可,能带来的幕僚想必不多。”

顿了顿,叹息着继续道:“这位官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又何苦故意刁难于我。”

话音才落,旁边一扇半阖门处,传来低低笑声:“徐泾你也有今朝。还不让小桃子赶紧进来?”

小桃子?!何人言语如此莽撞。舜钰蹙眉,恰见那人探过半身,露出张笑脸来,还道是谁,竟是沈二爷身边的近身侍卫沈桓。

舜钰瞬间沉下脸来,虽然此时的她,浑身湿漉漉的,无甚气势可言,但心中实在懊恼,冷冷看着他俩问:“你们如此戏弄我,沈二爷知晓麽?”

自然是不知晓的!

他二人忽然意识到此问题的严重性,想想沈二棉里藏针的那些手段,顿时有些不寒为栗。

徐泾索性解下箬笠,笑眯眯的率先作揖:”这位可是冯解元?沈桓与你有过数面之缘,总提道冯解元貌美如花、聪明伶俐、更是学富五车,今日你我偶得相识,果真是耳闻不如一见。“

舜钰冷哼一声,眼神愈发清洌,现在才想起溜须拍马晚了!

徐泾暗道糟糕,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默了默,果断指向沈桓:“冤有头,债有主!是他出的馊主意,你去同沈二说,勿要把他轻饶。”

沈桓正乐呵呵看戏呢,忽听得徐泾倒转矛头把他直指,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大怒:“徐泾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看我不一刀砍死你。”

手摸至腰间空空,却是借给了徐泾充样,遂喝命他将兵器交回。

徐泾自然不傻,反倒将刀握得死紧,在空中乱舞一气,嘴里嚷嚷:“刀剑无眼,砍到了只能怪你时运不济。”

舜钰和沈桓默默后退五步,看徐泾都要舞出花来了,但愿刀剑有眼,把他自个砍几刀甚好。

舜钰突然有些同情起沈二爷来。

她清咳一嗓子,大声说:“我只想借辆马车去太平县,你二人若肯帮我,方才的事一笔勾销,我才不要进这寺门去见沈大人。”

听得此言,还在反目成仇的俩人,瞬间和好如初。

沈桓皱起眉宇:“沈二爷的马车倒空着,不过是由沈容看管,那是个脑路不拐弯的主,只怕你我赶着马车,还未出寺门,二爷就已知晓。”

徐泾赞同,沉吟少顷道:“今日寺中除沈府一门,还有兵部右侍郎夏大人府上亦在,倒不如问他暂借一用,沈二爷定不会察觉。”

这厢正商议,忽见匆匆有人奔来,待得渐近,不由神情微凝,竟是沈容。

沈容也不理睬他二人,径直走至舜钰跟前,作揖恭道:“沈二爷请冯生去接引殿一叙。”

舜钰随着沈容穿廊,过前院门,朝正北走一射之地,即到处大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

但见殿门上书“接引殿”。再朝门前柱上看,有对联子:东书“金界庄严铃语钟声流静梵”,西题“运台霭香云宝相现慈因”。跨进门槛,迎面供一尊接引佛,后头经幡条条高挂,彩屏相护,香烛袅袅生烟。

佛前搁摆着缠枝莲纹的蒲团。

舜钰让沈容稍候片刻,她虔诚俯身跪拜,只把心中夙愿念默三遍,才利落的起身。

回头去找沈容,不知何时他已悄悄退下。

沈二爷背手立在她身后,穿着佛家褐色袍子,笑容淡淡,面容十分温和。

舜钰不知怎的有些恍惚,竟觉他高大又儒雅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慈悲。

沈二爷怎会慈悲呢!慈悲的人是无法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的。

舜钰抿抿唇,摒弃杂念,上前朝他作揖,恭敬道:“学生携了案卷去太平县,只因。“

沈泽棠看着冯舜钰鬓发透润,小脸苍白,衣裳浸湿,裤脚淌着水,脚踩的鞋履,一步一个水印。

他忽然发现,似乎每次遇见她,总是整个人潮乎乎的。

像个跌入池塘,复又自个爬上岸的猫儿,暂且收起了尖牙和利爪,一副很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他听得她在低低的说着甚么,难得失神一回,半句不曾入耳。

”沈大人!“舜钰连唤两遍,却听沈泽棠连”嗯“二声,再不多话。

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恰与他的视线相碰。

他的目光乌亮柔和,带着一抹难辨的怜惜。

舜钰莫名的有些不自在,她能肯定自已说的话儿,沈二爷根本就没听,否则他定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暗叹口气,她轻咳一声,打算再复述一遍。

”你随我来!“沈泽棠如是说,转身朝殿内深处走去。

第壹玖玖章 此多情

沈泽棠稳健走在前,领舜钰出了接引殿,再过舍利塔,她听得耳后有翩翩风声,悄自回眸,廊道空荡荡的。

舜钰知晓后头定有侍卫跟随,沈二爷暗中养着数名死士,武功高强且来去无影。

恰从弥陀殿与祖师殿前经过,徐泾不曾诓骗她,正在做两场超度亡灵的法会,一家沈府,一家夏门。

殿里僧徒和着木鱼敲打,正诵唱地藏经,古老的禅音轻拨香客平静的心弦,蓦然想起尘封多年的恩怨来,生怕被谁察觉去,忙俯首将那思绪隐藏。

舜钰透过三交六菱花窗扇,一格格朝里溜瞟,有个衣着简素的女子,跪于蒲团上,百无聊赖的看来,二人视线微触,那女子桃娇杏媚的撇唇一笑。

舜钰倒吸口凉气,心头蓦得大骇,忽听得沈二爷缓缓说:“非礼勿视,莫要四处乱瞟。”

他背影宽厚又挺拔,一步步云淡风轻,就不曾回首过,怎知她在胡乱乱看呢!

不多时,穿过西北角的月洞门,赦然是个古朴安静的院落,青石板路洒扫很干净,月牙小池残荷吊影,角落有菩提一株。

进得屋内更是简洁至极,墙角画屏一扇,临窗大炕一张,椅子两把,搭着黛青竹纹椅搭,侧旁书案整齐撂着佛经、笔墨纸砚俱全,摊开的宣纸,已抄了半张金刚经,狼毫的毛尖还湿润,犹在滴着墨汁,显见誊抄的人离开时,走的很匆忙。

舜钰不经意的瞟过,字很好看,是沈二爷的笔迹。

房里原就燃着火盆,并不显冷,还是有侍卫进来,揭起铜罩,用铁钳夹几块新炭添了,再罩上。

同时,沈二爷撩袍坐上炕桌一端,指着让舜钰坐另一端,她摇头不肯,只近前嚅嚅道:“我得赶去太平县府衙送案卷,不能在此耽搁,沈大人若有闲余马车,可否借我一用?定不胜感激。!”

听得此话,沈泽棠让侍卫唤沈桓进来,沉声吩咐道:“你去太平县府衙一趟,替冯舜钰把案卷亲送知府董方手中。”

这怎可以?舜直觉不妥当,待要婉转推辞,但见他二人脸色实识务者为俊杰!

她从袖笼里取出文匣,小心递给沈桓,谢过又道:“我那车夫还在官道边苦等,你若看见,让他也来此避雨、吃口热茶。”

沈桓满口答应,不动声色地朝她一挑浓眉,自然解其意,还是怕她胡言乱语!

都替她去送案卷了,她冯舜钰岂是无情人。遂眨巴两下水目,朱红嘴儿呶呶,让他尽管放心就是。

沈桓这才松口气,咧咧嘴而去。

沈泽棠微蹙眉,见舜钰也不来炕上,只拣了炕边一把椅,挨挨蹭蹭坐了。

他抿了抿唇瓣,并不言语,随手拿过一卷书册看。不多时,进来个光头白净的小沙弥,手里捧僧袍一件。

他吩咐递给舜钰,小沙弥乖巧照做。

舜钰忙道声谢接过,却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是懂沈二爷用意的,让她换下身上湿冷衣裳。

可斯是陋室,无所遮掩。

总不能让她在沈二爷面前宽衣解带吧!

沈泽棠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奇怪的抬眼,就看到冯舜钰捏着僧袍,一脸苦恼极了的模样。

不知怎的,却莫名的取悦了他。

沈泽棠微微一笑:“你我皆男子,还有甚么需避讳的?”

舜钰觉得定是自已多疑,她怎听出他话里有种戏谑的意味。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男男之间也应遵礼守节才是。”她忽然觉得有些热,身上都出汗了。

索性舔舔唇道:“我已不觉冷,不如就不!“不换了吧!

话未曾说完即被打断,沈泽棠指向那扇锦屏,可去它后面更衣。

舜钰呆了呆,看他噙着笑,继续俯首看册,愈发看不懂眼前人,是在逗她麽一点都不可笑!

算罢!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亦没必要太过较真,转身即朝锦屏后去。

侍卫端来滚滚的茶水,搁至炕桌上。

徐泾掀帘兜头而来,他面容严肃,从袖笼中掏出一封密笺递上,压低声说:“甘肃那边传来讯息。”

沈泽棠神情一凝,接过即拆开,细看两遍后,丢至火盆里,看着白笺极快燃成焦黑灰烬,少顷才道:“甘肃布政使程前,才任职数月,果然虎狼之心已昭显。”

“二爷此话怎讲?”徐泾有些不解。

沈泽棠道:“徐阁老当日谏言,甘肃百姓贫苦,商贾则因边关贸易,而财力丰厚,便想出缴粮捐监之法。而这程前,据闻粮食少缴或不缴,均折成银两来收捐,此银两的去处令人生疑。”

徐泾更为疑惑:“银两虽有,可捐监粮食却无,粮库空空,程前该如何向百姓交待?”

”这亦是我费解之处。“沈泽棠吃口茶,听着锦屏后声,淡淡笑了:“总有露马脚的时日。你回封信去,让他万不可打草惊蛇,只静观其变就可。”

徐泾应诺即去,侍卫又进来禀:“兵部右侍郎夏万春长女夏嫱,来拜见大人。”

沈泽棠有些诧异,默了默,搁下手中茶盏,命道请她进来。

听得帘子簇簇响动,夏嫱由丫鬟扶着,近前欲要跪下,沈泽棠免去她见礼,赐其坐。

侍卫极快斟上茶来,沈泽棠看向她,温和道:“夏姑娘如此冒昧而来,怕是有损你的名节,若无它事,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夏笑了笑:“小女哪还有甚么名节可言,早些时京城遍传,我被徐阁老拉与大人做鸳鸯配,如今又传我太子妃无望,父亲巴望我能与大人再缔姻缘。”

“便十分好奇,道听途说了大人许多传闻,今碰巧着两府赶在同一日做法事,遂壮胆来拜会大人,万望大人莫要见怪。”

顿了顿,见沈泽棠温文儒雅的听,倒看不出喜怒来。

夏嫱便觉他柔软良善,心里更是钦慕,红着脸道:“小女的名节需大人来爱护不知大人可甘愿?“

“不愿!”沈泽棠听至此,神态依旧若常,很平静说:“我劝夏姑娘谨言慎行,否则日后想起时,倒要后悔今日说这番话来。“

不再多言,转首朝锦屏处看去:”你打算何时才出来?“

第贰佰章 玉棠缠

妖娇的声音!

舜钰前一世简直听得够够的。

与夏贵妃尔虞我诈的数年争斗,结束于一盏梅花毒酿。

她七窍流血惨死。

夏贵妃册封皇后,母仪天下,其实又能如何?

会有更多比她年轻又美貌的妃嫔,将后起而攻之。

那是场难以预料结局的战争,取决于皇帝一念之间。

而那个皇帝多情又无情,从来就不是谁的良人。

舜钰萋萋叹息,心底沉甸甸不知滋味,忽听得沈二爷喊魂般低沉的嗓音。

僧袍有些不合身,她抬手拉紧衣襟,这才抿着嘴唇,从锦屏后慢慢走出。

沈二爷在炕上正襟危坐,神情看不出喜怒,夏嫱面容闪过一抹惊愕,由丫鬟搀扶起,低眉垂眼的福身见礼。

她惯爱妆扮的流光溢彩,难得这般素衣简容,倒有些我见犹怜的味儿。

舜钰面无表情作一揖。

再朝沈二爷看去,方才的话她可没白听,遂微笑说:“沈大人有客,我在此倒碍着你们闲话,先告辞!”

语毕转身便要走,沈泽棠看她穿褐色僧袍,大大敞敞如挂身上,模样实在有趣。

可听她说的话,有种乐见其成的意味。

“冯舜钰。”他笑容渐淡了:“你要去哪里?“

舜钰其实也不知去哪里,朝窗外望去,一座舍利塔飞火流萤,顿时有了主意:”今是初八,寺僧点灯供佛,定很壮观,我想去看看。“

沈泽棠不置可否,指指搁在炕桌上的洁白棉巾,平静道:”你头发淋湿了,出去前拿这个先擦干。”

舜钰后退一步,警觉说:”谢沈大人好意,发已干透大半,稍会就好。“

“过来!”沈泽棠拿起棉巾,笑容敛起,眼眸愈渐阴凉:“莫惹我生气。”

夏嫱已把他二人的你来我往,细窥了会,暗忖他俩是何关系,说生疏又似亲近,若道亲近,沈二爷怎说翻脸就翻脸呢!再瞧他神态依旧从容,可浑身威势凛冽,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大人,这位爷即然不想,不如随他。“夏嫱笑着打圆场,不料却被沈二爷沉声打断:”你勿多言。”

言语十分冷漠,她一愣,倏得满脸通红。

舜钰从未想过要惹他生气,也没胆惹他生气,不就一块棉巾麽,有何大不了的。

上前离他二三步的距离,摊开细白的掌心,等他把棉巾搁自已手里。

哪想等来的,却是沈二爷暖热的大手,攥紧她略用些劲,舜钰一呆一惊,脚下一软,眼见就要栽进他怀里,忙用另只手撑在他胸口,这才稍站稳身子,还来不及想别的,只觉鬓边一松,乌亮滴油的发披散下来。

棉巾忽的罩上头顶,遮盖住眼帘,沈二爷不急不徐,很柔和地揉搓她的发。

慌乱至后,舜钰才察觉自个手还抵在他胸前,所触处,有沉稳有力的心跳。

赶紧想抽回手却不能,会扑入他的怀。

她不知何时竟立在沈二爷腿间,被他结实遒劲地夹着脸蓦得泛红。

“沈二爷,我要自已来。”她咬着下唇央求,只觉得挺羞耻。

沈泽棠手不曾停,他发现了,她太平正经时便称他沈大人,仿佛彼此间隔着千山万水;遇到事急狠了,就沈二爷的乱叫,他喜欢她这样唤他,就莫名觉得很亲近。

这年轻女孩儿,其实很难亲近。

”我很少替人擦拭头发。“他低低的说,含着笑意:”可是力道重,弄痛你了?“

”没有!“舜钰闷闷地答:“是舜钰无福消受,二爷还是停手罢。”

沈泽棠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轻笑不语。

舜钰索性使劲朝前推他胸膛,迈腿朝后退;沈泽棠则胸膛愈发朝前,腿膝勾住她臀下沿往腰腹处送。

彼此悄无声息的进攻与抵御,渐渐的,寂静的房里溢出粗浅不一的喘息,舜钰不敢动了。

挨捱的太近,能感受到他那里一大团儿,隐隐起了鸷猛。

她太知道,沈二爷看起来清冷无求的样子,旦得挑衅他,是没甚么好下场的。

沈泽棠也极快放开她,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再逗她只怕自已就不想脱身了。

舜钰接过银簪子,用朱红嘴儿咬着,利落的绾发,一瞟眼,夏嫱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你不是想看舍利塔么?“沈泽棠起身,伸手把她散落的柔软碎发,捋至耳后,这才率先朝外走:”我带你去。“

舜钰其实兴趣不大,方才是为避开夏嫱,随口而说罢了。

可看沈二爷倒是兴致很好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跟随他身后。

途经九曲桥,满潭残荷的颓枝败叶,被雨点打得簇簇作响,看着生起凄凉意。

舜钰便叹息一声,恰被沈泽棠听去,默了默,他温和道:”人说景由心生实在没错,李义山诗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心里梦里向往之景,偏此时在你我面前,若他见得定欣喜若狂,你却在此叹气。“

他又说:”你若有烦恼事,倒可说来一听,兴许我能帮到你。“

舜钰摇摇头,只道是触景生情,并无旁的念想,沈泽棠已知她性子,倒并不勉强。

二人不再说话,不多时进得兰若院,上得三层小楼,凭栏杆处,那舍利塔如立眼前。

寺僧正朝三层仰莲瓣里注油,需点燃三百六十盏灯来供佛祖,此时比舜钰刚入寺时所见更为壮观,百盏灯火迎风摇曳,将塔身映得明透通彻。

此时心底的震憾,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舜钰庆幸自已随沈二爷来了。

沈泽棠低头看她眸瞳里橙蒙流转,如若星子落入,看得他有些舍不得转开眼。

忽儿微笑道:“你可看出塔身雕的是甚么?”

舜钰仔细打量,略迟疑说:“只见两条飞龙,旁的并不识得。”

沈泽棠揽过她肩膀,让她随自已手指的方向看:“那弥形基座、壶门形龛、金刚力士及雕的缠枝莲、宝相花等,是按《华严经》中大日如来的”华藏国度“而来,而塔身雕像则按《圆觉经》布置的圆觉道场,以昭显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庄严之气。”

第贰零壹章 难释怀

舜钰听得津津有味,从前没人和她说过这些。

不知不觉渐近黄昏,那天愈发沉黑,雨滴顺着屋檐青瓦嘀嗒嘀嗒。

小楼昨夜东风此时过,杂着微寒湿意,她打了个哆嗦。

沈泽棠道三百六十盏灯已点全,万事圆满,反显得无甚可看,不如用斋饭去。

舜钰倒觉意犹未尽,不过听得斋饭二字,咽了一下口水,乖乖随他走。

沈泽棠看她一步三回首,不由微微笑了:“即然这般喜欢,我下次再带你来看。”

怎会还有下次呢!

舜钰抿抿嘴唇,装做没听到,下得楼来进正厅,门前侍卫打起帘子,一股子香暖扑面。

来时还空关的屋子,此时却烛火辉煌,炭盆燃旺,条案上宣德铜炉焚着檀香,一抬八仙桌儿,已备下素席。

沈泽棠才要落坐,却见徐泾匆匆而来,见着舜钰在侧,有些欲言又止。

沈泽棠淡说无妨,他便凑近低声嘀咕,舜钰晓得他们在说朝堂政事,知趣的走至窗前朝外望着,园里晚菊开得正盛,但见过来一群人,雍容富贵的老夫人搭着丫鬟的手,身边围簇数几媳妇和丫鬟,也站在廊下看花。

住持上前合掌招呼,那老夫人亦合掌还礼。随行的小沙弥捧个抱浅盘子,里盛着新摘的菊花。

那老夫人颇爱怜的、抚抚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择了只绛红的簪于鬓上,再回头给旁人看,似问好不好?不晓得谁说了甚么打趣的话儿,皆脸上挂满笑容。

舜钰认得那老夫人,默了半晌,突然不想再看,才辄身,即见沈泽棠朝她过来,柔和道:”我有紧要的事先行一步,你的文匣已送至董方手里,新的马车也备好,吃完膳再回罢。“

他顿了顿,眼眸微沉,伸手欲抚舜钰有些苍白的颊:“怎么了?你!“之前还好好的。

”沈大人一路走好。“舜钰不落痕迹的躲过,头也不回向桌前走。

沈泽棠抿唇收回手,看一眼那背影疏冷的态,再往窗外瞧去,略站了站,终不耽搁,朝徐泾颌首,率先撩袍缱风而去。

舜钰饿了,况素席简直是照她口味烹的,挟起桂花糖藕,甜蜜又软糯,忍不得又是一筷子。

帘外有脚步及说话声,想必也是来看舍利塔灯火的,她不予理会,一桌子菜哩,没精力顾及旁的。

一锦衣带刀侍卫进来禀:“兵部右侍郎夏大人之女夏嫱来见。”

“你怎还在这里?不是该随沈大人去麽?”舜钰看着他有些奇怪。

那侍卫并不回话,又做一揖,再问她,夏嫱倒底是见,或不见!

“不见!”舜钰答的简单干脆,花生卤得鲜咸干香,她爱吃,挟了几筷子总滴溜溜掉落,索性拿手去拈。

她似乎听得一声嗤笑,抬起头来看,那侍卫走的很快,转眼已至门前,若再敢慢点,她定要拿花生砸他。

心情说不尽、道不明的郁悴,眼里潮乎乎的,皆是前一世让她受尽委屈的人,今世又何必再有甚麽瓜葛。

各自安好岂不是更好!

夏嫱怔怔看着舍利塔,灯火璀璨,如绕银河。

风雨袭面,她搓搓手儿,旁侧伶俐的丫头抻开斗篷,替她披上。

“京城人皆说,初八舍利塔点灯,此生若不看一回,必悔终生!”夏嫱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我瞧不出半点意趣来!红霞,你可觉着好看?”

红霞笑着道:“奴婢愚钝,只觉这些灯火,不若上元节花灯来得有趣。”

“你懂甚麽!”夏嫱却又低斥:“那等俗尘浮世的烟火,岂能于佛法圣火相媲比,日后不得浑说。”

红霞嚅嚅称是,再不敢多言半句。

夏嫱又觉得寂寥,她满脑挥之不去的,还是午后,在沈二爷处所见的景儿。

若不能嫁太子,沈二爷也是她欢喜的,为何欢喜,他是个在朝堂威势凛凛的人物,这便足够。

更况他面容清隽,举手抬足皆是翩翩儒雅风度,倒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沈二爷怎会有断袖之癖呢?

夏嫱想不通,他不是娶过妻,有一女麽?那女孩儿她今日还见过,粉团团可爱的模样。

可午后的一幕却又极真切,沈二爷眼眸泛红,**熏心的样子,把她唬得落荒而逃,现忆起来,心还突突撞个不住。

瞬间不想看这劳什子灯火,转身朝楼下走,方才听闻那名唤冯舜钰的小爷,在房中用斋饭,莫名想同他说些话儿,却是极拽的,直接让侍卫把自已回绝。

她心底由生恼怒,连沈二爷都会给几分薄面,他哪来的这份底气!

又见侍卫握刀坚守门边,换了一个。

夏嫱顿了顿,上前微笑道:“楼上分外湿冷,可否麻烦你,再禀里头的小爷一声,容我进去取个暖?”

“不行!他不见你。”侍卫面无表情,很漠然的回。

夏嫱只觉撞着鬼了,这一个个怎都难缠,忍着气叱问:“你都不曾进去通传,怎知他就不愿再见我?”

侍卫也不耐烦了:“沈二爷交待过,除寺僧外,里头的爷谁都不允见。”

夏嫱一时哑口无言,少顷才找回自已的声音:“怕是你懒怠不肯通传,你姓甚名谁,我要找沈二爷问清楚。”

”沈容!“侍卫冷下脸来,二爷若是娶这样的大家闺秀,还不如断袖的好。

舜钰听得外头吵嚷不休,恰已吃得腹中饱撑,看还有大半菜色未动,心里直觉惋惜。

端起香茶漱口毕,这才掀起帘子出来,正瞟见夏嫱气呼呼远去的背影。

转头看向侍卫,诧异的问他,你把人家怎麽啦?

沈容也懒得理她,只言简意赅道:”你若是吃饱喝足就赶紧回去,车马已备好在院门外,出去就是。“

又问:”还剩有饭菜否?“

舜钰有些不明所以的颌首:”还余有!我一人哪里吃得下那许多!“

她话不曾说完,沈容已将指头搁至唇边,嘹亮的打个哨音。

也就须臾功夫,不知从何处再蹿出五六侍卫,从舜钰面前擦肩而过,照旧不理她。

只听得其中有人嘀咕一句:”饿死老子了!“

舜钰呆了呆,她何需这般”重兵“把守,她又不是沈二爷!

第贰零贰章 路遇他

舜钰在大理寺的日子如流水的过。

天际泛白,空里流霜,寒意弥漫,舜钰手里端着装案卷的文匣,同右司丞苏启明,走在通往刑部的御道上。

官员还未下早朝,四围空荡荡的,洒扫的宫人很忙碌,将枯黄的树叶兜进麻袋里,一袋袋鼓鼓囊囊的。

路过吏部门前,沈桓蹲在台矶上,正津津有味的啃柿子,罕见大早上吃柿子的,舜钰不由多看了一眼。

沈桓自作多情的过来,递上两个红彤彤的圆柿,道:”这是吏部院里,自生自长自结的,甜掉个牙,你们若爱吃,稍会送一袋去你们大理寺,就图吃个新鲜。“

苏启明高兴的谢过,随口问沈大人还未下朝?沈桓看看天色,只道还需半个时辰,若再去内阁,就指不定何时能回了。

说着清咳一嗓子,凑近舜钰耳畔,鬼鬼祟祟地:”小玉桃,可是想沈二爷了?你有甚么话告诉哥哥,帮你一字不误的传到。“

话音才落,皂靴面已被重踩一脚,习武之人何惧这个,反倒咧着嘴,看着怒冲冲的舜钰,大乐。

苏启明亦一脸暧昧不明的笑,沈二爷与小监生的诡秘事,无人敢当面挑明,只背地里心照不暄。

毕竟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个道理天下皆知。

沈桓可以瞎胡闹,他是沈二爷的人;他们不行,无凭无据的乱说,可备不住哪日沈二爷来个秋后算帐。

舜钰狠瞪沈桓一眼,实在懒得理他,头也不回的朝前走,苏启明指指她背影,附和笑说:“如今来历事的监生愈发凶狠,不是他惧我们,倒是我们要惧他哩。”

沈桓瞟瞟他,撇撇嘴道:”冯生哪里有凶狠?我与他玩笑而已。“语毕,复又坐回台矶,继续啃他的柿子。

苏启明倒有些尴尬,暗怼一介武夫,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抬眼瞧舜钰已走远了,忙匆匆忙忙跟上。

舜钰同苏启明至刑部衙门处,姜少卿还未曾到,二人立在粉墙前,边等候边闲话。

深秋初升的阳光,需用心细细体会,才能感受到那份浅淡的暖意。

一抬官轿至他二人面前落下,侍卫打起帘子,里头端端坐着的,是工部右侍郎秦砚昭,三品官员。

苏启明忙上前作揖见礼,秦砚昭在轿内欠身答礼,目光却看向舜钰,见她双手捧着案卷匣子,腰板抻得挺直。

遂朝苏启明笑道:“冯舜钰是我的表弟,有些话儿想单独问他,大人可否稍作回避。”

苏启明诺诺答好,转身离开,抹一把额上的冷汗,这冯监生素日不显山露水,原来背后的人都来头不小啊。

“表哥可有事?”舜钰语气很平静,面庞带着笑意,生疏与熟捻,她拿捏得极有分寸。

秦砚昭并不是很容易就能糊弄的,他敏锐的察觉,来自舜钰日渐增浓的冷淡。

油生出一股挫败及无力感,他尽力压抑,从轿内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臂低声问:“我不来寻你,你就想不起来寻我麽?上趟给你的银子,怎让小厮又如数送转回来?”

舜钰捧着卷宗匣子,无法挣脱开他,遂回话:“我如今在此历事,并不缺生活用度,若日后真的需要,定来问表哥讨借银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就好,姜少卿即刻就至。“

秦砚昭似没听到,只问:“怎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皆说我胖了,下巴是圆的。”舜钰咬着牙道。

秦砚昭看看她,倒摇头笑了:“这两日来趟秦府罢,父亲让叫的,母亲也常惦记你,说你是白眼狼说你翅膀硬了,飞走便不知回来。“

舜钰默了默,难为秦仲还记得,她解盅毒的药及合欢花,确已快用尽,便”嗯“了声,道今日繁忙,明日晚间回去。

说完话,亦不顾他拉扯,即朝苏启明方向去,秦砚昭松开手,轿帘搭下走了。

苏启明看着官轿远去,朝舜钰笑问:”原来秦侍郎是你表哥啊?“

见她微颌首继续道:”秦侍郎如今风头正劲,极善渠堰疏降之法,新制的军器也颇受兵部赞誉,皇帝都连番几次把他嘉赏,又有个礼部的老丈人,怕是日后入阁都未定。“

“姜少卿来了。”舜钰忽而出声,朝前呶呶嘴,她说:”大人先请。“

苏启明这才把话打住,忙上前接迎。

除姜少卿外,章白宪及苏墨也一道随来。

舜钰同他俩走在后头,苏墨满脸忐忑低声道:”听樊司丞一早偷给的消息,今日案审或许你我他先上,以此做为考核评定,按往年惯例,总是三取一的。“

又朝舜钰嘟囔:”凤九最睿智,怕是我们都不如你。”

章白宪听得不服,沉着脸嗔斥:“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已威风,这数日里,我俩一直随司丞审卷判案,难不成还不如个案库里誊抄案卷的?”

舜钰神情淡淡的,随他们怎么说,并不反驳。

审堂,除大理寺来人外,刑部侍郎张亦坐旁听。

姜少卿坐公案桌前蹙眉看卷宗,苏启明陈述案情:“此案是淮安楚州衙门上报。当地大姓人家程文新,酒醉失手打死自已小妾。杀人自然得偿命,他买通家中管事李甲来顶包,承诺给千金与他,并知李甲有儿女成双,允自已儿子许他之女,自已闺女嫁他之子。李甲果然投案自首,指认是那小妾跋扈,多次把他欺凌,怀恨在心才痛下杀手。如今案犯已押入刑部大牢,只待秋后问斩。”

姜少卿拈髯道:“即然明知是程文新所为,怎还把李甲押解进京问斩?”

张开口说:“所探隐情皆是当地百姓风言风语,并无真实凭据。那李甲无论是用刑逼供、或好言相劝,均一口咬定为他一已所为,并无牵扯他人,眼见审讯周期已至,楚州知府无法,只得以李甲杀人结案。并呈大理寺复审。”

“这李甲倒是脾性古怪,为家人安好不顾自个的命。”姜少卿啧啧感叹,他自上趟被杨衍狠批一顿后,把气焰收敛了许多。

第贰零叁章 审断案

“可不是。”张唇边起抹淡笑,貌似很恭敬:“大理寺定能扭转乾坤,吾等拭目以待啊。”

听到姜少卿耳里,只觉不阴不阳的,他按捺住脾气,并不予理会。

朝苏启明使个眼色,苏启明会意,对舜钰三个命道:“案犯李甲在隔壁审室,你们谁能说服他道出真相,即日起可跟在杨大人和姜少卿跟前历事,难逢的机会,万望各位珍惜。”

章白宪想想问:“使什么手段都可以麽?”

苏启明颌首回他:“但得留他一条性命皆可。”

他又说:”你历事跟在我身边、苏墨跟着樊司丞,冯舜钰在案库。你们审案的次序就按此定,章白宪你先来。“

”是!“章白宪作一揖,信心满满出列,随狱司朱温杰而去。

张趁狱吏前来斟茶的当儿,指指舜钰和苏墨,看向苏启明笑道:”章生首开告捷,也就无关他俩甚么事,苏司丞可不公正!若是吾刑部,宁愿抓阄天注定,谁也怨不得谁。“

苏启明老脸一红,他的确存有些私心,正欲争辩,听得姜少卿硬声道:”公正与否暂轮不到刑部评说,若章生能一举将案子告破,是他的能耐,我看谁敢说他半个不字!“

张端起盏吃茶,冷笑着不语。

苏墨脸色有些发白,他悄问舜钰:“这李甲,知府都束手无策,我是更不敢想,凤九可有什么办法?”

舜钰同情的看他一眼,傻了麽,即便她有法子,又岂会说出来!

“你莫慌,想想平日樊司丞如何教你的就好。”她如是安慰。

恰此时,忽不知哪处传来惨叫一声,舜钰唬了唬,看旁人皆平静,再细听,原是章白宪在给犯人用刑。

渐渐那鞭子劈啪作响、哀嚎凄厉不绝于耳,张“噗哧”笑了,朝刑部员外郎梁潜道:“外头传刑部和锦衣卫多出酷吏,这大理寺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梁潜亦在竖耳听声,忙朝姜少卿道:“再这般用刑下去,怕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姜少卿心一沉,朝苏启明瞪了瞪,苏启明疾步出堂去,稍刻不再闻用刑声,再过半晌,他领着章白宪,败兴而回。

“谁能想到,那李甲是个硬骨头哩。”首次见得血肉横飞不怕死的,章白宪有些失魂落魄。

苏墨腿软的去了,不多时即被朱温杰带回。

那朱温杰板着一副面孔,只朝张作揖问:”苏生许诺李甲,给他两千黄金道出真相,若李甲答应,试问这两千黄金是刑部出,或大理寺出?“

张眼里皆是戏谑,咧着嘴笑:”自然是大理寺出,可不干刑部的事。“

姜少卿气得七窍生烟,无力挥挥手,只让朱温杰引领冯舜钰去。

舜钰来到审室,朱温杰把门使劲推开,顿时一股子浓血的腥气扑面,那李甲艰难坐于凳上,衣衫早已被抽成碎片,条条新鲜鞭痕及血印,布满前胸后背,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舜钰抿抿嘴唇,让两旁手拿刑具的狱吏随朱温杰退下。

待得室中无人,她这才在条桌前撩袍而坐,取过干净碗儿,斟上满满的茶,再推至李甲面前。

那李甲用刑时因嘶吼过力,此时正喉干舌燥,十分焦渴难捺,感激看她一眼,捧起碗一饮而尽。

舜钰耐心的替他再添一碗,至四五碗后,才叹口气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为妻及儿女前程,哪怕受刑赴死易不软屈。可你竟是条糊涂虫,只怕舍去一条命,到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甲抬头看她,哑着嗓子说:“官爷勿要再劝,我心意已决。”

“你心甘情愿要死,我劝你作甚!”舜钰很不在意的说:“我是来大理寺历事的监生,你的生死与我陌路,我亦无需靠你升官发财,只是方才在外听闻你的案情,想说两句话给你听罢了。”

遂又倒碗茶边递给他,边问:”你与程文新定是签过文书,上头写明给予你妻万金,纳你女为他子妇,许嫁其女为你子妇!我说的可有其事?“

李甲端碗的手一顿,沉默不语,舜钰便知自已所猜无错,不紧不慢道:”你是守信守义的老实人,自然把那文书字句坚守不疑,可若遇至奸狡刁横之人,那便是一纸空文,甚或害惨你的妻儿。想那程文新能打死小妾,拿你顶包,足已见其素日品性如何,你与他做交易,实属与虎谋皮!“

李甲听她说的据实在理,心头莫名慌乱,抬眼看她问:“怎会是一纸空文?上头有双方盖印画押,岂能抵赖得了?”

舜钰暗松口气,依旧平静道:”依据吾朝律例,此类文书签押双方,若其中有人身故,即成伪券,你已替死,可不就成一纸空文,做不得数呢!”

“竟还会如此!”李甲大惊,嘴里只喃喃说:“我竟不知有此律例。”

”你不知,并不可说那程文新就不懂。“舜钰继续道:”他若更恶毒些,把那万金说成是买你儿女的雇佣费,将你女儿降为婢女,儿子降为家丁,婢女家丁怎可与少爷小姐通婚?你九泉之下又能把他如何?“

舜钰看他神情已心中有数,便推椅起身,沉吟又道:”君子爱财应取之有道,虽说你为妻儿之心,天可昭昭。但或许她们未必领情,钱财无有还能再挣,天伦之乐却无法回寰。你且三思而后行,好生想想罢。“

说完即走,不再多耽搁。

重进审堂,一众皆在看她,舜钰至姜少卿跟前,不卑不亢作揖道:”已于案犯李甲交谈过,两日之内他必招供,烦劳刑部狱吏这两日莫去招惹他,给他件干净的衣裳,饭食也稍好些即可。“

姜少卿有些不敢置信,边打量她边拈髯思虑,半晌后,方才拿定主意,朝张看去:”这两日有劳张大人提点。“

”好说!“张回答倒也干脆。

舜钰再作揖谢过,听得姜少卿又道:”若是两日内李甲不曾招供,你就回监读书去罢。“

舜钰淡笑,不再吭声了。

两日后,舜钰正在卷库认真誊抄案卷呢,听得苏启明来说,顶包案已破,李甲如实招供。

第贰零肆章 凤斗凤

舜钰才进秦府二门,即见肖嬷嬷手臂处,搭着簇新的黛青绣团花斗篷,立在那翘首以盼,京城的风愈冷愈狂,她鬓边白发被吹得凌乱,想必已等许久。

舜钰忙迎上,软着声说:“以后莫在此等了,身子骨可备不住穿堂风。”

肖嬷嬷把斗篷替她披上,边系锦带子边心酸道:”霜降的天,怎连个斗篷都没有,也不晓得让秦兴来传个话,我替你缝制几身就是。“

“我不说,嬷嬷你不也缝了!”舜钰抿着嘴笑。

“这颜色你穿偏老气,赶明我替你缝件鲜亮的。”肖嬷嬷打量会儿,有些不满意。

舜钰依旧浅淡笑着:“好!”

肖嬷嬷用衣袖抹抹眼睛,抬眼见舜钰盯着自已,扯了扯嘴角掩饰:“人老了不济事,迎风就爱流泪。”

舜钰不拆穿她,只拉着从背风的地走,在袖笼里掏出一根福字绞丝金簪子,替她轻插于髻间。

肖嬷嬷是随刘氏娘家过来,不曾嫁人,自知晓舜钰的境遇后,心中多有疼惜,现瞧她对自已孝敬,欢喜之余,嘴里却道:“谁要你破费这个,你又无钱,我不爱戴金银,下次勿要在买。”

“嬷嬷可真难伺候。”舜钰撇撇嘴,笑着假意埋怨,忽步履微顿,肖嬷嬷顺她视线望去,烟水桥上,秦砚昭的妻李凤至被四五个丫鬟簇着。

“我们从旁的道走”舜钰话才说出,即见一个丫头撩着裙子匆匆过来,搭手行礼道:“我家三奶奶请表少爷过去说几句话。”

“老爷在书房等着表少爷哩,怕是一时耽搁不得。”肖嬷嬷抢着开口。

那丫头听了,微笑道:”我家奶奶不是长言阔语的性子,表少爷随我去去就好。“

肖嬷嬷还待再说甚么,被舜钰打断,也不多言,直朝烟水桥走去。

李凤至正掰着甜糕喂锦鲤,一个丫头怀里的花狸猫,竖耳瞪看桥下肥鱼翻波,馋得跃跃欲试,直把它擒拿不住。

忽听得脚步声,李凤至偏头瞟见舜钰过来,笑呤呤问丫头:“让你去请钰哥儿,怎里嗦这般久。”

丫头忙回话:“这位嬷嬷阻着表少爷不让过来,说老爷那里耽搁不得。”

肖嬷嬷上前作揖欲待解释,却被李凤至笑阻,她先训那丫头:“什么这位嬷嬷那位嬷嬷的,她是婆婆房里的肖嬷嬷,这次饶恕你,下次万不得无礼。”

又朝肖嬷嬷看去:“我这些丫头陪嫁来的,还在教规矩,嬷嬷可莫往心底去呀。”

“三奶奶多意,老奴未曾朝那里想过。”

听她如此说,李凤至颌首微笑:“肖嬷嬷果然大量。听说老爷还在书房等钰哥儿,只得麻烦你先行去告个讯,就说钰哥儿被我拦在烟水桥上,说完话就过去。”

肖嬷嬷听得这话,自然推辞不得,行毕礼先自走了。

李凤至也不避嫌,只把舜钰仔细打量一番,啧着嘴看向丫鬟说:”你们瞧钰哥儿生的果然清秀,虽不是涂脂抹粉的妇人,却胜似你们这些唇红齿白的妮子。“

那些丫鬟捂着嘴偷乐,舜钰心沉了沉,直觉来者不善,却也不多表露,作个揖平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舜钰的皮相由不得自个选择,不过三奶奶即这般好意提醒,日后定当举止更粗豪些,以彰显男儿英气。“

李凤至听得嗤笑,迈着碎步靠过来,舜钰见离得太近不妥,正欲朝后退去,忽见她抬起手儿,迅雷不及掩耳般甩来,一丝冷风快至,舜钰已躲闪不及,只微偏了偏头,但听“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颊上倏得痛起,顿觉火辣辣的烧灼。

李凤至恨由心生,未曾控制力气,掌心一阵酸软麻痛,再看时,竟把其中一指、留有的三寸如尖笋般的指甲给劈断了。

舜钰初尝无妄之灾,满腔愤怒难抑,直把腰背僵硬的抻直,抿紧唇盯着她,眼眸冷若冰霜。

李凤至看她神色阴沉,面庞带抹嗜血的狠戾,全然不若方才的温善好欺。

莫名有些害怕,朝后退两步,指着她叱骂道:“原以为你年少登科博文广,品格端严性正直,竟是个穿衣冠的禽兽不如。你也有脸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还引诱三爷做龙阳勾当,让他把魂落在你身上。”

说着竟哭了:“忒没廉耻的货,把你那处钻了,再来沾我身子,你不觉腌,我却嫌龌龊的很。若再被我晓得你们背地里耍奸,我便告诉父亲去,索性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那几个丫鬟唬得面如土色,只上前扶着她低声劝慰。

这哪里是初初见时、我见犹怜的大家闺秀,李尚书果然教养的好女儿。

舜钰吸口气,一错不错看着李凤至,穿着薄棉荼白紧身子,罩鹦哥绿洒花比甲,腰间束粉绦儿,看起比刚进门时身段娇满了许多,秦砚昭定是没少疼爱她,那气色及身段骗不了人。

她抬起手抚过滚烫的颊面,指间有淡淡的血痕,应是被甲尖划破了。

“我尊你一声三奶奶。”舜钰慢慢道:“秦砚昭是我表哥,我是他表弟,仅此而已。此次算罢,旦得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

随即辄身,头也不回下得桥去。

“这脸是如何弄的?“秦仲满脸惊愕,从桌屉里取出一罐薄荷凉膏,舜钰接过,挖一指尖,对镜轻揉涂抹。

”肖嬷嬷你来说。“见舜钰不愿提,他便直朝肖嬷嬷看去。

舜钰不让她说,只平静道:”秦伯伯不知为好,知了反徒添烦恼。权当我走路不小心,磕着的罢。“

秦仲叹口气,默默递上一大包合欢花,还有治盅毒的二盒药丸。

拈须沉吟问:“你那胸前红花可让我再看一眼?”

舜钰解开衣襟,但见那红花比往日更鲜艳亮泽,瓣开半数,分外妖娆。

观秦仲神色,舜钰淡淡解释:“此花愈近十五日,颜色便愈发红璨,至于花开瓣数。“

她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终还是说出:”旦得动情一次,便开一瓣。“

第贰零伍章 月梢头

肖嬷嬷听得心惊胆颤,忍不得插嘴问:“老爷,若这花瓣全数开放,又会如何?”

这个疑问同样日日缠绕舜钰心间,折腾的她十分苦恼,眼眸汪汪地看向秦仲,乞望他能给个答案。

秦仲拈髯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我把宫中那本《蛊毒秘要方》反复查阅,其中还有疑惑之处,待得解开再讲与你听。”

语毕即端起盏吃茶,心头愈发沉甸甸地,他不敢说,怕这个女孩儿听后承受不起。

舜钰眼眸黯了黯,抿着唇央求:“秦伯伯提的那本古籍,可否借我拓印一本再还回,幸许我能瞧出些端倪来。”

“宫中之物怎能随意带出。”秦仲摇头拒绝,却又温言劝慰她:“你莫胡思乱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秦伯伯定会帮你的。”

舜钰默默将衣襟阖起,已然是心若明镜。

秦仲必定有所隐瞒,怕她难过麽,实在没必要,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承受不住!

恰此时,听得一个丫头在院里问:“表少爷可在这里么?”

肖嬷嬷掀帘子往外看,却是刘氏房里的纤月,问她有何事,纤月笑道:“夫人熬了燕窝粥等表少爷去吃,左等右等不见人儿,现天气渐凉,粥禁不得久搁,所以打发我四处来寻,想着或许在老爷这里哩,就过来随便问问。”

舜钰原想取了药就离开,现在却是再走不得,暗叹口气,同秦仲简单闲话两句,即告辞出得书房。

纤月在廊下等候,瞧到她的脸,唬了一大跳,是个会看山水的,抑着不问。

倒是肖嬷嬷想到甚么,一径问纤月:“听说有人相中你了,托管事来寻夫人求亲,隔三岔五的来,可是殷勤的很。”

纤月板起脸儿,先不说话,随手摘一朵抽芯吐蕊的墨菊,一瓣一瓣地扯,随后才冷笑说:“我自然知晓是哪个,不就是秦松的老子娘麽。早几时私下里同我黏糊过,说只相准我去做媳妇,她以为她是谁,被我啐了满脸,却是脸皮厚,竟还不死心。”

“秦松在老爷身边当值,看相貌还算端正,至于旁的,也未见老爷说过他不好。”

听得这话,纤月冷哼一声:“秦松同我姐夫交好,人品又能好至哪里去。平日在府里人模狗样的,但得出府去,酗酒赌博,眠花宿柳,竟是无一不精。”

肖嬷嬷变了脸色:“你倒是倔强,整日里在夫人面前也不吭声儿。你可晓得秦松老娘替夫人管着两方辅子,前听闻赢了不少利,小心着夫人一高兴,真就做媒把你许了秦松去。”

纤月把扯得光秃秃的菊枝丢弃,又寻了一朵金菊继续揪瓣儿。

过了半晌,抬眼瞟溜过舜钰,硬声赌气道:“若秦松老子娘真要仗夫人势强逼强娶的,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表少爷替我给秦兴带句话儿,他如今在外头做大事,怕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奴才了他让我帮收的银两一钱不少皆在,得个闲烦他来领走。”

舜钰虽心情低落,却也把她的话默听进心里。

纤月见自个厚着脸皮说了这许多,表少爷红肿着半边脸,就是不开口说两句。

心里顿时灰了一半,暗忖原以为他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没成想也是个不关已事、高高挂起的,秦兴怕是在外头心已野,或有了相好也未定。

这般愁肠百转迂回间,已抵至刘氏的院子,犟头犟脑地不肯进去,自寻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处,抹着眼泪哭了一回。

再说舜钰,进得刘氏房里,正见得她同个矮壮的妇人在说话。

那妇人打扮利索,说话也颇干脆:“我家小子品性老爷晓得的,听话又老实,相貌也不赖。外头多少个丫头家的,寻我要攀亲,我皆看不上。就觉着夫人身边的纤月最好,她今也十六至嫁人年纪,求奶奶恩赏做个媒,便是感激不尽了。”

听得刘氏笑道:“我这房里就属纤月最聪明伶俐,心气也甚高,只怕是你家小子降她不住。”

“奶奶同我说玩笑话。”那妇人只摇头说:“什么降不降的,都是打姑娘家过来,谁那会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打紧,但凡盖头一遮,两人把被窝一钻,还不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认了命。”

“你这话说的粗俗!”刘氏捂着嘴嗤嗤笑,抬眼瞧到舜钰立在门边,不知听了多久,忙唤她至跟前来坐。

那妇人见有客来,遂指了一事告辞出了房去。

房中四下无人,刘氏扳着她的脸细看,吃惊问:“挺新鲜的印子,在哪里弄的?”

舜钰忙回道:“在园子里走得急些,踩着青苔跌了跤,擦破点皮,已涂过薄荷膏,不几日便好。”

“怎这般不小心。”刘氏松口气,话里多些埋怨:“我可生你的气!高中解元不曾同我报个喜,这也算罢,平日里哪怕偶而来看看我,也不见你的影,还得我拜托砚昭去请你,你说,可是我哪里把你屈待了?”

舜钰忙陪笑说:“姨母何曾把我屈待过,是舜钰年少不懂礼节,心里委实惭愧。如今在大理寺历事,比国子监读书更艰难许多,无甚么闲暇时刻。更况。”

她顿了顿,继续道:“如今表哥娶了亲,表嫂出身高门贵府,想必更是遵规守矩的,我一外戚男儿,三日两头在后宅走动,讲出去反被人笑话不是。”

刘氏听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低说:“你哪是什么外戚男儿。”

忙又止住言,索性起身揭开攒盒盖子,拿出几碟细果点心,亲自舀一碗燕窝粥,浓浓稠稠的递至舜钰跟前。

舜钰道过谢,还滚烫着冒热气,遂拿着调羹在碗里滑,想了想朝刘氏笑道:“我想问姨母讨个丫头。”

刘氏满脸疑惑,问她要讨何人。

舜钰平静道:“方才我听得那妇人同你讨要纤月,我与她一样,也想讨要纤月。”

刘氏听得笑了:“我这房里比纤月出众的比比皆是,何时她倒成香饽饽了,那妇人讨纤月去做她媳妇儿,你讨纤月又派何用处?”

注:第157章,纤月关联。

第贰零陆章 伤心人

舜钰搁下碗儿,站起至刘氏身前跪下。

刘氏微怔,遂笑言:“你讨要纤月,何苦给我行这般大的礼。”只催她起来。

舜钰抬眼看她,诚恳道:“有一事从未同姨母提起过,今却不得不说,秦兴的父亲秦柱,即是五年前姨父救我出田府时,赶车的马夫。他情知哑厮同我调换,却隐而不发数年,舜钰感激不尽。秦柱自缢前日,我曾去过他住处,他将秦兴托付与我。如今见得秦兴与纤月情意相投,我欲报这份恩情,还请姨母给予成全。”

刘氏默了半晌,舜钰说的轻描淡写,随便想想却尽是蹊跷她是不敢深想的,她仅是个后宅妇人而已。

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赶明儿我寻两个体面人,带上见礼,去纤月家寻她老子娘,替秦兴保媒就是。”

舜钰恭敬磕三头,这才站起复坐,吃那碗微凉的燕窝粥。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有丫鬟来回:“三奶奶来了。”

只听得廊上问候声彼伏,猩猩红毡帘打起,舜钰望去,李凤至被丫头簇拥着进来,换了身水红兰草褙子,原就是个美人,此时更娇艳如朵香花般。

刘氏笑盈盈地招呼她来身边,李凤至方挨捱刘氏坐了。

丫鬟双巧盛了碗燕窝粥搁至她跟前,李凤至只用帕子掩唇,说闻着腥气,提不起胃口来。

刘氏亲切劝慰她:“当年我怀砚昭时,倒同你无异,最不爱这一口,可也硬逼着自个吃,说起总是个好东西。”

又朝舜钰道:“告诉你桩喜事儿,你三表嫂如今已是有身子的人。“

李凤至随看过来,撇了撇唇:”表少爷听了,似乎并不觉是喜呢。“

”三表嫂多心了。“舜钰深吸口气,平静道:”表哥得以绵延子嗣,是秦府人丁旺盛之兴,我亦与有荣焉,岂会不喜呢!“

”是麽!”李凤至目光带刺,笑里带抹讽意。

恰此时,又有人来回话,三爷来问安。

话音不曾落,秦砚昭已进得房来,着绯红公服,衬得他眉疏目朗,气宇轩昂。

上前同刘氏作揖见礼,李凤至起身,抬手抚他肩膀,给他看指上的水滴,软声说:”瞧衣裳都湿了,回去换过再来罢。“

舜钰朝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际阴沉一片,满耳尽是雨打枝哨声。

”不碍事。“秦砚昭握了握她的指尖,很温和问:”手怎这般冷?”命人取过刘氏的斗篷,亲自替她披肩上。

好一对情深意长的小夫妻。

众人皆抿着嘴笑了,李凤至颊腮有些微红。

”三爷最疼我们奶奶了。“丫头怡蓉边说,边去抬了张椅搁至李凤至身侧,欲请姑爷坐。

却不曾想秦砚昭已转身,自在舜钰旁边坐下,取过紫金壶,在盏里斟满茶。

又朝桌上打量一圈,伸手取过一碟子枣泥馅山药糕,放至舜钰面前,微笑道:”你最爱吃的。”

瞟一眼她红肿破皮的颊面,却也迅速收回眸光,只字不提。

舜钰道声谢,转而起身朝刘氏道:“我有国子监同窗,今要随军前去交国平叛乱,素日交情浓厚,是定要去五军都督府同他告别的,外头风重雨密,容我先走一步。”

语毕即作揖行辞礼,刘氏满脸不舍,李凤至神情怨恨,秦砚昭则端起盏一饮而尽。

舜钰已无暇管这些,撩袍转身就走,这里人心如鬼魅,让她压抑的快喘不过气来。

寒烟小院满萧条,舜钰冒雨前行。

肖嬷嬷拿着把青布油伞在后头追,风声把她的喊声吹散,只见得前面那瘦弱的身影,转眼功夫已消失在雨幕深影处。

舜钰湿漉漉的出大门,跨上等候的马车,催着车夫启程。

车轮轱辘轱辘,缓缓将青石板道上落败的黄叶,碾碎为尘。

舜钰!

有人在喊她,那低沉嗓音熟悉极了,落寞地掀起帘缝朝后望,穿绯红官袍的秦砚昭,踩着黑面白边的皂靴,在雨中大步奔跑追来。

看着真滑稽呵舜钰眼眶里还洇着雨。

你欢喜他死去活来时,他不要;如今你不要了,他又生生来把人逼迫,这孽缘何时才能了。

催促着车夫驶得再快些,那车夫却渐慢下来,犹犹豫豫地:“三爷在后头追哩!“

舜钰咬咬牙,索性打开另一扇门,闭眼跳将下去,膝盖摔跌的疼痛,却顾不得许多,只慌乱的拐入昏暗幽窄的巷子,依旧怕后头追来,踉跄着用尽全力朝前走。

巷子转眼走出了头,眼前街道宽敞开阔,来去车水马龙,两边商辅红笼高挂,熙攘的人啊撑着伞成双结对,好奇的把舜钰瞧看,哪来的锦衣少年郎,耷肩缩背,一副躅躅独行风雨的模样。

忽得一辆青篷柚木雕花贵气马车,在那少年郎身畔急停,一只有力健实的手臂,揽腰将他一环,即进了舆内,门倏的阖紧,转瞬已驶了很远。

有人在猜,少年郎是何人带走,有人在说,那手臂伸出来时,显了绯红色袍袖,镶金丝绣的缭绕云纹,是高官大员常穿的公服。

李凤至坐在临窗大炕上,静静托腮望着紧闭的院门,高处悬的红笼随风摇曳,映得雨丝斜密如织。

怡蓉端了一铜盆热水进来,要伺候她洗漱安寝。

李凤至依旧不动,只问她姑爷回来了没?

怡蓉笑道:“姑爷说去给老太爷请安,怕是在那处被绊住也不一定。”

“他回来了!”李凤至喃喃道。

但见院门被推开半扇,自个冷冷清清等半个时辰的夫君,终还是披风戴雨归来。

她起身下炕,听得廊前步履响动,即上前掀起帘子微笑:“怎现在才回?定是老太爷困住你走棋,就让他赢几盘又如何呢,哄他高兴才是好的。”

手不经意触上他的官服,弄得掌心皆是湿冷,看那皂靴一踩一个水印儿,她笑得快哭了:“瞧我待在屋里,竟不知雨下大了。你怎也不打把伞,若惹个头痛脑热的,可怎生是好呢?“

秦砚昭转过身,眼眸深邃的看她,伸手抚她的脸颊,半晌才缩回,语气很温和:”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胡思乱想了。“

再朝怡蓉看去,忽儿笑了笑,慢慢道:“你今晚伺候我洗浴吧!”

第贰零柒章 满柔肠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一道锦帘将窗外的风雨残声遮挡。

沈泽棠有些疲倦,微阖双眸,很有耐性地倾听徐令喋喋不休。

五军都督府派出三千将士,前往交国平叛乱,随行有十名国子监历事武生,徐蓝赫然在列。

徐令把他强拉硬拽而来,美其名曰一道去鼓舞将士斗志,实则是某个老父亲恐泪洒当场,借他来壮胆子。

”沈二,我说的话你可在听?“徐令顿了顿,看沈泽棠快要梦周公的态,敢情把他说的话当睡曲儿来听?

沈泽棠有些无奈,轻揉起眉心,淡笑问:“府上那只绿鹦鹉可还健在?”

徐令愣了愣,不知他提这作甚,却也如实说:“那孽畜,怕是我都活不过它,出门前跟在我后头,鬼鬼祟祟的,被我两巴掌拍晕过去,一时半会醒不来。”

沈泽棠叹道:“或许它也想来送送徐蓝也未定。”

“沈二!”徐令笑了一下:”那就是只会诵淫词艳曲的鸟而已。”

沈泽棠不置可否,抬手掀起帘子朝外看,一路雨丝缠绵,桥门洞口摆着吃摊,正逢霜降节气,京城兴卖鸭骨架子汤,伙计揭起大锅盖,烟气白蒙蒙的,带出荤香明暗流动。

他收回视线,问徐令:“你何许年纪入的军营?”

徐令默了默,神情显露些许得意:”十五从军,十七始领兵,自此南征北战数十年。“

”即如此你又担心甚么。“沈泽棠低声道:”徐蓝过两年弱冠,现才初历事,我深觉已晚。“

”皇帝数日病疾反复,朝政荒废,太子无权决断,奏疏暂由徐首辅及司礼监把持。偶听闻皇帝要废太子,欲立五皇子朱禧继其位,被皇后及徐首辅暂压,而司礼监的太监,则一心拥护五皇子。”

沈泽棠顿了顿,继续道:“各派居心叵测,怕是要党争迭起。昊王虽韬光养晦,远在云南不参政事,但若朝堂风雨即至,将他波及也未可知,若真如此,怕是时不待人。”

“徐蓝任重而道远,需战事多磨砺,才能挟领昊王私兵。徐公切忌捆其心志,缚其手足,海阔鹰飞方是他宿命。“

徐令听得神情凝重,默然颌首,少顷悄问:“太后那里可有动静?”

沈泽棠正欲答话,却听徐泾在窗前说有事要禀,他探身过去,听得几句蹙眉。

徐令难得见他脸色微变,有些好奇,还来不及问,便见沈二倏得拉开舆门,探出半身去,湿凉之气纷沓灌进,鼎沸人声入耳,他忍不得扭头,朝窗外打个喷嚏,也就这一晃间,舆门复又阖紧,他虎眸一瞟,沈二依旧直身端坐,怀里却多出个少年来。

当遒劲结实的手臂环上腰肢时,舜钰惊慌的抬头,正对上沈二爷柔和沉稳的眼眸。

李凤至挥掌怒叱、秦仲欲诉还休,秦砚昭将她穷追不舍,这一切都把她紧崩成一弯满弓。

而此时的沈二爷,向她敞开宽厚而温暖的怀抱,这怀抱能暂避风雨,让她把伤痛慢慢舔舐。

“砰”她听到心弦断裂了。

沈泽棠微低首,冯舜钰一动不动倚在自已怀里,光洁的额头贴抵他下颌,冰凉的小手紧攥他胸前的衣襟,在无声的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方才那幕历历,雨虽不大却也不小,她连把伞也未撑,满脸的湿意,抱着肩膀走的一颠一颠的。

如一只被抛弃的小猫,浑身水淋淋的,天地苍茫、红尘闹处人尽欢颜,唯她,茫茫寻不到安身之处。

怎会把自已搞得这般可怜呢,冯舜钰!

手掌轻抚她的背胛,怎这般瘦,脊骨儿节节都能摸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儿,却背负着连男人都不堪的重荷。

沈泽棠很疼惜她。

忍不住亲了亲那颊上红肿的掌痕,抬头恰看到目瞪口呆的徐令,无暇理他,只把搁椅上的大氅拿来,将舜钰的身子紧裹个严实。

再掷壶倒了半盏暖茶,送至舜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下。

舜钰似乎这才缓过气来。

那脆弱的女孩儿忽就不见了。

坚定的从他怀中挣出,抻腰坐直身子,解了大氅,把鬓边被泪沾湿的碎发捋至耳后。

这才看见坐在对面的梁国公徐令,却也不卑不亢、不慌不张,微红着眼眶给他作揖。

深吸口气颇歉意道:“让徐大人见笑了。”

遂不再吭声儿,把头扭到一旁谁也不看,衣裳湿了贴身总是不雅,磨磨蹭蹭又把大氅摸来搭在胸前。

沈泽棠微微笑了笑,从桌屉里取出颗松籽糖递她嘴边。

舜钰蠕了蠕唇,还是含了,香甜的滋味很熟悉,前一世里,沈二爷爱喂她吃松籽糖。

徐令咧咧嘴,活至不惑之年,只觉从前都是白活了。

与沈二同窗同僚半生,早年亦常去他府中蹭吃蹭喝,看尽他与梦笙举案齐眉,言行举止恪尽守礼。

只道夫妻间哪来那么多臭规矩,再想沈二书生意气,文官总与他这武将不同,表面总是斯文的。

今却是大开眼界啊。

沈二竟当着他的面,不斯文了。抱着小监生在怀里,给他裹衣喂水,为他擦拭泪痕。

竟当着他徐令的面,俯首去亲小监生的颊腮。

一对双飞龙阳,活生生现在眼前,实在是辣眼睛。

徐令抬起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掌,正欲把双目捂住。

想了想,反把双目使劲揉了揉,那一脸缱绻柔意的,可真是他认识的沈二?!

“得迂!“车夫猛一拽缰绳,听得外头喧嚣冲天,徐令“唰”的拉开舆门,原是到了五军都督府门前。

但见车马簇簇,踏步阵阵,数千身披绛红铠甲的年轻将士,身姿高大矫健,手握兵器,横竖排成队,乌压压占了一条街道。

徐令一眼就看到自已的儿子徐蓝,使劲挥了挥手,又朝沈泽棠咳了一嗓子。

舜钰自然懂他的意思,默了默,朝沈泽棠说:“冯生衣裳尴尬,不便下去与元稹辞行,还劳烦沈大人代为问声好罢。”

沈泽棠看看她,颌首说”好“,又温和道:”你在这里耐心稍等片刻,我送你回国子监。“

舜钰淡淡嗯了声,抿着唇不再吭气。

第贰零捌章 别徐蓝

徐令笑的老枝乱颤,见沈泽棠面不改色,用手肘捣捣他胳臂:“沈二你个老骚。”

“贵为世袭罔替的国公,言行望端庄。”沈泽棠背手慢走,沈恒在后打伞,前面不远处,徐蓝同冯双林等几监生正聊谈。

“休与我提甚么端庄,最浮浪轻狂的,就是你。”徐令撇撇嘴,鼻里哧了两声,道貌岸然的沈二,再不上他当。

“你同小监生歪缠,家中老太太可知晓?”徐令又着实替他烦恼,那沈老夫人,棒打鸳鸯的功夫可不是盖的。

“你不说,就不知晓。”沈泽棠懒得再理他。

集结的将士整齐划一出发,前头已去很远,后头还在门边集结。

徐蓝看到他们,携监生才走近,却见左都督蔡将军携同知及佥事,五六人等匆匆前来,与沈泽棠及徐令抱拳见礼,笑着寒暄。

他也不急,走至侧旁等候,依旧与冯双林低语,时不时朝远处张望,心里有些焦急,冯舜钰怎还不见踪影。

又过半刻时辰,沈泽棠及徐令身前才见松落,徐蓝等几个上前展拜,免其礼。

徐令暂把沈二的事搁下,目光注视着最得自已宠爱的四子,如今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一身冷硬铠甲衬得他容颜鲜烈,气势桀骜豪迈,便如在看自已血气方刚的峥嵘岁月。

原哽于喉中的话,忽又觉得无说的必要了,只粗着喉咙道:“你娘交待了,回来不许缺胳膊少腿,否则她就不活了。”

徐蓝沉稳的”嗯“了声,昨晚同娘亲话说了半宿,此时在父亲面前,皆是粗犷性情,不擅把半许柔情展现。

再说了会子话,府门前的将士渐少起来,徐蓝朝冯双林看去,蹙眉问:“凤九怎还没来?”

沈泽棠恰与蔡将军聊完,听得他问,语气温善道:“舜钰托我同你说声,她有旁的事不能来,期你多保重。”

徐蓝默了默,有些疑惑问:“她怎会与沈大人说?”

沈泽棠淡笑着不说话。

徐令一瞪眼,没好气的很:“恰遇到,你老爹也在跟前。“

徐蓝抿了抿糙唇,心头空落落如莽莽荒原,说不出的滋味。

原想告诉凤九,自已最放不下的女人,除娘亲外,就是她了!

他是海阔天空翱翔的风筝,牵引的那根线就攥在她的手里。

说这种话虽然显得他很怂,可在凤九面前,怂就怂罢,他认怂。

他深吸晚秋的湿冷气,走至徐令跟前作一揖,神色凝重道:”徐蓝有一事求父亲答应。“

”不答应!“徐令爽快的回绝,用脚想都知没好事儿。

徐蓝装没听到,只坦荡荡说道:”冯舜钰是我心头的肉,她如今在大理寺历事多艰难,父亲耳目众多,如若瞧到谁敢将她欺侮,你定要替我护着她。“

徐令瞟一眼沈二神色,咬咬牙,真想踹这傻儿子一脚:”自有人护他,你瞎操甚么闲心。“

哪有人护她呢!那般可怜的女孩儿。

徐蓝眼神蓦得阴沉,硬声狠气道:”父亲自已掂量,待我归来,若凤九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你没完。“

话说完,朝众人作一揖,直追行军队伍,再不回头。

”!“徐令气怔了:“逆子!”

再看沈二默然转身,朝马车走去,忙随后紧跟上,嘴里兀自叨叨:”傻小子不懂事,等平乱回来,我当晚就让他跟雪琴入洞房。他若不肯,老爹给他喝十全大补汤,他浑身火没处撒,自会晓得女人的好处。“

沈泽棠脚步微顿,目光深邃看他一眼,淡道:”莫把你当年干的坏事儿,用在徐蓝身上,他与你不同。“

徐令莫名脸一红,话到唇边又咽回去,想想又不服气。

”沈二!“他闷闷叫一声,却见沈泽棠拉开厢门,宽厚肩背倏得挺直,徐令有些奇怪,探头朝厢内望去。

哪里还有冯舜钰的影子!

黑色大氅叠的整齐搁椅上。

不知何时,她竟悄悄地走了。

杨衍坐于堂桌前,右少卿姜海,左右司丞樊程远、苏启明及寺正二人皆坐椅上,共同核议刑部呈来复审案卷。

杨衍诉着案情,抬眼即见冯舜钰脸颊带伤,一瘸一拐拎着茶壶,给他们面前的盏内添满。

这是历事监生必做的杂事,他习以为常,若是旁人,他连眼都不会抬。

冯生因“顶包案“考核得勤谨,可在他与姜海跟前历事,规则如此,他无异议。

却也听得四处暗传冯生与沈尚书龙阳一对,空穴不来风,擅判案推理的他,心中已是认定。

素来鄙薄这种雄飞变伏雌的行径,只觉肮脏龌龊的很。

杨衍用手指掩住盏口,毋庸她斟茶。

舜钰便把茶壶搁他右手边,默默站至姜海身后,在这历事几日,她早察觉杨衍对自已分外的疏离。

却听得杨衍问春申馆唐六公子案可有眉目,舜钰低眉垂眼,竖起耳来听。

苏启明一脸难色道:“画像大街小巷、桥门洞口均已张贴,京城酒楼茶肆卖唱的父女皆比对过,并无相像处。那日天公不作美,怕是画像就不准,更况据护院所述,当晚应还有第三人。”

樊程远适实插话说:“魏勋是淑妃之弟,牵扯梁国公之子徐蓝,皆是难惹的人物,徐阁老传话来,说是皇上旨意,令速结案,真相于否倒无碍。”

杨衍哼一声,冷冷笑问:”那唐六公子就如此白死了么?“

苏启明回禀:”唐六公子也不清白,其有龙阳之癖,借画像之机,将人灌昏给予糟践。前日衙吏在其屋前院内,挖土三尺,发现埋有人骨残骸,怕是背有人命。“

杨衍沉吟会儿,只道此案可写结案陈词,三日内定要给徐阁老个交待,苏启明应承下来。

舜钰暗松口气,又听得姜海拿着案卷,笑道:“此案倒是蹊跷,我亦猜不透,说给你们一听。京城里的案子,朝阳门大街水月寺旁的月牙胡同,有户方姓名延的商贾,做药材买卖数年,家道殷实,其嫡女自幼与户曹姓人家订亲,现至及笄,正值婚配嫁娶之时。”

第贰零玖章 解疑案

姜海继续陈述:“哪想在这节骨眼上,曹家人至刑部状告方家嫡女与其表兄有私通之污,求查清首尾给予严惩。奇怪是坐婆验身后,方女还是完璧。遂将曹家人以诬告杖责惩处。曹家人不服,递状帖至大理寺求复审。”

杨衍接过姜海呈上的案卷,抿唇仔细看阅。

苏启明笑道:“以我之观曹家倒有无中生有之嫌,想悔婚又寻不着籍口,而走此险径。”

杨衍把手中案卷给他,摇头沉吟:“刑部案卷记录方女与表兄间,确有诸多暧昧形迹,甚有方家仆子口供为证,多次见其二人在房里野戏。依吾朝律例凡捉奸须捉双,且必其丈夫及父母才可。外人告奸有禁限,恐其嫉妒或故意诬陷,所以仆子口供并不足为证。“

樊程远插话进来:“方女还未婚配,又是完璧,其父母定不会指证女儿无德。曹家人这状子告不赢。”

杨衍正色说:“方女与其表兄必有奸情,诸位再多思细节疑点,定能查出破绽。”

一时众人将案卷在手中传阅,最后至舜钰手中。

半晌,姜海迟疑道:”或许坐婆收受贿赂。“

杨衍不耐烦打断他:”蠢笨至极,卷中明述坐婆刑部有一名,曹家又自寻一名,皆验无差池,从何来的贿赂?”

姜海不敢再吭声,其他人皆面露难色,吭吭哧哧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衍生起气来,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搁,叱责道:“皆是酒囊饭袋,诸位同刑部那帮废物有何区别?此等民生小案都无从头绪,实枉为大理寺官员,我倒不如禀明吏部,将你们收编重置为好。”

姜海常被其呵斥,原就愤懑积抑,些时听得此话更觉刺耳,索性站起作揖道:”想必杨大人对此案已成竹再胸,吾等不才,愿洗耳恭听大人教诲。“

杨衍此时确也无头绪,说此话一是平日呵斥惯了,二为激励斗志,哪想却引火烧身,若答不出来,倒反被众人薄蔑,杀了日后威严。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冷笑道:“皆我来诉与你们听,又要你们何用?”

目光一转朝舜钰看去:“冯生来诉此案解法,若解不出,同章白宪苏墨有何区别,一道随他们遣回监读书去罢。”

舜钰早洞悉杨衍以邻为壑的把戏,心中恼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杨衍贵为大理寺卿,对监生掌绩核之权,若想呆在此地历事,就必须放软身段,屈服与他。

舜钰上前作揖说:”从案卷中刑部撰录来看,大人认定方女与表兄有奸情,冯生觉得无错。但方女确实为完璧之身,我便有个荒谬之念,不知可否当讲。“

杨衍道你讲便是。舜钰这才低声道:“可让坐婆验其后庭。”

此言一出,众人皆目瞪口呆,杨衍脸色微沉,把舜钰看了看,也不说对亦不说错,开始审起旁的案卷来。

直待再过一个时辰,才让众人退去,只留下姜海待命。

见四下无人,杨衍这才问他对”方曹案“,冯舜钰所说有何见地。

姜海小心翼翼道:”冯生说辞反其道而行之,未尝不可一试。“

”未尝不可一试!“杨衍觑眼看他,语气讥讽:”你怎想不出来?“

姜海颇理直气壮的回话:”我又无龙阳癖,怎会想到哪里去。”此中之意不言而喻。

“你们倒挺灵通。”杨衍弯唇笑了,摇头道:“晓得捉奸捉双的理,这种无凭据的事儿可不能乱传,沈尚书可不好惹。”

姜海忙说自然有分寸,他二人又讲了些旁的话不提。

杨衍与姜海出外公务时,舜钰依旧去案库誊抄卷宗。

这日里,万盛掀帘进来,怀里抱着朱红的柿子,笑说吏部今年好收成,打下许多柿子,各处都分到些。

几个书吏看着眼馋,忙去洗净手指间墨迹,各拿起个柿子唏溜溜吃得十分香甜。

万盛唤舜钰过来吃柿子,她摇头继续看卷宗。

舜钰从前是极爱吃柿子的。

可也备不住沈桓三天两头一大抱的塞啊,她觉得现今打个嗝,都是满嘴的柿子味。

苏启明才吃过午膳,剔着牙慢悠悠的晃来,见着书吏在分食柿子,笑着也去挑拣个大的。

舜钰笑道:“苏大人才吃过螃蟹,可不能再吃柿子,二者皆属寒凉之物,同吃会腹痛下泻,甚或中毒祸及性命。”

”冯生博学,我听你就是。“苏启明果然把柿子放下,却走至她跟前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她。

“苏大人可有事?”舜钰抬眼瞟他,有些莫明其妙。

苏启明凑近她悄悄道:“可还记得数日前那桩方曹案,总算有了眉目,你想先听好的,还是坏的?“

舜钰笑着说随便。

苏启明想想道:“先说好的与你听,你的提议姜少卿采纳,由坐婆验方女后庭,确非完璧,证据确凿,方女很快认了罪,遂将其表兄以非法淫定罪,押至牢中秋后审。而方女则由家人赎银带回。冯生断案如神,吾等肃然起敬。”

舜钰只说瞎猜而已,又问他坏的是甚么?

苏启明道:“方女回至家中羞愧无颜,三尺白绫吊上梁自缢,而她表兄听闻此噩耗,亦在狱中撞墙自尽。”

舜钰变了脸色,肃着声说:“怎会至如此地步?案卷里方女招供,其与表兄相爱很深,碍于其幼已许人,表兄亦订婚,不得成婚配,平日里私见情深意浓时,方女不愿贪欢而令夫家蒙羞,才做不得已之举。说起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仪啊,若我为刑官,虽明知也可故作不知,何必非要显示明察秋毫,而断送了那二人性命。“

苏启明愣了愣,表赞同的颌首:”你所说也有番道理,可杨大人素来无怜悯心肠,铁面无情的很,人命与他不如破案重要。“

想想又道:”你可还记得假妻案,杨大人依旧判张春莹秋后问斩,不过却提调至大理寺狱,命狱卒在刑前好生相待。此又何必,有假惺惺之感。“

舜钰的脸色愈发苍白,只问他:”那张春莹罪不至死,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第贰壹零章 心愧疚

苏启明拍她肩一下,语意模糊道:“杨大人自视甚高,尤重颜面。奉劝冯生,初来历事低调做人,方可在此长久。”

再不多言,起身去与万盛闲话一阵,顺道拐走几个柿子,只道晚些再吃。

舜钰心底乱糟糟的,再把案卷看不进,苏启明话意点拨,她已掂出**分。

暗怔会儿,突然站起身,跟万盛随意指一事儿,出得案库去。

秋风扫落叶,御道白得发亮,舜钰低头匆匆的走,几顶轿子自身边摇摇晃晃过,沈桓朝她打个哨儿,也未听进耳里。

沈泽棠掀起轿帘,正瞧到舜钰有些仓皇的背影,沈桓来问要不要叫她过来说话。

沈泽棠摇头,复又放下轿帘,蹙眉默想。

皇城根下宽窄巷子多,如棋盘格般横错交织,舜钰沿着清清冷冷的高墙穿行,忽被两狱吏拦住,喝命不允再向前。

原来已至大理寺监狱处,舜钰要寻司狱司魏琮。

半晌魏琮得报过来,见是舜钰,知他在杨衍及姜海身前历事,忙问来此有何事儿交待?

舜钰作揖笑道:“狱中关押假妻案犯张春莹,杨大人曾命莫苛待他,姜少卿数日前即令我前来查看,我想魏大人严谨,必不会误事儿,遂一直不曾来,今打巧从此边路过,并无其它之意。”

魏琮即便心中有不自在,表面还算平静,随手招过一狱吏,让他带舜钰去。

把锈迹斑驳的镣锁哗啦啦解绊,门“咯吱”推开又猛地撞上,回音便层层叠叠荡开来。

中央一条幽窄小道,两边狱房都不曾空关,挤满秋后要行刑的重犯,听得响声,昏糊着迷眼,也不管来者是谁,扯着嗓子喊天大的冤,见着那人只走不理,把手从牢缝里使劲伸出,去抓摆动的衣袂,却被狱卒狠甩一鞭,痛得急缩回,骂尽世间最恶毒的言语。

再过一道门,里头顿时清静很多,舜钰让狱卒等在门边,独自朝里走,忽就见张春莹坐在板床上,一动不动,抬首仰颈朝墙高头一扇小窗看。

温阳从窗处流泄进来,一线线光柱里,尘埃如虫飘舞,扑面落于她肩膀间。

似听到身后有响动,慢慢问:“现是几时许了?”

“申时三刻。”舜钰说给他听,狱里再不苛待又能好到哪里去,不打不骂,多添一层被褥,有口清水,有碗米饭,便是对得起你。

陌生的声音又有些熟悉,张春莹撇过脸庞,笑了笑:“原来是你啊!”

三寸金莲走不快,舜钰耐心等他捱近,想说什么又忘了,半晌才默然道:“我原想救你一命。”

张春莹笑着摇头,一错不错的看她,轻声悄问:“你是个女孩儿吧?”

舜钰大惊,不由的后退两步,听她继续说:“我能看出皆因自幼男扮女装,对此事格外敏感而已。你也莫害怕,我是不会讲出去的。只是将死之人,有个不情之请,希你能成全。”

“我在此历事,自已都成全不了,何以成全旁人。”舜钰镇静道,满脸戒备之色。

张春莹唉口气:”我听闻秋后问斩,有砍头的,有吊死的。我不想当个无头鬼,你若能帮我留下全尸,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恰外头有三两狱吏送饭菜来,她不再理舜钰,朝狱卒笑问:”我小时长在南京,爱吃那里蒸熟的板鸭,明可给我几块嚼嚼味道?”

那狱卒蹙眉又松眉,嘴里答句好,转身给舜钰作个揖,恭道:“爷看过无大碍请慢走,此处不宜久留。”

舜钰“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张春莹,恰张春莹拿着筷箸,抬起头看她,四目交错,便是此生永别。

黄昏日暮,椿树胡同。

此处再不同以往荒瑟萧条,竟隔十数步即是个卖吃食的摊子。

有挂透肥的羊肉,熬羊肉汤或大火爆炒下酒的;也有取下半只烤鸭,油渍渍片一盘子的;卖馄饨鸡面条大个肉馒头的,炉火焰腾腾,蒸的锅边白烟水汽四冒。

舜钰同秦兴、梅逊随意寻个吃摊坐下,刚去看了新置的宅院,面北朝南,虽不大却胜在简洁敞亮,院中有小池,有杂莳高树,还有老梅一株。

舜钰看了很喜欢,待天再冷些,梅花开了,她可以酿一瓮梅花酒来吃。

伙计送了小碟笋干、盐蛋及茴香豆来,恰有个乡里人挑着酒坛子吆喝,说酒是二斗糯米做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舜钰掀盖一闻,香味清冽甘淳,只道酒是好的,打了二两,那乡里人又送了些薄透如纸的熟牛肉,给他们佐酒。

梅逊去熟切摊切了盘熏肠子来,三人边吃酒边说话,边等着蒸笼里的馒头。

也就一会功夫,又陆续走来些人,把桌椅坐了个满满当当,闻着舜钰这边酒香,也叫住那个乡里人,吵嚷着要吃酒。

秦兴低声说:“爷可晓得他们是做甚么的?”

舜钰咂口酒笑:“正想问你哩,这里何时开始如此热闹了?”

秦兴指指废宅的方向,回话道:”那处宅子听闻赏赐给朝中某个大官,往昔一直搁置不动,最近突然开始修整,这些来吃酒的,都是那里请来的匠人。“

舜钰偏头望去,青砖老墙倒塌半面处,皆已重垒,里头的风景再看不到星毫。

她突然心底沉甸甸的。

一个身材五短的汉子指着熏肠子,问她滋味可好?

舜钰勉力笑道:”熏的颇香,只是肠里白油未除,你若喜欢肥的,倒可切盘子下酒。“

那汉子道声谢,高喊着伙计来盘熏肠。

舜钰想想问他:”这位爷可是在建那处宅子?“那人答是。

又问他:“打算何时建成?”

那人笑着摇头道:“谁也不清楚何时得建成,那原来造园子的就了不得,如今要吾等把庭台楼阁、廊柱扇门,甚或雕花漆色,都得复回原貌,谁有那般大的本事。”

舜钰听得愈发糊涂:“为何要复回原貌哩?”

那人只道不知,恰一碟熏肠子端来,便自去吃酒谈笑。

也就此时,不远处,一个着宝蓝团花茧绸直裰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走来。

第贰壹壹章 授官道

沈泽棠走至舜钰身旁,撩袍端端而坐,有些邂逅,其实不曾刻意。

秦兴及梅逊作揖见礼,乖觉避让至旁桌去。

沈泽棠取过油渍渍的碗箸,并不以为意,给自已倒酒,吃酒。

酒有些辣嗓,他瞅瞅舜钰,蹙眉道:”你一个。“

想说你一个女孩儿吃甚么酒!却又止言,舜钰的眼神很清亮,颊腮如染胭脂,若换回女妆,定漂亮的不行。

沈泽棠见识过一次,秋雨沉黑的晚儿,他还未曾看够。

舜钰笑呵呵的看他,探头好奇的四围瞧,沈二爷怎可能独自出行,那些暗卫又躲在了哪里。

”别瞎看。“沈泽棠语气很温和,似乎知透她的心思,又补充道:“他们脾气暴戾,当心刀剑无眼。”

吓唬谁呢!舜钰抿抿唇瞪他,眼眸水汪汪的,沈二爷便微微笑了。

伙计端来一盘刚蒸好的雪白馒头,舜钰伸手去拿忙缩回,指尖被烫了一下。

“心急吃不了热馒头。”沈二爷则拿了颗盐蛋,安闲地剥壳。

“是热豆腐。”舜钰咂了口酒,挺认真地纠正他。

“都一样。”沈二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正瞟到舜钰撇撇嘴,她酒后似乎胆量长了不少。

掰了半块蛋白递至她唇边,舜钰把头摇了摇:“沈大人自已吃罢!”

沈泽棠亦不勉强,自已吃着蛋白,脸庞笑意渐起,原来她没醉。

半晌才慢慢道:“走官场仕途需得细水流长,逞强好胜势必树大招风,易遭人厌弃。”

舜钰怔了怔,细嚼他的话,有些委屈和生气,他又懂什么,凭什么把她来无端指责。

果然忠言总是逆耳的。沈泽棠暗叹,缓柔声问:“《论语里仁》中孔子曾说过甚么?“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已知,求为可知也。“舜钰想想答。

沈泽棠颌首道:”与'不患人之不已知,患其不也'同义。莫愁在官场无一席之位,而看你可否有真才实能,此是为官之道。“他又问:”《论语为政》中孔子说过甚么?“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舜钰恭敬道,她有些明白沈二爷的话意了。

看他吃尽碗中酒,舜钰执壶欲添,沈泽棠用手盖碗,摇头淡说:“我平日里极少吃酒。”

舜钰放下酒壶,招呼秦兴过来,去斟盏滚滚茶来,若无好茶,埋两颗红枣提味,转念他不能吃甜,又改为加胡桃松子,洒几滴盐粒也可。

沈泽棠看进眼里,唇边笑容很深,怕吓着她,又微敛收,继续道:“大理寺历事不比旁处,你以为熟透《大明律》、《御制大诰》及《问刑条例》即可判明天下案?你以为自个断的那几桩案,别人就真不知如何断?那些少卿司丞寺正没点真才实能,能盘位数年不倒?”

舜钰听了苦笑:“沈大人还有什么是你老不知道的?”他到底潜了多少眼线在六部五寺二院。

沈泽棠接过秦兴递上的茶,尝一口,味道有些怪,却不难吃。

”我即能知,欲置你死地的也能知。“沈泽棠看舜钰脸色瞬间凝沉,事实就是残酷,他必须提点她,否则怎么死都不晓。

不由叹口气:”你若想!“

他愿意把这女孩儿带回府里疼养,他的栖桐院里,不知何时起,也想引只娇娇锦凤来,入他温暖的怀。

”不想。“舜钰咬着牙拒绝,端起碗吃口酒,手有些颤抖。

沈泽棠默了少顷,才说道:”求官谋仕你需谨记,多听多看得开阔眼界,学辨惑释疑得获取真知,慎言慎行得同僚敬重。“

顿了顿又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得步步警醒,一步一谋才得有成。“

舜钰有些吃惊的看他,隐隐总觉沈二爷知道些甚么,他又不说透,她最好的办法,只能装糊涂。

一时彼此无话。

来吃酒用饭的匠人陆续起身离去,舜钰随望他们渐渐隐于那片废宅内。

收回视线,却见沈二爷在看自已,弯唇有些讪讪:“听闻那废宅子,被皇帝赏给朝廷大员,沈二爷可知是赏给谁了麽?”

沈泽棠摇摇头,淡笑着不吭声。

舜钰暗忖即然连他都不知,那宅子指给某位皇亲国戚也未定。

遂自言自语道:“听匠人说,要把宅内庭台楼阁、廊柱扇门等弄成旧时模样,可是疯了?”

怎能将满门抄斩罪臣的宅子复还原貌?就不怕定个疑为同党罪名惩处。

“嗯,那人定是疯了。”沈泽棠颌首赞同,馒头不烫手了,掰一半给她,舜钰神思恍惚的接过。

他便吃剩下的一半,想了想,让秦兴端两碗羊肉汤来。

舜钰慢嚼着馒头,看一眼沈二爷,想说甚么又嚅嚅唇没说。

没一会儿,秦兴端来羊肉汤,热腾腾冒着烟气,一碗给沈泽棠,一碗给她。

舜钰想也没想,朝秦兴道:”你拿碟剁碎的芫荽来,沈二爷喜欢的。”

待晓得自已说了甚么,她恨不得咬掉自个的舌头,小脸通红的支吾解释:“沈大人莫多意,我是府衙里常听旁人提起过,不知怎地就记下了。”

“大理寺的官员,无事议论我吃不吃芫荽,我是不是要找杨大人聊聊?”

沈泽棠问的挺严肃,在羊肉汤里添了碧绿芫荽,又滴几滴红椒油。

“你可别。“舜钰急忙忙道:”二爷才说要慎言慎行的。“

却见他虽低头喝汤,那眼眸里却满是笑意,这人今朝怎么了,又逗她!

真不想再理他了,舜钰拿调羹在汤里舀肉片吃。

”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沈泽棠偏要问她:”羊肉汤来之前。“

舜钰晓得他问甚么,想想还是说了:”春申馆唐六公子案已经了结。在他房前院内,发现三尺土下有人骨残骸,遂以仇家杀人偿命结案。“

看沈泽棠面色平静,她又有些头大:”沈大人难不成已知晓了?“

沈泽棠瞧舜钰神情有些颓丧,忍住笑安慰她:“这次是不知的,从你这里首次听说。”

他噙起嘴角又道:”记得你说过,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如今身陷其中,你可有梦灭?“

舜钰不知该如何回他话,索性埋头喝汤就是了。

注:对应章节第187章。

第贰壹贰章 真假事

冯双林奉李尚书之命,前来吏部文选清吏司,寻郎中唐泰造册,要调任工部几个匠人至礼部暂用。

徐泾请他去见沈尚书。

进得正堂,即见沈泽棠坐于太师椅,在审阅上表卷疏,听得动静抬眼看他,唇边淡起笑意。

免去他见礼,赐坐并命人斟来松萝茶。

待四下无人,不用沈泽棠问,冯双林已禀道:“太后寿诞即至,因着皇帝病躯未愈无心操办,司礼监命礼部那日在坤宁宫办一场祭神礼即可,给太后及皇帝祈福。如今文武百官为讨太后欢心,皆再四处搜寻各种名贵礼器,并送至礼部来,不知沈二爷可有备妥?”

沈泽棠不置可否,想想问他:“太子那边有何动静?”

冯双林回话说:“太子正逢多事之秋,更需太后庇护,听闻有人向他进献东汉名器马踏飞燕,这几日正悄寻鉴赏高人去太子府辨真假,沈二爷可知那马踏飞燕有甚神奇之处?”

沈泽棠微笑看他:“太子愿把此等事讲与你听,却是好征兆。”

又道:“马踏飞燕东汉后期流落民间,为一匹奔跑铜马,花缨微扬,尾打飘结,且三蹄轻捷腾空,右后一蹄,踏疾飞龙雀,龙雀则呈受惊回首态,其神奇在于行空天马,身高体重,却落力于轻巧飞雀之背,竟能屹立不倒,为青铜礼器中罕物一件。鲜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即便有亦是仿制物,很粗糙。”

冯双林疑惑问:“那些鉴赏高人怕也未见过,该如何去认定真伪?”

沈泽棠蹙眉回他:“曾有人将此物特征细处撰录整理过。“

忽儿语气严肃:“你需做的是寻到机会,定让太子允你带人,参于马踏飞燕鉴赏真伪之中。”

“让太子允我带人去不难。”冯双林有些为难问:“可我该带谁去?”

沈泽棠默了默,让他凑近跟前低声嘱咐一番。

冯双林满脸的不敢置信,恰唐泰来送官册予他,再不便多说,只得离去。

沈泽棠凝神慢慢吃茶,好一会才朝徐泾道:“你去同昊王派来的人说,此事已成一半,还有一半事在人为,却不受我控,听天由命罢!”

徐泾早就想问:“二爷所荐之人真的合用麽?”

沈泽棠神色难辨,放下茶盏淡说:”不知是否合用,我只想确认一桩事。“

徐泾不敢相信自已耳朵,瞪眼吃惊道:”为冯双林入宫,二爷与昊王筹谋数月,岂能功亏一溃,不知到底是何事,对二爷如此重要?“

沈泽棠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继续审阅桌案上如山的卷疏。

徐泾满腹心事地走出正堂,恰见沈桓一身稀稀黄黄的过来,索性站住步,问他怎这般狼狈。

沈桓笑嘻嘻道:”我去给小桃子送柿子,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假惺惺接过,然后一个接一个砸我。“

”你去招惹他作甚!”徐泾简直要叹气了:“人家说过数次不要吃,你非要去硬塞你能长点志气否?”

沈桓挠挠头,有些不解:”二爷说小桃子喜欢吃柿子。”

那也备不住你这三天两头一大包的送,怪不得昨日见着冯舜钰,脸都成柿子色了。

“你不是没志气。“徐泾咬着牙:”你是真的傻啊!“

沈桓神色凛冽,握紧拳头把骨节弄的咯吱响,竟敢说他傻,不要命了。

遂朝徐泾背影喊道:“赶明我换个花样,给小桃子送柿饼去。”

徐泾半肩低偏,脚莫名崴了一下,他觉得此时,如果自已手中有柿子的话,也想砸死他。

这日晌午,舜钰同司丞樊程远及苏启明几个正用膳,姜海也难得过来围坐,满脸懊恼之色。

樊程远与他关系尚好,遂问他作何不乐。

姜海憋在心底难受,看看舜钰,欲言又止。

舜钰乖觉,知晓他有难以启齿之事,起身要躲避,却被苏启明拽住,只道同一衙署毋庸见外。

姜海无奈说:“今日在刑部,我竟见到故去同窗的遗孀陈氏,她伙同个乡野匹夫,把奸夫杀死,只待五日后问斩。”

樊程远听后倒笑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此类案早已见怪不怪,即便是你昔日认得的,就不能犯案麽?”

姜海摇头叹气:“你是不知,我与那同窗是发小,感情甚深,数年前知他得病故去,特至他家中吊唁,才始见陈氏。却是个绝色貌美妇人,着一身缟素,如出水清莲。我那时尚未娶妻,对她一见钟情,私下屡屡痴缠。那妇人十分正气,拿儒者之品将我训诫,很是赧颜,再不敢亵渎她。”

舜钰腹诽,看姜少卿平日道貌岸然,却原来还有一桩这样的不堪事。

听他继续说:“哪想今日在堂前见她,心中却不敢置信,陈氏乃冰霜节操,当年我亦是倜傥少年,她都严词拒之,怎会为个粗野之人,去杀另个奸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苏启明哧哧笑问:“姜少卿这般晚从刑部回来,怕是疑此案有冤屈,又重审一番可是?”

姜海倒也利落承认:“我暗忖或许左右之邻不良将她诬陷,或许判官未曾明察秋毫,索性升堂重审,于她说可是有何冤屈,我自会据情究办。”

樊程远听得有趣,问那妇人如何说的。

姜海脸色不善:“陈氏竟然供认不讳,并坦承认得我,只道甘愿赴死。我总觉此案疑点甚深,她能把我拒绝,怎会为个粗野之人去杀人。”

他问樊苏如何看待此事,那二人嗯嗯哼哼,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转而看向舜钰,又问她就此案可有想法?

舜钰对姜海很是薄蔑,他倒同杨衍脾性相像,自视甚高的很,见不得当年拒自已的妇人,竟为个粗鄙村夫情愿一死,升堂重审也是为一已私欲。

再想他当年,竟对发小的未亡人生起淫念,也无甚廉耻之心。

却也不表,只淡淡说:”或许是前生孽缘罢。“

话音才落,却见司务王通东瞧西望地过来,见到舜钰,忙道门外有人寻她,还不快去!

第贰壹叁章 暗潮涌

舜钰出得门,即见冯双林独立于古楸树下,他来自南方,已有些耐不住京城的初冬,白皙脸颊被风吹得燥红。

有些诧异是他,遂上前作揖问:“永亭怎会忙里偷闲而来?”

冯双林长眉凤目把舜钰打量,少倾才扯唇说:”太子得了件青铜器,寻鉴赏人去辨真伪,你明日随我一道去。“

舜钰微怔,遂吃惊笑道:“永亭寻我作甚,我又不懂那些学问,去了也是旁观的份。”

冯双林颌首认同,一个青葱少年小举子,整日萤窗雪案满口孔孟,哪里懂得那些旁门左道。

沈二爷未免太看得起凤九。

这般暗念,也只暗念,嘴里却道:“不懂也罢,旁观也罢,权当开开眼界也好。”

”现霜降十日过,三法司已朝审完毕京畿附近死囚,情实者与五日后陆续问斩,大理寺上下皆忙成一团,我哪里能抽得出身来。”舜钰面露难色,歉然拒绝。

“你确定不去?”冯双林听得有些不耐烦:“‘马踏飞燕’可不是寻常人能见,你莫后悔。”

“马踏飞燕。“舜钰脸白了白,神情莫名有些恍惚,突去攥他手臂:“它在哪里?”

冯双林有些奇怪她突来的激动,拽扯开衣袖道:”是前朝的稀罕物,被太子得了,又恐是假的为人诟病,寻能人前去鉴赏。你不懂无谓,饱饱眼福总无差。“

他止住言,凤九根本没再听,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遂转身要走,想想扭头道:“明日未时二刻,我在礼部衙门口等你,你爱来不来。”

初冬昼短夜长,虽才日暮却已昏天糊地。

椿树胡同不长,走至底拐个角即是处红墙碧瓦的朴素宅院。

一个婆子闻着车轮轱辘声,把乌漆油门打开来,舜钰和秦兴率先朝里走,梅逊在后驱赶马车进院。

一缕炊烟斜袅袅,满院闻得稻米香,纤月系着围裙,手里拿把炒菜铲从厨房跑出来,已梳起妇人发髻,脸儿微红给舜钰见礼,再朝着秦兴抿着唇笑,此时眉眼漾满温柔俏媚。

有刘氏作主,寻着府里管事保媒,纤月老子娘哪有不应的理,这婚配嫁娶悄悄又迅速的成了定局。

“纤月。”秦兴笑着摸摸小媳妇的颊,热呼呼的。

“嗯!”纤月素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

舜钰梅逊几个笑呵呵的,戏谑看他们,其实贫贱中的爱情,更弥足珍贵。

“今晚儿吃什么?”听厨房灶上,铁锅里油花乱蹦声,舜钰捋袖迈进门槛去。

”午时门口有乡里人,在叫卖从河里捕的卿鱼,肚里鼓鼓全是籽,就买了打算烧来吃。“纤月边说,边后头跟着,慌忙道:”爷还是回屋去罢!这里哪是你待的地方呢。“

舜钰笑着不理,抠紧鱼腮,拿刀刮二三刮残鳞,再拎起尾巴,望滚油锅里一掼,但听孳孳作响,煎得两面黄,舀半瓢清水,浇上咸甜酱汁,再洒把切碎的红椒、姜片、碧绿的芫荽及葱段,加盖炖煮,火苗舔着锅底,少顷功夫,鲜鲜辣辣的香味儿,直往人的鼻处钻。

“爷好手艺,光闻味就能多吃二两白米饭。”秦兴咽咽口水赞叹,被纤月在胳膊处掐一记,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其实吃得很简单,除了那盘烧鱼,也就清清疏疏二三盘子素菜,婆子再借了残火炖一壶香茶摆上桌。

一干人也不分尊卑,围着四方桌子吃的津津有味。

纤月忽儿朝舜钰说:“最近秦府里出了桩大事。”她虽已婚配,却依旧在刘氏跟前听差遣。

秦兴好奇问是何事,听她叹气说:“三奶奶有了身子,伺候不得三爷,三爷就抬了陪嫁丫头怡蓉做通房。”

秦兴有些不敢置信:”三爷自升官儿后,性子似乎也变了,那会柳梅好姿色,三爷正眼都不曾看下。“

”三爷不看,你倒看的起劲哩。“纤月原夹了鱼尾欲搁进他碗里,听得这话索性自已吃了。

秦兴忙道冤枉,梅逊插话笑道:“纤月姐姐放心,他哪有空看甚么柳梅,他只看春画。”

话未说完,被秦兴一筷子青菜花塞满嘴,纤月已听了去,脸红了红,晚间回房里再同他算帐。

遂看向舜钰道:“前日早些时,怡蓉伺候三奶奶用补汤,哪想吃得三奶奶见了红,二老爷把过脉,那补汤里添杂好几味滑胎的中药,老爷太太怒极,查来查去,说是怡蓉恃宠而骄下此毒手,就捆了仍旧送回李府发落。三奶奶哭了几日夜,可怜的很。“

又问:“小爷不打算回秦府去看看麽?”

舜钰摇头,含了口饭慢慢嚼,半晌才问:“三爷那日可在府里?”

纤月歪头想了想才回话:“三爷那日正是沐休,在老太爷书房里陪他下棋哩。听闻秦贵禀报立马赶回房,后来怡蓉被迫走,三爷同往常一样,瞧不出喜怒来。”

舜钰淡然不语,只觉此事蹊跷,可转念想来,关她什么事呢。

舜钰随冯双林来至太子府门前,除三两马车外,还有一顶蓝呢官轿刚刚停稳。

随侧的侍卫打起帘子,一官员撩袍端带从里出,待直身抬起头来,舜钰暗自吃了一惊,不是旁人,竟是秦砚昭。

他怎会来此?何时与太子竟然交好?

正自思虑,冯双林已前去拜见,舜钰无法,只得跟随其后,作揖行礼。

秦砚昭似乎也没想到会与舜钰不期而遇。

他虽惊诧却极快镇定下来,看向舜钰,却问冯双林他二人怎会在此?

冯双林便把源由三二句简单带过。

秦砚昭听后,颌首淡道:“我亦是得太子命前来旁观,你可在前行,我想与表弟私下说几句话儿。”

冯双林应诺,跟随府内太监,径自先行在前头。

秦砚昭脸色蓦得阴沉,一把握紧舜钰的胳臂,厉声问:“是谁让你来的太子府?沈尚书?或是你自已要来?”

舜钰甩了甩衣袖,未曾挣脱开,索性随他去,看着前路,语气平静道:“表哥这是作甚,只准你来,我作何就不能来呢?听闻这里有件前朝礼器,需得辨真伪,我恰懂些旁门左道,过来看看又何妨!“

第贰壹肆章 辨真伪

秦砚昭目光深邃,只把舜钰面庞紧盯,想探出她的真心意。

舜钰倒不怕他看,神情坦荡又平静,前面白苍苍的青石板道,落着好些只雀儿,正在板缝里寻草籽,一只虎皮猫儿蜷在粉墙向阳处,汲着午后轻薄的温暖。

秦砚昭松开扯她袖的手,缓和了语气:”若只为礼器而来,稍后静观勿言即可,若为人来!“

他顿了顿,阴沉道:“太子绝非你良人,离得愈远愈好。”

真不知他说此话何来的底气,舜钰含些嘲讽:”你又是良人麽?“

秦砚昭唇微抿了抿,眉宇轻蹙:”或许她人我算不得良人,但舜钰,我所做的一切皆为你。“

”你连自已子嗣都算计,也是为了我?“舜钰怒极反笑:“这样的罪我不受。”

秦砚昭倏得沉默,半晌也笑了:“你竟会如此想我!倒让我寒凉,罢,多说不益,日后你自然明白。“

话落毕,也不看她,挺直脊背不急不徐的走,似乎心情不郁,皂靴踏着石板的步履声,莫名的硬重。

舜钰忽听得”噶吱“响动,溜眼望去,一处院落,恰有宫妇将黄门两扇大开,远远望见一株红梅,皆满米粒大小的骨朵儿,梅后五六步,有半窗如意菱花格紧阖,窗里隐隐似有个女人,正托腮,兀自朝外头望着。

”凤九!“

舜钰打个噤,回过神来,是冯双林停下步,扭转头低催她跟上,秦砚昭已走至前面去,正同另几官员见礼寒暄。

舜钰再瞟了眼,只觉那景阴森森的,遂不逗留紧着步走,过月洞门,是处正厅,廊下站着锦衣侍卫及拿麈尾的太监,瞧见来者近了,打起猩猩红毡帘,朝内唱念,舜钰同冯双林最后进,地上铺着狮子滚绣球织金毯,正面炕中铺明黄坐垫,太子朱煜闲散坐着,右手边摆紫檀镶嵌螺钿石面炕桌,一个太监执白玉带盖茶壶,正朝青玉素碗里斟茶。

地下两面相对八张雕漆椅上,已满满列列坐着人,有穿官服的、有穿僧侣袍的,亦有江湖术士打扮;年轻年老各异。

舜钰同冯双林没了座处,两侍卫搬来两张圆凳,在门边挤挨着坐下。

一时众人俱齐,听得太子笑声朗朗道:“邀诸位来,想必早已心知肚明,话不多说,万望仔细品鉴此物真伪。”

几个侍卫抬来番花独挺座圆面桌,座子中腰有转轴,撑搁稍小圆面,两个太监捧上黄布包裹的某物,小心摆上,再缓抽去布料,一尊踏马飞燕赦然显现。

一众摒息,忍不住起身,走至圆桌沿边站定,神情却不定的瞠目审视。

一个老太监苍白瘦削的手指,拈着小圆面沿缓缓移动,那礼器便一圈圈的滑转,前后左右侧尽收人眼底。

有人拈髯弓背凑近细瞧,有人拿着泛黄的册子,与上头图案比对,更有三二人边指边窃窃私语。

舜钰被堵在人墙外,挤入不得,正暗自泄气,忽被一只手攥住腕拉拔至桌沿边,被挤开的人不悦瞪来,听得秦砚昭不说旁的,只淡道:“这是本官表弟。”那人讪讪作揖道冒犯,不再多言了。

舜钰顾不得这些,一径把那踏马飞燕急切切的盯看,铜马凌空飞腾、奔跑疾弛,后足落龙雀背间,颇有“扬鞭只共鸟争飞”之气魄。

半晌,她蹙起春眉,眼中簇然的火焰顿熄,撇撇唇扭身出来,复回原位坐下,花梨方香几上,搁着新斟的六安茶,她口渴,索性端起吃茶。

“是真还是假?”冯双林低问,见舜钰摇摇头不吭声儿,只道她也不知,遂不再多问。

一忽儿日阳还当头,一忽儿却已西沉。

舜钰等得眼儿乱恍,迷糊间似窥到沈二爷,唬得一激灵,神情渐清明,抻直起腰四望。

竟没看错,着绯红官袍的沈二爷,不知何时来的,撩袍端带坐炕边太师椅,同侧旁的秦砚昭在说话,唇角笑容柔和,眼神淡扫某处又沉稳收回。

心真大,此时此刻此地还能睡着,不知该说她甚么好!

围桌鉴赏的众人已陆续坐回椅,彼此交头结耳一番,似已有了定局。

太监领一五短身材老汉,从帘后而出,太子免其礼,指着朝众人笑说:”踏马飞燕是由他进献。”

并让他说明此物从何处得的。

那老汉哆哆嗦嗦道:“此物是我死去主子,数年前送与我的,后在沈大人府中帮工时,听闻太子在搜罗天下名器,我要这个无用,倒不妨换点钱度生活。“

“尔等怎不曾遇到如此善心的主子。”有人说着玩笑话,有人便哄笑,那老汉脸白了又红,慌里慌张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舜钰瞅着那老汉,心底一阵冷沉,六年前在田府,此人不曾与她照面,她却隔着帘缝子见过他。

他那会可无此时这般的寒酸!

太子待众人笑过,才开口问:“你们可有定论了?此物倒底是真,或是假?”

一众之中站起个耄耋老者,显见推举而出,他作揖大声道:“恭喜太子得了件宝物。”

“此话当真?”太子眼中熠熠生辉,难掩惊喜之色。

那人道:“太子请看此物锈色绿如瓜皮,又莹润似玉,与器体深浅合一。轻敲马背,声微细轻脆,看马头及尾,四蹄还有龙雀的花纹,少且不及前朝精致细腻,却是东汉制器特色。再看其铜质,泛绿不显黄,确是青铜无疑。且吾手中有本秘册,此物的图画及特征皆详细记录。”说着从袖中掏出册子,有太监接过呈给太子。

太子饶有兴趣翻了几翻,再递给沈泽棠查阅,沈泽棠简单看了几眼,传递给秦砚昭。

“汝等皆说是真物,可还有谁有异议?”太子边问,边仔细扫视众人神情,一圈下来,喜不自胜。

遂朝那老汉笑道:”你献宝有功,必得重重有赏。“

话还未落,忽听有人声远远传来:”在下有异议,此踏马飞燕是假物。“

一时万籁俱寂,众人大骇,随音望去,但见靠门边坐着穿历事袍子的两监生。

第贰壹伍章 真相

“何人言此是假物?”太子唇角敛笑,神情瞬间端肃,目光在冯双林及舜钰间游移。

舜钰不卑不亢站起身,有太监过来引领她至太子跟前,跪下见礼。

太子觑眼打量,稍顷才说:“吾认得你,国子监监生,秋闱解元,皎皎出众之辈。”转而问沈泽棠,他说的可是?

沈泽棠不置可否,只看着舜钰,笑容很儒雅。

秦砚昭蹙眉,站起身朝太子作一揖,恭道:“舜钰为卑臣表弟,年少多轻狂,他哪懂得鉴赏宝器,望太子恕罪。“

遂对舜钰硬声沉喝:”还不退下。“

舜钰抿紧嘴儿,眸瞳如潋清泉,倔强跪着不说话。

秦砚昭急了,上前欲去拉她,沈泽棠若有所思看着此幕,淡淡开口:”秦侍郎失礼,左右听冯舜钰讲完,再定夺不迟。“

太子也笑道:”吾素来集思广义,纳百家之言,并不是蛮横专断之人,秦侍郎毋庸恐慌,即便冯生说之荒谬,我谅他就是。“

秦砚昭讪讪谢过,只得复坐回原位,眼神一缕不安难掩。

舜钰这才沉稳道:“辨别青铜器真伪,主看表面锈色,伪锈多是将金银铜铁锡铅汞等与盐卤及镪水调和涂于仿器表面,埋于地下,经”三伏天“后,仿器表面即沾附各种锈色,用片刀刮下,拌入虫胶漆中,再添孔雀石碎粒调入成绿锈,涂于器物表面。”

“此尊踏马飞燕,表面虽绿如瓜皮,也见莹润,若细看却是伪锈。只因马肚下锈色有凝结疙瘩,仿制工匠忘记用矿石粉作,视为瑕疵。”

太子面庞不见喜怒,只看向那耄耋老者,问他可有话辩。

那老者赤头胀脑道:“此话差矣,礼部的青铜明器,表面有凝结疙瘩的不在少数,你又未曾见过踏马飞燕,怎知其马身就不见疙瘩?“

太子沉吟,稍刻朝舜钰问:”他说的不无道理,你是否还有旁的发现?“

舜钰默了默:“老先生说用手敲击马身,声响微细轻脆,可听尾音余响,却浑浊无章法,亦可断是假物。”

在坐一中年男人站起,嗤笑一声:“手感声响全凭经验判断,吾等鉴赏明器数十年之久,比你年纪都长,竟还不如你听得仔细?”

太子颌首,舜钰平静道:“鉴赏明器经验固然重要,如无天资悟性也是枉然。且看马下龙雀呈蜡茶色,此色是用水银混锡末涂仿器上,复涂一层老醋调的铜砂,再将仿器投入刚汲的井水中即成。此色较原色偏鲜亮,所以可谓是假。”

太子命人去拿蜡茶色铜器来,不会功夫,一太监气喘吁吁捧尊佛陀来,相较之下,明眼人却看不出端倪。

耄耋老者神色怒冲冲地:”冯生虽拉杂说了许多,仅是知鉴赏宝器皮毛罢了,便再此多卖弄,将尔等诽谤打压,若他再说不出甚么所以然,请太子治他狂妄自大之罪,以平众人之愤。”

太子看着舜钰,一脸为难的模样。

舜钰咬咬牙,索性豁出去,说道:”自然还有法子辨真伪,一试便知。“遂要一壶刚烧滚的烫水。

太子允,稍许会儿,一壶烫水即到,舜钰站起,用袖裹住手掌,拎起壶柄,忽转身,将壶嘴对着踏马飞燕,但听”哗“的一声,那烫水瞬间浇透明器满身。

众人不曾预料此况,皆错愕呆怔,随及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

太子戾气满脸,手紧握住炕桌隐忍不发,沈泽棠没了笑容。

此举实在是孤注一掷,若这踏马飞燕是真器,舜钰就是在自寻死路。

“冯舜钰!”秦砚昭脸色苍白,跳起大吼,三两步朝她奔去,却为时已晚,那壶水早浇了大半。

房内静默一片,众目瞪着踏马飞燕,皆都无语,空气如弦般紧崩,似乎轻微一呼吸,便会砰的断裂破碎。

舜钰忽的回头,不理旁人,只朝太子作揖:“飞马身上漆皮子已崩落,此假物无疑。”

果然见,踏马飞燕浮表经烫水浇过处,一片片如蝶般,剥离掉至圆桌面上,马身哪里是甚么青铜铸,竟显了黄铜真理。

半晌,太子方舒口气,朝秦砚昭道:”瞧你慌张的,倒把吾惊吓了,你这表弟却是深藏不露。比那一竿子都强。“

目光阴沉沉地,望向跪地请罪的耄耋老者等众人。

转而瞅着献宝那老汉,冷笑慢道:”你真好啊!胆子忒大,敢来把吾糊弄,诛你九族不为过。“

又朝沈泽棠看去:“沈大人作何想法?”

沈泽棠神态若常,正欲开言,却见冯舜钰上前一步,禀说:“此尊踏马飞燕虽是仿器,造艺却炉火纯青,若无真器在手复刻,怕是不会如此相像,还望太子明察。”

太子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朝跪地众人道:”尔等今日辛苦,坐会吃口茶再离去。”

即命在场官员、舜钰冯双林及献宝老汉,随其去内室聊谈。

舜钰同冯双林依旧行在最后,掀起帘子出得屋外。

”方才你说的那些,从哪里看来的?“冯双林有些好奇的问。

舜钰正待回话,听得身后有沙哑低沉的叫喊,压抑又痛苦。

他俩不约而同一起扭头望去,正瞧见一抹鲜血,喷溅在雪白的窗纸上,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只黑色的老鸦,缩头蹲在檐沿打盹,忽而”呱“的一声,簇簇张开双翅,直朝粉墙外掠去。

又进另一院落,是间耳房,临窗依旧一炕,设靠背坐垫等俱全,且铺设的团花锦绣,右手设黄花梨美人腰小几,几上已搁精致茶点,太子款款而坐。五六官员坐靠西一溜椅上,每椅间设几,均备茶点。

舜钰同冯双林依旧无座,太监搬来官帽椅,二人才坐下。

献宝的老汉跪在地中央,不待太子发问,已先重磕十来个响头,俯头垂颈招认:“太子恕罪,踏马飞燕真器,现搁至离此地不远的井儿胡同口、左手第一间房内桌上。”

太子咬牙朝旁侍卫沉喝:“去取!”

那老汉继续道:“踏马飞燕不曾拿出,实因已有破损,马身厚重,而四腿轻薄,经年日久,其有三蹄空失,便委人仿造一件,求得太子寻人鉴赏真伪,若能断出者,其必有才能将此物修复还原。”

第贰壹陆章 揽重任

秦砚昭听得此话,眸瞳一黯,站起,作揖推诿道:”下官表弟能鉴出踏马飞燕为伪品,已属造化,更况修复明器,他一个小监生,哪有此等大本事。望太子误听信愚汉村言,强令其行,反弄巧成拙。“

语毕即给舜钰使个眼色,却见她低眉垂目,双手交握,正暗自在出神,不由心中又气又急。

太子看向舜钰,白面靥红,骨格娇柔,很生嫩的样子,再听得秦砚昭一番话,确也起了踌躇之意。

沈泽棠则和礼部的官员低声说着甚么,依旧很沉稳的态。

恰进几名侍卫来,依献宝老汉言中所指,果从井儿胡同房中搜寻出踏马飞燕,一并带回呈上。

赝品果真是禁不起比较的。

但见那明器青苍灰绿,虽在红尘闹世里颠沛流离一圈,弄得伤痕满累,可那空灵之动,仍让观者惊心动魄。

太子啧啧称赞,细观品摸,舜钰暗自冷怀,那踏马飞燕是田家祖藏,除田父有深交之谊的友人得赏鉴过,便是自家妻儿闲余灯下围看,田父瞧舜钰犹爱此物,许诺日后将其做为她的嫁妆。

前世里她只知此物流落民间,遍寻不得;然重来一世,终是再现眼前那是她的嫁妆。

指甲掐进掌心里,痛意让舜钰脑中分外清明,听得献宝老汉道:“此物破了,老奴为卖得好价钱,寻过些宝器修复高人,竟无一人敢接,方才冯生能辨伪物,且说的传乎其神,可让他一试。“

太子抚着马身不言语,稍顷看向沈泽棠,问他有何想法。

沈泽棠平静道:”踏马飞燕惊世罕品,若能祭神礼出现,必是吉兆。可惜坏损明器,难登大雅之堂,委实可惜了。“

狡猾的老狐狸,三言二语话意含糊,反挑起他求好的心性。

太子暗自腹诽,咬牙命舜钰至跟前来,阴沉沉问:“你往日可否修复过甚么物件?”

舜钰想想回话:”肃州家中桌椅窗棂,檐上雕画,曾经动手修补过。“

有人面上起了薄蔑,太子显然也挺失望,舜钰嚅嚅又道:”曾在书院把孔夫子的断指接回,先生未曾察觉过,这个算不算?“

太子默默叹口长气,沈泽棠端起盏吃茶,掩饰微勾起的唇角。

”你可愿意将此明器修复?“太子不抱希望的问。

舜钰一咬嘴唇儿:”冯生愿意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秦砚昭气极反笑,冯舜钰倒底在搞什么?他竭力替她避开灾祸,她不领情算罢,倒挺会迎难而上!

”那你把该如何修补此明器,说来听听。“他满脸肃严道:”若列众听来有理,便随你一试。“

舜钰随即指着马身几处裂缝,镇定的回禀:”这几处会裂开,是因沾染粉状锈缘故,若时日长久不清理,会将铜器变酥起裂,直至碎化。要修补此处,需先得将粉状锈清理干净,将裂口边沿钻小孔,再洗口处灌粘胶,且压拢断缝用扒钉固住,待胶干上漆涂回原貌即可。“

又看向那奔马凌空飞弛的蹄子,一阵心痛,怎会糟蹋成这副模样,抑着情绪说:“蹄子断口沾锈,先需除锈,好在有一蹄完整,按此重新塑型三蹄。踏马飞燕应屹立不倒,如今却只得躺着,还需钻研如何让其立住。”

顿了顿继续道:“最后便是做锈。因祭礼迫在眼睫,无太多暇余,可用紫胶或白芨与松香融化软后,添加绿锈,涂于明器表面,此处繁琐复杂,不再赘述。”

一众听她思绪井然,条理清晰,娓娓讲过亦令人诚服。

太子面庞渐露惊喜意,放下手中茶盏,熠熠双目紧盯着舜钰,半晌终下了决心:”冯生辨假器精准,听得话间补真器易能,吾命你就在此府中安落,若能在祭礼前复原踏马飞燕,必重重有赏,若不能你此条命休矣。“

转而看向那献宝老汉:”你用假器愚弄本太子,理应当斩。但念你贡出真器,且又是沈尚书举荐,遂饶你一命。“

那老汉磕头谢过不提。

舜钰还有旁事,遂上前作揖恭道:”请太子容冯生回大理寺禀明原由,并取些日常用物再来。“

太子颌首允许,只道以酉时三刻为限,不得延误,舜钰应承下来。

出得太子府,秦砚昭箍住舜钰的胳臂,大步朝前走。

舜钰被他拉得直趔趄,一步步走的错乱。

总算顿住在轿边,舜钰气喘吁吁的,去掰他修长手指,哪想却更用力的握紧不放。

她蹙眉吸口气,秦砚昭弄痛她了。

”表哥有话直说便是,何故这样拉扯?旁人看去总是不好。“舜钰索性不挣扎了,语气凉薄极了。

她若不开口还罢,听得此话,秦砚昭心底愈起怒意。

他噙起嘴角,冷笑道:”谁是你哪门子表哥,你信不信我把你女儿身抖落出去。“

舜钰脸颊陡然苍白,眼眸乌黑的看他:“我不信!你怎能看着秦府上下百口惹来祸端,你怎会放弃这三品的公服,去过发配边关苦寒的日子,你怎会因我,把自已陷入不忠不孝不义的境地。“

秦砚昭背脊倏得僵直,被愤怒抽离的理智悄然回笼,他的目光依旧阴鸷,手掌的力度不曾松缓。

听得他黯哑的低说:”从前那个乖巧听话,把我视为依靠的舜钰去哪了?她没你这般冷硬狠绝,绝情断义,你倒底是谁?“

舜钰有些萋然,闭了闭眼:”你就当那个舜钰死了罢!前尘往事已过,我俩早已恩怨两清,各走各的路实为上策。“

”怎么可能!“秦砚昭抬手拂触她的脸颊,语若呢喃:”冯舜钰,总有一朝,莫说前尘往事,就是今生今世,你也只会记得我一人。“

”此话何意?“舜钰心骤沉,忽听得身后,传来冯双林的声音:”凤九怎在这里,可是让我好找!“

舜钰回头,恰见冯双林侧旁,背手而立着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目光淡淡落在他二人交缠的胳臂上。

秦砚昭亦看着沈二爷,有些微挑衅的慢慢松开手掌。

”永亭寻我有何事?“舜钰强打精神勉力笑问。

”不是他寻你。“沈二爷看着她,嗓音仍温和道:“是我有事寻你去吏部。“

第贰壹柒章 沈二爷

秋光老去,斜阳拂照在沈二爷的肩头,不经意染上浅淡的晕黄,映入深邃的眼眸,那望着舜钰的视线,也随之温煦了。

秦砚昭浑身荡起冷意,已忍耐至极致,紧箍住舜钰手腕,猛拉回自已身边,板脸问:“沈大人寻下官表弟所为何事?他年少轻狂又任性,不如吩咐下官去办更妥当些。”

沈二爷微微笑着看他,眼神却十分犀利,秦砚昭抿了抿唇,只觉自已心底深处的隐密,已被他洞悉的一干二净。

听得他说:”我寻谁自有非他不可的道理,秦侍郎应深谙官场之道,此时却逾距了。“

沈二爷声音低沉:”念你是冯舜钰的表哥,李尚书的良婿,我不计较,但下不为例,你好自为之罢。“

秦砚昭背脊瞬间僵直,不由松开舜钰,上前一步作揖,张口欲解释。

却被沈二爷摆手制止,他朝舜钰道:“莫让我久等。”

随即辄身稳步离开,十数带刀锦衣侍卫跟上,簇拥着直朝官轿而去。

“舜钰,你何时同沈尚书走得如此近?”秦砚昭有些气极败坏,把她逼问:”他可知你的女儿身份?那人擅弄权术且手段狠辣,对同僚更是翻脸无情,你小心被他利用。“

“够了!”舜钰一点都不想听:“表哥真会说笑,我乃历事监生,他内阁辅臣,彼此云泥之别,我又有甚么值得他利用。“

”舜钰与秦府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理应相互扶持遮饰才对。表哥做何将我女儿身份,竟是三句不离口?就不怕说漏嘴被多心人听去?”

她顿了顿,面无表情继续道:“再与你说一遍,我只想查清田家案而已,其它与我皆浮云,甚至表哥你,亦如是。”

语毕即绕开他身侧,头也不回的朝冯双林追去。

瞧那小嘴里狠话连串,秦砚昭不知怎的,反倒吁口气,紧盯着舜钰背影渐远,直至再也不见。

他又略站了站,这才入轿命回秦府。

马车轱辘一圈圈,碾着青石板道,来时心头沉重,回去亦不轻松。

过了两三个卖糖年糕的摊子,冯双林汲了口空气中的甜味,看着舜钰虽闭眼假寐,那密扇般的长睫儿却在轻蠕。

”你从何处习得青铜鉴别修复之术的?“他实在疑惑。往往这些技艺均是祖代继承,绝不会外传,听闻过凤九的出身,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舜钰听出他话意,依旧闭着眼儿:“在肃州有亲眷擅于此道,遂学过些皮毛。”

“若仅是皮毛,那你是真不要命了。”冯双林叹口气:“你可知同在太子府里,那十数位鉴赏明器者后果麽?”

舜钰摇头,忽而想起窗纸上喷溅的鲜红,顿觉有些不详。

果然听得冯双林说:“太子命侍卫当场斩杀,不留一个活口。“

一缕午后的风乱入,带着些许清冷,吹得舜钰脸儿发白,

她还想问个仔细,车帘子倏得被只大手猛掀开,探进半个头来,粗着喉咙喊:“小桃子可在?”

实在令人猝不及防,舜钰抚着胸口,水眼圆睁大喘气儿,真是活见鬼了。

”你作何叫凤九小桃子?“冯双林认出是沈桓,笑着作揖问。

沈桓与他也熟捻,遂挤眉弄眼呵呵地笑:”天机不可泄漏小桃子你去哪?“

再看向冯双林,指指跳车而走,舜钰怒愤愤的背影,咂着嘴道:”就是这样傲骄!我好歹也是有品级的武卫,连旁的官爷见着也给几分薄面,瞧他仗着二爷疼惜,现在我跟前,都横着走诶等等你大爷!“

冯双林原还满脸愉悦的听他说,渐渐的笑容隐去了。

舜钰坐正堂旁次厅内等候,沈泽棠与清吏司郎中们在议事,徐泾送几碟细果点心及一壶香茶来。

其中有道木樨蒸糕,热腾腾的冒汽,舜钰在大理寺见过,杨衍有时早朝会拎着回来,说是朝廷上用的。

舜钰还没尝过,只听闻味道极好,此时见有,咽了咽口水,伸手拈了块,正蘸着白砂糖,瞧见沈桓贼眉鼠眼的进来,也不理他,只背过身撇过脸,把蒸糕捧着慢慢吃。

也不知是蒸糕诱人,还是真的嘴馋,没会儿便吃空了一碟。

“这热糕你爱吃?二爷那里还有,我再给你拿盘来。”沈桓站起身朝外走,小桃子吃糕的模样,把他都看饿了。

舜钰才要叫住他不必麻烦,却已来不及,只得端起香茶,才吃半盏,侍卫来禀报,沈二爷让她过去。

舜钰进得正堂,恰见沈二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柿子树,采摘的所剩无几,有雀儿立在枝桠间,把残果你争我夺的啄食。

听得背后动静,沈二爷转过身,缓缓走至紫檀雕花椅前坐下,看着舜钰离自已七八步远,作揖见礼,然后恭问寻她来有何事交待?

她浑身弥散着一股蒸糕的香甜味儿,大抵吃得无比尽兴,那颊腮泛起红晕,小嘴儿润润的。

有何事交待她?!沈二爷噙起嘴角,声音温和的让她近前来。

舜钰看他似笑非笑的,心里莫名有些惴惴,此时这样的沈二爷,可没表面看上去那般和善。

却又无法抗命,谁让他位高权重哩!遂只得小心翼翼碎步挪挪移移。

沈二爷很有耐性的等她靠近,待得两三步远,他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揽住舜钰的腰肢儿,直往他怀里扑,再攥住挥舞挣扎的手儿,另只大掌则把她腿膝弯曲,动作如行云流水,迅疾利落。

舜钰眼前恍恍惚惚,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她三魂六魄归位,已是手被抓握住,整个人俯面趴在沈二爷的腿上。

要死了,这是要做甚麽!

她有种血倒流至脸颊的感觉。

咬着牙欲使劲抻起腰背,才察觉沈二爷的掌心正按压在她腰谷处,手指轻拧某处,她便酸软的没了力气。

“先生为人师表最重德业,此举实在不雅,烦请放学生下来。”舜钰又惊又怒。

话音才落,臀上便被拍了一掌,说重又轻,说轻又重。

总之,舜钰咧了下嘴儿好疼!

第贰壹捌章 惩罚她

瞧这年纪小小的心机,不叫沈大人、也不喊沈二爷,只以先生相称,云着”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被他拍了一掌,嘴里犹还不服气:”学生即便有错,亦请先生善待之。汝身正,不令亦行,若汝身不正,虽令不从,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你这张嘴很能言巧辩。“沈二爷气笑了,不轻不重拍她臀一掌:”质疑我的师道尊严麽,谁给你的胆子?“

”学生不敢!“识实务者为俊杰,此时的舜钰只觉狼狈极了,前世里的沈二爷,从不曾对她这样过。

”曾在书院把孔夫子的断指接回?肃州哪个书院?嗯?这你也能胡诌?“沈二爷声音低沉:“太子性多疑而任察,必会派人去调实,若知你相欺,小命休矣!这可知错?“

”知错!“舜钰瘪瘪嘴,话才落哩,臀上又挨一记,听得他继续说:”竟敢拿烫水去浇踏马飞燕,幸是伪货,若是真名器,你逃不过一死。“

”学生自知分寸!”

还不知死活的顶嘴!沈二爷噙起嘴角:“这世人皆知分寸,不只你一个,拿捏得度才是真知。当时办法千万种,你却选了最蠢的一条,枉为乡试解元,竟是无知者无畏。”顿了顿,一掌拍下:“现可知错?“

”知错!“舜钰气得要哭了:”学生愚笨,确实无它法可想,才铤而走险!“

只要舜钰求助,哪怕一个眼神,他就能替她化险为夷,听她说的那话,压根就没把他放进眼里。

“无它法可想?!你当我是闲着去太子府吃茶?“沈二爷冷笑慢道,这回下手偏重些,”啪“得一声响亮。

”知错了!“舜钰听他言语不善,忙乖觉认错,哪想还是晚了一步,被他大掌拍得生疼,身子不禁一颤,羞愤愤道:”我都说知错了。“

想着只觉可耻的不行,小红嘴儿恰挨着他大腿,索性张口狠咬下不放,让他也晓得痛滋味。

哪想沈二爷的腿竟是硬实遒劲的,倒把自个牙儿咬得酸软,识实务者,只得含着泪花悻悻松开。

沈二爷些微怔愣,活到这把年纪,还真无人啃过他的腿,连荔荔都不敢放肆。

再看舜钰大仇未报空余恨的模样,他轻轻笑了,心底哪怕曾有过一闪而过的怒气,此时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松开擒握舜钰的手,看她手脚并用从自已腿上慌乱的爬起,颊腮酡红着肃整衣冠,在伸手悄悄摸臀。

他似乎下手重了!

沈二爷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今日却有些失控。

他抿紧唇瓣,站起身走至桌案前,从屉里取出薄荷膏来,再命舜钰至跟前来,却见她神情警惕,支吾着要回大理寺里。

让舜钰怕他,并不是沈二爷惩诫的初衷,暗叹口气,他拿起药膏走近她身边。

撩起舜钰的衣袖,纤秀白净的胳臂,印着被秦砚昭抓握的青紫指印,沈二爷喜怒难辨,挖一指腹膏,蹙眉替她轻揉涂抹。

舜钰有些不自然,只道青紫无碍,又试着抽手要自已涂药,沈二爷未停手中动作,仅抬眉看她一眼,淡道:“羞甚么,你又不是女孩儿。”

舜钰脊背僵直,实难解这话意,真真假假的,她心一乱,便遂他去了。

稍顷过后,沈二爷才问:”修复踏马飞燕可有十足的把握?“

舜钰低低嗯了声,听他又道:“在太子府切记莽撞行事,只管专心伺弄明器就可,假若太子寻你聊谈,藏愚守拙不居他前,但得谨言慎行,他也不好为难你。你若遇难处,可同内里掌事陈公公讲,他心性宽厚,与我倒有些交情。”

把话交待完,药膏也涂好,沈二爷默了默,眉眼愈发的温柔:“可还疼麽?”

舜钰知他再问甚么,被打了好几下哩,不疼才怪!

一委屈眼里就水汪汪的,索性撇着嘴儿不应。

沈二爷便道不如脱了裤让他瞧瞧,可有打坏。再看她的表情,忍不住唇角浮起笑意。

算了,时辰不早,就不逗她了。

待舜钰去后,沈二爷坐在椅前沉吟半晌,方把沈桓叫至身边,递上密封信笺嘱咐道:“你把它交给驿使夏临,让他尽快送至肃州府学先生方希古手中,需亲自交付,不得假他人之手。”

沈桓接过应承下来。

沈二爷又问:“舜钰身边有个小厮名唤梅逊,上次你去肃州可有查过他的来历?”

沈桓忙回禀说:“梅逊是冯司吏从观音庙前捡回的弃儿,街坊邻居皆知悉这桩事儿。”

“这冯司吏倒是有趣。”沈二爷语气淡淡的,朝沈桓继续道:“这几日你旁的事不做,就盯着那小厮梅逊的动向。”遂让他凑身前来,低言交待。

沈桓听得瞠目结舌,满脸震惊之色,只摇头难以置信:“怕是二爷多想了,冯监生给他一百个胆,谅他都不敢哩。”

“不敢最好!”沈二爷端起盏吃茶,抬头看向他:“听闻你整日里小桃子叫得很欢乐?还自称是她大爷?”

”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纯属污蔑。“沈桓义正辞严道:“小桃子是二爷让我放风出去的,至于她大爷我哪敢自诩。”

沈二爷笑了笑:“你不必慌张,我随口一问罢了。”遂让他退下。

徐泾匆匆进来,作揖见礼后,从袖笼中掏出封信递上,禀问:”昊王提起梦清道姑,在藩王府的祠堂中已呆半年之久,近日里总是催请要回京城,问二爷可否同意?“

沈二爷凝神想了会,慢慢道:”出家之人四海为家,在哪里都是一场修行,又何必执拗于京城。梦清道姑要修的就是无牵无挂,凡事能随缘度春秋。你回昊王,此地即将纷乱难平,等修成正果在返京不迟。“

徐泾知他语意双关,只道记下。

沈二爷把手中信笺看完,丢进火盆里,展眉朝徐泾笑道:”甘肃那边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布政使程前耍的好手段,依他的才能未必能想得如此绝妙。我们不妨来个打草惊蛇,看谁会自乱阵脚。“

徐泾颌首,他二人又商议许久,直至黄昏日暮才止。

注:甘肃案可见199章。

第贰壹玖章 说事理

舜钰携吏部调函去见杨衍,秋斩即近,大理寺众官员正忙于复核刑狱政令,对历事监生来去多寡倒也无谓。

杨衍签署名并摁上红印,往桌沿随意一推,司丞苏启明上前拿过,一份寺内留底,另一份递给舜钰交还吏部。

舜钰道谢作揖,杨衍瞟她眼,似若不经意道:“你连明器都能修复,该去工部营缮司、或礼部祠祭清吏司历事,来我大理寺很屈才,若认同我的话,明写个调书给你呈沈尚书,他与你熟捻,你也就撒个娇的事。”

舜钰吃了惊,她与沈二爷被传有断袖余桃私情,已有数日,因震慑沈二爷凛凛威势,又捕风捉影无实据,倒无人敢当面调笑,而杨衍言语更严谨,怎会这般蹬鼻上脸直冲她来。

暗忖稍顷,她面不改色说:“冯生不才,未揣摸透大人此言寓意,只以字面上解,犹记前朝姜公辅治学格言,称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如此讲来,众监生与沈尚书皆熟捻,又岂非冯生一人。沈尚书为国子监监事,素日自正其身,德才兼备,为人师表处教之有道,使得监内人才济济,风流丕丕。如此贤能端正者,怎会因几句阿谀奉承,而坏了政务章程,且冯生虽年少偏秀气,可倒底是男子身,做不出女孩儿娇痴憨媚状。”

顿了顿继续道:“营缮修补为冯生爱好,惩恶扬善,平冤定罪则是我今世追念,是以确不得为之,决不肯去旁处的,还望杨大人海涵。”

杨衍有些哑口无言,默了默,看向苏启明惊奇道:“瞧我说句玩笑话,冯生就急了,气量实在狭窄,不过嘴巴挺能言巧辨,有几分吾大理寺的气势。”

这种玩笑能随便说麽,况杨衍哪是喜开玩笑之人。苏启明陪笑:“冯生在吾大理寺,比旁的历事监生是更勤谨,其心倒昭昭。”

杨衍哼了声,恰姜少卿拿卷宗来问案,遂挥手让他们退下。

出得堂外,舜钰同苏启明走至僻静处时,她从袖笼间掏出十两银子递上,并作揖央道:“三日后秋斩,假妻案犯张春莹受我拖累处斩,求大人将其行刑科录改为悬梁自缢,保个全尸还他夙愿罢。”

苏启明笑了笑,只择了二两银,其余还她不要,道这并非难事,毋须大破费,请相关人等吃些薄酒即可。

话别后,舜钰即赶往椿树胡同的宅子,院里静悄悄的,梅逊坐在穿堂处晒日阳儿,唤他进屋来,阖紧门后低声吩咐:”我要进太子府,修补踏马飞燕这尊明器,会择锦榭院而居,此院有一门通宝庆胡同,每晚起更,你与田叔扮成小贩来等我即可。”

梅逊端眉肃目,沉吟道:“锦榭院此门面西南开,通一长夹道,那夹道空荡荡,无遮挡藏蔽处,主子需提防每晚更鼓交替时,有十人侍卫必巡夜至此。”

他想了想摇头:“你确定非要如此麽?实在太过惊险。”

舜钰收拾衣裳的手微顿,又低头继续卷包袱,声音很平静:“我俩复回京城那日起,此命便如悬走钢丝,又何惧甚么惊险。”

梅逊眸中有抹隐痛迅即而逝,恰此时,秦兴气呼呼掀帘而入,纤月虎着脸跟在后头,俩人怕是又为鸡毛蒜皮的事儿,闹意见哩。

秦兴见舜钰拎着个包袱要走,倒是怔愣在那,只闷闷道:“爷这可是要出远门?怎不同小的招呼一声?我好去备车马。”

舜钰忙笑道:“太子府的马车在门外候着,我要去住数日,事出仓促不及同你们说。”

见秦兴颌首应承,又拍拍他肩膀道:“此次去我能挣一大笔银子,你整日里莫只顾与纤月拌嘴,也想想发财之途,愿意做什么营生,等我回来再好生合议番。”

纤月脸红了,又是羞又是喜,见秦兴呆呆不作声,暗拧了他后腰一下,抿着嘴乐:“傻样儿!”

秦兴龇着牙回神,高兴的不知怎么好,索性拉起纤月的手跪下给舜钰磕头。

原来平民小夫妻是这样的,舜钰后来坐在马车里暗忖,不吝于彼此关怀恩爱,却也会关起门来吵嚷争闹,等你想去劝他俩时,又自好上了,满是俗世里的烟火气儿,却又让人看着羡慕。

酉时三刻,舜钰已立在锦榭院里,掌事陈公公正喝命着太监及粗吏,进出忙碌。

舜钰立在一株红梅下,骨朵儿星星点点犹还青涩,她却知旦得寒深腊月,这满桠将开得喷火蒸霞。

一卷凉风擦肩暗至,吹得满枝晃荡,也把她的视线撩乱,竟好似看到那个饮下毒酒的女子,挣扎着掀起帘子出屋,步履蹒跚地走至老梅下,再走不动,倚靠着树干歇息,每喘气一声儿,便会吐一口血,先还用帕子擦拭,后就算了,任血渍滴在衣上,她一身素缟,没人为其披麻带孝,她便自已来。

她瞟过舜钰,眸里满是血光,扯了扯唇角,又朝天空看:可是起风了?这梅瓣儿落个不停呢!

傻瓜!舜钰看着天空,暮沉阴浓,是落雨了,点点滴滴的,瞬间就湿了面。

“太子到!”一个公公扯着嗓喊,她用袖子抹把眼睛,树下空寂,那魅影早已消失不见。

众人跪迎,朱煜四下打量,蹙眉问:”这里原死过一个老太妃,瞧着阴森,冯生怎会选此处复明器?“

遂免去舜钰礼,让她站起回话。

舜钰作揖道:”修复明器贵在心静眼细手灵,这里人迹罕至,可令人思绪安宁,院房格局朝南,阳光明亮使之看得清楚,敲击锤打也毋庸扰人,更好因这里有一门通街,需得扒钉铜片或白芨虫胶等,有时催用急,粗吏无须穿园过院走正门,直接从此处出去买来即可,甚是方便。“

她稍顿又继续道:“踏马飞燕是祭祀明器,其有马到成功,旗开得胜之意,更有消灾解难,驱除邪魔,镇宅避煞等功用,此处若真有难以安息的亡灵,倒能让其得以解脱,可转世轮回去。”

注:和第一章,第214章过院落地方呼应。梅逊请看144章,沈泽棠探优童那里,可以看出端倪。

第贰贰零章 疑心人

太子朱煜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譬如冯生择了锦榭院修复踏马飞燕,他便要听她说出个令人信服的所以然来。

譬如他此时,与夏侍郎的嫡女夏嫱坐于亭中嬉乐,这里四方见水生凉,也无残荷珍禽可观,却胜在隐密无人察。

即便如此,他竟然看见九转曲桥外,冯生不知端着甚么物什,和二个太监低眉垂眼过,步履匆匆,有种刻意躲闪的意味。

夏嫱随他视线望去,真是冤家不愁路窄,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小手炉,冷笑问:”此人怎会在这里?“

太子回眸盯看她的神情,有些惊奇道:”难不成你认得他?“

夏嫱一时语塞,官宦之女养于室,岂是随意能认得谁的,更况还是男子。

她暗悔一时逞了口舌之快,却见太子目光炯炯在等自已下文,晓得难糊弄他反惹生疑,索性撇嘴招认:”上月初八时,府上与沈府皆在天宁寺做法会,来往间总有避之不及时,恰见这位小爷同沈尚书一起。“

太子笑了笑,吃口茶戏谑道:”听闻夏侍郎觉你太子妃无望,有把你许配沈尚书之念,那甚么法会估摸也是特地安排你俩相会,吾说的可真?罢罢罢,你若觉他好就去。“

夏嫱可不会天真以为太子在吃醋,伴君如伴虎她更懂,遂委屈滴泪状:“太子忒冤枉人,坊间谣言岂可轻信,小女一心向明月,家父亦是。”

见太子不置可否,她心沉了沉,索性咬牙道:”况沈尚书与这位小爷有断袖之情,眼里也容不得其它女子。“

”哦?“太子饶有兴味的挑眉:”吾听到些传闻总觉不可信,沈尚书也曾娶妻生女,虽这些年清心寡欲,还不至到换江山的地步。“

”人总不可貌相。“夏嫱又摇头又啧啧:”那日寺院亲眼见他俩行为不羁,春情暗流,也算长了把见识。“

”你要长这见识作甚。“太子去握她的指尖:”回去转告你父亲,让他最好绝了旁的心思,旦得承帝位,自然不会将你们亏待,而帝位。“他顿了顿,抿紧唇瓣慢道:“吾势在必得。”

舜钰已寻到如何让踏马飞燕站立起的决窍。

太子隔数日来见时,那马儿已是蹬腿抻蹄,英姿勃发,虽还有一蹄修补,却已是摇摇欲坠不倒。

他便道:“初见此物时百思不解,马身比起龙雀来实在庞重,怎能以一蹄之力站得平稳?”

舜钰恭敬回话:“让此马屹立不倒主在马蹄,因着毁损,里头矾土掉落成空心,是以无法立起,在下用胶调合土,对上些章丹红,将其心填满即可,若说难度,便是填补多少土适宜,少一分即倒,多一分即倒,必须用手仔细拿捏,平衡角度寻重心落点,万不得侥幸或轻心,否则四蹄做好仍立不稳,需得锯解重塑,更是麻乱。”

太子也是爱才之人,听她讲得很是有理,倒也不吝赞美之意:“听闻冯生在国子监名之姣姣,读书甚好,此时听得,果然出众。“

舜钰忆起沈二爷交待,在太子面前需得藏愚守拙,遂谦卑道:常言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冯生还是少年,学识有限,也只懂些皮毛而已。“

太子淡笑不语,只在房中四处走望,忽见诸多瓶瓶罐罐后头,有一竹篮,里头耸着某物,同踏马飞燕一般大小,罩着碎花锦缎子布。

“这是甚么?”他用手指着,回头问舜钰。

舜钰神情微变,抿着嘴唇强自镇定道:“不是甚么稀罕物,一些铜铝块配料而已,太子勿要轻动,上头皆是粘漆或粉尘,恐污了手。”

“好!”太子看看她,微笑着颌首,转身间却突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遮掩的布匹扯下。

顿时怔住,是尊青铜麒麟兽,同踏马飞燕宽高无异。

舜钰忙上前跪下认罪:“此尊麒麟兽是陈公公拿来,原是摆在祠堂供奉用,前些日宫人打扫时见着铜色有异,便拿来让在下修补。”

“你好生复原踏马飞燕就是。”太子语气阴沉沉地:“莫要逞强好胜而因小失大。”

舜钰垂首镇定道:“麒麟兽沾染了粉状锈,清除倒也简单,而倘若不修,不多日它会酥成粉子,再无复原可能。此明器旺运化煞催丁,实不可多得。”

太子脸色缓和下来,说来他确实需要旺运化煞。

“你倒是个实诚的人。”他寻着椅坐下,微微笑了:“若两尊明器修复皆得我意,定好生重赏你一番。”

让舜钰免礼不必再跪。

舜钰不起,俯身磕头道:“冯生视钱财为身外物,并不在意这些。”

太子聪颖,听话闻音自知她心意,抿了抿唇瓣:“那你想得甚么?”

舜钰道:“听闻宫内有一本《蛊毒秘要方》,未曾流于市过,若能得来翻阅几日,便是冯生此生大幸。”

“你不习医,看此书又有何用。”太子疑惑问。

”冯生自幼有怪疾,常陷梦魇中不可拔,曾有医者说此为黎苗巫术而致。“舜钰继续道:”平日里无事也将医书琢磨,可书中对蛊毒鲜少有解,还万望太子成全。“

太子默了默,问旁伺候的公公,可知此书现在何处?

那公公俯身禀话:”《蛊毒秘要方》此类宫中秘藏医书,如今皆由太医院掌管。“

太子醍醐灌顶,看着舜钰道:”太医院院使秦仲,若吾记得没错,应是你姨父罢。“

见她颌首答是,忍不住摇头失笑:”你个机灵,秦仲那老儿素来胆小谨慎,行事更是呆板不懂变通,想必你定求过他而未允,我虽贵为太子,也并不是甚么都能得。“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悄爬上舜钰的颊腮,衬得眉翠含颦,水目春流,俏鼻下,一张小嘴朱红,竟是漂亮的不可方物。

太子莫名有些恍惚,他长居宫中,鲜少去民间游历,偶听些闲言杂语,说外头有些美少年雌雄难辨,才引得龙阳争宠,今得见一个,果然令人心旌摇荡。

第贰贰壹章 暗作戏

太子站起身,朝陈公公微颌首,即往外走。

陈公公会意,至舜钰跟前拂尘一甩,俯身笑说:”请小爷盥洗手脸,换身干净衣裳,太子感念你日夜辛苦,特在花厅备下一桌酒席,以示犒劳。“

说话间,已见几个丫鬟端铜盆,拿热壶,手肘搭棉巾而来,舜钰淡道不惯人伺候,自已来即可。

待房中无人,她将紧摒的一口气呼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方沉落,走至桌前伸手摩挲麒麟的身背,眼却望向挨麒麟后的另一竹篮,也用碎花锦缎子布笼罩,稍顷,她的指尖拈住缎子布一角,犹豫间轻掀半面,阳光轻泄流转,那竟赫然又是一尊踏马飞燕,已大半成。

自在太子府首见踏马飞燕,她遂做下决定,无论如何要将此明器带回,这是田府祖藏宅宝,亦是她的嫁妆,前世里遍寻不得,如今即现眼前,她又岂能任其流落在外。

舜钰每至闲暇或晚间寂静无声时,即以泥塑模做出踏马飞燕的雏形,阴干后偷出靠街门,交梅逊及田叔送至窑子烧制并浇注铜液,此物昨三更才交还她手上,一早忙着去陶范取器,她还是极满意的,再清理进行打磨和整修后,想必定能以假混真,而无人察觉。

却不曾想太子突然而至,她忙乱掩藏,差点被勘破天机去。

将那物藏好,洗漱完毕,略想了会儿,挑了身秋香色直裰。

秋香色适宜如沈二爷这般儒雅成熟男子穿着,舜钰青春少年,把他显得十分老气,果然才进花厅,太子免其礼,赐坐身侧,上下打量她,随即蹙眉笑道:”冯生原来并不全能,单说穿衣之道,就令人贻笑大方,日后把这色的衣裳抛掉,多整治些玉色、莺背色或宝蓝色的穿。“

舜钰作揖应承下来,见桌上摆的茶果甜食,蒸酥点心,各各精致小巧,搁于银制的碟盘里,几个太监公公掷壶往碧玉碗里斟上滚滚香茶。

不远前搭着一方戏台,优伶在唱《长生殿》,听那亮腔便晓得不俗,舜钰前世里常陪朱煜听戏,知晓他此厢品味要求甚高。

一折方罢,唱皇帝及贵妃的优伶,被掌班领至跟前来跪拜见礼,太子笑指那贵妃,朝舜钰道:”此是名满京城的小双红,唱非他所长,但你瞧他登场状束,貌艳而娇,有种天然的妖娆旖旎态。“

那掌班亦恭道:”汤其梨曾诗词记云,睹子声容,殊堪绝世,真色真香,觉天下妇人可废矣。”

太子噙起嘴角摇头:“汤其梨如今是愈发俗不可耐,这皆是描眉画眼,螺黛胭脂粉妆而出,绝非真国色。”遂指着舜钰道:“你细瞧冯生,可比你那个逊色?”

那掌班抬头看来,却见这被唤冯生的虽面不改色,却眸瞳似潋寒潭,再不敢多看,只道:“果然不俗,真是扑搠雌雄浑然难辨矣。”

舜钰只吃茶淡淡不语,心底却暗自诧异。

太子此番把她戏谑调弄,不知是揣何用意,她装傻扮痴、静观其变为宜。

听得太子又指扮皇帝的优伶道:“闻得你俩台前夫妻,台后亦是夫妻,我实不明两个男人怎生取乐,你且说将何物件去配成双?”

那两优伶眨巴着眼,讪讪不成言,舜钰倒抿起嘴想笑,掌班抹着额头冷汗,开口说:“太子有所不知,朝廷自放开南妓北调,又颁律法禁止为优卖奸,京城风气与往昔早大不相同,阴阳绝配已是正途,这些个优伶台上多扮夫妻,台下自然感情比其他深厚,却未必就行夫妻之举。”

抬眼看太子脸色,又忙道:“自然也有班子优伶卖弄风情,沆瀣一气,老奴的戏班为京城班首,规矩戒律颇多,不许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太子问得无趣,点了出《飞虎山》,又让舜钰点,她推托不过,点了出《文昭关》。

此时侍从把茶果等撤走,新摆上酒席,但见珍馐美馔满满当当一桌,陈公公提着紫玉壶,在白玉盅里斟酒,舜钰看那胭脂浅红,闻着梅香四溢,微怔了怔。

太子一饮而尽,又倒一盅,看舜钰不吃,笑说:“此是我亲自酿的梅花酒,今特意从地下挖出,滋味可不赖。”

舜钰垂眸掩去一抹复杂之色,再抬首,只作揖推脱道:“谢太子美意,身为匠人自有行规,修补明器时需修身养性,切忌酗酒美色,以示对先祖神灵的敬畏。”

太子听得只道不巧,舜钰心中萋萋,抿着嘴佯装认真听戏,懒得理他。

待戏唱罢,舜钰瞧着太子脸颊酡红,大有醉意熏然之势。她索性作揖求去,哪想却被太子一把握住胳臂,凑近低笑:“沈大人整治京城龙阳之风,才有建树,怎把自已倒搭进去了?我看冯生果然多妩媚,比夏家女儿强许多,不若你我做一对鸾交凤友,也快活一回。”

手中略微使力,舜钰即半倒于他怀中,太子俯首来找寻她的嘴儿。

舜钰恼怒至极,指尖推搡他靠近的面庞:“太子果然醉了!冯生是沈大人的,他虽性子温和儒雅,却擅睚眦必报。太子若要染指在下,不妨同他招呼一声。“

太子动作蓦然微顿,舜钰使力推开他,整衣站起,淡道:”太后寿诞迫在眉睫,冯生重任在身,在此不得久留,望太子恕罪。“

语毕即转身离去。

太子方才还双眼朦胧,此时却很是清明,咂了口酒朝陈公公笑:“瞧你担忧的,为吾,还是为他?“

陈公公心一懔,忙俯身语颤道:”太子日后承吾朝江山社稷,龙嗣繁衍之任,奴婢自然是担忧太子被妖人迷惑,做下不当行径。“

太子咂着酒中梅香,悠然的说:”听闻沈尚书与冯生苟且,却捕风捉影没个实据,吾只想得个真相罢了。“

”不过这冯生!“他止住言,方才凑得太近,那身段娇软馨香,一时袭上心头的感觉实在怪异。

想想又摇头,怎么可能哩,或许真的是醉了!

注:汤其梨见131章。

第贰贰贰章 惊险路

太子自宴请后再未出现,舜钰原还恐他来纠缠,此时倒乐得清静。

锦榭院里太监及粗吏也日渐稀松,甚门可罗雀,只因那股绵延难闻的烧漆味儿,初闻者总是头痛恶心有呕吐意,见舜钰也不爱使唤他们,自然是能离多远就多远。

这倒让舜钰放开手脚没日没夜的边修复边制作,终有一日,她青着眼眶,打量着两尊气势磅礴的踏马飞燕,从造型材质及漆色,委实难辨真伪,若真要挑剔的话,将两物搁摆一起细细比对,舜钰所制的倒底未曾历过岁月沉淀,缺了几许苍劲荒凉的意味。

可那又如何哩,亲眼见过踏马飞燕的、懂鉴赏的人皆被太子杀戮,而余下的实不足以惧。

她拿起锦布将其中一尊覆盖包裹,小心摆进竹篮里。

再走至炕前,目光阴沉沉朝窗牖外凝神,院里有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一只虎皮猫儿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乌油院门敞着,八个太监抬着明黄步舆经过,后跟着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一晃目,没了踪影。

忽然便觉错了光阴,她茫然不知自已是谁,是那静待毒发的萋苦皇后,还是那心思厚重的少年监生呢。

将酸涩的眼眸闭了闭,再慢慢睁开,真好,没有漫天飞雪狂曳,那湿漉漉的青石板径,是被寒雨浸洇而至。

廊上几盏红灯笼被夜风吹的晃荡荡,院墙外三鼓敲过,已是子时,粉墙外有侍卫皮靴踩踏声,远远的来,又远远的去。

时不可待,她换上墨黑直裰,用布罩住头脸,拎起篮子,出得门去,院里安静冷清的很,偶有粗吏房中传出几句梦呓、或几声呼噜。

推门而出,守夜的侍卫巡逻去了,他们走一圈后,会躲至屋里吃口薄酒驱雨气,一时半会难回。

舜钰不曾打伞,更不敢拎红笼照路,那狭长夹道阴森森的,一眼望不尽前路。

这夹道已来去几次,却皆不如今日令她紧张,是否功败垂成,便再此一举了。

舜钰深吸口气,雨势渐狂,冰凉湿意爬满脸,她沿着房墙贴边走,眼睫模糊又似清明。

忽得有顶四人抬的轿子吱噶吱噶近前,那轿子可精致,垂珠银顶,天青重沿,轿子布销金走水,随着步移簇簇灵动。里头的人儿掀起帘子朝外看,旁跟着的芳沐姑姑低禀道:“皇后娘娘毋庸焦虑,锦榭院自有它的妙处,虽位置偏僻些,胜在院房格局好,又清静,且这有门直通街外,娘娘进出方便,免得招旁的妃嫔娘娘眼,又说些不堪的话惹您生气。”

“可是皇上教你这么跟本宫说的?”轿里人冷淡的问。

“皇上自然是为娘娘好。“那芳沐姑姑话说的也薄凉:”今后娘娘来往沈阁老府上,也不是两三日的事,避人耳目总是应该“

帘子刷啦啦荡下,芳沐姑姑这才抻直腰板,随轿紧跟慢走。路过舜钰身边,视线扫她一眼又收回,之前恭谨神情已变得满脸鄙蔑。

舜钰用衣袖使劲抹把眼睛,鬼魅影儿一恍而逝,除去风雨萧瑟、夹道冷寂,唯有她遗世而独立。

这该死的太子府,皆是躲避不开的深宅旧梦,不得安息的魂魄满腔怨念,转首辄身间便生生的把她抓缠。

送走这尊明器,她便要尽快离开此处,这里的空气皆是糜烂阴黯的味儿,她怕再呆下去。

才正想着,竟听得身后远处有响动,舜钰大吃一惊,竟是想甚么来甚么。

她回首而望,雨夜愈发沉黑,看不清人来多寡,影影绰绰的,数个红笼微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摇摆。

不知是何原因,巡夜的侍卫走了又重回。

一条南北通的夹道,无旁支曲径,两边粉墙皆高巍不得攀爬,她只得闷头往前跑,却又听得身后隐隐传来叱喝:“前头谁在那里?“又是一阵脚步凌乱的追赶声。

舜钰只得停将下来苦笑,很多事筹谋的再缜密周详,却总碍不过天意,天意至此,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恰也至此时,却听得有人惊慌地高喊:”有刺客!“

正朝舜钰逼近的巡夜侍卫停将下来静待,又听得忽喇喇的骚动,再不踌躇,朝她相反方向迅速奔去。

舜钰讶然不已,一切反转太快,却也无暇多思,只拼命朝通街门跑。

待她气喘吁吁的抽掉门闩推开,正瞧到梅逊蹲着在磕瓜子,等许久,已是满地的瓜子皮。

舜钰把篮子塞他怀里,只简短快速道带回去,即复进门内重掩,听得上门闩咕噜一声,便再无动静。

太子府占了二条街道,各门皆有人把守,唯这宝庆胡同口的门前,空空如也,似个被遗忘的角落。

田叔曾就此想不通,梅逊就告诉他,这门进去是座废宅院,死过一个老太妃,她的魂魄时常在夹道中孤独游走,有她在此镇门,还怕谁敢来此放肆。

田叔看看他,梅逊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何时也学会编瞎话了!

有一日,这门边忽然摆起一个卖馄饨鸡的小摊子,驼背老头负责熬鸡汤煮馄饨,无事就咿呀的拉胡琴;少年则端桌摆凳洗碗抹筷,干些琐碎杂事。

他们似乎不会做生意,总是一鼓起开始营业,五鼓天微亮即收摊。

营业时城里的人才入梦乡,待天明睡眼惺松的,想吃碗热腾腾的馄饨鸡时,他们却走人了。

他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不在胡同两头人多处招揽,竟选在胡同中央,黑漆漆的挂盏昏黄油灯,一碗馄饨鸡而已,四处皆有卖的,味道也鲜美,又何必再去多走那数十步路。

谁能想到呢,竟真的有人不在乎多走那数十步。

每晚交鼓响起,就三两来几人,有年轻人,亦有同驼背老头相仿年纪的,往半新不旧的桌椅前一坐,要吃大碗的馄饨鸡,加许多鲜红的辣椒,唏哩呼啦吃完,搁下钱就走,丝毫不多耽搁。

田叔曾无聊时悄指给梅逊看,那穿直裰白面文净书生,武功底子可不弱,那收帐掌柜打扮的短胖老头,甭看笑眯眯的,手里的算盘能杀人。

梅逊颌首敷衍的嗯声,你说是就是吧,谁让你也会武功呢!

第贰贰叁章 诡心机

已交三鼓,透过昏黄的油灯,雨点密如繁花,有人说落的是离愁,有人说不是。

馄饨鸡的摊子,撑起碧绿的油布遮雨,听着嘀嗒嘀嗒打篷声,混着苍凉的弦歌,是幽僻胡同难得的热闹。

听得一阵脚步声,三四个男子轻悄而来,着苍青短衫束脚裤,脚踏皂靴,戴着斗笠低低压于眉间,寻着桌凳围着落坐。

他们比往日晚来半个时辰,其中一个胳膊流着血,索性撕下一片衣摆,谁也不理的独自卷裹。

依旧是要大碗的馄饨鸡,浇鲜亮的红椒油,这次他们吃得很慢,似乎都很疲倦。

梅逊躲得远远的磕瓜子,忽然提个竹篮儿走过来,至田荣身边嘀咕几句。

“小子,你竹篮里装得甚麽?瞧着可不轻。”手伤的年轻人随口问。“

田荣笑着替梅逊答:“刚路过个乡里人,提篮在卖自家鸡下的蛋,热呼呼的还新鲜,我就连篮一道要了,备着做卤蛋。”

正喝汤的黑脸大汉抬眼看他,粗着喉咙喊:”我最爱吃卤蛋,你给我整五个,对半切了端来。“

田荣忙摆手:”卤蛋已卖完,各位爷若爱吃,明晚儿早点来就是。“

”无妨。“黑脸大汉又说:”你把那蛋白煮五个来吃。“

田荣默了默,索性陪笑道:”各位爷有所不知,我家中出了急事,只等你们吃完就收摊回去,待得明晚,不收各位爷的银子就是。“

”明晚?“另一浓眉竣目的青年嗤笑:”明晚你还会来麽?“

田荣脸色大变,背也不驼了,将梅逊拉至身后,冷眼朝闲坐的几人来回扫视:“不知各位何方高人,又有何指教?”

青年放下仅剩残汤的粗碗,看向他道:”毋庸恐慌,英雄不问出处,你只需把那竹篮儿交给我就是。”

“那只是一篮子鸡蛋。“梅逊抢着插话,把篮柄捏的紧紧的。

所有人都咧嘴笑了,黑脸大汉更是乐的打嗝:”小屁孩,在爷爷面前扯谎,你还得勤加修炼。“

说着话站起身,朝田荣逼近:”让我瞧瞧那鸡蛋,是铜制的,还是钢制的,可会崩碎牙?“

田荣神情凛然,蓦得拔出腰间青龙剑,厉声叱道:”篮中物为我家主子所有,尔等倒底奉何人之命,来此强取豪夺?我便是拼尽性命,也不让尔等得逞。“

”你这是何苦。“那青年笑洒洒地:”篮中物何时成了你家主子的,明明是我家二爷所属。瞧你武艺傍身,却带个拖油瓶,怕要寡不敌众啊。“说着把两指搁唇边,吹一声哨。

田荣只觉衣袂翩动,一股子鸷猛的暗流,瞬间涌动于自已四围。

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说话,即听得梅逊惊叫起来,他迅速回首望去,竟不知何时,七八位青衣人悄然而至,而竹篮儿,已在其中一人手中。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到底是受何人遣派!“田荣简直恼怒至极,握剑的手指青筋爆突,从未受过这般屈辱,竟是不战而败。

那青年从袖笼中掏出信笺搁在桌上,慢慢站起身,竟是满面笑容:”这信笺是我家爷给你们主子的,里头写得清楚明白,提点一句,望你亲自交于主子手中,万不可私拆偷看,否则后果自负。“

话说完即不再多耽搁,那帮人来得快去得更快,形影匆匆,转瞬间已消逝在雨帘深幕处。

太子朱煜把踏马飞燕仔细端详。

已全然不见初到手时的残败破碎,但见得马头小而俊朗,颈长弯曲,马身宽厚粗实,臀线浑圆,且四蹄昂扬矫健,正凌空奔弛,而那右后蹄下的龙雀,成为器座,稳稳将铜马托起。

沉静的青绿写满沧海桑田的变迁,却见那奔马又是朝气蓬勃的,古雅与奋勇极巧妙的融合,是天赐的祭祀神器。

朱煜喜不自胜,见舜钰还跪在那里,忙命起身并赐坐奉茶。

舜钰即问起医书来:”太子说过,若两尊明器修复后皆如意,会有重赏,冯生也说过,若能得《蛊毒秘要方》翻阅,实乃幸事,不知可否一偿夙愿?“

朱煜”唉呀“一声,笑道:”瞧吾竟把这桩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遂让立侧旁的陈公公听命:”明日你去太医院寻秦院使,就说吾让你去的,讨要那本《蛊毒秘要方》来看几日。莫要再忘记。“

陈公公面露难色,却也不敢多语,只俯身应承下来。

舜钰冷眼瞧他们作戏,心底委实不痛快,她岂是好糊弄的性子,朝陈公公作揖道:”那就有劳陈公公跑一趟。“

转而向朱煜看去,镇定的问:”恕冯生冒昧,不知太子将如何把在下重赏?“

朱煜愣怔了下,有些奇怪道:“你不是视钱财为无物,只要那本医书麽?”

舜钰眼波潋滟,神情吃惊的很:“在下视钱财为无物?太子是从何处听得的?”

朱煜抿紧唇瓣,朝陈公公睇去,陈公公会意,忙上前一步斥她:“休得无理,那日你亲口说‘冯生视钱财为身外物,并不在意这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能在太子面前出尔反尔。”

“陈公公好记性。”舜钰微微一笑道:“冯生话里只说不在意,可并未说就不要。在下来自肃州小吏家中,生活贫苦困顿,还有弟妹要养育。虽不屑沾染铜臭味儿,却不得不沾染,唉!实是万般无奈。”

朱煜看着她耍无赖的模样,蹙眉笑问:”那你说,吾该重赏你多少银两才算公道?“

”一千两!“舜钰答回,面不改色心不跳。

朱煜蓦得敛起笑容,陈公公倒吸口凉气:”那些个将军打了胜仗,进京受封行赏,皇上也不曾赏过这许多,你可是比他们还厉害?“

舜钰也不羞惭,只沉稳辩说:”陈公公此言差矣!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你怎能把冯生与将军所比拟。踏马飞燕是太子进献太后,用以祭祀神礼,为太后及皇帝祈福之用,其意可谓之重,更彰显太子昭昭孝心,岂是这点银子可比拟的。再说!“

”罢了!“太子听得脑仁疼。

这冯生善诡辩,若再不让她闭嘴,还不晓得说出甚么天大的道理来。

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怒气来,莫名的只想笑,无奈的叹息,朝陈公公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再一并将这尊佛送出府去。“

第贰贰肆章 惊闻事

舜钰听得太子府门“吱噶”一声,在身后紧阖,吁了口气,眯起眼儿,任阳光轻柔洒拂与颊腮上。

嘴角愈发翘起,笑容再也遮掩不住,虽被陈公公及侍卫连推带搡撵出太子府,却丝毫不影响好心情。

太子想拿一千两银子砸死她,他就不知世间有银票这种玩意麽?!

舜钰把银票举高,任阳光将薄薄黄笺染成绯色,那上头墨黑字迹透着明亮,曲指在壹仟两字处打个弹响,再折起小心揣于怀中。

她去了趟市集,买了几斤肉,两只鸡,巧着有捕鱼的船刚回,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众饭馆酒肆的管家一拥而上,舜钰也去凑了个热闹,买了一大尾鱼,果然新鲜,那肥身连尾一扭摆,溅了她半脸水。又去买了束长芹菜、口蘑些蔬菜,这才雇了辆马车,朝椿树胡同的宅院赶。

“地主老财回来喽!”舜钰把手提之物交给婆子,见众人皆在,遂望着田荣笑眯眯地:“田叔今不用在国子监当值麽!也罢,同我们一道吃顿好的。”

遂将银票取出在他们眼前晃,得意洋洋的很。

一众怔怔望着银票沉默,再看舜钰斑驳裂口的手指,发青的眼眶,可想这千两银子,其实来得并不容易。

田荣”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梅逊秦兴等也丧脸跟着。

”这是为何?“舜钰原还莫名的笑,忽儿想到甚么,顿时脸色苍白,直盯着田荣,只觉心突突的往上撞,连声也颤了:”踏马飞燕在哪里?“

”怪我大意轻敌,被他人强取豪夺了去,是杀是剐皆任主子罚处。“田荣痛悔,扇了自个几耳光,忒用力,面颊瞬间紫胀起来。

捱过初时的惊慌,舜钰深吸口气,攥着拳头道:”你们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你们与我的性命,田叔若没忘记,就详尽的说给我听。“

田荣应诺,那晚的画面整日夜把他折磨,怕是此生都要永刻在脑海里,怎会忘记呢!

他咬着牙一五一十的详述,梅逊在边适实插话补充,再把信笺呈递给舜钰。

舜钰接过,撕开条口子,折叠的很仔细,拆开来,字迹雅致工整,丰润柔和,很好看的馆阁体,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是沈二爷的字。

看完提过灯火烧个干净,沉吟半晌,命秦兴去备马车,这才盯着田荣的面颊,抿着唇慢慢道:“何苦对自已这般狠,以后再莫这样了。此事怪不得你,沈二爷心思诡谲,本就难有人斗的过。”

扭身朝门外去,又顿了顿,回头淡笑:“把那只鸡清炖了,在太子府整日浓油赤酱,吃的直起腻。”

田叔鼻中酸楚,哑着嗓”诶“了声,看着舜钰削薄的肩膀微动,头也不回的走了。

舜钰下了马车,直朝吏部而去,倒有几个侍卫在门口嘀咕闲语,她瞧了瞧皆不认识,暗忖平日里总被沈桓歪缠,需得他了,倒不见半个鬼影子,只得上前问,要见带刀指挥使沈桓,那几人打量他一会,便问:“你寻他作甚?”

舜钰想想道:“前些日他说送我柿饼子,一直未收到,特来讨要。”

那几人便笑,其中一人道:“立冬都过哪里还有甚么柿饼子,他戏弄你的,自去罢。”

便又只顾说话,不瞅睬她。舜钰咬了咬嘴唇,耐着性子又问:“沈大人可在内里麽?我也要寻他。”

众人听得她说,这才惊奇的转过脸来,把她上下打量,有人道:“沈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可有拜帖没?”

舜钰让自已镇静,平着声说:”我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前被调借至太子府,现事已做完,特此前来吏部报备。“

”就是这么把自已当回事!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要寻沈大人,你当沈大人闲得?先一边掂掂自个几斤几两去。“

听得此话,众人嘻嘻哈哈的笑,又说了些难听的话儿,把舜钰羞恼得满脸通红。

恰里头慢悠悠走出一人,笑着问在说甚么欢乐事。

舜钰听得声熟捻,抬眼瞧去,竟是沈二爷身边幕僚徐泾,不由百感交集,顾不得许多,一把攥紧他胳膊。

徐泾唬了一跳,瞪眼看清来人,低声认真道:”唉哟喂我当是谁?赶紧把手松开,拉拉扯扯不像话,这里奸细多,传二爷耳里,我吃不了兜着走。“语落即满脸花开,嘿嘿地笑不住。

”我要见沈大人,他们不让见!“舜钰懒理他戏谑,攥着就不放。

瞅着舜钰委屈巴巴的模样,徐泾把她带至门边粉墙处,微笑道:“二爷现真不能见你,徐阁老及其它内阁辅臣皆在里头议事,不晓得何时结束。”

转而又问她事可紧急,或许他可间或同二爷提几句。

”你不知晓麽?“舜钰抬眼问徐泾,有些不相信,却看他满脸茫然不似做假,遂默了默才说:”那我先回大理寺去,等沈大人空闲后,烦你给我派个信,我再来寻他就是。“

徐泾颌首答应下来,舜钰又同他简单聊几句,方告辞离开。

舜钰朝大理寺方向慢慢地走,心底沉甸甸说不出的滋味。

她不愿多想沈二爷所做何为,愈想愈乱,反易让自已崩溃。

她宁愿彼此当着面,把话来拆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空气微寒,青石板径泛起森冷的苍白,远处高高树冠光秃秃的,枝桠间架着被舍弃的鸟巢。

苍凉间又含一股肃杀之气。

舜钰忽然有些预感,这个冬季只怕是不会太平了。

远远摇晃着过来二三抬官轿,舜钰低垂着头,用手掩住半边面庞,那里有秦砚昭的轿子。

却见那轿帘并不曾掀开,就这样擦肩而去,她又觉得自已多此一举,好似多惦念那前世的情份。

一阵风把轿帘掀起又阖上,冯舜钰低眉垂目的躅躅独行,秦砚昭已然看进眼里。

瞧着她从太子府里平安归来,这颗悬挂多时的心,终算归了原位。

他欲命轿夫停下轿子,却又把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此时还有件事要去办妥,李凤至借着落胎骨弱,回娘家去休养已数日,他今日必须去把她哄回来。

第贰贰伍章 难见人

舜钰不在大理寺期间,同她来历事的监生,皆被杨衍以考核平常及才力不及,遣回监读书去了。

前些时一直阴雨绵延,那股子瑟瑟湿冷如洇进骨头缝里,这日难得天气晴暖,偷得浮生半日闲,姜少卿领衔,携左右司丞及寺正围坐在穿堂,懒懒在那里吃茶晒日阳儿。

觑眼便望见舜钰从门外踽踽独行而来,司丞樊程远离老远就高声喊:“哟,大功臣回来哩!”

舜钰听进耳里,便晓他们已知自已在太子府中事,打起精神笑着上前作揖,把买的一吊熏肠子和壶酒交给粗吏,去切了和热来吃,又掏出个油纸包摆方几上,拆开来是些酱豆干、盐蛋、酸笋等下酒食。

樊程远挑起根酸笋放进嘴里嚼,眉眼舒展说:“就道冯生最会做人,杨大人原也要给你考核平常,姜少卿可没少替你费口舌,你的好生谢他。”

舜钰听得心跳,忙朝姜少卿作揖道谢,姜海沐着阳光眼也不睁,只淡道:“你有些才能,能帮我担事儿,何苦让你去。”

司丞苏启明招呼她到自已身边坐定,赞说:“你可给我们争颜面,如今从这门出去,六部五寺二院各官员,只道大理寺不只会复审平反刑狱,还会修复青铜器,工部营缮司脸丢大了。”

姜海似想起甚么,坐直身睁眼看她,问:“冯生你可会裱画?”

“你真当他全才?”樊程远话才落,听得舜钰颌首,回的十分干脆:“会。”

樊程远不信,道她托大,即然会,姑且说出个所以然来。

舜钰笑道:“裱画分南裱和北裱,南裱出来素净清雅,北裱则富丽堂皇,修复古书画,能把‘洗揭补全’四法融会贯通,即便破损的看不出原画,亦能装裱如新。“

正说着,粗吏端来切了满盘的熏肠,及温热的酒,又递上碗箸,众人围着方几一道吃酒,也是惬意。

怎地就说起秋斩的事来,苏启明凑近舜钰耳边,低声轻语:“张春莹行刑自缢,给他弄了副棺材板,寻人掩埋了。”

舜钰急忙谢过,又听得樊程远朝喝闷酒的姜海道:”你怎还想着陈氏,她如今怕是已投胎转世去,你何必长情至斯。“遂又道:”你不知那美人头被斩下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个圈,眼睁不闭,瞧着也是诡异。“

姜海把酒一饮而尽,又倒满盏,哑着嗓胡语:”我就疑此案有冤屈,陈氏那般美人,当年放着青春儒生如我不理,怎会欢喜个乡野村夫。“

众人便知他心绪不平在此,明里暗里讥笑一回,待酒吃尽方各散去。

舜钰打算先回案库,却被姜海叫至廊下,瞧着四下无人,才开口道:“你可真的会修复古字画?”

见她颌首,遂叹息一声:“我府上藏着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原一直小心卷收,前些日打开赏玩,竟见满布灰尘及鼠迹,把老夫气得几日夜食不下咽。”

他其实也寻过民间裱画师,优劣难辨为其一,其二开价委实令人肉痛。

舜钰笑着把安慰的话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珍藏再精心总敌不过岁月割痕,听闻《游春图》为绢本、青绿着山水,泥金绘山脚,赫石填树干,如此繁复重色本就难藏,需得及时装裱才好。”

姜海有些惊疑:”冯生可是见过此画?否则怎知之甚详?“

舜钰平静道:“大人或许不知,早年工部尚书田启辉,酷爱收藏古玩字画,后常见桥门洞口竟卖些伪货赝品,上当受骗者众多,他索性将府中珍藏之物编撰成籍册,把如何鉴赏真伪诉的极其详尽。”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那幅画冯生恰在那籍册中瞟到过。“

”原来如此。“姜海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力笑道:”你说的无错,《游春图》正是田启辉数年前赠与我的。“

”是麽?!“舜钰似笑非笑,语气平淡极了。

姜海有些不自在,岔开话问她:”听你前头所说,对裱画颇为通熟,可否替我重裱《游春图》。“

”字画装裱力求精细至毫毛,因此对手指要求甚严,需得干净光滑无伤痕。“舜钰打断他的话,把自已的手给他看:”瞧我这手指,连指纹都磨的已模糊,怕是要修养段时日,若至那时,大人还未寻到装裱画者,冯生自当尽力而为。“

姜海看着她手指,也不好勉强,敷衍两句怏怏的走了。

万盛及书吏见数日未见的舜钰回转,皆喜不自胜,只把各种话儿问她,颇为关心。

舜钰便拣他们有兴趣的说,恰托粗吏买的酒食送来,又请众人吃了一回。

万盛道她手伤着,不允再誊抄案卷,只让其在窗前桌案处闲坐,火盆上架壶炖茶,半晌功夫即斟上滚滚茶来。

舜钰见又是松箩茶,笑着淡然不语,边抿着茶,边朝窗外望去,身虽静心却已远,只盼着徐泾遣人来送信。

哪想昏昏焦等至黄昏日暮,也不见半吊人影来,等得实在肝火旺盛,她索性辞了万盛,重又回至吏部门前。

门口侍卫倒不是前见的那几个,且认出她来,其中一个忙进衙内替她禀报。

也就须臾会儿,人未至即听得声先传,活泼泼地大喊:“小桃子!”

舜钰只觉脑仁疼,阴沉沉看着沈桓,沈二爷在哪?

沈桓不答问旁的:“你是不是跟二爷告我状了?说我喊你小桃子,自称你大爷?”

“没有!”舜钰抿了抿嘴唇,沈二爷在哪?

沈桓挠挠头沉吟:”那定是徐泾或沈容陷我于不义。小桃子你说是不是?“

”你平日里喝五吆六的,还需旁人告密麽?“舜钰把牙咬得咯吱响:”沈二爷到底在哪?你倒底说不说?“

沈桓难得见她捺不住脾气,跟只猫儿炸毛般,觉得很有趣,笑嘻嘻道:”二爷申时同徐阁老一道走了,听他说不再回来。”

看舜钰一瞬间颓丧不已的模样,又道:“你这般想见二爷?二爷倒留了话给你,让你戌时二刻去沈府寻他就是!“

第贰贰陆章 进沈府

去沈府?!

舜钰脊背瞬间僵直,一股子气血翻涌至喉间,唇舌尝到腥甜的味儿。

那个前世里,令她倍尝耻辱的府邸,她岂能再踏进一步。

闭了闭眼让自已平静,看向沈桓怒极反笑问:“有甚么话不能在吏部衙门里说,非想着法子骗我去沈府?你们趁人之危劫掠我的宝贝,小人行径、简直坏得透透的!“

愈说愈恼恨,连声音都颤抖了:”一下午儿让我吏部跑数回,先让侍卫羞辱我、再让徐泾敷衍我,现你也戏弄我,你们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谁抢了你的宝贝?“沈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她话说的难听,有些不高兴,粗着喉咙叱道:“你当沈府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让你去是二爷喜欢你,别给脸不要脸诶,站住,怎说走就走?“

沈桓眼睁睁看舜钰扭身离开,紧追两步大声喊:”晚间你若去沈府,我备轿子抬你去?“

备轿子抬你去!这句话顿时戳痛舜钰的心窝,她突得顿住步,转身两眼冒火的盯着沈桓。

吓!小监生满脸戾气,看了还挺怕怕。

沈桓朝后略退了退,语气缓和的哄她:“沈府又不吃人,你怕甚麽,里头好玩的很,光就有六只沈二爷是正人君子,你若不愿意,他是不会把你办了的。“

这厢话未说完,便见舜钰弯腰俯地,抓起一把石块朝他狠狠砸过来。

沈桓武功高强,自然躲闪极快。

忽听“哎哟”一声,顺声望去,是打吏部前过的,户部郎中龚原,他捂着额头朝沈桓厉喝:“吏部欺人太甚,都不允人自门前过了?”

小监生臂力不错。

沈桓拱手道了句抱歉,再朝舜钰看,哪还有她的影子。

沈府地处神武后街,隔条宽敞街道即是闹市,天已沉黑,商铺在滑杆上挂起盏盏小红灯笼,光影红彤彤的,映的人面半明半暗,明的喜悦,暗的忧愁。

舜钰在吃食铺子里,点了几味凉菜,一壶清酒,吃一盅,再倒一盅,直看着沈府紧阖的朱门,那古青绿兽面大环纹丝不动,无人进出。

她在这里已坐一个时辰,戌时二刻早过,看天边一轮明月升,近亥时了。

她情知沈二爷为人,亦晓他终将权势高寡,即斗不过,便折腰好了。

瞧她温顺恭让,连被他掌臀都忍了,可又换来甚么,是步步相逼,让她退得无路可退。

这样戏耍她,真的很有意思吗?

酒愈吃脑里愈清明,舜钰忽得站起,掷下银钱,直朝沈府方向而去。

才近朱红大门,已听“噶吱”一声开了半扇,锦衣管事作揖道:“二爷在栖桐院已等候多时,这位爷请随我来。“

舜钰紧抿着唇,由他提灯引路,半刻后推开乌油门,即进了处院落,带至一方广庭处,庭央摆着紫榆水楠制的圆桌两椅,沈二爷坐桌前,另一椅怕是给她备的,辅着黛绿镶金边厚软垫,火盆里新埋了生炭,星星簇簇燃得很旺,挂起的宫灯把庭院照的明亮,丫鬟正往桌上摆着细巧果菜,热腾腾冒着香气。

听得管事禀报,沈二爷这才阖上书页,慢慢抬首看她,神情很柔和,没有半许不耐烦的模样。

他甚至还浅笑着掷壶,把青瓷小酒钟斟满,他说:“凤九你过来,尝尝这梅花酒可合意。”

舜钰简直气笑了,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后,怎还能如此云淡风清呢。

她前辈子就是被梅花酒毒死的,她现在喝哪门子的梅花酒。

锦衣管事见她立着不前,低声催促:“二爷晚膳还未吃哩,这酒菜都热三回了,你快去陪二爷吃两口罢。”

舜钰不理睬他,一步步走至桌前,沈二爷穿着秋香色直裰,面容清隽温善,可那又如何哩,披着羊皮的狼,尽变着法子欺负她。

眼眶瞬间一热,白牙儿咬住下唇,端起酒钟儿,狠狠往地上摔去。

砰!酒钟儿碎成几半,泼了一地湿。

“你你卑鄙!不要脸!“备了许多要说的话,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她一向最能说会道地。

词穷让她恼怒又颓丧,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声也颤抖地不行:“踏马飞燕还给我。”

沈泽棠笑容敛起,目光略带思索地看着舜钰,不,是田尚书的小女儿田凤九,他其实许多年前是见过她的。

与田尚书并不熟捻,却因缘际会去过他府上,并细细品鉴过他珍藏的踏马飞燕,听他认真的说,小女儿凤九喜欢这个,便给她做嫁妆。其实他那时同旁的官员没什么分别,只当笑谈来听。

见她时不过**岁的女娃儿,已会背四书五经,正迫着兄长听她八股制义,他也听了几句,心中讶然,那时的凤九,眉眼如清明的柳叶,娇滴滴的。

“好!踏马飞燕还你就是。”沈泽棠颌首,倒了一盏秋白露来吃。

答得未免太爽快,舜钰眼里噙着泪花,怔怔地有些不敢置信,即如此,又何必强抢了去。

听得他低沉着声继续道:“却不是现在。”

就知道会这样!舜钰用袖子抹一把眼睛,撩袍至他面前跪下:“沈大人贵为内阁辅臣,又居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何苦来作践一个小监生,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来世结草衔环报你恩情。”

沈泽棠面色微沉,眼神一黯,语气很严肃:“你起来,除官场不得为之外,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跪。”

舜钰抿着嘴唇起身,听他继续说道:“你能把踏马飞燕偷出,并从太子府安然脱身,想必是造了个假的蒙混过关。这是你的本事,我无话可说。可你是否想过,仍旧会被人认出来?“

”怎会!那日亲见明器懂行的皆被太子诛杀,谁还能瞧得出真伪来?”舜钰不以为意。

听得此话,沈泽棠蹙眉,淡淡道:“莫要侥幸,有个人逃脱了。“

舜钰怔了怔,忽得想起甚么,顿时变了脸色:”献出踏马飞燕的人,他不是沈大人府中的帮工麽?”

第贰贰柒章 解困意

数月前某日,沈泽棠沐休于府中,由管事引荐一人来,名唤蒋安,四十年纪,五短身材,相貌寻常。

他展开之物不寻常,他说的话更不寻常。

展开的是件破损的青铜器,名唤踏马飞燕,他坦荡荡地说:”鄙人曾是田启辉的幕僚,嗜赌,于田府满门抄斩前夜,将此物偷盗出逃,原指望卖银还赌债,哪知官衙告示天下,追讨此物,因无人敢收,数年只得携它东躲西藏,眼见再如此下去,便是废铜烂铁一堆,因听闻宫中要办祭神礼,愿将此物献出,并希能把它复还原貌,以弥补自已叛主之愧。“

沈泽棠心如明镜,蒋安的话有真有假,虚实难辨,虽不知他怀揣甚么心思,这踏马飞燕,确是真器。

他做了局,曾见识过冯舜钰的修补绝技,若她是田家女儿,定不肯将踏马飞燕假以他人之手,事实确实如此。

一切按他预想的在发生,连冯舜钰以假取真的戏码,都不曾逃脱他的掌控。

但蒋安的突然消失,让沈泽棠着实意外,原道是太子痛下杀手,哪想陈公公却来送献宝赏银。

他了解太子脾性,若做下手脚,是不会再多此一举的。

沈泽棠皱了皱眉宇,心底忽有念生成,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睽睽。

有人以他之局又做新局,或许也是为打探冯舜钰而来。

抬首见舜钰,犟着性子不肯坐,兀自眉翠含颦,眼汪清潭,咬着红嘴唇,楚楚又不甘示弱的态。

瞧他给自已惹来怎样的麻烦呀!

沈泽棠唇边浮了笑意,端起盏吃茶。

他年纪大了,朝堂的事需要权谋,现还要给这个惹祸精善后,善后也就算罢,她还一脸不领情,看他连眼神都恶狠狠的。

痴活三十载,还无人敢把他沈二爷这般嫌弃过,就这般不招她待见?!

沈泽棠放下茶盏,一错不错看着舜钰,慢慢道:“那献出踏马飞燕者名唤蒋安,忽得人就不见,连太子给的赏银都不要,我遣暗卫四处搜寻皆未果,如此看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银两,在明器或你间。想来操纵他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更需谨慎提防。你偷调踏马飞燕此举,我能想出,旁人或许也能猜出,正伺机夺取也未定,不如将明器暂搁置沈府,这里有侍卫守护,必不会被偷盗或遗落,等我弄清蒋安一伙的意图,再还你就是。”

沈二爷说的有道理的让她哑口无言,踏马飞燕放他这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舜钰默了默,心一横硬着声说:“冯生谢过沈大人考虑周详,可踏马飞燕总是我的,我与沈大人并不熟,若大人定要将此物放你这,我允了就是,不过,你要写张字据,等此事了结,就须得物归原主。“

沈泽棠淡淡看她不妥协的样子,竟还挺有心机的,大理寺没白待。

有些啼笑皆非,摇摇头,命管事拿笔墨纸砚来,执笔即书,稍顷递于她。

舜钰在心底细念一遍,把未干的墨渍轻吹了吹,这才小心的折起笼进袖。

小脸又有了光彩,眼睛水汪汪的,已不是泪,上前作揖道:“天色已晚,沈大人也早些歇息,冯生告辞。”

笑吟吟正离开呢,忽得胳膊被只手攥住,惊讶的欲回首,却被用力一拽,忍不禁朝后趔趄两步,抵到了沈二爷的膝。

轻叫了声,腰肢被他的胳膊圈住,略微用些力,她便坐将在他的腿上。

沈二爷沐洗过,舜钰鼻息间有淡淡的兰草味。

她脸颊泛起红潮,这是第几次了,怎每次都不警醒,又着了他的道。

强抑住羞恼,咬牙道:”沈二爷请自重,被府中下人看去总不好。“

一抬眼,不知何时,庭里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儿。

回首正对上沈二爷清隽的面容,他弯着唇似笑非笑:”你心满意足了?嗯?那我们把之前的帐来好好算一算。“

帐?算甚麽帐!舜钰有些懵懂,不过她现在顾及不得这个:”二爷若有话说,让我坐去椅上可否?“

臀下的腿健实又热烫,让她很不自在。

“不行。”沈二爷果断的拒绝,声音很温和:“帐没算完,你哪里都甭想去。”

顿了顿,继续问:“让你戌时二刻来,怎亥时才至?”

“与沈大人不熟,怎能随意上门叨扰,需得深思熟虑而行。”舜钰撇过头有些没好气。

不熟?!沈二爷眼神有些犀利:“你把酒钟儿摔碎了,酒洒一地。“

”赔你十个酒钟儿。“

小监生财大气粗了!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愈发轻柔:“你方才说我卑鄙?不要脸?!这笔帐我们该怎么算?“

舜钰听得心惊胆颤,骨头都有些发软。

其实她哪敢招惹沈二爷,躲都躲不及的,实则是被气昏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她也很后悔呀!

舜钰咽了咽口水,也想不出甚麽法子,索性闷闷道:”你骂回来好了!我让你骂!“

沈二爷怔了怔,亏她想的出,平素那股聪明灵巧的劲儿,都去哪了?

舜钰听得身后沉沉笑意,能感觉他胸膛的震颤。

沈二爷素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有必要笑成这样吗?

忽得只觉耳垂被咬了一下,又倏得放开,实在太快,若不是那轻微的湿意,还以为是自己的臆响。

“沈二爷请自重。”舜钰很无力,若是从前,她还会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望他心起警戒,回头是岸。

自上次被他拍臀教训后舜钰嚅了嚅唇,就是卑鄙就是不要脸。

“你看那月亮。”舜钰随沈二爷所指望去,今夜月如银盆,清辉映照着广庭,如银海一般皎洁。

舜钰蔫蔫的,瘪着嘴儿:“我不喜欢月圆夜。”

沈二爷不动声色的,让她瘦削的脊背倚近自已宽厚怀里,她发上散着合欢的香味儿。

“劝君莫似阳关柳,愿君只似月常圆,还使共一月、看白首。”沈二爷温润的嗓音含几许暗哑。

舜钰的思绪有些迷离惝恍,好似回到前世里,也如今夜月,她狠着心肠,对那人说:“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厮守百年,白首相对,有何意味呢。”

第贰贰捌章 情难惹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碾转轮回,你看那月阴晴圆缺自古依旧,可人啊,悲欢离合委实难料,舜钰心底萋萋,莫名的生出颓丧。

“小小年纪,怎如此老气横秋。”沈二爷笑了,还世事一场大梦哩,捏了捏她的嘴儿,去扫了圈桌上吃食:“我有些饿,就罚你替我布菜罢。”

“我只晓读书制义,做不来这个,你叫丫鬟替你。”舜钰垂下头不肯,去使劲掰揽住腰肢的修长手指。

“做不来就学着,以后总要会的。”沈二爷很坚持,把她腰肢一紧,才掰开的手指又收回,略用力转个方向,她便面朝圆桌,仍侧坐他腿上。

舜钰看不懂他的心思,是真当她桃子戏耍,还是早看穿那女儿身,他真真假假的,就是不说通透。

等她说麽,坦白后的何去何从,都令人茫然无措,倒不如就这样。彼此掖着装糊涂。

桌上菜色不多,却十分精致。

除四碟子热糕,还有一碗红烧猪肉,一碗炖鸡,一盘香煎鲜鱼,并醋溜白菜,一大碗火腿冬笋汤和稻粳米饭。

沈二爷挟了枣泥馅的黄米糕,递舜钰唇边迫着,无法子咬一口,看一眼他,正耐心等着自已布菜。

想了想,掷起筷箸朝荤菜碟去,挟了油孳孳透亮的肥肉块儿,递至沈二爷的嘴边,保准他一咬一泡油。

前世里就晓得他吃口清淡,偏挟给他。

沈二爷看看她,很沉稳地含进嘴里嚼着咽下,终还是蹙起眉,自倒盏茶端来吃。

“噗哧“一声,舜钰忍不住弯唇,恰对上他温润的眸光,似乎早将她的心思看透了。

突有些不自在起来,舜钰把眼朝旁处瞟,不经意的,竟见十数步外廊下,立着位被丫鬟围拥的老妇人,不晓得已看了多久,心中一凛,只道有人来,挣扎着站起身,再作揖低声道:“夜色已晚,冯生告辞。“

沈二爷颌首,唤沈桓至身前来,嘱咐他备马车护送舜钰回去。

舜钰也不推辞,任由沈桓引路朝外走,恰那老妇人迎面而来,沈桓忙作揖,介绍舜钰:”这是国子监监生、乡试解元冯舜钰,现在大理寺历事。“,又朝舜钰道这是老夫人。

舜钰自然知晓她是谁,上前作揖见礼,听得那老妇人道:”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舜钰依言而做,老夫人将她细细打量,她亦看着眼前人,已是两鬓蟠然,带松花色镶玉抹额,浓眉紧皱,目光炯炯,一副不怒而威的作派。

听得问:“你今年十几了?可有娶妻?”

舜钰立即猜透老夫人的心思,怕是方才那一幕,着实让她惊吓不少,遂淡淡道:“冯生今年十七,在肃州已定下亲事,只待明年春闱后衣锦还乡。”

“这样如此最好。“老夫人舒口气,忽就看见舜钰绾发髻的银簪子,怔了怔,朝沈桓瞪了瞪,不再多言,直朝沈二爷去。

舜钰心底沉甸甸的,踩着被月光映照惨白的青石板道,默走半晌,恰路过一所庵堂,里头隐见青灯烁烁,如自言自语般:“梦清道姑可在里头?”

沈桓听进耳里,呵呵笑道:“不在!被二爷遣人送至云南藩王府。即便不送,这府里也待不长久,老夫人烦她半俗半佛的样子。”

舜钰随意嗯了一声,其实与她有甚相干呢,她原来就不该多此一问。

一块肥肉咽下,沈泽棠心底油腻总觉不散,抿紧唇瓣,掷壶又倒盏茶。

明知凤九是故意的,却没舍得拒绝。

或许是因她极难得的亲近,她总是有些惧怕他,能躲多远就多远,表现很清淡疏离。

倒显得他热情的像个毛头小子。

抬头正瞧到老夫人走过来,遂起身见礼,温和地唤了声母亲,其实早发现她在廊上,只是装不察而已。

丫鬟端来一碗清汤素面,热腾腾的,沈泽棠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怎这般晚才用膳?倒时胃又痛起来,可没人疼你。”老夫人絮叨,神情有些不霁。

沈泽棠笑了笑:“会有人疼的。”

老夫人阴下脸来,捺着性子问:”那小监生又是怎么回事?虽是老眼昏花,一个大活人坐你怀里,我还看得清楚。还有他绾发的银簪子,可是太后赏得那根?“

沈泽棠颌首不语。

老夫人只觉眼前有些发黑,接过丫鬟递上的热茶吃两口,方语气沉重道:“沈二你怎如此糊涂,梦笙虽是有负于你,可你也不能换了江山、转了阴阳。来时与那小监生遇着,聊了两句,才十七年纪,却精怪的很,直言在老家许下亲事,明年春闱后即要娶妻。摆明说他不好龙阳,是你沈二借位高权重,在生生迫他做不愿的事,你!“

她顿了顿,揩帕子抹起泪来:”你让我如何向沈门的列祖列宗、及你爹交待!你不管我脸面,也总得为荔荔着想才是。“

沈泽棠有些哭笑不得,放下面碗,坐至老夫人身边,柔声说:”母亲想多了,你最知我的性子,素来万事皆求周全稳当,岂是易冲动鲁莽之辈。此事牵扯朝堂纷争,你毋庸多焦虑,我自有分寸就是。“

又说了些安抚的话,老夫人才渐心落,拭了拭眼角,想起什么道:“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官媒子来府里,给我本绘像册子,皆是京城里想嫁你的姑娘家,我瞧中几个,样貌好,品性娴淑,家世也般配,你有空闲时就来我房里,挑看可有中意的。”

沈泽棠欲开口回绝,却见沈容出现在廊下,即同老夫人告辞,转而朝书房去。

才至书房中坐定,沈容即上前禀:“已发现蒋安行踪,并非是周尚书的人。他活得更不落魄,在京城有诸多商辅,主营各种榻几桌椅买卖,打探得,私下里却在贩卖倭国制的家具,且为数众多,谋利甚丰。”

沈泽棠沉吟半晌问:“他是何年发迹的?”

沈容回话道:“一直穷困潦倒,至三年前五月底,一夜暴富。“

第贰贰玖章 谋生计

正此时,徐泾掀帘走进来。

沈容见二爷揉着眉间一抹倦色,凝神沉思,即把方才禀的话又给徐泾说了一遍。

徐泾问:”二爷可记得有位名唤田玉的商客?”

沈泽棠颌首说:“吾朝明令禁海贸,片板不得下海,却仍有商贾为厚利不断涉险,田玉是其中佼佼者,原只在南洋一带游走,近些年严整福建海防,他的船队被抓充公几次,后索性远渡重洋去了倭国。”

徐泾笑道:”那田玉也是本事,将吾朝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以低价换得佛郎机(注:葡萄牙)的火铳,再高价转卖倭国幕府及大名(注:大封建主),不但从中赢得巨利,还颇得倭人敬惧。他划九州为其统辖,自封国主,建军队、护卫,其船队称霸海域,若遇旁的商客船支,还得劫掠洗劫一番,肆无忌惮至极。“

沈容听他语毕,遂插话进来:“听闻这田玉每年会回京一次,每次走都会带个女人。此次带走的是教坊司官妓王连枝。“

沈泽棠明白过来,案卷中记明王连碧(王美儿)有个孪生妹妹,籍册中却未有名录,想必是田玉替她削去奴籍。

徐泾略思索问:”难不成田玉同王大将军有挂葛?“

沈泽棠摇头:”若有甚么瓜葛,岂会只带走王连枝一个。“

他倒觉得田玉也姓田有些蹊跷,转而一念,田玉怎可能用真名行走四方,怕是随意杜撰的名号,有些巧合而已。

最近但凡与凤九扯上边的,他都有些反应过度了。

外头有侍卫来回话,宫中太监传皇帝圣谕,宣即时进殿见驾议事。

丫鬟莺歌已捧来公服及革带佩绶等,沈泽棠边利索更衣,边嘱咐沈容:”盯紧蒋安近期行踪,再查他手中倭货是何人供给。“

沈容忙应承下来,沈泽棠戴冠整衣,不疾不徐携徐泾朝门外而去。

舜钰只让沈桓送她至榆叶胡同,自个再东绕西转回到椿树胡同的宅院。

替她留着门,轻推便开半扇,才走进穿堂,即见听得动静的田荣、梅逊及秦兴纤月皆掀帘出来,显见已久候许久。

”没事了。“舜钰朝他们微笑,从袖里掏出个消肿化淤的膏儿,递给田荣,这是沈二爷瞧到她的手指后给的,涂上清清凉凉的,确实有效。

一众皆舒口长气,纤月忙进灶间热饭菜,秦兴也跟着去了,梅逊有些发烧,重回屋里歇息去。

见四下无人,田荣才惴惴的问:”是真的无事了麽?你毋庸骗我。“

舜钰嗯了一声:”沈二爷并无恶意,踏马飞燕暂搁他处,对我有益无害。”

想了想又问:“田叔是否记得,父亲身边可有名唤蒋安的幕僚?“

田荣想了半晌,摇头说:”老爷的幕僚我见过,未曾听得有叫蒋安的。“

舜钰蹙眉道:“怕是用了假名字,我是见过他的,估摸四十年纪,个不高,普通模样,他眉间有颗红痣很是醒目。”

“你这般形容我倒忆起来。”田荣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是石宪,莫看相貌普通,人却睿智。老爷待他很器重。”

他又怒道:“莫再提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曾见他随周忱的官轿,打椿树胡同过,竟是跑去给那恶人做了幕僚。”

“他总要为生活谋口饭吃,倒也可谅解。”舜钰嘴上说着,心底却暗沉,这石宪又名蒋安的,所行之举甚为诡谲,令人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秦兴来唤吃饭,舜钰这才止言,和田荣进屋里去。

已摆好酒菜,除梅逊外,他四人围桌坐,纤月盛碗饭儿给舜钰,舜钰给了田荣,只道已吃过,让纤月舀碗鸡汤给她就好。

秦兴去灶间端来个朱红土陶的锅子,瞧着肚膛扁圆,揭开盖,中央立根空心管,汤黄清亮,香味儿扑鼻。

舜钰用调羹舀汤喝一口,味道极鲜美,赞叹道:“这锅倒有趣,炖出的鸡汤比往日喝的犹胜不及。”

纤月抿着嘴笑,秦兴颇得意:“那是自然,旁人家炖鸡要加清水,我这个却不用,只把鸡切块摆锅膛里加盖炖,那里头的汽顺管入膛,想从盖出又出不得,只得滴入锅内成了鸡汤。”

“是个聪明的法子。”舜钰颇惊奇的看他,指着锅子问:”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田荣笑着插话:”是他画的图,我去寻窑子烧制的,市面上可见不着。“

秦兴拉着纤月站起,至舜钰脚边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方仰面诚恳道:”小爷前次临走前教训的是,我整日里小打小闹做粗吏赚点银钱,倚仗着爷养活度日,往日一个人倒还罢,如今娶了妻。“

他挠挠头,掩不住一份喜悦:”纤月肚里又有了娃。“

“有娃了?!”舜钰怔了怔,看着纤月满脸红晕,忙让她起来坐边儿去,再看向秦兴,忍不住噗哧笑了:“你倒是手脚快,一眨眼功夫要当爹了。”

众人听得又笑了会,秦兴才继续道:“我整日里想着小爷的话,总是要正经做门营生,不奢赚大钱,养家度日应有。田叔有做菜的好手艺,我喜欢鼓捣些瓢勺炊具,也算能说会道,纤月在秦府帮二夫人打理帐目,梅逊识字可做采办,便想着不如开个饭馆,不知小爷是否觉得可行?”

舜钰朝田荣瞅去,问他可愿意,田荣笑说:“我前就是卖馄饨鸡的,现在国子监馔堂里也是烧菜,去哪做都是个做,秦兴有这个心,我自是成全他。”

又问纤月,纤月神情有些难过:”我有了身子,二夫人不会白养,按惯例是要出秦府的。“

舜钰默了默,这才看向秦兴,沉吟着道:“你若决意要开个饭馆,我自然是赞同的。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怕苦畏艰致半途而废的,我可不会再帮第二次。这个你要记得。“

秦兴答记下了。舜钰又笑道:“我这银子也是辛苦挣来的,没白给你的道理,若饭馆生意兴隆,你得把这借银如数归还,且赢利要分我三成,你可愿意?”

秦兴忙说本应如此,趁着热乎劲没过,他去拿来笔墨纸砚,由舜钰执笔书份合约,彼此盖指印等,后续不提。

注:关联章节:119章,120章,144章。

第贰叁零章 玩权术

戌时,今夜月色分外明朗,映得御道如覆白霜,偶有打更的宫人,缩肩耷脑一铜锣,惊飞起枝梢间一只寒鸦,忽听浓黑夜幕里,有噶吱噶吱声渐近,便见得四人抬着官轿,健步如飞直朝午门而来,那里已停着顶大轿,几盏灯笼里火光幽红。

待轿稳,沈容打起轿帘,沈泽棠撩袍端带而出,恰瞧见徐炳永正在望月,心中一凛,上前作揖见礼。

“长卿随我边走边聊罢。”徐炳永清咳一嗓子,辄身朝午门内走,他面庞很肃穆,目光炯炯。

沈泽棠给徐泾使个眼色,徐泾会意,退至十数步开外去。

空气透着寒凉,徐炳永看了看沈泽棠,披黑色大氅,神色温和沉稳,端得明月清风一身。

他收回视线,望向奉天殿那歇山顶翘起的角檐,默了默,才沉声道:“长卿认为我待你如何?”

”徐阁老待晚辈一直很好。“沈泽棠笑了笑,有多好呢,谁也说不清楚。

徐炳永并不介意,他也就随口一句,能更好引出下面话罢了。

”皇上急诏内阁入殿议事,实为废太子而来。司礼监那帮阉人,在皇上耳边谗谄佞邪,欲另立五皇子朱禧为储君。”他冷笑道:“当我不知麽。幼主旦得继位,他们即可把持朝政,扰乱纲纪。长卿可还记得,武英朝的掌印公公刘晟?”

沈泽棠颌首:“那时武宗皇帝年幼,为防外戚专权,由司礼监辅佐批答天下奏章,刘晟大权在握,以杖杀五十六位朝中贤臣闻名。”

徐炳永目光深深地看他:“皇上染疾鲜御外朝,政事皆由太子决断,他秉性谦逊、政务勤勉,广开言路且从谏如流,此期间虽无功,亦无过错。说于长卿听,希殿前议事时,你能与我戮力同心,共保太子得治天下。”

沈泽棠沉吟少顷,方道:“徐阁老句句珠玑,亦是长卿所想,太子继位,吾等辅臣自然助力。只是。”

他略蹙眉看向徐炳永:“只是阁老忤逆皇上心意,即便太子不废,迁怒之祸难逃,您定当三思而后行。“

徐炳永拈髯,望着天际一颗星子滑落,语气不疾不徐:“为吾朝江山社稷稳固,舍我一人又如何!况确已垂垂老矣,尔等论谋略政绩犹胜于我,是该退位让贤才是。”

沈泽棠未及开口,忽见徐炳永身躯微顿,他随瞅去,奉天殿御路踏垛前,太子正跪于此。

几位早来的阁臣,立侧边一脸无措,恰见徐沈二人渐近,顿时松口气,围簇上来作揖问安。

徐炳永话不多说,昂首挺胸率先朝殿内走去,李光启扯扯沈泽棠衣袖,低问他可知皇上诏见为何事儿?

沈泽棠摇头,只道谨言慎行四字,即跨过门槛,抬头已见皇帝端坐龙椅,苍白瘦削,满脸掩盖不住的怒气。

众人礼毕,即听得皇帝厉喝:“徐首辅,你可听闻太子犯下的滔天罪孽麽?”

徐炳永心中惊疑,却面色平静道:”太后寿诞即至,礼部欲在坤宁宫办祭神礼,给太后及皇帝祈福。只听闻太子为表孝心,辛苦搜得明器踏马飞燕献上,若因此被言官弹劾为滔天罪孽,老臣愿替太子请罪。“

”你竟然不知。“皇帝冷冷一笑,命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樘来禀话。

魏樘个子虽矮小,神情却倨傲,他朝前几步,慢扫一干内阁重臣,目光落于徐炳永脸上:“徐首辅听好喽,太子得了这踏马飞燕,恐是假的,请遍京城的鉴赏行家,有十七人,至太子府验此物真伪。太子行事谨慎,此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啊,他把那十七人中的十六人。“

故意顿了顿,尖声细语道:“他把那十六人,都给杀喽!徐首辅您莫不信,太子可是已招认不讳。“

徐炳永在朝堂纵横捭阖多年,心乱则神不乱,略沉吟稍顷,即朝沈泽棠看去:”沈尚书那日也在太子府,你不妨来说说看。”

一众的视线皆落在他身上,魏樘轻笑:“万望沈尚书据实相告,勿要左顾而言它。”

沈泽棠默了默,拱手沉稳道:“吾等皆知神灵由阴阳二气造化而成,阳为吉,阴为凶,举祭祀礼,贡奉神灵珍贵供品,以期出阳藏阴,而达趋吉避凶,趋福避祸之念。而那踏马飞燕初为赝品,众人却奉为真器,若是不察而登入坤宁宫,成为贡神祭礼,岂不是对神灵亵渎,引天地之怒,害苍生涂炭。果真如此,太子自然难辞其咎,如此想来太子诛杀鉴赏者,虽戾气太过,却也情有可原。”

李光启为礼部尚书,上前附议:“沈大人所说极是,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是以事神致福,此次主为太后及皇帝祈安康福祉,太子至善尽孝,倒也可谅。”

徐炳永跪下禀奏:“太子年轻冲动,本应将此干混吃骗喝人等交刑部处置,这为他不当,应罚他抄禅宗七经百遍,以弥其罪责。”众臣亦随之。

皇帝神情渐趋缓和,摒退魏樘,开门见山道:“朕要废除太子,现命内阁拟票拟,再交至司礼监于朕批答。”

殿内安静极了,一阵卷地风过,烛火噼啪爆朵花儿,都令人心猛得紧缩。

徐炳永闭了闭眼再睁开,很平静的取下梁冠,再朝皇帝深叩首:“老臣无法从命,请皇上治罪。”

皇帝有些吃惊,不敢相信亲耳所听,戾言叱喝他:“你竟抗旨,是不要命了麽!”

徐炳永泰然模样,嗓音更为宏亮:“今日我若不为,皇上治罪,但我若为之,日后天下人皆要治我的罪。是以虽万死,亦不为。”

皇帝瞠目,半晌后冷笑道:“你贵为内阁首辅竟敢抗旨,好大的胆子。朕看来再用不起你,回乡养老去罢!”

听得此言,徐炳永倒坦荡,磕头谢恩,站起身来,利落地脱下绯红官袍,与梁冠一并交于伺立太监手中,即甩着手,头也不回的离去。

见此景,皇帝顿时怒极攻心,腊黄的脸隐起黑气,沙公公忙递上参汤。

他便慢慢吃下几口,看向沈泽棠道:”废太子的票拟,现交由你来办,你是否也要抗旨?”

第贰叁壹章 权谋计

沈泽棠默了默,平静道:“皇上旨意臣岂敢违抗,只是依吾朝律例及附例,内阁中首辅、次辅及群辅权界谨严,首辅掌职权,主内阁大政,次辅不敢与较。方在皇上免除徐炳永首辅职前,他已行‘封驳权’,封还谕旨,驳改皇上指示,此效令已生,恐难更改。若皇上执意要废太子,待吏部行完徐炳永免职之续、再由新任首辅为皇上拟旨便是。”各群辅附议。

皇帝知他所说无错,却又觉皇威受损,心中衍生不快,原想当朝宣他继任首辅一职,遂隐而不发,由沙公公搀扶,甩袖离去。

沈泽棠出午门,与众群辅简单话别,各自散去了。

徐泾替他披上大氅,侍卫欲打起轿帘,沈泽棠摆手,只道想走一走。

已是丑时,寒星闪烁,街上寂静无人,空气愈发的清冽,呼吸间便有白烟起散,徐泾悄看沈二爷神情颇为端严,蹙眉沉思着甚么,也不敢打搅他,只默默的相随。

路经过一个卖豆腐花的,沈泽棠让徐泾陪着一起坐下,要两碗豆腐花。

那小贩把买卖做在官轿必经之路,对朝廷大员已是见怪不怪,把油渍渍的碗儿用茶水涮涮,舀两勺嫩白搁里,再洒些香油碎葱红椒等料,热腾腾的端上。

沈泽棠边吃边把朝堂上事低讲与徐泾,徐泾听毕,脸色大变,稍顷才轻问:”二爷也赞成保太子继位麽?“

”朱禧尚幼,司礼监阉党蠢动,旦得掌控皇权,内阁首当其冲,必受其挟迫。拥太子继位为现今不得之法。“

听得此言,徐泾颌首:”前朝阉党乱政,斩群臣,迫百姓,致天下大乱。怪不得徐炳永宁愿去职力争,也要逼皇帝收回成命。“他又问:”徐炳永免除首辅之职,那二爷便要升任首辅,说起倒是桩万幸的事。“

沈泽棠手微顿,漠然道:“看似因祸得福,实则福中祸伏。徐阁老岂是淡泊名利之人,嗜权若渴,利欲熏心除他无二。此次去职力争,一是首辅权责所致,二是他行以退为进、以屈求伸之法。”

他顿了顿,继续说:“今日端皇上体貌,怕是不久矣,太子若得继位,必会将徐炳永官复原职,以报他保全恩情。若我此时执掌首辅之权,至那日又该何去何从?!”

他微微笑了笑:“再退回次辅麽,即便我肯,徐炳永也是不肯的。”

徐泾只觉豆腐花似哽住他的喉,再吃不下去,忧心忡忡道:“我亦知徐炳永忌贤妒能,猜疑心重,二爷若展首辅雄才,只怕是日后为他不容。这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不答,只问他:“甘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徐泾不知二爷怎突然问起这事来,却也如实禀:”二爷不是要打草惊蛇麽,我把消息透给言官郑保英,他拟奏本查兰州知府救济粮动向。听他说,此奏本被会极门的掌门太监收去,后去问过几次,只道皇上龙体欠安,题本及奏本积压严重,耐心等着就是。”

沈泽棠沉吟道:“这些题本及奏本会由司礼监送文书房,交内阁首辅,由其召集群辅票拟,再交司礼监呈御前批红。内阁票拟时,我不曾见过郑保英的奏本,想必被有心人收起,遂可知,布政使程前背后仰仗的,不是徐炳永即是司礼监某个人。”

他不再说了,站起身朝官轿走,徐泾忙跟上悄声追问:“皇上若委任二爷首辅职,二爷可有万全之策?”

“惹不起,我总躲得起。”沈泽棠简短抛了句,即俯身进轿里去。

徐泾怔愣住,沈二爷是何意?待他醍醐灌顶时,那官轿已走得很远了。

这日,舜钰一早就来案库,万盛正坐火盆边摊着手烤火,一边炖着茶,看到她挺惊奇。

如今大理寺就剩这根独苗,整日里跟在少卿司丞身边忙活,已鲜少见她的影了。

舜钰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扬扬手里卷宗:“苏司丞数日前借的卷宗,太平县那桩杀夫案,我亲送去的,如今案已了结,来把这个还回。“

万盛从腰间钥匙串儿里取出一把,递给舜钰,指指闷户橱,让她自已去放。

茶正炖到火候处,走不开人。

舜钰心底一凛,那闷户橱里放着十年内的大案卷宗,田府满门抄斩案应也在里头。

她忽儿嗓子干干的,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拿钥匙对着元宝大锁,试了两三次总对不进锁眼儿,书吏陆儿恰经过,笑着问可要帮忙。

舜钰抿嘴笑着回绝,定了定神,抑住颤抖的手指,紧捏着匙尖插入。

但听“喀崩”一声,那大锁应声而开。

打开两扇橱门,竖立的卷宗挨挤满当,幸得封面夹中用松烟墨注明案名,但时日久长,字迹已很浅淡了。

舜钰仔细又吃力的来回找寻,竟不曾见着田家案的卷宗,反瞟到陈尚礼毒害太子案,刻不容缓,她把那卷宗抽出,一目十行的页页翻阅。

“你在作甚?”是万盛的声音,他已走近过来。

舜钰躲避不及,索性坦荡荡辄身朝他笑:“瞧着此案很曲折,忍不住想看看。”

万盛肃着面庞,从她手中接过卷宗重新放回,舜钰乖觉的递上钥匙,看他一声不吭的扣上大锁,再重回火盆边坐下。

舜钰知他不悦,腆着脸跟随其后,也搬张椅儿坐火盆边,软声儿含歉意:“我实因一时好奇,并无旁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这次罢。”

万盛这才缓和了脸色,低声道:“不能全怪你,是我将钥匙把予你的。这些卷宗皆为大案重案,除审案必要,严禁闲杂人等翻阅,即便是我,也只在誊抄时见过,素日里不敢看半字的。今儿个谅你年轻鲁莽,不予追究,你也莫再提起。”

语毕,递上一盏炖好的松萝茶。

舜钰忙谢着接过,心不在焉地吃两口,思绪却十分杂乱。

陈尚礼毒害太子案是七年前,卷宗都在此,怎五年前田家案的却无影踪呢?

到底是去了哪里?!

她终按捺不住,默了默,朝万盛笑道:“前次听闻苏司丞无意提起,五年前田家满门抄斩案,方斗胆在橱里寻了个遍,竟是不曾见到卷宗,但愿是我眼拙了。”

备注:关联章节174章、144章、197章等。

第贰叁贰章 寻问案

万盛眉微蹙,暗忖才警训过冯生,怎又来问!忽见毡帘打起,苏启明探身进来,瞧着舜钰说道:“你还在这悠闲,姜少卿四处寻你哩。”舜钰心一紧,忙起身朝外走,却听得万盛让苏启明近前说两句话儿。

帘子荡落于她身后,舜钰踌躇着不迈步,万盛的声音模糊传来:“田启辉满门抄斩的案卷,从你手中拿走的,这数月过去,打算何时还回?”

苏启明低道:“给了刑部侍郎张大人,这不是忙秋斩麽,倒把此事忘记,等有空我去讨要就是。“

舜钰不再听,急行至院门前忽回首,正瞧见万盛送苏启明出来,索性顿住佯装等他。

苏启明看着她笑:”你等我作甚么?仔细些姜少卿给你考核个平常。“

舜钰叹口气:“平常也罢,如今大理寺里历事就我一个,整日忙碌不得歇,只觉自已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不如早些还我真面目,回国子监去罢。”

苏启明拍她肩膀:“可是杨大人训你了?训也得受住,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待你历事满期,送吏部上选簿,得了官儿便会觉之前受的值得。”

舜钰撇撇嘴唇:”徐阁老数十年宦海浮沉,皇上一句话儿便告老还乡去了。可见世事变幻多无常,我已不再留恋仕途啦。“

苏启明看他小儿无赖模样,只觉憨媚的可爱,暗道这俊俏少年郎,果然易招人掂念。

清咳了咳嗓子:”说的可是真心?稍会我就禀姜少卿去,成全你就是!”

舜钰这才笑了,央他莫当真,顺口不在意道:“说起世事无常,犹记得十年前,我还小哩,娘亲领我去肃州府衙寻爹爹,恰见有个陈姓的官儿被上枷扣锁,说毒害太子,要带上京城受审,那陈姓官儿平日很和善,常给我糖吃。”

苏启明想想哦了声:“你说的是詹事陈尚礼毒害太子案,陈尚礼及府中男丁斩杀,妇孺入教坊司或贩卖为奴。那会儿京城刮起的风都有股子血腥味。”

舜钰低说:“可我听闻陈家长子陈庆祺因太子求情,保了性命。”却也不是听闻,卷宗里明白写着的。

苏启明四处望望,才回她话:“你是不知,陈尚礼为詹事府詹事,掌府、坊、局政事,辅导太子讲习经传,使之博通古今,识达机宜,解国政重务等。且他的长子陈庆祺是太子陪读,据说两个少小即为伴,感情十分深厚。”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陈庆祺即便活着,倒不如死了。”

”此话怎讲?“舜钰疑惑着看他。

苏启明凑近她耳边:”陈庆祺被落籍贱卖,在樱桃斜街享来苑做优童,现改了名,唤陈瑞麟。“

他又轻悄说:“冯生身上怎有股子香味!“

舜钰不曾细听他这暧昧话儿,只顾忆起曾与冯双林几个去过烟花胡同,恰见娼妓优童争闹不休,领头的就是陈瑞麟,容貌很出众。

正此时,听得有人大惊小怪道:”你俩挨挨捱捱这般近作甚?“

他二人唬了一跳,回头看,却是沈桓不知哪里冒出,笑嘻嘻的,把一包冻柿子饼甩给舜钰:”说话算数,专请人晒制的,甜跟蜜似的。“

又一掌重拍苏启明肩上,瞪起双目冷笑:”你来闻闻我身上香不香?“

舜钰权当他俩玩闹,捧着冻柿子饼先行走了。

外头阳光明丽,正堂也显得亮晃晃的。

杨衍坐于桌前翻着卷册,姜海、樊程远及其他寺正皆在,樊程远恰抬头瞟见舜钰迈进门槛,朝她使个眼色,还不赶紧进来。

舜钰才至姜海身后站定,一抬眼,杨衍不知何时已抬首,目光淡漠的落在她身上。

舜钰只得硬着头皮作揖:“在下去案库送卷宗,来得晚了,请大人恕罪。”

杨衍抿紧嘴唇,神态端着不说话,倒是姜海咳了一声,朝她训诫道:“让你送个卷宗,似过一个甲子,下次再如此,考核平常。”

舜钰忙道再不敢了。

杨衍也不理她,看向姜海似笑非笑:“你倒惯着他,看你能纵容至何时?”

姜海听得此话,开口一顿抱怨:”如今吏部严控官员人数,年底户部还要彻算各衙门所耗费用,而这要复审的案件却比往年翻了一番,别处有历事的监生分担杂事,我这只有冯生一人,能怎麽办哩。“

杨衍脸色瞬间阴沉,语气颇严厉:“我之禀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素来黑白两分明,无苟且用之说。”又朝樊程远吩咐道:“稍后你去吏部申报再调十员国子监生来历事,以赌姜少卿愤懑。”

樊程远领命,此事略过不谈,一众开始问案,舜钰松口气,心底又有些寥然,不知杨衍是为何事,总看她不惯的样子。

听得姜海诉案情:“溱州官衙的曹知府,呈递巡按张御史所需公文帐簿等。其中发现库银帐目一册,合计四万余两被曹知府挪用,而金库库吏余泰却已不知所踪。曹知府只喊冤屈,道平日余泰与他亲近交好,虽确有挪用部份公银,却不曾用过四万余两,至多不足一万银,且经余泰同意,并在每次取后不久,即将亏空填补。”

”曹知府直指四万余两是被库吏余泰盗取逃跑,刑部久寻不见余泰,只得命曹知府出银两填补亏空,其因久拿不出而落狱至今。“

”案卷被提来大理寺复审,是因有民众看了捉拿悬赏状来告发,在胭脂胡同里,有一妓女名唤碧云,是余泰的相好,听闻他这段日子就匿藏于此,此人十分狡猾,捕头去过两三回都不曾将他捉住。“

樊程远插话进来:”捕吏去太过招摇,人未到已知晓,那些个妓女恨怨官府,背地里想必也在通风报信。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可。“

杨衍沉吟道:”得寻个女子扮成妓女进去,探得他在哪间房里,再知会扮成买春客的捕吏当场一举擒拿。只是这女子需得沉着冷静,机灵善变,否则反易打草惊蛇,让其自此逃之夭夭。”

樊程远回话说:”刑部也想过此招,寻得女子未进妓门已是浑身筛糠,惊慌失措难担大任。又想着寻捕吏男扮女装,却是看去丑陋至极,更惹人生疑。“

姜海忽然笑了:”若说男扮女装,冯生的扮相定是不错的。“

第贰叁叁章 算良策

众人闻得,齐朝舜钰望去,惝恍揣摩他梳起女子发髻,着石榴长裙的模样,皆笑得心照不宣。

白面粉唇,眼若清潭,胜却人间红妆无数。

舜钰咽了咽口水,颈后的绒毛都觉竖起,勉力笑道:“在下胆小如鼠,又区区一历事监生,无勇又无谋,哪里担得起此重任,只怕到时成事不足,有悖诸位大人期许,还望寻他人去为好!”

姜海也觉她说的有几分理:“冯生虽面若春花,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书生,哪历过此等阵仗,还是看有无旁的法子?”

“有无旁的法子?”杨衍冷笑着看他:“我等你的万全之策!”

姜海默了半晌,摸摸鼻子,讪讪朝舜钰道:“事事总是从无到有,从学到会。冯生即有志于掌刑狱政令,持国之司法公正,遇至个案需你亲力而为时,自然不得推诿。“

樊程远开口宽慰:”吾等亦是过来之人。况有刑部捕吏相护,无你想的忒般可怕。“

杨衍不吭声儿,只用指节敲击着桌案,一声一声似敲在舜钰心上。

舜钰知自已抗拒的后果是甚么,她蹙眉,正色道:“国子监对监生历事也有严规,在下为正历,可辅助官员政务、打点杂事,却严禁行官员之职,违者轻则杖责,重则发配烟障之地。诸位大人若执意如此,冯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能应允。“

”你说就是。“姜海道,暗看了看杨衍。

舜钰继续道:“三月历事已过太半,此次捕案犯不管成或不成,望大人给我绩效勤谨,送吏部上选薄,直入大理寺为官。”

众人瞠目结舌,这冯舜钰也太敢想了,还能不能再狂妄一点。

樊程远喝斥她:“大理寺如今无缺分,即便有也不是你想进便得进的。“

姜海附和道:”捕案犯还不管成或不成,不成也得答应你?放肆了!“

”姜大人,假若不成冯生这条命还会有麽?“舜钰阴沉下脸来,真当她傻呀,为抓余泰,官府四处张贴悬赏告示,这世间不乏专吃逮人领赏这碗饭的,而余泰能从容躲进胭脂胡同,足见其大胆狠辣,说不准身上已背有人命官司,她可是提着脑袋去的。

姜海清咳了一嗓子,这冯监生是三月的荠菜,掐着叶嫩,尽长心了。

可看她目光清冷,嘴唇紧抿,一副倔强又不肯示弱的模样,是真的不答应就不肯去哩。

姜海无能为助起来,不太敢再逼迫她,遂端起茶盏来吃,且等杨衍定夺。

杨衍觑眸打量冯舜钰,竟有些莫名的赞赏她,瞧着年少清秀小书生,似乎可以任人拿捏,其实不然,他聪明擅谋划,审时度势,是个极会替自已争取的厉害角色。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看向姜海命道:“姜少卿,带冯生去刑部寻张侍郎,今晚就去胭脂胡同捕人。”

姜海怔了怔,有些不确定问:“杨大人这是答应冯生了?“

杨衍把卷册朝他兜头掷去,蠢笨至极。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胭脂胡同的丽春院。

刑部右侍郎张看着舜钰随鸨儿进房换衣梳妆,没了影后,这才抹了把脸,郁卒的转身,夕阳西下,沉寂整日的烟花巷陌似重新盘活过来,一串串红灯笼亮起,前来寻欢的白叟少年客,张望着朝前次作乐的**窟去。

”张大人怎还亲自来一趟?让下面的人做就是。”樊程远过来陪笑作揖。

张铁青着脸,怒极反笑:“你们怎能让冯舜钰插进一脚?”

樊程远奇怪道:“为什么不可以,他男扮女妆应是像的,人又灵活,是寻余泰的不二人选。”

张想啐他一脸,大理寺的人极擅揣着明白装糊涂,冯舜钰是沈二爷的小桃子,谁人不知哩。

他们想搞事也就罢了,非拖着刑部,拖着他来淌浑水。

他可没那胆量淌浑水,所以他得亲自来,如有必要时,他宁愿把樊程远推出去送死,也得把冯舜钰保护的毫发无损。

沈二爷是他的老师。

张是知晓沈二爷一些手段的,是以敬他也畏他。

听得房帘簇簇响动,张几个顺声望去,顿时瞧得呆了。

但见进去时还是绾髻戴帽的少年郎,怎出来就成了窈窕妩媚的女娇娥。

“是是冯生?“樊程远问的结结巴巴。

舜钰”噗哧“一笑,那鸨儿也乐了:”我说的话儿准没错,瞧把他们魂飞魄荡的,南北都寻不着!”

张先回过神来,赏了鸨儿银子,拽住舜钰的衣袖至门边,低声道:“你确定要亲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前路多凶险。还有你这皮相太引人!“

真能让人误认成女子,那妓院里如狼似虎的皆是买春客。

张很认真的在考虑,不如让他男扮女装算罢,膀大腰圆了些,胜在心安理得啊。

舜钰看透他的心思,轻笑道:“怕甚么,有你们在身边护着。我可同杨大人立下军令状,要把此事做妥当的。“

若能捕住余泰,她就可在大理寺有个官位,这般如万盛者,她要看个案卷之类的,定不便再阻拦。

”唉,我该如何跟沈二爷交待。“张叹了口气。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这跟沈二爷有甚么关系!遂不在意道:”张大人,你让那鸨儿给我两个丫鬟,再弄个食盒子,摆些菜饭点心,打一壶酒。我自有用处。“

张命人照办就是,忍不住又偷瞟了瞟冯生的娇颜,对沈二爷瞬间肃然起敬,实在太有眼光!

月上柳梢头,百花楼门前的鸨儿,喜得眼眯成条缝。

今儿个迎来送往的客犹多往日,且皆是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出手也很阔绰。

“前和碧云约了度良宵,她此时在何处?”张一副商贾打扮,随从悄塞给鸨儿几百钱赏银。

肥厚的手掌攥紧不肯放,噘着殷红的嘴唇,热朗朗地笑:“那丫头这几日闹身子骨,不肯见人哩,不如让张云可来给大爷唱曲儿赔罪?“

”罢了!“张脸一沉,转身即朝门外走,那随从冷哼道:”这鸨儿无福气,可是生生放走了一棵摇钱树。“

第贰叁肆章 百花楼

鸨儿急朝龟公挑眼,那龟公便上前,把肥客的去路一拦。

她这才扭摆圆润腰身,凑近用香帕掩唇,眉眼滴笑,几句话一说,张面色渐趋缓和。

“早如此说不就好了?非把爷得罪过又讨饶。”那随从粗着嗓子喊:“鸨儿听着,我家爷喜欢碧云,愿意多等二刻,过时可不候。“

”小声点叫你声祖宗!“鸨儿忙来掩他的嘴,那随从斜眼睨她:”你可是想吃双份子钱?碧云此时在何处?“

”自然在她房里。“话才落已觉失言,鸨儿腆着脸笑:“她房里皆是煎的苦药味儿,怕熏着大爷,老奴领你们往僻静雅致的房去。”即从龟公手里接过灯笼,在前头引路。

张跟她几步,想起甚么朝随从道:“你怎把马车里那匹蜀锦忘了?可是送给鸨儿与碧云的见面礼,还不赶紧取来?”

那随从挠挠头,忙转身朝外走,鸨儿听得蜀锦,已是两眼生花,乐滋滋不疑有它,伺候愈发殷勤暂不提。

舜钰等在马车边,听得假扮随从的捕吏,把方才的话叙一遍,又听他说:“碧云的房前次搜过,不曾查出余泰来。”

舜钰略沉吟:“那房里定是有暗门,听得你们响动,便从暗门溜了。”

另个秀才打扮的捕吏插话进来:“张大人也如此思量,只是鸨儿及那些娼妓咬定无有,又不能对她们耍狠,只得就此作罢。”

舜钰颌首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必那余泰出手极阔绰,已把人心收买。”遂吩咐丫鬟端着食盒,随她朝百花楼门前去。

门前大板凳坐着几个龟公,正打闹取笑呢,瞧着丫鬟簇拥着个美人过来,眼光淫邪的打量一会,其中个问:“小娘子哪个院来的?有何事?”

舜钰抿嘴儿道:“从丽春院来,上趟碧云姑娘送我的胭脂水粉极好,今带了些吃食来答谢。”

“又是碧云,个过气的花魁这几日难得吃香。”另个龟公话锋一转:“你可是官府派来的探子?”

舜钰心一紧,却面不改色的问:”此话说的蹊跷,莫不是你们这出了人命官司?“

一年轻的垂涎她美色,笑嘻嘻问:”勿听他乱说,只是现正是姑娘们接客忙时,你怎闲悠悠的四处晃荡?可要哥哥来陪你?“

舜钰沉下脸不吭声儿,端食盒的丫鬟伶牙俐齿道:”下作的样子。才白日里来过,碧云姑娘总推说身骨懒怠,不肯见人,是以此时过来碰碰运气。我家姐儿把食盒送到就走,消了这笔人情债,往后谁请也不来。“

内中有年长龟公笑道:”他们人轻嘴贱,姑娘莫计较,要见碧云请赶紧,时辰再过二刻,你又是虚跑一趟。日后姑娘可得常来嬉耍,这里富贵繁华,可是丽春院比不得的。“

遂指向碧云的房告她如何行走。

舜钰暗自记下,让丫鬟取了几百钱赏他吃酒,迈着碎步头也不回地跨进门槛。

旦得进入百花楼,捕吏扮的买春客随即跟在她身后,张侍郎千叮咛万嘱咐,这扮妖的书生,一根头发丝都不得少,是以皆都十分警醒。

沿着石子漫路弯弯曲曲,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得搂抱成团的影儿绰绰,拉琴唱曲的声忽近忽远,细听皆是淫词艳调,哼哼唧唧的,直把凡夫俗子的神魂抓挠勾引。

“救命-----“忽听得略含稚嫩的喊叫,带着强忍悲泣的颤音。

舜钰随音望去,门内奔出个着大红袄子的女孩儿来,十五六岁年纪,在屋里显见被褪去了裙子,赤着光溜溜两条白细的腿儿,连绣鞋儿也未趿。

鸨儿叼着旱烟锅子,从门里头不紧不慢地跟出,朝四周护院使个眼神。

那护院便如秃鹰瞧见小鸡崽般,撩衣勒臂,恶狠狠追赶上去。

”捉住她,捉住她,跑个甚么劲儿,清白又不能当饭吃。“闲闲立边看热闹的娼妓,说着凉凉的话儿。

一众买春客则被那红红白白刺激的冒火,也嘻笑着围堵过来,伸手摸腿的调戏。

眼见还有十数步至舜钰跟前,那女孩儿身后伸来只大手,猛得抓住袄子衣领,又使劲朝后一拽,但见胸前的琵琶扣顺溜崩开,里头竟是不着一缕。

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来,那女孩儿已被连拽带拉的拖走,随鸨儿及护院们重进门里去,不多时,便是一声凄厉尖叫,只把人心生生地撕扯。

舜钰有些喘不过气来,转身闷头疾走,又穿几座房头,入月洞门,到了一处所在,竟是几幢独门独户的院落,屋檐的灯笼红彤彤亮着,显然里头皆是寻欢作乐客。

忽见处院落”嘎吱“有开门声,舜钰等人煞住脚隐至墙角处,听得说道:”你去催催厨房,酒菜怎还未端来,若来了让余相公先吃着,我把那客敷衍几句,随即就回。“

又有个人埋怨:”鸨儿实在贪心,余相公给的银子还不够多麽,怎来个客还要姑娘接下。“

先前说话的淡淡叹息:”哪有嫌银子多的道理,龟公说那客霸道,掐着时辰等呢,你把灯笼熄了再走,免得引人以为里头有人,进去探瞧。“

便听得脚步走动及钗裙环佩轻碰声,一会功夫,那两身影前后脚的走了。

一捕吏咬着牙说:”显见余泰就在房中,旦得我们入内,他定如前次般,又从暗门逃之夭夭。“

舜钰默了默,压低嗓音道:”我先去会他,你们若瞧见窗开两扇,便速来接应。“

看那两丫鬟浑身抖若筛糠,遂安慰道:”你俩莫害怕,随我进院后,至房门前即可,倒毋庸陪我进去。“

交待完话儿,她便率先走在前头,叩了门环三下,喊两声碧云姐姐,略站了站,才把门儿轻推开。

院落里疏松稀柏,很是空荡,穿过即瞧见一间大屋子,被隔成三间,左右两间拴着闩,中央显见是正房,门窗虽紧阖,槛边却搁了双绣鸳鸯的红鞋。

她便笑着娇声唤道:”碧云姐姐可在?说好的今晚一道吃酒,怎黑灯瞎火的不出声?“

第贰叁伍章 解困局

等了半晌,舜钰试探性的推门,竟“吱扭”一声敞了缝。

她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索性迈进槛,依旧笑语春风:“莫在躲藏,槛边的红绣鞋泄了你的底,还不点烛现形,否则!”

话音倏的打住,火盆里的素炭忽明忽暗的闪着猩红,一片凉薄锋利的刀刃抵在颈间,淬出森森的寒光。

“不许出声,外头还有何人?”一个男子低问,声音崩紧如弦。

“只有随来的丫鬟。“舜钰浑身颤抖的厉害,害怕极了。

那人缓缓收回短刀,从门缝往外望,果真有两个丫鬟立在廊上,搓着手儿取暖。

把门悄无声息地阖紧,他径自端起烛台凑近火盆点燃,再往桌上一搁,复坐下。

屋里顿时亮晃晃的,抬眼看那娼妓,有些眩目,春眉水目桃花唇,竟美艳的不可方物。

“你手里拎的何物?”他抬手指指,暗自咽着口水,只觉腹擂如鼓,饥饿难耐。

便见那娼妓怯生生的走近,把食盒搁在桌上,接着揭开,朝外一碗一碟的放,皆是精致菜色及细巧点,还拿出一个银酒壶及两杯小酒盅来。

舜钰也在偷偷把那人打量,这就是贪四万官银的余泰。

她心底略微吃惊,原道怎样的贼眉鼠目之辈,却是个高瘦白净的年轻人,作儒生打扮,有些书卷意味。

“你每样先吃一口。”那余泰倒很警觉。舜钰抿抿嘴唇,各样挟点在碗里,从容的尝完。

余泰再等不及,举筷即是风卷残云。

吃得半饱,瞟眼见舜钰掷壶斟酒,自捏了小盅饮着,无娼妓骚首弄姿的狂样儿,举止很秀气。

”你花名是甚么?这里能入眼的娼妓不多,你看去面生的很。“余泰嘴里问,却贪看她因吃酒的缘故,白肤儿浅漾抹嫣粉色,漂亮的不行。

”我名唤苔花,在丽春院讨生活。“舜钰边说,边用帕子把另杯小酒盅抹净。

”苔花?“余泰奇怪的看她,或许是饱暖思**作祟,他莫名有些冲动:”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不如你随我去罢。“

”我随你去?“舜钰把酒盅倒满递他手边,眨着眼儿笑:“我被鸨儿锦衣玉食惯养至今,只怕你养不起。”

“养不起?”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白净面皮瞬间涨红,粗声道:“我的银子怕是你这辈子都用不完。”

“你的银子?”舜钰眼波流转,托着腮看他,一字一顿:“听碧云姐姐说,你那银子来的不正经,是盗的官银。”

余泰怔了怔,紧盯着她的容颜,突然面色阴沉,显得有些狰狞:“你究竟是何人?官府遣你来捕我?不自量力。”

舜钰即晓得自已说错了话,险险躲过他抓来的手掌,站起边朝窗前退,边嘴里叱道:“余泰可知罪,你身为官府库吏,却盗取四万官银逃而无踪,陷害曹知府落狱难出。旦得把你捕捉,必以监守自盗罪论处,若官银可悉数讨回,你将发配烟障之地,终身充军。”

语毕,已将窗棂使劲推开。

一阵冷洌的夜风灌进屋内,手握短刀的余泰欲朝舜钰扑来,不知怎的却踉跄两步,腿脚稀软难行,忽得跌倒与地难爬起,顿时神情又惊又怒:“你何时对我下的迷药?”

“酒里。”舜钰听着院内繁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暗松口气。

“酒你也吃的。”余泰不敢置信,就是见她一盅盅的吃,他才放下戒备之心。

舜钰淡淡地叹道:”是呢,所以我在酒盅里抹了迷药你大意了。“

捕吏已悉数涌进,直朝余泰奔去。

舜钰把叱骂喝吼声抛之脑后,带着两丫鬟,辄身出得院门,走了十数步,即见前面又有户房院,槛上坐三四个侍从在谈天说地,门内走出个戴巾的,看到骂:”竟在这懒怠,不瞧瞧屋里都是谁,赶紧往远处迎迎王美儿,再去挑二三个会唱曲的娼妓来。“

”说曹操这曹操不就到了麽!“有个侍从油嘴滑舌的接腔。

舜钰觉背后呼呼生风,回首却是两个轿夫,抬着顶垂幔的暖轿子,后头急跟着两个丫鬟,匆匆与她擦身而过,到了那门前歇下轿,侍从早已站起相迎,一个丫鬟抱着琵琶,一个丫鬟打起帘子,扶着个美人儿出轿,被前簇后拥着进得门去。

舜钰瞧那边总算空寂下来,低眉垂眼的欲悄悄走,哪想门内那戴巾的还在,恰正望过来,遂吆喝一声:”你过来。“

舜钰站定不肯,只弯腰屈膝一福,婉拒道:”我不是此地的娘子,你寻旁的去罢。“

”管你是哪里的娘子,银子可不长眼。”那人语气颇不耐烦:“这房里皆是贵客,叫你来就来,勿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几个侍从已急步过来捉她,舜钰无奈,只得嘴里谢着,随他们引领进得门里。

这院落更为气派,正面五间上房,雕梁画栋,两边游廊挂着彩绢宫灯,房里头人影攒动、笑语喧阗,映衬在朱红菱花门窗上,红尘闹处春色无边,满眼是纸醉金迷。

舜钰等在廊下,听得琵琶轻幽幽弹起,歌声婉转缠绵,唱的是桂枝儿:“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哄如今,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君子切莫做负心人。”

用得皆是草药名却诉不尽相思缠绵意,舜钰便知定是那轿子抬来的王美儿,只不晓是何种来历。

旁有个侍从听她问,笑道:“这是有名的乐妓,唤王美儿,原是罪臣之女,被迫入了教坊司,因其美貌无双,琴棋书画,歌舞弹唱皆精,是以深得徐阁老宠爱。”

舜钰听得萋萋然,竟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官家小姐。

恰此时,又有二三个娼妓满脸兴奋劲儿,嘻嘻哈哈随了进来,那戴巾的把人数了数,又戒训几句,命侍从打起毡帘,遂领着她们鱼贯而入。

那房内陈设如何花团锦簇自不由说,舜钰只见中间摆两张大圆桌,每桌闲坐五位锦衣华服之人,山珍海味摆得满当,显见始开席。

舜钰不露声色的朝那一众贵客瞟去,蓦得怔住。

第贰叁陆章 戏苔花

徐炳永被罢免首辅的职,却也坦然,甚儿在回乡前晚,邀了内阁群辅,及素日往来亲近的官员吃筵席。

他还明目张胆的选在这声色犬马之地,若谁一袖清风不肯来,彼此颜面都有回寰的余地。

却无人敢不来,皆在官场纵横捭阖数年,谁是真失势,谁是假落魄,心中早已盘算通透。

徐炳永很满意自已威慑犹存。

王美儿唱完曲子,把琵琶递于丫鬟,慢腾腾坐回他身侧。

徐炳永揽紧她的小楚腰,瞧在坐官员清汤寡水的三两聊谈,索性提议叫娼妓来助兴,见他不容拒绝之态,一众只得随和。

稍顷功夫,十数娼妓掀帘而入,翘首弄姿环顾四盼相中的爷,便迅速黏腻过去,即便被摆手回绝亦不气馁,赶紧寻旁的主儿。

李光启挺烦恼地絮叨着秦女婿,倒底是他的家事,外人关系再深厚,也不便妄自插言,沈泽棠神情温和听着,不露痕迹地看向王美儿,她接过徐炳永递上的酒盅,轻抿一口,即眼眶红红的,吐着舌直喊辣,隔坐的夏尚书似说了甚么,徐炳永捏了捏王美儿的颊,爽朗的大笑。

李光启也随瞧去,冷哼一声:“那个老骚!要回乡去还摆我们一道。“

又朝挨捱身边欲坐下的娼妓甩甩袖,低啐道:“去寻旁人作乐去。”

沈泽棠收回视线,不经意瞟过呆立墙边,用袖遮脸的红衣娼妓,竟莫名有些眼熟,心下暗自吃惊,蹙起眉宇,抿紧唇瓣看一眼,又看一眼。

舜钰哪曾想过这满屋子竟都是一二品大员,认得的有,离她最近的徐炳永、夏尚书、周忱;再远点是沈泽棠、李光启,最靠里有杨衍,高达。旁的瞧着脸熟却叫不出名来。

眼看娼妓大多寻主坐好,舜钰着急起来,若她被认出,虽是为查案扮了女装,却也自此落下笑柄,日后为官还有什么威严可谈。

抬眼四散张望,恰与杨衍的目光相碰,瞅他面露戏谑之色,显见早把她认出。

舜钰顿时拿定主意,朝杨衍方向走去,再怎么说她在大理寺历事,扮女装查案也因他而提,此时总要把她相护才是。

舜钰边走边拈袖半掩面,倒也无人太过注意,眼见着打沈二爷身边袅袅过,却忽而一个趔趄要崴倒。

“唔!”绝非是她故意,沈二爷忒阴险,一条腿倏得缠进她迈步的两足间,再轻勾挠她的腿腹。

舜钰站也站不稳,有些崩溃的跌坐进沈二爷的怀里,他的手顺势揽紧柔软腰肢,温热呼吸吹得细白耳垂泛起粉泽,他沉沉地问:”想往哪里去?又没看到我?“

舜钰挣了两下,却被他箍得更紧,索性不动了,抬眼对上沈二爷濯濯双眸,薄唇离她的嘴儿很近,都能嗅到他齿间的茶香。

脸不知怎得有些发烫,侧避着躲开,只低声说:“我在此自有道理,沈二爷贵为一品大员,应知朝廷法规、任何官吏不得进妓院且招娼妓侑酒,抗法令者削官降籍,甚或发配烟障之地。大人应好自为之,且把我放下罢。”

沈二爷笑了笑:“那你写奏本告我去好了,把这里所有人都捎带上。“顿了顿,又凉凉道:”不过写了也没用,奏本终还是会落到我手里。“

舜钰瞪大眼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稍顷又忿忿地撇开,望向插架上的宣德铜炉真无耻!

他二人在此你来我往地搅缠,却惊呆围观一众官吏。

沈尚书自八年前夫人杳无音信后,十分淡泊女色,若非迫不得已,是极少来烟花柳巷寻乐的。

而此时却让个娼妓坐腿上,不避嫌的侧抱与怀内,看他面庞沉稳,轻声低语的说话,眉眼间的温润令人生味。

众人觉得很新鲜,杨衍神情薄蔑,王美儿眼中则掠过一抹黯淡,那个卑贱的娼妓,竟能得这般不易动情的儒雅男子喜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徐炳永望向沈泽棠,也不知是故意怎的,那娼妓只瞧见半边侧颊的光影,遂有些惊奇的笑了:“难得这世间女子,还有能入长卿眼的,她名儿唤什么?”

沈泽棠等了等,看舜钰心不在焉的,开口低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的!”舜钰咬着牙怒回。

沈泽棠唇边不由露出微笑:“徐阁老问你这里的花名!”

舜钰抿抿嘴唇才说:”苔花!“

”苔花?!“沈泽棠念了念,徐炳永听得倒是微怔:“这百花楼的花名,大抵或贵或娇或艳,即便是野草闲花的名儿也多清新淡雅,倒不曾听过有自叫苔花的。”

沈泽棠回话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名虽普通,意境却好,虽出身低贱,却有坚韧不拔之志。“

“倒是老夫才薄了。”徐炳永呵呵笑了,朝旁侍从命道:”赏那娼妓银钱及酒。“

侍从忙上前去传令,舜钰捏捏银袋儿,心里欢喜,道着谢大方收下,再把美酒三两小口吃完。

“你倒是好酒量!”沈泽棠淡讽,她颊腮如胭脂新染,愈发衬得眼儿水汪汪的。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能喝是福气哩,何必假正经。”舜钰知他不爱酒味,就故意气他。

沈泽棠正待要说话,却见高达端着两酒盅,笑晃晃过来,嘴里道:“小苔花把沈二爷都迷住了,来来来,我敬你一盅。”

一张大脸猛得凑近舜钰细瞧,揉揉眼,再瞧。

瞬间目瞪口呆,额上青筋跳动,转而看向沈泽棠,有些结巴道:“这这是怎麽回事?!这不是冯!“

”闭嘴!“沈泽棠低声阻道,接过他手中的酒盅,仰颈一饮而尽,余光已瞟到又有人欲过来凑乐。

他浓眉微蹙,看着舜钰似乎也察觉到不妙,紧张的要逃。

傻瓜,脱了他的怀抱,那才叫逃无所逃。

沈泽棠默了默,蓦地一手托住舜钰的腿窝,一手箍紧她的腰肢,轻松抱着站起身来,看向侍从,微喘息着问:”卧房在何处?“

第贰叁柒章 缠绵意

这妓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卧房。

沈泽棠顺着侍从所指方向,不疾不缓缱风而去。

他身躯本就高大、肩膀清宽,把拦腰抱起的娼妓,遮挡的十分严实,唯留穿新红绣鞋的俏足搭在肘弯,一翘一荡地勾人魂儿。

沈二爷如此情难自控委实头次见,众人咧着嘴心照不暄,徐炳永也在笑,却给身旁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得命,悄无声息的走开。

沈泽棠一脚踢开雕花乌门,待迈进槛去,再脚一勾把门紧阖,房里红烛已燃大半根,有冷风来又去,便噼剥的结花子。

“沈大人放我下来。“舜钰瞧着无人,开始急忙推搡他肩膀,两脚也使力的扑腾。

却见他不理不睬,直走近床榻前,才一把把她仰面儿丢在锦褥上。

沈二爷决对是故意的,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不是真男子。

舜钰气得一边腹诽,一边又觉自已这姿势摔跌的很难看,咬着牙攥紧缎子面,才撑起半身,忽觉眼前一暗,未曾细看,沈二爷已不慌不忙地俯身轧下。

舜钰的背脊复又贴回柔软的褥子,他的胸膛强健温厚,密不透风的把她拢在怀里。

她抬眼能望见的,是二爷隽逸儒雅的面庞。

“沈大人这是要甚?借位高权重,便要欺男霸女麽。”舜钰极力显出横眉怒目,大气凛然的气势,可他实在太重了,轧得人透不过气来,摒不住喘息,于是那声音便听上去有些怪。

沈二爷看着她粉粉的颊腮,眼眸水亮,满脸怒冲冲的,竟有些走神,她怎这般娇娇的,还是个小女孩哩,罩在自已的阴影里抵抗不得,像只炸毛要挠人的猫儿,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忍不住低沉沉的轻笑:“吾等身份岂会做出欺男霸女行径,你不是任人采撷的苔花麽,我怎就不可以?“

舜钰气结,恨恨道:”沈大人明知我扮成如此,是查案所致,怎还装傻?“又喘了口气,嘤嘤呜呜地:”你起来罢,我要被压死了。“

“你“沈二爷眸光微睐,不知说甚么好了,稍许才叹道:”这话不能随便在男人面前讲。“

他正欲起身,忽得身躯一僵,耳闻门外有响动。

默了默,他看向舜钰,缓缓噙起嘴角:”你嗯啊叫两声。“

舜钰呆了呆,顿时明了他意,脸儿红的要滴出血来,她疯了也不会**的。

”你不要脸!“也不管他的官品了,舜钰羞恼的口不择言,愈发挣扎的厉害,腿儿开始毫无章法的踢蹬。

沈二爷把她双腿使劲一按,便再无法动弹,听他嗓音有些黯哑道:”外头有人在偷听,若你不想被发现,就叫几声。“

”那二爷你叫几声不就得了。“舜钰反唇相讥,他也能叫的,前世里她可不止一次听过。

”不行!“沈二爷似笑非笑的摇头,又加了句:“你叫显得我比较厉害。”

是谁说内阁次辅、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泽棠大人,性子温文儒雅,品格正直端方的,简直无廉耻至新高度。

“我不知怎么叫!”舜钰把头侧向一边,咬着下唇瓣儿,狠盯着艳俗靡浓的红纱薄帐不放。

沈泽棠听得房门“吱扭“轻推声,事不宜迟,索性俯下身去啜晶莹嫩白的颈子,腾出手将纱帐猛得扯下,那帐子本就轻飘,瞬间便把纠缠不休的身影,遮挡的模糊惝恍。

“嗯啊!“舜钰瞠大眼眸,气得骨软,这人竟然真动起口来!

沈泽棠抬起头,离开她的颈子,盯着被自已啜出的一抹红,再用指腹把脸颊的抓痕拭过,有浅浅的血丝。

个小野猫儿!不识好人心。

“这般叫就好,否则莫怪我下手狠!“沈泽棠语气很柔和。

可打量她起伏不定胸前的目光舜钰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沈泽棠边走这整衣肃冠,待重回正厅筵席处,同来的官员已所剩无几,徐炳永在慢慢吃酒,王美儿仍旧作陪。

“长卿。”徐炳永边唤边招手,让近前来说话。

沈泽棠笑着过去作揖,复坐他身侧,王美儿起身斟茶,看一眼他颜骨上的抓痕,想了想,抽出袖笼里的绢帕子,小心递上。

”不碍事。“沈泽棠淡淡的拒绝,徐炳永也瞧着了,惊奇道:”那娼妓好大的胆子,竟不知你是朝廷大员麽,岂能如此随意。“

舜钰后来被他迫得无奈,只得嗯嗯呀呀的叫,叫得他后来有些受不住,幸得偷听人走的及时,否则他也不想把持了。

”闺房之乐,本就无所拘束。”沈泽棠嗓子莫名干渴,把热茶一饮而尽,自顾再倒一盏。

徐炳永拈髯会意的笑,侍从回来禀报过了,已知那况儿如烈火干柴,热锅烹油般,他颇感触叹道:“长卿为夫人寡淡心性虽好,切也莫太压抑自已,精神爽利,脑中方清明,诸事才得通畅。”又道:“若真欢喜那叫苔花的娼妓,我把她赎了送你就是。”

“家母保守,此事还是算罢,我也是一时性起,并无真情可言。”沈泽棠淡笑着拒绝。

王美儿微觑着双眸,撇着嘴插话进来:“天下男人果然冷性狠心,徐阁老如此,原来沈大人亦如此。”

“我对你是好的。”徐炳永去抚她的颊,却被闪躲开来,倒也无恼意,让她弹唱一曲相思调。

王美儿聪颖乖觉,知他们有政事要谈,遂稍坐的远些,接过丫鬟手里的琵琶,歌喉悠扬,吟唱得夜色渐凉如水。

“徐阁老即喜欢她,怎不顺道一起带走?”沈泽棠闲散地靠着椅背,脸庞显出些许疲倦来。

徐炳永摇摇头:“吾等皆是高官大员,眼中唯有江山社稷,岂可留恋软红!玩乐可以,切莫沉迷于中。”

沈泽棠微笑着吃茶,听他似不经意说:“我此次免官回乡,却也走的无甚遗憾,至于首辅由谁来任,我欲奏疏皇上,由长卿来替,你可有何想法?”

沈泽棠自知他为试探,默了默才沉稳道:“徐阁老为朝中重臣,数十年功绩岂能湮没,想必皇帝更深明于心,此次只是一时置气,隔三五日定会起悔意,吾等自会上疏皇帝收回成命,首辅之职非徐阁老莫属。”

第贰叁捌章 暗藏刀

听得沈泽棠此番话,徐炳永神情平静,垂首吃茶,借以掩去眸光中一抹阴鸷之色。

自被免官待遣乡这期间,他闭门谢客,无所事事时,便修剪院落里那株栽种数年的老梅树。

杂枝闲条七零八落去了许多,却仍觉长势无甚意境,况他又秉性刚强,遂心中恼郁不堪。

倒是王美儿来看过半日,让他把其中一根缀满花骨儿的树干砍去。

徐炳永原最喜爱那树干曲婉绵长,听得王美儿提议很是半信半疑,却也无旁的法子,哪想真的砍去,那老梅的风韵倒活过来一般。

王美儿笑道:“只因砍掉的树干太招人,抢夺了别的枝条姿丽,致阁老眼中皆它而再无旁物。现把它弃了去,此时满树枝桠平分秋色,反令人以为美了。”

徐炳永拈髯凝神,他忽儿想通了。

免官罢职,再复位掌权,并非眨眼即成的事,这其中的风云诡谲、人心难测实难理顺道清,他铤而走险,以退为进,是决不容出半毫差池的。

整个朝堂能与他徐炳永斗狠争权的,除沈泽棠再无二人。

他知沈泽棠慎思笃行,表外温和儒雅,心思却深藏难测,能通情理亦能手段冷酷,是以居高位至今仍捍然难倒。

徐炳永是很欣赏他才能的,若沈泽棠乖乖听他的话,凡事顺他的意,或许有朝他真的辞官退隐,首辅之职传他便是。

哪想工部右侍郎秦砚昭几日里来寻他,说的那番话让他十分震惊。

原还持怀疑之态,那秦砚昭却不慌不忙拿出证物,让他实在不得不信,继而愤怒至极。

自已的侄子徐镇功二月前秋后问斩,听闻坐于囚车之中,竟被沿街百姓扔石块,砸鸡蛋,甚大棒捶击,还未拉至刑场已是半死不活,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气得卧病于榻数日。

却原来是沈泽棠这厮口蜜腹剑,暗中行釜底抽薪之法将他算计。

沈泽棠即无情,就莫怪他狠辣,侄子徐镇功的黄泉路上,岂能少得人作陪。

“长卿,我已是知天命年纪,早视名利如烟尘,首辅与我非重,而你正值壮年,凡事需多掂量,野心太过倒易适得其反啊。“

沈泽棠抬眼,却见徐炳永也正意味深长的看他,两厢视线相碰,他心底冷意骤起。

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道:”阁老说的是。“

”你随我内阁主事多年,虽有能力却阅力尚浅,以至眼界很是狭隘。“徐炳永说,”我免官之前已提奏本,你为吏部尚书,纠察百官、考核业绩为已重责。现官员贪墨案频出,言官弹劾激烈,长卿亦付有责任。因故,此次任你兼两江巡抚,前往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巡察天下,行抚军安民,复核重案等职。听沙公公说皇帝已批红,你只待圣谕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江西近年颇不太平,尤以吉安为盛。因酷吏盘剥严重,早已激起民变,听闻那里流民盗寇聚集成队,攻城抢地谓然成风,驱赶知县等官吏,将衙门强夺占领,而派去的将兵数万,剿有二年余,却无甚建树。此次你去需重查江西总督高海,可有失职之嫌。“

沈泽棠有些诧异,暗忖徐炳永竟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连内阁票拟竟都掠过他。

先斩后奏,这不像徐炳永素日里对他行事之风格。

沈泽棠抿抿嘴唇,语气依旧沉稳:”是,阁老今日之言,下官定当谨记在心。“

徐炳永笑了笑,遂缓缓起身,一旁侍从忙替他披上大氅,王美儿也让丫鬟收起琵琶,迈着碎步近前来。

徐炳永走到门边,忽而顿住步,回过头来看看恭立的沈泽棠,沉声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你好自为之罢。“

言毕也不等他开口,径直带着王美儿,出得门去不提。

沈泽棠出得院落,廊前檐角滴嗒滴嗒,不知何时飘起雨丝来,沈容替他撑起青布大伞。

他接过徐泾手中的黑色大氅,边慢走边凝神沉想,迎面过来几个妖娆娼妓,堕在红尘中翻过多少浪,一瞧便晓那爷非凡的尊贵,索性抛着媚眼儿痴痴笑。

“走开!”沈容板着面孔低声叱喝。

那娼妓讪讪的避开,沈泽棠忽抬头问徐泾:“沈桓呢?”

“二爷,在哩。”沈桓从暗处现身,知他要问甚么,忙拱手禀话道:“冯舜钰我送至百花楼外时,恰遇张侍郎带众捕吏过,冯舜钰便随他们去了。”

沈泽棠淡淡嗯了声,又走数步即至四人抬轿前,打帘进轿坐定,红笼的绰影闪过他的颜面,神情难得的肃穆。

徐泾便低问二爷,可是出了什么难事儿。

沈泽棠摇头,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他,徐泾忙摊开细看,字迹娟透的很,写着四字:暗箭伤人。

”这是何意?“他不明所以然。

沈泽棠便把徐炳永前言讲与他听,徐泾轻笑道:”这不正合二爷的意麽?反倒省了我们的力气。“

”此事没表面看来的简单。“沈泽棠从袖上拈起一根乌油长发,大抵是抱舜钰行走间蹭落的,想起把她压在榻上,箍紧进怀里,浑身嫩骨儿瑟瑟颤栗,紧张成那样,嘴里却不肯服半句软。

性子这般倔强,以后得多让着她些,谁让他比她大许多呢。

”二爷?!“徐泾等了半晌不见说话,奇怪的看向沈二爷,夜雨太迷漓,把人的神情都变的很柔和。

沈泽棠把那根长发收起,继续说起:”吏部尚书巡察百官政绩历年皆有,算不上稀罕事,徐炳永毋庸瞒着内阁,将奏本交由会文门,由那的管事太监送呈皇帝,得批红后方说于我听。江西吉安之乱早有耳闻,他又何故特意提起。反显得昭昭其心,有欲盖弥彰之嫌。“

徐泾沉吟道:“或许徐炳永是忌惮二爷,他如今无官身轻,最恐事态陡起波澜,而朝中能与其抗衡唯二爷了,索性将你困于两江忙于平乱,而无暇顾及首辅之争。”

“你说的也有道理。”沈泽棠颌首,过了铜锣桥后,那烟花柳巷的颓靡味儿渐自散去,脑中愈发的清醒起来。

第贰叁玖章 梅之殇

舜钰回至丽春院,梅逊及田荣恰赶到,正给报信的护院打赏。

她让他们候在门外,自个则进了屋里,要把一身媚俗换去。

火盆里集满厚厚白灰,余温渐散尽,烛光摇曳映亮鹅蛋面的铜镜,显出鬓发微湿才洗净的面庞。

舜钰将乌油长发梳的通透,白牙儿咬住一根银簪子,指尖熟练搅缠着发丝拢起扭转,绾起髻再插起簪子。

拿过烟青色四方巾戴上,将颈间散落的碎发朝巾里掖藏,忽儿手顿了顿,雪白颈子上有两颗嫣红的余痕,咬的不轻又不重,要消褪却需段日子。

舜钰将衣襟朝上堪堪遮住,出了会神,摇摇头不再多想,站起走出门外,天际昏沉,有星点凉意滴在脸上,落雨了。

她朝梅逊看去,在肃州冯司吏家中,他俩个携满身风雨相遇,她倒底经了一世,而梅逊年幼又逢大难,其中艰辛委实难表。

默了默,朝他开口道:“梅逊,我在大理寺看过你家案卷宗,你的长兄陈庆祺还在世。“

梅逊乍听这话,还有些不敢置信,但看主子神情坚定,晓得没诓他。

稍顷,才收回魂魄,悲喜交加的问:“爷可知他在哪里?“

静静看他瞬间发亮的眼睛,舜钰抿抿嘴唇困难道:”离这里不远。“

”那烦小爷带我去。“梅逊兴奋的作揖,一脸的急不可捺。

舜钰看向田荣,田荣会意,过来劝道:”天色已晚且雨势渐大,这里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不如寻个青天白日再来。“

”那烦爷把长兄居处说与我听,我自个去寻他。“梅逊显见一刻都不肯多等。

”我领你去。“舜钰叹了口气,也不乘马车,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前行,樱桃斜街离胭脂胡同不远,走半刻时辰就能到。

站街边的娼妓,尽管发髻及衣裳都染透雨气,却扔不死心的摇洒着帕子招客。

又数十步,连娼妓也渐趋稀松,难得见一两个孤零零的身影儿。

梅逊四处张望,见的铜锣桥下,有人撑着花船在湖心游玩,搭着青布篷子挂了灯,里坐三两买笑客,听着歌伎吹弹吟唱,倒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不知那撑船的可是长兄?“梅逊神情忐忑的猜测。

迎面过来个肩担两油桶的卖油郎,摇摇晃晃边走边停,他会放慢脚步细细溜瞟。

甚或路边卖甜醪糟鸡蛋的小贩,他也要揣度,忍不住自言自语:”我那长兄原在国子监,后陪太子侍读,也是满腹诗书经纶,应有个锦绣前程如今即便活得困顿,他心高有志气,定能过得自在。“

正说着话呢,一个妇人妆束的优童端着碗甜汤,踩着鸳鸯绣鞋匆匆自他们身边跑过,不多时隐进陌巷里。

”爷,此处是哪里?“

梅逊四处张望,皆是粉墙黑瓦的玲珑宅院,多已门前冷清,却也有亮着灯笼,进出客络绎不绝的。

舜钰听他问,淡淡道:”这是像姑堂,男色侍人的下处。原整条街生意十分红火,朝廷整治后,京城风气迁移,到这处逍遥玩乐的渐少。如今来的多是商谈要事,需优童斡旋应酬的。“

话才落,便见前头有处宅院,燃着两盏鲜红灯笼,门前青衣侍从伺立,数客从内而出,一个白净面皮的优童后面相送,有客似依依不舍,过去摩挲他的细腰,把臀处扭了把,方心满意足登车离去,那优童才辄身进去。

梅逊脸上的喜色渐没,倒显透出几许苍白来,他忽然一言不发,只垂头看着鞋尖走路。

那群青衣侍从又聚一起聊闲话,看过来有客,忙笑嘻嘻迎前来。

”这里可是享来苑?“舜钰发声寻问。

正是。一个侍从指着门板上长条花牌,确是刻有”享来苑“名号。

舜钰颌首低声道:“陈瑞麟可在?我指他伺候。”

那侍从拱手一径陪笑:“他现是有客,不过爷若愿意等,倒也无甚么不便。“

又两食指交十,说:”十两银子。“

舜钰从袖笼里掏出银子递上,侍从掂一掂,神情愈发显得殷勤,遂前头引路,过处园子,即见前头有平屋五间,左边两间黑漆漆的,另三间窗内透着光亮,侍从到此不便进去,作个揖走了。

便见右边窗外矶台上坐着个厮童,见了他们三个,忙过来见礼,小着声道:”麟郎在卧房见客哩,诸位不妨先去中间客堂吃茶坐歇。“

他三人只得进了客堂,桌椅摆设很是雅致,那厮童手脚麻利的斟茶,摆上几碟细巧点,去把宣德铜炉里的梅花饼重新烧了,火盆里添了两块炭,这才退了出去。

茶才吃半盏,却再难以咽下。

原来这客堂与卧房相邻紧连,进出处只挂一帘子,里头的声响很是分明,显见在舞弄风月。

但听得呼呼喘气的吟笑,又是一阵呜嘬亲咂,不知怎的有砰咚桌椅碰撞连片,即听得男人粗声唤:”麟郎把腿分开些莫要逃。“

舜钰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田荣很不自在,清咳一嗓子,索性走去廊上站着。

再看梅逊脸色惨白,拿杯盏的手哆嗦不由已,茶水泼洒一桌,滴滴嗒嗒顺沿角淌,先前的兴奋喜悦荡然无存,乌黑眼眸里噙满泪水。

舜钰欲说些甚么话抚慰他,却见帘子一掀,从里头走出来个优童,十四五年纪,白嫩的脸儿飞着红霞,手里拿着个铜盆,不曾想到外头有人,倒唬了唬,迅即抿着嘴笑:“麟郎今怕是累很了,恐无力见客哩,若强要见,怕还有的等,倒不如明晚来见最好。”

舜钰看看梅逊垂头不语,便摇头淡道:“无妨,我们再等等不迟。”

那优童便不多言语,直朝门外去,半晌复又回转,端了半铜盆热水来,也不理他们,拿身子搡开帘子进了卧房。

里头传来漱洗及说话声。

也就一会功夫,那优童领着个黑壮商客出来,五短身型,容颜丑陋,神态很是傲慢,蹙着眉叱道:“过两日我带个大官来,让麟郎小心伺候,莫如今朝这般懒怠。”

那优童唯唯诺诺的称是。

舜钰望那商客渐远的背影,才收回视线,梅逊忽得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道:“爷走罢!我不想见了。”

第贰肆零章 沦落人

陈瑞麟摇摇晃晃从卧房里出来,身穿藕粉色软绢衫,外罩葡萄紫襟前滚貂毛马甲,绾着细网巾,蹬绿皮缎子履鞋,掩不去满脸倦色,瞧着客堂空荡荡的,桌上却有用过的茶盏,遂打着呵欠问优官儿,小怜,客人哪去呢?

小怜回话:“原还撑死要等你出来,怎晓得说要走,就跟一阵风似的走了。”

陈瑞麟不置可否,朝外头眺去,一缕卷地风过,杂着湿寒的雨气,他打了个噤,辄身要回卧房补眠。

小怜忙上前打帘子,边低声道:“忆香楼的萧掌柜又递帖来,请爷去他府上一叙。”

“那个卖烤鸭的?”陈瑞麟脚步顿了顿,咂嘴儿笑:“嫌我这里低贱不肯来,何必来招我去?爱来不来,随他!”

小怜冷笑:”他这趟银子加码至五十两了,你还不待见麽。“

”五十两?“陈瑞麟微怔,稍顷才懒懒道:”待一百两才好谈。“语毕掩口再打呵欠,进房去了。

小怜略站了站,从袖笼里摸出蛋面铜镜举眼前照,但见自已青春少年模样,白脸透着嫩红,樱桃嘴儿糯米牙,嘴里噙的是秋桂香,哪点儿就比麟郎差?他缺的,只是贵人赏识罢了。

忽然计上心头,他咬了咬牙,将铜镜掖与腰间,扭身朝门槛外走不提。

舜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再凝神细听会动静,叹口气趿鞋出了房。

梅逊坐在窗前台矶上哭,虽强抑着喉咙,却还是有哽哽噎噎的声漏出。

察觉有人倾身坐在自个身畔,抽泣着抬眼看是舜钰,不想展露脆弱与她前,欲站起离开。

哪想却被舜钰伸手揽住,他的头抵倚上她柔软的肩膀,暖热的温度熏红梅逊的眼眶,听她和善的说:”记得从肃州离开时,冯爹爹怎么嘱咐的?京城艰险多舛,我俩身背血案,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需得坦诚相待才是。你要哭就好生痛哭一场,我们再来后话。“

梅逊把脸埋着不言语,喉间却吞咽着呜呜痛鸣,舜钰的颈子及肩膀被泪洇湿透了,她抿紧嘴唇,一任他悲伤,只眺望遥远寂寥夜色,屋檐悬挂的红笼在萋萋摆荡。

今夜小院又风雨,泛惆怅上心头,往事不堪回首中。

不晓又过多久,梅逊啜泣道:“我以为长兄他是撑船的、或卖油郎、或卖甜汤小贩,哪怕是跑堂的伙计,砍柴的樵农,我都无谓。“话再说不下去,浑身都哆嗦了。

舜钰轻拍他的肩膀,软声抚慰:”方才我一直在思忖,若陈瑞麟是我哥哥,我该如何处之呢!却发现自已没别的想法,只是满心的欢喜及庆幸,哪怕是他已低贱至尘埃里。可这世间,终不再独我孤单单一个人活着,这种感觉怎生的好。“

她拿出帕子替梅逊拭泪,继续道:“你年纪还小,一时想不通透,也在情理之中,认亲不必急躁,等你释怀再去见他罢。“

梅逊颌首答是,终已哭至尾声,恰秦兴开门出来,猛见两人坐在台矶上,倒唬了一跳:”这三更夜深、雨气寒凉的,怎还不回屋睡哩?“

凑近瞧梅逊眼睛红肿跟桃子般,有些发急,问他怎么回事儿。

梅逊咬着牙不肯说,舜钰笑着开脱:”想念家里人,这流得是迎风泪。“

又问他不好好搂媳妇睡觉,跑出来作甚?

秦兴皱着眉笑嘻嘻道:”纤月想吃白糖枣泥糕,口水都流了,我记得晚饭时余下几个,想去厨房蒸热给她解馋。“

”我替你生火去。“梅逊一骨碌站起来,径自朝厨房去。

舜钰也起身拉住秦兴,问他铺子生意的事。

秦兴忙禀话:”店面盘在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那里是市口热闹处,离六部衙门也近,往来官民颇多。“

舜钰打断他:”王姑娘胡同?那里可是有家忆香楼的烤鸭店?“

秦兴挠头说:”爷说的没错,我们的店面就在忆香楼对过,那掌柜的名唤萧荆远,一手烤鸭的好本事,很得太子赏识,听闻等太后寿诞那日,他要入宫伺膳,如今忆香楼是门庭若市,翻席面如流水。“言语间皆是艳羡之意。

”你那店面经营如何?“舜钰斜睨他一眼。

秦兴倒还开朗,只笑道:”万事开头难,想必过些时日会渐好。“

舜钰便知那生意做得艰难,蹙眉问:“王姑娘胡同寸土寸金,哪容你能慢慢得来。怎不早讲于我听?“

秦兴有些讪讪:”爷平日里在大理寺诸事繁忙,开饭馆是我提议,怎还能再劳烦爷费心。“

舜钰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说:”勿要在说这等见外话,那可是我借你的银子,生意好坏岂能与我无关连,我来替你想办法就是。“

秦兴说不焦灼那是假的,此时得了爷的话,那久压心头的大石顿时落了地,忙不迭的作揖道谢。

舜钰想了想,朝他低声吩咐道:“你帮我盯住那忆香楼,看日常可有甚么蹊跷事发生,或蹊跷的人出没。不得同旁人说起,甚或纤月。”

秦兴虽不解其中何意,但见她讲得颇为正色,遂乖觉得也不多问,只一口应承下来。

梅逊此时托了一碟热糕来,神情已平静许多,秦兴笑着上前道谢,一手接过,又简单说些话儿,各自散去不提。

溱州盗官银案破获,库吏余泰被押入刑部大狱,未过多时即供认不讳。

此是大理寺的政绩,上下自然一片荣光。

这日议案完毕,闲杂人等陆续离去,舜钰拦了杨衍、姜海及樊程远,上前恭道:“如今官银案告破,依先前承诺的话儿,还烦请杨大人给在下绩效勤谨,并送吏部选簿,入大理寺为官。”

杨衍沉吟不语,姜海自顾吃茶,樊程远笑着开口:“你不过男扮女装牵引住余泰罢了,怎能以此就入朝为官?如若当官来得这般容易,这衙府只怕早已是人满为患。”

又道:“即便杨大人允可,怕是吏部也通不过。”

姜海清咳一嗓子,瞪瞪他,这话说的委实不妥,冯生是沈尚书的小嫩桃,吏部那边岂会不过!

第贰肆壹章 诚不欺

舜钰不怒反笑,沈二爷诚不我欺,这大理寺的少卿、司丞及寺正,果然心思诡谲,忠奸难辨。

她不疾不徐道:“樊大人此言差矣。你哪知捉那余泰的艰险。他使足银子,娼妓、鸨儿龟公皆把他相护,要入百花楼就不易,更况进得房内,他用短刀抵喉、还得借机酒里下药,冯生亦是提命,一步一惊心走过。稍偏差池,怎可能还有此时站在这里,同诸位大人讨功名。”

顿了顿,又道:“诸位大人即不愿提起那日承诺,想必自有难言之隐,冯生单薄历事之身,只得姑妄受之。然刑部张侍郎已去吏部替冯生讨奖赏,虽不得入大理寺为官,但绩效勤谨,还烦请诸位大人核过。”

语毕,扫众人默然,再不多话,索性复又作一揖,抻直腰背离开。

待那身影迈过门槛消失不见,杨衍瞬间沉下脸来,朝姜樊二人冷笑:“瞧冯生话里阴阳怪气,你我倒成背信弃义、恃强凌弱的小人了。”

姜海踌躇着说:‘那日冯生确实提过其愿,才肯男扮女装去查案。“

樊程远打断他的话:“姜少卿莫因冯生常随你左右,就乱了心性将他偏袒。”

此话听来十分刺耳,姜海目中燃火,粗着喉咙嚷:“樊程远,我可无甚么断袖之癖,你有此瞎想的功夫,不如勤钻政业,冯生仔细说起来,有时办得事可比你得体。“

樊程远顿时老脸红胀,欲待驳斥,杨衍已硬声叱责:“为个历事监生,你俩品级大员在此争斗,不觉有辱斯文麽?”

训得二人讪讪,他继续道:”那日是有承诺,可也并未说即刻兑现,入吾大理寺为官,冯生还待考察,现即然刑部都替他去讨赏,若吾等无所表示,倒显无容人之量,给他绩效勤谨就是。“

即挥手让他们退下,案卷有些看不进,端起茶盏亦吃的无味,想起在百花楼吃徐炳永的饯席时,乍见冯舜钰时的惊鸿一瞥,竟是比女子还娇柔水媚。

看着冯生朝自已过来,却被沈泽棠半道劫去,强抱坐于腿上,挟筷哄他吃糕饼,喂他吃薄酒,甚或至后一把抱起去卧房寻欢。

他冷眼旁观,满心皆是鄙蔑,却含杂一缕说不出的滋味来,待要去捕捉时,又“嗖”的消逝无踪了。

姜海剔着牙、哼着小曲,穿过秋叶式洞门,瞟到舜钰同四五新来历事监生,围着池塘看稀奇,他也探头张望,难得天气晴好,一块圆石上,一只乌龟摊着白肚皮,在晒日阳儿。

他便朝舜钰招手,舜钰撇了众人,笑容满面的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儿吩咐。

姜海觑着眼看她脸色:“倒是高兴,可是心底气平顺了?”

舜钰依旧笑道:“这里人性险薄,色厉内荏,秉的是毁誉出其爱憎,威福发于喜怒此等主张,我不过区区历事监生,如浮萍无根,落花无,被人推来搡去的,自认秽气就是。”

“瞧这话说的,还是摒着口恶气哩。”姜海低声抚慰她:“我悄悄讲给你听,你也不用上火,绩效勤谨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只要勤勉历事,多建功绩,入大理寺为官只是时日问题。”

“承大人吉言。”舜钰恭敬回话,神色看不出喜怒来。

姜海笑嘻嘻的去抓她的手。

舜钰警觉,迅速把手背至身后,咬着下唇瓣不高兴:”大人这是作甚?“

小桃子惯会装,沈大人摸得,他就摸不得?

姜海收回手,看着她道:”躲甚,我又不好龙阳。你的手可休养好了?“

“大人有话直说就是。”舜钰醍醐灌顶,暗忖他这般脾性傲慢又暴躁的,能忍到此刻,果然是有求与她。

听得姜海说:“我那幅《游春图》,寻过京城有名的裱画者来看,画上有俩小洞,我问他们如何修补,说拿一层绢补上即可,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自然也有说更繁复的法子,却要价甚高,他委实肉痛。

舜钰认真道:“图简单省事自然是贴张绢把洞堵上即好。可《游春图》是名家书画,大人定想私藏千古罢。那绢丝连带,一个洞串一个洞,即便背后贴上绢,洞口还在**,四五年后,两洞必然接上,破损成大洞,此时若想修复。需将贴上的背绢,与原绢揭离重裱,可惜呢,当初为将两绢合成一张,需用很厚的糨子才行,而此已难将两绢再分开,这画算是彻底毁了。”

姜海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她说的很有道理,终叹息着说:“舜钰啊,此画我也不敢寻旁人来装裱,你手若好了就帮我一次,到时必有重谢。”

舜钰只是摇头:“那画儿价值万金,冯生才疏学浅,怎敢轻易卖弄,京城藏龙卧虎,姜大人只要肯出重金,必有能者出没。”

姜海哪里肯呢,此时只把舜钰认准,好话坏话说的口干舌燥,却见她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总有话堵回来,就是百般的不情愿。

姜海脾气磨尽,蓦得脸色铁青,直指着舜钰鼻子,问她倒底想怎样。

舜钰却也不恼,微微笑道:“等冯生何日入得大理寺为官,到那时在为大人裱画不迟。”

恰这时苏启明寻来,嘱咐她赶紧去刑部提回案卷。

舜钰正思忖该如何脱身呢,忙朝姜海作一揖,急忙忙走了。

吏部衙府前,沈容同侍卫正在准备轿马,忽一瞟眼,看见平日里每每打门前过,都骄傲的跟个大公鸡似的冯舜钰。

他其实顶看不惯这个少年,沈二爷对他真没得说,简直宠溺到不行,那没志气的沈桓,更是把他百般讨好。

但你瞧他,总冷清个脸儿,每每见到他们,跟避如蛇蝎似的,一点情面都不领。

不过今日倒有些古怪,他环抱着肩,安静看着少年一步三停的沿着台矶而来。

舜钰其实也有点怕沈容,晓得他并不待见自已,她要去刑部,顺路过吏部,就想张望着看沈桓或徐泾可在。

哪想竟都不见影,只有沈容站得挺直,觑着眼颇戒备的盯着她。

第贰肆贰章 求沈桓

舜钰打起退堂鼓,正欲离开,却见吏部衙门内,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被一群官员侍卫簇拥着出来。

他敛起惯常的温和儒雅,蹙眉冷目,神情严厉,很不好惹的样子。

舜钰更后悔来的不是时候,迅即抬袖掩面,拾阶而下,恨不得再生两条大长腿。

却听有人高唤她的名字,无奈止步回身,沈桓已匆匆到了跟前,只道二爷命去说话。

舜钰边走边嘀咕:”来找你有点事儿,怎就不见了人。“

沈桓也没好脸色给她,百花楼卧房里他与暗卫隐在,虽不敢瞟眼看,却听的分明,那床榻吱嘎吱嘎的摇晃,二爷压抑的喘息混着小桃子的嘤嘤娇咛,声声入耳。

他们灰败着脸面面相觑。平日里小桃子小桃子的叫,纯属玩笑,那是二爷让放出的风儿,谁成想竟弄假成真了。

跟随沈二爷左右数年,看其娶妻生女,夫人别离,自此修身养性过得淡汩,结果再开荤,竟是跟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这心底哪哪都不自在,更况不晓得谁偷告了老夫人,晚间这一顿盘问得要人命。

没好气的瞥一眼舜钰,闷声道:“没廉耻的小油花,爷爷我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暗忖今真错翻了黄历,看晃了吏部风水,实该躲着这拨人才宜。

正想着已近至沈二爷跟前,她作揖见礼,听得问所来何事。

舜钰忙道:”并无大事,只是寻沈使挥使有些话儿要说。“

沈泽棠抿了抿唇,淡淡朝沈桓看一眼,却也不再做停留,和二三穿青色公服的官员低语聊谈,辄身直朝官轿而去。

舜钰松了口气,从袖笼里掏出四方纸包,揭开,里躺几个果馅椒盐酥饼,小巧精致,撒满白芝麻粒。

她朝背对自已的沈桓腿弯狠踢一脚,看他炸了毛般惊跳转身,欲龇牙骂人时,才把酥饼举他面前,笑眯眯地:“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沈桓中饭未吃,正腹擂如鼓,板着脸拈块,凑近嘴前咬一大口,嚼得满齿生香,眉毛挑了挑,别说,味道真不赖。

舜钰看出他爱吃,心里很高兴,把酥饼连一叠纸齐塞进他手里。

沈桓好奇去看那纸,绘的是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地形,在胡同口画着处酒肆,名唤盛昌馆。他抬眼斜睨舜钰,问这是甚么。

舜钰笑道:“你吃的酥饼就是这家卖的,那酒肆里可不单有这个,还卖原汁原味的老鸡汤,大片肥嫩的水晶鹅、香喷喷酥烂的猪头肉、肚里满籽的鲜鱼,各种干红辣椒爆炒的山野味儿。“

”王姑娘胡同有家忆香楼,远近闻名的很。”沈桓打断她的话,有些嫌弃的再看看那张纸:”这是什么鬼玩意!“

随手就扔飞一张。

舜钰忙俯身捡起来,捋去上头沾染的灰尘,沉下脸儿看他,咬了咬嘴唇:“这是我一笔笔熬夜绘的,你还乱扔。“说不下去,眼眶忽然泛起红来。

”大老爷们哭鼻子,像甚么样。不是故意扔的是手滑!“沈桓慌里慌张的朝沈二爷处望,还站在轿边同清吏司郎中聊话,似乎没注意这边。

一个大喘气,抢过舜钰手中的纸,仔细看看,皱着眉头问:”还要你画这玩意?这酒肆你开的?“

”我弟弟开的。“舜钰不想理沈桓了,让他把纸连同酥饼一起还给她。

“你还有弟弟?”沈桓颇惊诧。

“要你管。“舜钰狠声狠气的,眸光却愈发的晶莹欲滴。

沈桓已敏锐察觉到,沈容若有似无的朝这边瞟来,轻叫了声祖宗,开口道:”可是让我去那里吃酒?“

舜钰正等他这句话呢,一脸委屈巴巴地:”那里味道不差的,你叫上吏部的官吏侍卫去吃回,不爱吃下趟不去就是。哪有尝都未尝就厌弃的。“

顿了顿,指着那纸道:“这可有大用处呢,去那酒肆吃五百钱,这纸就可抵一百钱,吃一两银,这纸就抵二百钱。”

沈桓还未答话,已见四个轿夫抬起青檐黑帷大轿,急把手上物什塞进袖笼中,要走,却被舜钰扯住袖子,她问:”你会带人去麽?“

沈桓把袖子一拂即挣开,原不想理她的,可看那殷殷期盼的模样,冷不丁的就点点头。

懊恼的很,娘的,他也中邪了!

沈泽棠坐在轿里,揉着眉心的倦意,皇帝诏他入宫,所为何事他自然心如明镜。

默了半晌,掀起轿帘把沈桓叫至跟前,也不问甚么,只眼眸平静的看了看他。

沈桓难得福灵心至,拿出一张纸递上,回禀道:“这是冯生给的,盛昌馆营生惨淡,所以拜托我带弟兄们去吃酒,还说这纸可抵银钱使。”

沈泽棠打量那纸,笔墨画的倒细致,慢慢折叠起,旁的不说,只让他退去。

觑眼望向街巷闹市处,到处是卖撒拂花、兰芽、薄荷的小贩,从佛陀寺前过,摆了一长排的桌凳,条凳已坐满信徒,桌上搁着碗碟筷箸,铜炉火苗孳孳的舔着黑锅底,三五僧尼手持大勺,在锅里用力搅出雾蒙蒙的烟气来,一股股甜香软糯的滋味弥散整个京城。

沈泽棠恍然,今是十二月初八,寺里在派发“腊八粥“,竟又是一年了。

舜钰立在刑部正堂廊下,等着员外郎孙恩把复审卷宗送来。

无聊地望着天际,晌午还明媚的日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灰白的云层不动声色的游移,这几日暖的很,却是在酝酿深冬第一场雪。

听得身后有脚步及说话声,舜钰回首,唇边浮起的笑容凝顿,脊背倏得僵直。

来人除员外郎孙恩、右侍郎张,还有位着二品官服的大员,那额至鼻过的疤痕,化成灰她都认得,是刑部尚书周忱。

周忱恰也不经意望过来,怔了怔,一个穿历事褐袍的监生,面若春花秋画,不卑不亢地等在那。

他猛得回过神来,这不是秦仲的侄儿、害死他长子周海的冯舜钰麽。

大半年未见,他倒是褪去初见时的青涩胆怯,长高了许多,精致眉眼间有股风情婉转流淌。

周忱家中姬妾成群,遇到清俊的小厮也得馋两口,若无丧子之痛这码事,他是极乐意把眼前这嫩骨儿,疏通一番的。

第贰肆叁章 难解他

舜钰稳住心神,上前作揖见礼,张不露声色道:“这是刑部尚书周大人。”

又朝周忱禀:“他是大理寺历事监生。“

周忱把手一抬止他言,紧盯舜钰,目光阴鸷:”何以要你说,我还能不认得他,我儿周海可是被他迷的去命一条。“

稍顿咧唇冷笑:“你倒精气神足长势旺,可怜坟白骨化枯灰。本官提点你一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你好自为之。”

舜钰依旧如水平静:“人无衅焉,妖不妄作,冯生自顾无负于谁,何来得恶积祸盈。“顿了顿,从容道:”不过大人话亦在理,冯生定与大人共勉。”

“你说甚么?”周忱恶从心头起,伸手就去挟舜钰下颌,哪想她却动脱如鱼,唯指腹从其脸颊抚过,只感滑腻如酥。

张瞧着不妙,忙大声叱责:“冯生区区历事监生,岂得对周大人无礼,还不取走案卷自行退下。”火烧火燎给员外郎孙恩一个眼色,孙恩会意,把一撂案卷递至舜钰手中,顺势推她背朝外驱赶。

见舜钰倒识实务,飞快走得没了影,他才回头看向周忱,笑慰道:“冯生初生牛犊,是以无知无畏,大人有容乃大,何必与他多计较。再者杨大人最是护短,莫为个冯生伤了彼此和气。“

周忱嗤笑一声,神色多狰狞:”杨衍那厮何时与我和气过!这冯舜钰年纪尚小,却执心倾险,能文饰奸言,禀性邪恶。吾儿丧去,岂能容他逍遥自在。“语落再不多说,怒冲冲甩袖离开。

”周大人与冯生似有夙仇,张大人可知内情?”孙恩蹭过来,一脸不嫌事大的问。

”干卿底事!“张斜睨他一眼,想了想,从袖笼里掏出几张纸笺递他:”冯生给的,去那盛昌馆吃酒这可当银子使,最近各省清吏司来述职的郎中颇多,可带他们去消遣。“

孙恩忙接过应承下来,再说了一会话各自散去不提。

舜钰才回大理寺,绕过影壁,逢寺副陈肖迎来,边接过她手中端的如山案卷,边催她赶紧去正堂,杨衍寻。

舜钰谢过,自然不敢怠慢,穿园过厅,入月洞门,即见堂前廊上,姜海同苏启明并肩站着说话,看到她过来,姜海遂迎上领她朝西面的次间去。

笑问他可知甚么事儿,姜海只意味深长的看她不答,舜钰恼他卖关子,索性抿紧嘴唇不吭声了。

门前侍卫老远见他们来,已有人进去回话,待走近,恰一阵风过,帘缝里透出股苦药味,迈槛进房内,便见个侍童,拿着把蒲扇摇,扇的炉里火光旺盛,墩在上头熏黑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烟。

杨衍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荼白直裰,闲坐在官帽椅上捧书正看,另一手摩挲腰间的碧玉坠子。

舜钰只觉此时的杨衍,与往日倒是不同,至于那里不同,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或许是多了些、红尘俗世的烟火气儿。

听得脚步响动,杨衍抬眼淡扫他俩,继续垂头看书,倒是姜海把手面摊在药罐升腾的滚烟处,那侍童蹙眉瞪他,问作何要如此。

姜海笑道:“我若将手搁火边烤炙,这肤皮集热于面,渐干燥粗糙,再遇着外头冷寒空气,极易生出冻疮,可若搁在炖茶或煎药的烟里,洇了茶药余味,手面就温热滋润的很。”

“谬论!”侍童言语无忌,那蒲扇的柄去拍他的手,嘴里嘟嚷:“勿要把你手上的浊物,落入我家少爷的药汤里。”

姜海倒不恼怒,依旧与他玩笑。

舜钰心中一动,茶余饭后也听些传闻,这杨衍生自富贵之家,天资十分聪颖,却自幼体弱多病,药汤与饭食般从未断过,如今二十六七年纪,还未娶妻生子,不过前年得了名医药方,似乎渐得康复,已有官媒子在他府上出入。

忽见杨衍阖起书页,命侍童把药端来,那侍童忙将棉纱罩于瓷碗口,掷起药罐倾倒,再揭了棉纱连渣滓除去,端着走到杨衍跟前,搁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那黑糊糊浓稠稠的药汤,舜钰瞧着都觉舌尖涩涩的。

杨衍也蹙眉看着药汤,不经意地瞟向舜钰一脸的嫌弃,忽然笑了笑:”你过来帮我吹凉些。“

舜钰气笑了,这位爷脸可真大!

她摇头婉拒,实在不惯伺候人,杨大人还是让侍童来罢。

稍顷后,听得杨衍淡淡道:”冯生不想入大理寺为官麽?“

舜钰呆了呆,这话里几层意思?他不是已经背信弃义了?又来撩拨她作甚?

余光溜到姜海直朝自已撇着嘴角,懂他意思,识实物着为俊杰嘛。

深吸口气,舜钰走到香几前,用指尖碰碰碗面,果然烫得很,小心的才端起,听杨衍说:”别把唾沫星吹到汤里,否则重罚你。“

舜钰看看他略带嘲弄的神情,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原来也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性。

她忍着气,嘟着粉唇儿轻吹,杨衍饶有兴味的看着,姜海则坐椅上吃侍童斟的松箩茶,满室暖意,窗外有星点初雪落。

半晌,舜钰道好了,把碗递他跟前,杨衍不接,微微笑着:”怕你害我,你先尝一口。“

舜钰隐忍,依言喝了一口,再递给他,杨衍这才接过,摒息一饮而尽,从侍童拿来的糖盒里,拈颗松子糖轻轻含了,朝舜钰睨去:“你若嫌苦,不妨也吃一颗。”

舜钰咽下喉间的苦意,暗自手握成拳,摇头道:“冯生入大理寺为官,可是又起波澜,还烦请大人明示。”

杨衍正色道:“溱州盗官银案,让你男扮女装查案,我确是许诺过,若此案破获,许你大理寺官职。晨时议事时未曾表态,是觉还需考虑,后将你在国子监籍册及历事绩效考量,确实才能出众,与姜少卿等几官员商量,将你呈报吏部选簿,大理寺申增员外郎一名,取用冯生任此职。“

他目光炯炯的望着舜钰,噙起嘴角问:”如此你可满意?“

第贰肆肆章 深布局

舜钰暗自苦笑。

前世里听闻过他的威名,好书画,喜舞歌,有权谋,多机变,心怀叵测的人物。

今终见实他的手段,确是自已远不能及的。

杨衍瞟她默然不语,浅笑道:”不过我素来认为,自有天地便有阴阳,夫妻始于五伦才是正道,哪怕是妓楼娼寮寻风月,桑田阡陌暗苟且,虽淫邪败坏,倒底是男女之欲,不足为奇,而偏生有种人,将男作女,好后庭之嬉,近来京城更把此题为翰林风月,实令吾等文人愤懑,翰林怎能污化至此,吾尤为厌憎。“

他敛起嘴角说:”冯生即然想入大理寺为官,需得遵从吾的规矩,把龙阳癖收起,与沈尚书断了来往,你若能允可,即日便将你呈报吏部文选清吏司作籍。”

舜钰瞬间下定决心,咬咬牙作揖:”谢杨大人提拔之意,冯生如若能得此职,定谨遵其责,以已之力,推情定法、刑必有罪,使天下无冤状。“

”好大的口气。“姜海嗤笑一声。

舜钰装没听见,继续道:”外传在下与沈尚书有龙阳情,实是子虚乌有之事,大人且看,总有不攻而破之日。“

杨衍岂会信呢,他不置可否的吃茶,又随意说了会话,便命冯生自去。

猩猩红的毡帘掀起又荡下,舜钰背影一恍不见,卷地风顺缝乱入,吹的火盆里簇簇炭星熄了又燃。

姜海见无人,方低声不平道:”寺正为六品官,秩品说来不高却也不低,陈肖为官八年才得寺副,冯生不过历事监生,初踏官场就许高位,怕是难平众怨,下官总觉不妥当,还望大人三思。“

杨衍所吃药汤中,有人参天麻等活血之物,此时药性显,白面泛起一抹晕红,他打断姜海的话:“你可知皇帝召沈大人入宫所为何事?”

姜海突听此问,怔了怔才说:“下官不敢妄肆揣度圣意。”

“你我私话,不必虚与委蛇。”杨衍皱起眉宇,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

姜海讪讪微笑:“徐阁老如今罢官遣乡,首辅之位空悬,沈大人贵为内阁次辅、吏部尚书又兼东阁大学士,此位非他莫属,皇帝召他大抵也是为这事。”

杨衍沉吟道:“数日前早朝间隙,我偶听徐阁老在逼问太医,皇帝病情如何。那秦院使话里支吾不详,再观如今皇帝气色,恐是春秋不豫,朝号将改。而太子与五皇子帝位之争,已愈演愈烈,坦城说来,实为内阁群辅与司礼监阉党的博弈。”

姜海插话进来:“如今徐阁老被皇帝罢职撵出京城,朝堂官员多有转投五皇子麾下,只怕太子终将孤掌难鸣。”

“你莫看表面文章。”杨衍点到为止。

在百花楼为徐炳永饯行那晚,沈尚书抱起冯生走后,他特与自已说了一番话儿。

这朝堂之上谁没个狼子野心呢,他杨衍也有,只是清高又倨傲惯了,不爱现于众人眼前而已。

默了默命姜海道:“你把冯生提寺正撰册,今日就交至吏部签核,我倒要看看沈尚书欲待何为?”

再看姜海仍旧一脸糊涂,叹口气解释:“你不也说,区区历事监生,却委以五品官阶,易遭众怨麽。我便把难题抛与沈尚书,若他顾着与冯生情爱,签核通过,吾就让言官奏疏弹劾,使他政绩有污,威势扫地,扳不倒,也让他首辅的位子难安稳。至于冯生”

眼前浮现舜钰轻吹药汤时,颇有些憨媚样儿,只是可惜不曾初见是他,杨衍说:“冯生逆悖众人意,在此也难待的长久。”

“大人好一出连环计。”姜海醍醐灌顶,暗忖这般简单的官阙取用,竟隐藏算计重重,这杨衍果然阴鸷难料。

又不安问:“沈尚书亦是厉害角色,若被他看出端倪,驳回冯生任寺正职的提请,倒是白做这场局。”

杨衍摇头:“岂有白做之理。你看冯生肖想为官多迫切,这刻煮熟鸭子飞了,还怨不得我们。他那倔强性子,指不定与沈尚书恩断义绝也未可知。冯生怀才能之辈,若要重用,也须他对我心无旁骛才是。”

说着话间,已至晨昏日暮,室内渐微朦胧,那窗外却白灿灿的透进清光来。

杨衍望去,原来是落雪了,如风飘柳絮,似乱舞梨花。

衙吏来问可还有事需召唤官吏,姜海摆手,只吩咐天寒地冻,可早些各回各府歇息。

衙吏领命退下,姜海也作揖告辞,却被杨衍唤住,见他从椅上站起,边由侍童替其披上丝绒大氅,边笑说:”我倒不愿这般早回去,被母亲耳提命面说些娶妻娶贤的事,你可知哪里有不错的馆子,我请你吃酒赏雪去。“

姜海听闻也笑起来,想想道:“早先苏司丞给我张绘图,说王姑娘胡同新开家酒肆,味道不错,不如去尝尝新鲜。”说着从袖笼里掏出张叠齐整的纸,杨衍接过摊开看看,图绘的倒精致,也无异议,只让侍童去备妥两乘暖轿,直朝王姑娘胡同而来。

大雪愈发落得紧,纵横街道已覆薄薄一层白霜,行人踪影渐稀松,商家小贩缩头笼袖仍在坚守营生,杨衍揭起轿帘朝外张望,转过个弯即是王姑娘胡同。

入眼却是间四层小楼,串串鲜红的灯笼高挂,锦缎沿门框装饰,正中悬一大匾,红底鎏金龙飞凤舞书“忆香楼“三个大字。

那生意更是分外旺盛,门前进出客络绎不绝,窗内黄橙橙的明灯,映得白窗儿上,皆是摇晃的黑影攒动,那沸腾煊嚣的人声,才至胡同口已隐入耳畔。

他问侍童那是个甚么去处,侍童回话道:“京城颇具盛名的酒楼,炙烤的鸭子与旁的店不同,滋味尤其好,听闻太后寿诞筵席也邀了萧掌柜去做席,这里来尝味的达官贵贾,便愈发的多了。”

杨衍再朝胡同深处扫了扫,却是寂寞冷清,遂拿定主意,让侍童去知会姜海,不必在去旁处,忆香楼门前落轿即可。

而恰此时,舜钰正坐在盛昌馆里,津津有味的吃着碗面条子,洒了几滴红椒油,辣得她鼻尖都洇出汗来。

第贰肆伍章 雪埋情

舜钰挑净面条子,又小口喝了半碗汤。

她恰面窗而坐,观那雪下得大了,飞似柳絮,飘如鹅毛,听得嘎吱嘎吱作响,即有前后两顶青帷暖轿抬过,跟随行走的侍从,一肩拂满乱琼碎玉,眼睁睁看他们打门前过,却不曾停下,直朝忆香楼奔去。

忆香楼那窗透人影幢幢,饶是风光,而盛昌馆里没有吃客,秦兴与纤月说不完的话儿,田叔则隐在暗处吧嗒着旱烟锅子。

舜钰便道即然无人来,不如早些打烊,放下猩红暖帘,盆内添上兽炭,再铜炉里熏了沉水香。

梅逊去后厨,用铁钳扒拉柴火堆,底埋着红薯玉米,被烘的软糯喷香,他用盆装了,拿进店里搁至桌上。

肃州深冬寒冷,晚间孩童嘴馋,冯爹爹便会在火膛中烘这些,给他们吃着玩儿,那段日子虽过的清苦,却满是人情浓味。

一众围桌而坐,田叔炖了壶好茶来,热滚滚的,给每人面前的青花碗斟上,吃着喝着看着外头雪景,倒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

田荣一时兴起想拉他的胡琴,被秦兴止了,只嫌弃道,嘶啦嘶啦的如扯锯,莫唬着纤月肚里的宝。

众人哄闹起来,田荣也笑了,他的儿田濂,可拉的一手好胡琴。

遂朝舜钰看来,欲言又止:“主子琵琶弹的好,许久没听过了。”

舜钰心底滑过一抹酸楚,让秦兴拿过挂墙上的琵琶,边拨弄调弦,边沉吟会儿,缓缓音调自指尖流溢,弹一曲《夕阳箫鼓》,韵律柔婉,情调安宁,绘出一幅良辰美景图。

窗外大雪积厚,压得棚顶簇簇响动,室内却如时光凝住,每个人默不吭声儿,神情皆有些瑟然。

琵琶声倏得嘎然而止,听“吱扭”拉门声,皆扭头望去,帘栊已被打起,率先进来的男子,竟是沈二爷,他很高大,又披着紫貂皮鹤氅,显得十分清隽儒雅,携进一团湿冷意,后又跟进**个行动敏捷的侍卫,拍打着满身的雪渍。

舜钰有些诧异,忙放下琵琶,上前去作揖见礼,沈二爷神情若常,只是道随意。

沈桓搓着手掌,把四周打量一圈,深叹口气道:”此地怎这般落魄,竟是一个吃客没有?“

舜钰脸儿红了红,有些心虚的辩解:”原是有的,都怪我懒怠,提早打了烊“

正瞧到沈二爷看着自已,那目光好似已把她洞穿一般,抿抿唇说不下去了。

沈泽棠笑了笑,嗓音很柔和:”有什么就弄些来吃即可。“

秦兴已细察半晌,懂得是小爷官场同僚来捧场,瞧阵仗还是个大官儿,忙朝纤月梅逊使眼色,几人上前招呼侍卫落坐,又倒茶奉水伺候,田叔已朝厨房踱去。

一瞬间店面如盘活,笑语喧阖起,开始有些热闹了,舜钰请沈二爷去楼上雅房,那里更清静。

沈泽棠微摇头,径自朝她方才的位子而去,撩袍端坐下来,纤月适时捧来铜盆水,请他盥洗。

沈二爷慢条斯理净过手,瞧到桌上搁着笔墨,及《受十戒文》,遂顺手拿来默看。

沈桓把那盆红薯玉米端过去,给众人分食,他边吃边朝舜钰道:“刚才可是你弹的琵琶,看我们顶冒风雪来的份,你好歹唱个曲慰劳。”

舜钰也爽快,把琵琶搁腿上,只问他们想听什么曲牌,沈桓指指沈容,笑嘻嘻地:“老夫人身边的红禧,昨绣个荷包送他,不领情也算罢,还给扔池子里,气的那丫头当场就哭了。你就唱这个,莫整那些阳春白雪,来点接地气的就成。“

舜钰把琵琶轻弹,唱道:”昔君视我,如掌明珠;何意一朝,弃若沟渠;昔君与我,如影随形;何意一去,心似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她瞄到沈容神情不霁,倏得顿住,淡笑道:”前些日在胡同里,听得有个女子卖唱,不知怎得竟记下了,随口一来,才觉很不应景,还是不扫诸位的兴好。“

恰酒食已陆续端上,一众也就算罢,舜钰随即收了琵琶,坐至沈二爷对面,替他斟上一盅温热的菊花酒。

“下次勿要在外人前唱。”沈二爷抬起头看她:”嗓音过于清丽了。“

舜钰低嗯了一声,垂眼瞄到雕花竹笔的笔尖犹带湿润,有些好奇问:”沈大人可是写了甚麽?“

沈二爷把《受十戒文》递给她,不答只问:”文中有话,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你有何解?“

舜钰把册子接过,想想回话:“此话意为缘起依空,而缘散亦归空,即然都是空,不如各行彼路,互为陌人,倒少生贪嗔痴念。”

“你所说的多为自幼修行、或休身隐世的僧道,却又谁能尽然超脱。只有红尘亲蹈,历尽浮沉情关之人,才能真正去谈性念为空。”

沈二爷把酒慢慢吃尽,指着窗外小贩夫妇,提点她:“何谓因缘生,譬如他们,夫与妻为因,妻即是为缘,彼此相成相待互为因缘,但终将生老病逝而折散。虽不知缘聚时光有多久长,彼此总是相濡以沫,生死挈阔过,但得哪日白首分离,却不悔此生共度。”

舜钰暗忖沈二爷何时这般儿女情长了,他似乎真饿了,挟起一筷子清炒芦蒿吃着。

看着他吃东西似乎很奇怪,有种错了光阴的感觉。

舜钰托着粉腮,垂眸去翻册子一页,又翻一页。

忽见得一行新鲜的字迹,是沈二爷的字体,才书的。

她凝神细瞧,在心底一字一字念:”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钰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舜钰有些不知所措,思绪乱如麻缠,这字里行间皆是浓情炙意,沈二爷可真敢写呢,她却不敢往深里想。

”沈大人题此句何意?“她不想揣测了,索性指着那墨迹问。

沈泽棠抬眼扫过,依旧沉稳道:“《法华经》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若你不能坚守本念,满心被仇恨填满,便如众生坐火宅中而不知,终将**其身,而无善终。”

注:文中唱曲及别的词引用佛经,特此注明。

第贰肆陆章 情丝缠

沈二爷来言去语,总是内藏机锋,舜钰听得心思紊乱。

欲待鼓起勇气,小心试探一番,又见他唇边笑意微浮。他说:”若你觉得它是首定情诗,那便就是了。“

定情诗舜钰只觉得心突突的厉害,勉强道:“大人玩笑话,我生长于蒺藜从内,怕近不得苍柏树下。”

再加了句:“定情多为男女风流,你我皆是飞雄,又无龙阳癖好,何来定情之谈。”

沈二爷眸中光影闪烁,半晌才道:“你应知我的能耐,可让蒺藜里牡丹滴露,飞雄屈娇变伏雌。“

纤月恰端一小碗老鸡冬笋汤搁桌上,他便笑着不说了,只把冒着热气的汤往舜钰面前推。

舜钰端起汤,小嘴轻吹,脑里却乱糟糟的,沈二爷博学多儒雅,怎会说这样露骨的话,牡丹滴露淫词艳藻到不行。

徐泾走过来,看一眼舜钰欲言又止,沈泽棠道无妨,他这才低声禀报:“有人从江西吉安传来奏本,与徐炳永所说无异,那里山林茂密,民风悍野,如今更是叛乱迭起,朝廷屡剿不能。“

沈泽棠沉问:”那江西总督高海呢,他行事如何?”未等徐泾开口,又阻道:“回去再说罢。”

舜钰竖耳听着,徐泾辄身去取鹤氅,但见沈二爷放下手中筷箸,似乎要走的样子,忙把手中汤递给他。

他蓦得微怔,看着那碗汤不接,再眼神濯濯移她的脸上,猜不透再想甚么。

舜钰暗道怎和杨衍一个德性?索性把碗放嘴边抿了口,又递给他,语气带些嗔怪:“瞧,吹凉了!作何不信我?”

她知道自已此时憨媚的样子有多招人疼麽!

沈泽棠的笑容愈发深了,伸手接过瓷碗,无意碰触到她的指尖,心底陡起几许温情。

不告诉她了,其实他是觉得这汤煨得金黄鲜浓,看她面色有些苍白,推给她吃了补身子的。

舜钰看他拈勺舀汤喝,犹豫会儿,终开口说:“大人还是忘记那题诗罢,爱欲于人犹如执炬,大人若要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沈泽棠淡淡不语,端香茶漱了口,接过徐泾手中鹤氅,披上肩膀要走,走几步又顿住,让舜钰到跟前来。

看她娇小的只抵自已胸前,仰起的眉眼如水墨桃花,微俯身朝她笑:“即便我的手被烧伤,你也会替我包扎不是!“

“。“舜钰一时没缓过神,待回味过来,沈二爷已被簇拥着出得门去。

太自作多情了罢!

她扭头朝窗牖外望去,檐上红灯笼映得光影迷蒙,四人抬大轿后跟数名侍卫,一晃便再也捕捉不见。

而忆香楼三层之上,杨衍与姜海靠如意菱花大窗而坐,因要看雪,命侍童拿叉杆撑起窗头半开,幸得炭火烧的猛烈,倒不觉冷寒,二人吃酒笑谈,半途间有唱曲携琴的伶人来助兴,这忆香楼如今是何等去处,那伶人亦是百技压身,亮得副好嗓子,再观彤云密布,赏那琼花飞舞,倒是别有一番惬意。

窗对面便是原要去的盛昌馆,杨衍不经意瞟过,见那处门内,有人从里头稳步走出,披着鹤氅,气势威严凛冽,侍卫随跟前打伞替他遮雪,一乘青檐黑帷暖轿抬至他跟前,又有侍卫打起轿帘伺候其入轿。

杨衍皱起眉宇,那人竟是沈尚书,心底颇吃惊,暗忖这盛昌馆到底是何去处,连沈尚书都不顾雪地难行而来。

于是就留了意,又过半个时辰,雪渐小了许多,又有个人撑柄蓝色油伞,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屋檐下,虽是无月深晚,却是银装玉砌,反看得很是清明,不是冯舜钰又是何人。

忽得店里熄了烛,又走出四五人,其中个闩上门栓,再落了铜锁,一行人这才齐朝巷口走去,那里停伫着辆马车。

杨衍醍醐灌顶,这盛昌馆定与冯舜钰脱不得干系。

他将盏里的屠苏酒一饮而尽,冯生午后才在自已面前,信誓旦旦撇清与沈尚书关系,他差点就信了。

结果晚间他二人就在此苟且。

一股被戏耍的愤怒渐积于胸臆,杨衍掷壶再斟一盏酒,噙起抹冷笑道:”若论阳奉阴违,谁都不及冯生。“

姜海怔了怔,不明所以。

吏部正堂内,礼部尚书李光启、梁国公徐令、英国公陈延及都察院御史高达陆续抵至,各掇把椅子围坐火盆边取暖,

桌上新摆一席,搁着四盘五碟精美佐食,每人手里擎着酒盏聊话。

李光启朝徐令道:“听闻交国之战,吾朝将兵大捷,徐蓝表现颇神勇,已动身在辄返回京途中,到时论功行赏定少不得他。”

徐令满脸骄傲从容,更是大笑:“虎父无犬子,也不瞧瞧他老子是谁。”

陈延不屑的斜睨他一眼,本就是逢见必掐的冤家,遂讥嘲他:“他老子那会把人家姑娘,招惹的又跳楼又投水,这不现世报了,儿子倒成龙阳君。”

其他几人听得忍俊不禁,徐令却也不恼,“孳”一声,咂着酒道:“晓得你说的是姓冯的监生,早成沈二嘴边一块肉。待徐蓝回来,我给他喝十全大补汤,到时就怕他哩,女人爱个不够。”

“沈二怎还没回来?”李光启嚼着牛肉,再叹口气:“听闻徐炳永罢职前递过奏本,提任沈二兼两江巡抚,出京考察官员政绩,一并复核重案。如此这般,这首辅职怕是难升任。”

“倒不尽然,前日皇帝召沈二进宫谨见,或许就是要他继任首辅职。”徐令正猜测,就听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着宝蓝绣云纹直裰,从外头进来。

”你去哪了?让我们好等。“高达看着沈二近火盆边坐定,身上风雪之寒犹覆,显见他去的那处不近。

沈二爷不答,只接过热茶吃了几口,才看向徐令说:“你说的无错,皇帝是命我补首辅之位。”

“这不最好!本就是众望所归的事。”李光启满脸喜出望外,其余几个亦表贺喜。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依旧很平静:“怕是要让诸位失望,我并未答应继任首辅此职,并将于太后寿诞之后离京南下。”

第贰肆柒章 梦之境

沈泽棠此番话出口,一众默然,皆为朝堂纵横捭阖数年的老臣,毋须多解释,已是心知肚明。

半晌,徐令叹息道:“皇帝每早盥盆里,吐的紫血不断,身子骨恐渐油尽灯枯“

他有些说不下去,扫了扫围盆向火的陈延几位,神情都怔怔的,难掩伤感之色,老皇帝励精图治,任人为贤,虽晚年政举有遭诟病,这天下倒底还是国泰民安的。

”跟你们说个事“李光启抬手抹把脸上的疲倦,筹办坤宁宫祭神礼,他为礼部尚书责无旁贷,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

他说:“莫看宫中规矩严谨,可流言却藏不住,听闻皇帝打算祭神礼后的筵席上,诏告天下废除太子朱煜令,由五皇子朱禧继帝位。”

众人面色凝重起来,李光启继续说:”这事无风不起浪,我在宫中频繁进出,常见司礼监那帮阉党进出皇帝大殿,关起门来一待就是半日,看情形实在古怪。“

高达插话进来:”说来废太子另立储君,祭神礼时诏告天下最为妥当,百姓只当是天降神谕,自然不会起乱。“

沈泽棠沉吟半晌,才沉声道:”太子岂会束手无策,他身后是太后及陈皇后,还有徐炳永,敢使出以退为进之法,想必早已辅好回路,只是把我们瞒住而已。依目前之势,唯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众人颌首赞同,陈延筛杯酒饮尽,神情颇为感触:”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幸得我早已退仕,诸位此时莫急做打算,以不变应万变方为良策。“他又问沈泽棠:”昊王那边可有动静?此时予他可为良时。“

沈泽棠摇头淡道:“若无太子削藩传言,他是乐见侄子当皇帝的。”

转而朝李光启看去:“今日所说之言,勿要向你女婿秦侍郎透露半字,你若愿意,日后亦是如此。“

”此话怎讲?“李光启有些疑惑。

沈泽棠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徐炳永离京那晚,我的暗卫偶见秦侍郎,乘轿从他府中后门入。“

李光启脸色大变。

待众人走后,已交三鼓,窗外大雪愈浓,唰唰如数蟹行沙上。

沈容来询可要备轿回府,沈泽棠倒不用,站起直朝耳房去,再过两个时辰要入早朝,他随便在此歇过就是。

耳房里才燃起火盆,不冷不暖的,他便脱履坐上大炕,随手拿过案几上搁的一卷佛经,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寝前需看些甚么才得入睡。

忽听得帘外有人悄问沈二爷可困否,徐泾掀帘去了又回,说是文选清吏司郎中郭璋来见,原郎中黄荣已被免职,这郭璋来得不久,听说做事很勤勉。

沈泽棠命他进来说话,那郭璋见礼,再递上官吏选薄,恭敬禀话:“大理寺的撰册黄昏时才递来,下官看后,还是觉得大人先审过为好。”

沈泽棠笑了笑,只让徐泾将官吏选薄接过,语气温和道:“已至夜深,你先行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不迟。”

徐泾送走郭璋,复回来时,正见沈二爷拿着那选簿看,蹙眉沉思。

也不待他开口问,听得沈二爷说:“杨衍提请大理寺增寺正一名,五品官职,历事监生冯舜钰绩效勤勉,取用她任此职。”

徐泾惊诧的很:“这杨衍竟不怕引起众怒?区区历事监生能任五品官,那五品下的官员该如何自处?”

沈泽棠平静道:”他只是提请,批审通过在我,杨衍此举是要让我引起众怒。“

”那二爷不通过即是。“徐泾说的理所当然。

不通过这大好的机会硬生生错过,冯舜钰要恨死他罢,那倔强的丫头!

”一出连环计!杨衍果然居心叵测。“他抬手揉揉眉心的倦意,把选薄搁到案几上。

再拿起佛经,抬首看一眼愣怔的徐泾,淡笑道:“我自有应对。夜已深你可歇息去。”

烛火劈啪爆花声,在静寂寂的房内愈发清晰,火盆旺燃起来,温暖四处弥漫。

沈泽棠只觉身上有热意,索性解去革带,敞开衣襟,想着再看会佛经即宿下。

眼前忽然朦胧起来,有股子难捺的热意自脚底攀爬,缠绕着腿直上,汇聚在腿间,那里盘踞的青龙,瞬时龙腾虎跃起来。

沈泽棠知道这是个诡谲的春梦,偶尔会做一回。

他似回到沈府栖桐院内,掀帘入房,今夜床榻空空,男人竟是抱起女子抵在墙角狠弄风月。

男人虽是文官,却自幼习武功,云南平乱也横刀立马过,平日穿着一品大员的朝服不觉得,现在赤着身躯,却是精壮而魁梧的,清宽的脊背布满细密的汗珠,缓缓沿着深骨朝下流淌。

沈泽棠心如明镜,这男人就是他。

女子看不清面容,被撑离了地,似怕摔着,只得用两条修长玉嫩的腿儿,紧箍住男人的腰边,白皙的足儿忽荡忽摇,幅度取决与男人肆意驰骋的力度。

女子似受不住了,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哼哼唧唧哭着求饶。

“说你喜欢我。”男子声音沉浑黯哑,不容拒绝的霸道。

女子即便是此刻,依旧硬着性子不肯,她说:“不喜欢。”

“不喜欢。“男子戏谑的笑,却不曾抵尽泛红的眼里:“不喜欢能留这么多的水。”

沈泽棠蹙眉沉吟,他并不近女色,有过肌肤之亲的,唯有曾经的妻,梦笙。

他初初以为那女子是梦笙,想来并不是,床榻欢爱梦笙都觉羞耻,更况是离席抵靠墙上的肆意。

他也不会说那些粗俗的话助性,她是听不得的。

梦笙是大家闺秀,又是名冠京城的才女,言行举止循规蹈矩,他二人的房事向来发乎情止乎礼,后有了荔荔,他又忙于朝堂权谋,这种事就变得更淡了。

“你这个妖精。“男人脊背猛得僵直,女子的腿儿被他抓握的用力,显了清晰的红痕,听他有些恳求的语气:”给我生个娃可好?“

女子顿了顿,忽然拼命推搡他的胸膛,那声音冰冷又绝情:”走开快出去我不给你生。“

第贰肆捌章 心难猜

但见那女子侧颜,颊腮透着潮红,眸光水蒙,鬓间碎发早已汗湿。

明明才缱绻交缠如生死相抵,这一刻便就清醒了,男人黯下眉目,笑容晦涩又薄冷:“就这麽不甘愿?!”

话未落呢,却猛得将彼此嵌的更紧深,女子痛得娇嘘难忍,嗓音绵软里气怒不能:“无赖。”

忽然听得“梆梆“打更声,如捶在耳畔,沈泽棠大惊,直直坐起,闭了闭眼眸再睁开。

依旧身处耳房中,自已难捺的喘息打破一室的寂静,烛火残烟正袅袅散尽,火盆里兽炭还闪着猩红。

他朝窗外望去,棂格透进清光来,却原是落了一夜大雪,天地间皆白茫茫的。

沈泽棠再无睡意,虽如看客旁观春浓风月,但那个他是自已,就得另当别论了。

腿间很不舒服,他穿履下炕,外头侍卫听得动静,沈桓掀帘进来:“天色还早,二爷可再歇会儿。“

”不了。“沈泽棠说话有些暗哑,只让去净房准备热水,沈桓观他神态有些许懒怠,遂不多言,得命退下。

有侍卫端来新炖的香茶,他便吃了几盏,再看了会佛经,这才朝净房而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残星冷月还犹自挂,三两不畏寒的雀儿在雪地里蹦跳啄食。

沈泽棠走至官轿前,抬眼瞧见舜钰沿着御道,打吏部衙门前过。

心思一动,命沈容去唤她过来说话,她小跑儿过来,不慎脚底打滑,挣扎两下还是扑跌阶前,赶紧爬起,到他面前,佯装镇定的作揖见礼。

一串动作倒也流畅。

沈桓原想仰天长笑的,却见沈泽棠面容端严,只看着舜钰无语,他便不敢,垂头辛苦摒忍住。

沈泽棠看着她颊腮不知因寒冷,还是害羞,嫣粉粉的,像初春新绽的桃花,听得舜钰在问:“大人寻冯生可有甚么吩咐?”

刻意的压嗓说话,怕显女儿柔细,他在百花楼听过她哼唧吟唱,那声音。

沈泽棠眸光蓦的幽黯,看着她出了会神。

舜钰有些疑惑,又道一遍:“大人寻冯生所为何事?”

半晌,才听他开口,却是问:“昨我们走后,可还有人来?”

舜钰怔了怔,叫她来就为问这个?害她摔一跤儿,略思忖,抿着嘴逞能:”后来又翻两桌席。“

其实是骗他的,大雪天的夜晚,哪来的食客呢。

沈泽棠颌首,似乎相信她的话了,默过少顷,看下天色,平静道:“我要去上早朝。”

”哦!“舜钰应了声,又觉哪里怪怪的,小心翼翼加一句:”那沈大人好走。“

”你也莫再摔了。“沈泽棠语毕,即撩袍端带入了轿里,轿夫利落的撑起滑竿,踩着一尺厚的雪稳健的走了。

目送轿子终是没了影,舜钰才满脸懵懂看向沈桓:“沈大人叫我来倒底因何事呀?”

沈桓自已都蒙着呢,沈二爷何时与人说话,这般无聊透顶过。

”没事就不能叫你?”他打了个呵欠,辄身朝衙门里走,昨晚没怎麽睡,趁二爷上早朝间,他去补个眠先。

杨衍坐于堂前,众官员依次坐两边官帽椅上,此次来送复审案卷的,竟是刑部右侍郎张及员外郎叶向高。

冯舜钰去给他俩斟茶,张瞄着她有些恍惚,褐色宽大的历事袍,绾髻戴蓝巾,不过清秀小书生模样,实难想像那晚怎生的娇花盈盈。

杨衍面色冷淡,清咳一嗓子,语带嘲弄:“张侍郎此番特意至大理寺,不会就为来看冯生罢!”

众人心照不宣的微笑,张也不恼,亦笑说:“杨大人想哪里去!本官看冯生,是赞他那日单身入房擒余泰,确实足智多谋,十足羡慕大人知人善任的气度。”

“我哪懂甚么知人善任,是她自个有心计。“杨衍吃口茶,慢慢道:“闻古人之诗曰,‘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说不准过两年,这大理寺卿冯生都能任,吾只得闲庭野鹤度余生去。”

舜钰听得此言犹为刺耳,吸口气忙作揖:“大人智谋超卓睿伟,朝堂上能与大人相表里者,区区尔矣,冯生才疏学浅,望汝项背都不能,是以甭说两年,两十年都不能及大人。”

杨衍眼光愈发深沉,盯着她啧啧有声:“倒是伶牙俐齿的很,这种溜须拍马的话,旁人或许爱听,我却益发不受用。”

舜钰低眉垂眼不吭气了。

姜海出来打圆场,朝张看去问:“张侍郎今怎会亲自来送案卷?”

张微笑道:“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近日京城出了宗大案,惹得民众惶惶。内阁昨传来皇帝亲谕,由刑部主事,大理寺协力,务必于太后寿诞前昔勘破此案。”

员外郎叶向高将圣谕及案宗一并恭敬递上,杨衍摊卷细看圣谕,稍顷才去审视那案宗。

叶向高适实述案由:“此案是前日里,有个樵农在距京五里远的藏云山,某隐蔽山洞里发现具死尸,仵作勘验,死不过二日,因气候寒凉,面目依旧如生。”

“是个十四五年纪少年,脸儿小白,辫长青,粪门宽松,致其死因惨不忍睹,是一根腕粗的木棒由后庭连根直插入,捣碎心肺,失血过多而死。”

“衙吏各处张贴画像,三日后樱桃斜街的‘享来苑’,有人前来认尸,只道是他那处的优童,名唤小怜。素日里一向聪明伶俐,与堂子里其它优官相处和睦,再讲就是迎来送往的活计,待商客皆是小心伺候,不曾也不敢与谁结下仇怨。说来此案发后,陆续又有像姑堂的人来报案,只道近二三月内,时有优童不见踪影,查来也有十五余人。“

樊程远忍不住插话进来:“即已有数月的事,怎此时才来报案?”

叶向高回话道:“优童本就是贱籍,命如蝼蚁而已,像姑堂子主事如若报案,恐贾客心生惮意再不敢来,影响其赚钱营生,另也有优童不堪受辱,伺机逃跑,遍寻不着也就算罢。”

“那此时怎又都来报案,倒不怕影响营生了?”苏启明冷笑道。

张开口道:“‘享来苑’此案即出,便是摊上了台面,其它像姑堂子,唯恐余下优童再遭劫难,索性联合至官衙报案,以期早日能捉拿真凶,还其太平之日。”

第贰肆玖章 游春图

议案毕,姜海让舜钰随他去少卿堂,两人穿园过院,边走边聊。

屋檐的积雪被冬阳晒融,顺着青瓦沿滴滴嗒嗒,一株梅树花骨朵儿缀满枝,粉墙上跳着七八只麻灰雀儿,唧唧啾啾个不住。

舜钰歪着头问姜海:“杨大人今日怎又把我厌恶上了?却不知是哪里未做周全!”

姜海笑了笑:“他就是那脾性,喜怒流于浮表,过些日子即好,你不用太介怀。”

说至此,忽然目光炯炯看向舜钰:”你提寺正的选用簿已交吏部,可知我费了多少口舌替你说情?。”

舜钰心如明镜姜海要说甚么,她捺起性子以退为进的筹谋,就是再等此刻。

依旧装傻,笑眯眯地:”大人此后若有用得冯生处,定然在所不辞。“

”莫说此后,就是现在。“姜海一脸得逞的表情:”那幅《游春图》我今特意带来,你看看如何装裱,才可恢复原貌。”

舜钰满脸吃惊:”那幅古画,大人竟还未找良工装裱?秋季天干物燥,最适宜裱画,而现是寒冬落雪,气里潮湿,用糨子难干易霉,怕是要费许多周章才成。“

姜海叹息一声:“寻过些良工,索资天价也罢,还不敢说能裱出原貌七八。听闻我哪里敢动,宁愿守着这残破旧画,也不能让劣工揭损裁毁,使之消亡与世。”

“那大人怎独信我?”舜钰有些好奇。

姜海笑说:“你修复的那尊踏马飞燕坊间已传遍,只道技艺超群,与原貌无差二异,青铜器能如此,更况裱画。”

“大人此话差矣,青铜属硬器,除锈打压粘合雕花,只要技法及手劲力度,糙些无谓,而古画多绘与宣纸或绢帛上,软薄易碎,良工要细心谨慎,行动更需如履薄冰。”

听得此话,姜海伸手去揽舜钰的肩膀:”怪道杨大人说你伶牙俐齿,这嘴儿果然令人稀罕。”

舜钰朝边躲开,索性站在廊上不走了,只蹙眉淡道:“冯生不喜与人勾肩搭背,大人在如此,那幅画儿不看也罢。“

姜海暗哼哼,前与杨衍吃酒到酣醉,听他讲起百花楼那晚,沈二爷性起,直接抱冯生入了房,有去窗下听觑的说起,里头气喘呼呼的,竟是**个不住。

在他面前倒装得清高!姜海撇撇嘴,求人倒底气软,只得按着心性,含糊道本官可无龙阳癖,转而说起旁的来。

这般你来我往间,已进了少卿堂,姜海从架上取出个大红金枝绿叶百花字画锦盒,小心把里头的画倒出,再摊平了摆桌上,招呼舜钰进前来观看。

舜钰低眉垂目打量着《游春图》,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凄楚悲凉之色,似又回到田府花厅中,婢女素手展拿此画,她与兄姐簇围一块,听父亲指着画儿细细品鉴,母亲坐在剔红短榻上,逗着架上的绿鹦鹉,将素日所喜的诗词教它念,那时忒愚笨,教一句就翻白眼儿。

“冯生怎哭了?”姜海略有些吃惊。

舜钰索性抹把眼睛,勉力笑道:“心中疼惜缘故。这幅游春图有装裱过的痕迹,少则可持十五年内不用翻裱,哪想却毁损的如此快,又是霉点又是蛀洞,还有鼠咬“

她忽然顿住,画卷右下方,一片坡陀花树处,虽娇然绽艳,却觉色泽诡异,伸手翻看背面,竟赦然有枚血掌印。

那掌印五指并拢、骨节分明,拇指处有套扳指的痕迹,并不显慌张匆乱,似刻意而为之。

舜钰抬起眼问姜海,这是何时印上去的?

姜海摇头道:“此画拿来便是如此,我岂会知晓!正因觉得血淋渗人,是以平素只装于匣内,不喜常赏玩。你若能把这掌印一并褪去,是最好不过。”

舜钰知他口吐真言,默了默,方才淡道:“欠大人之情,止于接下装裱此活计,亲兄弟亦还明算帐,冯生恐无白做的道理。”

“那是自然,你要多少银子可恢复原貌?”姜海眯觑着眼,暗道这冯生并不如软柿子好捏。

舜钰也不明说,只是指着画:“你瞧这山水图以青绿重彩为主,宜用北裱技法,却最难洗揭,若稍有差池,画色就会洇的轻淡,虽可全色接笔,也仅限点涂,不可大面描绘。另古刹有洞,船舶鼠咬,阁楼霉烂,脏污斑渍数点更况还有这掌印,要去除绝非易事。”

堂内火盆燃的正旺,姜海脊背汗津津的,他绷紧下颌道:“我自然心知不易,冯生不必碍于情面,直接沽价就是。”

舜钰眼眸水亮,抿着嘴笑说:“大人果然豪气,冯生若再扭捏反显矫情,数月前替太子修复踏马飞燕,包吃包宿,还得一千两赏银。此次就毋须大人包吃包宿了,就在这厅堂翻裱此画即可,至于多少银两。“

舜钰顿了顿,继续道:“冯生若真能得寺正职,日后仕途还得仰仗大人提点,万不能把价乱沽。”

“是极!”姜海悄松口气,端起盏吃茶,这冯舜钰果然聪明机灵,会看眼色且识实务。

即听得她嗓音脆生生地:“定不能问大人讨一千两银子,我折价五百两就是。”

姜海差点喷出一嘴茶来,直把双目圆瞪,朝舜钰厉喝:“五百两!你这厮好大的口气,我寻来的年长良工,还未有敢如此诳语的。”

舜钰也不恼,依旧满脸微笑:“大人暂莫恼火,前代书画传历至今,皆有残脱,欲要翻新重裱,便如医笃延医。医技能者,则随手而起,若医技无能,则随剂而毙。此画原就世间孤本,若重裱的好,其价可倍增百倍,区区五百两又算得甚么。重裱不好便是废纸一张。孰轻孰重,大人切切慎之罢。”

姜海眉头紧拧,恰侍从提壶进来添茶,他气狠狠骂:“不长眼的东西,待你好倒愈发放肆,没瞧见本官正忙要事,还不滚出去。”

那侍从一溜烟的跑了,舜钰只淡笑不语。

姜海掂杓半晌,方才咬咬牙:”至多两百两银子,冯生莫要过于。“

舜钰知他是个吝啬小气的,笑着摇头道:”大人还是另请高明为好,冯生怕是无能了。“

第贰伍零章 惊闻事

恰司丞苏启明派人来寻舜钰去刑部,优童案杨衍命他俩听任张侍郎调遣,直至案破。

舜钰朝姜海作揖告辞,观他只拧眉低首一径看画,撇嘴不理睬。索性辄身,不紧不慢朝外走。

待一脚要跨过门槛,听得身后传来悻悻声:“答应你就是,若把此画有所毁损,你这条命就甭想要了。”

舜钰暗松口气,扭头朝他微笑:“上趟太子也如是说,冯生现不好好的。大人哪日把银子付了,我便哪日开始装裱,此画已是再耽搁不得。”

“就是这么的猴精,你走!”姜海气狠狠的挥手,舜钰咬着下唇瓣儿,满脸悦色的出堂,沿着廊朝外走,正巧见秦砚昭穿着绯色公服、领着随从迎面而来,多日不见,他的眉眼似比往昔更深沉些。

舜钰无处躲避,只得退让一侧,待他走近,俯身行礼,神情很平静。

秦砚昭去广东督查水利昨晚才回,思念舜钰入骨,一早入工部同尚书述职后,抽个空即朝大理寺而来。

却见舜钰眉眼冷淡,心底火般的情意瞬间如雪水浇淋,喉头有微微苦涩,见她欲要擦肩而过,想也不想攥住她的胳膊,低说:”多日不见,就不能同我说几话麽?“

那声音暗哑,其中失落不遮不掩。舜钰嚅了嚅嘴,终顿下步来,只看着朱红廊柱:“我得随苏大人去刑部,表哥长话短说罢。”

秦砚昭噙起笑容,看她有些瓷白的颊腮。

记得前世里,舜钰每逢冬日就很畏冷,总懒懒的围坐熏笼上做针线,刘氏也惯着她,不派她旁的活儿,他那会每每见了很鄙蔑,一个丫头竟娇得跟小姐似的。

意念动,蓦得去抓她的手,果然凉的不见热气。

舜钰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把手一甩,蹙眉恼了:“表哥既然无话说,恕我不能再奉陪。”

秦砚昭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个蓝玉簪子,雕着碎花很精致,递给她:“一直见你戴着那银簪子,特意挑的送你。”

舜钰把手背至身后,嘴里道不要:“我就欢喜这根银簪子,就欢喜日日戴着它。”

秦砚昭看她这别扭样子,心就软的跟甚么似的,把簪子往她腰间革带一别,嗓音很柔和:”母亲很是惦念你!“

舜钰低头看着脚尖,心底泛起一阵愧疚,刘氏时常会托纤月,送些吃食衣物或银两给她,是真心待她好的。

遂轻轻颌首,再也不答他的话,径自走了。

杨衍坐在堂前处理公案,听得侍卫回:“工部左侍郎秦大人来见。”

他忙道快请,略微踌躇,还是站起身亲自朝门前走迎接,但见秦砚昭领着随从进来,杨衍笑道:“听闻你去广州治河,这一别数月,总算是平安遣回。”

即招呼他落坐,命人捧滚滚的茶来。

跟秦砚昭同来的随从,往二人间的香几上,搁下个鎏金黑漆的扁圆盒子,看去沉甸甸的,顺手把盖揭开来。

里躺一个牡丹长春花的茶壶,及五个同花色的小盖钟,色彩明亮鲜艳,再京城倒从未见过这般瓷器。

不待杨衍发话问,秦砚昭笑着开口:“这名唤织金彩瓷,以色彩绚丽、高雅华贵为特色,是南边的特产,杨兄素来品味高雅,特带来赠予你。“

杨衍心中很中意,嘴上却兀自谦让:”无功不受禄,怎好意思收授这般贵重物什,子渊把价格讲来,我把银钱给你。“

秦砚昭摇头拒绝:”这彩瓷京城虽无,广东那边却遍地皆是,值不得多少银钱,杨兄只管笑纳就是。“

杨衍见他坚绝,遂也不再矫情,又说了会话子,秦砚昭似不经意问:”我那表弟在杨兄处,不知历事可勤勉?是个倔强性子,看不懂人的眼色。”

杨衍便心知肚明了,略沉吟方说:”冯生的学识才谋,高过国子监那些来历事的监生,我倒很是看好他,只是。“

”只是甚么?“秦砚昭见他淡笑不语,有些沉不住气起来:”杨兄就莫卖关子了。“

杨衍这才凑近他低道:“子渊竟不知麽?你那表弟有龙阳之癖,你亦知我是最憎此类颠倒阴阳,混乱纲常之人,我岂能容他在大理寺久留。”

秦砚昭怔了怔,即而摇头笑道:“杨兄若说旁人我倒信,若是舜钰,绝无可能。我知晓外头有些传闻,皆是诳言,作不得数。”

杨衍放下手中茶盏,呵呵两声:“子渊果然离京太久,已是孤陋寡闻。徐阁老在百花楼饯行那晚,沈尚书酒宴中途,一把抱起你表弟入房,那整出的动静,我可是亲耳所历。”

他看一眼秦砚昭那瞬间冷峻的面庞,慢悠悠道:“你可要好生规劝你那表弟,勿要再自毁前程,否则谁都救他不了。“

秦砚昭额上青筋跳动,他咬咬牙,不再做停留,起身勉力告辞,杨衍也不留只随他去。

姜海拿着卷册掀帘进来,见杨衍正拈起个五彩斑斓的小钟,左看右顾的打量,遂笑问:”秦大人脸色怎如此难看,同他招呼也不理睬,可是遇甚么难事了?”

“还不是为他那个表弟冯舜钰!“杨衍话里有些意味深长:”这冯生啊,让一干人都操碎了心。“

姜海忙道:”说起冯生,呈报他任大理寺寺正的申令,吏部刚把选簿送至我手上,便赶紧送来给大人观阅。“

杨衍挑挑眉,依旧看着小钟,漫不经心的只让他念来听。

姜海依言拿出纸笺,台阁体丰润柔和,是沈尚书的笔迹,他一字字读道:“国子监监生冯舜钰,大理寺历事三月,今杨卿以其绩效勤勉,超迁五品职大理寺寺正,本官慎思之,恐朝官怨言靡靡,争不平而乱朝纲,又惜杨卿爱贤才意,是以察冯舜钰于本年甲寅年十二月十日,随吏部出京至两江历炼,再授承其寺正职,谓为言正名顺吏部尚书沈泽棠核。”

姜海咽了咽口水,觑眼悄悄朝杨衍瞄去,但见他那脸色,竟比奏侍郎也好不到哪去,还在有下没下抚弄手中物,忽得扬手朝墙面掷去,听“噼啪“一声落与地,摔得粉碎。

第贰伍壹章 优童案

姜海还未见杨衍如此动怒过,苍白的脸颊泛起不自然晕红,咳的喉音有些微嘶哑。

他连忙斟茶奉上,嘴里拿话劝慰:”谁不知沈尚书表面谦和,心思却多叵测,说他老狐狸也不为过,大人何必与他置气,伤精动神反损自个身体。“

杨衍吃过几口茶,神情渐有缓和,让姜海把纸笺拿来,他又觑眼默看一回,问吏部是何人要去两江,去那作甚。

姜海斟酌辞措说:”徐阁老免官前提的奏本,命沈尚书兼两江巡抚,前往江苏、安徽及江西三省,行考察官吏、抚军安民、复核重案等职,皇帝已批红,待太后寿诞过即启程前往。”

他小心翼翼地:“大人可还记得数日前,吏部文选清吏司来递调册,请派大理寺官员随行,大人查过寺中官员簿,确实无闲人可派,便婉转回拒了。”

杨衍觉得喉咙微咸,把眼闭了闭再睁开,方才情绪失当,让人瞧去有失颜面,此时再不可重蹈覆辙。

深汲口凉气,他神色冷静道:”我才忆起,倒确有此事,当时。“

顿了下,他禀性清孤高傲,一身逆骨,素觉沈尚书之流虽位高权重,皆是阴谋手段得来,向来表面还算客气,心底却百般鄙薄,那日吏部派人来问,可否抽调一两官员随行,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不曾放在心上。

却是着了沈尚书的道,早以悄然无息布下局。

姜海察言观色问:”不如稍后我走一趟吏部,遣其他官员去,把冯生换回可否。“他亦有自已的私心,想着那幅需装裱的游春古画。

”毋须费这周章!“杨衍倏得冷笑:”此行途中多凶险,听闻那江西吉安正闹叛乱,流民草莽杀人无眼,朝廷屡剿都不能,他沈尚书去就能否极泰来?我偏道未必。”

又吩咐姜海:“你问冯生是否要去,若他肯,就让他们去做对绝命鸳鸯,实在与你我无甚干系。“

姜海应承下来,此时侍童端了煎滚滚的黑汤来,是来伺候杨衍服药的,他不便再打扰,随意指了一事出得门去。

再说舜钰,和司丞苏启明至刑部与张等几会合,先去停尸房查看优童尸首,幸得天寒地冻,并不曾闻甚么异味,但见一隔间一石床,上展摆一具覆白布之尸。

仵作从头先揭,其阖双目、闭白唇,脸庞泛起青灰死气。舜钰心底抽了抽,竟是见过的,那日陪梅逊去寻陈瑞麟,在客堂等候时,这优童曾在她面前来回走动过,还说过几句客套话儿。

那时还如春花初绽的神气,此时却已暗然枯败凋零,只叹浮生世事无常,人似蝼蚁至微,转眼儿即把性命丢抛。

仵作继续将白布揭至腿下,那致命处看得人发怵,莫说舜钰不忍睹,其他几个亦愀然变色。

苏启明恨骂几句,近些年已鲜少见如此残虐的案子,那一棒子从后庭插的快狠准,直碎心肺,看手法之娴熟,倒不像平常百姓能及。

张颌首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据刑部近日提审,此案犯定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常干些卖力气的活,或军中将兵亦有可能。“

又把些百姓证词讲与他和舜钰知道,后衙吏过来回话,已备好去樱桃斜街享来苑的马车。

一干人随着出得门去,员外郎叶向高抬头瞅天色,笑说已近晌午,不妨先饱腹后,在去查案不迟。

舜钰眼神清凉看看他,却被张察觉,他弯唇道:“都是数年查案历炼过来的,早无了什么忌讳。”又道:“不妨就去盛昌馆吃些便饭,那边离享来苑也近。“

”听清吏司的主事说,盛昌馆的酸萝卜炒鸡崽子,味道好极。“叶向高咂着舌,忽想起甚么,从袖笼里掏出张纸来整整平,颇得意的样子:”幸好还留有这个,可少花些银钱。“

舜钰抿抿嘴儿,看着有些肉痛,怪她那会太心急,画了许多这抵扣银钱的券。

王姑娘胡同,盛昌馆。

才掀帘子进门,即见个穿荼白长褂、长得挺精神的少年,同秦兴并肩站着,嘀嘀咕咕好不亲热。

见得有五六客来,他即同秦兴作揖告辞,朝舜钰几个也躬身行礼后,这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梅逊已忙颠颠至跟前来招呼,一楼已满,遂领张等几去二楼小间里坐。

舜钰则把秦兴叫至帐房询问,同他说话的少年,衣前绣有忆香楼字样,想必是那边的伙计,他来此作甚。

秦兴笑道:“那伙计名唤福贵,见我这原极冷清,现却吃客不断,还常有官员出入,就来套近乎,实则是挖根刨底的打探。小爷尽管放心,因与忆香楼隔着条道儿,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表面功夫得做足,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我自会有分寸,定不能给小爷招来祸端。“

舜钰松口气,看着他有些怔忡,又莫名起了感慨。

或许娶妻将为父的缘故,他眉眼已无初见时的稚嫩,确是沉稳许多,穿一身纤月缝制的宝蓝夹棉袍子,腰围大带束同色丝绦,已显几分商贾的精明模样。

舜钰从袖笼里掏出一根蓝玉缕花簪子,递给他:”你如今愈发能干,我很欣慰,这个拿去戴,可更显你的身份。“

秦兴欢天喜地的谢过,恰瞟见她另只手中,攥着张泛黄卷纸,有些好奇地指着问是何物。

舜钰一并递给他道:”最近正在办桩案子,我从刑部拿来的画像,绘的是死去优童的相貌。“

秦兴展开来正细观,梅逊手里拎茶壶,端白瓷小钟闪晃进来,给舜钰斟茶。

又凑近秦兴,同他一道笑着瞧那画像,半晌,忽得神情凝重,朝舜钰看去:”爷可认出这是享来苑的优童?那晚见过,他嘴角有颗红痣。“

”你倒记得牢固。这优童死状凄惨,还有十几人下落不明,如今我正同刑部一起办理此案。“

舜钰慢慢吃茶,抬头看他一眼。

梅逊脸色瞬间有些苍白,失魂落魄的倚墙站着,不晓得在想甚么。

外头有伙计来回话,张等几要的菜已端上,就等舜钰去开席。

舜钰便搁下手中茶盏,路过梅逊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膀,径自走了。

第贰伍贰章 陈瑞麟

舜钰才看过优童尸,很是没胃口,只拿了几颗脆甜的大冬枣慢嚼,张等人则不客气,盛饭挟菜喝汤,吃得狼吞虎咽,中途又叫一盘酸萝卜炒野鸡崽子,梅逊来问可要吃酒,叶向高挣扎半晌,才道公务压身还是算罢,来一壶银针茶解腻就好。

待吃饱喝足,也不多逗留,一众随即上马车来到樱桃斜街,不知是因白日里、还是优童案关系,整条街闭门闭户,冷冷清清的鲜见人影。

马车停在享来苑门口,亦是扇门紧阖,衙吏上前掷门环叩数下,才见得麻衣侍从仅开条缝朝外呆望,衙吏等得心烦,一脚把门踹的大开,嘴里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瞧得官爷来,还畏畏缩缩的作甚!”

大抵听得动静,又匆匆来一穿貂皮褂的管事,瞄见张官服绣孔雀补子,竟是三品官员大驾,唬得忙哈腰作揖赔不是,在前头将众人朝客堂引领。

舜钰前次来是个阴雨暮晚,此时青天苍苍,云意沉沉,见得园中墙腰雪老,池面冰胶,几处山石凹凸处,往下成串的滴水帘子,还种有四五株梅花缀满红萼,廊前一只小猱狮狗也不理人,自顾转圈咬着尾巴玩儿。

进了客堂,两边摆放八张黄花梨椅子,椅间插荷叶式六足香几,始坐定,已有侍从捧来茶水。

张倒无吃茶的心思,只命管事传陈瑞麟来问话,那管事去了又来,陪笑道:“麟哥儿在隔壁间,正陪李记丝绸辅的老爷筵请,唱过这一曲就来。”

张颌首允了,舜钰隐隐闻琵琶月琴和筝拨动,偶有两句入了耳,唱得是:“光阴易老,日月疾如飞鸟。”那声感慨缠绵,引听的人心底微颤,又唱道:“我只悲惊秋蒲柳,潇潇欲调,却是梦冷巫山一片云。”

大铜火盆上顿着铜铫,一个侍儿把收的雪,用大勺挖进铫里,再加两块兽炭来煨热。

舜钰还待要细听那曲调,却不知怎地停了,叶向高叹息道:“当年陈詹事府居在锦桐胡同,亦是高门大户,常有明黄轿子来接陈少爷入宫,走到胡同口才肯坐轿,犹记他总穿荼白茧绸直裰,年纪虽小,却有谦谦君子风度,引得过往民众争相观望,谁知竟会落魄至如今这个地步。”

“当年若是太子肯替他求情,或许。“苏启明欲言又止,已听得脚步,从门外进来一人,正是陈瑞麟,穿着织金银丝襟前镶灰鼠毛的夹袍,系着一条大红丝绦压腰,脚下蹬一双黄皮油云纹履。

他并未绾髻戴巾,却梳着一根乌亮滴油的长辫子,长眉俊目顾盼间,皆是不输女子的风情味儿。

他溜眼一圈,才走至张跟前欲屈膝跪拜,张忙道免礼,微笑道:”沈二爷让我代他问你好。“

“谢他惦念。”陈瑞麟面色平静,语气淡淡的,似乎很畏冷,让侍儿搬了椅在铜火盆边坐了,这才懒懒道:”不知张大人寻我何事?“

叶向高便把优童小怜的案子述了一遍,再提点他说些知晓的事。

陈瑞麟接过侍儿递的茶呷两口,方才含抹薄蔑笑容道:”那小蹄子死不足惜,抢我的客人,我就骂他有报应,这不现世报来了!“

叶向高怔了怔,让他仔细说来听,陈瑞麟又不肯说了,瞟了眼闻讯赶来的老肯(类似妓院的老鸨),有些阴阳怪气道:“你捧出的红角儿,自然你来讲给官爷听。”

那老肯忙在张脚边跪下,先扇自已两个耳刮子,再说道:“小怜原是麟哥身边侍儿,机灵活泼,擅察言观色,如今年纪大了,相貌又生的好,这心思就有些活络。”

“前一阵忆香楼的掌柜萧爷,请麟哥去他那里陪筵,麟哥不肯,那萧爷就不停的加银子,加至五十两时,小怜见麟哥还不肯,就要代替他去。”

“老奴就想姑且一试罢,那萧爷若回拒,他也好死了这门心,谁想这事竟成了呢!只得给他上房挂牌迎客,哪成想这还没几日哩,就出了这种事。”话讲至此,遂拎起袖口蘸蘸眼角,真情假意只有他自知。

”看来外传麟哥与小怜水火不容倒不是一句戏言。“张注视着陈瑞麟,眼眸深邃。

陈瑞麟撇撇嘴,冷笑道:“你毋庸套我的话,若我有杀人的气魄,数年前就干了,何必苟活迄今,区区个小怜,还不至进我眼里。”

恰此时,刑部主事汪俊匆匆寻来,朝张作揖道:“派去藏云山搜检的衙吏回报,在另一洞里勘察有十几具男尸,疑为失踪的优童,特来禀大人知。”

张神情凝重,撩袍起身率先往外走,舜钰跟随苏启明后面,瞟了眼陈瑞麟,陈瑞麟巧着也瞟过来,舜钰嘴唇蠕了蠕,终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咽,出得门去。

舜钰回到椿树胡同的宅院,已是亥时夜深,白月当空,寒风凛冽,吹得面颊犹如刀割。

梅逊趴在桌上,书看得困意绵缠,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有掀帘进来的响动。

他扭头望,见是舜钰进来,脸儿冻得通红,忙去取了热水来,那山中道路泥泞,舜钰的鞋袜尽湿透,脚亦冻得无了知觉,颤微微浸入铜盆里,刺骨的疼意自趾尖蔓延至脚踝,却令她舒服的长吁口气。

梅逊有些不自在,只道灶上锅里还热着饭菜,要去取来。

舜钰唤他坐下有话说,却又不急着讲,端起碗来吃茶,出了会神,才正色说:”今去了趟藏云山,皆是失踪优童,死状同小怜一般,看着甚为凄惨,这恶徒一日不擒,你兄长一日就不得安生。“

梅逊神情倏得黯淡,默默不言语。

舜钰叹口气:“我倒怀疑了个人,即是忆香楼的掌柜萧爷,或许他原名是萧荆远,曾任军中兵士,因总兵有龙阳癖好,其纂养的护兵恃宠而骄,屡次将他欺辱,后不再忍,使得就是枝木捣后庭之法。如今他擅长烤鸭,而其中一环,就用此法挂鸭熏烤,那些个优童被刺杀得极老练,我想与这不无关系。”

第贰伍叁章 作思量

梅逊满脸希冀道:“那爷明日里就让刑部把这位萧爷抓起严审,不就水落石出了?!“

“若真如此容易,我何必讲与你听。”舜钰平静又无奈:”这萧爷如今的身份,已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他财大气粗,与太子亲厚,能随御膳房共同操办太后寿诞可见一斑。若我此时去说,这萧爷是残杀优童的案犯,莫说没十足的凭据,即便有,引荐案犯入宫你让太子如何自处?皇帝恰可明正言顺废了他。”

“这样不是更好。“梅逊满脸冷笑:“朱煜秉性多疑残暴,行事翻脸无情,活该有此日。”

舜钰默了默,才低声说:“你以为区区个历事监生的话,能传进皇帝耳里?倒给刑部尚书周忱除我的机会了。”

看梅逊醍醐灌顶,转瞬又眉笼愁云,遂温言宽慰他:“我已雇人暗中守护陈瑞麟,他应性命无虞,你毋庸太过忧心。”觉着盆中清水微凉,想想从袖笼里拿出一包钱来,递给梅逊拿去收着。

梅逊接过一掂量,沉甸甸的,边起身去开箱,边吃惊问:”爷从何处弄来这么多银子。“

舜钰拿过大红棉巾,跷起腿去擦足面的水渍,微笑道:”姜少卿要我装裱古画,小气财迷的性子,不晓得这次怎爽落的很,总觉有古怪。“

正说着话,门帘子掀开,秦兴拎着食盒子进来,眼尖瞄见舜钰俏足如霜,脚趾亦是粉嫩,瞬间被红巾覆住,听得舜钰问:”很晚了,你来作甚?“

秦兴收回心神,把食盒子摆在桌上,从里头端出碗冒着热气的鲜鱼面来,笑道:”方才路过廊子,看得窗纸映出两人影,晓得爷回来了,中晌午也没见你吃甚么,索性煨碗面给端来,也让爷瞧瞧我的手艺。“

舜钰笑着趿了鞋,走至桌前落坐,挟了一筷子面条尝尝,尝了片雪白鱼肉,颌首赞滋味好。

梅逊不相信,拿了碗箸过来,拨了面条连汤半碗,哧溜吃了口,果然不俗。

秦兴便得意起来:”我已拜田叔为师,他直夸我聪明有悟性,假以时日亦可如萧掌柜那般,进宫给太后做菜吃。“

”那宫里可是吃人的地方。“舜钰吓唬他:”你做的味儿再好,太后若不喜欢,就要割你脑袋。“

秦兴缩缩脖子,叹口气只道还是算罢,他有妻儿要养活,一时半会可死不得。

三人又笑了一回,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儿,灯花噼啪的炸一下,映亮窗棂外的景,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的飘起雪来。

舜钰一早小心翼翼走路,脚底的厚雪被踩得噶吱噶吱作响。

途经吏部时,斜眼瞄到沈桓,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台矶上仰望天际,大有念天地沧沧独怆然而涕下的态。

舜钰缩缩脖子,想他发甚么疯,倒也不畏寒,又瞄到他朝自已招手儿,可没空陪他发疯,索性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走。

眼前路忽被挡住,抬眼看,是沈桓冻的发青的面庞,忍不住咧咧嘴角,噗哧笑出声来。

沈桓有些恍惚,这小桃子笑起来,真如那山花初绽般盈盈,怪不得沈二爷着了他道儿,晃下脑袋,粗着喉咙吼:“没瞅到爷爷朝你招手?莫装,瞟到你眼珠子动了。”

舜钰哦了声,展颜问:”原来你是招手呀,我以为你在抽筋哩,天寒地冻的,你在此练武功麽?“

练个鬼,谁不想在炭盆前暖暖和和的,沈桓懒得废话,瞪她一眼:”随我去吏部,沈二爷寻你。“

”能不去麽,你就当没看到我。“舜钰跟他打商量。

杨衍不待见她和沈二爷亲近,而沈二爷也愈来愈邪性,她亦觉得该疏远些好,

沈桓龇着牙:”小骗子,你爷爷我从不打诳语,更况是对二爷。“伸手过来作势拎她颈后衣领子。

舜钰朝边躲过,不笑了,肃着脸辄身朝吏部内走,忽又扭头朝沈桓嚅嚅嘴。

”你说甚么?“沈桓没听清,索性凑近过来,还用手挖挖耳朵。

”鼻涕流到嘴里啦,不快擦擦。“

舜钰的嗓音明朗清脆,门前正有几个清吏司郎中在寒暄,听得这话儿,齐齐朝沈桓看去。

沈桓心底一慌,抬起袖子就往嘴前抹众人的眼神更嫌弃了。

”诶!“沈桓急得有些跳脚,他这指挥使高大威严的形象,可被小桃子败得光光地。

舜钰等在正堂外,沈容进去通传,稍刻即见他出来,朝她不冷不热的颌首,并抬手打起帘栊。

舜钰道了谢,跨进门槛去,听得帘栊簇簇响着荡下,心底不由一紧。

即见沈二爷着绯色公服,抻背直坐在桌案前,俯首拈笔批审高叠的一撂卷册,眼也未抬,只嗓音温和道:“香几上有个食盒,里头有燕窝粥和碗箸,你自已盛来吃。”

舜钰怔了怔,叫她来见他,就为吃碗燕窝粥?!

听得没动静,沈二爷这才抬起头来,观她略带拘谨的模样,微微笑了:“要我来给你盛麽?那你等我一下。”

舜钰只觉额上青筋跳动,小声的说:“哪能劳烦沈大人我是因腹中不饿缘故。“

沈二爷挺耐心的解释:”你冬日里手足冰凉,吃些燕窝补中益气,这是药食,吃碗不占肚的。“

说着将笔搭上笔枕,欲要起身的架势。

“我自已来“舜钰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走至香几前,揭开盒盖,里头有大碗熬的香滑浓稠的燕窝粥,她取过搁旁的青花小瓷盛一碗,想想,又盛了碗,拿起调羹边划着热气,边走至沈二爷桌案前,朝他手边一搁,有些别扭道:”这碗给沈大人吃。“

”好!“沈二爷目光熠熠的看她,笑容愈发深了。

舜钰又觉自已此举不妥,不是他的妻亦不是他的婢,倒有些像在阿谀奉承他,想着渐渐后悔起来。

沈二爷瞧她小脸变幻莫测,不露不声色的赏了会,这才将燕窝粥吃了口,赞道:”味道比往日的更清甜,你趁热吃完它,我待会还有话同你讲。“

第贰伍肆章 问案情

燕窝粥吃毕,侍卫捧来香茶,沈二爷观舜钰已不复来时苍白,颊腮起了润色,这才开口:“你与周海的事,能否讲来与我听?”

他说话的语气很随意,就如同问你窗外天可晴朗这般,舜钰却听得心一紧,欲待几句敷衍过去,听他又不疾不徐地:“我即问你自然不是白问总是为你好的。”

舜钰抿抿嘴儿,其实只要沈二爷离自已远远的,就是为她好。

默了默道:“周海是在姨父府上元宵节时认得,那时我刚从肃州来京城,若知他是混世魔王的人物,定不肯沾惹。他来义塾寻我欲成龙阳事,哪想犯了颠病,没几日就没了。”

沈二爷微蹙眉,并不是他想听的,却也没说什么,只问:“周尚书欲把你除之而后快,这心里可有数?”

舜钰点点头,她又不傻。

沈二爷沉稳道:“如今皇帝染恙,储君之争每况愈烈,朝堂不乏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之流,尤在此时更需谨言慎行,凡牵扯皇权的人或案,皆要避道而过,观默不语方为上策,否则就是引火烧身,反得不偿失了。“

舜钰忽而想起前世里,她首次求沈二爷助朱煜复位时,才欢爱过,他亲她还在颤抖的蝴蝶骨,嗓音黯哑:”即便助他复位,你还回得去?皇后啊皇后,你是在引火烧身,可懂?“

”你可有听我说话?“沈二爷看她目光惝恍,脸颊莫名起了一抹红,憨媚的很。

舜钰蓦得收回神魂,听得他问,忙道已深记心底。

沈二爷声音低沉柔和:”知你聪明擅谋,我却总也放心不下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委实暧昧!舜钰诧异地抬起头来,他眼眸深邃幽黑,目光很暖,该怎么回他的话呢?

“大人把心收起就是!冯生不指望得谁照拂,也会好好的。“

“!“

沈泽棠揉揉眉间的倦意,看她微抬起小尖下巴儿,倔强又不甘示弱的态,忍不住笑了。

她被他遍身看过、摸过;朱唇玉颈尝过;压于榻上****过。

自梦笙离去数年里,有的是机会亲近女子,他却一直未曾动过意,不是个随便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或许还有些挑剔。

这舜钰,还道她聪明擅谋,却看走了眼傻里傻气的就谅她年纪小罢。

此般心底念过,沈泽棠拈起笔,俯首继续批公文,舜钰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话,总不能傻呆呆的一直坐着。

站起上前作揖,期期艾艾告辞,沈泽棠头也没抬,只道了声慢走。

舜钰便朝门外去,走了五六步,听得沈二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杨衍可同你说过升任寺正的事?”

舜钰顿了顿回首,有些吃不准的问:“未曾提起,难道沈大人已经批核过了?”

却没听得他答话,恰侍卫进来报督察院高大人到了,她只得怀揣几许狐疑离开。

才进大理寺门,欲朝少卿堂走,便见寺副陈肖捧着一高叠案卷,急步在前面走,忙紧跟上前,拍他肩膀笑问:“怎这般匆匆的?我来替你拿些。”

陈肖回头见是舜钰,索性把案卷全递给她,拍着手掌嗔怪:“你怎来得忒般的晚?刑部来了好些官员,同杨大人等几在正堂议案,这本就是该你拿的,倒会躲懒儿。”说着拍拍肩膀嚷酸痛。

舜钰笑道过几日请他去盛昌馆吃酒就是,陈肖这才转恼为喜,两人说着话,走一射之地,便见正堂前立十数侍卫,面庞陌生,想必是刑部过来的。

待进入堂内,里已是满满当当,刑部尚书周忱居然也在,两手端带坐倚于官帽椅上,他面相凶恶,疤痕狰狞,不自觉便浮着狠戾之气。

听得有脚步响动,掀起眼皮看,竟是舜钰捧着案卷摆桌案上,杨衍抽出其中两册,让她拿去给周大人。

舜钰依言至周忱面前,俯身恭敬递上,周忱则斜觑着铜铃大眼看她,目露凶光,手还是搭在腰间不抬,粗声道:“明知今日刑部与大理寺共同问案,这冯生至日上三竿才来,若是在刑部,早棒责十杖以示警训,杨大人就这般姑息饶过?”

舜钰垂首,有些心不在焉,她才瞄过手中卷宗,竟是五年前的萧荆远虐杀苏崇案,原来不止她能想到,沈二爷说的没错,这些少卿侍郎司丞主事等,没点真才实能怎会攀上高位。

杨衍看着手中卷宗,喜怒不惊道:“是我没提前知会冯生,周大人是要杖责我麽?”

抬头见舜钰还端着卷宗,半屈腰站在那,不知怎地,看着很刺目,遂冷笑道:“没半点眼色,周大人不接,你就不能拿去给旁人,平日里的机灵劲被狗吃了?”

话极难入耳却是给她解了围。舜钰暗松口气,递给坐侧边的右侍郎张,张淡看她一眼,伸手接过了。

周忱脸色愈发的阴沉,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推,但听豁啷一声响,那茶碗竟歪斜翻倒,泼了一香几的茶水。

舜钰忍着气拿起绵巾去擦拭干净,再重新换了副茶碗斟满,这才站于姜海身侧听案。

张已在述这几日优童案进程,连带藏云山十几具男尸已让老肯(类似妓院的老鸨)认过,果然是莫名不见的优童。苏启明插话道:”这些优童死状凄惨,虐杀手法确定同一人所为。经反复查阅,大理寺五前年有陈案未破,与此案的手法雷同。“

张翻着手中案卷,听得苏启明语落,他继续说:”此案犯姓萧名荆远,为军中兵士,怒斩福建总兵陈戊的男宠苏崇,后逃得不知去向。“

杨衍也在看另册案据,沉吟问:”这些是死去优童接客分银帐册,忆香楼的萧掌柜,都曾招他们入府陪筵过,可有查过这萧掌柜来历?“

张眉眼微烁,才开口道:”萧掌柜名唤萧鹏,广东清远县人,三年前入京,在全聚楼做学徒习烤鸭之术,后抽身离开,在王姑娘胡同开忆香楼,主营烤鸭买卖,生意红火,迄今已是京城数得着的富商大贾。“

第贰伍伍章 化险境

舜钰在旁凝神细听,见张说至此,便没了下文。

其它一众似有默契,甚或桀骜如杨衍者,探着案宗里无关紧要的凭证,在那风声鹤唳。

周忱忽而屈指,将香几面弹得作响,话里满是讽意:”平日里诸位能谋善断,见微知著,皆是包拯、狄仁杰等青天老爷人物,今日倒在此昏愦胡涂,实在可笑。“

转而朝舜钰看去:”你可是也奉杨大人命,随张侍郎同查优童案?“

杨衍脸色微变,舜钰见周忱话里直朝她来,只得至他跟前作揖,神情如常平静:“正是。”

“那你来说,优童案可还有他们不曾提及的?“周忱嗓音缓和下来:”你仔细想,此案若因你而破,我定禀明圣上给你加官封赏。“

舜钰面不改色:”承蒙周大人看得起,在下只是大理寺历事监生,才见优童死状已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想得起甚么!“

周忱冷笑道:“你来大理寺历事三月,大小案从你手中已过数起,杨大人给你绩效勤勉,并送吏部上选簿,欲取用你为官,此时倒装傻充愚,是嫌弃本官不配问你?”

舜钰暗自吃惊,平素与周忱鲜有照面,他却暗中将她了如指掌,顿觉如芒刺在背,神情却愈发恭敬道:“周大人贵为朝廷命官,冯生岂敢怠慢,确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万望大人海涵。”

周忱瞟了眼杨衍,见他在看案卷,一脸事不关己的态。

遂朝舜钰道直截了当问:“你说这萧荆远可就是萧鹏?”

一时众人倒吸口凉气,齐齐朝舜钰望去,看她该如何应对,素日关系亲近的,目光犹闪几许担忧。

舜钰心如明镜,周忱挖坑给她跳呢,她但凡说个“是”字,这周忱怕要转身就往太子那里去罢。

太子引荐身背数条人命的案犯,给太后操持寿诞筵。

方才问案时种种众生相,便有了出处。

蓦得想起沈二爷,心思缜密如他,已然想得深远,所以才会有早时说于她听的忠言谨训罢。

舜钰心底掠过一丝暖意,她看向周忱期待的眼神,不动声色道:“吾朝《律疏》开卷,《名例律》中细述,察狱之官,先备五听,又详审本人词理,验诸合用佐证,追究可信显迹,案结需连职官员签押同署,方可得犯罪定论。“

”至于萧刑远是萧鹏,或不是萧鹏,需得众官员合力来判为准,冯某一介监生,对天下司法揣敬畏之心,更不敢妄肆推断,还请周大人见谅。”

堂内寂静无声,一缕卷地寒风夹着湿意,顺着帘缝悄溜进来,旋即被铜盆里红旺的炭火给融化了。

每个人的背脊黏黏的出汗,却都缄默不语,姜少卿观周忱面色不霁,清咳一嗓子,命舜钰去把炭火弄小些,实在热得难受。

舜钰抽身走至铜火盆前,拿铁锹将几块殷红的燃炭轻拍碎,慢慢把多余火星压灭。

听得张在禀昨晚洪水桥下洞口处,又添优童一尸,杨衍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惹得周忱起身甩袖就走。

舜钰这才将铜铫里煨烫的雪水,灌进茶壶里,再提着壶柄斟茶一圈,张等几刑部的人做着无趣,茶也不吃,随便聊了两句即告辞离开。

杨衍只命姜少卿留下,其余人等散去。

见四下无人,姜海皱起眉低问:“这周尚书到底何意?要置冯生于死地麽?”

杨衍便把冯周二人纠葛,三言两语讲于他听,噙着笑回话:”所谓红颜祸水大抵就是如此。“

姜海也笑起来:”红颜祸水形容女子,冯生白面青衫少年郎,大人怕是用错了词。“

杨衍不语,吃口热茶后又说:”冯生化险为夷,确实有他的才谋所在,周忱也是够蠢,太过急功近利,若是稍稳得住气些,冯生未必能逃脱。“

”冯生的确聪明机灵又狡诈。“姜海想起被讹的那五百两银子,顿时心隐隐痛起来:”算罢算罢!总归太后寿诞后他要走了,眼不见为近。“

却见杨衍手中拿起案卷来看,是不想理他了,姜海作一揖悄然退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杨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原是炭火燃烬,残存的火苗将熄未熄的,脱口唤了声:”冯舜钰!“

忽又怔怔的,理不出自已的思绪来。

张从正堂出来,即在廊前磨蹭拖沓,瞧见舜钰路过,即朝她丢个眼色,然后脚不停的朝外走,忽见园中有座白石垒的假山,闪身躲至后。

稍许即见舜钰也挨捱过来,见他便问:“张大人唤我来何事?”

张呲牙拍拍她肩,松了口气:“今日事出突然,不急提前知会你,堂上三番两次想插话却不得时机,幸你睿智机敏,将祸事堪堪避过。”

舜钰微笑着道:“谢大人关心。远水总是解不了近渴,凡事还需靠自已化解才好。”

“你这话若被沈二爷知晓,有多伤他的心。”

舜钰素来知晓张是沈二爷的学生,近朱者赤,他的脾性也多稳重,怎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看他脸上有抹戏谑的笑意,舜钰不觉红了脸,抿着嘴道:”正想问大人件事哩,六年前田启辉满门抄斩的案卷,可是在你的手上?“

张不答,只是看她:“你问这作甚?”

“我在案库历事,前些日万评事命我整理案宗,如有出借未还的案卷需得讨回,问过苏大人,说是给了大人您。”舜钰答的滴水不漏。

张不疑有它,颌首说:“我是曾借出过,不过已还给金耀门总库。”

舜钰有些急了:“十年内重案皆在大理寺案库备存,你怎会还去那里?丢了该如何是好?!“

索性去攥张的衣袖:”我现就随大人去金耀门,把那案卷讨回来。“

张站着不动,微着笑说:“金耀门戒备森严,怎会丢得。我还有公务在身,现可去不了,你莫多担心,我明日即替你去取回就是。”

舜钰听他说的诚恳,并无敷衍之意,也只得悻悻松开手,想想道:“我晓得大人最爱吃酸萝卜炒野鸡崽子,炒得辣辣的,回去装满一盒子,明日就等大人来拿。”

张愣了愣,抬手给她额上个爆栗子:“鬼灵精!”

第贰伍陆章 画现秘

舜钰回少卿堂进次间,姜海后脚也跟过来,劈头问《游春图》装裱的进展如何。

舜钰没空搭理他,将书案上包画棉巾解开,小心把卷画摊平。

画芯面的污物,昨晚已用摄子一点点拈掉,借着窗外晴朗的日光,她细细察看可还有遗漏未除的。

姜海用袖子捂鼻,皱紧眉头问房里是甚么味,臭气熏天如溷厕。舜钰头也不抬道:“这古画十年间污垢满面,昨用滚水淋洗数次,再用冷水滤清,大抵是墙角那五六桶未倒的脏水味儿。”

昨她自个来来回回倒了数次,后实在精疲力竭无力气。姜海回望去,果然桶桶乌浊漆黑。

忙喝命侍卫拎去倒掉,舜钰朝他招手让近前,笑道:“姜大人请看,这才是展子虔初画时的着墨色。”

姜海看那山水青绿,山脚泥金,树干赭石等色调,果然清晰鲜丽,色泽浓艳,竟比往日所见好看数百倍。

瞬间大喜过望,再看那破洞鼠咬及血手掌印等处,又忧心问如何修补,舜钰笑道:“前良工有补天巧手,贯虱之睛,是以补洞托画简单许多,待揭弃画作旧裱件后,用新的托纸洒水受潮,拿排笔蘸浆刷画芯于背,再用棕刷将托纸。“

”如此装裱一新后,冯生觉得这画可值多少银子?“姜海兴致勃勃的打断她。

舜钰顿了顿,心沉冷意,姜海怎会爱听自已说这些呢,附庸风雅而又利欲熏心的浊人,古画落入他手中,实如明珠蒙尘,即便补得再完美无缺,还是失去了它的灵动神采。

说些姜海爱听的罢!舜钰抿着嘴唇,指着搁案上的簇新白绢道:”画芯需用托纸来衬,《游春图》原用的是单丝绢,我听闻宣德绫绢闻于世,价格自然不斐,也唯有李记丝绸铺进了仅此一匹,我全买下只算勉强够用。合计壹百两银子,帐先赊着,过两日店铺伙计会至大人府上索讨,望您先知。“

”壹壹百两银子?“姜海眼前突然发黑,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我给你伍百两银装裱,你怎怎地还要我壹百两,你气煞我。“直揉着胸口喊疼,侍卫忙端来官帽椅伺候他坐了,再递上滚滚的参茶。

舜钰面色若常道:“大人此话差矣。这壹百两是修补《游春图》的用度,画即然是你的,这银两不也还是你的麽。”

姜海吃两口茶才缓过劲来,听得此话又是气怔,恼怒道:“你巧舌如簧,我不与你辩,你把这单丝绢退回去,买十两一匹的皂绢即可。”

舜钰手指慢慢划过那白绢:”大人要用皂绢,那就用喽。不过看在五百银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皂不耐久,易烂,现又是多雪雨之季,怕是大人这厢还没脱手,那古画已不成样了。到那时你再来寻我装裱,给壹千两银,也是爱莫能助了。“

姜海闻言,真是愁肠百转,滋味千回。

倏得狠拍大腿一记,把牙咬得咯吱作响:”算罢算罢,就用这白绢做托画!“

舜钰展颜笑弯了唇:”大人英明,怎会做捡芝麻丢西瓜的事。待得补洞贴纹完毕,便是全色及接笔,若要同原画色貌一致,市面上的颜料低劣粗糙,需得画工坊的艺人特地去筛淘。“

”冯生毋庸再说。“姜海摆着手站起身,这里实在呆不下去,这朝门外走边嘟囔道:“让他们去我府上领钱。”

待得猩猩红毡帘恍荡间,房内再无闲人,舜钰渐敛起笑意,辄身至案前紧盯着那枚血掌印。

经了清水洗涤,这血掌印愈发的鲜明起来,用尽气力按印上去,连五指头上的”涡纺“及”流纹“都清晰可见。

是大哥田舜吉的掌印。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中的凄楚痛苦已难形容。

她默默站了会儿,用衣袖抹把眼睛,掌印下隐约有黑色的字迹,只是被血浸覆的看不见而已。

舜钰在桌案面平辅层薄绢,将画芯背转置于绢上,取来湿不见水的棉巾盖上,在等画芯与旧托纸间浆料剥离时,她就站在窗前朝外望,其实并无甚风景,雪水顺着屋檐滴嗒在融,几株老树光秃秃的,两三个杂吏缩着头在扫雪开道,她却看了许久。

半个时辰后,舜钰重回桌案前,用指腹试画芯,已然湿润闷透,是最宜揭裱的时候,她便用食指不疾不徐的搓磨托纸,搓出茬口便小片小片的揭。

她的手因修复踏马飞燕损伤过,虽用药精心调养过,此时旦得搓磨稍长些,指尖便麻痒胀痛。

舜钰便想起幼年父亲教她装裱画时,曾说过书画性命全关于揭,行良工之责,禀临渊履危之心,于毫芒微渺间取夺。

顿了顿,她眼眶有些发红,把下唇瓣都咬出了齿痕,此时合该心无旁骛才是,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已。

掌印已揭至掌心处,舜钰换了中指继续搓磨。

但见殷红血印渐渐褪去,显出里头隐藏至深的一首词。

词牌名《寿阳曲》,二十七字,笔痕匆匆未写完,是田舜吉的墨迹。

舜钰一错不错的盯看,一字一顿于心里念,她其实第一遍已记得牢固,却依旧一念再念。

眼底渐起悲伤、又起愤怒、再生仇恨,一切终归于平静。

她抚摸那些字,再去搓磨那些字,字变成了纸沫,再无人能知那字里行间的深意。

唯刻舜钰心上。

一乘三品大员的官轿,在大理寺门前停驻,天地间墨黑成一团,星子苍凉,寒气肃杀。

秦砚昭知道舜钰还在里头,他等着,耐心十足。

忽听得西角门抽闩声,伴着吱呀响动,有个瘦弱的身影走出,走的很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秦砚昭满腔的怒意,忽然弥散的干净。

这是个需要疼宠的女孩儿,你看她此时的模样,苍白又可怜,让人心软的,说不出一句恶言。

他欲待出轿去迎她,忽听得一声嚷嚷:”我的小爷哩,你怎现才出来,让我好等。“

是秦兴在说话,梅逊替她披上斗篷,伺候入了马车,轱辘碾着未融的积雪,颇沉重的消失夜色里。

”爷可要跟上他们?“侍卫俯身低问。

秦砚昭摇摇头,荡下帘子。

”回府!“

第贰伍柒章 俏勾情

翌日,舜钰左等右等张不来,索性拎食盒子一路晃到刑部。

恰巧遇见员外郎叶向高,才知张随周尚书去了十里外的太平县公务,走时很匆忙,归来三五日不定。

舜钰掩起满心失落,把食盒子给了叶向高,叶向高揭开条缝,一股子酸酸辣辣味儿冲鼻而来,由不得连打两个喷嚏。

几只雪地里找草籽的雀儿,扑簇簇惊飞上枝头,舜钰忍不住咧咧唇。

叶向高满不在乎道:”今日衙内无人管,我与狱司几个温了酒,正愁无能吃之物,你可谓雪中送炭,快与我进去痛喝两碗才是。“

舜钰摇头婉拒,只道姜少卿那里还有差事做,又沿着原路辄回。

虽是个碧晴天,西北风依旧割得人脸疼,御道上偶有官轿匆匆抬过,显得空荡荡的。

舜钰在棵老梅底下顿步,仰起脸朝茂密枝桠,目不转睛的望。

满压枝的花骨儿,却高处有几枝,得了冬阳暖照,羞答答地抽芯吐蕊。

她看了很喜欢,偏头想想,再把四周打量半晌,遂下定决心,把手心呵了气再搓搓,上前一把抱住树干,用两膝蹭着用力往上蹿,离地越来越远,抓住侧岔粗枝一根,腿儿抬起,足尖勾搭,在迅速整个人侧翻而上,已是稳稳坐于树杈凹处,再略伸长手,便能触及那根开花的梅枝儿。

如愿的折枝,轻嗅甜丝丝的冷香,遥望远处红门宫墙内,数不清的大小宫殿楼阁,露出高低错落的重檐庑殿顶,黄灿灿的琉璃瓦闪着耀眼金光。

舜钰眯觑着眼眸,心思来了又去,竟仿若瞧见个华衣锦饰的尊贵妇人,坐在凤辇里,也仰起颈朝外看,天就四方檐大,一群鸽子响着铃儿哗然散去,眼里渐起了萧索意。

似也看到她,凄冷冷地:你又回来作甚么啊,田九儿。

树杈轻微颤动,一声咪呜轻叫,舜钰心缩紧,魂魄始才回还过来。

是只虎皮大猫,不知何时悄然上了树,躬腿撑爪,抻个懒腰儿,再腿盘身卧,呼噜呼噜的,与她大眼瞪小眼。

舜钰抿抿唇,打算交让地盘,才要抬身,却眼尖的透过枝桠间隙,瞟到两位穿绯红公服的官员,正信步渐近。

她便悄然摒息不敢动,期望着他们别抬眼往上看,就如寻常途经般来又走就是。

倒是没往上看,却也站在梅树下不走了。

树下面朝她的那位认得,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另一位虽背对着她,看不到颜面,但那高大昂藏的身型实在太过熟悉,可不就是沈二爷。

时光流淌,半晌过去,一阵寒风拂过,初绽的娇嫩花瓣不堪摧残,悄无声息地飘落沈二爷的肩头,他不为所动,同高达低声说着甚么。

舜钰扭扭发酸的肩颈,在缓慢轻摇僵直的腿儿,倏的睁大眸瞳,那只虎皮大猫要作妖。

但见它立起,筛筛抖抖身上的毛,稳健冷静的朝舜钰过来,直挨紧她的怀里,再惬意的缩成一团。

舜钰惊的失手掉下那枝梅花串,直朝沈二爷身上落去,他却似背后长眼般,手一抬轻松地拈住。

沈二爷仰起清隽面庞,眉目疏朗,似笑非笑的问:“凤九,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

哦!他是早就发现她在树上了吗?舜钰有些崩溃,沈二爷是故意的。

高达也仰起脸朝枝桠里望,顿时满脸震惊,扯着嗓子喊:“这不是冯监生麽!你在树上作甚?”

“我在树上看风景。你们先走我再看会儿。“舜钰憋了憋,把虎皮猫儿的颈毛揪揪,换来一声舒服的哼哼。

”沈二,冯生怕是疯了罢!“高达有些不敢置信:”这般冷的天看风景,她在上头不怕冻死?“

死要面子活受罪,沈泽棠背着手看她,嘴边的笑容不遮不掩。

舜钰觉得此时一定画风清奇,一个少年监生困于梅枝上,两个二品大员在下面指点议论。

又是一缕风直吹得她透心凉,忍不住打个喷嚏,可大声,不比叶向高逊色。

虎皮猫儿从她怀里挪了地,嫌弃的不行。

沈泽棠不逗她了,沉着声道:”这御道的梅树皆是宫人栽种,岂是你能随意攀爬折枝的,旦得被宫里掌事太监发现,轻责杖责十下,重则发配烟障地,趁此时无人,还不赶紧下来。“

高达看他一眼,嘴里嘟囔:”可以啊,沈二,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日益精进啊。“

舜钰听他说的严肃认真,不像在吓唬她,心里便急了,连忙侧转身,两手抱住树干,伸长腿用足尖去勾住,再是另只腿,一并夹紧树干,想快点往下蹭的,也不知是慌张还是怎的,竟是手软脚松使不出力气来。

沈泽棠看着她下树,眼眸莫名的幽深,想起那日在荷潭水下的旖旎,她把他当成树干,一如藤蔓紧紧的勾绕搅缠,即便是在冰凉的水底,他亦浑身如火燃。

不过看眼前情形,她指望的这棵树干,并不如他来的可靠。

舜钰在自已要掉下树时,却落进男人温厚的怀抱,本能的去揽他的颈子,又瞬间察觉不该,迅速地松开搁在胸前,却抵不住他环抱腰间、稳托腿窝的炽热手掌。

”沈二爷可否放我下来?“舜钰嘴里低语,身子已如搁在案板上的活鱼,左扭右摆的拼命要逃脱。

沈泽棠的手愈发有力禁箍她,俯首凑近她的颊腮,看她睁圆水目起了害怕,噙起嘴角问:”下次还敢不敢了?“

高达只知冯生从树上掉下来,被沈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

唯能瞧到的只有沈二宽厚的肩背,他左探右望,也仅见冯生淡蓝头巾一角,及吊荡下的两条小腿。

前面风景半点未现,他打算静悄悄凑近的,哪想冯生脚就踩到了地,沈二就转过身来。

他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素来目光如刀子,沈二笑容实在风骚,冯生小脸如抹了胭脂。

高达心中关于沈二的两个未解之谜,如今有了答案。

沈二果然是会武功的,且宝刀未老。

沈二果然同冯生有一腿,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第贰伍捌章 巧算计

优童案一直悬而未决,舜钰私下探问过姜海,姜海只把眼一瞪:“那是刑部主理的案子,要你杞人忧天!”

装裱古画破费的银子,隔三岔五就有店铺伙计上门索讨,他正自心烦,那话里便没有了好话。

舜钰暗笑着不去惹他,午时饭后无事,她打算去案库帮协誊抄卷宗,过穿堂时,巧遇苏启明同陈肖几个在说话,嘴里噙着甚麽,看到舜钰,随手就递她个吃物。

揭去白衣,一团黑糊糊湿渍渍的圆物,散着股子草药香,刚入口觉酸甜洇丝苦味儿,咂吧几下倒品出其中妙处来,待吃完还觉意犹未尽,舜钰前世里在宫中倒是常吃。

苏启明以为她不知此物,笑着解释:”这是福建特有的闽式蜜饯,名唤‘加应子’,用各种药料混上甘草、雪花甜粉熬成糖稀,把芙蓉李子腌制成果干,入糖稀里浸渍,外用糯米衣来裹起,才有此滋味。平日里吾等官场应酬,多啖大鸭肥鹅,易旺燥生痰,吃一枚这个,解酒克食,生津消火,自有它的妙处。“

舜钰笑问他怎这般知之甚深,苏启明道:”我那婆娘是福建浦城人,当地民风甚奇,若是嫁女必备蜜浸果品,此‘加应子’便是其一,以多为贵,动辄百数瓶尤佳,此物还无买处,须得自家腌制,极其伤财又劳精费神。婿家则以蜜果精粗,断嫁妇是否吉恶。我那婆娘家境平庸,其妹生下即被溺死,实因厚嫁不起,而当地家中有两女者,多为大富之家。“

陈肖感慨问:”倒是听过南边溺女成风,点故却是出在此,那大人娶夫人时可有遵那习俗?“

苏启明摇头道:“当年在浦城作官,娶婆娘时力排众议,未曾收授蜜果以做表率。吾家二子上月迎娶浦城知府之女,她家倒也不遵陋习,只是三姑六婆好事,偷送来百十瓶蜜果,不得已收下,如今搁在府中倒蔚为壮观,不知该如何处置。“

舜钰把舌尖最后丝细甜咽下,忽而灵机一动,笑曰:”苏大人若肯割爱,可将蜜果转卖给盛昌馆,供来往食客吃个玩儿,或解饭后嘴中恶味也好。“

苏启明听了倒觉一举两得,颇为心动。

舜钰趁热打铁:”等晚间我让盛昌馆的秦掌柜,去你府上看货,再出个彼此中意的价格,就把此事定下了。“

苏启明笑着颌首,又聊会子话,瞧见个寺吏边走边东张西望,见着舜钰忙过来道:”杨大人有事催你过去哩。“

舜钰哦了声,顾不得旁的辄身便走,被寺吏带着过院子,并不进正堂,直接去了西面的次间。

哪想打起帘子里面却无人,只有两个侍童头顶头的在下棋,其中个闻声见是舜钰,忙道:”杨大人留了话,让你去嬉春楼寻他。“

嬉春楼是品茶听戏的场子,杨衍那般的人物,怎会邀她去那?舜钰心底纳罕,想再问问仔细,却见侍童已是爱搭不理,只得闷闷出得门去,又有个寺吏来说,轿子备好在二门处,舜钰遂不多话,进房换了身衣裳,自去乘轿不提。

却说到了嬉春楼后,门边侍迎听得是来寻杨大人,急忙笑脸谦恭的朝里引随,但见里头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皆是富贵颜色,半点不落凡品。四角兜转的红木楼梯,圈圈婉至三层,行走间朝挑空中庭看,是搭好的戏台。

未至晚间,来客三两,主是吃茶,听戏倒其次,掌班便让几个小优伶上戏台,锣鼓加什俱无,旨在清唱练喉咙。

三层皆是带门的雅阁,舜钰被领至其中一间,门边有个侍童朝里回了话,舜钰这才进得房里。

门在身后关阖,但见里头,炭火红炉内烧着甜香饼儿,墙上悬一幅名人字画,一面黄花梨架上摆满陈年古玩,中央摆张红漆四仙桌,围放四张水磨楠木椅子。

杨衍穿簇新的玉色茧绸直裰,戴四平方巾,气定神闲的坐桌前,旁边是个穿水红对襟绢衫儿的女子,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荼白洒花裙摆处,露出鸳鸯戏水的红绣鞋。

她用纤手在瓷罐内撮出茶来,搁进壶内,再冲了滚水,给杨衍手边的茶盏斟满,这才起身,娇娜的来给舜钰行礼。

舜钰淡然地颌首,给杨衍作揖后,这才在他对面侧边坐下。

那女子来斟茶,凤眼细细瞟她,噙着笑问杨衍:”你打哪寻来的少年郎,竟如此标致,瞧这白里透粉的颊,朱润润的唇,还有一口糯米牙儿,倒比女子还多几分动人。“

杨衍靠在椅背上,语气有些懒散:“冯舜钰,秋闱乡试解元,大理寺历事你莫戏谑他女子,脾气犟起来,气你半条命。”

又朝舜钰道:“嬉春楼名满京城的角儿,黄四娘。”

“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冯大人莫见怪。”那黄四娘揩着帕子吃吃笑,眼里秋波绕着舜钰乱转。

杨衍笑了笑:“你对他再风情也无用,是个喜走旱路陡峰的。“

黄四娘怔了怔,见舜钰依旧平静无波,再瞟了瞟杨衍,似瞧出些甚么,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有丫鬟推门,端来**碟细巧茶点,又进三四个各拿乐器的伶人,见过礼后,自在墙角边寻着椅坐了。

舜钰不动声色的静观这一切,饶是再镇定,也难免有些惴惴,不知杨衍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

“杨大人寻冯生来所为何事?”舜钰看着拨琴调笙的伶人,抿着嘴说:“若是听唱曲子还是免罢,我还得去案库誊抄卷宗呢。”

杨衍指指黄四娘,开口道:“你可知想听她单独唱曲子,可是要拿牌等号的,我一个月前约的牌号,今日才轮到,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才邀你来共赏是福气。“

福气?!舜钰也笑了:“即然大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容冯生回大理寺,把姜少卿、苏司丞等一并唤来。“

说着即放下手中茶盏,直腰起身欲走,杨衍目光蓦得一冷,面庞显出几分不悦。

第贰伍玖章 杨衍意

黄四娘伸手去搭舜钰的肩,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还未触及,已被他侧身堪堪躲过。

果然是个胭脂片点不染身的小香桃。

她也不着恼,只眼波流转地劝:“你就顺从杨大人这次,今是他寿诞的日子,一年仅此一回,又何苦招惹他不爽利呢。”

杨衍白皙的面庞顿生暗红,恼羞成怒道:“这说的混帐话。”又朝舜钰不耐烦:“你要走就走,莫碍着我吃茶听曲。”

舜钰微怔,忆起在大理寺茶余饭后听得谈资,这杨衍幼时体弱多病,每至出生之日,家里堂前棺材早已备好,怕他撑不至次年默了默,遂朝他作一揖:“原来是杨大人华诞,冯生自然要留下。“复又坐于椅上。

黄四娘甜笑,杨衍颇不自在,拿眼睃舜钰,抿紧唇瓣道:”即然留下替我庆寿,总得有贺礼,吾拭目以待。“

还拿乔?舜钰怨念自已的心软,垂首往袖笼里掏去。

杨衍有些诧异,只是要唬唬她的锐气,并不曾想真的得她甚么,但又见她动作,莫名倒起了期盼。

舜钰掏了一把“加应子”撒在他手边,杨衍觑眼看了看,脸色有些铁青:“黑糊糊分明颗颗羊屎蛋,冯舜钰你竟戏弄本官。”

“杨大人此话差矣。”舜钰拈过一颗嘴里噙了:”这是闽南特有的蜜饯,京城难得见,大人吃过药后,噙这个能解嘴里涩味,它本又有生津润肺祛痰火功效,可作为药补,是好东西。“

黄四娘听得也想吃,被杨衍瞪了眼,讪讪抽回手,朝舜钰凤眸恍过,软着声央求:“奴家可不敢问杨大人讨要,冯大人可还有余?给馋嘴的四娘也一尝。“

舜钰被逗笑了:”一颗不剩全给了杨大人,不曾藏私,你若真想吃,可去王姑娘胡同的盛昌馆,那里就有。“

“盛昌馆?”黄四娘殷勤的给她斟茶,颌首道记下了,又笑呤呤问杨衍要听哪出戏,要唱什么曲。

杨衍道随便,她略沉吟,朝弹奏伶人眨眨眼,一众会议,片刻琵琶拨弦,笙竽吹奏,听得黄四娘嗓音婉约:“红杏春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

杨衍蹙眉打断:”无论是戏院里,还是家中搭台,吟来唱去就这个,换个别的来听。“

黄四娘只让伶人把笛吹,她唱道:”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钓鱼人巧弄心机,钓勾儿放着些甜滋味。“

杨衍一径冷笑:”我当黄四娘怎般的名动京城,竟拿教坊司的银词艳藻来胡混本官,若是治你罪也是行的。“

黄四娘此番场面早已见惯,不慌不忙间有了主意,陪笑说:“这阳春白雪的曲,下里巴人的调,大人皆觉得腻烦厌气,索性你与冯大人合力写首诗词来,我谱上曲,再唱给大人助兴,岂不妙哉。“

瞟眼杨衍没反对,忙命侍童在一边摆好纸墨笔砚,拂袖掷笔,只等金句口出,便可纸上生花。

杨衍清高自傲,目无凡尘,冯舜钰即便是秋闱解元,亦半点不入他眼内,略含嘲讽道:”素不屑与无名之人吟诗填词,怎奈戏子无戏可唱,只得勉强为之,冯生且警醒,若是狗尾续貂,罚你替本官打扫正堂百日。“

舜钰连忙推辞:”冯生愚钝浅薄,哪敢与杨大人斗笔生文,还是大人自已来罢。“

杨衍又不愿意了,冷笑一声:”你当我会求你不成,即然不肯,愿赌服输,回去打扫正堂百日。“

话落才想起再过十日,冯舜钰要随沈尚书出京,又何来的百日呢,是自已糊涂了。

舜钰气结,这杨衍的脾性,简直跟麻花似的,实在别扭,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着牙隐忍:”那冯生就献丑了。“

杨衍乃是状元郎,自然是满腹锦绣华章,随手即拈来:”往事低徊那忍说,旧游枨触最为情,春如短梦初离影,惊到垂杨不惜声。“

那侍童写得行云流水,黄四娘拍着手儿怒赞,舜钰暗忖杨衍果然有骄傲的本钱,短短四句词做足情深浓长的腔调。若按寻常串词手法,也需与他所抒深情意笃相对我偏生弄个背信弃义出来。

舜钰瞟过伶人手中紫笛,从从容容道:”笛里暗飞明月老,酒边易散彩云轻,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

黄四娘听来只觉这四句,竟比杨衍所作更讨她喜欢,不便明说,只秋波暗送,嘴里说一句:”冯大人知奴的心。“

”你不按套路出牌。”杨衍这句话待出口,却见舜钰春眉水目,朱唇噙抹顽笑,桃花人面便是眼前了。

是故意气他的!他不知怎得竟气不起来,含糊低语了一句:“若是得我杨衍心,必是不负情深不负卿。”

怕舜钰听到多起意,却见她正饶有兴趣的玩紫笛,对他所说半点不察,又觉失落和无趣起来,恼声叱责:“冯生休要玩闹,我这诗词还未完,你仔细听着。“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遂把紫笛还给伶人,也气了,抿着嘴不言语。

杨衍板着脸道:”盈盈十六人儿小,惯是将人恼,撩她窗下吟诗对,故意推她恼骂把她欺。“

舜钰听得跌一跌,他晓得自已在欺负人,还这般肆无忌惮的,当下也没好话,嗓音清冷:”而今春去花枝老,小楼成空影,还将旧态作骄矜,怕是数番追忆悔当时。”

语毕即朝黄四娘道:“这诗词已成,你可谱曲唱来听。”

杨衍此时倒没有驳她,却失神了一会,恰有丫鬟托着朱漆盘子过来,里头摆了两小碗光面条子,仅仅用肉汤煨着,那丫鬟道:“这是寿面,南边传来的习俗,过寿诞时需得吃碗面条子,这面条子也分外讲究,只有一根拉成,吃时不能弄断。”

杨衍拿银筷子挑那面条子,问那丫鬟,弄断了会怎样?!可是会折寿?!

那丫鬟吞吞吐吐的不敢说,索性就点了下头。

杨衍略思忖,转而去吓唬舜钰:“你若敢把面条子夹断,不让本官长命百岁,本官就把你日后仕途斩断。”

不带这么威胁人的。

舜钰气恨恨的低头喝汤,错过了杨衍眼里的笑意。

第贰陆零章 昔日事

黄四娘并非浪得虚名,在杨衍与舜钰吃寿面毕,她已谱成,取名儿虞美人。

即兴伴乐唱来,果然是声遏行云,调成白雪,怎一个动听了得。

杨衍呷口茶,朝舜钰淡淡道:”呈你任大理寺寺正的申令,吏部已有决断。“

舜钰托腮正看黄四娘舞身段儿,乍闻此言倒愣了愣,瞟他神色难辨,心底蓦然一沉,只道:“杨大人直说就是。”

杨衍噙了颗加应子,语气微讽:“沈尚书要带你出京至两江历炼,可不趁了你的意!”

出京历炼?舜钰不理他阴阳怪话,愈发迷惑问:“冯生在大理寺历事,怎会与吏部扯上瓜葛?“

杨衍细量她半晌,确是懵懂无知模样,遂摇头微笑:“沈尚书果然沉得住气,我也纳罕他怎暨越职权,管起闲事来。”

舜钰见他拿眼睃自已,知其意味,平静道:”早说过与沈尚书是子虚乌有的事。“

”那是最好。“杨衍话回得快了,有些厌弃自已,索性让侍童捧来盥盆,吐掉嘴里咂寡淡的李子核,再接过香茶,慢吞吞漱口。

舜钰素不喜人吊胃口,此时听曲儿也无了兴致,只抑着郁闷等候,待他整理完毕,才听得问:”你不愿随沈尚书出京?“

”不愿。“舜钰斩钉截铁的回:”在大理寺走仕途官道,乃冯生平生夙愿,岂能被人弯折。“

那异常坚定的神情,莫名取悦了杨衍,他低声道:”本官教你个法子,去与沈尚书理会。“

”我辩不过他!“舜钰瘪瘪嘴认怂。

杨衍笑着摇头:”尽力说服他就是,如若还不成我自有法子助你。“

知舜钰要问,他却不愿多说,叫黄四娘至跟前,吩咐两句,伶人停了旁的乐器,仅弹琵琶吹紫笛,依旧是虞美人的调,他唱道:“漫携竹杖更芒鞋,笑践天台顶上来,野鸟不惊闲习惯,白云长共赏山怀。”

他忽顿住,问黄四娘下句是甚么,黄四娘抬手理着发鬓,道:“好似是,怪岭千层峰耸翠,帘前一带水萦回。再下句就忘了。这是沈大人少年时咏的律,时光说来已久远,没几人记得。”

杨衍便把这句唱了,抬眼瞧舜钰虽端正坐着,不知再想甚么,那神情显得迷离惝恍,他便问她:“下一句词你来说。”

舜钰虽在听,脑里却如跑马,说不出的闹乱,听得杨衍话,想也不想回:“满天风雨谁收拾,折得梅花两袖回。”

杨衍目光锋利,紧盯她稍许,也不多话,只把这句慢慢唱完,谁也不理,直朝门外去了。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侍卫过来,掏出包银子给黄四娘,道是杨大人给的赏钱,又朝舜钰作揖禀话,杨大人先行一步,请冯大人自便。

黄四娘掂掂银子,沉甸甸的,笑脸便如春花绽。

舜钰起身欲走,见她眼神一溜跟着自已,撇嘴道:“我乃历事穷监生,可没余钱赏你。”

黄四娘妖妖娆娆地轻笑:“冯大人莫慌张,自古风流佳句,多出自烟花戏场,奴家犹爱您的词律,若有闲情可将所题,卖予我谱曲,朝世人传唱,大人名利皆收,也是桩美事。”

舜钰不置可否,朝她笑笑,才推门出,即见邻房恰有人进,两相抬头对视,都觉诧异,竟是沈二爷的幕僚徐泾。

那房开一宽,虽徐泾极快的把门拢阖,舜钰还是眼尖瞟到一衣紫腰黄的尊贵男人,与沈二爷再推杯换盏。

她心砰跳的极快,那人竟是认得,驻藩的昊王朱颐,前世里起兵叛乱,囚帝摄政三年,后被首辅沈泽棠引兵平叛复帝。他坐于大殿龙椅上饮毒自尽。

“冯生怎会在此?”徐泾笑着探问。

舜钰收回心神忙回他的话:“与杨大人来此消遣,这就走了。”

徐泾又问:“方才听得有歌声传出,沈二爷说那词曲倒是有意境,不想邻房竟是你们在。”

舜钰笑笑即告辞离去,徐泾略站了站,见黄四娘带着乐伶正巧从门内出,让她随自已入房不提。

杨衍原要回府,想想又嫌烦闷,索性再回大理寺。

路过少卿堂前,见烛光映窗摇曳,有些诧异,这般晚天姜海怎会滞而不归。

早有寺吏进去禀报,待他近前,姜海同苏启明匆匆出来作揖见礼。

”已是散班时,其它官吏皆离开,你二人在此作甚?“杨衍惊奇的问,见他俩欲言又止,径直朝堂内走:“可是藏了黄金屋,或是颜如玉,让吾也饱饱眼福。”

姜海随侧忙道:“大人笑话,哪来的颜如玉,黄金屋,只是府中有幅古画,一时无事拿来把苏寺丞赏玩。”

“吾也精通字画,怎不见你提起?”杨衍斜他一眼,堂内大铜炉内兽炭正旺,十分的暖和,他脱下丝绒大氅递给侍从,问:”画在哪里?“桌案面上空荡荡的。

姜海引他进次间,陪笑道:”是下官府中私藏的画儿,只因残破不堪,拿来请人装裱。“

哪想杨衍突然顿住止步,他幸及时煞住,否则是要出糗了。

”游春图!“杨衍一错不错凝视挂墙古画,在羊油灯的光辉掩映下,静静散发着旧时光难觅的墨香。

他走至跟前,欲抬手触摸,却听姜海急忙道:”这画才覆托纸需得崩直晾干,冯生百般嘱咐不得乱碰,否则功亏一篑。“

杨衍怔忡着缩回手,转而问他:”这画你从哪得的?“

”是府中祖传。“姜海嚅嚅未完,即听杨衍冷笑一声,他抹把额上汗,再拱手道:“下官如实说就是,望大人勿要外传。“

杨衍命人抬来黄花梨六方扶手椅,搁古画前伺候他坐下,接过苏启明递上的小盖钟,边吃茶边道:”你但说无妨。“

姜海压低声道:”六年前工部左侍郎田启辉大逆谋反,皇上指派首辅徐炳永,以中极殿大学士身份,带领锦衣卫使挥使衙门去抄斩,奇巧的是徐炳永当日父丧,遂又委刑部尚书周忱监查。后有言官弹劾周忱淫罪臣女、私贪抄家之物等罪状。”

”那后又如何?“杨衍默了默,抿紧了唇瓣。

第贰陆壹章 情难画

姜海继续道:“后交由大理寺及都察院复查,因无甚么实据遂草草结案。周忱悄请十数官员赴其家筵,他拿出家中私藏大方赠送,犹记得都是好物,有汝窑水仙盆、白玉观音、墨烟冻石鼎、镂金八宝大屏等,下官这《游春图》即是从中所得。”

杨衍觑眼看那古画,听他言毕,默了默,开口问:“姜少卿真不知这画的原主?”

“原主不是周忱,还能有谁?“姜海回的模棱两可,官场之道旨在难得糊涂。

杨衍知他装傻,冷笑道:”吾曾在国子监就学,与田启辉之长子田舜吉为同窗,洪顺四年二月十九日同进士登科,吾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承直郎,田舜吉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承事郎,互为同僚。彼此间说来还算亲厚。“

”大人万不能妄言。“苏启明有些紧张。

杨衍哼了声:”我即能当你俩面说,就无畏与罪臣扯上关系。当年田舜吉与我提过《游春图》,他颇有大才能,即便我未曾见过这古画,但经他细述,便犹在面前,以至我方第一眼即认出此物是他祖辈代代传承,十分珍惜,何时成周忱的了,可笑至极。“

姜海这才道:”大人所言非虚,我听冯生说,田启辉酷爱收藏古玩字画,因见不良商贩,将赝品冒充真品伪骗钱财,索性将府中珍藏编撰成册流于市面,以防买客被欺上当。“

”他此番作为是把双刃剑,虽益于百姓,却易遭觊觎。“杨衍忽得不谈,只问他:“你说此画为冯生在装裱?“

姜海忙笑道:”那冯生怪多才,即修得明器,又能装裱字画,技艺比外头良工还要精深。“

”他不过肃州贫寒小吏之子,怎懂这许多?“苏启明有些疑惑。

姜海回他话:”我原也不解,听他说其有个远亲表叔无所不能,一身本事皆是他传授。“

”冯生可说过他表叔何许人也?“杨衍蹙起眉宇来。

”他倒说过,其表叔名唤邢简。“姜海顿了顿,看他神情小心问:”大人可是认得他?”

杨衍摇摇头,依旧肃然:”那邢简乃宇文恺,李诫般的人物,淡泊名利,多次授官与他不接,后索性居无定所,再难寻他踪迹,若冯生是得他真传,倒也无所疑。“

又朝姜海道:”周忱性情残暴,仗势愈发托大,如今徐炳永免职归乡,那些忌恨周忱的,指不定会旧案重提,凡此时总会殃及池鱼,姜少卿藏此画,便如手捧火炉,终是引火烧身。“

他看姜海面色惨白,微微笑了:”姜少卿不必惶恐,此画在你手中是祸,在吾手中却未必,你不防将它转卖与我就是。“

姜海忙作揖,语气憾悔道:”大人所言非虚,实不相瞒,为这幅古画,下官亦是夜思难眠,想起即惴惴。此次寻冯生装裱,即是想复原貌后转手。可大人晚来一步,游春图已被他人重金买去。”

“许你多少银子?又是何人?你讲予我听。”杨衍神情瞬间凶戾,把手中茶碗往香几一推,竟“豁啷”翻倒,滚了一几面的茶水。

姜海面露难色:“大人见谅,是何人买去,恕下官不敢漏泄。“

苏启明插话进来:”那人出多少银钱购得,总但说无妨。“

姜海很无奈,只得压低声说:”他出了一百五十金,先付一百金订下,待画装裱完即银货两讫。”

杨衍富贵人家出身,听来竟也神情大变。能付得出一百五十金者,想必来头不小。

他默了默,突然狠叱一声:“你寻得好买家!沈尚书果然财大气粗,吾自叹不如。”

姜海嚅嚅嘴,长叹口气道:“下官虽有卖画之意,却未在装裱此时,实不知沈尚书从何处得知此事。”

“就是这样的愚钝。”杨衍反唇讥骂,心中大怒,阴沉沉的站起,由侍从伺候他披上大氅,稍刻后哧得冷笑:“冯**狡如狐,吾险些着了他的道。”

辄身即走,再不多停留。

姜苏二人送至门边,待杨衍没了影,姜海抹把额上汗道:“杨大人一语果然醍醐灌顶,冯生为沈尚书胯下之人,定是他嘴不牢说将出去。”遂咬着牙发狠:“待我寻个法把他整治番才算罢。”

苏启明不置可否,摇头劝他:“你整治冯生做甚!无凭无据无端猜测,我道是你府上妻妾或身边跟随,与旁人闲话漏泄也未定。更况沈尚书出的买画价码,又有几人能给?即便如杨大人,也未必首肯,你就莫在得便宜还卖乖!”

姜海听他说得甚是有理,遂面色缓和,暗转怒为喜,嘴里却道:“不必夸那冯生,不领他甚么情。一如杨大人所说的奸狡如狐,你不知他从我这里,讹去多少银子!装裱这幅画的材料,我又被他撺掇去多少银子!说起都是泪。“

苏启明呵呵笑了:”姜少卿又不是不知,能进这六部五寺二院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姜海一时哑然,恰仆童拎着食盒送来酒菜,二人回房吃酒闲聊赏画,不再去提。

日暮时,舜钰回至椿树胡同的宅子,院内时光静谧,落日余晖把未融的积雪,染得金黄浅淡。

杳无人声,皆在盛昌馆里,此时正是最闹忙之际。她正欲回房,却意外见纤月半俯低身子,窝在墙角漕沟沿呕酸水。

舜钰进房里替她端来茶水,纤月接过漱口毕,边用帕子擦拭嘴角湿渍,边微笑着道谢:”是个顽皮的家伙,喜折腾人。“

”有三个月了罢。“舜钰暗瞟过她的小腹,看着还平坦坦的,谁能想里头就揣着个小人了呢。

纤月嗯了声,不自觉用手去轻抚肚儿,谁能想那个朝天尖辣般的姑娘,此时垂首低眸间,全是如水的温柔。

”会动了罢?“舜钰问得有些傻,纤月噗哧笑了:”小爷说玩笑话呢,还这般小,婆子说要等四五个月才会动。“

”三个月就会动了。“舜钰语气肯定,纤月看他满脸的坚持,摇摇头,他说甚么就是甚么吧,谁让他是爷哩。

忍不住打个呵欠,转身回房去歇息了。

舜钰知纤月不信自已,她说的是真的呢。

前世里饮下那杯毒酒后,她真的察觉肚里的娃,在抻手踢脚的动,活泼泼的,可爱极了。

第贰陆贰章 悲重逢

舜钰独自冷冷清清立院里呆想会儿,回房坐了坐,亦是满心寂寥,索性抹把眼睛,复又出院门,乘了马车朝盛昌馆而去。

才近王姑娘胡同口,即见忆香楼门前围簇些许人,抻背伸颈再瞧热闹,舜钰让车夫停下,她待脚沾地,即朝人群里去。

挤进最前面处,一眼便见四人阔的马车,颇是豪华气派,那大马通体枣红发亮,一溜鬃毛油光茂密,车是银顶,苍青重沿,外围子呢绒绣麒麟,格条裹倭缎,把车门的两小童清秀伶俐,翘首盼着楼内被众簇拥出来两人。

一位是萧荆远,记忆里还是那位卖烤鸭青年,褐衣麻布戴帽,肩挎油渍渍木箱,手捧食盒,老实又木讷。

而你现瞧他,戴顶黑缎小帽,帽正钉鸽蛋大的黄绿猫眼石,冷眼高鼻厚唇,红光满面,披佛头青刻丝貂鼠斗篷,行走间腰腹处隐显内里锦袍,一段荼白绣宝相花色。

他面朝身侧另一人,俯头垂目笑着说话,很亲密的样子。

舜钰随望去,那华装夺目的年轻男子分外眼熟,蓦得心底暗沉,竟是陈瑞麟,头光面滑,着芝麻底织银丝牡丹团花貂皮袄,下穿柳青色棉裙,脚蹬大红鸳鸯缎子鞋,他立在廊下不走,稍倾,有个侍童手肘搭着衣物,从后头紧随来,替他罩上米白翻毛斗篷,系好带子,陈瑞麟这才小心翼翼踮着脚尖儿,任由萧荆远攥着手,齐朝马车方向走去。

舜钰一瞟眼,竟见十步远处梅逊也在,虽被后头推搡的站立不稳,双目却一错不错紧盯着陈瑞麟。

舜钰挤搡着朝他靠近去,听得围观有人嗤笑:“穿得再华丽丽又如何,照旧趴着如狗儿般低贱,被人操屁股。”

另一人道:“陈小官忒大胆,都这般时候,他还敢出来捞银子,不要命麽。”

有人掩嘴嘀咕:“听说没?前两日在城南乱坟岗子,又发现死了个优官,精条条的,被野狗啃得无块好肉。”

”梅逊!“舜钰嘴里唤着,伸手去拽他的胳膊,指尖才触及衣面,哪想他忽然朝陈瑞麟狂奔而去。

舜钰暗喊糟糕,紧跟着他后面追。

离马车五六步远,梅逊即被五大三粗的侍从拦住,凶神恶煞的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冒失鬼,我家大爷岂是你能近身的,还不滚得远远去。“抬起一脚狠踢他膝盖处。

梅逊腿一软崴倒半边身子,忽被人攥住手臂使劲拉起,他回眸看,却是舜钰。

眼眶倏得微红,来不及说甚么,只是扭头朝那人急看,陈瑞麟在马车门前顿了顿,听得动静也回望过来。

萧荆远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陈瑞麟收回目光,门童已拉开舆门,他拉紧斗篷前襟,俯身欲踩脚踏,却听得隐约一声喊:“梦觉!”

陈瑞麟顿了顿,脸色莫名的煞白,看着萧荆远,有些怔忡地笑:“瞧我听到甚么?爷可有听到了?”

萧荆远不置可否地摇头。

陈瑞麟蹙眉凝神,”梦觉“又是一声喊,清晰异常。

他转身欲走,却被萧荆远挡住去路:“时辰已不早,麟哥儿莫在多耽搁。”

“爷若等不及,可自回罢,银子退你就是。”陈瑞麟冷道,满脸无所谓的态,与他擦肩而过。

“你方才是在叫我麽?“陈瑞麟瞟过舜钰,视线落在梅逊脸上,看着很熟悉,又不记得在哪里相见。

梅逊眼睛有些模糊,哽着声道:”是你有个谁都不知的名儿,唤梦觉。“

”那你倒说说。“他突然顿了顿,盯着梅逊额上有朵烧花,脸庞愈发苍白,嘴唇有些哆嗦起来:“这名儿来历。”

梅逊道:“有一年酷暑难当,你在房中热得坐不住,出院门过穿堂,一直走,有个海棠式的洞门,洞门里见四方小院,半院是满架的紫藤,绿叶幽幽,架下有两人宽的青石板,五弟喜躲在那里午睡,你便过去与他并肩躺着,觑眼能瞧见木芙蓉正开花,引得蝴蝶翻墙来,一阵夏风吹得人浑身通泰,你随口吟一句‘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很喜欢,遂对五弟说,私下里可以不用唤你大哥,唤梦觉就好。“

梅逊说不下去了,吸口气又道:”你莫要同萧荆远纠缠,他与优童案有关。“

陈瑞麟身躯一震,双目通红盯着他,紧咬住唇瓣不言语。

舜钰恰见萧荆远等的不耐烦,也朝这边走来,忙朝陈瑞麟低道:”此时此处说话不便,日后再叙罢。“

陈瑞麟用指腹去抚梅逊额上的疤,五弟三岁那年冬天,不慎磕在火盆沿边烫的。

他听得身后有脚步,留恋的把手收回,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快走罢。“

”我明日去享来苑寻你。“梅逊被舜钰拉着走几步,又回头补充一句。

”那不是甚么好去处我会来寻你。“陈瑞麟温和的回他,又挥挥手,这才辄身,看了看近前的萧荆远,神情淡淡的,命侍童把一百两银子还他,头也不回的朝自已的轿子一径去了。

舜梅二人进得盛昌馆,恰秦兴兜头过来,见梅逊流着泪水,舜钰也是眼眶湿湿,诧异的待要问,却被舜钰打断,让他领梅逊去内房安静会儿,再给他炖碗百合枣仁汤安神。

秦兴把块叠的四方丝物,递给舜钰,道:“沈尚书才出的门,这是他拉下的,我正要出门送还,只得烦请小爷去了。”

他揽着梅逊的肩膀朝内房走,又命伙计去厨房炖汤。

舜钰把那丝物摊开看,是一方白绫镶银钱,边角垂着细穗儿,绣丽娘牡丹亭春困的汗巾子,一股子花香若有似无的散开,显然是女子用的东西。

舜钰抿抿嘴儿,转身来到门外,恰瞧见沈泽棠的轿子,嘎吱嘎吱打面前过,沈桓随在侧。

舜钰忙朝沈桓招手,思忖着把汗巾子给他转交二爷就是。

哪想那沈桓见是她,屁颠屁颠就禀了沈二爷。

轿子沉稳落下,沈桓打起轿帘,舜钰再无办法,朝这马屁精狠瞪一眼,去给沈二爷作揖见礼。

第贰陆叁章 汗巾子

沈泽棠端坐轿中,戴六梁冠,穿蓝缎平金绣蟒袍,系碧玉带,虽唇边噙着温和笑意,那浑身威势却不掩不藏。

舜钰把汗巾子捧上,靠得近了,能隐隐闻到他身间衣里,胭脂粉浓。

“这是什麽?你打算送我的?”

檐前红笼被寒风吹得簇簇摇晃,轿里光影忽明又忽暗,沈泽棠嗓音微低沉,听不出有几分认真,或几分戏谑。

舜钰却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也不能何为,只抿着嘴说:“是沈大人落在盛昌馆的汗巾子。”

“这沿边串着细穗子,应是女子所揩之物,并不是我的。”沈泽棠扫了眼,依旧未伸手接过。

今晚历了许多事,舜钰心情很糟糕,经不得谁取乐,默了少顷,面无表情道:“沈大人果然贵人多忘事,这才去教坊司会过王美儿,身上香味儿还未散哩,怎就把取来的汗巾子忘了?”

说着把那绢绸一抖,指指侧边用金线刺得“王美儿”三字。

沈泽棠怔了怔,观她眼波冷潋,眼眶却是红红的,略沉吟,并未多话,只把手伸过来。

舜钰松口气,把汗巾子递他掌心里。

谁能想沈二爷竟无赖,就让他一把攥住皓腕,舜钰猝不及防,趔趄着站不稳,啊呀惊呼,整个人往他怀里扑。

那汗巾子被沈二爷指腹暗拨,便轻飘飘散在地上,又被她不慎一脚踩进了雪泥里。

“二爷这是作甚,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快松手罢!”舜钰慌张地拿手抵住他胸膛,所触之处正随着呼吸贲起,精壮又厚实。

她的脸颊顿时臊的发烫,又着了沈二爷的道,就是这样不长记性。

她定不知自已叫他二爷时,嗓音有多娇!

这莫名把沈泽棠取悦,将她鬓边碎发捋至耳后,慢慢问:“不是街道上就可以麽?!”

“。“

这说的是什么话?舜钰呆看他眼眸充满笑意,一时忘了挣扎。沈二爷也不指望她能说甚么,继续道:”我即便是贵人再多忘事,可凤九的事却一件都不曾忘,若不信你考考我?“

舜钰倏得连耳带腮的红,他说的话好没廉耻她也没吃熊心豹子胆。

“大人汗巾子不要就不要罢,快放我出去。”舜钰稳定心神,撑着手欲朝后退,才察觉腰肢被他紧紧锢住,根本动弹不得。

又听得他说:“我是去过教坊司,问王美儿些话,仅吃她一壶茶而已,不知晓怎揩了她的汗巾子。”

谁信呢那满身的香!舜钰撇撇嘴唇,前世里他即便得了她,还是会去教坊司寻欢作乐的。

沈二爷笑意更深了,忽而右手朝她袖笼里一径摸去。

还道她瘦弱,这胳膊骨儿纤细,却并不是没有肉的,指腹所经之处,滑腻柔软,水嫩的掐它不住。

沈二爷这是在调戏她麽?!

舜钰简直不敢置信,恼怒的去拽他衣袖,咬着牙恨的不行:“礼记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还望大人谨记。“

好个欲不可纵!他即便纵了,她又能怎样!

身为高官重臣,想要学坏,真的很容易。

沈泽棠缓缓抽回手,却取出她用的汗巾子,往自已衣襟里掖了,微微笑道:”我不能白担了这恶名,就把你的汗巾子给我罢。“

”汗巾子脏污了,可没香味儿。“那上头还沾染着眼泪呢!舜钰急了,不管不顾探手就往他衣襟里去,却被他攥住指尖,看她的眸瞳变得幽沉,慢慢道:”别随便乱摸男人的胸膛,后果你受不住。“

舜钰前世经过人事,自然听得懂内里意思,本能把腰一抻,不知何时沈二爷已松开了手,她朝后连退两步出了轿。

沈桓脑中有数不清的神兽奔腾而过。

京城纨绔子弟众多,喜猎渔色不分场合,有时兴起寻到桥门洞口,停了马车或轿子,即把风月舞弄,他便瞧到过几回,只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谁又能想到品性端方的沈二爷,朝廷堂堂二品大员,竟也猴急按捺不住,是个小娘子还算罢,竟抱个桃儿在轿里啃。

默默把轿帘放下,听着里头的,有小桃子不明的叱喝,二爷暗哑带笑,又是疼又是哄的,很有种声色犬马的感觉。

低头跺跺有些冻僵的脚板,恰瞧见王美儿的汗巾子,被雪泥浸的污浊不堪。

这是王美儿拜托他给沈二爷的,谁让他沈桓心比豆腐软哩,是个禁不起求的。

可想而知,沈二爷果然弃之如敝履。

他叹息一声,仰天吸口清冷的空气,天边寒月白星垂缀。

几个途经的路人好奇瞟眼过来,被沈桓铜铃般的大眼一瞪,唬得抖抖缩缩急步走了。

正暗思神游,忽听刷刷的轿帘晃动,冯舜钰从里背身出来,连退几步差点撞到他,这才喘着气辄身看他,脸红得要滴血般。

“讨厌!“这声音娇里娇气,跟个娘们似的。

看着舜钰跟后头有鬼追似的跑远,总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忽闻沈二爷唤他近前,气息有些不稳道:“回吏部。”

夜已深晚,御道上空空荡荡的,除了轿子噶吱噶吱,还是轿子噶吱噶吱。

沈桓往后已张望三回,这才肃声朝轿内禀报:“后有一乘轿子一路尾随,可要前去阻止?”

默了默,沈二爷问:“四周可有暗卫跟着?”

听得沈桓答沈容几个皆在,他便道:”跟着就跟着罢,翻不起甚么大浪来。“

又问:”沈桓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沈桓心一凛:”回二爷的话,估摸着十年已有。“

沈二爷微微颌首,语气很温和:”你应知我的脾气,今日谅你一次,却是再无以后,你可听懂。“

沈桓即明白,是指他私接王美儿汗巾子之事,忙喏喏道再也不敢。

说话间,轿子已落在吏部衙门前,沈二爷又坐了会,这才命沈桓打起帘子,撩袍端带下了轿。

却也不急着走,只面朝来路耐心的等,片刻之间,浓重的黑幕里,一顶轿子终于显了影,直朝这边而来。

第贰陆肆章 当年案

吏部正堂中央摆大铜火盆,兽炭才燃起火星,满室寒凉未褪,沈容端了两盏滚滚的六安茶来。

沈泽棠接过慢慢吃着,陈瑞麟解下米白翻毛斗篷,侍童忙接过搭于手肘,悄悄退出门外。

他偏头恰瞟到灯花炸了一下,这才肃衣整袖,心事满怀走至沈泽棠面前,撩袍跪将下去。

“你是以什么面目来见我?”沈泽棠神情平静,随手把茶搁香几上,语气很柔和。

陈瑞麟磕一首,恭敬回话:“学生陈庆祺来拜见老师。”

沈泽棠淡淡看他,冷沉了嗓音:“我的学生有魄力有余却城府不足的、有谦恭逊让却胆小自卑的,有淡泊洒脱却不思进取的,更有博学多能却骄傲自负的,唯独没有苟且偷安自甘堕落的。天色已不早,我并无甚兴趣听你唱曲儿,早些回去罢。”

陈瑞麟再磕一首,颤抖着声道:“学生在国子监承蒙老师教诲四年,俗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哪有隔宿之仇。学生因陡然家变,浑浑噩噩过的今夕不知何夕,今才知老师恨铁不成钢之心,特来求您饶恕。”

沈泽棠默了稍顷,方叹息一声:“你起来说话!”

陈瑞麟不起,依旧跪着禀答:“学生今日来有一事相求,求老师允诺。”

等了半晌不闻其语,他垂眸苦笑,艰涩地说:“老师还记得曾到享来苑,问我妹妹之事麽。我的话有真有假,真的是我确以为他坠井溺死,假的是那不是妹妹,是我的五弟,因年幼身子骨赢弱多病,母亲一直当他女孩儿养,以至外人皆不知他身份。如今他却找了来。“

他又磕一首,强抑悲泣之绪,语带几许哽咽:”今晚我在忆香楼门前与他相遇,他被养得很好,高至我肩处,穿锦缎衣裳,脸颊红润,连额上被烫的疤痕都浅淡了虽隔去数年,想分离时他尚幼小,如今仍能将我认得,唤我梦觉,而我竟神思昏昏辩不出他,实在惭悔至极。“

”五弟已知我流落于优童身份,是如娼妇般下贱,纵他怜而谅我,我有何面目见他。“说至此已是口不能言,只暗自跪着垂泪。

沈泽棠低问:”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事已至此,你也毋庸耿耿于怀。且说来你那五弟现在何处,你又求吾何事?“

陈瑞麟用袖抹泪,深吸气后,才继续道:”我让侍童在后跟随,原是进了忆香楼对面盛昌馆,听闻名唤梅逊,是店里掌柜冯舜钰的长随。“

”老师翻阅过我家旧案应知所何,实不相瞒,这委实是桩冤案,我父亲任詹事府詹事,掌统府、坊、局之政事,平日里主以替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陈说,协以礼仪、规谏、弹劾和规正之职。并选才俊入充太子伴读,我亦当选,与太子素来关系亲厚。父亲与我对太子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怎会蓄谋将其毒害?!“

”犹还记得当日,詹事府广邀名儒及少年才学者,进文华殿与太子同宴,实为赋诗、商榷今古、评论学论来设。谁成想父亲敬太子的那盏酒,又被太子赐给名儒林春,他饮下当场七窍流血而死。事出委实突然,父亲旋即落狱,狱中血书喊冤未果,刑部及大理寺三日后匆忙结案,陈府一时满门覆灭,至今仍恍恍不得真相。”

陈瑞麟再磕一首,他苍白面,唇如血,目含火仰看沈泽棠:“五弟名唤陈庆祯,乃陈家一线孤脉,学生恳请老师照拂予他,若日后老师能还陈府清白之誉,学生来世必结草衔环,还报老师恩情。”

沈泽棠暗自吃惊,宫中朝堂素来纷争之地,他明哲保身,并不爱管闲事。

“此案已去八年之久,而司礼监及三司,会五年轮一次大审,旨在替积年沉冤大案昭雪,你家之案重审未见异议,想必其中还有你不知之处。”他顿了顿道:“至于你五弟,自然是由你这兄长照拂才是。”

陈瑞麟听出他推托之意,神情失望又绝望道:“京城优童被残害数起未果,我欲远行躲祸,却不愿五弟随我颠沛流离,学生素知老师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必不会等闲视之夜色已晚,我此行不知何时回还,望老师珍重。“

话至此毕,他给沈泽棠深深磕三首,这才站起,辄身离开。

沈泽棠蹙眉凝神,忽儿唤来沈容,命他这几日盯着陈瑞麟举动,若有异常,随时来禀,沈容应承着去了。

铜火盆里兽炭已烧的通红,房中温暖又静谧,他觉得有些疲倦,朝后靠着椅背默默,忽从衣襟里掏出那四方汗巾子,荼白绫挑角绣一枝红花浅淡的香,有种甜梅子的味儿。

阖眸微困,便似回到栖桐院,他一掀帘子,却见个女子立榻沿边儿,把锦褥摊散开来,穿水红靠身小袄及青缎裙子,纤细腰骨儿俯又起,起又弯,袄裙间一段腻白若隐时现,那臀瓣圆鼓鼓,晃荡的风情十足。

他喉咙莫名的发干,正暗忖又是哪个新仆不守规矩,那女子似听得动静回首,两弯春眉,汪汪水目,咬着红嘴儿,笑盈盈如山花初绽。

冯舜钰!

沈泽棠倏得睁开眼来,却还是在堂内坐着,炭火孳孳的燃着,他身上搭着灰鼠毛毯,想必是沈桓进来过,手中仍攥一团柔软,遂把那梦境再回想,不由微微笑了笑。

舜钰带姜海来看装裱好的《游春图》,顺便教他怎么防蛀防湿防霉,怎么存放或挂展不会损坏。

姜海有些不耐烦,把锦盒子交给立旁的侍从,再斜眼睛睨她:“你说这些与我无用,此画已重金卖出,这就要送走哩。”

“大人把此画卖给了谁?得了多少银子?”舜钰满脸惊讶,她知道姜海定要卖掉此画,却不曾想会这般的迅速。

”一百五十金。“姜海近几日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舜钰瞠目结舌,能出这价钱的,必是非富及贵之人,顿时好奇心骤起,直缠着他问是何人购去。

“还能有谁这般出手阔绰,非长卿是也。”姜海语气有些酸。

长卿!舜钰的脸色大色。

第贰陆伍章 露端倪

“长卿又是何来历?”舜钰嗓音干涩,上前一步拦挡住他的去路。

姜海惊奇的笑了:“你竟不知?不太像话。”

”姜大人莫卖关子,直说就是。“舜钰脸色微沉,她想抑着性子,却又耐不住。

姜海便道:”长卿是沈尚书的表字。“

”大人勿打诳语,京城谁不知沈尚书表字公谨,何时竟字长卿了?“

姜海听她这般问,恍然道:”你不知倒也可谅。长卿是徐阁老给沈尚书起的表字,也就同僚偶尔将其尊称,并未广传与外。“

舜钰还待要开口,恰有侍卫来报暖轿已备妥,他不再磨叽,嘱着侍从将装画的锦盒子小心轻拿,一众直朝门外而去。

房中瞬时杳无人声,舜钰腿有些松软,择旁侧的官帽椅坐了,脑里乱腾腾理不出丝绪来,古画中田舜吉留下的《寿阳曲》最末句为:回首望长卿!

回首望长卿!舜钰反复默念,把指尖扭搅的发白。

原来长卿是沈二爷的表字。

舜钰知晓田舜吉不白写此句,其意甚深。

“回头望沈二爷“,她凝神默思,大抵是取自词牌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而”蓦然回首“上衔为”众里寻他千百度“。

难不成田府满门抄斩惨案,除去为虎作伥的,兜转间竟是沈二爷幕后主使?

前世里,她屡要替田府翻案却备受朝野非议。

甚或夏尚书为替夏贵妃争后位,亲自把田府案彻查,后也无疾而终。

能有这般能耐阻挠的,非沈二爷了,他贵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声名显赫,是何等的风光。

舜钰只觉有股子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她抱紧胳臂,依然止不住的哆嗦。

前世里与沈二爷皮肉交缠的放浪行径,她后来竟是得了趣,弄得狠了,也会快乐的不要不要的。

而现忆起,突然心底直泛恶心,她忙用帕子掩住唇干呕了会,眉目间皆是说不出的自我厌弃。

门帘子簇簇地响,有人在问侍卫:“冯监生在堂里没有?”

舜钰抹把眼睛,答说在的,你进来罢。

待那人跨进门槛来,却是认得的,现在吏部历事的监生名叫欧阳斌的,手中拿着一束梅枝,缀满了抽瓣吐蕊的红花,看上去很新鲜的样子。

他把梅枝塞进舜钰的手里,笑嘻嘻地:“这是沈指挥使让我送来给你,说你欢喜梅花。”

舜钰听了冷笑道:”我顶天立地男儿身,岂会留恋此等软红之物,可是来羞煞我的?“

遂把梅枝往欧阳斌怀里掷,让他带回去。

欧阳斌哪里肯接过,左躲右闪道:“你不要就摆堂里,用花瓶插了,倒添许多颜色,这外头梅树多含红萼,沈尚书府中老梅倒盛开,特劈的花枝特来送你,你还怪话连篇的。“说着间声已远,竟是一溜地跑了。

舜钰捧着出了会神,甜丝丝的冷香绕在鼻息处惝恍,她咬咬牙,走至大铜火盆前,把那梅枝一股脑儿丢进红炭里,但见袅袅青烟起,噼噼剥剥燃的花碎枝裂。

她拿来铜罩罩上,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光逐暮霞,待舜钰回至椿树胡同的宅院,即见窗户纸上人影绰约,婆子打起毡帘,房内暖和又热闹,原是众人难得聚齐。

秦兴在算盛昌馆近日的收益,算盘劈啪拨个不停。

纤月捱他身侧专心做针黹,虎头鞋缝了大半。忽觉秦兴的手抚上挺肚儿,她便抿着嘴轻笑,满脸温柔如水。

梅逊坐在临窗大炕上,呆看着窗外日光弹指过,听得门前动静,见舜钰从外头进来,忙过来伺候茶水。

秦兴把帐册拿给她过目,舜钰一目十行看过,盛昌馆的生意倒是愈做愈好,遂颌首提议:”可把邻壁两间铺子租下,用来扩充店面,再雇些伙计和帐房才是。“

秦兴颌首笑道:”原想年后再做此盘算,即然小爷有心,我明就去办此事。“

二人正说着话,田荣拎着食盒子过来,秦兴忙将桌子收拾干净,恰婆子送来热水,轮次盥洗过手面,再复坐与桌前。

小红将盒里的饭菜端出,三盘四碟并一大碗鸡汤,热腾腾直冒香气,又分了碗箸,给每人拨饭。

先捧一碗摆舜钰面前。

舜钰瞧瞧她,也就十二三年纪,瘦如豆芽,细眉细眼,再大长开些,倒也有几分姿容。

盛昌馆邻壁是个胭脂铺子,生意惨淡,铺主卷起行李趁晚跑的没影,这女孩儿无父无母无落脚地儿,被房东堵住要卖去娼寮还债,她也不求饶,立门前独自掉眼泪,舜钰见她可怜,想着纤月也需人伺候,即把她买下。

舜钰让她搬个凳子来,一道上桌吃饭,她只摇头不肯,还是认生,遂也不再多做勉强。

吃过饭罢,舜钰让小红取来斗篷,自顾披上,再出得房来,梅逊果然独自立在廊下,用脚蹭着只大花狸猫儿。

抬眼见舜钰穿扮齐整,要出门的样子,有些疑惑问:”小爷这是要去哪里?天都晚了。“

舜钰抬手给他额上弹个爆栗,微笑道:”去享来苑,不然还能去哪里?他不来找你,我们去找他就是。“

梅逊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虽已至夜,樱桃斜街却人迹寥寥,优童案一日不破,这里便冷清一日。

老肯(类似妓院的老鸨)自然心急火燎,索性在门前路中央铺设经坛,供桌上摆放佛像及供品,隔半个时辰焚香祷告,使得一路烟雾漠蒙看不清前道,又得躲让开经坛,是以马车轻慢缓行。

舜钰掀帘朝外望,官府请了佛济寺的法船,众多僧人唱佛念经,鼓拔梵呗之声连绵于耳,沿着鸳公河正超度亡魂升天,岸边亦放了许多莲花灯,浮于水面悠悠缓行。

她不由想起那些个优童凄惨死状,忽的不忍再睹,才要放下帘子,却听得梅逊道:“小爷你看那边。”

舜钰顺他所指随望去,但见不远一处优童馆子,熊熊火光已照亮半边天际。

她心沉谷底,拉着梅逊跳下马车,直朝浓烟四滚的方向奔去。

第贰陆陆章 火生花

终是来晚一步,待舜钰二人奔进享来苑,只觉**气息迎面,其间一房正火莲焰焰,黑烟霄天。

七八护院拎着满桶水,咚咚,泼泼洒洒地往烧燃处洒去,一架雕花横梁倾直栽倒,险些砸在正哭天呛地抹泪的老肯(类似妓院老鸨)身上。

那老肯朝后退几步,继续扯嗓嚎喊:“这是哪个天煞看我不顺,犯下的缺德事,要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呃。”

后头围簇数几来观热闹的优童及老肯,其中有个嗑着瓜子冷笑:“自作孽不可活,我等皆在路央铺设经坛祈福,你非摆在院内,现正树上有风,炭盆里锡箔元宝自带火星,被吹刮四散,遇着干枝帛缎一碰就燃,你还能怪到旁人去。”

“打死你个嘴里蛆嚼的。”那老肯听得悔怒交织,脱下脚上鞋一只,狠狠朝人群砸去,又去脱另一只。

众人左躲右闪嘻笑怼骂,闹哄哄一团的乱。

梅逊攥紧舜钰衣袖,神情木然的自言自语:“那是兄长的宿房,他又要弃我去了。”

舜钰缓声慰他:“你莫慌急,说不准他不在房内也未定。”

话音方才落,即听得一声震天锣响,已有十数捕吏,簇拥个六品官儿,昂首阔步进得院来,围观者皆是贱籍最惧见官,哄得瞬间已做鸟兽散。

”官府办案,你等怎还不闪避。”捕吏满脸不耐过来驱赶。

舜钰面色平静道:“烦请你通报一声,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拜见。”

捕吏见他神肃端严,一时不敢怠慢,忙去禀话,稍顷复又走近恭请她过去。

舜钰嘱梅逊等在原地,自到那官儿身前作揖见礼。

那官儿名唤金如京,是刑部主事,官银案活捉余泰,他全程随在张左右。

对这冯监生印象委实深刻,不止女妆时的惊鸿一瞥,更钦佩她有勇有谋,遂免礼,笑问其怎在这里出没?

舜钰此时也认出他来,亦笑道:”今日有法船超度亡灵,想着雇船在鸳公河游一圈,放几盏莲花灯聊表诚意,恰见这边火烟升腾,便过来瞧个究竟。“

金如京颌首,语带些许遗憾:”我府中有只半新花船,凉篷四角明灯及舱里桌椅皆齐全,若不是公务在身,倒可与你同船畅游,把酒言欢。“

舜钰观他眼神热烈,暗自吃惊却不表,噙抹淡笑并不接话。

恰老肯被捕吏带来,金如京也不避讳舜钰,直问老肯失火源由,说了半日也不过是在屋里吃酒,闻到喊声赶来时,火势已起诸如此类的话,见问不出甚么,又唤了护院过来挨个训话。

此时残火已扑灭,捕吏用竹架担着具焦黑的尸体从房内出来,搁至金如京面前,仵作查验,舜钰不及细看,那老肯已经”麟哥儿长麟哥儿短“的捶胸顿足不停。

”这尸焦的面容模糊,你怎就道是陈瑞麟?“舜钰厉喝一声问。

那老肯哭扯呜拉地:“这衣裳是老奴今新送来给他的,鹦哥绿茧绸直裰,麟哥儿穿着喜欢,又觉单薄,从橱里拣了件灰鼠毛比甲罩上,断是不会认错的。”

舜钰瞧望去,虽衣裳被火燎的支离破碎,但藏掖在颈肩处的绸毛料子,还是能分辨的出。

舜钰朝梅逊扫一眼,他听话的仍呆在原地,没有近前来。

那老肯是个嗜财如命的,又暗悄悄去褪手腕上戴的大金镯子,倒底惶怕,但听“咔嚓”脆响,竟把手骨给生生折断。

“怪道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个老倌,不怕晚间冤魂索债。”捕吏朝他面上啐一口,拎起其衣襟驱赶,即便如此,还听得他嘟嘟囔囔不死心:“那龙凤呈祥的镯子也是老奴买的,他人烧死了,这些首饰总归得物归原主。”

舜钰不再停留,同金如京简单几句话别,即拉拽着梅逊出了享来苑。

梅逊立在门前忽而不走了,只面色苍白问:“我听得老肯的喊话,他说陈瑞麟烧死了,小爷是不是真的?”

舜钰心底暗生一抹酸楚,话至唇边又吞咽下,声音含些微哑:“那老肯胡言乱语岂可轻信,一切还待官府查明,吾等再静候几日才能知晓。”

梅逊默默颌首,不再执拗,一齐朝马车方向慢走。

快至马车跟前,舜钰恰见法船还在鸳公河游行,想了想,遂提议叫只捕鱼的船来,也买些莲花灯放进河里。

梅逊素日听惯舜钰的,也无异议,很快在河沿边寻到一只渔船,那老汉正在烟篷底下吸溜面条子,见来客出手阔绰,索性饭也不再吃,还拿出十几盏精致的莲花灯,道是自家婆娘做的,请了佛僧用手拂过,很是灵气。

舜钰又掏出几百钱给他,那老汉千恩万谢地收了。

天色至将黑未黑时,河面寒烟雾绕,一阵风过,吹得波纹如觳。

船工划桨朝中央荡去,远见莲花灯如条银河聚拢飘浮,又随波四处逐流,渐远渐沉直至洇没。

皆是心事重重,却表面强自压抑,各自取过一盏,摆于水面,看那星火闪烁颤微前行,舜钰打破沉默道:“佛经说,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借莲花之四德,形与河灯,可照亮阴暗且远长的黄泉水路,使游荡迷途的魂灵随这洁净之光指引,寻到转世投胎的方向。”

那船工插话进来:“这位爷所说非虚,若是府中有人过世,需得亲人亲手放河灯,他才能走出阴阳两界去。”

一轮明月升起,照得满船雪亮,梅逊的颊腮白得透明,舜钰不忍睹,遂转头问船工:“你烟篷里可煨有茶水?取来给我俩吃,也可暖和些。”

那船工停了桨,端来张破旧的小方桌,再提来砂壶及两个油腻的粗瓷碗儿,舜钰简略涮下即倒了半碗,皱着眉吃了两口,并不是甚么好茶,如吃苦水一般,幸好是滚滚的,只为汲那点热气。

梅逊摇头不吃,自顾专心的双手捧起莲花灯,阖起双眸喃喃自语会儿,再虔诚的轻放波流之上,眼里忽然流下泪来。

第贰陆柒章 案迷离

这日大理寺众官员坐堂核案,舜钰依次斟好茶水后,立姜海身侧旁听。

樊程远把手中卷宗递给杨衍,禀道:“优童案刑部已案结,承递吾寺复审。”

杨衍抬手接过,边翻阅,边淡笑:“刑部此次手脚倒麻利。“

”自然要麻利。“姜海吃口茶,插话进来:”太后寿诞近在咫尺,再不结案,刑部哪里担得起这份罪责,尔等也脱不得关系。“

杨衍认真看了会,忽而皱起眉宇,神情实难形容,舜钰心提到嗓子眼,莫名觉得不祥。

果然但见他把卷宗往桌上一掷,冷着声道:”姜少卿你来述案,也让诸位听听可还有疑点。“

姜海道:“刑部结案陈词:壹十八位优童遭虐杀,归陈瑞麟一已所为。陈瑞麟原名陈庆祺,是原詹事府詹事陈尚礼长子,其父因毒害太子满门获罪,得太子饶恕,陈庆祺贬为贱籍,入享来苑为奴,改名为陈瑞麟,其容貌清隽,博学且琴棋诗画皆通,在樱桃斜街名噪数年。”

“俗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盛极而衰乃天命难违,老肯着意扶持新伶童小怜,因抢其熟客,致陈瑞麟怀恨在心,将小怜骗至藏云山杀害,且无人察觉,一日得手,渐食髓知味。”

“樱桃斜街稍有人气优童,与他熟识,约出十分容易,也由此屡屡得手。直至尸体陆续被发现,刑部勘查寻上他时,陈瑞麟有感终将败露,索性引火焚身,畏罪自裁。其留下遗书一封,已将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卷宗里笔录、口供、尸格皆齐备,刑部得以案结。“

姜海述毕,在座官吏低眉垂眼,一片静默。

杨衍锐目横扫众人,瞟到冯舜钰顿了顿,再看向姜海:”姜少卿可有甚么独到见解?“

姜海拈髯沉思片刻,才道:”刑部尸场检验,走录笔访,案犯供词一应俱全,证据确凿,至此案已审明,应当结案。“

杨衍又问苏启明,苏启明回话:”下官与姜少卿见解一致,且陈瑞麟死后,优童无案再出,显见确系其所为。“

樊程远等一众纷纷附议,场景很是祥和。

舜钰简直气笑了,她是历事监生,无杨衍及姜少卿命不得插嘴论案,只能阴沉着小脸,眸瞳凝潋起一汪幽潭。

姜海盏中见底,回首欲让舜钰斟茶,瞧她水目瞪来,那模样冷嗖嗖的,想想算了,少吃一口倒也无谓。

杨衍噙起嘴角,把此卷宗丢于一旁,开始解议旁的案来。

又过去一个时辰,众人才面带疲倦地陆续离开,杨衍特将舜钰留下。

“大人寻冯生不知所为何事?”舜钰作揖问,语气恭敬而疏漠。

杨衍看了她稍顷,终笑了笑:“先替我斟盏茶。”

舜钰木然的听话照做,他慢慢吃了两口,方道:“瞧你满脸苦大仇深的,说罢,有何冤屈直诉就是。”

“冯生能有甚么冤屈。”她唇边浮起一抹嘲弄:“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还朝纲严纪守律,民众法治清明,但愿众位大人仕途前行时,莫忘初衷,才是朝廷及民众之福呢。“

杨衍把茶盏搁下,朝椅后懒散仰靠,觑着眼,似在打量舜钰,又似在凝思,半晌才道:”知你指优童案,我且问你,若今日决策是沈尚书之意,你还如此义愤填膺麽?“

舜钰怔了怔,遂抑着不耐回话:”不知大人何来此说,莫说沈尚书无此权责断案,即便有,亦不能草菅人命,枉顾朝纲。“

此话莫名将杨衍取悦,他颌首问:”优童案何来草菅人命,你倒说说看?“

舜钰咬咬牙,嗓音朗朗:”那日享来苑陈瑞麟所在宅院火起,冯生恰在现场,燃烧之猛烈,致屋子里外皆成废墟,岂还会有片纸遗留?优童虐杀为木棒自后庭连根直入心肺,一招毙命,刑部张侍郎亦说过,此手段需得臂力强劲,非卖力气活或军中将兵莫属,而陈瑞麟,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岂是他能所为。更况刑部已查至五年前,萧荆远一案与此案雷同,理应顺藤摸瓜,怎能匆匆结案,不是草菅人命又是甚麽?“

杨衍微微笑道:“君子有三畏,你倒是小人无所畏,这大理寺的少卿司丞谁不是功名加身,数年内所断大案你又知多少。你个区区历事数月的监生,不知天高地厚,有何资格瞧他们不起?”

舜钰抿抿嘴唇,听他继续道:”五日后为太后寿诞,亦是皇帝勒令结案限期,刑部案已查明,交大理寺复核,若吾奏批刑部定罪有误,需将重审,又该如何向皇帝交待。”

“三司掌天下刑名,彼此牵扯如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只得此一时彼一时,行权宜之际。”

“冯生你若五日内勘破此案,证据确凿能把凶手擒拿,我便封驳回去。“

舜钰无奈地摇头,她还未有如此神通,再思忖杨衍所说也有他的道理,身在刑律司法之所,上朝皇帝,下对百姓,三司关联,判审断案已非对与错、黑与白如此的简单。

她心底忽然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颓丧。

杨衍则看着她清澈水眼变得氤氲弥漫,楚楚又可怜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就软了,缓声说:”待太后寿诞后,此案我寻个名目复审未尝不可。“

见舜钰蓦得小脸发亮,他淡然问:”只怕五日后你已随沈尚书离京你要随他去麽?“

“冯生只愿在大理寺历事,候官阙待取用,无随沈大人历炼之意。”舜钰语气漠漠。

对沈二爷之前即便有甚么说不清到不明的,那也是前世孽缘。

今世得已重来,只觉那感情不过尔尔,现又牵扯家仇血恨,若他真是幕后主使,她杀他的心都有。

杨衍细凝看她,言语倒似发自肺腑,心下愈发满意,提点她:“所余之日不多,你若真切不愿随去,尽早同沈尚书禀明方好,否则再迟些,我想帮你都不成。”

听得此话,舜钰顿时起了寻沈泽棠的心思,急忙忙作揖,杨衍也不多留,任她告辞离去。

第贰陆捌章 甜棠玉

舜钰怀揣心事朝外走,才过月洞门,忽想起优童案的卷宗未拿,又辄身原路返回。

至正堂门前,隔着猩猩红毡帘,听里边嘀嘀咕咕有人说话,她便煞住脚欲等会儿,时有支言片语落入耳畔,是杨衍同姜海在议事。

舜钰忽闻得自已名字,遂凝神细听,姜海笑道:“冯生目光冷冽冽的,问案数年来,首次被她瞪得心虚。”

“你铜豆子四面光的人物,能心虚委实难得。“杨衍懒懒的嘲讽:”冯生虽聪颖善谋,却太单纯,此等事再历几次,他就能想开了。”

听得碗盖开阖脆响,姜海又说:”却也怪不得你我,太子传密函插手此事,谁让陈瑞麟撞了上来,即便无他,也会择旁人顶罪,就是便宜了萧鹏,他视人命为草芥,虐杀手法太过残忍。”

“过五日即是太后寿诞,萧鹏已入御膳房报备,此时去捉捕,让引荐他的太子颜面何存,太子如今虽继位艰难,好歹未被抓住错柄,若此事旦出后果不堪设想。“

听得此话,姜海咬牙道:“待太后寿诞后,再来将此案复审,抓其入案就是。”

”无知!此案到此已是封结,除非另有优童尸身再现。“杨衍语气笃定:”只怕再不会有萧鹏这人不简单,想来与太子还有甚么瓜葛。“顿了顿道:”此为吾妄断,不听为罢。“

舜钰瞄到苏启明从远处匆匆而来,忙蹑迹隐身,寻着另处偏门闪进里走,暗忖那杨衍竟是两面三刀复杂的心思,当着自已面说等太后寿诞过,再巧立名目将优童案复审,却是诓骗她的,枉她还信了。

果然是口蜜腹剑,居心叵测的狡诈之人,满嘴没句实话的。

舜钰咬着下唇瓣儿,气得骨头发软,扶住梅树立了会。

正如杨衍所说,她确实单蠢的很算是吃一垫长一智,官场权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惨烈,比不得后宫争宠得帝王心即可。

谁的话只听三分信,万般皆需靠自已才是准。

深吸口清冷的空气,舜钰稳定心绪,直朝吏部而去。

进吏部,至正堂门外,是个眼生的侍卫把守,非要她的名帖才肯通报,她便苦笑,不过区区历事监生,哪里来的名帖。

想来也是,如沈泽棠这般位高权重的大员,往来之间岂会有白丁。

如此一盘算,倒是自已冒失了,正辄身欲回时,恰见徐泾手里托着一盘热糕几块,哼着小曲兜头而来。

瞧到舜钰,笑问她可是来寻沈二爷的,怎地不进反要走?

不待舜钰答话,那侍卫已察出八分端倪,通红着脸朝徐泾作揖:”沈大人在堂内见客,不令打扰,他又未有名帖呈递“

徐泾微皱眉,淡淡啧了声,那侍卫大寒天的额上覆起层汗,舜钰倒觉他有些可怜,遂打起圆场:“不怪他,是我来得仓促,忘记拿杨大人的名帖。”

徐泾想想道:“沈二爷确是在见客,你随我先去次厅等候。”

舜钰颌首答好,即跟在他侧旁,走了五六步,徐泾把手里托的盘,挪至她眼前,笑说:”可要尝一块?”

看那几块热糕形状迥异,小巧精致且香松柔腻,暗蠕了蠕唇,挺有骨气的婉拒了。

徐泾有些遗憾:“这是沈容去离京三里外的扶柳镇、花美人点心铺子买的,你竟不吃,实在没口福。”

舜钰前世在宫里吃过,味道极好。

那花美人长得美,擅制各式点心,有鸿儒品尝后念念不忘,曾提诗句“莫道门前车马冷,日斜还有买糕人。“以赞其手艺颇受民众推崇之誉。

才要跨进次厅,却见堂前侍卫打起帘栊,沈泽棠送一男子出来,但见他面容冷隽,衣着华贵,浑身皇家气度,舜钰认出是昊王朱颐。

祭神礼原应由皇帝亲诣致祭,因他身染重恙,便命昊王回京代为祭祀。

舜钰边量他时,恰昊王不经意朝她看来,视线彼此相碰,都有些愣怔。

前世里昊王摄政五年内,以沈泽棠为首辅的内阁佐政,法纪严明,仓廪充实,黎民安居,蔚然有治平之象,被称为“清明之治”。

舜钰只觉五味杂陈,欲要跪拜见礼,却被昊王沉声免去,他斜睨沈泽棠一眼,噙起嘴角笑着走了。

沈泽棠直至目送昊王没了影,才面向舜钰,方才她看着昊王的眼神很不喜欢。

”你随我来。“他神色平静,语气如常的温和,背着手朝堂内走,舜钰却听得心底一怵,他似乎不太高兴。

后悔来得不是时候。

索性站在原处不挪步,拔高了嗓音:”大人想必公务繁忙,冯生无甚要事,不妨下次再来拜见。“

沈泽棠头也不回,更不理她,只让徐泾把热糕拿进来。

舜钰没得他的话,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倒是徐泾擦肩而过时,拿眼儿使劲睃她:“还不随我一道进去!”

沈二爷坐在紫檀雕花椅上,侧旁荷叶式六足香几上,端摆徐泾送来的热糕。

他掷起壶给自已倒茶,又把舜钰面前的茶盏斟满,看她有些拘谨的道谢,蹙眉间,神情一冷。

才邂逅昊王一面,就对他生疏了。

”这枣泥馅的栗粉糕,是花美人的招牌,你尝尝看。“沈二爷吃口茶,不紧不慢地。

舜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还是沈大人自已吃罢,冯生不饿。“

沈二爷抬眼看她,沉默片刻才淡道:”你真要我吃麽?那我吃就是。“他放下茶盏,伸手朝栗粉糕去。

舜钰听他这般说,愣了愣,蓦得想起沈二爷是碰不得甜食的。

即然不能吃,他去拈那块热糕作甚?

沈二爷的手指才要触及,却见舜钰抢先他把糕拈了去,迅速咬一口含进嘴里。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那股子莫名的怒气瞬间便烟消云散,看着舜钰小嘴蠕动细嚼,舔掉唇瓣沾染的糖霜,又是秀气一口,明明吃不够的,却故意装娇矜。

沈二爷的眼神愈发的柔和,他微不可察的轻笑:“这甜点味道可喜欢?”

“嗯!”舜钰吃得高兴了。

忽得动作一顿,她可是为离京历炼的事来的,怎麽就吃上了?!

第贰陆玖章 问缘由

舜钰含下最后半点热糕,又呷两口茶,是六安瓜片,带着股凡尘俗世的烟火味。

她想把话一次说明白,清咳下嗓子,唤了声:”沈大人。“

沈二爷看着舜钰吃得颊腮生红,有些出神,目光胶着她娇翘鼻尖下,小嘴张阖间,满心里起了柔软。

忽然伸手去抬舜钰的下颌,用指腹滑过如花唇瓣,抹去几滴酥皮的碎屑,这才不慌不忙将手收回,神色镇定地问,你寻我是为何事?

舜钰深觉自已被沈二爷轻浮了。

可看他着绯红官袍端玉带而坐,面容儒雅,举手执盏间蕴含翩翩风度,哪有半毫的不正经。

反显得她在胡思乱想似的。

深吸口气,舜钰沉稳住情绪,这才说起:“学生在大理寺历事,绩效屡勤勉,得杨大人提拔,报五品职寺正与吏部等候取用,沈大人是因何考量不予核准?”

沈二爷慢慢问:“杨大人没给你看选簿?”

见她摇头,不由眉心微蹙:“枉我写得那般详尽。“

顿了顿又说:”你在大理寺历事不过三月,虽参案数起略显智勇,但资历仍旧尚浅,功名又是举子,而寺中五品官阶下属有寺副二人、评事四人、主簿六人、录事、司直及司狱壹十五人,其在位最长五六年未曾升调。“

”若此次罔顾众意准你任寺正,我被言官弹劾倒罢,你在大理寺定遭人妒恨,更是仕途难行。“

”我曾告诫过杨卿,朝堂政事讲的是群智群策,合心协力,独行者终将孤寡难鸣,沦为弃物。现把此话再讲与你知,期你共勉。“

舜钰知他所言非虚,皆是道理。

可她并无恋战朝堂长久之意,只想查明田府及陈家满门抄斩的真相,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她昨而个泡合欢浴时,拎起烛台把自已仔细瞧过,葵水又过一次,满骨青春不与人商,这身段儿只顾自的疯长,让她哭红了眼睛。

现是冬季衣袍宽大厚实,还看不出甚么,打过了二月春,衣裳渐松后,她该如何瞒过众位官员如狼似虎的打量。

时日说来已匆匆,她再耽搁不起。

舜钰朗声驳他:“沈大人十七进士登科,得状元为翰林院修馔,同年观政左军都督府及九卿衙门,三月后取用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秩品正五品,两年后升任吏部左侍郎,秩品正三品。大人少年成名,取用官衔时怎无资历浅簿之思,怎无遭人妒恨之虑?”

沈泽棠听得嘴角噙起,眼眸含满了笑意。

舜钰不自在地咳了咳,她很认真的在讲道理,有甚么好笑的。

沈泽棠吃口茶,沉声问:“那你可知我擢升吏部左侍郎后,直至任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朝政又用去多少年?”

见舜钰无言,他微微笑了笑:“用了十四年的时间,这便是少年得志、不知人事的代价。“

人只见他如今衣紫腰黄,权顷朝野的风光,又哪知他曾拿命博奕的艰险。

他欣赏舜钰的聪颖善谋,更怜惜她的善良单纯。

朝堂的阴谋权术倒底黑暗,怎能让这些玷污了她。

这般爱娇的女孩儿,即便此时无法藏起来呵怜疼爱,他也要把她圈进自已羽翼下时时护着。

舜钰却有自已的打算,她说:”沈大人毋庸多操心,杨大人能将学生入选簿,报吏部取用,定是因吾才能胜任寺正职而为之,烦请大人网开一面核过罢,若果真如您一语成谶,也是学生心甘情愿。“

沈泽棠平静的问:“你如此急于得到官位,可是有难言之隐?不妨说与我听。”

舜钰心一紧,抬眼正与他的视线相碰,那目光深邃又犀利,好似早已将她洞悉一般。

“哪有甚么难言之隐,我就是想当官有了面子,敲锣打鼓衣锦还乡,再把订亲的那户小姐娶了为妻,生个大胖小子。“舜钰勉力地笑,说得乱七八糟的。

沈泽棠听得很有耐性,很正经的嗯了声:”原来如此!不过你的官阙取用,经内阁合议已成定局,无回寰余地。倒也不足惜,随吾出京历炼复回后,定授你寺正之职,亦能服众。“

舜钰抿抿唇:”谢大人抬爱!只是学生身染旧疾,每月需服用姨父配制的丸药压制,暂无法离开京城。就容学生继续在大理寺历事罢。“

”你患得是何疾?“沈泽棠见她不愿多谈的模样,倒也不勉强,只是淡道:”让你出京历炼,实为开阔眼界,查勘民生,一并复核各类再审案件,所能提升的政绩,是你在此历事无法企及,如若你坚持不随吾去,寺正一职只得错过。“

舜钰算是听懂了,沈二爷同杨衍有甚分别呢,皆是威逼利诱,让她听他们话儿,好遂了他们心意。

”沈大人何必为难个区区历事监生。“舜钰笑得有些苦涩:“甚么内阁合议已成定局,甚么不随你去,寺正不得,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

忽然不想说了,索性站起,也懒得给他作揖,辄身就要走。

哪想胳臂却被沈泽棠的手一把握住,她甩了两下,他却握得更用力,根本挣脱不得。

舜钰站着不动,撇过头看雕花的窗棂,生气了,小脸清冷冷的,那固执又不示弱的样子,偏生让人看得心动不已。

沈泽棠站起身走至她面前,该怎么同她解释呢,个倔丫头,生起气来便油盐不进,好坏不分。

他无奈的低道:“你也说了,我何必要为难个历事监生呢?我倒想不明白了,你那么聪颖,不妨替我想想罢。“

话还未说完,却见沈容掀帘进来禀报,礼部历事监生冯双林来见。

舜钰心如擂鼓,沈二爷的话,实在说的暧昧不清,惹得她脸都红了。

但得胳臂触感一松,她便侧过身朝门外走,恰碰到冯双林迈进门槛来,两人面对面碰个正着。

舜钰打起精神给他作揖问好,冯双林不疾不徐的回礼,他二人简单寒暄几句,各自散去不提。

第贰柒零章 双林记

冯双林在椅上坐定,沈容把旧盏残盘收了,重沏壶新茶摆香几上。

沈泽棠吩咐他重拿碟热糕来,亲自给冯双林斟茶:”知你嫌弃瓜片茶那焦糊味,这是昊王从云南捎带的普洱,你最爱吃,特留了一包给你。“

冯双林捧着茶盏道谢,恰热糕端来,他拈块芋粉团恭敬递上:“大人不嗜甜,这团里是以野鸡崽肉为馅,偏咸鲜。”

沈泽棠笑着接过,慢慢吃了。

冯双林又问:”方才进来时遇见凤九,瞧他面色不霁,可是遇到甚么难事来寻大人?“

沈泽棠话里有些无奈:”不肯随我出京历炼,来闹脾气,娇得很,哄都哄不住。“

冯双林听得心底萧萧,看二爷满眼缱绻笑意,原来道听途说未必都是假。

他抿了抿唇,低声央求:”凤九即然不肯去,大人允我随你去罢,礼部历事实非我本愿。“

沈泽棠不答反问:”五日后坤宁宫祭天祀地,礼部预备的如何?“

冯双林微愣,暗忖他怎问起这个来,亦不敢怠慢,认真回禀:”祭祀九仪已备完整,文舞乐武生增二百八十人,执事增六十人,主持赞礼及司仪的大小相及献官们已选妥,我委以小相。“

”昊王此次替天子主祭,所需的献食及玉璧、圭、锦帛等祭品一概俱全。李尚书屡次提及,此次祭天祀地实为太后及皇帝祈福,比往年更为隆重,绝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沈泽棠提点他:”你被授小相重任,切忌谨言慎行,稍有不矩,即惹祸上身。六年前有场皇家祭祀,应悬三盏天灯却误悬两盏,皇帝纠责,牵联官员甚多,尤以礼部尚书范德处罚最重,被革职并发配烟障之地赎罪。“

看冯双林面渐凝重,遂温声宽慰:”若是凤九或崔忠献,倒是让人操神,而你深沉机警,多智数,最是令我放心。“

想了想又问:“祭祀里太子将如何安排?”

冯双林回话道:“昊王提请《礼记》中古国有法,祀地时多用牲血灌注于地,速渗透可达之于神,太后及皇帝听后敬畏,通传礼部,在奠玉帛后增血祭,因是新增不必张扬,只用装酒的爵盛满一杯,洒之即可,此由太子来行祭。”

顿了顿,却见沈二爷眸光深邃,默然不知在想甚么,他已言毕都未曾察觉。

”大人。“冯双林低唤了声,沈二爷才似回神,抬手揉着眉宇间的倦色:”方才你提起要随我出京?不愿在礼部历事?“

”是!“冯双林眼含希翼,终于鼓起勇气:”我只希此生能追随大人左右,时得您教诲甘愿为大人献犬马之劳。“

沈二爷看他会儿,慢慢放下手中茶盏,神情变得肃穆,严厉道:”永亭负不世出之能,若不是早年际遇,亦是将相才矣。甚或经久年过,国之大运你为首重也未定,正因如此,才得昊王及吾器重与厚望,为你前途更是精心筹谋,此时岂能匍匐与吾脚下,甘愿将自已贤才湮没!“

他微摇头,掩不去几许失望:“我当你有鸿鹄之志,履鼎贵之向,却原不过如此,你去罢,当我今日话不曾说过。”

冯双林脸色倏得苍白,站起至沈二爷脚边,重重跪下,含泪道:“大人与我再造之恩,实不知该如何报还永亭知错了,大人莫要不管我“

沈泽棠默了半晌,上前将他扶起,叹息一声:“朝堂局势变幻非常,吾不敢妄言屹立不倒,如真有朝身陷囹圄时,跟随于吾的列众,必将不得善终。你若真想报恩,就再莫拘泥当下,应尽展雄才攀上高位,竖震世之勋,它日才能力挽狂澜,救我于死地。“

冯双林醍醐灌顶,方晓沈二爷竟将他看得如此之重,顿时百感交集,嚅嚅道:”大人详问祭祀之事,可是有话要对我提点?“

沈泽棠便知他已通透,遂颌首说:”此番祭天祀地后的次日,宫中将摆大筵,宴请文武百官其间,皇帝将召告天下继位之选,或为太子或就不是,太子岂甘皇位有旁落可能你莫被表面繁华喜庆迷眼,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大筵前后,无论是太子或是司礼监,皆是杀机重重,你因在礼部又为祭祀小相,可自在出入宫中,切记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上至司礼监宦官,下至洒扫宫人,容颜笑貌、片字闲语皆不得错过。“

他又低道:”知你与太子能浅淡闲聊几句,却是不够,祭天祀地时,无论使甚么手段,定要让太子对你印象深记,方便日后行事。“

冯双林凝神谨记,一一应承下来,待他从吏部离开时,已是黄昏暮晚,但见天际彤云密布,有点点落雪的模样。

听得背后有人喊他,回首望是徐泾,却是得了二爷吩咐,送柄青布油伞来。

他忙道谢接过,撑起油伞,拎串茶包,踏着乱琼碎玉走远了。

舜钰回到椿树胡同的宅子,雪愈发片片扯扯起来,未带伞儿,使她连头盖脸白蒙蒙的,才推门入院,远见梅逊歇的耳房明窗上,烛火摇曳,身影叠乱,两个婆子,一个打起毡帘,一个端盆出来倒水。

见着舜钰,慌忙过来禀话:“前时有两个壮汉,抬来个红木雕花箱笼,指名道姓说是给逊哥儿的,待要细问却是不答,赏钱也不要急吼吼走了。逊哥儿揭开箱笼,里头倒有封信笺,他打开看后,不知怎得吐口腥血就晕昏过去,现还未醒来。”

舜钰心一沉,边急朝房内走,边问:“可请大夫没?”婆子道小红去请了,走了有两刻时辰,应是还在来的路上。

说着话已进房,纤月挺着肚儿倚窗立着,急得脸都白了,秦兴稍早恰回来取物,把梅逊抱至床榻上躺着,正拿热水替他盥洗手脸。

舜钰让纤月回房歇息,凑近榻前把梅逊细打量,面容发青,眼阖唇紧,握他的手竟是死般的冰凉,心下也慌张起来,朝秦兴道:“梅逊自幼身子骨赢弱,每病一次犹如过鬼门关,我怕小红请来的大夫不顶事,你速去秦府一趟,若姨父在,务必让他过来,就说是我求他的。”

第贰柒壹章 情难抵

秦兴应承着匆匆往门外走。

纤月透过窗棂望外头,雪若乱舞梨花,怕他忘记携伞,手扶着腰紧跟出去。

一时无人,舜钰环顾四周,果在香几旁搁着一只红木雕花箱笼。

她将箱笼拎起摆至桌面,钥插锁眼中未拔,抬手揭开盖子,内是五层小屉,抽一层,顿时暗自吃惊,但见宝簪明、翠瑶玉镯铺满;抽二层金玉箫数根,抽三层尽是黄白细软,再抽一屉颗颗猫眼石、祖母绿等奇珍挤挨,最下层吴绫蜀锦叠堆。

一箱之资实难估算定价。

舜钰拿起拆封信笺来看,秀润华美的台阁体,竟是陈瑞麟笔迹。

仅写寥寥数语,此为他全部积攒奉与五弟,叹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是命安排。

自满门抄斩后,他便似孤雁断翼、白玉陷泥,低贱入尘而无挣扎之力,如今知五弟安好在世,欣喜间又自惭形秽,再无苟活之念,日后如遇大难,可寻沈二爷避祸云云。

享来苑的大火是他给自已的一场祭礼,在亲人重逢时。

舜钰面庞浮起一抹凄冷酸涩之色,将信笺放回原处,按盖阖紧,落锁取匙,再回床榻边,握紧梅逊冰冷的手掌。

小红领着个大夫进来,舜钰避让,他捏了梅逊左右手诊脉,又细瞧颜面,只道是情绪过激所致,兼有风寒症,开个方子吃两剂药便可愈了。

舜钰听他说的轻描淡写,愈发心焦烦乱,让小红赏他几百钱打发走了。

又过去半个时辰,听得院里大门开阖,及婆子嘀咕说话声,以为是秦仲被接来,她喜着脸面跑出房去迎。

站廊上却怔了怔,如迎头浇泼一瓢凉水,随秦兴来的原不是秦仲,却是秦砚昭,见他头戴方巾,还穿着绯红官袍,披织锦镶银鼠毛斗篷,踩踏积雪迅步而来,转瞬已离她近在咫尺。

舜钰只得上前见礼,转而蹙眉训秦兴:“让你务必请姨父来给梅逊问诊,怎却劳烦表哥雪天里跑这一趟?”

秦兴见主子神情不霁,正欲回话,秦砚昭却淡淡道:“你莫怪责秦兴,父亲在宫里已数日未回,我虽不及他医术高明,却自幼耳濡目染,兼有些悟性,还算是精通医理若我看不好,你再另请高明罢。“

语毕即掠过她,径自朝房门走,婆子连忙打起毡帘,舜钰抿抿嘴唇,跟随在他的身后。

秦兴搬来杌子,伺候秦砚昭坐了,他拉过梅逊的手把脉,左右轮换,凝神细诊半刻,再观梅逊脸色,掀眼皮察目,这才看向舜钰,道诊疗已毕,同去外间说话。

舜钰领他回自已宿的正房,请他坐于热炕上,自个则挨炕边椅坐了,劈头便问梅逊此疾还可治得。

秦砚昭目光濯濯,看着她笑了:”不先给我盏茶吃麽?这般寒的天。“

舜钰抑着恼人心思,稍顷小红端来滚滚的茶,秦砚昭接过吃几口,这才道:”观梅逊脉象,左寸脉位浅显表虚,显见曾因久病而致阴血衰少,阳气不足;右寸脉位较深里虚,脏腑虚弱且气血阴滞。“

”方瞧他面色潮红,短气,盗汗,然手足似冰。实为情志过极,心失所养之疾。“

”梅逊突遭变故,耗伤心阴以致亏虚、心火则亢盛,他本就体虚赢弱,一时怒火攻心、承受不住而昏厥,倒毋庸忧虑,半个时辰后会自醒转,接下数月需静心调养,才能痊愈。“

舜钰知晓他有些能耐,此时一听所言非虚,面色缓和下来。

自去取了笔墨纸砚,请他拟个药方出来,秦砚昭边思边落笔,不多时即写好,舜钰道谢,接过方子连带瞟两眼,写得有草决明、钩藤及白芷等,皆是补益心脾之物,遂唤过婆子拿好方子,速去买药来煎给梅逊吃。

小红欲跟随婆子一道退下,却被舜钰唤住来斟茶,她曾在辅子卖胭脂,擅懂人心,两下眼色看过即会了意,只立在侧边伺候。

秦砚昭看看窗外,横着一枝红梅初绽,在漫天飘雪间显得犹为鲜烈,他收回视线,想说什么,远近许多事又不知从何说起,舜钰也不吭声儿,一任满室的沉默。

半晌,他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沈尚书龙阳绯闻,已是满朝文武皆知,你自己知晓麽?“

舜钰心不在焉的颌首,秦砚昭冷了眸光,又问:”百花楼那晚,你被沈尚书抱进房中苟且,可是真事?“

听得此话,舜钰收回神思看他,不由笑了笑,忒是有趣,他这甚么表情,如捉奸的妒夫。

莫说无苟且,即便是有,他如今也失了资格问。

默了稍顷,才反问道:“表嫂可安好?女子滑胎失子,乃天下最悲事一桩,表哥需多尽人夫之责方好,再莫管他人闲事。”

秦砚昭额上青筋跳动,他神情略显嘲弄:”冯舜钰,我若说李凤至滑胎是她自个弄的,你信不信?“

舜钰瞪大水目看他,很是震惊的模样,秦砚昭撇了撇唇:”你定觉得我在胡诌,那般名门闺秀、气质若兰的女子,怎会干出这种事,管你信不信就这样罢。“他俯首去吃茶。

舜钰却是信他的,秦砚昭即便重生再来,骨子里清高依在,是不屑于编谎话开脱罪责的。

想起前世里他娶的是通政司左通使的嫡女常湘春,笑起有两个酒涡儿,给他生儿育女,随他同甘共苦,自始至终不离弃。

与舜钰却是不睦,变着法子编排她,现想来也是可谅,任谁也忍耐不了旁人觊觎自已的夫罢。

“你。“

秦砚昭抬头,正瞧见舜钰嘴蠕了蠕,却没听清她说了甚么。”你说什么?“他疑惑的问。

她复了一遍他听清了,是问他后不后悔?!

前世的人或不堪忆的事,如浮光掠影般在脑中闪过,秦砚昭蹙眉不语。

后悔甚么呢?后悔退了常湘春的亲,还是后悔娶了李凤至,甚或后悔那晚因贪恋权势,让舜钰对自已爱绝。

秦砚昭垂眸看着绯红官袍,指腹抚过金带玉佩,想起每日里被部下官吏簇拥敬仰的风光他的仕途正青云直上,前途无可限量。

他淡淡地笑了!

第贰柒贰章 慰他意

舜钰不想理秦砚昭了。

他的美人、他的金马玉堂,与她何干呢,她们终究还是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

其实本也没甚么从前,只是她心底深烙的一点执念而已,也随转世流光这般覆没于尘灰。

辄身望窗外银妆素砌,她淡淡道:“天色昏蒙,雪势也渐猛,想必路滑难行,表哥还是趁亮早些回罢。”

秦砚昭无半点离开意趣,眼观小红背身给兽炉添香之际,反把舜钰低问:“沈尚书可知你女儿身非只为我私心,这牵扯到秦府上下百口安危,我不得不防。“

舜钰抿紧嘴儿,沉默稍顷,终是摇了头。

”杨卿同我述起百花楼之事,你被沈尚书抱入房内频传动静,可是确真?“秦砚昭紧盯她追问。

舜钰把脸红了,掩饰着取盏茶慢吃,悄忖杨衍怎会讲闲话与秦砚昭听,他俩何时这般好了?!

暂且不多想,佯装镇定回话:”那日与刑部衙吏去百花楼查官银案,却不想误撞徐阁老饯行筵,我恰扮女装,唯恐被满座官吏察觉落下笑柄,幸得沈尚书慷慨相助,使我得以躲开避离。“

秦砚昭听了,半信不信。

舜钰不再多解释,只道要去看梅逊可否醒转,又命小红好生送客,自已则起身欲走。

哪想秦砚昭的动作更快,竟是伸手将她胳膊一把箍紧,舜钰扯抽两下挣脱不开,扭头羞恼的看他:“表哥这是作甚,还不松开让人看了笑话。”

秦砚昭却看着她绾发的银簪子:“我送你的蓝玉簪子怎戴在秦兴发间不喜欢?那你想要甚么样的。“

”表哥。“舜钰把这两字咬得极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无琼琚予你,岂能收你木瓜。万望表哥怜取眼前人,才能得他人真心相报。“

秦砚昭喃喃自语:”怜取眼前人,你此时不就在我眼前?我又不是在你眼前?“

舜钰眸瞳瞬间幽沉,唇边漾起的笑弧,含些嘲意:”表哥休要糊涂,你的仕途前程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所做的一切亦是为你。“秦砚昭语顿,瞟到小丫鬟斜着眼朝他看,遂缓缓收回手:“沈尚书贵为内阁辅臣,位高权重,岂会将你个历事监生放进眼底,甚而愿意解你困境?想来其心可诛,定有图谋。你万不得与他纠缠,应远离方为上策。”

观舜钰神情不置可否,他便有些生气,撩袍端带站起,开口多冷厉:“沈尚书一时繁华,终将风吹雨打落去,他的下场极惨,不是你能所想。旦听我支言片句,亦是救你自已性命。“

”你此话是何意?“舜钰怔了怔,待要问个详细,那秦砚昭铁青着脸不语,与她擦身而过,径自朝房外走了。

舜钰被秦砚昭一席话弄得魂神不宁,在廊上呆站了会儿,一个婆子正拿把旧蒲扇,在朱栏鹅颈承坐边煮药,那药味苦的直钻人鼻喉,她待青石板道上踏出的脚印,被大雪覆得无影,这才朝耳房去。

梅逊已然醒转,失神望着某处,听得响动由远及近,转目见是舜钰,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来。

房里大火盆烧着通红的银炭,舜钰攥握梅逊的手,只觉寒森森的,不知该说甚么,过了半晌才勉力笑道:“若是冯爹爹晓得你又病了,定要骂得我狗血淋头,还要去罚抄佛经百遍瞧还忘同你说,前日他托人捎来信,大半面的字都是在提你,想念得很,小半面的字就是嘱咐我怎么照顾你。“

”可把我气得哩,我也是他收留的一只孤零燕,他怎就不多偏疼我一些。不过想想冯哥哥又释怀,他倒更是可怜,好吃好穿好耍的、甚或入塾读书都紧着我俩先来梅逊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明明有父有母,却跟无父无母似的。”

梅逊噗哧笑了,又哭了:“我俩纵使干千桩坏事,冯哥哥总站出来背锅,冯爹爹下手忒狠,抽得他背上皆是红条子,他还乐呵呵的不许我们认。”

他话说得一噎一噎地:“我想冯爹爹、娘娘还有冯哥哥他们待我好不会像四哥这般心狠,才初见就弃我自去。”

舜钰揽他靠在自已肩头,柔声抚慰:“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你道四哥又愿意这般伤你的心。他定有自已不得以苦衷。我与他有过几面缘份,瞧他说话,听他唱曲,虽表外皆是放荡不羁,却总能觉股子凄苦意。“

”你四哥那样的儒生,曾立云端,如今深陷泥淖,心性高傲的,怕是早已不愿苟活。或因他是陈家仅余的一条血脉,或因与我般想着要查明真相,使陈氏家门沉冤昭雪。“

舜钰顿了顿,忽而脑中如巨雷炸过。

或许太子朱煜谋划了这出毒杀大计,虽念旧情放过陈瑞麟一命,却将他糟践的无翻身之力。

或许陈瑞麟知晓太子暗中将他监视,怕牵累梅逊,索性以死相博。

或许沈二爷也牵扯其中

舜钰看着梅逊苍白的脸颊,把到嘴的话咽下,从袖里掏出箱笼钥匙,塞进他手里,勉力道:“这是你四哥平生全部家当,你好生收起,也莫怪恨他无情,往往看是无情却是最有情。”

她拿帕子边替梅逊拭泪,边低声细语:“你要日渐变得坚强果敢,才能同我一肩扛起两案,早些把身子养好罢,还有许多事等着筹谋。“

小红端着熬好的药汤进屋,恰见舜钰坐在床榻边,搂着梅逊挺亲密地说话,她心里有了丝异样儿,想着方才在正房里,主子与唤他表哥的那个清隽男子,亦是拉拉扯扯,这边又于小长随暧昧不清。

果然这世间是有男子不喜胭脂粉腻,只爱那一童一冠的,再觑眼他二三人相貌不俗,虽她年纪小不懂风月,却也怪道着实可惜。

舜钰命她近前来,把药碗接过,亲自用瓷勺舀了喂梅逊吃下,自然不知这丫头心底的翻江倒海,却是最好,倒是避过后朝的一桩祸事,此处不表

第贰柒叁章 意乱生

已值深冬时节,又是一场瑞雪指点江山。

街道上人烟稀稀两两的,商铺子阖门歇了生意,唯有高挂的红笼面卧了团白,被烛火慢烘化水,淌地滴嗒滴嗒。

一声铜锣沉响。

一乘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沿路央前行,十数锦衣侍卫带刀跟随。

”兵部右侍郎夏万春递奏本,此次天地祭乃五年一次大祭,又值皇太后寿诞,各地藩王有十八位陆续抵京,其各自带来统计五万护卫在城外建营驻扎,人多必乱,请旨需遣派军士十万护城,其中宫内调二万,城内外调八万严加防守。内阁前日呈上票拟,今司礼监已将批红回递,皇帝奏准。“

轿里坐着两人,沈泽棠接过徐泾递来的热茶,吃了两口。

听得此话,徐泾沉吟问:”五年前大祭时兵部才遣调三万护城,宫中置区区二千军士而已,五军都督府竟未跳起封驳?“

沈泽棠语气平静:”夏万春增强防守倒是有理可辩,皇帝春秋不豫,国嗣未立,藩王又带重兵来袭,防患于未然无错,只是他此番动作如大军压境,又未免令人疑窦。夏万春是太子的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蔡将军,去交国平乱未回,现由右都督薛光裕统辖,他与徐炳永有十年的交情。”

徐泾恍然大悟,旋即浓眉深锁,低问:“二爷难不成太子为皇位,要铤而走险不成?“

沈泽棠神情冷肃,沉默半晌才回他:”皇帝疾不可为,司礼监阉党欲挟皇子专政,昊王存备不足以乱世。以天下百姓社稷为重,太子继位实为众望所归。“

他顿了顿,掀帘望向阴蒙天际,一如朝堂局势般波谲云诡。

沈容忽然近前禀报,大理寺卿杨衍派侍从来通传,邀他去柳青胡同的沁园阁吃茶。

沈泽棠皱了皱眉,果然望见距十数步开外,有乘官轿正躅躅缓行。

沁园阁与嬉春楼同为品茶听戏的场子,却比后者风雅许多。

无甚么雕梁画栋、镶金嵌玉,一切皆靠天然来雕饰,若说有,便是那悬挂的许多盏花灯,看去十分精致。

也无小包间,皆是敞开堂内坐,一张花梨圆盘桌,配四张水磨楠木椅子,列为一席,打圈儿摆,腾出中央地搭个小戏台,两个画面的伶人,一个弹筝,一个拨琵琶,正唱着《朝元歌》。

沈泽棠随着侍从至杨衍坐处,略扫四围,心中起了赞赏之意。

选的此位极好,窗头被叉杆撑得半开,可观景赏雪,也能看伶人踱步甩袖,听曲调婉转悠扬,却不显喧闹嘈杂。

杨衍前来拱手作揖,沈泽棠把黑色大氅递给沈容,朝椅上坐了,桌下搁着火盆,覆着铜罩子,兽炭燃得孳孳作响,腿足被烘得暖热,浑身自然不觉得冷。

侍童捧来茶壶及两个掐丝珐琅钟儿,先在钟儿里斟满龙井,又有个侍童,拎个拳头般的小炉摆桌上,燃的不是炭,只往内里贮满烧酒,再点燃,起了一片蓝莹莹焰腾腾的火苗,把紫砂壶蹲在上面,煨得茶水热热的,倒无烟火气熏人。

沈泽棠微笑着道:”朝中同僚与我说过数次,最喜与杨卿一道吃酒品茗,此番看来,果然是所言非虚。“

杨衍噙起嘴角不语,沈泽棠面容很温和,却也不再说话,只赏看雪景、暝听伶音,很有耐心地吃茶。

半晌过去,杨衍钟儿里的茶水浅底,他方才问得直截了当:”沈大人与冯舜钰的传闻可是属实?百花楼那晚,我知晓你抱走的是他。“

沈泽棠淡笑着颌首:”此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恰是真的!“

杨衍有些怔住,他以为他会假以托辞,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而沈二爷有足够的智慧。

谁成想他却认了,坦荡荡的很,反让杨衍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好。

默了少倾,他让侍童去寻伶人来,也就几口茶的功夫,果然过来两个穿白绸衫子,海棠红罗裙的伶人,一个竖抱琵琶,一个斜拿月琴。

杨衍问她俩:“可曾会唱黄四娘的那首新曲子,名叫虞美人。”

其中稍年长的伶人陪笑道:“会倒是会,怕是没黄四娘唱得动听。”

”无妨。“杨衍转而朝沈二爷笑说:”光是呆坐吃茶有甚乐趣!我请你听曲子,这首虞美人,是我与冯舜钰同填的词,黄四娘吟得谱。“

沈二爷神情若常,目光深邃,依旧是沉稳的作派。

那两伶人不敢怠慢,把弦调定,清润喉音,唱曰:”往事低徊那忍说,旧游枨触最为情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

伶人还待要唱,却被杨衍阻了,他看向沈二爷,语带几许挑衅:“沈大人即与冯舜钰双飞一对,想必对他知之甚深,大人不妨猜猜这曲子里,哪几句是冯生填的?”

沈二爷未见愠色,倒是笑了笑:“并不难猜,其中,笛里暗飞明月老,酒边易散彩云轻,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这定是凤九填的词。”

顿了顿继续说:“我数日前做《浣溪纱》逗她,小别隔年才一逢,桃花人面正春风,情丝缭绕入彩云,当年往事却朦胧。哪想是个经不起逗的,当时就哭了,嗔我是个负心郎,娇气,直把她哄不住。”

“瞧她写得这是甚么词,倒让杨卿见笑了,待我回去好生教训她。”沈二爷说着,眼里的笑意却缱绻。

想来那教训也非字面的意思!

在他这般大龄青年面前秀恩爱,真的好吗这沈尚书果然阴险不要脸老牛吃嫩草!

杨衍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耐烦地挥手让伶人走开,不听算罢。

沈二爷命沈容给了赏钱,那两伶人忙跪了磕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杨衍看得愈发心堵。

也不要人伺候,自拎起紫砂壶倒茶,喝茶,忽然濯濯看着沈二爷:“沈大人可知,冯舜钰并无与你出京历炼的打算。”

沈二爷淡淡颌首:“那又怎样?”

杨衍再替自个倒满茶,冷着声道:“未经我的首肯,他哪里也不许去。”

第贰柒肆章 锋对芒

店里侍童推一架半人高、底带四个轱辘的小车来,车面挖六个圆掊坑,燃起旺炭,火舌舔舐着一碗一碗紫瓯底,内里不晓得炖的甚么,顶得圆盖儿“嘭嘭”地响动。

至沈杨二人桌跟前,那侍童揭开盖,一股奇异的甜香弥散开来,觑得那物莹润如脂,表面凝着层薄薄皮子,颤颤晃晃的,是关外流传来的糖蒸酥酪,一两银子一瓯,也就京城的达官贵人享用的起。

侍童小心捧了瓯儿欲给沈泽棠,却被沈容抬手拦下,他肃着脸道,我家大人不吃这物。

杨衍哼嗤一声,自接过去,因着滚热,端起慢慢吸尽,想了想笑道:”沈大人好没口福,这酥酪脂油甘沁,呷在嘴里鲜香绕舌,顺喉下融澈心脾,是难得的美味。“

沈泽棠表情很随和,仍微笑着道:“确是无此口福,不能嗜甜,否则浑身起满红疹,痒忍难耐。”

杨衍忽得忆起一桩事来,每每下朝会,宫里都会备精致茶点,供这些寅时就进宫的官员享用,有一回他拎着木樨糕回寺,欲给冯舜钰尝尝的,结果他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打着嗝说:“巧着遇到沈大人,他不嗜甜,把热糕都给我吃啦。”

那嗓音跟他手里提的糕般,软糯的很,他似乎从那时起更鄙夷冯监生了。

他倒把这茬给忘记。

收转回心神,却见沈泽棠嘴唇张阖说着甚么,他开口打断:“烦沈大人重说一遍。”

沈泽棠静静地看他一眼,端起珐琅钟儿吃口茶,再放下。

他朝堂纵横捭阖,早过了轻易会被激怒的暴躁年纪,而杨衍若此性不改,即便再有贤能,仕途也终将难展。

他吩咐沈容给火盆里再添两块兽炭,觑眼望簇簇猩红重新燃旺,这才不疾不徐道:“杨卿于洪顺四年,任翰林院修撰半年未余,因病解职离开京城,回故乡南直隶休养,直至六年重回翰林院,后掌院事,九年擢升大理寺卿,官运虽享通,但因你不曾有观政过,除大理寺外,对其它各部职能想必不清。”

杨衍脸色变了变。

这朝堂官员除党同伐异外,还有南北地域之见,如沈泽棠者,同李光启、徐令及高达等同为京城子弟,自幼相熟相知,又是同窗同僚,彼此之间十分亲厚。

而杨衍身为南人,考功名进京入仕,后又离开再复回,加性格使然,与众官员关系冷疏,他难放低身段屈就,而高达等也不鸟他。

他虽才谋卓箸,政绩斐然,却也无甚同僚之谊可谈,此时沈泽棠的直言不讳,还是一语戳到他痛处。

沈泽棠继续说:“我不妨将吏部职掌讲与你听,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资任、迁述、考课、微勋等之法,务得实才以臻治效;考百官功过善恶之课,定官制品级之等,吏部以四才三实之范选授人才。”

”三品以上官由皇帝亲自任命,四品以上由内阁提名皇帝准批,五品以下官则由吏部清吏司选授注拟,并报吏部尚书审复即可。即便对尚书审复有疑义,至终报内阁重新核定。“

他顿了一下,淡淡道:”所以杨卿方才出言,未经你首肯,冯生哪里也不许去,想必是句玩笑话罢。“

话意昭然若揭,首辅如今空缺,内阁议政由次辅把持,他杨衍阻挠舜钰出京历炼,即便告到南天门,也逃不出沈泽棠的手心。

杨衍目光阴鸷幽冷,冷笑一声:”沈大人竟也需用官威压人,实在胜之不武。“

沈泽棠笑着摇头:“杨卿此言差矣!冯生不过历事监生,却被提拔五品寺正一职,是他能得你这伯乐赏识的福气。但其资历确实尚浅,难堵悠悠众人口,我又不忍封驳杨卿爱才之意,带她出京历炼倒是一举两得的法子,杨卿该高兴才是,实不该再来阻挠。”

杨衍闭闭眼睛再睁开,甚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他算是顿悟了。

沈泽棠该说以言尽,站起身披上黑色大氅准备离开,却听杨衍沉声问:“沈大人巡察所经之地,多有贪官污吏横行,流民盗寇出没,要你命的怕是屈指可数,你以身涉险算罢,还要将冯生牵连其中?这就是你对他的深情厚意?“

沈泽棠本不想回他话了,走了两步,还是笑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凤九有何所惧?我亦如是!”

语毕即辄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理寺正堂议案毕,姜海留下,其它司丞如苏启明等,已前后脚陆续离开。

舜钰整理好桌上的卷宗,稍后要送还至案库留存。

她有话要同杨衍说,随沈泽棠离京的日子近在咫尺,她去极力抗争过,却收效甚微。

沈二爷太不要脸了,软硬兼顾,恩施并重,把她糊弄地扛不住。

舜钰其实很郁卒,前世里她何曾这般窝囊过,她那会冷情冷性冷心,说出的话能让沈二爷背过气去。

”你有事?“杨衍同姜海没说两句,即见冯舜钰鬼鬼祟祟的不走,不由皱起了眉宇。

舜钰忙上前作一揖,也顾不得姜海在旁伸长耳朵,鼓起勇气道:“冯生去寻沈大人理会,确实辩不过他,那日杨大人说有法子助我,不知是否还作数?“

杨衍抿唇不语,倒是姜海笑了:”你随他去倒也是桩好事,回来即得五品寺正职,又何乐而不为?“

舜钰不理他,只看着杨衍表忠心:”杨大人明鉴,冯生留在大理寺历事,甘愿候等官位补用。“

”你闹够了没?“杨衍板着面庞,把手里的狼毫往桌面一丢,他真是受够了。

舜钰只觉莫名其妙,眨巴着眼儿问:”杨大人何出此言?“

杨衍靠椅背上,眯觑着眼看她,皮笑肉不笑地:”你们小两口为个诗词吃风拈醋,生恼赌气的当真是有趣。“

舜钰惊跳起来,连说话都结巴了:”大人说说谁是小两口?“

”说的是你和沈大人!“姜海很乐意来插一刀:”杨大人岂是随意能戏弄的,冯生你这次玩大了。“

第贰柒伍章 秋后算

寺正董皓此时领一监生而来。

舜钰抬眼观那人样貌,顿时微微怔住,竟是张步岩,昔日的同乡兼同窗。

张步岩则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至桌案前给杨衍及姜海作揖见礼。

杨衍免其礼,余光暗扫过冯生迷茫的白面朱唇,心里莫名受用,接过董皓递上的监籍册,不露声色的看起来。

半晌才颌首称赞:“张生在国子监念书,虽称不得凤毛麟角,却也是满腹锦绣。”

转而沉沉诫训:“吾大理寺以四才三实为范,择选良木。四才谓身、言、书、判;三实谓为德行、才用、劳效。此地不比旁处宽松,凡是有德缺才,或有才无德者,终将遣回国子监读书,更甚者罚充吏,张生你可心中有数?”

张步岩忙恭敬称明白。

杨衍神情渐趋缓和,转而朝舜钰漠然道:”你随沈尚书离京也无几日,尽快把手中事务与张生交割,无事回架阁库去,勿要再来碍眼。“

舜钰瘪瘪嘴,欲待开口问询,却见杨衍干脆拿起卷宗挡脸,又去瞟姜海,姜海咳一嗓子,朝她使个眼色。便知不宜再多说,只得怀揣满腹疑惑,随董皓二人告辞退去。

姜海见无人,这才低道:”如大人所言,这冯生实在可恶。素日里戏他与沈尚书龙阳一对,总矫情不认,若多说几句,他还急赤白脸跟你上火。“

杨衍噙起嘴角,笑了笑:“沈尚书的话还有待商榷。”他半信不信,罚舜钰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

姜海却未会过意来,还兀自在那道:”下官忧思冯生会被沈尚书指使,致大人与下官等言行皆被吏部抓握囊中。想来如芒在背,倒不如寻他个错处,遣回国子监去,眼不见为净的好。“

”愚蠢无知!姜少卿你随吾大理寺核案,说长也不短,怎就没丝毫长进。冯生是经吾举荐送吏部上选簿,得吏部清吏司制官入册,再交由沈尚书批审签议,这其间层层流转、严依律法而执,岂是你吾能自作主张的,反被沈尚书治个藐视王法之罪也未可知。”

杨衍嗤笑他:“再不引以为戒,待吏部核考百官功过、定官制品时,你便是自毁前程矣。“

姜海被这刻簿的话训得满面通红,回说:”大人所言犹良药苦口,下官必勉之。“

杨衍端起盏吃茶,话锋一转道:”吾等旦得人端影正,又何惧吏部暗伺,更况你以为这大理寺的官吏,就无旁衙部的眼线?“

姜海大惊,只问此话又从何说起,杨衍反而不语,径自俯首批起案卷来,他再待着已然无趣,悻悻出了正堂,却见舜钰立在芜廊下,手里玩着一枝梅,正候在那要拦他哩!

沈桓正蹲在吏部照壁处,逗只乌云盖雪猫玩耍,忽听得有人嗓音脆朗朗问:“沈大人可在堂内麽?”

那侍卫认得她,只含含糊糊说不在,那声就如寒风刮过了:“沈大人的官轿在呢,还是麻烦您通传罢,就说冯生有要紧的事请教他。”

那侍卫颇为难,忽然回头朝沈桓望来,沈桓原想偷偷溜脱的,顿时无处遁形,只得稍整理衣摆,背着手走至门边,像才瞧见舜钰似的,龇着牙道:“是冯生啊!几日不见,这气色愈发红润了啊。”

红润?!这沈桓眼瞎吗?她明明是气得脸儿红。

怪道杨衍把话讲得阴阳怪气,她好容易才得在他与姜海身前历事,却一朝又被打回原形,就因沈二爷几句胡诌,她所有的努力皆打了水漂儿。

瞧沈二爷说的都是甚么话,姜海全学给了她听,听得她瞠目结舌,瞬间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

原来编谎儿沈二爷是天下第一!

她何时与他龙阳双飞过,他就承认?

那几句再平常不过的诗词,是与杨衍在黄四娘那里即兴而做,何时却变成是对沈二爷撒痴弄憨了?

她自男儿装扮浑身皆英气,早把女孩儿娇软柔弱敛起,才不会为了甚么话哭鼻子。

“待我回去将她好生教训。”姜海把话学得十成十。

极好,她现在不是来了麽,她倒要见见沈二爷要使什麽手段儿。

愈想愈生气,跨前几步一把攥紧沈桓的胳膊,迫他道:“你带我去见沈大人,也定在的。“

沈桓铜铃大眼瞪得侍卫背身去,这才糙脸微红,咬着牙说:”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沈二爷吃你这套,我可嫌弃。“

”那我松了手你可不许逃!“舜钰想想又加一句:”谁逃谁是谁孙子!“

沈桓便晓得方才动作被她瞧了去小桃子眼力不错。

有些尴尬的清咳嗓子:“笑话!我顶天地立堂堂一使挥使,只有别人是我孙子,我何时成过谁孙子。”

舜钰这才把手松开,沈桓心疼的抚着衣袖被攥出的褶皱,这可是新缝的袍子,才穿一天而已。

也不待舜钰开口,他率先把话讲:“沈二爷有话托我捎给你。”

“洗耳恭听。”那只乌云盖雪猫儿,整个趴在她粉底黑面皂靴面上,脚尖掂几下就是赶不走。

沈桓正色道:“二爷说了,四日后太后寿诞,且坤宁宫有祭天祀地之礼,他贵为内阁次辅要主持社稷大政,大小诸事庞杂,皆需商议决断,无片刻闲暇之余,若你来寻想必也不是甚么大事,待出京那日说予他听即可。”

舜钰简直气到心炸,沈二爷定是料得要东窗事发,索性避而不见了。

待出京那日原来他早有图谋,挟雷霆之势定要带她走,杨衍也奈何不得。

“不要脸!“舜钰嘴角抽了抽,把银牙咬的咯咯响,拨开猫儿,辄身即朝门外去。

”敢说老子不要脸,小桃子你有几个胆。“沈桓怔了怔,一把拔出青光仄亮的宝剑,欲要吓唬她。

却见舜钰走得头也不回,他忽然想起甚么,忙扯着嗓门喊道:”二爷还说了,让你这几日要乖一点,莫乱惹事,等他闲下再来哄你。“

舜钰瞟到门前侍卫在偷笑,她顿住步,闭了闭眼顺口气,弯腰抓起路边一把石子儿,朝沈桓用力掷去。

第贰柒陆章 迷心意

舜钰出了吏部,垂头丧气沿着御道回大理寺。

一只乌云盖雪猫儿跟在后头,忽然利落的蹿上树,去捉枝上唧啾欢叫的冬雀。

舜钰闻得动静回首,恰见刑部门前落一乘官轿,右侍郎张端带走出来。

张听得有人唤他,辄身望去,不是别人,却是冯舜钰。遂顿住,同身旁侍从低语两句,那侍从便先行朝衙门里去。

再望向舜钰,正撩着衣摆跑至他跟前,站定作揖,眼眸亮晶晶的:”张大人是何时从太平县归来的?“

张很温和地回话:”劳冯生惦念,已归来有几日不曾抽得空闲去拜见沈尚书,他最近可好?“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张大人该问吏部的官员才是。”

“这样啊!“张话里皆是笑意。

舜钰只觉心口突突的,她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遂噙起嘴角不理,岔开话道:”张大人可还记得去太平县前,我说的那桩事麽?“看张神情显见忘记了,提醒道:“工部侍郎田启辉满门抄斩的案卷,错送入金耀门总库,大人说帮忙取回的。“

张浓眉微皱,目光透着奇怪:”万评事没同你说麽?我去太平县当日,即托叶向高将案卷取回,归还给了他。“

舜钰心一紧,露出恍然模样:“原来如此!你离开后,我随姜大人忙与优童案,架阁库倒不大走动,稍候我去问问他就是。“

她又压低声问:”冯生有一事不明,这种陈年遗案素日尘封,鲜少有谁理会。大人怎想起去翻阅哩?“

那张摇了摇头:”是沈尚书托我调取与他。“

话出即警觉,瞟扫她的神情:”好端端的问这作甚?“

”一时好奇罢了。“舜钰满脸笑嘻嘻地。

张吁口气,朝她头上给个爆栗,警诫说:“忠言一句,朝堂水深,最重谨语慎行,不该问的勿要瞎打听。”

舜钰欲待说些甚么,却见那进了衙门的侍从,复又走出,手中多了个精巧的漆盒。

张接过递给她,展颜道:“这是太平县花美人糕点铺子买的,知你爱吃甜食,特带来送你。”

舜钰忙道谢接过,两人又简言几句,这才互相道别离去。

待舜钰进了大理寺,沿着穿堂默默走路,满腹疑虑缠绕理不出头绪来。

忽见寺丞樊程远离老远朝她招手,掩藏起心事,快走上前笑问:“樊大人寻我可有事?”

樊程远与寺副陈肖素日感情亲厚,陈肖任这个六品官儿,已有七八年头,只等吏部百官核考时,能进阶为寺正,原觉是十拿九稳的事,哪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被个历事监生活活拦截去,这心塞窝火的,与樊程远有日吃酒时,更是痛哭流涕,只感叹政业功绩再好,皆不如那桃源熟路通舟来的便捷。

樊程远心里愈发瞧舜钰不起,听得她问,冷笑道:“本官哪敢劳你大驾,是杨大人命你去问话。”

舜钰在些诧异,杨衍早时还警告她,勿要去他面前碍眼的,想跟樊程远问个清楚,却看他很难说话的模样,便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淡淡谢过,转了路向,朝正堂而来。

正堂却无人,只得朝西面的次间去,过雪洞,果见侍童蹲在廊上,撑着腮看守炉子熬药汤,瞧到舜钰,谷嘟起嘴朝门内呶呶,解其含意,杨衍就在里头歇息。

另个侍童不知哪里飞快奔来,先进去通传,片刻功夫即打起帘栊,请舜钰进去。

跨入房内,即见杨衍着玉色缎直裰,摘去了冠帽,只用碧玉簪子绾发,一手扯住袖口,立在案前拈支蟹爪小笔,凑近看,确是在画窗外一树梅花。

杨衍听得脚步,竟是头也未抬,只命舜钰至身前来,看他梅画的如何?

舜钰觑眼观稍顷,或许杨衍有满腹经纶之才,却并非擅作画术,不禁想起自个的五姐姐,她画的梅树如添魂附魄,鲜活的能闻得那一段冷香。

见过这世间最美的芳华,其它绘描得再动人,落入眼底也皆是糟粕。

她抿抿嘴唇,说得口是心非:“杨大人画得极好。”

“怎麽个好法?”杨衍追问,目光炯炯。

”构图布局精巧,枝干风骨劲拔就是好。“舜钰编不下去了。

杨衍笑了笑,他长眉俊目,挺鼻薄唇,笑意柔化了孤冷清傲,反显得易亲近许多。

虽逼着舜钰评价,她真说了,他却不置可否,继续俯首作画,舜钰立在侧边,不吭声儿。

窗外雪落花也落,房内很暖和,大火盆里兽炭孳孳地燃着,光阴似凝在一炉沉香屑中,渐散出浅淡的甜味来。

杨衍终于画毕,他默了默,把狼毫递给舜钰,朝她道:“你即说我画的好,不妨再提句诗词来助兴。”

舜钰推辞不得,只得将狼毫接过,想了想开口:”风送梅花过小桥,飘飘,飘飘的乱舞琼瑶,此句可好?“

杨衍慢慢盥洗手上墨迹,半晌才说:“我那画里哪来的小桥,此句不妥,重新想过。”

舜钰不露声色的撇撇嘴角,她能把树枝错看成小桥,足见画的多烂呢。

“冯生才疏学浅,还请大人赐教。”

听得此话,杨衍瞬间敛起笑容,满脸的端肃,舜钰暗叹,瞧这位大爷一言不顺,又生气了。

她又道:”我是飘泊东风一树梅花萼,转眼儿即要隔天涯大人看这句可使得?“

杨衍沉吟半晌,才抬头看向舜钰,只颌首不语,见舜钰如释重负的神情,拈着笔小心翼翼题在绢帛之上。

他心底不知怎的,油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想抓住攥进掌里,却又罪孽顿生,满满将自已厌弃。

舜钰写完了,拎起绢帛给他看,杨衍忽而道:”再添两句,你写,我来说。“

舜钰哦了一声,将绢帛复又在桌案上摊平,拈起笔等了半响,不见有声传,抬眼儿看杨衍,目光熠熠看着她。

”大人?“她不得不唤一句,今儿个这大理寺卿着实反常。

杨衍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脸庞浮起一抹暗红:”你听好了,莫要写错。“

顿了顿,沉声道:”万紫千红都让后,陇头先放一枝春。“

第贰柒柒章 诡异事

至晚间雪霁云开,银河长流,寒星闪烁,一轮圆满皎月垂挂枝头,映得街道白茫茫连天。

已过了饭点,盛昌馆里稀稀落落七八人儿还在吃酒,秦兴田荣与舜钰坐一桌,围着明火素炭小炉,上炖黑底银锅,里头红汤咕嘟咕嘟的翻滚,伙计把几盘切片的牛羊鱼肉,青绿菜蔬摆好,烫上滚热的百花酒来。

三人边吃边聊,田荣忧虑满面,压低声说:“怎能任你单枪匹马一人上路,实在放心不下。”

舜钰未吃过百花酒,捧着盏轻抿着,并不烧喉咙,口感绵软,夹着甜丝丝的味儿。

听得此话,她稍顷方道:“我是恨不能把你们全带上,人多好行方便。可依眼前情形看来,纤月肚皮愈发大了,盛昌馆生意也一日好过一日,秦兴怎能离开;梅逊自幼身骨就弱,此次病来如山倒,等痊愈怕要拖到开春去,而田叔。“

舜钰隔着烟水气看他:”梅逊及秦兴年轻单纯,还难察这世间多险恶,需有长辈随旁多提点,常诫训才是。”

“那小爷你该如何是好?”秦兴一直沉默寡言听着,插话进来:“田叔就随小爷去!梅逊与盛昌馆统统交给我,咬着牙也定要撑到你们回来。”

“又说大话。”舜钰摇头,笑了笑:”你们实在毋庸担心我,那沈尚书惜命的很,他定会带侍从及暗卫数名,又是身揣武艺之人,我只要跟紧他,这一路必定无碍。”

田荣不爱吃百花酒,咂了口老白干,烈得半眯觑起双目,他喃喃道:“倒就是怕他起坏心哩。“

舜钰脸红不应,涮着羊肉片吃,忽朝他眨巴两下眼儿:”田叔我走后,凡事多观慎行,谨记欲速则不达。“

田荣脸庞瞬间一肃,想起早间她托自已办的事,不言语,只是沉沉地颌首。

正此时,但听门前猩猩红毡帘被掀起声,三人抬眼望去,进来两个女孩儿,都是梳油掠的盘髻,穿一色银红簿短袄、白棉裙儿,一人斜抱琵琶,一人竖抱筝,伙计已迎上前问询,几句话即来禀,可要容她俩在店里弹琴唱曲。

原来是专跑酒楼食店的卖唱娘子,有的也暗戳戳做些皮肉营生。

舜钰见她俩红绣鞋沾着雪泥,衣裳单薄,脸儿冻得瓷白,生生可怜的很,便道,引她俩去大火盆旁坐,再倒两盏滚滚的茶暖身子。

那两女孩儿千恩万谢的坐了,自是懂跑堂的规矩,一个弹琵琶,一个拨筝弦,先开嗓唱段儿助兴,亦是窥食客的反应,唱了一个《相见欢》调儿:

一年今夕绸缪,动离愁。况是东风来处又惊魂,银河水,皎月清,肯相留,谁管人天辛苦几时休。

一曲罢,即端起茶来吃,遂有食客问她俩可是打南边来的,此曲颇有南风之意。

卖唱娘子只抿着嘴笑,不擅言辞的样子。

有食客点了一套《鹧鸪天》”相思“。

舜钰听她们唱道:”一灯伴尽相思雨,数树长留寂寞风。“顿觉此情大有缠绵无期之感。

又听得:“云缥缈、鸟朦胧,此情今古与谁同。”不由心起戚戚,暗道不知是何人所写,太过重情必伤情。

再往下听:“漫怜万里关山路,多少楼台尚梦中。“瞬时喟叹,必是情郎远千里,满腔相思而不得见。

已唱毕,一个女孩手捧四方红帕子,至各桌跟前讨银钱,食客或多或少给掷些铜板,亦有心怀不轨地,趁势捏下小手,她也不恼,仿若不自知似的。

转而已兜至舜钰跟前来,秦兴掏出几百钱搁帕子里,舜钰问她可知方唱的曲子是谁作的。

女孩儿笑嘻嘻的不说话,只紧盯着她看。

舜钰觉得有些莫名,旁桌一年长的食客,拈髯道:”卖唱娘子只知唱,哪管甚么出处,此曲我倒晓得,是吏部沈尚书的夫人所作,那是名冠京城的才女,风雅或低俗皆信手拈来,百无禁忌。“

”听闻沈尚书当年,在云南助藩王平乱,这位夫人留下信笺,其意要去探夫,那山水路迢迢,岂是个妇道人家能独行的,自那后就无了踪迹,一阔已近十年,只怕是凶多吉少。“

舜钰边听,边用余光瞟那女孩儿,忽得眼帘前一闪,电光火石间,竟见她捧得帕子下,激射出数枚银针,针尖碧莹莹的,淬着毒汁。

舜钰大骇,本能的侧身朝墙边挨靠,田荣比她更是眼明手快,左手端起滚烫的锅子,兜住银针朝那女孩儿狠泼去,右手则扣住她的腕脉,听得”咯嚓“一声脆响,伴着痛苦的鸣咽,方还弹弄琵琶的纤手已被折断。

弹筝的已逃的无踪,田荣欲去捉受伤的女孩儿,却被舜钰眼神阻止,却也心领神会,随在后头跟去。

也有顷刻光景,店里食客悉数走光,秦兴站起又坐下,嘴唇哆嗦着,一脸地惊魂未定。

舜钰还算镇定,招呼伙计来收拾残局。

自已则执壶倒茶,手有些颤抖,洒到盏外一点儿。

方才一幕来得太快,实在令人毫无准备,现在她心里还是乱糟糟的,理不出丝绪来。

欲要置她死地的,明面上非刑部尚书周忱莫属。

舜钰摇摇头,再过四日即是宫里祭天祀地,六部五寺二院如临大敌,尤以刑部最胆颤心惊,此时最宜祥和安宁,忌出烧杀劫掠之案,否则周忱乌纱难保,他定不肯以身拭法。

那又是谁想置她与死地呢!

舜钰抿抿嘴唇,只觉脊背湿涔涔地贴着衣料,很不舒服。

秦兴总算回过神来,他把茶盏端起一饮而尽,再擦擦嘴,开口问她:”这两小娘们到底是何来历,好心助她们,却差点让小爷没命。“

”我哪里知道?“舜钰淡淡地苦笑,“等田叔回来再从长计议罢。”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田荣才披寒带冷的回转来,神情很是肃穆。

舜钰命伙计回去歇息,秦兴再把门闩上,见四下无人,田荣才沉声道:“那两娘子会些功夫,精通逃脱之术,万幸断掌一直在滴血,倒把我引到个去处。”

第贰柒捌章 入谜局

田荣继续道:“原来是个荒废的小道观,我转了转,并无躲藏之地,只瞧见一扇窗户,踢破很大的窟窿,往下看是个污水池子,想必从那里逃脱去了。”

舜钰默了少顷,站起身披上斗篷,让田荣带路,一同再去察看。

秦兴忙取过两盏灯笼,一盏给田荣,一盏自已提着,闩了盛昌馆的门,三人齐朝小道观走。

出了王姑娘胡同,恰遇上一队巡夜的衙兵,领头名唤陈力,办优童案时,与舜钰曾有几面之缘,彼此客气的问好,又问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舜钰便把先前事三言两语诉过,陈力吃惊不小,嚷着也要随去,倒是正中她下怀,遂笑着道谢。

拐过两条街道,愈走愈荒凉,薄烟四起,映得前路忽隐又现。

再行数步,居然前头真的有座破旧的道观,门前中央搁着焚香火的青鼎,舜钰吃了一惊,问田荣:”你不是说荒废了麽,怎青鼎有洒扫过的痕迹?“

田荣也满脸诧异,只道来时青鼎已推翻倒地,半被掩埋在雪中。

陈力笑道,这黑天雪地的,看错倒也极有可能。

舜钰抿紧嘴唇,事情复杂的已超乎她的想像了。

众人很快走至大半朱漆剥落的门前,用手使劲推几推,竟是紧阖,顺一指宽的门缝往里瞧,阴森森,死沉沉的寂静,全不见星点烛火,亦无木鱼声声。

有衙兵上前大力拍门,扯嗓高声吆喝,依旧全然无甚麽回应。

田荣急得抬脚欲踹,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人手拎一盏油灯,赢弱的橙火后是张沧桑的面孔,正冷冷的看着他们。

舜钰也在打量那人,穿着海青色道袍,头未戴冠只系着混元巾,脚踏麻履,听得田荣低声嘀咕,这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陈力双手合十作揖,问那道人,可有见两个卖唱娘子来过,或一个男子来过?

那人摇摇头,喉咙如冻过般:”官爷笑话,道门乃是清静之地,又未值敬香祈福之时,岂能容女客留宿。“

陈力瞟一眼舜钰神情,厉声喝道:”你莫狡辩,那两个卖唱娘子进去,乃有人亲眼所见,吾等即然已来,自然要搜查一番再说。“

语毕,一众衙兵迈槛而进,那道士再不作声,默默退至一边,微垂首看不清神情。

舜钰收回视线,环顾周围,四合院落,除正殿外,及东西两间偏房,再无所有,衙兵喝着那道人把廊檐的一排灯笼点亮,又把房里烛火燃了,

舜钰舒口气,无论怎样荒凉阴森的地方,只要有亮光,就能使人紧张的情绪,得到暂时的安定。

她随田荣至正殿槛前,皆是上明下暗雕花格子,堂内天盖四隅悬挂长条幢幡,供奉着三清圣像,前设一张朱红雕漆香几,香几上摆着三四碟简陋供品,铜炉里供着长香,已袅袅燃烬半数。

田荣一脸不敢置信,他朝窗扇而去,虽破旧但完好无损,寻着自已记忆推开一扇,入眼竟是半面斑驳粉墙,哪里来的污水池子。

实在是个小道观,稍顷衙兵来禀房里空荡荡的,并无甚么发现,陈力悄问舜钰可还要再搜一遍。

舜钰摇头微笑,陈力吁口气,命众等不必搜了,遂不再久留。

听得身后”劈砰“重重阖门声,有人嗤笑:”这道士实在古怪,瞧着没有活人气。“

舜钰朝陈力作揖,歉然道:”定是我这仆子老眼昏花,没个记性跑错了堂子,倒给官爷添了麻烦,委实过意不去。“秦兴从袖笼里掏出几百钱递上,天儿黑冷,可打些酒吃,驱驱寒气。

陈力接过笑道:”人总有记不得的时候,倒莫多怪他,何时想起来,知会一声,我再带人去搜就是。“

又简话两句辞别,各分两路而去。

再说田荣愈想愈颓丧,看舜钰面无表情地赶路,他忍不住说:”我之前所言字字属实,无一句是打诓语,并不知怎会这样,真是见着鬼了。“

秦兴颌首附和道:”擅武艺的人素来耳聪目明,更况田叔再不济,也不会记得偏差如此大罢。“

舜钰似才回过神来,听得淡淡道:”田叔所见定是无错的。“

”那怎再去又是另番景象?“田荣想不通。

舜钰抿着唇看他:“田叔难不成忘记了?有一年父亲把我扮成小儿,带去白马寺观庙会,那庙会除讲经说法外,僧侣还会想各种法子招揽善男信女。有些异能的人会表演杀马屠驴、植枣种瓜甚或人体飞空等。还有四月八浴佛节,游行中显狮子开道、天降佛光,天女撒花奇景。”

田荣顿时醍醐灌顶:“难不成这是用了幻术。”

舜钰继续道:”唐时幻术鼎盛,书中记载高士及西域使者显露神迹,幻术如真惑人;后渐行衰落,也就寺庙道观还有留存,市井间卖弄的艺人仅懂皮毛,装神弄鬼的骗钱财。“

”今日这个可了不得,田叔所见及吾所见,便如庄周梦蝶般,不知周之梦为胡蝶,还是胡蝶之梦为周与?如若田叔前所见为实,而吾等方才所见为幻术,要知幻中杀人,实在易如反掌,方才吾等性命已握他人手心,毫无挣脱之力。“

秦兴脸色大变:”即派出卖唱娘子要小爷的命,那为何又让我们走了?“

舜钰蹙眉,她想了一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半晌才解释:”幻术多在黑暗中做法,我们去后挂上许多灯火,或是消了大半神力。“

又觉说服不了自已,只得叹息一声:”或许不愿伤及官府之人,或许施幻术的高士,忽生起怜悯之心罢。“

转而朝秦兴嘱咐道:”你与田叔去雇些会拳脚功夫的护院,盛昌馆及宅子里各放几人,以备不时之需。“

秦兴忙应承下来,历了此番惊魂动魄后,他倒与舜钰所想不谋而合。

回至椿树胡同的宅院,便见梅逊披着斗篷独自立在廊下,望见他们披霜带雪归来,咳喘着笑道:“怎现才回来?比寻常时晚过一个时辰,可让人担忧的不行。“

舜钰去握他的手,竟冻得如冰般,再瞧他脸色,皆是病气。

忙拉他往房里去,心底暗忖,不知今日事,可是冲梅逊而来,如若他的身子无恙,随自已走倒是安全,而瞧他这般模样,该如何安置最稳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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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柒玖章 了心事

舜钰把梅逊扶着倚靠榻上,自个在沿边坐了,接过小红炖好的汤药,拿调羹滑着热气,一勺一勺喂他吃下。

顺便把晚间事轻描淡写述他听,微笑道:“说与你知晓,可不是让你急的,我只在掂量,到底是冲何人而来?原忖盛昌馆生意红火,或许挡了谁的财路,故意施以颜色,现觉不是。”

“便是冲你我二人来了,若是冲我倒不惧,宫中祭天祀地后,我即随沈尚书出京,他暗卫甚多,定会护得周详;若是因你身份已泄漏,有人欲来杀人灭口,还留此处便是旦昔之危。”

“我与你一道南下就是。”梅逊被汤药苦的蹙紧眉宇,说句话都吃力。

舜钰把空碗递给小红,让她退下。

见屋里无人,再拿颗扭丝甜糖给他含了:”忘记你我从肃州进京时,一路颠沛流离麽?你这样子怎受得起那般的罪。我倒想好个法子,明日你与我同去秦府,就留在那里,高门大户中最安妥,另可让秦伯伯开方子替你多调养,我才放心得下。“

”还有桩事需你替我多留意。“舜钰压低声说:“你是知道的,我被谁种了蛊毒,胸前有情花一枚,现绽瓣半数,吃丸药及泡浴抑毒发,不知全开后会怎样,秦伯伯又吞吐不肯明言,我心里懂得,怕是凶多吉少。”

她默了默,继续道:“思前想后,只觉秦砚昭最可疑,他原在徐淮监管水利,走南闯北,得了好些奇物,连绝迹的花溪草都能被他弄来,种个蛊毒也是在所不能之事,你替我盯紧他,或许能窥个蛛丝马迹出来。”

梅逊眼花花的应承,舜钰笑着替他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万般劫难已历过,前路更多荆棘,该坚强勇敢才是,这样哭哭啼啼怎成大事。”

“最后一次了。”梅逊虽哽咽在喉,语气却坚定。

舜钰今的遭遇让他顿悟,这个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人,却原来命也似悬钢丝。

他岂能还如往昔般只顾仗她倚护,她亦需他协力度风雨,即便帮不得甚麽,也不该成为她的累赘。

次日,舜钰携梅逊乘马车进得秦府里。

每逢宫中举行大祭前,官员需在府中闭门不出,自行斋戒三日,是以舜钰先去秦老太爷的翰墨院问安。

那秦老太爷本就是爱才之人,观他已不复初来京时的稚嫩,举止愈发沉稳得体,又晓他是乡试解元,心下十分赞赏,急命秀琴取了宫中赏的六安龙团,开火炖茶来吃。

舜钰便陪着他闲话,不过说些四书五经八股制义,又挑了大理寺办过的奇案来讲,老爷子听得津津有味,一起把茶吃了,这才作揖离开。

穿园过院直奔秦仲书房去,过拱门即见四五丫头立廊上,嘻嘻笑着在看猫狗打架,见得舜钰来了,有慌忙前迎的,也有进房里禀报的,等了稍刻,帘子由内打起,从里头出来位姨娘,隆起个肚儿,舜钰抿抿唇给她作揖,话也未多说,由丫头搀扶着慢慢走了。

舜钰这才进入房内,秦仲正仔细盥洗手上染的草药汁,抬眼恰瞧到她笑的戏谑,嘴里还在认真道恭喜,不由老脸一红。

“淘气。”秦仲用棉巾擦手,自已也忍不住笑了。

丫头端来滚滚的茶,两人边吃边聊,舜钰把她在大理寺历事因绩效勤谨,而被杨衍报吏部取用寺正,却遭驳回,并与大祭后随沈尚书出京历炼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听得秦仲脸色阴晴不定。

待舜钰一口气讲完,他哑然无言,心情实难以形容,许久后才问她有何打算。

舜钰站起身,在他脚前撩袍跪下,语气平静极了:“秦伯伯,如今的我已走上一条不归路,是再回不了头,却也不悔。竹杖芒鞋轻胜马,何惧?便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又谁怕!只是有两桩事总放心不下,遂厚着脸皮来求秦伯伯答应。”

”你且旦说无妨,何必生份。“秦仲拈髯深叹一声:”早前就同你讲过,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若有艰难事时只管来寻我,总是要竭尽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舜钰垂眸默了默,才道:”一桩事为梅逊而来,他并非我小厮,乃冯爹爹养在家中的弃儿,自幼与我兄弟相称,感情甚为笃厚,他体虚多病,此次无法随我前行,求秦伯伯替他诊治,并能伴在身边留用。“

秦仲颌首应了:”你初入国子监时,梅逊即是我的长随,做事还算妥贴。“

舜钰磕头道谢,又说:”此次南下历事,听沈尚书提及二三月即归,但万事难保周全,我亦要做下下之策。合欢花药铺子容易购得,那药丸子却难弄,求秦伯伯口传心授,教我制炼法子。“

秦仲起身把她扶起,领至装药材的榆木红漆大柜前,一屉一屉的抽出,将里头的药材悉数取出,留取一些备用,其余皆用牛皮纸包了,鼓鼓囊囊七袋子,一个个指来,朝舜钰道:”这里是荳鼓、黄龙红雪莲及人形女体夜交藤,共七种,大多药铺子好得,唯这人形女体夜交藤难寻,倒也莫怕,它每丸用量仅一须,我给你的量足够,若还是缺,可去山中药农家求取,还是能得的。“

又教她每样取量,碾磨成粉后,如何用雨水调匀并混成药丸。

讲得不可谓不尽心,舜钰细听并谨记,再由秦仲手把手教授,终制炼出一丸来。

不知不觉流走两个时辰,日已当午。

舜钰长舒口气,遂又沉吟道:”秦伯伯还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情花若是全开会怎样麽?“

观秦仲果然神情犹豫,她不再追问了,只无奈的淡笑:”倒毋庸担忧我受不起,至多就是一死,又有何所惧呢。“

秦仲嚅嚅唇,心底涌起一抹楚酸,这世间其实还有比死更怕的事那即是生不如死。

恰此时,有厮童进来禀话,道刘氏听闻钰哥儿进府了,特遣肖嬷嬷来领去见她。

舜钰忙命梅逊把药包装樟木箱子里,再同秦仲作揖告辞,才要出门时听秦仲唤她,忙回首询问,却又见他摆摆手,不肯说了。

第贰捌零章 府中闻

舜钰从秦仲的书房出来,过烟水桥,到梅香园,横穿松柏浓绿间的石子漫路,再过一处月洞门,即是刘氏的院子。

廊下有个丫鬟正看管炉上炖的药,药烟儿袅袅遇冷即散,舜钰吃了一惊,问肖嬷嬷这是谁病了?

“还能有谁!“肖嬷嬷眉眼沉沉。

巧蓉迎上来,笑道一早儿,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把表少爷盼来了。

又问纤月如今过得可好,舜钰淡淡道:”秦兴待她极好,除经营店里生意外,旦有空暇就陪着她。“

不露痕迹的瞟瞟她,果然那圆盘脸蛋的光彩便黯淡些许,早前秦兴欢喜她,她看不上,如今有了悔意又能奈何。

很多人或事,时光才不等你,错过就错过了,一辈子再回不去。

舜钰弯弯唇,掀棉帘进房内,即见刘氏听得动静,正让丫头扶她坐起,背倚着青缎靠枕。

舜钰忙上前作揖见礼,巧蓉搬来梅花束腰凳,伺候他在床沿边坐了,再奉上滚茶,这才知趣的退下。

舜钰瞧刘氏发髻松散,脸色腊黄,软着声问:“姨娘这是染了甚么疾?姨父可有说何时能痊?”

刘氏抬手理了理发鬓,含着一双泪眼,半晌才无精打彩回:“是心口疼,许多年前有过一次,近日里不知怎么倒反复了。”

舜钰又道来时瞧见丫头在廊下炖药,闻着味极苦,不晓是用甚么方子。

刘氏声音懒怠:“你姨父每日让炖人参来调理,需配得黄莲汤吃可抑虚火,我却知这是心病,用再名贵的药引子都无剂。”

舜钰前世里听剪云提起过,刘氏才把她生下,秦仲就纳了房娇妾,那会还是少年夫妻,即便晓得高门官户的老爷,岂会独守发妻一人,还是心底企盼,这份恩爱能再维持个三五年,到那时他想娶几房便是几房,或许就无了太多怨念。

却是天不如人愿,君意似纸簿。

她因着还未出月子,一时邪风入体,怨气浸骨,突就发了心口疼,活受了数日的罪,待得病痊了,鬓边已悄生白发一缕。

舜钰暗叹口气,直言不讳道:“方才去姨父的书房,恰遇一位隆了肚的。“

见刘氏神色愈发凄苦,便晓说破她的心事,叹说:”姨娘聪明一世,怎就糊涂一时了呢?“

”你此话怎当讲?“刘氏用帕子蘸着眼角,有些怔忡的看她。

舜钰继续道:”姨娘总揽秦府大小事务,劳心操力的把持,各房主子或府中仆从,谁不敬您、畏您三分,连秦老太爷方才还赞你劳苦功高,这是其一;其二,秦表哥如今是三品大员,娶得又是礼部尚书嫡女,他才谋出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旦得壮志在胸,仕途定不可估量;其三,剪云明年及笄,姨娘还得尽心力,替她择户好人家嫁过去。京城高门官户的太太多了,又有几人有姨娘此等的福气,怕是把你羡慕都来不及。“

刘氏脸色渐趋缓和,颌首应着:“最近来探望我的陈太太几人,也是这番劝解的言语。”

“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大抵如此。”舜钰笑了:“妾室就算诞下子嗣,又能奈姨娘所何?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有旁人忐忑的份,再怎么也轮不上姨娘。”

刘氏笑了笑,她倒不是为这个苦恼是股子对秦仲的怨怼,都这把年纪不消停,还能出子嗣是啊,都这把年纪,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这般掂量气倒顺畅些了,看着舜钰道:”记得砚宏在时同你感情笃厚,上趟总算有了音信,托人稍信来,还提及你可好,听闻他在倭国混得风声水起,在那边还自封甚么城主,很是威风。“

舜钰奇怪问:“旁人能回京,他怎地就是不回?”

刘氏压低声说:“他哪里敢哩,听闻砚宏贩卖火铳,从吾朝低价收,再高价卖给倭国的幕府将军,是能赚得盆满钵满,却成了过街老鼠,见不得艳阳天的。”

顿了顿,神态颇感慨:“砚宏在那边娶了个倭国女人,娃都有了。”

舜钰怔了怔:“那这边柳梅该如何是好?”

“柳梅?!”刘氏觑着眼嗔她:“你瞧你是多久没踏进秦府的门了?连她跳井死了都不知。”

“柳梅跳井死了?是为了何事?”舜钰脸色乍变。

刘氏眼里起了光彩,女人但凡说起家长里短来,精神就很足,她说:“柳梅原在砚昭跟前伺候,模样儿、行事作人一楖齐全,那会被砚宏强要收进屋里,我还气闷好些日。谁成想自砚宏走后,她到底年纪轻守不住,竟和砚春勾搭上了。”

“砚春?”舜钰大吃一惊,秦砚春,五老爷的长子,不学无术、骄横恣纵的纨绔子弟。

刘氏继续道:“那日三太太有针黹要打点柳梅做,就去砚宏的院子寻她,有个留头丫头守在门首,见她慌慌张张的,可不要疑心,打几个耳刮子才服气,领着穿过廊至后屋耳房,真是老远儿就听得笑声,近得窗下有男子在里头说话,又气又吓的差点腿软,你莫看三太太笨得很,此时倒有点子,命人来急寻我,等我带着数几仆子到时,那砚春边系裤子边开门出来,将他俩抓个正着。”

“这般伤风败俗的事,柳梅岂能再留,唤她老母领了去,哪想性子可烈,当晚就跳井死了。”

舜钰脑里很乱,想着前世里,柳梅因她告发,而被刘氏逐出府,也是当晚跳得井。

谁成想这世里,她依旧未逃脱同样的命途呢。

恰此时,听得婆子进来禀话,秦砚昭领着李凤至来问安。

还未怎地,即见棉帘子簇簇地被打起,李凤至亲手端碗药汤碗进来,后侧跟着秦砚昭,着半新不旧直裰,俯头听李凤至说话,嘴角噙抹笑纹,不经意抬眼,竟见舜钰立在床榻边,一抹诧异从目光中迅疾闪过,很快趋于平静。

舜钰指着一事同刘氏告辞。

秦砚昭淡淡道:”表弟怎说走就要走,先陪我吃会茶罢,再走不迟。“

第贰捌壹章 露天机

李凤至端着药汤在榻沿坐了,调羹已把热气搅散,再殷勤地递给刘氏。

刘氏边接过,边看向秦砚昭笑道:”你俩有话去外头聊,我也好与媳妇说些私话。“

李凤至几月未见,虽是慵妆粉面,却缺了些初见时的娇柔俏媚,连眉眼也浅淡不少。

舜钰不多言,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走数步又顿住,辄身看紧趋尾随的秦砚昭,抑着不耐问:”表哥长话短说罢,若无甚么大事,请容我先行一步。“

说着话时,一缕寒风把鬓间的碎发,吹拂上朱唇,恋恋着不去。

秦砚昭伸手要替她捻掉,却被毫不留情的躲开,唇边浮起抹笑意:“怎这么倔,从前倒不曾发觉。”

想想这话又说错了,前世里就是个倔丫头,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追着他从婚前至婚后。

“田九儿,你倒底是爱我不爱?”不禁就脱口而出,他看着舜钰瞪大的眸瞳,倒映着自已的影子。

他不相信,前世里欢喜他入魔障的女孩儿,重新再来,感情怎就没了丁点,见他一次,厌弃一次。

舜钰抿抿嘴唇,觉得有些可笑,便真的笑了,一朵初绽就凋零的梅花飘落,她伸手接住。

”柳梅跳井了。“舜钰朝他看来:”你不难过吗?“

秦砚昭觉得她的笑很刺眼,慢道:”与我不过一个丫鬟而已。“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舜钰语气有些嘲弄:”表哥给她起名时,定不觉得只是个丫鬟而已。“

”你倒底想说甚么?“秦砚昭蹙起眉宇,目光微沉的睃她。

”表哥碾转两世为人,看透人间簿暖,岂会不懂我话意。”舜钰亦满面清冷的盯他。

”你!“秦砚昭大骇,下颌倏得崩紧,脊背顿时僵直。

舜钰扭头不看他了,落花从指尖松脱,顺着渠里融化的雪水浮沉,她说:”柳梅前世里跳井死了,这世宿命仍难逃。你我挣扎求生为何,是为宿命重蹈覆辙?你就不担心麽?怎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问甚么男女情爱。”

半晌未得他回应,索性挑得更明:“前世里那个叫田九儿的罪臣遗孤,藏匿进这秦府,惹得大祸央至。这世里她另辟蹊径,想换个活法;表哥看来亦如是,攀携高枝,把名利汲汲钻营,那我奉劝一句,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管谁,各自安好罢。”

秦砚昭喉如哽物,神情渐趋晦涩难懂,稍顷才低哑着嗓音道:“原来你也是。“

舜钰听了冷笑:”是甚麽?!这世间不只你一个妖怪。本不想说的,你总一而再,再而三、自以为情深的来挟我。前世里我倒记得,你甚是恼恨田九儿缠着你,恨不得她去死的。“

秦砚昭打断她的话:”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我并非一洼死水,孰能无情,原谅我领悟的迟了。“

舜钰默稍许,不咸不淡地:”自那日被衙吏从秦府带离,进掖庭宫,再侍奉太子,掌凤印持后宫,无论是遭罪或荣宠,我都未曾想过你,甚数月过去,我脑中你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有时也奇怪呢,那般要生要死的爱恨纠缠,怎出了秦府的门,就断得不留一丝?显见我是个簿情寡义的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我风尘加身卷世而来,有各自的命途要走。我欠的,是秦伯伯救命一恩,却与你深浅情谊俱无,说的再难听些,往后也仅是朝堂上点头之交的同僚。今日把话点至此,秦侍郎能谋善略,心怀大志,定知何为孰轻、何为孰重。“

她瞧见门前的猩猩红毡帘,掀起一道缝儿,有人再朝这边窥伺,遂不再多言,朝秦砚昭作一揖,洒洒而去。

秦砚昭握紧了拳头,直看着舜钰出月洞门,瞬间无了踪影。

前之言语在他脑间萦回,愈想愈神魂难定,忽觉有人碰他衣袖儿,冷眉不耐地厉声喝问:”是谁?“

抬起眼却见是李凤至,不知何时来的身边,他缓和了声问:“与母亲聊好了?”

见她不语只颌首,遂笑了笑:“我还有公务需去书房处置,这外头十分寒冷,你身子骨弱,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语毕即拾阶而下,穿堂朝外快走,青石板路湿滑,不慎脚崴了下,顿住步,不知怎地,蓦然回首朝后望,那妇人还冷冷清清立在廊下。

他眼眸微睐,辄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日卯时,昏蒙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

桥门洞口,街头巷市空荡荡的,人影稀疏,衙门早已鸣锣通告,宫中大祀,商户不得营生买卖。

文武百官此时也不得乘轿,三五成群沿御道进午门,直朝坤宁宫大殿而去。

舜钰仅着边走,低眉垂眼悄看他们撩袍端带,身着朝服,威严凛凛的走在道央,忽便见沈泽棠被几官员簇拥迎面而来。

但见他戴六梁冠,上着赤罗衣,白纱青缘中单,下裳为青缘赤罗,革带前缀蔽膝,佩锦绶,用素色绢大带,衬得他高大儒雅,又瞧其与人话间眉目温润,唇含淡笑,颇为谦和好处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表里不一!不知把她坑蒙拐骗的有多惨。

舜钰闷闷不乐的踢着小石子,一不小心力道过度,那小石子飞起落至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前,滴溜溜的打转。

何时沈二爷已走近了,看着她笑而不语,舜钰恰瞧见徐令及高达讳莫如深的表情,脸红了红,忙俯身作一揖。

便见那皂靴并未停留,从自已眼面前走了,她这才松口气,直起身侧头看了看他们背影,继续朝大理寺走。

看到徐令便忆起徐蓝,若不是他们人多赶着大祀,真想问问徐令,徐蓝可有捎信回来,何时抵达京城。

听冯双林提起过,原早该回的,因着大雪冰封,道路难行,才耽搁了些许时日。

心里莫名的有些遗憾,他俩似乎总是在错过,他走的时候,她不曾出现,轮到她要走了,他还未回来。

其实那般桀骜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她这世里最想珍惜的情谊,与男欢女爱无关。

第贰捌贰章 万念生

高达回望舜钰远去的背影,再满脸暧昧的用肩搡搡沈泽棠,轻笑道:”陆地滑舟就这麽有乐子?沈二你离经叛道了。“

“贵为督察院御史,又逢宫中大祀,切记克制食色之思。”沈泽棠背手慢走,恰见杨衍目不斜视打旁边过,不由莞尔。

徐达凑近高达,笑嘻嘻地:“我年轻未娶时,也差点同个清秀小倌成了事。”

话还未说完,李光启从后头匆匆赶上,与沈泽棠并肩行,满脸凝肃,低声道:”才得的消息,钦天监监正胡维平昨给皇太后题本,前夜观星像,紫微陨落,太微明亮,天市黯淡,竟是荧惑守心之兆,暗伏帝王大丧,太子登基诸事。“

他语落,却见沈泽棠依旧镇定,再观徐达等几神情若常,有些不敢置信:”你们难不成你们早已知晓?“

徐达目露精光,朝他道:”钦天监里五官保章正,名唤王葵的,丑时测的星象,寅时就至太子门前,声称三日后乃太子利见之辰,太子惶恐,以其疯癫之名扣押府内不出,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你这礼部尚书却不知?“

李光启哼了声:”为祭祀大典整日耗在宫中,我已是数日未睡个囫囵觉,哪还有余力闲听他事。“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胡监正乃一神人,他同皇太后说已摆下八卦奇阵,今日祭天祀地时,奠玉帛后将行血祭,待血祭礼成,恰至午时二刻,若天色光辉夺目,皇帝命数可再延十年,若是骤降瑞雪,即天命不可违矣。”

徐达皱起眉宇:“血祭听着邪乎,用得是何种牲畜?”

李光启答他:“才出生未睁眼的黑鹿崽子,生活放血,酒爵盛满一杯即可。”

”司礼监有何动静?“沈泽棠若有所思地问。

”昨魏公公等辰时进皇帝寝宫,晌午皇后来见被打发,直至黄昏才鱼贯而出。“李光启道:”修整雀替的宫人悄言,皇帝大为恼怒,虽隔一层窗屉,犹闻他骂不绝声。“

沈泽棠还欲开口,忽然迎面步履匆匆过来个人,细打量竟是冯双林,见他发高束起,穿长水田衣,手拿一柄麈尾,做祭祀小相打扮,直朝李光启作揖,再道:”李大人怎还不紧不慢,坤宁宫里外备妥,只等你再做最后查检。“

嘴里虽说着,目光却朝沈泽棠扫来,沈泽棠不露痕迹的噙起嘴角,冯双林会意,跟在李光启后面先行而去。

坤宁宫近在咫尺,文武百官已各自寻着所站之位,整衣肃帽后,垂手静立默默。

沈泽棠抬眼看了看天空,初升冬阳暖意浅淡,映得大殿上的琉璃瓦,片片金灿灿的刺人眼,确是个难得的晴天。

再说舜钰进了架阁库,万盛已把火盆里的兽炭燃旺,顿上铜铫,欲要煨茶水,舜钰从随手携的食盒里,拿出罐涞酒递他,万盛接过倒进铜铫里,有些疑惑看他问:“今是大祀之日,六部五寺二院官吏休职,仅我在此当值,你又来作甚?“

舜钰拿过小酒钟和筷箸,再把几碟切好的熏肠腌鱼腊肉摆好,仰脸笑道:”此次祭天祀地过后,我要随吏部沈大人南下历炼,因走得匆忙,手头事说来又多烦杂,趁今空闲特来整理,免得新来的历事监生捉瞎。”

“你倒是一片好心。”万盛赞许的点头,他闻着渐弥散开的酒香,肚里馋虫勾吊上来,让舜钰搬来圆凳,两人围着火炉吃酒闲话,亦算是临别饯行。

一只卷毛狗推着帘缝溜进来,蹲伏人脚边,呼哧着吐舌流涎。

“酒肉香尽钻狗鼻子。”万盛骂一句,丢了块熏肠的肥头给它,伸手把舜钰的酒钟斟大半,给自已的则斟满沿。

见舜钰拿着卷宗在看,他先“孳”口酒,夹块腊肉在嘴里嚼得喷香,半晌问:“可是在看优童的案子?”

舜钰颌首不看了,搁到一边桌案上,举起钟儿与他的对碰,相干为尽。她再给彼此倒满,叹息道:“实不相瞒你,这优童案疑窦丛生,怕是桩冤假错案也未定。”

万盛觉得这涞酒后劲颇足,才吃两钟就有些上头:“你看这架阁库里的卷宗,满满当当,若说里头没几桩冤假错案,连我自个都不信。这些卷宗刑部结案,呈递大理寺复核毕,甚有五年三司大审,即便查出当年旧案错判,那又能如何,死的已死,活着的生不如死,再也回不去了。“

万盛嗓音愈来愈低,靠着椅背阖上双眼,手中的酒钟从指间滑脱,洒湿了官袍。

”谁说不能如何!有仇有冤的总要算个清楚。“舜钰冷笑,把钟儿里的酒吃尽,丢块腊肉到狗儿脚前,那卷毛狗便去万盛跟前,衔起掉落地的酒钟,送舜钰的手里。

酒钟内壁抹了迷药,随手丢进食盒里,再拿出个一模一样的钟儿摆香几上,再斟酒至满沿。

舜钰近万盛身前蹲下,一眼便看见他腰间的钥匙串儿,闷户橱放着都是陈年大案卷宗,因极少开启取有,钥匙簇簇新。她极快就寻到,抽拔下来,紧紧攥进手心。

打开元宝大锁,拉开两扇橱门,一股子被囚藏的阴森之气,迅速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低咳两声,警觉的朝万盛看了看,垂头荡手昏晕得沉沉,那只卷毛狗在偷熏肠吃。

舜钰顾不得许多,暗忖田家案还回不久,定不会搁摆橱架深处,遂从第一格找,果然没掀几册,便见封面夹中用松烟墨书着一行楷字:洪泰五年工部尚书满门抄斩案。

万盛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过来。

房间里如流光凝住般静谧,火盆里的炭燃的通红,只觉双膝被烘烤的很热,卷毛狗蜷着四肢趴他脚边,懒懒在打盹。

而舜钰依旧坐在他对面,脸颊漾着抹晕红,虽微觑着眼眸出神,手里还端着酒钟慢慢吃着。

听得动静收回视线看着他,淡笑。

万盛觉得有一丝狼狈,原本是个能吃酒的,怎才吃了两三钟就醉了。

他坐直身躯,接过舜钰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问现在是甚么时辰?

舜钰侧头看了看窗外,才回他,午时二刻了。

万盛哦了声,只觉窗外光辉夺目,还道是温阳当午,再定睛细看,哪里是日光。

竟不知何时起,大雪似琼花乱舞,白茫茫落得看不清来路。

第贰捌叁章 暗潮涌

沈桓手搭大氅,撑着青布油伞在午门等候多时,早起还是旭日东升,天蓝如碧,哪想到了晌午,忽一阵冷风袭卷而过,便见万里彤云密布,大雪如飞霜撒盐,纷扬而至,不多时宫墙内外乾坤素裹,江山碾玉。

他很担心沈二爷,祭天祀地时辰漫长,官员立于广场毫无遮挡,莫说落雪滂沱,即便是下刀子,也得生生硬受。

快至酉时,才见三五官员浑身白茫茫的露了影,沈二爷高大,倒是极易分辨,沈桓急急迎上,替他披大氅,撑着伞伺候入官轿。

徐令不晓得有甚么事,紧跟过来,隔着轿帘与沈泽棠嘀咕,说了好阵子话,这才面色难看的告辞离去。

吏部正堂,簇了一大铜盆炭火,徐泾等几搬了圆凳围坐,沈桓脱了一只皂靴,凑近火面烤干,嘴里骂咧:“这天气着实古怪,入冬里哪场雪都比不过今日,瞧才走个来回,就湿透透的。”

徐泾瞪着铜铫,里头的雪水被炖的咕嘟作响,他想着旁事,话说的漫不经心:“雪乃祥瑞之兆,意味来年国运昌盛,百姓居安,你湿个靴袜又如何。”

沈桓一时哑然,正这时,沈二爷换了身秋香色直裰进来。

徐泾忙搬来紫檀雕花椅至火盆边,沈二爷坐下接过姜汤,慢慢吃几口放下,苍白脸色泛起微红,却依旧蹙眉染肃,眼眸凝冷。

难得见他如此心事重重,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物,此时也显露些许不淡定。

徐泾自然也不敢多问,再冲了盏银针茶奉上,沈二爷摆手不接,默然盯着盆里燃烧的银炭出神。

一股子沉闷躁郁的氛围,不露声色地四处弥动,直把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闻得一声巨响,沈桓忙起身去察看,回来道是棵梅树的枝桠,被大雪压断了。

沈二爷这才淡淡问:“后日南下的行装可都有备妥?”

徐泾忙回话:“二爷的官印及谕令文书、吃穿用度皆收拾妥当,老夫人又遣人送来,两身开春穿的衣裳及鞋履,也已搁置进箱笼里。”

沈二爷想想说:“你去李记丝绸铺子,再置两身女孩儿穿的春衣及鞋履。要绸缎料子,上身的衫子、最宜豆绿翠蓝天青色,下身的裙、荼白藕合软黄便可。”

徐泾不及开口,沈桓大剌剌插话:“女孩儿穿红的好看,甚么胭脂红水红桃红看着喜庆。”

沈二爷沉吟稍顷:“红穿着太媚易招人眼,不妥。”

徐泾挠着头笑,挺为难道:”爷总得告诉我,她年纪身高胖瘦才好置办哩。“

”照冯舜钰的体貌来就合宜。“沈二爷端起盏儿俯首吃茶。

徐泾及沈桓惊的下巴掉下来。

恰此时,沈容急匆匆的掀帘禀报,冯双林来了,正在偏厅等候。

沈泽棠面色顿时肃穆,迅疾起身,边朝外走边低声问:”他来时路上可有人跟随?“

沈容道不曾有,他才吁口气。

穿过前廊进偏厅,令沈容几个在外严加把守,顺身将扇门紧阖。

再回转身,沈二爷眸光微睐,扫了圈四周,声音一贯的沉稳温和:”永亭!“

帘后倏得闪出一人,正是冯双林,但见他脸色惨白隐透鸦青,眼眸黯淡,嘴唇亦失了颜色,依旧穿着祭祀小相的水田衣,却沾染着斑驳血迹。

更令人触目的则是他的手腕,包裹住的厚厚棉巾亦被血洇透了。

”大人叮嘱的事,永事办到了。“他其实是很兴奋的,却觉得浑身轻飘如棉,想看沈二爷露出微笑,或听他说句赞赏的话,然而眼前却蓦得一阵昏黑,他直直朝前栽去,却倒进宽厚温暖的胸膛里,听得沈二爷声音变了:”永亭。“

这一刻,他即便是死亦甘愿。

冯双林悠悠醒转,他躺在临窗大炕上,身上覆着苍青锦褥,很暖和,甚至脊背还有微微的汗意。

而窗外已至暮时,飞雪连天。桌案上摆着一卷佛经,烛花炸了一下,博古香炉内的檀香已燃半根。

这是沈二爷在吏部就寝处,虽简朴却十分干净,他欲支撑着身体起来,却见沈二爷在同个老者说话,似听得动静,他二人回首朝他看来,那老者拈髯笑了笑,很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沈二爷朝那老者恭敬作一揖,嘱咐沈桓送他出去,自已则辄身去端起桌案上摆的药汤,坐榻沿边亲自喂他。

虽然苦若黄连,冯双林却甘之如饴,待一碗喝下,沈二爷这才看着他,温和问:”你如此虚弱,该好生歇息才是。可如今事态迫在眉睫,宫内外表似水面如镜,底却沸腾汹涌,永亭你说于我听,祭祀时出了何等状况?”

冯双林喉咙干涩,他咽咽口水勉力道:“昊王拜九礼后,将献神的牺牲与玉壁、圭及缯帛置柴垛焚烧。”

沈二爷颌首:“那时烟火高高升腾于天,使天帝感召燔燎之味,吾等百官亦看得分明。”

冯双林继续道:“后尸人代天帝接受祭享,奏乐章,武八佾舞,此时需走血祭礼,由太子双手捧灌满鹿血之爵,在尸人面前洒地进献。”

“听得赞礼催促,太子在房中忙将血爵捧起,急朝外走,哪想得一执事宫人,不知怎地突撞向他,他手一松,爵跌落,鹿血洒了一地。”

”若是司礼监的阉党知晓,太子皇位难继。“沈二爷再镇定,些时也难掩震惊之色。

冯双林摇头道:“那时房中除太子近随,仅赞礼、闯祸的执事宫人及我在。”

“你是如何保的命逃出?”

听得沈二爷问,冯双林忽然笑了笑:“我拿起搁在桌上的祭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把血滴尽爵中至满。并对太子直言,我出生时佛光满天,百日即进大佛寺受方丈戒训,五岁前吃斋念经,得纯阳之体,我的血比那鹿血更为珍奇。”

“永亭。“沈二爷深深看着他,神情实难形容。

冯双林抿了抿嘴,他不需要沈二爷的同情,眼眸看向窗外,低着声道:”我是骗他的,我哪里还是纯阳之体,这世间事不过如此,他果真信了,独留下我的性命,让我养好伤后,勿忘去见他。“

第贰捌肆章 不眠夜

沈泽棠眼眸微黯,欲待宽解他,却见沈容满脸紧张的进来禀报:“二爷,太子来见。”

沈泽棠默少顷,眉宇忽而舒展,握了握冯双林冰冷的手面,语气多和善:“永亭杀伐果断,实不负众望,接下事毋庸担忧,我自来替你筹谋,尽展雄才之机将至,你尽快养好身子为当务之急。”

冯双林看着沈二爷嘴角的微笑,手掌汲着他的热气,莫名的心底就沉定,紧崩的弦旦得放松,疲惫倦意遂如影随至,他颌首阖目,终跌陷入了黑甜之境。

“二爷。“沈容见他不紧不慢的,忍不住低催。

沈泽棠笑容敛起,抽出手起身,在炕沿凝神又站了站,这才淡道走罢,撩袍端带,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吏部堂内火盆燃的旺,太子朱煜只觉燥热不堪,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

院内碗口粗的梅枝折断一根,有二三衙吏正冒雪搬挪。

外头侍卫报沈大人到,他依旧望窗外,直至脚步声临近,才似乎在自言自语:“这雪落得颠狂,早起还晴空日暖,晌午就变了。“

沈泽棠背手看向沉黑天际,淡淡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莫说天不得时,日月无光,那蛟龙未遇,潜身鱼斧,如孔子有盖世学问,亦困于陈邦;汉王无治世之能,却有河山万里;楚王虽雄才伟略,难免乌江自刎;韩信无缚鸡之力,却封汉朝猛将。此乃时也,运也,命也。说与太子听,且共勉之。”

朱煜瞬时肃然,沈泽棠笑了笑:“室内暖热,窗浸寒气,冷热交替不易久站,还请太子去内室说话。”

朱煜此时已觉窗缝透进一缕凉风来,打了个噤,颌者寻着原位复坐下,看着沈泽棠,开门见山:“礼部历事监生冯双林可是在你处?”

沈泽棠微惊,暗忖太子从何处寻得高手,尾随永亭至后,竟让沈容难察,却也佯装不知,他说:“冯生确在此地,他在京城无家室,又失血过多难回国子监,索性摇摇晃晃来吏部求助。”

“沈大人端得好人缘。”朱煜啧一声,似赞叹。

沈泽棠不以为意,继续道:“不谈与他的师生情谊,八前年云南平乱之时,微臣在大佛寺从叛军手中将他救下,才十二年纪,已令人见之忘俗,如今在国子监苦读,现礼部历事,其才学惊动朝野,明年春闱状元非其莫属,亦是吾朝治国安邦之材。”

他顿了顿,神情忽得沉穆,面庞隐含怒意,漠然道:“不过微臣却要将他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朱煜原是默听,冷眼看沈泽棠把冯双林夸成朵花儿,怎晓得画风竟突变,由不得怔了怔,吃惊问:“冯双林即有旷世之才,沈大人因何又要治他的罪?”

沈泽棠回他的话:“冯双林失血昏厥,臣竟无意察觉他已施宫刑,此等身份如何登科入仕?!臣为吏部尚书,又岂能容忍他罔顾朝纲。”

朱煜“哦“一声,抿了抿唇,沈泽棠似才想起甚么,问他:“不知太子所为何事而来?”

朱煜抬眸紧盯他的面庞:“钦天监监正胡维平观星象后之预言,大人如何看?”

沈泽棠叹息道:“我虽不懂观星占定吉凶之法,但今日天象异动,却与胡监正所言不谋而合,所谓世事翻来覆去,天命不可违矣。”

朱煜终是不镇定了:“大人所言极是,大祀初献时,吾紧端血爵而行,也能打翻泼地,果然是天命难违。“

沈泽棠蹙眉变色:”难不成冯双林用自已的血。“

朱煜已觉再无隐瞒的必要,索性大方承认,沈泽棠默少顷,方说:”冯双林曾是大佛寺灵童,拥纯阳之体,用他的血祭献天地,倒也可行。“

话才至此,即见曹公公不经通报自来,匆忙忙见过礼,扯着尖细嗓子:”皇帝已听闻胡监正所言,自知大限将至,急召太子及五皇子朱禧入宫觐见。”

太子手一抖,那茶碗落地,豁朗溅湿他的袍摆,却也顾不上,站起急朝外走,忽又顿住,回首看向沈泽棠:“冯双林但请沈大人暂勿动他,吾自有说辞。”

沈泽棠应承下来,他便再不停留自去了。

徐泾从廊下进得堂来,正瞧见沈二爷辄过身去,但见他肩背衣裳呈深色,竟是被汗水由内至外,浸透了大片。

屋内炭火燃得并不旺,窗扇半开,案几梢湿,他忙去将风雪关于窗外,再转过身,却见沈二爷靠于椅背,面露疲倦,阖紧双目睡去。

他轻手蹑脚的拿来大氅,替沈二爷覆上,再往火盆里添两块银炭,去把灯盏里灯草灭一茎,堂内昏暗下来。

徐泾放下帘子,却见沈桓提个樟木箱子,兴致勃勃过来,咧着嘴笑:“瞧我从李记丝绸辅子带回甚么!”

“轻点声,二爷睡了。”徐泾嘘一声,拉着他拐进偏厅,沈桓把箱子往桌上一搁,忽拉就掀开盖来。

但见里头摆一件豆绿洒花斜襟绸衫,配绀碧色罗裙,又见另一套儿,月白轻纱窄袖上衣,罩天青绢制右衽交领背心,配荼白裙子,还有两双绣鞋,一红一鹅黄,连带的系腰间的宫绦及帕子都一应备好。

徐泾发自肺腑的赞他:“有妹子的人真就不一样,幸得让你去,这事才办的周全,若是我去,定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桓无父无母,与唯一的妹妹相依长大,是又当爹来又当娘,性子虽粗豪,却也有其细腻之处。

此时愈发得意起来,掀开上头的衣裙,指着最底一件胭脂色的布料给徐泾看,徐泾皱起眉:”怎就禁不得夸,爷说不要红色,你还买来作甚。“

沈桓神神秘秘地:”哪里是我买的,是掌柜见我出手阔绰,慷慨送的一件肚兜,绣得鸳鸯戏水图你说小桃子穿着,是个甚么样?“

两人不约而同的脑补那画面。

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的打外寒颤。

徐泾掩饰的清咳一嗓子:“二爷喜欢就好。”

第贰捌伍章 夺皇位

沈泽棠忽然惊醒过来。

一灯如豆,炉火尚温,窗外寒风敲打吾窗,悉索有声。

君总见他运筹帷幄,玩弄权术于股掌,哪知那亦是把双刃剑。

于是他得闲时便潜修佛法,让自已淡泊致心,饶益有情,戒跌。入利欲之牢而囚困不得脱。

可此时不知何故,甚是寂寥。

莫名想起舜钰,指腹流泄曾抱过她的娇暖,思绪松散开来,柔弯唇角起了抹笑意。

廊上有脚步声渐近,暗夜犹显急匆,他敛笑蹙眉,才披氅站起,即见侍卫领着一传事太监来报信,道皇帝病危,请内阁辅臣一同进乾清宫。

他边整理仪容,边沉吟问宫里情形,传事太监生嫩,支吾说不出所以然。

沈泽棠不以为许,出门沿廊向外走,路过偏厅无意瞟一眼,顿了顿,李记丝绸铺子的装衣箱,裹落花流水绒面,很是精致。

他让太监稍等,跨槛进去掀开箱盖,红色鸳鸯戏水肚兜纳入眼底。

也就几句话功夫,沈泽棠面容沉静的从偏厅出,继续走,默了默,看一眼沈桓:“那衣裳你去置办的?”

沈桓忙答是,心里忐忑的静待下文,少顷,却见二爷颌首,再添了句:“此事办的甚好!”

至乾清门前,但见墙檐左右一溜吊十二对宫灯,红彤彤划破暗夜黑幕,映亮雪后被扫洒干净的青石板道。

徐令、李光启及高达已至,曹公公正同他们在低声说话,见得他来,急领进乾清宫,穿过芜廊,跨进皇帝寝殿里。

沈泽棠等几到御榻前跪下磕头,抬眼观皇帝身覆绣龙金黄褥被,久受病体折磨的容颜发青灰,双目紧阖,气息已是只进不出了。

太医院院使秦仲亦跪在沿前,他看看秦仲,见他不语只默默摇头,知皇帝是春秋不豫了,意会的轻颌首。

又有断续啜泣声不止,沈泽棠痕迹不察朝帷帘后望去,细听会儿,知是薛皇后与张贵妃在里头,视线瞟到榻边站着的魏公公,神情微变,魏公公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此时该到场的掌印太监、沙公公却不见影踪。

一片凄凉在乾清宫蔓延,忽有太监传太子朱煜临,但听得步履碎乱,朱煜跌跌撞撞奔到御榻前,伸手用力握住皇帝冰冷的手掌,悲伤道:“父皇晚间召儿臣同宴共饮,共商治国大策,精神尚好,只道神灵得祈愿而施恩,怎现就不管儿臣了?“

沈泽棠察帷帘后人影闪簇,张贵妃在低叱,惊慌又愤怒:”吾儿朱禧亦在宫中,怎不唤他来面圣,司礼监沙公公及其他公公去了哪里?皇后你竟想违抗皇帝遗嘱。“

”张贵妃休得胡言乱语。“薛皇后冷冷道:”念你悲痛过度不予追究,还是回宫好生歇息去罢。“

纷乱晃影及含混挣扎声后,瞬间殿内恢复了平静,只有太子依旧在痛哭。

半晌过去,薛皇后哀哀叹息,终是开口说:”魏公公可宣读遗诏,请诸位阁老知晓。“

魏樘近前,将手中黄绫揭帖展卷,尖细着嗓子道:”请太子朱煜接旨。“

朱煜止了哭泣,跪下候旨,魏樘念道:”朕受皇天之命,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奈何精力衰微,奄至大限,有生固有死,人道必常,无所憾焉。长子皇太子朱煜,仁明刚正,夙德天成,宜登皇帝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宗室藩王不可辄离本国,需严固封疆。“

念毕即将揭帖卷起,恭敬递于朱煜手中,朱煜松口气接过,表情亦喜亦悲实难形容。

恰此时,工部尚书丁延含泪厉问:”禀皇后,颁太子遗诏有祖制,除内阁辅臣外、司礼监太监理应悉数到齐,那掌印太监沙觉如今又在何处?“

薛皇后沉默会,慢慢道:”魏樘为司礼监秉笔,数年职位,忠心诚诚,有他在即可。“

”秉笔怎能与掌印相提并论,还是烦劳皇后下懿旨,召沙公公前来听诏。“丁延声巨绕梁,沈泽棠面色沉稳,抿唇不发,徐令等亦默不作语。

朱煜缓缓起身,跪得久了,膝盖隐显麻痛,他攥紧手中揭帖看向丁延,眼中一抹狠戾逝过,声略僵硬道:”父皇英魂未远,本不欲说阉党搅宫祸国之乱,但丁尚书执意不肯,不妨讲与你听,除魏樘外,以沙觉为首一众司礼监太监,仗其权力高涨,欺上瞒下,飞扬跋扈,竟意图不遵圣上遗诏,另立皇子篡夺帝位。”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得皇太后、皇后及众皇叔允肯,将其一干孽党捕入狱中候审,丁尚书,你还要执意见他们麽。“

”微臣不敢。“丁延已是面如土色:”太子登位,臣定将与众同僚齐心辅佐,誓死效忠,不敢生有异心。“

朱煜冷笑一声,辄身面朝御榻,面显高高在上之态,睥睨打量垂垂将死的皇帝,或许他的眼神太过阴毒,皇帝突然身躯直挺,喉咙叽咕作响,双目倏得圆睁,直对上朱煜惊恐的神情,终落下一滴老泪来。

洪泰十一年丙寅十二月十日未刻,皇帝崩于乾清宫,太子朱煜承继大统,开年号建武。

沈泽棠等几出乾清宫,回至内阁。

虽伴君如伴虎,到底侍奉数载,感情多少也有,面面悲伤之痛不表。

待情绪趋于平静,吃过一道茶后,由李光启执笔拟议,沈泽棠温和道:“皇帝驾崩,撰写讣布发于各衙门,于辰时昭告天下。“

”丧礼遵先帝遗制,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攸系,回封域不得离本国,镇守总兵巡抚等官毋擅离职守,闻丧之日,不必来京,止于本处哭灵三日,进香遣官代行。“

”京城九门皇城四门务要严谨防守,在京官员一律在衙门值宿,不得回府。”

又让旁的阁臣补充,看还有哪些要紧的事置办,这一议又去两个时辰。

沈泽棠站起走至窗前,大雪已停,天际泛起鱼肚青色,不知不觉一整夜过去了。

檐下的红笼早已撤换,而是换上白纱圆灯,黑色的“奠”字皆是森冷肃穆之意。

一个太监小跑着来禀,朱煜请沈大人去奉天殿议事。

第贰捌陆章 玩权术

沈泽棠从奉天殿里走出。

天蒙蒙初明,寒风格外刺骨,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唇边白雾缭绕。

已有宫人在忙碌地洒扫御道,宫中的规矩寅时点灯,今日却是不同,宫女太监在执事公公带领下,将殿宇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盏取下,再将白萋萋的纸灯笼一盏盏挂起。

每个人不苟言笑,举止更是小心谨慎,生恐稍有差池,便引来无妄之灾。

沈泽棠来时已换下锦绣官袍,黑色大氅内穿青衣角带,他的神情平静沾染凝重,脚步却是难察地轻快。

重回内阁,沈桓几个在门前徘徊,见他背着手,不紧不慢拾阶而上,他们满脸的焦灼,此刻总算是散了。

沈桓迎上禀话:“膳食房才送吃食来,几位大人还在里头未走,候着二爷。”

沈泽棠颌首,将身上大氅递给他,自掀起毡帘进得房内,一股热烘烘的暖意扑面而来,高达徐令几个正在叙谈,听得动静回首见是他,不禁长舒口气。

皆围拢过来让他细说与太子在奉天殿的情形。

沈泽棠只道莫急,从昨晚就未曾用过饭,实有些饿了,等吃些东西饱腹后再诉不迟。

徐令替他揭开食盒盖子,他们已吃过,拿出替沈二留的一碗馄饨鸡,几碟未动的精致点心,热腾腾冒着香味。

沈泽棠亦不客气,接过碗箸吃起来。

他原就气质儒雅,即便此时举止亦多斯文。

高达继续同李光启说话:”可还记得上趟朝奏,因明器踏马飞燕,太子杀十七人之事?“

李光启边吃着茶,边道:”怎不知,徐炳永因此而罢官免职,告老还乡去了。那阉人魏樘当日堂上咄咄逼人,欲置太子罪。哪想得今日摇身一变,他竟是太子的人。“

高达一脸恍然:“可不是!如今细想来,太子、魏樘及徐炳永是演了出好戏糊弄我们哩。”

徐令则等着沈泽棠,他武将出身,性子粗豪,心里抓耳挠腮的急,眼睁睁待沈二漱口后,才迫不及待问:“如今皇上驾崩,新帝继位,朝堂势必政局多舛,司礼监仅余秉笔太监魏樘一人,而内阁各臣按惯制,需提辞去书,太子与你都说了甚?”

沈泽棠开口道:“太子召我任首辅职,不必再出京巡察,专事太子登基大典,日后注力辅佐其国之政事。”

“这样安排众望所归,最是妥当。”李光启露了喜色又敛起,不确定问:“沈二你回绝了可是?”

沈泽棠颌首又摇头:“吾早说过,他虽博学知理,亦有雄心壮志,却生性多疑而任察,擅通帝王驭下之术,却悖天子治世之道。你以为太子是真心要委吾重任?不过是一番揣测试探,若吾欣然应承,尔等削剥阁臣职定不久矣。“

高达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直问沈二是如何应对。

沈泽棠面无异色,语气淡淡:“吾道,前往两江巡察是吏部尚书重责,亦是先皇遗旨,岂能随意背弃。提议他将徐炳永重新召回任首辅职,毕竟他初免官罢职,皆因替太子力争皇位而起,如此对他忠心耿耿老臣,岂有不用之理。”

虽知沈二这般说自有他的道理,徐令还是闷闷不乐,稍顷忍不得道:“好不容易撵走徐炳永,你却将他拉回,日后再想将他连根拔除,怕是要难如登天。”

沈泽棠笑了笑:“徐炳永复任首辅职,已不是你我可控。我得消息于昨晚间,他已拖家带口,悄悄回至京城府中,足见其意自现。我不妨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俩,不管心机如何,总是给了彼此簿面。“

”果然太子大喜,只道徐炳永用惯内阁这些老臣,此次辞去书一律不准。“

一众听得,顿时醍醐灌顶,继而神情忡忡,高达悄问:”昊王那边可有甚么消息?“

沈泽棠默然无语,许久才道:”时机不熟,暂且忍耐。“

内阁议政毕,沈泽棠乘轿赶回吏部,各级官吏穿青衣角带丧袍,皆在衙门值宿祭奠。

听闻冯双林已醒,沈泽棠先朝耳房去,待进得屋内,仔细观他脸色,虽依旧无血色,总算添了一丝神采。

接过侍童手中的药汤,坐在榻沿边,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

冯双林则小心翼翼看着沈泽棠,斟酌又肯定道:“皇帝昨晚殡天了。”

沈泽棠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专心喂他吃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冯双林却按捺不住,他吃尽最后一勺苦药,先开口说:“沈大人如有用得着冯生处,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沈泽棠放下药碗,若有所思地看他会儿,这才屏退下人,低沉声问:“昨夜我说过,冯生尽展雄才之机将至,你可心有所备?”

冯双林点头,虽虚弱却坚定。

沈泽棠脸庞端严,神情颇为肃穆,正色道:“皇帝驾崩突然,我一直尝试理清思绪,却仍罩谜团之中。不谈钦天监王葵那番话,可是太子主使,但借星象正其位,却易得人心。”

“皇帝召太子及五皇子入宫觐见,并设席吃酒聊谈,且命侍从门外等候,后皇帝与他二人至廊上观雪,虽是病体却舞了会剑,才回去歇息,因道天晚,将太子及五皇子留宿宫中。谁成想半夜里皇帝却病危榻上,怎么思量都觉突然的不敢置信。”

沈泽棠又把乾清宫中所见所闻,张贵妃所言,皇后之举,司礼监太监入狱、丁延封驳及与太子言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于冯双林听,并让他谨记在心。

再低声嘱咐道:“你宫刑之事太子已知晓,如今司礼监缺贤能,宫中能成事太监寥寥,若不出吾所料,不二日你将进宫侍他左右。”

他稍顿,看着冯双林苍白双颊及乌黑眼眸,轻问:“你可愿意进宫?伴君如伴虎,更况那样猜疑心重、阴狠残酷之人。你若不愿亦不强迫,你若心甘情愿,则要不甘平庸,用尽手段爬至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并暗中彻查皇帝骤亡之谜。你身挑之担,它重于泰山,险若走丝,却是它日昊王进京最险重一棋,你想清楚再回我可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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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捌柒章 探双林

冯双林面如雪,唇如朱,眸光生辉。

他萤窗苦读从不懈怠,为的就是今朝,在沈二爷心中得一席之位,受赏识及重用。

当年二爷如天神般映入他眼帘,用黑色大氅,裹紧他残破恶臭的身躯,再一把抱起离了那罪孽之地。

沙场漫天的是尘土与血腥,而二爷身上却散着檀香味儿。那是大佛寺晨钟暮鼓响起,佛号经声诵起,香烛焚烧起时,萦绕鼻息间的安宁致远。

他汲着二爷宽厚胸膛透出的温暖,先是小心翼翼的轻嗅、至后大口大口的呼吸,如干涸濒死的鱼儿,重被丢进无边汪洋里。

无人能懂那对于他,是怎样的救赎,甚至是二爷,亦不知晓,他只要自已明白就好。

抬眼与沈泽棠温善的目光相碰,冯双林的嗓音清晰又坚定:“祭天祀地冯生割腕献血时,已做下不悔抉择,定要进宫去,得掌印太监职,沈大人合该放心才是。”

沈泽棠默看他会儿,不露痕迹的松口气,想想提点他:“我过几日需离京前往两江巡察,最短两三月,最迟半年归。你当好自为之。“

”新帝性格多疑暴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樘虚伪奸狡,徐炳永功高盖主,性子蛮横跋扈,朝中官吏多为他党羽,你遇事需自已多筹谋,谁都勿要轻信。若逼至悬崖边,必须得谁出手相助时,你仅可寻一人,梁国公徐令。其他人等、宁可摔下崖去,也万不可求。”

他又道:“有句话你谨记于心勉之,亦是我数年为官之道,诸事多巧合,其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冯双林点头应承,沈泽棠还想多诫训些话儿给他,却仅动了动唇角,其实说再多,终不及他自已踽踽独行。

舜钰出大理寺门,即见崔忠献挺无聊的蹲在粉墙边,捏个大雪团子,瞧着谁不顺,十砸九中。

六部衙门各官吏如今皆识得这混世魔王。

念他是高丽太子,背后又倚仗魏国公常燕衡权势,倒无人敢真对他动怒,多是笑着无奈走开,崔忠献便更觉无趣了,再狠狠赏一个雪团子。

偏头见舜钰总算现了影,他这才站起身,两人约好去吏部看冯双林。

舜钰叽歪了一路:“你与永亭同在礼部历事,他何时受的伤,为何受的伤怎会不晓在国子监时,瞧你俩感情亲厚,他如今出了事,你竟一问三不知。“

”瞧你那破记性,与永亭感情好的是徐蓝。“崔忠献挖挖耳朵,简直魔音穿脑。

这大理寺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瞧把凤九迫的性情大变了。

舜钰被崔忠献怜悯的小眼神看得火起,伸手去揪他斗篷上的毛,崔忠献急急闪身躲,边抚平边心痛:”这可是昊王猎的白狐狸皮,由我皇姐亲手缝制的斗篷,仅此一件,皇家之物你敢乱拔,不要命了你?“

舜钰讪讪收回手,命她还是要要的。

“虽说同历事礼部,永亭在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我却在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使臣接待事务,彼此各司其职,各随其主,素日里连面都难得见过几回,他性子冷漠难亲近,出了事我又岂会知晓。”崔忠献愈说愈觉得冤屈,趁舜钰不备,曲指给她一个爆栗子。

舜钰揉着发红的额,原本渐起的惭悔瞬间没了,咬着牙抓起一把雪,捏成团再后头追着他打。

沈桓惊得下巴掉下来,瞧他看到了甚么!

正一道说话的徐泾及沈容看他那傻样,也莫名其妙的随他视线望去。

但见得小桃子和个翩翩俊朗又贵气的少年,你追我赶的朝吏部这边来,那满脸的潮晕,偏配着眼波潋滟,嘴唇儿红红的喘气,十分娇憨可爱。

这妥妥的红杏出墙啊不过谁不爱青春美貌少年郎哩,沈二爷是年纪大了些。

沈桓和徐泾不约而同的叹息,沈容面无表情,狠瞪他二人两眼,话从牙缝里出:“长他人志气!”

是啊!沈二爷哪里差了,成熟儒雅,位高权重,文韬武略,众官吏终难望其项背耳,不过就是岁数偏长,娶过妻有个娃咳咳这事不能多想。

“来啊来追我啊!“崔忠献倒是兴起,边跑边回头看舜钰,忽得撞上一堵墙,抬头是个凶神恶煞的带刀指挥使。

”追你奶奶个熊。“沈桓清咳嗓子,把脸冷沉下来,徐泾看清崔忠献容貌,微愣,暗拉沈桓的袖管。

沈桓甩袖不理,辄身近舜钰跟前,语气森森地:“皇帝才殡天,各部衙门上至尚书,下至粗吏都需哭临三日,你们倒好,竟敢在吏部门前嘻笑打闹,成何体统,乖乖随我进堂杖责。”

舜钰怔了怔,看他神色不似玩笑,忙作揖陪礼道:“怪吾等疏漏了,大人有大量,念在是初犯份上,下不为例可好?”

沈桓冷哼一声,眼朝天上看,一只猫儿在树上,卧与繁花。

舜钰知他犟牛脾气犯了,转而欲朝徐泾求情,却见数个侍卫簇拥着沈二爷,从吏部里匆匆走出。

众人上前作揖见礼,沈二爷眸光淡扫过崔忠献,复落于舜钰,蹙眉问她来吏部有何事?

舜钰闪开他的视线,毕恭毕敬的说明来意,听闻冯双林在此养病,因同为国子监监生,且平日相处和睦,特来把他慰问。

沈泽棠看她生生冷冷的模样,只道还在为前事恼怒,心里有些好笑,性子忒娇,是个不哄就解不开的。

可他实在忙得很望望天际,还是待出京再说罢!

轿夫抬着一乘官轿渐近,他吩咐沈容领她俩去见冯双林。

再朝徐泾及沈桓颌首,他二人会意,打起轿帘伺候沈泽棠入轿,再随着一同离去。

冯双林倚靠软垫坐在炕上,心里虽惊诧舜钰与崔忠献会来看他,却也面不表露,只听他俩说话儿。

崔忠献本就活泼的性子,见冯双林苍白若鬼般默不吭声,就舜钰吧啦吧啦的,觉得实在无趣,道要去溷厕抽身走了。

舜钰松口气,把手里的锦缎包袱递给冯双林,微笑道:”我过些日子要出京,不晓得几时能回,特意多做了些,若你用完我还未回,可找。“

”承你费心。“冯双林打断她的话,淡淡开了口:“我已不需要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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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捌捌章 野心显

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驾崩一切祭奠如仪,太子朱煜的登基大典亦紧锣密鼓地进行。

自遗诏颁布起,众位朝臣已参拜过新帝,改口称皇上。朱煜视之为然,奉天殿把龙椅坐,开始决断政事。

朝堂之上,徐炳永绯袍玉带加身,整个人虽削瘦不少,可此时却十分精气神足,昂首挺胸傲立文武官员之首。

朱煜正在询问登基大典的进程,礼部尚书李光启奉上《即位仪注》,朱煜命曹公公接了,再命递至徐炳永手中,笑说:”徐阁老要替朕好生把持,看可有不妥之处。“

那徐炳永应诺,恭敬接过展卷细看,李光启禀报:”礼部与钦天监共择黄道吉日,与洪泰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丑时即位。“

话音未落,徐炳永已抬首,目光炯炯看他,语含薄蔑:”钦天监胡监正祭祀不利,触怒天神至先皇不豫,他的话实有待斟酌。“

转而朝朱煜作揖:”老臣亲自寻访高人,探得十二月三十日寅时星象呈三星连珠,是数年难遇的大吉征兆,亦是登基最佳之时,还请皇上明鉴。”

朱煜欣喜颌首,朝李光启令旨,将丑时改为寅时。

李光启不露痕迹瞟向沈泽棠,见他面色平静,并无封驳之意,只得应承下来,继续道:“司设监等衙门于华盖殿设御座,奉天殿设宝座,钦天监设定时鼓;“

”遣梁国公徐令、魏国公常燕衡、英国公陈延、定西侯赵宇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而皇上穿孝服为先帝祷告受命,后换衮冕服,行告天地及祖宗,随即谒奉先皇灵柩、皇太后及皇后,行五拜三叩礼。“

”再出御奉天殿,锦衣卫鸣鞭,教坊司奏乐,传百官行五拜三叩头礼。至此礼仪毕,诏书迎至礼部,颁行天下。”

朱煜听得津津有味,转眼看徐炳永面带沉吟,微微笑了:“徐阁老如有何疑议,尽管知无不言。”

徐炳永慌忙上前,跪地匍匐颤声说:“老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直说便是。“

徐炳永毕恭毕敬磕首三下,这才述请:”先帝在世时,念微臣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允诺过太子登基大典时,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定让老臣随行,因未有手谕本不当讲,但想来总是先帝遗愿。“他说到动情处,由不得老泪纵横。

众臣变了脸色,如徐令、常燕衡及陈延等诗礼簪缨之族,其世代子孙皆是能臣将相辈出,为皇帝江山稳固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得以替皇家至宗祠、太庙、社稷坛祷告殊荣。而徐炳永算得了甚么,不过区区一首辅而已。

朱煜依旧笑着,爽朗朗道:”徐阁老不必难过,即是父皇遗愿,朕岂有违悖之理。“遂命李光启将其名添上。

徐炳永磕头谢恩,爬起时也比往日利落了许多。

又过一个时辰,朝会结束。

众人围簇至徐炳永跟前道贺,甭管真情或假意,他虽仍掌首辅职,却与往昔不可比拟了。

徐炳永露着笑容,难得掩藏起戾气,与诸位拱手还礼。

沈泽棠与李光启落在后面说话,他便微觑眼,声如洪钟喊:“长卿你过来。”

沈泽棠不疾不徐走近,欲待作揖恭喜,却被徐炳永一把握住胳臂,他叹着说:”长卿啊长卿,我能复首辅职,倒欠你一个人情。“

他虽面容舒展,那笑意却未抵进眼里。

沈泽棠心底掠过一抹冷意,语气愈发温和:“徐阁老委实过谦,这首辅职原就非你莫属,我乃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选授、资任、迁述等,为国之社稷选拔贤能,是已之重责,何来人情之说。”

徐炳永默了默,忽儿伸手拍他肩膀一下,话说的缓慢:“长卿果然机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再不多言,由众人簇拥着朝殿外去。

沈泽棠抿紧唇瓣,眼神愈发深邃,李光启凑过来,嘴里哼哼地:“那老骚脸皮够厚,他算甚么东西,想与徐令、常燕衡、陈延诸公比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

“天鹅肉他吃到了。”沈泽棠回他一句,堵得李光启无话可说,半晌哀叹一声,无精打采的样子:”沈二你算是逃开这事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了,独留吾等在此受他折磨,你于心何忍!“

沈泽棠被他这番话逗笑了,眺望昏蒙天际初升的冬阳,正悄融着玻璃瓦上覆盖的积雪,他想了想说:“方才朝堂之上,新帝提起司礼监空缺,他要亲自铨选能担当大任之宦官,你猜不透其用意麽?”

李光启微怔了会,有些恍然道:“皇帝莫不是想培植自已的心腹?”

沈泽棠颌首:“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初理国事,还得倚仗诸位老臣,却又不甘被缚手脚,恰徐阁老讨要不该得的封赏,他索性施以恩惠堵其口,夺下司礼监铨选之权。”

他顿了顿,继续道:“莫小看新皇的徐徐图之,他的野心远不止此。”

李光启莫名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要漫长。

即便再漫长,终是有过去的那日,新皇顺利登基承继大统,诏告天下那日,即是腊月二十九,除夕。

椿树胡同一户小院里,每个人都在忙碌。

重新油饰过的门面,有秦琼和尉迟的画像把守,窗棂上贴着喜鹊登枝或福字图案,红彤彤的喜庆。

厨房烟囱升起青烟袅袅,煎炒熟炸声孳孳作响,半开半阖的门前,有邻居的小娃被引来,用力吸着香味,直淌口水。

纤月笑着塞些虾片给她,眼里皆是将为人母的温柔。

而秦兴和梅逊被田叔迫着,愁眉苦脸蹲在廊下剥蒜瓣儿。

舜钰则坐在临窗大炕上,托着腮,出神的朝外面看。

远处忽然传来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她猛得惊醒过来。

没有明黄步舆经过,芳沐姑姑不在身边走动,亦不曾饮下那杯甜毒酒。

她好好地活着,只等着吃过除夕的团圆饭,明日随着沈二爷离开这大雪纷飞的京城。

原来,她复回京城,一年了!

第贰捌玖回章 烟花情

吃过团圆饭,众人围在桌前闲话,天已至晚,幸得雪霁云开,游出一轮明月来。

婆子端来十几碟精巧消夜果子,皆是皂儿糕、云片糕、小鲍螺酥、炒槌栗这些,京城的民俗,为打发闲暇时光,亦有祈福之意。

舜钰每样都尝了点,看秦兴他几个抑着离愁、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拿过早搁炕边的红木匣子,掀了盖,是备好的荷包,每人一个,拈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又拿副龙凤呈祥的金镯子,递给纤月,微笑道:“待我回返京城,怕是你肚里的娃都生了,先把见面礼给你,若是秦兴欺负你,莫怕,等我回来替你作主。”

“我哪敢欺负她?小爷该回来替我作主才对。“秦兴焉焉的,纤月扑哧一笑,不知怎地,眼却红了。

在秦府刘氏跟前做丫头时,比她聪明伶俐或姿色可人的不少,又怎样呢,三年五载的年纪大了,或转卖嫁人或胡乱配个小厮,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她跟着秦兴时只图他实诚良善,无坏习气,哪怕日后吃糠咽菜,也就咬着牙关认了。

谁成想日子竟愈过愈惬意,纤月心底如明镜似的,这一切皆是托眼前这小爷的福,是秦兴与她的贵人。

暗戳戳秦兴的脊背,秦兴会意走至舜钰跟前,作揖道:“请小爷给我的娃赐个名儿,日后得读书登科走仕途。”

“百姓皆道做官好,哪知做官多寂寥,一揖二拜三叩首,面朝天子命两悬。”舜钰神情有些无奈:“这街头巷尾孩童都晓得,你何必把自个娃再送进豺狼虎豹堆里去。”

“那是因为兴哥儿觉得他的娃,就是豺狼虎豹一只。”梅逊戏谑地插话,他气色略好些,却还是赢弱,即便铜火盆里银炭燃得通红,还是怕冷地披着斗篷。

众人都哄笑起来,听得呯一声爆响,随望去,窗外远处在放烟火,时不时映的天际透亮,索性皆披衣出了房,说笑着立在廊下看景致。

但见那烟火实在好看,一会是百鸟朝凤,拍翅叠舞齐飞,一会是五爪蛟龙,翻腾江牙海水,又来八仙拜寿,各显手中神通,忽得千万花开,姹紫嫣红争春,待流水花碎影过,显了西厢牡丹亭的幽情,白面书生会的不是莺莺杜丽娘,却把丫鬟来痴缠,这样孽缘才远,那大圣腾云驾雾降妖而来,各色烟儿氤氲若彩霞,烧透半个天际。

饶是舜钰在田府时,也未曾见过这大阵仗,只贪看得目不暇接,魂摧神夺,她有些诧异的问秦兴,这椿树胡同里还住着高官显贵不成?

秦兴咋舌道:“刚让婆子出门张望过,是对面废宅子里在放烟火,说是他家主子欢喜个女孩儿,特意放给她看。”

舜钰哦了一声,心底挺羡慕的,什么样的女孩儿那般招人疼倒也便宜了她们这帮围观民众。

待烟花放完,夜已深了,房里悄无声息,舜钰眼儿朦胧,灯花炸了一下,又忽而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得院内老树梅枝,被积雪压得噶噶作响,又似刮起了西北风,呼啸着从窗前袭卷过。

舜钰披衣围被坐起,想着在架阁库内,她终于将田家满门抄斩案的卷宗得到手,翻开页页细看谨记,大逆谋反的罪名,内阁票拟、皇帝批红,三司会审笔录、口供等,还有缮写的抄家产清册,她翻了遍,竟独缺指证父亲的官吏名单。

她苦思冥想许久,是谁会将名单抽走,突然忆起刑部侍郎张暻,他说漏了嘴,沈二爷是调取过这份卷宗的,他怎会对这陈年旧案产生兴趣,若真是他掩藏起名单,就欲盖弥彰了。

舜钰满面渐起寒霜,去途漫漫且远长,有的是时间掏沈二爷的话儿,若他果然亏损或陷害过田家。

她箱笼里藏有把短刀,削铁如泥她不介意上头沾染满鲜血。

一只老鸦呱得哑嘶一声,唬的舜钰汗毛直竖,她复又躺下,拉高被头睡去。

窗上贴的喜鹊登枝剪画儿,渐渐鲜红起来,清光透进屋内,天亮了。

神武后街的沈府门前,车轮滚滚,人马簇簇。

沈泽棠穿着藏青绣云纹直裰,披着大氅,耐心听沈老夫人叮嘱个不够,嘴角噙着抹笑意。

荔荔则被奶娘抱着,眨巴着眼儿,对于离别她还懵懂,只知爹爹要离京去,需过许久才会再见着面。

一如她喜欢的小姨,自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沈老夫人叹口气,人年岁大了,变得啰嗦,凡事不交待一遍,这心里就不踏实。

转头看向荔荔,无娘的娃儿,爹爹也要远行,只觉怪可怜的,遂让奶娘把她递给沈泽棠。

沈泽棠蹙眉,八九岁的女孩,哪里还需人抱着,母亲过于宠爱了。

“要多久见不着你,你就抱抱她罢。”沈老夫人似看透他的心思,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沈泽棠默了默,还是伸手抱过荔荔,看着她问了些话,柔声说:“若觉得吟诗作对子枯燥,就寻些愿意的事做,不用勉强自已。”

荔荔听了很高兴,搂着他的脖颈,鼓起勇气问:“爹爹会把小姨一起带回来吗?”

沈泽棠浅淡地看了眼奶娘,才沉声道:“梦清姑姑一心向佛,四海为家,你毋庸记挂她。”

也就这当儿,舜钰背着箱笼气喘吁吁赶到,昨夜折腾到三更才恍然入梦,起得晚了,田叔驾着马车送她来沈府,因连着闹市,赶庙会的人们已是熙熙攘攘,舜钰怕沈二爷等得焦急,索性跳下马车,同田叔秦兴等几辞别,自个疾奔而来。

沈桓正倚着马车嗑一地瓜子皮,抬眼便见舜钰如驮着一座山似的过来。

挑起眉迎过去,接过她的箱笼,神情有些奇怪:“怎就你孤寡一人,连个伺童也不带?“

”怕带了路上生事,反倒不便。“舜钰简单回他,目光朝沈二爷睃去,见他抱起个穿红袄的小女娃,满脸温和地说着甚么,身侧还有位富贵相的老夫人,此景倒是其乐融融的。

舜钰转身欲去寻沈桓,忽得怔了怔,不远处立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第贰玖零章 出京去

恰此时,舜钰背后被人拍一掌,她唬了一跳,回头看是沈桓,催她赶紧上马车去,将要启程。

再朝树下望,已是杳无人影,她心突突地,那人四十年纪,长的五短三粗,眉间有颗红痣,曾是父亲身边的幕僚,不知为何化名蒋安混入沈府做工,再借沈二爷之手,献踏马飞燕与太子,后又莫名消失。

而此时,他胆敢走近沈府,还那般直勾勾紧盯她其举虽是诡谲难辨,却显然冲她而来。

舜钰紧攥手心,把纷乱思绪抑藏,转眼见沈二爷入了最前头马车,后头还有三辆跟着,两辆坐满暗卫挤不进人,她走至另一辆,徐泾、沈桓、沈容及另两个面生的坐里头谈笑,还空有一席,舜钰把手递给坐门边的沈桓,仰起脸儿,让他拉自已一把,要上去。

几个人有些古怪地看她。

沈桓把手背身后,笑嘻嘻地:“沈二爷那车里宽宽敞敞、舒舒服服你不去,跑我们这里来作甚坐满了,没你的地!”

”那不是有一席。“舜钰拿手一指,沈桓看去,小桃子眼力不错,遂朝徐泾挑下左边眉,徐泾会意,扒拉开一条大粗腿横过去,瞬间没了空位。

“乖,赶紧去二爷那里享福。”沈桓说完,自已都恶心坏了,一片哄笑声里,连素日冷肃的沈容,都弯起唇角。

舜钰脸胀得通红,眼睁睁看厢门紧阖起,咬了咬嘴唇,只得朝沈二爷的马车前走。

那里还站着富贵的老夫人,及抱着红衣女孩儿的奶娘,瞟到她一步一慢的过来,老夫人浓眉微蹙,小书生清秀极了,她记得在府里打过照面,同二儿举止过从甚密,早此时京城纂养优童风盛况,她也有耳闻,暗打量二儿面庞,心沉了沉。

舜钰硬着头皮作揖见礼,再朝沈泽棠嚅嚅道:“后头马车坐满啦,我没处去。“跟个惨遭摒弃的猫儿似的。

话还未说完哩,强有力的手掌已握住她的胳膊提入厢里,舜钰猝不及防抬腿跨上,因着重心不稳,差点扑进沈泽棠的怀里,简直又羞又气,待挤进里靠窗坐稳,索性侧着头不理人。

沈泽棠眼里笑意愈发明显,老夫人则看得忧心忡忡地,直到车队没了影,她还没缓过劲来。

因是年节,坊巷桥市早早已是人山人海,江湖奇术班子鳞鳞相切,各占块巴掌地,围成圈儿做把戏,敲锣耍猴儿的、胸口碎大石的、吹火钻圈的,更有西域来的艺人,在颈间盘着条大活蟒卖弄,引得惊叫连连,便听得满地钱响,豁啷啷的乱滚。

再繁华的景儿终有散去时,渐渐只听得车轮轱辘轱辘、马蹄踢踏青石板路的声,穿过城门即是望不到头的官道,两旁皆是枯树荒草残雪,满目萧条衰败之景。

旷野的寒风吹得车帘呼呼大敞,舜钰忙将窗子闭阖,车厢里瞬时很安静,沈二爷正垂首看书,灯火映亮了书面,却用暗影模糊他的面容,仅见微抿的薄唇,及坚毅的下颌。

沈二爷是属于越看越好看那种,前世里就因看的多了,她才对他下不去狠手。

舜钰讪讪的扭转视线,掐着帘布上绣的苍鹰翅膀,甚是无聊总不能一直僵着这样不说话儿。

暗暗又朝沈二爷瞟去,他看得很认真,嘴角忽然噙起笑意。

”沈大人看得什么书?“舜钰忍不住好奇,如沈二爷这般的大儒,寻常书籍怕是难入眼罢。

沈泽棠抬起头,很大方的把手里书册递给她,顺手取了热茶吃。

舜钰忙恭敬接过,见得书册苍青封皮上的名目及题字,怔了怔,脑中顿有万头神兽奔腾而过。

真是服了!沈二爷竟在看自已箸的文集。

“昨晚间燃的烟花可好看?”

“好看!”舜钰点点头,暗忖沈二爷怎知晓的,再想那般声势浩大的烟花阵仗,方圆十里能看到不稀奇。

“怎么个好看法?”沈泽棠慢条斯理的又问。

舜钰便把那燃的各色飞禽走兽、火树银花、神鬼妖怪及痴男怨女等,从头至尾叙了个遍。

直说的眉眼星亮,神彩飞扬,喜欢的跟个什么似的。

沈泽棠心里很满足,她喜欢就好,没白费这心思。

说了会话儿,舜钰开始掩住唇打呵欠,昨晚翻来覆去至三更才朦胧睡去,这会马车颠簸缓行,倒把人困意浓浓勾起。

沈泽棠体贴的递来条锦褥,她道了声谢,坐着裹紧全身,歪在窗前想眯回就醒,哪想眼帘相触,就再睁不开来。

风呼呼地灌进,是徐泾拉开车门又阖紧,坐沈泽棠对面,朝舜钰呶呶嘴:“这才出京就睡着了?”

沈泽棠不置可否,压低声问他有何事要禀,徐泾从怀里抽出封信笺递上,道是差役刚追上送来的。

沈泽棠接过看完,也不言语,只搁至灯火处烧了。

徐泾看他神情凝重,想问又不敢问,半晌后才听他说道:“已有弹劾工部尚书丁延的奏疏,移交至内阁处,他怕是要凶多吉少。徐泾,你说工部尚书旦得缺位,谁会补济而上。”

徐泾蹙眉沉吟,稍顷才回话:“照说该由工部右侍郎秦砚昭补济,但徐炳永岂会放过扶植他党羽的机会,况他对工部早觊觎已久。”

沈泽棠默然,脸色平静道:“百花楼替徐炳永饯行时,他说的话颇令我蹊跷,十日前早朝时,他忽来一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思虑他是指徐镇功贪污被斩一事。”

徐泾吃了一惊:“可徐炳永怎会怀疑至二爷身上,难道是秦砚昭。“

沈泽棠反倒笑了笑:“我曾说过,徐炳永虽不知自已侄儿是何人出卖,但他眼线颇多,不得实证却有蛛丝马迹处。其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性子,旦得怀疑谁岂会再去重用。”

他顿了顿又道:“吾等不必再此揣测,不久即见分晓。”

“二爷此话何意?”徐泾听得心起糊涂意。

“工部尚书之职若是旁人接替,那徐炳永种种所言,倒是我妄加多想。”沈二爷慢慢道:“若是秦砚昭补济为工部尚书,便可知他已背叛与我,成徐炳永的党羽那此次两江巡查之行,怕是极其凶险了。“

第贰玖壹章 天福寺

“凤九凤九。“有人似近又远地在唤她,声音柔和且沉稳。

舜钰无暇搭理,她正在做春梦,梦里被沈二爷含着唇儿吃缠,他贯常温文儒雅,心性淡汩的作派,可每至她面前,便把那正人君子的伪装,撕剥的支离破碎,暴戾气十足。

她嘴里被大舌搅得呼吸不能,哼哼唧唧间,抬起手儿去推搡他的肩膀。

他身量颀长,胸怀宽厚,哪里推得动呢,反被他攥住手指,朝腰腹下重重按去。

“噌——”古刹钟声惊醒梦中人。

舜钰圆睁水目,呆看沈二爷凑近的面庞,不及多想,只急着躲避,额头撞上厢顶,痛得眼冒金花。

“二爷你想作甚?”她嘤呜质问,眸光流转,却见徐泾不知何时,端坐沈泽棠对面,正瞅着她,看好戏似的。

沈二爷他能做什么,有外人在侧哩自作多情了。

舜钰有些尴尬,旋及连耳带腮的通红,扒拉着锦褥,清咳一嗓子,佯装很镇定:“做了个恶梦。“

那是怎样的恶梦,竟让她夭桃扑面,春情荡漾,还有叠声儿唤着沈二爷。

沈泽棠微笑,不拆穿她,只道:“这里是天福寺,我去同普静方丈辞别,最多半个时辰,你可在附近转转,但莫走得太远。”

交待完即撩袍端带,下得马车去。

天福寺乃皇家大寺,莫说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的琉璃殿,那冲天直上的七层塔巍巍,似引手即可摘飞星。

此处度牒的僧众便有三四百人,时隐有闻梵音阵阵,吟唱不绝。

因是大年初一,烧香男女老少客摩肩接踵,远眺叠叠汉白玉台阶之上,几只古铜大鼎烟光闪灼,一行香霭氤氲。

舜钰不去凑那热闹,只在马车边或立或坐,警惕地观探四围,沈容随二爷去了,另几车的暗卫也悄无声息不见影。

沈桓待不住,同徐泾耳语嘀咕几句,朝舜钰“嗨”了声:“前头有百姓交易,我们去凑个热闹,你去不去?”

舜钰踌躇不定:“就是这么贪玩!沈大人稍顷即回,还是不要去,等在这为好。“

”普静方丈见到沈二爷,一时半会说不完话。“沈桓拍拍衣上沾的残雪,又道:”你不去算罢,徐泾我们走。“

徐泾有些犹豫,沈二爷可是命他俩,寸步不离守着小桃子的,恰瞟到沈桓眨眨铜铃眼,即时会意,站起身叮嘱车夫几句,两人并肩而行。

舜钰此时最怕落单儿,见他俩真丢下她去了,心里慌慌的。

”喂,等等我。“拾起颗石子狠掷去,正打在沈桓的腿肚上,筋脉倏的麻软,他半肩偏矮下去,龇着牙辄身,粗着嗓子吼:”还不跟上!“

”介个别扭性子。“徐泾侧头拿余光朝后瞟瞟,小桃子满脸不甘愿,不远不近地跟着。

离天福寺数十步开外,有个月下老人庙,两侧乔松四树翠盖篷篷,门前朱红顶梁柱上贴副对子,上为”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对”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因缘“。

舜钰心里称奇,一句摘自《西厢记》,一句摘自《琵琶记》,倒是大俗大庸中惊现大雅大智。

莫看庙虽小香火却鼎盛,有僧人在随缘散长香,不知怎的就到舜钰跟前,打了个问讯,赠予长香三支。

舜钰双手合十道谢,只得凑近莲花烛台点燃,看青烟袅袅,她跪至蒲团上磕头三下。

旁边有个贫家姑娘晓得这是什么神,羞涩得不肯磕,被自个娘亲狠狠埋怨,指着道,瞧人家小子为姻缘都能磕,你怎不肯哩,你又比他能矜贵多少,就是个穷命那姑娘瞪了瞪舜钰,红着脸气扭扭地走了。

舜钰不自在起来,从烧香客里挤出,见沈桓徐泾凉凉立边儿,朝她满脸的不耻,沈桓戏谑地笑:“月老是你磕的麽?你个小桃子,真当自个是娘们了?”

舜钰还未来得及想,即被沈桓拽到侧旁一头铜骡子处,那铜骡子正被群爷们围得水泄不通,皆伸长手臂把它周身摸得蹭亮发光。

沈桓有得是力气,提着舜钰至那骡子跟前,嘴时嚷嚷道:“这才是爷们该摸的地方快摸个够。”

舜钰迫得无法,咬着牙在驴背上摸一把,待要缩回手,却被他握住手腕,直朝那骡子腿间长物送去。

“你要干嘛不要脸皮。”舜钰涨红了脸怒斥:“哪有人摸那里。”

“没人摸,那长物怎比别处还光亮?”沈桓手不闲着,嘴里还火上浇油:“你权当替二爷摸的。”

“你死定了!”徐泾边量小桃子阴沉沉地,这一路去回气都未消,甚是担心起沈桓来:“二爷惯的他不行,背后告你一状,可不是盖的。”

”真跟个娘们似的,我还不是为他和二爷好?“沈桓不以为然,听得徐泾啧了一声好吧,他心底里,还是希望二爷正常点儿。

“小桃子吃不吃?”沈桓虽嘴硬,心里有些发怵,把在百姓交易集市上买的驴肉火烧,递至舜钰面前。

舜钰瞟了眼,揭开的油皮纸里,一股香气四溢,火烧金黄酥脆,一片片胭脂驴肉夹其中,诱着她去吃。

可她不能逞口腹之欲,吃喝必要拉撒,这一路途中皆是旷野秃坡,她怎能与他们,索性不吃少喝,挨捱至宿店即可。

她咽了咽口水,撇头不看也不理,沈桓更郁卒了。

回至马车聚集地,沈二爷立在不远处,背着手,面含微笑倾听普静方丈说话,抬起眼看了看舜钰,又把视线淡淡收回。

舜钰百无聊赖地东瞧西望,忽见六七个和尚,排成一队儿,皆穿一色的茶褐衣,披青傧玉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趿芒鞋,肩背布袋,裹着经典拾阶而下,走得极快,转瞬已至沈二爷跟前擦肩而过。

是行踪不定、萍憇十方的云游和尚,在此短歇后又重新上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成就他一生的修行。

舜钰心底空荡荡的,叹口气转身欲朝马车去,恰与那一行和尚打个照面,她忽得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自个所见。

第贰玖贰章 至客栈

舜钰与陈瑞麟有几面之缘,次次见他总不绾髻戴巾,梳根长辫子乌油滴梢,柳眉俊目,胭脂水黛将脸儿妆得粉香腻玉。显足那顾盼翩然的态,他穿锦织绚烂的衣裳,爱趿大红绣鞋,喜做个妙龄聪俊风流子,红尘富贵染一身。

而眼前这和尚,脑袋圆溜光滑,泛青头皮烧点香疤,素眉净眼,麻衣布裳,似陈瑞麟又似不是。

“陈瑞麟?!”舜钰试探的叫,那和尚沉面不理,她急了,紧跟几步拦上,重新唤他:“陈庆祺陈少爷!“

”阿弥陀佛!“那和尚打个问讯,这才说:”施主认错人了。“嗓音如烟熏火燎过,粗哑的能撕裂人心。

陈瑞麟唱曲儿亮若莺啼,或许真认错了人舜钰陡然迟疑间,和尚已绕她而过,她忙扯住他袈裟,不死心问:”弃你五弟而去,又谈何普度芸芸众生?!“

那和尚顿了顿,不露痕迹的拂开她的手,这才辄身,掌心合十,他低首说:“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释能尘缘已尽,四大皆空,哪有甚么五弟,施主放小僧去罢。”

舜钰嚅嚅嘴唇,还待要说,身影罩在一片阴影里,抬眼看是沈二爷,他亦俯身看她,眸光带着温柔的沉静:”走罢!“

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和尚听,语气莫名带着几许悲悯。

那和尚谦谦施一礼,遂头也不回的朝前赶路。

一缕寒风迎面而过,吹得舜钰鬓边碎发簇簇。

她随在沈二爷身后,心底难掩空落,忍不住又回首,哪里还得见那和尚呢,早已遁入俗世熙攘处去了。

日色衔山时分,已至京城十里外的太平县,沈容来问,可要去知会知府董方一声,沈泽棠沉吟道,在此仅暂宿一夜,明早即启程,毋庸打扰他,寻处客栈歇息就是。

沈容应承而去,车夫问了当地百姓,沿着热闹街市,直朝福临客栈而去。

舜钰掀起帘子朝外看,此处虽比不得京城繁华,但街道两边依旧店肆林立,灯笼通明挑于屋檐,窗上贴红彤彤福字,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店铺名字,有刻匾上高悬着,有用炭墨工整书写店面边粉墙上。

”尘飞白雪,品重红绫“是点心铺子。”味珍鸡蹒,香渍豚蹄“,你道是什么铺子,那窗里吊着呢,烧鹅烧鸡烧大肥鸭子,水晶蹄膀酥烂的猪头肉,还挂着串串酱熏肠子,亮汪汪的朝外滋油,却是家熟食店。

再瞧着处,额上匾题:”乌金墨玉,石火光恒,”一个衣裳褴褛、满面尘灰的老翁,蹲在角边,数着卖炭得的银钱,原来是煤铺子。

舜钰看得饶有兴致,忽见一店面前,有位老妇人,盘腿坐椅上打瞌睡,那墙上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

她琢磨半晌不可解,遂指着给沈二爷看,问他可猜得出是家甚么店?!

沈泽棠想想,朝她微笑:“妇人临盆时需得请接生婆,此处做的就是这营生。”

舜钰却听出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取笑的意思。

这有甚么可取笑的他娶妻生过娃自然是懂的她前世里虽嫁了人,可没生过娃。

舜钰不愿想了,听得车夫“得迂”一声长唤,轱辘声渐行渐止,原来已至福临客栈。

福临客栈瞧着还算体面,穿白褂的伙计迎上招呼,练就一双世利眼,早将这行人穿着装扮打量个透,非官即商,显见是贵客盈门,满脸笑出褶子,言行加倍的小心殷勤。

沈桓问他讨十间房,其中需两间上房,那伙计颇为难道:“这是太平县最好的宿店,因离京城近,每至晚间,官爷商贾赶不及城门关前进城,便在此驻下歇息,今日不多不少只余八间房,一间上房。”

说着话已走进客栈里,一层摆着十几八仙桌椅,客已坐满半数,三两点菜吃酒,聊着闲话。

舜钰晓是此地为何生意红火了。

窗前墙角围廊等人经处,隔几步就站着位花枝招展的妓娘,散着领口露出大片白腻的肤,那眼里如有钩子般,瞧着宿客但凡有半分犹豫,便妖媚缠绕上,只为你那袖内鼓囊的钱财物,自是甘愿做一晚路头妻。

舜钰赶紧收回视线,惹得一个妓娘捂着嘴嗤嗤取笑。

徐泾似在问她甚么,周围喧嚣吵闹,她听得不太分明,暗忖抵不过就是睡一晚儿,应无大碍,便含混的颌首应了。

先去用了饭,饭菜虽不精致,倒也能吃。

舜钰一路没用点心,连茶也是小口抿着,就怕拉撒难堪,而此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暗观旁几桌侍卫,吃得是风卷残云,她遂放开胆量,用了大半碗粳米饭,吃了些菜,喝了盅母鸡汤,很是鲜浓,又厚着脸皮再要一盅,喝个精光。

这才有心去瞟坐对面的沈二爷,他似乎不饿,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面前的饭也没动多少,只是时不时会看看她,那眼神带些玩味。

有甚么稀奇!她现在是男儿装扮,大吃大喝,举止无需秀气。

悄摸摸滚圆的肚,舜钰心满意足的站起,朝沈二爷作揖,煞有介事道:“沈大人慢用,我自先回房歇息,明日见了。”

沈二爷怔了怔,旋及噙起嘴角:“好!”他慢慢颌首,笑容愈发深了。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这有甚么好笑得。

伙计腰间围一圈钥匙串儿,边走边喳呼呼的乱响。

沿梯而上至三层,舜钰得了间上房,进得房内,倒是收拾洒扫的整洁干净,但见紫檀木桌安着镜台,两把水磨楠木靠背椅,一张挂着纱帐的罗汉床,铺着大红洒花棉被锦褥,房中央摆着个铜火炉子,伙计挟来带火星的熟炭,用铁钳添上生炭扒拉会,待火旺了,这才把铜罩罩上。

又去端来半面盆热水,舜钰赏了几百钱给他,那伙计千恩万谢的带上门去了。

因是临街,虽能看到一溜店铺及熙来攘往的人群,却也声音鼎沸,舜钰嫌吵闹,索性将两扇窗户阖紧,再把落花流水帘子拉上,便静悄悄的杳无人声了。

第贰玖叁章 同房枕

炭火簇得腾燃起来,室内暖意渐生。

舜钰脱去直裰,仅着荼白里衣及青缎夹裤,趿了双金线蓝条粉底鞋,撩卷衣袖勒臂,掬把热水润湿颜面,任其滴嗒嘀嗒的淌流,不禁吁了口气。

其实沈二爷的马车宽敞舒适,驰于官道间并不感颠簸,比起年初从肃州至京城的风雪兼程,这委实算不得甚么。

脑里却是难绘地焦恍,为蒋安的突然出现,为田案卷宗缺失的名单,为沈二爷是敌或友的身份,皆是谜影重重。

前路漫长而多舛,她岂能才开始就失了耐性;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方为成事之髓。

盥洗过手脸,舜钰把手伸进衣里,将长条绢带从胸前剥展,能感觉那两团如白兔儿弹软又似大了些,抬眼正对桌上蛋面镜台,即便水气氤氲,依稀得见肌肤欺霜又赛雪,愈发衬的勒痕触目殷红,她只有拼命紧缠,才能掩藏起白兔儿,把那束得平平。

低首用棉巾把红印轻轻擦拭,正值这档口,忽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顿在门前不走了。

舜钰心底陡起不祥,警觉的拉紧衣襟,嘴里叱问:“是何人在外头?”

”是我。“那声音沉定且温和,门”噶吱“一声被推开,沈二爷身影萧萧,眉眼清隽,拿着一卷《金光明经》,自在随意地踱步进来,随手又把门”噶吱“关上。

看了看还拿着棉巾,立在那反应不过来的舜钰,沈二爷觉得她这憨媚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想微笑,他便笑了:”我已盥洗干净,天色不早,你也快些就寝安歇,明早卯时还要赶路。“

说话间,他已拎起烛台,搁摆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自个则解下所穿的藏青直裰,只着中衣及白裤,脱鞋掀起被褥上床,动作不紧不慢,一如行云流水般泰然。

舜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她试着平复心境,半晌才走至离床榻四五步远,作揖恭敬问:”沈大人怎不回自已的宿房,却要歇在冯生这里?“

沈二爷借着灯光在看佛经,头也未抬,只淡说:”我何需回哪里去,这即是我的宿房。“

”那我要宿哪里去?“舜钰目光一凝,变了脸色。

沈二爷这才朝她看来,语气有些诧异:”进店时沈桓的话你竟没听?这里仅余八间客房,一间上房,那八间已宿满侍卫,这间只得你我勉为同住。“

同住?!舜钰心里很崩溃,和沈二爷同榻共枕不如让她去死。

静观她急得跳脚,沈二爷眼底掠过一抹无奈,稍顷慢慢道:“身在外不比京城惬意,凡事需得放豁达,更况你我堂堂须眉,皆无龙阳好,将就宿一晚又何惧。”

堂堂须眉,他真这么以为舜钰怔了怔,细审他的神情,沈二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实难看出所以然来。

旋及咬着下唇瓣,说起这个龙阳好,与他还有笔帐未算哩!

索性辄身去打开箱笼,翻出件镶灰毛鼠斗篷披上,再气咻咻拿眼睃沈二爷:“我要走了!“

沈二爷”嗯“了声,半倚着靠枕继续看佛经。

”我真走了!“舜钰跺跺脚赌气:”若有客房空出,我就宿下不复转来。“

沈二爷连嗯都懒得说了,拈起佛经一页翻过,面庞浮起一抹笑意。

舜钰出得门来,却踌躇不前,夜色靡黑斜挂寒月,廊前亦是冷冷清清,人影寂寥,着红衣的妓娘如鬼魅,张望宿客门前悬的灯笼,若那灯笼红蒙蒙的亮着,即可去叩门,一两句话调笑,里厢便伸出只手将她拉进,门迅速阖紧,成就了一桩露水姻缘。

舜钰硬着头皮朝楼梯口走,远远迎面过来两个妓娘,不知可否是她疑心过重,总觉瞧着面目多诡谲。

沈二爷正欲下床趿鞋,忽听门“砰砰“两声开阖,舜钰喘着气儿,手里提个晚间溺尿的铜夜壶,往墙角一搁。

再把斗篷解下,走至床边撒了鞋,也不吭声儿越过他的腿,爬至床里头,摊开另一张锦褥,把被头拉至下巴尖处,侧身朝内躺着,留个蜷曲的背影给他。

沈二爷笑了笑,原还想找她去的,却是自个乖乖回来了。

”可是去问了掌柜,没有空房?“他漫不经心的问,凤九的身段怎熟媚的这般快,方才爬过时,夹裤紧贴着匍匐曲线,那臀儿比初初见时,愈发娇了。

听得被头里闷闷应一声,他又道:”所以你就顺便拿了只铜夜壶?“

舜钰闭起眼眸装睡,实在不想理沈二爷了,逗弄她真这么得趣吗?!

房里寂静下来,除了轻悄翻动佛经的窸窣声。

舜钰渐起朦胧时,灯花倏得炸一下,又把她的睡意惊醒,忍不得自言自语:”今那云游和尚,是樱桃斜街的优童陈瑞麟罢,沈大人救了他!“

就在她以为沈二爷不会回答时,他却很平静的开口道:“你认错人了。”

是吗?舜钰喃喃,眼前忽得黯淡下来,沈二爷侧身伸手将灯芯捻灭,“睡吧!”他暗哑地说,嗓音起了倦意。

冷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吹得帘子掀开又贴合,廊前的红笼闪烁摇摆,把房里的光影拨的忽明忽暗。

舜钰盯着帐子顶,听着沈二爷沉稳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她却毫无睡意,把腿儿夹起蜷紧她不该从伙计手中接过铜夜壶的,现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放大的铜夜壶,清晰的简直要人命。

若无铜夜壶,她也不会记起晚间喝了两盅鸡汤,那汤汤水水的舜钰咬咬牙,真不能想,一想腹下便涨得溺意来袭。

她面朝沈二爷,小心翼翼翻了个身,目光炯炯的打量,见他阖着双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唇角却弯着。

舜钰猜测着爬下床去溺尿,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能性,又觉希望实在渺茫,沈二爷习得武艺傍身,耳聪目明很是警醒。

她可不愿沈二爷把那滴滴嗒嗒入夜壶声听去,简直要羞死个人。

下腹坠坠的难受,她翻了个身,天或许很快就亮了忍一忍就会过去。

她又翻了个身人总不会被尿憋死罢!

第贰玖肆章 道有情

舜钰兀自辗转反侧时,伴着窸窣轻响床榻一沉,她倏得脊背僵直,手儿攥紧锦褥,一动不动竖起耳,细听身后动静。

坐起披衣声、下榻趿鞋声、悄然走动声、门噶吱开阖声再也无声,房间旋及静谧,沈二爷出去了。

大半晚的出去作甚?!舜钰默了默,干卿底事呢,她心底此时雀跃欢乐无比,出去的太是时候啦。

起身麻溜利落往榻沿爬,手拂过二爷睡过的地方,暖呼呼地余温犹在。

借着窗外红笼忽隐忽现的光影,摸着黑寻到墙角,正要解腰间汗巾子,忽又顿住万一沈二爷突然杀将进来该如何是好。

这场景想来颇为可怕,可下腹传来的饱胀感更为惊悚,现实已不容商榷,舜钰咬一牙心一横,揭了夜壶盖,迅速蹲矮下去。

长嘘口气,身骨松软原来天堂与地域,其实就一个铜夜壶的距离。

舜钰神清气爽的完了事,就着盆里冰凉的残水略洗过,这才颤抖着复爬进锦褥里,拉高被头裹得紧紧的。

门恰时“噶吱”推响一声,她静悄悄地,觑眼从帐缝往外瞄,沈二爷高大清梧,身型很好认,是他回来了。

却见他并不往床榻这边来,而是去了墙角有夜壶的地方难不成沈二爷也要溺尿?!

他果然俯身揭了夜壶盖子,舜钰只觉脑里“轰”如雷炸,脸颊滚烫似火,浑身都汗津津地,她才溺过哩,怕是壶里热气还未散!

大珠小珠落玉盘依稀能见得沈二爷挺直了背脊,一手伸在前头握弄,甚还抖了抖。

冯舜钰你罪孽了!

她心突突乱跳,急侧转身面壁思过,只觉背后床榻又是一沉,有搭褥落枕的声音。

沈二爷平躺睡下,原有的倦意经这番折腾,倒是褪去不少,偏头看看舜钰,整个人蜷缩着埋在锦褥里,也不怕把自已憋的背过气去。

“凤九?!”他勾起唇角,语气在暗夜里很是温沉:“出门在外礼节宽松,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行不行!舜钰僵着身装睡,情绪莫名的颓丧,揉揉眼帘打个呵欠,再不睡天怕是就要亮了。

沈二爷想了会秦砚昭的事,若他真成了徐炳永的党羽,而补济为工部尚书,日后只怕是后患无穷。

若工部再落入徐炳永之手,能牵制他的,仅剩他沈泽棠把持的吏部,再挟斩杀亲侄之恨,此次出京巡查,前路怕是极其凶险,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砚昭得工部尚书职,还需好生筹谋一番才是。

忽想起秦砚昭纳吉那日,他立在窗前看风景,却看到另外一幕。

不由蹙了蹙眉宇,也就此时沈二爷背脊一僵,察觉有软懒娇慵的身子紧贴过来,手儿抱住他腰胯,腿儿缠绕上他的。

他翻身面对舜钰,瞧她发丝有些散乱,睫毛如蝶翅微颤,颊腮透着熟睡的晕红,小嘴儿呶呶又瘪了瘪,十分乖巧又柔顺,让人看得心生欢喜,却又不能久看,腰腹下隐隐有些紧迫。

轻缓将她手脚移开搁进褥子里,他其实已习惯一个人睡,即便是梦笙未离开那会,除房事的肌肤相亲外,他们都默契的分被而眠,彼此互不打扰。

再眼睁睁瞧着舜钰,烦躁地拨拉开褥子,嘴里哼哼唧唧摸索过来,双手双脚抱着他,把他衣襟扯的散开,蜷窝在他怀里,满足了,睡得呼呼的。

下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沈二爷的笑容挡也挡不住。

这别扭的丫头,素日里见到他跟老鼠见猫似的,这会倒把他痴缠的不行。

沈二爷也累了,阖眼睡去时,还把她往怀里紧了紧,他想,其实这样睡似抱着只软嫩猫儿股感觉也挺好的。

舜钰是被豁啷啷铜匙串儿声惊醒的,门外跑堂伙计,正热情在招呼客:”爷诶,你要的热水。“又道:”爷诶,楼下包子米粥面条滚腾腾的,你要吃梅花糕?巧着刚上笼蒸,甜豆沙馅的,你再等等吃饱喝足好启程哩!“

瓦缝里钻射缕缕光柱,有无数尘埃如虫影靡浮,舜钰盯着迷茫出神,半晌才忽然惊醒,看向身侧,锦枕被褥凌乱,沈二爷不知哪里去了。

窗屉透进清光,天际大亮。

舜钰一骨碌爬起,取过衣物穿戴,暗自嘀咕时辰晚了,二爷也不晓得催她起来。

铜盆里有干净清水,不温不凉的,她匆忙扑面洗漱,绾发戴巾弄齐整后,这才拉开房门,一股寒冷的空气清洌扑面,吹得人直打哆嗦,重取了斗篷披上,这才咚咚咚跑下楼去。

沈二爷与沈桓徐泾围坐桌前,边吃早膳,边说着话,抬头瞧见舜钰喘着气过来,眼眸微睐,不由得面露微笑。

“沈大人怎地不叫醒我起晚啦。”舜钰话里带嗔,瞧着也仅沈二爷旁有空位儿,无柰只得坐下。

伙计恰端来碗白粥及简单小菜,还有碟新蒸好的梅花糕,散着甜甜的香味儿。

沈二爷挟块梅花糕至她碗里,不疾不徐道:“你昨夜里睡得晚,晚起会倒也无碍。”

昨夜之事便如潮涌进心头,舜钰颊腮嫣粉粉的,索性低头小口咬着热糕,不敢吭声了。

沈桓徐泾脑中有万只神兽奔腾而过,两人面面相觑,眼神惊恐,这是什嘛情况?!

他俩吃不下了,心有灵犀地放下筷箸,只道已吃饱,给沈二爷作一揖,火烧屁股的退下。

直待走至马车边,沈桓追着徐泾问:“你脑子比我好使,二爷说小桃子昨夜里睡得晚,倒底是何意?”

“就是你想的意思。”徐泾三两拨千斤,他脑子是好使,答话也狡猾,背地里说二爷闲话,嫌命不够是不是。

沈桓一拍大腿,果然。

”冯生看我时,脸都飞红了,瞧羞成那样,昨晚二爷定是把小桃子啃了。”沈桓语气很沉重。

“二爷喜欢就成。”徐泾笑洒洒的,瞧到喂骡马的沈容,正抱着干草打他们身前过,给沈桓一个眼色。

沈桓即刻会意止言,捻着大马的鬃毛,看着沈容满脸戏谑问:“昨晚你去哪了?可是整宿没回房过。”

第贰玖伍章 起异变

沈桓武功高强,性子粗犷欢脱。

徐泾随了沈二爷,善计谋不露声色。

而沈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常来去无踪,沈二爷却也惯着随便他。

听得沈桓戏问,他犀利的看来,忽而道:“大李死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桓徐泾瞬间变了脸色,大李是随行的暗卫,这才刚离京,怎就生生丢了性命?

徐泾问,二爷可知晓?

沈桓问,何时发生的事?

沈容目光溜扫他俩面庞,忽勾起嘴唇:”同你俩玩笑的。“

沈桓徐泾怔了怔。

“叉你姥姥。“沈桓顿时暴跳如雷,徐泾也神情不霁,低叱他:”玩笑实在过了。“

沈容嘴角噙起一抹嘲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霸道了些。”

沈桓徐泾便知方才嘀咕二爷的话,多少被他听了去,皆有些讪讪,摸摸鼻子自认晦气,辄身欲要走开。

哪想听得沈容在背后的声音:“倒也没骗你们,大李虽不至死,却伤了一条胳臂。”

沈桓与徐泾面面相觑,不容多想直朝大李住的房间奔去。

他俩赶到时,大夫提着药箱才离开,房里大李在榻上倚着半坐,左手缠着厚厚的白布条子,有血渍不断从里向外渗透,瞧着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沈二爷与舜钰已坐在榻边,神情端肃,正让大李把手伤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来,他俩做一揖见礼,遂立在侧旁凝神静听。

听得暗卫大李语气含杂愧悔:“昨晚间腹空难耐,属下想去寻掌柜弄些吃食,哪想才过楼梯二层,瞧着个红衣妓娘闪过,便随在她后头,幸月光皎洁,见她跨进后门,疾走廊庑,穿出雪洞,过一片梅林,忽在白石山前止步,回身朝属下招手,距五六步数时,忽一阵怪风袭过,瞬时神魂不知。待得醒来天已蒙亮,只觉手臂剧痛难忍,低头看有条狭长刀口,深可见骨,犹自滴血。”

沈桓颇吃惊,粗着喉咙问:“大李你跟随二爷数年,亦知我们的规矩,出门在外谨言慎行,忌财色酒赌,你怎为个妓娘而破戒“

大李朝沈二爷看去,嘴唇蠕了蠕,一副欲言又止的态。

沈二爷会意,语气温和道:”你直说便是,吾亦诧异,你品行素来端正,不该会有此轻浮之举。“

大李心生暖意,鼓起勇气回禀:”实不瞒二爷,属下是见那妓娘像极个人,一时惊慌失措才酿大错。“

他顿了顿,低声说:”像极了二夫人。“

众人惊骇的说不出话来,满室陡然静默的令人难以喘息。

舜钰一直在旁凝神细听,此时心一动,瞟沈二爷依旧眉清目朗,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恰伙计抖抖索索端半铜盆热水进来,舜钰招他至面前,缓着声问,这客栈的后院可有雪洞、梅林及白石山。

那伙计两腿软得直筛糠,方才知府董方着官袍匆匆来拜见,被这位官爷拒在门外不见,原来他即是内阁次辅、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大人,这样的朝堂重臣,一如宫墙内的皇上,岂是尔等普通小民能得见的,他“扑通”跪下磕头道:”后院经年荒废疏于打理,皆是残树枯草满庭,岂会有成片梅林,假山倒有一座,也是早已塌崩。还望大人明察。“

舜钰抑住突突心跳,极力让自已面色如常,欲杀她之人竟如影随行来了麽,她要紧紧黏住沈二爷才可保命!

却又参不懂即是寻她而来,为何会去动沈二爷的人。

垂眸暗自朝他看去,恰与沈二爷深邃的目光相碰,她心底没来由的微颤好似自已隐埋至深的隐密,已被他看得通透无比。

舜钰倏得醍醐灌顶,依沈二爷的足智多谋,这般再来几次,必会察觉她是个大麻烦。

沈二爷素来不爱管闲事,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他骨子里的冷硬无情,丝毫不比徐炳永逊色,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表面太过温文儒雅,易把人迷惑。

他没有理由帮她或许索性将她弃如敝履也未可知。

舜钰有些烦恼的蹙眉,杀她之人是个懂筹谋的,竟还对沈二爷秉性了如指掌,会是谁呢?!

这厢方收回心神,已听得沈桓在问徐泾:“我怎听得忒离奇可怖,大李可是撞到冤鬼了?”

又叱问伙计,这客栈可有出过人命官司不曾,那伙计见他凶神恶煞的,唬得直摆手摇头不认。

徐泾看向沈二爷,见他了然地颌首,出声喝退一干闲杂,才开口道:“这世间哪有甚么魑魅魍魉。大李所见的妓娘、后院之景只是幻术幻化而成。”

“幻术?”沈桓有些不得其解:“可是庙会或迎神赛会上的骗子戏?不过是些杀马屠驴、植枣种瓜的惑人伎俩,竟还真能布景伤人?”

沈二爷阻他再说,只问徐泾那知府董方在外候了多久,听得已有半个时辰,遂朝大李看去,嘱咐道:“你胳臂带伤无法随行与我,稍刻同董大人去衙门备案,待诸事妥当后,即回京好生休养罢。”

大李忙应承谢过,仰颈举眉间,彼此不落痕迹地交换过眼神,沈二爷再不耽搁,起身朝门外而去。

待沈二爷由着董方等一众官员跪送,上得马车并驶离客栈时,已是巳时初刻了。

“沈二爷喝茶!“舜钰捧着茶盏,很是乖巧的递他面前。

沈二爷正轻揉眉间的疲倦,听得微顿,也不说甚么,接过呷了口,重搁在几面上:”有些烫嘴,稍后再吃。“

冷冷淡淡地。

舜钰嗯了声,绞着指尖悄打量他的神色。

她想的很透彻,说实在的,以他们目前的熟捻程度,沈二爷旦得察觉因她而祸至临头,真有把她摒弃的可能。

必须让沈二爷对她上心并呵护那她就主动一点好了,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自已这条小命,她只能给他折腰了。

”沈二爷你累不累?“舜钰嚅着嘴唇问,声如蚊蝇,轻得她自已都有种恍惚感。

说了又有些后悔,想着若二爷没听到或没听清,那就当她这话重没说过。

第贰玖陆章 享她福

“累!”

舜钰的话音未落,沈二爷接的干脆利索,让她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是真的累!晚间睡得太迟,天蒙亮即浑身燥热的惊醒,他的藏龙嚣张地抵在这丫头股间,她不舒服的扭来挪去,却贪他胸膛温暖蹭着不舍分开,垂眸即瞧见散乱衣襟间半圆梨花白,梨弧娇满,嫩粉粉的颤,年纪还小已长得这般好。

他那儿便胀得愈发可怖,俯头寻着朱红小嘴亲一口,迅速翻身下榻,即对她存有心思,便更不能轻易动她。

她聪明有才谋,倔强而独立,一身傲骨受不得辱,若非心甘情愿,就算迫着屈服了,也会拧着性子恨你一辈子。

沈二爷耳力真好!

“那我帮你揉揉肩。”舜钰攥着手指,声依旧若蚊蝇,但愿他突发耳背。

“好!”

沈二爷移了移身躯,把宽厚的脊背对着她,嘴角不露声色的噙起。

舜钰骑虎难下了,话但得出口已难收回,她深吸口气,换个姿势半跪软垫上,手儿搭上二爷的肩膀,开始使着力气给他按揉。

沈二爷有武艺傍身,能拉弓举箭射大雕,即使做文官数年,年纪也渐长,可肌腱依旧紧实又精悍,想讨好给他揉肩可不轻松。

舜钰手儿纤细绵软,他穿的直裰又是夹棉蜀锦缂丝料子,纹里并不光滑,手指按压片刻后,但觉麻痒难忍,原本挺直的身子,也不自知地朝沈二爷捱近。

前一世里她贵为皇后,怎生得荣华富贵,只有宫女替她揉肩捶腿的份暗叹一声风水轮番转,流年经不起推敲。

“沈二爷舒不舒服?”舜钰别别扭扭的,她必须说些甚么,来掩饰涌到唇边的小喘气。

“差强人意。”沈二爷端着盏儿吃茶,有些挑剔,揉按的毫无章法,该轻揉处狠掐,该重按处又无了力,显见无人享受过此等福气。

他唇角的笑意不知怎的愈发深了。

舜钰撇撇嘴,昧着良心谄媚:“这一路舟车劳顿,沈二爷若疲累时,尽管寻冯生替你按揉解乏就是。”

沈二爷嗯了声,很是温善道:“无功难受禄,冯生殷勤又实在难却,我自然要礼尚往来。”

他顿了顿,舜钰紧张又期待的等着。

沈二爷深谙人事情故,定会说些日后若有难处,我定义不容辞等话儿罢,那便不枉她这番辛苦折腰了。

但听他语气端严:“我也替冯生按揉就是。”

“!”

舜钰很想掐死他,眸光扫过近在咫尺的颈项,终是咽了咽口水认怂。

“岂敢劳烦沈大人。”她悻悻地欲收回手,却倏得被沈二爷握住了发红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舜钰怔愣住,都忘记把手抽回。

厢门恰被用力拉开,是沈桓来给沈二爷送密笺,乍见此情景,顿时惊的下巴掉下来。

气氛着实暧昧不清,沈二爷倒是不慌不忙,松开她的手,面色若常的沉稳,撩袍端带下马车去了。

舜钰则脑里如搅乱的麻线,一时难以厘清头绪,她把双手握紧。

沈二爷才吃过茶水,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他唇瓣沾染的湿气,有种说不出的缠绵与疼宠之意。

她觉得大抵是自已自作多情了。

马车暂得停留,官道左侧种满萧瑟老梧桐,右侧是处矮丘,覆盖的草皮被牛羊啃得见了土。

侍卫三三两两在矮丘处解裤撒尿,并不避讳甚么,早已是习以为常。

沈泽棠仔细看完京城送来的密笺,命沈桓弄来火折子烧个干净。

他神情凝肃,背着手端望天际,那里彤云密布,朔风紧起,怕是一场大雪将要纷扬而至。

徐泾立在侧旁,半晌才听二爷不紧不慢说:”漕运数十运粮官船被劫,朝野震惊,新帝大怒,工部尚书丁延难逃其咎,其又被奏疏修缮皇家大寺时,有贪墨之行,已被直接下了诏狱,他完矣。”

“成王败寇,他为五皇子一派,与司礼监的阉党沆瀣一气,新帝岂能再容他。”徐泾叹问:“工部尚书之职如今空缺,可有传来甚么风声?”

“徐炳永已上书谏,力陈右侍郎秦砚昭为官政绩,意指工部尚书职应由其补济。”

听得此话,徐泾脸色微变,他低道:”二爷料事如神,秦砚昭果然长成徐炳永羽翼,枉费了大人对他提拔。“又惊诧:“难不成大李受伤之事,为徐炳永遣人所为?以他的老谋深算,才出京就行此举,未免操之过急。”

沈泽棠看着舜钰从梧桐林里鬼鬼祟祟的走出来,忍不住就想笑,怕甚么呢,不会有暗卫去那里面的。

“二爷。“徐泾清咳一嗓子,论政时沈二爷是难能分心的,此时怎地有些色欲熏心的感觉。

沈泽棠紧了紧大氅,才开口道:“与秦砚昭倒无提拔之意,说来彼此互相利用更为妥当,未料到他暗藏一手,确是我低估了他。大李受伤不是徐炳永所为,即便就是他指使,以他赶尽杀绝的行事作风,又岂会多留大李一条性命。”

“那二爷的意思。“徐泾听得云里雾绕,与沈二爷比道行,他还是欠缺一些。

沈泽棠眸光微烁,语气更淡了:“是冲冯舜钰而来,其心颇诡谲,意在驱我弃她避事。”

“那二爷的想法。”若是搁在往常,徐泾大也可解,沈二爷有情且无情,弃卒保车亦是为官之道。

沈泽棠伸手任雪花飘落在掌心,微微笑了,只简短的嘱咐:“提醒他们再莫大意,此番行程不比八年前云南平叛容易。”

看徐泾颌首应承,他便不在多言,辄身朝马车去了。

沈桓正提着只活蹦乱跳的肥鸽子耍弄,徐泾寻着他,把沈二爷交待的话诉与他听。

沈桓道明了,松手任鸽子扑簇簇扇翅飞走,让徐泾附耳过来:“前些时候我去给二爷送密笺,瞧我看到了甚么?”

“看到甚么?”徐泾见他贼眉鼠眼的,一时好奇心大起。

沈桓压低声悄说:“二爷在啃冯生的爪子。”

徐泾忍住笑,有些同情的拍他肩膀一记,喟叹道:“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你自求多福罢。”

第贰玖柒章 迷离影

再说光阴迅速如飞电,一忽儿白天,一忽儿黑夜。

正月初一从京城出发,经官道抵达通州张家湾渡口,预走水陆沿大运河南下。

此时天已至黑,一轮团圆皎月由东而升,沈二爷一行索性在码头客栈休整歇宿,舜钰单独得了间上房。

恰这日是上元节,莫道通州小城,该有的节俗独有它的热闹,那也是十里长街,花市灯如昼的动人景致。

用罢晚膳,沈桓等几无事,撺掇着沈二爷去逛灯会,沈二爷难得应了,被簇拥着去叩舜钰的房门。

叩了半晌门儿,舜钰才探出头来,见她已摘去巾帻,拔了簪子,一头乌油发拢在脑后,滴滴嗒嗒淌水儿,颊腮透着红白,如吃过酒般,听明他们来意,婉拒道劳顿体乏,只想早些歇息。

沈二爷眸光深邃,睇她眉眼娇嘘,一脸春潮四溢的模样,鼻间忽有合欢花的香味萦回,心底暗自诧异,却也不表露,未多言,便带着沈桓几个辄身离去。

舜钰阖紧房门上了闩,唇间的喘息悄溜出来,抑也抑不住。

屋外卷进的冷风,与骨头里灼烧的孽火相撞,她止不住打个哆嗦,勉力走至木盆边,把手放开,裹紧身子的斗篷,从山峦起伏般的曲段儿滑脱,松松圈围至细巧的脚踝处,便显了如剥了壳的鸡蛋般莹白身骨,竟是光溜溜不着一物。

木盆里热气氤氲,干枯的合欢花瓣,洇透水的滋润,皆饱满的绽放,舜钰抬起足尖跨进去,腿儿酥软的差点跌倒,幸得抓紧盆沿,才能慢慢滑进汤水里。

尾骨倏得窜起一股子酥麻痒痛,如无数虫儿在小口啃噬的感觉,直朝四肢百骸攻城掠池而去。

蛊毒的迅猛发作,舜钰又察觉出了异样,她犹还青涩的身段,被催熟成妖娆女体,两只兔儿丰盈沉甸,腰肢柔细的一掌掐握,那臀瓣勾勒似山谷曲弧般娇满,肌肤是烫热又湿腻的,若毛孔里正淌着香甜的蜜。

前一世她即便后来成了妇人,也未曾如现在这般像个专吸食男人精血的狐狸精。

舜钰把自已整个浸入水底,含咬朵合欢花,阖眼摒气的忍耐,骨子里的无数虫儿似乎渐散去了,她浑身松软如绵,却把神智恍惚,惺眼朦胧间,有个婆娑人影立水波之外,身型高大清梧,俯低面庞朝她微笑。

“二爷。“不知为何就笃定那人是沈二爷,她满心惊惧,可唤出的声儿,却想勾他的魂。

”嗯。“沈二爷的大手伸进了水里,用力攥握她的臀瓣,太过细嫩的肌肤,被手指上粗糙的薄茧划过,不自禁的颤栗。

“你叫甜酒儿?“沈二爷嗓音有些黯哑,眼神如火如荼。

”嗯,田九儿。“她不知怎地,乖乖的应了。

“让我尝尝甜酒儿甜不甜!”沈二爷便将她的臀瓣用力掰开,垂首噙起薄唇覆将上去。

她蓦然喘不过气来,咬着牙使劲挺起上身出水面,形如鬼魅的男人哪还有踪影。

那一炉沉香已烬,烛火摇曳,满室生凉。

紊乱的气息渐趋平静,浑身曲段儿亦恢复青涩模样,炽热尽褪便是彻骨的寒意,舜钰把自已擦拭干净,穿戴齐整。

绞着发梢的滴水倚在窗前,大运河沉静无声地流淌,薄烟四起,依晰得见数百条大小船舶。挨挨捱捱靠埠头停泊,为了应景儿,皆悬吊着各色各式花灯,远远望去,光影迷离惝愰,挟几许外乡飘泊客的寂寥愁思。

又有人大力叩门,是沈桓在外头瞎嚷嚷。

舜钰收回心神,蹙眉去把门打开,见他笑嘻嘻一个人,手里拎着两盏灯,一盏兔子灯,一盏莲花灯。

”沈大人呢?“朝他身后望望,空荡荡的无人,松口气儿。

”回房去了。“沈桓把手里花灯摇摇:”这有两盏,你挑个去玩。“

舜钰观其做工都不甚精致,有些嫌弃,又架不住他殷勤,瞧兔儿灯白胖胖的,便随手接过那只来。

忽听得楼梯拐角边一片笑声,舜钰惊疑望去,徐泾沈容还有几侍卫拍掌笑着出来。

徐泾朝沈桓道:”输了输了,掏银子出来买酒吃。“

沈桓胀红了脸,挠头朝舜钰径自埋怨:”你个读书人,照亮功名仕途的莲花灯不要,非拣个兔儿灯,又不是小娃娃。“

话未说完哩,后颈衣领已被沈容提起,沉着声嘲讽:”废话甚么!愿赌服输,快些拿银子出来,莫婆婆妈妈跟个妇人似的。“

一帮无聊的大老爷们!

舜钰翻个白眼儿,把门重重阖上,插闩。

卯时,通州张家湾渡口。

天色将明未明,运河漫天的浓雾氤氲,趁官船还在停锚休憩,民间货船及渔船为抢航道早些驶离,已是人声鼎沸,喧闹繁杂。

更有才进埠的商船靠岸,五大三粗卖力气的汉子,半敞开衣襟露着胸膛,满头热气的装卸货物,穿官服的小吏睡眼惺忪,满脸不耐收着税银,船主这边掏完银子,斜眼便瞧见渡桥铁索处倚着三四啰啰,正等着收靠埠费哩苦着脸哀叹,这番重利盘剥后,怕是又无余钱,给家里婆娘扯块裁衣裳的绢子布。

舜钰立沈二爷身侧,在埠头等待去镇江的官船,为免引人耳目,只带着沈桓、徐泾及沈容三人,其他侍卫隐于人群,尾随其后暗中保护。

太阳升起,浓雾散尽,浑浊的运河水惊涛拍岸,东风挟带湿气扑面而至,吹得人发散衣飞,步履趔趄。

忽听得身后“唉哟”娇呼一声,舜钰好奇的回首望,是五六个挎包袱的妓娘,正捂嘴说笑,其中个面戴薄纱的姐儿,纤柔身子经不得狂风肆虐,足尖打滑,竟朝沈二爷宽厚挺拔的脊背跌去。

沈桓哼了哼,将腰间青铜剑往妓娘身前一横。

那姐儿本能地握住剑柄,又被他暗使力一搡,生生朝后退数步,归了原处。

“我家爷精贵,岂是随便谁能碰得!”沈桓嘴里唧歪,舜钰噗哧笑出声来。

”笑甚么?“沈二爷闻声侧过脸来,眸光很柔和,抬手将她鬓边散乱的碎发捋至耳后。

舜钰躲了躲,抿紧嘴儿,只笑而不语。

书大半感言

今天时间还早,心里一直憋着些话想说,就趁这时候说说吧。

这本书已经写了六十几万,预计百万结束,就是还有四十万左右的字,四十万里将完成查案、婚后生活及叛乱新帝上位等情节,环环相扣,情节内容很多,虽然我更的慢,但是决不水文,希望追跟的读者能坚持到结尾,定不负你们出的读书费。

在这里要感谢我的盟主木未了二。一直在打赏希望我加更,却一直被我忽悠的liping730510。*若无心(那个字太难打)因为你的书单给我带来好多读者。

还有几乎是天天在给我投推荐票和月票和写评论鼓励我的:anna1990\菲唱歌的鸢尾花\janeu\兰叶春葳*桂花秋皎洁\素年锦瓷\aberdevine\流星雨2016\番茄子小琪子\不惜年\若怀内\风散缘尽时\落日山水静\陌上花开云\猫行天下\丽丽1776\jun714\锅锅的家\名字难取、不会取名字(一直以为是一个读者)\清洋家电如花\柳寄悠\linda-he1112\雪雪的\160324065350918(开几个号支持的)\追文成疯真要感谢起来,发现感谢不完,因为字数关系不能多写,等完本后我定好生的感谢。

还是要说没点名的我都记在心里,那么多推荐票和月票都是你们给我的鼓励与支持,是我写下去的动力。

另说一下bianji给推荐的事,其实我前本书七十万一个推荐也没有,照样坚持到了完本。这本书换了马甲,结果还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实无所谓,七十万我都能坚持下来,何况这四十万,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太监,姐这点责任心还是有的。

其实我也想过自救,没有官方推荐,找过几个神级作者想要点推荐,感谢《归朝》作者的支持,感谢立行,感谢好吧,姐也没啥好人缘,但是深深感谢我的读者,在不停的帮我推书,真是感动极了。

姐有时比较玻璃心,感谢听我絮絮叨叨的吐苦水的你们,结局再见!

第贰玖捌章 戏中戏

内游客船亦分优中劣等,沈二爷有的是银子,但见红褐色紫荆木制大客船放下踏板来,一行人即说笑而去。

登上甲板,舜钰暗自咂舌,不提雕梁画柱、宫灯彩幔怎生的精致奇巧,但见船身分两层儿:先去上层儿,是供歇宿的舱房,沈二爷及侍卫包了前中数舱,一舱摆两床,铺的盖的皆是簇新的天青洒花锦被缎褥,床间摆荷叶式小几,上搁博山铜炉熏香袅袅,一个描金彩绘洋漆盘里,茶壶盏杯锡瓶俱全。

舜钰与沈二爷宿一间舱房。

说起她出京后,遇着客栈缺房时,便与沈二爷凑和同住,而二爷行为作派端得是明月清风,光明磊落,十分的循规蹈矩,倒让她为自已戚戚小人之心有些汗颜了。

待一切休整完毕,沈桓来敲门儿,询问二爷是否去底舱玩耍,那搭了小戏台,可吃茶听曲打发闲余。

舜钰歪在床上,每十五这日泡澡后,浑身即如扒骨抽髓般无力,再添被褥松软暖和,那眼儿便愈渐朦胧。

沈二爷看着她微笑:”大白日的怎能如此懒怠,起来随我去听曲。“

舜钰不敢驳,只得强打精神离床,略整衣绾巾,跟随他下至底舱来。

底舱确是别有洞天,戏台上优伶在走步亮嗓,戏台下则摆数张水磨楠木桌椅,有两人席的、六人席及八人席的,已落坐太半,沈二爷择窗边与舜钰共席,沈桓徐泾等几坐侧边四人席。

青衣伙计忙不迭地送来糕饼与名茶,又见河风凛冽生寒,去把抵窗的叉杆取下,阖紧槅扇,再取来两盏美人扑蝶彩穗灯吊上,灯影明亮对照着戏台,看戏便分外的真切。

舜钰边吃茶边暗扫四周,能搭乘此船者,多为南下行商的富贾或游荡的纨绔,埠头那些妓娘竟也在,专做这船上唱曲陪笑的营生。

差点扑跌至沈二爷宽背上那位姐儿,去了遮面薄纱,虽戴的是花旦头面,却是浅妆淡抹露了自已脸儿,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横翠山,妙目流波,两腮旋着笑窝,耳上穿着亮闪闪小金环,着石榴红紧身小袄,下穿水绿裤儿,唱念做打间神采风流,原也是个玉媚珠温的娇姐儿。

她唱的这出戏听来倒陌生,沈二爷待戏下,饶有兴致唤她至跟前,问方才唱得是哪一出,那姐儿搭手见礼,倒是不卑不亢,露出一口糯米牙儿回话,唱得是《红颜记》中《乔醋》一折,这戏是汤其梨先生新作,京城里能把这戏唱全套的,除了师姐黄四娘,便是她霍小玉了。

瞧她悄展几分洋洋自得的俏模样,倒和舜钰有时候颇像,沈二爷不由露出微笑,让徐泾拿来银子赏。

恰此时伙计送来一提木樨米酒,那霍小玉很会撒娇弄痴,咬着嘴道:”这位爷不想知《红颜记》这出戏里的原故麽?若想知的话,何不赏我一钟酒吃?“

莫说个妓娘,便是朝中官吏除去徐令等几个,还无谁敢问他讨酒吃哩。

沈二爷噙起嘴角,随手掷壶替她倒了钟,欲也替舜钰斟上,却听她话里阴阳怪气的,哪敢劳沈大人动手,自把酒壶接去倒满,再端起钟儿闷闷地吃。

霍小玉用袖掩口把酒吃尽,谢过方道:“此戏说的乃是晋代文士之事,京城有个男子名唤沈泽棠,有潘安的美姿容,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科举连中三元,仕途通享,后官高至首辅。”

沈桓等几听了,皆哼哼哧哧清咳嗓子,霍小玉不明所以,瞪大眼不敢言。

沈二爷淡扫过他们,瞬间没了声响,这才转而温和道:“甭理他们,你只管说来听就是。”

霍小玉又说道:“再说京城井王孙之女文鸾,对其表哥分外倾慕,却碍与世情不敢剖露,恰逢这一年上元节灯市,文鸾观灯散心时,其表哥与沈泽棠亦相携闲逛,两厢偶遇,文鸾为表心迹,拿出一对金雀私赠其表哥。哪想月老系错红绳,那一对金雀却被沈泽棠得了去,此时他正值婚配之年,便央了红媒去井府提亲,井王孙喜出望外,本就求之不得,岂有不肯之理,那文鸾百般不情愿,也只得嫁他为妇。”

徐泾听不下去,欲要开口阻之,却被沈二爷拦了,他面色很平静,令人窥不透其心中所想。

霍小玉顿了顿,继续道:“后文鸾思其表哥成疾,竟郁郁而终,沈泽棠也再未续娶,流光转瞬几年,他已位极人臣,某日皇帝在宫中赐筵,他因公务缠身来得晚些,匆匆途经御花园时,听闻有女子溺水,救起见其沉鱼落雁之貌,不由心动无法自持,恰宫女赶至,才知她竟是当朝皇后。“

沈二爷蹙眉,给徐泾一个眼色,徐径会意,朝霍小玉冷脸道:“那汤其梨怕是已江郎才尽!戏编的是愈发虚妄离奇,不合情理,单说御花园这段,即便是位极人臣,又岂敢在宫中随意走动,还有那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理应也不少,怎单单落水时,身边就无一个宫女?而落水时又怎这般巧,就被沈大人撞见?又是吃了甚么熊心豹子胆,敢对皇后起觊觎之心?“

见霍小玉支吾答不上来,遂抬手驱她去了。

沈二爷默了默,向徐泾低声吩咐:”至镇江立即修书一封去京城,这出《红颜记》严禁传唱,若有抗命者可不留。“

徐泾应承下来。

沈二爷这才朝舜钰看去,见她兀自在那垂首执壶,倒一钟吃一钟,好不尽兴。

哪个女孩儿会这般吃酒的,他伸手抽过酒壶,竟是轻巧无比,已被倒得滴酒不剩了。

舜钰仰起脸,但见两两嫣红半晕腮,眼儿水汪汪的,撇着嘴儿不满,攥紧他衣袖紧讨着要酒吃。

沈二爷吃了口自已钟儿里的酒,脸色微变,这不是木樨酿的米酒麽?怎这般烈!

“二爷,我还要吃。”舜钰眼巴巴地,偏头瞟见沈桓桌上的酒壶,伸手就去抢。

“我的个祖宗哩,你就消停会罢。“沈桓哪敢再给她吃酒啊,二爷眼神冷嗖嗖的他把酒壶拿起,有多远掷多远。

舜钰不高兴了,回头看向沈二爷,指着沈桓很认真地告状:“他是个坏蛋,二爷打他。”

第贰玖玖章

让沈二爷打他?!沈桓简直要叉腰仰天长笑,莫怪他太自信,他跟随二爷多少年,小桃子才多少日?!

他与二爷生死与共,感情固若金汤,岂是这个嘴上无毛的白面书生,能挑拨离间的?

沈桓端起盏儿气定神闲的吃茶倏得手颤了颤,瞧他听到了甚么!

“好,打他!”沈二爷如是说,唇角溢满笑意,看舜钰的眼眸柔和极了。

”。“

徐泾等几个吭吭哧哧辛苦摒忍。

沈容性子素来淡漠,这会大咧着嘴,用力一掌劈上沈桓肩胛,但听“呯”的巨响过,他朝沈二爷回禀,已教训毕。

”叉你姥姥!“沈桓痛得差点背过气去,龇牙咧嘴怒瞪向沈容,这梁子结定了。

舜钰笑得憨媚,转而去攥沈二爷的衣袖,盯着他水目潋滟:”你喜欢霍小玉是不是?”

“何来此说?”沈二爷浓眉微挑,静等这丫头惊世之言,讲实在话,他还蛮期待的。

舜钰撇撇嘴道:“沈二爷在天宁寺时,对那夏姑娘语不投机半句多,此时倒缠着霍小玉说个不尽,还给她亲自斟酒哩!”

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沈二爷颌首笑了:“我要替你斟酒,你却不肯。”

舜钰打了个酒嗝,指着戏台让他看霍小玉:“瞧那娇姐儿,小步登场百媚生,惊鸿顾影舞衣轻,莺啼合媲杏林花,寄语二爷休迟疑,采香应化庄生蝶,合伴光阴鸾凤飞。”

又歪头催徐泾:“快唤霍小玉来,沈二爷要同她金风玉露一相逢。“

话未说完哩,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腰骨被只大手紧握住,鼻尖撞上精壮的胸膛,慌得急忙圈住沈二爷的脖颈,竟是被他强自抱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最要脸面的沈二爷,也不要脸了。

舜钰抿紧唇儿挣扎被沈二爷朝臀儿不轻不重打了一记,他说:“别动。”

语气风平浪静,对上的眼眸却黑黯幽沉,舜钰不敢动了。

沈桓挠挠头问徐泾:“那小桃子我怎愈发觉得像个娘们,还会捻酸泼醋哩。”

见徐泾自顾凝神想着甚么,似没听见的样子,他其实也就随口一句,此时有更重要的事做,边卷袖勒臂,边咬牙怒喝:“沈容。”

未得回应,辄身回首才发现,哪里还有沈容的踪影。

进得舱房里,舜钰背脊才贴上柔软的锦褥,沈二爷即不客气地压覆上来,实在是有些重,她忍不住低喘口气。

沈二爷略带茧子的指腹,慢慢摩挲她酡红的颊,手上动作轻柔,目光却极锐利,半晌突然问:“凤九,你可是真醉了?”

舜钰眼汪一掊春水,笑嘻嘻伸长手臂揽他的颈,甜软的喊了声二爷,又喊一声。

沈二爷便知她真是醉了,平日里的凤九,胆小又倔强,脸皮也极薄,躲他都不及,哪会这般亲腻他。

揽着她的腰段儿翻个身,心知相对于凤九,他还是过于伟岸了,她这般的小。

“真是聪明,诗词作赋倒是信手拈来。”沈二爷放松身躯,看着俯在胸膛上的舜钰,如只猫儿般乖顺,抬手解巾拔簪,任她乌油发披散如瀑,拈一缕至鼻息间,甜丝丝冷幽幽的,合欢花香味。

“凤九。”他嗓音含笑低语:“家国山河两鬓增,风怀非复少年时,愿卿身化罗浮蝶,飞上棠花共浮生。”

未闻得舜钰吭声,垂目见她眉眼饧涩,沈二爷有些遗憾,她要是未醉该有多好,他这般年纪,又在朝堂谋政多年,早养成情感内敛不外露的性子,让他再开口弄风月,又不知是何朝几夕。

“二爷,文鸾的那对金雀怎去了你手里?”舜钰说得含含糊糊的,沈二爷却听清了。

他平静道:“十数年前吾朝民风,与此时大相径庭。我少年举人,有些才情,相貌亦清隽,行走街市时,常会有妇人投之以果,以示爱慕,每每倒也满载而归。“顿了顿轻笑:”凤九莫不信,你问徐令、高达等几便知我那时风光。“

沈二爷眸光微凝,继续道:”上元节灯市那晚,我与潘涛一道逛灯会,又有妇人以果朝我投之,不知谁投来一对金雀,落于足下,潘涛拾起递我手里,遂无疑有它收进怀里,回府挑灯观看,金雀刻有出处那戏文前段倒也有九分真。“

已是多年前的旧案,他不想再提起,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忽然问:“我知晓秦砚昭欢喜你,你可欢喜他?“

一片寂静沈二爷伸手去摸她的脸,挟起她的下巴尖儿,又问了一遍:“你真名可是田九儿?你父亲可是田启辉?”

但见舜钰俏生生瓜子脸儿如涂胭脂,眸瞳若搅碎的池水惝恍迷乱,她咬着嫣红唇瓣,懵懂摇头:“二爷说的不明白。“

”不明白是吗?“沈二爷蓦得直起上半身,与她眉目相碰,凑离得极近,近得能听见彼此深浅的呼吸声。

”凤九你真的醉了呢。“他嗓音有些暗哑,缓缓松开舜钰的下巴尖儿。

舜钰呼了口气,东扭西晃的要从他身上离开,沈二爷知晓她的不舒服,噙起嘴角笑了,手掌猛得勾住她的脑后。

”二爷,你。“舜钰猝不及防,红唇才微启,嘴里已有滚热的舌头侵入,堵得她呼吸不能,摇头躲闪不能,反被他箍得更紧,再也无力挣脱,只能嘤呜如猫儿般哼哼。

“咚咚”有轻轻叩门声,舱门外是徐泾有话来禀报。

沈二爷呼吸有些不稳,看舜钰嘴角淌着湿渍,闷声笑着又凑近舔掉,似自言自语道:“凤九醉了,醒来定不记得这个罢?”也不指望她能回甚么话,替她轻覆上锦褥,自已则翻身下床,趿鞋而去。

舱内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不知过去多久,舜钰忽然睁开眼来,目光一片清明。

她静静的凝神冥想,思绪愈发惊疑不定。

谁能想到沈二爷竟知晓那么多事儿,恐已对她身份起了疑心,否则怎会趁她酒醉,来拷问真言。

却不知她酒量是极好的。

忽而拿起帕子使劲擦唇瓣,原还道沈二爷行为作派端得明月清风,光明磊落简直了。

和前世里一样的衣冠禽兽,连那逼她吞咽他口水的恶趣味,竟是一点没改变。

第叁佰章 螳雀斗

徐泾等在舱房外,里头传出沈二爷压抑着喘息,低笑嘘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凤九莫怕吃我华池水。“

有娇软细弱的嘤呜声,深深浅浅挠人魂魄。

徐泾听得有些尴尬,欲离远些站,门却适时打开又随即阖紧,沈二爷在整理胸前被揉皱的衣襟,颧骨处还有一抹淡褪的红晕。

鲜少见到二爷这副神态,他不敢多言,只把手里一碗酸汤递上:“方见冯生醉了,特送来给他解酒。”

”你怎知她就醉了?“沈二爷唇边噙笑,端着酸汤一饮而尽,他倒是有些口渴,远见有客打此经过,索性辄身进了沈桓的舱房。

舱房内无人。

沈二爷淡扫沈桓的床跟狗窝团儿乱,蹙眉在旁椅上坐了,问徐泾可还有话要禀。

徐泾忙从袖笼里取出封信笺,低声道:“此是上船时才送到,还未及给二爷阅审。”

沈二爷深眸微凝,接过展笺仔细看了,复还递给徐泾,让他看后再焚毁。

趁徐泾看的当儿,他瞧到褥子里露了书册半面,伸手随意拿来,把苍青封皮翻开一页。

徐泾把纸笺凑近烛火烧了,面露喜色说:”这倒是极好!原担心《红颜记》要给二爷招惹祸端,却被他迎刃而解。“

沈二爷慢慢翻着书册,颌首微笑:”难得他这次犹为警醒,平日予他诸多教诲,总算是未曾白费。“

徐泾踌躇会儿,终大着胆子支吾问:“平日观冯生,只觉男生女相,除去樱桃斜街优童,吾朝当不少见此类少年,况他登科秋闱成解元,搜身那一关得过,本不该起疑甚么。“

忽怔住,忆起秋闱搜身,那可是经得沈二爷的手心中一紧,忍不住探道:”属下雌雄莫辨,二爷定是心如明镜。“

”徐泾。”沈二爷抬首看他:“可否还记得初投吾门下时,我曾同你说过甚么?”

徐泾慌忙站起,恭敬作揖回话:“二爷训诫岂能忘记,亲有尊卑,位有上下,各司其事,当事不逾矩,执权而伐。”

沈二爷语气很冷淡:“我倒觉得你忘记了。”

徐泾醍醐灌顶,顿时大骇,撩袍跪下道:“属下知罪,请大人饶恕。”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沈二爷语毕即起身,将书册往袖笼中一藏,出舱房而去。

桂花胡同是一条深幽幽窄巷。

得名于高墙内数棵桂花树,逢着立秋时,似乎满城的香,都积郁至了此处。

后来高墙内的勋贵犯了事,这宅子荒废下来,几经碾转入了寻常百姓家。

那桂花树被娇养成富贵根,因着无人殷勤伺候,渐次地枯萎残败,如今是一棵都寻不到了。

秦砚昭有些寂寥,旧时来此闻香的心甚是纯粹,如今他扯唇笑了笑,一阵卷地寒风,吹得衣袂扑簇簇的掀起。

有个留头的娃儿扒着自家门缝,探身把他偷看,见离得近了,吱溜如耗子般,瞬间跑得不见影。

秦砚昭走至巷子的尽头,终在一扇斑驳落漆的木门前止步,门未落锁或拴闩,轻推即噶噶敞开来,他跨过门槛,打量这冷清空荡的院落,神情瞬间微变。

房间不多,三五间而已。

他进去又辄出,房里亦是空荡荡的,且刻意费了力气打扫过,除了他手上这张泛黄的纸笺,竟是片纸再无寻。

这是汤其梨居住的宅子。

今日,秦砚昭是来履行彼此的约定,一手交银,一手换取《红颜记》的戏本子。

扳倒老谋深算的权臣,其实无需兵戎相见,亦无需言官谏诤封驳,一折戏,半风月,便足矣。

秦砚昭目光冷沉,他未曾预料这番人去楼空的景。

毕竟他给的银子实在太丰厚,丰厚到连他自已都相信,这世间无谁能抵御这诱惑,更况因嗜赌而欠一屁股债的汤其梨。

不过汤其梨确实不见了,走得干干净净,未留下一丝烟火气。

除了手中的纸笺,他扫了眼,简短的一行字: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是汤其梨的笔迹,似个刚学字的顽童所书,歪歪扭扭,其丑无比。

他默了少顷,低声嗤笑一声,满脸皆是嘲讽意味,索性将纸笺撕的细碎,撒进一口老井中。

桂花胡同口,除秦砚昭的官轿外,另还停驻一乘八人抬大轿,四围重兵把守,气氛肃穆端严。

指挥使至轿前禀报,工部右侍郎秦砚昭参见。

半晌才听里头茶盏轻碰响动,嗓音强硬的令人生畏:”让他过来。”

指挥使迅速打起轿帘,秦砚昭走至跟前行跪礼,正欲开口,却听轿内人先笑道:“让吾猜猜,观你神情迟疑不定,必是无功而返了。”

“徐阁老神目如电,明察秋毫,下官不敢隐瞒,那宅院内收拾一空,汤其梨已不知去向。”秦砚昭抬首,轿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首辅徐炳永。

徐炳永虽两鬓斑白,精神却矍铄,目光十分凌厉。

他笑着问:“可有留下片纸临别之言?这些个擅写戏本的才子,大抵性子曲婉缠绵,喜好拖泥带水,离去不留些感慨的话给后人,便不是他了。“

”院落屋中扫洒干净,确不曾见有。“秦砚昭神色很平静的回话。

徐炳永搁下手中茶盏,拈髯沉吟:“新帝大婚在即,择夏万春之嫡女夏嫱为后,实非吾所喜。那夏女听闻张扬跋扈,颇有主张,夏万春又任兵部尚书,这半数兵权即落入新帝囊中你之谋算,擅用夏女与沈泽棠前之绯闻,与民间广为传唱,假假真真,反触新帝多疑之弦。倒不失一石二鸟的好计。“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汤其梨真是自已逃之夭夭?你太低估沈泽棠了。”

秦砚昭抿唇,深不以为然:“徐阁老只怕是多意,沈尚书已在去往镇江的客船上。”

徐炳永看他会儿,呵呵笑出了声:“秦侍郎到底年轻耿直啊!汤其梨的《红颜记》只给他的相好,嬉春楼的名角黄四娘,及庆春院的妓娘霍小玉,整曲子学唱过。”他转而朝侧旁指挥使道:“你告诉秦侍郎,这两人如今又在何处?”

那指挥使上前作揖禀道:“黄四娘及霍小玉已不知所踪数日,京城各处皆搜遍,依旧不见其影。”

秦砚昭脸色蓦得有些苍白。

注:华池水:口水。

第叁零壹章 俯权贵

徐炳永睇着秦砚昭神色,语气颇温和:“长卿十七年登科,得状元为翰林院修馔,其间他精钻历朝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术,并至左军都督府及九卿衙门观政,再任吏部左侍郎,期间更被委以云南按察使司副使兼左卫兵备,助藩王平复叛乱,成就其文韬武略之贤能。“

”内阁之中争权夺利更为惨烈,而长卿为次辅数年,操持权柄居位不下,有其剑戟森森之处,万莫被他温文儒雅表相所欺,却是个城府冷硬,杀伐果决之人。”

徐炳永默少顷,又淡道:“先皇令其为国子监监事,又掌管吏部职官之责,使得众朝臣或官吏与之关系不菲,话说至此,你该明白,他身虽非在朝堂,非在京城,却是伏线千里,自有耳目替其把风灭祸。此次砚昭之策我早知必败,却仍放手让你一试,亦是一种历炼。”

秦砚昭抑下满心惊涛骇浪,又作一揖陪礼:“是下官才疏学浅,在老师面前妄自买弄了。”

徐炳永免他再跪,拈髯轻笑起来:”长卿借刀杀人斩我侄儿之恨,自由我来取他性命,此次两江之行便是其黄泉归路,砚昭只管看好戏即可。“

冯舜钰该如何是好?!

秦砚昭眼眸一黯,到底失了沉稳气度,勉力央求道:”此次两江之行,下官表弟亦随从在列,我与他感情亲厚,还望徐阁老高抬贵手,饶他一条性命。”

徐炳永挑眉看他半晌,嗤声训诫:“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岂能如此软弱温善,我意欲新帝大婚后,擢升你为工部尚书,你只要懂得谦顺服从与我,日后入阁为臣亦是可能,若你为儿女情长羁绊,终难成大器。朝中良材太多,我何故抱持朽木不放,砚昭你可好自为之罢。”

秦砚昭听得神情凛然,垂首咬牙道:“谨遵徐阁老教诲。”

徐炳永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一道去教坊司听戏吃酒,王美儿今夜让你享用,必不枉此行。”

”我家夫人。“秦砚昭略有些迟疑,即见轿帘用力荡下,串珠穗子砰砰乱响,伴着嗤之以鼻的冷哼。

他抿了抿唇瓣,这才低声道:”徐阁老先行,下官自在后尾随。“

舜钰虽未醉酒,却把远近诸多事儿冥想,碾转反侧间竟自睡着了。

待得再醒过来已至黄昏,揉着眼儿窗外已是红霞满天,舱内灰蒙蒙皆是暗影儿,对着铜炉里的香火点燃羊油灯,视线明亮起来,沈二爷不知去了哪里。

她松了口气,将凌乱的褥被铺平叠齐整儿,侧头看看沈二爷的床,踌躇会儿,扭扭捏捏也去替他弄平整了。

谁让她的小命还需他罩着,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哩舜钰如是想,心底倒莫名舒坦一些,舀了水盥洗过手脸,对着铜镜绾发戴巾,忽看着自已的嘴唇呆了呆,又凑近仔细边量颊腮红了红,这沈二爷是有多久不近女色,瞧把她咬成甚么样了。

有人不疾不徐地叩门,是沈容来催她去底舱用晚饭,舜钰不再多想,应着声随他而去。

同客船的恰有赶赴镇江上任的知府杨清,曾与沈泽棠为国子监同窗,难能相遇自是喜出望外,二人一桌边吃边聊,十分欢洽。

舜钰跟着沈容走至沈二爷邻旁一席,徐泾、沈桓还有另两名唤张宏及项忠的,都已端坐等着,桌上除三四碟熏肠子糟鸭掌卤香干等冷菜,便是一碗煨烂的鸭子,一碗煮鸡,一碗炖青鱼,还有一盘葱炒虾、一碗鱼丸白菜火腿汤,及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沈桓提着温过的酒,在舜钰面前来回摆晃,咧着嘴笑嘻嘻地:“这里有好酒一壶,冯生可还要吃?早些时为了它,你还挑唆二爷打我哩。”

”才没有。“舜钰暗瞟过沈容乌青的眼眶,有些理亏地嚅嚅唇,不理沈桓,伸长筷箸,挟起被酱油醋碟浸泡红亮的海蜇,很新鲜,吃在嘴里迸脆的响。

徐泾看她喜欢,默默把那一碟调至舜钰眼面前,舜钰笑着道谢,沈桓“孳”口酒,惊奇地问她:“你可是啥都不记得了?”

舜钰“嗯”了声点头:“啥都不记得哩!”不知怎的朝沈二爷睃去,他恰也看过来,视线彼此相碰,唇角噙起的笑难形容。

舜钰顿觉心口憋的发慌,难不成沈二爷已察觉她装醉想想又觉无可能,若是晓得怎会那般肆意偷香。

偷香算罢,权且当她不知,若明知她清醒还施以禽兽之行。

以她对沈二爷两世的了解,他儒雅又气度成熟,行端影直,还不至于太没羞没脸罢。

定下心来,边嚼着饭粒儿,边听沈桓又在劈头盖脸问沈容:”我压被里的书册,可是你偷了?“

沈容抬首看他,”扑“地吐掉嘴里的虾头,冷笑着讥讽:”你那被窝里一股臊气,我倒嫌熏着自已。“

沈桓神情讪讪,又去揪张宏的耳朵,张宏唉哟一声,撇着嘴喊冤:”哥你那本还是我借你的诶。“

想想也是,沈桓看向老实巴交的项忠,转而瞪眼盯着徐泾,未开口哩,听得徐泾不紧不慢道:”被沈二爷拿走了。“

”你说甚么?“沈桓挖挖耳朵。

徐泾又重复一遍,一众瞬间寂然。

舜钰瞧着他们脸色十分古怪,只觉有趣,朝沈桓热心道:“你看得甚么书呀?可是武功秘笈此类?沈大人应无大兴趣,稍后我替你问他讨要,还你便是。”

”冯生勿要多管闲事。“徐泾忍不住笑起来,仁至义尽,莫怪他没好意提醒。

沈桓满脸的感激不尽,扯下两个香喷喷的大鸡腿,讨好的搁进舜钰的碗时里,不忘切切叮嘱:”你最好别问沈二爷去讨,悄悄偷出来给我就行。“

舜钰有些疑惑,正待要细问,忽见那霍小玉穿鹦哥绿绸缎小袄,腰间束一条嫩黄绦子,下着荼白镶银丝棉裙,揩着水红帕子,摇摇摆摆一个人走来,却也眼波横飞的左顾右盼,忽然望到舜钰这边,弯着唇笑盈盈的过来。

第叁零贰章 风波起

霍小玉移了花凳至舜钰身侧坐,一条腿儿搭在另条腿膝上,荼白棉裙下,鲜红绣鞋尖荡啊荡的撩风情。

她手里托着帕子磕瓜子儿,一双秋水眼斜扫那白面朱唇的小书生,竟是比她还多许多俏,直看得银心四起,如猫抓挠。

舜钰端着碗小口喝汤,忽觉腿腹发痒,垂首低瞟,原来是霍小玉的足尖正有意无意的轻蹭,见舜钰察觉,她眼儿抛媚:“光阴易过催人老,青春少年郎呀,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她抿唇想想,一脸浩然正气:”我尚自青春年少未开蒙,不懂甚么儿女情长风月情关,一心折柳仗剑走四方,你休得再把我歪缠。”

那霍小玉笑嘻嘻地,面不改色并回足儿,朝沈桓望了望,撇撇嘴,她是庆春院的花魁,平日里伺候的不是纨绔少爷、就是文人儒生,再或谦谦老官,皆成斯文一派,这般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她打心眼里嫌粗俗,转而目光潋滟朝张宏打量,软着声儿唤:“这位哥哥好清隽。”

张宏唬得三两下扒光碗里米饭,一抹嘴溜了。

“他清隽?”沈桓简直无语问苍天,这些个娘们甚么眼神,论男儿英雄气概,又有谁抵得过他哩。

抬眼恰见舜钰瞟着他,勾起唇噗嗤一声,显将他戏谑,心中愈发不爽落,瞪起铜铃眼驱赶:“走走走,莫扰我们用饭。”

霍小玉觉得无趣,余光瞄到不远桌有个着锦袍的富贵公子,正若有似无朝她窥伺,心下顿生暗喜,慢悠悠站起,吐着瓜子皮儿扭着腰肢径自走了。

舜钰视线暗随,观她同那公子搔首弄姿调情,拈一盏酒儿吃下,已是熟捻如恩爱夫妻般。

翌日清晨,舜钰早早醒来,听了会河水拍船打浪声,舱内的光线开始发清,炭焰犹燃,炉香未烬,她轻侧个身,将被头拉高蒙住脸儿,悄悄看着沈二爷。

沈二爷仰面平躺,被头搭搁胸膛处,安稳阖目而眠,那眉毛不浓不淡,带几分英气,鼻梁很高挺,嘴唇轻闭着,上唇比下唇稍薄,唇线流畅至嘴角偏生勾起,听闻这样的唇型,不仅能吐出妙语箴言,更是弄情的高手。

舜钰恍惚想起昨日沈二爷那般亲她,似要把她的魂魄吸入他的骨髓里,即便相濡以沫很恶心,她却羞羞地任他为所欲为。

舜钰不知自已怎么了,前一世里沈二爷也常亲她呀,她总是很厌恶的抗拒,视那是种耻辱的存在。

她咬咬嘴唇,忆起田家满门抄斩案,大哥画中留的诗词,沈二爷或许就牵扯其中,并未见得有多清白,心瞬间又变得阴冷起来,若真是如此,她会恨死他的,那箱笼里削发如泥的短刀,专是给他备着。

如此一思量,她觉得那种未知的感觉,只是一种暂时将性命依附与他而已,他们其实还是很生疏。

舱门轻轻叩响,沈桓低唤沈二爷,说有事要禀。

沈二爷警醒地睁开双眸,先朝舜钰望去,见她整个人严严实实裹着,眼儿紧阖似在熟睡,那长睫却如蝶翅微颤,他不由露出微笑,也不揭穿,利索掀被起身,趿鞋朝门前去。

舜钰只觉门缝透进一缕寒风来,拂得颊腮生凉,沈桓的话听得断断续续的,似在说舱内发生一起盗银案,镇江知府杨清请求二爷协同问案。

但听沈二爷似乎嗯了声,即关紧舱门,便是一阵窸窣穿衣声,舜钰正思忖该如何自然的醒来,忽觉一双大手把她头上的散发揉了揉,那话中皆是笑意:”有案子要查,还不赶紧起来。“

舜钰脸红着脸佯装这才醒,坐起身揉着眼儿,沈容送来半桶热水,沈二爷洗漱戴帽毕,即先出舱门离开。

待舜钰收拾齐整赶至舱厅,即见镇江知府杨清,及沈泽棠端坐于黄花梨官帽椅上,杨清四十年纪,紫膛面庞,颌下留山羊胡须,双目炯炯,神情肃穆,沈泽棠则端盏吃茶,神色辨不出喜怒,如常般的平静。

舜钰站至他身后,瞧见四五步远跪着的二人,确不是别人,正是霍小玉及昨晚见的富贵公子。

那富贵公子山东人氏,名唤罗永贵,家中经营粮铺生意,此时满脸羞怒。

杨清让其原原本本说来,舜钰这才晓得,昨晚霍小玉陪他调情至酒酣耳热,俗说饱暖思银欲,那公子给过五两买春资,霍小玉欣然受,即随他去舱房做了一夜路头妻。哪想后来熟睡去,待得醒来已是天明,霍小玉早已走了。

他本不以为意,却察行李有动过之痕,翻开细看,里头三百两银竟不知去向。

顿时心中骇乱,急去寻霍小玉理论,却被她撒痴弄泼说的反没主意,恰获悉镇江知府亦在船上,遂来求主持公道。

杨清利眼转向霍小玉,但见她发髻松散凌乱,衣襟开口却也不遮掩,任敞着白脯一片,脸儿脂粉未施,耳上小金环摇晃晃的,倒显几分楚楚意味,显见先前必有过一番拉扯。

果然她听得官老爷问询,顿时未语泪先流:“奴是京城庆春院头牌霍小玉,虽落于风尘,却是才貌双全,品端行正,怎会凭白去偷谁的银子,奴虽人卑身轻,却也受不得如此轻贱,倒不如大人赐奴一尺白绫,死了为好。”

语毕即用帕子掩面哭啼不住。

围观看热闹人群窃窃私语,那罗永贵听得支言半语,皆是把霍小玉相护,顿时急得大声嚷嚷:“万莫被她表相蒙骗,其实凶得很哩。”即指着耳颈间条条带血抓痕,又捋起袖管,手腕也有清晰咬印,显见虽是男子,却也未占得甚么便宜。

”未提你说话,休得多言,否则杖责伺候。“杨清板着面孔呵斥,转而朝沈泽棠拱手:”下官赶去镇江赴任,未有捕快衙吏长随,不便去搜他二人舱房,还请沈大人协助。“

沈泽棠颌首,温和道:”这有何难!我手下沈桓任指挥使,其余三四人皆有秩品。“

默少顷,回首看舜钰:”你是大理寺历事监生,随他们一道去搜检那百两纹银。“

第叁零叁章 述案情

先去了罗永贵舱房,张宏等几在那翻箱捣笼,沈桓上前将锦被大力一掀,那男女欢爱痕迹斑驳尽显,他愣了愣,低骂一声叉他姥姥,命项忠去搜垫褥底,自个则走至荷叶小几前,上摆一瓢紫砂壶,一个白瓷小钟,余有半钟残茶未吃。

他伸手欲去触碰茶壶,却被舜钰从侧旁使劲推挤开,只见她提壶揭盖,觑眼朝里看少顷,又凑近闻茶香,想了想拈起小钟也搁至鼻前轻嗅,不由蹙眉沉吟,取过一方茶盘,将壶及小钟原封不动顿上面,唤侍卫那伍过来端着。

“小桃子可是有何发现?”沈桓满脸好奇问。

舜钰向他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你在喊我小桃子,就跟你急。”

“跟我急?“沈桓嘿嘿笑:“来呀来呀!”

舜钰很平静地看他:”小儿无赖。“

沈桓瞪起铜铃大眼,不乐意了:”敢这麽说你爷爷,胆够肥啊。“

”我爷爷正在阎王宝殿里吃茶。“舜钰似笑非笑,瞟眼见张宏几个已搜检完,遂不再理他,率先朝霍小玉舱房去。

霍小玉舱房里仅她一个人住着,收拾的很干净,半盆清水有残粉浮游,那锦褥叠得齐齐整整,近小几,上摆一面铜菱镜、一把梳篦、两盒胭脂螺粉香头油、三朵宫花,凤钗玉簪五支,显见罗永贵吵闹来寻时,她正在梳妆打扮。

很快查检完,未曾搜到三百两纹银,倒是从箱笼里寻出个牡丹图织金锦匣来,掂掂很是沉甸,倒也不打开,捧着复回舱厅,阖紧门来把民众挡在外头,再把匣子交到杨清面前,霍小玉得见顿时花容失色。

杨清命她取匙开锁,那霍小玉不得不从,通锁掀盖,瞬间金光茫茫直耀眼目,原来里头有四层屉,金银珠宝、瑶簪玉珥铺得满满当当,粗估已是价值数百金。

把四层屉抽拉看过,并未瞧到三百两纹银,杨清沉吟片刻审她:“你个妇道人家,怎携这许多贵重之物上路,又是欲去何处?”

霍小玉垂颈答话:“奴家九岁被拐子卖进庆春院,十三接客,今十七年纪,数年来历过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皆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说着虚妄的话总不见真情意,遂起了从良之心,那匣中之物皆是平日积攒而得,此次自赎了身,因幼时在镇江柳林镇住过,欲去那里寻看可有失散的亲眷,再置办处房舍,自此简衣粗食了此一生。“

杨清拈髯转向罗永贵,厉声呵斥:”霍小玉身附贵重之物,岂会贪念你区区三百两纹银,必是你栽赃陷害,有意图谋不轨。“

那罗永贵泪涕纵横,磕头直呼冤枉,哭着说:“草民家境殷实,并不缺银子花。因少年不老成,一时贪恋霍小玉美色,却从未想过去得个妓娘甚么好处,还望大人明察。”

杨清觉他所说也有道理,心下好生为难,暗睇沈泽棠并无开口之意,只得皱起眉宇道:“此案颇多蹊跷,或许还牵扯他人共案,你二人自此刻起,无事即待在舱房不得出,直至案情水落石出才可脱身。”

沈泽棠看向沈容颌首,沈容会意,与侍卫将他二人押羁回各自舱房不提。

再说杨清见四下无人,连忙正色问:“沈大人方才怎不问案,可已是胸中有沟壑?”

“杨大人抬举。”沈泽棠看向舜钰,语气很沉稳:“即已搜检过舱房,理应有所获,凤九你来述案情。”

舜钰神情一懔,沈二爷这是要考她麽?!

陡然有些紧张,不由攥了攥掌心,暗吸口气至沈杨面前,作一揖朗朗道来:“罗永贵天津人氏,经营粮铺生意,家道富足,此次与铺中伙计四人,乘船至南农处收购糯米,虽不知是否是三百两,随身携带银款却属实。搜检舱房时,他的被褥间遗有行房事痕迹,显见霍小玉确实在他房中宿过,他二人亦认下。”

沈泽棠眸光闪烁,浅淡说:“你倒是看得仔细。”

舜钰莫名脸儿嫣红,微咬唇瓣回话:“冯生谨遵沈大人教诲,不敢懈怠。”

“原来这般的听我话,倒是乖。”沈泽棠微微笑了笑。

舜钰只觉额上青筋跳动,再这样没法述案了。

遂看向杨清继续道:“为避主子风流好事,随行伙计在底舱角落挨着火盆,囫囵困一宿,未曾入房过,即可排除伙计贪念盗银嫌疑。”她让侍卫那伍捧茶盘过来:“这壶中有茶水,无味,钟儿仅一盏,剩有残茶,闻之有苦艾气味,苦艾可使人昏迷,是以罗永贵睡得人事不知,倒便宜他人盗取银两。”

杨清听至此,忍不住插话问:“或许是那霍小玉吃了茶也未可知。”

舜钰摇头:“查霍小玉舱房时,她才洗净脸儿在梳妆,而盆里清水已被胭脂水粉搅浑,若是她吃茶,白瓷钟最易沾染唇红之印,冯生仔细看过却是无痕。”

那伍将手中捧物呈给沈泽棠验,却被婉拒,又呈给杨清,杨清闻了味道,再把钟儿看过,面色微变,默少顷方说:“冯生言之有理,那三百两纹银,定于霍小玉难脱干系,我现就要再去审她。“

舜钰忙劝阻道:”杨大人稍安勿躁,即便再提审她百遍,因无确凿物证,她咬死不松口儿,大人亦奈何不得。既然她舱中无银,定是藏匿于某处,或相熟之人狼狈为奸,或犄角旮旯隐僻之所,总是在这船上的。杨大人不妨守株待兔,霍小玉纹银不在身必心起焦惶,欲乱者,必行自乱,只等其自露马脚再擒之。“

杨清听得面露喜色,连连颌首赞同,又朝沈泽棠满怀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你我廉颇老矣,后生可畏啊!“

沈泽棠端盏吃茶,淡笑不语。

待问案毕,舜钰随他回舱房。

沈二爷在前头不紧不慢走,忽顿住回身,害得她差点撞进他怀里。

”沈大人可有事?“舜钰抬首,却见他俯下身来,自已整个人瞬间罩在他的阴影里,不争气的朝后退了两步。

只听得沈二爷温和的问:”凤九觉得我老了麽?“

第叁零肆章 戏舜钰

舜钰作一揖,低眉垂眼恭敬道:“沈大人老当益壮。”

半晌无话,但觉笼罩自已身前的阴影挪开,沈二爷辄身继续朝前走。

舜钰抬起头来,盯着他清梧的背影,唇角翘翘的。

被沈二爷坑蒙拐骗好几回,趁此挟私报复一下,心情实在舒爽极了。

进得舱房内,沈泽棠在小几边撩袍落坐,面色沉静如水,舜钰执起壶斟两盏滚滚的茶,把其中一盏递至他手边。

沈泽棠接过吃两口,这才看着她,直截了当道:“方才述案情中,你所推线脉也算合情理,却亦有牵强附会之处。“

舜钰不曾想他竟问起案来,神情微凛,忙拱手说:”请沈大人诫训。“

沈泽棠让她坐下,淡道:”譬如那白瓷钟里的茶,你断定只有罗永贵吃过,我却道未必,虽钟沿无妓娘口脂痕印,或许不经意抹去亦可能。“

舜钰暗忖稍顷,才问:”如沈大人所说,那钟儿里为何会掺有苦艾?又是谁下的迷药?皆知吃了会昏睡至天明哩。”

沈泽棠似笑非笑看她:“京城里娼寮妓馆的老鸨为留住买春客,会给娼妓一种媚药,名唤迷红霜,由苦艾蜂糖鹿茸等制,指尖丁点便能致幻,那钟里你可察觉茶色更黄亮,是蜂糖化开的缘故,或许他俩吃来只为助兴。”

舜钰忽想起罗永贵舱房一床狼藉脸儿不由发红道:“如此这般,霍小玉倒清白了,罗永贵还不至坚守自盗,难不成另有案犯?“

她愈想愈迷雾罩顶,怎看似简简单单的妓娘盗银案,竟变得错综复杂,离奇蹊跷,难理出头绪来呢。

看舜钰敛了先前的志得意满,神情显得沮丧,却又咬着嘴唇不甘示弱,一副楚楚的模样惹人心动

沈泽棠笑了,耐心提点她:“祸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定验之误,皆原于历试之浅。你若追根溯源,便会发觉蛛丝马迹皆在人语微言。”顿了顿继续说:“我且问你,霍小玉离开京城所为何?”

“据她的说辞,是因厌倦迎门卖笑的日子,自赎身回镇江柳林镇避世长居。”

听得这话,沈泽棠颌首道:“她即生有此意,理应低调沉稳才是,又岂会携着迷红霜,在船上明目张胆的的接客?!若她无离风尘之念,此次携贵重钱财出行,究竟去往何处或是去会甚么人?”

舜钰一时语塞,霍小玉的言行不一,她竟压根没察觉出来。

在城府深沉的沈二爷面前,她到底还是块能掐出汁的嫩姜,怀揣的隐密又能掩藏多久舜钰忽然觉得天都暗了。

听得沈二爷温和说:“凤九倒也勿急,三百两纹银还在船上,要寻到也非难事,如你所说欲乱者,必行自乱,我们冷眼静观即可。”

“我才不急。“舜钰唇角嚅了嚅,沧桑着脸儿坐回床沿,撑着颊腮歪头看窗外,滚滚江河朝东逝水,一叶扁舟迎风破浪,却是白发渔樵正撒网捕鱼,她看得心有戚戚,回转眼眸,却见沈二爷正就着羊油灯看书。

她忽想起沈桓的书来,答应替他讨回的。

”沈指挥使的武功秘笈,可是被大人收去了?“舜钰满眼希翼说:”我也想看呢。”

沈泽棠未曾抬眼,翻过书一页,问:“是沈桓让你来讨要的?”

舜钰连忙摇头:“他让我悄偷出来,不过是本武功秘笈罢了,何必鬼鬼祟祟的。”

沈二爷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忍俊不禁:“你真想看?”

舜钰嗯了声,神情很认真道:“少年侠气鲜衣马,梅花三弄动人肠。我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却喜欢打打杀杀的江湖气,若见得人间诸多肮脏事,只待解冤雪耻取命来,如真能如此该有多好。”

见沈二爷目光深邃地将她打量,舜钰方才察觉自已说多了,抿着嘴儿问:”那武功秘笈里共有多少招式?“

沈二爷面露笑容,不疾不徐道:“大概百来拾样,招招不同,式式相异,花样繁多,有些还颇凶险,需得两人合练方可。”

舜钰颌首赞同:“常听一套武学绝学,大抵三四十招而已,这百来拾样是得两人合练,否则一人练久了会寂寞。”

寂寞或许罢!沈二爷端起盏吃茶,笑意愈发深了。

舜钰兴致勃勃又问:“这武功叫个甚么名呀?”

沈二爷一本正经地:“美人如玉剑如虹。”

舜钰怔了怔,很疑惑问:“我知八卦游龙掌是练掌法、凌波微步是练腿功,这美人如玉剑如虹又是练的甚么?”

沈二爷放下茶盏,依旧很镇定道:”此功夫以点穴为主,拳脚为辅,水火交融,刚柔并济,若是练到精妙处,腹中还可结仙丹一枚。“

舜钰听得傻眼,她痴活两世,都不曾听闻凡胎还能结仙丹?!

转瞬再想,她能转世重活一遍,这世间还有甚么不可能的呢。

”沈大人对此武功知之甚详,可是也与人合练过?“舜钰有些好奇。

沈二爷清咳一声:”已荒废许久,倒让人嫌弃我老了。“

实不该问!

舜钰装没听清,自顾摩拳擦掌地兴奋:”那沈大人,武功秘笈你搁在何处?冯生要看。“

这丫头傻里傻气的样子,怎生看也看不够沈二爷笑容不遮不掩,大方的抬手一指:”枕下那本即是。“

沈桓守在霍小玉舱门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烧鸡,嘴边油汪汪的,朝沈容赞道:“这叫化鸡果然名不虚传,入口酥烂肥嫩,简直停不下来。”

忽听舱门吱扭裂条缝儿,霍小玉探半边脸出来,笑嘻嘻地:“老远就闻着香味,这位爷能给我条腿尝尝麽?”

沈桓瞪着铜铃大眼,手掌猛一拍自个的腿:“鸡腿没有,这条大腿要不要?”

霍小玉沉下脸来,一甩门儿,哐巨响,震耳欲聋。

沈桓扯下鲜美多汁的鸡腿,咂咂嘴正要享用,余光恰瞟见舜钰蹬蹬蹬跑近来,再瞧她手里攥的,顿时喜上眉梢。

也不叫她小桃子了,咧嘴讨好道:“冯生果然言而有信,真把我的书册还来,给你赏个鸡腿。”

舜钰把那书册往桌上掷去,恰有风吹过,翻动着扉页,竟是一幅幅令人眼热心跳的春宫图哩。

第叁零伍章 还魂记

“清风不识画,何故乱翻书。”沈桓难得文绉绉一回,心底得意,龇着牙冲舜钰乐。

舜钰却望着油汪汪的烤鸡腿冷笑。

“你还真不谦让。”沈桓咂咂舌,但见冯生朱唇微启,白齿撕扯下一块肉,瞪着他大力地嚼。

那狠劲让他瞬间有种冯生要扑上来,咬掉他块肉的感觉。

“你慢享用。“他把鸡骨头拿荷叶胡乱包起,一手拿着书册,朝旁侍卫使个眼色,拔腿即要溜。

哪想舜钰更眼明手快,迅疾阻住他的去路,眼中清潭寒气凛冽,幸说得话还算理智:”你明明说沈二爷拿去的书册,是武功秘笈的。“

”冯生莫冤枉我。“沈桓得理变大声:”前晚儿我可一次没提武功秘笈四字,是你自个认为的。“

恰徐泾闻嚷嚷声来凑热闹,被沈桓抓住当证人,他颌首微笑:“不打诳语,确实如此。”

舜钰吸口气问:“即晓得我理解错了,你怎不将真情告知?反就这般任着将错就错?”

沈桓咧着嘴:“你这种怀揣锦绣的监生,带着文人的骚气,嫌这粗俗嫌那鄙俚,万事非要附庸个风雅,譬如地下的尘土,谓之香尘,行的路,谓之芳径,刮风落雨,谓杨柳风杏花雨,我哪怕夜里做个梦,也得寻个好听的名号,谓之一帘幽梦,那样的媾和图,我还道你难启齿,是以武功秘笈而替之。“他乌眉挑起,笑嘻嘻说:”我在徐泾面前还赞你,起的名儿贴切哩。“

”倒都是我的错了!“舜钰气得怔怔的。

她两世加起,简直算白活一场,被沈二爷道貌岸然一顿戏弄,她还傻呼呼的信了。

当她掀起锦枕,满怀敬畏捧起书册,翻开苍青封皮儿,入目即是男女咂舌掬乳画面时,那时的心情如打翻的酱油铺子,她一时气昏了头,咬着牙直朝沈二爷扑去,要挠花他的脸儿谁让他不要脸。

沈二爷趁势抓紧她的手腕,一时不妨便让这厮得了逞去,听得他在耳边沉笑:“凤九此时还觉得我老了?”

沈二爷擅睚眦必报,这世间的人都不及他。

徐泾打量着舜钰神情,玩笑开开即可,却也不想真惹恼了她,遂解围道:”沈桓个粗人你莫同他计较,若还不解气,我让他给你赔礼。“

”才不稀罕。“舜钰满脸倨傲,嘴硬。看着沈桓又觉可恨,都是他惹出来的事儿。

把手里的鸡大腿朝他狠狠扔去,谁也不理的走了。

沈桓接住鸡大腿,小桃子不知过日子艰辛,都没啃干净,他顺着咬块肉儿,吧唧着问徐泾:”不就是个春画麽,哪个男子没看过?他至于动这么大的怒?!”

这个蠢蛋!徐泾笑了笑,岔开说起旁的话不提。

一早,舜钰还蜷在锦褥里不肯起,忽听得一声高亢尖叫传来,随即又是一声。

即便阖紧着舱门,亦能感觉那个女子,定是遇见了极其可怖的事儿,否则这叫声,不会如此得凄惨锐厉。

沈二爷正在盥面,沈容急匆匆来禀报,镇江知府杨清请大人速去,那三百两银已找到,而霍小玉似乎疯癫了。

舜钰此时已利索的穿戴齐整,也不说话儿,只默默随在沈二爷后,气还没消呢,怎样温颜软语都哄不住。

个倔丫头脾气,是个只能顺毛捋的。

霍小玉舱门前,除杨清和侍卫外,还有被隔离十数步远,闻声来看热闹的船客。

杨清见沈泽棠背手沉稳而来,忙迎上作揖见礼,沈泽棠免他礼,温和问:”三百两银搁置在何处?”

“是个每日起早烧炉的船工,铲煤时瞧筐里露出锦缎巾子,拿手去拈实沉,扒开煤来见是个袱儿,再解了看,竟是六封银子三百两,便赶紧送了来。”

杨清话音才落,又听得尖叫厉嚎,那声音沙沙地,显见都嘶哑了。

舜钰随沈泽棠至舱门前,见霍小玉粉黛未施,披头散发缩在床最里头,两手攥着锦褥搭在胸前,因攥得太紧,手指都泛起青白,一双秋水明眸瞪得滚圆,尽是恐惧惊骇之色。

她喘着气,言语多凌乱:”这是哪里,我怎会到了船上?我明明正在房里拂琴。“

杨清听得不耐烦,呵斥道:“霍小玉休得装神弄鬼,若执意不听杖责伺候。”

霍小玉显见被唬住,也就稍顷,忽又不管不顾地厉声疾呼:“我不是霍小玉,也认不得你们,你们又都是谁?“

杨清愣了愣,舜钰心底诧异,悄悄瞟沈二爷神情,见他蹙眉觑眼,面庞无波的沉静。

他朝沈容耳语几句,再向霍小玉走近二三步,不远不近的距离止住,语气一贯的温善:”你莫害怕,不管你是谁,这样吵闹总于事无补,我命属下打些热水来,再请个婆子伺候你,待你梳洗妥当,我们到舱厅内再说个明白。“

语毕即辄身出了舱房。

半个时辰后,霍小玉由婆子搀扶着来到舱厅。

但见她着牙白色靠身小袄,外罩青缎比甲,下穿秋香洒花棉裙,隐约露鹅黄香罗足尖,小脸黛粉浅施,梳堕马髻,松松插着一枚含穗凤钗,缀几朵水粉绢花,上前给沈泽棠及杨清盈盈施礼,很有教养的样子。

她虽然身子还因害怕而颤抖,却比先前的歇斯底里平静了许多。

众人变了脸色,把不敢置信暗藏心间,包括沈泽棠及冯舜钰。

这还是那个行为举止风流放荡的霍小玉吗?

沈泽棠的前妻是大家闺秀,冯舜钰原就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该是怎样的作派,就是眼前这女子的作派。

实难以相信这竟是同一个人。

沈泽棠看她垂着颈,紧屏两腿儿抻腰端坐,眸光微烁,遂手指杨清,面露微笑问:“这位官爷你可还认得?”

霍小玉抬首朝杨清看去,忙又瞥开,低声回话,道不认得。

沈泽棠又指向罗永贵让她辨,依旧道不认得。

沈泽棠声音很温和:”你怎会连他都忘了?你们欢爱一夜,又偷拿他三百两纹银,怎能忘记得干净?“

第叁零陆章 迷魂错

霍小玉脸颊发白,嘴唇哆嗦道:“小女年方及笄,待字闺中,熟读《女诫》、《内训》,素来言辞庄重,举止消停,品性严肃,岂能做出此等淫贱放荡,有失阃范的事来,还望大人明察。“

杨清忍不住拈髯讽笑:”知晓你爱扮戏文闺秀,撒娇弄痴,倒也惟妙惟肖,却要分场合主次,问案堂前庄重肃穆,岂能允你装神弄鬼,再如此胡搅蛮缠,杖责伺候!”

霍小玉不敢再言,只以帕拭泪,神情又惊怕又委屈。

沈泽棠略思忖,温声问她:“婆子替你梳妆时,想必镜中已见容颜,旁得可搪塞推托,自已长甚么样也认不得吗?”

不提还算罢,听得他问,霍小玉竟大声哭起来:“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怎生是这种模样,这个人绝计不是我。”

沈泽棠又问:“那你告诉本官,你到底是谁?”

霍小玉已是泣不成声:“小女是‘乐善庄’的人,名唤赵青青。”

杨清神色大变,沈泽棠看在眼里,有些疑惑道:“乐善庄庄主可是赵守善,原大理寺卿?”

杨清忙回话:“沈大人所言极是,赵守善卸任后,将镇江一处故居改建成‘乐善庄’,占地辽阔,里头厅殿楼阁峥嵘轩昂,山石花木奇巧名贵,且他乐善好施,广交侠义之士,每年正月十五,在庄前搭凉棚十里,施粥赈济饥民,颇受一方百姓爱戴,赵守善确有个女儿,疼爱至极,名就唤赵青青。”

沈泽棠颌首,目光深邃盯着霍小玉,观姿态仪容,言行举止,却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朝沈容低声吩咐,沈容得命去了不久复回,端着个牡丹图织金锦匣,摆她面前打开,但见流金璀璨,玉石泄翠,直耀人眼目。

霍小玉仅淡淡扫过,眼眸就瞥向旁处去,全无兴致的样子。

沈泽棠只觉有趣的笑了:”你都不屑看麽?这可是你霍小玉的钱财。“

便观她抿着嘴回话:”大人说了,这是霍小玉的钱财,非赵青青的,她人之物与我何干呢,谁要谁拿去,我是断不要的。“

舱厅里的人都惊呆了,俱如撞见鬼般看着她。

舜钰立在沈泽棠身后,轻声道:”不妨请个大夫来给她诊脉,看是否真是病了?“

沈泽棠赞同,让沈容带几侍卫去各舱房船客间询问,可有行医的大夫。

仅半炷香的功夫,但见匆匆过来两人,一位两鬓斑白长者,生得五短身材,颌下一部长须,形容倒飘逸,后跟随位穿宝蓝锦袍、戴小帽的中年男子,看穿衣装扮似大户人家的管事。

哪想那霍小玉见着这青衣小帽男子,竟是激动的从椅上站起,顾不得仪态上前攥住他衣袖,喘着气:”谢天谢地,赵忠你怎也在这里,这下便好了,你快带我回去。“

那赵忠看着她,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脸,奇怪的问:”这位姑娘面生的很,我们可有见过麽?“

霍小玉急了,眼里泛起泪花,喉咙哽咽说:”赵忠你竟不认得我我是赵青青呀。“

赵忠显见不信,还笑了:”姑娘不可胡说,我家小姐可不是你这模样。“他忽儿敛起笑:”更况我家小姐病得很重,一直缠绵病榻,连房都出不得。”

随即用力扯回衣袖,跟在那长者身侧,至沈杨二人面前跪拜,婆子上前搀了哭泣的霍小玉回位而坐。

沈泽棠不动声色打量他:“你真叫赵忠?”

赵忠忙磕三头,拱手沉稳回话:“小人确实名唤赵忠,是‘乐善庄’的管事之一,因家中小姐二月前在房中拂琴,忽跌地昏迷不醒,请了诸多大夫均束手无策,眼见每日水米未尽,身骨日渐虚弱,老爷更是一夜急白了头。”

他指着那长者继续道:“这位刘宗元大夫,曾是宫中太医,颇有学问且精通医术,小人特地赴京请他来‘乐善庄’给小姐瞧病。”

沈泽棠免他们礼,朝刘宗元看去,噙起嘴角说:“久仰刘太医大名,京城倒不曾会过一面,他乡却是有缘邂逅。”

刘宗元觑眼微笑:“沈大人折煞刘某了,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论医术还轮不到区区在下,此次前往‘乐善庄’医病,实乃受过赵庄主恩惠,委实盛情难却,只得前往尽些绵簿之力。”

“刘太医太自谦。”沈泽棠指着霍小玉道:“这位姑娘口口声声自已不是霍小玉,是‘乐善庄’赵庄主之女赵青青,其言谈举止,确与前日所见迥异。还得劳烦刘太医替她问诊把脉,得出个准确的病症来。“

刘宗元应承,至霍小玉身前,请她拽了袖口显了脉来,伸手按于脉上蹙眉凝神,再换过另只手,亦复如是,这般数次后才诊疗完毕,满面沉思至沈泽棠及杨清跟前,回首再看看霍小玉,欲言又止。

沈泽棠领悟其意,让婆子搀她回舱房歇息,并命沈容等侍卫随去,在房门前日夜把守不离。

待无关众人退下后,刘宗元方道:“她没病,至多是神情不宁,感觉虚幻,伴有肝伤血燥。”

杨清吁口气,大手一拍桌案,脸含些许怒意:“这霍小玉倒会装,把尔等耍得团团转,待到了镇江府衙,非治她个藐蔑朝廷命官之罪不可。”

舜钰听至此,插话进来:”若说没病,霍小玉乃未出过京的妓娘,怎会知赵青青闺名,且与‘乐善庄’管事从未见过,怎一眼便认出并喊出赵忠其名。刘太医这又该作何解释?“

赵忠忙补充说:”小人首次进京请医,心里压着事儿,不敢留恋烟花柳巷,且上船后有眩晕之症,一直在舱房内休养不出,这霍小玉确是未见过。“

刘宗元捋着长须,阖眸静默许久,等得杨清都焦躁了,他才缓缓睁眼,看向沈泽棠,表情有些难以启齿:”老夫说了,只怕沈大人不信。“

沈泽棠盯着他微微笑了:”刘太医但说无妨就是。“语气很温善,目光却如鹰锐利。

刘宗元压低声道:”三十年前我曾随家父,在处村庄边游历边替百姓诊病,恰碰到过此症一例,被家父确诊为。“

他顿了顿:”借尸还魂!“

第叁零柒章 离魂症

借尸还魂?!

众人表情复杂变幻,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惊魂惶惶,舜钰心神恍惚,看沈二爷倒是很平静淡然的样子。

杨清首个跳起来,言语带着薄蔑:“刘太医莫打诳语,万事万物追根溯源总有定论,即为医者,怎能查不出病症,就归为鬼怪神谈,这样的神医敬谢不敏。”

刘宗元冷笑一声:“既然杨大人瞧不上老夫,大可另请高明,告辞!”怒冲冲起身便要离去。

沈泽棠微笑着挽留:“杨大人一时心躁,刘太医请勿见怪,吾等洗耳恭听你的高见。”又朝杨清道:“事态扑朔迷离,为官者更应心清智明,取百家言总比钻死胡同好。”

杨清不再言语,刘宗元拈髯这才慢慢道:“‘借尸还魂’还谓‘离魂症‘,即亡魂复生与其他人身上借以生还,无原主所有记忆,只记得自已身前诸多事。”

他看下赵忠,叹口气:“若真是如此,老夫去不去’乐善庄‘都无谓了,魂身分离,你家小姐怕是已故去。“

”小姐。“赵忠听得心肝胆颤,腿软得瘫坐椅上,面若死灰。

沈泽棠沉吟稍许,看向杨清说:”如刘太医所言,借尸还魂者只记得自已身前诸多事,那霍小玉真换了魂魄,应对‘乐善庄’及闺房琐细了如指掌才对,需得再审问确真伪。“

杨清大为认同,立即要唤霍小玉过堂,却被沈泽棠阻了:”她对你我已生恐惧之心,怕再问话所答失偏颇。“

再转而朝舜钰吩咐:”带赵忠去霍小玉舱房,由你将她详尽审问,以甄别身份。“

舜钰身后跟着赵忠,直朝霍小玉舱房而去。

沈桓笑嘻嘻地迎前:“小桃子还生我气哩?”

舜钰不理,狠踩过他的皂靴面,目不斜视走过,背后低哼嗤笑连片。

叩了舱房说明来意,半晌后婆子开了门请他俩进来,霍小玉坐在床沿,用手理了理微乱的发鬓,眼睛红红地欲起身见礼,舜钰摆手道不用,在侧旁的椅上坐了。

婆子捧茶来,舜钰接过掀盖吃两口,听得霍小玉说:“这茶很是粗劣,官爷莫见怪。待至了镇江,正是明前茶上市时,口感最佳是吟春碧芽,滋味鲜醇是茅山长青,还有茶农偷卖上贡的绿杨春,形如新柳,翠绿嫩匀,冲泡后香气清雅,官爷定要一试。”

舜钰搁下茶盏,看着她微笑不语。

霍小玉脸红了红,有些羞怯道:”我爹爹酷爱品茶,平日常听他说些茶经,略懂些浮表,让官爷见笑了。“又朝赵忠问:”我年时说要吃浮霜白茶,爹爹可有替我寻来?”

赵忠瞠目,结结巴巴回话:“有有有小姐自从病后,檀紫那丫头每日斟一盏搁在床前,盼着小姐闻着香味能醒来。“

舜钰见她撇着嘴眼波盈盈,略思忖道:”镇江再好,终是江南小郡,岂比得过京城繁华,赵大人六年前卸任大理寺卿职,移居他乡,赵姑娘对京城可还有印象麽?”

霍小玉摇头喟叹:“人在光阴似箭流,北来南去白马过隙,好多事都记不清了。“

舜钰笑问:”实在可惜,原想说些京城的趣事与赵姑娘听,现不提也罢,听闻姑娘是在房中,抚琴昏睡过去,可否将那日情形细说来听?”

霍小玉颌首蹙眉,手里搅扭帕子,回想了会道:“记得是腊月二十五接玉皇那日。“

赵忠点头如捣蒜:”正是那日,后请的神婆说,是玉帝下界体察人间善恶疾苦时,瞧着小姐十分美貌,索性带回天宫做王母娘娘去了。“

众人都笑了,舜钰让他莫打断赵姑娘说话,霍小玉抿着嘴接着道:”晌午时厨房送来食盒子,檀紫接了揭开,知我爱吃的精致,每样都两三块小碟儿装,还送来一盅暖过的金华酒,道节日里可吃些应景。“

”尝了几片腌笋,又挟两筷子冰糖炖肘子,大抵是酸甜相冲撞,喉中只觉腻味的很,想吃酒压压,哪想吃过后,这颗心突突的直往上撞,檀紫烧了一炉安息香给我定神,倒觉好了许多。“

”檀紫收拾桌面时,窗外竟飘起雪来,江南难得见雪景,我赏了会,想起西席才教过《琴学初津》里的《雪夜吟》,便让迎夏把琴搬至窗前来,坐绣凳上弹了会。”

“不知怎得就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后来顺着一条官道飘走,过桥门洞口,田垦阡陌,至条波浪滔天的大河前,水气打湿我的衣裳,浑身冻得直发抖,忽得就醒转来,竟是在舱房里,在这条大船上摇摇晃晃。“

说至此,她的小脸儿发白,眼神愈发黯淡了。

舜钰叹息一声,语气柔和说:”已许久没听过《雪夜吟》,赵姑娘可否赏脸抚琴一曲?“

霍小玉露出难色,咬着嘴唇说:”我那古琴是蔡文姬经过手的,油桐木制落霞式,长三尺六寸、宽六寸,六弦,琴面已有梅花断纹,我弹惯了此种式样的琴,旁的实无法下手,还望官爷见谅。“

“无妨。”舜钰笑眯眯地:“此船上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颇多,说不准就真能寻架来。”

遂把话传给沈容,沈容领命即去。

恰此时伙计端来几碟精致糕点,说是沈大人吩咐的。

舜钰一瞧皆是自已爱吃的,拣了块栗子馅的雪花糕吃起来,吃到嘴里甜甜的。

却见霍小玉扫了圈,择了鹅油酥饼,小咬一口,嚼着只道太甜,不肯再吃。

舜钰有些奇怪地看她:“赵姑娘年方及笄,六年前十余岁的样子,我若在京城待足十年余,断不会忘记这些京城常吃的茶果的。”

霍小玉倒也淡定:“我不好甜口,早年在京城时亦不爱吃这些。”

舜钰笑着颌首,忽儿又说:“我如今在大理寺历事,常听寺中官吏聊起,赵大人在任时的些许趣闻,记得还聊起过赵姑娘呢。”

“聊我作甚?”霍小玉似乎并不敢兴趣。

舜钰继续道:”赵姑娘可还记得,你眉上那道疤痕如何来的麽?“

第叁零捌章 理案情

赵忠朝舜钰拱手,小心翼翼道:“我家小姐最不爱提起这个,还望官爷海涵。”

舜钰轻笑起来:“多大点事,我是见赵姑娘,似把京城的记忆都忘却了,好心提点她而已。”

继续接着说:“田尚书家的九姑娘骄矜霸道,听闻她那一簪子划下,赵姑娘额前鲜血迸流,差点破了相。“

”官爷所言差矣。“霍小玉眉眼平静:“那魔头用的不是簪子,是曲折的柳条枝,数年寻医问药,疤痕早就浅淡渐无痕迹,更况如今已物是人非,恩恩怨怨,还是不提的罢。”

“赵姑娘好宽的气量。”舜钰似笑非笑。

霍小玉语气淡淡地:“倒不是气量宽,知你疑我作戏,总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让官爷相信我就是赵青青,到了镇江可送我回家去。”

恰此时,舱门吱噶拉开,沈容抱着一架古琴进来,小心搁于香几之上,霍小玉蹙眉,舜钰拨了琴弦听音,笑道:“音沉不散,按弦不松亦不崩,看漆面清如油,照显美人面,虽不如你那架古远,却也是精良品相,配得起赵姑娘的纤纤玉指。

霍小玉再不推辞,卷挽起袖笼,俯首垂颈,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弦,或抹挑勾剔,或吟猱注撞,有曲色缓缓流泄,舜钰眸中闪过一抹惊疑,遂抿紧唇默然不语。

舜钰回至舱房,见沈二爷就着灯火看书。

她模糊的想这样的人,是不是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这般沉稳淡定呢也不对,前世里他可没少在她面前崩溃。

这般暗思忖,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恰被抬起头的沈二爷逮个正着,视线相碰,舜钰有些不自在,讪讪说:“我回来啦。”

沈二爷微笑着看她:“凤九替我斟盏茶。”

她“嗯”了声,取过茶罐撮出普洱,放进紫砂壶里,冲满滚滚的水,搁在香几上,道让茶醒会儿,再漉掉残水,重新冲泡来吃。

被她这般讲究地伺候,便有种地久天长的感觉。

沈二爷眼里荡漾着笑意,一把握住她欲缩回的手腕,不轻不重的。

舜钰三分戒备两分吃惊的看他:“沈大人有话直说就是。“话未说完哩,却见沈二爷抬起右手摸上她的脸,指腹的薄茧触着颊腮粉粉绒绒的汗毛,诱得她打了个寒噤,撇开脸要挣脱时,沈二爷已收回手,指上有一块热糕渣,他吃进嘴里。

舜钰额上青筋跳动,想也未想问:”大人不是不能嗜甜吗?“

说了又后悔,好像她多在意他的事似的其实她一点都不在意。

沈二爷笑看她羞且恼的模样,再逗只怕要发脾气了,朝紫砂壶看去:“茶醒的正好,换一道水即可。”

待舜钰重泡了茶来,给沈二爷斟一盏,自已斟一盏。

望窗外,但见黑云翻墨,浓滚成团,磅礴大雨卷起惊涛骇浪,海天似连成一体没了边际,船身颠簸晃荡的厉害。

舜钰边用帕子拭去盏中摇出的茶水,边把与霍小玉的对话讲给沈二爷听,赵青青额上伤痕一事原要隐去的,想想还是说了。

沈二爷蹙眉沉吟,只问她是如何想的。

舜钰想想说:“如今的霍小玉确实无一丝烟花气,行坐言谈皆透着官家闺秀作派,譬如她吃的茶是宫廷贡品,她的古琴价值连城,她弹拨《雪夜吟》的手法虽还生疏,但听音律及指法变换,竟是师从鼓琴名家戴衍。”

沈二爷神情一凝,戴衍原是司礼监太监,因其琴弈诗画俱精,不甘困守于宫中,终得皇帝允许出得宫去,曾于另一鼓琴名家肖云比奏琴艺,听得戴衍一曲,竟是色若死灰,摔琴拂衣而去,终身再不言鼓琴。

“你是否听错。“沈二爷话半句,即看着舜钰微笑了,瞧这丫头别扭的,是了,田启辉最宠爱的九儿,本事可大,有什么没见过呢。

他接着说:”霍小玉一个妓娘,断不会与个阉人有交触。而赵守善原任大理寺卿,请戴衍教授自已的女儿弹首曲子,倒并未不可能。“

舜钰吃口茶道:”霍小玉提起浮霜白茶,提起昏倒那日所吃的酒菜、丫头紫檀的举止,天降瑞雪抚琴,甚至古琴的样式,皆叙述的事无巨细,若不是置在其中亲身所历,定是说不出这般真实的。“

”更有赵青青额上的伤痕,我诈她是簪子划的,却被她一语戳破,霍小玉即便再会瞒天过海,这种陈年隐事却极难知晓。“

舜钰抿抿嘴儿,眼里一片茫然,她问沈二爷:“沈大人相信借尸还魂吗?此番种种,由不得人不信了。”

或许就如她这样。

沈二爷没回话,只是屈指敲着香几,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舜钰撑着腮倾听,窗外风雨飘摇,舱内烛火橙蒙,“啪”炸朵花儿,沈二爷止了动作,看着她突然问:”凤九除兵部尚书周忱外,可还有与谁结有仇怨?“

舜钰怔了怔,不知他此话何意,微思忖才道:“目前只他一个。”不保证日后没有。

沈二爷淡淡地:“那便是冲我来,倒也合理。”

舜钰心一紧,听得他继续道:“凡事总是要追根溯源,理清蛛丝马迹即可见得本真。霍小玉与吾等扯上关系,是一曲《红颜记》,以吾之事编之,其中有真有假,更况牵扯后宫闱乱,而世人往往宁愿信其真,而蔽其假,帝王亦不过如此。霍小玉不曾见过吾,不知吾名号,却在吾面前讲此典故,其用意为何,或许是巧合,暂搁置不理。”

“再见霍小玉是晚间用膳之时,她直奔你及沈桓等侍卫而来却不可得,只得转投富公子罗永贵,次日即出盗银案。杨大人及吾等开始审案,霍小玉的百宝箱及其归隐言行,令人疑窦渐生。而此时盗银发现复归,霍小玉被赵青青借尸还魂,两案并行,或许是巧合,也暂搁置不理。”

”霍小玉说自已是赵青青,‘乐善庄’赵守善之女,这船上倒真有乐善庄的管事赵忠,及一名去救治赵青青的太医。“

沈二爷话稍顿,看着舜钰眸光熠熠:”凤九不觉得很巧合麽,我曾同永亭说过,诸事多巧合,其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第叁零玖章 下船来

舜钰又思忖会儿,嚅着唇道:”沈大人所说极是,但赵青青的魂魄,似乎真的附上霍小玉的身而重活了。她言行举止确无半毫作假的样子。“

沈泽棠微笑,看着窗外河水狂澜不语,舜钰觉得无趣,瞧着铜炉里的沉香快要燃烬,起身欲去重烧,哪想船身猛一晃荡,她趔趄着不稳,猝不及防间万念俱无,瞧着沈二爷的衣袖在眼前飘过,就一把抓住。

待一切舒平下来,她已稳当的坐在沈二爷的腿上这是坐习惯了吗?一次两次的,她好像都麻木了。

“沈大人自重。“舜钰想掰开环腰间的胳臂,可一触及温热的肌肤还是希望他良心发现。

听得沈二爷慢慢说:”凤九,如若此时大船倾翻,愿与我同生共死麽?“

”你死你的,我要长命百岁。“舜钰嘴里溜出的话可不动听。

顿觉腰间一紧,背脊贴上宽厚的胸膛,耳垂被热呼呼的呼息撩拨的刺痒,他含笑问:”就这么绝情?“

”就是这么绝情。“舜钰使劲去掰他的手指,怎弄了半晌,那环腰的胳臂都快环她胸上了。

心眼如针尖麦芒气得俯头朝手面上就是一口。

沈二爷哪在乎这点不痛不痒,只是有些好笑。

这丫头表面看似对他恭敬又顺从,其实一身嫩骨骄矜的很,一不得她意,管你是谁,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

能用柳枝儿把娇滴滴小姐的脸破了相他抬手把她小嘴儿捏了捏:“狠心的丫头。”

舜钰呆了呆,他说甚么?含含混混的定不是甚么好话。

”沈二爷,杨大人来拜见。“沈桓大咧咧推门禀话,恰见着二爷搂着冯生卿卿我我的额地娘,得捂脸,画面辣眼睛。

舜钰颊飞一抹红,也不知是由气生猛,还是沈二爷松了手,她三两下站起身,朝自个床上一躺,拽过锦褥遮脸。

沈二爷笑意愈发地深,偏问她:“不随我见杨大人去?”

见舜钰一动不动的,也不勉强,整理好衣襟走两步又顿住,回首道:“此案看似借尸还魂毫无破绽,反倒显得太过刻意,你可把此暂放,等至镇江后必有定论。”

听得舱门紧阖,沈二爷与杨清边说话边离去,待得只剩寒雨浪涛声,舜钰掀起褥子坐起。

赵守善,原大理寺卿,与父亲同朝为官,平素关系亲厚,常携家眷至田府来做客,其有意待赵青青及笄后,许配给大哥田舜吉为妻。

舜钰不喜欢赵青青,尤其亲眼见她,敢拿柳枝儿责打田濂,吃了熊心豹胆麽。

再然后两家渐次疏离,断了往来,父亲说不是为了划伤赵青青的事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想起大哥留下的《寿阳曲》其一句:善难守,恶如崩,赵卿煞愧玉堂人。

赵守善!舜钰眸瞳泛起冰冷意,她从床垫下摸出短刀来把玩,刀锋出鞘,寒光森森。

日间弹指过,明月转船梢。

客船终停泊于镇江西津渡口,一下码头,江南初春清晨的凉意便扑面而来。

镇江知府的几乘官轿停落,穿六品官服的通判及同知,领着十数府吏已等候多时。

杨清请沈泽棠一行随他去府衙。

沈泽棠笑着婉拒,只道初来乍到,总是要去四围闲逛,领略过这风土人情后,再去府衙共商公务。

杨清看着啼哭吵闹的赵青青,顿感头痛,叫来个名唤马春的府吏,给沈大人等指引带路,自已这才入轿,鸣锣张伞的离去。

沈泽棠知杨清派马春跟随的用意,是怕他甩案跑了。

当年在国子监时,这杨清可没少被沈泽棠及李光启高达折腾,果然是十年怕井绳,却也不表,笑着问马春,哪里有吃早食的地方。

这马春是土生土长在这里,桥门洞口,巷陌街坊闭着眼都能走到,再瞧他们一行穿衣气度,杨清方才毕恭毕敬之态,早已猜着定是京城路过此地的朝堂重臣,自然不敢怠慢,骨碌着眼道:“出了码头十数步,即有家李嫂面馆,虽场面不大,滋味却是极地道。”

舜钰则踏着泛起湿意的青石台阶,层层向上踏行,才下客船不久,整个人还犹觉摇摇晃晃的。

台阶两边是密如鸽笼的低矮房屋,多是船工或渡口埠头讨生活的,携家带口住在这。

勤劳妇人大清早洗衣裳,挥着棒槌“梆梆“打散缭绕的迷雾。

半大的少年在生炉子,拿把破旧的蒲扇急扇着火星,哪想倒腾出更多的黑烟扑面,熏的眨巴眼流泪。

一扇小窗半开,及笄的渔家姑娘梳着乌油发,含羞带怯望着路过的轩昂客,希得谁能抬头把她看。

忽听”嘎吱“推门一声,俯身出来个红衣娼妇,才伺候完跑船归来的汉子,捏捏袖笼里的银子,满脸春懒倦浓。

这里与京城又是别样的风景,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听进耳里有别样的韵味。

有人拽住舜钰的袖管,定睛看去,是个五六岁抹花脸的小乞丐,可怜巴巴来讨钱,马春欲过来驱逐,却舜钰阻了,掏出铜板搁进他手里,小乞丐指头一攥,谢都没有说,飞也似的扭头跑了。

舜钰有些微怔,抿着唇不露痕迹朝沈泽棠睇去,他正同徐泾低语,沈桓则揽着马春说话,其它侍卫亦在谈笑。

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

舜钰不由地握紧掌心,掌心里有张折叠纸条,是小乞丐偷偷塞给她的。

李嫂面馆果然场面不大,连块匾额都不舍得镶,只在屋檐插着旗子。

风一吹呼啦啦的响,旗面展开,上写着个大大的“面”字。

正揭开大铁锅盖,翻滚的面汤如运河滔天,一个白胖富态满脸和气的妇人,正拿大勺撇去面汤周圈的浮沫。

想必这就是李嫂了。

却想不到这里生意红火的要人命。

店里坐无虚席不说,门前摆着的五六张桌椅亦坐的满满当当。

有人埋头吃着,大多数人都在等,等的无聊,便互相攀谈起来,操着各种方言,皆是南来北往客。

舜钰朝桌面上看了看,原来这里不光卖面,还卖蟹粉汤包水晶肴肉藕汁汤圆。

又有人端着盘匆匆过,香味直钻鼻息,却是两面洒着白芝麻的蟹壳黄小烧饼。

第叁壹零章 吃早食

马春朝李嫂耳边嘀咕几句,那富态妇人喊了一嗓,从里间出来个年轻人,穿着茄紫直裰,衬得高瘦又白皙,很斯文的样子,走至沈二爷面前作个揖,自称李逸,有些羞怯的道声请。

穿过坐满吃客的前堂,嘈杂瞬间哗然悄逝,前路是条昏昏蒙蒙的窄廊,舜钰被门槛绊了一下,手就被沈二爷握进了掌心。

挣了两下未挣脱,又恐动静大了,沈桓等几要闹嚷着取笑,遂抿抿唇随他罢。

出了窄廊,是个四方见天的小院,刷白的墙,简单种着一簇嫩竹、二株桃树,地上整齐辅的青砖洇着湿,江南初春雨水多,少见日阳处覆了苍绿的苔,月洞门旁有个蓄满水的古厚大缸,浮着无花的睡莲,有红红的鲤鱼甩尾。

舜钰心底很喜欢这样的景,似乎在这里,即便物是人非了,这里的流光依旧静谧不淌。

她暗忖着,等哪日卸下压身的担,她的归处有这样一方天地亦满足。

黄花狸猫儿“喵呜“一闪没了影,李逸将他们领进正厅,木头搭得房子宽敞又透风,两张圆桌围一圈绣凳,摆放的很齐整。

李逸有些歉然道:”确无旁的坐处,只有这祭祀祖宗的堂屋,有桌椅可纳,还望不介意。“

舜钰正瞧着墙上挂着幅幅人像,正襟危坐,如年画里排列的神仙,暗瞟沈二爷,见他朝李逸谦和道:”只怕是要扰了这里的清静。“

李逸摇头只说无妨,祖上都是爱热闹好客的性子。

沈二爷这才撩袍落坐,舜钰跑去坐徐泾身边,沈二爷唇角弯了弯,倒也由她去了。

过了半晌功夫,四五伙计稳稳托着食盒子,腿脚带风地跑将过来,桂花糯米藕、千层油糕、蟹黄汤包、瘦肉香菇烧麦等满当摆一桌,再在每人面前,搁一碗热腾腾的红汤面,一碟水晶肴肉,配一碟香妃醋、一碟儿姜丝,嗜辣的,再来一碟酱油浸红椒,这样蘸着吃才有滋味。

沈桓挟了只蟹黄汤包,啊呜就是一口,喷出的肉汤烫得舌头发麻,众人嗤笑,他脸色顿时沉沉的不好看。

舜钰憋着笑意,小小咬破皮儿,待热气散尽,才吸着肉汤蘸着醋慢慢地吃。

前世里在宫中甚么没吃过呢,怎就觉得不及此时的鲜美万分之一。

她又吃了肴肉,再尝块桂花糯米藕,抬眼见沈二爷旁的都未动,只挟碗里面条子边吃,听徐泾嘀咕,声音轻的听不太清。

这些个侍卫身强体壮,吃起东西来也风卷残云不含糊,转眼便见蟹粉汤包碟里只余一个,张宏嘴里含着半,筷箸又要伸过来挟,好吃鬼儿,就一个了。

徐泾低着声朝沈二爷禀报:“京里传来的消息,新帝自继位始,由钦天监择黄道吉日二月初二日午时行大婚礼,兵部尚书夏万春之女夏嫱被册封为皇后。如此来,兵权一半落入皇帝手中,即便徐炳永掌五军都督府亦无畏。”

沈二爷很平静道:“徐炳永功高盖主,性子跋扈张扬,皇帝性多疑而任察,虽表面尊敬却也暗自忌惮,现只看皇帝是否有削藩之心。“

他突然顿住,看舜钰别别扭扭的,挟起最后个蟹粉汤包,放进他的碟子里,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沈二爷说:”徐泾,暂不说这些,莫扰了吃的兴致。“

遂咬了口汤包,南方的味道偏甜,他挑眉朝舜钰看:”给我一碟醋来。“

舜钰正暗自后悔,沈二爷要吃不会自已挟麽,要她多管甚么闲事,正想着哩,听得沈二爷要醋,顿时没好气,想想端起酱油红椒碟儿,往他手前一搁,却见沈二爷面不改色的,真蘸着酱油红椒吃汤包。

舜钰忍不住抿起嘴,拿调羹舀藕粉圆子往嘴里送,其它人都默默的,唯沈桓实看不惯眼,粗着声说:”沈二爷要的是醋,你给酱油椒碟,可是故意戏弄人?!“

沈二爷却微笑:”沈桓所言差矣,这是凤九体恤我。“

“二爷此话何意?”沈桓疑惑的挠挠头,连舜钰都惊得掉了只筷子。

沈二爷语气很沉稳:“这天下唯女子最爱吃醋,男子吃醋总是不雅,是以凤九递酱油椒碟,取红红火火之意,她有此等心思,吾岂能不领此情,自然甘愿受之。”

一缕春风打个卷儿觉得太静默,又迅速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二爷真能瞎掰啊!

舜钰红晕满腮,佯装镇定道吃饱了,起身朝门外走。

边走边咬嘴唇,这位脸可真大,掰起歪理来,没羞没臊没皮没节操。

李逸坐在廊下一把椅上,正在摇头晃脑的背《论语》,舜钰不扰他,自俯头看缸里游曳的红鲤鱼,拿余光看众人在屋里未跟来,这才悄从袖笼里,掏出小乞丐给的纸条。

拆开见那熟悉字体,不由心一沉,竟是秦砚昭的笔迹。

并没有写太多,仅是寥寥几句,只道朝堂争斗,终殃及池鱼,沈二爷性命堪忧,让她速避离去,可寻住柳条巷的织造局郎中魏积安,同他一道返京为上策。

舜钰把纸撕的粉碎洒进沟渠里,她脑里乱哄哄的。

秦砚昭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传信而来,依他阴沉禀性,若非事态已不可逆,断是不肯这般大费周章的。

沈二爷性命堪忧。

舜钰忽得想起前世里一桩事来,已记不清年月,只闻皇帝与朝臣的片言碎语,沈尚书巡察至江西吉安,恰逢流民盗寇作乱,遭乱箭射入胸口,险些丧了命,难不成就指此趟之行?!

若真是如此,她该依秦砚昭的话趁早避开才是。

舜钰看着青砖缝间,绣墩草初染了绿意,她其实也在被人追杀哩,离了沈二爷,怕是也没甚么活路罢。

忽想起沈二爷在船上时问她的话,愿与他同生共死麽?

自然是不愿的!舜钰闷闷地踢着小石子儿。

若是待她查出,沈二爷同田府案有牵扯,她是极乐意看到乱箭射入他胸口的。

莫怪她狠毒,自再次睁开眼初始起,她就挟风雨而来,谁也阻挡不了。

沈二爷,亦不能。

第叁壹壹章 深夜探

天已日暮,百花客栈,燃起一排红笼,灯火通明。

门前搁张牌子,写着“客满”两字,牌子边半卧只猱狮狗,听得旅客步履声不闻不吠,只专心啃着一截肉骨头,倒是檐下笼里的绿鹦鹉,跳着脚哑嗓喊:“客满、客满!”

吃过早食,沈二带着她、沈桓徐泾及沈容,由马春引领,把镇江城逛了个遍,过柳条巷时,恰见一乘喜轿打侧门进,马春瞧到舜钰往那边望,遂笑道:“那是织造局郎中魏大人府邸,今日才纳娇妾,过两日却的上京去。”

又问沈二爷可要去见。

路边有渔夫卖新鲜的鲥鱼,柳条穿了腮搁浅抱桶里,用清水养着,沈二爷睨了眼舜钰,正用指尖戳戳鱼腹肉厚。他便弯唇微笑,摇头道不用,另唤徐泾去把鲥鱼买下,晚间清蒸来吃。

是以这般走走停停,待得入了客房,舜钰用热水盥洗过手面,往柔软的床上一摊,只觉得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

翻了个身阖眼朦胧。不晓过去多久,忽听有叩门声,是栈内的伙计。

舜钰爬起去开门,原来是蒸好了鲋鱼,用青瓷长盘盛了端来,但见色泽银白,形状肥美,配了切薄的火腿及笋片吊鲜,嫩黄姜丝与碧绿葱段去腥,兀自热腾腾冒着烟气儿。

舜钰咽了咽口水,让伙计稍等,去叩邻房的门,沈二爷宿这间。

半晌才“吱噶”开条缝,她推开半扇怔了怔,沈桓沈容徐泾还有三两暗卫皆在,沈二爷整理着直裰衣襟,不经意显了里头黑色夜行衣。

舜钰让伙计把鱼及碗箸摆桌上,待门重阖后,她直截了当问:”沈大人,夜黑了,这是要去哪?“

沈二爷话也很干脆:“打算去‘乐善庄’探探路,看那赵青青是否真死了。”

舜钰默了默,盯着鲋鱼白白的眼珠说:“赵忠与刘太医已回‘乐善庄’,沈大人又绕镇江城转一日,有心人早知你来,心内有鬼之人亦早做万全之策,况‘乐善庄’上下百口,定是戒备森严,此去多凶险,大人三思而后行。”

沈二爷取了筷箸夹起一块鱼腹,放进舜钰的碗里,自已亦夹了块放嘴里尝了尝,赞道果然滋味甚好,看她神情笑了笑:“有沈桓和沈容在,毋庸太过担心。”

”我才不担心哩。“舜钰撇撇嘴儿,想想又说:”我也要去。”

沈桓翻个大白眼,唧唧歪歪地:“小祖宗,你要跟去,今晚就是你哥我的劫数。”

“沈二爷能去,我为何不能?”舜钰晓得他们笑甚么,羞恼道:“我不会武功,沈大人也不过马上功夫好,他能去得,我做何去不得。”

沈二爷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文官,武功能高强哪里去?能飞檐走壁、过壁穿墙、以一敌十麽?

若武功真厉害的紧,还需这么怕死的带一堆暗卫?

沈二爷眸光幽深的看她,噙起唇角温和道:“凤九,我可不止马上功夫好。“

徐泾性子是个沉稳的,此时却噗嗤笑出来,手里的茶不慎泼了一身,旁几个挤眉弄眼贼兮兮的。

舜钰看他们古里古怪的,细想想也意识到了,脸儿漾起红晕。

”不去就不去。“她无了吃鱼的胃口,把筷箸往桌上一搁,气呼呼地摔门走了。

待凤九背影不见,沈二爷敛起唇角笑意,给沈桓等几一个眼神,拿出张”乐善庄“地形图展于桌面,众人顿时整肃容颜,一反方才戏谑之态,围聚过来静候指令。

已至亥时,园中桃李樟柳看不出春意,圆月在云中穿游,把满地的树影照得忽明忽暗。

沈二爷与沈桓沈容穿过石子小径,风吹的树梢吱吱怪响,偶尔会飞过一两只受惊的寒鸦,即便如此,依旧不见婆子小厮身影。

他们边疾行边朝左右暗扫,所路过的院落,皆是红门紧阖,挽挂着黑幔白布,看着莫名就很凄凉悲苦。

忽见有处宅院,上悬一匾,书“青韵馆”三个大字,两个穿白裳系黑带的婆子,正坐门槛上说话,顺半开扇门往内望,灯火燑燑,挽帐飘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是碜人。

又有个提灯笼的嬷嬷走近,两守门的婆子急忙站起,搭手鞠躬,那嬷嬷问:“夫人身子骨弱,经不得哭,你们可有进去伺候过?”其中一婆子忙禀刚端茶送过点心,夫人茶吃了,点心却未动过。那嬷嬷叹口气,命婆子把腰门打开,径自朝里走。

过了半刻,见那嬷嬷扶着个妇人慢慢出来,两婆子急忙迎上,各拎着一盏红笼在前头照路,往南边去了。

沈二爷三人闪进了门,院里种了许多梅树,还有株竟开满米粒大小的黄花,惨白月光映衬下,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打起洒花帘子,小姐的闺房精致又奢侈,最显眼处是窗子前紫檀桌上,摆着一张古琴,沈二爷瞧去,神情一凝,那把古琴果如霍小玉所描述的未差半毫。

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壁桌上正烧着一炉安息香,有风入窗,将那清烟袅袅吹散在风里。

床边搁着个莲花式小几,黑漆描金圆盘里,摆白玉茶壶配一个鹧鸪斑建盏,盏内是滚滚的浮霜白茶。

沈容掀开锦帐,床上果然直挺挺躺着个年轻女子,大红褥子齐整整盖至她的胸前,不见一丝褶皱,她披散着乌发,阖眼抿唇,眼皮上有一道疤痕,泛着淡淡的白迹,却并不阻她的美丽娇艳,安安静静的似睡着了般。

沈二爷心沉了沉,他在云南平叛乱时,对死亡早已见怪不怪。

赵素素果然死了,虽然浓施粉黛,抹了胭脂,却掩不去自肌肤内散发出来的阴沉沉的死气。

霍小玉每一句话儿,都恰到好处的得到印证。她没有撒谎。

她每一句话儿,都摆明她就是赵素素,确实借尸还魂了。

“走。”沈二爷简短喝道。

他觉得这屋子里处处透着诡异,但现在却不是思考的时候,外头已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说话。

第叁壹贰章 等二爷

这赵青青的闺房小巧且精致,各式各物摆放收纳的整整齐齐,除了床,竟无可躲身之地。

床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子。

谁也不愿去亵渎这样韶华早逝的可怜女子。

沈泽棠给沈桓沈容一个眼色,他二人会意,打算放手一博,各取出暗藏的兵器严阵以待。

外头来人说着话,江南的吴侬软语,即便是很愤怒很痛苦的情绪,听着竟也不觉戾气。

沈泽棠的神色,却随脚步愈离愈近,而愈发凝肃,来者显见身手俱不弱,且训练有素。

脚步至门前,有一只男人粗糙的手,抓紧洒花帘子半掀起,凉风先声夺人,吹皱沈桓的衣袖。

“马厩着火啦!”忽得老远传来惊慌的叫声,门前的人一顿,又听得粗声喝喊:“还忤着作甚,马四处乱跑,还不快去牵制。”

帘子扑簇簇的荡下,脚步瞬间已无生息,沈泽棠松了口气,他三人迅疾沿原路而返,待出得“乐善庄”,随来的侍卫从梧桐树后闪出,张宏一头枯草颇狼狈却顾不上,只说:“沈二爷可有事?”

沈泽棠接过直裰穿上,抬眼问他:“马厩可是你放的火?凭白无故失火,赵庄主想装着无事都不行了。”

张宏忙拱手回话:“那五传消息过来,说有六七大汉进了‘青韵馆’,想着二爷等在里头,情急之下而不得为之,望大人恕罪。”

沈泽棠缓缓摇头,一行不在多话,直朝百花客栈而去。

舜钰原来很疲倦来着,不知怎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了许久,忽得翻身趿鞋下地,去将窗扇打开,又提把椅子近前来,坐着边揉酸痛的腿腹,边朝外头街道盯瞧。

百花客栈对面有条西鸡儿巷,两边是矮矮仄逼的娼寮,寮前挂一盏红笼,红笼下依次立个妓娘,也不畏寒儿,早早穿起单簿的春衫,朝来往客抛着水波媚眼。

有几妓娘穿过中间街道,走到百花客栈这头路边来,摆着个饮食摊子,旺火炉上搁一口铁锅,半锅熟油“孳孳”地响,香味吹到舜钰鼻息前,原来是在卖炸藕饼,那妓娘用牛皮纸拈只藕饼,怕油滴在衣上,怕烫着嘴皮,伸长着颈轻咬小口,呼着气儿慢慢嚼,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舜钰咽咽口水,忽见打那边过来一行人,眯眼仔细地看,是沈二爷他们回来了,瞧着有手有脚的,心底莫名就松口气,探出半身朝他们使劲的招手,高着嗓子喊:“沈二爷,沈二爷!”

“二爷,他喊你。”沈桓见沈二爷不知在想甚么,似没听见,忍不住帮着说。

沈泽棠这才回神,抬起脸来看,见舜钰笑靥如花,探出半身手指着饮食摊子,满脸馋样的要吃藕饼。

心底此时哪怕沉甸甸的都是事儿,可看到凤九朝气蓬勃的,他似乎就浑身轻快,精神也百倍起来。

沈桓掏着袖里银钱要替沈二爷去买,却被阻了,便见二爷立在油锅前耐心等着,看摊主用长竹筷把油里藕饼翻上覆下,直煎得两面金黄,挟起往油纸包里一搁,再煎一个撂上,这般反复三次后,一个老妇人麻利裹起用麻线拴了递来,沈二爷接过拎着朝客栈走,似浑然不觉身边几个妓娘吃吃笑着,正把他悄悄的瞧。

沈桓则铜铃大眼瞪回去,沈二爷可不喜庸脂俗粉,他喜欢的是楼上的桃子,有多喜欢,自打跟在沈二爷身边,这还是头次见他亲力亲为哩。

舜钰等在门边,见沈二爷拎着藕饼过来,她忙上前接过道谢,却不回自已房,假装随意跟在二爷身后,进了他的房。

沈二爷勾了勾唇角,也假装随意的任她跟进。

沈容端来半盆子热水,退去时把不长眼的沈桓一把拉出房,并带上门。

舜钰找个桌前椅坐,松了麻线拆开纸包,油滋滋的藕饼香气扑鼻,拈起个咬一口,再咬一口,脆嫩鲜甜,果然吃的好喜欢。

边吃边朝沈二爷暗瞟,见他脱了外头直裰,再是夜行衣,只着荼白里衣裤去盥洗手面,舜钰抿抿唇,她也不想赖在这里,实在是有话要问他,不得已而为之的。

沈二爷施施然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自已执壶倒盏茶,又给舜钰斟了盏,笑道:“这是霍小玉提到浮霜白茶,你也尝尝味道。”

舜钰知道今日镇江城逛一圈,他买了好些名茶回来,端盏品茗,不禁蹙眉:“兴许是藕饼的缘故,倒尝不出这茶的浓淡来。”她又问:“沈大人去‘乐善庄’定是察看了赵青青的闺房,可如霍小玉说的相仿?”

沈二爷吃口茶才说:“岂止相仿,就是按霍小玉说辞而摆设。满园的梅树,与她所弹《雪夜吟》映趣,满屋的安息香,小几上搁着她所求的浮霜白茶,桌前摆着一把古琴,连琴面起的六根梅花断纹,都述的丝毫不差,我原本猜测霍小玉或许就是赵青青,不过。”

舜钰见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不过甚么?”

沈二爷语气很平静:“床上确实躺着赵青青,不过她确实死了。”

他知道舜钰要说甚么,只继续道:“赵青青母亲痛失爱女之苦,那舐犊情深确很难作戏,床上女子形色枯槁,虽施了粉黛,面色却透出青灰,显见死去数日,且她眼皮上确有一道浅淡疤痕。”

如若说这都是刻意而为之,那对手的高深莫测已无人能及了。

舜钰脸都白了,嚅嚅问:“难道赵青青真是借尸还魂了?”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可是所有证据,都令人不可抗拒的指向借尸还魂,不信也得信了。“沈二爷放下茶盏,微笑着看她:“那就姑且信之罢,明日去知府衙门寻杨清,我们正大光明的再去趟‘乐善庄’,看赵庄主又会有何说辞。”

舜钰等的就是这句话儿,遂颌首欲要回房去了,却听他在问:“这藕饼里都有甚么,瞧你爱吃的很。”

舜钰这才察觉,纸包里最后一块藕饼,被她咬了两口,忘记给沈二爷留一块了。

厚着脸皮扯谎道:“味儿也一般,很甜,沈大人不能吃。”

第叁壹叁章 乐善庄

沈二爷噙起嘴角,凤九定是不知,她但得扯谎时,耳根就粉粉的,引人想咬一口。

“嗯,我不吃,只看看里头有甚么馅。“他满脸的随意,似乎真的是一时兴起。

舜钰把咬成月牙状的缺口给他瞧:”里头有碎肉,有葱和藕粒。“

”还有碎肉?“沈二爷觑眼探头过来,语气有些好奇。

舜钰嗯了声,把藕饼朝他面前举了举,能看得清楚,哪想得电光火石间,沈二爷俯首就吃了

她呆呆盯着藕饼上出现个更大的月牙,再看沈二爷嘴唇在嚼动,听他认真的说:“味儿很好,不甜,我能吃。”

舜钰这才回神,不由朝后退了步,脸红红的:“沈大人怎能吃我吃过的藕饼,冯生惶恐。”

“你怕甚么,我又不嫌弃。”沈二爷眸瞳莫名深邃:“你过来。”看她有些戒备的反往后退一步,笑容敛了敛,心底突然一沉,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丫头,对她再怎么好,都暖不化。

半晌暗自叹息一声:“我吃过的你定是不屑吃的,拿来给我。“

舜钰讷讷地递给他,局促作一揖:”夜已深,沈大人早些安歇。“转身就往门前溜。

”慢着。“沈二爷边吃着藕饼,边道:”去把手洗干净,今晚我有些乏,你给我按揉下肩膀。”

舜钰惊得差点脚软摔一跤,沈二爷没听得回话,抬眼即见她一脸苦大愁深的,又有些好笑。

不心疼她,他如今做的桩桩事,哪件不是为了她,该索取该得到的,他也不想放弃了。

这次再来“乐善庄“,沈泽棠戴梁冠,着官袍玉带,乘官轿,由知府杨清及众衙吏陪随,鸣锣开道而来。

今儿正是施粥赈济的日子,远便见‘乐善庄’乌压压皆是贫民及乞丐,人手拿一只粗碗,排着队领水饭。

本该是十分热闹喜庆的场面,只因朱门上悬的黑白帏幔,硬生生增添一种说不出的凄苦萧索之意。

那门”吱呀“大敞开,被众家丁簇拥着一位五十年纪男子出来,很难想像世间会有人瘦成这般,似乎只有骨架撑着黑色直裰,满面憔悴,双目凹陷,时不时咳嗽一声,让人真怕他忽然就咳地散了架。

不止沈泽棠脸色微变,舜钰也大吃一惊,她模糊的记忆里,赵守善高大健壮,腰腹宽阔,笑起来声音很洪亮,况他离任后能盖起”乐善庄“,家仆成群,想必过的自是锦衣玉食逍遥日子,谁成想竟成了这副样子。

正转着心思,那赵守善已至沈泽棠面前,欲行跪拜之礼,被沈泽棠一把挽住胳臂,温和说:”吾等从镇江城路过,原有同朝之谊,又听闻你在此广做善事,特来登府拜访,倒不必拘于礼节。“

赵守善谢过,领着他一行人朝庄内走。

迎面赵忠捧着个碟子匆匆过来,里头放着一颗乌黑如核桃状的药丸,嘴里道:”老爷该吃药了。“

赵守善也不多言,拈起药丸,眉头不皱的一口吞下,见沈泽棠看着他,遂拱手苦笑:“若无此药丸护体,我怕是接待不了贵客。”

沈泽棠原想问他病从何起,忽闻得空气中有异味弥散,显见杨清也闻到了,他朝赵守善奇怪问:“怎有股子烧焦的味道。”

赵守善未言语,旁边管事赵忠代回话:“昨日夜里不知怎地,马厩失火,烧死了几匹马。“

杨清很是惊讶:”赵庄主养的马价值千金,可非同一般,听闻其间干草黄和菊花青世间罕有。“

赵忠显见有些气愤:”那两马虽未死,却也遍体烧伤,昨晚定是有宵小闯入。“

“休得胡说。”赵守善咳的脸泛起红晕,微喘道:“仆从说话没得分寸,大人勿要见怪,我那死去的闺女素爱这几匹马,想必是她地府寂寞,特讨了去有个陪伴。“

”庄主节哀顺变,自已身子骨要紧。“沈泽棠嘴里劝慰,眸光却看了杨清一眼。

舜钰则四处张望,暗叹园中景致,花木扶疏,亭榭翼然,自有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

又走百步进香草堂,入眼即是壁上山河大画,其它桌椅摆设之富丽堂皇,言语已不能表。

沈泽棠首坐,舜钰站其身后,待得茶果一应上好,又听赵忠禀道,大夫前来问脉,赵守善脸色顿时不好看,微带怒气道:“我在陪侍官客,就不能延缓些时辰再看?”

赵忠一脸的为难:“夫人之命不敢违。”

赵守善听得此话,更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沈泽棠微笑:“夫人关心之意,赵庄主诊病要紧,你自随意就是。”

赵忠道过谢,门外有两三个大夫前后脚而进,那太医刘宗元亦赫然在列。

趁诊疗见隙,杨清凑近沈泽棠低道:“借尸还魂一事,下官吩咐过赵忠及刘太医,暂不可四处宣扬,便是赵庄主等也需一应瞒着。”

“杨大人考虑周到。”沈泽棠颌首赞道,二人又说了些别的话暂不提。

一炷香后,大夫相继退去,杨清颇关心地问:“赵庄主不知身染何疾?”

赵守善叹口气道:“一年前的此时今日,有个四处云游的和尚来庄内化缘,自是好饭好菜的款待,他却说老夫印堂发暗,眉间煞气冲天,阳寿恐不长且将殃及亲眷,劝我自行了断为宜。”

“这和尚不以慈悲为怀,怎反劝起人赴死来。”杨清皱紧眉宇叱责。

赵守善神情染上一抹痛苦:”当时我亦如是想,只道是个招摇撞骗的假冒和尚,命人将他呵斥一顿并赶出庄外。谁成想自那后,这身子竟是一日较之一日虚弱,江南名医遍寻请来问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就算罢,哪想小女青青二月前忽染恶疾,卧于床榻昏睡不醒,上月二十八日午时去了。“

舜钰听得疑惑,如赵守善所说时辰,赵青青已亡故距今整有二十日,江南初春潮湿渐暖,若搁屋子里不入棺,怕早腐烂溃不成形,那沈二爷昨儿夜探”乐善庄“时,所见赵青青尸身,又是何人呢?!

她莫名地打个寒噤,这才出京至镇江城,怎光怪陆离之事就如影而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叁壹肆章 乱如麻

沈泽棠给杨清使个眼色,杨清会意,边拈髯,边满含同情地问:“不知你那千金如今安葬何处?”

似乎一提起青青,就让赵守善很痛苦,他端茶盏的手哆哆嗦嗦地:“这月十日,落葬于七里外的金山中泠泉边。往日踏青或摆探春宴,她极爱去那里游玩。“

沈泽棠温和说:“今日吾等到此,不止是来与赵庄主叙旧,实为接到有人密报,昨晚确有骁匪闯入‘乐善庄’,并直奔令千金闺房而去。”

赵守善微怔,稍顷才哑声道:“自青青落葬后,那房屋紧阖空关至今,又怎会被骁匪惦念?定是有人恶意陷构‘乐善庄’,逝者如斯,还望沈大人看在曾同朝为官的情份上,网开一面,莫再去打搅青青最后的清静之地。“

谁能拒绝一个痛失爱女的老父亲的请求呢!起码杨清抿紧唇沉默不语了。

沈泽棠依旧平静,语气虽悲悯,却不容拒绝:“赵庄主原为大理寺卿,深谙吾朝例律法规,报而不查视为渎职之罪,岂能让杨大人难做?但念赵庄主爱女之情,吾等只遣一人进去查看就是。”

遂指着舜钰道:”这是大理寺历事监生,名唤冯舜钰,此次随吾等两江巡察,让她去即可。“

赵守善只得道谢应允,再朝舜钰望去,其实他早已注意到沈泽棠身后,紧跟个白面朱唇小书生,原道是个长随,却原来是个历事监生。

又听闻他还是去年乡试解元,顿时油升肃然,忙起身给舜钰作揖,未开口,已听他说:”赵庄主毋庸忧虑,我只进去察看轻检,并不会翻箱倒笼的扫荡,你尽管宽怀就是。“

赵守善谢过,抬首恰碰舜钰眉眼,冷冷清清的,神情并不如她话里所说那般友善。

心底蓦得一撞,往昔一幕记忆,遮云掩雾地抻开,他咳喘个不停。

赵忠上前把他扶回复坐,递上茶吃几口,再看舜钰已带着衙役出了门去,赵守善看向沈泽棠,迟疑问:”这冯生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看着倒想起个故人来。“

沈泽棠微笑道:”出生肃州小吏之家,萤窗苦读数载,倒是一肚锦绣华章,幸得如今科举入仕以文取士,才有寒门举子用武之地。“

赵守善松了口气,暗忖天下长像相似者颇多,更况田家六年前满门抄斩,那九儿姑娘早已投胎转世去,自己倒杯弓蛇影了。

舜钰同沈桓及衙役,由府中家丁引领,直朝赵青青生前所住院落而去。

穿园路过片梅林,春寒料峭,最后一场腊梅花事未了,满目黄云蒸腾。

忽得就见枝桠后立着个年轻妇人,半新不旧的衣裳看去可脏,正自顾自插了一头花儿,见有人路过,瞠大了目,笑嘻嘻地走过来。

家丁满脸厌恶的神情,用手推搡地驱赶她:“走走走,莫碍着官爷办事。”

那年轻妇人看着舜钰,怔了怔,眼眸焦恍又惊喜,不管不顾地执意往跟前凑:“大哥咋让九儿来接我,他定是愿意原谅我了罢,我日夜在这等着,你总算来啦!”

“来你个鬼。“那家丁一脚重踹妇人肚腹,直踹的妇人跌坐地上唉哟唤,嘴里更是骂骂咧咧:”还做春秋大梦,你大哥早死哩,等你做鬼了再来接你。“

”住手。“舜钰厉声喝止,也不望那妇人,只目不斜视往前走,倒是沈桓看不过眼,一拍家丁肩膀:”欺负个疯傻女人,你有种啊你。“

那家丁忙陪笑道:”官爷不知,这是田姨娘,当年为跟着我家爷,和自个娘家都决裂了,幸得决裂,田府满门抄斩时,她有我家爷护着,侥幸得了条命,后不知咋地,就整日里嚷着要回田家去,这都六年了,愈疯愈厉害,也就我家爷和夫人心善,要搁旁人,谁管她死活哩。“

舜钰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见前处宅院题匾“青韵馆”,想着昨沈二爷说的,便知是到赵青青的住处了。

两个婆子立在门前,听着家丁吩咐解了闩,一众走入院落,除了数株梅树,还有一方养着红鲤鱼的小池,一座太湖白石垒的精巧假山,沈桓凑近舜钰耳边嘀咕:“昨晚黑咕隆冬的,就是这玩意,差点吓去我半条命。”

若是往常一准被他逗乐,此时的舜钰,心底却如坠大石般沉重,她让沈桓及衙役在廊上等候,自已则一掀帘子进得屋内。

紫檀桌、古琴、名人字画、满炉的安息香灰。

莲花几、茶壶、鹧鸪斑盏,凉透的浮霜白茶。

沈二爷诚不我欺,述得分毫不差,差的是床上一具盖大红被子、死去的女子。

此时锦帐被鎏金铜钩勾起,大红被子叠得分外整齐,垫褥亦铺得不见一丝褶皱,显见多日不曾有人碰过。

床栏雕花的洞隙,用手轻抹,指尖已沾染微尘。

舜钰环顾四周,缓步走至窗前,透过窗棂,能看到沈桓从水池里捉了只乌龟,故意翻过白肚皮来戏耍,引得衙役都在笑。

她无趣的辄身欲走,忽得脚尖踢到什么,垂颈看亮闪闪的,蹲下身小心的捡起,脸色瞬间大变。

是枚银针,闺阁小姐平日织补刺绣,粗心着落了针在地并不稀奇。

可这却不是枚普通的银针,针尖碧莹莹的淬着毒汁,针尾镶着米粒大的红点,细看雕得是朵小梅花。

蜀地唐门的梅花针,三步必死,决不拖至四步。

更令舜钰大骇的是,这针她是见过的,在京城盛昌馆那晚,她与田荣秦兴在吃酒,进来两个卖唱娘子,其中一人朝她射来数枚银针,幸得田荣身手敏捷,替她化解一劫,否则小命只怕休矣。

舜钰咬着唇,用帕子将银针小心翼翼包起。

她有种直觉,此案已不光是借尸还魂这般的离奇,沈二爷与她、霍小玉、“乐善庄”或还有甚么人,都紧紧被纠缠其中,前程难预料的凶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沈桓见舜钰出得房来,忙迎上欲待要问,却见她边走边摇头,立时会意,忍不住低声嘀咕:“邪门了!借尸还魂还没完,又跑出个女鬼来吓人,你说这是不是活见鬼。“

没有人回应,侧头一看,大惊,与他并肩而行的小桃子,怎也不见了?

第叁壹伍章 意外现

沈桓絮絮叨叨,意外发现舜钰不在身侧,急回头,见她竟立在一处宅院门前,怔怔地不动。

辄回去随她目光望,嘿嘿笑了:“不就是一架屏风麽?小桃子少见多怪。”

转念想她乃寒门小吏出身,眼界浅倒也怪不得,戏谑又说:“沈府里有好几架,三扇、五扇、九扇或十二扇,你若是欢喜,开口问沈二爷讨就是。”

却见舜钰似没听他说话,只径自朝那院里去,他摸摸鼻子,挥手让衙差一行跟上。

待得走至屏风跟前,沈桓不由大惊:“镂金八宝大屏,此架竟是被赵庄主得了?”

“你这话是何意?”舜钰肩膀暗抖,眼波潋滟的移看他。

沈桓凑她耳边低道:“六年前刑部尚书周忱,曾私邀官员至他府里赴筵,我随沈二爷一道前往。席间周忱拿出数个市面罕见的物件,供众人赏玩,这镂金八宝大屏就是其中一件。“

”那沈大人得了甚么?“舜钰面无表情的问。

沈桓摇头:”沈二爷因有公务在身,露个脸儿后就匆匆离去,不曾得甚么。“

舜钰不由冷笑,心沉入茫茫谷底,想起大哥的《寿阳曲》,再观这大屏,赵守善果然与田家案有牵扯,而沈二爷呢,若不是一丘之貉,怎会被邀去赴筵枉她还一直替他推托。

“周忱邀的还有哪些官员?”她抿紧唇追问,恰此当儿,正房帘子一掀,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妇人从里头出来,或许不曾想会有衙差在,彼此都吃了一惊,稍顿才急忙上前来见礼,此妇人正是赵守善的妻蒋夫人。

但听蒋夫人问:“不知各位官员来此是因何事?”

舜钰平静道:“吾等奉沈大人及杨大人之命,前去赵姑娘生前住的宅院搜检,旨在彻查昨晚骁匪入庄一案,巧着路过此院,瞧到这镂金八宝大屏很是精美,所以过来一饱眼福,却不知为何,竟将此贵重物,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蒋夫人红着眼眶,勉力回话:“不过是祖传下来的老物件,并不见得珍贵,恰前些时因逢着屋瓦漏雨,淋了个半湿,今日阳好,特抬出来晾晒。”

舜钰莞尔道:“蒋夫人大抵欺我年幼无知罢,不妨说于你听,民间流传的八宝大屏,谓为俗八宝,多绘绣的是石磐,如意、银锭,海螺、宝珠,珊瑚,犀角,琥珀,取幸福吉祥、富贵如愿之意,而此架却截然迥异。”

她抬手指着大屏,接着说:“此大屏八扇组合,紫檀木质,下承八安形底座,上装八联透雕莲瓣及夔纹,屏心是镶卷草纹白檀木心,用点翠及描金技法,每扇分别绘:轮、伞、长、螺、花、罐、鱼、盖此八宝。取出五浊世,无所污染,张弛自如,护佑众生之意,这物件世间仅有三架,其中两架在宫中,赵庄主及夫人好福气呀,竟得了另一架。”

蒋夫人神情惊疑不定,陪笑问:“我一后院无知妇人,哪来的胆敢唐突官爷,确实不懂这镂金八宝大屏的珍贵,倒是官爷说之甚详细,不知从何处知的?”

舜钰依旧打量着大屏,嘴里漫不经意道:”这个不难,京城喜收古玩字画者,人手一册田启辉编撰的赏真辨伪籍册,那册子里皆是他府中收藏之物,巧着此物件里头竟也有哩。“

她含笑不语,目光犀利的把蒋夫人的慌乱,尽收眼底。

试探已成便不再多停留,漠然告辞,即头也不回的去了。

回至知府衙门,众人堂前坐,边吃茶边开始议案。

舜钰将赵青青房中所见详尽而述,只把那枚梅花针隐去不提。

堂内静默一片,无人吭声,沈泽棠揉着眉心的疲倦,凝神冥思。

杨清满面烦恼站起,背着手走来走去,长吁短叹,他才刚调任镇江知府,就遇如此棘手的案件,叹只叹自已官运多舛。

杨清听得沈泽棠开口:“你还是坐下罢,平日里就这般断案?晃来晃去只让人头痛。”

虽是揄揶他,心里却瞬间一松,复至原位坐定,即急冲冲地:“沈大人可是有了思绪?”

沈泽棠慢慢说:“关于霍小玉盗银案,把三百两银还给罗永贵,此案就此完结。“

杨清吃一惊问:”盗银案犯是谁都不知晓,如何就结案?“

沈泽棠简短道:”盗银那晚儿,谁都有机会入舱房偷窃,是桩无解的公案,幸三百两银追回,物归还主就好,不必为此案耗费太多精力。“

这是有人故意设的开场局,为的是混淆视听,干扰心神,倒不如快刀斩乱麻,索性摒弃不理。

其中的源由不便多讲给杨清听,他权衡利弊干系后,一定会照着做的。

沈泽棠接着说:”今日赵守善提起,赵青青两月前染疾,上月二十八日午时逝,本月十日落葬,霍小玉上月二十八日午时,在船上闹出被借尸还魂一事,说辞倒正相契合。昨下船后,我带着凤九及侍卫逛足整一日镇江城,为得就是让人觉得,这般疲累玩乐后,再无余力能做旁的事。“

”沈大人此话何解?“杨清听得懵懂,舜钰却明白了,这个老狐狸。

沈泽棠温和道:“昨晚闯入‘乐善庄’的骁匪不是别人,正是我与侍卫。”

杨清惊的下巴掉下来:“沈大人若是想查案,知会下官一声,必定全力配合,又何须劳烦你冒此大险,若有个不测,我该如何办才好。”

沈泽棠笑而不回,只说:”幸得冒了险,才发觉赵青青尸身躺于床榻之上,看其面貌神情,不过死去才三四日而已。“

杨清顿时醍醐灌顶,眉宇舒展道:”如果赵青青这两日才死去,那借尸还魂的时辰就难对上,便足可说明霍小玉在扯谎。“话落又有些迟疑:“可今日冯生去查,并未在赵青青闺房中看到尸身,大人之言无凭无据,这可又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端起盏吃茶,再抬头看他:“大人今晚可有空余?”

杨清不知他怎会问这个,颌首道有的是空余。

沈泽棠微笑道:“那晚间我们一起去金山中泠泉边。”

“去作甚?”杨清身子倏的一僵,只觉有不祥之念自脑中闪过,果然。

“去挖赵青青的坟!”

第叁壹陆章 夜开棺

回百花客栈,要穿过西津渡最热闹的街道,两边商铺多是卖鸭蛋粉红胭脂刨花油的,鲜甜的花香味直往人鼻息里钻,再往前走是一户户人家,但见门前青苔满阶,兰芽偎墙,有种区别与京城的独特精致。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舜钰撩着帘子一直朝外瞧,沈二爷终把手里书阖上,有些看不进去了。

这世间比他更懂揣摩人心的,怕是无几罢,又或许年纪大的缘故,他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更是多谨慎。

白衣少年时他重仕途无心情爱,而立成熟后更是心性淡泊,自以为会孤老终身时,舜钰这丫头却把一切轻易颠覆了。

可你看她此时倔强的背影儿,虽表面依旧恭敬顺从,怎生的却有股子愈渐愈远的疏冷。

沈二爷问过沈桓,他心里已然明白她为何会这样。

他虽然很喜欢舜钰,却也有自已的底限。

等她来坦白已够久了,即便还不能坦白,他也愿意暗暗助她一臂之力。

只是远近这些事儿,让他知道前路是有多凶险和漫长,而她对他又是有多么的不信任。

他在提防外面的暗箭时,还得留心她偷藏的短刀,这样的两人又该如何同甘共苦。

并非不想要她了。

只是她年纪尚小,提防心重,又身背血海深仇,若是放手让她去博,或许对彼此更好罢。

沈二爷心头渐起焦燥,他敛起眸光,凝神思忖,唇角终浮起一抹冷漠来。

江南的春如豆蔻初开的多愁女子,白日里还巧笑嫣然,至了晚间思起情人,便有流不尽的眼泪。

天已昏黑下来,金山温柔沉默的伫立,静观着十数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拎灯笼,举火把,顺着山脊蜿蜒而行。

舜钰穿着木屐,山道泥泞满途,她打个跌儿差点滑倒,倒是沈桓眼明手快扶她一把,道了声谢,偷眼瞟到沈二爷同杨清在最前头,边走边低声说话,似把她给忘记了。

她抿抿唇问沈桓,以前可干过挖人家坟的缺德事?

“这江南的雨同京城真不一样,斜斜密密跟网似的,怎么都躲不过。”沈桓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朝舜钰八卦:“曾在云南平叛乱时,战死的将士数不清,活着的人给死人刨坑儿,那会我同沈容说,若我死了,念着兄弟情一场,你把坑给我刨大喽,至少腿要让我伸直,能舒坦地躺平就成。你猜沈容怎么说。”

舜钰摇头,沈容恰打身边经过,满脸不耐烦:”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个娘们似的。“

”滚我乐意。“沈桓踢起一脚泥巴往他腿上踹,继续说:”他那会对我还算真心,答应把坑刨大不说,还要整个漂亮的女人给我合葬。“

张宏嗤笑道:”你做白日梦罢,那里哪里有女人,熊瞎子倒不少。“

沈桓嘴里骂咧咧:”沈容敢给我整个熊瞎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四周围众皆笑起来,舜钰也在笑,看着沈二爷一直未回过头,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转念一想他或许与田府满门抄斩有牵扯,这心底又开始发凉。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即抵达中泠泉附近,搜个遍也未见坟的踪迹,沈二爷沉吟道,坟地多葬于面水背山处,便于藏风纳气,厚荫子孙。随即命众人将火把举高,仔细观了四周地势,指着一处更为显高的山头,率先而去。

果然再爬了数百步,在山腰平坦处赫然立着一座新坟,碑上刻赵青青的名字。

恰值夜深人静,细雨绵密飘洒,一阵凉风吹过,满山的树冠如涛浪呼啸般。

舜钰有些害怕,见沈桓等几侍卫随着衙役,提着铁锹匆匆去挖坟,唯有沈二爷同杨清并肩站着,边看着他们干活,边有说不完的话,她悄悄挪移到沈二爷身侧,厚着脸皮去攥紧他的衣袖。

沈二爷顿了顿,依旧没回首看她,却也没有把胳臂抽离开。

棺材用得是百年的檀香木制,十分的沉重厚实,却也经不起铁锹反复掀撬,忽听“砰”一声闷响,盖板被掀开半敞。

沈容奔来禀报,棺材里确实躺着一具穿戴整齐的女尸,问是否要抬出来。

杨清面孔发白,欲要拒绝,哪想听得沈二爷沉声嘱咐:“右侧五十步内有座凉亭,将女尸抬至那处后,交由仵作验尸。”

杨清看着沈容迅疾离去,而沈二爷则率先朝凉亭去,忙唤住跟随其后的舜钰,低声带些埋怨:“想那女尸定是赵青青无疑,沈大人定要重新验尸,冯生不觉多此一举麽?”

舜钰朝他拱手作揖,语气很平静:“赵青青死的时辰到底是上月二十八日,还是三四日前,赵庄主及太医皆说她是因病故,或许还有其它死因也未可知,更况那个女尸倒底是不是赵青青,都有待商榷,杨大人怎能说是多此一举呢?”

她顿了顿,接着说:“杨大人初调任镇江知府,就遇如此棘手的案子,虽时运不济,却幸有沈大人倾囊相助,两位大人理应同心协力,使得案情尽早大白天下才是。于公于私,对杨大人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杨清一时语塞,讷讷笑了:“冯生所言极是。”

舜钰亦微笑,遂不再多话,待她二人赶至凉亭,却见那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凉亭栏杆榻板处铺着一卷草席,席上搁摆着一具女尸,形色枯槁,瘦骨嶙峋,肌肤已渐次腐烂。

听得仵作在禀报,此具女尸确系死于三四日前,右眉骨处有道疤痕,据其容貌分辨,应是赵青青无疑,只是其浑身肌肤乌青发紫,并非病故,实乃毒发身亡。

与杨清告辞后,一路众人默默无话。

才踏进百花客栈,沈二爷命沈容等几回房歇息,独约了徐泾,陪他吃几杯酒,徐泾笑着问舜钰,可要一起去?

舜钰正摘下箬笠蓑衣,原是想拒绝的,可看沈二爷一脸冷淡,心里就不舒坦,就鬼使神差的颌首说好。

徐泾看看沈二爷神情,有些窘的摸摸鼻子,他不过善解人意一下,哪想得到冯生就一口答应了?

哪想得到沈二爷竟不想和冯生喝酒哩?

第叁壹柒章 醉中探

百花客栈住得皆是走南闯北客,夜渐深沉,雨若离愁,为了清明的启程,思归的已入了异乡的梦。

铜钱纹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迎客灯挂在青瓦黑檐下飘摇,一豆黄蒙映得雨丝斜织,有个妓娘还在路口徘徊。

桌上摆着几碟下酒小菜,蒸了一尾鲥鱼,问伙计讨来一坛金华酒,沈二爷徐泾及舜钰,默默无话的吃酒。

沈二爷平素不爱酒气沾衣,多是吃茶,今不知怎么了,倒了一钟饮尽,又径自倒了一钟,神情很平静。

徐泾小心翼翼道:“二爷慢些吃酒,这鲥鱼乃江南时令特色,不妨尝尝鲜。”

沈二爷垂眉低嗯了声,再把钟儿倒满。

难得见主子闹脾气,徐泾也挺无奈的,只得转而找舜钰说话:“冯生瘦瘦弱弱的,倒瞧不出酒量却甚好。”

舜钰抿口酒,满脸儿的笑:“幼时听父亲提过,两岁时他用筷子蘸了老白干喂,我咂吧着无事,大哥却辣哭了,天赋异禀没办法。”

天赋异禀徐泾噗哧一笑,瞧沈二爷依旧漫不经心的吃酒,轻悄悄道:“沈二爷酒量也极好,这种金华酒能吃两坛不醉。”

舜钰撇撇嘴,前世里沈二爷可没少在她面前醉倒过,却也不语,去挟一筷子鲥鱼吃,果然细嫩鲜美,她又挟一筷子想给沈二爷,恰见他冷淡地看她一眼,转而看向窗外去,好似把人整个都看轻了。

舜钰心底蓦得发酸,他前世里哪敢这样对她把鱼肉放进嘴里,食不吃味地嚼着。

徐泾又问起晚间去掘赵青青的坟,可有何发现?他因有旁的事,未曾随去。

舜钰把经过从头到尾细讲了一遍,徐泾边听边沉吟,朝沈二爷道:“二爷昨日夜探乐善庄、在赵青青房中时,听得廊上有仆从来,定是来收尸落葬的。选在晚间,应知杨大人和二爷抵达镇江城,势必要来查案。“

他又有些疑惑问:”赵守善就得赵青青一女,听闻百般宠爱,怎会罔顾她毒发身亡,不报官不捉凶,仅匆匆埋起了事?“

”“场面很安静,只有脚旁俯卧的猱狮狗,津津有味啃着鸭骨头。

徐泾看着他二人脸色,暗暗叫苦,如是这般,倒不如各回各房各吃酒,更来的自在。

可这二人偏生没有走的意思,宁愿在这里耗着。

伙计走过来朝徐泾道,有位名唤沈桓的大爷寻他去,打双陆缺人。

徐泾简直对沈桓感激涕零,急忙起身拱手告辞,落荒而逃。

舜钰把鲋鱼吃得干净,沈二爷即然无话同她说,她在这样赖坐着就很没脸没皮了,放下筷箸她正打算走了,哪想沈二爷倏的站起来,也不理她,绕过桌椅似要回房,身子微晃,脚步还有些趔趄。

还能喝两坛哩,瞧才一坛就不行了。

舜钰看他走的心惊胆颤的,四周望望也不见暗卫踪影,忍不住跺跺脚,咬着嘴唇说的含糊:”沈大人可要我扶你一程?“

沈二爷依旧不言不语,宽厚清梧的背影顿了顿,竟止下步来。

舜钰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走过去,拉过他的手搭在自个肩上,自已一手环住他的腰。

气恨恨把他精壮的腰肉重掐一记,反正他吃醉了。

把沈二爷扶上床榻,替他脱去袜履,再盖上锦褥。

舜钰手肘支在床沿托着腮,看他闭眼微醺,颚骨泛起红晕,鼻梁挺直,嘴唇很柔软,给人感觉是个温和又儒雅的人。

可若他旦得翻脸无情,却是这天底下最狠戾的。

舜钰愣了半晌,匆匆朝门外走。

沈二爷睁开双眸,抬手揉揉眉宇间的疲倦,欲要起身去寻徐泾,他今应接到京城的密报,一切被舜钰给搅乱。

忽耳闻房门“吱扭”开了,又轻轻阖紧,有人蹑手蹑脚的朝床前来,他背脊僵硬,重又合上眼眸。

舜钰手里攥着短刀,她忍不了了,趁着沈二爷酒醉,俗说醉后吐真言,总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大人你可好些了?要不要倒盏茶解酒?“舜钰背着手,俯身盯着沈二爷的脸,细边量他的神情。

沈二爷不动,呼吸很沉稳,醉意很深的样子。

舜钰歪着脑袋,把锦褥子猛得掀了,又使劲推他一把:”我知道你醒着,装不像再装。“

她把短刀朝他颈间比划两下:”我就割喉见血。“

沈二爷似乎有些不耐烦,嘴里含糊着,蹙紧眉把头偏了偏,唬的舜钰忙把短刀抽回,差点真的割喉见血了。

又等了稍顷,舜钰猜他是不会再清醒,这才极快地把靴袜都脱掉,爬上床榻,一屁股跨坐上沈二爷的腰间。

沈二爷闷哼一声,这丫头是真不知轻重。

舜钰攥紧短刀柄朝他宽厚的胸膛戳戳:“你说我是凤九还是徐泾?“

”凤九!“沈二爷觑着眼,语调慵懒的低醇。

舜钰颌首,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女子呀!”

看他薄唇嚅了嚅,声音轻的听不清,命他再说一遍,俯下身贴进他胸前,侧耳凑近他唇边细听。

“我不知道。”沈二爷喘了口气。

不知道?!算哪门子回答。

舜钰呆了呆,只觉耳垂被吮啄了一下,吓得抻直腰身,拿袖子使力抹了抹耳朵,大意了!

“六年前,工部田尚书因里通叛国罪被满门抄斩,你那时正在云南平叛,是不是你奏疏弹劾的?”

舜钰一说起这个,容色黯冷下来。

”不是我。“沈二爷勾起唇角,语气温柔且从容。

舜钰再问:“田尚书满门抄斩案可于你有牵扯?”

却见他紧抿着唇不语,眸光朦胧又幽深,似在找寻着甚么借口,就要来诓骗她。

舜钰的心怦怦地提到嗓子眼,见他迟迟不说话,急迫、恼怒、期待又慌乱,各种情绪杂糅交织一起。

她咬紧牙关举起短刀,胀红着脸叱道:“你要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那话儿割了。”

她坐着很不舒服,别扭地动了动,沈二爷醉是醉了,那个东西却没醉,不知啥时生龙活虎起来,硌地她难受。

第叁壹捌章 二爷心

狠心的丫头,把他割了,她又能得甚么好处,到时哭的日子在后头。

沈二爷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不落痕迹的朝她脚踝握去,声音有些喑哑:”田府案与我无牵扯。“

舜钰不知怎地就吐口气,又对这样的心态有些无所适从,把寒气森森的短刀,在空气里胡乱划拨两下,逞强威喝道:”姑且信你这一次,若被我发现你骗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才心定地把短刀收进袖笼里,起身朝床沿边爬去,忽觉右脚丫似被什么绊住,踢了踢,又抻了抻,挣脱不得,皱起眉往后瞧,不禁变色瞠目,不知什么时候,脚丫儿竟被沈二爷攥进手心里。

去往金山的路雨多泥泞,舜钰的靴袜湿透未及换掉,那足儿纤薄又苍白,脚趾怕冷的挨捱一起,趾甲圆圆粉粉,可怜可爱极了。

沈二爷捻搓着她脚丫子,沾染了他掌心的暖气,愈发软糯热呼的让他想抓起咬一口。

舜钰边用尽力使劲踹着想挣开,边惊慌失措朝沈二爷看,见他依旧眼眸半阖,不动声色的模样,这厮酒醉了还想调戏她。

气得就要去袖笼里掏刀子。

忽得脚丫儿被沈二爷用力一拽,又被他伸长臂紧箍住腰身一拐,舜钰顿觉天旋地转,小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死攥住不放。

沈二爷勾起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不慌不忙地把她按进锦褥里,再覆半身轻松压锢住。

舜钰想起那只被沈桓掀翻、白肚皮朝上的乌龟,划着四爪毫无挣脱之力,她此时亦如是。

连袖笼里的刀子,都被丢甩至床下。

“你你你不许乱来。”她后怕起来,沈二爷被自已拉扯散了衣襟,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膛,让人看了脸红。

瞥眼恰与他的视线相碰,少了平日里一贯的深邃难懂。

有柔情有玩味,亦有沉醉与情欲,让人浑身骨头止不住的发软。

“凤九。”他弄着她垂落下来的一缕长发,搁至鼻息间轻嗅,有合欢花淡淡的清香,他说:“凤九,你对我好一点。”

舜钰有些迷惑,不解他这是何意,想想又释然,何必去琢磨个醉汉的话哩,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你放了我,我就对你好。”舜钰抿着唇道,声音莫名就软绵绵的,不受用,开始蹬腿伸胳膊变着法要逃脱。

却眼睁睁见他俯下头来,寻着要亲她的嘴儿。

舜钰一激灵,本能的用手指捂住他的唇,推搡着不让靠近:“你不能酒足饭饱就思**。“

沈二爷直起上身,眸瞳沉沉地看她,就把手指重咬一口。

舜钰吃痛地缩回,显了牙印,着实又羞又恼,这人醉了就属狗了麽,爱咬人。

”再这般不情愿,我就放弃了。“

忽听他语气多决绝的说,舜钰抬起头来,沈二爷神情认真的让她心底惶惶,不知该如何回应。

看他再次俯身凑近过来,不急不躁,给她充足拒绝的机会。

舜钰倏得把眼一闭,不就是亲个嘴麽!他要亲就亲罢,反正又不是没被他亲过。

徐泾哼着曲从沈桓房里施施然出来,把里头一片鬼哭神嚎掩在门内,找他打双陆,不把他们输到姥姥家,他就不姓徐。

抬腿即朝沈二爷房去,得把京城传来的密报给他,站门边正欲屈指叩响,忽传来一声嘤咛娇唤,继而是二爷压抑的喘息。

沈二爷房里有女人!

徐泾不害臊的听壁角,却是冯生在羞窘低叱:“说亲一下的,骗人,都亲肿了。”

”那换个地方亲。“沈二爷在低笑,有些色欲熏心的意味。

”!“

一阵窸窸窣窣后,听得冯生咬着牙恨恨:”沈二爷,莫以为你醉了,我就不敢割你。“

徐泾惊的脸色大变,这怎生得了,忙重重叩门两下,高声回禀,沈二爷,有密报急传。

门被快速的打开,徐泾就见眼前人影一晃,冯生已进了邻房。

他摸摸鼻子,见沈二爷正趿鞋下榻,衣襟被抓揉的皆是褶皱,悄往那腰腹处扫过,心总算落回原处,荼白裤子没有血渍,幸亏他来的及时啊,不然二爷他眼里满是同情。

沈二爷被徐泾看得莫名其妙,蹙眉让他斟盏茶来,自个则去就着铜盆的残水漱洗。

待整理妥当坐回桌前,他吃过两口茶后,接过徐泾递来的几封信笺,拆开从头至尾细看,再复递给徐泾。

徐泾看后凑近羊油灯烧了,方才拈髯说:“永亭果然有才能,常被皇帝召去议事,显见已有器重之意。”

沈二爷神情却沉凝:”皇帝明知永亭已授宫刑,却未让他入宫随侍或进司礼监,只是常召议事,并不是我期望。”

徐泾颌首劝慰:“二爷毋庸多虑,皇帝即命他参加三月春闱,已足见其用意,永亭若能高中鼎甲,凭其学识才能入司礼监,才能堵悠悠众人之口。”

“话说是如此。”沈二爷沉声说:“若想高中鼎甲,天时地利人合缺一不可,但愿他能不负众望罢。”

默了少顷,又眉目舒展道:”崔忠献信笺里有提,《红颜记》始出,他已命暗卫将汤其梨、黄四娘及霍小玉除去,如此说来,在知府衙门关押的霍小玉,竟是个冒名顶替者,她唱得这出借尸还魂倒底有何用意,我倒有些拭目以待。“

徐泾想起甚么说:”崔忠献信里提及,京城如今出了一个杀手组织,名号‘鹰天盟’,其来无影去无踪,行事极隐密,更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两月前李记丝绸铺子李老板吊死家中,一月前,通政司右通政史岩在府院内跳井溺死,此二人身上皆映有‘鹰天盟’标志。刑部查来竟是毫无头绪,据闻此组织杀人计划周详,布局严密,并有十足的耐心慢慢收网。“

沈二爷走至窗前,望着廊下摇摆的红笼,雨丝细细蒙蒙的扑面,带着凉意却并不寒冷,倒底是入春了。

他听懂徐泾话里含意,从船上遇到霍小玉后,光怪陆离的事件已是层出不穷。

第叁壹玖章 衙问审

江南的春说明媚就明媚,昨晚还烟雨缠绵,今早已是晴霭暖阳,大燕子在檐下扑翅斜飞,震得梁上一团积尘喷散。

沈桓恰从廊上来,嘴里叨叨被扇了一头灰,看兄弟们正在用早饭,那个空隙把张宏朝边一挤,恰伙计端着荠菜肉馄饨跑堂,被他长臂一伸劫下,那伙计敢怒不敢言,只得辄身往厨房再端一碗来。

他边吃边瞧着沈二爷同徐泾在说话,转而奇怪地问沈容,小桃子去哪了。

说曹操曹操到,就听得地板咚咚的颤,随响动即见小桃子匆匆过来,朝他对面一坐,叫住伙计也要碗荠菜肉馄饨。

声音脆甜的像江南的藕。

沈桓嘿嘿的笑:“冯生昨晚睡得可好?”他所问皆因见舜钰白面朱唇,眼含春水,显得气色极好。

哪想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舜钰暗忖定是徐泾漏了嘴去,就又羞又臊的,脸儿发烧地嘟囔:“干卿底事。”

沈桓正舀馄饨往嘴里送,感觉小桃子扭扭捏捏的,与往日大不同,甚是古怪,不露声色把她打量,见她执壶斟茶,因穿的莺背色直裰有些宽大,俯首露出一截雪白颈子上,痕迹点点,红中微紫。

沈桓瞠目,他平日和一帮弟兄糙惯了,虽没娶妻却啥事都明白,再想起徐泾从沈二爷房中回来后,要说不说的欠捶模样,如此一思忖,案就破了。

啧啧,沈二爷旷了数年果然了不得,下手够狠,瞧把小书生颈子啃的,一点也不会怜香惜主。

又很失落地怔忡,沈二爷终是晚节不保,就这么龙阳了,老夫人临行前嘱咐他盯紧二爷的,回去该如何交待。

舜钰起得晚了,匆匆未曾照镜,还不自知,从伙计手中接了馄饨,用勺子搅散热气,瞟见沈桓吃着馄饨,还一脸的长吁短叹,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吃起来。

徐泾送来两块千层油糕,也发现她垂颈间的异样,同沈桓心照不宣的交换个眼神,清咳一嗓子走了。

沈二爷已用过早膳,他也不着急,边吃香茶,边慢慢看着佛经,余光睨到徐泾鬼鬼祟祟的,至他身侧坐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半晌,才轻描淡写的问。

徐泾正愁该如何开口,听得沈二爷主动开口,知他心情很愉悦,忙从袖笼里掏出一罐薄荷膏,支支吾吾地:“烦二爷把它转交给冯生这江南水乡蚊虫猛于虎,涂抹它二三日便消。“

”嗯。“沈二爷依旧语气淡淡的,将书册翻过一页,神色平静极了。

徐泾摸摸鼻子有些无趣,讪讪的起身往马厩去。

沈二爷清隽的容颜难得浮起暗红,昨晚看凤九乖顺的阖眼,噘起嫩嘴儿任他亲,滋味太好,一时没控制力道。

他把经书连同薄荷膏一并收了,站起身朝门外去,一众侍卫精神抖擞地起身跟随。

舜钰忙把最后个馄饨嚼了咽下肚,吃清茶漱了口,眼见人影都没了,急忙忙才跑出门。

沈二爷站粉墙边,背手站着仰望天,天上晃晃悠悠的放满五彩风筝。

舜钰站他身后,沈桓嘴里嚷嚷才见个很美的美人风筝,怎眨巴下眼就没了?

她“噗哧”笑着指给他看,忽觉手指被攥了一下再松开。

知府遣来的官轿在沈二爷身前停下,沈容掀帘伺候他入轿。

舜钰则随徐泾等几上了马车,趁着无人注意时,她才摊开手心悄看。

竟是一颗桂花糖,偷偷剥了搁嘴里含着,那滋味如春风十里拂桃花过,又甜又香。

穿过府衙大堂入牢房门,绕过照壁,沿着狭窄的通道走百步,拐过甬道,便是两排低矮的监房。

狱吏在前面领路,沈泽棠静听杨清说着案子,舜钰同沈桓紧随。

牢房的味儿有股阴森森的死气,进了审堂方才好些,杨清坐主案台,狱吏搬来黄花梨太师椅,摆案台右边,沈泽棠撩袍端带而坐,舜钰及沈桓站在他身后听案。

狱吏领着霍小玉过来,但见她身着囚服,簪钗未戴,素净着面庞,神情很凄惶,倒别有几分楚楚颜色。

她往堂央一跪,磕头拜三拜,却是未语泪先流。

杨清把惊堂木一拍,语气十分严厉:“堂下罪妇休要哭哭啼啼,你可知罪?”

霍小玉不敢再哭,哽着声喊冤:“并不知犯有甚么罪,还望大人告知。”

杨清冷笑问:“本官且问你,你真是赵青青麽?是何时察觉自已入了这副皮囊?”

霍小玉辩自已确实是赵青青,又补充回话:“那日醒来已在舱房中躺着,特问了婆子时辰,只道是二月二十八日午时。”

杨清蹙眉又问:“你既说你是赵青青,可有想过自已是怎么死的?”

霍小玉面露伤心之色:“因在房中忽然昏倒,虽不能动弹,却朦胧中有听闻,爹娘寻遍江南名医,又遣管事去京城请刘太医来给小女瞧病,即便这般也难逃一死,定是身染恶疾而致。”

沈泽棠淡淡开了口:“你即是赵青青,定认得出自已的容貌罢?”

霍小玉怔了怔,稍顷才勉力说:“大人玩笑话,小女怎会连自已都不认得。”

”很好!“沈泽棠朝杨清颌首,杨清立时会意,命狱吏近前低声交待,那狱吏拱手应承,旋及匆匆出得门去。

舜钰暗自有些吃惊,难不成是要霍小玉认尸麽,这倒是个戳穿谎言的妙法。

果不其然,五六狱吏推着两架板车而来,上各摆一具直挺挺的白布裹尸,霍小玉脸色微变,似有所悟。

沈泽棠微笑道:”赵青青的尸身葬在金山中泠泉处附近,那里果然是风水宝地,过去数十天再将棺木撬开,竟然颜面如生并未烂腐,巧着停尸厅内还有具无人认领的尸身,二者外表形容相近,你若真是赵青青的魂魄,定能一眼辨出哪个是你的真身。“

他话音才落,通判已满脸紧张的从门外进,至杨清跟前拱手禀报:”‘乐善庄’庄主赵守善,已获悉赵青青之墓被官府衙吏盗掘破棺一事,数名百姓随他而来理论。“

杨清满面紧张,看向沈泽棠道:”这可如何是好?未经赵庄主允许私自掘墓开棺,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第叁贰零章 断审案

赵青青默了默,朝杨清含泪哀求:“认自己尸身实需勇气,小女很惶怕,既然家父已在外,大人可否允我先同他说几句话,更况他来官府闹事也因我而起,自该由我去说和。”

杨清有些被说动,抬眼向沈泽棠征询,却见他神情微凝,一时不解其所意,转而倒问起舜钰所想来。

舜钰暗忖这杨清遇事怎如此优柔寡断,不是杀伐果断之人,拱手作揖道:“赵庄主原为大理寺卿,解任后因其乐善好施、喜广交侠士,在南直吏颇有名望,如今有个女子,直言是他死去的女儿借尸还魂,无论他相信与否,总是件令天下众生议论纷纭的奇闻,更况此女子还是贱籍,操烟花行当。“

”若无十足凭据证明,她确是赵青青附体,大人就冒然允其二人相见,反倒折辱了赵庄主清白声誉,亦令百姓对官府不满之绪加剧。是以此事急不得,还是劳烦霍小玉认尸要紧。“

杨清瞟到沈泽棠点头似赞同,忙清咳一嗓子,命狱吏领霍小玉去认尸。

那霍小玉无奈,只得随狱吏揭开白布颤颤兢兢看过,又去打量另一具。

半晌过去,霍小玉复转至堂前跪下,指着其中一具:”小女已仔细辨认过,确是它无疑。“

不待杨清开口,沈泽棠放下茶盏,朝沈桓道:”把赵青青的贴身丫鬟檀紫带上,交由她再指认尸身。“

沈桓得命迅疾而出,稍刻复转来,身后怯生生跟来一丫头,从霍小玉跟前过时,忍不住顾盼流泪:”你真是我家小姐麽?“

”审堂之上不得喧哗。“狱吏板着面孔适实喝止,檀紫唬得打个寒噤,不敢再多言,低头听着吩咐去将那两具尸辨过。

杨清看得糊涂,低悄声问:“沈大人是何时把‘乐善庄’的丫鬟提召来的?下官竟一点不知。”

沈泽棠淡笑不语,舜钰也有些诧异,不知他心里打得甚么算盘。

狱吏近前来报,杨清大惊,疾言遽色道:“一个说自已是赵青青附体,一个是多年贴身婢女,却指认的各不相同,岂有此理!”

转而朝檀紫叱责:“你连自家小姐容貌都辨识不清!拖下去杖责十下。“

那檀紫磕头直喊冤枉:”奴才自幼随主子身边,整日里伺候小姐盥洗梳妆,即便是小姐身去,也夜夜将她梦见,断不会有认错的道理。“

”那便是霍小玉装神弄鬼唬弄本官,实在可恶!“杨清一拍惊堂木,舜钰便见缕缕灰尘从瓦缝往下泄,有些悄然坠上沈桓的肩头,她不着痕迹的朝边挪了挪,离他远点。

霍小玉瞠目亦叫屈:”大人明鉴,小女髫年时额有疤痕,虽有名医诊治却不曾尽褪,如此明显之征怎会认错呢。“

又看向那丫鬟怒冲冲叱:”檀紫你既然长随主子身边,怎就能认错?你指的那具尸额头光洁,与我样貌更是大相径庭你可是存心害我?枉我平日对你多厚待。”

檀紫支支吾吾地,沈泽棠看不下去,让沈桓将她带走,并命衙吏将尸身一道抬下。

审堂重又恢复了安静,杨清是未料有这出的,此时倒不知该怎么办,再观沈泽棠正兀自打量霍小玉,又不便打搅,忍着再等了会,终还是难以按捺,一声沈大人刚出口,即被沈泽棠抬手阻了。

他眸光深邃的看向霍小玉:“你指认的尸身,确是赵青青无误。”

“谢大人明察。”霍小玉松口气儿,眉眼渐趋舒展,却听他接着说:“檀紫却不是檀紫。”

沈泽棠语气很平和,嗓音更沉稳,一字一字讲得清晰无比,霍小玉倏得瞳孔紧缩,脸庞白透如张纸般。

舜钰醍醐灌顶,杨清还有些愣怔:“沈大人之意难道是。“

沈泽棠颌首缓道:“赵青青说檀紫长随身边,怎能认错主子?因她不是檀紫,认错不足为怪;而你,怎会错认了丫头?因你不是赵青青,你是霍小玉。”他顿了顿:“你也不是庆春院的霍小玉,霍小玉在你上船时已死了。”

众人听闻愀然变色,杨清更是难以置信,满怀疑惑问:”沈大人,她不是赵青青,亦不是霍小玉,那她到底是谁?“

“是啊!她到底是谁?”沈泽棠朝霍小玉望去,饶有兴味看她渐趋阴冷的神情:”她是‘鹰天盟’的杀手,此次一路追随本官至镇江也是辛苦。你到底怀揣何目的,是要取我性命?‘鹰天盟’的盟主又是何人?“

霍小玉浑身颤抖,咯咯笑起来,赵青青的闺秀气烟飞云散,应展风情妩媚的浪荡模样,她说:”沈大人抬举我呀,我就是个自赎身要退隐的花魁娘子,这样的纤手细脚又能如何杀人‘鹰天盟‘?盟里有许多男人麽?”她忽儿又显得很天真烂漫,眼眸闪烁亮如星子。

沈泽棠看她一眼:“本官已知晓你是谁,‘百变娘子’江月柳平生最恨束缚,竟甘愿替‘鹰天盟’效命,你真不愿告诉本官那盟主是谁吗?”

江月柳依旧笑脸盈盈:“沈大人果然位高权重,说出的话让人听不懂呢。”

“听不懂麽?”沈泽棠噙起嘴角不再理她,转而朝杨清道:“给她用刑具,直到招认为止。”

杨清忙朝狱吏命道杖责二十下,沈泽棠蹙眉阻了:“杖苔须裸露形体,她女质娇弱,只怕未招认已抵不过,用带刺藤条浇泼上盐水,只鞭打她背部,虽痛却能令她更清醒。”

杨清听的目瞪口呆,额上冷汗涔涔,朝堂中最温文儒雅的沈大人,竟也有如此狠戾残暴一面。

这招虽残忍却是最有效的。

鞭打约摸过七八下,那江月柳背部已是血肉模糊,疼痛令她生不如死,偏又死不过去,看狱吏又要挥起鞭子作势要打,她以为自已的尖叫能掀破屋顶,原落入耳里却如猫儿嘤呜,远不及鞭声来得凄厉。

沈泽棠沉稳淡定地吃茶,狱吏忽然停下鞭打,匆匆过来禀报,江月柳愿开口招供。

第叁贰壹章 不负你

舜钰看着江月柳因疼痛蜷缩成一团,背部衣裳被道道鞭痕抽得破碎成条,汩汩血水在暗淌。

审堂逼仄低矮,只觉隐隐有股铁锈气在鼻息间缭绕,虽知是她咎由自取,却还是不忍去睹。

再观沈二爷与杨清,沈桓及众衙役,皆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她此生无奈入朝堂,才入朝堂,便厌朝堂,若得田家冤案昭雪,若真能全身而退,于她更是种解脱如此低眉垂眼暗念间,恰瞟见沈二爷颈间有枚发青的啮印,是昨晚被他缠不够,又听得徐泾叫魂,羞恼之下狠咬了口,也不晓他察觉没,想着脸就有些发烫。

沈二爷那时虽醉意深浓,指不定就能记起些甚么,这般百转千回间,终后悔起昨晚自已的意气用事来。

舜钰在这边兀自胡思乱想,江月柳已开始断断续续地招认。

”鹰天盟“成立不足一年,盟下却杀手如云,武功极其高强。

”鹰天盟“的规矩,杀手间互不相识,互不打听,策划的猎杀任务,需牵扯数名杀手,且行动周密严谨,每个杀手只负责其中一小环节,所有指令皆靠纸条传递,按见字内容行动就是,唯一要求,不成功就得死。

她因欠下某人的救命之恩,曾立誓答应为他做一件事,而那人让她加入”鹰天盟“,自入盟后倒一直闲养,直至半年前才得第一个任务,扮庆春院的霍小玉,和赵守善的女儿赵青青,并能以赵青青的身份进入“乐善庄”,任务即算圆满。

她随身携带的那一匣子金银珠宝就是酬劳,足够她甚么都不做,就能挥霍逍遥下半辈子。

她去庆春院的霍小玉身边做婢女,把那娼妓神魂学足。

期间有人陆续送来赵青青的画像、身世背景、禀性爱好及生活日常等讯息,她牢记烂熟于心。

江月柳此时却很想苦笑,却因背脊的抽痛,而使面目显得很狰狞。

她惨败在沈二爷的手上不,她是败在自已手上。

檀紫的画像她也有,那会她正跟个公子哥儿打得火热,便未把这不起眼的丫头挂进心里。

百密终有一疏,这一疏会要了她的命。

江月柳被狱吏拖了出去,审堂里无人吭声,杨清命人来把堂央的血迹清理干净。

他声音紧张的发颤,心突突跳到嗓子眼,背脊的汗湿透了官袍,凉飕飕的。

无意窥到一桩天大的秘密,让杨清满脑理不出头绪,继而手足无措,浑身的不自在。

再观沈泽棠,倒是喜怒皆不形于色,十分沉稳泰然,而那个大理寺历事的冯监生,眼神迷离惝恍,不知神游去了何方。

似乎就是他最没出息。

杨清倏得至沈泽棠跟前撩袍跪拜,神情沉重道:“下官刚调任至镇江任知府,就遇此等重案,实在惶恐难安,看在曾是同窗情份之上,烦请沈大人能指点杨某一二,此等泰山之恩,提携之力,定当永记在心,感激不尽。”

沈泽棠微笑着命他起来,语气温和道:“承蒙杨大人看得起我,关于’鹰天盟‘之事你还得装聋作哑为好。“

”大人为何如此说?“杨清心中紧缩,他正犹豫是否要将”鹰天盟”奏疏朝廷,或许也是功绩一件。

“是为你性命着想。”沈泽棠淡淡不愿多说,又讲起别的:“江月柳可将她尽快放出,莫死在牢里,你倒受其牵累。赵青青尸身仍旧回棺复葬,此案就此了解,再莫多提起。“

杨清瞬间变色:“可霍小玉江月柳借尸还魂还有疑处,赵青青死因更是蹊跷,就这样糊涂结案了?“

”杨大人!“沈泽棠意味深长地看他:“有时实在需难得糊涂一下。”

杨清抬手用衣袖抹把额上冷汗,稍顷才似想起甚么,神色慌里慌张:”赵庄主携数名百姓为破棺而来,又该如何交待?“

立边上的通判听得此话,忙上前作揖陪笑:“是沈大人交待下官如此通报其实并无人来,还望大人恕罪。“

杨清怔了会儿,方解过来,是为做霍小玉认尸的局,此时倒也不好多恼甚么,又看向沈泽棠道:”今日晨时赵庄主遣人递来帖子,晚戊时将在‘乐善庄’特为你我摆筵,沈大人可去?”

沈泽棠神色一凝:”把帖子拿来我看。“

通判忙去拿来递上,沈泽棠接过仔细看了,忽问:”现是什么时辰?“

申时二刻。

沈泽棠蹙眉,迅速撩袍端带站起,边走边朝杨清交待:”吾等现就去赴宴,你可多带些衙吏随行。“

舜钰掀起马车帘子朝后看,沈桓怕是把暗卫都带上,再加上数十衙吏后头跟着,阵势颇为浩荡。

她回转头来,见沈二爷揉着眉心,正冥思沉想着甚么。

暗忖他弃轿乘车直奔“乐善庄”的理由,想必定是有事发生了。

沈泽棠忽然睁开眼眸,恰与舜钰探索的目光相碰,见她讪讪地看向别处,抻腰挺背坐得倒很端庄。

而在床榻上跨腿坐上他腰腹时,那眼波流转、小嘴朱红怎生的妩媚。

说来他也是有过妻室的,却从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如此一想只觉鼠蹊处蠢蠢蛰动,他换个坐的姿势,唇角却勾起,想起过牢房逼仄昏暗的通道时,怕凤九跌跤,伸手去拉她,却被刻意的躲过。

他其实很懂她的意思,自已的狠戾无情吓着她了罢,其实与凤九初遇时,就感觉得出她挺怕他的,被他握住手腕都能浑身颤抖。

他不喜欢她怕他,以前或许无所谓,现在他在乎。

从袖笼里掏出那柄短刀递给舜钰:“问过侍卫不是他们丢的,昨晚模糊记得是你扶我回房,可是你的?”

舜钰颊腮微红,点着头一把抢过,沈二爷添了一句:“短刀锋利,割别人可以,莫伤了自已。”

割别人这是甚么意思?舜钰脸更红了。

春风和暖的掀起车帘子,浅淡的夕阳忽明忽暗的染在她身上,很想与她天长地久。

”凤九。“沈二爷默了半晌,沉声地唤。

舜钰嗯了声,听他淡淡地笑了:”你不用怕我,我即便会负天下人,也定不负你。“

第叁贰贰章 二入庄

“乐善庄”前日施粥赈济的十里凉棚还在,半旧不新的桌椅摆放整齐,且擦拭的很干净,青石板路也用心扫过并洒了清水,落日的余晖很柔和,给乌油油大门上的古绿兽头门钹,渡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看似于平日里没甚么不同,一个推板车卖藕粉汤圆的小贩,恰从此路过,脸上的神情惊奇又疑惑。

那些爱热闹的人和那些热闹的声音去哪里了?

车马碾压青石板路和赶车汉子挥鞭打马声,门前十几仆从迎宾送客的寒喧声,高高院墙内传出少女的嘻笑声,还有月琴琵琶笛子演奏江南小曲声。

那种热闹又欢乐的气氛,似乎一瞬间凝固在逝去的流光中,再也寻不回来时的路。

余晖愈来愈浅淡了,春风也起了凉意,那小贩摇摇头加紧了步幅,家中的婆娘还等着拿银钱,好去买米下锅度日。

一只虎皮大猫顺着门缝躬身跃出槛外,边喵呜哼鸣着,边头也不回地顺墙角离去。

门竟然没有闩上,被大猫扒拉开了,又灌进风去,暗哑吱噶的敲开小半扇,带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萋楚悲凉之意。

沈泽棠等众人虽是第二次来,却也感觉到了这里的不平常。

他们缓缓又坚定地走到门槛边,却止住了步,朝里望是豆瓣楠做的麒麟照壁,严严实实遮挡住里面的景。

不见一个仆从,杳无人声。

沈桓沈容带着衙吏绕过照壁,先行进去探路,许久不曾出来,舜钰心突突跳个不住,总有股子不祥的预感,再看沈二爷,他背手而立,容色平静,很耐心地等着。

沈桓从里面走出来,他是个粗犷而爽直的人,心里有话,会如倒豆子般说出来,而此时他却一脸古怪,支吾了半天才拱手道:“二爷还是自已进去看罢。”

沈泽棠说了声好,跨过门槛绕过照壁,是处宽阔的正院,梅花已凋零,树木正抽枝吐芽,有山石嶙峋,泉水流潺,他瞧见舜钰东张西望的,不知不觉离自已远了,伸长手臂把她拉到身后。

舜钰瞟他一眼,脸红了红,抿着唇儿乖巧地跟着。

杨清看着不觉呆了。

衙吏都在仪门处等候,见他们过来,沈容匆匆上前来低声禀报,沈泽棠微蹙眉宇,穿园过堂直朝赵青青的院落而去。

舜钰越走越心惊,前日她由家丁引领,带着衙吏走过这条石子漫路。

那时满目的梅花盛开,有婆子在刷刷地扫径开道,丫鬟采折花朵最多的梅枝,小心插进瓶里,园人正在种树,青衣小厮四处奔跑,一个满头簪花的疯妇,晒着日阳吃着一碟热糕。

舜钰终于知道为何心总惴惴了,原来这里除了他们,已经没有人,但奇怪的是,婆子的条帚小心地倚着树干,插梅枝的瓶子摆在路边,石榴树苗正在培土,青衣小厮的鞋子掉了一只,碟里的热糕咬了口就放下了。

好似那日他们从“乐善庄”离开后,这里的人也突然走了。

而且急匆匆地,放下手里正做的事仓皇而逃。

如今这里就是一片荒园,只有春光不曾把这里遗弃。

舜钰发现那处宅院里,镂金八宝大屏孤零零杵在廊上,她拽拽沈二爷的衣袖,朝那处撇嘴呶呶。

沈二爷放缓脚步,觑眼随望去,再看着她低问:“喜欢?”

舜钰狠狠点点头,看着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意味。

沈二爷嗯了声不再多言。

舜钰只得边走边回首,她心底空荡荡地,有种曾经拥有的心爱之物,此生再也寻不回的难过。

至赵青青的”青韵馆“,但见扇门大开,沈桓已候在院中,见沈二爷等几过来,迎上拱手道:”赵庄主及其夫人在房内。“

杨清面露喜色,松口气道:”原来他们在这里。“

甩着袖急朝房内走,沈二爷不由面露微笑:”杨大人最好还是等我一道进去。“

杨清边摆手边大声说:”这庄内处处透着古怪,我要找他问个清楚。“话音未落,他已径自揭起帘子入内。

沈二爷及舜钰才近廊前,便见帘子猛得撞开,杨清火烧屁股的跑了出来,面如土色的说不出话来。

舜钰去戳沈桓的手臂:”你不是说赵庄主及其夫人在里面麽?他怎如此模样,跟见了鬼似的。“

沈桓浓眉挑起,抑着笑容道:“未曾打半字诳语,赵庄主与他夫人确在里面,只是死了。“

”死了?“舜钰大惊,还未及多言,侍卫已打起帘子,沈二爷率先进了房。

莫怪杨清会被唬成这副模样,即便是胆儿肥的乍见此情景,这心里也要抖三抖。

但见得赵守善坐于黄花梨官帽椅,一手撑在椅把上托腮,一手握着本书册,好似看着看着就睡熟了,他实在太瘦了,又因死去而变得更加干瘪矮小。

走近身前你才会发现,除去七窍流血,他的脸是青色、嘴唇是青色、皮肤是青色,甚至连指甲都是青色,显见是中巨毒而死。

沈泽棠打量半晌,辄身走至床榻前,大红锦帐轻轻阖拢,他抬手掀起半边,床上直挺挺躺着位妇人,大红褥子齐胸而盖,她挽着发髻,鬓边簪着五六朵凋零的梅花,脸上施了粉黛,气色显得红润,似正做着甚么美梦,连胸口都似在微微起伏。

沈泽棠沉眸紧盯着大红褥子,四四方方不见褶皱,边角也被仔细的掖起,显见伺候这位夫人的人,是有多小心又谨慎。

他让舜钰退至窗边去,再唤过沈桓和沈容来,不知低语说着甚么,他三人唇角紧抿,面色凝重,沈桓执起青铜剑,沈容握起千牛刀。

舜钰倚窗细瞧他们的举动,听得帘子扑簇簇地响,抬眼见是杨清走了进来,他已然恢复了平静,拔腿朝沈泽棠走去。

舜钰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下意识的三两步追上杨清,一把紧攥住他的衣袖,杨清回首奇怪的看她:”你拉住我作甚,我有话同沈大人说。“

也就这档口,舜钰见得沈二爷握住褥子一角,猛得掀了开来,但见红浪翻滚间,一条盘在妇人胸前、碧幽幽碗口粗的大蛇,快如闪电地直朝沈泽棠面门蹿去。

第叁贰叁章 遇险境

沈泽棠云南平乱时曾途经蜀中,见过一种名唤竹叶青的蛇,通身翠绿,尾尖焦红,眼橘黄,喜吊挂或缠于树枝,捕飞鸟及蜥蜴为食,有毒。

而这条蛇浑如古玉,因着年代久了,洇着丝丝血痕,目如赤豆,乌黑信子咝咝吞吐,蛇身粗壮硕长,却柔软敏捷的让你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

它在红浪掀起时仰颈跃起,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刻发生了甚么,一缕长风,一道碧影,或是一支离弦的箭,都不及它刹那间的一弹。

沈泽棠见过这种蛇幼蛇时的样子,就是普通的竹叶青,被唐门每日用五毒神砂喂养,它会变长变粗,蛇皮愈深绿毒性愈重,毒性愈重它便愈发暴躁,经不得一丝激儿,否则它就要咬人,被它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有死,唯有死,所以它有个好听又可怕的名字,唤夺魂碧姬。

因此当它用难以言喻的速度,难以言喻的惊悚,及难以言喻的毒辣,向沈泽棠扑去时,所有人都讶然失色。

舜钰能感觉到脸颊血液迅速抽尽后的冰冷,心被只大手攥紧要捏碎的疼痛,她浑身僵硬如石,呼吸不能,思考不得,只眼睁睁看那条大蛇窜近沈二爷的面门,张大了嘴,露出绛红的口肉,乌黑的信子,及碧绿的獠牙,朝近在咫尺的沈二爷颈间、突起的喉结狠狠咬去。

窗外有缕微风吹过,博山古铜炉里安息香燃烬,灰烟袅袅升起,房里太安静了,连烛火“啪”炸个花,都能唬得心瞬间紧缩。

舜钰一直以为蛇是不会叫的,可是却听到一声沙哑古怪的尖叫声,如要奶吃的娃儿哭哑了嗓般,它的獠牙离咬物只有一指的距离,却突然凝在那里没有动,舜钰瞠大水目,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直起一人高的大蛇,竟一段段断落在沈二爷的脚前。

沈桓的青铜剑,沈容的千牛刀正滴着鲜绿而黏稠的水液,那切断开的蛇身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忽听得地响动,舜钰抬眼看到屋梁上,有只墨绿色的小蛇闻着气味探出头来。

“蛇蛇蛇。“杨清舌头如打了结般,手指着床榻底下,又见一条小蛇正蜿蜒钻出。

”快走。“沈泽棠眼眸一黯,沉声厉喝,众人闻言,辄身拼命朝门外逃去。

沈泽棠走在最后,掀起帘子回首打量房中景象,默了默,迅速脱下沾了蛇血的直裰,揉成团朝燃旺的烛台掷去,但听轰得闷响,衣裳如火球掉落至黄花梨木桌面上,吞噬了正爬行的一条小蛇,有股子难闻的臭味弥漫,桌子开始劈劈剥剥的烧灼起来。

他这才荡下帘子,朝沈桓与沈容微颌首,三人迅疾朝门外奔去。

出了院却怔了怔,舜钰一个人站在门口,杨清及衙吏等早已连影都不见。

他脸色微沉,不是让她快走麽,这里实在太凶险,除了毒蛇,不知还有甚么要人命的东西,怎就这么不听话。

舜钰终于见到沈二爷等几走出,顿时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她朝他笑了笑。

”冯舜钰,你怎还在这里,不要命了?“

舜钰看得沈二爷近前来,声音很严厉,他似乎有些生气,眼神冷着,神情十分肃穆。

有一种人,惯常的温和儒雅,旦得板起脸来,反让人感觉有些害怕。

她怕他死在里面,没人收尸行不行舜钰抿紧嘴唇,什么都不想说了,且沈二爷从自已面前经过,竟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倒是沈桓瞟她一眼,喊了声:“杵着作甚,还不快跟上。“

落日与天际只余一条红痕儿,白月已挂梢头。

暮色渐深渐暗渐浓,却又因火光冲天而显得明亮,她看到古梅枝上吊挂着蛇,草从中游动着蛇,连亭柱上都攀爬着蛇,绿莹莹的让人看了恶心。

这里哪还是”乐善庄“,说它是”毒蛇庄“也不为过。

舜钰气喘吁吁在后头跑着,额上都起了汗,沈二爷及沈桓沈容走的极快,他们高大魁伟腿也长,又怀揣武艺,步履大而沉实。

沈桓扭头望望,忍不得提醒:”二爷,冯生落后面了。“

沈泽棠正在想事情,闻言蓦然惊醒,回首看舜钰撩起裳袂,正竭尽全力追赶他们,可还是慢。

一条毒蛇从枝上朝舜钰身上跌去,他想也未想接过沈容手中的千牛马一甩。

舜钰便见斩成两半的蛇身掉在脚前,还在抽搐摆摇,饶是再胆大镇定,此时也吓得手足冷软。

抬眼见沈二爷正走过来,她眼眶一红,绕过蛇身闷头朝前走,装没看到,再也不要搭理他。

哪想沈二爷至了跟前,竟是二话不说,俯身一手撑起她的腿弯,一手揽着她的背脊,竟是把整个儿离地抱了起来,舜钰只觉眼前一晃,猝不及防间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想想又不对味儿,推搡他的肩膀,蹬着腿要下来。

”别乱动,否则真要一道死了。“沈二爷语带沉沉警告,她待要反驳,恰瞟见沈桓用剑挑起蛇甩向远处,唬得哪敢再乱动,还把头往他怀里缩了缩。

“我和沈桓一道死,也不要同冯大人一起。“虽然由他抱,却不表示心里气悄了,硬着声回嘴,手指还使劲拽拽他颈后的发根。

沈桓边利落地斩蛇,边竖耳听八卦,见二爷朝他瞟来,顿时一激灵,忙摆摆手,天地良心,他可不想同冯舜钰一道死。

沈二爷不再言语,虽抱着她却气息很沉稳,无人后头拖后腿,他三人健步如飞,稍刻后已渐近至照壁,饶过就要出庄了,已能听得外头车马轱辘及嘈杂说话声。

“沈大人放我下来。”舜钰急了,这般出去不被羞死才怪。

沈二爷却把她紧紧箍在怀里,挺认真地问:“还想不想同沈桓一道死?”

“不想不想。“舜钰一叠声的认怂,抬眼见他唇角勾起,难得眼里满含戏谑,顿时又羞又恼,都甚么时候了,他还逗她,他就没有怕的时候麽!

趁他松手任她从怀里滑脱时,舜钰的嘴儿恰溜触过他的喉结,心有不甘间转念,白牙儿就把那突起咬了一口。

第叁贰肆章 迷杨清

天空被浓浓黑烟染得晦蒙黯淡,一片白蝶般的灰烬轻盈飘落沈泽棠的肩上,他同杨清正眺望“乐善庄”,想前日来,隔粉墙还得见楼阁重檐殿顶,苍木葱笼劲翠,一片蓊郁洇润之气,而此时尽数葬身于火海中,彼此沉默不语,心头若说无感慨,那是骗人的。

衙吏过来禀轿马准备妥当,沈泽棠朝杨清微笑道:“杨大人可否陪我走走?”

杨清哪敢不从,沈容取来秋香色茧绸直裰,伺候沈泽棠穿戴整齐,并不沿大街道走,而是拐进一条深巷慢行,晚风轻送,隐隐有酒香入鼻。

杨清愁眉紧锁,终忍不住低问:“沈大人明察,这一切可都是’鹰天盟‘所为?“

沈泽棠笑而不答,少顷才说:”杨大人又何来此问呢?“

杨清拱手道谢:”若按赵庄主帖邀戌时至,那时天色黑透,而庄内却毒蛇遍布,吾等怕是性命也要枉顾此地,现想来仍觉后怕,杨某深感沈大人救命之恩。“

沈泽棠免他礼,语气很温和:“救人救己,又何足挂齿。不知江月柳杨大人可有放出衙去?”

杨清忙回话:“大人提及后,下官即刻命狱吏将江月柳放出,连同珠宝匣子一并还给她。”

”杨大人不为钱财眼开甚好。“沈泽棠称赞,又道:”’鹰天盟‘若是猎杀任务失败,酬劳不计后果定要索回,大人此举撇清自已,但愿也能给江月柳留条生路。“

杨清接着说:“’乐善庄‘赵庄主及夫人殁了,只余一座空宅,此断不是江湖门派或仇家的手笔,‘鹰天盟’的盟主怕是来头不小。”

沈泽棠颌首:“能让‘乐善庄’数百口净数失踪、能从唐门弄来夺魂碧姬,还有这满庄毒蛇,‘鹰天盟’已非你此等秩品官吏能抗衡,本官自有较量,杨大人如今明哲保身为重,将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宜。”

杨清神情不置可否,恰一个素衣村妇迈着小步走近,挎着竹篮,里头摆满新摘的山茶海棠等花儿,还沾着露水。

抬眼见两位官爷被侍卫衙吏簇拥而来,脸儿怯生生的欲跪地磕头,被沈桓阻了,喝命她快快离去。

沈泽棠忽然问:“杨大人可有觉那村妇有何不妥?”

杨清有些怔愣,回首再看那村妇背影,已仓皇走远,他不解陪笑问:“那村妇倒有几分动人颜色。“

沈桓噗哧一声又隐忍回去,却还是被杨清听进耳里,面露些许尴尬,朝舜钰道:”冯监生可有察觉,那村妇有何不妥处?“

舜钰沉吟说:“现是酉时日沉之际,人们都已归家休憩,村妇怎还会去采摘甚多的花叫卖,莫说无人买,隔夜的花儿明早多残萎,再难卖出去,这做小本买卖的村妇岂又会不知。”

杨清听得一头雾水,拈髯道:“冯生莫打诳语,直说就是。”

舜钰轻抿唇瓣,挺认真的模样:“那村妇是个刺客。”

“这从何说起?”杨清唬了一跳,沈泽棠眼里不易觉察地掠过抹笑意,沈桓哼了哼,他就静静的看着他们一唱一和不说话。

”这条巷子原就人迹寥寥,即便有人来,远见官吏经过,早已调头躲闪,而她竟敢迎面而来,行跪拜之礼需得手中空空,她却挎紧竹篮不肯松开,再看那竹篮,用一块厚棉布遮去枝茎叶,只露出满满花朵,或许如掀蒋夫人锦褥般,那厚棉布底就藏有暗器。“

”冯生愈说愈玄乎。“杨清脸色有些苍白。

舜钰叹口气道:“杨大人怎还不明白,‘乐善庄’今日猎杀未成,那些刺客断不会就此离去,或许正躲在何处窥伺吾等也未可知,他们终是怕官府追查,必会静候杨大人如何处置‘乐善庄’一案,若大人太过较真,怕是有性命之虞啊。”

杨清听的具是道理,不由一阵心肝胆颤,再观沈泽棠蹙眉不语,顿时把那点功名利禄心彻底绝了,抬袖拭着额上冷汗:“沈大人冯监生一席话,实令人受益匪浅,日后若有用到杨某处,定当竭尽全力助之。”

沈泽棠噙起嘴角:“能得杨大人这话不易,吾等欣然受下。”忽又笑了:”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都走了太半还未见卖家,味道倒是闻了一路,想必卖的定是镇江城少有的好酒,杨大人可知晓它的来历?”

杨清看着他笑道:”我才上任此地知府,又整日忙着判案,还未有机会把这镇江城逛遍。“他突然顿了顿,有些惊疑不定:”大人喉处有咬痕,已然发红,莫不是被毒蛇。“

说后又觉多虑,哪想竟听得沈泽棠平静道:“是被蛇咬的。”

“啊!”杨清大骇,那绿蛇可毒的很,咬了焉有命在?

沈泽棠拿眼瞟扫某人发红的耳根,淡淡道:”杨大人不知,那庄内除去夺魂碧姬,还有一条美人蛇。“

”美人蛇?沈大人这么多年了,还要来戏谑下官不成?“杨清一脸不信,当年在国子监,可没少被他及李光启高达这帮京城恶霸,对,恶霸捉弄,至今仍心有余悸。

却见沈泽棠神情挺正经地:”确是有一条美人头蛇身的妖精,美则美矣就是气性大,被本官抱在怀里缠斗不过就咬人,一时大意了。“他轻摸喉结处:”今晚定要把她捉到房里来解毒。”

“抱在怀里缠斗还今晚?!“杨清下巴掉下来。

”你不信?“沈泽棠背着手,朝舜钰觑眼看:”不信你可问冯生真假。“

人能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舜钰也是首次大开眼界,枉她方才还配合他作戏。

再见杨清正等着她回话哩,只得咬着牙道:”沈大人年已而立且位高权重,又有挟泰山以超北海之才,开言定是字字珠玑,杨大人不必问冯生,吾等少年郎哪知甚么真假,他说真就是真,说假亦为假就是了。“

杨清听得头昏脑胀,也不想知了,恰已走出幽幽深巷,便见眼前万家已是灯火红黄,弯如拱月的石桥下,运河水正哗哗流淌,那卖酒的店家已是近在咫尺。

第叁贰伍章 拜神龛

酒香味儿浓,乌油油的柜台前,五六陈旧的大酒缸里竖着铁舀子,掌柜将漏斗插进打酒人自带的壶里,铁舀子伸进缸一划拨,再直直拔上来,灌满了抖两抖,银货两讫,打酒人拎着壶步履匆匆,要赶回去款待来客。

土生土长在镇江的马春知道,这里卖的百花酒是全城最醇最香的,他唾沫翻飞的鼓动一众勿要错过,那些个侍卫纷纷动了心,有现成用瓷瓶装好封严的,二百钱一瓶,实在贵不到哪里去。

杨清同沈泽棠立在运河边,看着搭起烟篷的渔船陆续靠在岸沿,船上有妇人蹲着在兹鱼鳞,船尾火舱正在煮饭,冒出缕缕青烟来。

恰瞧见个船家熬了满锅的绿豆汤,杨清方才还不觉得,现松懈下来,只觉腹中有些饥饿,同衙吏低语几句,稍顷功夫就端来三碗绿豆汤,热腾腾的,他自已一碗,沈泽棠及冯舜钰各一碗。

他三人慢慢吃着绿豆汤,杨清笑着问:“沈大人打算何时前往南京?”

沈泽棠漫不经心道:“明日一早就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就不能在镇江再多呆几日?”杨清很吃惊,“乐善庄“的案子千头万绪,若沈泽棠予他再多提点,定当处理的更为妥当。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语气明显有些寡淡:“我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官场多艰难,仕途需自行,望杨大人好自为之。”

语罢将碗儿递给衙吏,朝舜钰说声跟我来,即背起手往桥上悠闲走。

舜钰三两口把汤喝了,同杨清颌下首追过去,杨清此时满脸胀的通红,心里羞臊,又见沈桓与沈容跟上,他忙搁下碗儿尾在后头。

舜钰见沈二爷伫足与桥央,近他跟前才见那里摆一座神龛,两边是红底金漆的对联:紫竹林中观自在,莲花坐上现如来。透过垂着的帘缝儿,可窥见神灵庄严端坐于深幽中,案前香火簇簇燃旺,一对青年男女跪在蒲团上虔诚敬拜。

“凤九,随我来拜。”沈泽棠见那对青年男女起身离去,回首让舜钰到他身前。

舜钰只觉额上青筋跳动,她受惊的朝后退两步直摆手:“冯生佛祖心中留,沈大人还是自个拜罢。”

沈泽棠眼眸濯濯,抬手抚过颈间喉结:”我才被美人蛇咬过一口,凤九确定不要替我求平安?“

语气温和的让舜钰毛骨悚然。

沈桓在后头推了舜钰一把:“磨磨叽叽作甚,二爷叫你拜,你就一道去拜,让神灵煞煞美人蛇的戾气,谁让他不知好歹咬了二爷哩。”他简直要笑坏了,连冷情的沈容都勾起唇角。

杨清一脸莫名其妙,忽儿紧张的四周瞟眼望望,难不成美人蛇就藏在身边不成?!

舜钰小步走至蒲团跟前,看着沈二爷撩袍矮身,她也只得咬着唇瓣跪下,一起磕首拜了三拜,又被沈二爷抓住手儿拜三拜,这才双双站起身来。

舜钰抬眼见沈二爷在微笑,心里无奈极了,有甚么好笑的,这种好似夫妻拜堂的感觉,似近在咫尺,却又如远隔千山万水,令她神魂萋萋不知归处。

回至百花客栈,天色已深晚,舜钰瞟到徐泾进了沈二爷的房,定是有要事商议。

她进自个房里,倚在床枕上看书,忽听有伙计来传话,说楼下有人指名要见她。

舜钰暗自惊诧,思忖在镇江城可并无相熟之人,那伙计见她迟疑,忙又道,是织造局郎中魏积安魏大人造访。

舜钰便知晓他是为何事而来,默了默还是随伙计下了楼。

魏积安很年轻,长相清秀白净,个子瘦挑,有着江南公子温润的气派,实难想像这样的年纪,已是妻妾成群。

舜钰给他作揖,他亦回礼,边打量边轻笑问:“你可就是秦大人的表弟冯舜钰?”

见她颌首便接着说:“我与秦大人相交甚笃,前些日收到他信笺一封,要我带你回京城,明早我即要起程,你可甘愿随我同去?”

舜钰摇头淡道:“我出京历事,经大理寺卿申提选簿,由吏部造册入案,官备流程井然,岂有半途退撤的道理,若真与魏大人同回,只怕到时反连累大人难做。”

“无妨!”魏积安笑道:“如今秦大人在朝中之势斐然,更闻徐阁老有意擢升其为工部尚书,你回京的事区区尔。”

舜钰心一沉,难道秦砚昭已与徐炳永沆瀣一气了?!

莫名思绪竟绵延至次日晨间,闻得沈桓来叫门,舜钰慌张张起身穿戴。

昨晚梦影恍乱,秦砚昭及沈二爷交替纠缠,胡思乱想至半夜竟落起雨来,听着滴答打梢声,方才朦胧睡去。

待盥洗毕,她蹬蹬下得楼去,春寒料峭又兼风雨,忍不住打个喷嚏,便瞧见沈二爷披着丝绒大氅站在门外,他身材高大清梧,很是显眼,沈容撑着青布大伞,杨清穿官袍立侧边说着甚么,是来送行的。

真的起太晚了,让一众都在等她。

舜钰红着脸悄躲在沈二爷身后,却被杨清一眼看见,不知怎地,他对这个历事监生就很喜欢,看着只觉十分投缘,忍不住朝她问:“冯生如今年纪几何?”

舜钰有些莫名,却也如实答,已至十七年纪。

杨清拈髯又问:“不知冯生可有娶妻?“

不曾,舜钰摇头。

杨清满脸惊喜笑说:”吾家有女初长成,姿容娟秀,品性贤淑。“

他蓦然瞠目,话含在嘴里说不出来。

但见沈二爷朝他淡淡道声告辞,即拥紧冯生的肩膀,颇亲密的往马车方向去,听得冯生嘴里嘟囔着,离远了还能闻他义正辞严,说着君子之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行等,再观侍卫皆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觉得有些五雷轰顶,拉住提食盒走最后的沈桓,指着那上马车的身影,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沈大人和冯生,他们俩可是。“

沈桓拱手朝他笑了笑:”杨大人,有时实在需难得糊涂一下。“语毕即匆匆入了烟雨中。

难得糊涂。

沈恶霸让他难得糊涂,个指挥使让他难得糊涂,杨清愣怔许久后,才望天地而沧然,他的官场生涯里,难不成只能难得糊涂麽。

第叁贰陆章 应他事

光阴迅速如飞电,待三月绿染江南岸时,沈二爷舜钰一行已坐在南京最知名的狮子楼里,选了靠窗的位儿吃晚膳。

虽已至黄昏日暮,街道上却挤满自郊外探春归来的人们,其中还有高门大户的宝马香车缓行,车檐缠挂嫩柳条枝和绚烂春花,引得一双白蝶翩跹难离。

人们虽然步履有些疲累,神情看起来却很愉快,尤其是垂髫小儿不疲地你追我赶,嘻笑打闹声格外响亮。

街道两旁各式店铺的伙计卯足了劲,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卖缎子花布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酸甜蜜饯的,有卖奇花异草的,穿街小贩挑着担,波浪鼓甩拨地咚咚响,引来吸着鼻涕的娃儿,眼巴巴瞅着用碧叶编织的蟋蟀蚱蜢等小虫,一串串活灵活现的,莫说娃儿,就是大人见了也会多看两眼。

一个山农面前搁个筐子在卖野枇杷,黄里还透着青,自然无人问津,他也似无谓,只透过压低的斗笠沿,紧紧盯着酒楼里临窗而坐的那些人。

楼上的人在看风景,风景里的人在看楼上,或许还有人躲在暗处,看着风景里的人,谁又知道呢。

舜钰此时可管不了许多,她的眸子亮闪闪的,如狼似虎盯着满桌吃食,有盐水鸭及红卤板鸭拼盘、一盘蒸鲋鱼,一盘醉香鸡,另有东山的老鹅及高淳的熏肠,皆是这里的特色,沈二爷吃的偏清淡些,面前尽一色的清炒芦蒿、油盐枸杞头,一盘嫩豌豆苗,还有一大碗茭儿菜肉丸汤。

舜钰不露痕迹的撇撇嘴,看着沈桓正撕着一只盐水鸭腿,她深觉得自已和他似乎才是一路人呀。

沈桓背脊有些发凉,抬眼便见冯生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手微顿又极快扯下鸭腿,往嘴里大啖一口,嚼着得意地笑,休想抢他的。

舜钰很想翻个白眼,怎可能同他是一路人哩,收回视线却见碗里多了一只鸭腿,看着沈二爷缓收回的筷箸,她略一思忖,夹了一块大肥鸡脯回敬。

前世里就知晓他不爱这口,今世偏就夹给他。

沈二爷正由徐泾禀事,不由蹙起眉却未多言,夹起慢慢嚼,抬眼瞟着舜钰弯唇吃起鸭腿,忍不住摇头微笑。

徐泾正低声说:”陕西清吏司主事萧时忠传来密笺,报甘肃布政使程前在收捐监粮中有贪墨之嫌,这程前可是徐阁老去年钦定。“

沈二爷听后道:”半年前已闻有风言,我只纳闷其从中贪墨,粮库空空又该如何赈济百姓。如今萧时忠手中可有实据?“

”官商勾结,他搜集实据颇艰难。“

沈二爷打断他:”命他万事小心谨慎,直等有实据再来呈报。“语毕想想又问:“李侍郎可有传春闱会试如何?”

徐泾忙回话:“刚收得急讯,内阁拟考生周述第一、冯双林次之,徐蓝第三。上殿试翻驳再三,皇帝擢冯双林进士第一,赐丁未科状元,周述为榜眼,徐蓝得探花,京城已放皇榜召告天下。“

他又补充一句:“萧时忠笺中提,徐蓝带兵快至兰州城了。”

舜钰隐隐听得徐蓝的名字,待要凝神细听时,沈二爷却不说了,吃口茶去嘴里的油腻,再看舜钰着一身天青色直裰,稍顷语气平和道:“明日我们去见应天府尹唐同章,他祖上与吾父辈是旧识,后他又在京城为官数年,其夫人与我母亲常来往还算投缘,我与他平平。”

舜钰边吃边含糊地嗯了声,他接着说:“这唐同章最疼爱的五姑娘,名唤唐金,自幼在峨眉派掌门玄叶师太处修行,十岁回至府中,其性子很是泼辣骄横,如今二十年纪有余,还未曾婚配。“

“沈大人想要我做甚么?“舜钰似笑非笑的问,大致已然猜到,无非是众望希所归,而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

聪明的丫头,沈二爷赞许的颌首,索性开门见山道:”需得凤九帮我个忙,倒也不白领你的情,但得应肯,我可允诺替你做一桩事。“

舜钰怔了怔,默想会儿问:”任何事麽?“

”任何事。“沈二爷很肯定。

”沈大人究竟要我做甚么?“舜钰还是有些迟疑,这厮狡若狐狼,要她做的定不是易事。

沈二爷眉眼舒展,挟一筷子清香的豌豆苗儿,慢慢吃完后才道:”你可答应了?“

瞧瞧,不答应就不肯说呢舜钰挣扎了半晌,终咬了咬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二爷看着她,很儒雅地笑了。

翌日是个好天气,莺啼芳树,燕舞晴空。

车马已备妥当,沈二爷穿着簇新的宝蓝绣云纹直裰,背着手站在门外,沈桓徐泾等竟也破天荒的不吵不闹,静悄悄的,耐心十足在等候。

舜钰迈着碎步走下楼梯,一缕阳光射来好生刺目,她抬手遮了遮眼帘。

不知怎地,褪下男子直裰换上女子春裳,好似瞬间就有了阴阳迥异,举止变了,心情亦变了。穿一件豆绿洒花斜襟绸衫,腰间系条绀碧绦子,底下是荼白的裙儿,趿鹅黄蝴蝶绣鞋,松松挽着发髻,也无多余饰物,只插了根平日用来绾发的银簪子。

沈桓倚着马车,嘴里咬着一根凤尾草,等得百无聊赖时,忽见个小美人从门内晃出来冯生?他狠狠揉了揉眼。

徐泾沈容等几侍卫也都在看舜钰,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道是个长相秀气的小书生,不及将他怎么仔细打量过,这会儿春阳暖日的,一身女子妆扮竟然生得如此漂亮,直看得目眩神迷移不开。

沈二爷勾起唇角舜钰被他们盯的有些不自在,脸儿红红的走至始作俑者跟前,羞恼的嗔怪:“沈大人可说好,只次一此,下不为例还有他们。“抬手指指沈桓等几侍卫方向,跺跺脚:“不许他们那般看我。”

“不让他们看。“沈二爷温和的答应,从袖笼里掏出根莲花点翠的簪子,不动声色地替她簪进乌油油的发里。

顿时又增了许多俏,沈二爷不知怎地,倒有些后悔起来。

第叁贰柒章 俏佳人

沈泽棠一行至应天府时,府尹唐同章已得侍卫传报,携同知、知州等官吏在衙门前等候多时。

彼此见礼寒暄过,唐同章吩咐知州余庆:“你叫典吏赶紧收拾五间上房出来,沈大人等将搬进衙门歇宿,以方便办理公案政务。”

余庆忙命衙役们抬起行李,引舜钰及沈桓等侍卫先行离去,

唐同章则领沈泽棠及徐泾沈容随他来到正堂,各自落座后,典吏捧上滚滚的茶来。

沈泽棠端起茶盏,但闻香气清幽,叶如松针碧绿,吃着只觉滋味醇厚,唇齿甘甜,道这必定是雨花茶了。

唐同章答是,又陪笑道:“这雨花茶前日进贡宫里一批,多了些剩余,巧着沈大人就到,实在是有口福。”

沈泽棠笑而不语,吃了会茶,方开口说:“本官奉皇上之命,提任两江巡抚,前来考察官员政绩一并复核重案。因时辰紧迫吾等还需赶往江西,在此不得久候,我知晓地方衙府主掌理刑名钱谷之职,劳烦唐大人辛苦,请同知及知州将帐簿案册整理搬至这堂前来,浙江清吏司及布政司郎中及主事等明日赶到,若是这些帐簿案册清楚了然,查实倒也费不得许多功夫。“

他语气温和又谦逊,说的也是平常官话,不知怎地,却听得唐同章脊背起了冷汗,边嚅嚅应承,边抬眼正与沈泽棠那犀利目光相碰,不由心头一震,好似所有隐密皆被他洞悉了去。

沈泽棠慢慢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走至窗前,看着桃花烟柳随风柔软垂摆,春光很明媚的样子。

唐同章也踱步过来,问老夫人身体可康健,见沈泽棠颌首,略微带些感慨:“不曾想离京竟已有六年之久昨我那夫人还提起在京城的往事,想着有朝能再见老夫人一面,好叙叙旧。“

”倒也不是无可能,唐大人若政绩显箸,自然有进京述职的机会。“沈泽棠还在看着窗外:”到那时带上夫人同行即可。“

唐同章似想起甚么问:”沈大人这数年过去,可有再娶妻纳妾?“

见他摇头,趁势叹了口气:”沈大人位高权重,相貌清梧轩昂,若想娶妻纳妾如信手拈来,我那五丫头却不同,她已二十有余,如今还待字闺中,你瞧我这两鬓华发渐生,想起她便是满腔愁绪。“

沈泽棠噙起嘴角:”唐姑娘是玄叶师太关门弟子,或许其意在峨眉掌门也未可知,人各有志,唐大人就不必勉她为之罢。“

唐同章目光灼灼看他,声不觉就高亢:“沈大人倒不必左顾而言它,五丫头为何至今独守其身,你应是比谁都明白。”

沈泽棠依旧很沉定的态:“唐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莫说从前无缘份,如今更是愈发不可能。”

唐同章神情吃惊又疑惑:”从前你有妻室确实无缘份,可如今你孑然一身,岂有不可能的道理。“

沈泽棠顿了顿问:”唐大人方才不曾见我带来的女子?“

”她是?“唐同章怔了怔,他原以为是随行伺候的丫鬟,现想想似乎又不像,长得姿色动人不说,穿着打扮亦很华丽。

“是我钟情的女子。”沈泽棠笑容很温柔:“因至两江巡查需得数月,有些难舍分离,她也没出过京城带她出来看看也好。”

唐同章一时不知该说甚么。

再说舜钰,进了衙府,由同知余庆在前头带路,往西拐,过了花厅,是排排堂屋,典吏在里头忙碌,走到西头是府尹办公的正堂,再往前走有道角门,通着一条长夹道,一直进去,是个芭蕉叶式的洞门,洞门里池榭假山、凉亭台阁及草木花叶一应俱全。

余庆指着东边一处粉墙圈围、朱门紧阖的院落,称那是府尹唐大人的家眷所居之所,舜钰望去,但见墙头伸出簇簇红杏枝,正是开花时候,有一阵春风起,吹来墙内女子银铃般笑声。

余庆朝南边走,穿过狭长的石子漫路,舜钰收回视线,恰见沈桓笑嘻嘻拿眼偷瞅她,被发现就赶紧看天空,气得她捡了石子扔他,沈二爷明明有交待过,不许他们无缘无故盯着她不放的。

沈桓被小石子打中几下,索性也不装模作样了,嘴角简直快咧到耳根:“小桃子,你穿成这样可真美,莫说我们惊奇,连二爷的眼神啧啧,都与平日里大不同。“

他嗓声洪亮,其他侍卫虽得令不敢看舜钰,听着此话也都嗤嗤地。

那余庆回首看舜钰模样娇娇俏俏,讨好说:“小桃姑娘虽是长在京城,可比这江南的姐儿还要水灵许多。”

一声小桃姑娘,让沈桓差点笑背过气去,他指腹抹过眼边,声都变了:“余同知不可妄言,我家沈二爷小气,可听不得旁人夸小桃姑娘。”

余庆是个老实人,听得此话哧一跳,期期艾艾道:“不知者无罪,在下口拙万望小桃姑娘见谅。”

舜钰正羞恼得连耳带腮的红,见沈桓倏得俯腰朝右躲闪,再跃起半人高朝前急跨五六步,才辄身后望叱道:“是何人敢在应天府偷袭我。”

“敢背后偷袭你的还能有谁!”嗓门脆生生的。

“唐金。”沈桓的表情有些不敢置信:“你还真没嫁出去?!”

舜钰有些好奇随望去,这个大胆的姑娘相貌很普通,可一双眼睛却又圆又亮,好似夜空璀璨的星子。她打扮亦与平常闺阁女子迥异,穿一件浅绿绣剑竹的对襟紧身外裳,同色夹裤绑腿,一双粉底皂靴,发束起挽独髻,随意插根碧玉簪,手中握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剑片薄而软,晃动起来如水蛇扭腰般。

若说此时的舜钰,如袅袅十五腰儿的杨柳,那这女子飒飒英姿,便似高挺且直的青松一棵。

后头跟来个小丫鬟,圆圆面庞,稚气未脱的模样,手里却攥着把玉柄短刀。

沈桓的话,多半过了宜嫁之年的女子,是难以忍受的,至少那小丫鬟,就是满脸有仇狠瞪着他。

唐金一双大眼睛在众侍卫那转来转去,最后才落至舜钰身上,她朝沈桓大声道:”沈哥哥怎没见?“

第叁贰捌章 意外伤

沈哥哥?!

沈桓掏掏耳朵,给她翻个白眼:“谁是你沈哥哥,我是你沈爷爷。”

话未说完哩,但听唐金娇叱一声,那薄软剑片寒光迸现,直朝他眉心刺去。

沈桓头偏着躲过,唐金见一招不成,咬着牙紧握金铜柄,移步换影一剑接着一剑,直朝他致命处狠刺,全然不留情面。

沈桓倒也不怯,脸上依旧笑嘻嘻地,他在沈二爷身边久了,把个毛躁性子也磨细许多,此时很能耐得住,总在剑锋杀来欲触衣时,又被弹了个空。

这般缠斗半晌,唐金倏得收回剑,鬓发早已被汗湿透,鼓鼓的胸脯犹自剧烈起伏,她气喘吁吁骂:“为何不还手?你再躲就是只缩头王八。”

“好男不和女斗。”沈桓拍拍身上掉落的碎叶,朝舜钰走过来,还不忘嘲讽唐金两句:“不过你还真不像个姑娘家,谁娶了你怕是隔天命就没了。“

舜钰原本站在柳树下,任他们打来打去的,先始还觉新鲜,再然看得愈发心悸,暗忖到底是甚么仇甚么怨呀,这唐金使剑的招式处处狠辣无比,要夺人性命般。

”小心。“她忍不住惊呼,那喘气歇息的唐金,忽得变了脸,仗剑朝全无防备的沈桓偷袭而来,剑锋快如劲风疾雨,若无三两下功夫,保准脊背被戳穿个血窟窿。

沈桓才听得舜钰喊一声,已觉背后剑气冰冷而至,骂声叉你老娘,来不及多想,身行一闪堪堪避过,但听”嘶啦“脆响,他的袖管被划破,显露出结实健壮的臂膀。

而舜钰只觉柳枝瞬间摆动起来,明明并未来风。

一片碧绿柳叶飘下,轻悄划过她的手背却如刀片锋利,一阵火辣辣的顿痛传入心扉,她怔愣着抬起手,一条长口子溢出血珠来。

沈桓躲过剑锋时就开始后悔,他是避让开了,却让剑气直往前冲冯生就在五六步开外。

果然看着舜钰鲜血淋漓的手他的眼都红了。

“唐金你欺人太甚,今日老子就破个戒,非让你这个妖女血债血偿不可。”沈桓满脸怒不可遏,从腰间利落抽出短刀,就朝唐金身前几步欺去。

张宏急忙上前把他拦腰抱住,嘴里劝说:“这里是应天府,唐姑娘是府尹唐大人的闺女,不看僧面看佛面,交由沈二爷去定夺,你莫再造次。”

那五撕下片衣袖替舜钰缠了。

听得唐金还在嘴硬:“划条口子至于麽,就这么的娇弱?瞧把沈指挥使急得,莫不是她是你的相好?”沈桓听得恶向胆边生,手被侍卫挡住,索性蹬松官履,一脚朝她用力甩去,小丫鬟忙拦在小姐面前,被砸个正着,痛得眼泪汪汪的。

侍卫倪忠上前作揖道:“唐姑娘少说两句罢,说到底你伤人见血在先,总是不对。沈指挥使就算将你训诫亦不为过,趁他被吾等困住动弹不得,你还是赶紧离开了事为好。”

唐金见侍卫们神情严肃,晓得动了众怒,心底升起惧意,也不敢再多言,辄身带着那小丫鬟飞快的走了。

沈泽棠和唐同章边说着闲话,边慢步朝歇宿的院落去,守在门边的侍卫见他二人来,恭敬地作揖,面庞略带些紧张。

“可有事?”沈泽棠对这帮侍卫十分熟悉,不由皱了皱眉宇。

守门侍卫看了眼唐同章,微摇头不吭声。

沈泽棠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让他们退下,跨进门槛朝院内去。

正房五间,张宏等几立在廊前嘀咕着甚么,抬头恰瞧到沈二爷在前,唐同章随后朝他们而来,急忙拱手见礼。

沈二爷扫了扫他们,淡淡问:“凤九去了哪里?沈桓呢?“

”典吏遣了婆子才把房间清理安静,他们正在里头“张宏支支吾吾,沈二爷背着手不语,就等他说完,忽听湘竹帘子簇簇响动,倪忠端着一铜盆子正好走出,见着主子不知甚么时候来了,顿时两手捏紧盆沿,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沈二爷已看到盆里的血水,他抿紧唇瓣,提步直往倪忠出来的房走。

唐同章满脸疑惑,暗觉这些侍卫言行多古怪,却也不方便多问。

沈二爷入了房,见舜钰坐在桌案前,任由个郎中替她给手背上药,沈桓满脸忧虑立在侧。

他的神情倏得阴沉下来。

沈桓走过来低唤了声二爷,却被他摆手打断,先至舜钰跟前看她伤势,他不需问郎中,惯常的医理也是懂的。

是皮肉割伤,万幸未见伤骨,语气柔和地问她:“痛得厉害麽?”

舜钰摇摇头,虽说沈桓平日常惹她生气其实倒也未见得多恼他。

而且沈二爷看着温文儒雅,真怒起来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沈泽棠点了点头,抬手摸摸她的颊,不待她反应已撩袍坐下,转而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桓,稍顷才缓缓道:“你武功高强,怎还会让凤九受伤?”

沈桓心一紧,至他跟前跪下:“属下知罪,请沈大人责罚。”

“好。”沈二爷颌首冷笑,舜钰有些看不下去了,打断他插进话来:“你责怪他作甚,这伤是我自个弄的行不行,就流了点血,你瞧一点都不疼。”

为了证明真的一点都不疼,她把受伤的手掌使劲甩了甩。

听得有几人倒吸口凉气,也包括她自已,其实舜钰撇撇嘴,疼得不要不要的。

沈二爷默了默,朝唐同章叹息一声:”你看本官这些侍卫,个个不擅言辞,出了事想问个子丑寅卯都难。“

”沈大人不必烦恼。“唐同章微笑道:”我记得是有吩咐余庆,引领他们来到此地,问他一切自然知晓。”语毕即命人去传余庆。

沈二爷端起盏吃茶,不多时即见余庆匆匆赶到,听明白唤他来之意,顿时显出为难的神态,直向唐同章使眼色。

唐同章却浑然不察,见余庆吞吞吐吐地,蹙眉不耐烦道:”你平日里最是口舌伶俐,此时怎如嘴里含了汤圆般?沈大人在此,你还不赶紧如实说来。“

第叁贰玖章 轻呷醋

余庆只得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唐同章愈听愈如坐针毡,他暗忖这沈二爷就是只老狐狸,什么侍卫不擅言辞,是让他自已的人来戳他的老脸。

却敢怒不敢言,拱手陪笑说:”都怪下官教女不当,养成这般骄纵跋扈的性子,稍后回去定好好惩戒,待晚筵时让她给这位姑娘陪罪。“

沈泽棠不置可否,接过郎中开的方子看了会,转手递给沈容,沈容立时会意,送那位郎中出去。

他这才看向跪着的沈桓,沉声道:“你逞一时口舌之勇而致凤九受伤,自去院中领罚罢。”沈桓应承,起身径自退下。

唐同章有些不自在,遂开口力劝:“沈指挥使并无甚么过错,沈大人可否网开一面。“

沈泽棠笑着打断他:”吾若网开一面,他倒真要同唐姑娘那般骄纵跋扈了。“

唐同章一时语塞,恰瞟到舜钰忍俊不禁,弯唇要笑不笑的样子,再也坐不住,随便指了件事告辞,沈泽棠也无留他意。

待房中无人,舜钰去提壶倒茶吃,却被沈泽棠接过替她斟满,再把她受伤的手轻握掌中。

舜钰颊腮微红,试着把手抽回,又放弃了,低声道:”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的。“

”真得不痛“沈泽棠嗓音很温柔:”伤口这么长,怎会不痛呢。“

舜钰不知怎得就有些娇了,抿着嘴半晌不说话,忽儿把眼睛在他衣袖上蹭蹭:”有点痛。“

沈泽棠的心又软,把她鬓边细碎的发拈至耳后:”剑气最易伤人,以后再见沈桓他们打架,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可懂?!“

见舜钰嗯着答应,他俯首亲亲她白净的额头,果见她倏得瞪圆水目,神情充满戒备地看他。

沈泽棠笑容浅淡,难得见她这般温顺可人,有些情不自禁了。

遂撩袍站起面不改色,很泰然道:“我需去正堂看会帐簿,你好生歇息,需要甚么问沈容即可。”

交待毕再不耽搁,直朝门外离去不提。

待至黄昏时,天边还有抹残红将褪未褪,新月已如钩挂梢头。

沈二爷去赴唐同章置办的筵席,却也让典吏拎了食盒子送来,舜钰午后无事困了懒觉,此时目光炯炯的,索性让沈容搬了张小方金漆桌及椅子摆在院里,碗盘满当一桌,她闲懒而坐。

听柳阴中忽啼黄鹂,见流萤明灭深竹,小院东风拂春暖,惊道不觉流年又换。

舜钰倒了盏金华酒,看一眼背脊挺直的沈桓,他罚跪已有一个时辰,五大三粗的汉子怪可怜的。

沈桓原好生生跪着,这小桃子非来撩拨他,除酒味儿,还有那碗盘里鸡鸭鱼肉喷鼻香,他咽咽口水,忍不住粗声道:“手伤怎好吃酒,不如我替你吃罢。”

舜钰笑而不答,撕下一只油汪汪的烧鸡腿,在他面前晃呀晃,要不要吃?!

“哼!”沈桓撇头不看了,他有时候也是很傲骄的。

舜钰有些无趣:“诶!只想问你,为啥唐姑娘唤沈大人为沈哥哥?很亲近哩,还有你,怎跟她如仇人相见似的?”

沈桓听她是问这个,转过脸眼眸深沉那个鸡腿先拿来。

他咬口肉吃盏酒,精神顿时百倍,笑嘻嘻地:“这唐大人七八年前在京城为官,任詹事府少詹事职,后受詹事陈尚礼毒害太子案牵连,降至此地为府尹,此个不表,当初在京时,这唐姑娘受人挑唆,执意登天波楼,要抛绣球选婿,摆了三天的道场,绣球都未曾抛出去。“

”唐姑娘总要挑个称心如意的。“舜钰颌首道:”瞧她武功不弱,抛起绣球来定也百发百中。“

沈桓接着说:”可巧那日我陪二爷去天宁寺祈福,恰路过天波楼,唐金一个球抛来砸中二爷,可了不得,缠着就要嫁,即便同她讲的明白,沈二爷早已娶妻育女啧,竟然宁做妾室也甘愿,幸得唐大人还要脸面,老夫人更觉屈煞她,这事总算是未成,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他(她)俩也赞同,二爷也不会纳她的。“

舜钰语气酸溜溜不自知:”若不愿纳她,怎会接住绣球招惹她?!沈大人的武功可不弱。“

“也不是招若她,你不知道那时候,我随沈二爷正专心走路,谁会想有个球从天而降,下意识间就接了呗。”沈桓把鸡骨头扔给趴在一边流哈喇子的大黄狗,抬手又问舜钰讨。

”那你怎不顺手接?偏偏让沈大人接了?“舜钰狠狠撕下另条腿递给他。

”我哪有那么晦气!“沈桓咬一口使劲嚼,突然觑眼打量她,嘿嘿笑起来:”小桃子呷醋了!“

舜钰狠瞪他一眼,一把抢过酒坛搁在桌脚处,不给他吃。

沈容匆匆回房取物再出来,见沈桓吃得满嘴流油,跪也不老实,吸足气伸长胳臂在勾酒坛子。

走上前踢他一脚,冷着脸道:“二爷罚你在此反省,你倒好吃好喝好惬意,待我禀明去。”语毕又匆匆走了。

舜钰看沈桓如霜打的茄子彻底焉掉,舒展着眉眼乐了会,又问,唐姑娘为何要把你往死里掐啊!

沈桓不想说的,被缠到最后终道:”她那会变着法要见二爷,都被我拦住,直打到她哭鼻子走才算数。“

舜钰嘴儿咧得大大的,戏谑他:“我倒觉你俩甚般配,不如让沈大人撮和你俩成夫妻可好?”

“使不得。”沈桓唬着脸不高兴:“谁想折阳寿就娶她去,我沈某可无福消受。”

倪忠轮值守护院,已听得多时,忍不得插话进来:“沈指挥使欢喜的是府里丫头喜春,可喜春一门心思在沈容身上。“

”我欢喜谁关你鸟事。“沈桓觉得很没面子,一把抓起大黄狗嘴前的鸡骨头,气哼哼朝倪忠扔去。

大黄狗摇着尾巴,嘤嘤呜呜很委屈。

“你若把他三人的事讲来听,这坛金华酒就是你的。”舜钰眼眸濯濯地盯着倪忠,再加一盘嚼起来香香的干鹿肉。

倪忠表示很心动。

“啊!”小院里传出沈桓挫败的惨叫,惊起三两只宿鸟扑剌剌拍着翅,朝满天星子的夜空飞去。

而离此地不远处,沈二爷正独自走在石子漫路间。

他忽然觉得身后不远处,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

第叁叁零章 两女子

沈泽棠背着手走得不快不慢,园中月色分外皎洁,映得石子漫路如铺一片银海。

他听得身后脚步声很轻盈,穿得鞋底定是十分柔软,男人踏力重,爱穿厚硬底的官履。

能在应天府四处乱跑的女子还能有谁呢,沈泽棠眼神微沉,装做毫无觉察的模样,悠闲地过亭榭。

亭榭连着拱桥,拱桥再走百步,便是他歇宿的院落,门前有两盏簇新的红笼亮着。

那人还坚持不懈地跟着,却因骄矜而不肯开口沈泽棠忽然顿住转身看她。

她穿荼白洒花春裳,着海棠红马面裙,梳桃心髻插鲜艳的珠翠,神情显得猝不及防,乌溜溜的眸子倒不见慌乱,抬手轻拢鬓边的碎发,刻意压软了嗓音,叫着棠哥哥,别来可无恙?!

一个名门正派的关门女弟子,刻意做大家闺秀的姿态,可能唬得住初相识的,然沈泽棠看来,却觉的很有些玩味。

“夜已深,唐姑娘还是早点回去歇息罢。“他立在月光下,月光入了他的眼,如水的温和。

唐金做不来低眉垂眼小女娇羞,索性落落大方看着沈泽棠:”一别数年,棠哥哥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又拢了拢鬓发,语气难得含了惆怅:”我却老了。“沈泽棠笑了笑。

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在正值春秋鼎盛年纪的男人面前,说自已老了,他只能笑笑。

唐金接着说:“别人怎么说,我都不理,棠哥哥你说,我可有老麽?”

她其实如天下所有女子般,在倾慕的人面前,总是特别在乎青春容颜。

哪怕白发苍苍时,也希望在他眼里,自已还是最鲜美芳华。

沈泽棠怎会不懂她的心思呢,他避而摇头笑道:”你不该来问我,因为我与你并不熟识,说真话你会受不了。“

唐金可不傻,立时会意地涨红脸,她生气的喊:”哪里不熟识了?你接了我的绣球,却以有妻女为由,连纳为妾的机会都不肯,我哪里有不好?默默等你了这些年,你就没有一丝感动麽?“

沈泽棠有些苦笑:”感动就要娶你,天下没有这个理。“

”女子都是不讲道理的,棠哥哥竟不知道?“她跺跺脚,开始胡搅蛮缠:”你要嘛娶我,要嘛答应我件小事。“

能把一件小事同娶她相提并论,哪岂还会是件小事!

若是平常时候,沈泽棠是不屑理之的,却想起筵席上唐同章的话:“五姑娘虽刁蛮却是知分寸的,你瞧这些年她不肯嫁,却也未曾去京城纠缠你,她其实也很苦恼。”

注视着唐金的面庞,翦水双瞳被树影摇得忽明忽暗,他默少顷终淡道:“你说是件甚么小事。”

“你先答应我。”她笑得有些狡黠,沈泽棠噙起嘴角,转身就走。

”诶。“唐金忙叫住他,咬着嘴唇低低说:”此次你到此巡查,无论发现甚么,都留我父亲一条命可好,他是无辜的。“

沈泽棠暗自吃惊,面不改色道:”这话说的很蹊跷,你不妨坦城说出原委,我才知如何帮你父亲躲过祸端。“

唐金看着很为难,她叹口气:”三光有影谁能握,万事无根只自生,凭棠哥哥的智才谋略,很快便会查出端倪,又何必我多费口舌呢。“

”时光逝去轻胜马,世事转瞬定死生。“沈泽棠语气沉稳:“你早讲与我听,或许还能救你父亲一命,再晚些实难说了。”

唐金垂颈站在那里,浑身微微颤抖着,白日里的嚣张跋扈逝得无踪,显得很可怜很无助。

沈泽棠叹口气,走至她的跟前,想说些安慰的话,未曾预料唐金竟一头扑进他怀里,纤长的手臂紧紧环箍他的腰身,不等拒绝已经极快的松开。

她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几步,忽然顿住回头,脸上泛起红晕,嗓音却很坚定:“棠哥哥,明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沈泽棠看着唐金背影直至朦胧,才辄身道:“出来吧,还躲着做甚。”他的目光看向一棵樟树,应是沈容立在后。

哪想得一串银铃笑声从渐起的薄雾里传出,一个扎双鬟髻,穿青色衣裳的小姑娘走来,腰间缠着两根嫩柳条子,手里编好一个玲珑精致的篮子拎着,脸盘圆鼓鼓的,颧骨处洒了星点的雀斑,显得很稚气。

她说话的样子也很稚气,歪着头眨巴眼儿问:“沈大人看见我家小姐没?”

“你家小姐是谁?”沈泽棠噙起嘴角,身后有人站过来,是沈容,他握紧千牛刀,神情充满警惕。

她嘻嘻又笑了,眼睛弯弯似新月,看着很可爱,可惜说的话却不可爱:“沈大人欺负人,明明才跟我家小姐说过话,却明知故问哩。”

沈容蹙眉欲要呵斥,被沈泽棠摆手阻了,他饶有兴味看着小丫鬟,笑道:“你即然看到我与你家小姐说话,为何躲着不出现?”

小丫鬟皱皱鼻子哼了声:“你们唧唧我我的,奴婢来了岂不大煞风景,给主子做丫头最要懂得识相,否则可不长命。”

”是麽!“沈泽棠颌首笑笑:”你倒挺善读人心。“他接着朝唐金消失的方向指指,”唐姑娘往那边去了。“

”谢沈大人指路。“小丫鬟俯身见个礼,把竹篮子递给他:”这给今儿个被我家小姐伤着的那位姑娘,权当给她赔罪啦。“

沈泽棠拈着篮子,看着她活泼泼擦肩而过,神情倏得阴沉,给沈容一个眼神,沈容会意且出手如电,朝她颈间点了点,一声短促地低呼,小丫鬟即软软倒在他怀里。

”寻个空的房间关进去,再派侍卫把守住。“沈容得令,将她搭上肩膀匆匆先行一步。

徐泾巧着正好见到此幕,他有些奇怪问这是怎么了,沈泽棠把来龙去脉说了遍,才严肃道:”这丫鬟行径很古怪,见着我无丝毫怯意不说,言语且多挑衅,或许还把我同唐金的话都听了去唐金明日要说的话非同小可,容不得出半点差池。“

他顿了顿:”唐金所说之事,或许与‘乐善庄’的谜案有所牵扯也未定,徐泾,此趟南京之行的凶险,怕是比在镇江有过而不及。“

徐泾没有吭声,月亮游进云层里,夜黑的凄迷,雾愈发浓了。

第叁叁壹章 棠哥哥

舜钰白日里好睡,晚间来了精神,她随便拿一本书在灯下看,铜炉中不曾点香,却也有香自来。

窗台上有典吏折来五六枝初绽的杏花,用清水养着。

其实江南不止有烟雨杏花,还有雪花鸡豆糕,舜钰咬了第一口,见湘竹帘子掀起,沈二爷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差点噎住。

“已是更深雾重时,二爷可是有事吩咐。“舜钰说不下去了,瞪圆眸瞳,看着他径自蹬履上榻。

”回你自个房去。“拿手使劲推他,这里不比行途休憩,空房很多且太平。

沈二爷翻个身攥住她的手指,小心握住另只手腕,打量着伤口问:”还疼吗?“

两只手被他抓着挣不开,舜钰抿紧嘴不答话,眼里如潋一掊冷泉水,满脸儿不乐意。

沈二爷没听到她声音,抬首看她凶巴巴的,偏又美丽得不行,忍不住微笑了。

喜欢这样的舜钰,不似从前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的模样,虽还如只兔儿般易惊吓,但到底汲着他的温善一步步在靠近来。

他挺一本正经:”我带个姑娘随行,晚上不与她同房,唐府尹会如何想我,唐金又会如何想?让你穿女装本就是为摆脱她纠缠,更况她武功不弱,指不准这时正躲在窗外,朝这里窥探也未可知。“

说着他回首往窗外深沉夜色望了望。

舜钰可不好骗,她撇撇唇:”外头有暗卫轮番把守,谁敢偷偷溜进来呢。“

沈二爷松开手,边解着直裰边道:“可还记得大李,俗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一路十分艰险,凡事大意不得。”

说话间,他的里衣衣襟微敞,露出结实的胸膛,身躯仰躺下时,舜钰鬼使神差朝他某处瞥了瞥,有藏龙晃动,鼓鼓一团儿,顿时脸腾得烧红了,移开视线把书搁香几上,继续吃鸡豆糕。

想起甚么说:“沈使挥使让他起来罢,跪的腿都直打颤哩。”

沈二爷半阖着眼,声音懒洋洋的:“他跪这会如果腿打颤,就不配做使挥使。”少顷又道:“我有那麽不近人情吗?”

舜钰便知沈桓无碍了,其实本就是做戏给唐同章看的。

她忽然想起唐金,做苦口婆心状:“沈大人即然接了唐姑娘的绣球,当年不能给予承诺,如今倒是可以,不妨早做打算,也不枉她痴心一片。”

沈二爷默了默,忽然问:“唐金她叫我甚么?”

舜钰愣了愣,下意识就回道:“棠哥哥呀!”

“嗯!”小丫头声音糯糯的,叫得煞是好听,他唇角勾起弧度,含些许诱哄意:“你若是怕羞,无人时就这么叫我。”

“。“脸呢,还要不要脸!

一大把年纪,还让人叫他哥哥,叫叔叔都嫌舜钰翻个大白眼,不再说话了。

夜色在房里沉寂而轻柔的流淌,橙黄昏蒙的烛火还在摇曳,啪的炸朵花子,沈二爷深眸轻睁,悄看舜钰盘着腿儿,拈着糕还在吃,吃得且香,窸窸窣窣跟个小耗子似的。

胃口不是一般的好!

也是,十六七岁,无论是少年或少女,皆是青春正肆意时,他朝她胸前瞟过,再不早做打算,怕是谁都遮掩不过去。

他蹙眉又舒展开,有凤九的陪伴,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候,烦恼的事明日再烦恼亦不迟。

一阵倦意袭来,眼眸复又闭阖起来。

舜钰吃完两三块糕,轻唤了声沈大人,见他平稳均匀地呼息着,沉睡的模样清隽又儒雅,让人有些看不够。

她抓着空碟悄悄爬下床榻,趿鞋拎起大壶在铜盆里倒了水,慢慢洗漱完,辄身时,不经意往窗前杏花瞅了瞅,一条黑影倏得不见,虽然是一闪而过,却依旧映入她的眼帘。

舜钰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想也未想就跑出门去。

廊上一排宫灯寂寂燃着,只能照亮近前处,再远些轻烟薄雾弥漫的悄无声息,甚么都看不见了。

翌日,沈泽棠同舜钰正在用早饭,沈榕进来禀报,唐同章带着同知余庆及五六衙吏,匆匆前来拜访。

“稍会在正堂自然能见,何必专门来一趟。”舜钰觉得有些奇怪,她正用调羹搅着红豆粥,昨晚贪嘴,这会啥也吃不下。

沈泽棠脸色瞬间沉凝,极快用香茶漱口。

也就这当儿,唐同章满脸焦惶的踏步进来,余庆气喘吁吁随在后,欲待作揖见礼,被沈泽棠免了,只平静的问来为何事。

那唐同章似乎一夜间老了许多,他语气急切又颓丧:”我家五姑娘不见了。“

唐金不见了?!舜钰吃惊地看向沈泽棠,见他喜怒不形于色,温和地问:“唐大人是何时察觉五姑娘不见的?听闻江湖儿女素来洒脱不羁,或许她拜师会友去亦有可能,过几日自会回转来。”

唐同章跌坐椅上,抚着额直摇头,喉咙略带嘶哑:“五姑娘昨晚就不曾回房,近身伺候的丫鬟香玉也不见人,旁的丫头至今早见她俩一夜未归,这才慌忙来禀报,我派衙吏搜遍整个应天府,都未曾找到。”

余庆递来盏热茶,他摆手拒绝接着说:“你莫看五姑娘自幼习武,性子也骄纵专横,没个官家小姐样,但她是极孝顺的。

”不去师门处时,就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只陪她母亲针黹、散步、插花或看戏,闲余时随下官抚琴、下棋、切磋剑艺,即便她偶尔要出去,定会知会她的母亲,并写封信笺与下官,要去哪里,见何人,做甚么事,何时回府,交待的十分详细,每次更是依约而回,如此次这般不告而别实乃头回见。“

他一脸慌乱难安,完全是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该有的神态,做不得假。

沈泽棠也知他说的句句是真话,一个求他留下父亲一条命、连自已梦寐的婚姻都放弃的女儿,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她更孝顺呢。

沈泽棠正要开口说些话,给予唐同章安慰,却见徐泾满脸紧张地掀帘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舜钰看着沈二爷的神情变了。

第叁叁贰章 诡案生

这是一间耳房,堆满各种杂物,临窗有张矮塌,覆了层厚厚的积尘。

而此时的积尘有深有浅,显得十分凌乱,是人移动的痕迹,或坐或躺或蹲,犹做困兽斗。

唐同章紧盯着某处,忽然“啊”地叫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恐,众人随望去,顿时脊背生冷。

榻沿竖着一双断手,腕很纤细,牢牢缠系着麻绳,麻绳已被血浸泡成乌褐色,还有鲜血慢慢滴落于地面,地面一滩黏稠。

沈泽棠下意识想把舜钰往背后掩,却听得她在问沈容:“麻绳是你捆的?”

沈容低嗯了声,他很自责,皆写在脸上。

“这是我家小五的手。“唐同章朝后连退两步,他嗓音沙哑如鸦,双目圆瞪,额上沁满了汗珠。

“何以见得?“沈泽棠边问边看着那双手,因失血而透出苍白,左手面上有一团乌青,右手中指腹处有枚红痣可是因为这个?

唐同章颌首,已是讲不出一句话来。

沈泽棠走上前去,提起右手蹙眉边量会儿,才安抚他说:“唐大人毋庸焦虑,这不是唐姑娘的手,五姑娘长期握剑,拇指与食指相贴处易磨出厚茧,而此手食指第二关节处茧子硬实,显见常用兵器为刀。至于这枚红痣。“

他顿了顿,用拇指使劲掐推一下,那红痣移了位,似血珠凝固,又或刻意点的胭脂,就为故意把人戏弄。

舜钰插话进来:“那日见得唐姑娘身边的丫鬟,手中倒是握把玉柄短刀,再瞧左手面乌青块儿,应是沈指挥使甩出官履时无意打中的。”显然这是丫鬟香玉的一双断手。

唐同章松口长气,面庞神情由灰败渐趋缓和,沈泽棠转而看向沈容,沈容上前半跪道:“交五鼓时天稍见明,听得有人叩院门,便去见是个老嬷嬷,自称是厨房里的管事,来问沈大人可有甚么忌口,是偏清淡还是重些油腻,想吃南米还是吃北面,唧唧歪歪好一会,属下只道年老妇人多是嗦的,并未太过在意,待得推门提人时,竟是此番境况是属下疏忽大意而致,请沈大人治罪。“

沈桓这时匆忙忙进来禀:“厨房是有个洗碗的婆子,前日里召进来,今却一直不见人影。”

唐同章听得云里雾绕,终忍不住问:”香玉究竟犯了何事,会被沈大人关在此地不放?“

沈泽棠把唐晶避而不淡,只将昨晚与香玉偶遇简单述一遍,听得唐同章直皱眉宇:”这般说来那丫头确实古怪。“

又有典吏来传话,浙江清吏司及布政司的官员已在正堂聚齐,只等沈唐二位大人过去。

沈泽棠辄身朝外走,神情沉稳,不容辩驳命道:”唐大人随本官去见正堂,唐姑娘及香玉失踪一事,你可指手下撰卷立案,而勘查帐簿案册却是当务之急,任中之重,绝不准有半毫耽搁。“

唐同章只得把满腔爱女之心按捺,绷着脸默默跟随其后。

舜钰轻拽沈泽棠的衣袖,看他如愿的侧首过来,忙低悄声说:”我如今女子装扮不能进正堂,香玉被带出府已是五鼓,天色显亮,或许周边有店铺伙计瞧到也未定,反正闲来无事,我想去查查。“

沈泽棠沉默稍顷,指骨拂过她被春风吹散的鬓发,细细柔柔的,性子却不像,可他偏生喜欢的不行。

”好,你自己小心。“又叫过沈桓和沈容来,让他们跟护着,舜钰不肯,讲这样太打眼,只让沈桓随去就好。

待舜钰同沈桓拐过廊不见背影,沈容这才上前欲开口,却被沈泽棠挥手阻止,他道:“你跟在他俩后面,莫让察觉了。”

沈容急忙领命退下,沈泽棠则携唐同章赶往前堂不再提。

舜钰挽髻绾蓝巾,穿玉色绣团花的茧绸直裰,沈桓看他总算穿回男衣,反倒舒口气。

明明是个小书生,扮个女孩儿楚楚的,跟真的一样,这心里总觉怪怪的。

”你这样最好看。“他说的发自肺腑,舜钰瞪眼过去,这人懂不懂甚么是好看呀。

也不从应天府前门出,而是绕过后院有一门通街,守门的衙吏拔了闩,出去是条朱雀巷,清寂寂的,唯有巷口立着个素衣村姑,挎个竹篮儿插满新摘的鲜花,吴侬软语的叫卖声甜丝丝的。

出了巷是浚仪桥,桥头人烟市井,江南的人们有探春的习俗,正是三月春光好,那出城的轿马络绎不绝。

舜钰和沈桓下桥后,沿右侧的高头街走,走到头就是应天府的正门。

高头街左边一溜小家小户住着居民,右侧奉着一座神龛,香火正旺,有老阿婆正颤微微的跪拜,再往里走皆是店铺,有刘家药局,丑婆婆肉饼店、姐儿鹅蛋粉胭脂铺,还有卖兰蒲竹席、笔墨书画、鞍辔弓剑及各类香糖果脯等,莫道街不长,却是应有尽有。

舜钰进了笔墨书画铺子,瞧着一隅摆十来方砚台,雕功格外细巧精致,旁边则搭两撂墨块。

这儿离应天府的前门最近,伙计打着呵欠从椅上站起,迎过来问:“这位爷是想买砚台?还是墨块?我们这里的墨块,有松烟墨和油烟墨,油烟墨有光泽适合书写,松烟墨则更宜画绘。“

舜钰打断他的话,笑道:”想问你探听个事儿。“

那伙计费了番口舌,却听她无买卖之意,顿时脸一板,冷冷道:”我在此迎进南北客,送出人走茶凉,甚么都不知道。“

舜钰厚着脸皮接着问:”你这里离应天府的门最近,我就想问早间发生的一桩事儿。“

那伙计更不耐烦了:”民不言官,我等小百姓只求安稳度日,你若没有想买之物,请好走。“

”谁说不买的?“沈桓笑嘻嘻地一手搭上他肩膀,凑近附耳几句,又问:“有没有?”

那伙计露出个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友善多了:“大爷要岂会没有!”

沈桓从袖笼里掏出个钱袋来,看着都觉得沉,他在手里掂掂道:“我双倍银子买下,再多给你五两银。”遂指了指舜钰:“他问你甚么,你可得知无不言才行。”

第叁叁叁章 迹可疑

伙计嫩头青的样子,正是容易被银钱收买的年纪。

他指着对面民居,朝舜钰陪笑说:”那里有好些个萤窗苦读的儒生,四鼓时有人敲门来买墨块,我再困不着,索性搬把椅面朝应天府坐,等着卖豆腐脑的王阿公挑担过,你不知道他那豆腐脑有多滑溜,一吸就顺着喉咙入了肚。“

听得沈桓清咳一嗓子,他忙调转话柄:“不知这位小爷想问甚么?”

舜钰肃脸淡道:“五鼓时应天府门前可有轿马出?”

伙计想了想,神情有些烦恼:”那真是桩十分蹊跷的事,我竟是看不明白。“

他像是在故弄玄虚,至少沈桓脸上显得不以为然。

舜钰微蹙眉:”你尽管述来就是。“

那伙计道:”正是五鼓时,王阿公挑着担打应天府门前过,我迎过去唤住他,要碗豆腐脑,王阿公七十好几,动作慢吞吞令人难忍受,若非因豆腐脑滋味好,谁愿意将就他哩,正拈虾皮洒时,我恰看见应天府东角侧门被打开,一个男人扶着个老太婆慢慢走出来。“

”这有甚么蹊跷的,出来的或许是唐府尹的老母或丈母娘。“沈桓插嘴道。

伙计摇头:”瞧你就是外乡人,唐府尹没丈母娘,自个老母四年前也逝了。我说的蹊跷,是这三月春早晚渐暖,老太婆却穿着冬日里厚厚的黑色大氅,连脸都捂的严严实实。“

”脸都捂住了,你怎知是个老太婆?“舜钰有些疑惑。

伙计哧哧地笑:”你不见她那背脊像压着块大石头,弯得头都快点到地了,她的年纪定跟王阿公相仿,走路能急煞人,人老了,甚么都慢。”

“那男子怎生模样?”舜钰打断问,他接着说:“很好辨认,五短身材挺结实,左眼黑洞洞一个坑,眼珠子被挖掏的干净,若是旁人定用个罩子遮丑,他却不要,反正看着怪唬人。他俩走到我旁边等着,稍刻功夫,就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过来,接了他俩直奔西去。”

话讲至此,舜钰已觉无甚好问,放下手中紫砚台打算离去,却听得伙计说:”那马车要去哪里,大爷不知可有兴趣。“他下面的话顿住,视线盯着沈桓的钱袋笑眯眯的。

沈桓看了眼舜钰,他生性豁达,出手更是大方的令人无法拒绝,所以那伙计回话很爽快:”是陶公家的马车,为何我会认得,因车窗帘子是锦娘绣制而成,陶公最疼爱这个女儿,听闻他结庐牛首山,皆因锦娘体弱多病,不服京城水土缘故,索性辞官至南边来归隐。“

”车窗帘子市卖之物相同甚多,你怎知那就是锦娘绣的?“

听得沈桓疑问,伙计笑着解释:”锦娘因身体染恙,一年里能出两三件绣品已是可贵,她又不同寻常女子,只把稀奇古怪的物什来绣,陶公的马车帘子绣得是一条双头蛇,但凡见者皆不寒而栗,是以名动南京城。“

舜钰同沈桓雇了辆马车,轱辘轱辘朝城外五里地的牛首山去。

愈走人烟愈稀,雾蒙蒙的天,膏雨烟浓,润得百里稻田碧畦畦的,过一岔路口,搭着个凉棚叉着酒旗儿,其实不止卖酒,黑皮炉子上热水咕嘟翻滚,七八一排粗瓷碗里,各放一撮采的新茶,一个墩实的庄稼汉子,坐在棚下将柳蒌儿搓,脸上写满岁月的悲苦。

舜钰让停下马车,有些渴了,只想坐下喝碗茶,沈桓略思忖,也要碗茶来。

那庄稼汉子不知是聋了,还是太专注,竟是一动不动,倒是从一棵桑树后,闪出个七八岁的牧童,接过茶钱,殷勤的提壶来斟茶倒水。

沈桓吃口茶觉得不香,瞟眼搁地上半新不旧的酒坛,顿时勾起馋虫,又见酒坛边的长宽凳上摆着筛斗,里头有牛肉、猪心、熏肠、茴香豆、茶蛋等下酒物。

沈桓问那是甚么酒,牧童道是竹叶青,问那下酒物可新鲜,牧童吸着鼻涕直点头。

沈桓喝着茶,道给我切一碟牛肉,牧童问要几碗酒,见沈桓摆手不要,他眨着眼说:“不吃酒不卖牛肉。”

还有这规矩“不卖牛肉?来碟卤猪心。”

牧童又眨巴着眼:“不吃酒不卖卤猪心。”

沈桓似乎来劲了,笑嘻嘻地逗他:“不卖卤猪心,来碟茴香豆亦可。”

牧童脸胀得通红,撇着嘴欲答话,忽听那庄稼汉子哑着声道:“给他一碟茴香豆就是。”他没抬头,依旧忙着手里的活。

牧童不眨巴眼了,瞪瞪沈桓,取过碟子去到筛斗边,用木勺挖了十几颗茴香豆,再端着走过来,越走越近仅余五六步的距离,突然电光火石间,他极快地将碟子一翻,那小小的茴香豆,竟如硬石子般飞射过来,那样的速度,那样的狠戾,莫说不会武功,即便武功稍逊些,若被这豆子打中,那身上定要留下个血窟窿。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沈桓,他们更不知晓沈桓武功得来的渊源,但听茶壶粗碗砰砰嘭嘭,落在地上摔粉碎的瞬间,沈桓已身手敏捷地举起木桌,挡住他和舜钰。

沉闷的撞击声逼得他后退五六步,忍不得怒喝一声,将桌子凭空朝前掷去,却生生撞上桑树,摔成两半跌落于地。

牧童与庄稼汉子竟消失无踪,而那碧绿的柳蒌儿,却很爱惜的搁在田埂上。

舜钰看着茴香豆颗颗嵌进桌面里,顿时惊呆了。

沈桓骂了声娘,去拈了片牛肉吃,舜钰有些不敢置信:“你就不怕被毒死?”

“要下毒大可在茶碗里做手脚这牛肉可贵,庄稼汉可舍不得。”他嚼得津津有味,拈起片递给舜钰:“你尝尝,这牛肉倒真卤的不错。”

舜钰边吃边问他:“沈指挥使觉得他俩武功如何?若是他俩一起与你缠斗,可有胜算的把握?”

沈桓沉吟道:“牧童的臂力,非七八岁娃儿能有,看面像应是个侏儒;而那庄稼汉却不可小觑,你看他编的柳篓儿,竟比大姑娘绣花还细致,足见其手上功夫甚深。若他二人与我缠斗,落败倒不会,只是你在会让我分心。”

第叁叁肆章 鲁沈桓

舜钰默了默,从袖笼里掏出一两银子搁筛斗旁,再至马车边,让赶车的老汉走回头路。

沈桓有些诧异:“离牛首山也就百米之距,已到跟前怎能不见陶公,偏要辄返?”

舜钰先坐进车舆,看他随上,也不多言,朝不远的牛首山望,见那诸峰深秀,苍霭迷离,山脚处有一缕炊烟斜,显出红墙碧瓦的影子,马车走得甚快,转眼只见牧童倒骑牛背,在绿野田垦间穿行。

她这才荡下帘子,开口说:“你不觉那侏儒及庄稼汉子是一片好意?”

“好意?!”沈桓瞪大铜铃眼,粗着喉咙嚷嚷:“把我俩差点射成马蜂窝,这叫好意?”

习武之人都这般中气十足麽,舜钰掏掏耳朵:”谁让你去招惹人家?菩萨还有三分泥性子他俩一展武功,是告诫我俩前行需慎重,想必陶公居处如龙潭虎穴,不是随便得入的地,更况我俩未带沈大人拜帖,冒失而来,只怕有性命之虞也未可知。“

沈桓便觉也有三分理,若是有恶念滋生,在茶中做下手脚即可,又何苦后来同他缠斗,只是想不通那二人作何要帮他们,待要问舜钰,却听她语气有些好奇道:“你买的甚么书?可是武功秘笈?”

舜钰忽儿忆起,在船上被沈二爷骗得可惨,而沈桓就是始作甬者,顿时绷起小脸:”你可是又不学好?“

沈桓捶着胸膛理直气壮:”天地可鉴,你去问这世间男子,可有不看春宫的?本就天经地义的事,又怎会叫不学好,你这孔孟脑袋学迂腐了,可小心着日后,娶个老婆生不出娃来。”

舜钰颊腮发红,一时哑然。

沈桓难得见她吃瘪的样子,嘻嘻笑道:“我问冯生,你可知唐寅是何人许?”

“自然知道,江南四大才子之魁,十分有才情,莫说其诗辞句婉丽,最赞是他的画,被喻为画臻三昧境,梦觉六如身。”

听得舜钰如是说,沈桓挑起眉装风雅:“他的水墨花鸟画以布局疏朗、线条清细,风格秀逸清俊著称,可你定没看过他绘的春画,简直有意思极了,就像。“

”就像甚么?“舜钰看他就像了半日也无法言喻,没好气道,要把人吊死。

沈桓一拍大腿:”就像一碗红烧肉,肥而不腻、酥而不烂、甜而不黏、浓而不咸。“

”你是饿了吧!“舜钰噗哧笑出了声。

沈桓见她脸儿若山花俏盈盈的,有些微怔,暗吃惊这冯生不过穿女装几日,他怎就觉怪怪的,摇摇头清咳一嗓子,从一撂书册里挑出本,掷给舜钰:”你自个瞧瞧就知我所言非虚。“

舜钰捏着书册如捧烫手山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若日后这沈桓晓得她是个女孩家家的,指不定谁羞死谁。

望土黄封皮子瞄了瞄,画着个美人图,旁题的字写法取赵孟,书风很是奇峭俊秀,那字是一行词:时光似箭,送青春催着少年,看双双花底莺和燕,怎叫人独孤难眠。舜钰只觉词韵熏得心恍恍,忍不住就翻了一页,再翻一页,渐看得面红耳赤,抿紧嘴闷不吭声。

一册里也就十余幅春画儿,实在叫人回味无穷。

舜钰觑眼悄看沈桓手边叠高的书册,竟是大手笔买得一套,自然不好意思问他讨来看,阖起书册也学样掷给他,口气还很不以为然:”不觉得有甚稀奇处。“

沈桓满脸震惊的打量她,半晌后突得醍醐灌顶,冯生同沈二爷有龙阳之好,对这男女情爱不待见也情有可原哼哼,莫道他性子粗糙,有时也很心细如发。

从一撂书册里又翻出一本,掷给舜钰,眼神莫名就很诡谲:“这个你定会喜欢。”

舜钰浑身毛毛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见封皮子又题的词:玉人乘夜吹箫,薄情的何处章台路,却是飞花亲马蹄。

她手不随心地翻开连页看,竟是男男众生色相,狠狠地扔还给沈桓,羞恼道:“可不知耻。这趟我可真要告你状,非让你腿跪断不可。”

沈桓一脸好心被当驴肝肺的神情:“才不怕哩,拿这书册时我可没少被伙计鄙视,是为了谁?还不为了冯生你。”

“为了我?”舜钰气笑了,她倒要听听怎麽地为她好。

沈桓撇着嘴碎碎念:“云南平乱那会很是艰苦,沈二爷与吾等同吃同宿,一道去河里洗澡,他那物什有儿臂粗,谁能比得过。我是见小桃子你瘦瘦弱弱的,屁股也不大,让你跟着这春画好生学学,免得受太多苦。“

”“舜钰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取过软锦薄毯儿把脸蒙住,闷死也再不要听。

午时三刻,春光暖阳正好,竹枝上的家雀啁啾个不住,而偏堂内的气氛却很凝重。

舜钰把出衙府所历的事儿,详尽的说了一遍,沈泽棠边听,边翻看应天府人员籍册。

唐同章则打量着舜钰,暗压下满腹吃惊,神情端肃道:”同知余庆已清点过府里典吏及粗使衙役,确实少了一人,其名唤胡四,在此一年有余,平日里做些洒扫及守门的杂务,他住在清叶巷,家中只有老母相依为命,方才去他家寻找过,已是人去楼空。“

沈泽棠放下手里籍册,朝他淡道:”晨时厨房婆子,这又是杂役不见,此地是应天府衙门,即便是无足轻重的粗职人选,亦当谨慎选录才是。“又吩咐余庆:”你把当初招录此二人的典吏寻来,本官自有话问他。“

余庆应承而去,唐同章讪讪不敢多言。

沈泽棠温和问舜钰:”店铺伙计所提的老太婆,凤九有何想法?这衙府里年老妇人定是无的。“

舜钰早把这事琢磨了一路,她道:”据伙计亲眼所历,那老太婆弓背弯腰,背若压石,步履蹒跚且需得人搀扶前行。更怪异的是,她竟还穿着冬日大氅,遮掩脸面包裹身躯,怕人将她窥视了去,所能做得猜测,我只想得一个。“

顿少顷后,这才看向唐同章,她问:“唐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叁叁伍章 审迷案

”你知无不言就是。“唐同章忙颌首允答。

舜钰这才道:”店铺伙计一口咬定那是老太婆,皆因她弓背弯腰很厉害,走路慢得需人搀扶。我却想那黑色大氅遮掩下,其实是两个女子。“

“两个女子?“唐同章吃惊道,沈泽棠看着她,眼中有抹赞许一逝而过。

舜钰接着说:”或许是香玉背着被俘的唐姑娘,她倒底年轻力弱,手掌又被齐腕斩断,疼痛负重,定是吃力得脊背如压了块大石头。又或许是唐姑娘救出香玉,因不得已的原因,背着她伪装成老太婆逃出府去。“

唐同章神情一沉,语气有些严厉:”你说是香玉等几俘了小五尚还可信,若说是小五与他几人勾结,便是无稽之谈。“

”唐大人毋庸紧张,不过是议案而已。“沈泽棠笑了笑:”无论如何,总是确定了一件事,唐姑娘虽整晚未回闺房,却也没踏出衙府半步。被厨房婆子、独眼杂役拘在某处倒也理通,不过唐姑娘是玄叶师太的徒弟,能被他二人制住,说其为顶尖杀手不算过。“

”顶尖杀手。”唐同章鼻尖沁出冷汗来:“我家小五虽习武却无戾气,平素也是待自闺中,不曾与谁结过仇怨。”

沈泽棠看着他,目光如炬:“大人可听说过‘鹰天盟’?”

唐同章额上覆起密密汗珠:“略有耳闻,是个行动周密严谨的杀手组织,被他们盯上的目标从未失手过。”

“你倒是消息灵通。”

听得沈泽棠如此淡淡一句,他忙解释:“是前日收到镇江知府杨清关于‘乐善庄’无故失火,赵庄主及夫人身殁的卷宗,其中提及另一借尸还魂案,只把‘鹰天盟’简略几句带过,方才知晓。”

沈泽棠沉稳道:”唐姑娘或许与人无仇无怨,唐大人应知官途难免多舛,需得仔细三省汝身,为官时清廉刚正乎?为民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唐姑娘如今正值生死攸关之际,望大人好自为之。“

把唐同章脸色灰败,惘然诺诺的失魂模样尽收眼底,沈泽棠并不说破,转而问同知余庆,那牛首山下的陶公又是何来历。

余庆至跟前作揖回禀:”他只是向往陶公归隐田园的洒脱气度,而自诩为陶公矣,其原名为马昌远。“

沈泽棠面庞一凝:”马昌远,曾任工部左侍郎,秩品为正三品。”

余庆怔了怔,旋及陪笑道:“沈大人所言极是,听闻其女锦娘因不服京城水土,而常年缠绵于病榻,才使他终弃了仕途,于六年前辞官,结庐牛首山相依度日,银钱缺时会捆柴或挖些药材到集市来卖,平日里奉公守法,并无异常之处。“

沈泽棠不落痕迹的看向舜钰又是六年前与田启辉同朝的官员,这一趟种种凶险到底是冲他、还是冲她而来。

恰招录典吏邱正被带来,唐同章依命回避。

沈泽棠肃面锐目,彰显不怒而威的气势,邱正心慌意乱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堂前。

”邱正,可知唤你来所谓何事?“余庆大声喝道

”不不知,请大人明示。“邱正话说的结结巴巴。

沈泽棠朝余庆摆手,沉声问:”邱典吏,你以权谋私,犯收受贿赂罪,你可知罪?“

众人皆是一怔,怎还没审就已定罪了。

那邱正更是神飞魂夺,拼命磕头嚷着冤枉。

沈泽棠依旧平静,重拿过籍册翻着,半晌冷笑说:”籍册首页写明招录需知条款,第五条是甚么,你告诉本官。“

邱正唯唯诺诺,沈泽棠不以为然,接着道:”你虽含糊其词却心如明境,但凡招录的杂役不求识文断字,需得相貌周全、品行端正、身世清白即可。杂役胡四眼目缺一,这叫相貌周全?厨房洗碗婆子肖氏,籍册记载家住八仙巷十号,方才侍卫前去竟查无此处,这叫身世清白?邱典吏你装聋做哑,收取银子通融,使两员杀手蒙混过关,而至唐姑娘如今下落不明,你还不从实招来。“

邱正身若筛糠却抵死狡辩,沈泽棠显见耐性已尽,不再废话,只蹙眉命道:”邱正家中有子八岁,让其来替父受此杖责之苦。“

邱正瞬间面如土色,忽听门边脚步窸窣,转头去看,自已小儿已被衙吏抱进堂内,另手持带刺长藤条的衙吏随后跟前着。

那小儿咧着嘴高兴,要挣开衙吏朝爹爹怀里扑,沈泽棠给沈桓一个眼色,沈桓会意,接过衙吏手中藤条,让娃儿趴俯椅上,剥了裤露出肥鹅之股。

舜钰暗忖这天下最冷酷无情的非沈二爷莫属了,怎能让个孩童带父受过呢,再听沈桓高高扬起藤条带出的风声,实在够狠,怕是不死也去半条命,眼见条梢划成弯曲弧线要落将下来,邱正声音高亢的嘶喊:”沈大人饶命,在下认罪就是。“

沈桓倒底武艺精深,气息一提那条梢堪堪而过,肥鹅之股还是白嫩嫩的,孩童还是呜哇吓哭了。

待孩童被带走,邱正这才俯首招认道:”一年前在下在酒馆吃酒,与胡四偶识得,方知与他为邻,他老娘隔三岔五会弄些野味给在下娘子,因此关系日渐亲近,后托在下给他在应天府中谋个杂役差事,晓他相貌缺损因而犹豫,却抵不过他老娘巧言劝解。“

“他老娘说这个杂役差事,常年面朝板道背朝天,做些洒扫培植之粗活,谁会去特意看他是否缺鼻少眼哩!在下想着也有道理,又碍于平日情面,就替他谋此差事,他还算任劳任怨,也不爱招惹事非,这一年里倒是相安无事,是以前日里他带个婆子来,求着给她谋个活计,并塞给在下五十两银。”

邱正不停磕头苦苦求饶:”怪在下一时见财眼开,闯下如此大祸,请沈大人恕罪。“

沈泽棠命衙役将其押解下,唐同章铁青着脸从画屏后走出,看着舜钰问:”那马车可确实是陶公的?“

舜钰欲答又被他挥手止了,自言自语道:”是了,帘上即绣有双头蛇,非其莫属了。“

第叁叁陆章 探根源

说着话已近晌午,唐同章在花厅摆几桌席,款待沈泽棠一行、及各司来稽核帐册的官员。

沈泽棠扫过席面,蹙眉命撤去每桌的百花酒,各有公务压身岂能吃酒误事。

唐同章讪讪地,把余庆训诫几句敷衍过去,沈泽棠不再多言,挟了块东坡肉到舜钰的碗里。

看着东坡肉就想起沈桓关于春画的理论,及沈二爷的她忽听梁上,有猫儿闹春挠瓦片声,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沈泽棠自然不知其心思,见她小脸莫名染红漾晕,遂交待道:“待膳后,吾同唐大人及衙役去牛首山见马昌远,你晨时辛苦,就回房好生歇着。“

舜钰神情微凛,默稍顷才说:”身为大理寺历事监生,遇疑案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这点车马往来算不得辛苦,定是要随沈大人一道去的。“

沈泽棠眼眸深邃的看她,想说甚么终没说出来。

重走去牛首山的路,至岔路口时却不见叉酒旗的凉棚,一片空荡荡的,仅有二三个村民坐在树下歇息,篓子里堆满新摘的青枣、枇杷,桑椹。问他们摆酒煮茶的墩实汉子去了哪里,皆茫然然的摇头。

沈泽棠不再乘马车,沿着田梗不紧不慢往前走,唐同章很富态,走数步就气喘吁吁的,看着官履沾的泥巴,微皱了皱眉。

再用余光瞟扫舜钰,他昨已收到京城来的密信,明明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却被沈大人说成是钟意的人,还给扮上女装,这个老狐狸,竟是甚么下作的勾当都干的出来,不就怕他为当年小五的事死缠烂打想着就觉心乱如焚,现今小五生死未卜,实在是打乱了全盘的计划。

他突然脚底一滑差点跌倒,被余庆眼明手快的接住,低头看顿时恶心坏了,竟踩了满履底的牛屎。

“常在田梗走,最易粪便污足,唐大人可得谨慎了。”沈泽棠淡淡道,舜钰撇过脸咬着唇,唐同章蓦得脊背僵直,总觉此话说的大有深意,他却忘记天底下的理,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又谓身正不怕影斜,明人不作暗事,但得言行磊落,又岂会因其平常的一句话,而疑神疑鬼呢。

走至田梗尽头,便见山脚烟色远萋萋,孤零零有户人家,深门紧阖,有数十株红杏从矮墙探出,隐约还听闻狗吠鸡啼声,衙役上前敲门不见人来,恰不远绿野处有位农人正挥锄忙耕,遂喝唤他近前回话,这户人家今日可有见过?

那农人跪下禀话道:“陶公一早捆了柴进城去卖,怕还未归家,锦娘应在里头,倒底是女儿家,不便见客。”

沈泽棠看看沈桓,沈桓会意,亮嗓浑厚的喊:“吾等乃官府前来问案,若有人烦来招呼。”

话音未落,听得柴门吱嘎响动,现了个年轻女子,梳着凤尾髻仅插支普通的簪子,苍白的脸儿脂粉未施,穿着蜜合色布裳裙,舜钰有些诧异,这样技艺了得的绣娘,又值青春爱美年纪,却不曾在衣裳上织半朵花儿。

她身段纤袅袅如弱柳扶风,见着沈泽棠一众也无惧意,只是把门大开,平静道:“爹爹去了许久,怕是已在归来的路上,各位官爷可进来等会儿。”说完她已辄身朝里走。

院里扫洒的很干净,桑阴下摆把竹椅,搁一篮剥好的豆子,杏花的香气随风,屋仅有三间,随她进了正房。

沈泽棠及唐同章撩袍坐于紫藤椅,锦娘端着个掉了几片漆的茶盘来,把茶盏捧于他二人手边,自个则去坐在临窗的炕前做针黹。

无人多言,舜钰觉得无趣,随便指了件事出得门去,见沈桓坐在台矶上晒日阳儿,上前踢踢他:”可懒,屋内前后是否都有仔细查过“

这小桃子真无法无天了啊!沈桓嘴里咬着忘忧草半眯眼瞪她,舜钰也不多话,只把受伤的手背朝他面前一搁。

沈桓顿时有些英雄气短,粗着喉咙道:“还用得你问,自然查过,甚么都没有,那马车也不见踪影。”

忽见个体貌清瘦的中年男子跨进门槛来,看着熟门熟路的,便知是马昌远。

见着满院的带刀侍卫及衙吏,他也不慌张,从肩上取下竹蒌筐,往外掏出半袋米、一长片肥瘦相间的猪肉,一只风干的板鸭,锦娘闻声端着铜盆过来,帮衬着取出五十个鸡蛋,破了四五个,漏得筐底稀稀黄黄一滩。她皱着眉埋怨,声音低得听不清,马昌远好脾气的笑笑,开口道:“去把前两日打的野鸡浸水里泡着,等软后炖来吃,还有柴房水缸里养的草鱼,收拾两条烧了,今有贵客远道临门,于情于理都不得怠慢。”

舜钰回头看,不知何时沈泽棠及唐同章从房中出来,背手站在屋檐下,马昌远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站起身从容过来,给他二人作揖见礼,再朝沈泽棠笑道:“甚么风把你吹来?还道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语气竟十分的熟络。

三人相携朝屋里去,舜钰神情微变,她转而问沈桓:“沈大人怎会识得马昌远,早先来时你为何不提?”

沈桓抹抹鼻子:“沈二爷与马昌远曾同朝为官,自然认得,这有甚么好说。“

舜钰顿时心塞塞的,她把这里当成龙潭虎穴,行走如履薄冰,哪想却是同僚相聚,彼引想见甚欢的景,莫名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瞧着锦娘端着铜盆、提着猪肉板鸭朝厨房去,她不再理沈桓,去提了那半袋米,也随进了厨房。

锦娘不冷不热地道了谢,开始量米煮饭,舜钰见她虽瘦弱,动作倒是麻利,想想开口问可有要帮忙的,锦娘正在洗米,听得抬眼边量她,浅浅笑道:”你若真心帮忙,就去替我烧火,否则勿要在此给我添乱。“

舜钰也不多话,只挽袖勒臂,坐在灶前取过松枝引火,往灶膛里边添加茅柴,边用铁锹扒散,不一会儿便听得扑簌烧燃声,火苗旺旺地舔着黑色大锅底,那里蒸的米饭已有雾气氤氲,满屋子弥漫着一股子清香。

第叁叁柒章 旧闻录

锦娘蹲着清理草鱼,暗瞟眼打量舜钰,她忽然噗哧笑了:“君子远庖厨,这位爷倒似常烧火煮饭的样子。”

舜钰淡看她一眼:“你也曾是官家富贵小姐,此时不也洗手作羹汤?”

锦娘怔了怔,语气难形容:”人生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自已心知肚明即好。“

她站起身,抠着草鱼的腮按到案板上,浅划两刀搁着待用,再把猪肉切成肥瘦相间的小块,全丢进滚水锅里焯水。

舜钰开始剥蒜瓣,抬头看锦娘纤细地立在灶前,水汽朦胧了她面庞的表情,稍顷才拿起勺将肉块舀起搁进铜盆里,用清水细细滤洗,忽而低问:”这位爷可是宿在应天府衙里?“

见舜钰颌首答是,她默了默又问:”你这几日是否见过唐家五姑娘?“

舜钰有些诧异,不动声色的回话:”自然是见过,同沈指挥使还打了起来。“抬起手背给她看:”他俩无碍,倒是我被唐姑娘弄伤。“

锦娘不多说甚么,只抿着嘴微笑,把手上的湿渍拭净,从袖笼里掏出个荷包递给她:“你把这个给她,顺便让她来见我一面。”

舜钰擦擦手,接过荷包细看,绣的是一对并蒂莲,不知怎地,就有种古怪的感觉一晃而过,她说:“你是如何与唐姑娘认得的?”

或许是厨房的烟火气更易柔软女子的心,那锦娘俯首垂颈拆解板鸭,终是开了口:“是旧相识,原在京城就认得,并常来往,哪想他们先离京随即断了音信,后来我随父亲到此地,因缘巧合又遇到了。”

舜钰嗯了声笑道:“莫不是她央你绣的要送有情郎?”寻常闺阁单身女子,无事是不会去绣并蒂莲鸳鸯此类画样。

锦娘只顾把板鸭切切跺跺装满一碗,掀了锅盖,放屉子上隔水蒸。

舜钰权当她未曾听清,状似无意道:“你不说我也昭昭,唐姑娘为沈大人至今为嫁,天下皆知,此次沈大人到此,可谓千载难逢,唐姑娘岂会放过。”

锦娘冷冷弯唇:“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却道这天下人被功利迷去心智,皆成睁眼瞎子,就因沈大人位高权重,便似全天下的姑娘都巴巴要嫁他似的,实在太过高看了。”

“嗯,说的极有道理。”舜钰赞得发自肺腑,见她拎起鱼尾巴往热油里一掼,孳孳的两面煎着,冷不丁道:”锦娘,常听闻你家马车窗帘子,绣的是一条双头蛇,可谓名动京城,能赏我看一眼麽?“

”马车被五姑娘借去用,过几日才得还回。“锦娘随口说,往锅里添勺清水,加上姜片、葱花、油酱、红椒之类,覆上盖慢慢炖,渐有鲜香味四处弥漫。

舜钰吸吸鼻子:”应天府里车轿何其的多,她做何非要借你家的?“

锦娘正切着白菜,手顿了顿,抬头看她,平静道:”你想问甚么?直说无妨。“

”窗帘子上的双头蛇,也是唐姑娘嘱咐你绣的吧?!“舜钰紧盯那一大碗焯好发白的猪肉块,只要油酱椒料小火慢慢煨,便会红亮的十分好看。

未听得锦娘回话,她抬起脸,目光深若潭水:”这并蒂莲的荷包,是你打算送给唐姑娘的!可惜呀只怕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锦娘的脸色,愈发像那猪肉块般难看,舜钰叹息一声:“锦娘啊锦娘,你倒底是真欢喜这个五姑娘,还是忘不掉那已经死去的五姑娘呢?“

”你倒底想说甚么我听不明白。“锦娘腿有些发软,扶着墙挪坐在长凳上。

厨房里此时的味道好闻极了,稻米的清香四溢,鱼已炖的正是火候,板鸭被蒸得滋滋冒油,却无人去注意这些。

”你在京城时很倾慕田家的五姑娘,时常与她玩耍在一处,她原也是待你亲如姐妹,可纸包不住火,你那些心思她终是有所察觉。“

”自那后她对我拒而不见,连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锦娘吼的声嘶力竭。

舜钰抿抿嘴:”你彻底错了,她太熟知你脆弱又长情的性子,怕你陷入太深而再难拔出,彼此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是苦心保全你的方式。“顿了顿又道:“她教你苏绣技艺,还不够真诚麽!”

锦娘垂颈不说话了,待她再站起身来,已恢复了镇定,脸上表情不悲亦不喜,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她也不看舜钰,走至锅前,拿起铲子小心的将整条鱼摆入盘里,把锅里的汤汁铲起浇淋鱼身上,铲的很干净,狠刮着锅底,嘶嘶地折磨彼此的耳鼓。

她忽然张了张嘴,舜钰依旧听清了,她说:”她死后我就一直病着,要死不死的,人说这时想念死去的人,她就会来领你走,可怪,她就是不来,后来父亲官也不做了,带我出了京,我就不想死了。“

她丢掉铲子,从缸里舀来清水浇进锅里,听但”哧“的腾出一团白烟来,她的胛背削瘦,因为用力擦洗锅里的油腻,而抖动个不停,她还在喋喋说着话,舜钰听得断断续续的,莫名没了听的兴趣,只把荷包递她面前:“唐姑娘失踪了,而你家的马车也牵扯案中,若你有何想起来的,可告知官府或同我说亦可。“

锦娘慢慢放下手里攥的丝瓜络,接过荷包,指腹的油酱残渍,沾染上并蒂莲花瓣,她听到舜钰离开的脚步声,还是忍不住问了:”唐姑娘是故意要陷害我?“话出口又觉说错了,好像她知道很多,让人不得不忌惮似的。

舜钰步履微顿,回首看她笑了笑,很难捉磨的笑意,她说了一句就推开柴门离去。

”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或许只有自已知道罢!

锦娘开始拼命撕扯那个荷包,直至气喘吁吁的,那荷包变丑了,甚而皱巴巴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完好无损。

她咬着牙蹲在灶前,把荷包丢进灶膛里,看着紫红的火苗把它吞噬,化成一片灰烬。

她任那火苗把自已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倏得又站起身,去把那碗切成块的猪肉,也悉数倒进了灶膛,一股子奇异的味道散过,火苗碧莹莹的,透着诡谲的光芒。

第叁叁捌章 蛛丝迹

莫看锦娘瘦瘦弱弱的,却也置办出一桌席来。

一盘子香喷喷切块板鸭、一盘子油酱红烧草鱼、一碗青红椒爆炒的兔丁,一碗腌蒸的咸鲜蹄膀,一碟堆叠整齐的烫面煎饼,一碗酸笋野鸭仔汤,就着四五盘应季的清炒时蔬,摆的满当当的。

马昌远来了兴致,亲自去院里树下挖出埋藏的梅花酒,进得房来,见桌前坐的除沈泽棠、唐同章外,还有个相貌俊俏的小书生。

“这位是。“马昌远抱着坛子边倒满酒盅,边疑惑地问,舜钰脸一红,以她的资历是不能随他们上桌吃酒的,正欲起身脱辞退下,胳膊却被沈泽棠不露痕迹地握住,他微笑道:”冯生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今来你处辄返两趟,很是辛苦,就陪着吃些酒菜罢。“

跑两趟就很是辛苦?!马昌远笑而不语,唐同章语气凉凉地:“冯生不是沈大人钟意的女子麽,此时怎又成大理寺历事监生了?”

沈泽棠吃口酒,嗓音温和的很:”我乐意!唐大人有异议?“

唐同章哑口无言,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能有甚么异议哩,哪怕沈二爷说冯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无甚异议。

马昌远瞧出些端倪来,把此话岔过,彼此推杯换盏一番后,他才朝舜钰问:”沈二爷提起你来过一趟?不知是何时的事?“

舜钰忙作揖回话:”巳时与沈指挥使一道同来,在前头岔路处遇一卖酒烹茶的铺子。“

”酒茶铺子?“马昌远眼神很奇怪:”此地农家自种糯谷自种茶,户户皆自酿酒炒茶来吃,又值偏远僻静处,鲜少有商客走动,哪里需甚么酒茶铺子。你见到那铺子掌柜,又是何等模样?“

舜钰颌首道:”是个墩实面黑的庄稼汉子,相貌普通,一直坐着低头搓柳篓儿,同他说话也不爱理人,后又来个七八岁牧童,细边量不是小娃儿,竟是个侏儒,与沈指挥使三言两语不合,竟打了起来,堪堪险胜,因惧前路再生变故,我俩势单力薄只得半途复还。“

马昌远拧紧眉宇,思忖半晌摇头:”此方圆五里的乡民我皆熟识,庄稼汉子不谈,侏儒确实不曾有。“

正说着锦娘端着一大碗稻粳米饭来,马昌远接过问:”你最拿手的东坡肉怎未见?“

”做坏了。“她简短一句,扭头就走了。

马昌远脸红通通的,大声道:”今早蔡屠户新杀的猪,我特片的新鲜肋条肉,你说做坏就做坏,也不知赔个理,这样没礼数,真让人担心嫁不出去。“

舜钰吃着梅花酒,与京城到底不同,香味更浅淡,口感更清甜,无意间抬头,却见马昌远目光炯炯盯着她,视线相碰,听得他又问:”冯生不知可有妻室?你看锦娘怎么样?“

怎么这些人都想把闺女嫁给她呢?舜钰暗瞟了眼沈二爷,忽儿有了主意,她诚恳道:“锦娘秀外慧中,才貌双全,冯生是无此等福气,私以为她与沈大人却更为般配。”

马昌远看看沈泽棠,大笑:“冯生倒是实诚,这年头敢说真话,不惧权贵的年轻人委实不多了,来,我敬你一盏。”

舜钰一盏酒下肚,此话题也就过了,又开始说起当年三人在京为官的事来。

她继续吃鲜辣的兔丁,却见沈二爷随手挟个圆嘟嘟红酱过的东西放至她盘里。

舜钰看了半晌没瞧出是何物,趁他吃茶时悄声问这是甚么,滋味可好?

沈二爷颌首,声音柔和极了:“这是鸡屁股,俗说吃哪补哪,稍会你的屁股要倒大霉,先补补为宜。”

舜钰额头的汗滴下来,这人心胸忒狭隘,讪讪想讨饶来着,忽听得马昌远说,他似乎醉了:“时光弹指过,离京六年已逝,或许是因清明将至,最近常想起田尚书生前种种来,我在后山替他修了座衣冠冢,每年也好有个拜祭的地处。”

唐同章的脸倏得发白,厉声低叱:“糊涂!那是抄家灭门的罪臣,你怎能冒大不韪替他立冢拜祭,若被谁发现并告发,我也要受你牵连,你趁早将它拆除,否则莫怪我不顾曾经的同僚之谊。”

说着起身朝沈泽棠作揖:“天色已然不早,下官在外头等候沈大人。”旋即甩袖先离去。

马昌远呸了一声,醉熏熏看向舜钰,晃着手指头问:”小监生,你可知晓田尚书满门抄斩案?“不待舜钰答话,他自言自语道:”你看去不过十六七年纪,想必是不晓的。“

舜钰抿抿唇,把梅花酒一饮而尽,又提壶自倒一盏。

马昌远还在说:”我官场半生看透世情薄凉,这人旦得逢遇大难,那身边平日里团团围转的,你且看他们,有落井下石借此升官发财的,有明哲保身事非不分的,还有说情抗辩贬官发配的,此种最值敬重,却世间寥寥,我如今两袖清风,砍樵南山,有何畏惧,倒是唐同章那嘴脸可恶,当年田尚书可没亏待他。“话音愈渐愈小,终是阖眼趴着睡去了。

门帘子一掀是锦娘走进来,见着此情景蹙眉又无奈,朝沈泽棠搭手作礼,有驱逐意:“父亲已醉得再难待客,沈大人若无它事,还是请早些回罢。”

“好!”沈泽棠看一眼舜钰,并未多说甚么。

车轮子轱辘轱辘,出来时是晌午,回去已是日暮。

春风把帘子开了又阖,车厢内忽明忽暗,沈泽棠同舜钰并肩坐着。

沈泽棠朝窗外望去:“厨房里与锦娘谈的如何?”

流霞穿树炊烟低袅,农人正踩踏黄昏归家。

听得舜钰语气淡淡地:”唐金行为令人琢磨不透,她让锦娘在马车帘上绣双头蛇,致百姓皆知马车是锦娘家的,又于五日前将马车借走,于昨夜五鼓接走应天府衙出来的人,明知有个吃豆腐脑的伙计在侧,并不躲藏避讳,倒显得刻意而为之,引着我们寻到锦娘家来,似乎想让我们在此,寻出甚么秘密来。“

沈泽棠放下帘子,凝神静默,再看向舜钰时,眸中有暗流涌动。

第叁叁玖章 难亲近

舜钰又道:”马昌远想吃锦娘做的东坡肉,其实她是做了一碗。”

“那为何不端来?”沈泽棠接着她的话问。

“因为有毒。”舜钰淡淡地:“锅里的水掺了毒,焯好的猪肉块看着与寻常无异,洇在盘底的水却发绿。”

”你倒看得仔细。“沈泽棠笑了笑:”他那里的碗盘碟子也是绿色。“

舜钰颌首,抬手把晚风吹散的碎发捋至耳后:“我还不想死呢。”田家的案子一日不解,她都要惜命地活着。

手才从耳畔落下,即被沈二爷拽住手腕,略施力就扑进他怀里,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想使坏。

舜钰挣了挣,却被他大掌按住脊骨,箍得更紧,她的脸颊贴着宽厚的胸膛,能听到沈二爷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么倔,服个软又能怎样不许再哭了。“嗓音很和善,挟带成熟男子的侠骨柔肠。

温暖来的并不刻意,却最能打动人情。

舜钰便觉心底被狠狠戳了一记,眼泪扑簇簇地止不住。

过去半晌,她才埋首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推搡着要分开,沈二爷不让,抚触着肩胛的嫩骨儿,问:”为甚么哭?“

为甚么哭,不能也不想告诉他。

这一路所见的官员,赵守善、唐同章及马昌远、怕是与田府灭门案子都脱不了干系,而这些人与沈二爷很熟识,谈起父亲来彼此更不避讳舜钰脑袋里的弦倏得绷紧。

“没有哭。“碎发犹沾染泪湿,她眼眶红红地,:”是梅花酒喝多的缘故。“

这小妞的脾性真是阴晴不定,方还梨花带雨的,让人想把心捧给她,瞧才多久,又立刻翻脸无情了。

以为他看不出她的心思忍不住俯首咬了口舜钰朱红的唇瓣,舌尝到些咸涩味道,才慢慢松开了手。

舜钰使劲擦嘴儿:”你老是这样,恶心不。“恰瞟到沈二爷的眼神不善,忙拐个弯儿:”羞不羞,我可无龙阳好。“

沈二爷不置可否,又沉声警醒她:“不许再把我随便推给别人。“

舜钰撇撇嘴,佯装没听到,掀起帘子朝外看风景,忽想起甚么,从袖笼里掏出个纸条子递给他:“这是出房门时,锦娘偷塞给我的。”

沈二爷接过打开看,只写着三个字:般若寺。

回至应天府,舜钰疲倦的早早洗漱睡了。

沈泽棠坐在廊下悠闲吃茶,有新蝉忽噪,流萤飞度,明月转花梢间,树影重重满地。

他让沈桓领来个衙役至面前,笑问他般若寺在何处。

那衙役颇机灵,陪笑道:“南京素来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之威名,又是前几朝帝都所在,因而城中遗留多处巍峨宫阙,丰丽别院,更有四百八十寺绵延至今,依旧香火繁盛。唯有这般若寺,却是败落了。”

“这又是为何?”徐泾拈髯问。

衙役接着说:“这般若寺原也是座大寺,位于青龙山脚处,远望去,大门三座对开两扇,仿京城宫殿样式,殿顶及墙头皆铺上玻璃瓦,碧天晴空时金光四射,气派非凡,那寺中有僧百余位,每日里晨钟暮鼓,堂中唱经祈福,香火不曾断过,后来了位住持,法号释心,却是个败了德性的银僧,在寺中修建一座子孙堂,道无子妇可在此过夜静心祈福,而求嗣妇事后往往得子,应天府尹觉得诡谲,终查明是一寺僧众荒银所为。

”此后这里再无香火,除偶有些游僧或砍樵采药客路过歇宿,平素鲜有甚么人迹。“

沈泽棠听他说完,让沈桓赏了钱,那衙役道个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徐泾很奇怪,问二爷怎想起问这般若寺来,沈泽棠便把案情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大惊失色,沈桓怒道:”那锦娘竟敢在肉碗里下毒,二爷允我去捉她来拷问,到底受何人指使。“

沈泽棠神情微凝:“万不可轻举妄动,锦娘被舜钰说服并供出般若寺,想必此处定有蹊跷,若真是‘鹰天盟’杀手据点,想那寺连着山,可是个易逃脱的去处,要想将他们抓住需好生筹谋一番。”他顿了顿,看向沈容问:“徐蓝领兵到哪了?”

沈容忙禀话:“早起收到驿使传来信讯,徐蓝临至南京城外,定不超过三日。”

沈泽棠赞许的颌首:“他行军速度倒是迅速。”

又朝其他等人嘱咐:“万不可同唐府尹透露支言片语,冯生亦不许说,违者将重惩。”一众侍卫神情肃严,齐声领命。

徐泾蹙眉插话道:“二爷可否觉得自出京至今,我们身边不止有‘鹰天盟’环伺,似还有队人马尾随。”

沈泽棠慢慢吃口茶,神情依旧平静:“有人要取我和冯生的命,有人却在暗中相护,实在有趣,你们严加谨守,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

直至夜幕深垂,一众方才散去。

沈泽棠回至房内,轻手轻脚的洗漱后,才解衣脱履上榻,侧身看了会舜钰,伸手撩开她颊边柔软发丝,指腹的薄茧触碰过她的唇,或许有些微痒,阖着眼皱着鼻子,哼唧了两声。

沈泽棠嘴角浮起抹笑意,也不管她睡着了,只是想逗她:”叫棠哥哥。“

“。”只有细细的呼吸声,这精怪的丫头,除非她愿意,否则休想占她半点便宜。

“徐蓝要来了。”凤九若知晓这个讯息,定很惊喜罢,到那时,她的眼里还会只有他吗?!

凤九与他设防太多,并未至真心相待的地步,更多的还是他在一厢情愿。

这一日终将是要坦然面对,只是来得太早了些。

沈泽棠抿紧唇瓣,暗诧自已竟也有不淡定的时候。

辄身平躺于枕上,他阖起双眸,轻揉眉间的疲倦,忽觉腰腹一沉,随望去不由哭笑不得。

凤九的长腿儿斜斜搭上他的身,磨磨蹭蹭捱近他。

沈泽棠叹口气,伸展开手臂给她枕,看她乖乖的俯在他胸前,睡得可香,还打起了呼噜,跟只猫儿似的。

他的目光忽而炯炯,紧盯在凤九的衣襟处,那里的盘扣散了开来,若隐若现露了半片脂红的花瓣。

第叁肆零章 案中案

沈泽棠轻撩开她的衣襟,一朵红花被雪肌衬得很是妩媚,除两瓣闭阖,其余绽放的鲜艳欲滴。

似用蟹爪小笔点了朱砂轻描浓绘,莫不是天生自带的胎印?

他用指腹轻碰,倏得心旌摇荡,丹田火烧直把胯下青龙唤醒。

这是甚么妖冶之物!

他抽回手不敢再碰,目光深邃凝了半刻,拔下绾发的簪子,银白的簪身与花瓣相触,瞬间洇如饱墨,竟是含了巨毒。

沈泽棠神情大变,他知道许多杀人的法子,可在身上纹朵毒花杀人,却是前所未闻。

他伸手去摸舜钰素净的脸。

她到底是有多了解男人,知道男人同女人好的时候,恨不得亲遍她的全身,更况是胸前之景如此妖娆。

她到底是在防着他,还是防着天下所有男人。

看她不自觉地摇头,躲避着他的手,索性翻身朝里睡了,而沈泽棠却毫无睡意,他默了会,趿鞋下榻出得门去。

因唐同章已知真相,舜钰便恢复男儿装扮,再观沈二爷,也不似往日让她跟在身前,去寻他又总被沈容肃着脸拦下,只道二爷公务繁重拒不见客,而沈桓和徐泾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不知怎地,油生一种被冷落的感觉,而同被冷落的,还有唐同章,沈二爷也不见他。

两人各怀心事走进艳阳里,唐同章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间华发斑驳,眼眶发青满脸焦虑,他嘴里嘀咕,有意让舜钰听见:“不知沈大人终日忙些甚,放着重案不管竟连本官也拒之门外。”

舜钰打心底对他厌恶,不冷不热道:“沈大人至两江,重责为纠察百官,清稽帐册及考核业绩,却不是专来替唐大人查案的,唐大人有在此抱怨的功夫,倒不如遣衙吏去寻些蛛丝马迹,幸许还能有些发现,唐姑娘也好早些回来。“

唐同章被噎得无言,心底窝火却难表,哼了一声甩袖而走,舜钰懒得理他,赏了会池里的绿头鸭嬉水浴翅,余光不经意瞟见一簇碧竹后,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朝她看。

”有话就出来说,否则我可要走了。“舜钰提高了嗓,摆欲走还留的架势。

那小丫鬟显见急了,不再躲闪,迈着碎步过来跪下,她还未留头,一脸儿稚气,显见不是唐金身边的大丫头,即然不是大丫头,又能知道甚么,舜钰的神情就有些漫不经心。

但当她听了小丫鬟的话后,就深刻领悟到通往真相的路上,是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的。

小丫鬟涨红着脸说:”五姑娘那晚儿不是被人劫掠了去,是同胡四心甘情愿走的。“

”你如何知道?“舜钰不动声色,也有些不敢置信。

小丫鬟眼神迷离回到那晚。

她名唤如画,是后宅众多丫鬟中的一个,她的理想是能穿上藕黄的绸衫、水绿裙子,发髻上插根金钗,这是夫人小姐跟前大丫头,才得穿的,她现在是个洒扫的三等丫头,却并不焦急,年纪还小呢,她给自已两年的光阴成长。

今晚老爷筵请京城来的大官,厨房人手不够,她被召来传菜递汤,待到席尽人散,恰瞧着一碟肉丝荠菜馅卷饼,留了三个未有人动过,遂悄端着拿去孝敬薛家媳妇,又怕被人发现受取笑,仅捡树荫暗处走,忽见前头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嘀嘀咕咕说着甚么,她都认得,一个是五姑娘,一个是筵上做首位、京城来得高官沈大人。

她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等到五姑娘离开了,才敢绕到另一条羊肠小径埋头往前走,哪晓得该是背运,五姑娘站在路口,叉着腰看天上的圆月,无云无雾遮挡,映的满园银海一般的白。

如画躲到芭蕉叶后,又等了半晌,见来了个男子,穿着杂役的粗布青衣,实在怪月色太皎洁,虽然他挺直了平日总驼起的背脊,扯掉了眼上黑糊一块,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驼不瞎的胡四,看上去年轻又老实,却不英俊,也配不上五姑娘。

可五姑娘显然不这样想,她张开胳膊紧紧拥抱他,一点也不嫌弃他粗布青衣上的污渍,她仰头看着他,任月光落进眸瞳里,照亮她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慕。

待自闺中的小姐竟敢主动去搂抱一个男子,这个男子还是个做粗活的杂役。

如画脸颊滚烫,她年纪还小呢,见不得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儿,想挪步悄悄溜了,却腿软的走不动。

她听到胡四温柔地说:“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以后也再不回来,你自已好好地过罢。”

如画想着五姑娘定要生气了,但凡谁惹怒了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嗯,狠狠地教训胡四罢,得了小姐的心却要抛弃的负心汉,还是这样低贱的身份,如画痛快的想,有种大仇将报的喜悦。

她突然呆住了。

五姑娘眼里的月光,如水般滑过脸颊,她在软软的低泣:“你就这样狠心肠要丢下我吗?你的妹妹也不管了?”

胡四沉默会儿,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叹口气道:“同行的人在般若寺等我,五日后一道离开,香玉当然随我走我其实也舍不得你,若你愿意的话。“

”你只要说出来,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五姑娘不是个矜持的性子,此时更是热烈地低喊。

胡四看着她笑了,如画却觉得他看五姑娘的眼神,如刀子般冷嗖嗖。

舜钰问她,这般攸关唐姑娘生死的事,为何不及早告知唐大人呢?

如画瑟缩了一下,脸上有抹惧意,嚅嚅回话:”唐大人不喜五姑娘身上的江湖气,迫她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因此看管的甚紧,平日里不允出门,需得在府里陪夫人做绣活,即便是要出府,同夫人说过不算,还得在纸上写明要去哪里,见何人,做甚么事,何时回府等,交唐大人看过同意才能成行。若奴婢把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禀报给唐大人。“

如画的眼里流下泪来:”他定是容不下奴婢的,可五姑娘平素待人很和善,对下人很好,想来只能同大人您说了。“

第叁肆壹章 般若寺

舜钰辄身又去寻沈二爷,沈容不见踪影,沈桓倒蹲在台矶上,手里捏着条小鲫鱼晃,急得大白猫喵呜不停。

她跑进内室兜了一圈才出来,悻悻问:“沈大人去哪了?你堂堂指挥使可别说不知晓!”

沈桓冷哼声,把鱼儿丢给猫,话里阴阳怪气地:“还真不知二爷的去处,如今他对沈容各种好。“忽拿眼睃舜钰:”难不成你也失宠了?“

”流言止于智者,未有宠过何来失宠。“舜钰心情有些难形容,不想再纠缠于此,只把小丫鬟如画所述讲给他听。

”般若寺?!“沈桓蹙眉重复,再掐指一算,惊的跳起来:”她说的五日后,可不就是明日麽。“

舜钰颌首道:”沈大人不在,事出又紧急,你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那里探探情形也好。“沈桓还有些犹豫,她又添了句:”若是情形有异退回就是,我自知分寸。“

沈桓见她去意已决,便同侍卫倪忠交待一番,他二人至应天府门外,雇了辆青篷马车疾去不提。

般若寺在青龙山脚下,因古寺香火败落,使得这山也流于自然,老木牙树莽密,绵缠藤葛封道,能听得泉水潺潺声响,幽禽长鸣嘶吼,愈发衬得破落的般若寺,说不出的萧条阴森。

两个身穿麻裳布裤,脚踩芒鞋的采药人背着青皮竹篓走来,一个高大魁伟浓眉峻目,一个瘦弱矮小白面朱唇,两人唧唧歪歪的彼此取笑,还道是谁,确是乔装改扮的沈桓与舜钰。

他俩下了数十方石板阶,再过个独木桥,般若寺离得就不远了。

忽见个肥胖和尚正在汲水,旁处倒不觉甚么,然在这里,就显得很古怪。

舜钰朝石头上一坐,嘟囔着又累又渴,闹起性子来。

沈桓会意,上前打个问讯,讨他手里的木瓢,欲舀点水来喝,那和尚恰已将桶里装满,便把瓢递给他用,自坐另一边歇息。

舜钰兜着瓢小口地喝,泉水十分清洌甘甜,忽嗅道一股奇异的香味,顺味望去,隔**块石头外有微微烟火。

他俩不约而同看向胖和尚,胖和尚满脸无谓,摇摆着朝烟火那里去,蹶着屁股吃力地搬开石块,灰烟腾腾的冒,香味愈发的浓烈。

“他在烧鸡吃。”舜钰吸吸鼻子可馋,沈桓眼里掠过不屑。

但见胖和尚折了枝条将火星打灭,扒拉开土灰,挑出个树叶密实裹的圆物,揭开树叶再看,舜钰猜的没错,果然是一只香喷喷、油汪汪的烧鸡,他也不避讳,撕下一只鸡腿,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边吃肉边喝酒,吹着袭袭山风,竟是好不惬意。

舜钰略思忖,取下背着的竹篓,拿出一包熟牛肉来,朝那和尚喊:“可否能换你半个鸡吃?”

胖和尚竟是连眼都不抬,只顾着自已受用,舜钰脸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叹口气道:”这位师父不遵受持戒律也罢,也未有包容之量,只怕是要现世报矣。“

那和尚如耳聋般,依旧不理不睬,仰颈又吃口酒,忽觉头顶上”飕飕“一股凉意落下,他下意识扭头要看,却觉肩膀钻心疼痛,本能的抬手一抓,竟是条灰白斑纹的土蛇,愤怒的一甩,便如长布条子般,直挺挺随波逐流去。

沈桓心沉了沉,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酒肉和尚。

风夹杂着雨丝吹面而来,山里天气就是这麽阴晴不定,舜钰及沈桓也顾不得旁的,背起竹篓直朝般若寺方向奔去。

大雄宝殿内蛛网满布,墙面青苔蔓延,三尊佛像已是面目全非,金身剥离,供桌上仅摆一盏油灯,将熄未熄地亮着。

墙角有一堆干燥的木柴茅枝,地面烧焦黑印、凌乱的走迹,显见有人在此停驻过。

不知是因殿内太过空旷,还是四面破窗灌进山风,或是漫天飘洒的烟雨,舜钰抱着胳膊直打冷颤,沈桓便去捡了茅草,凑近灯火点燃,再堆上几根木柴,火苗劈劈剥剥旺燃起来。

舜钰正想同沈桓说话,却听脚步声趔趔趄趄由远及近,原来是那胖和尚,肩膀处血迹淋漓淌着,他朝火堆前一坐,面灰如土道:“两位施主可有草药,一解贫僧蛇毒?“

舜钰吃片熟牛肉,再递片给沈桓,不理不睬他。

胖和尚忍着气,把树叶包的烧鸡乖乖奉上,却也无人接过,他叹息一声,慢慢躺下,把身躯蜷成团儿,阖起眼似睡过去。

过了半晌,沈桓终忍不住,呶呶嘴低问:“酒肉和尚难不成死了?”

舜钰盯着打量稍顷,摇头回道:“没死,不过离死也差不远。”

“真不打算救他一命?”沈桓又问。

舜钰咬着小嘴儿:“谁让他不肯把烧鸡给我一半儿。”

沈桓噗哧笑出声来,他有些知道沈二爷为啥那么的喜欢冯生了,实在是娇憨的不行。

看着和尚的嘴唇开始乌紫,浑身直打摆子,舜钰这才拿过竹篓,来时为装样子,购得好些草药充数,她翻翻找找,搜出几株碧草来,沈桓从供台上拿来一只粗瓷碗,她接过,把和尚葫芦里的烈酒倒半碗,再把碧草折断浸在里头,捡根茅枝使劲捣碎。

沈桓问这是甚么草?舜钰笑道:“这草俗名‘七叶一枝花‘,药局里叫’重楼‘,长在江南溪流边,解蛇毒有奇效。”

她顿了顿,让沈桓把和尚肩处衣扯开,含口酒将伤处喷洒,又把草药敷在蛇牙咬处,取他腰间系带紧扎住,便不再多管。

外头有雨一时难离开,舜钰开始在殿内边走边看,她有些想不通,南京城里能相约见面的去处甚多,谁会约在这样落败阴森的废寺前会合呢?!稗官野史里但凡出现此幕,多是非奸即盗。

忽然听得窸窸窣窣响动,她顺音望去,墙角不知何时蹲着只黑色硕鼠,短小四肢抱着一颗蛋。

舜钰揉揉眼睛,没错,那不是鸟蛋蛇蛋兽蛋,是一颗圆圆滚滚的鸡蛋。

这里方圆五里没有人家,樵夫药农也不会带易碎的鸡蛋在身,她略思忖会儿,忽然重重的一跺脚。

第叁肆贰章 洞内景

听得跺脚声响,黑色硕鼠受了惊吓,抱着鸡蛋沿墙角迅速溜逃。

舜钰放慢步子随后跟着,但见悬空半钟下,端坐一尊蒙尘的地藏王菩萨,它身后堆积着一人高的茅草干柴。

硕鼠左闻闻右嗅嗅,倏得钻入不见了。

舜钰抿紧唇站着,忽伸手去扒茅草,顿时大惊失色,里面竟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她重掩好,满怀心思回至沈桓跟前复坐,胖和尚已悠悠醒转,看着臂膀伤处被绑紧,知是被舜钰二人救下,双手合十唱个诺,满脸感激的态。

沈桓随口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和尚打着赤膊烤晾湿透衣裳,有些虚弱地回话:”贫僧乃行脚游僧,入南京城门已有三五日,去了几处寺庙古刹求收留,哪想清规戒律多森严,实在待不住,听闻这里有处败落的废寺,倒十分合心意,索性沽一葫芦百花酒,无银子买桂花鸭,便偷了只芦花鸡,自个捋毛放血埋地底烧来吃,哪想就遇你俩采药人,又恰治我蛇毒,实乃无量的缘份。“

”你这酒肉和尚无佛性也罢,还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沈桓嗤笑一声,瞟眼舜钰不知已神游去哪里。

胖和尚拍着膘壮肚皮,呵呵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若贪瞋痴慢执着,戒持斋持再好又有何用。“

沈桓见他强辩,还欲嘲讽两句,忽见舜钰指着门旁半钟处,道:“那里有个洞口。”

“在哪里?”沈桓揉揉眼,他甚么也没看见,却见舜钰站起身朝那边走,他忙跟上,胖和尚也好奇的随过来。

扒开茅草枯柴,洞口幽深深的,有缕凉烟缓缓钻出扑面而来,竟让人胳膊起了鸡皮,谁都不知里面会有甚么,这才是最古怪可怖的。

三人紧盯了半晌,沈桓才沉声道:”这里有洞倒不稀奇,般若寺之所以败落,皆因当年求嗣妇在此静心歇住,祈愿得神灵送子,哪想却是被寺里的和尚欺辱奸银,糊涂妇人还道真是罗汉亲身入梦来,想必这大雄宝殿凿的洞口,主为方便和尚念经诵文后,由这里直通妇人歇住的子孙堂作恶。“

舜钰长舒口气,这才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我胡思乱想。“

她蓦得止言却瞠大双目,从右侧枯柴堆里抽出把长剑来,剑片薄而软,晃动起来如水蛇扭摆般。

沈桓眸光突黯,那日唐金持剑与他缠斗并误伤冯生,用的可不就是这柄剑。

胖和尚撩起茅草勾绕的浅绿锦帛一片,放鼻前轻嗅,还有股子胭脂甜香,咧着嘴笑:“难不成这洞里还藏有妇人不成?”

唐金穿的外裳是浅绿。

舜钰迅速与沈桓交唤视线,沈桓会意,辄身要离开:”这洞有甚么好看,不如趁雨停尽早离开。“舜钰哦了声,随他后面也打算走了。

胖和尚忙拦住他俩去路,笑嘻嘻地:”怕甚,一道进去瞧瞧,或许藏有金银财宝也未定,这样你二人也毋庸以采草药为生度日。“

舜钰有些心动,拉拉沈桓的衣袖,低声嚅嚅:”大哥你三十好几,是该娶房媳妇了。“

”你才三十好几。“沈桓欲要暴跳如雷,正对上她水目深潭,猛把气一吸:”罢罢罢,和尚你前头带路,遇着凶险定要慈悲为怀,顾着我俩才是。“

”那是自然。“胖和尚取过三根干柴,泼酒点燃,每人举着火折子猫腰鱼贯进洞。

洞隧低矮狭窄,空气潮湿闷热,只容一人前行,胖和尚终究是膀大腰圆,走的磕磕碰碰,舜钰随在他身后,举高火折子打量石壁,湿漉漉的冒水珠子,细听外头还有流水潺潺声,她暗忖这是条坡道,越行越高,竟然是往青龙山上去。

她回首见沈桓一步一趋跟着,心底这才安定下来,让他附耳过来:”你可要舍命保护我,否则我有个三长两短,沈二爷不会放过你。“

”当我瞎啊。“沈桓哼哼唧唧地:“二爷已经喜新厌旧,你好自为知。”

舜钰一咬嘴唇儿,不理他了。

似乎走了许久,连火折子都很快燃烬了,因着很寂静,胖和尚呼哧呼哧地喘息倒有些惊心,他忽然止住步。

舜钰听得抽闩声,这里竟然有道门,极快的推开,一缕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便是舜钰两世里甚么没见过,也不得不叹这园林设计的精巧别致,暗门藏于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中,待他们三人探身而出时,不禁呆了呆,毋庸再繁述亭台楼阁如何的含霞流丹,便是满园的奇花异草,佳木葱笼,已非平常人见。

两三只仙鹤在松下踱步剔翎,彩蝶翩跹而过,一只喜鹊在枝上跳跃。

”你们可觉得这里缺了甚么?“舜钰打量着四围,开口问道。

”人!“沈桓答的干脆利落。

是的,这里美的如人间仙境,却没有人,但一定是有过人的,因为这里的青石板路似乎刚刚才扫洒,还有被泼过的水渍,那花叶也得了精心修剪,每朵花配几片叶都算计过。

胖和尚吸吸鼻子,满脸惊喜:”有酒香。“

岂止有酒香,舜钰也闻到了,有烧鸡烤鸭烹鱼的香,有新鲜瓜果的香,还有甜腻的脂粉香。

穿过雪洞门,便见一排三交六椀菱花窗门紧阖,酒香、菜香、果香还有胭脂香,都是从窗门缝里钻出来,溜进人的鼻息里。

忽得最右边扇门嘎吱打开,跨出个妖冶女子,但见她换着凤尾髻,海棠红衫子松松敞着,露着薄纱肚兜,里头浑圆娇满看得十分通透,她故意撩起裙摆,显出赤条条两腿细白腿儿,一双秋水眼来回扫着他三人,噗哧轻轻地笑了。

她丰润的红唇很诱惑,却没有她所说的话更让人心动:”你们定是我家主子的贵客,我这房里呀,有天下最醇的酒、最香的菜,还有最浪的美人,再不来呀,可就不是个男人了。“

胖和尚此时脸上的汗,不比在洞隧里淌的少,他赤着双目大声喝道:”好个浪荡妇,非得让你瞧瞧本和尚的真本事不可。“

第叁肆叁章 难离险

沈桓一把扳住他的肩,冷笑道:“你这酒肉和尚,竟还食色,佛法无边,就不怕堕入恶道轮回受苦去!“

却不想胖和尚猛得吸气,浑身肌肉硬如铁,生生将沈桓的手掌给弹开。

后来每逢舜钰拿此事取笑时,沈桓总辩道是他自个松的手,而此时,他心底却猛得一沉,知胖和尚会武功,却没想竟是这么会武功。

舜钰无暇理他俩,只盯着那美人问:”你家主子现在何处?“

美人儿笑若春花,声音软绵绵地:“凉风有兴,风月无边,这位小爷进房陪我吃盅酒呀,我就告诉你。”

胖和尚狠瞪舜钰,话却对沈桓叱道:“大路两边各走一边,贫僧不问汝等出处,汝等也勿要坏贫僧好事,否则定取你俩性命。”

沈桓欲待回驳,被舜钰拽了拽胳臂。

”作甚?“他气吼吼的,平生骂仗未曾输过,听得她说:”此处多古怪,不可意气用事。“

胖和尚眼见沈桓二人服软退后,心自得意,踏着大步色迷迷直朝门边美人而去。

但听嘎吱响动,朱红的雕画扇门紧阖,仅留妖艳的笑声在廊前回荡,第二扇门忽得打开,显出的女子,穿衣打扮同先前那位美人相同,姿容却更动人,她四周张望了会,无聊的辄身关门。

半晌,沈桓与舜钰才从芭蕉叶后走出,轻悄闪入廊下,听得近身房间门内,有男女在挑情,在碰盏,在轻笑。

沈桓湿了指腹在窗纸上崩个洞,朝里看会又不看了。

”里面是何情形?“舜钰压低嗓音问。

沈桓有些不自然:”一男一女在搞事儿。“

搞事儿?!舜钰怔了怔,忽听得令人耳红心跳地呻吟声,恍然知他意,咬着牙嗔怪:”谁让你管这个,看里面可还有旁的出入口。“

沈桓只得又凑近窗洞细瞧,稍顷才道:”有个丫鬟端铜盆子,从床侧掀锦帘子进房,想必每个房内都有处暗门。“

舜钰默了默,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遂疾步至第二扇门前。

沈桓一脚把门踹开,房中女子正倚在桌前,无聊地嗑瓜子儿,猝不及防生这变故,愣了愣,也仅愣了愣,又跟无事人般,抛下手里捏的瓜子,利落的站直身子,利落的褪去裳裙,白的肌肤,年轻的胸脯,曲娆的腰肢,还有细长滑腻的腿。

沈桓和舜钰呆住了,脸颊不由掠过一抹暗红,沈桓一把短刀掷出,从她耳边堪堪斜过,削下一缕长发坠落,他粗声厉叱,命她把衣裳穿上。

那女子乖顺去捡地上的裳裙,果然是个浪荡娼妇,脱衣的动作远远比穿衣娴熟的多。

她还吃吃地笑着:”来这里的大爷,都恨不能将奴家的裳裙撕碎,倒还从未有让奴家穿裳裙的。“

舜钰紧紧盯着她面庞,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女子似乎也不足为奇:”许多人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知道的要么死了,要么永远困在这里到死。“她说话的语气很愉悦,似乎忘记了自已,就是那永远困在这里等死的人。

舜钰又问:”你家主子是谁?“

女子已穿好了裳裙,抬手正理着鬓发,她像是有些吃惊:”你们不是主子邀来的?“

舜钰摇摇头,她缓缓复坐在桌前,继续嗑瓜子儿,很平静:”来这里的客都是主子邀来,你等不请自来的,唯有等死了。“

舜钰也坐下来,依旧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我认得你,你名唤檀紫,是‘乐善庄’大小姐赵青青的近身丫鬟。“

檀紫依旧在嗑瓜子儿,平静的神情却被撕裂,仇恨愤怒烧过她的眼,终又渐趋平静,只冷冷地:”这位爷认错了人,我宿的是第二间房,得名二娘,是个替这里主子待客的娼妓。“

舜钰不理,接着说:”赵青青中了唐门的梅花针,毒发而死;赵庄主及夫人被一条叫’夺魂碧姬‘的毒蛇咬死,庄内其它家眷奴仆皆消失无踪,因着满庄遍野皆是毒蛇,’乐善庄‘已付之一炬。“

檀紫忍不住呵呵笑着,笑得泪水都淌出来,揩帕子轻拭眼角,方才道:“天道有轮回,善恶终得报,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顿了顿又问:“田姨娘也不见了麽?”

”你果然是檀紫。“舜钰叹了口气,看过檀紫的画像,到底是画像,与真人有些偏颇,只是大体感觉熟悉而已。

“我曾去过‘乐善庄’却未见到你,听仆子讲,你出府嫁人去,怎会沦落到了此地。”

檀紫忽而目光警戒的看她,语气变得不耐烦:“不管你们是谁,所说是否真假,都莫要连累我,赶紧走罢。”

“好!”舜钰没有纠缠,坦荡荡的站起身,唤上沈桓朝门前走,又回首看了看檀紫怔忡的脸,温和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檀紫摇头,声音很低落:“能从这里出去的,只有死人。”

舜钰淡淡道:“那也得出去,我俩不能连累了你。”

语才毕,邻房倏得传来女子的尖笑,伴着男子高亢的哑吼,却不是攀爬至快乐巅峰的嘶喊,听上去很愤怒很痛苦,也很悔恨。

胖和尚?!舜钰及沈桓面面相觑,檀紫变了脸色惊跳起来:“可是你们的同伴?”

舜钰颌首道是,檀紫面庞愈发苍白,手足无措的四周张望,指着橱柜慌张道:“赶紧躲起来,否则都得死。”

她的话音才落,已听得有人拍门,嗓音嗡声嗡气地,带着一丝诡谲:“里头可有贵客?”

未待答话哩,门已被从外撞开,进来七八粗壮汉子,手里持刀握棒,满面气势汹汹。

檀紫上前拦笑,却被一掌拨到边侧,她绝望地闭了闭眼,这样的瞬间,谁又能躲的过去呢。

她曾被赵青青牵累,被劫掠至此地做起娼妇,如今又要受他二人牵累,这次怕是真要死了。

死就死罢,她连他二人姓甚名谁来此何干皆不知。

“没有人。”

没有人?!檀紫抬起头来,睁大瞳眸。

她的房里很简单,一张红帐子床、一个带梳妆台的黄花梨橱柜、一张紫檀圆桌,四五把水磨楠木椅子,便再无其它。

第叁肆肆章 逃生计

红帐子床内翻个底朝天,黄花梨橱柜里的裳裙扔一地,来人恨不能把紫檀圆桌掀了,把水磨楠木椅子拆了。

这样的搜寻,只怕是一只蚊子都难飞得出去,更况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无论你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大活人确实凭空消失的无影踪。

粗壮汉子们一无所获,面无表情的穿暗门而去。

檀紫听得动静远了,方才吁口气,她打量四围一圈,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风声,眼前倏得一晃,沈桓揽着舜钰的腰从天而降,原来他俩竟躲在屋顶斜梁上。

没人会想到屋顶会有人,即便有人抬头匆匆瞥过,窗外已是彤云密布欲降暴雨,室内光线渐昏暗朦胧,更况横梁纵横的房顶。

檀紫想说甚么,忽听得高亢凌厉的啸声萦绕不绝,是吹起的铜角号子,她默了默:”这是集合的口令,你们赶紧逃罢,无论生死,总强过在这里等死。“

她的话多少含着安慰的成份,以前这里有很多人想逃走,而现在你让他们走,他们也不肯走了。

”我们能来自然也能逃出去。“舜钰看出她的心思:”趁现在乱时,你随着我们就是。“

檀紫摇摇头,去梳妆台前对镜整理云鬓,她语气淡淡地:“我不走,也不能走。”

“为甚么?”沈桓搞不懂女人的心思:“这样的生活还值得留恋?”

檀紫笑了笑,在发髻里插根凤头金钗:“我被种了蛊,两个时辰服药丸一次,否则会死得很惨。”又顿了顿:“死又何惧,惧得是这个惨字。”

舜钰透过菱花镜,看着她因提起蛊毒,而惊恐万状的神情,那必是十分可怖的经历,让人连死的念头都愿意放弃。

”我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檀紫辄身慢慢朝暗门走。

”你等一等。“舜钰开口把她阻下,转而向沈桓低声交待:“你即刻返回去给沈大人报信,让他调动官府兵力来围剿。”

“要走一起走,即便回去报信,也是你去,我有武艺傍身,量他们拿我奈何。”沈桓斩钉截铁的拒绝,开甚么玩笑,他如果这样回去,那才叫死得不要不要的。

“胖和尚武艺不高麽?要你逞能。”舜钰肃着脸道:“你虎背熊腰的在此易被发现,留下来于事无补,一起走又太引人醒目,恐怕未至假山前即被捉住,最好的办法,便是你走我留,否则都得死在这。”

”你就不怕被发现?“沈桓面露挣扎,他心里知道冯生所言,就目前危势是最好的法子,可这实在不符他身为指挥使的操守。

舜钰拾起地上的裳裙,朝他扬扬微笑:“我可以扮成女子混迹其中,你能行麽?”

沈桓瞪大铜铃眼,使劲攥了攥拳,该死地他还真的不行。

掀起遮掩暗门的帘子,竟是个能容百人的石洞,石洞崖壁上插一溜燃烧的火把,每个房间的妓娘一个、二个、三个聚拥过来,摩肩接踵地一起朝前行。

纵是平日里再放荡不羁,此时却无人大声嘻闹,即便彼此想说些话儿,也仅敢俯耳模糊地嘀咕。

檀紫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暗暗打量舜钰,她心底还是不敢置信,这俗世贫家少年郎,只将裳裙更换,怎生就成了美娇娥。

舜钰无暇顾及檀紫的感受,她亦沉浸在震撼之中,触目得见的妓娘有几十好几,悄回首望,后头还有人陆续跟上,这若在京城,连教坊司怕都无法媲及,她莫名有种感觉,“乐善庄”失踪的百余十口,若说都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二娘,这是要去哪?”她压低嗓音问。

檀紫悄悄回话:“这是去聚义厅的路,每当有危难的事出,所有人需得聚积在一起,除非危难解除才得离开。”

她的心狠狠一沉,皱眉默少顷又问:“你们的蛊胸前有朵花麽?“

等了半晌,才听得檀紫缓道:”胸前无花,肚里却有只活虫子。“

舜钰有种错觉,似乎自已腹里有甚么蠕了蠕,很可怕的错觉,让她有股子很强烈、想呕吐的冲动。

她真的用衣袖拭过嘴唇,不落良迹的喘口气。

曾听秦仲提起过,这是用活人体内精血在喂养蛊虫,且蛊虫最喜从女子暖宫蚕食起。

这是个甚么地方呢,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舜钰眼里充满同情,檀紫感受到了,她脸庞没甚么表情:“你不是问我怎沦落至此麽?只因不慎撞见赵青青同戴衍的奸情,那戴衍可是个阉人,或许是怕我传扬出去,败坏‘乐善庄’名声罢,她自此一病不起,赵守善以我在酒菜里下毒谋害赵青青为名,竟把我抓至这里生不如死,你看善恶终有报,我还未死呢,他俩倒都死了,而且都是中毒死的,老天真是有眼。“

她越说越想大声笑,却知是个犯忌讳的事,只得把激动的情绪使劲摒住,而致喉里发出奇怪的咕咕响,在这昏蒙的山洞里、无数绰绰的人影间,更增添了几许阴森诡异的气氛。

山雨欲来风满楼,聚义厅里娼妓及护卫挨挨挤挤,却排的整整齐齐,侍卫在左边,娼妓在右边。

舜钰余光暗扫四围,墙角零落处散摆着茅草木柴,糊的窗纸皆用的黄帛,她心底泛起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可是个毁尸灭迹的绝佳去处。

不待细想,前头一方圆台上传来骚动,舜钰随望去,旋及心提到嗓子眼,那胖和尚被剥光衣裳,赤条条贴石壁而站,双手双脚摊张绳紧缚,浑身伤痕遍布,血迹累累,显见严刑拷打过。

旁椅上坐着一位戴虎兽面具的瘦高男人,他悠闲的将茶盏搁下,撩袍起身面对众人,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怪是好听,可你若听得他说出的话,倒宁愿一辈子不要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指着胖和尚道:“此位即是当年般若寺的住持、法号释心。带领众僧奸银求嗣妇,后形迹败露,众僧一网打尽,唯他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今倒自己送上门来受死,果然是活腻了。”

第叁肆伍章 清风误

胖和尚俯首低哼,过来一个侍卫,拿着麻绳粗暴的往他颈间套,再朝上使劲吊起。

胖和尚下颌高高仰起,他勒地喘不过气来,舌头往外吐两吐。

戴面具的男子却满意地笑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着我,否则你现在这样子像条狗。“

娼妓和侍卫附和地笑起来。

檀紫边笑边狠狠掐了舜钰胳膊,舜钰忙咧开嘴笑,她已看到有护卫的目光扫视过来。

戴面具的男子一扬手,笑声嘎然而止。

舜钰抿紧唇,这是甚么怪癖,把众人操纵成皮影戏里的木人儿。

却见他慢慢问胖和尚:“你可是般若寺带僧人奸银求嗣妇的释心住持?”

胖和尚的眼眶肿胀若桃,他说:“是。”语气满含着痛苦,他的足踝血淋淋的,脚筋刚被一个侍卫挑断。

那人声音很愉悦,有些慈悲的意味:”原想将你千刀万剐,不过你若老实回答我的话,或许我会改变主意。“

”所幸你今日所遇明月公子,他最是柔肠心软,你要识趣。“满手血渍的侍卫出言警诫。

舜钰忽想起那晚,沈二爷在廊下赏月吃茶,她躲在帘后,偷听他与徐泾聊谈,沈二爷说:“‘鹰天盟’里四大顶尖刺客,有诗词为证,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清风、明月、白日及春林武功高强,手段残忍歹毒,若是清风明月或白日春林两两协手,作案无往而不胜。”

舜钰心擂如鼓,暗忖清风不知可在此?沈桓可有逃出生天她脑里乱糟糟念个不止,不经意抬头间,竟见横梁上斜卧个男子正在拭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有剑身寒光凛冽,似察觉有人看他,倏得目光随来,舜钰已调转视线看向胖和尚。

听得明月公子在问:“你是如何进得这里?可有同伴一道而来?”

胖和尚原就无甚节操,为得不受折磨苦痛,恨不能把所知皆倒出来:“是从大雄宝殿穿洞隧过,从太白石假山进得此地,同来两个山里采药人,一个高壮魁伟会武功,一个年轻瘦弱多精怪,他俩或许已原路辄返,或还躲藏在此地。”

明月公子使个眼神,十几侍卫已持刀握棒疾步出得门去,遂打量胖和尚肩处,饶有兴致问此伤如何得来。

胖和尚不敢撒谎,只道在山间汲水时被土蛇咬伤,得采药人救治。

那明月公子嗯了声,慢悠悠坐回椅上,吃了半盏茶,方笑了笑:”我虽柔肠心软,平生却最见不得为保己命,而出卖救命恩人的行径,今就剐你三百三十三刀,给你长些记性,来世勿要再做忘恩负义之人。”

立即有个打赤膊的彪形大汉提桶扛刀而来,听得胖和尚被唬得凄厉尖呼,索性塞个木块堵住他嘴绝了其声。

那血腥残忍的场面实不忍睹,舜钰低眉垂眼貌似镇定,却是心急如焚,忽见那队侍卫步履匆匆来报,竖耳仔细倾听,他禀道:“太白石假山处暗门确实打开,看地下烂泥处所留足印,一人已离开,还有一人未逃。”

话音这厢才落,梁上之人已飞身而下,落在明月公子面前。

他身型瘦削,且未蒙面,相貌清隽,眉峰眼角冷冷淡淡的,声音不高不低:“二个时辰到,给他们喂药丸。“

”现在最紧急的不是喂药。“明月公子话说一半顿住,蓦得颌首轻笑:“清风我是最服你,语不惊人死不休。”命侍卫拿药丸来分派。

舜钰已听出其意,他二人果然诡计多端。

这药丸想必已定下数量,每人一颗正好,假若满厅分发下来,有人少得一颗,便知她是藏匿于此,形迹必将败露。

窗外山雷隆隆,闪电煞煞,有雨打枝梢蒌蒌声,舜钰此时真的无计可施了。

她含住下唇瓣,不知沈二爷是否遣兵已在赶来的路上他这几日对自已生疏的紧,连大大咧咧的沈桓都察觉了,可见有多过份又暗暗骂自己,心真大,生死攸关时还能想这个。

回转神思,却见那名唤清风的刺客,随着捧黑漆描金盒子的侍卫打妓娘面前过,而妓娘则迫不及待拈一颗直往嘴里送,满眼的秋波直朝清风抛。他这样如名般风清雅淡的男子,甭管怎样人间作恶,对靠皮肉生存的妓娘来说,依旧是极具诱惑力的。

檀紫亦不能免俗,边吞着药丸,边眼神发亮的暗瞟清风。

却见他双臂环抱,眸瞳深沉打量着舜钰,幸得他瞧得专注,否则定能从她瞬间苍白的面庞瞧出些许端倪来。

舜钰看着盒子里褐色的药丸,大如鸽卵,不知自已吃了可会死。

她能感受到清风的目光有多咄咄逼人,此时已别无选择。

镇定的拈起一颗,豁然含进嘴里,忽然一只胳臂伸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她下颌捏紧,再抬起。

舜钰的视线与他相碰,似潋一汪春潭,媚而不妖,坚而不屈,还浸着一缕不符年纪的沉冷。

若这些妓娘低贱至尘埃里,而她却似尊贵在云端。

淡扫过因些许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脯,形状很姣好,昭显她是个女子。

去攥握她的手掌,指尖有些茧子,是经常提笔撰写的痕迹。

舞刀弄棒女刺客的手掌,曾抚触过他光裸的脊背,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粗糙而坚硬,不像个女人。

可他突然想感受这个妓娘的手掌,在自已脊背上攀爬的感觉,柔软挟带刺痒,沦落的大家闺秀,让人莫名兴起狂猛地占有欲。

舜钰惊讶地看他眼中簇燃的火苗,她知道那代表甚么,顿时脸羞恼得通红,忽觉他的指腹抚上她唇瓣,想也不想的狠咬一口。

她的嘴儿被沈二爷尝惯了,旁人触碰一下都觉恶心。

清风蹙眉放开了舜钰,辄身随上侍卫,若说她是闯入的采药人决计不可能。

她只不过是个很特别的娼妇罢了。

药丸确实少了一颗,采药人依旧混在厅内黑压压的人群中。

明月公子看着胖和尚,他被割了二百二十二刀,已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他脸上掠过一抹后悔之色。

第叁肆陆章 心计生

明月公子还来不及后悔,又有人匆匆来回禀,没人知他现在的想法,皆隐在狰狞的虎兽面具后。

清风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冷冷淡淡的语气:“你把事情搞砸了。”

明月公子显见背脊一僵,却笑道:“那又怎样!”倏得自腰中抽出寒光四射的青龙剑。

“你知道后果。”清风背着手依旧挺拔地站着,他甚至不再看他,目光犀利的在侍卫群里穿梭。

明月公子一剑刺出,胖和尚喉间咕咕作响,他的脸上奇异的闪过一抹笑容。

彪形大汉片肉的手法,仿若拿绣花针戳刺的绣娘,细腻、精准、娴熟。

即便被割了二百二十二刀,鲜血满地,他还在苟且残喘。

死已经变得不可怕,可怕的反而是你想死时,却总也不死。

所以当他胸前被刺出个窟窿后,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挑他脚筋的侍卫诚不我欺,明月公子果然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舜钰冷眼看着明月公子发癫、清风戾气隐而不发,想必定于侍卫禀报的消息有牵扯。

他究竟说了甚么,让那二人神态失常如此?!

她忽然又喜又惊,喜于云端,惊跌入土,思绪就这般大起大落。

喜的是沈二爷定遣兵赶来救她,惊的是这满厅的人该如何处置,驱赶转移为时已晚,若被官府捕捉活人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而此地,必定蕴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不落痕迹暗扫四围,来时走过的山洞口,不知何时被铁栅栏封死,唯一的出路是聚义厅的正门,不断有侍卫走进走出,抱来许多干柴茅草沿墙角堆叠。

霹雳一声,春雷炸破山巅,闪电一道,撕裂浓墨苍穹,跳雨打檐,惊碎午夜梦回思归的梦。

本该是白日阳明的时候,若没有闪电,天地间漆黑成一团。

舜钰嗅到一股子百花酒味,若有似无的在鼻息间萦绕,将一丝煤油味掩藏的很好。

梁柱上的火把,开始劈劈剥剥地燃烧,厅里渐起明亮,可以清晰的透过黄帛窗纸,瞧到外头人影幢幢。

明月公子和清风带着四五侍卫从圆台跳下,众人自觉朝两边退,让出一条路来,他们要走了,而他(她)们被留下。

没有人问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每个人表现的平静又恭敬,似乎逆来顺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檀紫的神情甚至有些庆幸,她悄然呢喃:“今天只死了一个。”

舜钰的心,如被只大手紧攥着起了疼痛意,怔怔盯着明月清风渐渐走近,又从容地要擦肩而过。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蓦得捏住清风的衣袖,看他停住脚步,侧过头,幽深眸瞳含着诧异及莫名的情绪。

“清风一榻抵千金,还尽平生未足心。”舜钰娇语嚅嚅:”我想和你去。“

一个媚媚姿姿、风风韵韵的小妓娘,穿一身海棠裳裙鲜绿肚兜,尖尖瓜子脸脂粉浅淡,春眉水目盈盈含情,再听那朱唇微启吐露的艳词儿,细白略带茧儿的指尖触着他的胳臂,实在是个深谙勾人的妖精。

厅里的妓娘却被她的大胆吓着了,却又羡慕又嫉妒她的大胆儿,摒息看着那个素来狠硬无情的男子,会如何应付?

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妓娘,也这般捏住他的衣袖过,被他一刀斩了手臂、剜去双目扔进深山里喂兽。

”清风!“月明公子已经不耐烦了,官府此次强兵壮马,端得来势汹汹,再不走怕是凶多吉少。

舜钰见他嘴角冰冷不言,仍硬着头皮倔强的不松手,生死一线间,她必须为自己这条命博一记。

她又离他近了些,痴痴看着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给你洗衣做饭暖被,你带我走。“

一个人尽可夫、被种下蛊毒的娼妓,一本正经的要为他从良,如此十万火急的时刻,他饶是再冷情薄性,也忍不住笑了。

舜钰睇出他眼底满是嘲弄,这样杀人如麻的刺客,本就不赌他的良心,只赌他抚上唇时陡起的**。

她有些失望了,讪讪松开他衣袖,垂颈退后几步,忽被一只手握住胳臂,眼恰触到那指腹被咬的牙印。

舜钰迅速抬首看他,明月公子拿滴血的剑身挡清风的去路,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她会暴露你我的行踪,盟主会要你的命。“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命罢。“清风语气冷漠,屈指弹开剑身,拽着舜钰跌跌撞撞朝外走。

厅外大雨滂沱,有十数侍卫带箬笠,披蓑衣,肃整待发。

见得他们走出,忙递来三套箬笠蓑衣,舜钰边穿戴边暗扫窗门,果不出她所料,门窗遍淋煤油及烈酒,混合出刺鼻的味道,厅门被阖紧并上闩。

一侍卫匆匆来报,官兵已至山腰离此地不远,明月公子扫过舜钰正待开口,哪想却见清风微矮身,沉沉命道:“上来。”

舜钰不敢多话,抖抖嗦嗦爬上他的背,又被他用力朝上一托,这才抓住那冷硬的肩膀稳住自己,便见他边疾走边接过侍卫递来的火把,头也不回的朝后扔去。

电闪雷鸣,树林咆哮,山雨滂沱如瓢泼,似要洗去这世间无数的罪恶。

空气中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腥臭味,舜钰忍不住扭头望,熊熊火光生出滚滚浓烟直摇天际,离得那么远,还能听到凄惨不断的哀嚎,如厉鬼索命般追随而来。

舜钰满脸湿漉漉的拭不净,她盯着这生冷没有温度的脊背,眼里弥漫起深浓恨意,喉里涌起一抹鲜甜,竟是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山里阴晴不定,腰间还是狂风暴雨大作,快临山脚却雨霁云收,新月一钩。

他们寻了隐蔽处歇息,不敢点火把,幸得月光朗朗,穿破茂密林叶,映照的山路如铺皎洁银海。

舜钰静坐在石头上,清风默然望着树梢簇动,明月公子烦躁的走来走去,他依旧戴着虎兽面具,在这忽明忽暗的林间,更显得阴森诡异。

前去打探的侍卫匆匆辄返,只道山下无灯无火,无马嘶车动,更无人声喧杂,寂静的如往常一样。

第叁肆柒章 斗智勇

“或许官兵查无所获,已打道回府?”明月公子自言自语,瞥见清风像看二傻子似的看着他。

他心底顿起一股怒意,冷笑道:”你看我作甚?所有计划皆按预定执行,至于后果成功与否,岂非我能掌控,盟主心如明镜,能奈我何?倒是你。“

他指着舜钰:“罔顾盟规私带活蛊出山,视为重罪,见者皆可诛之。但念与你同门一场,现将她杀之,我就权当此事从未有过。”

语毕,把自已的利剑朝清风掷去,清风接过,默了默,转身缓缓走至舜钰面前。

舜钰带箬笠,披蓑衣,安静坐在山石上,月光滑过她白皙的面颊,翦水双瞳闪闪泛起涟漪。

那涟漪似淌进清风的心里,人常说他的心比山石还硬,他也这么觉得。

眸光蓦然黯沉,即使没有魅惑衣妆,这小妓娘素着清水瓜子脸儿,依旧楚楚的,让他下不去手。

能得清风名,皆因他杀人的动作快、狠、准,如风拂过之处,寸草不生,一人不活。

可他现在只觉这把剑沉甸甸的,握柄的手指绷得发白。

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刺客,太多哀求早听的麻木,继而厌倦,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过哀求声,他的刀更快了。

小妓娘的一句:“我给你洗衣做饭暖被,你带我走。”让他冲动的把她带出来。

一缕挟杂凉意的山风吹醒他的神智,人间的烟火气,与他是个永不能得的幻梦,他的一生只配孤独终老,躅躅独行。

他看着剑梢凛冽的寒气,听到自已在问:“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明月公子嗤笑一声,想必虎兽面具下的表情很滑稽,清风不理,只看着小妓娘抿嘴不答,他坚持的又问一遍:“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忽然很想听她说话,温良女子的嗓音,没有刻意的挑逗风情,亦没有惊慌惶恐,好听极了。

舜钰知道清风后悔带她出来,这会要杀她。

惨白月光游移过他手握的剑身,尖梢凝固几点圆黑的痕迹,是胖和尚戳心的血滴。

或许是重活二世的缘故,面对死亡她异常的冷静,清风不同于明月,他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杀她的理由。

她不能哭泣哀求,他会因这份软弱而杀了她,她亦不能呵斥怒骂,他会因这份坚强而杀了她。

她能做甚么呢,她唯有忐忑地回话:“我是‘乐善庄’赵姑娘身边的丫鬟,无意撞见她与阉人的奸情,被捆了卖到这里。”

再看清风嘴角抿紧,却把手里的剑悄悄提起,舜钰叹口气,她说:“你要杀我吗?请把剑尖的污血拭去罢,我的血很干净。”

清风提起剑在衣袖上擦过。

“谢谢你。”舜钰笑了笑:“谢谢你把我从聚义厅里带出,能死在清风明月之下,是福气。”

她又添了句:“清风是这清风,明月非彼明月。”

明月公子呵呵笑的阴阳怪气,清风神情愈发凝肃,语气淡淡地:“再过个把时辰你蛊毒会发作,我却再没药丸给你解毒,那样的死状很凄惨,倒不如我一剑替你解脱。”

“好!”舜钰很乖顺的点头。

清风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他指着不远一棵莽苍的松树:“你死后我会在那树下挖个坑,让你死得其所。”

“好!”舜钰的眸瞳光芒闪烁,似乎没有看到他将剑举过头顶,划出一道弯弧,她微笑着说:“你是个好人,我想报答你。”

清风怔了怔,剑顿在空中又倏得缩回,他竟莫名的松了口气,奇怪地问:“报答我?”

舜钰“嗯”着站起身来,朝山脚下俯视,黑漆漆的树影被风吹的摇晃,受惊的寒鸦宿鸟拍着翅入了雾气中。

夜已深沉,山中雾渐浓烈。

舜钰开口道:“山下官兵或许已踏上归途;或许埋伏在那里请君入瓮,不管如何,你们总要挺而走险,因为此时再不逃出去,明日天亮官兵大举搜山,便更没有逃的机会了。”

“这于你何干。”明月公子冷冷道:“你那时已经死了。”

舜钰不理睬他,接着说:“让我走在前面探路,把他们引出来,你们便可趁乱逃走毋庸担忧我会泄漏甚么。“她叹息一声:”那时我蛊毒发作,恰好也要死了。“

这是个精妙得不能再精妙的法子!

就连明月都不禁赞了声:“这个娼妇有些聪明。”

清风紧盯她的容颜,那神情坚定而温善,他是不惮于躲在女人后面逃命的可此时似乎再无它法。

他忽然有些动容,所以听得妓娘请求:“你能把手里的剑送我麽?等我蛊毒发作受不了时,我可以自已杀了自已。”

他毫不犹豫的递过去,见她欣喜又憨媚的把剑拿在手里,左划右晃一番。

他并不惧怕她举起剑来刺他,没有人能迅速近他的身,更何况一个身娇体弱的妓娘。

只是这心底涌起的滋味,有些晦涩难懂。

今日所有一切都乱糟糟的,妓娘不像妓娘,他亦不像他。

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舜钰已能望见伫立夜色中的般若寺,荒凉又阴森。

人生是一场有输有赢的赌局,输赢有大亦有小,大至性命,小若尘埃。

舜钰原本笃定沈二爷必带官兵候在暗处,可离山脚愈近,她愈发不能确定了。

没有马蹄踢踏声,没有车轮轱辘声,没有风过树梢声,没有溪流潺潺声,甚至连寒鸦宿鸟的咕咕声都嘎然而止。

四周实在太过安静,安静的让你觉得,万物生灵似乎皆屏住呼吸,翘首等待着甚么发生。

舜钰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声,她不知身后跟随的刺客离有多远,是三四步,是数十步,是百步开外,还是已悄然遁去。

她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曾听庄里嬷嬷说起过,有一个年轻的穷秀才进京赶考,住不起客店,便在这般若寺里宿下,晚间秉烛苦读时,进来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只道是被土匪强抢欲做压寨夫人,趁夜逃出到了这里。彼此青春年少好相貌,互换定情之物就成了亲,第二日穷秀才醒来,才发现身边有一堆白骨。“

她听得身后有人在低笑,估摸也就十数步远的距离,原来明月清风一直不远不近跟着。

也就恰在此时,一缕山风吹动树梢,一只宿鸟凄鸣苍林,安静瞬间被撕裂,地动山摇、马嘶车动,人声呼啸。

舜钰被一片红亮刺的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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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肆捌章 生杀意

火把若游龙蜿蜒。

一支燃烧的急箭在夜空划过一道长弧,如流星陨落在舜钰的身侧。

她蓦然回首,见明月清风及随侍调转方向逃离的背影,清风恰也扭头看她,眸光在簇火中相碰流转,经年就是永别。

她淡漠的收了视线,仰起颈使劲搜寻沈二爷,前方十数高头大马一字排开,鞍上的将士身披银冷铠甲,容颜隐在苍然夜色中。

其中一人勒缰纵马朝她驰来,昭显勇猛威势,舜钰觉得那英姿分外熟悉,待要仔细端看时,哪想腰间竟盘来只坚硬如铁的胳臂,也就刹那,渐近的白马高高仰起前蹄嘶鸣,硬生生收住步子踢踏不前。

舜钰大惊失色,耳畔已传来清风冷戾的嗓音,他说,我不能丢下你。

“放开我。”舜钰恨得咬牙,死命地去掰他的手指。

“我要带你走。”清风认为这个妓娘在催他逃命,实在有情有义,那硬如磐石的心顷刻软得似细沙。

他把舜钰箍的更紧,不顾一切地朝身后另条山路疾掠而逃。

马上将军挺起胸膛,拉弓如满月,“篷”的沉响,一支箭劲直射在清风二三步前,拦他的去路。

“放开她!”

那洪亮清朗的高喊让舜钰倏得睁大双眸是徐蓝麽?!

你见他跨高头大马之上,铠甲加身,手握鹊画弓雕翎箭,火光照亮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庞,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她听得清风在冷笑,能感受他瞬间凝聚的阴狠,更睇到他袖笼里有数枚银针寒光迸射。

舜钰猛得深吸口气。

数枚银针已夹在清风的五指缝中,针尖淬了毒,碧莹莹的。

只要抬甩起手,洒向马上年轻的将军,趁他与银针缠斗自顾不暇时。

清风勾起唇角,这便是他与妓娘逃出生天的绝佳时机,他还真这么做了。

他的五指才要崩直伸展的瞬间,一股剧烈的疼痛涌向四肢百骸,痛得指缝间的银针都滑落于地,低头,是明月公子的青铜剑,寒光凛冽的剑身刺入他的腹部,鲜血飞溅,滴在他白底青布的鞋面上。

他晨时在城里拱桥下的小摊前,坐着吃牛杂汤,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牛杂汤。

一个满脸愁苦的村妇走到他面前,从挎的竹篮里,掏出一双簇新的白底青布鞋,只要十文钱。

他峻眉微蹙,在做一件他喜欢做的事时,是极痛恨被打搅的,从前打搅他的人,如今坟头已青青。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难以辨清颜色的鞋履,大脚趾耀武扬威出了头,再抬眼,村妇背上有个竹篓,一个小娃发着烧,脸红通通的。

村妇千恩万谢地走了,他穿着新鞋站起,上了拱桥,又下了拱桥,新鞋有些顶脚,或许走走就会宽松。

他总觉哪里怪怪的。

现在他终于醍醐灌顶,只因今日是他的生辰。

每年这日,他会寻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黑天糊地睡一觉打发过去。

今日他终究破了例,还动了情,尝到了心软的代价,和受欺骗的滋味。

他努力让自已保持清醒,瞪着小妓娘惨白的颊腮,愤恨的眸瞳。

看着一个穿藏青绣云纹斗篷的魁伟男子,飞身而来,将她拉入了怀,看她竟俯在他怀里哭泣。

原来她就是采药人。

这个可恶的小骗子,甚么给他洗衣做饭暖被,竟然都是诓骗人的。

他怎麽能当了真!

舜钰听到剑刺入清风身体时罪孽的声音,有黏稠滚热的鲜血,喷溅至她蓑衣,在洁白的手背染上红梅。

她前世在宫中与嫔妃争斗,轮回转世复仇血恨,亦是假借它物及他人之手,这般亲自杀戮委实不曾有过。

松开执剑的手,朝后趔趄数步,眼睁睁看着清风踉跄跪地,看着他眼里泛起冷酷绝望的讽笑。

即便他杀人如麻,死有余辜,舜钰浑身还是止不住的哆嗦。

背脊忽然贴上宽厚的胸膛,暖热的掌心蒙住她的双眸,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别看。”

沈二爷说别看,那就不看罢可已深深映入脑海里又该怎么办呢?

她辄身把自己埋进他滚烫的怀中,倾听他有力的心跳,甭管前尘今世与这男子有多少恩怨爱恨,他总是那个最能安慰她的人啊。

舜钰僵硬的身子渐软下来,她轻笑:“你去哪了你怎么才来呢你早些来不就好了杀人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她不笑了,嗓音哽咽,话说的断断续续,却听得沈二爷眸光黯淡,柔肠百转。

“对不起呵,我以为你还在山上,便先去了那里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了。“他去捧舜钰的腮,想看她脸上的神情,却因她的执拗而放弃。

再抬首冷观受伤的刺客,被同伴救下带走。

他摆手阻了将兵追赶,只给沈容一个眼色,沈容会意,疾步朝消失在浓雾后的身影追去。

胸前的人哭得他衣襟都湿了,索性一把抱起,头也不回的朝马车而去。

或许是山中寒凉更兼夜雨,也或许是心力交瘁且体乏,舜钰自回到应天府后,染恙卧榻几日。

远远近近许多事在梦里不知来处,她意识昏沉,只知沈二爷总是亲自喂她药汤,替她盥洗手脸,不再与她同房共寝,却夜半忙完公务会来榻前坐一会儿,甚至亲她。

他**熏心,也不怕过了病气,精致薄唇**她的耳垂、颊腮,把她唇舌的苦味汲去,非要将甜蜜留下。

明知道她此时软弱无力,奈何他不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他便愈发得寸进尺,听他微沉的喘息,听他温柔地嘱咐:“凤九快点好起来。”

于是乎在某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听得一只黄莺儿,落在紫藤花架上啁啾。

她推开房门出了廊前,阳光好生刺目,眼眸眯觑了半晌,才看清团团的粉蝶自身边翩跹飞过,一股子苦味弥漫,是侍卫那五,拿把蒲扇在扇炉子,墩在上头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烟气儿。

一束紫色鸢尾捧到她面前,舜钰愣了愣,抬眼,正恰到徐蓝含着笑意的面庞。

第叁肆玖章 皆故人

“徐蓝。”舜钰接过紫鸢尾,眼儿笑眯眯的,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凤九!”徐蓝浓眉舒展,眸光熠熠,看不够她。

“徐蓝。”舜钰看着他,与国子监里骑马射箭的男儿少年郎,又有了不同,沙场的金戈铁马,让他的眉梢嘴角愈发坚毅,那年轻将军的英武正肆意挥斥真好,这世间还有个徐蓝,真好呵。

“徐蓝。”她忍不住欣喜地再唤,就这名字,都带着春日午阳潮湿的温暖。

徐蓝唇角扬起,一把托起她的腰肢,放到廊柱榻板上,面对面,眼观眼,他低问:“凤九可有想我?老子日日在想你,想你个女孩儿,该如何应对如狼似虎的众臣,许多回在梦里把自己吓醒,看你被他们揭穿身份可惨的样子,我就使劲给老爹和你写家书,有空闲有写,让他定要护着你,不许别人欺负。”

她一封都没收到。

舜钰恍然明悟在大理寺时,好几回与徐令遇见,他吹胡瞪眼的会问候她几句,却是得源于此,那会可把她紧张的不轻。

”交阯国那般的远你都白写了。“舜钰咬着嘴唇,说不感动是假的。

“不怕,现如今我回来,我来护你。”徐蓝言辞铮铮,听得她鼻子酸酸的。

在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哭了。

”这花真好看。“舜钰吸口气,一只蝶儿扇着粉翅围着他俩打转,想汲花上香甜的蜜。

”交阯国的民风与吾朝大不同,那里的男子如欢喜哪个女孩儿,就常捧花给她。“徐蓝笑道:”果然有些道理。“

瞧,凤九不也高兴的很麽。

舜钰忽然忆起在姜海房里裱画时,沈二爷遣人送来红殷殷的梅枝她抿抿唇,余光瞟见那五端着汤药过来。

徐蓝接过汤药,用调羹划散圈圈热气,舀了喂她。

舜钰脸红了红,只是摇头不肯,要接过自己吃,徐蓝挑眉粗声:”每趟来看你,总见着沈大人再喂你吃汤药,我也要喂你。“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翻白眼瞪他:”我那会病着呢,甚么也不知道,随你们摆弄,如今复回精气神,有手有脚的,哪需人伺候。“

徐蓝还待说话,却见侍卫那五满脸诡谲,暗以为是凤九脸皮薄,不惯人前亲密,笑着将汤药递还给她。

舜钰问他怎会带兵到此处来,徐蓝伸长腿坐她身畔,任斑驳的阳光透过紫藤花架,落在他的脸上,微觑双目,闲懒说:“江西流民盗寇杀官吏,占衙府,民风十分彪悍,那里虽有江西总督高海虽携将兵驻扎,却无建树,皇帝遣我带兵前去增援,后收沈大人传书,索性兵分两路,一队由副官带领直去吉安,一队随我调转路线从此地过。“

”皇帝怎会遣你带兵去江西平乱?“舜钰有些想不通,朝中武将不少,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徐蓝头上。

徐蓝听出她的心思,笑而不语,半晌后语气淡淡地:“你可知永亭(冯双林)是个阉人麽?”

见舜钰瞪大双目,满脸不可思议,他接着道:“永亭春闱得状元功名,却入司礼监任随堂太监,天下人皆知,不是阉人怎能进出那里,幸皇帝无追究之举,且有重用他之意,我能去江西平乱,他亦出三分力。“

舜钰莫名有些怔忡

冯双林倒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猜疑心重的新帝为他网开一面,且得堂然入司礼监那般权欲鼎盛之处。

忽想起宫变后,她曾去吏部看望养伤的冯双林,听他说的一席话,当时懵懂,如今多少明了了。

原来流光再如何轮转,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反复,唯有她她的前路未卜,如隐于重重迷雾深处。

沈泽棠着绯色官袍,背手在门前驻立,把院里廊前二人看了许久,那般青春年少感情,纯真又炙热,凤九满脸的娇憨,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委实让人动容,亦让他心底微沉,原来她与自己相处时,连笑容都是心存芥蒂的。

“二爷要进去麽?”随在身后的徐泾低问。

“不用。”沈泽棠摇头,辄身朝议事厅方向去。

徐泾暗瞟沈二爷边走,边轻揉眉间的疲倦,终忍不住道:”方才。“

”没甚么。“沈二爷打断他的话,浅淡的笑了笑:”你以为我还是毛头小子麽,如我这般年纪,又置官场险恶旋涡之中,若郎情妾意还算罢,若她心在旁处,那旁处风景又更甚,我理该豁然释怀才是。”

“二爷。“徐泾长随沈二爷身边风雨已数年,诸事皆看在眼里,纵是再能言巧辩,此时却哑然。

沈二爷显然不愿提了,一路再无话。

待他二人走至议事厅门前,几日未见的沈容正候在那里。

沈二爷给徐泾个眼色,徐泾留在门外,沈容则跟着他入了厅内。

坐下吃了口龙井茶,这才看向沈容,缓缓问:“清风他死了?“

沈容拱手回话:”属下跟随那几人至下榻处,先后来过几个大夫,听闻那剑刺入他下腹颇深,皆说无治。“

“魏郎中你没寻到吗?”沈二爷面色一凝。

沈容忙道:“倒毋庸我去寻,这南京城内知名医馆就这几个,他们自派人去请过,魏郎中妙手回春,堪堪救他一命。”

他从袖笼里掏出个纸条子递上,是魏郎中冒风险带出的。

沈二爷接过细看一遍,舒展眉宇,拈到羊皮灯捻处烧了。

京城优童案草草结案,他只觉蹊跷而暗中多留意,种种直指忆香楼的掌柜萧荆远,且多有江湖之人暗自出入其府邸,正逢侍卫大李受伤回京,便让他安排赵锐化名清风,潜进萧荆远身边,一探其真面目。

赵锐武功高强,性子阴沉,短短数月竟成了”鹰天盟“四大杀手之一。

从纸条子来看,”鹰天盟“的盟主虽见首不见尾,但于萧荆远恐怕脱不得关系。

青龙山上的人蛊亦是”鹰天盟“所为,他们弄这个定是要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所幸被清风一把大火烧得干净,否则将引起怎样的天下大乱,虽不得而知,想来却也是不寒而栗。

第叁伍零章 别离意

正说着话,徐泾匆匆进来,手中端驿使才送到的朝廷批文,上前奉给沈二爷。

沈二爷不接只让他念来听,徐泾不敢怠慢,拆开批文才看两行,顿时面色突变,急忙禀道:“江西吉安叛民流寇愈发猖獗,竟围堵总督府,致使江西总督高海被乱箭射死,皇上与内阁合议,请二爷速赶往江西吉安平乱。”

虽徐蓝所携将兵还未抵吉安,但由抚顺大将军张和率的兵士,足有万余名,在那处驻扎已半年,怎会寇乱越闹越凶,以致牵连朝廷高官殒命。

沈二爷神情严肃:“拿给我看。”

自去年吉安民变,虽攻城抢地,打家劫舍,冒似猖獗,对官兵还算忌惮。

而此次官兵不知何故沾染疾疫,上吐下泄,虚弱无力,站立尚艰,何来持戈杀伐。

是以叛民流寇包围督府,放火焚毁,死伤无数,高海也不及逃脱,惨遭乱箭袭身。

沈二爷蹙眉,将批文放于桌案,让沈容取来地形图,他看了良久,指着上头一条蜿蜒道给徐泾看:“走官路太慢,此条虽崎岖荒芜,却胜在是条捷径,我们可从这里快马加鞭,南上直达吉安。”

“二爷打算何日启程?”徐泾问。

沈二爷沉吟半晌,朝沈容道:“你去嘱咐众侍卫明日好生休整,后日辰时即启程。”

顿了顿添了一句:“此事须得守口如瓶,勿让冯舜钰知晓。”沈容微愣却不多问,颌首应承退下。

待四下无人,徐泾总是忍不住:“二爷是不打算带上冯生麽?”

沈二爷语气淡淡地:”虽青龙山大捷,可唐金依旧下落不明,案还未完结,江西那边又事发突然,似在阻止吾等继续深查,这里头必有古怪,再者人蛊被毁,‘鹰天盟’岂会就此罢休,前程怕是凶多吉少,吾等自顾不暇,冯生。“

他眼眸深邃:”冯生体康初愈,恐受不住日夜兼程的苦,倒不如与徐蓝同行,一路有将士相护,她定会性命无虞。“

“可若这般,二爷与冯生倒要生疏了。”徐泾似在自言自语。

沈二爷听进耳里,嘴角浮过一抹苦笑她何曾与他亲近过呢,都是他在迫她接受自己。

强扭的瓜不甜,流光不经转许多年,其实他早该明白这个理才对呵。

春夏交至的南京城,秦淮两岸繁花烟柳,燕舞莺啼,更兼亭台楼阁多美人,景致是别样的好。

沈二爷忙得连晚膳都让送进议事厅里,舜钰总觉他似有意无意在避着自己,心里闷闷地,再者徐蓝不曾来过南京城,她便打起精神,带他及几个副将去做游船玩儿。

他们叫了只搭凉篷的船,不大不小,恰可前后坐五个人,舱中搁着雕花楠木桌子,桌上紫砂茶壶及茶碗一应俱全,壶嘴冒着腾腾热气,是烹好的雨前茶。

舜钰上船前买了半只桂花盐水鸭及卤香的一截肠子,让船家却舱尾切切跺跺,摆了两盘子端上来,巧着一个乡里人挑着担子,沿河岸卖百花酒,便又叫过来沽了二斤酒,万事待备,船家将两盏明角灯点亮,挂于篷角,梢公这才将船使劲一撑,慢悠悠朝秦淮河中央荡去。

一轮明月升起,映得满船银白。

一只在请法事的大船,载着唱经和尚擦边而过,但听锣鼓镲钹铿锵,香火烟雾溟濛,被放了好些莲花灯,在水面闪烁浮沉,他们看了会,吹着江南凉爽的夜风,彼此谈笑间吃茶喝酒,十分的惬意。

舜钰问徐蓝,青龙山可有带回活口没,徐蓝摇头道:“倒捉了五六个侍卫,约两时辰就死了,肚里钻出好些大白虫子,瞧着可怖,沈大人命用大火焚尸灭迹,索性烧了个干净。”

舜钰听着泛恶心,吃了两口茶往下压,又有两条搭篷船划水靠近来,撑篙的是着锦衣裤的男子,舱门搭着水晶帘子,施了脂粉的女子手半掀帘子,只笑嘻嘻把媚眼儿抛。

梢公笑道:“这些船是秦淮河边妓馆里所有,那摇船的是妓馆里的龟公,舱里坐的自然是娼妓。这些娼妓多是年老色衰或身染病恙,在岸上招揽不到客,只得到这河里来寻觅,被戏谑唤为‘水鸡儿’。“

徐蓝靠着椅背”孳“口酒,似听非听。

月光下的凤九如个瓷人儿,他心底很满足,瞪了两眼随来蹭吃蹭喝的副将。

这样的良辰美景,只该他与凤九独享才是。

听得划水声,不经意瞥过,是一只水鸡儿船挨舷而过,龟公嘴里嘟囔着不满,那娼妓不理睬,也不揽客,只坐在船头托腮望月,似觉察有人看她,冷不丁地侧过头来。

徐蓝神情微黯,即便这娼妓右脸有道狰狞的疤痕,但他还是认了出来,竟是京城红韵班子里的花旦杨小朵,崔忠献魂牵梦绕的那位。

似乎初见是府里中秋开戏场,杨小朵在廊上戏雀儿,当时他觉得她倒有些凤九明眸之态,还被她怒怼了回去。

如今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下意识朝舜钰看去,却见舜钰也在打量杨小朵,显见已认出了她。

杨小朵扫过他二人,忽然笑了笑,竟是先开口:“我认得你们,京城里来的徐五爷,和国子监的冯监生可是?”

徐蓝不吭声,舜钰温和道:“是诶!你怎会在这里呢?“

她不答话,抿抿嘴只问:”崔爷万事可好麽?他偶尔可还提起过花旦杨小朵?“

该怎样告诉她呢。

男子多是薄情的,再怎样当时情深,都抵不过时光的搓摩,她离去数日后,崔忠献便如常了。

月光实在太皎洁,洒进她眸瞳里,熠熠生着光辉。

舜钰看着终不忍,颌首安慰道:”自然提起过,还想听你唱《凤还巢》和《打花鼓》呢。“

那月光便从杨小朵眼里淌出,她用手轻抚过脸颊伤痕,她说:”怪我那会太任性,他想听该唱给他听才是不过这样也好,他会一辈子记得我。“

她笑了起来,看着却有一股凄楚悲凉的意味。

”你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舜钰还是问了出来。

杨小朵脸色很平静,看着河里摇摆的莲花灯,稍顷才慢慢道:”飞飞飞说沈二爷怕我后悔,再回头去寻崔爷,这样倒一了百了了。“

注:杨小朵的故事挖坑很久了,这次填满。

第叁伍壹章 谋后路

明月映在河底一轮,随着船儿摆荡,渐渐照过桥来。

船头的龟公见他们只是聊谈,并无买春之意,遂不耐烦的将长篙一撑,划开大片波纹,蹿到前面去了。

舜钰从袖笼里掏些银两递给杨小朵,她默默伸手接过,嘴唇嚅嚅想说甚么,终还是咽了回去,仅作个礼,撩起水晶帘子,掩身入舱里再不出。

徐蓝看舜钰神情不霁,也没了游河的兴致,在桂花院门前,一众上得岸,恰见院内夜市正盛,有云南的象牙琥珀,扬州的胭脂蛋粉、海南的沉香,牌峪的雄黄,福建的乌龙,四川的蜀锦,南北通货琳琅满目,东看看西瞅瞅,心底的阴霭散去大半,她瞧到个墨玉扳指,买下赠给徐蓝,又瞟见一雕缕银簪子,尾端镶盈盈蓝石,暗戳戳买下沈二爷气质儒雅,戴上定然好看。

这般又闲逛许久,尽兴而回正灯火阑珊时,才进应天府门,恰沈桓走过来,给徐蓝拱手作揖,沉声禀沈二爷寻徐将军至议厅有事相商,徐蓝还礼,再同舜钰简单两句离去。

舜钰见沈桓跟在徐蓝身后要走,一把拽住他袖管,眸瞳凝冷问:”你躲着我作甚,又不会吃掉你。“

沈桓咧嘴笑笑,挠头道:”还未谢你青龙山让我先走一步之情。“

”不过是战略战术罢了,何言谢字。“舜钰打断他,紧盯又问:“沈大人果真在忙?忙得连见我一见都没?”

“是真的忙。”沈桓苦笑着回:“要勘查案册,青龙山又出人蛊,江西吉安那里亦生大事,哪里歇得下来。”

“吉安出了甚么事?”舜钰怔了怔,见他不肯再提的模样,也不多问,只松了口气,沈二爷原来不是故意躲她。

用足尖蹭蹭青石板径,别扭道:“可别把身子累垮了,有让厨房熬点补汤吗?”

“有有有。“沈桓见她松了手,忙边走边道:”唐大人日日几道汤水伺候着,你毋庸担心,自个回去歇息罢。“

话毕人已不见了影,舜钰撇撇嘴,何时竟跑得比兔子还快总觉哪里又生出些古怪,索性边赏着园内月景,边慢慢朝议厅而去。

窗映枝头月,议厅内灯火摇曳。

沈二爷打量坐于椅上的徐蓝,见他端得武将作派,身型魁梧结实,面容年轻鲜烈,阳刚之气颇浓。

淡睇他端起茶盏来吃,拇指戴枚古绿扳指,看沉色倒是稀罕,温和道:“南京为六朝故都,甲于江南,衣冠文物不俗,你倒可多逛逛,定能发现些心仪所想之物。”

“老师所言甚是。”徐蓝语带恭敬:“晚膳后,凤九领学生游了秦淮河,后又去桂花院赏夜市,果然比京城热闹许多。”他举了举扳指,喜滋滋的:“这是凤九特挑来赠学生的。”

沈二爷颔首浅笑:“她精通古玩字画,眼界甚高,这扳指你戴最合宜,足见其用心良苦倒让人羡慕汝等同窗之情厚。”

又聊了会江南景致,徐蓝把茶盏放下:“夜已深沉,不知老师寻学生来所为何事?”

沈二爷这才正色说:“江西吉安总督高海,被叛民乱箭射死于府中。城中诸多将士则身染疾疫,毫无杀伤之力,情况委实不容乐观,皇上大为震怒,传诏命吾不得在此耽搁,速速南上平乱。”

徐蓝听后神情端严,忙问:”老师打算何时启程,学生率将士与你同行。“

沈二爷摇头,把从京城到南京诸多凶险事简述他听,吃口茶接着道:“我与冯生一路逢‘鹰天盟’追杀,另有一队人马紧趋跟随,忠奸难辩,如何平安抵达吉安,需得好生筹谋。”

他让徐蓝近案桌前,共把地型图来看,指着其中一条崎岖蜿蜒路,沉吟说:“不妨兵分两路去吉安,我带侍卫走这条偏径,你领将士及凤九走官道,便可追查出‘鹰天盟’及那队人马,倒底是冲我来,还是冲凤九而去。“

徐蓝浓眉紧蹙,稍顷又问:“凤九倒底因何惹祸上身?“

沈二爷平静道:“你毋庸担忧,或许只是殃及池鱼罢了,即便真是冲她而去。“

顿了顿,眼眸深邃看他:”元稹可能护她毫发无伤?“

”那是自然。“徐蓝答的铿锵有力:”舍去学生的命,也要护她无虞。“

沈二爷唇角浮起微笑,淡淡地,或许还有些晦涩,说不出的意味。

他复回官帽椅坐下,吃口凉透的残茶,顺手翻阅起卷宗,徐蓝起身拱手告辞,他允准,却未再抬起头来。

舜钰立在树荫下,远远朝议厅门前望,见着徐蓝走进去,沈桓坐在台矶上守夜。

一会唐同章由府吏提着灯笼过来,沈桓站起作揖,不知说了甚么,唐同章满脸失望之色,转身辄返回去。

不晓得又过多久,舜钰的腿都有些酸麻了,才见徐蓝掀帘从内走出,沈桓上前笑着送他出门,两人边走边聊,貌似很投缘的模样。

趁着四下无人,舜钰踏着月色,疾步至议厅掀帘进去,厅内杳然无声,只有卷宗页页翻动的轻响,沈二爷的面庞在烛火掩映下忽明忽暗,似乎泰山压于顶,他依旧如故的从容。

沈二爷听得门帘子簇簇,还道是徐蓝,只问:“元稹可还有事?”

等了会儿无人回话,这才抬首望去,见舜钰站在不远处,不由皱了皱眉。

”是你。“沈二爷边看卷宗边道:”你身骨才愈,又陪元稹逛了许久南京城,早些回去歇息罢。“

语气很平常,神情更冷淡。

舜钰原本伸进袖笼拿簪子的手停了停终是没能拿出来。

她咬咬嘴唇,才说:“今晚游船时,巧着遇见京城红韵班子、失踪许久的花旦杨小朵哩。”

沈二爷”嗯“了声,并无二话。

舜钰攥攥手心,继续说:”她的脸被毁了,如今只能做个船妓讨生活,我知晓永亭(冯双林)曾受沈大人之托,劝她远离崔忠献。“

沈二爷搁下手中笔,神色严峻的看她,缓缓道:“即便就是本官所为,你能奈我何?凤九聪明透顶,早该知晓我的手段不是吗?”

第叁伍贰章 唐同章

沈二爷陡然的冷漠,让舜钰心底泛起一阵薄凉。

沈桓还道他忙得歇不下来,果然是骗人的。

就是不想见她就是占够了她的便宜,不喜新也开始厌旧了。

“冯生不过区区历事监生,自知之明尚有,岂能奈沈大人何。“舜钰勉力笑道:”冯生更不敢揣摩沈大人的行事作风,你说有就有,你说无就无,哪里敢有甚么质疑呢。“

瞧这倔强的丫头,你同她嫌隙半分,她便把你撇清到天边去,一句软话儿都不肯说。

沈二爷暗自叹息,揉了揉眉间,话里含了些许疲倦:”天色已晚,你若无旁的话说,还是回去歇息罢。“

舜钰抿抿唇瓣,有骨气就该头也不回拔腿而去的,可两条腿就是迈不开,再看他执笔批阅公文,火烛映着他温文的侧脸,眼眸都懒得再瞟她一眼,淡褪了对她的好,沈二爷其实比谁都寡情无义。

舜钰又把袖笼里的簪子摸了摸,他现在想把她甩掉了,此时再把这个递上,倒好似她死缠烂打离不开他似的。

正想着哩,沈桓进来禀报,知府大人唐同章求见,舜钰心一落,这是老天的意思不给他。

索性拱手告辞,抻直了腰辄身,谁也不理,与唐同章擦肩而过走出厅去。

唐同章跨进厅内,即见沈泽棠端坐黄花梨官帽椅上,神情虽然平静,可望来的目光却十分锐利,好似早将他心深处揣藏的秘密洞悉个通透。

唐同章浑身一震,急忙上前撩袍行礼,若是往常,沈泽棠并不会拘泥礼节,多是顺势赐坐吃茶,而此时却默不作声。

唐同章只得硬着头皮,将两膝并拢,艰难的趴伏地,本就腰肥体圆,待得跪稳当已是气喘吁吁,额上沁出层密汗。

徐泾重新斟茶来,沈泽棠端起盏吃着,忽儿冷着嗓道:”唐大人你可知罪?“

唐同章乍闻他言,刹时如五雷轰顶,脸色渐起苍白:“沈大人何来此说!”

”应天府所有往来帐簿案册,清吏司及布政司郎中等几官员已彻底勘查完毕。“

听得这话,唐同章稳定心神,松了口气:”下官午时才问过杜郎中,帐簿案册中所记载数目并无差池之处。“

沈泽棠淡淡道:“那是明面上应付吾等勘查所用,不足为信,唐大人应该还有数册暗帐才对。”

唐同章汗如瀑下,将眼睫都迷湖,他抬起宽大衣袖,用力抹了一把,使劲瞪看沈泽棠的神情,却见他喜怒不形于色,竟瞧不出半点端倪来,终是咬紧牙关,硬撑回话:“下官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沈大人或许是道听途说了些甚么,那并不是真的。“

沈泽棠把话说的不疾不徐:”看来唐大人在南京城为官颇安逸,是把本官的为官之道忘记了,不妨再提醒你。“他一字一顿道:”不说无证之话,不做无凭之举,唐大人可要好自为之。“

唐同章浑身僵直,颤着声说:“下官在京城时,也曾与大人同朝为官数年,府中女眷更是常相来往,彼此亲厚,你应知我并不是贪赃枉法之辈。”

沈泽棠摆手打断他的话,只笑了笑:“正因如此,你还能跪在这里诡辩,以我之脾性,若是旁的官员,早已拖入水牢施刑受尽苦楚,何须费这些口舌。”

他朝徐泾颌首,徐泾会意,将桌案上四五本帐册堆到唐同章面前,低声道:“唐大人好好看看罢。”

唐同章哆嗦着手抓起其中一本,翻过一页,又是一页,愈来愈快,页如扇风,忽而“咣当”掉落于地,他急速匍匐至沈泽棠脚边,哑着喉咙苦求:“沈大人救我。”

沈泽棠神情渐趋和缓,命他起来,沉声道:“倒不妨同唐大人直言,一年前我即在追查甘肃布政使程前,他在甘肃施行收捐监粮之法,却将得来的粮食,折成银两中饱私囊,致使粮库空空,即便这般,他照样能放粮给百姓,我因困惑于此而无法将他绳之以法,后得密报,竟有南京来的官粮偷运往甘肃。“

他顿了顿接着说:“应天府里能有‘鹰天盟’的刺客,自然也会有我安插的人暗中调查,从这些帐簿来看,你收受程前的贿赂不提,竟从粮农处压低市价大肆收购,再运往甘肃抬高粮价售给程前,想必从中牟利不少,唐同章,我说的可对?”

唐同章身骨一软,差点从椅上滑下,却听沈泽棠叹息道:”你虽犯有贪墨之罪,我亦知你的不得已,‘鹰天盟’能混入应天府,想必你早就知晓,只是表面装做不知,对监视你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可惜啊,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唐姑娘也因你而招致了祸端。”

“唐金?!”唐同章满脸的惶恐难安,哑着喉咙问:”她如今又在何处?请沈大人明示。“

”恐你对我泄露所知真相,’鹰天盟‘带走唐姑娘以此作为要挟,想从应天府带走她可不是易事,她会武功,这里又戒备森严,除非唐姑娘是心甘情愿的要离开这里。”

“所以那名唤胡四的刺客以情诱之,使其深陷不拔,并将其带往般若寺,唐姑娘便有两种可能,其一由胡四带去别处藏匿。“沈泽棠看了看唐同章,慢慢道:”其二她被领入青龙山成了人蛊。“

他不再说下去了。

唐同章亦是心如明镜,青龙山的人蛊已被一把火烧得不留痕迹。

他脸色苍白若纸,嘴唇嚅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自椅上重重滚落与地,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待唐同章被侍卫抬出送往旁处,议厅又恢复了静谧。

沈泽棠正打算回房歇息,听得帘外有个女孩儿脆生生在问:“沈大人可在里面呢?厨房婆子熬了燕窝粥,命奴婢送来给大人补身子呢。”

沈泽棠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摇头道:“赶紧进来就是,何需再寻这些借口。”

说话间,帘子簇簇地响动,探身进来个女孩儿,笑嘻嘻地,两手空空如也,却没有半点燕窝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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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伍叁章 谋计深

如画掀起帘子,走至沈二爷跟前搭手作礼,抬起头来笑眼如弯月,她指头挠着一缕乌发问:”我哥哥哪里又冒犯二爷了?堂堂指挥使在外头值夜,怎沦落至这般境地?“

沈二爷眉宇舒展,从屉里拿出一包香糖果子递她。

如画谢着接过,拆开来又惊又喜,当即挑了颗柳枼糖含了,咂咂嘴,复又跺跺脚:”这柳枼儿糖只京城见有,让哥哥捎些来他竟忘得干净二爷惩他一点都不冤。“

她又问:”老夫人身骨可硬朗?我不在跟前她可感到寂寞?还有荔荔,她最欢喜与我玩闹,如今只怕是生疏了。“叽叽喳喳跟个雀儿般止不住。

沈桓作势晃晃帘子,粗着声警醒:”已是天交二鼓,夜深阑静,你莫吵得人烦,碍着二爷歇息。“

”要你管呀,好生领你的罚就是。“如画翻个白眼给他,爱记仇,沈桓摸摸鼻子理亏。

沈二爷忍不住淡笑,这小丫头性子活泼又聪慧,在这里守愚藏拙大半年,实在难为她了。

原来这如画是沈桓的亲妹子,今年才十三岁,他兄妹俩是沈府之家生子,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妹妹比哥哥更为讨乖,聪明伶俐又有眼力见儿,深得老夫人喜欢,特给她起名为沈宁,恰二爷要暗查甘肃布政史程前贪墨之行,需在应天府唐同章处安插眼线,思来虑去,唯有女眷身边的粗使丫头,最能不引注目。沈桓便推荐了自个这妹子。

当日沈二爷还揣疑虑,怕她年纪小担不得重任,哪想却做得如此出色,唐同章的暗帐及其它见不得人的勾当,竟是了如指掌。

他沉吟道:“唐同章认罪,你在这里已无再留的必要,不妨收拾好包袱,我遣侍卫那五护你进京去。”

沈宁吃着糖,默了默说:“五姑娘虽言行骄纵任性,待我却不薄,她如今遭逢大难,我想等等再走不迟。”

“或许她再也回不来也未可知。”沈二爷站起身走到窗前,廊前红笼随风,花梢树影,更一声莺啼,一点萤流,合成一缕愁绪。

这世间有情总比无情苦,他沉默片刻,叮嘱沈宁回去歇息,自个则背手出了议厅,走过石子漫路,穿片蔷薇架,离了翠竹荫,进得歇宿的院落。

让跟随的沈桓等几侍卫退下,他沿廊下慢慢近至舜钰房前,香帘半卷,门却紧阖,知晓她前负气离开,这门今晚是进不得了。

其实也不会做甚么妄举,只想再看看她容颜,这一别虽区区数日,或许再见时,彼此间的缘份,已是山重水迢再也寻不回当初的路。

顿了顿辄身欲离开,却又心有不甘,试探地轻把门推“吱嘎”一声,竟裂了条缝,却是没有上闩。

心头倏得柔暖,唇角微勾起一抹弧度这个让人爱恨不能的丫头,实在是个深谙怎么钻磨男人心的小妖精。

慢慢走至床边,轻撩起荼白纱帐,便见舜钰两条修长的腿儿缠着薄褥,缩成一团睡意正浓,乌油似的发披散于枕间,月光浮游在她脸上,颊腮睡得发红,鼻尖翘起,朱唇犹在嚅嚅梦呓,忽而一撇,那倔强性子,竟在梦里也不示弱。

可怎就这般的讨他喜欢呢前生的冤孽也止不住悸动的狂热,他情不自禁的俯低身子,想亲她的唇,那般的近,都能嗅到吃过的苦药味儿,眼前忽地闪过徐蓝年轻鲜烈的面庞,舜钰仰头看他时璀璨的眸光。

沈二爷缓慢的直起身子,默默又站了会儿,这才转身悄然的走了。

翌日用过早饭,沈泽棠即去探望唐同章,观他卧榻难动,额上搭着凉巾,面色发青,眼眸深陷,唇皮燥裂,显见惊吓之间又悲痛两重,身子骨便再熬不住,此时又见得这催命的来,欲起身跪拜见礼,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泽棠免去他的礼,自坐榻沿椅上,还是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唐大人又何必当初!”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至伤情处,唐同章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沈泽棠神情漠漠,半晌才温和道:”依你的罪责,满门抄斩亦不为过,如今若想保命,唯有坦诚揭举之途,本官且问你,程前远在甘肃,与你素昧蒙面,是如何千里迢迢寻至南京应天府,又是如何与你勾结运粮补空仓之事,京城可有高官迫你沆瀣,‘鹰天盟’想必你也熟识,不妨细说来听,只得如此,日后追究罪责时,本官方能饶你性命。“

他顿了顿,沉着嗓说:”为了无辜受你牵连的唐姑娘,唐大人也应与本官同仇敌忾才是。”

待沈泽棠从唐同章的房中走出,日头已当午,绿槐高柳深处,蝉鸣一片。

徐泾迎上,看他眼眉舒展,遂拱手微笑道:“二爷定是心想事成了。”

“这世间事总是难以圆满,唐同章虽说的详细,终不过是个马前的傀儡,幕后主使掩藏甚深,只得去甘肃亲自见过程前,或许能探出些眉目来。”

听得如是说,徐泾明显有些失望,沈泽棠看在眼里,笑着摇头:“心急吃不得热馒头,这番俗语你竟忘记。不过秦砚昭擢升工部尚书之职,怕是要搁浅了。“

”二爷此话是何意?“徐泾听得一头雾水。

沈泽棠从袖笼时掏出封信笺递给他,徐泾接过拆开扫遍,还是不明白:“信中所述之事,与秦砚昭并无甚么干系。“

沈泽棠神色微凝:”你见信中所述,京城这位高官恣睢跋扈,竟敢迫令唐同章遵从程前求粮之举。否则将究其六年前田家案责,此封信显见是由人代笔而书。”

“那又如何?”徐泾还是听不出所以然来。

沈泽棠抿抿唇瓣,沉稳道:“既然是由人代笔,便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徐泾你密信一封给永亭,他极擅模仿人字迹,让他按秦砚昭的字迹重书一封,连同南京官粮充甘肃空库始末,暗中奏疏皇帝。如此这般,秦砚昭的工部尚书之职,定会落空,而彻查甘肃程前这起贪墨案,有皇帝相助,吾等将会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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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伍肆章 游莫愁

申时已至,满园花光柳影,却人迹寥寥。

而应天府门前,却是另一道光景。

不远桥门市井处,卖金桃水鹅梨或菉豆汤的小贩,正偷瞧这边看稀罕,但见车马簇簇、人影团团,官袍端出威严,兵器昭显威吓,是有朝廷权官将要离开的阵仗。

沈泽棠及侍卫的车马早备妥当,唐同章被搀扶着前来饯行,竟是未语泪先流。

沈泽棠知他心意,沉声诫告道:“你当如常处理公务,不得透漏半点风声,否则与你百害无一利。本官亦不怕你此期间耍手段,不过是蚍蜉撼树尔尔,若闻得有甚阳奉阴违之事,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唐同章听闻此言,虽是赤日当空,竟觉满骨生寒,唬得打了个噤,忙喃喃直表忠心。

沈泽棠不理会他,再问伫立身侧的沈容,冯舜钰可在房中午歇。

沈容摇头禀道,辰时用过早饭,就随徐蓝出了应天府,并不晓去了哪里。

沈泽棠神色十分平静,也不多言,撩袍端带登上马车,沈桓荡下锦帘,众侍卫得令翻身上马,一阵车轮滚滚,尘烟袅袅后,踪影消弥于街道尽头处。

而此时舜钰正同徐蓝在莫愁湖里游船观荷。

还是四月春夏交替,青荷大叶将满湖绿水遮去大半,未到花期,茎茎骨朵儿犹还生嫩,却逗引着蜻蜒立上头。

稍公划篙荡起一长道涟漪,在荷叶间缓慢穿行,骄阳透过凉篷的细缝,斑驳洒在徐蓝的笑脸上,他伸直健实的长腿,觑眼听着清风拂过叶子的响动,心底有股子说不出的舒畅。

船娘洗了盘红艳艳的桃子送来,舜钰扔给徐蓝一个,自己挑一个咬了口,又甜又脆,好吃极了。

徐蓝嚼着桃,忽拧起浓眉,开口问她:“凤九可还记得去年端午时,我们去静漪园游水?”

“记得。”舜钰点头,看着一只白鹭扇翅斜斜掠过湖面。

“你那日落水究竟是被何人救起?“徐蓝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沉吟道:”可是太子?所以隐忍不说?“

那日静漪园内入他目的仅太子朱煜而已。

舜钰并不是不想告诉徐蓝,是她也实在不知哩,只迷迷糊糊记得落入荷潭内,好似抓住了甚么就死命的想往水面上攀,那会她可一点都不想死,再后来一口气没喘过来就昏晕了。

待她醒来,已身覆男子直裰在树下躺着,掩面的侍卫丢根簪子一溜烟就不见,害她想问都没处问。

好怕自个女儿身将被戳穿,这般惶惶恐恐许多日,发觉时光依旧如水波澜不惊的过,心绪才终渐从容。

咬口桃子肉,她道:”不是太子,或许是园内宫人仗义相救也未定。“

徐蓝不置可否,观舜钰神情坦荡荡的,倒不似要欺瞒他的样子,忽把唇噙起,朝她勾指头:”你过来!“

”作甚?“舜钰莫名其妙的问,倒也乖觉的凑近来。

却冷不丁的被他把手里的桃儿咬一大口,志得意满地嚼着。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你怎变得和沈二爷一样坏。“

话倏得隐没于喉间,徐蓝未听得很清明,怔了怔才询问:“凤九你说甚么?”

舜钰嚅嚅嘴,半晌才心不在焉道:”莫在抢我桃儿吃。“

”小气。“徐蓝伸手捏她粉粉的腮,满脸儿笑意:”你想吃多少桃子我都给你,就怕你先吃的腻味。“

随他俩同来的副提举姚勇,起了一身鸡皮,国子监同窗时,就猜疑这二人暧昧不清,此时再瞧徐蓝疼宠的态,事实胜于雄辩啊!

他忍不得插嘴道:”徐将军可别忘记与交阯国小公主的约定啊。“

”什么约定?“舜钰好奇的偏头问。

”哪有什么约定!“徐蓝冷冷拿眼睃姚勇。

姚勇冒死道:”小公主今年正及笄,能文又能武,那小模样高鼻深眼柳叶眉,糯米牙樱桃口,细挑个儿水蛇腰,哪哪都比冯生。“他有些挑剔的上下看看舜钰,就算这冯生是个女子,容貌算罢,也没人家身段婀娜窈窕啊。

舜钰似笑非笑的望向徐蓝,徐蓝怕她会错意,低声保证:”在我眼里,你哪哪都比小公主好看。“

哪个女孩儿不喜欢甜言蜜语呢,舜钰亦不能免俗,”噗哧“忍不得笑了,红着脸一径让姚勇再说来听。

姚勇只觉背脊被徐蓝瞪得凉嗖嗖地,硬着头皮接着道:”交阯国的臣相老儿叛变,垂涎小公主美色,绑了正要凌辱,被徐将军一箭穿喉丧了命,那小公主对他生起情意,白天黑夜就往军营帐中跑,吃喝穿戴无不俱细替将军打点,连穿的里衣都拿去亲自洗哩。“

舜钰听得目瞪口呆,这蕃国的公主竟这般豪放麽,戳戳徐蓝的胳臂,笑眯眯地:”如此深情厚意,元稹岂能辜负!“

另一副提举代明见徐蓝黑了脸,忙清咳嗓子朝舜钰道:“姚提举只说了一半,将军可不领她那情儿,把她洗过的衣裳全撕了,给守卫兵下了严令,但凡谁要是再放她进营帐,定要杖责二十大板,罚了两三个守卫后,那小公主就再没进过营里半步。”

“待仗打完临行时,那国王老儿拦住将军,道小公主患上相思病,茶饭不思快要死了,为救她的命,若将军在一年内娶妻,她便绝了这份念想;若将军一年内不曾婚配,她便要来中原找他。”

原来作风大胆的公主,却是个痴情人啊!

舜钰叹了口气,徐蓝听进耳里,泰然自若道:”我可没答应他,即便应了所求,她也来不得中原。“

徐蓝早做下打算,此番江西平叛后回到京城,无论舜钰有何想法,他是定要让她恢复女儿身的。

再让老爹娘亲择个黄道吉日,他要与她成婚配入洞房。

从此后夫妻便是同林鸟,她胆敢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朝堂,想必是有冤有仇的,那他就替她报冤报仇好了。

如此一思忖,徐蓝缓和了脸色,拿起舜钰扔进盘里啃了半个的桃子,吃得有滋有味。

流光总是飞逝,待徐蓝一行回至应天府,已是黄昏日暮、彩霞满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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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伍伍章 离她去

舜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

往宿住的院落跑去,瞧见门前已无侍卫把守,莫名就慌慌的,跨进门槛,虽是佳木繁花正盛,却寂静的杳无人声。

她随意推开间屋子,是沈桓的房,绕了两圈,虽一如既往地凌乱,可行李俱无踪影。

不死心的每个屋子进去又出,最后才回到自个房里,夕阳恰从窗棂溜进来,给堆在墙角的两个箱笼,渡上一片零星的晕黄。

恼怒、难过、恐慌、孤单、酸楚喉咙里满是苦涩的滋味。

沈二爷就这么丢下她走了,若是数月前时候,她的思绪定会波澜不惊,或许还会洒脱的笑一笑。

本就一个人许久了,早已忘却两个人的暖。

可沈二爷偏要耍着手段把她明里暗里宠溺不知不觉怎就依赖上了,才会让她此时这般的伤心失落。

偏生忘记前世里,他就是这般冷酷无情,照样是说抛弃就把她抛弃,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她默呆了半晌,忽用袖子抹把眼睛,辄身直朝外走,穿园过院,待空气中弥漫干草马尿味时,她已至马厩栏边。

马夫在同个小丫头嘀嘀咕咕说话,舜钰认得,是唐金姑娘身边做粗使活儿的丫头如画。

如画见是她,笑嘻嘻的撩裙走过来见礼,舜钰微颌首,只看着马夫问,沈大人马车去了哪里,众侍卫的马可还在?

马夫忙拱手回话:“申时沈大人乘马车与众侍卫离了应天府,听闻是要南上去江西哩。”

最后一丝希望殒灭,舜钰握了握拳头,咬着嘴唇漠然离开,才走几步却被知画拦了去路,听她低声道:“冯大人在青龙山涉险时,可曾瞧见过五姑娘?”

舜钰蓦然警觉,一个粗使丫头怎会详知青龙山中事,重新将她上下打量,不答只淡淡问:“你是何人?与沈大人有何关联?”

知画原道这冯生常在沈大人跟前走动,瞧他俩状似颇亲密,以为是一途之人;可此时却见她横眉冷对,生硬疏离的模样,心底反倒有些吃不准,遂讪讪道:“听我家夫人提过两句,便记在心里,是奴婢出言唐突了,望冯大人见谅。”

舜钰看她会儿,唇角浮起抹讥嘲的笑意,看,沈二爷甚么都瞒着她呢,其实他从未对她敞亮过。

不再搭理知画,她径自去寻徐蓝,老远已听院内笑声鼎沸,推门迈进槛内,有十数将士,或站或蹲或立正在围观看好戏,是徐蓝在和副将郭远比试剑法。

她蹲在花荫下托着腮,眼里映满徐蓝矫健的身姿,但见他手握长剑,剑气如虹,光华耀眼如雪练般,或低俯仰背挥舞,或腿踢招势昂然,道道白光如千条蟒蟠,直把郭远手脚压制的无用武之地,他没得办法,趁挡抽身而逃,蹬蹬窜上树不下来,嘴里直喊饶命,众将士脸上展着悦色,仰颈直把郭远高声调笑,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有兵士端一铜盆凉水来,徐蓝扯去衣衫,露出坚硬健壮的胸膛,已是密密覆着一层汗珠,他举起铜盆将那水浇泼于身骨,道道凉水混着汗珠从肩膀往下流,极快的隐进精悍窄实的腰腹,滚进松松系着的荼白裤内。

舜钰脸倏得发红,她的节操是碎一地了。

悄悄退走门外,在台矶上坐下,拔一根石缝里迎风招展的绣墩草,掐那细细的绿茎儿,忽觉有冷硬的物什撩她的发,偏头看去,是徐蓝用剑柄逗她哩,不想说话,只俯低身拿绣墩草,拦住个路经过的黑蚂蚁。

黑蚂蚁见前路被阻,倒也聪明,挑动触角转身朝后溜,却被徐蓝手中的草花给截住,顿时转来转去寻不着出路。

这景致让舜钰想起在田府时,田濂总跟在她身后,两人探巢上树,捉鱼入洑,寻蟋蟀翻墙,捉流萤入林,也曾这般排排坐,拿绣墩草捉弄蚂蚁儿。

她又觉自己就是这只黑蚂蚁,困顿于沈二爷手掌间不能自拔,这样的认知很令人颓丧,舜钰看向徐蓝问,可知沈二爷率侍卫离开麽?

徐蓝坦荡荡的,颌首道:”老师前日同我提起过,江西吉安因叛民烧杀肆虐,致总督高海丧命,将士染疫,形势颇为严峻,皇上传诏命他速速南上平乱,老师所行之道崎岖蜿蜒多艰险,不便带凤九同行,你随我等将士沿官道走,再至吉安会合。“

这理由冠冕堂皇的让人无法辩驳。

舜钰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这般为她着想,怎不敢当面说与她听,一声不吭地把她丢给徐蓝,自个带着侍卫偷偷跑了,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当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威逼利诱、把她从大理寺带出来呢。

愈想愈心塞,她倏得站起身,只淡道累了要回去歇息会儿,气呼呼地走了。

徐蓝挠挠头,倒也不以为意,提起剑朝院内去,还有场比试未完哩。

天际才泛起鱼肚白,昨晚落了一夜雨,打掉一地的杏花,潮湿的空气微凉含香,拂的人面清爽又滋润。

官道在这里分开,左一条右一条,岔处有棵华盖如伞的古树,树荫下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子,零散摆着桌凳,零散坐着个把人在喝粥吃肉包子,伙计端着碗豆腐脑,热腾腾摆在舜钰的面前。

舜钰拿调羹搅着,显得心事重重,人若走衰运,简直是喝凉水都塞牙,她给徐蓝留书一封,收拾了包袱要去追沈二爷,哪想才出城门,天杀的一袋银子就被扒了。

幸得还有一袋她藏在袖笼里,却是不够雇马车的,一路走至这三岔口,左一条便是沈二爷带领侍卫南上的路。她若还想不出办法来,只得认怂回城去找徐蓝。

忽听铜铃叮叮铛铛传入耳畔,随音望去,一辆骡车由远渐近踢踏而来,载着半车桃柳枝、蒲叶及佛道艾草,端午将至,家家户户皆要采买这些,装点门面或用来包粽子。

赶车的老汉紫膛脸,花白须,精神攫烁,押车的是对青年男女,男子脸盖着帽儿,倚在艾草上睡觉,女子则很爱美,举着面小铜镜,很小心的往颊腮抹着胭脂。

第叁伍陆章 又惊魂

赶车老汉“吁”了声在早饭摊子前停下。

”可是要去扶花镇赶早市?你老这趟银子好赚。“

伙计似乎认得他,边热络的搭讪,边拿出个柳条编的食盒,熟练的用长筷夹了肉包、糖年糕及两三块黄桥烧饼,又灌了满壶茶水。

老汉从怀里掏出一百钱递上,接过食盒也笑了:“往扶花镇道路崎岖难走,赚得可是份辛苦钱。”

舜钰听是眸瞳一亮,站起身上前对他作揖:“老伯这是要往扶花镇去麽?”

老汉侧头打量她,直摆手:“是去扶花镇,不过后头已沿路搭了两人,挤不下啦。”

舜钰自知他想要甚么,从袖笼里掏了几百钱递上:”我生的瘦小,随便哪里窝窝都好。“

老汉倒不客气的接过,眼睛都笑眯成条缝,大声道:”车倒还能装个人,你可得抓牢,小心颠出去命就没哩。“

说未完,舜钰已跳上了车,那女子收拾起小铜镜,朝睡着的男子身边捱,让出个空地来,吃吃地笑:“小书生来姐姐身边坐。”

出门在外,唯女子和小人勿要招惹矣。

舜钰摇头不说话,只在车尾靠着一捆桃柳枝坐下,那女子也不强求,开始自顾自嗑起瓜子儿来。

她嗑瓜子儿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因为接下来这掊瓜子儿即被泼洒了一地,路途远比能想的还要艰险,地上皆是坑洼不平的石块,两边甚是荒芜凄凉,荆棘杂草密布丛生。

舜钰紧紧抓住骡车沿子,屁股起落的生疼,早起吃的豆腐脑虽不多,可此时在五脏六腑间起落,便止不住泛起恶心意。

“唉呀!”那女子惊叫了声,有根柳条儿挑乱她梳理油光光的发髻,嘴里骂咧起来。

倚在艾草上睡觉的男人取下帽儿,坐直身子,蹙紧眉头满脸的不耐烦,朝那女了沉冷道:”闭嘴。“

女子哼了哼,阴着脸果真不吭声了,舜钰好奇的悄瞟那男了一眼,恰他也朝她瞟过来。

舜钰只觉心脏倏得停止了跳动,连这颠簸要人命的晃动也似一瞬远去,她抓车沿子的手指因用力泛起青白,这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刺客清风,她明明将青铜剑连根扎入他的腹部,明明他满脸痛苦的狰狞,明明他当时快要死了,怎如今竟好端端的,还和他同乘一辆骡车。

清风扫过她一眼,移开视线看向路边野草闲花,手不自觉拂住腹部,一缕疼痛漾开,伤口似乎崩裂了。

舜钰长松口气,俯下头暗忖,她差点忘记,离京时秦仲给过一罐褐膏,早起时抹遍脸颊,便成了个晒日阳过度的黝黑面,连她自个都差点认不出自己,更况旁人哩。

却不容她多想,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好不容易坐稳身子,才发现骡子昂颈喷气停住不前,探头朝前看,竟是被四五大汉持着明晃晃尖刀,截住了去路。

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打劫,这都能遇到!今日真是衰的够有够的。

有两大汉横眉瞪眼绕到后面来,朝地上吐口浓痰,一把抢去舜钰捂在胸前的包袱,大力扯开翻了翻,不过两三套青布直裰,还有包晒干的合欢花,并无甚么值钱的玩意。

不甘心的叱骂几句,把合欢花索性扔了一地,再狠碾入泥里,看舜钰简衣黑面穷酸相,失了兴趣,遂朝那女子围去。

那女子倒不惧怕,笑眯眯地:”此趟出来未曾带银子,两位爷行行好饶过奴家罢。“

其中个用刀柄挑起她的下巴尖儿,色迷迷道:”即无财让哥几劫个色,伺候满意了自然放你们走。“

女子抬手理了理鬓发,猫腰就要下车去,清风握住她一条胳臂:“春林勿要惹事。”

那女子嗓音冷淡的很:”我若不去,你来打跑他们好了,倒乐得清闲。“

却见清风面色微凝,抿紧唇角收回了手,春林鄙夷的嗤笑,撩裙跳下了车,朝杂草丛生深处走,见色起意的大汉们随后跟着,仅留一个守着骡车。

舜钰默默收拾包袱,再看车下狼藉的合欢花,暗自可惜,十五月圆日子相隔不远,到了扶花镇可莫忘去药铺子。

“你个小书生怎会带包合欢花?“清风问得很随意,似乎无话找话问。

舜钰却不敢大意,嚅嚅回话:”阿姐喜欢合欢花的香味儿,央我从城里带的。“

她顿住,惶恐瞪大了眼眸,赶车老汉拔出鲜血淋漓的短刀,扔进草丛里,蹲在路边“吧哒吧哒”抽旱烟锅子。

清风默少顷,自言自语道:“你的声音倒像一个人。”

一个把他当傻子耍弄,差点要了他命的女子。

舜钰低眉垂眼的不响,清风看她的侧颜,黑皮延伸进颈子里,身子也很纤弱,胸前一马平川,与那扮成妓娘的采药女子是半分不像。

那采药女肌肤白粉粉,胸脯鼓胀得勾人魂,不能追忆,腹下伤口又开始疼痛,他对舜钰再无兴趣,眸光阴戾的看向旁处。

舜钰看那女子衣裳血迹斑斑的走过来,暗忖方才清风唤她春林。

“鹰天盟”四大刺客,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原来这女子亦是毒辣狠毒的人物。

她跳上马车来,开始大剌剌的将沾血的外裳脱去,露出内里碧绿肚兜及丰盈曲线,看着小书生窘迫的别过脸,不由吃吃地低笑起来,从艾草堆里掏出包裹,取出件藕合色裳子慢悠悠穿上,袖笼里的淬毒银针滑进指缝,欲待朝小书生射去,却被只有力大掌捏住手腕,她亲亲热热倚靠上清风肩膀,在他耳边吹气:“怎么?鬼门关送过一回死,把胆也吓破了?”

腕脉忽得钻心疼痛,她变了脸,嘴里咝咝的吸气,听清风冷冷道:“勿要一再试着挑衅我,此次刺杀沈泽棠非同小可,盟主指令,需低调行事、莫惹事非,更不能打草惊蛇,你是忘了明月所受惩戒麽。“

春林重新坐直身子,将银针藏回袖笼,咬着牙问:”这小子已知我们杀人,且看清你我模样,到了扶花镇,若她跑去报官,又如何是好?“

第叁伍柒章 巧逃生

清风话里不带一丝感情:“挖眼哑喉,总胜过此刻杀人夺命。”

春林微怔,拿眼睃舜钰,嗤嗤笑着摇头:“可怜的小书生,就不该上这趟子骡车。”

他俩说话时,声音不高不低,并不忌讳被舜钰听到。

舜钰则听得齿冷,前面的路途虽平坦了许多,可她的心却忽上忽下颠簸的更甚。

索性阖上眼眸暗自筹谋,该如何避开这天降的横祸呢。

小桥、流水、人家;秾杏、青巷、髫童,有股粽子蒸煮的清香,悠悠笼罩着扶花镇。

扶花镇是江南众多水乡镇子里的一个。

昏蒙天际泛起鱼肚白,赶集的挑着担儿,嘎吱嘎吱走过拱月桥,桥下溪水哗哗流淌,岸壁青苔满布,白鹅麻鸭伸长颈,正啄食攀爬其上肥美的螺蛳。

因进南京城多不便,这附近方园十里的百姓,要卖要买甚么,就抽个空来扶花镇,时日久长,便约定俗成有了赶早市之风。

舜钰在镇口跳下骡车,背着包袱沿青石板道不紧不慢走着,胭脂蛋粉铺子、香糖蜜饯铺子、香火花烛铺子、荆筐儿药铺子舜钰跨进门槛去,问伙计可有合欢花卖。

那伙计摆手道无,舜钰不死心,问他可知哪个药铺子有卖?

噼噼啪啪拨算盘珠子的掌柜,头也不抬道:”扶花镇的药铺都不进这个,你可去甜水镇的惠民药局,那是官办的,各样药材齐全。“

舜钰在地型图搜寻,下个镇子路途迢迢,她道过谢走出药铺,难掩心头的沮丧,不经意瞧到离不远儿、清风与春林的身影,原来他们竟一直在后头跟着。

舜钰抿紧唇瓣,佯装不知边继续前行,边暗扫溜路过的酒肆客栈,沈二爷与侍卫一行阵仗颇大,若在此处应是很打眼。

弥漫桥门坊巷的薄雾渐散去,人潮熙攘起来,路边有家名唤来仙居的客栈,倒有些规模,进出商客行迹匆匆,一个老婆婆在门边煎肉饼,舜钰掏钱买了个,蹲在旁边小口小口吃着。

余光瞟见清风春林亦停下在等,心不由下沉,默了默问那婆婆,可有见一队二十来个人马打此路过,又描述沈二爷及沈桓等几容颜笑貌,那婆婆颌首道:”见是见着,昨还住这客栈里,今早天蒙蒙亮就走哩。“

走了!舜钰心底又酸又恨,直起身子离开,思绪空落浇的,开始漫无目的四处乱荡。

待她察觉过来,竟不知怎地来到一片坟地。

听得身后脚踩落叶窸窣声响,越来越近,怕是清风春林终忍不住要动手了。

她忽然跪倒在个墓前,磕三下才抬起头,从墓碑字悼显示,此是位暴病身亡的郑姓年轻女子。

舜钰哽咽着嚅嚅道:“合欢花只得下次买来再奉上,弟弟要去追沈泽棠那狗官,取他性命来替阿姊报仇血恨。“

此墓显见许久不曾有人打理,她开始拔除乱生的杂草,扯下一块衣襟,用力将墓上沾染的雨泥擦拭干净,亦竖耳细听身后动静,生死悬在他人一念之间,这样的滋味岂是汗透衣背所能形容。

幸好她还有命撑着麻痛的腿脚缓慢站起,还有命转身时,观清风春林,倚在一棵近在咫尺的垂杨下,高深莫测的看着她。

舜钰惊奇的上前作揖,清风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淡淡问:“那是你的阿姊?被沈泽棠害死的?”

舜钰摇头又点头,眸瞳皆是悲愤之色,应道:“自然是,沈泽棠手下的指挥使沈桓,乃是酒色之徒,三年前趁来江浙巡察时,那厮倚仗狗官位高权重,见阿姊有些姿色,强行奸银后就把人甩掉,阿姊性子刚烈,受不得此等大辱,终日郁郁寡欢成疾,不到半年就殁了。”

她喘口气,接着说:“听闻狗官又来江浙巡察,我去应天府击鼓鸣冤,沈桓拒不承认不说,那狗官竟偏帮属下,不问青红皂白将我重重杖责十下,再撵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俩,给阿姊报仇。”

春林听得津津有味,见她说毕,方吃吃笑道:“瞧你一口一个狗官,果然是恨绝呢,其实我们的亲人也被那狗官给害死了,也要找他寻仇。”

“你们又是结得何仇?”舜钰瞪圆双目,咬着牙问。

”不比你好多少就是。“春林折了根柳条儿,叹息一声:“那狗官身边侍卫武功高强,岂是你个文弱书生能得靠近他身前的?”

舜钰指甲掐进掌心里,她说:“此话差矣,凭汝等倒是断难近他身前,我却不同,因已熟识,知我与他们如卵击石,反倒无甚谨戒之心,反易成事哩。”

一直沉默不言的清风,朝春林低道:“她所说有些道理。”

“不过那狗官已离开扶花镇,直朝甜水镇方向去。”舜钰咽咽口水,满脸抱憾的态:“我盘缠已用尽,无力再追跟了。“

清风与春林凑近嘀咕两句,稍顷后,春林才朝她道:”这报仇血恨的事怎缺得你帮忙,你就随我们去,至于银两你倒毋庸操心,自然有我们付就是。“

“能替阿姊讨回公道,即便要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舜钰说的信誓旦旦,心底总算暂且落下一块大石。

清风一直在暗睇舜钰,莫名的怔忡,这小子的眼眸清洌如深潭,同那个妓娘竟生的好像。

他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厌恶,一棵花一块石,一个背影一双水目,甚么都能想到那个妓娘。

定是因平生首次妄动恻隐,却遭背叛差点死掉,所以痛恨极了。

穷其一生他或许都难忘记这份羞辱。

他必须要找到那个妓娘,把这份羞辱加倍还她。

清风面容铁青,站起率先而走,路过舜钰身边时顿了顿,也不看她,嗓音冷冷问:”你唤什么名字?“

”郑云,我名唤郑云。“舜钰随便胡诌一个。

他颌首,依旧冷冷道:”从此刻起,这一路你来伺候我。“

”。“甚么意思?伺候他怎么伺候?

舜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满脸不敢置信,春林打她身边过,也不言语,只是一脸诡谲的模样。

舜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叁伍捌章 清风错

骡车被老汉换成一辆油木马车,三人坐还嫌宽敞。

车帘子扑簇簇被吹动,暖风扑头盖脸的往厢里灌,皆因那老汉顾盼自雄直前勇往,在道上旁若无人般星飞电转的赶路。

清风脸色苍白阖眼躺着,中间醒过一次,吃了块烧饼,命舜钰端茶给他,吃了两口复又睡去。

春林笑嘻嘻嗑着瓜子儿,看舜钰的眼神带些嘲弄,过会儿觉得无趣,侧头朝窗帘子外望去。

午后一阵微雨淅沥,柳丝缠绵,桃花命薄,点点都是萧索意。

甜水镇果然路途迢迢,黄昏时雨势渐猛,瞧着前头有三两户农家,赶车老汉择了户停下,推开腰门,上前砰砰叩起环来。

应门的农人满脸菜色,显得病秧秧的,他探出半边身子,打量着老汉及气派的马车,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赶车老汉说明来意,又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农人只道天降的财运,千恩万谢的双手捧了,让出门来。

舜钰跟在清风春林身后,跨进门槛内,但见院里有两间瓦房,一个茅草棚,纸糊的窗棂有烛光的影子,一个沧桑的婆子缩在墙角,很惶恐的模样,脚边趴着条老狗,瘦骨嶙峋的吐着舌。

清风率先掀起破帘子进得正屋,空荡荡如雪洞般,倒还算干净。

那婆子从箱柜里翻出一套单薄褥被,把床上现成的重新换了,他这才坐床上,把包袱打开,显了里头的药粉及卷裹的纱布。

农人送进茶水来,春林吃了口,皱着眉很嫌弃,舜钰则不露声色的暗瞟清风,见他解开衣襟,露出腹处围缠的棉纱,已洇出鲜红的血渍,他咬牙一圈圈展卷,直至最后一层,忽抬头捉住舜钰的眼神,舜钰不自在地看向旁处,耳边听得他说:“郑云你过来,帮我把棉纱扯掉,粘着肉都长实了。”

”我不敢,你找旁人去。“舜钰站起身朝外走,背后传来微哑的笑声,还有春林不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舜钰一个人冷冷清清坐在茅草棚里,看着赶车老汉从门外冒雨进来,把一方肉及两只肥鸡交给婆子,嘱咐她去烧来吃,农人帮衬着量米煮饭,又去鸡窝掏了几个还热乎的蛋,在畦里拔些长葱,也去厨下帮忙,半刻功夫,烟囱冒起缕缕青烟,肉香隐约能闻到了。

茅草棚里摆好圆桌,上了菜。

婆子虽手艺普通,却还能吃。

春林吃素不动荤腥,用白菜鲜蘑汤泡饭吃,清风有了些精神,一个人慢慢吃酒。

舜钰肚里咕咕叫,索性将烦恼统统暂抛一边,挟个大鸡腿津津有味地啃着,那条老狗悄悄趴在她脚边,等着扔下的鸡骨头。

待用罢晚膳,农人及婆子收拾起残羹冷炙,去了厨房享用。

此时已是云霁雨歇,但见明月暗转花梢,流萤数点过墙,听夏蝉吱哑嘶鸣不断。

还有男人低喘及女子放浪嘻笑声。

舜钰看着窗纸上人影凌乱,饱暖果然思银欲,真不怕伤口崩开血流成河麽。

可又关她甚么事?她巴不得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自个好跑路呢。

转过头托腮望天上明月发呆,那月儿还有缺口未见圆满,明日至甜水镇,就可去药局买得合欢花。

会恰巧逢见沈二爷吗?舜钰实在有些迷茫,她不知为何这般倔强的,非要追着沈二爷而来,害自己陷入囹圄之境。

她抿抿嘴唇,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在说,你怎会不知道哩,你是知道的呀,前世里沈二爷至两江南巡时,被冷箭射中胸口,一度死讯频传宫里,皇帝先后遣太医出京前去救诊,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在后来,每每与沈二爷床榻欢爱时,他会耍手段逼她,按着她的头,去亲那胸前狰狞的旧伤痕。

她其实很害怕他死罢,虽然从未承认过。

一只流萤停上舜钰的指尖,尾间的火忽明忽暗,却倏得点亮她的心房其实她怕死了他会死他死了,她该怎么办呢。

”郑云郑云!“房里传出春林又尖又亮的喊声。

”诶,叫你哩。“赶车老汉看着舜钰不知魂飘去了何处,拿蒲扇朝她脸儿一扑,舜钰唬了一跳,眨巴着眼收转心神。

”郑云郑云!“

这回她也听到了。

神情漠然的站起走出茅草棚,至门前半掀帘子,也不进去,只问有何事儿。

原来是要盆热水盥洗,舜钰荡下帘子辄身欲走,听得清风嗓音慵懒平静,他说:“你亲自端进来,否则就卸你一只胳臂。”

舜钰明白清风是个无恶不作的狠角色,她当然也不会与自已一只胳臂过不去。

所以她端着满盆子热水进得房内,却被眼前的景呆住了。

方才在床上滚过的两人,此时是在吵架麽?

春林离了床沿站起,抬手整理松散的发髻,说出的话怨毒极了:“你个王八蛋,和我好时竟然唤二娘,二娘又是哪个娼妇?我若遇到她,非把她卖去最肮脏的娼寮,让她被成千上万的男人糟践。”

二娘?!舜钰醍醐灌顶,是在青龙山暗洞里初遇清风时,她胡诌的名字他倒还记着。

清风倚靠着床板,赤着伤痕累累的上身,腰腹间随便斜搭着薄毯,露出半截缠着伤口的白纱,神色阴沉沉的,忽儿冷笑道:”你把我的背抓伤了你的手跟男人似的糙。“

春林怔了怔,回过味来,顿时脸涨的通红,简直气得发疯,随手抓起柜上的剪刀,朝他毫不留情的狠掷去,再头也不回地,怒冲冲摔帘子走了。

清风把玩着剪刀,斜眼睃到舜钰偷偷要溜的身影。

舜钰只听“咚”的一声,顺音望去,两三步远处,剪刀结结实实扎进墙里。

她不敢妄动了,清风这才下床来,掬起热水泼面,用皂胰子洗手,再把棉巾递给舜钰,命她给他擦背。

舜钰咬紧唇瓣,不情不愿握着棉巾,替他拭去背脊上满布的汗水及抓伤溢出的血珠子。

“郑云,你可考过功名?”清风望着窗外的月色,开口问。

舜钰淡淡“嗯”了声,听他道:“清风一榻抵千金,还尽平生未足心,这倒底是何意?”

第叁伍玖章 险环生

舜钰默了默,那会保命要紧,天知道都胡谄了甚么她早已忘记。

“是前朝铁冠道人的诗,意旨山中清凉好眠,譬如吾等书生萤窗苦读功名,每至晚间也会感叹,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就是随兴而发罢了。”她把棉巾递还他,这哪里是人的身子,像块缝缝补补的破布。

清风面容阴戾,眼神竟比窗外夜色还沉沉,语气十分冰冷:“滚出去。”

舜钰落荒而逃,她觉得自己若慢半步,那把剪刀就不是插在墙里了。

春林占了另间房,农人及婆子睡在厨房,赶车老汉已在茅草棚里打起呼噜,她虽无处可去,紧崩的心却轻松下来,舒了口气,爬进车舆里倚窗坐着,偶有鸡犬相闻,虫鸣啾啾,薄雾渐起迷蒙了视线,她阖紧眸子,不知梦到甚么,抿抿嘴角,脸儿红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晨起的薄雾,甜水镇的镇头有条甜水河,一群小媳妇在桥下“梆梆梆”捶打衣裳,满口吴侬软语随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

湿漉漉的青石板道,有来往马车嘎吱嘎吱的响动,两边的店铺,伙计正睡眼惺松的收起木板。

空气里有郑家油饼店和王家洞鲜肉包子混合的奇妙香气,想必味道是极好。

莫道舜钰如何晓得,看两边簇围等待的百姓便知一二。

春林似乎已忘记昨晚种种不快,举着铜镜往脸上涂胭脂,笑嘻嘻去拉清风的袖管问美不美,清风面无表情,扔一吊钱给舜钰,让她去买油饼和包子,快去快回。

舜钰跳下马车,走了十数步钻进人堆里,这是郑家油饼店,卖炊饼、糖饼、霉干菜饼之类,案板前有三五人,有人切面,有人擀面团,有人填馅,有人卓花,再放入炉里烘烤。

他这里倒是快,没等多久,舜钰拎着油纸包的炊饼挤出来,去了对面王家洞鲜肉包子铺。

一笼刚卖个精光,一笼还在炉上蒸,舜钰站在边上等,犹豫着是否该趁此时、无人暇顾她时逃之夭夭,可即便溜了,倘若再次狭路相逢,她定是必死无疑。

正想着呢,耳畔传来熟悉的人声在嚷嚷:“我要二十个肉包子,破皮裂口淌油的可不要。”

顺音望去,那人站在蒸笼前,高壮的身躯穿苍青短裳束腿裤,腰间别一把短刀,虽然水汽氤氲他的面庞,可舜钰还是一下子认出他来,竟是沈桓哩。

舜钰莫名有种他乡见故知,两眼泪汪汪的激动,心口怦怦跳着就想朝他跟前去。

哪想不经意一瞟眼,清风不知何时站在人堆外,双手环抱盯看她,目光阴鸷中夹含几许狠冷色。

舜钰打了个噤,不敢轻易妄动,眼睁睁见沈桓兜起肉包子,拈起一个边吃,边惬意地辄身从她身前过。

似觉察到甚么,扫了舜钰两眼,见她眸光烁烁似在看他,遂咧着油嘴呵呵道:“这肉包子货真价实,小兄弟尽管放心买,好吃的很。”

“。“好吃的很?吃死你!

舜钰气呼呼的不理睬他,直朝蒸笼跟前去了。

待她抱着肉包子和炊饼,无比沮丧的重回车里,清风已经靠椅坐着,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糯米甜粥。

春林拿了炊饼,清风咬口肉包,淡淡问:“沈桓同你说甚么了?”

舜钰怒向胆边生,牙齿咬的咯咯响:”竟然跟我说肉包好吃我想吃他的肉。“

清风暗忖此话的真实性,但看她目露凶光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他是练家子,肉可糙的很,怕是你咬不动。“

这话勾起春林昨晚被他羞辱的痛处,把调羹往甜粥里一甩,拉开厢门就想离开。

清风抬腿挡住她去路,神情很端肃:”方才我跟在沈桓后面,见他进了悦来客栈,院里拴着数只马匹,想必沈泽棠及其侍卫就宿在里头,我问过客栈的伙计,他们今日黄昏时就会离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定要趁他走前,先下手为强最宜。“

他转而看向春林:”你的人在哪里?“

”甚么人?“春林撇着嘴装糊涂。

清风脸色一沉,语气冷漠的很:”沈泽棠的侍卫卧虎藏龙,只借你我二人之力,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你毋庸装糊涂,盟主有密信,命你调遣此处刺客,合杀沈泽棠。”

趁春林垂颈默然这当儿,舜钰鼓起勇气道:”俗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你们的阳光大道,我自有我的独木桥,小生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再拱手作一揖,就要往马车下跳。

青光凛冽,一柄长剑倏得拦在舜钰身前,幸得她眼明手快朝后退了退,差点就要被腰斩。

这却不是最可怕的,掀起帘子的瞬间,有个戴瓦楞帽的青年正拉起大弓,箭直指她。

舜钰脊背僵直,浑身如同坠入寒窑。

”现可不能杀他,留着有用。“清风面无表情,很平静的拭剑。

”不愧是清风呢,甚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春林弯起唇笑了:”从进甜水镇头起,我的人可就一路在尾随,甚么都逃不过我的眼。“

这是甜水镇很上档次的酒肆,窗外人烟浩盛,底楼也座无虚席,二楼却显得犹为空荡,除了清风春林和舜钰,还有那挽弓的青年,酒肆的掌柜,铁口断的算命瞎子,相貌清丽的小尼姑,及四五个身形各异的汉子。

清风缓缓扫过这些人,唇角噙抹讥讽的笑意:“只有这几个?照样去送死。”

一众变了脸色,春林并不恼怒,笑嘻嘻替他斟茶:”原是还有四五十人,可巧昨接了京城来的密函,先行南上往吉安方向去,你也莫小瞧在坐的诸位,个个可都不简单,筹谋得当照样能要沈泽棠的命。“

”既然你已经胸有成竹,我洗耳恭听就是。“清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春林继续道:”只要能让沈泽棠来这里用酒菜,让他死便是十拿九稳的事。“

”想毒死他?“清风嗤笑一声:”若他这般不谨慎,也无需你我动手了。“

第叁陆零章 引二爷

”那是下下之策。”春林忽儿抓起小尼姑的手,看着指甲尖蹙眉:“尼姑子能涂蔻丹?”

”谁又说不能涂的?“小尼姑暗扫清风,”鹰天盟“第一刺客,可不是想见就得见的,你瞧他眉峰眼角皆是冷漠无情,照样能把人的三魂六魄勾去。

思绪还在飘飞,她的面容突然露出一抹痛苦惊恐之色,张大嘴本能想喊叫,却被丝帕堵的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只涂了鲜红指甲的手纤长又白腻,被齐腕斩断掉落地,血还在汩汩喷涌。

清风正用另一条丝帕,慢慢拭去剑上沾染的血渍。

掌柜出手如电点了小尼姑的脉门,让送茶上来的伙计领她去暗房。

众人变了脸色,舜钰握盏的手都有些哆嗦,这是个弱肉强食无需客套的江湖,里头的男女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春林重重一拍桌子,怒极反笑道:“你为何伤她?她指甲盖里淬的巨毒,十条毒蛇都比不过,她但凡轻触过谁的身体发肤,五步之内必死无疑。”

清风将剑插回鞘里,淡淡道:“你以为凭她能近沈泽棠的身?一个轻浮的尼姑子,犹如一颗老鼠屎,只会坏了一锅粥。”

无人吭声,春林哑口无言。

她知道清风说的不无道理,可那到底是追随自己的人,就这般被废了,想着不甘又憋闷,遂咬着牙道:“看你胸有成竹,想必定有引沈泽棠到这的法子,不妨说来一听。“

清风看向舜钰,那目光寒冷的如他手中剑锋闪动的光,他话说的很坦白:“郑云你今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舜钰平静的“嗯”了一声,清风显得有些奇怪,原以为这小书生会吓破胆儿,跪下哭喊着哀求饶他一条命。

他接着说:“看你想选怎样的死法!若能将沈泽棠引来这里,我让你死的如睡着一般,若不能,断手足挑筋脉,抠眼割舌挖心活活痛死。你也勿需指望沈泽棠搭救你的命,他救得你一时,却救不得你一世。”

说着话抬头望向窗外,赤日正当午,街道人烟三两,满耳蝉声不绝。

他难得语气带了善意:“还有两个时辰,你好自为之。”

舜钰站起身欲走,却被春林止住,唤过之前那挽弓青年,让他随跟在侧不离。

舜钰明白她用意,暗自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一排菱花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春林才收回视线,似乎在自言自语:”那样寻常一个小书生,怎会有法子把沈泽棠引来呢?“

默了许久,才听得清风道:”白蚁能毁千堤,蚍蜉可撼大树,更况她呢。“

悦来客栈。

沈泽棠坐在凭窗处,翻过一页书册,朝窗外悠闲地望去,莫道江南的雨如烟似尘,却也能绵绵细细地打落一地的海棠花。

他忽听得有人在问伙计,可有什么解渴的茶,这问的饶是有趣,若是常人总是会问,可有何能拿得出手的茶。

解渴的茶太有人间烟火气,自然不好在这里说,实因悦来客栈是甜水镇最大的客栈,来此多是贵客,这里的伙计,都长了一双势利眼。

那伙计打量他俩身着粗布直裰的穷酸相,觉得很可笑,所以他说的话也可笑起来:“二位客倌,你若要喝解渴的茶,出门左拐直往前,走到尽头就是甜水河,不但解渴还管饱,更不用破费银子。”

一楼坐歇吃茶的人寥寥,正在百无聊赖时,听得这番话,嗤嗤地低笑,那伙计脸上的神情愈发神气活现起来。

舜钰蹙了蹙眉,原指望随来的青年刺客,能掏银子吃茶,却见他面无表情、似耳聋眼瞎的态,此会再被伙计揶揄了几句,心底火气骤起,从袖笼里掏出沉甸甸一锭银,往桌上“砰”的搁下,指着沈泽棠桌上摆的紫檀茶壶,冷笑道:”他喝的是甚么茶,我便喝甚么茶。“

伙计羞红满脸,忙掬腰应了声,逃也似的溜了。

沈泽棠听得那嗓音,心一动,抬眼看去仅见半边侧颜,肤色黝黑,风尘仆仆的样子。

另个青年面容普通,但看身型手掌,应是江湖中人。

他这几日带着侍卫风雨兼程,或许疲倦的缘故,总是听得舜钰在身后或哪里唤他,待得回眸转看,却哪里又有她娇俏的影子。

怕不是又一场臆想,他垂首将书翻一页,坐他对面的徐泾提壶斟茶,不知是有意还无意:”冯生不知过得好不好?“

他叹口气,虽不知冯生过得好不好,有个人却过得不太好,看得大伙也是心有戚戚。

想必冯生过得极好罢,徐蓝与她国子监同窗,且在应天府,见他俩形影不离,那般情意笃厚简直羡煞旁人。

有几个笨侍卫得了老夫人嘱咐,可没少在沈二爷跟前明着暗里进谗言。

可等沈二爷真的弃了冯生,带他们连夜赶路时,心里又生起惆怅。

那小监生长得真好看,说起话来跟黄莺啁啾似的,有时还会从二爷那里偷些名酒香茶给他们。

但愿到了江西吉安,再见她时,还没有被徐蓝拐了心,不然二爷真要孤独终老了。

徐泾吃口茶待说话,却见掌柜和伙计走到旁侧一桌跟前,拱手陪笑道:“这伙计狗眼看人低,二位爷多海涵,这茶名唤杨河春绿,从蜀地狮子山峰脚下采摘,日夜快马兼程送至此地,其口感苦里回甘,且香气氤氲,可令人神清健爽,意气焕发。“

舜钰听得额起冷汗,怪道掌柜都来陪不是,听他讲讲便晓得要破费许多银子。

端起茶盏吃口,果然滋味不俗。

恰听得徐泾在问沈二爷:”酉时即要出发,二爷中饭也未吃甚么,甜水镇旗亭酒肆不少,不妨去走一走。“

沈二爷还未答话,余光即见那个黑面书生,”腾“的站起,莫名兴奋地走来,朝他拱手作一揖,开口道:”这位爷可是在寻用晚膳的去处,小生刚从‘胜元酒家’而来,那里的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可是人间难觅,必是要去尝尝的。”

沈二爷目光灼灼望着她,忽儿唇角噙起:“是吗?”

第叁陆壹章 猎前戏

舜钰一咬牙:“是!”

这几日她过的都是甚么日子啊清风及春林性子残暴诡谲,一时不察,就要缺胳膊断腿要了小命的。

提心吊胆活在恐惧里,皆因沈二爷在南京一声不吭弃她而去。

每每受了清风的委屈,她就把沈二爷恨的不要不要的,就也想让他缺胳膊断腿,要了他的命。

沈二爷放下手里的书,淡看徐泾一眼,谦然起身,朝舜钰语气温和道:“那就去,不过我不识路,还得麻烦你陪随。”

舜钰颌首“嗯”了声,径自要往门外去,却被伙计挡住了去路,他笑嘻嘻拱手:“这位爷,烦请先付了茶钱哩。”

舜钰仅存那一锭银子,一路行走没银子就没底气,拿眼睃挽弓青年,竟绷着脸装无知,她暗自晦气,磨磨蹭蹭去掏袖笼儿,半日儿掏不出。

于是听得沈二爷朝伙计道:”她那茶钱记在我宿店费里即可。“嗓音含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伙计唱个大喏忙让开道,舜钰默了默,还是没骨气的空手抽出袖笼,声若蚊蝇地咬着狠:“这是你欠我的别指望我谢你。“

沈二爷眉峰微挑,也不多说甚么,率先走出门,青衣汉子已赶着马车停在跟前。

沈二爷撩袍端带先跨上,伸出手给舜钰扶。

舜钰环顾四周不肯移步,有些不确定的问:“就你一人去?”

话音才落,挽弓青年凶戾地瞪她一眼,沙哑道:”这位爷必是喜欢独行,要你多话!“

沈二爷微微笑了笑,不看他,只低说:”上来。“握住舜钰的胳臂略微使力儿,她便被捉上了车。

青年也脚不沾地的跳上马车,随他俩一同坐进厢里。

就听车轱辘噶吱噶吱地,左摇右摆使离客栈,一晃眼儿,过了几个卖河鲜的摊,斜仰着往月拱桥上攀爬。

舜钰心底忐忑难安,脑里一团乱,她以为沈二爷即便不带侍卫全去,沈桓沈容或徐泾好歹总要跟着去的这下可好,他就这样单枪匹马的来,这趟不死也得死了。

耳边听他还在笑问:“你们俩是兄弟?“

挽弓青年一脸憨笑,舜钰摇头,不情不愿回话:”邻居。“

沈二爷“嗯”了声,挺认真的评价:“乍看倒长得有几分相像,都是黑面皮,江南的人偏肤白秀气,你们是外乡人?”

舜钰懒懒得不想说话,江南人怎样,外乡人又怎样,总是逃不脱个死字。

由着挽弓青年去应付,偏头看外头商铺子,见得远处有一排四间平顶屋子,正门上悬一匾,匾上书“惠民药局“四个大字,她心一动又恍然,也不知问谁:“今日可月圆?”

“自然,今日十五岂会月不圆。”沈二身穿宝蓝绣云纹的锦帛直裰,显气定神闲的作派。

果然没算错日子,确是十五,她的蛊毒随月升发作,药丸就在袖笼里,独缺合欢花。

马车忽得一顿,推开厢门,沈二爷照例先下车,挽弓青年随后,舜钰抠着椅皮本想寻个理由溜了,抬眼即见二楼窗前,清风春林正盯着自己,无奈咬着牙跟在他俩身后,一步三挪的进了”胜元酒家“,上了二楼。

二楼与舜钰初初走时有了些变化,走时这里除去刺客便无旁人,而此时再来时,竟座无虚席。

掌柜满脸笑容可掬,迎上来拱手寒暄,引领他们坐至角落靠窗的位置,有道画屏半围,嘈杂人语便褪了半数。

舜钰用余光扫了一圈,除了些许见过的刺客面孔,其实都很陌生,有官爷、有商贾、有纨绔、亦有贫民百姓。

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夫妻,男子面貌虽清冷,穿着墨绿直裰,显得很正派的样子,他的妻子更是温良,低眉垂眼的持壶,扯起袖口,很小心替他斟茶,任谁都难以想像,这竟是”鹰天盟“令人闻之丧胆的顶尖刺客、清风与春林。

”今是吾与你俩缘份,若有甚么想吃想喝的,尽管点来就是。“沈二爷依旧很温善。

舜钰忽然甚么都不想了,极时行乐才不辜负自己,她把脑里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鱼肚煨火腿、鱼舌烩熊掌、蒸鹿尾、糟蒸鲥鱼、燕窝鸡丝汤。“

掌柜听得汗涔涔,有抹肃杀自眼神中一逝而过,他陪笑着:”甜水镇不过是个小镇子,实比不得城里食材丰富,这些若备齐全,马不停蹄也得有十日。“

舜钰冷笑,指着沈二爷:”你以为他付不起帐麽,他有的是银子。“又偏头看他:”是不是?“

沈二爷噙起嘴角,好脾气的颌首:”她说的无误,吾平生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掌柜的用袖管抹过额面,嚅嚅说:“大爷不缺银子,我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哩。”

舜钰撇撇嘴,心底的滋味难形容。

沈二爷伸手将她颊边散开的碎发,捋至耳后,淡笑道:“现至吃不到有何打紧,日后我再请你吃就是。”

舜钰怔愕的抬眼看他,这话又是何意呢难不成二爷已经发现了甚么。

却见他面不改色地朝掌柜道:“尽管将店里最好的菜色上来就是。”

掌柜急忙应承着拱手退下,春林端盏吃茶,语里尽是疑惑:“小书生其貌不扬,身无长处,怎会让沈泽棠对他这般厚待?”

清风的目光随沈二爷的手指而动,再默默地收回,他抿着嘴唇低道:“这世间许多事或情,本就无根而生,无源而起,你只需知道,今日这二人要借你及属下之力,死在这里即可。”

春林有些惊奇的打量他,清风性子薄冷,素来少言寡语,这话倒说的意味深长。

当然,此念头也不过是一瞬而过,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上。

一场围猎刺杀沈泽棠的好戏即将开码,这让春林浑身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内急速地流淌,沸腾又冰冷的感觉,如同她第一次杀人时,少了惧怕,多的是难以抑制地兴奋。

她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所以她需要一块能震摄天下的里程碑,等了这些年,终于让她等到了。

第叁陆贰章 生杀死

甜水镇的老饕曾说过,每个镇里都有两三家特别价贵特别气派的酒肆,或许菜色的滋味,并不比别家好到哪里去,可贪慕虚荣的人,就觉得在这里,背脊能挺得分外的直。

胜元酒家就是其中的一家。

这边点单才下,那边的菜已由伙计端着盘送来,显见是早就煎炸炒焖好的,只不过再回锅翻热一下。

香椿炒蛋、雪里红炒银芽、芙蓉蟹粉、八宝辣酱、太湖三白,八宝鸭、红烧蛔鱼、虾子大乌参、还有一砂锅咸肉火腿鲜笋汤。

最后端来一碟猪油百果松糕,现蒸的,软糯的香味随热气袅袅散开。

舜钰见那挽弓青年并不动筷,她亦不敢,谁知道其中哪味菜里就煨了毒,吃一口便呜呼哀哉。

沈泽棠挟起一块松糕放进碗里,垂首欲往嘴里送,哪料得另一双筷子更快,他若有所思的看向舜钰。

舜钰不由分说将松糕给了挽弓青年,弯着唇道:”这是大爷赏给你的,你赶紧趁热吃了它!“

挽弓青年脸色微变,把糕挪到别处,硬声推辞:”我不爱吃面点。“

”那就多吃些旁的菜,你肯定饿了。“舜钰热心的替他把各样菜式都挟了些,碗里堆起山尖。

挽弓青年满脸想杀人的戾气。

沈泽棠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正欲说些甚么,忽见个穿青袍戴逍遥巾,留半截灰白山羊胡的道人,手持算卦幡信步走近跟前。

道人打量他,煞有介事道:”贫道能批天地辨五行,看透掌中日月,双目如电了然今生前世,通阴阳八卦断生死明了,这位爷虽天庭饱满,却印堂带煞,元神难凝,恐是大凶之兆,若是不嫌,吾倒有化险为夷之法。“

沈泽棠袖笼里滑出玉骨折扇,他捏着柄开了又阖,面容沉静的摇头:”我的命由自己保,毋庸道长劳神。“

那道人目光如针:”不听劝者,吃亏眼前,瞧你印堂,谈话间黑浓渐深,若再耽搁,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沈泽棠蹙眉:”生死岂能任由他人摆弄,吾素来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你不必强求。“

道人拈髯叹气:”吾不过茅山道士耳,这位爷也未免太过谨慎。“

沈泽棠语气更淡了:“谨慎不好麽,至少可以保命。”

”那你好自为之罢。“道人无奈的辄身似要走了,可此时他脸上忽而露出一抹阴狠残暴态,这样的神情是很难在得道之人脸上出现的。

他倏得回首冷笑,右手握的算卦幡一横,三角旗后藏着红缨枪头,尖锐中迸射碧绿光芒,竟是淬了毒,此刻正以令人惊叹的速度,直朝沈泽棠胸口奋力戳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清风与春林身姿敏捷的跃起,清风持剑,春林甩鞭,齐齐朝沈泽棠奔来。

而挽弓青年已架上羽箭,眯着眼寻着合适的射杀时机。

舜钰瞧见沈二爷神情一凛,脚尖一点,飞身蹬上画屏堪堪避过刺来的枪头,再凌空倒翻,恰青年的一枝羽箭射来,他随手一握,跨两大步近至道人身前。

道人的眼神充满面对死亡的惊恐,他听得胸口”嘭“的一声闷响,便是心碎的巨痛,低头去看,鲜血汩汩淌出,竟比枪头缠的红缨还要鲜艳,手中的算卦幡再把持不住,”哐当“,随之落地的,还有他抽搐的躯体。

舜钰瞪大眸瞳,竟见春林右手所握长鞭,在空中划过一条弧光,如蛇信子般毒辣辣向沈二爷腰腹舔吻而去,而她左手也不曾闲着,十数银针劈头盖脸的打去,又快又狠又多又急。

春脸很多情,带些伤感,更多是满足。

她觉得沈泽棠这次是死定了,他顾着腰腹必会被银针刺中,或避了银针腰腹就要受创,不管哪一种都会致命,因为所有兵器都浸了毒汁。

沈二爷到底怎样了呢,舜钰没有看到。

一丝诡异的风轻撩耳边的碎发,余光瞟见一支羽箭朝她脑袋穿来,她已然无处躲避了。

甚至奇迹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天无绝人之路往往就是在说此时。

舜钰觉得头顶有只宽大的手掌,将她强硬有力的一按,按得她倏得屈身蹲下,又被一脚踹到桌底,跌个半趴。

胜元酒家每张桌子,都铺了一层绣着百鸟朝凤的锦布,布沿垂着些黄穗子,轻飘飘荡着煞是好看。

而舜钰却紧紧盯着桌沿边一双鲜红的绣鞋儿,凤嘴头,浅蓝包缝锁边,若是深闺女子趿上,必衬得足儿纤巧又细致,而这双天然足宽且大,把鞋撑的鼓鼓胀胀的。

舜钰心若明镜,会武功的女子多数脚大,她定是刺客春林。

一切忽然变得很安静,没有兵器摩擦碰撞,没有身体扭翻踢蹴,稍顷后,耳畔灌进肆意的娇笑,这笑声轻快又得意,好似多年的心意得偿所愿般。

“沈二爷。“她的心仿若被数十根银针扎了,眼前升起红雾把视线模糊,牙关咬得噶吱噶吱响,悄悄爬至那双脚前,春林站着依旧未挪动。

罢了罢了!沈二爷是因她诱引而遭此横祸,她来替他报仇,大不了还他一命。

用手背抹一把眼睛,再从袖笼里掏出削铁如泥的短刀,她握紧木柄,使出平生所有劲力,狠狠插进穿着红绣鞋的足面。

那双脚倏得不见了,留下的,仅是数滴黏稠新鲜的血滴。

还有渐远而去的女子叫声,如只被斩断尾巴的母猫,凄厉痛苦的嘤呜低吟。

桌子被猛得掀离,午后的阳光好生刺目,舜钰觑着双目,沈二爷一身宝蓝绣云纹的锦帛直裰,正俯低了身焦灼地看她。

视线交碰纠缠,如穿透来世今生,不知怎地,舜钰眼里水汪汪的。

沈二爷一把将她拉起搂进怀里,以至于她没有看到,二楼的吃客,皆是侍卫及官府衙役乔装改扮而成,挽弓的青年,酒肆的掌柜,铁口断的道人及数几刺客,死的死,伤的伤,交由官府去处置。

清风拦腰抱着春林,混入人流中。

他不快不慢的沿着街道前行,很淡定沉稳地走着。

因为不会有侍卫或衙役,会如追丧家之犬般在后紧跟。

他朝后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百姓都慢慢又悠闲地走着,有着午后慵懒的惬意。

甚至还能望见胜元酒家的二楼窗前,郑云难得乖顺如只兔子般,软软地被沈二爷搂在怀里。

他嘴唇无声的蠕动,沈二爷,我把她好端端的还给你了。

他看到沈二爷挥了下手,遂笑了笑,脚步未停地继续走,且不在回头。

再见了,那个说要给他洗衣做饭暖被的小妓娘。

第叁陆叁章 蛊毒前

悦来客栈,沈二爷宿房。

沈桓掀起湘竹帘子,上下打量那黑面书生,沈二爷不曾多交待,只让他守在门边不离半步。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早上买肉包子那位小兄弟嘛。”

舜钰走近窗前往外望,夕阳日红欲暮,流水弯桥人归,原来已这般向晚。

遂辄身朝门边走,要出去。

沈桓持剑一挡,嗓音多冷肃:”在房里老实待着,甭想在本指挥使面前耍花招,否则刀剑无眼,小命堪忧。”

舜钰抿抿唇:“你仔细看看,当真不认得我?我是。”

沈桓满脸薄蔑,你让我看我就看,当我使挥使白瞎的麽?!

他偏不看,眼高于顶。

舜钰瞅他这模样,也懒得多话了,想想说:“我不出去也可,你去惠民药局替我买包合欢花来。”

沈桓把剑拔出鞘,左晃右舞的,剑气寒光凛冽直刺舜钰的眸子,他叱责道:“我乃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沈大人跟前带刀指挥使,秩品六品,岂容汝等宵小颐指气使。“

”你既然不肯,让旁的侍卫去也行。“舜钰把一锭银子递给他:”记得多余银钱还回来。“

沈桓浓眉紧蹙,剑尖一挑将银子摔于地,冷笑:”一介书生买合欢花又有何用?莫不是要趁机偷风报信,遣人来救你?当你沈爷爷我傻是不是再多说一字,把舌头割了。”

”。“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就是说的眼前这景。

“你个傻蛋。”舜钰随手抓起块砚台朝他扔,再观沈桓额上青筋直跳,铜铃大眼圆瞪,心里发怵,忙转身三两步踢鞋上榻,把荼白帐子一扯,用樱草洒花薄褥蒙住头。

简直气得心肝胆颤。

枕间褥里若有似无散着一缕檀香,她不由抱紧背头汲那味儿,几日神经崩紧但得松懈下来,浑身就懒懒软软不愿动弹,她怔怔看着透过瓦缝射下的光线,映得帐子忽明忽暗的,忍不住打个呵欠,意识渐愈朦胧。

舜钰想,沈二爷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乘青篷软轿嘎吱嘎吱抬行在青石板道上。

沈二爷揉着眉宇间的倦意,听徐泾低声在问:”就没有一个活口吗?“

清风抱起受伤的春林夺路而逃后,留下的残党余孽被捉捕回县衙后,还未来得及审讯,即毒发而死,死状甚为凄惨,有白胖虫子从耳鼻唇中混着污血爬出,显见种过蛊毒,以此控制其为”鹰天盟“所用,这样的手段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他沉默着没说话,半晌才道:”京城可有传来甚么消息没?“

徐泾露了笑容,语气显然很轻快:”徐阁老呈递秦砚昭任工部尚书的奏疏,皇帝批红未过。想必是永亭(冯双林)给皇帝的那封密信成了事。“想想又有些担忧:“若是皇帝将此信,交给徐阁老或秦砚昭辨认,那永亭该如何是好?”

沈二爷也笑了笑:”皇帝生性敏感多疑,他对徐阁老结党营私其实甚为忌惮,永亭这封信正中其下怀也未定,管它是真亦或假,目的达到便可,怎会再去追根溯源自寻麻烦,更况。“

他顿了顿:”皇帝的心思并不在此等小打小闹上,你瞧近日里藩王可不太平,周王以“贪虐残暴”罪被押至蜀地圈禁。岷王以“不法事”被贬为庶民,听闻弹劾襄王的折子也递进内阁,皇帝削藩的野心已然势在必得,昊王迟早也难逃此等厄运。“

徐泾听得神情肃然,沈二爷从袖笼里拿出封信笺给他,嘱咐道:“你派人连夜赶路,亲自送进藩王府昊王手上,事关重大,其中万不可假借他人之手。”

徐泾忙应承着接过,也就在此时,轿子突然停了下来。

舜钰被热醒了,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额上一滴汗滴落于鼻尖。

她无意识地呻吟一声,嗓音竟如被灼伤过般沙哑。

腰肢酸软的都支不起背脊,她费了许久才坐起,撩开纱帐,夜色已昏沉,月光在窗前洒落一地清辉。

她倒底是睡了有多久,烛台正燃着黄晕,照亮一桌犹冒热气的饭菜。

舜钰趿鞋下地,双腿虚软打圈,呼口气都觉烫辣辣的。

说她此时犹如离了河水,露在火阳下曝晒的一尾鱼也不为过,实在焦躁干渴的快要成了鱼干。

今日是十五,胸前那朵红花又要肆意张扬,蛊毒发作再所难免。

至桌前哆嗦的吞下药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再走到门边,见沈桓倚墙坐着,手里拿着只大鸡腿,正啃得满嘴沾油。

”沈使挥使,麻烦你唤人打一盆热水来,我要盥洗手面。“舜钰有气无力道,嗓音绵软软的。

沈桓竖耳听得脚步响动,浑身顿时精神抖擞,鸡腿也不啃了,把指头骨节捏得咯咯响。

娘的,这小书生下午骂完他傻蛋后,心情很好的去睡大觉,他心情可不好,憋屈坏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给爷爷先磕三个响头。“他忽然闭嘴,这小书生脸那么黑,怎都能透出红晕来,眼睛怎那麽媚,嘴唇怎那麽红有古怪!

莫不是同青龙山那帮人一样,肚子里有虫?!

心中陡然发紧,恰一个店内伙计端了半铜盆温水经过,他一把抢过递给舜钰。

舜钰也不多话,端了盆泼泼洒洒置在案上,取了棉巾开始洗脸,水愈来愈黑,脸愈来愈白,她拭去水渍,转身直面探头探脑的沈桓。

沈桓抬手揉揉眼,又在衣袖上抹抹,这是黑天瞎日的见了鬼麽?这这这刺杀沈二爷的鹰天盟要犯怎变成。

“冯舜钰,怎地会是你?”沈桓跳进屋里,凑近舜钰东看西看,惊吓的脸色大变:“你不是同徐蓝一道走的吗?怎会突然在这里?沈二爷可知道你是你?你怎会扯进‘鹰天盟’里。”

舜钰其实很想静静,这沈桓跟只恼人的麻雀般,聒噪得人头痛病都犯了。

“啊!”

她尖声叫的屋顶都要掀了,唬得沈桓闭了嘴,这才喘着气吼:“你赶紧去惠民药局,替我买包合欢花来。”

听得动静躲在门边瞧热闹的伙计,忍不住道:“此时天已晚,惠民药局休诊,去了也无人。”

第叁陆肆章 蛊毒中

京城,教坊司,王美儿房。

绣鸳鸯蝴蝶的大红锦帐蓦得被扯开,秦砚昭眸瞳还留有残欲,却已赤着滚满汗珠的背脊,走近案前取过洁白棉巾子,掬起铜盆里的水盥洗手面,随侧伺候的丫鬟,帮他将身躯仔细擦拭干净。

半晌功夫,他已穿戴齐整,抬手将月白直裰的衣襟再拨紧些,鼻息间嗅到清爽的皂胰子味,脂粉香不曾沾染半许。

“这是要走了麽?”帐子里传来妓娘慵懒的问。

秦砚昭面无表情,仅冷淡地“嗯”了声,丫鬟打起帘拢,他头也不回的跨出门槛去。

廊下背手立着一长者,头戴浩然巾,身穿蟒衣,脚踏白底黑面官靴,正昂面目光炯炯望着天边的圆月,不是别人,竟是内阁首辅徐炳永。

他身后跟两个长随,一个持玉骨川扇儿,扑走扰人的流萤,一个捧着黄花梨荷叶型茶盘,盘内放着玉雕的茶盏。

秦砚昭怔了怔,却瞬时恢复了平静,上前作揖见礼,徐炳永摆摆手,拈髯淡道:”王美儿娇花弱柳,秦侍郎血气方刚,既然如**般欢洽,怎三催四请你就是不来,可是不给老身面子!“

秦砚昭便知方才房中动静皆被听了去,心底掠过一抹厌恶,面上不动声色,语气恭敬地回话:“徐阁老多虑了,最近工部诸事繁杂,难得分身,再且岳丈似察觉出甚么,常将下官耳提面命训诫一番,便没了闲趣。”

徐炳永呵呵冷笑两声:“李尚书如此糊涂,即便是京中家资尚可的百姓,三妻四妾、暖玉偎红皆能享,汝等朝中大员作何不允,你毋庸怕他,我替你撑腰就是。”

“哪敢劳烦徐阁老,下官自有计较。”秦砚昭婉转谢绝。

前世里,皇帝再如何轮流换,贵为礼部尚书的李光启,倒一直是混得风声水起。

官场风云诡谲,前途难卜,这或许会成为他最后的救命符,岂能轻易的割弃舍掉。

徐炳永亦不过随口一提,转而接了侍从手里的茶盏,状似随意问:“你近日里都在忙何事?”

秦砚昭谨慎低言:“皇帝意欲削藩,知下官擅造火器,命神机营的所有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等,皆由下官带领工匠主办,并改进原有火器易哑空、出火慢及难射远等弊处,为日后应对昊王的数万兵马作足准备。”

徐炳永边吃茶边不落痕迹的觑眼看他,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此次提任你为工部尚书,虽遭皇上批驳未成,你也不用懊丧,他能将火器交与你主办实属不易,心底想必对你已生器重之意,你好自为之,若削藩顺势而成,莫说尚书之职,入内阁为辅臣亦大有可能。“

秦砚昭喜怒依旧不显于色,语气平和的道谢,徐炳永反倒笑了:”若是旁的官员,听我这席话,定会显狂喜放纵之态,你倒是镇定从容,颇有几分长卿(沈泽棠)的风范,甚好!“

”下官与沈大人为人处事相差甚远,他有其城府,我自有胸怀,徐阁老再莫将下官与他相提并论。“

话里的清傲不遮不掩,徐炳永并未见怒意,倒是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会儿,正欲开口,忽听得帘拢簇簇轻响,烛光下有个人影儿一晃而过,他便不多话了,只是拍拍秦砚昭的肩膀,直朝王美儿房走去。

秦砚昭又在廊下略站了站,这才撩袍下了台矶,慢慢地朝外走,他心里定是激动和愉悦的,激动的手攥握成了拳,愉悦的唇角勾起笑容,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从未觉得教坊司上空的明月好看过,然今晚却不同,大如银盆,璨璨生辉,映得满园银海弥漫,琵琶丝竹声隐隐传来,竟如仙乐般动听。

他不自觉地思念起舜钰来,那个倔强丫头,他只等她回来。

黄昏时还有圆月挂梢头,谁知才过个把时辰,已是阴霭漫天,空气潮热,廊下几盏红笼纹丝不动垂吊着。

无星无月亦无风,树叶深隐的夏蝉也噤了声,唯见远处天际间时有白电暗闪,闷雷低咆。

一场暴雨正不动声色的悄然酝酿。

沈泽棠由侍卫簇拥着走进悦来客栈,在途中又遭刺客堵截,幸得有暗卫尾随,一番较量后倒也有惊无险。

”二爷,你的衣裳。“徐泾满心内疚,他手无缚鸡之力,能活命全倚仗沈二爷相护。

沈泽棠看了眼撕条口子的衣袖,并不以为意,急步只朝自己房间走,却见个伙计百无聊赖守在门外,沈桓不见了踪影。

他神色一凝,徐泾先皱眉问起来:”这里守门的指挥使去了那里?“

伙计见众人面容冷峻,凶神恶煞的模样,唬得直打哆嗦,暗悔不该贪那银子应了这差事,忙上前跪下磕头:”房里的爷说没有合欢花泡浴,他就要死!门外的爷,就赶去惠民药局。“

他话未完,沈泽棠已掀帘跨进房里,桌上饭菜有用过的痕迹,墙边摆着大木盆儿,里头的热水还冒着热气。

再往床榻走,荼白帐子紧密阖着,他抬手欲要扯开,却听得舜钰急切道:”不许掀帐子,沈桓你个傻蛋,怎才回来?”喘口气依旧无力:“把花瓣洒木盆里,你就出去。“

她的嗓音不似平日里刻意压得粗低,此时显了女孩儿的娇俏憨媚,勾得人心都软成了一汪水。

沈二爷莫名有些发酸,幸得他回来的及时,幸得沈桓那傻蛋还未回。

”二爷?“徐泾掀了半帘有些踌躇的问。

“再派侍卫去买合欢花。”沈二爷头也不回道:“把门关紧,无我命令谁也不许进。”

但听得门“嘎吱”阖紧声,他一把扯开帐子,目光瞬间幽沉下来。

床上的人儿裹着锦褥子,却又难捺如火的烫热,不情不愿探出光裸的腿来,抵着床沿蠕动着。

嫩白的足尖触碰到他的腿,便无意识蹭磨着,逗引沈二爷去看,那足儿怎生的这般纤薄小巧,这趾甲怎生的那般粉莹圆润,你怎生还忍得住不抓起来。

沈二爷官场浮沉数年,修身慎行,心性淡泊,常于高僧研习佛经,从不色令智昏他忽然俯身将热乎乎的脚丫子握在手里,啃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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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陆伍章 蛊毒中(2)

舜钰自打从秦仲那里得了压制蛊毒的药方子,每逢十五月圆,皆吃药丸泡合欢花浴,平平顺顺未出差池。

可今夜却不同,虽吃过药丸,却无合欢花浴可泡,自沈桓去后,她便愈等愈是心神难安。

窗外无一丝风动,无一声蝉嘶,墨云浓滚,星月俱隐。

屋内弥漫着异样的燥热,烛火橙蒙,山水屏风上,随意搭着沈二爷的锦帛直裰,不经意恍神间,倒像真有个人温柔沉默的立在那里。

伙计拎来一桶热水,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舜钰从袖笼里掏了一两银子,嘱咐他在门外守着,除买药去的指挥使外,旁人若来需得先通传。

伙计脸露喜色,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舜钰松口气,脱下直裰,松解里衣,把紧裹胸前的布条儿层层卷展,抬足跨进木桶里。

清水被她的体温熨得好似也烫热起来,烧的肌肤有些微麻痒,又舒服又难受。

氤氲雾气飘袅,她低首打量自己。

千里迢迢奔波辛苦,连这好馋的嘴儿都不敢肆意多吃,众人皆说她瘦弱娇小身无二两肉,可你瞧,这胸前两团儿却无惧捆裹束缚,长得圆圆粉粉,沉甸甸地,竟是一点儿没耽搁呢她拿手掌去试着掂量都难以包满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很懊丧,前世里用来取悦男子的利器,却是今生诸事难行的阻碍,忍不住就生气,指尖捏着棉巾恨恨的擦过,忽儿不晓触碰到甚么地方,身子猛得打个哆嗦,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心底空空难以言喻。

她用力掐自己手臂一记,若是沈桓买合欢花回来,怎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不堪。

抓住桶沿强撑着站起,褪去湿透的里衣裤,随手拿过搭在屏风上沈二爷的直裰,把身子裹住,直朝床榻里去。

窗外一声雷轰隆隆,灯花炸了一下,舜钰忽然惊醒过来。

床沿立着个高大清梧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儒雅,面容很温善,微蹙眉,目光深邃。

沈二爷不知何时回来了。

舜钰抿抿嘴要说话,却倏得瞠大眸瞳,他的手竟攥握住自个嫩白的足儿。

他的手掌似用凉水盥洗过,那股子清凉透过灼热足心洇满全身,还来不及品咂这滋味,却见沈二爷把她的脚趾头含进了嘴里。

脚趾湿乎乎的,忽觉一股子刺痛意竟咬了一口,倒让她混沌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

“沈大人不可。“舜钰开始挣扎,一踢一蹬的拼足气力要把腿儿缩回。

哪想得沈二爷更绝决,抓住她的脚踝顺势按住麻筋处。

舜钰惊呼一声,身子跟着软了,被他轻轻松松地拉拽至床沿前。

沈二爷居高临下俯睨着床上的凤九,拉拽时乌发散了,锦褥落了,不看她春眉水目,粉面朱唇,只说这个妖精,何时竟裹着他的墨色直裰。

一个女孩儿,知道穿男子的衣裳意味着甚么麽!

他俯低身躯,看她眼里满是戒备之色,用手强抵着他胸膛,要分开彼此距离,终有些忍俊不禁,笑意缱绻的低问:“你为何要徐桓买合欢花?听说没有此花你会死?”

舜钰闻着沈二爷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竟似催情迷香般惑乱她的神志,更有虫儿在细细啃噬她的心尖,咬她血肉,吸她骨髓,有种难以压抑的虚芜欲念,冲破药效的阻碍,开始在四肢百骸里燃烧游走。

“嗯,没有合欢花我会死,二爷要救我。”她话说的软绵绵地,推抵沈二爷的手,不知何时悄悄环上他的颈。

“让我怎么救你?”沈二爷嗓音低沉暗哑,似被凤九传染了,呼出的气息亦滚烫灼人。

舜钰咬着唇瓣不说话,哧哧地笑了,修长又柔软的双腿,如蛇般缠绕上他的腰身,把自己湿麻烫热的空虚处,义无反顾朝他腹下抵蹭个不住。

沈二爷额上滴落下汗珠来,溅在她的美人骨处,缓缓往衣襟深处、起伏曲线淌去。

他的视线随之一黯,抬手扯开衣襟,现出那朵烙在雪肌上的花儿,半开半阖的招摇,竟是比前次看得更为嫣红,却透出股子难以形容的妖异。

他凑近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被舜钰捂住了唇,听她喘着气说:”花儿不能碰亲它会死人的。“

”谁说我要亲它。“沈二爷喉节微滚,眼底欲念浓重,除去这朵毒花,还有更美的景招他稀罕。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饶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被众文人墨客推奉为当朝大儒,却实在无法理解此句中含意。

不过现在他深悟了。

沈桓拎着一包合欢花匆匆而来,虽是浑身被骤降的暴雨淋得透心凉,却丝毫不敢耽搁。

看见门边除徐泾沈容外,还有几个侍卫也在,神情古怪又有些尴尬。

”二爷可是回来了?“沈桓拽过徐泾的袖管抹一把脸,娘的,这场雨差点把他浇死了。

”你买的合欢花哩?“沈容劈头盖脸的问。

沈桓抖抖手里油布裹的纸包:”冯生说没这个就要死。“

”冯生!“沈容等几异口同声,面面相觑,徐泾有些不敢置信:”里头那个黑脸书生,是冯舜钰?“

沈桓还未开口,就见帘子一掀,沈二爷走了出来,里衣有些凌乱,襟前半开露出精壮的胸膛,颊上还犹存一抹暗红。

二爷素来衣冠楚楚,这番模样实在数十年偶遇。

听他徐徐道:”合欢花在哪?“

沈桓忙奉上,见二爷接过转身要进房里,忙大着胆子问:”冯生现下可安好?“语气里的忧虑不遮不掩。

沈二爷看他一眼,冷淡道:”你辛苦,喝些姜汤,早些歇息去罢。“说毕,帘子一荡,没了人影。

”冯生。“还没问出所以然哩,沈桓嘟囔,被沈容狠朝腿肚踹了一脚:”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是二爷的人,你唧唧歪歪问个甚么劲没见二爷不高兴了?”

“不高兴?”沈桓挠挠**的发:“没见啊!”

徐泾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态,摇摇头走了,方才听得房内嘤嘤呜呜的动静,怕是二爷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第叁陆陆章 蛊毒中(3)

木桶里绽满合欢花,随水游沉,一室暗香浮动。

沈二爷把湿答答的舜钰抱到案上,拿起长棉巾替她擦拭干净,见她无衣可穿,再去寻件自己的荼白里衣将她裹了,抱到床榻上。

看她拽过锦褥搭身,面朝墙壁缩成团儿,唇角噙起一抹笑容,也不多话,辄身走至桶前,就着里头残水盥洗。

舜钰默默出了会神,忽觉背后窸窸窣窣响动,床榻旋而一沉。

“凤九,睡了?”沈二爷语气温和在问。

舜钰肩膀一僵,立即阖紧眼眸装死,耳畔传来他轻低笑一声,便没了甚么动静。

春夏交至的雨水云散即止,听得窗外屋檐哒哒在滴水,还有瓦片顶上,三两只猫儿追来逐去在闹春,嗓音如娃儿娇啼。

沈二爷睡着了吧她努力让自己入梦里,脑中却愈发清明,一阵风透过窗缝儿,吹灭了燃烧的烛火,眼前未黯,有皎洁的月光,映得纱帐半似银海半惝恍。

半晌过去,舜钰依旧辗转难眠,她竖耳细听背后沈二爷的呼息,却诡异的安静极了,忍不住回首悄看,竟对上一双炯炯含笑的眸瞳。

心蹦到了嗓子眼,急急扭头不想理他,沈二爷正等着小兔子落网哩,哪里还能再顺她的意,伸手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伸过腿去同她腿儿亲密绞缠,在箍住柔软的腰肢,就这般实实被他轧住。

舜钰脸红的仿若要滴血,狠着声嗔道:”沈大人可是忘记方才的教训了?“

方才沈二爷的神情可有些不好看,这丫头火上浇油的劲倒是足,他不怒反笑:“我倒要谢凤九提醒。”

舜钰瞬间明白甚么,手忙往枕下探,哪想沈二爷动作更快,眨眼功夫,那把短刀已握在他手里,闪着森森青光,他不紧不慢地把玩,嗓音也森森地:“既然你不想睡,我们就算算方才的帐。”

“是你欲行不轨要将我欺辱。“舜钰满脸儿逞强:“我不得已而为之的。”

“将你欺辱?”沈二爷饶是再欢喜她,也得把理讲清楚:“是谁搂着我颈子不放的?是谁解我系带扒我里裤的?是谁两腿夹紧我腰不放、拼命凑送的?”若是这般他都清心寡欲,真可以当和尚去了。

“你你你恬不知耻!”舜钰羞愤的红了眼眶,即便因着蛊毒她行为多放荡,可后来呢,合欢花洒入木桶后,他竟点了她的穴,做下那般的事。

冷眼看凤九咬着唇忍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沉着脸不哄,被自己宠娇了,没道理也要搅出三分理来。

她那般把他勾魂诱引,曲腰扭胯做足百般迎合的态,待得万事皆备,只欠他腰间一挺时,竟有一把短刀忽得扎下。

幸得他多年练就的警醒,及残存的半丝理智,才堪堪躲过一劫,听得她喘着气说:”我不愿的,二爷若是强要我的身子,我会恨你一辈子。“

身下的褥子都淌湿了,竟还是不愿。

进与退便是仙府与地狱,他挣扎的好不艰难,幸得沈桓在帘外吼的一嗓子,让他猛得翻离宛若蛇般妖娆的身子。

这没良心的丫头,可知刀山走了一遭,火海滚了一圈的滋味,生生要了人半条命去。

“我若恬不知耻,你这会还得完璧?竟敢趁那般紧要时刻拿刀扎我有个好歹你又能逃脱?平日里百般呵疼你,却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沈二爷把手里短刀随意扔出帐外。

回眸恰见舜钰衣襟半敞,露出大片雪肤,眼神莫名有些惊鸷,抓住她的手摁到腹下:”你引起得火你得负责灭,甚么时候灭了,就甚么时候饶过你。“

自与沈二爷今世重逢后,他为她所做的点点滴滴,让舜钰以为他是温暖可依的,却原来都是错觉他还是一如前世里那般可恶。

什么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皆是表面光鲜,瞧那团大物张牙舞爪的可怖,她的手都握不过来。

却又不敢再抗挣,她很识实务,认得清眼前的形势。

沈二爷显然动了怒,冷硬下心肠,可不会讲情面,非要给她个教训就是。

其实她并非真的要拿刀扎他,只是吓唬他而已他竟骂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舜钰抿抿嘴,什么都不想说了。

半晌过去,她终是忍不住,面红耳赤的开口:”你这火怎愈发大了你寻旁人去,我不会。”

“不会也得会,我来教你。”沈二爷依旧面色不善,声音更低沉,他的颊边掠过些许暗红,这是第一次有个女子帮自己,怎会轻易消停的下来。

心底对她那点怨,忽得就烟消云散,俯低身子啜住她的唇,柔情万种亲着:“嘴儿怎甜得像桂花糖?“

舜钰的手被他攥握,遂偏头躲避,察觉他气息一凛只得闷闷道:”我不喜欢嘴里有脚丫儿的味道。“

沈二爷怔了怔,笑意再难忍,舜钰有些奇怪的看他,这有甚么可笑的。

她转瞬就顾不得这个了。

沈桓睡眼惺松地从房里出来,看徐泾和两侍卫守在沈二爷的门边,边吃酒边聊天。

隐隐还听得房内有不可言喻的响动,侍卫年轻,红着脸不自在,徐泾倒支着耳朵一脸泰然。

沈桓奇怪徐泾不是回房歇息了麽,怎又在这里吃酒。

瓦片上的猫儿你呼我应,叫得愈发凄厉。

他一把扯住个伙计,指着房顶大声吵吵:“猫儿发骚,还让人睡不睡了?“

伙计见他瞠目黑面,忙作揖陪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何况几只畜生哩,小的这就去拿竹竿撵一撵,可保不定过会又溜转来,大爷把耳塞住不听就是。“

”叫得这般大的声,耳塞住也无济。“沈桓话音刚落,那房里竟传出一声娇音,混着沈二爷的低笑。

众人面面相觑,伙计挠挠头拿竹竿去赶猫,沈桓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朝徐泾门内呶呶嘴:”该如何给老夫人交待?“

徐泾笑笑并不答话,沈桓觉得无趣,又吃了盏酒打算回房,走两步似想起甚么,回首朝他道:“二爷交待,明让你随我学些拳脚功夫防身,明日记得三更起。”

徐泾笑不出来了。

第叁陆柒章 蛊毒后

窗棂渐渐透进了白。

廊上隐约听得有婆子在洒扫地面,南北商客脚步匆匆,伙计跑过时,腰间铜匙圈儿噼啪乱响。

房内依旧静谧的悄无声息。

舜钰先睁开眼,竟倚枕着沈二爷的臂膀睡了一夜,纤白指尖被他噙在嘴里,想要抽回又不敢,怕弄醒了他。

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般窘境,她此时浑身不着一物,昨晚实不敢想,沈二爷先还斯文,至后便狷狂的如只难控的兽,把她里衣都剥了。

这般连惊带吓的,哪还有余力推拒他呢,颤笃笃地被他占足了好处。

可她一点儿都不想这样。

舜钰开始觑目四处找寻,荼白里衣揉成一团,随意扔在不远的地方,伸长手儿去捞,却扯不动,袖管被沈二爷压在腿下。

她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往外抽,眼见得了手,哪知沈二爷的腿不经意一晃,重又压个正着。

舜钰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忽听有笑声低沉懒慢,顿悟是他在戏谑自己,生气了,只用手捂挡在胸前,挣扎着要下床。

沈二爷哪里肯放她走,揽紧滑腻的腰肢往怀里带,再看凤九颊腮嫣粉,小嘴朱红煞是可爱,忍不住轻啄她光洁的额头。

“昨晚儿好不好?”他本就是个温文儒雅的人,此时语气更显柔情,听得人心都酥软起来。

他这话问的好生歧义,是问睡得好不好呢,还是问旁的好不好?二爷素来说话十分严谨,定又是故意在拿她取乐。

“一点都不好。”舜钰闷闷地,把脸儿掩在他肩膀处不肯抬。

“小骗子。”沈二爷笑着轻捏她微翘的鼻尖,若是不好,凭她这般倔强不示弱的性子,怎肯还软团团地窝在他胸膛上。

舜钰去拦他的手,不想与他这般亲近,反被他抓住攥进掌心。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族,十七登科中状元,二十三娶妻生女,自后朝堂纵横捭阖数年,理应来说人生喜事皆曾历过,可此时心底的欢喜与满足,却是从未尝过的美好。

他到底已年长,并不擅将浓情外露,只是凑近吮含凤九细白的耳垂:“把你留给徐蓝,并不是不要你,是图他带着将士,一路可护你平安至临安,我与侍卫则将‘鹰天盟’的刺客引开,你犟头犟脑地追来作甚?可是舍不下我?”

舜钰有种被看破心思的窘然,咬着牙不肯认:”沈大人此言差矣,冯生乃大理寺历事监生,为擢任寺正一职,不得不随大人出京历炼提升功绩,既然是这般,势必要与大人同生共死,不离左右之距。反是沈大人做法偏颇,无论你所想是护或弃,理应同冯生坦诚相待才是,怎能未留支字片言,就带侍卫打马离去。“

忆起那晚同徐蓝游船回应天府后,面对空荡荡的院落,那被遗弃的凄楚,想起就恨不得挠他,管他位高权重惹不惹得起。

”所以你就伙同‘鹰天盟’的刺客,把我引至‘胜元酒家’,好让他们要了我的命?“沈二爷可不好糊弄,褥子底的大手蓦得拢住她胸前半边娇满,眉眼依旧温和:”狠心的丫头,我死了与你又有甚么好处。“

他带侍卫未知会她就启程,是以为她有徐蓝的陪伴便不会在乎。

”我可没想沈大人死,还提醒你怎就一人去?是大人你自己不谨慎拿开你的手,疼!“舜钰说话的声都变了,慌慌去掰开他作乱的手指,十七八年纪的女孩儿,正值青春不安份时,胸前可经不起这般的揉捻,太早熟了,她还要如何女扮男装上朝堂呢。

”我走时没同你说是欠考虑,而你也不该想害我,就算彼此扯平,再不计较罢。“

沈二爷慢慢道:“你还叫我沈大人,想想该叫甚么,我就放过你。”

“沈二爷。“舜钰咬着嘴唇,平日里沈桓等几都这般唤他的,感觉他手劲虽松了些却还是没放开。

舜钰吸口气,天色愈发亮了,廊上已能听得沈桓喳呼的大嗓门。

”长卿?!“她不知怎地竟想起这个,倒把沈二爷气笑了:“这是徐炳永替我起的字,你非要如此煞风景麽,再猜不出。”他顿了顿,语气很意味深长:“就别起来了!”

舜钰已有些察觉,沈二爷荼白帛裤里渐起悍猛隐动,昨晚实在忒可怕,她可不愿再经一次,遂颊腮似涂了胭脂般,声若蚊蝇般不情不愿:“棠哥哥。”

“没听见。”沈二爷眼里柔情万种。

不要脸皮,这么大的年纪还逼她叫哥哥,心底妥妥的嫌弃,却又唤了一声:“棠哥哥。”

沈二爷把她的甜嘴儿亲亲,果断的起身下床,正待整理衣冠,听得沈桓来禀送洗漱的热水,及冯舜钰的包袱。

回首看看紧阖的纱帐,这才允他们进来。

沈桓端一铜盆子热水,徐泾拎着包袱掀帘进了房里。

昨晚泡浴的木桶搁在角落里,地上一汪汪干涸的水渍绵延至床榻边,还有四处可见碾碎的合欢花瓣沈桓与徐泾交换个眼神,与这比起来,昨晚屋顶猫儿抓心挠肺的叫骚一晚,又算个屁啊!

沈二爷自然看进眼里,接过沈桓手里的棉巾,不露声色问:“昨晚淋了雨,可有在房里好生歇息?”

沈桓未及开口,徐泾忙插话进来:“有有有,他睡得可香,打了整晚的呼噜。”

你才打整晚的呼噜,你全家都打呼噜,沈桓瞪着眼看徐泾,这厮又开始编谎儿。

听得沈二爷颌首又问徐泾:“那你和旁的侍卫歇息的如何?”

“昨晚暴雨后空气甚是清凉,皆是一觉到天明。”徐泾笑眯眯地:“二爷同冯生歇息的可好?”

“嗯身心甚是舒畅。“沈二爷俯身泼洗了脸面,用棉巾擦拭着水滴。

”“啧啧,这话能从沈二爷嘴里听得,实属不易啊!

沈桓朝纱帐这边鬼鬼祟祟探头,冯生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会非死即伤罢!

就说那小身板怎吃得消二爷哩,给他春图儿还臊着脸不肯看,瞧瞧,现世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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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陆捌章 释前嫌

四片千层油糕,两个鸡油挑花烧卖,三个野鸭豆腐皮包子,一碟酸醋滴的海蜇,一碟甜酱瓜,一碗青菜花熬的白米粥。

沈桓徐泾及几个侍卫在旁闲站,眼瞅着伙计又端来嫩菱角鲜荸荠拼成的盘儿乖乖,这饭量,昨晚体力耗尽啊!

徐泾用胳膊肘捣沈桓,沈桓挠挠头,凑前咧着嘴讨好:”冯生好胃口哈。“

舜钰不理他,边舀粥吃,边听掌柜才留头的小儿,摇头晃脑背诗:”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小娃娃毛都没长全,懂甚么人憔悴了,这位爷少年登科,“沈桓指指舜钰:“院试案首、乡试解元,只待会试中状元,你瞧他白面朱唇,口吐锦绣,神采多飞扬,哪里憔悴了?“

那小儿听得懵懂,再看他铜铃大眼圆瞪,心里有些害怕,吸溜两条鼻涕撒丫跑了。

”冯生我说的可对?“沈桓笑嘻嘻的套近乎,突见舜钰抬头,沉着脸儿,眼若凝寒潭,冷冷吐两字给他:”叛徒!“

沈桓知晓她意指的是何事,表情有些讪讪:”沈二爷不带你走,也不允同你吐露半字,我能有甚么办法我不过是个区区指挥使罢了。“长叹一声,满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态。

舜钰才不被他骗,只把海蜇咬得迸脆响,徐泾清咳一嗓子,摇着洒金川扇子过来圆场:”你道我们不同你说,这心里就好过麽?委实也很无奈。二爷看似虚怀若谷脾气温善,却最忌属下罔顾其指令,与背后欺上瞒下,说三道四。虽是平日里咱们感情亲厚,可再亲厚,也不能违背主子之意可是?!“

见冯生吃着粥还是不看人,他接着道:“你定是不知,沈指挥使昨晚去惠民药局给你买合欢花,已是闭门不待客,他是费尽口舌说尽好话只差拔刀相向,才买得回来救你,更况雷弛电掣、暴雨如瓢泼,把他浇得浑身湿透,看在这份上,你就大人大量放一回。”

暗暗给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打个喷嚏哑着嗓说:“昨喝了姜汤稍好些。”见冯生转眼朝他打量,忙应景的打个冷摆子。

舜钰收回视线继续吃油糕,平日里她待他们可不差,哪怕不能明讲来,给个暗示亦可行,她又是个一点就通透的性子,若是早晓得,哪用无端端受那几日的罪一群笨侍卫,多想都是怨。

沈桓一跺脚,拍着胸脯起誓:“它日你若有用到我的地方,供你使唤一次就是。”

“君子一言。“舜钰这才咬着唇瓣,如他愿开了口。

沈桓沉着嗓道:”驷马难追。“

看着冯生终于抿嘴笑了,还挟起个香喷喷的大包子给他,忙接过咬了满嘴油,颇感慨万千:”哄你个冯生高兴,简直比哄娘子还要累。“

”你何时娶过娘子?“舜钰听得好生惊奇。

”我日后总是要娶妻的,她性子必须温和柔顺,我说一她不敢说二。“沈桓瞟扫舜钰摇头:”你若娶妻也应如是,可别讨个如你这般性子的。“

”我性子怎麽不好了?“舜钰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不服气。

恰沈容来寻,沈二爷已先上马车,只等众人到齐,便即刻起程。

徐泾忙与其他侍卫匆匆朝门外走,舜钰吃茶漱口后,也起身跟在后面,见沈桓随在她边上鬼鬼祟祟的,遂低声问他要作甚?

沈桓从袖笼里掏出一本册子硬塞给她,眸瞳含些同情:”二爷身心是舒畅了,冯生身板赢弱也要多保重,这册子你拿去多揣摩你红甚么脸,昨晚瓦顶上的骚猫都没你和二爷闹得凶不要看?倒底是怕羞重要,还是命重要?好生跟里头学学,旱路划舟也需技巧喂,你跑甚么,我话未说完哩。“

沈桓望着舜钰咚咚跑远了,他前世里定是欠她的,简直操碎了心。

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晨曦,三五人影来去如鬼魅,忽而现忽而又隐,马车驶得分外小心,上弯桥,过市井,穿深巷,前面即是宽敞的官道,侧边甜水河哗啦啦的流淌,已有勤劳的妇人蹲在岸边“梆梆梆”捶打衣裳。

来时没有多余心思赏景,走了才觉甜水镇的美,仿若前朝米蒂笔下的淡墨古画,小桥流水人家,自成一派的静谧安闲。

沈泽棠则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慢慢看着,偶尔淡扫过舜钰,自满面绯红跳上马车,同他作揖见礼后,就一直扒着窗帘朝外望个不够,或许是在躲他也未可知。

以为经过昨晚,舜钰对他多少会亲近些,此时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他索性阖上书页,朝后靠着椅垫凝神冥想,半晌后才唤道:“凤九,想同你说会话。”

见她闻声侧过脸来,眼神有些闪烁,却也被沈泽棠捕捉到些许羞涩,这样的发现让他噙起唇角。

惯会装的丫头,其实并不如表面这般无动于衷。

舜钰心如明镜,历了昨晚,许多事儿是需要有个说法的,与其让沈二爷刑讯逼供,不如她自己交待。

深吸口气,她神情很平静:“沈大人把昨晚的事忘记罢,那实非是凤九的本愿。”

她索性伸手扯开衣襟,将那朵毒花展给沈泽棠看,胭脂红瓣瓣鲜亮,开了大半,唯有两瓣闭拢着。

“秦太医为我诊疗过,此花乃蛊毒之症,为花蛊,又名阴阳交合蛊,每月十五月满发作,需得服药丸一颗,且用合欢花泡浴方可压制毒发,否则会心生孽欲而情难自控,昨晚因只服药丸而合欢花未得,才会对沈大人做下逾矩之行,还望大人见谅。”她甚至又作一揖致歉,生疏客气的不得了。

沈泽棠幸得自己还算心胸豪迈,否则真会被这丫头气得去半条命。

那朵毒花昨晚已看得仔细,他的视线则停在凤九的美人骨处,小女孩儿肌肤娇嫩,现了点点红痕,是他亲嘬出来的,看上去很是勾人魂魄。

第叁陆玖章 追根由

沈泽棠看着舜钰掩起衣襟,才问:“这蛊毒是何人何时种于你身上?秦太医可有提过根治之法?”

暖风吹乱舜钰鬓前柔软的碎发,她抬手拂着:“去年年节抵的京城,入国子监前才察觉,是何人所为还不知晓,秦太医只能替我将毒压制,这蛊花说来也多奇怪,初初是个骨朵儿,每逢十五月圆若不泡浴服药、或情难自控时,它便会一瓣瓣绽开。“

想想再添了句:”原本是有三瓣闭阖着,昨晚儿沈大人不懂克制,泡浴也未见成效,遂又开了一瓣。“

不懂克制?!他的龙首差点就抵进去,已能感触她的潺潺湿意,这般节骨眼儿抽身而退,他觉得自己都快成圣人了。

“若蛊花全开会怎样?”

听得他问,舜钰抿唇回话:“谁知道呢!秦太医总不肯说至多就是一死罢,并不足惧。”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听得沈泽棠蹙紧眉宇,秦仲术精岐黄,都不愿明言,想必后果定是凶险异常

再看这丫头满脸生死看透的淡然,是挣扎过多久才熬过初知的苦痛这让他的心软柔又恍沉。

“过来。”他温和道,拍拍健实的腿,其意不言而喻。

舜钰反把身子往椅后缩,有些气结,这人忒**熏心,她把话都说明白了,他还要怎样想要她死吗?

沈泽棠也不多话,忽而探身,伸长手臂把她拉过坐腿上,揽住腰肢,看舜钰神情羞羞忿忿的,忍不住微笑:“这样抱一下,花会绽吗?”

舜钰愣了愣,不待反应过来,沈泽棠又扳过她的下巴尖儿,朝粉唇啄了记,再缱绻放开,笑问:“这样花绽了吗?”

“。“二爷在逗她吗?舜钰后知后觉,脸颊蓦得泛起红晕,咬着牙道:”沈大人自重。“

沈泽棠不逗她了,嗓音沉稳的安慰:”不用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舜钰眼里咝咝的发凉,才软的心忽的冷,前世里他也说过的同样的话她还是照样死了。

这厮的话就不能信,她再也不上当。

沈泽棠见舜钰满脸不以为然,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握着她纤手道:”凤九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朝堂,这是祸乱朝纲,悖逆正道的重罪,若被有心之人察觉而告发,莫说你这条性命,与之相牵扯的冯家,秦家甚或是我都逃脱罪责不得。“

他接着说:”我要听听你到底有何冤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自己与他人的性命也要行这样的事。“

舜钰喉咙有些干哑,咽了咽口水道:”沈大人放我下来这般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才语毕,就感觉沈泽棠已然松开手,连忙站起坐回自己的椅上,松吁着气暗忖二爷难得好说话儿。

舜钰却哪里知晓,沈二爷攥着她指尖时,下腹不由蠢蠢欲动,想起昨晚,这细白若葱管的手指箍着他的嚣张,怎生的魂空神荡,方知让女子来抚弄的滋味,竟是这样的大不同。

有种久违难逢的舒痛感,穿透轮回梦境密密噬咬他魂骨,把他化为脱缰再难拽回的兽。

再后来,他腰谷倏得一僵,便生生溢满她的掌。

沈二爷其实并不重欲,否则这数年来,也不会过得淡泊清寡如僧侣。

沉眸瞅舜钰抻腰端坐的模样,明明很素净文雅的态,怎到他眼里就跟个妖精似的莫名叹息一声,还是离她远点为宜。

悄默收回心神,听舜钰说:”五年前京城工部左侍郎田启辉,被弹劾贪墨及谋逆大罪,引来满门抄斩之祸,亦牵连到我的表叔冯冕。“

”冯冕?!“沈二爷噙起嘴角,此名字听来甚是熟悉。

舜钰颌首继续道:”表叔十年前在肃州还是筑工时,常给富人家盖房舍。因其精通尺度计算、榫铆技巧,材料及施工严实,又擅用江南园林格局,爱绘苏州彩画,巧铺琉璃金砖,所盖处华光流彩很是贵气,使得他名声渐年而长。”

“后经推荐进京拜在田启辉门下,随他学掌工匠技艺及建造设计,后入工部职‘木工首’,随田侍郎共同兴建两宫五府六衙署,六年前田侍郎获罪,表叔戴罪发配烟障之地,途中不堪折磨而自缢。他逝后,其母大恸没几月即病殒,表嫂亦带子跳河身故,落得家落人亡之境。“

”我自幼随在表叔身边得他真传,感情颇为深厚,祸发后便立下誓言,要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走朝堂仕途,彻查田侍郎灭门案首尾,若其罪确立则无话可说,若是冤假错案定要沉冤昭雪,还一干众人清白于天下。“

沈二爷听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神情肃然。

这丫头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当他好糊弄的麽。

不过这套谎话却也有七八分真,若是讲与旁人听或许就信了,可惜是正撞在他手上。

更可惜的即便昨晚二人亲密至斯,她依然还是无法对他敞开心扉,还是不信他。

舜钰不落痕迹的暗瞟沈二爷,他眉宇蹙起,面庞平静,目光没来由的微冷。

心底砰砰如揣了只兔子,沈二爷老谋深算,可不好骗。

为了今日的坦诚,她把谎话精心编排了许久,不管他信是不信,起码从表面看并无错处。

过了不晓得多久,她才听沈二爷沉声道:”凤九,田府一案我来替你查清,你就此收手退出还来得及,否则终将酿出一场祸端来。“

舜钰垂首,稍顷才淡然婉拒:“谢沈大人好意。此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大人身在朝中多有不便,况又是冯生自己的家事,岂能再牵累到沈大人。”

沈二爷听到这笑了笑:”你以为现在就不算牵累?知情不报、沆瀣一气按吾朝律例来判,我亦是同犯,除非立即将你拿下捉捕归案,方算是将功补过,免去同罪之运。”

舜钰辨不出他话里,倒底有几分认真,细看他的神情亦是喜怒不形于色,终咬着牙道:“沈大人若真要如此狠戾,我束手就擒就是,只是沈大人明知冯双林是阉人,还将他送进国子监登科入仕,这又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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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柒零章 讲条件

沈二爷嘴角笑容浅淡,舜钰竟然敢指冯双林的事要挟他瞧她翦瞳若水,一副倔强不示弱的小模样,他竟然还觉得挺可爱的。

“有个吃熊心豹胆的家伙也曾来要挟我。”沈二爷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如今只怕坟头早已草青青。”

他从袖笼里掏出一颗桂花糖递给舜钰,舜钰背着手不接,沈二爷笑意依旧:“你都敢要挟我了,还不敢吃我的糖怕我毒死你麽?!”

舜钰脸儿发红,在谈生死攸关的大事,吃甚么糖呀

也不怕沈二爷会毒死她,昨晚儿对她可稀罕,至少他现在还舍不得。

佯装镇定的伸手接过,迅速剥了糖衣含进嘴里,京城最闻名的龙须糖柳糖还有雪花糖,都不及这个滋味又香又甜。

沈二爷端看她片刻,也不想兜圈子,坦言道:“永亭(冯双林)是阉人之身,皇帝不但清楚,还承允他会试应试,并钦点为状元,如今入了司礼监,更是深得器重,你再提他旧事倒有庸人自扰之嫌,非但无法动我分毫,倒把皇帝牵扯进来凤九要惹祸上身了。”

舜钰哑然,沈二爷老谋深算竟然至斯,找了皇帝做后路,谁还能把他怎样呢。

虽早知会是如此,可被他这般直白的挑明,瞬间扑熄她残存的那点傲气,还是颇令人沮丧的,索性冷着脸道:“沈大人要杀要剐随意,冯生既然敢挺身试险,早将生死度外,更况沈大人你即便不告发,我也会因蛊毒发作、或被人追杀而命不久矣,倒不如由着大人把命拿去,还可为你仕途添增一笔功绩,也算冯生偿了你的人情债。”

听她狠话不断,沈泽棠脸上笑容渐敛,这丫头小嘴甜得跟糖似的,可说出的话又冷又冲,能把人生生噎死。

她太看错他了她不惜自己的命,他可是惜的很。

“凤九可是下定决心、要亲自查田府灭门案真相?”他皱起眉宇沉声问。

那是自然的舜钰绞着手指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继续查就是,我会从旁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尽早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让凤九不再对我心生芥蒂。”

沈二爷原来甚么都明白舜钰脸一热,呶嘴儿欲开口,却见沈二爷把手一摆,视线淡扫过她胸脯,接着道:“我为内阁辅臣,又是吏部尚书,想查卷追案比你容易许多,更况你这身子长得快,若无我的帮协,只怕不日便会显山露水,还未必能查的清楚。”

这话说的实在露骨,昨晚儿两人的温柔绵缠暗袭而来,胸前被他唆痛还在,满是湿凉的感觉想来都可怕,舜钰不自在的将衣襟紧了紧,窘红了双颊。

沈二爷噙起嘴角:“大理寺本就是审谳平反刑狱政令之所,上到大理寺卿杨衍,少卿姜海,下至司丞苏启明樊程远,为官数载,经案万起,极擅察言观色,你周旋其间实如虎环伺,又能瞒得多久,待得一时疏忽,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沈二爷的话句句钉在舜钰心上,把她堵得无话可说。

这亦是她女扮男装登科入朝堂以来,最为惶怕不知该如何面对之局。

舜钰垂眼看着自己的指甲,深吸口气:“冯生何德何能能得沈大人相助,虽欣喜却又万分惶恐,不知该如何还报这份恩情。”

沈二爷微笑着摇头:“凤九绝顶的聪明,怎会不知道呢?!你好生想想罢!”

舜钰脑里乱糟糟地,半才低声道:“沈二爷是想要我这染有蛊毒的身子?我死亦不足惜,只怕连累了你。”

“我在凤九眼里如此重欲麽?”沈泽棠淡淡打断她,语气温和且无奈:“我只想查实此案后,能娶凤九为妻,你可甘愿?”

舜钰水眸圆睁,有些不敢置信,还道又是在玩笑,可看他眉目深沉,笑容轻柔,作源一贯的儒雅从容,不由心沉了沉,沈二爷是认真的。

这怎么可能呢!

她偶尔想过案子了结后该何去何从,或安静死去或隐居避世,却从未想过嫁作他人妇,更况是沈二爷。

饶是她再沉稳镇定,此时也不免心慌意乱起来,咬着下唇瓣有些无措:“沈大人素来谨言慎行,此时怎虚妄了!舜钰与大人如空云地泥之区,飞鸟池鱼之别,再如何也难有交集之阖,只会把你拖累,京城贵女才貌贤德出众者颇多,大人无论选哪个都比我好!”

沈泽棠很有耐性地听她说完,沉默了会儿才道:“你亦知我素来谨言慎行,婚姻嫁娶更不能儿戏,昨晚虽未与凤九有夫妻之实,却也彼此摸透看遍,此决定是深思熟虑想过的。”

“沈大人若是因昨晚儿之举要为我担起责任,倒大可不必,那是蛊毒作乱,被舜钰引诱而致,大人并无过错!”舜钰稍顿,又缓缓道:“若是为了我的名节,更不必了,自女扮男装入国子监后,与监生同吃同住同学,早已无甚名节可言。”

沈泽棠笑着叹了口气:“甭管怎麽说,凤九有名节,我亦有名节,你不惧名节,我却惧的很,既然你无需我担起责任,那换你对我担起责任来,嫁我为妻就好!”

舜钰怔了怔,这是哪跟哪啊,沈二爷耍无赖了!

还未得她说话,听他继续道:“昨晚我俩房中动静,被那帮侍卫及店内伙计等几听去,其中不乏好事及口风不严者,想必我龙阳之癖便有了实据,传入京城与我有罅隙官员耳中,必会按吾朝律例,与朝堂上参我一本,仕途影响难估,能解决之法便是娶一房妻室,方能掩众生悠悠之口。”

“我又不愿随意娶个不欢喜的女子为妻,所以凤九”沈二爷目光灼灼,声音异常的温柔:“待田家案结后,容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入府可好?”

不愿随意娶个不欢喜的女子他的意思,对她是欢喜的吗?

八台大轿、十里红妆娶你舜钰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萋凉酸楚之色。

前一世里,沈二爷曾经酒醉后搂着她在耳边轻语,不能八台大轿,十里红妆娶你,实为此生最痛苦的憾事!

作者的话:没编辑推荐,没读者订阅,公司了很多事,让我面目可憎,心情低落,为了能坚持下去,我要出去大保健十天,希望回来还有缘相见!

第叁柒壹章 契约成

马车踢踢哒哒上了石板拱桥,但见河边花开红照水,晴野鹭鸶突飞一只过,有个渔人正把湿苇晒在垂杨岸边,一串用绿柳条子串起的鲜鱼,随意搁浅在湿泥地上。

舜钰收回视线默看沈二爷。

轮两世,忆千重,可怜此时心事太峥嵘。

半晌,她终摇了摇头:“沈大人若是说旁的,凤九还可应承,只是婚配嫁娶,容不得你我草率。”

“不曾草率。”沈二爷微蹙眉打断,朝堂浮沉久了,每做下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更况婚姻大事。

他以为凤九懂。

”我虽常礼佛诵经,只为修身养性,并无甚么日行一善之心。新帝当政,徐炳永攥权,我亦身陷党派纷争,谨言慎行毕为周全二字,帮你亦是护我自己。”沈二爷顿了顿,如此讲来倒昭露权谋之意,显不出他的真心果然得见舜钰撇撇小嘴儿。

”你跟女人讲真话那是自寻死路,要夺女人心,得会哄,哄得她昏晕再夺其身,这辈子就是你的了。“徐令的大嗓门似在耳畔回荡。

沈二爷以前是不屑此道的,夺其身就算罢,他要的是心甘情愿哄哄,倒可以尝试。

马车忽得颠簸晃荡一下,他沉吟道:”凤九,车遥遥,马憧憧,一入深堂深复深,安得展翅逐青云。名利仇怨多不羁,披荆斩棘或难成,伊心如水誓朝东,奔腾到海不复回,愿我如星伊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舜钰听得微怔,再暗品词中之味,颊腮倏得如夭桃扑面,二爷不常说情话,旦得说来,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能得当朝大儒诗词传情,说不受用那是假的,心若小鹿乱撞间,又听他接着说:”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那时恰是十五月满,是我为田府解案定的期限,且是你我婚期达成之日。“

睇舜钰瞠圆的水目,急欲开阖的唇瓣,他撩袖摆手:”凤九毋须推诿,你该知我的能耐,到那时我旦得兑现今日承诺,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舜钰嗓子有些干哑,她咽了咽口水,搅着手指低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我私底相授。“

沈二爷眼角眉梢轻动:”冯司吏想来不至嫌弃我,至于我母亲,她年事已高。“他淡淡语气:”我现三十又二,身居朝中高位,府中顶梁,诸事早由自己审时度势,拿定主意即可。“

舜钰思忖又道:”我身中蛊毒,生死不由己,只恐到时牵累大人烦恼。“

沈二爷目光深邃的看她,精致唇边抿得微簿,静悄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凤九可是嫌弃我?“

”啊。“舜钰有些莫名其妙,她能嫌弃他甚么?!

”我年纪偏长,曾有过妻室,膝下还有稚女。“沈二爷说的倒也坦然。

舜钰摇头,前世里太子朱煜即便再欢喜她,也只获封选侍,太子妃自有家世显赫的名门贵女来做,再至朱煜登基后,三宫六院妃嫔彩女,年年是只闻新人笑,难理旧人哭,这般她都能忍的,更况是沈二爷呢。

“沈大人多想,是我配不上。“舜钰嚅嚅未讲完,话音又被沈二爷接去,他说:”我不嫌弃你。“

又添了句:”更不会让你死的。“

舜钰知道此时说甚么都是多余的,沈二爷见招拆招,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将她逼入仄角,辄身能入的只有他的怀抱。

若是个男儿身,有无沈二爷帮协她都无谓,只可惜她是个女娇娥,还有个青春肆意勾勒的嫩骨儿。

朝堂虎狼盘踞,她虽有些才能,莫说徐炳永沈泽棠之流的老谋深算,就连杨衍此辈亦难提防。

所以有沈二爷帮协查田府满门抄斩案,倒是个对她百利无害的事情。

舜钰盘算了许久,这才咬着牙再问:“离中秋那日不过三个半月余,沈大人确有把握麽?若是晚个一天半日的,我也不嫁。“

这便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傲骄的丫头沈二爷勾起嘴角,伸手把她拉到腿上坐实,舜钰扭了几下难挣脱,欲出言拒绝,却听他嗓音低沉:”让我抱一下。“

热烫醇厚的呼吸撩拨耳边垂散的碎发,麻麻痒痒的,她悄缩颈子,红着脸看向车窗外不再动。

车内无人说话,流光分外静谧,间歇偶有夏风吹动竹帘子、轻叩窗框地砰砰声,又似叩着彼此的心房,带些初尝情爱男女的别扭和羞窘。

不知过去多时,听得舜钰在嘟囔:”说好啦不允在沈指挥使还有徐幕僚及那些侍卫前,有逾规之矩,还如往常那样才行。“

她这话意是否背着他们就可以?

沈二爷颜骨愈发温柔,握住她的手指微笑:“此后我会很疼你的,不过我年纪大了,也要你对我好一些。”

舜钰脸颊发烫,不知该怎么回话,索性假装没听到,只觉掌心都被他攥的湿津津地,要抽出手来,哪想袖笼晃动,滑出一本册子来。

老天爷是沈桓硬塞她、要她多揣摩的春画册!

慌慌的去抓,却被沈二爷眼明手快的接下,原是不在意要还给舜钰的,可看她紫头胀脸满怀心虚模样,反生了几许好奇,遂将下颌抵搁至她肩膀,悠悠道:“是甚么好书?要凤九随身携带?让我也看看。”

“你不能看。”舜钰急的劈手去夺,风光霁月的沈二爷,看春画册的场景简直不敢想像。

“这天下间还有我不能看的书麽?!“沈二爷更是惊奇了,略使力反握住她作乱的双手,将书举至眼前,绛红封皮竖有流金烫字,他一字一字地念:”湘帘低覆,一叶翠芭蕉,素指纤纤弄玉萧,多娇!暗转横波,待吹还笑。“

他眼底迅速掠过抹笑意,清了清嗓,挺正经地说:”此词对句工整,意境层次也丰富,只是再多回味几遍,便暗生几分荡艳俗气,怕是我想多了,待我翻开再看几页。“

翻开再看几页?那她可真的丢脸丢大了。

舜钰脑里乱哄哄地,她可不想被沈二爷当成**荡妇看待。

急中生智,忙中生错,她也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豹子胆。

竟一把捧起沈二爷的脸庞,朝那依旧勾起的薄唇,重重的亲下去。

第叁柒贰章 禅院遇

宣城县,赤日当空,蝉嘶满耳。

沈泽棠命车夫离了官道,绕过一条水路,入山门,行一射之地,终勒马不前。

沈桓打起帘子,舜钰随沈二爷下得车舆,但见四围翠盖蓬蓬,碗口粗的菩提树已结丰籽,有风拂过,便如念珠般劈啪落下,颗颗撒了一地。

红墙青瓦,白玉阶台暗生绿,正门半开,上有一匾,书“冰井禅院”四个大字。

舜钰觉得有趣,禅院素来是禅师参禅悟道之所,取名儿多为“大悲”“铭心”“庆余”,或取地景为名,如“青山”“旃檀”“灵隐”等。而此处取为“冰井”又不知是何典故。

沈泽棠背手与她并肩站,慢慢道:“三境通禅寂,八水皆知味,常论冰井近,莫便厌浮生。圆空方丈感念此诗深蕴,取‘冰井’二字题为禅院名,意在人心易轻浮热燥,若在此修行,可气神通透,方得大彻大悟。”

他观舜钰一副肃然起敬的态,顿了顿,才低笑说:“其实哪有此等高深,不过是后院有口井,水分外的凉罢了。”

舜钰听得有些怔愣,打量沈二爷的神色,实辨不出他哪句真哪句是假,恰见门内匆匆走出个身着紫褐袈裟的高个方丈,后尾随几个低眉恭目的年轻僧人,一行至沈二爷跟前,那方丈打个问讯,歉然言道:“贫僧有失远迎,让沈大人久候!”

沈泽棠拱手回礼,再侧目已不见舜钰身影,想想朝沈桓交待几句,这才同方丈跨过槛入得内,正瞧到几个精壮汉子抬着一顶奢华凉轿,由僧人引领去偏院,他似不经意问:“原来是有贵客在此。”

圆空方丈微笑说:”确实是位出手大方的香客,这禅院的开销用度皆有他包揽,才使吾等衣食无忧,只需静心修行佛法,参悟禅理经文,得普渡天下众生。“

沈二爷颌首不再多问,直朝正殿方向而去。

舜钰走在后头,沈桓带个僧人过来,拦她道:”二爷交待你不必跟着,随这位小师父到禅堂,用些茶点好生歇息罢。“

舜钰嗯了一声,她确实有些疲累了,辄身要走,忽得眼前一蓝,急忙从头上扒扯下来,是件簇新的宝蓝锦帛直裰,遂朝沈桓瞪去:”你戏弄人。“作势要往他身前扔来。

沈桓忙嚷嚷道:”你敢扔,那是二爷的衣裳,他让我给你的。“

”给我作甚?“舜钰顿了顿,有些莫名其妙的问。

沈桓意味深长道:”这直裰是二爷去胜元酒家穿的,为把你从刺客手中救出,衣袖被撕了条长口子。“

”是要我赔沈二爷一件吗?“舜钰神情愈发的迷糊。

”错!二爷让你替他补补,明早就要穿哩。”沈桓用胳膊肘捣捣舜钰,笑得嘴都要咧了:“看不出啊,有贤妻风范啊!”

舜钰脸腾得泛起红云,咬着嘴唇看他小人得志的模样,首次没有和他拌嘴的气势,转身默不吭声的跟着僧人走。

沈桓反倒有些不适应,朝那背影看了会儿,这才挠挠头,离开不提。

禅堂前有处池塘,荷风拂的叶儿沥沥作响,惊起花下一对睡鸳鸯。

僧人拱手打个问讯急走了,舜钰推开堂门,东西五间禅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迎面正房倒卷起半帘,她进去,入鼻是浓淡适宜的檀香味儿,四周摆设很简洁,墙上竖挂幅密麻的金刚经,窗前一张旧竹榻静生凉,靠墙三四把水磨楠木椅,一张黄花梨桌案上,搁着茶壶及碗盏,还有几碟子素果。

她坐在桌前,执壶倒茶,吃了,再倒一碗,拈起块绿豆枣泥糕,闻着馨香,咬一口,细嚼,清甜混着茶水微苦,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她连吃了两块,这才停住,才发现沈二爷的衣裳,自己一直携着没放。

真是过份,不过是答应田家案沈二爷若能破,就嫁他而已,八字没一撇的事呢,他倒脸皮厚就开始使唤她补衣裳。

以为她亲他一口就是欢喜了他?那不过是慌不择路的荒唐之举。

或许朦胧中觉得对沈二爷有些感觉不一样了,可那又如何呢,她重生那刻起就不想再被情爱纠缠的。

答应事成后嫁他一如前世里那般的利用之心罢。

舜钰突然情绪闷闷的,抿起嘴唇,把衣裳随手丢在椅上,站起身伸个懒腰,走至竹榻前踢鞋躺下,阳光透过树叶子零落洒进窗内,印得墙面一片斑驳昏明的光影。

翻来覆去难眠,好不容易阖紧双目生起迷蒙,忽听得窗外“咚”一声响,把她惊得坐起,趿鞋跑出房外,却是一个果子从树上掉落,跌进摆好的竹筐里,她过去捡起看,果扁桶形,向阳面呈胭脂红,背面青绿色,香味儿甚浓。

舜钰眉眼展笑,这竟是岁贡入宫里的宣城木瓜,她是极欢喜吃的。

盘算着待晚些时候想个法子吃一个,这才乐滋滋的回至房里,却是再无困意,又瞧见桌案边摆个针线笸箩,这里僧人生活清苦,常是自己缝补袍子。

她呆了会儿,终是一跺脚,将沈二爷的直裰搭在臂弯,另只手端起针线笸箩,出屋至禅堂门外,在荷塘边寻处石凳坐下,荷叶连碧,粉花满潭,开的倒不比国子监逊色,想起徐蓝厌烦花含香的歪缠,一脚把他踢进荷塘的英武气,不禁莞尔。

那样的日子有着淡淡的幸福,仿佛做梦一样。

舜钰垂首开始整理丝线,颜色还算齐全,她把衣裳袖子**打量,拈根偏蓝的线与衣料比一比,好似色深些,遂把丝线轻轻揉搓软,再小心拆成两股,这般线细了,即便色深,补上也看不明显。

把里子翻出来,穿针引线绕了两针,翻至正面看可有褶皱,又织两针,再翻过瞧瞧。

如此反复不知多久,忽听“哧哧”一声低笑,倒把认真做针线的舜钰唬了一跳,指尖戳出颗血珠子,她含了抬起头来,不在是甚么时候,荷塘边倚着个年轻男子,绾巾,穿荼白茶花暗纹锦绸直裰,手里摇着洒花川扇子,而他的脸庞半面被纯金面具遮着,阳光映照下竟刺得眼睛生疼。

第叁柒叁章 断肠人

舜钰心中惊疑,神情却淡然自若,将衣裳摆进针线笸箩,端着起身欲要离开。

那人走进过来,闻得他身上,有股子清幽幽甜丝丝的花香。

舜钰皱皱鼻尖,神思莫名有些恍惚,不禁脱口问:”这位兄台衣里熏的是甚么香?“

那人弯唇轻笑,似乎很愉快的神态,可讲的话儿却不那么愉快了,他说,这是断肠香。

”兄台玩笑。“舜钰只是不信:”明明就是荷花香。“

”荷花香。“那人看着她沉吟,又叹息一声:”我是红尘萧索客,断肠如烟柳方寸,早已闻不出人间清欢味,说它是断肠香就是断肠香罢。“

他这话里满是孤寂萧冷意,惹得舜钰心里亦空落落的,她勉力说:”兄台喜欢就好。“

那人辄身看花放满潭,稍顷慢道:”你看绿杨枝上一对黄莺儿肩相捱,紫藤花间一对粉蝶儿翩跹,圆荷叶下一对鸳鸯儿交颈,红殿柱旁一对虎猫儿偏相偎,就连你。“

他不落痕迹扫过笸箩里的宝蓝直裰,眼角似添新愁:”也那般仔细的在替他人织补衣裳,皆是成双结对,偏是我冷清清盼辰钩月,想着相逢又似水底捞明月。“

舜钰歪头看着他黄金面具,算是听明白了,赶情这位老兄正饱尝相思之苦呢,遂抿着嘴儿安慰:“明月转花梢,韶光如流水,兄台大可宽心,若是两情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她眺到沈容不知从哪里钻出,警觉得朝这边疾步而来,不再多话,与他擦肩而过,听得说:“晚间我在西厅禅室等你,弹一曲《何满子》,从头便是断肠声,断肠人遇断肠人,总要诉些断肠苦。”

舜钰不置可否地扬扬手。

未走数步,沈容已赶至她跟前,沉眼看那渐远的背影,握刀肃声问:“那人可有对你不敬?”

“不曾。”舜钰摇摇头,把笸箩里的衣裳递给他:“补好了,你拿去给沈二爷。”

她揉着酸涩的眼儿,边朝禅堂里走边嘟囔:”我可真困了,不到饭点莫要来扰我清梦。“

舜钰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待醒来眼睫还湿漉漉的。

竹榻阴凉懈暑意,让人闲懒躺着不想起身,她回念着梦里悲伤,却怎么也念不起悲伤的来处。

轻轻叹了口气,夏蝉暄暮色,偶有“扑咚”木瓜落处竹筐的声响,惊得一只紫燕从窗前斜掠而过

她不禁想起那古怪青年来。

他穿戴显然极奢靡,光是黄金面具就是价值不菲,出口成章极尽风雅之词,想必是哪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中的少爷儿郎,品性倒也端正,就是太伤怀悲情,不如沈二爷沉稳大气。

想到沈二爷,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整衣理巾,掀帘才出,即见侍卫倪忠那五在院里低声说话,听得动静望来,倪忠笑着拱手作揖:“正欲叫醒冯生去用晚膳,却是恰好自己醒来了。”

舜钰嗯了声,随他往膳堂去,这帮子侍卫自上趟弃她而走后,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怕她记仇,态度明显有了转变。

穿廊过殿,未燃烬的香火青烟袅袅,朦胧了佛像的面容,醇厚的钟响混着众僧木鱼诵经,莫说心恍然的沉寂,连脚步都轻慢下来。

七八僧人,各提着用细竹篾编织的食篮子,迎面而来,又匆匆朝西厅方向去。

舜钰心一动,听倪忠低说:“西厅歇宿的贵客可了不得,这冰井禅院里众僧吃穿用度,皆是他给的香油钱。”

果然猜得没错舜钰颌首笑道:“富家子弟,能有行善积德之心,总也是桩好事。”

说着话儿已至膳堂,旁有间不大的内室,很简洁干净,焚着支檀香,临窗紫檀木圆桌一张,已摆上素席,腾腾冒着热气,沈二爷坐在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佛经,垂首慢慢看着,徐泾同沈桓则立在边,神情难形容。

舜钰眼尖的瞟到沈二爷的侧影,定是沐洗过,发鬓微湿,换了衣裳,穿的正是晌午时她补好的宝蓝直裰。

“冯生你可来啦。”沈桓过来搭话,两排大白牙都能听见咯咯作响。

识实务者为俊杰!舜钰不和他多周旋,急朝沈二爷跟前凑,拱手作揖:“见过沈大人。”

沈泽棠将佛经阖拢递给徐泾,再看舜钰发红的双颊,也没多说甚么,只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用膳,端起碗香喷喷的面条子递她跟前,温和道:“这里的罗汉面虽是素面,味道却不错,你尝尝看。”

舜钰含糊应了声,挟起一缕细面条子吃,汤里还有切成一片片的马蹄、冬笋、香菇及豆干木耳等配菜,咸鲜适宜,滋味不俗。

听得沈二爷问可合她的胃口,舜钰吃的一时忘乎所以,笑呤呤抬头要回话,正瞧到沈二爷右手衣袖她针黹素来做的好,缝补的痕迹难以窥出,只是那却多了一物一只展翅炸毛的绿鹦鹉。

沈二爷穿戴配色素来尊贵得体,此时宝蓝直裰上无端添了个小妖禽,还那般神气活现的拽样,怎么看都觉得很奇怪。

舜钰有些后悔,不知怎地,她寻常待人接物不是这样的。

就是一碰到沈二爷,总想耍性子,傲娇脾气藏不住,以前的她可怕死他了。

沈二爷顺着她视线也朝自己衣袖看去,唇角浮起笑意,话里竟还有几许赞许:“凤九绣得极好。”

“。“舜钰脸儿烫呼呼地,想说些甚么,却听帘栊响动,沈桓上前禀,是圆空方丈来见。

众人见礼寒暄过,沈泽棠与圆空方丈移至榻前吃茶。

舜钰原要离开,却被沈二爷叫住,继续吃她的罗汉面。

圆空方丈搁下茶盏正欲说话,奈何沈二爷衣袖上的鸟儿实在太扎眼,想视而不见都难。

他道:”沈大人好雅趣,在衣上绣只鸟儿倒是前无古人,再细看,倒颇像你府中那只绿鹦鹉。“

”非也。“沈二爷吃口茶,微笑的摇头。

舜钰筷箸挟起一朵肥厚的香菇送进嘴里,耳朵却倏的竖起来。

听得沈二爷沉声道:”这不是只普通的鸟儿,乃是劈天地破鸿蒙后,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衍生的上古神兽,有驱邪避魔之用,十分奏效。“

”是麽?“圆空方丈半信半疑。

舜钰忍不住翻个白眼儿。

第叁柒肆章 问当年

圆空方丈心如明镜,沈泽棠突然驾临冰井禅院,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手指拨着佛珠,开门见山:“沈大人此趟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泽棠放下茶盏,语气温和如旧:“若我没记错的话,六年前你本在白马寺修行。”

见圆空颌首,他接着说:“离白马寺山门百米外,是处齐云塔院,内有三十左右尼僧修行弘法,洪庆四年,齐云塔院内的释迦舍利塔突遭劫火,院内房舍大半毁烬,可有此事?”

圆空默了少顷才道:”沈大人所说无误,工部田侍郎奉皇上之命,带百名工匠前来修缮,田侍郎握鬼斧神工之技艺,将齐云塔院重新规整。“

”采坐北朝南之向,以长方为型,在按由南至北分轴建山门、释迦舍利塔、池桥园等。释迦舍利塔东西则建硬山式佛堂、斋堂、客堂及禅房。“

”犹让人惊叹的是,烧毁的释迦舍利塔采四方形密檐式砖塔构造,建十三层,高五十三米,塔身熏黑废坏的浮图皆都复原,更莫说碑廊处高僧大德墨宝重刻,禅宗画像及传法偈重绘,耗时一年修建完毕,那日里香火旺盛,百姓朝拜,因是比丘尼道场,贫僧不得入,隔着八字泥红粉砖墙一望,里面楼台檐顶描彩堆翠,笼香霭朦胧之气,更要说那释迦舍利塔身腾云宿雾,遥瞻塔顶金光四射,昭显佛神光荣,此时想来心中仍震憾难消,逢古至今有田侍郎这般建造技艺的,恐屈指难数。“

沈泽棠静听着,不露痕迹看了看舜钰,见她垂颈依旧在慢慢吃面,可为何削肩却略微耸动?

心底一阵柔软,他还是乐意见这丫头总倔强不肯示弱的样子。

”凤九,你若累了,可先回禅堂歇息去。“他道,让舜钰自己抉择,是否要继续听下去。

舜钰领悟他所言用意,也不吭声儿,只是眼睛红红的摇头。

圆空也朝她看来,疑惑的问沈泽棠:”这位是。“

”大理寺的历事监生”沈泽棠又添了句:“我的爱徒。”

有着难以察觉的怜惜之情。

不知怎得听了这话,舜钰心头袭涌的哀伤竟然渐缓而褪,不去深究为何会这样,只是端起僧人递来的香茶漱口。

沈泽棠已在问圆空:“我那时云南平乱刚回京城,听闻田侍郎因齐云塔院重建得百姓颂扬,先皇本欲年节后擢升其为工部尚书并予嘉奖,却未曾想先来的是满门抄斩之祸。”

圆空低诵声阿弥陀佛,道:“即沈大人提起,明日里我与众僧为他唱经百遍,以示我佛慈悲之意。”

沈泽棠看他会儿,突然又问:“我看过大理寺审此案的卷宗,里有白马寺明海住持,呈内阁的奏疏一折,你可知此事?”

但听“劈啪”一声,有颗沉香佛珠掉落与地,滴溜溜滚至舜钰脚边,她俯身捡起,再递还给圆空。

圆空道了谢,接过,将断裂的佛珠拢回宽大的衣袖里,他的神情,如黄昏时所见,香火燃烟后佛像的尊容般,朦胧难辨。

他半晌才说:“陈年旧事早已如烟散尽,沈大人又何必再提。”

沈二爷将手中茶碗往桌面不轻不重一叩,淡淡道:“明海住持,田侍郎复建齐云塔院,你所诉之详尽仿若昨日之事,怎自己亲手写的奏疏,倒是忘得干净?“

圆空神色大变,嚅着嘴要狡辩,却被沈二爷摆手阻了:”你应知我能耐,从不道无凭之语,你所书奏疏是自愿提请,还是有人旁加使指,奏疏中所提一案,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你若直言不讳,讲个清楚明白,我定不多为难你。“

舜钰骤然记起,大哥藏于画中的《寿阳曲》,其中有一句:龙颜悦,庆余年,齐云功被明海淹。

她在大理寺的架阁库里,迷晕评事万盛,偷取田家案宗察阅,里头少了些证供,以至不知还有这桩案中案。

如此说来,齐云功是指父亲建齐云塔院所立的功绩,明海即是明海住持,亦是更改了法号的圆空方丈。

她的指尖刺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圆空缓缓站起身,双手合十,深深唱个诺,再抬首,他的面庞已如初平稳:”佛祖诫,放过他人为慈,放过自己为悲,贫僧素以慈悲为怀,早将过往放归尘土,若沈大人执意需索,给吾一宿诵经冥想之时,明日大人可得因果。“

他又唱个诺,兜着袖笼悄失于门外。

舜钰跳到沈泽棠跟前,急得扯住他衣袖问:”沈大人做何放他走?为何不再问下去?谁知明日又会有甚么变数?“

沈泽棠不答,只朝沈桓吩咐:”今晚你和二三侍卫守在圆空方丈禅房外,有何动静即来报。“沈桓忙应承离去。

徐泾也随便指一事走了。

待得四下无人,沈泽棠反握住舜钰手腕,拉她坐在榻沿边,软言哄慰道:”圆空曾云游至京城,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知其七分禀性,不是可胁迫之人,但他说明日给我因果,定不会食言,你乖乖睡一宿,明日就弹指即来。“

”我午后睡过了,我要随沈指挥使去守着圆空方丈。“舜钰隐隐有种不安的情绪,总觉有事儿要发生。

”不许,你当沈桓几个真守在他门前麽,太招眼,他们有武功傍身,可人不知鬼不觉,你却不能。“

舜钰听得无话可说。

沈泽棠瞧她闷闷的模样,伸长手臂箍住她的腰,并把衣袖上的绿鹦鹉展给她看,微笑着问:”怎想起绣这个呢?“

舜钰一抿唇儿:”它是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衍生的上古神兽哩,有驱邪避魔之用,所以就绣了。“

语毕,再瞟沈泽棠的脸色,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忍不住噗哧笑了,见他眸光熠熠的看来,有些不自然的看向旁处,稍顷低着声说:”是我任性了,二爷这衣裳再也莫穿,被人看去笑话。“

烛火啪的炸朵花子,映着舜钰的侧脸,春眉水目,俏挺秀鼻,朱红嘴唇,显了几许温良的味道。

第叁柒伍章 陷迷情

夏季阴晴不定,暮后即变了天,但见得,狂风暴雨纷沓扫荡,枝折花摧满庭狼藉。

舜钰独歇一间禅房,卧榻静听风雨,莫名想起那个戴面具的富家哥儿,邀她晚间去听他弹断肠曲。

真是个奇怪的人呢,不过萍水一相逢,明日便是江流分路客,曲子不听也算罢。

这般想来心定,她阖眼睡意渐朦胧。

不知何时风雨住,万籁俱寂,人烟寂静,薄烟渐四起,一轮淡月树梢挂。

此时已交三鼓,有股子萋萋凉风从窗底透进来,直扑舜钰颊面,她打个哆嗦忽然惊醒了。

廊下的灯笼还在亮着,纸糊的窗棂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竖起耳听得邻房有叩门声,有人窃语声,接着是脚步走动声。

舜钰跪起身朝窗缝外看,是沈二爷,他神情凝肃,同沈桓及另两侍卫正朝禅院外去。

她一着急,抓起件直裰来不及穿就跑到堂外,跺着脚喊:“沈大人你这是去哪?又有甚么事瞒着我?”

“二爷,是冯生。”沈桓回头看一眼,再见沈二爷蹙眉在听倪忠禀话,忍不住帮着提醒。

沈二爷顿了顿,回首见舜钰下石矶跑过来,穿着荼白斜襟衫裤,趿双浅蓝镶粉边鞋儿,乌油似的发因仓促未绾起,拢在脑后垂至腰间,小模样气冲冲的,叉着腰嘟着嘴不满。

啧沈桓心鼓了鼓,这样的冯生不能多看,感觉心里挠挠的。

他把话会错了意,大着声道:“沈二爷去见圆空住持,再也不丢下你走了,你安心回房睡觉。”

舜钰不理他,走至沈二爷跟前仰脸看他:“你是去见圆空住持啊,我也要去。”

“衣冠不整,整理好了再跟我来。“沈二爷没拒绝,只简单提点了句,辄身由侍卫领路走在前头,舜钰随在后,麻溜的穿衣,再将银簪子咬在唇间,抬起手拢发束起再簪住,戴上浅蓝巾。

待她收拾的山清水秀时,一行人已至佛堂前,观三交六菱花窗门内光影闪烁,四五僧人立在槛前默默垂泪,其中个听见响动抬眼见是他们,忙过来双手合十唱诺,再道:”圆空住持圆寂了。“

又从僧袍里取出封信笺递上:”这是住持二鼓时交于弟子,代为转给沈大人的。“

沈二爷谢着接过,拆开一目十行看毕,喜怒并不形与色,转手给了舜钰,亦朝那僧人询:”可否容我看一下圆空住持的遗容?“

”圆空住持慈悲为怀,常于三鼓时念百遍解冤咒,招引幽魂野鬼,令其悟领宿冤,了却牵挂,普渡超生,只是今日不知何故,却随他们一道而去了。“僧人继续道:”沈大人在槛外送别便好。“

沈二爷微微颌首,肃然而立,见得堂内佛前灯火橙蒙,圆空住持盘腿坐蒲团,面前摆木鱼及经册子,双目轻阖,容颜安祥,似睡着一般。

他轻轻地叹息,俯身合掌行礼,察四围僧侣渐多起来,再不便多待,不紧不慢的朝来时路复回。

舜钰面无表情的走在沈二爷身后,手里信笺快被她捏碎了,瞧圆寂住侍写着甚么,他道,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佛祖佑,摒轮回,送重回,只念冤结易解,恶业难除,同身换魂,了冤的了冤,了缘的了缘,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我此忏悔无有穷尽,冤冤想续,何时能了,所生恶业皆由我来抵。

舜钰觉得简直可笑极了,田府上下百条冤死的人命,他来抵,他以为他是谁!

她是那样的紧张与激动,以为终有了些许眉目,怎就这般转瞬没了?

巨大的失落与懊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凤九,凤九?“

舜钰这才茫茫然回过神来,竟不知何时已回至歇宿的禅堂,跟进了沈二爷的房中。

”圆空住持在哪里?他黄昏时还好端端的,怎就圆寂了?“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忽而转身朝外走:”我不信他圆寂,我要再去看看,或许他在耍花招呢。“

胳臂却被只手有力地握住,沈二爷沉声道:”逝者为尊,不宜刻薄,当执礼敬,口舌之言,更需存德,舜钰实在过了!“

话音才落,便见舜钰紧抿起嘴儿,怒火熊燃的眼眸,倏得波光潋滟了。

这个丫头此时的模样,又是倔强又是可怜,看得沈二爷心稀软成一团。

终还是诸多不忍,他语气缓和下来:”我亲目细看过,圆空住侍确已圆寂,知你很失望,我亦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不!沈二爷永远不知她都经历过甚么,何谈甚么感同身受。

舜钰一把甩开他的手,与他温和的视线漠然相碰,唇角慢慢勾起抹嘲弄的笑容,却不说话,拱手作一揖,遂转身径自掀帘离开。

沈二爷醒来时,窗户纸已透进一缕清光,能听见僧人正在洒扫院落,还有沈桓叽叽喳喳的大嗓门。

他翻身下榻,穿衣整冠。

守在帘外的徐泾听得动静,才让僧人送进洗脸水。

沈二爷边盥洗手面,边漫不经心问,沈桓在外头怎如此聒噪。

徐泾忙微笑禀道:”还不是冯生,她一大早去找沈桓,要跟着他学射箭,还有剑术,沈桓被她缠的没法子,这会在院里教她怎么拿剑哩。“

怎么拿剑?!沈泽棠眸光刹时凌厉,用棉巾抹去颜面水渍,走至桌前坐下端盏吃两口茶,方才让徐泾去把沈桓寻来。

少顷,沈恒进房至他面前拱手见礼,半晌未见动静,心下诧异,遂拿余光暗瞟,恰与沈二爷的视线相碰,像是首次见他般凝神打量。

沈桓虎躯一震,难道难道二爷厌腻了冯生的瘦胳膊细腿,对他魁伟体魄的力量美有兴趣

”二爷寻我来所为何事?“他提心吊胆的开口,才察觉声音很沙哑。

教冯生使剑真是够了,没见过这么愚笨的,吼得他嗓子直冒烟。

”可是病了?莫仗着自己身骨结实,就不爱惜。“沈二爷微挑眉,另斟了盏茶,亲手递给他。

沈桓打了个哆嗦。

第叁柒陆章 互试探

沈二爷素来知晓他健壮的跟牛犊子似的。

却让他爱惜身骨暖风吹动湘帘,沈桓背脊一阵凉飕飕。

他仰头将茶吃尽,再拱手谨慎道:“谢二爷关心,属下身骨如今确实不比当年勇猛,日行久长也会周身酸软僵涩,隔三岔五还要头痛脑热一回。”

握拳朝胸口用力捶捶,如他所愿的咳了几声,甚是虚亏。

沈二爷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盯他半晌,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我记得你今年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

牛犊子都没他壮实,还敢在他面前扮柔弱。

”倪忠二十又五,膝下三个娃到处跑,李柱比属下还小两岁,去年抱得大胖儿子。“沈柦立证自己真的不年轻了。

沈二爷端盏的手微顿,抬首看他:”想女人了?“

想女人倪忠的娘子常拿刀追着倪忠砍、李柱的娘子哭起来能掀了屋顶,就连沈二爷的前夫人,冷冷淡淡没丝热气儿所以他才不想哩,他有五姑娘和春画册就足矣。

正欲开口,却对上沈二爷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突突一个激灵,急忙点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想女人了。”

沈二爷继续吃茶,语气却带警醒:”那也不可打冯生的主意。“

打冯生主意?沈二爷当他也有龙阳癖麽,沈桓粗着声一力撇清:”二爷莫开玩笑,我只欢喜女人,冯生即便再清秀的跟颗水葱似的,那也是胯间带把的。“他想想冒死道:”二爷也改了罢,老夫人甚忧心哩。“

沈二爷不说话了,原来沈桓还不知道徐泾口风果然很严紧。

他略思忖会儿,摇头微笑道:“你与冯生亲近些本也无谓,只恐有人捕风捉影倒不好,她若想练习射箭或剑术,我自会教她,不劳你与众侍卫费心。”

便是再愚的人也听得出话意来,沈桓忙应承下,沈二爷不再拘泥于此,蹙眉问他昨夜之事:“你躲在禅堂暗处盯住圆空住持,可有瞧到甚么?”

沈桓回话道:“圆空住持从膳堂离去后,先回禅房焚香净身,再至佛堂打座诵经。犹记那时日色值衔山时分,有位半面戴黄金面具的爷来见,他二人聊话半个时辰不足,那位爷即甩袖离去,恰僧人送来饭食,他用得不多即让收走,亲自烧着一炉香,将琉璃海灯擦亮点燃,继续打座敲木鱼儿。”

“说来也怪,忽就变了天,电若赤龙雷似鼓鸣,大有四壁淋漓风撼屋,佛前寒灯照空明之境。又有僧人递来茶水,圆空住持递他如信笺之物,催其离去,后再念百遍解冤经,交三鼓风歇雨住,云散月出,他双手搁膝拈指,再无声晌,属下等约一柱香后见状不对,遂避出来禀二爷。”

沈桓虽性子粗豪,做事却不马虎,沈二爷颌首,恰有几个僧人拎食盒送早饭来,只道住持圆寂,禅院封门,不再留外客。

沈桓接过食盒,取出粥菜及碗箸摆放妥当,指着要去备马车拱手告辞,方走至帘边,身后传来沈二爷的声音:”听闻你心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喜春?“

沈桓差点打个趔趄,这事还没完啊他辄身挠挠头,黑脸膛浮起一抹暗红:“喜春有意沈容,我早绝了这心思。”

见沈二爷只笑着嗯了一声,他长舒口气,掀起帘栊,听得主子慢慢道:“岂可轻言放弃,待返京回府,我助你一臂之力。”

沈桓眼前一黑,沈二爷突来的关怀承受不来!

舜钰正待上马车去,忽听有人唤她,诧异的回首看,有个侍从打扮的童子,气喘吁吁跑来,从袖中掏出四方纸包奉到她面前,恭敬道:”我家公子说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知你欢喜这个,特送你。“

舜钰迟疑不接,只笑问:”你家公子是谁呢?“

童子侧身朝后一指:”那不就是。“

舜钰觑眼随望去,禅院西角门菩提树下,停了辆马车,豪华气派难形容,有个穿绛红绣龙纹直裰的男子,背对着她正与执事僧人说话,他身板抻得挺直,背手而立,做足轩昂潇洒态。

舜钰心一动,总有种在哪见过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

那童子有些不耐烦,把纸包朝她手里一塞,很快跑得不见影。

有股子甜丝丝冷幽幽的荷花香从纸包里散出,是那戴黄金面具的贵公子。

赶车老汉的长鞭已扬起,骏马嘶鸣,舜钰不再耽搁,微俯身进了车舆,移至窗前坐着,沈二爷正同徐泾在谈事。

舜钰撩起帘子朝外看,哪想马车走得甚快,只觉一道金光微刺目,眨巴两下眼儿,便只有一棵接一棵的葱笼树木。

”凤九!“是沈二爷在唤她。

舜钰慢慢收回视线,扭头才发觉徐泾不知何时不在了。

”沈大人有事?“她很恭敬的问,神情却疏疏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在置气?“沈二爷伸手捏捏她的小嘴儿。

”不曾。“舜钰用袖子擦了擦:”大人有话直说便是,勿要动手动脚有失斯文。“

前还商定好田家案子破了就嫁他为妻,今就翻脸不认人了,看来当真是气得足足的。

沈二爷探身握住她的手腕,使力带进怀里,语气依旧含着笑:“同你讲斯文你会理麽,娇蛮的丫头,非逼着我用狠,你可是也欢喜这样?”

舜钰气得要哭了,抬手朝他就狠挠一道,沈二爷只觉脸颊一痛,隐隐觉得有血丝渗出,这丫头的爪子简直比野猫子还凶猛。

他眼中乌墨浓滚,忽然利落的将她双手反剪箍至背后,另只手儿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

再俯首看她闪亮的双眸,移至异常红嫣的唇瓣,蓦得戾气十足的含咬住:“是否为你做再多的事你都不领情?铁石心肠的丫头,怎样才肯信任我,你说个法子出来。”

”唔。“这个人最阴险狡诈,用唇舌把她的檀口堵得满满,让她哪里说的出话来。

沈二爷的唇染着淡淡的茶香,虽有些生气,那吻却是格外湿凉又温柔。

中蛊毒那晚两人情难自控的刻骨缠绵,似乎倾刻间变得清晰无比起来。

第叁柒柒章 哄娇儿

沈泽棠浅尝辄止,他终究还是忌讳舜钰胸前的蛊花。

却又不舍得放开,上下摩挲她颤抖的肩背,还是个小女孩呢,脊骨儿节节生嫩地抵着他掌心。

怒意早已弥散,柔情又起,他年长她许多,就多让着她罢。

亲啄舜钰细白的耳垂,声音间的宠溺从未有过:“昨晚为圆空住持我诫训与你,太过严厉些,不气了可好?”

才不是为这个。

舜钰刚开始还在挣扎,后渐渐没了力气,把眼睛在他胸口擦擦,咬了咬嘴唇儿:”昨日在膳堂,叫你莫要放圆空住持走,让他把话讲完你不听。“

说着又说不下去,其实若为这怪沈二爷也牵强,可那种希望似流沙从指缝溜走的滋味,谁又能懂呢。

沈二爷不曾辩驳,把她贴在唇上几丝湿湿的碎发,温柔地捻到耳后,话里含着笑:“凤九你要公平,我是人不是神,总也有判断失错的时候,你再给我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

这样的沈二爷莫说今生,即便是前世里,舜钰也不曾见过,那时的他,挟冷酷高傲之威势,总是把绝望的她逼迫得无路可退。

而此时的沈二爷,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乱她的心,乱她的身。

”嗯。“连回话的声都变得怪怪的。

”乖凤九。“沈二爷眉骨眼梢挂起一抹愉悦,用下巴的青茬轻蹭她的颊腮。

舜钰愈发显得手足无措起来,愣怔半晌,才深吸口气轻推他,沈二爷松开手,看她逃般的坐回去,噙起嘴角不慌不忙地端盏吃茶。

舜钰抬手抚了抚鬓发,想想开口道:“沈大人见过明海住持的奏疏,定知晓里头写了甚么,可否讲来一听?”

沈二爷早知她要问,放下茶盏,倒也不隐瞒:”昨日明海住持提起过,田侍郎奉皇帝之命,带百名工匠修缮齐云塔院,后大功告成返京只等擢升及嘉奖,他却不知一桩祸事正暗悄而来,说起这桩祸事。“顿了顿有些感慨:”与你的表叔冯冕不无关系。“

”冯冕?“舜钰脸色发白,怎可能呢,他是父亲的得意门徒,忠厚纯良,平生无半点功利之心,只对造房盖殿有兴趣,他妻儿皆在肃州,平日无事时,常在饭点适时来田府拜访,一来二去谁都看穿了他的行径,却也不戳破,反会再多做几道荤菜殷勤款待。

也只有舜钰,偶尔从姐姐闲谈里听得此事,专趁一日在门口堵他,叉着腰威风凛凛地不让进:“冯叔叔又来混吃骗喝了。”

那冯冕也不恼,蹲下笑着逗她:“这都被你看出了?可怎生是好?怎样你才不告诉旁人哩?”

其实人家早知道啦,田九儿却不说,她脸上有抹小狡猾:“我把爹爹书房里的木刻财神像,不慎弄断一条腿,冯叔叔教我补得爹爹看不出来,我就不告诉旁人。”

冯冕大笑,他果真教她怎么把腿安回财神像,并让爹爹自始至终都未察觉。

“我不信。”舜钰摇头:”冯冕与田侍郎感情深厚,断做不出祸害他的事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沈二爷继续道:”奏疏中参田侍郎纵容属下秽乱尼僧庵,且将建齐云塔院贪墨的银资,经由冯冕转交齐云塔院静悟主持匿藏,除田侍郎及冯冕外,其他相关人等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全,他二人实难逃脱罪责。”

舜钰蓦得想起前世里,离府一年余的爹爹回转,又近春节,她拈着新剪的牡丹富贵窗花,兴冲冲去寻爹爹,却被侍从拦在书房外,能隐约听得好脾气的爹爹在发怒,还有冯冕在极力解释着甚么,当她被路过的大哥抱走时,听得冯冕悲伤的喊了一声:“天可明鉴!”

“田侍郎及冯冕是冤枉的。”她直直盯着沈二爷的眼睛,即便那目光如鹰般锐利,看得人无法遁形,她也能稳住。

沈二爷默了少顷,才道:”我倒听过另一种说法,你可想听?“

”沈大人知无不言就是。“

沈二爷颌首,接着说:”田侍郎带去的百名工匠中,人品亦是分三六九等。那齐云塔院是比丘尼道场,内有三十几个尼姑子,其中不乏年轻貌美之辈,被几个工匠不慎窥见,遂起龌龊歹心。在齐云塔院建成那晚,众人吃过竣工喜宴,那几工匠趁着酒意,偷溜进院后宿堂,将两个尼僧糟践,岂料她俩不堪受辱,愤而撞柱身亡。“

”活生生出了人命,几个工匠方觉大祸临头,素知田侍郎禀性正直无阿,求也无用,只得去寻“工匠首”冯冕,苦求他保全性命。“

“不知冯冕当时作何所想,他未将此事回禀田侍郎,径自偷偷瞒下,并送齐云塔院静悟主持白银千两,以期了结此事,那静悟佛心蒙尘,一口应承下来。”

”哪想田侍郎等才离开洛阳不久,齐云塔院有个小尼僧就跑去官府报案,明海是白马寺住持,理应此事与他无关联,却奏疏一封直送内阁,经司礼监亲呈皇帝批红,以期给田侍郎及冯冕定罪。“

”若单从案面上来看,按吾朝律例,工匠之罪田侍郎并不知晓,与管理不善同罪,冯冕犯知情不报、知情藏匿罪人、用银资贿赂三罪并罚。“舜钰又添了句:”皆不至落到满门抄斩或因徒流放这般重罪。“

沈二爷提点她:“明海住持参的本,可不是案面之意,旦得涉及官员贪墨,皇上乃至整个朝堂皆鹤唳风声,量罪亦是非同小可。明海住持详说田侍郎携领工匠修整齐云塔院时,话里言间皆露钦佩之意,显见他二人并无仇怨之争。更况白马寺的住持去插手比丘尼道场的案子,更易遭人非议。”

舜钰冷笑道:“他宁愿更换法号窝居荒僻禅院内,也要参这一本,若真有人背后指使,想必此人定来头不小。使得明海住持宁愿坐化也不肯道出实情,他究竟在惶怕甚么?“

”或许明海亦有不得为的苦衷。“沈二爷自言自语,忽而朝舜钰笑了笑:“倒也无谓,我们就去洛阳一趟,那里的藩王朱谦定能助你我一臂之力。”

3

第叁柒捌章 洛阳事

朱谦,舜钰前世里听过此人名号,是朱煜的十七皇叔,却比他年纪还小,因其脑子有些痴傻反倍受先帝疼爱,后将最富饶的洛阳给他为藩地,封上等良田四万顷,耗银二十八万两修建王府,大婚赠三十万两贺银,说起来,实在是个有钱有势的小霸王。

舜钰不曾见过朱谦,皆因他自去藩地后,便不肯再入京半步,甚儿先帝驾崩,也只肯在城门外披麻带孝跪个半日,即活泼泼的头也不回离去,倒也无人苛责他,谁去和个痴傻儿过不去呢。

可谁又会想到,昊王朱颐得以带兵叛乱夺下皇位,他竟是功不可没。

舜钰着实想不通他到底是真痴傻,还是在装痴傻,不过她现在心如明镜,沈二爷去洛阳并不专为田侍郎的案子,他亦有自己的权谋之责。

流光穿梭如电,一路风雨兼程,到达洛阳城墙根下,是个多雾阴云的清晨,城门还未开,已聚了许多等待入城的农人和商户。

舜钰闻得阵阵花香浓,好奇的掀起车帘子,才见许多农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两头箩筐里摆满连根带泥的各色牡丹,有含骨朵的,有的已然开的娇艳,自古洛阳牡丹天下奇,又正逢开花时节,舜钰此时的心情,愉快极了。

“凤九,过来替我涂药。”沈二爷显见不想放过她。

舜钰忍不住翻翻白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那日里将沈二爷的脸挠了条血痕后,她就活的倍感艰辛。

十个粉莹莹的指甲被沈二爷亲自剪成月牙儿,再无用武之地,早晚要替他涂抹祛伤膏,这也算罢,还得每日看沈桓那帮侍卫阴沉沉的面孔,好似她十恶不赦似的。

她知错了可好?表面里是沈二爷在朝她服软,实际哩谁经历谁知道。

噘着嘴接过油膏,扭开盖儿挖一指尖,看着沈二爷凑过来的脸颊,忍不住感慨:”不过是一条挠痕,需得这般日日上药麽。“

沈二爷笑着嗯了一声:“就是这般尊贵。”看你还有胆再敢亮猫爪子随便挠人。

马车忽儿又动起来,原来是城门开了。

沈容过来禀问,正使入闹市口,是否要先寻个饭庄吃早饭,再去王府拜见。

舜钰在车舆里早坐得是腰酸背痛,遂眼睛眨巴着看沈二爷,沈二爷本也无谓,他俩人索性下了马车,边慢慢走边观洛阳城,感觉倒是更惬意些。

这里不若江南镇子那般,白墙灰瓦小楼架在水上,而水从拱桥底缓缓淌过,青石板路连着拱桥,延伸进满是糯米糕清香的弄堂里。

这里像一张棋盘端端正正的铺开,街道纵横相交,宽窄相配,用围墙分割成里坊,里坊里有深深的胡同,因是晨早好睡时,故显得空荡荡的。

江南的秀丽精致已渐远去,这里百姓的眉眼更粗犷些,说话的声也豪迈起来。

舜钰忽扯扯沈二爷衣袖,让他看路牌名,却是写着“里仁巷”三个大字,沈二爷颌首笑道:“论语里四章中,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既然要跟仁德之人相随,才是明智之举,我们若不朝此巷里走,倒是辜负起名的一片心意。“

众人皆笑,走十数步,便见一家饭庄,里坐着些吃早食的客,瞧着生意颇好,想来味道应不错。

店里伙计早练就一双通达世故眼,见一干来客气宇轩昂,忙殷勤引领处僻静的桌席,徐泾问他可有些甚至好吃的。

那伙计倒是机灵,陪笑道:”瞧各位爷定是初来洛城客,自然得尝些洛城的小食,不翻汤、锅贴、浆面条、鸡蛋灌饼,水花糖糕。“

沈桓肚里咕咕作响,他不耐烦的打断,嚷嚷道:”这小哥聒噪个没完,只管各样都上来就是。“

舜钰倒从未听过有汤叫“不翻汤”的,心里甚是期盼,她忽儿觉得此时的自己是幸福的。

没有被圈在宅门后院内,亦不在深宫冷帐中。

她看了看沈二爷,不论日后会如何,此刻她之于他,是心怀感恩的。

“啧啧。”沈桓用胳膊肘捣捣徐泾,压低声揶揄:“瞧冯生的小眼神,含情脉脉啊。”

“你嗓门就不能轻点。”徐泾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几个侍卫早已心照不宣地窃笑。

这帮笨侍卫,除了武功高强外,那想像力丰富的谁也甭比得过。

舜钰脸红的撇开眼,朝旁桌吃客看去,倒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俱全了。

一个穿蓝直裰戴四方平定巾的清瘦男子,埋头呼噜吃面条子,旁斜竖着一根幢幡,上书“李诚相灯煤前定数”,原来是个专用灯花占卜的算命先生。

一个卖油郎顾着自己的油担子,只让伙计拿黄纸裹了两个肉馒头,端着碗绿豆粥,蹲在门外一棵树阴下吃着。

有个背着蒌子的渔人过来,问可要新鲜的河鱼,若要做那道鲤鱼焙面,可少不得要它,过来一个伙计,领着他朝后厨去。

舜钰忽然见得个老者骑着驴慢悠悠打门前过,僮子在后,扛着一株连根红牡丹。

忽一辆马车轱辘轱辘打他身边疾过,带起的风差点把老者从驴背上刮下,他惊魂未定的骂几声。

舜钰有些不敢置信,那般气派奢华的马车,见过一次便再难能忘记。

那戴黄金面具的爷,竟然也来到洛阳城,她揉揉眼再看,却已没了踪影。

舜钰见吃食还未上桌,便朝门边去,沈二爷当她闲逛着玩耍,倒也不在意,只和徐泾说话。

舜钰跨出门槛,朝右侧望去,恰瞧见那马车拐个弯进了一条巷子。

她紧跟着追到巷口,马车已经使远,正欲辄身离开时,却不知从哪犄角旮旯处,跑出个拎着花灯的娃来,气喘吁吁的,后头则跟着四五个大孩子,嘻嘻哈哈追个不停,嘴里大着声吓唬:“敢再跑,打断你的腿。”

舜钰瞧着那娃似慌不择路,倒朝她的方向哭丧着脸跑来,愈来愈近,她忽然瞠大了双目。

那哪里是个娃呢,只不过生的矮小,看面相年纪应同她相仿,穿着件大红绣牡丹的衣裳,脚踏红鸳凤嘴鞋儿,颈前围着个黄灿灿的项圈儿,左右手腕各戴着二个金镯子,似刚发现舜钰似的,眸瞳瞬间发亮,随手将花灯一扔。

舜钰只觉眼前有道影子晃了晃,便躲到了她的身后。

3

第叁柒玖章 多难缠

追跟而来的四五少年锦衣玉带,眉目间犹带高门子弟的凛傲之气,看见舜钰也不惧怕,反问她:“你又是何人,作何将这坏了品行的傻子相护?”

舜钰还未待开口,躲她身后那人倒笑嘻嘻地抢话:“这是我的仆从,你们可揍他解恨,揍死了我也不管。”

问话之人便满脸鄙夷:”狗奴才,跟了这种主子也是你前世造孽。“另几少年从鼻孔里哧哧喷气,附和的话儿更不中听。

舜钰气笑了,倏得出手,一把拧住身后之人的耳朵,提溜至跟前,朝说话少年平静问:”你讲与我听听,他怎地坏了品行?“

一缕夏日薄软的风从墙头悄然遁去。

似乎都未曾想过舜钰会有此等惊人之举,瞠目结舌稍顷,那少年忽然无了恋战心思,大声放话道:”你个傻子,今日饶过你,若胆敢再扒我四弟的裤子,非将你五根手指头拗断不可。“说完朝另几少年使个眼色,一忽啦人全跑没了。

”。“果然品行卑劣啊!

舜钰咬着牙再狠拧他一记,这才把手松开。

那人往后退一丈之地,使劲抚着红通通的耳朵,龇牙咧嘴地呼痛,生着气道:”你个贱民,你可想知本王的来头?“

”不想知。“舜钰撇撇嘴,没见过哪个本王这般打扮,出行尾随的侍卫都没,还被几个少年追打的抱头鼠窜。

听得她一口拒绝,那人气得另只耳朵都红了:”本王想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要将你大砌八块喂狗。“

“不想说。”舜钰转身要走,她的“不翻汤”估计都要凉了。

哪想忽的一道红影翩然,她的眼儿未眨,那人竟挡在了面前,似还嫌不够,手臂伸得一字平,腿也撑开来,圆滚滚的眼珠怒瞪她。

舜钰不禁怔住了,这个看着痴痴傻傻的人,竟有如此迅疾如风的身手。

那人也偏着头。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不知怎得开心起来,笑嘻嘻道:“你长得真好看呀,我不喜欢陈四弟了,你随我回王府,陪我一辈子。”

舜钰的心开始往下沉,她似乎招惹到一个大麻烦,勉力笑问:“你开口本王闭口王府的,你倒底是谁?”

她话音才落,那人瞬间变了脸:”竟不知本王是谁,你原来白长了一对眼睛和一双耳朵,得把它们取下喂狗。“

”可别。“舜钰算是见识过他动作有多快了,生怕说晚了惨遭不测:”眼睛得看你的模样,耳朵还得听你说话哩,实在大有用途。“

他咧了咧嘴:”你说的有道理。本王是此地的藩王朱谦,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叫朱宝宝,你以后可以叫我朱宝宝。“

舜钰无语问苍天,这走得是甚么狗屎运,随便拐进个巷子,都能遇到此地的土霸王,听闻他官校藐法,横于洛阳,民众皆敬而远之。

”朱宝宝。“很奇怪的感觉,她居然会把个二十年纪的青年叫“宝宝”,想来都有些忍俊不禁。

清咳一嗓子,问他:”你怎地一个人出王府也不带侍卫?“

朱宝宝笑道:“我要扒陈四弟的裤子,可不能给他们看,都在金谷巷里候命哩。“

舜钰突然朝他身侧一指:”瞧他们来啦。“

“哪里?”朱宝宝扭头去瞧。

趁这刹那的空挡,舜钰撩起袍摆,使尽力气朝巷口飞跑,才跑五六步她猛得收步,差点就撞上那片红艳艳金灿灿的光影。

朱宝宝得意洋洋的看她:“你骗不了我的,我是聪明的朱宝宝。“

舜钰唯有苦笑,骄阳穿透云层,缕缕阳线映得深巷明晃晃的。

她想了想,捺着性子微笑道:”我没骗你,和你逗着玩哩,你放我走吧,下次我再陪你玩可好。“

”不好。“朱宝宝头摇得如波浪鼓:”你随我回王府,我要扒你裤子。“

舜钰深吸口气,她觉得即便机智如沈二爷,遇到这样武功高强的傻儿,定也会一筹莫展罢。

”朱宝宝,你饿不饿?“她灵机一动,看他舔舔嘴唇有些馋的表情,笑道:”我早前在前头饭庄点了水煎包、牛肉饼、还有皮里灌肉汤的小笼包子,这就去取来,你在这等着。“

朱宝宝先点点头,又立刻反悔:”你要是去了不回来呢,我要跟你去。“

”那可不行,你是这里的藩王,进普通百姓馆子,可是丢你自个乃至皇家的脸面。“舜钰顿了顿:“更况你去了,人家都惧你,店铺伙计都跑了,可问谁去要水煎包、牛肉饼和小笼包子?”

朱宝宝果然皱起眉头,舜钰趁热打铁,索性从袖笼里掏出那包荷花粉递给他:“你闻闻香不香?”

朱宝宝接了,凑近闻得一股清香扑鼻,展颜笑道:“比王妃擦得桂花膏还好闻。”

“这香粉莫说洛阳,连京城都难买得,可是个稀罕物,为了它,我也一定会回来的。”舜钰满脸信誓旦旦。

朱宝宝又闻了闻,他原就在宫里长大,甚么香膏水粉没有见过,闻过,自然知这是个好东西。

他不疑有它,舜钰这才暗自松口气,不紧不慢的朝至巷口,还回头朝巷里人挥挥手。

然后拐过弯儿,她开始愈走愈快,终是跑将起来。

沈泽棠背手站在饭庄廊下,神情凝重。

日头高照,行人熙熙攘攘起来,路边歇着好些生意担子,有卖香茶吃食的,有卖杂耍物件的,还有卖胭脂水粉、女人戴的簪子珠钗的,他以为舜钰在这里瞧热闹,哪想一等再等,饭过半旬也不见半个影子。

沈桓携几侍卫已去四围搜寻,这里皆是里坊胡同,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外乡人易迷失与里,而找人亦艰难。

沈泽棠决定不再等,吩咐沈容备车马,他要直接去藩王府,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舜钰给找回来。

他撩袍辄身要走。

“沈二爷沈二爷。“他脚步微顿,隐隐约约有人在唤沈二爷。

虽是听的很不清明,他依旧迅速回首望,有个熟悉身影正由远即近,是舜钰,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耸一耸拼命地跑着,以至于看上去都有些可笑。

沈二爷却没有笑,他朝舜钰来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走,忽而加快了步伐,疾奔而去。

第叁捌零章 情相浓

仁义胡同,仁义客栈天字号房。

一个伙计拎着紫砂壶匆匆而来,信阳毛尖的香味儿,飘进门前侍卫的鼻息,他颌首并撩起帘栊。

伙计道了声谢迈进槛里,桌前坐着一人,年纪稍长,穿莺背色绣云纹直裰,相貌清隽儒雅,嘴角噙着抹浅淡笑意,说话亦温和,若不是站他面前的那个小书生,一副低头垂颈理亏的模样,是绝看不出他正在言辞训诫。

他边斟茶,边听得那位爷说:”才踏进洛阳城就敢四处乱跑,凤九,你真有能耐啊!“

”不能耐。“被唤凤九的小书生背起手,声若蚊蝇。

“不能耐还敢四处乱跑?”那位爷接着道:”此地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胡同,巷多胡同多妓馆更多,你若迷在其中被老鸨抓去,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大罗金仙救不得我。“舜钰腆着脸谄媚:“二爷一定能救得了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承你夸奖。“沈二爷又好气又好笑,舜钰多会察言观色呀,忙去拉他衣袖,指着一桌饭食舔嘴唇:”饭庄掌柜说‘不翻汤’凉了味道就不好。“声渐渐小了:”咳前胸贴后背了。“

看她难得吃憋的样儿心渐次柔软,沈二爷接过伙计递上的茶盏,慢慢道:”没长记性就继续饿着。“

舜钰眼眸倏得一亮,道声长记性啦,遂往椅上一坐,拿起调羹舀汤喝。

沈二爷从袖笼里掏了几百钱给伙计,那伙计忙谢着接过,拿眼睃舜钰,想想陪笑说:”洛阳城里,黎民百姓如今更惧庆王(朱谦),他去年转了性,突然欢喜起二八青春美少年,但凡路上见着合意的,就要抢进府里去几日再放出来。“

他说的正兴起,突然对上沈二爷犀利深邃的眼神,莫名心里一阵发怵,不敢再多言,忙作个揖走了。

夏季阴晴不定,招云便是片雨,一阵大风吹得满室生凉。

“昨晚连夜赶路睡不安稳,稍会吃毕,凤九好生歇息,等傍暮时分我们再去王府。”沈二爷作势起身回自己房去,却听舜钰有些含糊道:”伙计的话有九分真。“

他面色一凝,打量她的神色,语气肯定地问:“在胡同里你遇见了谁?”

舜钰放下碗箸,也不敢隐瞒,把因偶见面具男的马车追跟出去,在胡同里被藩王朱谦纠缠的经过详说一遍。小心掂量沈二爷的神情,她心中徒起不妙,想起被他按俯在腿上打屁股的经历。

生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果断地推椅起身,一个箭步窜到墙隅角边,心定太半,才嚅嚅道:”沈二爷你又生气会老得快。“

沈泽棠闭了闭眼再睁开,看了她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两声。

他是气疯了麽?!舜钰想不出该说甚么才好:“二爷长命百岁!”

“冯舜钰,你是徐炳永派来的罢?”沈泽棠语气很平静。

此话怎讲?舜钰一脸的懵圈。

沈泽棠冷笑道:“徐炳永很想让我死,而你确实有气死我的本事。”

“我不想你死。”舜钰不知怎地竟脱口而出:“还要嫁你哩,怎能让你死!”

看着沈二爷神色愣了愣,继而眉挑唇勾,她才缓过神来,简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没法见人了。

这丫头特要面子,凭白露了心底话,最易恼羞成怒,不便再招惹。

沈泽棠深谙人心,撩袍站起身,看着她脸含潮霞,只沉稳道:“庆王即然喜男风,又与你结怨,唯今之计,要麽我自去王府,你留在此听命;要麽你再穿回女妆,同我一道去王府,皆随你心意。”

语罢,再不多留。

舜钰听得房门“吱扭”一声紧阖,这才捂着滚烫的颊腮,走回桌前复坐下。

前世里长到二十五年纪,按俗话来讲也是嫁过人妇的,对于情爱其实早已心如止水,可瞧菱花镜里那十七容颜的少女,眼眸闪闪发亮,嘴唇朱红若脂,一脸春心荡漾的羞涩与窘然,实在造作的很。

舜钰撇过眼不想看了,若是沈二爷与田府案无关若是能助她沉冤昭雪,还田氏一族清白之誉,她真的要嫁他吗?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她伸手在碟子里拣起颗芝麻糖,剥了含进嘴里,香香软软,可甜。

路边有个牌子写着“定鼎路”三个大字,沿着这条道走,两侧搭许多卖香烛佛陀像的铺子,果然没多远,有座周公庙。

已是黄昏日暮,人迹渐稀落,四五和尚执着笤帚在扫石阶上沾满的尘土。

再往前便是占了大半条街的庆王府,隔着围墙能瞧到里面佳木葱笼,奇花灼灼,甚有楼台阁宇的飞檐斗拱似掩又现,皆是富贵堂皇之气。

穿过两只昂首而立的大石狮子,但见朱门大开,门前站着数位锦衣侍从,靠边侧停搁几顶华轿。

见得有马车驶停于门前,一个年长的侍从匆匆迎来,俯身作揖恭问,车里可是从京城而至的沈阁老。

沈桓打起帘子,沈泽棠神情很温善,颌首未语,那侍从忙道:“果然是了,烦请阁老换轿入府。”

沈泽棠先下了马车,再回身等着。

舜钰撩起裙摆有些踌躇,却见沈二爷伸过手来,偏不搭他掌心,只用指尖捏住他的指腹,要自个跳下来。

沈泽棠忽而反手将她的手整个攥进掌心,另只手将她腰肢一揽,再微使力,舜钰脚下便腾了空,听得他低声说:“这可是王府门前,可得有个闺秀的样儿。”

舜钰愣了愣,桃红鞋儿已踩着地,她暗扯住沈二爷的衣袖:“不是扮丫头的麽?”

”有穿的这般好看的丫头?“沈泽棠轻笑,见她眉目若画,风流婉转,梳倭堕髻,也无多余饰物,还是插着那根莲花点翠簪子,上身穿樱草色斜襟梅花扣绸衫,配荼白云纹马面裙,裙摆隐露樱草地绣花膝裤及桃红鞋儿,竟是不素不妖,浓淡相宜,妥妥京城高门贵府里大家闺秀的风范。

轿夫抬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恰过来,舜钰松了手,见沈二爷坐进前轿,再过来几个嬷嬷给她矮身行礼,无法,只得咬紧唇由着她们搀扶入了后轿,最后一瞥,是沈桓快被笑意憋死的模样。

第叁捌壹章 庆王妃

庆王府后厅明间,靠墙一张黄花梨螭纹方桌,上供奉一尊三尺高南无地藏菩萨,鲜花烛台香火繁盛。

侧两旁八张乌木镶大理石六方扶手椅,椅间隔荷叶式六足香几,除热气袅袅的茶盏,能引舜钰视线的,便是那四四方方八屉攒盒了,分放着鲜菱角、水荸荠、嫩莲子、核桃穰、透糖大枣,甜橄榄及梅杏果脯,每屉少少的,却看着甜津津凉荫荫香喷喷,沈泽棠拈起颗杏脯送她唇边,看舜钰差点把他手指头都吃了,有些忍俊不禁。

忽听高声禀庆王妃到,一阵裙摆环佩脆响,便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人跨进槛来,那人容貌虽不娇艳,却端正大方,头上珠翠堆盈,穿五彩云鹤妆花缎对襟大袖禙子、白纱镶边裙,一双红面金边的绣鞋儿,随着行走要露不露。

庆王朱谦二十年纪不到,这庆王妃看去,与沈二爷年纪倒相仿。

前世里,听朱煜偶尔提起过这个十七皇叔,所娶的皇妃是打小伴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她一直不得见,倒是没想过今生却有缘份。

悄看她走至椅前得体而坐,沈泽棠已起身上前作揖,舜钰不敢怠慢尾随其后。

庆王妃含笑,所说话儿多客气:“一早枝上喜鹊喳喳,我道是哪个贵人来,原来是沈阁老,三年未见你倒一点儿没变,你看我可老了?”

舜钰暗自诧异,这样的话若是出自旁的女子之口,定显得有几许轻浮,可她那般自自然然说出来,却并不令人生起恶念。

沈泽棠温文道:“三年不过弹指间,王妃容颜依旧如故。”

庆王妃摇摇头,眯觑着眼朝他肩后探:”沈阁老身后藏着谁,不带给我见见麽。“

沈泽棠微笑:“九儿性子有些娇,若礼数不周处,还请王妃多担待。”

庆王妃难得看他这个样子,语气倒有些惊奇:“我又不是见谁都刁难的,你紧张甚么。”

沈泽棠不好再多说了,回身攥攥舜钰的手儿,低着声嘱咐:“庆王妃为人宽厚,你勿要害怕,有我在呢。”

舜钰不太明了他的话意,她有甚么害怕的,能说就多说两句,若言谈不合,不吭声儿就是。

难不成还怕她受委屈哭鼻子不成想来有些好笑,故意把他掌心挠挠,这才抽出手走至庆王妃跟前,倒也沉定:“凤九见过王妃娘娘。”遂行了大礼开始展拜,这套宫中的礼数她做来得心应手。

庆王妃命舜钰起来,见她低眉垂眼谦恭立在侧旁,又仔细打量一番,这才朝沈泽棠笑:“这是京中哪个官家的闺女,教养的十分好,模样也俊俏,比你那先前的夫人招人疼。”

她又问舜钰:“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听得回话姓冯,今年才十七,再看向沈泽棠道:”就是比你小了许多,怕性子骄横难缠,不会善解人意,你却要日子过得辛苦。“

沈泽棠笑而不语,她便不再多问,各自复回原椅坐,聊谈着才吃过一道茶,有管事匆匆来禀报,见沈泽棠等几在座,面上显了踌躇之色,庆王妃只说无妨,他才拱手回话:”英国公府的陈指挥使前来求见。“

庆王妃叹口气允了,待管事离开,沈泽棠沉吟着问:“可是英国公陈延的府上?”

庆王妃颌首:“这里有陈公一处府邸,前些日来了两位少爷在此小住,王爷总是去招惹他们,怕是此番来者不善。”

正说着呢,但听帘幕簇簇响动,那陈姓指挥被管事引领至庆王妃跟前见礼,又见过一众,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今日辰时,王爷带侍卫躲在府门外侧,趁府上侍卫松懈,将四少爷劫掠至金归巷子,扯破他直裰,扒下他里裤,欲强行不轨之事,幸得大少爷及时赶到,虽免去一桩祸事,四少爷却因惊吓而高热不退,若是将此情形禀给京城的老爷听,怕是皇家颜面不保,王妃娘娘最是明理,大少爷打发在下来,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这桩丑事?”

“你家大少爷最是机智多谋,他定想好了解决之道,你直说来就是。”庆王妃语气很平静,见怪不怪的。

那使挥使道:“吾家大少爷要白银五百两,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庆王妃倒也爽利的很,命那管事带他去帐房支取银子。

倒是管事有些不情愿,支支吾吾的:“此番已是这月第三次。“

却见主子目光一凛,再不敢多言,领着人急忙走了。

一时众人都不知该说甚么,过了半晌,庆王妃终有些不乐:”陈大将军自诩视金钱如粪土,怎地这大少爷却是满脑子好算计,王爷被他耍的是团团转。“

沈泽棠把剥好的菱角给舜钰,接过侍从递来的湿棉巾擦手,想想淡道:”能用银钱解决的事,便都不算是甚么事。幸亏没遇到英国公府中七子陈晟。“他忽儿话锋一转:”如今新帝登基,徐炳永把持内阁,藩王皆不太平,周王以’贪虐残暴‘罪被押至蜀地圈禁、岷王以‘不法事”被贬为庶民,襄王被诬谋反愤而引火**,还余平南的昊王、山东的齐王及洛阳的庆王,如此多事之秋,还望王爷谨言慎行,莫在惹事生非为宜。“

庆王妃听的脸色苍白,她心烦意乱的问身侧打扇的丫鬟:“外头天色已晚,王爷怎还未归府?他现又在何处?”

那丫鬟得命出得厅去,稍许功夫,领进来个带刀侍卫,那侍卫满额的汗珠却也来不及擦,跪身拱手急禀话:“王爷在金谷巷呆了整一日,就是不肯回府。”

“这是为何?”

那侍卫接着道:”听王爷说,辰时在金谷巷偶遇位少爷,竟是比陈家四少爷还可心,缠着要领回府玩耍,那少爷便说在饭庄买了吃食得去取,还给了王爷一包荷花香粉做为抵押,讲好得不见不散。王爷是最重信诺之人,自然要等到那少爷回来才肯走。“

舜钰倏得被颗嫩莲子噎住,捶了两下胸不顶用,拉拉沈二爷的衣袖,指指喉咙,翻个白眼儿。

沈泽棠瞬间心领神会,递来一盏茶,她也顾不得烫,猛得连灌两口。

”咕咚“莲子顺进了肚,舜钰大喘口气,活过来了。

第叁捌贰章 伤前尘

庆王妃吩咐那侍卫:“同王爷说,京城的沈阁老在府里等他用晚膳,若他还放不下偶遇的少爷,你替他等在那里就是。”

侍卫应承着作揖退下。她淡扫过舜钰,看着沈泽棠笑道:“沈阁老一路舟车劳顿很是辛苦,我已命仆从打扫了棣萼院,你们可先去休整,待王爷回来,再遣人去请你。“

把话说完,即起身,彼此又寒暄了两句,方才各自离去不提。

管事在前头引路,跨过一道门,迎面是座影壁,绕影壁朝东,穿木香棚,过梵渡桥,是一片牡丹圃,艳粉娇红,正逢着花期,微风吹过,鼻间时溜一段香。

沈泽棠握洒金玉骨扇儿,替舜钰抚开只嗡嗡黄蜂,手指轻抹她唇角一点糖渍,不经意般问:”荷花香粉是谁的?“

舜钰嗯了一声:“是在冰井禅院时,有位半脸戴黄金面具的公子送的,听倪侍卫说,那禅院众僧皆以他捐的香油钱度日。”语毕偷睃二爷的神情,见他颌首竟然不问了眼儿眨巴两下,有公子哥儿送她香粉,他都无所谓哩。

眼前是一个蕉叶式的洞门,洞门里幽静一方院落,墙边搭着一架葡萄棚,叶儿茂盛爬满,仔细瞧粗藤间,一串串葡萄嘟噜悬着,青青硬硬还未至熟的时候。

十间房半垂着湘竹帘子,倪忠等几侍卫散开,把守的把守,进房的进房,侍从送来新鲜瓜果,沈容接了装进桶里,再顺吊到古井底湃着。沈二爷和徐泾立在树荫下说话,舜钰折了根柳条枝甩来晃去,瞧见沈桓把葡萄棚端看许久了。

”在看也吃不得。“舜钰一柳条子甩他脚面上,却听沈桓难得感慨道:”这是夫人当年同二爷一道栽下的,转眼**年过去,这葡萄藤都如我手臂般粗实,可人却散了。“

舜钰想了会问:“听闻沈夫人是八年前在云南没了踪影,沈二爷本事通天,怎会连个人都寻不到?”

”那时云南兵荒马乱的,没你想得如此容易。“沈桓说得很含混,显见不想多谈此事。

舜钰抿抿嘴儿,依稀记得前世里,腊月二十九风雪交加,沈二爷把她关在栖桐院里,叮嘱她哪儿都不允去,只在这等他回来,他去还掉一笔人情债后,便带她离开京城。

她那时表面虽清淡,心里却已依赖他,破天荒主动走近沈二爷,替他仔细揩紧黑色大氅的系带,再将肩膀上的褶皱抚平,满是小妇人的温良,她难得服了软:”你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沈二爷俯首亲她的朱唇,舜钰亦仰起颈乖顺的迎,觑着的眼儿恰看到他鬓边银霜,四十未至的年纪,他已早生华发。

舜钰想好了,此次同他离京后,她要加倍对他好,加倍得疼他。

他要长命百岁,她和孩子都离不得他。

可她没能等到沈二爷回来,等来的是沈老夫人和沈夫人,还有芳沐姑姑及手执麈尘的管事太监。

舜钰还是首次见到沈夫人,沈二爷的嫡妻,好似名唤梦笙,容颜清丽,身段高挑,神情喜怒难辨,一双乌瞳却冰霜封结,她的声音沙沙软软地:“夫君去宫里进殿朝贺,不知何时才能归府,皇后娘娘在此不合时宜,还是早些回宫去罢。”

她等了会儿,忽然冷笑道:“皇后娘娘怎就不明白,夫君念着与您有些旧情,他心软,怕是有些话不好当面讲。如今皇上复位,重揽朝政,正是需重用权臣,威以服众时,夫君大好前程岂能辜负,皇后娘娘还是回去罢,日后也再勿要来了。”

沈老夫人沉沉开了口:“沈氏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这份荣昌将世代延续,直至百年。更况媳妇肚里又新添子嗣,恳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二子,老身这里给你跪下。”

舜钰抬手摘颗葡萄,捻了捻覆在表皮的白霜,含进嘴里咬破,一股子酸涩至极的苦味,简直要人命。

”这你也敢吃。“沈桓铜铃大眼圆睁,这冯生,不走寻常路啊。

舜钰还能笑得出来:”尝过世间百味,方才知生来不易。“她从枝上又扭了颗:”你也尝尝。“

沈桓把手直摇,她也不勉强,恰有只虎皮猫儿绕在足边,昂着脸嘤呜叫一声,听着有些凄楚。

”莫不是你想尝尝?“舜钰蹲下身,将葡萄搁掌心递上,那猫儿用鼻嗅过味儿,竟是一口吞下,慢悠悠走了。

沈桓只觉受到万点暴击再看舜钰直起腰肢,投过来那嫌弃的小眼神:”你还不如只猫儿。“

敢说他人不如畜牲?!士可杀不可辱,他随手拽了颗丢进嘴里这都不是事。

舜钰看着他整张脸拧巴成一团,哪还有平日里指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沈桓正酸着呢,忽见冯生柳眉水目,弯起唇笑,那嘴儿如樱桃初破,她又着女装,真个比那牡丹还娇艳,看得他有些恍目,不经脑子的脱口而出:“冯生长得真好看。”

待回味过来,一张糙脸“腾”得浮起暗红。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常跟随沈二爷不离左右,难不成他也要龙阳了?

沈泽棠同徐泾走过来,恰见沈桓满面悲伤的擦肩而过,竟是谁也不理,有些莫名其妙,给徐泾个眼色,徐泾会意,颌首追跟过去。

“你同沈桓在吃葡萄?”沈泽棠摸摸她的颊,温和地问:“酸不酸?”

”沈大人何不自己尝尝?“舜钰偏过头不让他碰,月影婆娑,前廊挂着的红笼一盏盏点亮。

沈泽棠淡笑不语,明知葡萄是酸的,怎会还去吃呢,他又不傻。

舜钰清咳了一嗓子,似聊家常般的语气:”方才听沈指挥提起,这葡萄棚是沈大人同夫人一道栽下的,长势如此的好,看着忆忆当年,倒也是个念想。“

”沈桓多嘴。“沈泽棠背着手道,抬首看着天空皎月,算计着阴晴圆缺。

”沈夫人怎会突然在云南没了踪影?大人睹物思人,想必也感慨良多罢!”舜钰喃喃道。

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一世里沈夫人怎会没了呢!

注:关联第一章,那些说舜钰矫情的,其实原因在这里。

3

第叁捌叁章 王府宴

沈泽棠默了默,只抽过她手里的柳条枝摆弄,弯弯折折,又曲曲绕绕,竟编出个翠叶满布的小帽来,又随意嵌蔷薇几朵,替舜钰戴在头上。

恰倪忠等几侍卫抬着箱笼经过,自打舜钰穿着女装后,知她脸皮子薄,都不太好意思多看,而此时风清月明,瞟她戴着精巧的柳条帽,仰着粉扑扑的脸儿,皆心照不宣,这冯生,怎生得比女子还女子,果然不能多看,看多了,也得跟二爷这般,迷乱了心性。

舜钰察觉侍卫在偷瞟她,有些不自在,羞着脸要抬手取下,却听得沈二爷沉声吟道:“人生月不常有,眼前况见青青柳。人生离别将奈何,任它东风付流水,而今复唱竹枝歌,有烟有雨且相思,低问华年与谁度?黄昏深院,葡萄架下,红透娇娇面。凤九,这样可好?”

沈二爷如今是淫词艳曲拈手即来啊舜钰摩挲着柳帽上的朵,颊腮烫呼呼地装糊涂:“冯生才疏学浅,听不懂大人意。”

沈泽棠凑近她笑了:”凤九若是这都听不懂,可白担了乡试解元的虚名。“

“乡试主考四书五经律法,可没有品章风月”话说到这儿,蓦得没了声音。

沈泽棠捏捏她的小嘴儿:“还说不懂,其实比谁都心思通透。”

又傻傻掉坑里,舜钰不想理他了,抬袖擦着唇瓣要朝房里走,倪忠领着个仆从过来,那仆从拱手作揖回话:”王爷已回府,在前厅置下几桌席,请各位前去。“

沈泽棠背手”嗯“了一声,想想道:“女眷不便同往,烦与这院里再置一席。”那侍从应承。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桓,正在朝舜钰卖乖:“我在这陪你啊。”

沈泽棠转而看向沈容:“你同倪忠、那五、姚涞留下,其余人等随我去前厅。”

语毕即率先前走,徐泾瞪了沈桓一眼:”可起点心罢。“这家伙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总有日怎么死的都不知。

舜钰倒松了口气,她也不愿见朱宝宝,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是个极难缠的,退避三舍为上策。

厅里仅摆一桌席,王爷王妃已在首坐,丫鬟侍从十数环伺,其余则摆在廊下,随来的侍卫被免去礼数,随便择位坐了。

沈泽棠上前与他二人接茶叙礼后,佳肴美酒络绎端上,满满当当摆一桌子。

但见庆王朱谦身旁站一小郎,年方十三四岁,绾蓝巾,穿青色直裰,生得唇红齿白,骨格娇柔,眉梢眼角俱是风流情动,一手扯袖,一手握着筷箸,夹起肥厚的淋汁海参片儿,朱谦凑头就着他筷箸咬进嘴里嚼。

沈泽棠端盏吃茶,庆王妃朝他笑道:“你那九儿怎不来随宴?我与她先前也没说两句话,可是怪我怠慢了?”

“怎会。“沈泽棠放下盏,丫鬟忙执壶斟满,他说:“九儿性子虽娇些,却最通达事理,廊下这些侍卫常撩拨她生气,却从未在本官面前,编排过谁的不是,是以都很喜欢她。”

寥寥虽数语,对那女孩儿的宠疼却是遮掩不住,王妃噗哧笑了,两边的丫鬟也都抿嘴儿笑。

朱谦被吸引过来,笑嘻嘻问:“九儿是谁?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勿要再去招惹沈阁老的人。”庆王妃难得皱起眉诫训:“当年沈夫人因你都气哭了,一日都不肯在此多待。”

朱谦托起腮想了想,显见早把这事忘记,也懒得再忆,偏头去问侍从,金谷巷里那少爷回来没,听得传没有,难得一脸失落之色。

庆王妃道:“是怎样的荷香粉,你拿与我也瞧瞧。”

朱谦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儿,丫鬟接过托在掌里小心拆开来,王妃觑眼看了会,又闻闻香味,笑说:“我当是甚么稀罕物,你可记得去年有个名唤田玉的商客,携礼来王府拜见?”

朱谦显见没忘,拍着手:“他送了我一柄铜制的远镜,实在有趣的很。”

王妃颌首:“我妆箧里就有他送的这荷香粉,还余了些,前些日收到他遣人送来的拜帖,这两日想必就到。”

沈泽棠心一动,问道:“他脸庞半面,可是覆着纯金面具?”

“你可是也认得他?”王妃有些惊奇地问,听他摇头说,只是在来洛阳城途中,路过冰井禅院时偶见而已。

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既然你们先来,想必田贾也快了,我去年嘱托他从倭国带个台几来沈阁老要在此逗留几日?倒可与他见见,那也是个极其风雅的人。“

沈泽棠淡笑道:”江西吉安叛民流寇猖獗,总督高海身死,本官奉皇谕速去平乱。却因一桩陈年案子来至洛阳城,需得王爷相助,查明真相即离开。“

“沈阁老是想问哪桩案子?”王妃面露诧异。

沈泽棠接着说:“八年前齐云塔院比丘尼枉死的案子。”

“已经这般久远了。”庆王妃道:“案卷早被刑部和大理寺提调去了京城,沈阁老想查不易。”

沈泽棠笑了笑:“正因知晓不易,才来麻烦王爷王妃助本官一臂之力。”

庆王妃也不答话,接过丫鬟递上的燕窝粥,垂颈慢慢吃着。沈泽棠耐心十足等着。

这时上来两个拿月琴抱琵琶的乐者,伺候朱谦用膳的小郎重换了身海裳衫鹅黄裙,戴了女子整套头面,耳垂穿着小金环儿,身段甚是婀娜。开了喉音唱起《青玉案》。

检点春光又一年,梳新妆,倚凭栏,满溪添涨桃水,帘垂深院,人掩重门,相逢又恨迟。

朱谦听得入神,连酒也不吃了,庆王妃不由一声叹息:“沈阁老夫人好才情,那时即兴赋词一首,我请人谱了曲,每每听来,光是这一段儿皆是缠绵心思。”

沈泽棠不置可否,转而唤侍卫邹干来,指着面前一小碗醋软熘鱼焙面,让他端去给舜钰吃。

抬眼见庆王妃深盯着自己,遂淡淡笑道:“九儿那丫头甜酸口,很喜欢这味道。”

庆王妃有些顿悟了,原来沈阁老的风雪月,不在诗词歌赋里,皆在柴米油盐中。

第叁捌肆章 各怀意

《青玉案》唱得将终,丫鬟捧来漱盂,庆王妃漱了口,似想起甚么,朝沈泽棠道:“你应知我的性子,王爷顽童心,总爱招惹事非,因而我素来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节外生枝,徒增许多烦恼。”

顿了顿,瞧他神情不起微澜,便话峰一转:“但沈阁老既然来求,王爷与我若不给个脸面,实在说不过去,这样罢,我也有个不请之请,沈阁老若能应承,帮你倒也无可厚非。”

“王妃直说就是,但凡本官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沈泽棠依旧很沉稳。

庆王妃笑道:“与你易如反掌。两月前时我收过一封信笺,是你妻妹梦清托驿官捎来,她远在云南昊王府中祠堂,专心礼佛年余,虽衣食无缺,却也身无可傍,水土不惯,心内十分孤寂,曾去信与你望回京城,但不得允肯。“

”是以托书希来我这里修行。畴昔沈夫人与我情意笃厚,八年前辞行时,曾提起过这梦清,恳求我若她遭遇难处,望能给予相助。”

“我有心偿沈夫人夙愿,但这般冒失去昊王府接人,恐他生出猜忌来,沈阁老如有成全之意,不妨修书一封与我为好。”

沈泽棠端盏吃茶,将一抹犀利眸光垂藏,待得他再抬首已是云淡风清,听他温和说:“出家人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四海皆为道场,皆是所依所傍,何来水土不惯、内心孤寂之说。再且即已皈依,割爱辞亲、清居梵刹、持戒修心乃比丘向佛正道,若无法六根清净,还俗亦可,复归本家,生老嫁育,她的命途如何,实不劳王妃多牵挂。“

庆王妃默了默,叹息一声:”沈大人无情了,不过修书一封也这般为难麽?“

沈泽棠吃了几块水晶鹅脯,喝了半碗鲜鱼汤,才道:”王妃执意让本官修书一封,倒不是不可为,只是我若应承下,另件攸关王爷王妃命途的大事,却是无法再帮及。“

”这又是做何说?“庆王妃有些疑惑。

沈泽棠语气淡淡地:”王妃应知本官的禀性,求人一事还报一情足矣,实也惧节外生枝添烦恼。“

庆王妃神情似嗔非嗔,似怒非怒,暗自把牙紧咬,这个老狐狸。

“沈阁老不妨先说来听听。”她勉力扯唇笑道。

沈泽棠倒也爽落,他沉声回话:“新帝削藩已是势不可挡,周王、岷王、襄王圈禁的圈禁、贬民的贬民、**的**,三王的家财及建立的军队尽数由朝廷收编,现还余云南的昊王、山东的齐王及庆王。齐王逞凶斗狠,性情残暴,虽擅于抵抗外族侵犯,却不得民心,将其收治在所难免。昊王在云南拥兵十万,其机智善谋,性情宽厚,整治一方颇有建树,深得百姓爱戴,新帝最是忌惮他,至于庆王。“

庆王妃盯看着庆王弹起琵琶同乐者玩闹,喃喃低语:”他不过是个傻儿,只知吃喝玩乐,若事生非,哪有甚么狼子野心,也不懂江山社稷,他的军队更不及其它藩王的三之一,新帝又有何理由要来为难于他?“

沈泽棠摇头:”庆王不足惧,足惧的是庆王妃您,您生于前朝翰墨诗书之族,不得已入宫为婢,因胆识谋略过人而得先皇赏识,并赐婚厚嫁与庆王,您暗助五皇子夺帝以为无人知晓麽,本官能知,新帝更是心如明镜,他性多猜忌且心胸狭隘,并无容人气度。“

庆王妃面色渐趋苍白:”若是我死了,新帝可会放过庆王一马?“

”不会。“沈泽棠答的干脆:“诸多藩王里属庆王钱财最多,洛阳膏腴之壤,富饶之地,南商北客泱泱聚集,若是新帝要与昊王生起战事,势必要国库充盈,兵粮马足。问你伸手讨要,总不比自己库中拿来的方便。”

管事端来一盘浓油赤酱的西湖醋鱼,陪笑说:“这是南边新到的厨子烧制,用的是西湖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以酱、、醋、酒喷之,味鲜嫩酸甜。“

他话还未说完,即被庆王妃蹙眉打断,此时哪里还有甚么胃口吃鱼,挥手让他端去给九儿姑娘,再看向沈泽棠:“沈阁老定有妙法解庆王此时危难,还劳详细说来听之。”

沈泽棠微笑不语,庆王妃看他半晌,叹气道:”你说的无错,梦清我是有心无力,只得辜负沈夫人了。“

天色渐黑,屋内烛火橙黄,时有蛾子扑簇灰翅,撞得窗纸“咚”的一声响,趴在沁凉竹榻上看书的舜钰,便会抬起头朝外看一眼,侍卫几个在院里嘀咕说话,沈二爷还未回来。

沈容端了盘切好的西瓜过来,红红的瓤黑黑的子,因被井水湃过,咬一口,暑气便解去一半。

她才吃半块,忽觉小腹胀胀的疼,拿手按抚会儿,腿间似有甚么流了出来,暗算下日子,似乎是葵水如期而至。

躲到床内放下锦帐,待整理完毕,再偷偷打了水,把弄脏的绢裙里裤洗干净,这番忙活下来,浑身没了一丝气力。

沈泽棠恰掀起湘帘走进来,见舜钰蜷窝在矮榻,阖着眸子似睡着般,轻步取过簿褥替她盖上,却不曾想舜钰倏的睁开了眼。

“吵醒了?”沈泽棠笑着问。

舜钰摇着头慢慢坐起,指着桌案道:”那西瓜从井水里捞起没会儿,又甜又凉,二爷吃几块罢。“

沈泽棠颌首坐在椅上,见盘里西瓜并未怎麽动过,仅有一块吃了半边,他拣起咬了口,果真又甜又凉,看了舜钰一眼,这馋丫头,怎会有放着满盘西瓜不吃的理。

听得她问:”庆王爷没等到人,回来可有发脾气麽?“

沈泽棠笑道:”没生你的气,只是在巷里等时,被蚊虫咬了满脸的包他生蚊虫的气。“

舜钰才弯起唇,一股热流汩汩溢出,她笑不出来了。

沈泽棠又看了看她:“给你荷香粉的那人,是庆王府的坐上宾,他名唤田玉,是个游走在倭国的大商客。“

第叁捌伍章 揉情意

”田玉。“舜钰忽然想起:“秦砚宏就是随了他去倭国做买卖,至今音信全无,若能再遇,我定要好生问问他。”

沈泽棠边就着她的残水盥洗手面,边道:“可是因个药局的姑娘而入狱的那位,秦砚昭是他兄长?”

舜钰点头:“当时沈二爷也帮了忙的,不过你让沈指挥使传的那话儿可真臊人脸面不中听。“

”他说了甚么?“沈泽棠拿巾慢慢擦手,见她半倚枕靠着,手搭在腹间,脸儿微白,有气无力的模样。

舜钰开始揭发:”他说呀,二爷与秦院使相交素来寡淡,不知何故还要一再打扰,此事帮了也罢,下趟另请高明。“

沈泽棠听得笑了:”我可没让他如此说。“

没让他如此说舜钰撇撇嘴儿,沈二爷开始耍赖了。

恰沈容来禀事,沈泽棠随他去帘子外聊谈了会,复又踱进来,随意从书架上抽本《晏子春秋》,挨着舜钰嫩白的足儿在竹榻边坐了,借着灯翻开一页。

舜钰把脚缩了缩,觑眼看着他侧边颜骨,沈二爷或许年长的缘故,世人只被他或温文儒雅、或不怒而威的气势所吸引,反倒忽略了他的相貌,其实他五官十分端正,峻眉凤眸,眼尾微翘起,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着,让人看不够。

他年轻时又是怎生的相貌呢,在船上时二爷提起过,他少年举人因太出众,走于街市常被妇人以甜果投之,想他抓起衣摆,兜着桃梨杏枣的场景,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沈二爷忽朝她看来,舜钰的笑意未来得及收回,被逮个正着,有些别扭的清咳嗓子瞥向窗外,疏星落画檐,闲光惹流萤。

顿觉脚丫儿被只大手有力握住,惊得瞪圆眼看他,本能地想踢蹬开,却感觉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顺着足底由上至下、或由左至右顺筋脉按摩,不轻亦不重,力度正是恰好。

舜钰便觉一股子热气自脚心凝聚,又朝四肢百骸渐趋涌动而去,小腹似乎也不那麽痛了,浑身懒软无力,舒服得眼儿都不想睁开。悄悄把另只脚丫儿搁他膝上,等着临幸。

沈泽棠目光愈发柔和,还在翻着书页认真的看,有晚风从窗缝里透进来,橙黄灯火轻轻晃动,劈啪炸了朵儿,屋内很静谧,他的心在这个有舜钰陪伴的漫漫夏夜,亦平和且惬意。

舜钰又何尝不是呢!她好似又回到田府,正染了疾躺在榻上,也是这样的夏晚,几个姐姐围在桌前做针黹,怕吵着她压低声互相看着样儿,大哥坐的远些捧本医书在看。

忽听簇簇帘子响动,着绛红官袍的父亲走进来,哥哥姐姐们忙起身相迎着他近榻前来,她便觉父亲带茧子略糙的手掌贴上了额:“怎样了?”语气很关切。

听得娘亲说:“大夫说,把这碗药汤吃下,再睡一宿,明九儿就又能上窜下跳了。”

“噗哧”是五姐姐的笑声,舜钰半张眸瞳,大哥姐姐、父亲和娘亲都看着她笑。

药汤袅袅冒着烟气儿,朦胧了他们的笑颜。

”凤九。“有人唤她,鼻息间真闻到股子苦味。

舜钰疑惑的睁眼时,腰间有只手将她抻坐起,沈二爷另只手端碗褐色的汤水,凑她的唇边。

或许梦境太过真实,她竟问都不问,就乖顺的小口小口喝了,是红水,很甜。

沈二爷把碗搁在桌上,端了茶给她漱口,又凑近耳边问她要睡了麽,舜钰嗯了一声,便被轻柔地打横抱起,再后放到了床上,腰间搭条褥子,再垂下锦帐。

舜钰眼前一黯,烛火熄灭,满室黑沉,沈二爷清隽高大的背影,似乎在窗前站了站,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翌日,沈二爷坐在厅里悠闲地吃早膳,招徐泾至跟前来,低声嘱咐他:”你书封密函,只写四字,庆王妃允。命可靠驿使快马加鞭送入昊王府去。“

徐泾吃了一惊:”庆王妃真得允了?“

”由不得她不允。“沈二爷淡道:”就凭她暗助五皇子夺帝,依皇帝的脾性岂能放过她,只不过早晚而已,若能与昊王联手结盟,倒还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庆王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蠢事。“

”昊王信里提及眼前困境,一是粮马不足、二是武器不精、三是兵士不勇,二爷说这三条庆王妃皆可办到,属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沈二爷看着梁上挂在笼里鸣啼的黄莺鸟,忽而问他:”你可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

看到徐泾颌首,他接着说:”庆王府别的没有,就是钱财多。粮马不足用钱买就是;武器不精,他们与商客田玉交好,田玉在南洋倭国穿梭,能从佛郎机(注:葡萄牙)弄来最精劲的火铳,光火铳还不行,更需锻造大量的兵器。

“锻造兵器声势浩大,云南已有皇帝的眼线埋伏,昊王不得轻举妄动,这该如何是好?”徐泾蹙眉问。

沈二爷道:“唯今最佳地宜,是南京城的青龙山。“

”青龙山?“徐泾变了脸色:”那不是‘鹰天盟’种人蛊的去处?“

”说来倒是个绝佳的去处,因被官府封山,百姓不敢踏足,现被荒弃废置,唐同章犯贪墨之罪,为求苟生愿为我用,他暗地招蓦若干铁匠,许以重金入山打造兵器,即便丁丁当当声不绝,在那深山旷谷也不会被外人所知至于兵士不勇,可从齐王那里夺人。“

徐泾断然不信:“齐王性情暴戾,为人好斗,听闻皇帝已派朝臣去他那处说和,只收编他的军队,其它并不予以为难,齐王并未有反抗之意,如此怎能从他那处夺人?“

沈二爷反倒笑了:“齐王手下的‘威武四卫’乃四支军队,精通谋略,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与蛮夷外族征战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皇帝视为心腹大患,必然要收归朝廷所用。可这‘威武四卫‘的四个统领,倒底愿不愿受朝廷管束,还实难解。庆王妃会以重金相助,我再挑几能言善辩术士前去说服,若能将他们招来统率兵士。”

他顿了顿,慢慢道:“这天下真难说会是谁的了。”

第叁捌陆章 查陈案

洛阳知府程灏早早等在府衙门前,他正值不惑之年,为官十数载,如沈泽棠这般位高权重之臣,往往只得遥看,从未敢多想能近身接迎。

一道清晨的卷地风吹得衣袂翩翩,他抬手将官袍的衣襟紧了紧,忽听脚步声纷沓而来,四五衙吏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他面容凝肃不语,同知、知州忙命一众衙吏各按方向而立。

知府朱门大开,官爷整齐候命,路过百姓见此阵仗都急忙避走,愈发显得静悄悄的,忽见有大轿鸣锣张伞由远渐近,围跟数名着神机营服的带刀侍卫,至门前落轿,程灏领官吏跪迎见礼,屏息不敢抬头,只听簇簇打起轿帘声,余光暗瞟到绯红官袍下摆,一双粉底皂靴踏地,随后又从轿内探出一双足来,清水袜儿穿鹦哥绿锦面蓝口鞋子。乘轿的怎有两人?纵是犹生疑窦,亦压在心底不敢显露。

待礼毕起身,沈泽棠上下打量程灏,百姓批此人:”魁伟挺拔,有皎若明月之操,菊傲霜枝之节,清心直道,公正廉洁。”不知是否名实相副,却也不表,只由他引领入正堂归坐,衙吏捧来香茶,闲杂人等命退去,程灏仅留同知张丰、沈泽棠身后立舜钰、徐泾及沈桓。

吃过一盏茶,沈泽棠温和道:“若吾没记错,程大人殿试得中进士后,任刑部主事南武库司,后怎地主动请辞,调来洛阳为知府?”

程灏恭敬回他话:“下官与尚书周忱志不同不相为谋,且家父早逝,家母染疾卧榻,因此上疏请求调回洛阳,恰原知府陶大人年迈请辞,遂委以己任。”

”程大人倒是至孝之人。“沈泽棠笑着赞许。

一旁同知张丰插话进来:”程大人岂止孝感动天,他回籍十年,秉承革故鼎新、惩恶护民、多行善政之念,使得洛阳城如今政通人和,财力富足。程大人实在功不可没。“

程灏暗咳嗽两声,瞪了瞪张丰,他不是个擅于标榜表功之人,听得这番话儿只觉有王婆卖瓜之嫌,面上暗起臊红,打断话道:“这是下官为知府之责,有甚好提的。”遂又朝沈泽棠拱手说:”让沈阁老见笑了。“

沈泽棠摇头微笑:“程大人为官清正,政绩斐然,倒毋须遮掩,昨在庆王府中,王妃也将你一番夸赞,待本官巡察回京后,定提请皇帝予你升品秩封奖赏,不负大人这数年辛劳。”

程灏抑着满心欢喜,急忙再次谢过,恰一抬眼,瞧到沈大人身后立着位少年,俊秀罕见,正咬着唇瓣偷笑,自带股子天然娇憨的态,暗忖这定是与沈阁老同乘轿那位,不知是何来历,言语略有些迟疑:”这位是。“

舜钰忙作揖:”在下大理寺历事监生,名唤冯舜钰,此次随沈大人至两江纠察百官政绩,只为开阔眼界,增长历炼。“

那程灏看着她恍然:”原来你在杨卿处历事,我与他曾相交,他现身居高位,我不便叨扰,你替我给他问一声好即可。“

舜钰应承下来,沈泽棠随口问他俩何时相识,程灏遂解释道:”杨卿原任翰林院修撰,因身骨柔弱解职回乡,途经此处逗留一年半余,在下官办的府学中任教讲道,纵观天下政事,其博学多谋,见解精僻,实乃不可多得的贤才。下官虽拙却爱与能人相交,后他复回翰林院,再擢升大理寺卿,才渐少了音信。“

沈泽棠且听笑而不语,稍顷,才搁下茶盏说明来意。

程灏凝起眉宇显得很为难:”齐云塔院比丘尼案的卷宗,八年前已被提调至京城,下官怕是爱莫能助。“

沈泽棠也不多话,朝徐泾颌首,徐泾会意,从袖笼里掏出信笺递上,程灏诧异的接过仔细阅过,脸色略变,嚅嚅欲说些甚么,却见沈阁老摆手,语气多温善:“你本就职责所守,如此严谨甚好,毋庸觉得羞愧,只因此案牵扯另桩陈年大案,吾才得王爷允肯,来你处查阅当年案册,还望程大人通融。”

程灏朝张丰小声嘱咐几句,张丰应喏着辄身急朝门外去,待不见了影,他才歉然道:“谢沈阁老体谅,当年此案卷宗确实提调去了京城。那撞柱而死的小尼僧静云,生得很干净,会讲金刚科仪或因果宝卷,庆王妃常请她进府讲经,听闻她死因觉得蹊跷,后大理寺及刑部介入进来。王妃不便插手,只命下官将相关案卷详细誊抄一份另收起。“

他顿了顿:”这一收竟已六年过去。”

沈泽棠神情微凝,不着痕迹看了眼舜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舜钰握紧了拳,抿唇撇头看向堂前的江牙山海图,脸上掠过一抹凄楚酸涩之色。

帘子簇簇响动,张丰捧着一沓卷册平摊桌案上,还覆盖着厚厚尘灰,沈泽棠轻吹了吹,尘灰微弹散尽于瓦缝漏进的光影里,封皮显了松烟墨因年华昭洗,渐趋浅淡的字迹,上书:齐云塔院静云等三尼死案。

他欲翻的手忽停下,抬眼看向舜钰,招呼她近前来,把卷册递上:“你来仔细看过,察有疑处直说无妨,此案当年由程大人初审过,想必个中细节应还犹记于心。”

舜钰怔了怔她没想过沈二爷会这么做,他说“帮”果然只是“帮”而已,他怎能这般懂她的心呢真的很讨厌,她一点都不想嫁他他年纪那麽大。

沈泽棠有些好笑的看着舜钰,这丫头有必要甚么都写在脸上麽!

站起身让她坐,转而朝程灏轻快道:“方才进府途经花园,瞧着各色牡丹开得很艳丽,大人可否带吾去一饱眼福?”

程灏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沈阁老竟然说动王妃拿出这案卷,想必事关重大,怎地案卷翻出来了,他却又不动,让个历事的小监生在这察看,他却要自个陪他去看花,这倒底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程大人请罢。”他蓦得惊回了神,是沈指挥使在出言提醒,在往前看,沈阁老已走得快不见影。

第叁捌柒章 贪墨案

沈泽棠由程灏陪同,兴致盎然的至园里赏过牡丹,看了会池中水禽浴水,已值晌午,恰面前有座太白石堆的巍峨山子,便沿着层叠石矶上到山顶,是座六角凉亭,内置圆桌石凳,洒扫的十分干净。

沈泽棠提议在此用午饭,程灏哪里有不应的理,过半炷香功夫,衙吏挑了吃食来,把桌面摆得满当。

他二人边吃着酒菜,边朝粉墙外的街市看去,道路并不宽,两边一房一房的铺子,有卖自制花露的,柜面放着大小不一的白瓷罐子,干货店吊挂着肥厚的火腿熏鸭风鸡,离这般远都能闻到腌腊味儿,还有粮食白糟行、香油铺、龙井细茶铺及卖参桂白玉膏的。

来往行人熙熙攘攘,那铺子的伙计掌柜便卯足了劲吆喝,最引女人驻足的是胭脂红粉铺子,能让男人掏银钱的是卖酒铺子,一百钱就能舀一海碗的烧酒,再送一碟炒香的花生米,便能蹲在门槛边歇个一时半刻。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愉快,甚至是乞讨的老者,见个姑娘朝他面前碗里放枚铜板,也懒洋洋的。

沈泽棠吃口酒,颇感概:“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一隅市井即能看透洛城富足之相,可远在千里外的甘肃,却是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即使朝廷实行捐纳之法,却也收效甚微。”

程灏笑道:”阁老或许不知,甘肃布政使程前是我表兄,三月前他曾回过洛阳一趟,并特来寻我叙情,首知这捐纳之法,让财力丰厚者向衙门捐粮换取监生资格,日后可走入仕之途,即能培养贤才,又解决了民生之难,下官认为此法因地制宜,取民又用之于民,不失为良策。“

沈泽棠颌首,似随意问:”程布政使来洛阳所为何事?“

”下官母亲逢八十寿诞,他特地赶回来庆贺。“程灏说的也轻描淡写,显见不愿多谈的模样。

”程大人是要包庇近亲麽?“沈泽棠放下酒盏,盏沿磕到石桌边儿,”“轻脆一声响,却似重重敲在程灏心底,他脸色大变,急忙起身撩袍跪下,俯头低道:”下官不敢。”

沈泽棠语气不疾不徐:“程前在甘肃施行收捐监粮之法,以银代粮中饱私囊,致使粮库颗米无收,民状凄苦,他为遮掩真相,一方同甘肃上下州县官员勾结,虚拟帐册,再谎报朝廷,无灾报有灾,小灾报大灾,以致收捐的监粮数额竟还不够赈灾之用,朝廷不得不再拨款拨粮,以此赈济百姓。程前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他顿了顿,接着说:”却不曾想到,奉皇帝之命前往江西吉安平乱的徐蓝将军,恰领兵途经甘肃,并在那修整了数日。“

程灏有些诧异问:”徐蓝将军从京出发,前去江西吉安,怎会途经甘肃?“

”是啊!“沈泽棠唇边的笑意味深长:”他怎么会去甘肃,绕了这么远的路?“

自然是有人让他这般做。

程灏忽然醍醐灌顶,才抬起头,恰沈阁老也朝他看来,面容很温和,可目光却犀利的直指人心。

”程前乱了阵脚,粮库正值虚空,赈济的灾粮还未运到,可该如何瞒过领兵路过的徐蓝将军?程大人还要吾说下去麽?“沈泽棠淡淡道:”吾认为你是个为民的清官,实不愿看有朝一日,你因他而罢官免职或受更严惩处,此时坦诚交待,吾或许还能将你保下,望程大人三思。“遂让他起身继续吃酒。

程灏跪着不起,咬咬牙终下定决心说:”沈阁老放心,下官未曾做过愧对朝廷及洛阳城百姓的错事。家母寿诞后,程前确实寻下官商谈,要私购一批官粮,他只提及甘肃旱不保收,民众饥不饱腹,而朝廷赈济的灾粮还未至,为解眼前燃眉之急而不得不出此下策。”

”下官先是信以为真,哪想他竟奉上十封万两雪花银做为答谢,心中实感震撼,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不敢妄动,推说库中官粮发放,帐册皆需庆王爷及王妃过目,待改日禀明后再论。“

”他听完这番话后,倒先怯下阵来,敷衍两句即各自散了,翌日就听闻他离开洛阳回甘肃而去。“程灏想想又添了句:”那万两雪花银,下官未曾拿过半毫,为示清白,还请沈阁老严查。“

沈泽棠默了默,这才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温和道:”若所有官员都如程大人这般,廉洁自律、奉公职守,是吾朝之幸、百姓之福矣!吾需你将此事经过详尽写下,以做日后呈堂证供,你可诺肯?“

程灏忙拱手应承。

午饭已吃得差不多,索性命衙吏收拾去残席,徐泾铺展纸章,递上笔墨,不过半个时辰尔尔,沈泽棠将诉纸从头至尾看过,满意的收起,他俩又吃过一道茶,方从亭中下山不提。

沈程二人聊谈着回到正堂,见舜钰坐客椅上正用饭,沈泽棠让她继续吃,自己则去案桌前拿了卷宗看。

程灏看舜钰细嚼慢咽吃得甚是斯文,微笑道:“你合该在杨卿处历事,同他举手投足间作派颇为相像。“

”我才不像他。“舜钰不以为然,杨衍满腹的阴谋诡计,借他人之手杀人无形的本事,她望其向背不能及。

程灏饶有兴致又问:”算来杨卿已有二十六罢,不知可否娶了妻室?“

舜钰挟了筷肘子肉慢慢嚼,暗忖都说女子喜好道听途说,打探消息,原来这男子也是如此哩。

她不禁弯起唇角:”杨卿身骨自幼体弱,药汤从未间断过,听闻前年得名医诊治,有日渐康愈之趋,或许娶妻生子指日可待。“不过那般挑剔的人儿,实难想像哪个女子能伺候得了他。

程灏叹息道:”当年杨卿在此府学任教讲道时,城东做丝绸买卖的马家大小姐十分倾慕他,明里暗里想着法要引他注意。结果这杨卿真个是狠心肠,软硬不吃,冷热不受,就连离开洛阳回京时,也不愿走正门见她一面,倒从后门扬长而去,直把人家气得要去齐云塔院出家为尼。“

”后来呢?真个出家为尼了?“舜钰听得津津有味,孽缘啊孽缘!

”自然没有。“程灏清咳一嗓子,忽然不想说了,起身朝沈泽棠走去。

一旁的同知张丰暗戳戳指指他的背影,偷笑道:“马小姐嫁给程大人哩,前年还诞下个大胖小子。”

作者的话:祝大家七夕快乐哦!

第叁捌捌章 溯当年

舜钰用过午饭盥洗毕,沈泽棠也将卷宗看得**不离十,遂屏退闲杂人等,只余程灏及徐泾在坐。

他微颌首,舜钰会意,想想朝程灏拱手问:”程大人可还记得,六年前白马寺住持明海师父?“

”明海?怎会不记得。“程灏有些诧异,拈髯沉吟:”白马寺乃吾朝第一古刹,神圣清净之地,明海任住持间,常年理经讲道,求国运昌盛,百姓安居,引领寺僧及信众和乐向善,心怀菩提,洛阳能繁荣至此,其亦是功不可没。“

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自齐云塔比丘尼枉死后,明海忽有日辞了住持,四海云游而去,自那后便再未见过。“

舜钰道:”世间事说来无巧不成书。“她忽然看着沈二爷有些恍然,这确实是巧合麽?

”来洛阳途中,恰路过宣城的冰井禅院,里有位圆空方丈,正是明海师父,那日提起此宗案时,他竟于当夜坐化圆寂了。“

”还有此等奇事。”程灏神色大变。

沈泽棠淡淡道:”程大人难道不知,明海就此案奏疏一封直送内阁,封驳工部侍郎田启辉,除纵容工匠仗势行凶外,修建齐云塔院期间更犯贪墨之罪,以将白银千两交静悟住持藏匿为证。“

程灏静默会儿,才摇头回话:“沈阁老所说下官当年略有耳闻,因不曾主审,个中详节只知片言闲语,是以不便多说甚么。”

舜钰显然不信,有些急了:“自知府接尼僧报案审理后,连白马寺的明海主持都知详情,且插一足进来,程大人怎能推诿说不知呢。”

“凤九不得无理。“沈泽棠出声打断,朝程灏温善道:“程大人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谢沈阁老体察之意。“程灏面露苦笑:”下官虽是洛阳知府,但六年前尼僧前来报案时,刑部尚书周忱恰巡视到此,他要全盘接手此案审理,且命吾等不得轻举妄言。下官曾在京任刑部主事南武库司,因不惯周尚书行事作风才调任洛阳,哪想几年不见他依旧跋扈嚣张,怒愤之下即以身体抱恙为由,在家休养数日,直至他案结离开。“

沈泽棠微蹙眉,看程灏神情坦荡,听他言之有理,并不是个扯谎狡赖之徒,为何当年案卷里记录主审为程灏,对周忱却是只字不提,实在多蹊跷。

听舜钰再问:”不知齐云塔院的静悟主持现在何处?还有当年报案的小尼僧,卷宗里指其名号为乐济,又在哪里?“

程灏回说:”静悟主持因品行不端被责令还俗,早不知去向,至于那报案小尼僧,本官命人去寻就是。“即唤了张丰交待一番,那张丰应诺着迅速离去。

程灏略思忖片刻,又命知州刘吉进堂来:“曾听你玩笑中提过,白马寺住持明海,与齐云塔院撞柱身亡的尼僧静云有些渊源,你再说来一听。”

刘吉哪敢有隐瞒之心,忙拱手一五一十道:“我原也不知的,六年前刑部官爷巡察至此,府里人手不够,遂招蓦十数青壮充粗吏使唤,后齐云塔院尼姑子死了,刑部官爷带人亲审,在下无事做,有次同个粗吏在门房吃酒,恰瞥见明海住持匆匆进府来,一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去。”

“那粗吏笑指认得这明海及撞死的静云姑子,他们原是宣城县潘楼镇的同乡,明海未出家前,是个萤窗苦读屡考落第的贫苦书生,而静云家里开个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她常在间走动,一来二去互生了情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渐有流言传耳不绝,静云的父亲大怒,将她急许了户人家,嫁娶当日,那明海科考再次落第,可谓屋漏再逢连夜雨,大悲大恸后,索性看破俗尘剃度出了家。”

“静云怎也做了尼姑子?”舜钰忍不住插话。

刘吉悄看她一眼,继续道:“那粗使不曾细讲,只略提她嫁后十分不如意,还被休离回娘家,又被兄嫂不容,境遇很是难堪,再后就无了音信,哪想得竟在此巧遇他二人。”

“粗吏现在何处?”程灏皱起眉宇问,他似乎隐隐觉察到甚么。

”那粗吏说要回乡,离开已有两年之久。“

恰张丰气喘吁吁掀起帘子,进来禀报道:”齐云塔院里皆是新来的比丘尼,六年前留至今的尼僧寥寥,且年老眼花,问不出所以然来。“

日暮渐近,檐角初捎一缕霞,染得窗棂一片黄。

沈泽棠知今日查案只能到此,遂不再耽搁,阖起卷宗交给舜钰收着,撩袍端带起身告辞。

程灏再三苦留吃过晚饭再走,却见他去意已绝,只得陪同送出知府门外,望着侍卫簇拥着大轿,直到绕过街角没了影。

轿子嘎吱嘎吱,帘外浅淡的夕阳,顺着晚风撩起的缝隙,染红了舜钰的小嘴儿。

沈泽棠与她并排坐着,街道两旁有好些生意担子,有卖甜瓜白桃水鹅梨的,也有卖红菱莲子鸡头米的,还有只大桶盛着沙糖绿豆汤,有人要吃的话,担夫从棉布包里,夹出冰块儿放进碗里,在舀满汤递上,看着能解暑气。

沈泽棠想问舜钰可要来一碗,却见她托着颊腮正怔怔地,笑着把她指尖握进掌里问:“在想甚么?”

舜钰才回过神,便见指尖被二爷提到唇边亲了亲,莫名有些害羞,要抽回来:“当心被人看见。”

这话似乎莫名取悦了沈二爷,他轻笑着松开手,又问了一遍:”在想甚么?“

舜钰抿着唇:”想起前些时您说的话,明海与田侍郎并无仇怨之争,却奏疏朝堂参他一本,或许是受人要挟不得已而为之,且他宁愿坐化也不肯道出实情,定是有不得为的苦衷。“

”那凤九觉得他不得为的苦衷又是甚么?“沈二爷眼眸深邃地看她。

舜钰梳理着杂乱的思绪,慢慢道:”听那粗吏的话,明海与静云在洛阳城因缘际会,不知相遇前静云已是姑子,或遇后才成了姑子,他俩的情愫并未比当年泯灭多少,且白马寺与齐云塔院相隔不远,也许出入行走间偶遇也未定,一来二往铸成了大错,且被谁抓了把柄去,以致静云死后,明海一则悲痛难忍,二则以此受人挟制,才有奏疏弹劾田侍郎之举。“

第叁捌玖章 起柔情

沈泽棠沉吟,开口问她:“凤九在大理寺誊写案卷,可阅过天顺十年时一桩禅师破戒案子?”

舜钰回话:“记忆犹新,山东蓬莱普济寺住持圆醒禅师,因不肯替鸿商富贾李永通摆水陆道场,怀恨在心之下遂使阴谋诡计,用一妓娘破其色戒,官府念他受人陷害,杖百下,戴枷锁至普济寺门前受人瞻观一月,再发配烟障之地。”

沈泽棠温和道:“一念之差即入恶道,明海乃吾朝第一古刹的住持,得道高僧本该色即是空,谁想空即是色。他比圆醒禅师罪孽欲发深重,依吾朝律例,要施腰斩之刑。若被人以此要挟做出背德之事,倒是可解他后来所作所为。”

舜钰冷笑:“世人旦得剃度出家,便要了断尘缘,成谦和至尚的修行者,需遵佛门清规戒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怎能因一己贪欲一错再错,至无辜者枉死,这样的得道高僧心中皎月乌云遮,眼中佛法污垢蒙,旦得哪日真相大白,必受万民唾弃。”

沈泽棠知她心底的悲伤愤然,抬手摸摸她的发:”此案由刑部尚书周忱主审,可我在京看的卷宗里,主审却是程灏,凤九不觉蹊跷麽?“

”欲盖弥彰。“舜钰咬着牙道:”明海多数就是受他要挟,只是田侍郎与周忱各任两部,素无仇怨,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沈泽棠蹙眉,语气略深沉:“周忱或许同明海并无不同。”

这又是何意舜钰愣了愣:“二爷的意思,周忱也是受人指使不成?”

沈泽棠不答,只道:“田侍郎在朝为官数年,皇宫王府、六部衙署及王室裕陵,甚或寺庙祠堂,均由其带领工匠修筑建造,先皇对其精湛技艺十分敬重,贪墨千两纹银倒不至满门抄斩,案卷里还有一项罪名谋逆,此乃大罪,才是惹来满门抄斩的祸根“

他倏得止言,不忍看舜钰难过的样子,把她搂进怀里柔声轻哄:“不说了,这些只有在京城才能查出眉目,待吉安平定叛乱后,我们就赶回去。”

舜钰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我不去吉安,我要现在就回京城,自个去查明白。”

沈泽棠被她带些啜泣的嗓音,弄得心软成团,俯首亲她鬓间泪湿的碎发,低笑道:“我不允,凤九这么聪明,万一自己先查出来,我没法娶你可该如何是好?决计不能让你得逞。”

“。“二爷有些无赖了,舜钰把眼睛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坐直身子,心底的难过劲儿似好了许多,她看着窗外道:“我自小当男儿养,只会吟诗作赋写文章,闺阁女子做派一概不会,眼里更容不得三妻四妾,二爷若是指望娶我回去,以夫为天,万事顺从,怕是要失望透顶了。”记得前世里,沈二爷是纳有妾室的。

等了半晌只觉身后安静的诡异,不禁回头瞟了瞟,恰与沈二爷笑意渐深的眸瞳相撞。

他其实生就了一双桃花眼,不能多看。

“这有甚么好笑的!”舜钰有些恼羞成怒,她可是很认真的在说。

沈二爷伸手捏捏她的嘴儿:”我何时那般霸道过凤九放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此生有你已足够,不过。“他顿了顿,眸光有些幽黯。

”不过甚么?“舜钰莫名心一吊。

摇摇晃晃的轿子忽然停下,原来已到庆王府门前,沈桓过来打起帘子。

沈二爷撩袍端带,朝舜钰挺正经道:”我只你一个你这身骨皮肉太娇,可得好生养实些才是。“

”听不懂!”舜钰倏得红了脸,不要脸皮,沈桓耳朵都要竖天上了。

”你怎会听不懂呢,那些个春画册子岂不白看了?”沈二爷沉沉笑着下轿离去,徐泾沈容忙随后跟上。

沈桓面容诡谲的伸过手来,舜钰装没看见,自个跳下轿子,身一矮差点崴倒腿坐麻了。

沈桓眼明手快扶她一把,顺便低悄问:“听得二爷提到春画册子,你可有把我供出去?”

舜钰没吭声儿,她的视线被不远处几个人吸引过去,三五侍从簇拥着个穿宝蓝团花直裰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细瞧侧脸儿罩着半面纯金面具,竟是在“冰井禅院”邂逅过的那位断肠公子,亦是二爷口中那位形踪飘忽不定的大商客,田玉。

或许因他姓田罢,感觉分外亲近些。

沈二爷边走边问徐泾:“永亭(冯双林)可有甚么讯息传来?”

徐泾忙禀道:“南京那边捎话来,收到永亭的手谕,唐同章收受贿赂,替程前运粮补仓的帐册及供认状,他皆收到。”

沈二爷颌首:“程灏的诉纸你再托驿使传回京城,亲面交给永亭,陕甘总督李守道,已将程前收捐监粮的帐簿,及以银代粮的凭证交给徐蓝,徐蓝率兵正往吉安赶,待我拿到这些物件再转给永亭,由他亲呈皇帝,如此避过徐炳永及其耳目,程前及甘肃上下州县勾结的官员,终将完矣。”

他说的很云淡风清,徐泾却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心一沉低问:“徐炳永可会怀疑到二爷身上?”

”我远在京外岂能掌控京中事,他料我还未必有此能耐即便就是怀疑又能如何?“沈二爷觑眼看着落日夕阳,如血的颜色:”他已请‘鹰天盟’的刺客沿路追杀与我,我若不折损他些党羽,岂对得住自己。“

”清风的伤势可有痊愈?“徐泾记得舜钰一剑刺入他的腹部,似乎伤得颇重。

”他死不了“沈二爷岔开话道:”还有一事,你交待沈容辄回宣城去趟潘楼镇,打探明海及静云是否如粗吏所说的那般,虽不得出家前的名字,但静云家中开笔墨纸砚铺子,兄嫂健在,应该容易寻到,若是粗吏所说属实,这齐云塔院贪墨案便破了半数。“

徐泾忙应承下来,沈二爷还想说些甚么,忽听得脚步窸窣声,未及回首,已斜睃到舜钰撩着衣裳,从身边呼哧呼哧跑过,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再往前看,神色顿时微凝。

第叁玖零章 互试探

舜钰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硬生生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头戴两翅乌沙翼善冠,身穿大红蟒袍系玉带,脚踩白底黑面皂靴,若不是个头不尽如人意,还有胸前黄灿灿的项圈儿,倒也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

舜钰暗暗喊糟,是被她在金谷巷诓骗的庆王朱谦,又唤朱宝宝,瞧他满脸被蚊虫咬得红包,倒有几分可怜状。

“贱民,可是来找本王求饶的?”舜钰的胳膊被肥厚五短的手掌用力攥住,朱谦双目圆瞪。

贱民舜钰心底那点愧疚瞬间丢到爪哇国外,撇着嘴死不承认:”我拿了包子肉饼回巷里,却没见人,你说你去哪了?还我的荷花香粉。“

朱谦显见对倒打一耙这种无赖行径应付不来,鼓着腮稍顷才道:“你这个说谎的贱民,本王一直等到天黑月挂才离开,你何时现过影子。”他扭头看向才追跟过来的侍卫,嚷着声问:“他有出现在巷口麽?”

那几侍卫不敢乱言,气喘吁吁说的含混不清,舜钰抿了抿唇:“或许我到时,你如厕去了也未定。”

朱谦呆了呆,他已记不清昨日是否有如厕过,应该有罢,人怎能一天都不屙屎撒尿哩,那肯定会憋死。

如此转念想来,遂笑嘻嘻道:“是本王错怪于你,荷花香粉被王妃拿去,我赔你金银财宝就是。”

他忽而朝舜钰袖笼里深吸一口:“你长得好看,身上也香喷喷的,陪我回房耍子去。”

“我刚从外头回来,浑身臭汗,王爷容我盥洗干净再陪你啊。”舜钰嘴里推托,开始用劲掰他的手指头。

朱谦不为所动,箍着舜钰的手腕边走边笑:“本王身上也臭,我陪你洗鸳鸯浴。”

舜钰已弄不清这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假装了,余光瞟见田玉摇着玉骨扇子慢慢走来,她正欲扭头去寻沈二爷,却听朱谦“唉哟“叫了声,紧箍她的手掌瞬间松软开来。

不知何时沈二爷及沈桓近至背后,沈桓迅疾缩回手,她则被沈二爷拉到身侧。

朱谦眼泪汪汪地:“沈阁老欺负人。”再指着舜钰,很委屈地嘟嘴:”他是我看中的人,你不许跟我抢。“

沈二爷噙起唇角微笑:“她是我的人,庆王抢天抢地,就是不能抢她。”

话音未落,他斜睃到走来的田玉背脊一僵,手中玉骨扇儿跌落于地,眸瞳中莫名掠过一抹深思。

他抬手拭去舜钰粉腮边的汗珠:“凤九今日累了,好生歇息去,晚饭稍后会送进房里,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沈二爷动作很亲昵,可说的话儿舜钰总觉哪里怪怪的。

”才不等你呢。“她脸红了红,朝另条石子漫路径自走了,倪忠等侍卫跟随其后。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一干人影,沈二爷给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出手如电往朱谦肋间轻点,但听他“唉哟”又唤一声,抬手胡乱抹了抹眼睛,把脚一跺气愤愤地:“沈阁老你敢欺负本王,你等着,王妃定会要了你的命。”

他忽然脚尖一蹬,飞身而起再落,已在十数步开外,沈桓暗啧了声:“庆王爷的轻功了得。”

沈二爷笑而不语,背手沉稳注视着戴面具的男子,他露出的半面脸庞,划过一道刀疤,由鼻梁斜穿颊腮至耳根,虽痕迹呈了肉桂色,若细边量仍觉得犹存狰狞。

那男子倒也不卑不亢,撩袍屈膝而跪:“商贾田玉见过沈阁老。”

“商贾田玉。”沈二爷瞟看不远地上、摔成两截的扇子玉柄,半晌收回视线淡道:“吾朝明令禁止‘片板不得下海’,朝廷亦在不遗余力将你缉拿,你倒胆子大,还敢用田玉这名号四处招摇,可知旦得离开庆王府半步,官府将兵正在外头候你。”遂命他起来说话。

一旁侍从上前搀着田玉的胳臂扶他起身,似看出沈泽棠略疑惑的神色,田玉语气很平静:“田某膝盖骨受过伤,每至夏令旧疾复发,跪弯蹲跑多有不便,还望沈阁老海涵。”他顿了顿,接着说:”田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被官府捕去,乃是时运不济,筹谋不全而至,与旁的无关。“

恰这时匆匆奔来个王府管事,朝他俩拱手作揖再禀话,道花厅已摆下席面,王妃请二位前去用膳聊话。

沈泽棠颌首,放慢脚步与田玉并肩而行,斜阳夕沉,依稀得见路边几株芭蕉叶肥油绿,长得很是喜人,那田玉忽叹息一声:“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

沈泽棠温和问:“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你可是思念远在倭国的王连枝?否则夏还未过又何以悲秋。”

侍从递上一把崭新的洒金川扇儿,田玉接过扑去面前横飞的流萤,稍顷道:“商人重利轻别离,田某非是多情种。”他看了看沈泽棠,忽而笑容飘渺:“沈阁老让佳娘独守房中孤零零用膳,倒宁愿与吾等生疏客把酒言欢,却也是薄情人。”

沈泽棠并不着恼,反倒笑了:“行走官场之人,仕途如海波澜,半生浮沉,力挽风波。若整日里只顾贪恋儿女情长、锦帐春浓,那荣华便似风中秉烛,品秩便如花梢水露,这般又怎能让她出入雕轮绣舆,坐卧银屏金屋;让她随你惶恐得失,朝不保夕,甚儿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吾觉这般倒是薄情人了。”

田玉默不作声,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唯有紧握扇柄的手掌,青筋暴露,指节泛起苍白。

翌日晨时,天际灰蒙阴沉,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用过早饭,沈桓领着侍卫们收拾箱笼,准备马车,行程吃紧不能再多作停留。

沈二爷立在廊前,正同前来辞别的王妃说着话儿。

舜钰跟在沈桓跟前东张西望,不经意间瞧见田玉站在月洞门前,穿着荼白直裰,身后侍从撑着青布大伞替他遮挡风雨。

她正想问他秦砚宏的事儿,见一众皆忙碌的很,便去车里拿了柄红绸油伞,撑着朝田玉而去。

第叁玖壹章 意难明

天昏地暗,灰墙苍茫,一只白蝶粉翅沾雨躅躅自人前飞过。

那些人牵马整车将要启程,彼此高声说笑,脚步迈的很轻快。

断肠人眸瞳萋萋,他的腿酷暑难熬,如蚁噬般酸痛难忍,阴雨天更甚。扶着侍从的胳膊辄身欲走,忽听他说有人来。

他回首望,果然,有人撑着鲜红绸伞由远及近而来,至跟前将伞柄往肩膀一搭,昂起脸儿看他。

做青春少年装扮,白面朱唇,穿樱草色锦帛直裰。

她脆生生开口问:”你就是那位商客田玉麽?“

他颌首,有些答非所问:”你知道吗?我每日里要把她想数十遍,唯恐她的相貌会从脑里淡褪、模糊,已至再也记不起来。“

舜钰听得莫名其妙,这个人怎生的奇怪,她清咳一嗓子,打算长话短说:”田。“不知该如何唤他。

”唤我田玉即可。“田玉出声打断,接过她手里的红伞,替两个人撑着,侍从悄悄退去。

舜钰只觉两人挨得挺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香味,有些不自在的挪后一步,他便近一步,再挪一步,再更近一步。

舜钰索性不动了,她问:“你可记得秦砚宏?他是我的表哥,旧年春时随你去倭国做买卖,至今不曾闻得音讯,他如今怎样了?”

“不记得!”田玉语气很平淡,一脸的事不关己。

“你怎能不记得呢?”舜钰有些急了:“那日里你们从秦府门前出发,车马占了半条街道,其中一顶轿里,坐着由教坊司里赎出的王连枝,这样还想不起来麽?”

”那你怎也没想起我?“田玉苦笑低问。

舜钰微愣,稍顷才恍然过来:”我那时只望见你的背影,哪里能想得起来。“

她保证:”不过从今日起,我一定能记住你。“

这话听的田玉又失落又欢喜,恰瞧见斜飞雨丝被风吹乱,她鬓发沾染薄薄一层透明水珠子,不禁抬手欲要替她拂去。

哪想得舜钰歪头躲过,往身后有些紧张的瞟扫,才朝他弯起嘴角抱怨:“你可别轻举妄动,沈二爷心眼针尖麦芒般大,被他瞧见了,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她知道她此时的抱怨有多甜蜜吗?一双桃花眼清澈流动。

田玉的手缓缓垂下,不知该说甚么,半晌才低说:”秦砚宏你等我信儿。“

旋即背身朝月洞门里急去,甚而连红伞也一并带走了。

”诶。“舜钰怎么叫也叫不住,此时分别各奔东西,谁知何年能见?

他便是打探得消息,可又去哪里寻她。

廊沿落雨嘀嗒嘀嗒,打得泥地儿一个涡连一个涡。

庆王妃边抚怀里揉狮狗的颈子,边道:“沈阁老要购田玉手里最精良的火铳,他昨晚可没应允。”

”他也没有不肯。“沈泽棠很平静:”我所出价之高,若他是个精明重利的商贾,应没有拒绝的余地。“

”出价之高?“庆王妃眼里闪过一抹嘲意:”那可是我们庆王府白花花的银子。“

”是麽?“沈泽棠没有看她:”银子乃身外之物,若是无命去享,再多又有何用。“

”你。“庆王妃被这话堵的心口痛,俯身将狗儿放地上,那狗儿正被捏挠的身心通泰,哪里肯去,在她脚边翻身打个滚,嘤嘤低鸣。

”沈阁老可要记着。“庆王妃冷声说:”莫说是皇帝,这些个藩王如周岷襄齐王,甚是昊王没一个能令我信任,虽是时局所逼,但也还未至非与昊王结盟的地步,之所以答应,是信任沈阁老的人品及宏才伟略,你可莫让人失望啊。“

”我记下了。“沈泽棠看着某处,唇边浮起微笑,庆王妃随他的视线望去:”你们忒古怪,好端端的女孩儿非做男子装扮。“忽顿了下道:”我说她怎地瞧着似曾相识,田玉旧年曾带个女子,同她眉眼倒有九分神似。“

沈泽棠不置可否,拱手道声告辞,从徐泾手里接过青布大伞撑起。

舜钰蒙着头朝马车跑,忽被只大手握住胳臂拉到伞下,抬眼看是沈二爷,吁口气。

沈泽棠伸手替她拂去鬓发滴着的水,温和道:“去哪了?湿淋淋的,连把伞也不带?”

“瞧到田玉在那边站着,我去问他秦砚宏过得可好?”舜钰老实回话,并无意瞒他。

“那秦砚宏过得可好?“雨愈发大了,沈泽棠把伞移到舜钰那边,落了半肩的湿。

舜钰摇摇头:”他也不知,只让我等信儿想必是敷衍我。“

”凤九。“沈泽棠忽然唤了她一声,似乎有些无奈:“你可以让我帮你的。”

舜钰抿了抿嘴儿:“他在倭国哩。“

”那又如何?“沈泽棠声音淡淡的。

白日黑夜在马车轱辘里交替,六月初从洛阳出发,六月中旬到达洪城,再沿官道直朝吉安而去。

已入伏,酷暑天,热烘烘夏风,吹得车帘掀动,舜钰懒洋洋眯觑着眼,悄看沈二爷在喝菊花茶,衣襟随手抬起落下渐敞,半露结实的胸膛。

她不自在的撩帘朝外看,渐渐蹙眉,官道两侧时有三五百姓,皆是面黄肌瘦的样儿,肩搭袱儿相互搀扶,头顶烈日缓行慢走。

舜钰早从沈桓那里知晓,这吉安城内不太平,叛民流寇集结成队,围堵总督府,致总督高海被成箭射死,而驻扎此地的抚顺大将军张和及其所率兵士,实在不得力,沈二爷临危受命赶来平乱,此行想来必多凶险。

马车忽从官道拐入一条斜径,路势渐陡行了半刻路程,穿过一片茂密竹林,眼前开阔,竟来到个小镇子。

说它小,只有一条长街,两边商户稀落,有卖酒铺子、隔壁幡旗飘荡写着“饭”字,是家吃食店,另有屠户片鲜猪肉的案子,还有卖香烛纸马、菜油粮食及各种杂货店,路边另有乡民摆着篓子,卖鱼虾河鲜及瓜果蔬菜等,几条野狗趴在荫凉处吐着舌头。

马车沿着扬尘的土路穿过几户人家,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沈桓跳下马车,上前大力拍门,但听得里头传来应和声:“沈桓你这个兔崽子,门要被你拍烂哩。”

第叁玖贰章 萧神医

院墙内闻得鸡飞犬吠声,沈桓但要再拍,门忽然开了,出来位老者,手里拎着把长条帚,兜头朝沈桓身上打。

他头戴偃月式碧竹束发冠,着青布直裰,细结底青布鞋儿,便是怒气冲冲的,那张脸仍显得和气一团。

“打不到我,打不到我。“沈桓涎着脸嚷嚷,左躲右闪十分灵巧,侍卫们皆低头屏笑。

那老者很快放弃,撑着长条帚喘粗气,半晌才骂出声来:”兔崽子,你这条断腿若不是我接骨,看你今怎么蹦跶。“

一扭头瞥见七八步开外的沈二爷,背手而站,身后探出个少年,正好奇的看他。

老者圆瞪的眼忽然亮了,他把条帚随意一扔,抬手紧了紧衣襟,走上前与沈二爷互作揖见礼。

”萧大人别来无恙!“沈二爷笑着问候。

”别让我见到沈桓那兔崽子,保准长命百岁。“他嘴里如是说,双目却炯炯盯着舜钰:“这就是你信里所提中蛊毒的那小子?“一把抓过她的胳臂,另只手迅速搭在右手脉上。

舜钰猝不及防怔住,待反应过来要挣扎时,萧乾已松开手,饶有兴味的看看她,再瞟瞟沈二爷,恰沈桓暗戳戳走近过来,他扯着嗓门揶揄:”瞧老树又逢一遭春,你这兔崽子怎还光杆秃秃一个?“

沈二爷似没听见,摸摸舜钰热呼呼的脸颊,面不改色道:”赤日烘烘的,脸都晒红了,你先回房歇息。”

舜钰羞窘地颌首,辄身走向马车去拿包袱,除满耳蝉嘶外,就听得沈桓的大嗓门:“找个婆娘初初快活,过个两三年你且看他,准是两看两相厌,倒不如一个人落的自在。”

萧乾叹口气道:“你倒说的是人话,譬如我这样的,如今一见那黄脸婆,就满腹胀气撒不出来。”

”黄脸婆?你这杀千刀的在说谁?“

一声惊雷平地起,舜钰扭头望去,不知何时走过来个妇人,头戴草帽遮阳,衣裳沾满细碎的麸皮,手里握着镰刀。

沈泽棠慢悠悠地补刀:”萧大人似乎在说夫人你。“

萧乾忙摆手不认。

那妇人脸色阴沉沉的,也不说话,提起镰刀冲过去就砍,嘴里骂道:”你这老不死,说身上这里酸那里痛不利落,老娘让你在屋里歇着,自个顶着日头在田里收麦,你却在这里编派我,今当着沈阁老的面,我非砍死你不可。“

沈泽棠接过舜钰手里包袱,拉着她往一边去,以免刀剑不长眼,误伤无辜。

舜钰眼看着被追的东躲西藏的萧乾,要被高举镰刀的妇人逮住,有些不忍,扯扯沈二爷的袖子:”你去劝劝罢,要出人命啦。“

沈二爷摇头微笑:”清官难断家务事,袖手旁观为宜。”

舜钰还待说甚么,沈桓倒看不过去了,拦在萧乾身前粗声道:“他不过就喊你一声黄脸婆,你就要杀他,气性忒大。“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那妇人冷冷嗤笑:”谁是黄脸婆,喊你妈黄脸婆可好?“

沈桓不乐意了:”夫人不讲道理。“

”你不知道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麽。“那妇人眼里冒出两团火:”我现在连你一道杀。“

鸡飞狗跳,兵慌马乱。

”瞧!“沈二爷牵着舜钰的手往院内走,温和道:”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舜钰坐在廊下一颗颗剥豆,穿堂风吹得衣袂翩跹,浑身凉爽又惬意。

沈二爷和萧乾及徐泾不知去哪了,沈桓等几侍卫在午歇,听得脚步声,她抬起眼。

是萧夫人,割了几斤肉,吊一尾鲜鱼,抱一坛子酒进厨房里,稍会手握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鸡窝一阵鼓捣后,拎出一只肥鸡来,拽住大红冠子脖子一抹,待血滴净后撺入热水里,再端着盆坐到舜钰身边,细细地揪毛。

她抬眼打量舜钰几眼,低声夸赞:“怪俊的丫头。”又朝呼噜震天的房里呶呶嘴:“他们可晓得你是个丫头?”

她怎晓得?舜钰吃惊地摇头,萧夫人不以为意道:”是老头子说的,我还晓得你中了蛊毒,莫怕,我那老头子虽吃馋惫懒,医术却极高明,定能将你的病治好。“

舜钰心底暖意流动,嚅嚅道了声谢,想着之前的阵仗,忍不住噗哧笑了,萧夫人看透她的心思,也笑道:”可别被我们吓着,世间夫妇相处百种千样,我同老头子三天不吵不打,这浑身反倒难过。“

说话间水面浮起一层羽毛,肥鸡被拾掇的光溜溜,她拎着鸡脖子起身,舜钰也剥好满碗的豆子,恰沈泽棠及萧乾跨进门槛来,喊她一道进屋里去。

萧乾细看舜钰胸前那朵花儿,胭脂红色,仅余一瓣闭阖,其它尽数绽放,看得久了,那花瓣似在妖冶颤动,勾人魂魄。

他用簪子轻微触碰,便见银柄洇满浓黑,顿时脸色大变:”好厉害的的蛊毒。“

沈泽棠让舜钰去别房歇息,看着她身影闪出门外,这才蹙眉道:“秦太医替她诊疗过,中的是‘阴阳交合蛊’,每至十五月圆夜会欲念难抑,若无男子交合,那花便开一瓣,如今只余一瓣未开,皆靠泡合欢花浴及吃药丸压制。”从袖笼里取出一颗递给萧乾。

萧乾接过放鼻间轻嗅,又拈了点放嘴里尝过,沉默半晌方说:“此药里有荳鼓、黄龙、乌龙肝、鹿角粉、白灵芝、红雪莲及夜交藤,混雨水调匀搓揉成丸,再添合欢铺助,确有安神定气,缓解毒发之效,但这几味药材混杂一起,药性相克不能容,反倒会诱生出新毒。”

“诱生出新毒!”沈泽棠神情一凝:“你言下之意,此蛊毒非但不曾缓解,反有加深之兆?”

萧乾拈髯沉吟道:“‘阴阳交合蛊’为黎苗巫术,多为男女情爱怨念,索性以双方血引制蛊,图得就是一世纠缠不休。宫中有本《蛊毒秘要方》里有详尽解蛊之法,若是早些治疗,现或许已经化解。只是秦仲用的药方子,反使蛊毒日益加剧,现看来实在凶多吉少。”

第叁玖叁章 蛊毒症

沈泽棠静默了会儿,才问:”萧大夫之意,秦仲给的药方子,是故意为之不成?“

萧乾迟疑回话:”蛊术在吾朝罕见,’阴阳交合蛊‘以血为引更难解。医者虽说专治疑难杂症,但也有无能为力时,或许秦仲也不是故意,就是医术不精。“

”他可是太医院院使。“沈泽棠淡道。

”院使又如何?“萧乾满脸不屑:”在我眼里皆是半瓶子晃荡。“

沈泽棠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舜钰在院里逗猫儿玩耍,眼神渐趋幽黯,半晌低声道:”花若全开时她会死麽?“

”会,状如鸩毒毒发,血崩而死。“

听得此话,沈泽棠身躯倏得僵直,抬手紧握窗棂,紧得指节都泛起青白色,他语气沉沉地:”给我救活她。“

”我倒有个方子,让她死不至于。“萧乾细瞅银簪子上的毒,说:“数年前我曾在湖广一带游历,在保靖州宣慰司管辖的惠民药局里,听过一桩奇事,有个姓张的秀才要进京赶考,其妻恐他变心,割血与他血交溶种下情蛊,以二年为期必归,望能约束其行,勿忘糟糠。”

”哪想张秀才桂榜高中,该他走运,即得了个官儿,走马上任终日繁忙,有日胸前疼痛不止,仔细察看竟长出朵血花来,才忆起与妻约定将至,匆忙收拾行装回赶,至保靖州时毒发昏迷,被送入惠民药局诊治。“

”说于我听的就是替他解毒的郎中,那郎中不可小觑,当即卷袖洗手,取雄黄、巴豆、莽草、鬼臼及蜈蚣,捣筛为末,用蜜和,再捣三千杵,入坛密封,切勿泄气,隔宿服如小豆一丸,血花淡褪,泪流不止,两日两夜后总算活转过来,只是。“

”只是甚么?“沈泽棠蹙眉追问。

萧乾接着说:“只是张秀才醒转后,竟恍若隔世般,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娶妻一概不知,十日后他妻看到官府张贴的告示,前来将人领走,神情甚是平静。”他抬起头来,眼前这位瞧着可甚是不平静啊!

要麽痛苦地死去,要麽忘却前尘人事沈泽棠揉着眉间的疲倦。

他官场纵横捭阖半生,云谲波诡争斗见惯,首次觉得原来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就没有两全齐美的法子麽?“他声音都有些暗哑了。

萧乾深叹口气:”人生诸事自古两难全,沈阁老事理通达,怎就糊涂了!“

晌午日头移过窗梢,除风飞过叶落的响动,房内寂静如斯。

不知过去多久,沈泽棠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来:“劳烦萧大夫重拟副药方,誓必让凤九的蛊毒压制到回京城。”

“回至京城又能如何?”萧乾有些不以为然。

“钱秉义结庐南山,我带凤九及《蛊毒秘要方》去寻他。”沈泽棠淡道:“看他可有旁的法子。”

”那老儿竟还没把自己毒死?“萧乾鼻里哼了声:”你也莫抱太大希望,论医术我可不比他差哪里去,只是他好显摆吹嘘,引得你们这帮权臣把他当个宝喂,你去哪里?别不爱听,句句珠玑。“

帘子簇簇响动,隐没了沈泽棠的背影。

烟囱青烟袅袅,狗儿猫儿围在厨房门边嘤呜打转,满院里皆是饭菜香。

舜钰帮衬着端摆碗箸,萧夫人好手艺,摆了三席,除从熟食担子买回三四碟熏肠、酱鸭、糟鹅掌外,桌上还有现做的一盘酱烧五花肉,一盘豆瓣胖头鱼,一盘炖酥烂的猪手,并三四盘新鲜炒蔬,一大盆鸡汤,浮着层黄油儿,香喷喷地直往人鼻里钻。

众人落座,连日里风尘赶路,难得见到柴火气儿,吃得又馋又急,一碗饭儿扒几口已见底。

萧夫人又端来一盘炒螺蛳及一坛金华酒来。

萧乾直接拿手抓颗螺蛳放唇边一嘬,再把壳扔了,舜钰不曾吃过这物,瞧他吃得很香,似乎味道很美味的样子。

萧夫人朝她笑道:“你也尝尝,这是方才农忙间歇,我在水塘边摸的青壳螺蛳,剪了尾尖,加了辣椒姜蒜大火炒,喷过黄酒,可没一点泥腥气。”

舜钰瞧那螺蛳红油光亮,掺着碧绿的尖椒、大片的黄姜,看去鲜鲜辣辣,挑人动筷。

到底没吃过,她有些犹豫去看沈二爷,却闻到一丝酒气,看他正吃尽一盏酒,又倒了一盏。

“你不是说路上不许吃酒麽,怎吃个不停?”舜钰撇着嘴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沈泽棠捏紧盏儿,默了默才道:“无妨,我有分寸。”

萧乾把螺蛳嘬得“滋滋”响,朝她道:“你看他作甚,他又不是螺蛳,你拿颗尝尝不就得了,这村里论谁家螺蛳炒的味最好,非这婆娘莫属别拿筷挟,上手最够劲。“

舜钰听得弯起嘴角,学他模样,拈颗螺蛳放到嘴边,使劲一吸,那点软弹螺肉混着鲜辣汁水,盈满唇齿舌尖,好吃极了。

”再来一盏酒,吃一口赛神仙哩。“萧乾喊了一嗓子,众人呵呵笑起来。

沈桓挠着头发急:“萧神医,我咋吸了半日,就吸不出来。”

“无福无福。”萧乾直摇头,看着舜钰倒吃的利索,转眼面前一堆螺蛳壳,急瞪了眼:“这谁家养的孩子,忒能吃些,给我留点。”

舜钰边吃边瞟扫沈二爷,见他懒懒的态,便是徐泾同他说话,也不大吭声儿。

想让他也尝尝这炒螺蛳的,转念又算了,如沈二爷这般甚是儒雅的男子,怎可能如她与萧乾,噘着嘴嘬螺肉,指间油津津,实在斯文扫地啊!

小庭深院,梅树花开赤若胭脂,那女子倚树而靠,穿着件半新不旧荼白锦袄,鹅黄裙儿,胸前已然红渍斑驳,忽得颈子微动,又是一缕鲜血顺嘴角涌出。

沈泽棠喘着气坐起,额上覆了层密密汗珠子,背后衣裳湿透,黏着脊骨很不舒服,他待心跳缓和才翻身下床,从墙上取下一柄青龙剑,缓步走至院中。

他祖上满门武将,少年时也习的一身好武艺,只是身为朝堂文官后,除非不得已,他不太再舞枪弄剑,只为将那股子凛冽之气掩藏,平和示人。

第叁玖肆章 互相知

烟村院落,有棵绿树,蝉鸣萤闪。

流光欺人容易度,酒面神魂自低迷,沈泽棠拔剑出鞘,一道寒光雪练照,他立院中随手舞,辄转腾仰多凌厉,剑气初如星光洒,后似千条白银蟠,风声叶碎浑无影,飞尘起散遮明月。

不晓过去多久,他神情凝肃立剑骤停,胸膛急速地贲伏,默稍顷,剑身入鞘随意往石凳一搁,边走边脱衣,至井边吊上一桶凉水,兜头自上浇下淋透全身。

舜钰和沈桓等几侍卫去田埂溜了一圈,待天色暗下才回,她攥了一束红蓝夕颜花,沈桓踩了一脚牛粪,索性把鞋提在指上,瞧谁不惯,便把鞋往谁面上凑,惹得众人掩鼻,纷纷喊打。

这般嘻嘻哈哈推开院门,都瞬间目瞪口呆,但见沈二爷赤着爬满汗珠的精壮脊背,正拎起一铁皮桶的井水浇下,满身蒸腾的热气与侵骨的凉意激荡出奇异的响动,如火与冰相触,短暂又急促的“孳”一声。

似听到走近的脚步,沈二爷回转身,他面无表情,眼神透着阴鸷,嘴唇紧阖,褪去平日里惯见的谦谦儒雅,舜钰觉得他倒显了几许粗犷的味道。

眼神忍不住往下溜,荼白帛裤因被水浸湿紧贴于身,胯下鼓鼓大团儿看着很是分明,抿了抿唇,那大的可怕的东西,前世里可没少让她受罪,头一回她无情他无爱,痛得人只觉被撕裂般,后来他晓得疼她了,每次也得耐心哄好会儿才能得趣。

是以舜钰现见着都有些发怵,不自在地欲待看向旁处,沈二爷已经不言不语朝屋里走去。

“二爷是怎麽了?”沈桓挠挠头去问徐泾,徐泾摇头沉吟,这样的沈二爷,仅在大爷亡故时见过一次。

众人无了玩耍心思,各自散去,舜钰想去寻萧乾问蛊毒的事儿,被沈桓一把拽住,歪鼻斜眼的呶嘴:“这会你敢去,萧老儿非杀你不可。”

舜钰不解的随望去,萧乾屋里黑洞洞的没掌灯,显见早早睡下了,顿悟沈桓话中之意,脸儿红了红,清咳一嗓子,佯装镇定的也要回房。

恰听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复又走出,穿一身秋香色直裰,发拢在肩后散着,手握柄玉骨山水扇儿,朝她温和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舜钰想要拒绝,却见沈二爷不让沈桓等几跟着,自己率先朝外走,她便没了声音,只得顺从的跟随其后出了门。

田畦地里一堆堆麦垛,在沉黑夜幕下默默驻立,偶尔会有一条野狗吐舌夹尾路过,呼哧喘着气,两眼绿幽幽盯着她。

舜钰在肃州见过发疯乱咬人的野狗,心底有些怕,喊了声沈二爷,沈泽棠止住步,侧身等在那儿,待她紧跑至身后,才放缓脚步走得慢了。

舜钰的心松落下来,回首望那条野狗,已消失在浓霭迷草里。

路经一池塘,荷叶生莲,月影婆娑,她心底起几许雅致,轻笑道:”曾看里记,田间蛙声静入夜深,似鼓鸣吹,现听来果然是矣。“

沈泽棠淡淡颌首,舜钰抿着嘴道:”二爷可仔细脚下,沈指挥使方才心不在焉的,一脚就踏进牛粪里,臭烘烘熏死个人。“

便见他背手站在塘边,一缕夜风过,撩动垂散的发丝,舜钰心起微澜,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抚他的发,沈二爷下意识的攥住她的指尖。

舜钰另只手从袖笼里,拿出个雕缕镶蓝玉的簪子递给他,有些羞窘说:“这是在南京桂花院买了要赠二爷的,却忘了。”

忘了忘了会一直带在身上?口是心非的丫头,沈泽棠眼底有抹晦涩,松开拉她的手,也不接过簪子,只辄身撩袍坐在光滑石头上。

舜钰还在暗忖难道嫌这簪子丑麽,却听他说:“凤九,你来替我绾发。”

女子与男子绾发,是极亲密的举止了她有些犹豫,又听他慢慢道:“凤九,我今日思绪不佳,你哄哄我罢。”

这样的二爷实难让人拒绝的。

舜钰默了稍会儿,咬着下唇瓣走至沈二爷身后,未带得梳篦,只得用指腹穿其发中,从上至下顺过,他的发很黑亮,不曾见有得白发记得前世里他早早就鬓染银霜了。

发梢还有些湿渍,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包住捂干,再拢束住,细白手指把发盘绕起再用簪子箍紧,便是好了。

舜钰欲收回手倒被沈二爷抓住,他看着她,星芒月光流进眼里,他说:“凤九,你会一直记得替我绾过发罢?”

“会!”舜钰反握紧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除了自己,我不曾给谁绾过发呢。”

不等沈二爷开口,她接着道:“二爷是在为我身上的蛊毒烦恼?萧大夫说我还有几日可活?”

“勿要胡思乱想。”沈二爷摸摸她的发,如待个孩子般:“我怎会让你死去。”

舜钰不置可否的微笑,她愈发确定二爷神色如此反常,是因蛊毒而起,便是不危性命,也有可怕事生。

面对生死其实她早已坦然,只是心愿未尽,田家满门抄斩真相,两世皆不可得,令她徒增遗憾。

“且尽浮生今夜意,明朝日出是红尘!二爷我们回罢!”她佯装轻快的起身,一步一跳地踩上田埂,更深露重,弄的鞋袜都湿了。

沈二爷背手随在后面,他并不是个沉湎于消极的人,坦然面对寻出解决之法是他官场权谋及为人处事之道。

他忽而开口问:“凤九,秦家上下待你可好?”

舜钰“嗯”了一声:“尤其是秦伯伯,待我有救命之恩,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他亦不为过。”

沈二爷蹙眉,他曾让沈桓去肃州查过舜钰的底,知她六年前突然在冯司吏家出现,因其长得白净秀气,且冯司吏与秦仲是连襟,被街坊邻居疑是秦仲在外私养的子嗣。

由此可断田家满门抄斩那日,舜钰得以幸免于难,秦仲脱不得干系。

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舜钰一命,又怎会再去害她?此事想来多蹊跷

沈二爷嘴唇动了动,想说甚终究没有说出来。

第叁玖伍章 忘记你

三日后。

舜钰戴着斗笠,慢无目的闲逛,赤日当空,路面被晒得滚烫,街上没甚么人走动,唯有商户的伙计坐在门口,边摇蒲扇边打盹,连胖猫瘦狗也趴在树荫合地处,哧哧喘气儿。

贴身里衣已悄悄湿透,她站在铺子外,隔着窗看了会农妇勤劳的纺织,江西夏布在京城可是好物,它是用苎麻编织而成的麻布,裁成衣裳夏季穿最宜,十分的凉爽适人。

舜钰进铺里扯了一匹布,因是现织现卖,掌柜殷勤地让坐,并端来碗放凉的豆汤,请她边吃边耐心等。

忽听得有马蹄踢踏声由远渐近,漫天尘土飞扬,显见来者不止一两骑,乃十数骑疾驰而来,店里四五买客不忌尘土扑面,掩着口鼻朝窗外望热闹,果然看一身行头是朝廷的军队,领首的是位年轻魁梧的将军,不惧炎热披盔带甲,露出的面庞浓眉锐目,显得刚毅又清隽,舜钰只觉他怎如此面熟,就是忆不起哪里见过。

再想细量那队人马已绝尘远去,有人好奇问:“朝廷的军队怎会来这里?”

另有人不以为然啐道:”甚么朝廷军队,看着威风凛凛,一帮子酒囊饭袋,定是从吉安落荒而逃路过此地。“

一老者拈髯叹口气:”自古官匪勾结,最苦还是老百姓。“

舜钰忍不住插话问:”若是官匪勾结,江西总督高海,又怎会被叛民乱箭射死哩。“

老者看着她摇头:“小书生勿要乱讲,那可不是叛民,是叛匪。”

有人不以为然,叛民同叛匪有甚区别,那老者解释道:“一字之差,意之千里。起因为官吏贪墨暴政,盘剥严重,激起民愤,不过是一时抗议之行,哪想流民盗寇闻讯而来,极尽妖言蛊惑、威逼利诱之能事,致使成今日无法控局面。“

”说他们官匪勾结那高海来吉安三年有余,平乱未见有甚么动静,倒是大姑娘往府里抬了一个又一个。半年前大将军张和率兵而至,来了万余名兵士,却拿四五千叛匪毫无章法,若不是官匪勾结又做何解?。“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今天南海北逞凶斗恶、暴戾恣睢之徒纷沓至来,叛匪数剧增已成规模,人多势众,欲壑难填,野心滋生自要称霸,哪还把官府看在眼里。听闻朝廷又派将兵前来平乱,却是不易,这帮叛匪已如附骨之疽,极难以除去。“

”这老儿倒说来一套套。“有人低声嗤笑。

那老者亦笑道:”早前也不懂,只因我家姑爷在李家庄当差,听他们说的,故而回来学给我听。“

掌柜从内室捧出织好的夏布,众人止住闲言碎语,从袖笼里拎出钱袋上前挑拣不表。

舜钰提着包袱朝萧乾住院方向走,把老者的话思忖了一路,忽见前道有数匹高马拴于树荫下,正自疑惑,竟有个人挡在她面前,笑道:“冯生别来无恙啊。”

舜钰大吃一惊,想想作个揖小心问:”这位兄台怎知唤我冯生?“

那人愣了愣,继而乐不可支捧腹:”我是副提举姚勇,南京曾一道同游莫愁湖,冯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原来是姚提举,失敬失敬。“舜钰脸上有抹歉然,她还是未想起与他何时有照面,不过现在记下也不晚。

萧乾家院门大开,她慢慢跨进槛内,从布铺子窗前过的将兵竟都在这,吃茶的吃茶,擦身的擦身,还有坐在数条长板凳上,同沈二爷的侍卫们彼此寒暄,大声说话,看去很是热闹的景。

正房的湘竹帘子簇簇掀开,沈二爷同个人笑聊着一道走出。

舜钰定睛瞟去,是那个马上年轻将军,除盔去甲,穿石青衣裳弹墨束腿裤,脚踏官靴,不经意朝她看来,视线相碰,顿时颜骨溢满笑意,给沈二爷拱手作揖,遂朝她大步而来。

她认得这位将军吗?还不及多想,已被他揽腰抱着离地,语气热络又亲昵唤她:“凤九,凤九!”

舜钰茫然失措地望向立廊下的沈二爷,他手背身后,亦眼神深邃地再望她。

舜钰收回视线,打量年轻将军的面容,睇进他眸瞳里自己的倒影,倏得怔住,倏得捧住他下颚,语气有些迟疑:“徐蓝?!”

徐蓝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咬着牙低道:“没良心的,我倒要看你何时记起我。”

舜钰朝他肩头砸了一拳,弯起嘴角笑嘻嘻地:“逗你玩呢,还真生气了?”

“逗我玩?”徐蓝放下她,不容拒绝揽着直朝厢房走,狠话撒一路:”还敢逗我玩?冯舜钰你胆肥啊,既然这样,不如把之前的账一起算算好了。“话音消失于卷帘后。

徐泾悄悄拿眼睃沈二爷,清咳一嗓子:”二爷,冯生她。“

沈泽棠抬手打断,只让他速去唤萧乾来,遂辄身进得房去。

萧乾火烧火燎地被徐泾驱来寻沈二爷,却见他立在窗前默默出神,便是听到响动,也若未听见似的。

等了半晌,吃了两盏菊花茶,终忍不住要开口,却听他嗓音低沉道:“她开始忘记了。”

“谁谁忘记?“萧乾掏掏耳朵,猛一回神顿悟,神情不禁肃然:”冯生忘记谁?“

沈泽棠喉头微动,手掌暗自握紧成拳,他说:“刚来的将军徐蓝,与冯生国子监同窗,感情笃厚,大半月前才从南京分别。”他没错过舜钰的眼神,被徐蓝抱起时那般仓皇惊怯,甚而看他时求助的模样。

“她那朵蛊花还有一瓣未绽,怎会来得这般快,不该啊!”萧乾忽而瞪目看向他:“不会是昨晚你没把持住。“

”不是!“沈泽棠蹙眉冷道,他此时一点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后来她又似突然记起,或许此后这般情形会常见了。萧大夫,我托你替换秦仲的药丸可有备好,事关紧急,我需得尽快平乱吉安叛匪,回京城去。“

凤九看向徐蓝全然陌生的表情,另沈泽棠的心骤然紧缩。

他不知是不是终有日,她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全然陌生的看他。

只这般略想来,已觉痛楚。

第叁玖陆章 答谢意

房内在坐有沈二爷、徐蓝、副提举姚勇、萧乾、徐泾、沈桓及舜钰,众人神情凝肃。

沈二爷将舆图递给舜钰,自己端盏吃口茶,先问徐蓝及姚勇:”你们在吉安城驻扎数日,可有何发现?“

姚勇站起拱手恭道:”初入吉安城,只觉很是萧条,除商铺为生计还在开着,其余家家闭户,敲而不应。抚顺大将军张和的军营,不允属下等兵士宿住,目前暂驻扎总督府内。“

”可是高海乱箭射死之处?“沈二爷见他答是,想想再问:”张将军不允汝等进军营,他的说辞是甚么?“

”张将军道,营中兵士正发疾疫,唯恐传染了吾等,是以分隔两处驻扎为宜。“徐蓝蹙眉道:”他这般说倒也无错处,只是聊起剿匪正题时,其神色紧张慌乱,闪烁其词,后再想与他议事,非但推托身体抱恙不见,连进军营亦阻拦,实令人疑窦横生。“

沈二爷沉吟稍许:”听闻张将军麾下将兵充足,却不敌流民匪寇凶残悍猛,可确有其事?“

舜钰插话进来:”从百姓口中知,半年前张将军麾下兵士万余,叛匪只及其半数,如今兵士未少,叛匪却急剧增涨,大有势均力敌之态,更有传言,高海的死,乃官匪勾结养虎为患而致。“

徐蓝有些诧异:”官府勾结养虎为患,凤九是从哪里听得?“

舜钰微笑回他:“流言自李家庄传出。”

”李家庄是何来历?“沈二爷目光沉沉看向萧乾,萧乾拈髯述来:”李家庄庄主为两兄弟,名唤李经和李昂,庄内上下三百口,主以农耕捕猎及打造铁器为生,三年前因官吏苛捐杂税过重,带领一众愤而抵抗,这即是吉安民变源起,不过李氏兄弟现已从叛匪中全身而退,只固守庄隅之地不再参与纷争。“

”萧大夫可与李氏兄弟有往来?“

听得这话,萧乾接着道:“曾给庄内老夫人诊过恶疾,至今若捕到稀罕野味,他兄弟俩还会遣人送些过来沈阁老何来此问”

沈二爷心中已起筹谋,他放下茶盏,不疾不徐地:“吾与徐将军、姚提举、沈桓及萧大夫,走一趟李家庄,李氏兄弟欠萧大夫的情,还不至令吾等难堪,若吉安平乱能得他们相助,定起事半功倍之效。”

他转而看向舜钰:“我急需细知张将军及其军营内境况,又不得打草惊蛇,凤九有法子麽?”

舜钰略思忖会儿:“张将军属下正发疾疫,能近他们身的,唯有惠民药局的大夫及医女。”她拜托萧乾:“有劳萧大夫引荐我进药局,明日就随他们一起入军营。”

沈二爷赞许的颌首,语气很温和:“此法极好!虽是军营本不足道,可万事皆有万一,凤九切记谨言慎行,不可再逞强斗勇。”

这说的甚麽话呀,舜钰撇撇嘴儿,她何时逞强斗勇过。

徐泾笑问可还有更精进之法,大可知无不言,皆摇头,谁也不敢在沈二爷面前卖弄。

待商议完毕,众人各自散去,舜钰脚尖蹭着地儿不走,门外站着徐蓝,沈二爷还在同徐泾说话,似乎一时半会没有完的意思。

她又瞅了沈二爷几眼,见他接过沈桓递上的信笺,拆开来看。

舜钰有些失望,想想还是算罢,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慢慢朝门外走,待要跨出槛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

这才听得沈二爷道:”凤九你留一留。“

舜钰见四下无人,走近沈二爷跟前仰起脸,鼓足勇气道:“二爷借我件平日里穿的直裰罢。”

“要来何用?”他随手拿起搁桌案上的医书,翻至昨日看到的那一页。

舜钰颊腮微赤,吭吭哧哧半晌才说:“三伏天儿酷热难抵,二爷衣裳还是京城带出的江西夏布凉爽怡人,我买了一匹,若二爷不嫌弃我可趁闲空时替你缝制一件。“

沈二爷眉眼未抬地看着书,嘴里”嗯“了声,神情很平静的样子。

舜钰有种拍马屁拍到马脚的感觉,磨着牙儿逞强道:”诶!沈二爷可别多想啊,因着这些日你辛苦替我查案,还替我寻医治蛊毒之症,凤九从来不白受谁的好处,替你缝制件衣裳,咱俩就扯平啦。“

“怎么听都觉得我有些吃亏,凤九好算计。“沈二爷淡淡道,嘴角却忍不住浮起笑意。

”二爷若是不稀罕就权当我没提起过。“舜钰三分羞窘七分后悔,辄身就要夺路而逃。

沈二爷眼明手快捉住她的胳臂,微笑着叹息:“衣裳都没拿就走,不想替我缝了?”

“不想缝了!”舜钰紧盯着窗台踱足的家雀,兀自嘴硬:“反正二爷不稀罕。“莫名还有些委屈。

别扭的丫头,不过是想逗逗她而已,哪想才说一句她就反悔了。

”稀罕,我稀罕的不得了。”沈二爷忍俊不禁,捏捏她嘴儿,直接脱掉穿着的直裰,递到舜钰手里。

想想又嘱咐道:“明日沈容也会在军营里,让你一人去,我总放心不下,可这事儿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舜钰笑了笑,沈二爷此时说的话让她很喜欢,纵然是上刀山或下火海,她都认了。

夜深人静,虫喃鸟呓,天地间薄雾渐起,月色愈发朦胧了。

厨房里有柴火燃烧声,萧乾轻手轻脚的拿把铁锹,在火灰底扒拉出两根嫩玉米,表面被烤得焦脆发黄,他喉咙微动,撮着玉米棒子的两头,便是手指烫的咬心也不肯放,先凑近鼻下深吸口那焦香味儿,简直天上人间。

这季自家地里玉米收成不好,邻地的赵寡妇倒种了一手好玉米,今个巧着地头遇见,那赵寡妇硬是掰了两根嫩玉米,让他拿去尝个鲜。

暗忖着自家婆娘心气高又醋劲大,原想随便寻个地儿扔掉太平,可看着那一排排饱满整齐的玉米粒儿,一掐一泡浆,极品啊,哪里舍得扔掉,硬藏在袖笼里坠了大半日,只等着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婆娘起了酣声,这才偷摸进厨房,独自偷这一口欢。

这两颗门牙才感触到一股焦香嫩甜的滋味,神魂未及上天,就听得身后有个活泼泼的声音:“萧大夫你在作甚?”

第叁陆柒章 进军帐

话说萧乾正把喷香的玉米棒子送进嘴里,忽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问:“萧大夫你在作甚?”萧乾本就做贼心虚,顿时唬了一跳,扭头回看,不是旁人,却是舜钰,顿时松口气,压低声赶她:“深更半夜不去歇着,到处瞎胡逛,这乡野村镇时有鬼怪出没,被它们缠上可要人命。“

舜钰依旧笑嘻嘻不上当,吸吸鼻子:”原来你在烤玉米棒子呀!“说话间一个窜步,俯身就将另根玉米握在手里,烫烫的,颠来倒去咬一口,焦香嫩甜的滋味。

”你。“萧乾瞪她动作如行云流水,真是不当自己外来客啊,悻悻嚼着玉米,哼唧嘀咕:”被沈二爷宠娇的丫头。“

舜钰装没听见,两人不再说话,只专心吃着,灶膛内的火苗簇簇渐灭,有只灰鼠偷了掉地面的玉米粒子,一溜眼钻的没个影儿。

舜钰忽然道:“萧大夫,我会因蛊毒而死罢。”

萧乾不曾想她突然冒出这句,一颗玉米呛到喉咙,咳了半晌才抚着胸说:”可恶的丫头,祸害遗千年,你没那麽快见阎王。“

舜钰心稍定,听他接着道:”虽说死不至于,活罪却难逃,秦仲老儿的药方你勿要在用,只管吃我给的药丸子即可。“

活罪难逃?舜钰变了脸色,欲待要问个详细,却见他慌急慌忙的站起,只道房内灯烛燃起,婆娘醒转,匆匆就跑了。

舜钰慢慢啃完玉米棒子,发了会呆,这才压灭残火出的厨房,回至屋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

窗外黑漆漆的,静听月游风走,刷喇喇树枝摇动声,灯花“啪”地炸了一下。

她索性坐起身趿鞋下榻,至桌前翻开青皮纸册第一页,提笔润墨书道:替沈二爷用夏布缝直裰一件,压制蛊毒药丸改吃萧乾所配,徐蓝。

舜钰顿了顿,今日不知怎地,姚勇未认出情有可原,怎地竟连徐蓝也她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前世里如镌刻脑中的大小事儿,现朦朦胧胧仿若隔着一层纱般,得仔细回想才忆得起来。

她神情一凝,难道这便是萧乾所说的活罪难逃?!

天际才泛起鱼肚白,四五马车从惠民药局出,摇摇晃晃直朝军营而去。

舜钰掀帘朝外望,街上空落落无人的痕迹,只有一条青白的路,寂寥的晨风四处乱卷,吹得商户幡牌哗哗作响。

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夹着尾巴有气无力的走着,不知从哪里窜出十几壮汉,头围红巾,手持大刀,赤着满是疤痕的胸膛,打从车侧过,其中个恰于舜钰视线相碰,眼里闪过一抹凶戾残暴的光芒,听他哼了声:“小娘们倒水灵。”

一只手伸来打下帘子,是医事曹明,他朝舜钰蹙眉警训:“此地不宁,出行多避让。虽流民盗寇念医者仁心,不至主动招惹,但你若因此言行大意,挑动其邪性,定会引来祸端,冯医女可有谨记?”

舜钰忙歉然应承,曹明瞧她一身荼白布衣,春眉水目多俏丽,从袖笼时掏出半截绸纱,让她遮住口鼻以掩面目。

这般又过半个时辰,才至军营帐前下了马车。

出来一矮小精悍的男子,自诩是副提举李昭,引领他们朝内走,舜钰手提沉甸甸医箱,边走边不落痕迹朝四围打量,但见过往将兵面色蜡黄,精神萎靡,或歪斜横躺,或蜷缩一团,或相互扶持而走,或端碗喝汤吃面,空气中弥散着古怪的味道,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副提举李昭满脸焦色问曹明:”曹医事可有查明,这些兵士究竟是身染何疫,怎迟迟不见好转?“

曹明安抚他道:”昨日里已同张将军禀报,离此地不远几口井里,打捞上来的水样,有番泻叶碎末,怕又是叛匪所为。“

”因恐井水为叛匪所用,我遣兵士日夜轮守,怎还是着他们的道?“李昭脸色骤然阴沉,曹明闭唇不多言,更况兵士疏忽职守也轮不到他说话的份。

”曹医事可有医治之法?“待李昭再问,曹明这才回他话:”因前无法确诊以至不敢随意用药,现即知水里有潘泻叶,昨用霍香、黄芪、穿心莲及吴茱萸等药材熬了汤水,今由医女伺候他们服下,再看是否有疗效。“

”有劳宋医事了。“李昭神情渐有缓和,无意间瞥见舜钰,倒有些疑惑,曹明忙笑道:”冯医女染了风寒,原该在药局里留守,奈何实在人手不够,遂命她以纱遮掩口鼻,莫传染了他人。“

李昭颌首不再多问,已至军营腹地,曹明安排各大夫及医女责成之围后,即各散而分头行事。

舜钰开了医箱,取出碗箸倒入药粉,再由粗吏拎着一壶热水冲泡,翻腾成褐汤,待凉却后一一拿给虚弱的兵士,有些个病得神魂不清,她便将其扶至肩头,端着碗儿亲自喂药。

坐在帐边一位老兵朝她挺和善的笑,舜钰也笑了笑,从袖笼里掏了颗桂花糖丢给他,那老兵接过慢慢剥了糖衣,放进嘴里含了,他说:”这块桂花糖可不是此地货。“

舜钰微笑:”是京城遣派来平乱的徐将军给的,你们若是肯让他们进军营驻扎,有得是香糖果子吃。“

那老兵四下望望,瞧着无人注意,这才压低嗓音叹气:“我们这些兵巴不得他们能来,早些平乱可早回乡团聚,哪有不肯让他们进营的道理,是将军他们的主意,实在奈何不得。”

舜钰略沉吟悄问:“听闻这里有一万兵士,方才我走走数数,似乎并未足额。”

”岂能说未足额。“那老兵嗤笑一声:”少得多哩,不过区区七千兵士而已,哪里来得万余。”

舜钰脸色微变,欲待还要问些甚么,忽听得帐外有个女子扯着嗓在骂:”杀千刀的浪蹄子,克死了高提督,还有脸面在我跟前狠三狠四,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昨张将军还夸我唇若点樱,娇嫩无比,他说呀,谁敢撕烂我的嘴,他先把那人的嘴切切跺跺一盘子,喂狗。“另个女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第叁玖捌章 不太平

舜钰出得帐外,观不远处有两个女子,一个怀里抱只绿眼猫,一个脚边跟着松狮狗,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其中个心胸更窄,直气得浑身乱颤,颜面也不顾,三两步奔前抬手纠住撕打,绿眼猫喵呜一声,跃下逃之夭夭,松狮狗恶狠狠低咆,紧追而去。

看热闹的兵士寥寥,却也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那老兵悄声道:”穿蓝裳的是张将军夫人,穿红裳的是高提督的七姨太,那日叛匪围攻总督府,高提督死了,他的几个姨太死的死,掳得掳,就这个七姨太,躲在箱笼里,被赶到的张将军救下。“

后又是如何,不肖他再说,只看眼前这副景,舜钰已心如明镜。

忽得将军营帐掀开,从里大步跨出个男子,满脸气急败坏,朝那两女子大声叱喝:”军营之中岂容你们打闹,成何体统,颜面何存?“

那两女子这才松开彼此,皆鬓散钗乱,衣裳歪斜,气喘吁吁。

一个绷着脸,一个抹着泪,四五丫鬟上前替主子整理仪容。

舜钰忖度这男子便是张将军了,见那红裳女显出委屈劲儿,要哭不哭道:”姐姐三天打两天闹一天给脸子,奴家日子过得苦,将军不妨赏杯毒酒给奴家,这天下就太平啦!“

她长得姿色动人,又惯会拿腔拿调,况张将军才刚得手没几日,正是情热意浓时,脸上不由起一抹怜惜。

张夫人察言观色,不由心冷,气怔怔骂:”我同她吵闹不过妇人眼界,将军把高提督家眷养在后帐,就不怕遭人诟病?再若是谁禀报至京城,朝廷晓得,倒要看将军颜面何存?“张夫人官家出身,所讲之言自带些傲气。

此番话说得张将军恼羞成怒,他抬头待要喝斥,却见惠民药局的大夫医女,不知何时已来,正行走帐房间喂兵士药汤,方才一幕想必都尽收眼底,不觉窘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又多了高海家眷这层隐密关系,想来夫人的话也有三分道理,却又抹不开颜面,只得没好气道:“妇人见地,不过是吾一时权宜之计,各回各帐去,若再这般聒噪争闹,莫怪吾不留情面。”

那两女子再不敢多嘴,彼此互瞪一眼,哼两声,各自悻悻走开不提。

惠民药局的马车,将舜钰送至萧乾住处,方摇摇晃晃的驶离,她踏进院落,沈桓与几侍卫正蹲在凉井边吃西瓜,墙角堆着好些野味,散着血腥气,引得苍蝇嗡嗡飞,萧乾被萧娘子迫着正处理山鸡毛,满脸不情愿,显然沈二爷已从李家庄探返而回。

舜钰回房盥洗手面,再换件衣裳才去正房,见得桌面上摆着一大盘切好的西瓜,绿皮红瓤黑籽,看着就沙沙甜甜的。沈二爷和徐泾坐在椅上说话,听得帘子响动看过来,脸上都露出微笑。

沈二爷挑了块籽少的西瓜递给她,舜钰拿着咬一口,井水里湃过,又凉又甜,很是解酷热暑气,瞟眼见沈二爷徐泾也各拿一块慢慢吃起来,她看徐泾吃得瓜水乱滴,再瞧沈二爷举止,他怎连吃个西瓜都这般斯文儒雅哩。

待瓜吃完洗漱毕,萧娘子送来香茶,沈二爷这才看向舜钰温和问:“此次去张将军的营房,可有看到甚么?”

舜钰回话:“自进军营后,我数过营房点了人头,并暗探得讯,原来兵士一万实属谣传,其实不过区区七千而已。”

”七千?“沈二爷神色一凝:”你可确定?“

舜钰颌首说:”我仔仔细细察看过,甚连张将军家眷仆从皆算进去,也就七千多十。“

徐泾语气又惊又疑:”难不成张将军在吃空饷?一个兵士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合计四两纹银,他手中有七千兵士,却谎称万名,足有三千空额,他到此平乱七八个月,竟有八万多两纹银收入囊中。“

沈二爷手指敲打着桌面,不怒反笑了:“这倒可解释他大半年来,为何都无法将叛匪剿平,更不敢让元稹带兵入营。就为多吃空饷中饱私囊,置百姓安危而不顾,视国家社稷为儿戏。若不是高海被乱箭射死,朝廷遣我与元稹前来平乱,他还不知要胆大妄为到何时。“

顿了顿接着道:”那高海身为江西总督,在此两年余无建树,想来或也有失职之嫌,且这两年余间兵部户部也曾来走动,却无质疑之声,待此地平乱后,还需将他好生严查,或许能拔出不少朝中蛀虫也未可知。“又问舜钰还有何发现。

舜钰蹙眉说:”张将军帐中还有位女子,听闻是高海的七姨太,我却瞧着颇像一个人。“

”像谁?“徐泾边吃茶边好奇的问,舜钰道:”曾在甜水镇时遇到‘鹰天盟’的刺客,那女子同名唤春林的刺客,长得一个模样。“

徐泾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打翻,沈二爷神情平静,抿紧唇瓣默然想着甚么,半晌才淡淡道:”这‘鹰天盟’实如跗骨之蛆,只有斩草除根,方才能去心头大患。“

恰沈桓进房来禀报,徐蓝遣兵士数十名,到此接迎沈二爷等前去总督府。

沈二爷看看舜钰,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撩袍站起身,语气很轻快:”是时候去总督府了,我要摆一桌鸿门宴,见见这张将军及高海的七姨太,到那时想必会十分的热闹。“

舜钰听得迷糊,却也不问,只紧随其后朝门外走,沈桓凑过来捣她胳膊,神神秘秘地:“二爷要大开杀戒了。”

”大开杀戒?“舜钰歪头看他,有种沈二爷很残忍暴戾的感觉。

沈桓偏又不说了,吊足人胃口,她撇撇嘴懒理他,旋即问徐泾去李家庄的事儿,徐泾微笑道:“李家兄弟倒是条爽快汉子,本就无意与官府作对,只是官逼民反而不得不反。”

“不曾想后涌入者多为乌合之众,烧杀抢掠竟是无所不作,他俩见已背离其初衷,索性抽身而退,不再过问它事。今日听得沈二爷软硬一席话,倒有配合朝廷剿匪之意,权当将功赎过,还吉安百姓安宁之日。”

舜钰听得心生欢喜,忽而想起前世里一桩事来,眼皮不禁跳了跳。

第叁玖玖章 鸿门宴

总督府因被叛匪洗劫并烟熏火燎过,入园皆是断壁残垣、凋花败树。一池水儿被浮萍密密封塘,垒砌假山的太白石碎落于地,顿有种繁华皆被风吹雨打去,荒凉满目之感。

徐蓝携副将提举等几迎上作揖见礼,沈泽棠随他们往正堂去,不远有兵士在热火朝天操练,赤着上身,或空手打斗,或矛盾冲抵,或短兵相接,因受过严酷训练,个个年轻魁梧,身姿挺拔,显得威武凛烈。

沈泽棠看了会儿,颇为赞赏:“倒是不输齐王手下‘威武四卫‘的气势,若能多在沙场磨砺,日后有望成为吾朝的雄兵猛士。”问徐蓝领多少将士而来。

徐蓝答话:“共计三千余将士。”

沈泽棠嗯了声,又问:“张将军兵有七千余,元稹兵只有三千余,若是彼此争斗起,如何才得以少胜多?”

徐蓝微怔,不知他此话从何说起,却也神情镇定,拱手回道:“自古至今以少胜多之战,或借天时地利,或借兵器船马,或借人心暗涌,若只求强攻猛打,兵少者必败,学生觉得唯有智取。”

说着话已进正堂各自落座,侍卫斟上茶来,舜钰四下张望,有用心打扫过,地面干净,桌椅书案整洁,连房梁上的蜘蛛网都有捞过的痕迹,不觉看向徐蓝,想他扛着条帚四下挥舞,忍不住唇角弯了弯。

徐蓝正回着话,似心有灵犀般溜个眼神,恰捕到舜钰暗瞟他在笑,顿时心旌神摇,忽听沈泽棠淡道:“元稹既说智取,可有甚么妙计?”

他收回神魂,心底诧异,张将军同他都是朝廷遣派剿匪的军队,理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才是,怎沈阁老却剿匪只字不提,倒处处针对那张将军。

欲待将疑问和盘托出,却见舜钰嘴动了动,似在说甚么,他觑眼细看一遍:“俗说擒賊先擒王,王亡賊散,应施以少胜多之计。”

沈泽棠眸光微烁,稍顷慢慢道:“元稹果不负你父亲期望,倒是愈发多谋善断,甚好。那今晚戌时我邀张将军前来赴宴,想必你定解其意。“

徐蓝硬着头皮称是,却看沈泽棠脸庞有抹浅淡的笑容,眼神却犀利似把他看穿般,心中一震,待要开口,沈泽棠已移开视线,问徐泾及沈桓,已嘱咐的事儿可办妥当。

徐泾回禀:“沈容将请帖亲送至张将军手中,他答应戌时准时前来赴宴。张宏请了绿春楼的厨子置席面,四碟五盘八碗,由萧大夫及萧娘子监管,每样银针试毒,不出差池。只是二爷要请的唱曲优伶,此地却找不出一个来。“

沈泽棠沉吟:”凤九会唱曲,今晚你来助兴,仅唱一曲即可。“让沈桓记得去寻把琵琶来。

转而朝徐蓝道:”席面设在花厅,你三千兵士,其中一千留在府内听候差遣,待张将军来后,另两千由你率领速赶往军营,无论使何手段。“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定要将营中兵士全纳入你麾下。”

一众皆变了脸色。

沈泽棠回至宿房,盥洗手面,二品公服整齐的叠放榻上。

用棉巾慢条斯理擦拭颜骨水渍,再看舜钰焦急地走来走去,嘴里嘀咕个没完:“张将军帐中有兵七千,你命徐蓝率两千兵前去收降,岂不是以卵击石,以指绕沸,沈大人快收回成命,另想它法罢,勿让他前去送死。”

“元稹那套以少胜多论,讲得深得吾意,想必他定能融汇贯通于战略战术之中,以二千兵抵七千兵,大有可能。”沈泽棠边说,边辄身朝床榻走。

舜钰唧唧歪歪跟着:“自古以少胜多之役,将领皆是身经百战,擅运筹帷幄,而徐蓝到底初出茅庐,此番重任还是委以他人更妥。”

沈泽棠解脱着直裰,不疾不徐回:”我问元稹智取可有妙计,他说的是甚么?“

”擒賊先擒王,王亡賊散。“此时说这些有何用,舜钰去拉他的袖子:”你别让他去罢,或让沈桓去也成。“沈桓曾随他在云南平乱数年,耳闻目染应是不错的。

窗外”咚“的一声响,唬得舜钰一跳,听得有兵士吵吵,说是廊顶掉下个大灯笼,幸得没砸到人。

沈泽棠把直裰搭上椅背,仅着荼白里衣,眼眸深邃地看她,半晌沉声道:“凤九,我要妒忌了。”他又添了句:”你对徐蓝好的让我妒忌了。“

““妒忌?!舜钰怔了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沈泽棠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擒贼先擒王,我把张将军这个‘王’请进总督府来,余下的‘賊’再多不过是‘贼’而已,徐蓝若这都无法担当,它日怎能成就大业。而这个‘王’更不是省油的灯,他定不会空手而来,只怕到时府外数千兵士团围,他身伴‘鹰天盟“顶尖刺客,而我将与他席前博弈,稍有差池,数千兵士涌进,刺客劫杀,凤九,你更该把心放在我身上才对。“

舜钰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再细忖度似乎说的皆在理上,沈二爷其实才是身处最险境呵,她心底莫名浮起歉疚,软着声安慰:“二爷放宽心,我不会置你于不顾的。”

沈泽棠看着她,嘴角缓缓翘起,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温和的说:“好!”

遂站起身脱去里衣,手欲解腰间锦裤系带,又微顿,看着她笑:“你还杵在这里我是不介意的。“

舜钰这才醒过神来,沈二爷甚么时候脱得只着一条里裤了,瞧那裤儿松松随时要掉的样子,她的脸倏得通红,跟个受惊的兔子般,朝门外头也不回的去了。

帘子在身后簇簇阖拢,舜钰吁了口气,恰瞧见徐蓝倚靠廊柱站着,抬眼望着西边天际如火流霞,出着神,连她走到跟前也未察觉。

“徐蓝。”舜钰笑眯眯地唤他。

徐蓝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似不经意在问:“你在老师房里你们在说甚么?“

舜钰仰起脸儿,看着霞光将他鲜烈容颜、镀上薄薄的晕黄,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他的眼眸里,多了些城府的意味。

第肆佰章 鸿门宴2

舜钰把张将军谎报兵数吃空饷的事儿,同徐蓝简述一遍。

看他浓眉紧蹙好生严肃,抿唇又道:”老师命你领两千兵去军营收编,我原想你大抵应付不来但听得他一番见解后,倒觉以元稹的文韬武略,定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她忽儿忆起前世里,就是眼前这个男子,领数万大军逼宫,那冷冽桀骜之气势,在脑中竟长存不去。

遂自言自语:”元稹日后可是吾朝的第一大将军呢。“

”承你吉言。“徐蓝听得仔细,心底由生欢喜,嘴角微扬起:”你大可放心,军营收编于我并不足惧,我担忧的是你呀凤九。“

”担忧我作甚?“舜钰满脸疑惑。

徐蓝语气颇沉重:”我率兵抵达吉安城,与张将军有过相触,观其表面虽亲和,内里却多算计,皇帝遣老师及我前来平乱,他若真恐东窗事发,定会做下万全之策。“

”今晚受邀至总督府用宴,知此地有吾属下将兵三千,他岂肯以身涉险,为保己命,定会带足兵四千而来,不敢堂而皇之入内,将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必有可能。“

顿了顿,俯看舜钰闪闪发亮的眼睛,他道:“这里实在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丢掉性命亦有可能,你随我去罢,便是舍了我的性命,也要护你毫发无损我去同老师说,他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性子,定会放你随我去。”

语毕辄身要往正房走。

舜钰心底涌起一片暖意,急忙拽住他的胳臂,终还是摇头了:“出京城一路皆是老师护我,如今他遭逢凶险,我岂能自顾逃生,于情于理都要守在他身边的。”

徐蓝还待要劝,却见沈桓风驰电掣赶来禀命,人未近,已把舜钰那只不老实的手,看过几遍。朝徐蓝作个揖:“我来给沈大人回话,张将军率众快至府门,事不宜迟,还请徐将军整队理兵由后门悄遁。”

徐蓝拱手淡道知晓,朝舜钰看了一眼,道声保重,遂撩袍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舜钰一把拽住沈桓胳臂,急头胀脸地问:“我的琵琶呢?”

沈桓大眼瞪如铜铃,一拂袖子,丧里丧气道:“别见谁都拉拉扯扯,我还是童男子身,受不得这个。”

若不是事出危急,舜钰真想仰天长笑,缩回手再问:“我的琵琶呢?”

”找徐泾去,我哪里能知。“竟是瞟都不瞟她一眼,掀开帘子径自进房里了。

舜钰被他怼的莫名其妙,问随来的侍卫那五,这是吃了火药麽,见他满脸茫然也就算罢。

此刻哪里还有闲心计较这些哩。

张和骑高头大马,后跟一顶凉轿,停驻在正门前,抬目望上悬一匾,被烟熏的焦黑,隐约得见“总督府”三个大字。

他也不回首,只将右手扬了扬,后跟随兵数千,虽病容难掩,步伐还算迅速利落,不稍多时,已将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阖。

但听两扇大门“嘎吱”响动,朝左右洞开,他一眼便看到沈泽棠,戴乌纱,穿绯色锦鸡补子公服,腰束犀带,脚踏黑面白底皂靴,背手而立,面容清隽含着微笑,气质十分的儒雅。

张和不敢怠慢,慌忙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跪半膝,拱手行面礼,沈泽棠免其礼,寒暄间,已将四围乌压压兵士扫遍,他佯装不晓,任由张和介绍随来的副官黄淮、魏源、提举李昭,见得他们膀阔腰圆,着银色铠甲,配短刀长剑,皆是深藏不露的武将。

他命个姿色妩媚的少妇过来见礼,指着道:“这位是高提督的遗孀顾氏,那日里叛匪闯入总督府斗狠逞凶,杀伤劫掠无恶不作,顾氏躲在樟木箱中才逃过劫难,暂置军营与吾妻作伴。”

沈泽棠微笑说:“顾氏瞧着面熟,倒像在哪里曾见过。”那顾氏低头垂颈,声如蚊蝇回话:“贱妾惶恐,自幼长在这里,未曾出过吉安城半步。“

“天下容貌相似者何其多,本官不过随口一句,你勿要害怕。”沈泽棠语气温和,含着几许怜惜之意。

张和看在眼底并不表。

沈桓恰走来禀报,花厅中宴席已备妥当。

沈泽棠朝张和淡道声请,便背手率先走在前面去了。

张和抬步欲要跟随,却被四五侍卫拦住去路,沈桓拱手作揖,不卑不亢道:“京中朝廷官制,文官武将共赴宴请时,需得解盔脱甲弃兵器,沈阁老不拘小节,铠甲可加身,还烦请各位解兵器。”

“即是朝廷官制,自当遵守。”提举李昭倒是豪性,笑将腰间别的两把斧拔出,递给一侧侍卫。

副官黄淮及魏源却看向张和,面露迟疑,张和暗瞟沈泽棠的背影渐远,咬咬牙,自卸一把古铜剑,一言不发朝前追去。

黄魏二人乖乖照办,沈桓目光炯炯盯着顾氏,那顾氏轻笑:“我个妇道人家可没甚么兵器,若大人不信来搜就是。”

沈桓冷冷撇下嘴角,此女果然奸狡,沈二爷诚不我欺,遂打个响指,侍卫领着个老嬷嬷一颠一颠过来,顾氏神色微变。

张和见沈泽棠前方驻足,似在看甚么出神,他凑近随望去,却是长着葡萄藤,缠绕一枝高,叶还算茂盛,但结的紫葡萄被鸟雀啄去大半,还有半数被风雨打落,烂糊一地,散着股子难闻的味道。

张和只觉这沈阁老言行举止,令人实难琢磨,难道他想吃葡萄了?

正暗忖度时,却见他不再看,侍卫在前面领路,手里提一盏亮着的灯笼。

黄昏日暮,园内却树荫遮天,有种阴森森的味道。

张和跟在沈泽棠旁边陪笑道:“这里如此残败不堪,若吾知沈阁老来到吉安,必将你在军营中妥善安置。”

沈泽棠说:“原是想投靠张将军,但听闻营中兵士正发疾疫,唯恐传染自身,只得在此将就。”

不知是说者无意,还是听者有心,张和曾将此话搪塞徐蓝,现从沈阁老口中说出,总有被揶揄的感觉,他窘迫的扯扯嘴角,半晌才道了个“是”。

再走不过百步,花厅近至,但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只有十数侍卫立在廊柱底,并不见徐蓝及其数千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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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零壹章 鸿门宴3

莫看总督府被灰烟炙火摧残的不成样,但厅里因刻意洒扫过,还是显了七八分奢侈的原貌。

墙上悬名人字画,壁桌供一尊玉雕如来佛祖,面前博山铜炉里烧着沉香饼。

水磨楠木椅黄梨八仙桌儿,桌上四碟五盘八碗摆的满当,沈泽棠一行跨进槛来,寒暄着围桌落座。

沈泽棠坐主位,右手依次是张和、黄淮、魏源、李昭、顾氏、徐泾及沈桓。

格窗上半卷的湘竹帘簇簇放下,把外头的景挡得严严实实。

仆从手持鎏金银酒壶,欲往银盏里斟琼浆玉液。沈泽棠说:“空腹吃酒脑晕易醉,先上一盏茶罢。”

六安茶很快热腾腾沏来,张和吃口茶,环顾四周,只有七八仆从垂手恭立,忍不住疑惑,他笑问:“怎不见徐将军来赴宴?”

沈泽棠微笑着说:“徐将军突然接到讯息,离此地八里外,有叛匪在活动,他带兵速赶去,倒不知何时能回转。”

张和眉梢跳动,想想说:“徐将军才至吉安不久,人生地不熟,恐被叛匪反将一军,不妨让副将黄淮赶至军营,带队人马前去应援?沈阁老意下如何?”他心底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想知徐蓝的真正动向,更想一探沈泽棠的反应,即给黄淮一个眼神。

黄淮领会其意,忙站起拱手告辞,沈泽棠神色平静,吃着茶,颌首道声黄副将好走。

张和暗松口气,却见顾氏朝他瞥一眼,含责怪之意,他并不理睬,抬筷挟起片大葱爆牛肉片儿,口感辣香嫩滑,遂边嚼着边感慨道:“是绿春楼厨子的手艺,最合高提督的心意,除这道菜外,还有鹌子羹、紫苏鱼,他每趟都要点两盘子,才解馋虫。”又把酒“孳”一口:“是金华酒,他吃两坛不倒。”

沈泽棠慢慢放下茶盏,去挟牛肉片含进嘴里:“果不输京城名厨,皇帝诏谕,让吾与徐将军到此,助高提督及张将军一臂之力,却不曾想同僚已逝,只留盘菜色来委以缅怀伤感!”仆从替他在银盏里倒满酒。

张和听这话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索性端起银盏一饮而尽,壮着胆子道:“沈阁老莫怪我粗人一个,倒觉此话差矣,高提督遗留的岂止一盘菜色,还有貌美的遗孀,及三年剿匪的功绩哩。”

“貌美的遗孀?”沈泽棠抬眼扫过气得脸红的顾氏,看着张和微微笑了:“张将军难道以为吾是酒色之徒?”

徐泾插话进来:“沈阁老自夫人失踪后,除上朝处理政务外,便常于高僧禅师讲佛理经,修身炼性,早无近女色之心。”

“本将愚昧,请沈阁老恕罪。”张和满脸窘然,在府门前时,他明明窥到沈阁老看顾氏时,眼中别有番深意。

”不知者无罪。“沈泽棠似乎并不以为意,就在张和松口气时,听得他接着道:”张将军既然提起,高提督三年剿匪功绩,他是平乱灭匪还吉安百姓清静之地,还是两袖清风为政事鞠躬尽瘁?我只知他在此三年,给朝廷的邸报总是叛匪凶悍难剿,百姓生活困苦,需招募兵力,需马草军饷、需赈济灾粮张将军你来说,他到底有何功绩?“

张和背脊寒凉渐生,支支吾吾欲要推托,却见沈阁老似看出他的心思,语气虽温和,却隐透一股逼迫的严厉:”高提督最喜吃甚么菜,最喜喝甚么酒,你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现又为他提请功绩,定是心如明镜才是,吾洗耳恭听。“

张和额上汗涔涔,勉力回道:”沈阁老知本将来吉安不过半年有余,高提督有何功绩,自有朝廷众臣评判,本不该本将多嘴,只看他遗孀顾氏孤苦伶仃觉得甚可怜,才冒昧想为她奉些绵薄之力。“

”是麽。“沈泽棠看着顾氏拿帕子蘸着眼角的泪滴,笑而不再语。

其他人等神情踌躇,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皆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和抬袖拭把冷汗,暗自忖度沈阁老竟来者不善,请他来备的原是一桌鸿门宴,此席间少了黄淮,只有顾氏、魏源和李昭,还有自己。

沈阁老是文官,从眼底瞟过徐泾,落到沈桓身上,此人贵为指挥使,即便武功再精深,岂斗得过顾魏李及他四人。

更况徐蓝及三千兵不在,而他带来的四千兵在府外候令,旦得有风吹草动将如潮涌入,到时吃大亏的可不是他。

如此一番算计,他瞬间镇定下来,与顾氏交换个眼神,站起朝沈泽棠拱手道:“天色已晚,黄副将此去迟迟不回,吾担心可是同徐将军合力剿匪出了差池,剿匪事大,沈阁老容吾等就此告辞。”

沈泽棠噙起嘴角:“张将军急甚么,等听过唱曲后再走。”

“唱曲?”张和有些犹豫,徐泾笑道:“京城宴请,若宾客无曲听便不成席,沈阁老素来有礼有节,张将军不急着一曲的功夫罢!”

不过一曲而已,张和道声谢复又落座。

侍从拉起一道白锦画屏,舜钰抱着琵琶坐于后。

羊油灯将画屏照得薄透极了,但见人影幢幢,觥筹交错,睁大眼儿仔细辨了辨,沈二爷的身型其实很好认。

她深吸口气,转紧琴轴,指尖将弦轻拨动,唱道:“柳似梦,莺语初圆,人遇章台下,旧愁萦惹。“

她忽然不弹不唱了。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张和惊奇问,沈泽棠微蹙眉,只用指节缓缓敲着桌面,待得五下后,画屏后传出脆生生声:”此是宴请剿匪将军的席面,想必更该唱出豪气干云的调儿,小女会的仅这些伤风悲月曲,一时倒难以亮嗓,索性不唱罢,就弹首曲子给诸位听,此曲名为《楚汉》,讲得是两军决战垓下的场面,更应此时的景儿。“

“张将军可想听麽?”沈泽棠看向张和,张和还未答话,一直未开口的顾氏倒笑道:”贱妾的父亲亦是武将出身,家中开宴至酒酣处,常奏乐舞剑助兴,耳濡目染倒会舞几招,若是各位大人不嫌弃,贱妾愿意献丑一番。“

第肆零贰章 鸿门宴4

“拿剑给她。”沈泽棠似乎挺有观赏的兴致。

沈桓站起身,他腰间挎两柄青龙剑,取其中一柄给顾氏,自握一把请命:“《楚汉》乃两军对垒曲,一人舞有甚好看,我要与她同舞。”

沈泽棠笑着应允,张和想想说:”沈指挥使可要手下留情,莫要误伤及她。“

”这是自然。“沈桓将面前五盏酒如长鲸吸浪般饮尽,抬袖一抹嘴唇,粗砺大掌拔剑出鞘,寒光四射,直朝顾氏弹去。

顾氏眼眸一黯,旋而笑靥如,移步离席,立沈桓对面,眼波潋滟道声承让。

舜钰的七姐禀性英烈,擅通音律,平素不喜伤风悲月之调,当年父亲辗转得《楚汉》曲谱交由她,狂喜不已,三日三夜不曾入眠,试过多把乐器,最终定下由琵琶来奏。

又苦练数日,待全家聚集,她奏来予听,分《十面埋伏》及《霸王卸甲》两部,那曲调自五指拨动的琴弦中流泄,乐音沉浑雄壮,又悲凄婉转,一曲终罢,使闻者拍案叫绝,胸臆激荡难平。

舜钰得过七姐悉心指点,心中倒也不怯,隔着白锦画屏,遥见顾氏及沈桓已于空处持剑而立。

她不再犹豫,指腹挑起琴弦用力一拨,顿时声动天地,屋梁尘飞,青瓦跌坠。

众人脸色大变,沈泽棠正端起盏来,但见盏里金黄酒液颤跳,他神色一凛,不禁朝画屏处望去,那里只有个弹琵琶的微晃虚影。

虚影看似纤柔,可你听她弹的曲,竟是这般高昂激越,震彻人心,彰显拔山盖世气概,大弦拢捻如激涛骇涌,小弦抹挑似珍珠落盘,再细听竟显万马奔腾、战鼓雷鸣声;刀剑铿锵、铁甲厮杀声,甚而硝烟弥漫里,幡旗招展,鹰击长空,一声啸鸣尽显人间苍茫。

沈桓生就粗猛,被这曲调激得热血沸腾,紧握剑柄的指节泛起青白,他大喝一声,蹬腿展臂开始舞,低徊反仰气狂烈,腾踢翻转势昂然,窗外惊起双飞燕,风声半灭明烛光,他的洒脱英姿引得一众拍手叫好。

而顾氏渐渐发急,她但得要近沈泽棠身边时,便被沈桓的剑锋划闪逼退,半晌过去已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沈泽棠慢慢看向张和,语气温善:”张将军可知此曲含何意?“

张和边看舞剑,边不假思索说:“十面埋伏。”

他突然有种不祥之感,还未回味过来,听得沈泽棠厉声严喝:“来人,给我将张和拿下。”

舜钰晓得定出了事,她牢记前时沈二爷的叮嘱:“无论发生甚么,你的琵琶曲声,抑扬顿挫不得停,须让府外围兵不知府内变故,否则功亏一篑矣。”

而此时透过白锦画屏,依稀能见沈桓还在于顾氏缠斗,装扮成仆从的侍卫簇拥而上,有些困住魏源手脚,有些直朝张和扑去,无人束手待擒,都在做困兽之斗。

杯碗盘盏跌碎摔裂声,她弦夹扫使之清冽尖锐;椅倒桌翻撞倒声,她弦夹滚使之浑厚悠重;她觉得手指因紧崩而僵硬,甚能感到指腹划过弦时有丝疼痛。

她紧盯沈二爷的身影,忽然看到张和如大鹏展翅朝他扑去,又一道暗影自侧边也朝他狂窜而去。

舜钰的心被揪得喘不过气来,她咬紧牙关,攥住四条弦用力轮滚,但听一声怪音,如布帛撕裂般刺人耳鼓,屏前如鬼魅的人影倏得顿住。

她便看到一枚碧莹莹的银针,“嘭“的刺破画屏疾射而来,本能的用琵琶反抵,那银针触到一根断裂的弦,轻轻弹开,掉落在她的足前。

还自怔忡间,画屏倏得被推移至墙角,舜钰抬眼,竟是沈二爷飞奔而至,他问:”你怎麽样?“

舜钰摇摇头,沈二爷从袖里掏出块帕子,并拉过她的手腕。

原来是自己的指尖被弦划破了,正嘀嘀嗒嗒淌血珠子或许太紧张罢,竟然不觉得疼。

沈二爷的肩膀很宽厚,将舜钰的视线挡得掩实,看不见厅内的境况,她默了默,才低问:”二爷得手了麽?“

沈泽棠”嗯“了一声,将她垂散鬓前的散发捋至耳后,声音很柔和:”托凤九的福,得手了。“

他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银针要走,却被舜钰扯住袖子,她撇着嘴儿道:”给我一碗面,我还没用过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沈泽棠定定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厅里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十几兵士正在有条不紊地清扫。

张和、魏源及顾氏已被押走,而提举李昭却赫然还在,且正毫不留情面地嘲笑沈桓:“下趟勿要在舞剑,这么多年不见长进,辣眼睛啊辣眼睛。”

沈桓却也不恼,跳起用力揽圈他的脖颈,放声大笑:“你个孙子,自八年前平乱分开,怎地音讯全无,害我很是挂念。”

”被你沈桓掂记可不是桩好事。“李昭恰看到舜钰摇摇摆摆过来,忙挣开沈桓,上前拱手作揖,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方才琵琶弹得实在惊为天人。”

舜钰急忙回礼,她想起来,张和朝沈二爷扑去时,另一道身影上前相阻,原来是这李昭及时相护呀。

一瞟眼见沈桓悻悻欲离开,不打算理她的样子,索性抬足踢他一脚:“阴阳怪气的,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说话,别跟个娘们似的。”

沈桓听得李昭徐泾等几哧哧低笑,在旁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顿时虎躯一震,有些恼羞成怒:“你们评评理,平日我对这冯生好不好?“

吃瓜一众煞有介事地点头:“极好,比对喜春还好。”

“喜春是谁?”李昭疑惑问。

“喜春呀。“徐泾凑近他耳边,起因是这样又是那样,说的人眉飞色舞,听得人嘴咧到耳根子。

沈桓眼见话题带偏跑,忙嚷嚷道:”就是这冯生,怕徐将军去收降兵士遭遇不测,竟跟二爷出馊主意,让本指挥使以身犯险,替他而去,你们说他可忘恩负义,冷酷无情。“

吃瓜一众齐刷刷看向舜钰,舜钰脸红了红:”原来屋顶掉下个大灯笼,是你呀!“

第肆零叁章 细提审

舜钰这边同沈桓等几嘻笑打闹,那厢沈泽棠携沈容正沿潮湿阴暗的阶下走。

都督府本就设有监狱,主审军户案犯,因着此地被叛匪攻掠后荒落至今,里已是狼藉难睹。

但见中央一过道,两边对称各开十数狭窄土室,室内墙凿一扇小窗,月光探进,映得四围昏黑幽深,又值三伏酷暑,暴热难散,有股子腥臊腐臭味道扑面而至,实令人呼吸难喘。

两个兵士听得脚步声,手提羊油灯过来,沈泽棠简短说:“去张和关押处。”

兵士走前面领路,直走到近头,将羊油灯挂于墙上,瞬间照亮一间土室。

沈容已搬来官帽椅,沈泽棠撩袍端带而坐,看得张和扑将过来,抓住铁隔栏,瞪着腥红双目骂道:”你个桀贪骜诈老儿,我怀揣赤诚受邀而来,你却故意使计拿我,好歹本将军也是四级秩品武将,岂容被你无凭无据羁押在此,若现放我回去,权当玩笑一场,否则营中众兵攻将涌入,势必后果不堪,休怪我未曾提醒你。“

沈泽棠笑了笑,并未答话,夏季雷雨多,从窗梢进的雨水,在地面积了滩儿,迟未阴干,滋生稠密蚊蝇嗡嗡乱飞,还有硕鼠沿着壁角乱窜,个头大如斗,兴许饿极,并不畏人,甚而试探接近,两眼泛起绿光。

沈容拿着铁铗,手眼迅疾夹住一只从沈二爷脚边溜过的硕鼠,丢进麻袋,另个侍卫把口扎紧,里头东挪西撞,吱吱乱响一片。

侍卫薛义这时端来茶水,沈泽棠端盏吃茶,似想起甚么,问他:”黄淮审的如何了?“

薛义回禀:”正在杖责,先是嘴硬,百十棍后,现口风有所松动。“

沈泽棠颌首道:”百十棍下去,想必他神志已不清,把粗盐溶在热水里,浇泼他伤处,使其头脑清醒,再用刺藤条鞭打。“

薛义应承着离去。

沈泽棠这才看向张和,见他神情实难形容,遂平静道:“若不是四千将兵圈围都督府,黄淮也毋庸受这无妄之灾,是张将军错了。”

张和声音低下来:”带四千将兵而来,是唯恐叛匪突袭,若是因此触犯沈阁老,本将军给沈阁老赔罪,下不为例。“

”你不曾触犯我。“沈泽棠放下茶盏:”你触犯的是国家社稷、百姓安泰、官秩威严,以及你自己的良知。“

铁栏上的锈斑染黄他的手心,张和心擂如鼓,嗓音发颤:“实听不懂沈阁老话意。”

“听不懂麽?”沈泽棠慢慢说:“你麾下兵七千名,上报朝廷兵万余,吃足三千兵空饷,你可认罪?”

张和强自镇定:“本将军来吉安剿匪仅带二千兵,其它皆是从高大人处收编而来,兵士多寡由副将及管事清查,我并不十分清楚,即便要治罪,也不过是管理不善而已。“

“张将军很会强辩。”沈泽棠接着说:“不过你营中将兵名册,可有你亲自点数的章印及笔迹,问朝廷讨要饷银及赈灾济粮,哪怕高海被叛匪射杀,这半年内你的奏折也未歇止。”

“我再问你,高海可是你与他分赃不公,索性与叛匪沆瀣一气致他死地?”

“这两年来,兵部户部官员也曾来查帐,却无异议,可是皆被你们收买?甚或京城里是否有位高权重之臣,在替你们遮掩?”

张和哑着声道:“听不懂沈阁老在说甚么!”

“还是听不懂。”沈泽棠微微笑了:“不急,张将军总会懂的。”他转而问沈容:“麻袋中老鼠有多少?”

沈容回话:“大概十来只。”

沈泽棠颌首,命令侧边的兵士:“绑张和至行刑室,毋庸鞭打他,将袖口腰间裤脚扎紧即可,先在袖笼里放一只鼠,不招认,再放一只在另个袖里,若还不招,依次序的放,最终放至胸前。“他顿了顿,看张和一眼:”吾八年前在云南平乱,亲眼见过饿极的老鼠,能把人心从胸膛内掏出吃掉。“

张和双腿抖若筛糠,身为将军常年打仗,他并不惧杖责鞭刑,此类罪生生能受,可老鼠。

看着沈泽棠徐徐站起,面庞神情模糊难辨。

自听闻这个人奉旨来平乱,他也四处打探过,是京城大员里为人处事最温文儒雅的。

他忽然听得又来个兵士禀报:“徐将军已将营中七千兵士收编,特来有请沈大人前去。”

他瞥见沈泽棠连头也不曾回的离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黑的过道中。

他的腿一软,重重摔跌于地,一只硕鼠受了惊,吱吱叫着逃之夭夭。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徐蓝踏月而归,穿过洞门便见舜钰孤零零一个,坐在台矶上摇着扇儿扑流萤,他大步过去,笑着唤一声:“凤九!“

舜钰抬起眉眼,看着徐蓝穿银灰冷色铠甲,腰挎青铜宝剑,脚踏皂靴,棱角分明的脸庞,散发着坚毅味道,若不是他唇边漾起的年轻笑容,让她恍惚间似见到前世里的那个他。

”看傻了?“徐蓝走至她面前,抬手摸摸她的头,戏谑地问。

这个人怎和沈二爷一样,总爱摸她的头哩。

舜钰拿扇柄打他的手,却被徐蓝轻松夺过,再坐她身畔,边替她打扇边道:”都三更天了,怎还不去睡?“

”你和沈大人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舜钰让他等着,起身回屋里去,又极快的出来复坐,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儿,递给徐蓝:”元稹走时没吃东西呢,喏!特意给你留的。“

”是麽?“徐蓝把扇儿还给她,接过油纸包儿拆开,是四五个梅干菜肉饼子,一怔:”你煎的?“

”那是。“舜钰有些得意洋洋:”席面上的吃食全脏了,我吃了碗面条子,瞧着厨房还余了点面粉,梅干菜和二两五花肉,就用肥肉膘熬了碗猪油,煎得这饼滋滋的两面金黄,香喷喷的把沈桓都引了来。“

见他拿着饼只不入口,又催道:”看什么呀,我煎得饼可不难吃,保你吃了一个还想吃。“

三分欢喜,四分感动,五分眷恋,混杂成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徐蓝心底柔沉地流淌。

良辰美景,只愿此时便是永远。

第肆零肆章 旁敲问

徐蓝把煎肉饼咬一大口,咸鲜滋味溢满唇齿,夜色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挺认真道:“很像我娘的手艺。”

舜钰听得“噗哧”抿嘴笑了,绫罗团扇儿扑去闻香识路的流萤,嗔了句”傻瓜“,起身去屋里取了紫砂壶及两个小茶钟,给徐蓝斟一盏,饼是油酥面,才吃不觉得,多吃几口喉咙会发干,胜在压饿。

她撑着腮遥看天际牵牛织女星,半晌问:”沈大人随你一道回来没?“

徐蓝边吃茶边说:”是一道回,不过我走前他在后凤九问这作甚?“

”我也煎了肉饼给他,席面上酒菜他也没怎麽动筷子。“舜钰撇撇嘴角:”他可比不得元稹你年轻力壮,一把年纪了,还空腹吃酒,易得心腹痛。“

前世里沈二爷酒吃的很凶,心腹痛起来面色青白,额冒冷汗,会看着她,还笑:”九儿是不是巴不得我早些死。“

”是!”她嘴里也没好话,气哼哼地,坐在椅上背身不理,听得他会缓缓说:“有九儿在,我哪里舍得死!”

舜钰只顾自望窗外纷飞大雪,假装没听见,许久后才站起走至床沿,沈二爷蹙眉阖目已然睡熟,她这才将手心搓得热乎乎地,探到他衣里,在腹间不轻不重的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许多事如浮云拢于眼前,想抓紧转而成空,这个倒是记忆犹深。

徐蓝“啪”的一掌拍上她的胳臂,反把舜钰唬回了神。

见他摊开手心,是只花脚蚊虫,舜钰把胳臂抓抓,抬至他眼面前,甚不满意:“咬完你才打,看,起红包了。”

徐蓝眸光倏得深幽,那露出的一截雪白酥臂,缀着颗嫣红小豆,竟使得他腹胯热胀,心猿意马,索性不管不顾了,握住酥臂俯首狠狠咂一口,女孩儿的肉果然软娇,他抬头盯着舜钰粗声说:”我亲一亲就不痒了。“

他痴活二十年,整日里舞剑弄刀,骑马拉弓射箭,习得一身桀骜英武之气,像这种肉麻话儿若搁往昔,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可瞧此时怎说的这般自然,原来在心仪的人儿面前,他也惯常的一如任何坠入情河的俗世青年。

舜钰愣了愣,迅即明白过来,被他炙热的眼神看得心慌,忙抽回胳臂拉下袖笼,嘴里胡言乱语:“哪里不痒,一嘴的猪油。”

一嘴的猪油徐蓝原是紧张的,盼于接受,惧于拒绝,倒不曾想舜钰冒出这番话来,瞪她稍刻忍不住沉沉地笑。

是了,凤九女扮男装在国子监及朝堂、在男人堆里混迹,莫指望她展甚么女子的娇羞窘涩,这般一思忖反倒心情松落下来。

徐蓝平静道:”凤九你别走,我们好好说会话。“

“长话短说,我还要给沈大人送肉饼去。”舜钰掩嘴打个呵欠,觑着眼望着洞开的院门,如是往常,沈二爷无论多晚都会来看看她的,怎到此时还未来呢!

徐蓝皱起眉宇,凤九张口闭口沈大人长沈大人短的嚼着饼默了会,才直截了当问:“老师可知你是女儿身?“

舜钰不想骗他,含糊”嗯“一声承认了。

”何时知晓的?“徐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听得有人在墙外吹箫,吹得月影婆娑转花梢。

何时知晓的舜钰思来虑去,沈二爷察觉她女儿身,应当是乡试搜身的时候,他搜的那般仔细。

脸儿瞬间泛起红晕,清咳一嗓子:“应是很久以前罢。”

徐蓝将菊花茶一饮而尽,满嘴淡淡苦苦的滋味,他深吸口气问:“凤九,你可心仪老师?或他也欢喜你?”

“不知道。”舜钰摇摇头,男女情爱对她来说皆是虚幻之物,她不能要也要不起。

徐蓝眉眼舒展,面庞终露出微笑,他抬手摸摸舜钰的头:“老师你不了解他,他位高权重、杀伐决断,擅权谋,他官海沉浮多年,莫看表面很温和,秉性却多无情,听闻对前夫人亦很冷淡。“

舜钰打断他的话:”这可是你父亲说的?“

见徐蓝神情划过一抹窘然,果然没猜错,哧哧笑道:”徐国公同沈大人肝胆相照,原来背地里也在道他人短长,还说的没一句好话。“

她佯装正经脸儿:”我要不要去讲给沈大人听,这样大理寺寺正的职,或许会来得更稳些。“

徐蓝一脸懊恼,其实他素日光明磊落,不屑说三道四的,终还是困顿于一个”情“字。

“好啦!同你玩笑莫当真。”舜钰反倒有些不忍,拍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起身进屋里拿出个油纸包来。

徐蓝站在廊前,把最后一口肉饼塞进嘴里,从她手里接过油纸包道:“我替你送过去,夜已深,你早些歇着罢。”

舜钰想想这样也好,他二人又简单说些话儿,各自散去不提。

徐蓝提着油纸包来到沈泽棠宿处,门前侍卫客气的拱手见礼,即让他进得院内。

院里有石桌石凳,沈桓徐泾沈容等几围坐,正光着膀子在打双陆,还有些围侧身后看得津津有味,那五则摇着半旧不新的蒲扇在烹茶,听得脚步抬头看清来人,忙把蒲扇搁了,迎上前来笑问:“徐将军可是来寻沈二爷的?“

徐蓝晃晃手里的油纸包儿,颌首道:”替冯生送来给老师。“

那五让他稍等,掀帘进得房内禀报,沈桓朝他拱手,问可要一起玩一把,徐蓝笑着摇头。

徐泾给沈桓使个眼色,低道:”在南京时我同他耍过几把,把兜里的银子悉数输给他,你还敢找他玩一把,输到姥姥家都找不着。“

沈桓瞪着眼不敢置信,看着徐蓝的身影消失在帘栊后,算罢,先把这局赢回再说。

徐蓝入得房内,莫看院里热热闹闹的,此间却是十分静谧,沈二爷穿着荼白里衫裤,倚坐在矮榻上就着灯火在看书册,青皮面儿书”本草经集注“五字,确是本医书。

沈二爷免了他的礼,面露微笑问:”明日政事繁多,元稹怎还不回房歇息?“

徐蓝递上油纸包儿,语气恭敬道:”从凤九那里来,她给老师备了些煎肉饼,我替她送给老师。“

第肆零伍章 夜深谈

沈二爷扫了眼桌上的油纸包儿,“嗯”一声俯首继续看医书。

半晌过去,灯花炸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徐蓝还倔强的挺立在那里,不禁莞尔,温和道:“夜已深,元稹若无旁事可回去歇息罢。”

徐蓝拱手作个揖:“学生有话同老师讲。”

见沈二爷阖起医书做倾听状,他喉结微滚,索性开门见山:”老师想必已知冯舜钰是女儿身,学生在此深谢您对她不罪之恩,若日后老师有用得着元稹之处,定当竭力效劳,万死不辞。“

沈二爷笑了笑:”冯舜钰女扮男装入国子监,考科举甚而进大理寺,古往今来不见先例,旦被捅涌出去,怕是要举朝震惊,龙颜大怒,若当真追问罪责,势必牵连上下官员甚多,包括吾在内,共犯渎职失察之罪;国子监同期几百监生连坐,前程仕途尽毁,亦包括元稹你。替她遮掩身份,是为不明官员、无辜监生,更是为提防因此祸衍生动荡,而引发朝堂一场哗变,元稹可解老师的良苦用心?“

徐蓝听得肃然:”老师放心,学生自知事关重大,连父亲都不曾提及半字。可想着舜钰但得回京入大理寺,杨卿洞察世事,明目火眼,她又能隐瞒身份至何时,不禁心中惶惶不可终日。“

沈二爷颌首,该惶惶终日的倒稳泰如山,皇帝不急急太监的啊!

“学生已深思熟虑,此次回京后,舜钰不再入府衙任官职,她将换回女装,我要请父母双亲亲自操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她娶进国公府。“

徐蓝忽而抬手撩袍跪下,恳求道:”老师最擅筹谋,又掌辖吏部,请将舜钰从官籍册中摒除,辅以让人信服之辞令。“

沈二爷面色一凝,紧抿唇瓣不语。

其实方才从军营回时,他有去过凤九的院落,怎能不去呢,每晚看看她,听她软语娇嗔,满肩的疲惫都似瞬间松落下来。

他有听到她咯咯笑着:“喏!这肉饼儿可是特意给你留的。”

有看到院里廊前台矶上,她同徐蓝挨着并排坐,一个轻拿小扇扑流萤,一个狼吞虎咽吃着饼,时而彼此说闹时而笑,月光树影乘风筛落在他们年轻的面庞上,如同一幅两小无猜的情画儿般。

再看到徐蓝亲她胳臂,满眼的缱绻情深,他终是悄悄地离去。

而此时他能说甚么呢,唯有语气淡淡地:“可是舜钰让你来的,她怎不亲口来求?“

徐蓝摇头,答得倒坦荡:“她还不知情,且性子倔,脸皮又薄,所以学生来替她求老师。”

沈二爷深深看他一眼:“你就这般欢喜她?”

徐蓝倒底年轻,隽颜掠过一抹暗红,朗朗道:“国子监与舜钰朝夕同窗,知她是女子后,渐情怀深种,他日若能得此红颜相伴暖我半生岁月,死生契阔,执手携老,必不让她受半丝委屈。”

沈二爷让他起身说话,自己则背手走至窗前,但见月明已照芭蕉上,闲人散去满园深,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问:“元稹可知舜钰为何要女扮男装,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徐蓝思忖着回:“凤九总不肯说,但私以为她定有冤仇之案再查,学生或许现帮不了她,但家父贵为梁国公,既是他的四儿媳,岂有不相帮的理。”

沈二爷摇摇头,果然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将军,想法儿单纯,他的人生还需多磨砺,才能沉淀足够的睿智。

”若她背负的血海深仇,连你父亲都无能为力,那又该如何?“

徐蓝怔了怔,警觉道:”老师可是知晓甚么?“

”若舜钰要放弃仕途,甘愿嫁你为妻,我可以帮此忙,但需她亲自来说,你求的不算。“沈二爷揉揉眉宇间的疲倦,吩咐侍卫准备铜盆水来,要盥洗手面歇寝,徐蓝只得拱手告辞,满怀疑窦而去。

徐泾随着侍卫进来,有些疑惑道:“徐将军因何事来寻二爷?”

“送肉饼而来。”沈二爷言简意赅,拆了油纸包自取一只,让徐泾也尝一尝。

徐泾咬一口嚼碎咽下,品了品笑说:“好吃,可惜凉了,若是热烫烫的里头猪油溶着,定更可口。”

但见沈二爷沉沉看他一眼,沉沉道:“这是凤九煎的肉饼。”

徐泾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拐着弯挽回:“再吃一口,原来凉虽凉了,猪油在嘴里化开,却另有番滋味啊!”

见沈二爷神情缓和些,他抹把额上的薄汗他容易嘛他!

待吃完肉饼洗漱后,徐泾才从袖笼里递上一封信笺,沈二爷接过看后,放在烛火上烧了,淡道:”是清风送来的,‘鹰天盟’杀吾心不死,竟然跟到这里。“

徐泾脸色微变:“清风不是要回京城见盟主麽?”

“显见青龙山人蛊尽毁,他到底失了信任。”沈二爷嘱咐徐泾:“我们助他一臂之力,明日午时他要带刺客来劫狱搭救春林,命侍卫做虚张声势之局,让其得手就是,至于春林。“他顿了顿:”挑断其手筋再不能作恶。“

徐泾应承下来,二人又说了会话再不表。

舜钰洗漱过走到廊下,昨后半夜竟落起雨来,院里青石板道湿漉漉的,落了一地的残叶败花。

听得院外嘹亮军歌隐约翻墙而来:“执节堂堂,以向四方,挽天河之水兮洗我刀枪,金戈铁马,万里鹰扬,如日出东海兮赫赫煌煌,吾土吾民,吾朝吾邦。”

她闻声出了院落,过月洞门,视野豁然开阔,沈桓领着侍卫们在看热闹,舜钰扒开人堆挤到前面,原来是徐蓝正在操练兵士。

见他银灰铠甲披身,魁伟身躯昭显威风凛凛之势,他面迎东边天际,高声唱着:”执节堂堂,以守四方,看长风猎猎兮吹我征裳。“

他的声音雄浑而有力,似穿透每个人的心间,莫说兵士,连沈桓等几侍卫,甚是舜钰,都抑不住心底的激动,附和着唱起:”开疆拓土,万里龙骧,如日之正中兮赫赫煌煌,粉身碎骨,归报君王。“

一轮红日出,曈曈如火,照得世间,一片清明。

第肆零陆章 显将威

舜钰随沈泽棠及徐蓝携将兵,离了总督府,驻扎军营中。

每个人都忙碌不堪。

原张和的七千兵身染疾疫,虽吃汤药得缓解,但倒底显出虚亏来,焉焉的有气无力,现又闻主帅张和、副将黄淮、魏源被拘役,由率三千兵马的徐将军接管,普通兵士只需保证饷银供济,换谁做主帅并不在意,倒是有秩品的武将十数个,素日与张和亲厚,得过他好处,此时仔细打量徐蓝,不过是个面嫩襞青的年轻人,那言语举止便多了轻慢与懈怠。

只不过忽忽二三日后,冷眼瞧徐蓝几件治军举措,渐觉其文韬武略不让张和,有些识实务者行为渐收敛,但也有些依旧存有异心,以其中佥事指挥使应琼犹为猖狂。

再说这日,舜钰在营帐中登记核查将兵花名册,徐蓝则召来原张和部下武将,围桌议事。

众人皆默默,唯应琼上前,也不拱手作揖,只粗声说:“每月定于昨日发放银饷,至今时未见分毫,这在张将军为主帅时可不多见,还请徐将军给个理由,也好让属下给兵士一个交待。”

徐蓝倚着官帽椅,面容平静:“原张将军把营下万兵分七卫所,除四六卫所各二千五百兵,其它均一千兵,不知应使挥使分管哪个卫所?”

应琼道:“四六卫所五千兵,由我与同知李亮合力分担。”

“五千兵!“徐蓝重复,又问:”李同知又是哪位。“

同知李亮躲在人后,正暗自诧异徐蓝几日里,竟将军营上下大小事摸个熟透,隐觉不妙,他是最知张将军此间猫腻,忽听提及他的名字,心内叫苦,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屈膝半跪见礼。

徐蓝觑眼打量他,噙起嘴角:”你们分管卫所人数最多,这银饷发不出,该如何是好?“

“属下拙笨,哪里有甚么主意,这事还得徐将军定夺才是。”应琼见不惯李亮奴颜婢膝的模样,怕他多说,索性抢着话断后路。

徐蓝问:“三月前也晚发过银饷,当时寻的是何借口?”

应琼只道时日久长已忘记,其它在列武将也不吭声,亦看徐蓝如何解决,若是能安抚全营将士,日后便存个畏惧之心,若是不能,少不得背地里嘲弄讥笑一番。

舜钰在旁看得分明,蹙眉想了想,搁笔拿起花名册,走至徐蓝面前递上,开口道:”全营将士皆已登记造册完毕,原营下七卫所,共计七千兵,四六卫所五千兵,实计二千兵余十名,多出三千兵有名无实。“

她朝应琼作揖,语气不疾不徐:”应指挥使自称四六卫所五千兵,由你与李同知合力分担,此三千名去了哪里,请应指挥使坦诚告知。“

因军营里推卫所制,各佥事各管卫所千兵,素也不爱管他闲事,此时听得舜钰这番质问,这可是吃空饷的重罪啊,皆大惊失色朝应琼看去。

应琼怔了怔,他原籍甘肃兰州,家境殷实,因施行捐粮纳监之法,他得了监生名,后又加捐任职官,再上下打点竟一路官运亨通,进入军营做起佥事指挥使来。

古往今来,官场总有屡禁不止的**勾当,更有小人得志丑陋嘴脸,与是否是清明盛世无关。

不过应琼此次倒冤枉,他胸无点墨更不睿智,整日里只知胡天海地度日,四六卫所挂着他名儿,实则皆由李亮打理,那李亮才是奸滑狡诈之徒,帮着张和吃空饷时,早想到若穷途末路时该如何应对,恰遇到应琼这混世魔王,遂有让其顶锅之念。

因此不待应琼开口,那李亮已磕头抢先叫冤:”徐将军明鉴,这皆是张和与应琼相互勾结,虚报兵士吃空饷敛财,属下官卑职微不得不从,现愿奉上相关明细账本,以此将功补过。“

即颤抖着手从袖笼里掏出本册子,舜钰上前接过,随便翻了翻,朝徐蓝颌首。

徐蓝会意,旋而沉下脸色,疾言厉喝:”四六卫所上到佥事指挥使,下至副提举,凡有秩品官阶者,皆给吾拿下。“

话音方落,数十兵士面无表情上前架起相干人等,或拖或架迅疾而离,那应琼此才回过神来,声音在喉咙里咕噜才响,人已被连拐带推出了帐营。

徐蓝威严扫视四围,戒训道:”奉劝各位每日三省吾身,持高洁之品,奉正直之节,若反之,天网恢恢终疏而不漏。至于发放的银饷早以备齐,只等将士名册再清理一遍随即发放,各位稍安勿躁。“

众人诺诺,又说了会话,方才各怀心事的散去。

徐蓝端起桌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实在话说的口干舌燥,不经意瞟到舜钰呆呆在看他,咧起唇角微笑:”凤九可记得在国子监时,我曾带你去静漪园游水?“

舜钰皱皱眉,有这事麽,她怎么一点记不得呢。

徐蓝权当她害羞,继续道:”那日你说我戎马倥偬,安内攘外,不多年即官拜武将之首,统率数万军队,将是何等风光。我问你的命途会如何?你说不过一小官罢了。”

“你倒记得清楚。”舜钰笑了笑,这话她平日里倒是常有感而发,引得沈桓有日唤她神婆,又自挠额头很奇怪:“我怎会唤你神婆,不是该唤你神棍麽?“

瞧,这话她都牢记着,怎会忘记同徐蓝去游过水哩。

还未回过神魂,手臂却被徐蓝握住,使力往怀里带,她一时不察,整个脸儿扑撞上冷硬的铠甲,顿时鼻子酸楚的想流眼泪。

徐蓝咬着她缕乌油发丝儿:“我那日说的亦是今日誓言,你不要当甚么小官,只随我走罢,我去哪你跟我去哪,我护你一辈子。“

这样温柔的声音他从未有过,都不信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半晌不得回话,他俯首看着舜钰泪汪汪的眼眸,心底愈发欢喜。

一阵风吹得悬挂帐门前的竹帘掀起,显了着黑面白底皂靴的双足及半片绯红官服一角。

他不自禁将舜钰揽得更紧些,嗓音略微高些:“凤九你可愿意?”

“愿愿愿意“愿意个鬼啊!舜钰终于挣脱开来,鼻尖红红的瞪他。

徐蓝微微笑着,竹帘外,空无一人。

第肆零柒章 战前事

舜钰已知晓徐蓝心思,暗忖着该如何同他说明白时,沈泽棠遣侍卫来请去大营,只道有急事相商。

他二人不敢怠慢,进了营帐,沈泽棠、军中副将、指挥使及两名面孔陌生的壮汉正围簇桌前,边指点边嘀咕说话。

闻得动静,沈泽棠看向他俩,指与那两壮汉认识,一个是统领军队的主帅徐将军,一个是大理寺历事监生,又朝徐蓝道,这是李家庄的庄主李经与李昂。

那李经与李昂见徐蓝身披铠甲,虽年纪轻轻,却浓眉锐目,气势凛冽,自然不敢小觑,忙上前行跪拜之礼。

一番寒暄后,沈泽棠递给徐蓝封信笺:“这是叛匪之首韩林托人送来的战帖,明日将集齐五千人马至营外,要与吾方将兵生死冲伤,一决高下,元稹以为如何?”

徐蓝接过细看,遂冷冷笑了:“韩林打得如意算盘,趁营中主帅易位人心向背,兼七千兵染疾虚弱,欲就此趁火打劫,他实在小瞧了本将军,便是没那七千兵,我手里三千兵更胜强龙猛虎,照能杀得他片甲不藏。“

沈泽棠眉宇舒展,却诫训道:”听元稹这般言辞我便心定,且记骄兵必败,切莫太过轻敌。“

徐蓝恭敬答是,他又看向李经李昂,微笑问:“你二人曾同韩林相处过一段时日,想必对他了解甚深,可有提点吾等之处?”

这兄弟二人见他堂堂内阁辅臣,说出的话却极谦逊,并无丝毫趾高气扬之态,心中好感倍增,李经上前拱手回话:”韩林是甘肃兰州人氏,个性粗莽,禀性极坏,四方邻舍闻其名皆避走,哪想却有些相似习气者,闻其事迹,反去拜他为首,他广收手下,素日里成群结队打家劫舍、欺男霸女,那是无恶不作。

“后听闻吉安这边官民相争,世道混乱,遂带众风雨兼程而来,我原当他不过民风彪悍,哪想日久渐人心,竟是一班暴戾恣睢之徒,要聚党数万人,欲横行天下。道不同不相为谋,吾二人带走跟随的兄弟,自此与他形同陌路,互不相犯。”

李经过来插嘴道:“韩林有身好功夫,擅骑马使长枪,他最拿手绝活为身移如幻影,滑藏马腹底,而手中长枪早已刺入对方马腹,待马仰人翻,他趁机夺其性命。军中有三五大将就丧命于此。他手下还有四员大将,一精易容、二擅射箭、三能甩鞭、四弄美色。易容真假难辨,射箭百步穿杨,鞭尖响尾染毒,美女易迷人心,若能防住便有胜算可能。”

舜钰在旁认真倾听,还道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却原来也并不易对付,她眼皮莫名跳了跳,忆起前世里,沈二爷在吉安平乱时,是差点死掉的一枚白羽翎箭穿透他的心口。

这让她有些心乱如麻,脑里更迷迷撞撞,直到看见众人朝沈二爷拱手作揖,告辞离去才神魂回转,徐蓝过来拉她朝外走,才出营帐她又倏得顿住,随意指了件事要跟沈二爷问清楚,即一溜烟复又进去,徐蓝伸手未拦住,待要跟过去,那李家兄弟二人又过来寒暄,这才作罢。

徐泾正在向沈二爷低声禀报:“清风果然带二十几刺客前来劫狱,并没多为难他,也未让他轻易得手春林挑断了手筋,就随他带走。“

“此事就到这里,勿要再提。“沈二爷忽然打断他,徐泾微怔,却见舜钰走进来,顿悟,清咳一嗓子,辄身避开。

四下无人,沈二爷正垂首看摊在桌案上的城图,舜钰搅着手指,不觉有些局促,此来冒冒失失地,若直截了当告诉他,明日他要差点被箭射死,沈二爷会不会当她是疯子?若是隐忍不提安危随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踌躇半晌,她叹了口气,打算回去想个万全之策再来。

这脚尖儿才刚挪,就听得沈二爷头也不抬道:“凤九此来有何事?”话里怎么听都有几许无奈。

舜钰磨磨蹭蹭走到桌沿,歪着头问:“昨晚,我让徐蓝带给二爷的梅菜肉饼,可有吃了?”

沈二爷“嗯”一声,复又坐回椅上,顺手拿起面前的卷宗,翻了一页看。

“还合你的胃口麽?”舜钰再问。

沈二爷默稍许,才道:”可惜凉了。“

”放油里两面再煎一煎,就热乎乎的。“

”!“

一缕夏风掀起帘子,在他两人身前兜了一圈,又无聊至极的遁去。

沈二爷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宇间的疲倦,这才看向舜钰,淡问:”你到底为何事来寻我?“

”我怕你不爱听!“舜钰嚅嚅嘴唇,眼眸有些黯淡。

”你直说就是,我痴活数十载,什么风浪不曾历过,能经得住。“沈二爷脸色阴沉,语气出离的平静。

他能经得住,可也得相信她的话才是,该怎麽说好呢,舜钰神情还带犹豫。

沈二爷终冷笑道:”你就这麽欢喜徐蓝那小子?你心甘情愿要跟随他去,我成全你们就是。“

舜钰听得莫名其妙,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大战将至,不是她疯了,就是沈二爷疯了。

“跟徐蓝去作甚,我又不会行军打仗,反成他累赘。”

舜钰边想边道:“徐蓝很像我的兄长,不能像兄长那般欢喜他麽?”

沈二爷平生、头次被堵的无话可说。

他目不转睛盯她半晌,唇角渐勾起,很温和道:“凤九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你大点声就好,我耳朵很灵敏。”舜钰有种不祥之兆,而且愈来愈强烈。

”本官命你过来。“

好罢!舜钰翻翻白眼,都把官威抬出来压她,她还能怎麽办呢。

果不其然,她的预感从来就没有这么精准过。

这是第二次被沈二爷抓趴在他腿上,被他扬起手掌朝臀部拍了一记。

幸好也有一记,便又被拽起坐他腿上,听他笑着道:“不许像兄长那般欢喜徐蓝。”

舜钰愤愤哼了声看向旁处,听他笑意愈发明显:“你日后嫁我为妻,这小子无端的,倒在我这里长了辈份,岂能容之。你就当弟弟般欢喜他,我可以允。”

第肆零捌章

何时说过要嫁他为妻了?

舜钰能感受到臀下健实大腿,隔着官服传来的热度。

突来几许不自在,挣扎要起身,却被沈泽棠按住,他眸光熠熠,微笑着诱哄:“凤九对徐蓝如兄弟之喜,那对我呢?“

瞧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舜钰瞥开视线,盯着角落里结网的四脚蜘蛛:”像父亲。“就是这般别扭没得救。

像父亲沈泽棠背脊一僵,恰捕捉到凤九嘴边抿起的笑容这磨人的丫头。

“二爷放我下来罢,若是沈指挥使莽撞而入,可。“羞人二字还未说出口,下颌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擒住,不待反应,就觉他呼吸热烈地凑了过来。

在徐蓝那里她才吃了井水湃过的西瓜,唇瓣还犹带凉意,而沈二爷的却很炽烫,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舜钰忍不住打个哆嗦,沈二爷明显察觉了,他吻得愈发的深,卷起她的嫩舌纠缠,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等他退开的时候,舜钰脸红心跳,腰骨娇软,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沈二爷啄下她雪白的耳垂,嗓音有些喑哑:“胸前的花可有异样?”

舜钰小声道没,旋即跳起来,绕过桌案站着,抬手整了整衣襟,沈二爷倒没拦着,他袍下有刚硬隐隐鸷动,也需缓慢平复。

默了半晌,舜钰开口问:“二爷明日也要去剿匪麽?”

沈二爷颌首,语气沉沉道:”主将易主军心不稳,两军融合定有罅隙,元稹到底年轻气盛,匪首韩林诡狡多端,临场之战恐无风生波,他难以应付,我定要助其一臂之力。“

舜钰知他脾性,旦得决定的事轻易难回头,也不再劝,略思忖说:”那明日我也要随你去。“

沈二爷看她神情含有忧色,心底一暖,轻轻笑了:”战场可容不得儿戏,凤九手无缚鸡之力,我与徐蓝还得分神顾你,反更易生乱,你若真想帮,与惠民药局的医女一道,替伤者诊疗包扎,也是可以。“

舜钰还欲说些甚么,却见管事李昭进来呈报,问可要按惯例,杀头牛用大锅炖煮,晚间燃篝火众聚食,为明日之战鼓舞士气。

沈二爷答允,又有副将前来禀事,舜钰便告辞走出营帐,看到沈桓正立不远的地儿,同几个侍卫嘻笑打闹。

舜钰上前拽他到树荫下说话。

听她问自己明日可上战场,沈桓简直不屑答,拍拍腰间两把青铜剑柄:“我若不去,得问它俩答不答应。”

舜钰低声嘱咐:”昨晚我用灯花替沈二爷占卜,却是大大的不吉,方才我劝他半日,让徐将军带兵在前应战即可,却是无济于事,只得拜托沈指挥使,明日需不离沈二爷左右,特别提防白羽翎箭伤人。“

沈桓笑嘻嘻看她不语,舜钰晓他再想甚么,把脸飞红了,有些恼羞成怒:“说的正经话儿,若沈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沈桓倒也不恼,抬起厚掌拍她肩膀一记:”老子同二爷在沙场,数十万敌军在吾等眼前灰飞烟灭,何况区区几千叛匪,你真是淡吃萝卜咸操心,有这功夫,不如替我煎几块梅菜肉饼儿。”他咂吧下嘴:“徐泾在二爷房里蹭着了,说味道极好,那小子不仗义,就自顾享用,愣没想起我最好梅菜肉饼那口。”

舜钰认真想了想,才道:“给你煎几块可以,但明日定要寸步不离二爷左右,若他有个甚么闪失,你把吃肚里的饼再给我吐出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桓拍拍胸脯,这冯生怪好骗,便是不吃这肉饼儿,他也要拼尽老命,去护沈二爷周全的。

黄昏日暮,凉风阵阵渐解三伏暑气。

营帐中央空地,松柴柏木堆得半人高,赤红的焰火劈劈剥剥燃得正旺,舔着一口黑呼呼大铁锅底,而锅内浓汤卷着香味,咕嘟咕嘟翻滚,大块大块牛肉炖的酥烂无比。

请来的是绿春楼的名厨子,他大手一挥,红红的辣油,麻麻的花椒,还有大段的碧绿葱叶洒入汤里,顿时一股子鲜辣味儿在营地蔓延开来,又有三轮轱辘车,运来大桶大桶的琼浆玉液。

众将士被吸引过来,拿着盘去切了熟牛肉,再拎碗酒,里三层外三层围圈席地而坐,管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你敬酒我吃酒,我敬酒你吃酒,很快彼此熟捻起来,热热闹闹竟如过节般。

最稀奇的,竟不知打哪请来的乐坊,乐娘抱着月琴弹唱,甚有几个活泼乐娘拉起兵士跳舞,看着虽笨手笨脚,却更逗人捧腹,拍掌嘻笑声不断。

徐蓝陪同沈二爷登高上望台,天际赤霞似火,观墙外空荡荡无人迹,谁能想像明日那里将战鼓擂鸣,兵马相接旋而血流成河呢。

倒也未多停留,边布署明日战术,边朝兵士聚集处走去。

也随他们模样,撩袍盘腿坐于地,沈容等几去替他二人端牛肉与酒来,徐蓝吃口酒四处张望,忽握住侍卫张宏的胳臂,蹙眉问:“舜钰去了哪里?怎不见影?”

张宏朝前方呶呶嘴,笑道:”徐将军看那不是。“

徐蓝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惊得瞪圆双目,舜钰正被乐娘拉着转圈儿,难得见她翩翩起舞的样子,踮着脚尖,手叉着柳条柔细的腰肢,再摇摆着臀股,抬起柔荑打着节拍,肩膀随琴声一耸一动。

虽没有乐娘美丽华裙,曲线玲珑身段,但你瞧她穿藕合短衣、束樱草洒花绦带,下着黛绿束腿裤,脚踩粉边青履,眼神顾盼神飞,小嘴儿红红,神情有些害羞,竟还有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

”谁让她去跳的?“徐蓝语气生硬,这样的舜钰,他可不想让旁人见着。

待要起身去阻,胳臂却被握住,有些疑惑的瞅向沈二爷,却见他也在看舜钰跳舞,端碗吃着酒,语气闲闲懒懒:”凤九那倔脾气,谁能强迫的了她,定是自己想跳,难得她愿意,何必扫兴,就随她去罢!“

徐蓝抿了抿嘴唇,不再说甚么,举起碗酒一饮而尽,火辣辣地,直烧喉咙。

第肆零玖章 战前态

关于战前,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兵士端盏来敬酒,你必须得受。

古来沙场征战几人回?所以接受他的好意罢。

舜钰跳完舞,多吃了几盏金华酒,抬眼望见沈二爷同徐蓝在兵士间席地而坐,遂朝他俩而去。

快至近前时,她不晓得是故意,还是真有些醉了,足下被颗石子儿一绊,趔趄着朝沈二爷这边俯过身来。

沈泽棠才伸出手,却见徐蓝已抓住舜钰的胳臂,略使些力被拽到他身侧坐下。

沈泽棠笑了笑,旋而接过副将敬来的酒,边吃边与他低低说话。

“元稹。”舜钰笑嘻嘻地歪头看他:“我方才的舞可好?”

“不好。”徐蓝嗓音厉厉,这可是男人窟,她舞得太媚,虽是男儿装扮,却易惹龙阳者垂涎。

舜钰撇撇嘴儿不理他,探着身大声问:“沈大人,吾方才舞的可好?”

沈泽棠顿了顿,看她颊染胭脂,眼波潋滟,颌首称赞:“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有些公孙飞燕之姿。“

舜钰愈发得了意,捣捣徐蓝的胳膊,听沈二爷接着道:”好虽好,却少矫健英武气魄,显几许女子憨媚,与军中舞不宜,难鼓众将兵士气。“

舜钰心如明镜,他是在提点她谨防女儿身,便也不恼,拱着手道谢。

徐蓝有些无奈,摸摸她的头,蹙眉抿唇道:”我说你你就不高兴,老师说你就顺从,凤九不公平。“

”你们俩在我心底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呢,舜钰打个酒嗝,掩着嘴里陡升的酸意,却见沈桓嘴里呼喝着过来:“千里加鞭万里加急,奉二爷命送你一碗解酒汤。”

舜钰笑着接过,朝沈二爷偷悄看了眼,乖乖捧着碗喝了,徐蓝皆看在眼里,神情掠过一抹懊恼,恰副提举姚勇过来寻他禀话:“一二三卫所的佥事方才请命,兵士皆说身体疾疫已无大碍,明日要随将军一道共剿叛匪。”

徐蓝眉目舒展,大喜过望,利落起身随姚勇而去。

沈桓则一屁股坐舜钰边上,砸着嘴唇:“梅菜肉饼味道忒好,冯生这手艺哪里学的?”

舜钰用小刀割块熟牛肉,撕成一条一条往嘴里送,听得问笑说:““我在京城开着盛昌馆,跟里头厨子学的。不过这梅干菜若是山阴产的,这肉饼的味儿会更好。”

沈桓厚掌朝她肩膀一拍:“英雄所见略同矣,我祖家乃山阴人氏,那里每年至清明时节,便将雪里蕻切削出菜心晒干,一小把一小把入坛里腌渍,再反复蒸晒,直至乌亮干透方罢,用来烹鸭焖肉,吸饱满锅油汁,竟是比荤腥滋味更甚一筹。”

他忽儿气道:“每年祖家会派人送一大袋梅干菜来,沈府里厨子是北方人,做得一手好面食,就是不会做梅干菜,每趟焖肉都烂糟糟的糟心。那倔老头倔得跟头驴似的,我好心指正,他还眼不是眼鼻不鼻的,老夫人吃过两趟觉得味不好,也就随他去了。”

舜钰听一句叹一句,想想安慰说:“京城里可买不到打南边来的正经货,委实可惜了,下趟回去,你拿些给我,我烧得梅菜焖大肉,入口即化,油汪汪香喷喷的,保你吃了还想吃。”

沈桓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去握她的手:“冯生若是个女孩儿该有多好!”

“此话又从何说起?”舜钰索性把手背在身后。

“我就娶。“

这两个吃货愈说愈不像样,沈泽棠边和副将聊谈,边听她俩嘀嘀咕咕。

实在听不下去了,清咳一嗓子,皱起眉宇朝沈桓命道:”你去同徐将军传我指令,今日晚席到此为止,闲杂人等屏退,指派各佥事清场核查兵数,不得再饮酒作乐,皆回宿营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但见沈桓急忙应承,辄身离开,再看舜钰不知何时,已溜得没影了。

大战前的夜晚,静谧又酝酿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本是难眠的,却因沉湎先前的热闹喧嚣,及多喝的酒醉里,反很快熟睡入了异乡的梦里,梦里有剪不断的离愁,及思念人儿的面庞。

酣声此起彼伏从帐缝里溜传出来,幽幽暗暗树影里的虫儿经不起逗引,也唧啾低鸣个不止。

弯月在云团里缓慢穿行,映得石板路忽明忽暗,沈泽棠背手在空旷处站了站,看得灯光只偶有几盏,如微亮的星子,这才朝自己的营帐方向,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后隐约有脚步声。

他倏得回首,看得舜钰不知何时跟在十步外,脚步有些虚浪,醒酒汤都喝了,怎醉意还是未减。

”回帐里歇息去,我还有公务再身,没法陪你。“沈泽棠沉声赶她。

舜钰朝旁边的石头懒懒一坐,沈桓走了,她回营房一趟,遇到五六兵士敬酒,就又多吃了几盏,头有些昏晕,看月亮都朦胧了,她抿着嘴嘟嚷:”我走不动,你过来陪陪我。“

沈泽棠叹口气,走到她身边,从袖笼里抽出帕子,俯身欲替她擦额上的汗滴,却不曾想她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抱的紧紧的,头埋进他的怀里,嗓音含含糊糊地:”沈二爷二爷。“

虽然只是简短而单调地唤,可他心底却满足极了。

小丫头喝醉总算现了原形,沈泽棠嘴角噙起笑意,摸摸她的头:”叫夫君。“

舜钰忽然缩回手,仰起脸儿,眼眸水汪汪瞪他:”坏蛋。“

沈泽棠有些哭笑不得,说她醉罢,又警惕的很,说她没醉罢,瞧什麽话都能说出口。

舜钰抑着头胀,从身后拿出件叠得四方的直裰,递给他:”二爷明日把这件衣裳穿在铠甲里头,可以保命。“

原本不想这么快给的,袖管处福禄还没来得及绣呢。

沈泽棠接过,抖落开来,是莲青夏布缝的,绣有云纹图案,胸前两边有些沉,他好奇摸了摸,夹层里不晓得缝了什么,薄薄硬硬一片,顿时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有种被人关怀的暖意,在四肢百骸淌动,他微笑着默默看她。

”记得一定要穿。”舜钰去拉他衣袖,不放心地殷殷嘱咐。

沈泽棠把她的手握住,在掌心紧了紧:“一定!”

第肆壹零章 诉情肠

徐蓝默默倚着树干,月光透过叶片筛落在他的身上,棱角分明的面庞凝一抹沉冷,目光紧盯前方营帐处。

沈二爷背身而站,在帐帘前正同舜钰话别。

他看见舜钰红唇开阖,眸瞳里似有揉碎的星子,闪闪发亮,看见沈二爷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走了。

那清梧的身影缱着晚风渐消失于黑幕中,看见舜钰呆怔了半晌,才掀起帘子进入帐内。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不自觉手掌攥成了拳头,心底隐藏的惶惑未待细解,已血淋淋的展给他看,一点防备都没有。

舜钰进得帐内,摸黑点起羊角灯,凑到铜盆前,掬捧凉水浇泼发热的颊腮,忽听背后有响动,忙辄身回看,竟是徐蓝走进来。

她拿棉巾边拭着手面,边道:“元稹可是巡营去了,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指挥作战哩。”

却见徐蓝不言不语坐在椅上,执壶倒盏菊花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舜钰跑去箱笼里翻出个观音玉佩递给他:“这是我在洛阳白马寺里请的,特求住持念经开了光,头上三尺有神灵,定能保元稹平安,诶,给你。”

“你来替我带上。”徐蓝语气很平淡。

舜钰倒也不以为意,仔细替他套在脖颈里,还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地:”长命百岁。“

瞧她弯起的眉眼如月牙儿,徐蓝猛得攥住她手指,语气冷硬又似杂着恳求,他说:”凤九,此次役后回至京城,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你就嫁我罢!“

”你一直说我戎马倥偬,安内攘外,不多年即官拜武将之首,统率数万军队,会是何等的风光。你就再等我几年,到那时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想杀谁想让谁不好过,我就杀谁让谁不好过。“

掌心的汗,把舜钰的手指弄得湿津津地,他继续道:“我不及老师位高权重、学识渊博;不及他能言善道、体贴细致,只因我出生勋贵禀性傲气,除娘亲外,未曾欢喜过哪个女子,凤九若愿意,日后我定将这世间男儿追求女子的手段,一一做给你看可好。”他止言,话已至尽,句句皆是发自肺腑。

“我的手被你攥疼了。”舜钰默了默,喃喃启齿,感觉他立刻松开了。

这才抬首看他年轻清隽的颜骨,眸中的殷切乞盼,那倾诉的热烈情话缠绵进她的心里,只觉此时滋味酸痛又晦涩。

若是没有前世今生,若她还是田府里不知愁为何物的九姑娘,她一定会欢喜上徐蓝,心甘情愿嫁给他,这样真诚坦直的磊落男子,谁能不由衷欢喜呢,可是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那个她。

舜钰深吸口气,轻声道:“元稹的心意我已知,不过此时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明日大战将至,干系国家社稷、黎民百姓,委实马虎不得,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徐蓝心底泛起一缕惆怅,默然走出帐房,听着身后帘笼簇簇归于宁静,抬首见那月光如水流泄一地清辉,他略站了站,才踏着自己萋萋暗影离开。

一忽儿天色渐渐发青,将士们披盔戴甲手握兵器,黑压压密麻麻纵横成对,舜钰同大夫医女站在侧旁,看着沈二爷身披银灰铠甲,跨骑高头大马,倒把那份温文儒雅掩藏;徐蓝亦骑马列在他身侧,年轻的面庞挟肃杀之气,正将战略布署精简说明,众士十分安静,皆竖耳细听,待得语毕,便不再停留,马蹄及将士战靴重重踢踏,声嚣尘上,直朝营房外疾去。

但听嘎吱一声,营门大开,战鼓擂鸣,幡旗飘动,兵士按计划向四围排兵布阵,不过瞬间功夫,只见他们立挺拔军姿,手中盾矛整齐划一,目光坚毅,严阵以待。

此时太阳升起,万光迸射,照耀着身上的铠甲如蟒龙之鳞,有如气壮山河之震撼。

而韩林所带的叛匪亦是盔甲加身,大马昂嘶,如乌云滚滚而来,却在百米开外停止前行,原道张和及副将被抓,兵士染疫,军心涣散,不过仅三千可用,韩林此时看去大惊,那阵仗足有兵七千余,与他竟是旗鼓相当,顿时心中有些发虚,他本就是欺软怕硬之辈,转念生出一计来。

双方按兵观望,却见韩林处有个红衣女子骑马而来,离得近了,见她不过娉婷年,雪白白冰肤儿,清凌凌水眼儿,嫣粉粉红腮儿,嫩柔柔的薄唇儿,说话的嗓音也娇滴滴儿:”战中不杀来使,两位将军英姿伟岸,能否听我一言。“

见徐蓝浓眉冷目,满脸厌戾的紧握腰中剑柄,似乎随时拔剑出鞘要要了她的命,委实有些可怕。

那女子见他不为自己容貌所动,转而瞧向沈泽棠,却见他神色温和,遂拱手作揖,秋波乱转道:“我奉领主之命前来,只因双方军数相当,若是大动干戈必是两败俱伤。我家领主常吃斋念佛,心慈手软,念天下苍生皆是苟活蝼蚁,又何必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呢。”

“说得很有道理。”沈泽棠看她的目光带些兴味,语气良善:“那你家领主可是打算不战而败?”

“老师与她废话作甚!”徐蓝很不以为然:“这是韩林使的美人计,前来乱吾军心,将她斩杀马前就是。“

”听她说完就是。“沈泽棠深深看他一眼,徐蓝情绪伏波,鲁莽急躁,与平日的沉稳冷静大相迥异。

那女子道:“我家领主之意,各选双方猛将战两局,若两局我方皆败,甘愿俯首认罪,若是两局你方皆败,退出吉安城,永不来扰。”

“若是两局皆平又该如何?”沈泽棠再问。

那女子咯咯笑起来:“自然再来一局定输赢。”

”倒是有趣。“沈泽棠微微淡笑:”你回去复命,吾方应允。若能真这般解决战事,倒不枉韩林吃斋念佛一场。“

那女子再不多话,娇喝一声即打马而归。

不多时,她又辄返而来,笑容愈发显得明媚,手中各持一把锋利如雪的短刀,歪着头道:”第一局由我来战,不知哪位哥哥出来应呢。“

沈桓瞪圆铜铃大眼,抽出腰间青龙剑,大喝一声:”你爷爷的我来。“

第肆壹壹章 战况出

沈桓打马上前,红衣女子拱手作揖,声音愈发娇滴如水:“我名唤乔仙儿,这位哥哥请报上名来!”

沈桓浓眉一挑,粗着喉咙嚷:“唤我沈爷爷即可。”

乔仙儿面不改色,笑嘻嘻道:“沈爷爷,好男不和女斗,你可要让着我点啊。”

也不待沈桓回应,忽然就把红衫子解了扔于马上,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肚兜,鼓鼓地裹在胸前,樱草洒花裤儿仅遮住羞处,露出白雪光滑的胳臂,和修长纤细的大腿,在阳光的映照下,那大片的肌肤竟如蜀锦缎子般闪闪发亮,更有股子异香自她身上散出,闻之十分浓烈。

不只沈桓怔了怔,连沈泽棠及徐蓝都吃了一惊,这样的打法生平头见,想起营中议事时,李氏兄弟曾提醒韩林手下有员干将,擅以美色迷人心,想必就是这乔仙儿。她生的姿容若仙,又穿得薄透,还有那香粉味道着实古怪,迷色迷香迷神智,但凡定力不够者极易被她惑乱。

沈泽棠瞧沈桓并无动作,微微蹙眉,将手腕带的佛珠扯下一颗,屈指用力一弹。

沈桓忽觉耳边风声霍霍,本能抬手接过,细看竟是沈二爷常年佩戴的佛珠,心中顿懔,他果断的撕下衣袂一角,再扯成两半塞进鼻孔里,嘴里哼唧道:“姑娘打错了算盘,你沈爷爷我性喜龙阳,龙阳懂不懂,就是爱男人。”

乔仙儿打量他目光清澈,神情坦荡,并无半点银邪之念,心底暗怨够倒霉摧的,却咬着银牙咯咯笑:“沈爷爷与我交手后,就会欢喜女人了。”

说话间,她两腿将马腹一夹,那马仰蹄直朝沈桓冲来,两柄短刀更是晃划的银光迸射。

沈桓先始悠悠躲闪看她路数,没会儿笑不出来了。

这乔仙儿竟使的一手好刀法,一招一势伸切缩冲,快险兼并,攻势极其狠辣。

更绝的是她在马上翻腾挪移俯转时,那肚兜及窄裤儿会忽儿掀起,忽儿荡下,女子的隐秘处便大敕敕入了人眼。

但凡是个身强力壮正常的男人,除非他生来瞎盲,否极是极难保持冷静的。

沈桓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耳聪目明的很,自然看得心跳如擂,口舌干燥,以至于短刀的尖,将他袖子划出条口子,幸得未伤及皮肉,那刀尖碧莹莹可是毒性不浅。

他皱眉瞪眼,不敢置信自己差点挂了。

顿时所有理智悉数回笼,若是此战败北,回去要被沈容等数侍卫嘲笑一辈子。

沈桓深认为,男人的面子要比女人重要的多。

他扯嗓大吼一声,使出力拔山兮之气盖,抽剑出鞘,腾得将刺到胸前的短刀一挡,再反手弹回,乔仙儿的马朝后急退数步,有股子疼痛让她忍不住吸气,见是指间虎口被震裂。

再说沈泽棠及徐蓝这边,他们目不转睛盯着这场打斗,待到沈桓衣袖破时,徐蓝摇头沉声道:”老师不该派沈桓去,听闻他收集的春画册子,都可以开个书局。“

后头徐泾嘴角抽了抽,棋牌桌前言语无忌,抖落的丑事却被徐将军记住了。

沈泽棠不以为意,淡笑道:”沈桓那性子只是图个稀奇,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女人与他不过尔尔,定能过此一关。“

说话间局势已大有扭转。

沈桓虽后发制人,每招每势却蛮力遒劲,把宝剑使的虎虎生风,乔仙儿渐由攻御变为防守,终气喘吁吁说:“沈爷爷饶了我罢,认输就是。”

但见她呼吸碎乱,香汗淋漓,娇娇弱柳扶风之态,暗忖男子汉大丈夫是也,一介女流之辈既然言败告饶,他也不便再穷追猛打,挑起地上的红衫子丢给她,旋即勒缰收马,剑入鞘中。

乔仙儿抿嘴笑了笑,眼中狡光一闪,手中捏把柳叶片刀,直朝他的背影,如流星飞电般射去。

沈桓原并不在意,忽见沈二爷神情奇怪,不禁警惕顿生,又觉脊骨微凉,似暗风在耳边流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将掌心的佛珠朝身后使劲一掷,便听得女子一声急促痛苦的呜咽,他也不回头看,行至原位挟马而立,再抬起眉眼,那旷处女子已不见踪影,地上遗了滩鲜红的血迹。

韩林亲自打马出战,他年逾四十,肤黝黑体精瘦,贼眉鼠眼,手中一杆金漆爬龙长枪,看着物大力沉,却轻松把握。

徐蓝略思忖,换了一长柄的偃月刀,就要出征,沈泽棠将他拦下,开口道:“元稹今日情绪浮躁难稳,实不易出战,若非要去,则不可用偃月刀,短刀宝剑更宜。”

“毋庸老师操虑,我自有定夺。”徐蓝硬声抛下一句,不顾阻拦朝韩林驰去。

沈二爷朝沈容颌首,沈容会意,悄然出了列。

那韩林打量着徐蓝年轻鲜烈的面庞,再移看那兵器,大声赞道:“好一把与众不同的偃月刀,两面有刃,前边带尖,能刺能砍,倒是凶悍霸道,不过。”

他拈髯而笑:“我这爬龙长枪乃‘百器之王‘,压于偃月刀之上,我给你次机会,可另换种兵器来。”

你当韩林真安的好心,不过是看徐蓝年轻气盛,故意拿话刺激他罢。

果然徐蓝冷笑道:“要你多话,稍后你便能知它的厉害。”

语罢即单手持刀柄,呼啸带风朝韩林腰间横抹而去。

那韩林不敢小觑,急忙飞身跃起,待刀扫过再重坐马鞍,同时将手中长枪舞将起来,白光如炼似车轮飞转,金光四射如蟒幡招展,所到之处尘卷高扬,枝离叶碎。

徐蓝神色渐凝重,他知自己选错了兵器,偃月刀虽斩、劈威力十足,主胜在其重,重有利亦有弊,弊为笨拙迟缓,耗费气力,而长枪较轻,扎出平直,拦、拿、拨、劈、崩、带、拉、圈各种枪法灵活运用,那韩林持着长枪变换极快,只见枪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神出鬼没难以拿捏。

徐蓝稳住思绪,边小心招架边暗想对策,这般再过二十回合若无旁法,他必输无疑。

第肆壹贰章 受重伤

韩林看得分明,徐蓝虽不慌不忙,沉着应战,但手持偃月刀的力道却有收敛。

他心中大喜,暗忖这嘴上无毛的小将军,原抵不过如此,人旦骄纵便易出纰漏,他求胜心切起,忽的长枪撑地,一个鹞子翻身,从马上翻至马腹,枪尖平直扎出,刺入徐蓝所骑马颈。

徐蓝早听李氏兄弟说过他此绝技,且斩杀武将数员,一直秉防备之心,观他动作起,更不耽搁,索性将长柄偃月刀用尽力气抡出,再跃起跳离伤马,稳落于地,恰也此时,余光瞟见沈容甩掷过来一把横刀,他单手接住。

韩林正将长枪回拉,突觉手中缰绳收紧,整个身躯亦被带的倾倒,暗喊不妙,弃了缰绳腾得窜出数步,停下转头再看,顿时神情微变,马头被齐颈斩切,骨碌碌滚到远处,那把偃月刀亦躺于地,滴滴嗒嗒淌着血水。

小将军竟脱了兵器,岂不为人鱼肉!

韩林喜颜未及收,已看他腰背挺直,双手持横刀端在胸前,眉目凝霜,颜骨肃冷,艳阳映的他银灰铠甲光芒四射,仿若天降的战神般威风懔懔。

韩林心中踌躇,他的绝技不能将其斩杀,足见此人的厉害,再这般面对面近身厮拼,怕是自己输赢难料,甚贴了性命,倒不如施展第三局最为稳妥。

他抬头笑道:“你我双双落于马下,两局结果已定,未分出谁输谁赢,算平局矣。”语毕即很快离去。

徐蓝也不追赶,辄身慢慢回走,一匹白马鬃毛翩然地跑来,待近至跟前,他纵身翻上马背,拉紧缰绳,踢踏回至沈泽棠侧旁,面庞含羞愧悔恨之色。

沈泽棠不苟言笑,看徐蓝的目光十分严厉,却又瞧到有洇红的鲜血,自他袖口缓缓流出,到底还是受了伤。

他抿了抿唇瓣,默了下,才沉声道:“伤得可重?”

“不碍事。”徐蓝迅速地摇头,觑眼望着远处叛军呼喝震天,如乌云滚滚般铺天盖地的杀来,他似自言自语:“这就是第三局?”

“或许罢。”沈泽棠不置可否,直觉告诉他此事有蹊跷,绝不会这般简单。

徐蓝接过副将手中的幡旗,大力挥摇五下,众将兵早已蓄势待发,此时得了号令,持盾端矛按布署的作战计划,奋勇迎敌而上。

沈泽棠忽闻身后一声怪响,侧目余光见,原张和手下副佥事高廷突起异样,他手拿十三节钢制硬鞭,正使力劈砸绕甩,如条大蟒般咄咄逼人,那尖锐末端所到之处,皆是阵阵劈啪作响,沈桓沈容等几侍卫正围攻缠斗。

沈泽棠心中一紧,这想必就是韩林手下悍将,不知何时被易容成高廷的模样混杂进来,还有一擅射箭的定近在咫尺。果不其然,另一副佥事陆英突然驾起弓弩,上白羽翎箭,指着高廷似要射击,众人无丝毫察觉,但见那箭尖忽一移,直指徐蓝背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撺疾而来。

徐蓝正聚精会神观兵士杀伐作战,浑然不知身后冷箭射出,忽觉眼前人影一晃,竟被沈泽棠自背后揽住,他微愣,却不假思索一手勒紧马缰,一手将摇摇欲坠的沈泽棠扶住。

“二爷!”沈桓吼得惊天动地,目眦尽裂,满面赤红,挥剑重重砍下陆英一只胳臂,高廷已被捕获。

”老师。“徐蓝怔忡的唤,他的视线瞟到沈泽棠背后插着根白羽翎箭,血迹正喷涌而出,染红雪白的马身。

”老师。“徐蓝又唤了一声,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庞,听他温和道:“此战须必赢,你才得将功补过,否则难逃惩处。“

徐蓝颌首,又动动嘴唇,话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受伤的兵士鲜血淋漓的不断抬来,大夫医女们忙碌的诊治清洗,舜钰提着一桶桶热水四处跑,阳光晒得青石板道白亮亮的,她前胸后背的衣裳,悄被染湿又阴干了几回。

等她抹去额上汗珠,坐在帐前拿一瓢水咕咚咕咚喝着时,四五医女正围簇一起,将棉纱织布撕成长条子,嘴里叽叽喳喳说着笑。

“你们不晓得徐将军晨起操练时模样,恰被我看着了。那浑身肌肉一块一块的,舞完剑后提桶水从膀子浇下,那水珠顺着脊骨直往下溜,荼白裤子松松的,全流进腰里去了。“是个年纪大的妇人,说话并无顾忌,倒把两个刚及笄女孩儿听得脸红红。

其中个女孩儿羞答答地:”沈阁老温文儒雅,见谁都很和善的样子,想必对夫人也是极好的,若是能嫁与这样的男子,必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那妇人撺掇个瘦瘦的女孩儿,问了半天才咬着嘴吭哧说:“那个名唤冯舜钰的监生,生的白净秀气,跳得舞儿也好看。”

舜钰一口水差点把自个呛死,索性悄悄起身离开,站在帐篷的阴影里。

后营除去脚步匆忙,及伤患疼痛"shen yin"声,倒还算安静,前方不知剿匪进行的如何,忽见四人肩扛担架步履如飞而来,其中一人喝道:“萧大夫在何处?”

有个医女随手指了方向,便见他们朝右侧辄转匆匆而去。

莫名其妙的,舜钰只觉心怦怦跳的厉害,她上前问那个医女:“可有瞧见是谁伤着麽?”

却见那医女茫然摇头,她抬起手抚了抚胸口,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沈二爷防护那般周密,且有徐蓝及沈桓沈容护在身侧,能出甚么事呢。

她把桶里舀满水,一手撩着裳摆,一手提着朝萧大夫的帐营去,既然有伤患送来,这热水总是需要的。

哪知帐营前有两侍卫,握着剑柄肃穆而立,闲杂人等若上前,皆被他们厉声呵斥而退。

舜钰脸庞刷得没了血色,拎着的水桶“哐铛”滚落于地,热水溅泼一地,湿透了她的鞋袜。

这两个侍卫她认得,是沈二爷的属下,名唤张宏和倪忠,昨晚还赞她煎的梅菜肉饼喷喷香。

“你俩不去前头护着沈二爷,站站在这里作甚?”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嗓音哆哆嗦嗦。

第肆壹叁章 几多情

倪忠上前作揖并低道:“沈二爷中了箭,萧大夫在里头诊治,命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话音才落,医女捧着铜盆子出来,里头血水浓稠。

虽是赤日当空,舜钰却手脚冰冷,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怎会中的箭?”

前世里沈二爷胸口中箭,她特在衣裳前面夹层里做了防护。

倪忠忙回话:“当时军中混入两员叛匪,一众皆在缠斗,具体怎地还不晓,但二爷神志尚算清醒,让属下带话给你,莫替他担忧,并无甚大碍!”

沈二爷心思慎密,他能说出这话定是伤得快要死了。

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径自要往营帐里去,张宏急忙拦道:“萧大夫交待你不可进去。”

舜钰沉沉看他,张宏昨吃过她煎的梅菜肉饼,所谓吃人嘴软,神情便有些不自然:“沈二爷也交待不允你进去。”

“我不哭不闹不扰他们,只进去看看二爷伤势都不成麽?”舜钰咬紧嘴唇,眼里闪烁着怒意。

张宏显得很为难,倪忠过来打圆场,勉力笑道:“二爷的命令实不敢忤逆,还请冯生多加体谅,不妨你先回帐中歇息,待萧大夫好了,立即去通知你。”

舜钰低眉垂眼默了默,忽然转身离去。

张倪二人松口气,却不过几句话功夫,又怔怔见她端把椅来,眼眶发红的寻个地儿一搁坐下了。

张倪不敢再劝,只得随她。

这般日光流转,莺过无声,待得暮色渐黄,将士们拖着疲累的身躯凯旋而归,安静的营地瞬间沸腾起来。

沈桓等几焦急的围簇过来询问情况,还不可得,却瞟见舜钰抻着腰静静坐在那,没甚表情的一言不发。

“从正午坐到现在了,没吃没喝的。”倪忠凑近沈桓的耳边低语。

沈桓看她那小模样,如朵被艳阳摧萎的花儿,感觉可怜的很,不由浓眉紧蹙,去倒了碗凉茶,走至她面前。

“喝茶,别沈二爷好了,你倒病了。”

舜钰不理不睬,茶碗搁左边,她就把头扭向右边,茶碗送到右边,她就朝左边看。

一来二去的,她忽得把茶碗推开,里头的茶水,悉数溅泼到沈桓的铠甲上。

”二爷还没死呢,你在这里丧着脸给谁看。“沈桓瞪圆铜铃大眼,粗着喉咙吼。

谁这个时候能有好心情他心里其实也火烧火燎的,比谁都难受百倍千倍,可就见不得别人丧,晦气!

舜钰的手指抠着椅上的裂缝,垂着颈也不看他,声音僵僵地:“我昨说甚么了,让你今日寸步不离二爷左右,你回我的话还记着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着就生气,抬起脚用劲踢他大腿:”把吃进肚里的肉饼吐出来。“

沈桓也不躲,任她随便踢腾,话说的不管不顾:”要怪就怪徐将军,他今日跟丢魂般,三心二意,中肯之言皆不理,若不是二爷替他挡背后一箭,早就小命休矣。“

徐泾走过来劝和,恰听得此句,扫视周围幸无人在意,拍他肩膀喝阻道:”事已至此就勿要再提,更况后续徐将军英勇神武,赢得此役大捷,也算不负二爷重托,你们莫要吵闹,静等萧大夫出来就是。“

舜钰恍然明了,沈二爷原是为救徐蓝啊,而徐蓝的反常,怕是与昨晚他突然来诉情肠有关。

如此看来,沈二爷的重伤与她竟也脱不得关系。

莫名的就难过起来,她一点都不想有甚么内疚感,特别是对沈二爷。

沈容端来两碗乌骨鸡汤面条子。

“吃!”仅简短一字,把碗塞进她手里,自己则端了碗坐在块圆滑大石上,显见饿极,“滋溜滋溜”吃将起来。

营帐帘子一掀,众人皆望去,是个医女拎着桶血水出来,沈桓扑上去指着问:“怎会流这么多血?二爷到底如何了?”

那医女被唬了一跳,胀红着脸也不理他,从徐泾身侧一溜烟跑了。

”怎跟见着鬼似的,我又不吃了你。”沈桓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恨不能单掌劈大石来泄愤。

远处飘来阵阵饭菜香,打了大半日的仗,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徐泾把他三拖四拽劝慰着离去。

舜钰本就没胃口,挟着面条子一根根吃得极慢,不过半碗功夫,忽听帘子簇簇响动,萧大夫满脸疲倦地走出来。

沈二爷赤着脊背趴躺在榻上,白羽翎箭沾满鲜血,随意丢弃在地上,伤处从后背至前胸厚厚裹了一层棉纱,似乎还在流血,模糊的红正往外洇渗。

他还没有醒转,双眸紧阖,嘴角紧抿,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

舜钰坐榻沿呆看着,营帐里并无他人,烛火映得四围忽明忽暗,她满眼怅然,心底有种难以明说的滋味。

人这条命原本就是这般无常,辰时他还披盔戴甲,跨骑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现却毫无生气的躺在这里,生死难测。

一如前世里,正同兄姐在园中嘻笑玩闹,顷刻间锦衣卫卷袖勒臂如狼似虎而来,神仙地沦为阴曹府,生死两隔。

还有这沈二爷,给她一个远走高飞的美梦,又在她面前生生的撕裂她其实恨死他了。

脸颊凉凉滑滑的,不知何时眼泪竟然掉下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飘泊无依的魂魄,是甚么时候,再次牵落到这个人身上的呢。

徐蓝站在帘后,默默看着舜钰坐在榻前,金黄烛光温柔笼罩她的背影,肩膀一抽一耸在颤动。

她真的在哭呵,舜钰不曾在他面前哭过,或倔强毫不示弱,或咬牙暗自隐忍,甚或被欺负勃然愤怒,她从不会掉下眼泪。

而此时她却低低在啜泣,把自己心底最脆弱的情绪,展给榻上的人看。

她何时这麽欢喜老师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徐蓝手指缓缓离开帘子,任房内一幕瞬间被遮掩不见。

辄身茫然地走着,满天星空璀璨如海,很远处有将兵在吹玉萧,满是思念的情思,温暖着身在异乡的人们。

徐蓝的眸瞳忽然有些潮,他手掌握紧成拳,心底终是曲不成调了。

第肆壹肆章 前世痛

沈泽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乘轿,亦无侍卫跟随,他鬓染银霜,眉眼沧桑,身披黑色大氅,踏着乱琼碎玉匆匆而归。

道边站了个穷苦妇人,挎竹篾编的篮子,用厚厚的棉布遮着,沙哑着嗓音在叫卖:“糖炒栗子哩!”

他本已走过想想又辄回,买了一包揣进怀里,热热的捂在胸口,舜钰喜欢吃糖炒栗子。

他也喜欢看她吃糖炒栗子,总感觉吃得很香很甜,怎麽也看不够。

转角推偏门而入,他松口气,神情稍显和缓,步履愈发快了,能远远望见栖桐院门前,几辆青篷大马车覆着薄薄一层白雪。有个小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那里,杏红洒花缎面斗篷半遮掩住她的面庞。

他边走,边从怀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声音也似乎沾染了栗香:“怎不在屋里等着?外头冷,你最爱吃的糖炒。“

唇边的笑容忽敛,语气由浓转淡:”你在这里作甚?“是已许久不见、形同陌路的夫人梦笙。

”糖炒栗子。“梦笙嚅嚅,抬手解了系带,任斗篷从肩膀滑下,散落雪地里,很矜持地微笑:”这么好看的斗篷,可惜不是我的,我也爱吃又热又香的糖炒栗子,老爷可一次都没给我买过呢。“

”你并不稀罕。“他不动声色,目光挪移至半开的院门,里头很安静,心底莫名一沉,听她冷冷说:“是不稀罕!”

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他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她又道:“老爷可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他闭了闭眼,最后一次同她解释:”当年我并未拘着你,定要守在这后宅里、守着我度日。母亲先还想不通,后亦被我说服,是你自己放弃了离开。“

他似听到她说了甚么,很恶毒,却又似没有听到,沈桓过来替他撑起青布大伞,面目慌乱。

他谁也不理睬,疾步抬手掀帘进得屋里,人去楼空,只有母亲端坐桌前,在等他。

“我的九儿在哪里?”他面容平静极了,嗓音却颤抖的不由己。

“她不是你的九儿,她是当今皇帝的皇后,自然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沈二,算为娘求你,沈门一族的荣光经不起她来拆啊。“

母亲在悲伤哀求,他神情苍凉又绝望的看向她。

手中的纸包“砰”地掉落于地,散着热气的栗子,滴溜溜滚了一地。

心如刀绞。

沈二爷睁开了双目,似昏睡了一会,又似长眠了一世。

有股子噬骨的痛楚,从背后延展至四肢百骸,他困难地吞咽口水,喉咙如火烧灼般。

“二爷,你醒了吗?“

他听到有个声音,呜呜咽咽在问,像要马上哭出来了。

觑眼望过去,果然是舜钰,眼眶红红的,鼻尖亦红红的,楚楚如只白玉兔子般惹人怜疼。

”口渴,给我碗水。“沈二爷觉得已经很大声,却见她靠过来,把耳凑近他的唇,他只得再说一遍。

显见这回听仔细了,能感觉她跳将起来。

一阵响动后,她端着碗过来,用调羹在里头划着热气,划得沈二爷都叹气了,才觉颌下塞入个帕子。

舜钰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着,看他喉结微滚一口一口吞着,心中大石此时才缓缓落地。

待喝完水,她把碗儿放台几上,打算起身去寻萧大夫,才发现手指被二爷攥在手心里。

有些奇怪的抬头,才发现沈二爷在看着她,声音低沉又温柔:“九儿你在啊!“

他说的甚么听不清,竟伤得这样的重。

舜钰蓦得难过起来:“我只想着缝衣裳要护胸前,原来背后也是极危险哩。”

沈二爷却被她逗笑了,嘴角才扬起,即牵扯到背胛的伤处,忍不得低吟了一声。

舜钰唬得抽出手就往营帐外跑,他想拦都拦不住。

果不其然,这营帐里瞬间便热闹的像个集市,嘀嘀咕咕没个清静。

萧大夫给沈二爷重新敷遍药,再用棉纱裹紧实,开始自卖自夸:“沈阁老这伤若落到宫里那帮太医,或钱秉义吹牛老儿手里,说他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你们想啊,箭头可抹了黑蛛巨毒,从背后穿过。“他把指甲尖掐掐:“就差这一点点,就把心戳个血淋淋的窟窿。”

众人将信将疑,沈桓一拍自个大腿道:“瞧这条腿,几位太医都说要锯掉,若不是萧神医妙手回春,我现还能在这里剿匪?”

萧大夫清咳一嗓子,昂首挺胸很深沉的模样。

沈容嘴里嚼着根紫檀草,冷不丁插话进来:“萧大夫把大李的食指接到中指上,生生比旁人短了半截。”

更有那五饱含热泪现身说法:“我明明是吃坏肚拉稀,萧大夫非说我中巨毒,又是泡药虫浴,又是以毒攻毒,半条命被他整没了。”

舜钰听得心突突跳,徐泾看出她的担忧,拈髯笑眯眯地:“冯生莫怕,二爷无事了,否则他们哪敢在这里耍嘴皮子。”

舜钰想想倒也是番道理,不再多说甚么。

环顾四周却不见徐蓝的身影,才发现自沈二爷出事后,她似乎就没见过他一面。

徐蓝骑马带兵巡城,看着原冷清清的街道,已三三两两有了百姓的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绫罗绸缎的,背竹蒌挑担的都浴着黄昏柔和的霞光,吹着稍晚的凉风,每个人脸上有着难得惬意的表情。

货郎挑着生意担子,拨浪鼓摇得咚咚响,糖人儿吹得胀鼓鼓,吸引着几个娃娃拽着爹娘的衣袖,迈不动步。

这时候的爹娘是慷慨的,娃娃是欢乐的,连带货郎都是满足的。

各种老店铺子也开张了,掌柜伙计站在门前,高声吆喝招揽生意。

香烛纸马、粮食油坊、泥具茶坞等铺内都光影幢幢,人头攒动。

任谁也难看出五日前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鏖战,除了那马上的将军,马下的兵士们,时刻提醒着人们,这安宁祥和的街景,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在维护。

便有个青衣掌柜上前拦住徐蓝的前路,手里提个陶瓷罐子,高举过头奉与他。

兵士迟疑的回首等待将军指令,见他微微颌首,遂道谢接过,又从袖笼里掏出几百文与他。

青衣掌柜愣了半晌,再回头看时,他们已拐过路口,不见了踪迹。

注:关联章节,382章。

第肆壹伍章 情掩藏

徐蓝提着陶瓷罐子,不疾不徐朝营帐走,迎面有将兵走近拱手作揖,他颌首笑笑,很沉默的样子。

忽然步履微顿,观帐里晕黄烛火摇摇,人若剪形娑娑,神魂不自禁的倘恍。

犹记书堂荫凉,小窗内,语语言言,总绸缪。

流光转日月,年华渐老,无可奈,原来这世间,唯情最是难留。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寂寥失落之色,滞了半晌才掀帘入帐内。

舜钰坐在桌案前等得都要睡着了,忽听簇簇响动,眨巴眼儿见徐蓝稳健走进来,她迎前,仰起脸问:“你一早便去巡城,这般晚才回,可用过晚膳否?”

徐蓝解铠甲的手微顿,看她一眼,摇摇头。

舜钰便笑道:“知你会如此,我弄了些吃食,你盥洗完手面来用。”

徐蓝没有说话,铜盆里清水已备好,他俯身掬着泼面,凉意解去颜骨尘封一日的暑气,心底似乎也坦落许多。

桌案上摆五六盘碗,一盘切成片熏成烟香的肠子,一盘青红鲜椒炒得拆骨肉,一盘糖醋烧的红稠稠鲤鱼,两三碗油盐炒得碧莹莹时蔬,一碗白菜火腿汤,并一盘掺过鹅油的荡面蒸饼,层层叠着,散着股子香味儿。

舜钰替他斟了金华酒,徐蓝拈着盏一饮而尽,再自斟一盏,沉沉开了口:“你心底可怪责我?因情绪一时难控,而陷老师于生死一线间,是惩是罚,待老师醒后定夺,我甘愿受之。”

舜钰抿着唇看他会儿,才道:“何曾怪过!自古常言总不欺,沙场征战轻生死,成败二字转瞬间。老师舍身相救,只为你能抗敌大捷,免生灵涂炭,百姓颠连。既然未辜负他期许,又何来甚么怪责呢。“

”元稹揣着败落心思,不曾察觉将兵因能重返故里,而对你油生崇敬,不曾察觉百姓因吉安城泰定,而对你满是感激。历朝能大成名扬者,持阔达之才,不拘小节,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莫说老师,我也盼元稹展英雄之慨,气刚强果,想必它日定能威名传远。“

徐蓝听她一席话,几日繁缠跌荡的情绪,竟如拨云见月般陡然清朗。

他不过才弱冠之年,武举探花,职任将军,少年意气正是大展鸿图时,肩付国家社稷、家族门楣之荣,岂能为个情字,倒把一腔雄魂壮志抛却。

目光深深看着舜钰,再仰颈将酒饮下,还是欢喜她的不得了,失去的痛楚如断骨连筋般难放下,更不知这辈子可还会再欢喜谁如她,但他自诩此情真挚刻骨,却万不愿因而成为谁的负累,既然凤九不要它,那他就收回藏匿心底罢。

舜钰顿了顿,小心谨慎接着道:“战前那晚元稹同我说的话儿,我亦深思熟虑过。“

”无需再解释。“徐蓝打断她的话,语气很平静:”凤九的脾性我深知,若是当真欢喜我,宁愿三更说,决不拖到五更后。“

舜钰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当我地府里的阎王要人命呢。“

”你是真的能要人命。“徐蓝话说的很轻,替自己又斟了盏酒,抬眼看向舜钰。

显见是听去了,四目相对,你看她,她看你,她眸里有些许歉然。

”玩笑的,莫当真。“他扯扯嘴角,抬手去揭了张蒸饼,卷了咬一口,慢慢嚼着,岔开话儿问:“这一桌菜都是你弄的?”

见舜钰颌首,他便各挟了一筷子品尝,又喝了碗汤,赞道:“凤九手艺好,老师日后有口福了。”

舜钰原欲嘴硬不认,可又恐徐蓝重燃心思,倒是委屈他,想想红着脸撇嘴:“那也得看我心情。”

瞧那神情憨媚娇娇的模样,委实不能再多看,伸长胳臂捞过个陶瓷罐子,递到她面前:“给你。”

这是甚么,舜钰好奇的解了系绳,扭开盖,凑近看,哪想里头一股子奇臭无比味儿,直冲鼻息,被她闻个正着,呛两声忙捏着鼻尖,瞪圆了眼看向徐蓝不满。

徐蓝忙道:“这是今日巡城时,经过家异味腐乳铺子,掌柜赠的,说是闻着虽臭吃起来忒香,我尝过所言非虚。”

说着即取过一双干净的筷箸伸进罐子,夹块灰白豆腐放进碟里。

再撕块饼,把豆腐断半块涂满于上,递给舜钰让她尝尝。

舜钰半信半疑的接过,咬一小口嚼着,虽臭味依在,可嘴里滋味香浓,委实妙不可言。

徐蓝看她吃得眉飞色舞,浅淡地笑了笑,斟满酒,默默又吃一盏。

沈泽棠伤势稍好些,可以垫着靠枕侧身半卧,正细听徐泾禀京中诸事。

“程灏的诉纸、陕甘总督李守道关于程前收捐监粮的帐簿,及银代粮的凭证,永亭{冯双林}连带前次唐同章的供状,一并呈给了皇上,龙颜大怒,如今程前及相关贪墨官员,已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沈泽棠沉吟问:”程前是徐首辅当初力排众议极力举荐,此次他可有何异状?“

徐泾拈髯回话:“信中永亭只道,徐首辅看过罪控后,竟是义愤填膺,上奏要将程前等人就地阵法,并满门抄斩诛九族。皇帝旨意恐有漏网之鱼,定要押解一众进京交大理寺再行问案,徐首辅察皇上难以劝服,遂顺从之。”

沈泽棠神色一凝,微微蹙眉:”程前此行凶多吉少,他的命只怕是到不了京城。“旋而朝沈容吩咐:“你去请徐蓝过来议事。”

沈容应承着快步去了。

徐泾继续道:“信里还提及,徐首辅呈奏疏给皇上,擢升永亭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且私下多有拉拢其意。”

沈泽棠反倒笑了:“出京前我曾提点永亭,若逢着徐首辅来示好,切勿拒绝,与他亲近不交心为宜,以使秉笔公公魏樘与他互生罅隙,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想又问:“秦砚昭如何了?”

徐泾怔了下,才禀说:”永亭述这秦侍郎,工部尚书丢后,他似灰心冷意,本部事务兴致乏乏,倒常去兵部走动。徐首辅待他也无往昔热络,他也识趣,数月以来,在朝中日渐默默无闻。“

沈泽棠颌首不语,恰侍卫进来报,徐将军已然在帐外等候。

第肆壹陆章 终归去

徐蓝入得帐内,四下无人,唯有沈泽棠侧卧榻上在看卷宗,里衣落于腰处,肩背裹厚厚棉纱,有血渍洇透。三寸人间

他走至榻沿俯身半膝跪地,沉声说:“沙场之上罔顾老师指令,依性肆意而为,使得老师因护学生性命而身受重伤,今追悔莫及,请老师严惩不贷。”

沈泽棠放下卷宗,看他一会儿,语气温和又严厉:“年少轻狂本无罪,但你乃一军将率,领兵成千数万,身负之责实重于泰山,旦得踏入沙场半步,需将爱嗔痴怨皆抛之,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安定为己任。此次念你初犯且剿匪大捷,吾虽不追究,但回京后仍要悉数禀明,功过奖惩交由皇上定夺,元稹你好自为知。”

徐蓝松口气,恭敬的拱手道谢,沈泽棠命其起身,并倒盏茶给他。

徐蓝不敢怠慢,急忙走至桌案前执壶斟茶,再小心翼翼的端前,方才紧张不觉得,现忽然嗅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接过盏吃茶,边解释:“不知是谁蛊惑凤九吃那异味腐乳,竟是有了瘾头,一日三餐,总要在罐子里挟一块佐食,她吃得津津有味,我这帐里的味可不好闻,元稹暂且忍忍罢。”

徐蓝咳了咳,有些心虚道:”老师若不方便提点凤九,学生愿以代劳。“

”不用!“沈泽棠垂首露出微笑:”凤九难得喜欢,莫要扫了她的兴致。“

徐蓝有些怔忡,老师位高权重,又为当朝博学大儒,令他总胸怀敬畏之心。

可你听他此时言语,看他颜骨蕴满宠溺,竟因凤九走下神坛,沾染了红尘烟火气。

凤九啊凤九,徐蓝噙起嘴角,抬眼却与沈泽棠的视线相碰,他浑身暗自微震,仿若心底掩藏的隐密,已被他明白的洞悉了去。

沈泽棠收回目光,想想道:“甘肃布政使程前,因证据确凿由皇帝降旨,将其及涉案人等一并押解进京,交大理寺复审以纠漏网之鱼,此案因贪墨巨大,牵连官员众多,我思前虑后,程前定会被杀人灭口,命丧返京途中。得烦元稹调集精兵百名与我,由沈桓统领,速赶至甘肃至京城的官道一路护送,只为保全程前的性命。”

徐蓝颌首回话:“吉安叛乱已定,我手下将兵甚多,明日定亲自挑拣精兵五百名,交老师所用就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地还有叛匪余孽需得追剿,学生不能即刻回京,不知老师日程又有何计划?“

沈泽棠笑说:”若是程前贪墨未卜,我定得再去兰州追案,不过既然现今告破,自是再不用北上,巡查两江到此完结,明日一早,我将携凤九踏上返京路,元稹自多珍重。”

徐蓝不敢置信,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老师伤未痊愈,且归程迢迢多艰苦,何不再多待些时日。”

沈泽棠摇头,他可以多待,但凤九却难再等了,不便同元稹明说,随意指一个理由敷衍盖过。

徐蓝告辞离去,沈泽棠凑在灯前接着看卷宗,忽听得嘀咕说话声,帘子簇簇响动,是沈桓提着食盒大步进来,满脸幽怨,舜钰跟随在后,神情倒有些讪讪。

沈桓把食盒往桌案一搁,给沈泽棠拱手作一揖,粗着声告状:“冯生怪会装傻充愣,方才我在后头喊他喊破喉咙,就是不理睬,窜她眼皮子跟前,还一本正经问我是何许人也。”他又添了句:”不带这般作弄老实人的。“

沈泽棠不落痕迹地看向舜钰,见她并不吭声儿,自顾在揭开盒盖,拈出小菜及粳米饭,再取了碗箸盛饭。

”你去寻徐泾,他有事同你说。“

听得二爷话中并未有给他伸张正义之意,沈桓怪委屈的,又不敢再多言,径自出门走了。

舜钰这才把黑漆花鸟长方盘儿,摆榻沿边香几上,拉过竹椅坐下,端起碗用调羹舀饭一勺,递到沈二爷的唇前。

沈二爷张口含了慢嚼,嗓音柔和的问:”凤九今都做了甚么?“

舜钰挟了一筷子京酱肉丝,有些蔫蔫的回:”明日要启程离开此地一直在收拾行李。“

”若是觉得收拾疲累,可喊徐泾等几去帮你,我同他们交待过,你毋庸觉得难为情。”

舜钰“嗯”了一声,过半晌才低低道:“我没作弄沈指挥使,是真的记不得他了。”

”不怕,重新再认识一遍就是。“沈二爷取过她手里的碗勺,搁于香几上,忍着背胛牵扯的伤疼,尽力抻直身躯,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瘦削的脊骨。

能感觉到凤九哭了,眼泪渗进胸前的棉纱,湿湿凉凉地,把他的心溶得如水般柔软一团,轻声地哄着:”不会有事的明日我们就回京去,钱大夫定能医好你的蛊毒之症。“

舜钰抽抽噎噎地:“可萧大夫说他,是个只会吹牛的老儿。”

沈二爷笑了:“不过是同行相轻,萧大夫的话你当耳边风就是。”

舜钰的手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半晌才含糊低语:“二爷,若是我把自己忘了,也把你忘了,该怎麽办呢?”

她察觉沈二爷似乎僵了僵,呼吸都重了,顿时心如明镜,其实钱大夫能否医好她的蛊毒,他也难预料罢。

遂继续道:“真的有那日,二爷莫要把我还回秦府去,也勿向他们提起我的情形,若是他们问,想必二爷定能圆说,到那时二爷只需遣人送我回肃州冯家即可。”

沈二爷沉默少顷,叹息一声,喑哑的嗓音异常温柔:“都说了,你谁也不会忘一定会好起来。“

落了大半夜的雨,清晨四围雾蒙蒙的,时有人影忽隐忽现,是侍卫正忙着将箱笼往车上抬。

舜钰撑着青油布伞立在营帐外,沈桓要带五百兵先行一步,很记仇的性子,瞪着铜铃大眼特意寻她:“京城再见时你若胆敢把我忘记哼,看我这爆脾气!“

他把指骨关节捏的咯吱响,再抬腿踢裂一块大石,这番威逼恫吓后才满足离去。

舜钰也看到披盔戴甲的徐蓝,领着众将兵前来送行,恭敬地与沈二爷辞别。

他忽然抬头看过来,浓雾虽迷蒙他的表情,但那端得威风凛凛气势,终是褪去了男儿青涩。

沈二爷也朝她看过来,他戴纱帽,穿沉香色茧绸直裰,身型清隽魁梧,气质儒雅。

舜钰听得他声儿轻松含笑,他说:”凤九,我们回京去!“(本卷完结)

第肆壹柒章 转眼过

窗外三竿,荷叶如绿扇,密密挨挨占去粉塘烟水大半,后宅闲散妇人领着髫童,轻摇团扇儿,正赏荷玩耍。

髫童咯咯笑声被夏风吹进窗内,丫鬟翠梅打量铜镜里小姐乌发挽的云髻,小心簪一枝金累丝钗,又拈朵水粉宫花欲替她戴上,却被阻了,那小姐懒懒道:“这般就好!”

”今沈府里的沈老夫人,要来议亲相看田姑娘呢,听闻她素喜女孩儿打扮的娇艳,就再戴朵花儿罢。“

翠梅苦口劝说,她是徐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见过些世面,秉性聪慧娴淑,且稳重擅言。

只因两个月前,徐老夫人收到封信笺,远嫁福建的七妹去世,唯有个小女儿无人依傍,盼能接至京里教养,那徐老夫人原在闺中时,就与这七妹感情深笃,自是二话不说,遣了婆子管事去接。

不过半月后,这名叫田姜的姑娘,遂进入徐府,并把她调拨给她使唤。

田姜手里拿卷书册正看,听得她说还是摇头。

翠梅再不敢勉强,忽听扑簇簇飞声,瞪圆眼望去,一只绿鹦鹉哼着曲儿由外飞进窗里,悠哉哉停落花架。

“出去出去。”翠梅随手拿起拂尘撵它:“说浑话的鸟儿,可讨嫌。”

绿鹦鹉被拂尘掠得一个踉跄,忽得飞上梳妆台,爪子抓紧镜沿,恰田姜抬头好奇看它,双目相碰,那鹦鹉“哦”一声:“一见多娇,我的魂魄儿飘摇,秋波两含媚,不由地身若乘风,我也算阅人多。“

还未吟完,惊觉拂尘又到,顾不得美人,气忿忿扇翅冲出窗子,翠梅急忙把纱帘放下,拿玉石倚住,嘴里念念:”若不是四爷宠着它,就凭这张银词浪语的嘴,怕是早已三道轮回去矣。“

田姜弯起嘴角,忽蹙眉道:”我的耳垂只觉似火烧,你帮我瞧瞧是何原因。“

翠梅急忙过来,轻拨她耳上的小金环,再拉开妆台一屉,取出个玲珑瓷罐揭盖,拈一团洇透桂花酒的棉絮,替她拭着红肿的耳孔:“夏季暑热易生汗,新穿的耳孔难愈结,过几日便好。”

她又有些奇怪:”京城的小姐留头时,皆要把耳孔穿了,田姑娘怎及笄都未曾有?“

”我生来经不得痛,娘亲心疼便没勉强。“田姜随意答着,继续看起书来。

听得这话,那翠梅虽似信非信,却也笑笑不再多问。

沈老夫人满面笑容,穿莺背色吉祥纹子,鬓发梳得光洁齐整,抹额绣的也是喜鹊登枝的图案。

轿前立两个上等的官媒许婆子和蒋婆子,穿紫色坎肩,蓝布裙子,头戴盖头,见老太太被媳妇丫鬟们簇拥而来,急忙迎前搀扶入轿,许婆子嘴也跟抹蜜般:“老太太精神,能替沈阁老保媒,是我俩前辈子修来的福份,哪怕把两条老腿跑成筷子细。也定要将这桩喜媒保稳喽。”

沈老夫人听得高兴,让丫鬟赏钱给她俩,另个蒋婆子是实在人,她问道:”老太太可有备好钗子,相看姑娘时若觉得满意,得把钗子戴她头上,才好谈定亲的日子。“

”有有有。“沈老夫人叠声儿说,从袖笼里掏出个富贵花锦盒,打开来给那媒婆子看:”我备了两支钗子,若她喜欢艳丽些,就给她戴这支八翅挂珠衔翠大凤钗,假若她喜欢素净的,就给她戴这支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

众人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老太太有心。“两个媒婆子被那金晃晃闪得眼得花了,都是价值连城的好物,心底酸溜溜地,暗怨自个生不出天仙般的女儿可嫁。

”走罢!“沈老夫人收起钗子,轿夫起轿前行,晃晃荡荡如她此刻的心情。

忆起当年梦笙嫁进沈府时,她是高兴的很,可惜天不遂人愿,原以为沈二就这般孤独终老了,却不想两江巡查回京没多久,就钟意上梁国公府新进京的表小姐,倒也门当户口,听说年纪小了些,只要不太过骄纵跋扈沈二欢喜的,她也欢喜。

沈府正门外停着一乘官轿,沈泽棠坐于里,抬手揉着眉宇间的疲倦,静待养神。

忽听沈容来禀报:“工部侍郎秦大人求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秦砚昭的声音:“下官见过沈阁老。”

沈泽棠睁开眼,在轿内略欠身礼过,含笑问:“听闻秦侍郎最近三番五次寻吾,今日又追至府前,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秦砚昭开门见山:“下官那表弟随沈阁老两江出巡历事,沈阁老携众回京,可表弟却不见影踪,是为此事而来。”

沈泽棠依旧很平静:“此事过去两月,该禀明的已然在册,若秦侍郎还有何不解,可至吏部及刑部处查看相关案宗。”

“下官已将案宗仔细查阅过。”秦砚昭冷冷一笑:“沈阁老瞒得过皇帝,瞒得过朝堂文武百官,甚是瞒的过天下百姓,却是瞒不过下官,请沈阁老直言,冯舜钰究竟在哪里?”

沈泽棠淡而不语,徐泾上前拱手:”如今谁不知‘鹰天盟’的滔天罪行,沈阁老与众巡查路上,遭其多次围追堵截,至性命攸关,百密也有一疏时,冯生被‘鹰天盟’刺客趁乱劫走。不止汝等焦急难安,沈阁老亦是彻夜难眠,多次上疏奏请,力争刑部定要将‘鹰天盟’一网打尽,尽早救冯生于危难。“

他顿了顿:”秦大人来责问沈阁老,倒不如督促刑部尽快破案更宜。“

秦砚昭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额上青筋止不住跳动,胸中满是愤懑难抑,稍顷才硬声道:”若是真如你所言,冯舜钰被‘鹰天盟’刺客劫走,亦是你们视她性命如草芥,保护不当而至。冯生乃我至亲之人,她旦得不测,我定当一报还一报替她讨命。“

”放肆,你四品秩品侍郎,竟在沈阁老面前口出狂言,该当何罪。”沈恒神情端严厉喝。

沈泽棠摆了摆手,看秦砚昭的目光含抹锐利之色,他淡淡道:“念你失亲之痛,此次吾不予你计较,但下不为例,再谨言一句赠与秦侍郎,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否则仕途难善终,此乃古今同矣。”

第肆壹捌章 议亲事

官媒许婆子打老远已望见正门边,停搁着一乘官员大轿,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一锦衣首领匆匆而来,指引轿夫抬靠过去,从那大轿里撩袍端带出来一人,竟是沈二爷。

沈老夫人发觉轿子顿下,才掀起帘,恰沈二爷近前问安,见他穿着绯色公服,遂诧异问:“你怎在这儿?”

沈二爷俯首,温和道:“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辄返而归,母亲这又是去哪?”

“明知故问!”沈老夫人笑着瞪他:“官媒在侧,你不知我去哪儿?”

那许婆子谄媚插话进来:“今日是替沈阁老去徐府议亲,老夫人相看小媳妇,相得中呀就把娶亲的日子给定喽。”

相看小媳妇沈二爷的眉眼愈发柔和,他想想问:“母亲可有备好钗子?”

蒋婆子揩花帕捂嘴偷笑:“阁老放心,老夫人备得妥妥的。”

众人都笑起来,沈二爷也微笑了,老夫人难得见他这个样子,打趣道:“你既然放不下心,就随我一起去好了!”

沈二爷还真回首,问徐泾可有公务处置,徐泾一头雾水,二爷何时清闲过,不待他开口哩,已听得沈二爷沉稳说:“今日无甚要事,倒可陪母亲同去,顺便与徐国公见面有话聊谈。”

语毕,辄身往官轿走,沈老夫人怔了怔,轿子却已摇摇晃晃动起来,待过了几个香烛纸马摊子,才有些恍然,赶情沈二退朝退专守在门前,早打定主意要随她去徐府。

沈老夫人撇撇嘴,哪有儿子这般不放心自个娘的!

田姜由翠香引着去正厅,方有徐夫人遣丫鬟来请,沈府的老夫人携了“缴担红”,亲自来议亲,要相看她。

她俩走过荷塘,见小七(徐蓝侄儿)坐在一丛芙蓉花前大石上,抹眼泪抽抽噎噎哭,翠香旁上前掏出帕子给他擤鼻涕,嘴里吓唬道:“今是你表姨的好日子,见不得眼泪的,你再哭我同大奶奶讲去。”

那小七忙用手捂住嘴,眼眶依旧一圈儿湿,看着怪招人怜的,田姜笑着从袖笼里拈出颗梅子糖,递给他,软语儿问:”你咋了?“

小七咂着梅子糖,蔫巴着招认:”半个时辰前,我同小八小九小十,偷溜进五叔房里偷糖吃,把他桌案上八仙过海的瓷瓶给打碎哩。“

翠香”呀“的低声惊呼,指尖戳他额头一记:“那可是五爷的宝贝疙瘩,他昨日才回京,你就搞这出幺蛾子,可是好了伤疤忘记疼?”

小七不禁打个哆嗦,细眉皱得能夹蚊虫,田姜摸摸他的头安慰:“你五叔若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拿的,横竖我要嫁人了,他再恼火,总也拿我无计可施。”

小七顿时破涕而笑,朝花丛里打个响哨,但听窸窸窣窣响声,三个小捣蛋从芙蓉花丛里钻了出来,手里攥着絮絮的狗尾巴草,脸上挂着泥灰,嘴角淌着一串晶莹:“表姨姨,我也要吃糖。”莫看矮身躲着,眼睛可甚么都没错过。

打发走小七等几个,她俩沿着前廊继续走,田姜有些好奇问:“这五爷很凶麽,不过打碎个花瓶儿,瞧把小七吓成那样儿。”

翠香笑道:”小七几个被老爷宠得跟孙猴子似的,若无五爷这个紧箍咒呀,还不得把府邸掀翻了去。昨日里他领兵平乱才回京,正烦着呢,小七还敢招惹他去。“

是个威武将军!田姜随意又问:”既然平乱回京,该高兴才是,他有何烦恼的?“

翠香低说:”三夫人娘家兄弟的小姐,名唤袁雪琴,在这里长住,有意待她及笄许配给五爷的,哪想前月来个甚么交阯国的外邦小公主,说是五爷在那平乱时彼此有过约定,她两个武功可都不弱,且性子难缠,五爷能不烦麽。“

田姜不露声色抿抿嘴,原来是个招蜂引蝶的威武将军!

两人说着话儿已走至前廊进头,过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有一片榴花喷艳的树荫,再往前是正厅,远远已有笑语喧阗轻风相送,廊前站着十数端庄的丫鬟,有这府里的,还有半数陌生面孔,想必是陈老夫人带来的。

见她俩来了,有几个急忙笑着迎来,这当儿,已有人打起帘子,进去回话了。

田姜进得厅内,只见满屋里媳妇小姐,都打扮周正前来作陪,最前面坐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想必就是沈老夫人,隔着个黄花梨海棠式六足香几,并排坐的便是徐夫人,皆满脸含悦色边吃茶边说笑。

田姜不疾不徐走过去,沈老夫人足前,摆着个绣缠枝莲的青色软垫,她撩裙抻着腰,跪下见礼问安。

沈老夫人微笑将她细看,但见她下着鸡油黄银条锦缎罗裙,上穿藕合色衣裳,小脸不曾多抹粉黛胭脂,显得很白净,耳穿亮亮小金环儿,梳着云髻,未多戴珠翠却也恰到好处。

她忽儿有些怔忡,这容貌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其实田姜未来时,沈老夫人已见过这府里好几个小姐,皆飒爽英姿爽落的模样,那个叫袁雪琴的还舞了剑,因她出身武将世家,心里还是偏爱袁雪琴此类姑娘的,不过她偏爱无用啊,知子莫若母,她欢喜的沈二可不待见。

沈二心窝里欢喜的姑娘,应该就是田姜这样的,满腹诗书才华、锦绣文章,看着性子沉定可又觉娇憨,像颗嫩嫩的小生姜,辣丝丝的,却带着甜味儿。

想着沈二难得有娶妻的念想,她再来看田姜,倒也挺满意,和蔼的让她免礼坐自个身边来。

田姜先还觉不和礼数,见徐夫人颌首,方挨着沈老夫人坐了。

沈老夫人闲问她一些家常,听得父亲早丧、母近年去世,她守孝三年才遵母愿来京投靠,觉得怪可怜见的,心底再软七八分,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勿要难过,以后有的是人疼你。”

给随在侧的大丫鬟晴绢使个眼色,晴绢忙奉来两个红缎面烫金的盒子,她打开其中个,拈起一支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替她簪进发髻里。9

第肆壹玖章 议亲事2

沈老夫人再把另个备的钗子连锦盒,一并也给到田姜。

徐夫人忍不得玩笑:“老夫人忒大方,我这些个媳妇啊,倒要怪我当年小气了。”

沈老夫人摇头:“那哪里能一样,沈二讨房媳妇可不易。”

官媒许婆子忙插话进来:“老夫人自谦,但得您提一句,光婆子我就能把贵府门槛跑穿喽。“

又指着蒋婆子道:”她方才说了,若她有个相貌周正的闺女,能给沈阁老做个妾室,都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一众皆抿嘴儿笑,沈老夫人也笑道:“赶紧拿银子堵她的嘴,愈发的胡说八道。”

边说边不露声色看向田姜,见她面容平静无澜,倒也颇识大体。

官媒子说话有欠分寸,但这等场合不比平常,需得有容人气度,给她人脸面,亦是保自己体面。

沈老夫人喜欢体面的女孩儿,心底很满意,别看沈二不近女色,但凡相中个,果然没得话说。

按习俗田姜不便多留,她遂行礼退下,出得门去,翠香随着笑嘻嘻地:“沈老夫人大手笔,连我们这些丫鬟也赏了钱。”她从袖笼里掏出手帕子,揭开递到田姜眼面前:“瞧着还不少呢,京城的规矩,这议亲时男方撒钱越多,显明对姑娘越看重,日后进得他府里方受上下敬重。“

田姜笑了笑,没有多说话,手里揩方帕子,默想着心事,沿来路往回走。

另一边儿,沈二爷同梁国公徐令也在园子里溜达。

徐令蹙着眉抱怨:“这一路押解程前进京,你可好不容易保住他的小命,结果在刑部狱里竟被活活鞭挞而死,岂不功亏一篑,听闻是徐炳永亲自拷问,因怒其不争而用刑过量,真是猖狂至极。那皇帝也没有深究,就这般随他去。”

沈二爷背手看荷塘里悠游的锦鲤,听他说完才道:“如此却显得欲盖弥章,徐炳永操之过急了倒不太像他的作风。“

徐令冷哼一声:”你以为他还是你出京前,所识的那个徐炳永麽?如今狂妄不法的劲儿,除去当今皇帝,任谁都进不得他的狗眼。“

沈二爷有些忍俊不禁:”你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就好。皇帝禀性阴沉且猜疑心重,他如今为能削藩达成,莫说一个徐炳永,就是十个他都能忍得。“

他忽儿眼眸幽沉,笑意渐隐去:“忍字头上一把刀,若处处需得让人忍你,就得过头上悬刀的日子。”

徐令听得不太明白,想想算罢,清咳一嗓子问:“今日议亲相看媳妇,老夫人到就行,你跑来凑甚么热闹?别说是来找我,没甚可与你聊的事。“

沈二爷顿了顿,薄唇微抿:“我来看看又怎地?吾朝哪条律法规定,议亲为夫不允来?”

“为夫。“徐令很想仰天长笑,这文人大儒莫看表面斯文,真骚起来一脸自叹不如:“沈二你该谢我才是,莫不是我神志不清,老眼昏花,误把娇雌当飞雄,你以为还有甚么你的事,那田姜早成我五儿媳了。”

”不会。“沈二爷捋着衣袖褶皱,很胸有成竹:”田姜心底只钟意我。“

”就这么自信?“徐令嘴角要咧到耳根了。

沈二爷神色不改:“就是这么麽自信!”

”那好!“徐令拍掌笑道:“蓝儿昨日才回府,反正田姜把甚么都忘得干净,俗说自古娇娥爱少年,说不准他俩一见倾心也未定,到时你莫怪我不仗义诶,我说话你可在听?“

沈二爷顿住,看见田姜由丫鬟相陪正迎面过来,显然田姜也看见了他,脚步有些踌躇的慢下来。

他朝徐令肃冷的看一眼,徐令抹抹鼻子,恰望到不远樟树下卧躺只小鹿,遂追逐而去。

沈二爷这才继续走至田姜面前,翠香认得他,识实务的走到另一边蔷薇花架处等候。

田姜心怦怦跳个不行,矮身搭手见礼,脸儿泛起红晕:”二爷今日怎有空来?翠香说京城的规矩,完婚前不能见面哩。“

沈二爷看着一枚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在她乌油发髻里招摇,顿时心沉落下来,嗓音很柔和:”想来告诉你,吾俩大婚定在中秋这日,时辰虽有些紧迫,你倒毋庸准备甚么,徐夫人会替你打点一切。“

”中秋日?“田姜神情有些疑惑:”二爷先前说定在重阳的。“

先前是先前,听得徐令那番话后,他瞬间改变了主意,自然不便明讲,遂低笑道:“中秋那日亦是我生辰,想喜上加喜,九儿就成全我可好?”

其实中秋重阳隔得日子也不远田姜“嗯”了一声,低眉垂眼的,指尖搅着帕子不知该说甚么。

沈二爷眸光缱绻,指骨把她颊边柔软的碎发捋至耳后。

听得背后不远徐令在咳嗽,这才收回手,道声走了,旋而就真走了。

田姜怔怔望着那清梧的背影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抬眼恰见翠香在偷笑,她便也微笑起来。

沈二爷与徐令辞别时,从袖笼里拈出张银票给他。

徐令瞪圆了眼,是张一万两的银票,他莫名其妙的晃了晃,问这是何意。

沈二爷沉稳道:“这银票请交徐夫人,用以给田姜置办嫁妆,我这里还有数张地契明日送来,我要她‘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进沈府来。”

徐令像是不认识他般,打量了半晌,这才将银票收起,难得语气很正经:“你就这么欢喜田姜?我被你吓着了,沈二,就算她曾欢喜过你又能如何,皆忘得干净。听我一句劝,真心勿要太快倾囊交出,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沈二爷勾起唇角:“能令吾重蹈覆辙的,从来只有她而已。“

看徐令茫然费解的样子,索性不再多说,沈桓这时打起轿帘,他即撩袍端带入轿内,直朝吏部方向而去。

徐令辄身朝园子里走,忽见徐蓝紧皱眉宇,沉着脸大步过来,见着他拱手作一揖,开口直问:”这府里何时来了个叫田姜的表妹?“

第肆贰零章 各怀情

徐令爱恨交织地看向徐蓝,半晌才磨着后槽牙,一声不吭自顾自走了。

徐蓝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无暇理会,他心底揣着另桩天大的事儿。

原来昨入城门后,耳里尽是沈阁老要娶妻的传闻,娶得还是梁国公府里的姑娘。

表妹田姜?!这是甚麽鬼自小至大闻所未闻。

冯舜钰又该如何是好?就这般一片痴心被错负?

脑里皆是她红着眼眶,倔强不示弱的模样,气得徐蓝彻夜难眠,天方蒙蒙亮就赶去吏部,他要当面问问老师。

若老师真的欢喜自己那劳什子表妹,没关系,冯舜钰他不要,他徐蓝要,他不稀罕,他徐蓝稀罕死了!

哪想老师没等到,却意外听得冯舜钰在回京途中,被“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不见其所踪。

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至府邸见红笼高挂,细乐轻扬,满地炮仗灰儿,丫鬟小厮皆喜气洋洋的模样。

随口一问原是沈府来议亲相看的日子。说不出的憋闷又难受,为老师秉性的凉薄,更为舜钰抱不平。

这般攥拳咬牙在园里茫然乱走,忽见袁雪琴同个丫鬟穿过半月洞,正巧迎面碰上,他想避开已不及。

那袁雪琴仰起脸儿看他,欣喜问:“表哥怎一个人在此闲逛?”

徐蓝皱起浓眉,不回答她,反而劈头问:“田姜住在哪个院里?”

“桂香院。”雪琴下意识答他,又不免惊疑道:”表哥问这作甚?“

徐蓝得了答案哪里有闲心再理她,辄身要走,雪琴眼明手快扯住他衣袖,拔高语调儿:”那里不是表哥能去的地方,待嫁娘子规矩多,不能随随便便示人哩。”

徐蓝略用力挣开她的手,他现在心里可烦这些表妹,连话也懒得多讲一句,走得迅疾,转瞬身影即逝在浓翠荫深处。

桂香院不见桂香,满院木芙蓉开得娇酣,有蝉声流响出疏桐,交织出聒噪的三伏天儿。

窗外芭蕉肥绿,映进银红纱窗内,但见里头摆设有床帐桌椅、琴棋书画,一尊博山古铜炉,焚着袅袅沉香,显得格外静谧幽然。

田姜懒懒倚坐短榻上,正翻看本册子,每页写满密麻清秀的楷字,是个名唤冯舜钰监生所写,记载着自己有生之年的惊心动魄。

她看一页撕一页,凑近烛火烧燃扔进铜盆里,由它转着圈化为灰烬。

字里行间她已滚瓜烂熟,这册子是个祸害,万万留不得的。

拂去指尖残留的细碎纸屑,她想了想,抬手将发髻里的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取下,抿唇拈着玩儿。

看凤钗田姜才恍然,确是要嫁人了。

其实沈二爷与她陌生如路人,却是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更况冯舜钰这册子里,提他的好甚与对他的疑。

所以沈二爷开出条件,让她嫁给他时,田姜想了想就应允下来。

她身负了些事,夫君较之而言,远不如多一个同盟更为重要。

帘子簇簇地响动,翠梅神情紧张的来禀,昨才回京的五爷正站在院里,指明着要见田姑娘。

田姜面色很平静,交待她把盆里的纸灰,埋至木芙蓉根下,自己则趿鞋下榻,走至窗前边抬手理了理鬓发,边看着昂立院间的魁伟身影,这应是冯舜钰的同窗、及吉安平乱有功的那位将军徐蓝。

徐蓝此刻正盯着只蜂儿,在花蕊间滚的粉嘟嘟,到底是习武之人,虽距门帘背身而站,依然听得走动窸窣声。

他索性先开口:“小七说,我房里被打碎的瓷瓶,是你想要看?遣个丫头来讨就是,我并不小气,很有些容人之量。”

话音才落,便听得“噗哧一声笑,徐蓝脸色大变,急忙回身,那廊前娉婷而站的女子。

”你你怎在这!“他简直不敢置信,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五爷实不该乱闯桂香院。“翠梅上前想推五爷走又没胆量,赤头胀脑发急道:”这里有沈府遣来伺候姑娘的丫鬟,若被她们看到禀回去,可要生出祸端来,五爷还是赶紧离开罢。“

徐蓝满腔的愤懑怒怨,转瞬消失怠尽,他吸口气儿,难解的情绪升腾,有喜悦有疑惑还有淡淡的失落。

”你穿成这样真好看。“他由衷的赞美,她每次做闺阁女儿打扮,总娇娇媚媚的,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果然是个招蜂引蝶的色将军。“田姜沉下脸来,迅速侧身躲进房里去了。

”!“徐蓝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蹙眉问翠梅:”她说了句甚么?“

翠梅不敢隐瞒,复说了遍,再小心打量五爷神色,笑容渐敛收,眸光微闪烁,也无需她再赶,忽而辄身大步离开。

晚间时分,徐令同夫人在房中说起白日里议亲的事宜。

徐令从袖笼里拿出银票,徐夫人接过凑近灯前细看,半晌默默,再抬眼已泫然:“徐老儿你人老胆也肥呀,竟敢偷藏私银!你说,可还有金屋藏娇瞒我?”

徐令有些哭笑不得:”就是不想我的好!这万两银票,是沈二让我交给你、替田姜置嫁妆所用。“

徐夫人把银票往他怀里一掷,撇着嘴角:”你还给他,田姜如今是我的甥女,愈瞧她我愈欢喜,置办嫁妆我自会费心,哪还需他的银票!“

徐令道:”看沈二对田姜的心思,过两日沈家送来的彩礼,必定十足的厚重。我们陪的嫁妆势必得旗鼓相当。听他话里之意,除这万两银票,明日还会送些地契来,要让田姜带着‘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进沈府。“

他清咳了下嗓子:”夫人确定要把这万两银票还回?“

徐夫人无言,想了会又拿过那银票,叠成四方儿收进袖里,笑说:”沈二要疯,我们陪他疯就是,除这银票和地契,再加我们出的那份子,只怕这京城除宫里娶后纳妃外,就属沈二此次娶妻最奢豪罢。“

”沈二言行向来沉稳低调,此次倒不像他贯日作风。“徐令吃着茶低声道。

徐夫人还想说甚么,忽听外面的丫鬟回说:”五爷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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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贰壹章 出嫁前

一丸凉月吊柳梢。

徐令徐蓝父子择松墙边的莲花亭落坐。

小厮点燃一盏羊油灯,又送来一坛秋露白,并几碟腌鲜的卤味,即很快的退下。

徐蓝拎起坛子给老爹的盏里倒满,再是自己,酒气四溢,一只狗儿闻香识来,趴在桌沿边吐舌等赏。

他仰颈“孳”一口酒,默默看那月光将庭院染如银海般白,半晌才哑着嗓问:“投亲的表妹,被劫掠的冯舜钰,沈阁老娶妻,诸多事起,父亲就不愿讲与我听麽?”

徐令嚼着熏肠子,听得此话,把脸一肃,拿眼瞪他:“你不问、我如何说?你若早些把心思诉于我听,何以今日沦落至斯,你爹自诩诗书谋略不如沈二,但不输有磊落的性子、广阔的胸襟,否则你娘当年怎会弃那文绉绉儒生,一门心思随我这武将走。”

”娘亲没随你走,是你从花轿里硬抢。“徐蓝扯扯嘴角,这事他听得耳朵茧子起,曾偷偷问过娘亲,娘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原事实真相,且冷哼了声,我现儿可后悔呢!

是以父亲在他心底便是强取豪夺,欠智使蛮的存在,随年纪渐长,有些话徐蓝宁肯同娘亲闲聊两句,也不愿同父亲多提一句。

”你娘大家闺秀,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早以死明志,还能好端端到现在,生你们这一帮兔崽子?“徐令似看透徐蓝的心思,把酒一饮而尽:”她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徐蓝笑得很浅淡,父亲虽话糙理却不糙,他算是受教了。

徐令自倒酒一盏,把吃剩的鸡骨头扔老远,看着狗儿爬起追逐而去。

凉风有信,风月无边,他难得这般平静的,同五儿推心置腹:”就不该送你去国子监,把武将的性子磨出酸臭味儿,你记牢,甭管是沙场或甚么场,皆要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若起半点娘们优柔气,这主场就是旁人的。“

徐蓝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寂寥失落之色,不想再说这个了,他问:”表妹田姜究竟是何来历?父亲与沈阁老又在密谋甚么?还请直言不讳讲与儿子听罢。“

徐令叹了口气。

田姜已经洗漱安寝,翻来覆去难入睡,索性拥衾而坐,随便拿过一本书,凑近灯下看着。

忽听窗外不知何者在吹箫,扰人清静。

她好奇地趿鞋下榻,掀帘出房,站在廊下凝神细听,丫鬟翠梅也披衣过来,笑道:“是五爷在吹箫。”

听那箫音悠然,声绕梁间,缓扬清曲自唇边、指尖百转千回,说甚么平湖秋月,又似故园旧梦,旧梦忽儿被林间宿鸟惊破,却道原来是梅花三弄。

田姜让翠梅取她的古琴来。

不肖多时,琴案绣凳收拾妥当,田姜落坐,看那一炉檀香青烟袅袅,指轻拈弦,一声沉音颤若龙吟,箫声略轻低旋而又如常。

他二人琴箫合鸣,把那冬梅历尽风刀霜剑,依旧不屈之意昭显得淋漓尽致。

田姜随兴唱道:“怯单衣渐西风劲,芙蓉散香,梧桐弄影,花花树树一梦惊,断了,去路。灯火檀香东风瘦,何处吹箫,梅花三弄,道满地落红相送,君啊,珍重。”

那箫声嘎然而止,田姜等半柱香功夫,音韵再未响起,她打个呵欠,兼又夜深,遂由翠梅搀扶起身,回房歇息不提。

时光飞棱如电,没几日沈府便送来财礼,但见随来的青衣担夫,将财礼一筐接一筐由门外挑至正厅,竟是大半日过去还未挑完。

这梁国公府亦是京城大户,府内谁没见过大世面呢,而此时眼睁睁瞅着,尤其是那些后宅年轻媳妇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又是惊叹又是艳羡又是妒忌,各种滋味儿都有。

徐夫人把财礼单子递给田姜过目,面容含笑,打趣道:“沈家十足的诚意,老夫人及沈二爷能这般疼你,你嫁去我也放心。”

田姜一目十行看过,除一担百斤的聘饼,八式海味、三牲大鱼,羊酒花茶及生果帖盒等各类惯常财礼外。还包了三千两聘金,另加了翠玉明珰、金银首饰满满五担,各种绫罗绸缎布匹、四季衣裳十担。

她愈看愈心惊,二爷财大气粗,也用不着显摆成这样呀。

翠梅平日里张口闭口京城风俗,田姜知晓这财礼送的多,她的嫁妆也不能少可她现身上只有百两纹银,徐夫人是爽快答应替她置办嫁妆,可她并不愿多破费人家钱财,毕竟非亲非故的。

徐夫人看她蹙眉为难的模样,遂笑说:“田姑娘毋庸焦灼,实不相瞒,沈二爷给了我万两纹银还有数张地契,替你压嫁妆,再算上我备下的那份儿,你就静等着风风光光嫁过去罢。”

田姜听得微怔,沈二爷果然心思缜密,考虑的周详极了。

垂颈再看一眼财礼单子上密密麻麻字儿,她这才恍然,有种是真的要嫁人了的感觉。

另提沈府这厢更是热闹非凡。

平日常走动相熟的英国公家陈老夫人、礼部尚书李光启夫人、督察院御史高达夫人等几隔三岔五就来串门要帮忙。

一齐围簇看着新送来的凤冠霞帔,但见红艳**眼,那金银丝线刺绣的龙凤牡丹,竟跟活了般灵动,皆啧啧称叹,只道京城最闻名的裁缝铺子,也未见得有这般绣艺高超的绣娘。

沈老夫人摇头说:“这凤冠霞帔倒不是出自裁缝铺子之手,是一个退役的宫女用了七天七夜赶制的。”

“那宫女可是名唤婉娘?她不是瞎了麽?”高夫人惊讶地问。

说起这婉娘也是个奇女子,她原是宫里的宫女,有颗玲珑剔透的心,极擅缝绣针线之艺,哪怕是方帕子,都比旁人绣的精致百倍,至她宫中服役期满,所伺候的妃嫔寻碴不允她出宫,若非得求去,需自毁双目才可离去,她竟二话不说,拿起手里银针戳瞎了眼,如今在距京十里外的小镇,随胞弟一家居住过活。

“沈二亲自去寻的她。”沈夫人笑道:“她虽瞎了,可手没残,绣艺牢记在心,现也只偶尔做一两件,这样的凤冠霞帔也仅做此次,以后也再不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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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贰贰章 出嫁中

沈老夫人等几正在赏凤冠霞帔,有丫鬟来通传:“大太太和三太太来了。”

即从帘外进来两个妇人,瞧见房内有贵客,忙上前见礼,高夫人打量着她俩,面庞含笑说:“你们沈家媳妇都怎麽挑的,瞧这相貌气度、这言行举止,竟是一个比一个的好,你老真是有福气。“

沈老夫人笑了笑,问三媳妇此来何事。

那三媳妇崔氏道:”今个梁国公府遣人来铺房,并给二爷送到一套公服及花幞头,我想着把冠帔和花粉让他们顺道带回。“

沈老夫人想想问:“沈二大婚,我们府里可是缺人手?“

崔氏愣了愣,摇头回话:”虽说诸事繁杂忙碌,人手倒是不缺。”

“既然不缺,就另遣管事的亲自将催妆送去,哪有让铺房带回之说,不符礼数。”沈老夫人微皱眉:“你做事应想得更周全为宜。”

崔氏神情一僵,勉力笑道:“是媳妇粗心了。”顿了顿接着说:“明日恰逢中秋,除催状盒子外,去南边采办的管事昨已回府,我瞧着那月饼花样奇巧精致,拣了金华香腿月、火鸭鸳鸯月、上品果子月、五仁香月、南乳香肉月、莲子蓉椒盐月、并杭仁豆蓉月等各十样装一盒,备了二十盒子,另还有两筐子极新鲜极大的螃蟹,不如也一并送去梁国公府。”

沈老夫人颌首同意,因又说起:“月饼也该给在座的夫人备好才是。”

崔氏忙道:“我料着这几日各位夫人要来,已预备下了,现都搁在夫人们的暖轿内。”

正说着话,那凤冠霞帔,被装进红漆描金采绘龙凤图案的盒子里,由丫鬟小心翼翼捧着过来,崔氏及大太太何氏便不多留,告辞着退去。

陈老夫人吃着茶笑:“你这三媳做事拿捏有度,还年轻着不必太苛责。”

沈老夫人默了默,淡道:“我那大儿媳性子贞静,处事明达倒是能掌家,只可惜寡孀、不易抛头露面。“

太傅府张老夫人拉她的手劝慰:”如今这些年轻媳妇,怎能同你当年相比,

崔氏踏出门槛,随着湘帘子簇簇荡阖,里头说话声掩得再听不见,她这时才红了眼,咬着嘴唇低语:“我那会嫁进这府里时,催妆的冠帔不就是铺房的带回麽,现倒是不符礼数了。”

何氏忙让捧盒的丫鬟先行,待看离了数步后,方催道:“赶快把眼泪收紧,大喜日子最忌讳这个,被谁看去又要生事。”

见崔氏揩帕子拭拭眼角,又劝慰说:“沈二是内阁辅臣,位高权重,梁国公府亦是尊贵难挡,那规矩礼数,岂是你我平凡之辈所能比拟的,这般想你心性便能平稳。”

崔氏被堵的哑口无言,半晌还是不甘道:“听闻二爷娶得田姓姑娘,不过是梁夫人的甥女,家世普通且父母均亡故,就二爷不知中哪门子邪,你是没看见给的财礼,那阵仗京城这十数年就未曾见过,真是要娶个皇后娘娘回来的架势。“

何氏显然被唬一跳,神情紧张打断她:”弟妹愈说愈不像话儿,你备齐催妆及其它节物头面,赶紧遣人送去梁国公府。“遂又指了个事匆匆走开。

崔氏眉眼阴沉的看她身影远去,有些不屑的哼了声。

老夫人还说她性子贞静,处事明达能掌家,再她看来性子贞静不过是胆小怕事,处理明达不过是与世无争罢了,哪里能撑得起沈府这一大家子。

老夫人再精明,倒底年老而眼拙了。

沈泽棠居吏部堂中,李光启、徐令、高达及陈延都聚齐坐于官帽椅,悠闲地吃茶,除他几个,还有六部五寺二院的官员络绎不绝前来恭贺。

沈泽棠倒是有耐性,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无论来访官员秩品高低,他都谦谦温和的态。

”沈二心情好!“李光启看向徐令问:”你府上那姑娘芳龄几何?“

”才及笄。“徐令答的简短,沈二特意交待过年纪的事儿,他铭记在心。

李光启同高达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高达清咳一嗓子,朝沈泽棠煞有介事道:”沈二啊,吾等知你不近女色八九年,明个洞房可得悠着点,才及笄的小姑娘,可经不起你大风大浪折腾。“

转而又朝徐令说:“让你夫人多给小姑娘提点几句,怎么应对他的乌甲将军。“

话未讲完,除陈延年长摒着面孔外,其他几人已拍着大腿,不计形象,笑得是东倒西歪。

沈泽棠神色依旧沉稳,云淡风清的很:“皆是朝廷二三品大员,说出的话恶俗如市井赖汉,吾替你们羞愧。”

“沈二你个老骚,该羞愧的首当其冲是你,吾等可干不来老牛吃嫩草的事。”李光启抹一下眼角笑泪:“你可是要同徐首辅那老儿试比高?王美儿好似也才及笄”

忽听得身后有人咳一声。

他回转身看,帘子打起,徐炳永面无表情的被侍卫簇拥立在门前,正目光炯炯扫视众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光启暗骂声背运,同其他几个站起上前问礼,又道衙府有公务处置,简短告辞两句,结伴而走。

徐炳永昂首挺胸并不理会他们,径自沉沉而坐,侍卫急忙过来斟茶。

沈泽棠这才上前见礼,徐炳永摆摆手,指着侧边官帽椅让他坐:”你两江巡察顺利回京,深受皇帝表赏,现又要迎娶娇妻,倒是双喜临门,是好事,我来恭贺你。“

沈泽棠微微笑了:”徐阁老委实客气,明晚筵请之席,你定要来吃杯喜酒才是。“

徐炳永放下茶盏,摇头说:”吉安贪墨大案,被押解进京的程前,我一时失手鞭死他于狱中,实非吾愿,只因他当初由我极力举荐此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沈大人可懂?“

沈泽棠不置可否,徐炳永也无需他多言,接着道:”就因此桩小事,你瞧这朝堂上下官员嘴脸,好似我十恶不赦般,其实鞭死又能如何,他本就罪应至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察觉自己言辞有些激烈,他缓了缓语气:”是以明晚我就不去赴筵,免得一众见我来,倒毁了席间热闹气氛,我虽人不至,却备了份大礼,已遣人送你府上,权当贺喜之意。“

第肆贰叁章 出嫁中(2)

沈泽棠晚间回至府中,果然见得徐炳永送来的贺礼。

是个香楠木缕空雕九鱼的炕几,几上陈设文竹百宝柜,显然年代深远,包浆厚重,几柜面光泽如油,触手温润如玉,其价难估。

沈泽棠神色一凝,他看过田启辉罗列的私藏宝物册子,此二物赫然在列,徐炳永遣送而来隐约觉有深意,但愿是他多虑。

沈老夫人笑说:”今宫里掌事公公也奉太后及皇帝之命,送了喜礼来。“招呼他至桌前来看。

青花玉壶春瓶一对、朱赤珊瑚盆景及青玉雕进宝图盆各五盆,金镶边玉如意一柄,青玉卧鹿衔灵芝一尊,还有掐丝珐琅甪端香熏炉、一方八边形红漆骏马麒麟墨及名人字画数张。

沈泽棠道:”倒可将这些摆百宝柜间,显得精贵不俗。“

老夫人颌首赞同:“我正有此意,已命管事将你房中拾挪出空地,将这几柜立那处恰好。”

”梁国公府今可有遣人来铺房?“沈泽棠边问边辄身欲回栖桐院,老夫人让他等等,由丫鬟搀扶着要一道去。

掀帘进入房中,地上铺的是黄地蓝花双喜纹毯,绕过鸾凤牡丹插屏,螺钿床已挂大红绣鸳鸯帐幔,玉带金钩,两边挂香球及福字绦子,床里亦是一色大红绣鸳鸯的锦被缎褥,高高叠堆起。

沈泽棠背着手,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瞧把你欢喜的。”老夫人皆看在眼里,心底有释怀有酸楚。

九年前梦笙人销影遁后,二儿依旧一贯度日,但她知道他未有表面显的那麽平静,连带对她也有股子说不出的疏离。

而此时他的神情,是久违许久的高兴了。

一声鸡啼天下白。

田姜早净身过,任由四五位“十全”婆子伺候她穿嫁衣,那嫁衣穿戴很是繁复,虽有熟手帮携也用去大半时辰。

徐夫人落得轻松,坐在桌前悠闲吃茶,看她终于一身大红的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由婆子梳头时,方啧啧笑道:“沈二爷事无俱细,连‘十全’婆子都要自请,就这般不信我,也好,我落得轻松呢。”

田姜有些过意不去,待要说话,却被描唇的婆子阻了,另个婆子边用乌木细齿梳子从她发间穿过,嘴里边柔和婉转的喊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安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大富大贵。“

田姜不知怎地竟流下泪来。

描眉眼的婆子,忙揩帕子给她拭泪,好言劝慰:”姑娘家总有出嫁为妇时,日后尽心伺候公婆夫君,过年儿半载生个一男半女,这般度一生就是很福气。“

恰徐府的媳妇小姐们过来看嫁,瞧这阵仗,连忙同徐夫人你一言我一言笑着开解。

田姜还是止不住眼泪,就这般任面庞的胭脂融了又补,补了又融,抽抽噎噎地。

直到窗外奏乐起,混着劈劈啪啪的爆竹声,迎亲队伍过来了。

沈泽棠被徐令让进正堂,微愣了愣,这徐令简直是嫁女的铺陈,把宗族亲眷及平日交好的官员皆请到,摆了数桌席面,挤得满满当当,十分的热闹。

沈泽棠鬓角光整,戴顶乌纱帽,穿簇新的盘领右衽袍公服,腰间配花犀革,脚踩白底黑面皂靴,清隽的面容含笑,眼神深邃,刻意将威势敛收,显出很儒雅温文的态。

徐蓝则坐在靠角落里,一盏接着一盏吃酒。

他看着官员陆续端盏上前恭贺敬酒,沈二爷象征性吃了几盏,只笑着说话儿,倒也无人敢再闹他。

这般坐有半个时辰,听得有人来报新娘子上花轿了,他才撩袍端带站起,同众人一番话别,即随徐令及管事往门外去。

沈二爷余光瞟见徐蓝朝他过来,遂放缓脚步,等他近前微笑问:”听闻元稹回京后曾去吏部寻吾,不知所为何事?“

徐蓝摇摇头,他手中拈两个斟满酒的钟儿,一只递给沈二爷,看着他接过:”这钟酒先恭贺老师大喜,另还有句话想说。“

沈二爷仰颈一饮而尽:“元稹但说无妨。”

徐蓝觉得喉间似有物哽着,稍许才嗓音喑哑道:“田姜现为我表妹,既然是娘家表哥,我斗胆提点老师,表妹以前过得很苦,老师大她许多,请今后好好的待她!若是让我晓得她受甚么委屈,必不答应。”

沈二爷看了眼心虚的徐令,明白他定同徐蓝讲了实话,默了默语气温和:”你无庸担心,田姜是吾妻,我疼她都不及,怎舍得给她委屈受呢!“

旋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恰已至正门前,沈桓牵来一匹浑身如玉的高头大马,沈二爷利落地蹬鞍而上。

徐蓝被后头推拥着出了门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艳羡惊叹之色,交头接耳这京城十里红妆难见的景,实在是财大气粗啊!

花轿已拐至街道另一边,那片十里红海也渐流远,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终还了耳根清静,满地的炮杖灰儿,还有余烟袅袅如雾似尘。

人群也三三两两各自散去,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默默地,被落日余晖镀上了金色。

徐蓝心底泛起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感觉,那个欢喜至深的女孩儿,终是青丝绾正、红衣胜火地嫁了旁人。

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怕是不能了罢!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转身迈进门槛,走了没几步,听得背后沉浑响动,是大门阖紧的声音。

花轿摇摇晃晃,出门时天际彩霞新添,快至沈府时已暮色渐暗。

一缕凉风吹动窗帘,顺着掀开的缝,可窥到沈府门前人群攒动,细乐声、爆竹声愈来愈响,轿子缓缓停住。

听得好些人在嚷着要喜钱,便有人给了喜钱,田姜知道这叫“拦门”,等了半晌功夫,轿帘才被打起,两个傧相搀扶着出来,便听得个阴阳先生嘴里念念有词的在“撒谷豆”,她看不见外面的景,只垂眼瞧得几颗深红的大枣,骨溜溜的滚到足前,不禁咽了咽口水。

第肆贰肆章 出嫁中(3)

田姜一早只吃了几颗豆沙甜陷的汤圆,便忙着梳妆打扮,这会将近日暮,腹中辘辘,盯着那几枚红枣儿,只觉圆大饱实,味道定是不错的。

想归想脚步并未停,轻踩猩猩红毡席,透过销金盖头,隐约能瞧到有个傧相捧镜倒行,引着她朝前跨过马鞍、再踩过草垫,甚而迈过一杆秤,又走了数步,耳畔细乐声声,丫鬟拎着宫灯在行道左右站两排儿,迷糊间入处大屋,明亮若白日,能察觉周围或站或坐有许多人,衣裙摩挲,笑语喧阗,有人在赞:”瞧二嫂嫂这一掐杨柳细腰,府里无人能及哩。“

”又在说浑话,小心被二爷听到。“有个女人声冷阻道,田姜暗忖,还一掐杨柳细腰,其实是腹中饿空空。

赞礼似乎说了甚么,田姜未曾听清,傧相已搀她胳膊转圈,本就遮着盖头看不清,又饿的足尖虚浮,不知怎地就崴一下,半边肩低矮,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温暖有力地握住她的纤指,旋即众人友善的哄笑起来。

田姜低眉垂眼,看着跟前那双簇新的皂靴,是沈二爷,攥着她的指不放,这样该如何行礼呢,正想着他却适实松开了手。

赞礼请出沈老夫人登堂,受他俩四拜,又拜了宗族长者,最后是夫妻交拜,两人俯身凑拢时,她似乎听见沈二爷低笑了声,抿抿嘴唇,这有甚么好笑的,不待多想,已被扶领着挪起碎步,一缕晚风吹的盖头飘晃,原来是快走到门外。

她深深吸口含着桂香的空气,甜丝丝的,沿前廊走稍会儿,喜婆高喊:“坐—富—贵!”

随声帘子扑簇簇打起,她迈槛进入另间房内,被扶至喜床前落坐,才松口气儿,又觉左侧床榻沉了沉,沈二爷竟然跟了来。

”新郎倌挑盖头哩。“赞礼的声音喜气洋洋。

田姜自知要嫁沈二爷起,一直都很平常心,此时却不知怎地,心口突突跳的厉害。

销金盖头被揭开,眼前明亮起来,抬头先看到了沈二爷,面容清隽,目光熠熠,唇角的笑意很深,他身后的窗上贴着‘鸳鸯捧喜’剪画儿,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赞礼有些犹豫问:”新郎倌可要‘合髻’?“

依京城的民俗,”合髻“是初婚之礼,为夫生前三妻四妾怎生风流,死后还是得与原配同葬一穴,沈二爷有过婚配,现迎娶继室便毋庸再”合髻“。

田姜倒也无谓,却听得沈二爷”嗯“了声,神色很从容:”必须行‘合髻’礼。“

过来个喜婆,托着个红漆描金的方盘,里头摆剪子、匹缎、银钗、木梳之类。

她先用梳挑了田姜一绺乌发剪下,沈二爷倒不用她劳驾,接过剪子果断的自行落发,那喜婆将两人发相互绾结缠绕当儿,那赞礼清悠悠唱起:”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何人处,绾作同心结,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都说结发夫妻,结发同枕席,黄泉也相随,那发年年绞缠的愈久,感情年年的愈深,便是男子日后薄幸了,可那女子却深陷其中拔脱不得。

田姜脑海里有些浮光掠影一闪而逝,却滑溜若鱼儿般拿捏不住,只徒留几许莫名的萋然。

几个穿锦衣的妇人,唱着悦耳的“撒帐”曲,抓起金钱彩果,大把大把往新人身上洒。

田姜并拢的腿间滚了个银元宝,她黯淡的眸瞳瞬间一亮,捏红帕子的手,不露痕迹朝元宝拂去,眼见尽收囊中,却见有只熟悉的大手伸过来,捏起元宝角拿走。

煮熟的鸭子也飞忍不住咬咬嘴唇儿,喜婆端来两盏银酒钟,伺候着他俩挽臂饮完,再让各自将盏儿扔到床下,沈二爷先掷,田姜闷闷地也掷了,听得围观的喜婆妇人弯腰细细察看,再拍着掌笑嘻嘻地:“恭喜新郎倌新娘子,瞧这酒盏一个仰一个扣,是大吉大利之兆,见着有喜,赏钱可少不得。”

沈二爷噙着笑道:“赏!”

田姜不敢置信的探身垂颈望这也行!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

房里的各种仪式已差不多,赞礼请沈二爷去前厅赴筵与众敬酒,他颌首站起走了几步,又辄返回田姜跟前,温和低问:“饿麽?要不要送些吃食来?”

那赞礼耳朵倒尖,听得分明,忙摆手插话,不合礼制。

“不饿。”田姜摇摇头,她还对那锭银元宝耿耿于怀,本来是饿了,现饱饱的。

沈二爷笑意深深,看着眼前人肌肤似雪,嫁衣胜火,抻着腰骨端正坐着,如花美眷,实不负他虚度地似水流年。

闭了闭眼怕只是场梦,再睁开佳人还在,有些好笑自已患得患失,他伸手摸了摸田姜的脸儿,终于转身随赞礼而去。

看着众人围簇着沈二爷打帘走了,房里恢复了静谧,田姜吁口气,这才有闲心打量四周,高高的龙凤红烛正孳孳燃烧,屏橱桌杌等陈设看着名贵又精致,想必所耗不菲。

从窗棂外透进桂香来,暗盈了满室,她慢慢走过去,原来院里种了几株桂花树。

今又是中秋,明月高悬,亮如银盆,檐前挂着大红宫灯。前院欢声笑语,混着咿咿哑哑唱曲声,由夜风相送而来。

她站了会儿,转身不慎踢到绣凳,帘外守着的仆子,大抵听到房内有动静,一个容貌端庄的丫鬟探身进来见礼,自唤采蓉,是沈老夫人调拨过来伺候二夫人的。她笑眯眯地问可有事吩咐。

田姜想了想道:“我有些腹饿,你端些糕点来就好。”

采蓉蹙眉为难的模样:“礼赞和喜婆特意交待过,需得二老爷回来才能上席面,礼俗不可破。“

算了!田姜有气无力地朝她摆摆手,径自坐回喜床。

那采蓉觉得二夫人首趟使唤她,就不能完事,心底委实不自在,上前陪笑问:“夫人可要吃茶?”

田姜点点头,她确实也有些渴。

采蓉很快便回来,手里端着黑漆描金彩绘鸳鸯图案的茶盘,里面摆放白玉茶碗,田姜接过揭开玉盖,是碗果仁甜茶,碗底卧着两枚去核龙眼肉,及三颗大红枣子。

第肆贰伍章 鱼水欢

沈府喜宴之热闹自不必再形容。

同朝官员不相熟者,惧沈泽棠权势不敢闹酒,相熟者知他不爱饮酒,亦多体谅,而那帮太过熟稔者,岂会放过嘲谑他的机会。

高达红膛着脸道:“沈老二可记得吾俩约定麽?”

“不记得!”沈泽棠神色平静,拈着酒盏往旁席去,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臂:“勿要装糊涂,那年鄙人成亲,沈老二你耍奸滑,非要吾吟甚么花烛词,否则罚吃酒二十碗,害吾洞房春宵鼾雷中虚度,为表歉意,说有朝你若娶妻时,允吾也可这般对之。”

他朝同席众人望去:“我说的可有误?”

李光启等几素来不嫌事大,顿时头点如捣蒜:“是矣是矣,沈老二你今可逃不掉。”

沈泽棠瞟过桌上斟满二十盏碗,白花花酒香清冽,足见这帮狐朋狗友积怨之深,当年年轻爱玩闹,果然是现世报。

他表面依旧云淡风清,想想欲开口,李光启显然更为谨慎,又添了一句:”寻常的词难不倒沈老二,这趟儿所吟须得香艳才可。“

一众拍腿,扯唇大笑,引得旁桌屡屡相望。

沈泽棠昂颈观圆月,道:”何物风流白面郎,粉捏何郎,香和韩郎,天教撮合紫云娘,玉琢萧娘,锦制萧娘。“他想着田姜着红嫁衣坐床前娇娇俏模样,噙抹笑意:“翠管催成宫样妆,山画眉妆,云想衣妆,银灯低照合欢床。弦配琴床,蒂并花床。”

坐近听闻者皆露钦佩之容,这般随口拈来的锦绣华采,当朝大儒中亦是寥寥。

沈泽棠辄身洒洒欲走,却被高达拦下,摇头只道不香艳,李光启等几附和。

他算是明白了:”汝等是不要香只需艳,淫词浪藻最合脾胃。“一众果然厚颜颌首。

沉吟出:“双生怀想,费几番梦里还魂,难说绕缠相思苦,美景良辰,春点桃花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愈夜难倦,娇娘耍情绢留痕,后生足力褥沾湿,风流难挡,还道赛似活神仙。”

一众听得竖耳瞠目,高达得便宜卖乖:“沈老二,可以啊,徐老儿总说你骚,吾还不信,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陈延拈髯也笑:“沈二为春宵不虚枉,也是拼命。”

沈泽棠懒得理睬,他今高兴,不予之计较,李光启端了盏过来,挺正经地:“吾夫人早时去徐府凑热闹,说你那小娘子不愿嫁你,哭得停不住,晚间记着多疼惜,就勿要再让她哭了。”身后一丘之貉呼哧哧地笑。

沈泽棠勾唇吃酒,忽想起甚么问:“怎不见你的秦女婿?”

李光启神色一黯,不由就来了气:“今个徐炳永在府内大摆筵席,他定要去那里,我的话亦不听。”

怪不得。沈泽棠扫一圈宾席,诸如刑部尚书周忱、兵部右侍郎夏万春等平素与徐炳永亲厚者,皆礼到人未至。

不经意瞧见杨衍倒来了,他恰也看过来,四目相碰,杨衍笑含嘲弄,他亦笑得深沉。

田姜先吃龙眼肉,再吃最后一颗大红枣子时,听得守门丫鬟的声音:“二老爷回了。”

枣核还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这当儿门帘子簇簇,见他已稳步走进来,只得把枣核压在舌下。

烛火被清梧身躯遮掩,田姜低首,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房里很安静,能听得沈二爷浅淡的呼吸,闻得金华酒香的味儿。

她等了会儿,不见沈二爷说话,难道吃醉了麽?心底正胡思乱想,却有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她下颌扳起。

田姜不得不仰颈,沈二爷应是吃了不少酒,清隽眉宇间依稀含微酣,眸光温柔缱绻的在看她,似怎么也看不够。

这样的沈二爷熟悉又陌生,让田姜也开始害羞起来。

”田九儿!“瞧,连他的声音都如酒般能醉人。

”嗯!“她小声地应着沈二爷说田九儿是她闺名,只有他能喊得。

还不及多想,他竟俯下身躯,凑近亲吻她柔软的小嘴儿。

田姜以为他会浅尝辄止,渐渐觉得情形似乎并不容乐观。

她咬紧牙关,就怕一个失守,压在舌下的枣核落入沈二爷的嘴里她真的会躁一辈子。

似察觉到田姜在抵抗,沈二爷觑眼,瞅她眸瞳圆瞪,水汪汪的,脸儿一片晕红。

他微顿,自己的情不自禁,似乎吓着她了。

起身顺势坐田姜侧旁,恰见凤冠还戴在她发髻上,看着沉甸甸的,压得颈子都有些前倾,遂心疼的问:“重不重?”

田姜有些茫然,没听清他说的话儿。

沈二爷唇齿退出时,故意逗弄了她一下。

她一个紧张,“咕咚“,竟把枣核吞咽进了肚。

沈二爷笑了笑,不再多说甚么,抬手替她小心将凤冠取下,欲要搁在香几上,忽然怔了怔。

香几上搁着只白玉茶碗,他记得按礼俗,给新娘子要喝果仁甜茶,里头该有龙眼肉及大红枣子的,怎会空空如也。

想起亲吻她时,满嘴枣子甜味儿忍不住沉沉笑起来,这别扭的丫头。

又笑有这么可乐麽,田姜搅着一绺垂散至胸前的长发,有些莫明其妙地想。

沈二爷起身至帘边交待几句,稍许功夫,三四丫鬟送来一席酒菜,六碟冷菜,八盘热炒、一大碗八宝攒汤,一小碗馄饨鸡,并六样精致糕点,还有一小银壶新酿的桂花酒,及两个银盏儿。

沈二爷陪着随意吃了点,看她是真的饿了,挟着一块裹粉蒸肉,吃得津津有味。

采蓉此时过来见礼,道净房里的热水备好,问二老爷可要去洗漱。

沈二爷颌首”嗯“了声,又进来两个容貌清秀的丫鬟,名唤绿蔷和红芸,手里捧着要换洗的衣物。

田姜略思忖会儿,语气讪讪地开口:”二爷我伺候你洗漱罢!“

沈二爷笑着摇头,嗓音柔和道:“你好好吃饱,毋庸伺候我。”

旋即站起朝净房而去,那两丫鬟尾随其后跟着。

田姜挟一筷子鸭子肉慢嚼,不知怎地竟食不下咽起来。

她忽儿站起身,悄悄走至门边撩起帘子,朝净房方向看去。

却见绿红两丫鬟垂手站在廊下,拿着的衣物显见被沈二爷拿走了。

她不由吐了口气儿。

第肆贰陆章 鱼水欢(2)

沈二爷穿月白直裰,鬓角微湿的掀帘进来,见房中龙凤喜烛犹燃,却空无一人,桌上席面已撤去,摆一盘花生桂圆枣子等干果,及新沏的滚滚香茶。

沉声问采蓉,夫人去了哪里?采蓉观他神情凝肃,忙回话道:“夫人用罢席,由翠香翠梅陪着去东侧净房洗漱。“

沈二爷颌首让她退下,闭了闭眼,燃了佳楠香,再走至喜床坐下,随手拿过一卷佛经,近着烛光慢慢看着。

不多时,听得帘子簇簇响动,抬眼见是田姜,乌油发在脑后松松挽个圆髻,任几缕柔软碎发垂落,浓妆已洗去,小脸楚楚的,十分白净,穿轻罗软滑的桃粉衣裳,踩双新绣红鞋,显得随意又有些憨媚。

田姜没想过沈二爷洗漱这麽快,有些踌躇的走至桌前,执壶倒了两盏茶,顺口问他可要吃?目光却不由落到床上,红艳艳的缎褥间横铺一条雪白素布。

她看得惊心动魄。

出嫁前徐夫人耳提面命过一番,她知晓是怎麽回事儿,现觉得倒不如不知道的自在,无知者反而无畏。

想着要血溅当场她拿茶盏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沈二爷阖起佛经搁在香几上:“茶水吃多易起夜。“顿了顿又温和说:”夜色渐深,吃完茶早些歇息为好。“

”二爷若劳累,不妨先睡罢,我还想赏会圆月。“田姜边说边端起茶盏,走至窗前站定。

沈二爷默了默,唇角缓缓浮起一抹笑意:”好!“他说,并不勉强她,脱履上床,拉过锦衾安适地睡下。

田姜暗松口气儿,朝窗外望去,中秋月满照庭院,一半桂影重重,一半明若银海,听得”唿“一声晚风过,送来一缕甜香,及半肩秋凉。

衣裳单了,浑身渐起薄冷,房间很安静,偶有喜烛在炸花子,她打个呵欠,将茶盏搁下,踮着脚尖儿悄悄挪至床沿边,沈二爷平躺不动,唯有胸膛在沉稳起伏,阖着双眸似乎睡得很熟,她到跟前都不见反应。

轻踢掉绣鞋,窸窸窣窣往床内爬,只铺了一床大红喜被,沈二爷就盖去大半数,她拈起被头一角,小心翼翼的面朝里躺下,其实折腾一整天儿,还是很疲倦的待要朦胧睡时,忽觉搭身的被褥连肩都遮不住,遂扯了扯,扯不动,心底莫名觉得诡异,忍不住扭头偷看,呼!沈二爷眸光熠熠的正看她哩!

“你不是睡了?”田姜被唬了一跳。

沈二爷伸过胳臂揽住她的腰肢往怀里带,微微笑道:”我习过武艺,你便再轻若猫儿,我想听总能听到的。“又圈握她嫩薄的脚丫儿:”都凉成这样了,还宁愿窗前站着我有这般可怕麽?“

借着昏黄烛火,能看见她秀气的脚趾甲儿,用金凤花涂得一朵嫣红,嗓音不由有些混沉:”谁让你涂的?“

沈二爷不可怕是他身上那玩意忒可怕田姜耳根子发烧,佯装的镇定:“徐夫人让涂的,说京城的姑娘家兴这个若二爷不喜,我不涂就是。“

”谁说我不喜的?“沈二爷的呼吸热热熨过她的鬓发:”我喜欢,这样的媚。“

田姜的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儿,浑身止不住发抖,他他要对她下手了麽?

哪想得沈二爷并未有出离动作,只慢条斯理揉捏的她足心都出了汗,才听他柔声问:“听说白日里你哭个不住,是后悔嫁我麽?”

田姜摇摇头,她不后悔嫁他是目前最明智的抉择。

抬眼看他清隽温善的脸庞,虽然她甚么都记不得,却仍有颗想亲近他的心,便是她还没太欢喜他却依旧期待共度彼此的余生流光,她想这又何尝不是个好的开始呢。

沈二爷觉得,他仅剩的耐心,被这丫头水汪汪眸儿给瞬间化尽,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已浪费许久。

蓦地覆上田姜柔软的身子,挑开她胸前的衣襟,那朵蛊毒花缩成指甲盖大小,不仔细看就像一枚胎带的印记,仔细看了,又像溅上的红胭脂星子,他用指腹轻抚且低笑:“京城大家户里诞得子嗣,因为特别宠溺,会在身上烙痕,防着日后若丢失,还能凭这个找回来,田九儿的原来在这里,我是再不会把你丢了。”

“那二爷的印记在哪里?”沈二爷的唇瓣滚烫,手指力气很重,让田姜羞臊又不知无措。

“我也有九儿自己找。“他缱绻地吻着她,声音如数年的陈酿,醇厚的令人醺然欲醉,田姜忽儿觉得腿凉生生的被分开,一双因拈笔而指腹粗糙的大手,不知何时攥紧她的臀股:“田九儿,这次要为我痛。“

田姜听得懵懂,不解他所指何意,却也未及多想,电光火石间,她倏得背脊僵直,浑身紧崩。

这样的感觉似天崩地裂,翻江捣海,有甚么在悄慢地流淌,她听到自己因太痛尖锐的吸气声。

沈二爷吻上她湿漉漉的眼睫:“不用怕,马上就好了。”

”二爷万恶淫为首。“田姜忍不住嘤呜:“明儿你还要上早朝。“

半晌不得回应,她睁开眼,触目是沈二爷健实精悍的胸膛,再看他脸上的神情,褪去谦谦儒雅的表相,竟带着些微狰狞,他蹙眉微阖双目,颜骨泛起暗红,薄唇紧抿,给人一种尽享其中的感觉。

床弟之欢就这样令人沉醉麽?田姜不觉得,伸手去推他宽厚的肩膀,咬着牙把话说的断断续续:”说马上就好的都一个时辰了二爷说话不算数。“

沈二爷被她逗笑了,这样的时刻若还能说话算数,是会死人的。

”马上好了。“他呼吸喑哑绵冗的哄着,看田姜初初承欢的身子,已然难承受的模样,遂迅疾抓住她两只手儿,强有力按在锦枕上,半身俯冲下来,薄唇凑近她细粉的颈子,重重的一咬。

田姜气得差点要哭出来,也就这当儿,沈二爷浓烈的低喘响在她耳畔。

半晌后,田姜才伸手想去圈他的颈子,却碰到他的脊背,竟细细密密皆是汗珠子,沾了她一手的湿。

第肆贰柒章 鱼水欢(3)

房内的龙凤红烛已燃过半。

沈二爷待喘息渐稳,侧首看向田姜,她眼眸微阖,朱唇柔润,鬓边碎乱的发湿汗漓漓,因着累极,连薄衾都忘记拉起遮掩身子,胸前那两掬白玉兔儿,在乌油长发间微微颤动,显得娇憨又可爱。

眼神莫名的浓重,他索性起身趿鞋下地,才走至门边,已有守夜的丫鬟撩开锦帘,老夫人房中的陆嬷嬷兜着手也在,见到沈二爷忙过来行礼,知她所为何事,沈二爷淡颌首,转而朝翠香翠梅吩咐,净房里备好热水,夫人要清理。

两丫鬟匆匆去了,他辄身回房里,见田姜穿齐整坐在床沿,边趿绣鞋,边抬手整理鬓发,听得脚步声抬眼,神情带着难以面对他的窘然。

沈二爷噙起嘴角,温和道:”我已让丫鬟在净房备下热水。“

田姜浑身正黏糊糊的难受,也不等他话落,”嗯“一声起身要走,许是之前与二爷厮缠太久,怎生的体娇骨软,莫名脚踝崴了,趔趄着朝前倾。

沈二爷眼明手快握住她的手臂,也不带多想,手掌触及她腿弯轻松地打横抱起,微微笑着也不多言,直朝净房而去。

翠香翠梅原是梁国公府徐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皆是言行谨慎,十分懂规矩明事理的,那木盆里的水微微发烫并不伤人,再滴了木樨清露,整个身子软绵绵浸洇在里头,另人舒服的昏昏欲睡。

翠香替田姜把乌油长发梳透了,再松松挽了慵妆髻,用珍珠簪子绾住,翠香捧了海棠衫玉绡裙等在边儿,两人悄悄交耳说话,过一炷香的功夫,见个丫头侧身探头进来,笑嘻嘻地问:“两位姐姐,二夫人可好了?二老爷让我来催呢。”

田姜虽懒懒难动,这话倒也听进耳里,半起身任翠香两人服侍她穿起衣裳,出了净房。

走进屋内,眼尖发现床上重新换了大红洒花褥被,沈二爷侧靠锦枕就着灯火翻佛经,津津有味地看着,田姜也不便打扰他,自顾自脱掉绣鞋上了床。

沈二爷阖上经书,打量她秀美有致的身段,越过自己屈膝朝内里爬,里衣轻薄贴骨,胸前粉团儿轻摇,圆润臀线起伏,眼眸顿有些深邃起来,与他在国子监那晚发现她女儿身时,又长熟了许多。

想她之前府学国子监一路科举,在大理寺夹缝中求生,诸多艰辛,其实最难熬最抗不住的,应是这青春不安份的皮肉骨罢,要用怎生的力气将曲线掩藏,展男儿平直之态,他忽然对这丫头有说不出的心疼。

田姜才躺下,就被沈二爷揽腰带进怀里,她有些紧张,不知他要做甚么。

沈二爷能察觉她如易受惊的猫儿般,嗓音温柔的哄慰:“五更要起来新妇拜堂,睡罢,我不动你。”

田姜紧绷的身子渐趋松软。

这才觉得他胸怀宽厚又温暖,隐透股子木樨清甜的味道,不知是她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

她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神情有些朦胧问:“二爷甚么时候带我去见钱神医?我想快些记起以前的事呢。”

“不着急。“沈二爷轻拍着她的脊骨,慢慢道:”待你把药丸吃完,再去寻他不迟。“

田姜默着不吭声了,不知过去多久,沈二爷忽问:”九儿可睡着?“

听她嗓音含混说没呢,他嘱咐道:”明日拜堂敬茶你勿要怕啊,娘亲表面威严,说话多直率,却从未有刻意刁难媳妇的心思,但得府中其乐融融不生事,她就很欢喜了九儿在听吗?“

讲了半日不见怀里人回应,俯首看她嫣粉粉的脸儿,眼眸紧阖,跟只猫儿般轻轻呼噜着,已经睡熟了。

他做了一日新郎官儿,晚间又历过一场噬魂蚀骨的情爱,身子虽疲倦,脑中却愈发清明。

见灯花忽炸一下,静听隐约传来更鼓声,已经至三更。

不知何时窗外起风了,吹得树影婆娑,满室生凉。

沈二爷想起身去放下帘子,却觉胳膊难抽,原来是田姜纤白手指扯着他衣袖,便是睡着也不松开。

忍不住笑着摸摸她的脸,理了理背头,把她往怀里再紧了紧,他也阖起双眸,入了梦去。

田姜觉得自己似乎才睡着,就被翠梅的声音给催醒。

坐起身愣了会儿,沈二爷躺过的地方还残有余温,难道是上早朝去了麽。

待她洗漱梳妆完毕,掀帘出得房来,却见沈二爷背手立在廊下,正在逗架上一只神气活现的绿鹦鹉。

田姜凑过去,满脸又惊又喜:”它怎也来了这里?“

”它原就是我的鸟。“沈二爷忽顿住,此话说的有歧义,果然那只绿鹦鹉逮着时机,粗着嗓吼:”此鸟非你鸟,不曾入得桃源洞,捣、捣、捣!“

田姜不知怎地竟听懂了,颊腮泛起薄晕,抿着嘴儿,指着踱步而来的花狸大猫:”再满**词儿,让它吃了你。“

花狸大猫蹲坐架下仰颈,盯着这一身绿毛会说人话的小妖物,虎视眈眈。

那绿鹦鹉炸着毛有些紧张,也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角色,朝沈二爷悠悠叹口气,很是语重心长:”藕丝儿缚定槃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二爷啊,休为这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了你‘金堂玉马’好前程。“

田姜瞪圆双目,可以啊还会挑拨离间,弯腰从地上捡起个石子朝它就扔,花狸大猫幸灾乐祸喵呜一声。

沈二爷头有些疼,拉起田姜的手朝院外走,他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想想道:“这绿鹦鹉性子乖张,并不得人人喜欢,数年前把它送走过你若也讨嫌它,还可送回梁国公府养着。“

”不用。“田姜答的斩钉截铁:”若这般它还以为我怕它哩,我才不怕它,就养在这里。“

沈二爷看着她,忍不住沉声笑了,跟在身后翠梅等几丫鬟也抿着嘴笑。

田姜这才恍神她是不是显得有些孩子气了。

也才察觉不时何时起,右手被二爷握在掌心里。

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是极讲究礼仪规制的。

他俩这般并肩而行应是不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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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贰捌章 奉茶记

田姜被沈二爷握着手不放,她想想也罢了。

昨从正门嫁迎而入,一路遮着销金盖头,不曾将这栖铜院好生打量,此时秋阳半露,薄雾残褪,现眼前是处三进宅子,带座花园,但见得梧桐飘黄、蟹菊舒金,松墙石径,映阶浮苔,桂香弄风过雕栏,柿子霜红满树桠。

有园人在把曲水方池里的秋荷茎叶折,田姜指着笑说:“折它作甚,留与游鱼盖夕阳,倒别有番意境。”

随在跟前的管事沈柳,暗边沈二爷的脸色,是个机灵的,忙至塘前喊两嗓子,园人果然听命,不再折了,摇橹离去。

跨出门槛儿,梁楣之上悬黑底鎏金的匾额,上书“栖桐院”三个大字。

田姜好奇问此名有何点故,沈二爷不答,反笑问她:“可还记得《诗经大雅》中‘卷阿’章。”

她颌首,怎会不记得呢,信口拈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她顿然了悟,借有茂桐栖,引凤凰来鸣矣。

有些娇憨的偏头看他:“凤凰常喻皇后,多栖后宫帝王之所,二爷只怕是难以等来罢。”

沈二爷俯身凑近她的耳畔低语:“谁说我没等到,你就是我的凤凰啊,田九儿。”

田姜怔了怔,瞟了眼翠梅翠香采蓉等丫鬟,这大庭广众的小脸不由人的泛起红晕来。

恰徐泾匆匆来禀,吏部左侍郎李炳成遣人递来急件,需沈二爷签章为核。

沈二爷看看天色尚早,朝田姜道:“我的书房离此不远,你陪我去那坐一会便好。”

书房里有客,田姜不便进去,就暂歇在卷棚里等候,吃过一遍茶,有些忍不住走至廊下张望,天色显得愈发清亮,她犹豫着是否要去催沈二爷,毕竟入门第二日“新妇拜堂”于她甚为紧要。

一个高大魁伟的锦衣侍卫,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过,似要进书房去,田姜忙唤住他:“沈指挥使请留步。”

再说沈桓打老远就见个小娘子,由丫鬟随着立在廊下,他听沈容说了,是昨日入门的二夫人。

其实数月前,徐泾在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告诉了他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他实在难以置信。

可瞧眼前的小妇人,头戴珠翠,凤钗半坠,浅施粉黛,上穿红锦对襟夹短衫,钉六对蝶恋花鎏金银扣,下穿花锦月白裙,衬得那姿容绝美清丽,想不啊想不到他原要装没看见的,却被她一声唤,引得虎躯震三震。

止步拱手作一揖,瞪圆铜铃大眼,说话都有些结巴:“二夫人你你还记得我?“

田姜抿嘴儿微笑:“你希望我记得你麽?”

自然是不希望的,愿她永远别记起他来。

沈桓每晚都在虔诚烧香,一想起那人日傍身边却未辨雌雄,他就气血翻腾、手足冰凉更况那些共享春画册的美好时光,现于他简直是不堪回首的噩梦,若是二爷晓得他莫名打个寒颤,又沮丧又真诚地:”二夫人不用勉强,在下不过区区个指挥使。”

田姜其实已不记得他了,顺着手册描述连猜带蒙而已。

观他神情不霁也歉然,遂出言明志道:”沈指挥使不必难过,钱大夫说我会好的,即便旁人都忘光,我也一定要将你想起来。“

沈桓看上去更难过了!

忽听书房内有人走出,田姜退避至卷棚内。

一阵窸窣脚步声过,沈二爷出现在门前,她连忙走过去,却没再看见沈桓的身影。

至陈老夫人所居的正房大院,迎面是五间上房,五六丫鬟站在廊前忙碌,有的在洒扫院墙边的落叶,有的在给鸟雀笼里添食换水,还有个抱猫丫头同个婆子眉飞色舞说话儿。

一见他们来了,那婆子笑迎过来见礼,嘴里道:“老太太醒得早,一直叨念着怎还未来,急着要吃二夫人奉得茶呢。”

田姜认出她是陆嬷嬷,昨晚在净房洗漱毕走出时,恰瞧她捧着个剔红双喜圆盒匆匆离去。

翠梅说是来收喜床上铺的白素布,若是圆房后白素布还干干净净的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翠香说无意听个醉酒嬷嬷漏嘴,沈五夫人薛氏三年前嫁过来,她那块白素布就干干净净的。

这般暗想着,丫鬟已打起帘子,沈二爷牵起田姜的手要进去,却被她挣松了,不由抿唇微笑,怕甚么有他在哩。

屋里已经坐着几个妇人,中央一张紫檀雕花大桌,右侧坐沈老夫人,左侧并排坐着三位宗族里深受敬重的命妇。东西两则各摆三张紫檀圆后背交椅,三椅坐人三椅空着,每椅间设莲花几,同桌面一样摆有茶点。

有个妇人起身过来见礼,弯着眉眼,说话如竹桶倒豆子般:“可让我瞧见了,竟是手拉手来的,老夫人最讲仪制规矩,见不得这般,二爷同二嫂想想怎么封我的嘴罢!“

田姜见她年纪约摸三十左右,梳随云髻,戴串珠牡丹纹金围髻,耳挂青宝石坠子,脂粉螺黛浅施,刻意扮端庄贤淑模样,只是那一对高挑吊梢眉略显不衬。

她嗓音有刻意拔高,沈老夫人耳朵再不济,此时也听得很周全,遂摇头笑道:”别吓着老二媳妇,赶紧到我身边来。“

田姜看了眼沈二爷,再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过来三四个穿月白衫裙,外罩青色比甲的丫鬟,一个蹲摆黄缎绣缠枝莲的软垫,一个手里托大红漆双喜纹长方盘,上摆白玉盖碗茶壶,及带盖玉碗。

一个丫鬟搀着田姜,跪软垫上给沈老夫人磕头,再执壶斟茶,手捧玉碗奉给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很温善地接过,揭盖吃了茶,再拿过丫鬟手里备好的锦盒,亲自递给她。

沈二爷坐在椅上,看着田姜梳起妇人髻,露出细白的颈子,小心谨慎的奉茶,软着声喊”娘亲“,看着她一一给宗妇敬茶,虽神情有些羞涩,举止却拿捏得体,他心底涌流起某种难言的感觉,仿若在做一场瞬间便会醒来的美梦。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田姜捧着一堆见面礼,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沈二爷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幸好,这不是梦。

第肆贰玖章 奉茶记2

沈二爷很自然接过田姜手里一捧锦盒,递给陆嬷嬷。

陆嬷嬷有些吃惊,却迅速恢复常色,领着同样捧物的翠梅翠香先行退下。

沈老夫人命丫鬟搬来椅子,拉着田姜的手挨自己坐,抬眼看沈二爷还在,笑着道:“听闻一早吏部遣人来寻你,总以朝堂社稷为重,是要紧的公务你便去,毋庸守在这里。”

沈二爷语气沉稳:“方来时去过书房一趟,现已无碍。”寻了离田姜不远一张椅复坐下,恰香几上,搁着沈老夫人看的《法华经》,遂拿起翻过一页。

沈老夫人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了,可让这些个后宅妇人该怎麽好好说话。

原坐着的三个妇人相携过来,田姜起身见礼,沈老夫人指给她认识,一个是大夫人何氏,大老爷沈泽毅袭武威将军,九年前平夷亡故,她独守一子生活至今,平日妆扮很是简素,今日为不冲撞喜气,倒修饰一番,梳凌虚髻,仅戴了根纯银鎏金宝石软翠簪,穿玄色缎金褙子、松花色裙子下边显一双淡青素缎鞋儿,年纪看着模糊,面容很端雅沉默,说话也谨慎。

沈老夫人语气带几分体恤:“你孤儿寡母过活不易,心意到就成,给三媳妇的见面礼算我那一份里,勿要再另给。”

何氏不肯受:“这可使不得,更况我已备下了。”遂从自己丫鬟手里拿过个锦盒,朝田姜温和道:”礼轻薄,三弟妹莫见笑。“

”大嫂客气。“田姜笑着谢过。

第二个是三夫人崔氏,前说俏皮话逗乐的即是她,三老爷常年在蜀地任提督学政,秩品四品。

这崔氏来自京城世勋崔家次房嫡女,未嫁时已是管家的熟手,性子八面玲珑且心气极高,亦如双刃之剑利弊皆明显。

四品官衔实在入不得她法眼,只因当时闹出乌龙记,沈家两房同日娶妻,她以为嫁的是沈二爷,哪里想销金盖头揭开,却是于沈三爷成婚配,后仔细思量,多半是着了本家谁的算计,但木已成舟,也只能打碎银牙混血吞。

好在沈老夫人和善,将府里事多数交由她打理,又生养一双儿女,时光流转经了岁月,倒把当年这份冤屈看得浅淡了。

况且沈二爷与梦笙被誉为美谈的天作地合,不也以惨淡结局收场,倒不如她这般平平稳稳更长久。

”三媳在想甚麽?!”沈老夫人见田姜拿出装金凤头面的锦盒递上,而崔氏愣站着,显一脸心不在焉,遂出声提醒。

崔氏被惊的神魂归转,忙双手接过锦盒,先道了谢,再撇嘴道:“老夫人可怪不得我跑神,你瞧二嫂这相貌,跟下凡的仙女似的,莫说二爷欢喜呀,连我都被迷死了,勿道我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就这府里的媳妇小姐不提,连丫头们一个赛一个的水灵,竟生生都不及二嫂五分姿容哩。”

她这一席话说的在场众人皆乐了,连展卷看佛经的沈二爷,嘴角亦不易觉察的弯起。

“瞧我就问一句,她牙尖嘴利地能顶出十句来。“沈老夫人觑眼道:”还说人家手拉手儿不守规矩,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你!”

“原来老夫人是等在这里掐我呢。”崔氏佯装不平样儿:“可不带这般有了新人忘旧人的。”

“愈说愈不像样了。”沈老夫人笑着让丫头递给她一盏茶:“润润喉咙在讲你的道理。”

那崔氏也不客气,端盏仰颈一口气便喝完。

窗外日阳已经高照,房里笑语喧阖,一片和美之象。

田姜边微笑,边打量另个夫人,自始至终抿嘴不说话儿,年约不过二十岁,身段高挑婀娜,穿翠蓝缠枝宝相花妆花缎褙子、玉色裙底微露红缎子鞋尖儿,挽一窝丝杭州攒,面如满月银盆,杏眼桃腮朱唇,原是有些妩媚相的,却被神情里的愁云惨雾掩褪。

想必就是五夫人薛氏了。

怪哉也无人看她理她,她就一个人,冷清清抻腰站着不动,看得久了,倒有些像名家用水墨画的一幅美人图,带着寂寥的痕迹。

田姜择了松竹梅累丝镶蓝红宝石点翠簪子一对,及五副白玉锦鲤戏莲玉扣的锦盒给她,那薛氏言语极简地谢过,随手便把锦盒递在丫鬟的手上,并不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二爷放下手里佛经,走至沈老夫人跟前:”早起时还不曾用过膳,母亲这里可有吃的?“

”你也没用早膳麽?!“沈老夫人连忙问田姜,田姜红着脸摇头,又添了句:”媳妇并不觉得腹饿。“

”还得过一个时辰才得吃午席。“沈老夫人想了想,唤来陆嬷嬷嘱咐,早饭时,厨房送来一小锅新熬的八宝甜粥,她嫌里头花生不软烂,倒是一勺未动,可端给每人舀一碗吃着应景,再送些热糕花饼之类的点心,及下一碗鸡汤面条子来。

陆嬷嬷应承着离去。

没多会功夫,五六丫鬟安设好桌椅,沈老夫人独坐,拉着沈二爷坐左边第一张椅,田姜坐他身侧,其它妇人扭捏着不敢落座。

沈老夫人倒笑了:”平日里你们总说我最古板,今日却比我还古板起来,沈二难得陪新媳在这里用饭,不必太过拘泥。“

崔氏这才带头依次而坐,朝田姜语气很亲热道:”这碗八宝粥须得二嫂布让方好,我们也沾沾喜气儿。“

沈二爷淡淡看她一眼。

田姜反觉无谓,起身接过丫鬟盛好的甜粥,连碗带勺先奉给沈老夫人;再接过一碗摆到沈二爷的面前。

沈老夫人笑容微敛,崔氏等几妇人看看田姜,再望向沈二爷,因各怀心思,那面上的神情就难形容。

田姜已察觉气氛渐变得凝滞,暗忖定是哪里出了差池,看着那碗她亲自端给沈二爷的甜粥,难道。

她心一紧,目光带着征询意味看向沈二爷,也就此时,崔氏有些诧异问:“二嫂不知二爷不能嗜甜麽?”

她与沈二爷婚配不过第二日,更况从前往事在她脑里皆成云烟,能晓得二爷不能嗜甜那才真见鬼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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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叁零章 奉茶记3

“虽不嗜甜,少吃亦可,习俗总要遵的。“沈二爷这般说着,已舀了一勺粥吃进嘴里。

沈老夫人急道:”吃一口便好!”朝田姜瞅了眼,田姜察其意,抿着嘴儿去端热腾腾的面条子,却被沈二爷阻了:“当心烫着,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来。”即伸长胳臂端过。

他语气还算温和,身上却昭显不怒而威之气势。

这话是何意崔氏几个心一提,便是田姜把甜粥送到她们面前,那笑容也不若之前肆意了。

待用过饭,吃过香茶漱口,丫鬟来禀,奶娘带着小小姐来请安,田姜这个是知晓的,沈二爷膝下有一女,名唤沈荔,为原配所出。

她不过**岁的模样,梳丱发,未戴钗环,两三朵新折的红菊花簪于髻间,穿葱白绸衫,水红洒花比甲及一色的裙子,面容尚小,与沈二爷并不太像,田姜已大体辨出原夫人梦笙的相貌,应是雅而不俗的。

她先给沈老夫人及沈二爷问安,再至田姜跟前跪在软垫上行拜礼,低唤了声:“娘亲。”似乎很害怕,眼神怯生生的。

田姜朝她温善的笑了笑,递上一副耳环,知晓如沈府这般甚么翠羽明珰没有,她若给的寻常倒让人觉得敷衍了事。

沈荔看着那对耳环,玲珑精致,上好银料用蟹爪笔精雕的莲花样儿,最巧蕊心各嵌一个红豆,色泽十分鲜妍。

她看着其实是喜欢的,犹豫一下才问:“这是熬八宝甜粥里的那个红豆麼?”

田姜让她到身边来:“此红豆非彼红豆,人常借此物抒思念之情。这两颗得来也有奇缘。”顿了顿,看一眼沈二爷似笑非笑的样子,再观沈荔眨巴眼睛正等她说,连沈老夫人及崔氏都听过来。

她只得继续道:“远在南国的庆王府邸,不知何年何者种的一株红豆树,从未开过花,你爹爹数月前途经他处,竟一夜间花满枝桠,如雪盛绽,然落英后荚内不见果,苦苦搜寻才得这两枚,庆王便将它赠给你爹爹,你爹爹有诗云,‘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两枚。可应沧海扬尘日,何记仙家下种时。’”

“这是神仙种下红豆树结的果麽?”沈荔目光又惊喜又期待。

田姜一时语塞,朝沈二爷暗瞟去,沈二爷噙起嘴角,不是挺能胡说八道麽,这会倒不晓得怎麽收场了!

不待他开口,沈老夫人先笑道:“自然是神仙种下的,否则怎会多年未开花结果,怎会见你爹爹就花开,且只结这两枚仙豆,恰好能给荔荔做耳环戴,一切机缘天注定,自今日起荔荔有娘亲疼了,这便是神仙庇佑嘞!”

沈荔嘟囔着想即刻就戴,田姜原要帮她时,却见她捏着耳环去了何氏身边,也就笑笑作罢了。

几句话功夫,红豆已在沈荔耳边颤晃,同她髻间的红菊花相得益彰,众人皆笑赞美,沈荔蹭到沈二爷跟前给他看:“爹爹觉得红豆好看还是明珠好看?”

沈二爷摸摸她的头,温声道:“明珠空荡耳后,红豆自在人心,娘亲一片心意,自然比甚麽都好看。”

沈荔“嗯”了一声,觉得该同这个娘亲道个谢的,暗瞟几眼何氏,嚅嚅得终没说出口。

田姜倒也无暇顾及这些,各房的子弟小姐不分嫡庶陆续前来请安,打头的是何氏之子沈庆林,二十年纪,身型清隽,相貌俊朗,同何氏有七分相像,言谈作派自恃稳重,还未娶妻,已有举人功名,终日萤窗苦读备三年后的会试,如今入国子监求学。

他听娘亲讲过二叔母比二叔小很多,却不曾想还如此娇媚,与以前的梦笙叔母大相迵异,遂不敢多看,行了拜礼,得一副青白玉五子笔架,恰合他意,其在用的笔架,前些日恰被丫鬟不慎摔成两半,连忙作揖道谢。

何氏朝他微笑道:“你二叔难得今日有些空闲,有甚学问难懂的,还要待何时去?”

沈庆林心头一紧,不知怎地,他连自己父亲都不怕,就是见着沈二爷莫名的发虚,明明他看上去最是温文儒雅。

直挺脊背上前拱一揖,恭敬地喊一声:“二叔。”

沈泽棠淡淡地“嗯”了,端起茶盏吃口茶,才道:“今是你二叔母奉茶见亲之日,你我在此谈论学问不合时宜。”

沈庆林顿时脸涨得通红,嘴里嚅嚅:“二叔说的是。”即朝何氏看了眼,何氏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沈泽棠见他欲行告退,想了想遂又叫住他,平静地问:“在国子监入得是何堂,授课学正是哪位?宿读可还习惯?”

沈庆林忙答话:“现入得是诚心堂,授课的是刘海桥刘学正,白日里在国子监,每晚还回府里歇宿。”

“这是为何?”沈泽棠蹙眉。

沈庆林支支吾吾的,何氏便插话进来:”庆林几次三番要去国子监宿读,是我不允,他身子骨薄弱,想调养的健实些再说。“

沈泽棠没有吭声,只把手中茶盏放下,看向沈庆林沉吟道:”《论语里仁》里,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何意?“

沈庆林忙回:“《四书章句集注》中释意,‘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这又该如何解?”沈泽棠继续追问。

沈庆林额上已覆一层汗珠:“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他。孔曰里仁为美,意此义矣,夫苟处仁,则朝夕之所亲无非仁也;议论之所契无非仁也。耳之所闻,皆仁人之言;目之所睹,皆仁人之事,相与磨砻,与渐渍,日加益而不知矣,不亦美乎?”

田姜挑枚金桃花顶簪锦盒,送给薛氏的女儿沈雁,边笑着受她礼,边听沈二爷同沈庆林说话。

沈庆林解得无错,追求善德定要修正习性,是以对宿住之地必多谨慎,宿住有仁礼之地,朝夕所触及耳闻目染皆是仁德之事、仁德之言、仁德之举,与众相互学习彼此传授,每日受之熏陶,学术品格才得以渐自增进,方为益事。

田姜明白沈二爷问此之意了。

第肆叁壹章 多诫训

沈泽棠诫训道:“夷之里,贪夫可以廉;惠之里,鄙夫可以宽,即居仁者之里矣,虽欲不仁,得乎?以墨氏而己有所不及,以孟母为子家之三迁,可以余人而不择其地乎!”

其意为居仁礼地,贪婪之人亦变得廉洁大度,狭隘之人变得宅心仁厚,若是在仁礼地居,便是想不仁不义,也难做到,连墨子都叹环境造人,更况还有孟母三迁之说。

”国子监乃吾朝最高学府,诗书礼仪之地,监生有志苦读,鸿儒博学往来,只有宿住其中,专注向学,你才能收人之长,去己之短,日后或许会有番作为。“沈泽棠顿了顿再道:”庆林为长房长孙,且值弱冠之年,诸事孰轻孰重理应有一己之判,因你父亲殃年,吾才与你多言两句,望思量。“

沈庆林很是羞愧,紫头胀脸说:“庆林知错了。”

恰徐泾过来寻他,俯耳低语几句,沈泽棠颌首,起身至田姜跟前,温声轻语:“原想一直在这里陪你,但有公务急需处置若有谁对你不敬,同母亲说,或等我回来。“

田姜摇摇头,她前世登后宫之主,并不会轻易能被谁欺负的。

不过这样的沈二爷,感觉很新鲜,却也让人有些感动。

”公务为重,我自有分寸,二爷毋庸多牵挂。“她眼波潋滟说。

沈泽棠微微笑了笑。

这丫头不知自古内宅多纷争,更况沈府这般强宗大族,当初梦笙在时为此很烦恼,常遣嬷嬷与他抱怨诉不平。

他一因公务繁重,二因不便干涉后宅,同母亲提醒过几次,却也收效甚微,后就不太管了。

”别担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他摸摸田姜嫣粉的颊腮,又去与沈老夫人告辞。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她何曾受过甚么委屈,田姜抿抿嘴角,直到沈二爷清梧背影消失在锦帘外,她才收回视线。

奶娘带沈荔过来行礼,养成的习惯,每到午间要在房中歇困儿。

何氏也领沈庆林至沈老夫人跟前,她眼眶隐隐有些泛红,沈老夫人严厉道:“哭甚麽,大喜的日子。沈二的性子温文平和,不爱管他人事,今趁高兴戒训大孙儿,字字金玉良言,你要领情才是。”

沈庆林忙作揖:“二叔戒训极对,皆是孙儿懒怠,母亲也不曾哭,是昨儿睡得较晚缘故。”即暗自扯扯何氏衣袖。

何氏拿帕子拭过眼角,稳住声勉力说:“庆林说的无错,是昨晚疲累而眼睛红了,何曾哭来着。”

“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好生歇息罢。”沈老夫人语气有所缓和,遂朝陆嬷嬷吩咐:“前些时得了一包上等燕窝,你空闲时给大媳妇送去滋补身子。”

何氏急忙谢过,她娘俩又来给田姜道别,田姜起身还礼,看了眼沈庆林,想想终道:“至贤者不能逾,至洁者不能污,彼诫仁者,性之而非假也,安之而弗强也,动与仁俱行,静与仁俱至,盖无往而不存,尚何以择为哉!假以时日,侄儿修成至贤至洁者,不用理你二叔之言就是。“

沈庆林吃了一惊,还未待魂转,见她已在授三房之子沈庆宇、之女沈蓉的拜礼,只得随何氏往门外走。

待出得院子,何氏奇怪的问:”你二叔母满口之乎者也,说的是甚麽?“

二叔母同他说,最有贤能者不被超越,最清白者不被玷污,其无需借外力而成,亦不受外力之迫,行动坐卧、言谈举止已然大贤大德,哪里还需择地而居呢。

沈庆林不曾想二叔再娶一房妻室,竟又是满腹锦绣的才女,年纪还那般的小。

何氏看他脸色怔怔地,捺不住推他一把:“在发甚麽痴?”

沈庆林这才敛神敷衍:“只是一些劝慰的话。”又道:“不过二叔所言极是,晚间请母亲替我收拾箱笼,明日我就宿读国子监去。”

何氏丧夫后,把这一子看得极重,此时想到将许久难见,再思量他的仕途前程,便把一腔酸苦难舍的滋味抑下,盘算起旁的事来,此处不表。

待田姜奉茶见亲结束,已至暮时,沈老夫人苦留她吃过晚饭再去,崔氏笑道:“二嫂在这里用饭,二叔回去恐要见怪,等这阵子新婚热络劲过了,母亲在请二嫂陪饭未为不可。”

沈老夫人听后,自己也笑了:”这倒是我拎不清。“伺候侧旁的丫鬟婆子也抿着嘴笑,田姜脸颊泛起红晕,适实告辞。崔氏送她出了院门,又挽胳膊热情的聊两句,这才眼送着不见人影方回来。

房里沈老夫人半倚在榻上,一个丫鬟在替她捶腿,一个丫鬟托着荷叶式茶盘,盘内摆个青瓷小盏,正滚滚冒烟气儿。她上前捧过青瓷小盏,走到榻沿边奉上。

沈老夫人接过吃了,才让崔氏坐,并问可是有事?

崔氏小心翼翼笑道:”也无太大正事,昨日里给二叔操持婚事,媳妇连夜里将各项收支细表成册,因着数目可观,想着还是知会母亲一声为宜。“

沈老夫人”嗯“了,崔氏从袖笼里取出帐册,翻开说:”二叔此次婚事仪程规礼做了全套,除鼓乐者鼓、还有“抬轿”、“提灯”、“赞礼”、“高照”、“旺相”、“厨司”、“喜婆”等有百人多侍候,府中皆供早时肉面,中时酒饭,夜饭由工食钱一百文代,或摆六至八碗为一席。其中鼓乐者十五人,工钱每人给一银,另给司乐封赏、纳喜钱,合银二十两。厨司者二十人,除工钱每人五百文,整设喜筵百席,另给厨司封赏,合银十五两;做事者五十人,每日工钱四十文。”

沈老夫人蹙眉打断她的话:“倒不必说的这般事无俱细,只需告诉我名目执事人合计工钱及各类买办合银额度即可。”

崔氏将帐册翻至最后一面,仔细看过道:“一百五十名目执事人合计工钱五百两,各类彩绸爆竹、饮食器具及河鲜肉菜粮油等采买合银一千三百两,再加杂余其它,共计二千银不足。”

沈老夫人凝神微默,沈二此趟婚事规模浩大,是有些糜费了。

第肆叁贰章 沟壑心

崔氏偷睇沈老夫人脸色,似不经意般:“二爷与梦笙婚时似乎耗银千两。”

那时两房同娶,并一道不过才两千银不足。

沈老夫人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发出轻微地脆响,她看向崔氏目光如炬:“那又如何?一千两银留不住梦笙,两千两若能让新媳心甘情愿留在沈二身边,过一年半载,再生下一男半女,莫说两千两,便是四千两五千两,都随他去。”

“母亲。“姜氏心底憾动,嚅嚅着竟不知从何说起。

沈老夫人不咸不淡接着说:”更况沈二婚事花得可是他自个的银子,你心疼个甚么劲呢,我倒要问你,三儿的俸禄去了哪里?这府里上下每一口吃穿用度,主由沈二拿钱撑着,五房还能凑个数,大房寡母孤儿不提,却未见过你们三房分毫。“

崔氏攥紧手中帕子,艰难地张口:“老爷在蜀地任官儿,一年也不着家一回,更甭谈见到他的俸禄。“

”那你就去信与他讨银子。“沈老夫人打断她:”老爷不给,你就不讨?紧着去给外人用你也甘愿?倒是三从四德难得的贤慧!“

一席话说的崔氏面色都苍白了,沈老夫人沉声道:”你们原攒着自个钱,只顾蹭沈二吃喝,我睁只眼闭只眼不说,可自今日起,他有了妻室,这府中开支再不能全指望他。操持沈二婚事你也疲累,先好生歇息几日,再来想府里用度各房该如何分摊。“

这边话落,已有丫鬟们提着食盒陆续进来,沈老夫人也无需她布让,只催她回去。

崔氏讪讪的,只得告辞出来。

在廊前恰遇到陆嬷嬷,勉力笑问:”嬷嬷这是从哪里来?“

陆嬷嬷笑回:”大夫人昨累着了,老太太吩咐送了包上等燕窝,给她补身子。“

崔氏也不露声色,简单叙两句继续朝外走,待出了院门后,脸面瞬间阴沉沉的,银牙咬得咯咯混响,又怕人看见,索性躲在松墙阴影儿处走,愈想愈气苦,忍不住抹泪暗哭了一回。

陆嬷嬷掀帘进屋,丫鬟在榻前摆设好方桌,她忙上前帮协着取出三盘六碟并汤饭,沈老夫人坐正身子问:”听得你在外头同谁说话?“

”遇到三夫人与她说了两句。“陆嬷嬷拨了碗饭,道:”老太太可是又诫训过她,瞧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沈老夫人叹口气:”三媳伶牙俐齿也能做事,便自以为处处聪明,其实是个腹中草莽、心胸狭隘之辈。莫看新媳年纪尚小,今日纵观,言谈举止却十分从容,并不是能被谁随意拿捏的。我遂提点三媳几句,免得她日后落面,你瞧瞧,果然是好心附于驴肝肺,怕是把我恨上了。“

陆嬷嬷把话宽慰:“这倒不至于,三夫人恨谁也不敢跟老太太造次。”

沈老夫人摇头:”稍候你也送包燕窝给她,让她心底好受些。“

陆嬷嬷应承下来,想想说:”今算是开了眼界,原来二老爷知疼着热起来是这样啊。“

沈老夫人展颜,也噗哧笑了:”他那副样子我也难得见,赶他走都不走,怕我欺负他小媳妇似的。“

刚说到这里,有丫鬟急来禀:”二老爷过来了。“

”果然不能背后道人短长。“沈老夫人玩笑说:”说这曹操,曹操就到哩。“

听得一路皂履脚响,门帘子打起,沈泽棠走了进来,见母亲及陆嬷嬷皆笑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沉静地上前作揖见礼。

丫鬟搬过椅子请他坐,斟来滚滚的茶,沈老夫人问他可用过晚膳,不妨陪她再吃些。

沈泽棠微笑:“才从吏部回府,还未回房用膳,先来给母亲请安。”

沈老夫人看他眉眼温和,满面春风,忍不住提点:”此话本不当讲,知你宠爱新媳,却也要让她懂得,对你如你对她这般好才是,再且吃甜食会要了你性命,怎能为顺她而不顾忌自己。“

”谨遵母亲教诲。“沈泽棠颌首,又噙起嘴角说:”她其实也最疼惜我。“

沈老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笑道:”你们俩过得舒心畅意,我就高兴,赶紧回去罢,新媳还在等着你用膳。“

沈泽棠”嗯“了声,从袖笼里取出一包物搁桌上:”她早时听我说母亲常头痛,特央人从雍州带回的天麻,本一早带给母亲的,却被我忘记在书房。“

沈老夫人择一块天麻细量,但见个头如拳大,皮细肉厚,表面半透纹密,质地坚实,是稀奇的罕物,心中欢喜溢于言表。

沈泽棠欲要离去,忽见桌上有一碟枣泥馅洒桂花的八仙糕,那八仙雕的是玲珑精致,并未动过筷,遂说:”母亲若不爱吃这个,我拿回去给九儿吃。“

九儿沈老夫人怔了怔,才打趣道:“这个凉透了,趁热吃才好!我让厨房另蒸一笼,稍会给你的九儿送去。“

陆嬷嬷并两边的丫鬟都露出笑容,沈泽棠也笑了笑,这才辄身走了。

田姜回至栖桐院,着实觉得疲倦,想躺床上小憩会儿,迷迷糊糊听得脚步声,才猛得惊醒坐起,翠梅正在掌灯,窗外已是黑沉沉一片。

她急忙趿绣鞋下地,问是甚麽时辰了,二爷可曾回来过?

翠梅回道:“刚至酉时,二老爷还未归呢。”

田姜这才松口气儿,初初为人妇,夫妻相敬如宾该遵得礼儿,冯夫人详细提过,她也该守规矩才是。

翠香端了热水顿在黄花梨高面盆架上,采蓉也过来伺候她洗净脸上的粉黛胭脂,褪了满头珠翠,随意将乌发挽成一窝丝杭州攒,仅簪朵牡丹样的绢花,换了件玉色对襟衫,腰间束一条水红色绦儿,下穿挑线裙子,中秋晚间显了凉意,又罩了件鹦哥绿比甲儿,才算梳妆完毕,还是不见沈二爷回来。

这时翠梅来禀,栖桐院原就伺候二老爷的嬷嬷丫鬟来见主母。

田姜让她们进来,自己则抻腰坐桌前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端起盏儿吃茶。

一个是吴嬷嬷,身材富态,面容慈善,不说话也笑眯眯的,跟在沈二爷身前有十数年。一个一等丫头近身伺候,名唤莺歌,相貌周正,神情沉稳,另两个二等丫头,绿蔷和红芸,田姜记起沈二爷昨晚儿去净房沐洗,是由她俩服侍的。

第肆叁叁章 相见欢

另有粗使丫头及婆子七名。

田姜问起她们每月例银,吴嬷嬷回话,她是栖桐院的掌事,与大丫头莺歌同,月例各一两银子,二等丫头绿蔷和红芸,月例各一吊,其它三等粗使丫头及婆子各月钱五百。

田姜命翠梅给每人各赏四串钱,一枝珍珠簪子,皆都欢天喜地的道了谢,她再独留下吴嬷嬷,问了些日常事儿,直到沈二爷掀帘进来才不提。

沈泽棠见田姜坐椅上同吴嬷嬷在说话,光影昏黄朦胧看得不仔细,命采蓉将羊油灯也点亮。

吴嬷嬷忙着去传晚膳,沈二爷坐到田姜身前,很自然地拉她的手,哪想却被躲过了。

田姜把手背在身后,脸儿一红,翠梅几个丫头在,又都逢及笄之年,当着她们面做些亲昵之举,总觉不甚雅观。

沈泽棠淡淡打量她。

田姜抿着嘴儿,将牡丹粉蝶锦帕揩进衣襟,斟了盏碧螺春递上:”二爷吃茶。“语气谨慎恭敬。

沈泽棠接过盏,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的吃茶。

田姜看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猜测着他晌午后去吏部至晚才归,必定遇着棘手难理之事,是以情绪不高。

还是不去招他烦罢,这般思忖,她随手拿过一本书来,却是《诗经》,翻起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房内的气氛,平静中劈剥闪着火花。

翠香等几暗瞟沈二爷的脸色,皆替夫人捏了把冷汗,这才新婚第二日就惹老爷生气。

幸好饭菜很快端摆上来,田姜瞧着一桌菜色,皆是她最欢喜吃的,心情很愉悦,站到沈泽棠身侧,拿起碗箸弯唇道:“二爷想吃甚么?“是要替他布菜了。

沈泽棠盯着她笑盈盈的模样,闭闭眼睛再睁开,吩咐侍候的丫鬟退下。

待四周无人,他才平缓道:”来片肉汁萝卜。“

真会吃!不知多少肥肉滋出的荤油,小火慢慢煨出来的萝卜,酱红透亮油汪汪的,她用筷子小心挟片儿,吹着热气,一股子香喷喷的味儿直往鼻里钻,不由咽了咽口水。

待微凉欲放碗里,却见他凑近直接就筷子吃进嘴里,才想去挟旁的,突然腰肢被健实的胳臂揽住,略微使力儿,她便猝不及防坐在沈二爷腿上,连手里的筷子都掉落到桌面。

她有点被吓着,想问沈二爷这是作甚,哪想才抬起下颌,他俯首凑过来,含吮住她的唇瓣。

田姜推搡了几下,觉着他故意加重力道,带些惩罚的意味,便不再挣扎,沈二爷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和地,她愿意试着顺服他。

沈泽棠显然感觉到了,急躁的亲吻渐趋温柔,将咬碎的萝卜耐心地哺喂给她。

田姜被迫吞咽着,脑里稀糊成一团,这萝卜果然如前猜测的那般,很鲜美多汁她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二爷蓦然将她松开,胸膛抑不住地起伏,看田姜纤白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袖,朱红嘴儿沾染着润腻油渍,眼眸茫然还未回过神来,他突然觉得,此时有比用膳更紧要的事做,正欲抱起她时,翠香隔着帘子通传:“老夫人房里喜春来了。”

田姜即刻神魂回转,连忙复回原座,抬手整着略乱的鬓发,微微喘息瞟了沈二爷一眼,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还要难看。

喜春拎着食盒进房来,很大方的俯身见礼,笑说:“这是刚蒸出的八仙糕,趁热烫时吃很软糯,并不甜,老夫人让送来吃着玩的。”她又道:“老夫人明儿要至天宁寺吃斋礼佛,约摸半月,特意让奴婢传话,明儿的晨昏定省暂就免去。”

田姜颌首谢过,吩咐翠香赏了她一串钱,并送她出门去。

沈泽棠挟了块热糕搁她碗里,眉眼渐舒展:“何仙姑给你。“

田姜也挟了块热糕还敬他:”吕洞宾给二爷。“

这才将”何仙姑“端详,竟雕得十分精细逼真,看沈二爷面不改色的一口咬掉”吕洞宾“的头,她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沈泽棠挺无奈的,他厚着脸皮,被母亲嘲笑,讨得来的八仙糕,九儿还不敢吃他又咬掉“吕洞宾”一条胳膊,这有甚麽不敢的,小胆子!

待饭毕,丫鬟进来伺候他二人漱了口,并将碗箸一并收去,又捧上新茶来。

田姜有事同沈二爷商量,屏退丫鬟才道:“听吴嬷嬷说,母亲跟前管事嬷嬷及大丫头有七个,月例一两银子,二等丫头五个,月例一吊钱,其他三等粗使丫头及婆子每月人各五百钱。再说各房,管事嬷嬷及大丫头四个,其余小丫头及婆子有七个,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需得遵守才是。”

“二爷院里有吴嬷嬷和大丫头莺歌,二等丫头绿蔷和红芸,粗使丫头和婆子七人。我现带来翠梅和翠香,母亲又赏了采蓉,这般算计下来,人就多啦。“

沈泽棠看着她很认真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你若需要就留着,我养得起。“

这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田姜摇头:“吴嬷嬷和莺歌需留着,采蓉也留着,翠梅翠香伺候惯了,我不舍她们走,绿蔷和红芸她们是二等丫头,原伺候二爷净身沐洗的,若二爷舍不得她们,我将翠梅翠香送走就是。“

沈泽棠勾了勾唇角,这话听来委实意味深长啊,他握住田姜的手,觉得该解释一下:”绿蔷和红芸是年初母亲拨来的,我平素不常回府,便是回府也不惯她们伺候,烟花三月即两江巡察出京去,是以前后计最多不过两月,有何舍不得之说,夫人尽管随心调派,我无二话。“

夫人沈二爷总叫她田九儿或九儿,昨晚洞房看她痛的厉害,会心疼地叫她卿卿或娇娇,夫人二字倒是首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感觉她眨巴着眼儿,嗯挺受用的。

沈泽棠看她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乌油发丝柔软垂落,如了心意,抿着嘴儿笑靥如花,显得很有些妩媚。

年轻女孩儿被男人疼过后,女孩儿还是那个女孩儿,可你仔细瞧她,果然哪哪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沈泽棠伸长胳臂将她捞进怀里。(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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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叁肆章 多柔情

“你今同庆林说了甚麽?”

田姜微怔愣,才想起他所问是何事,看沈二爷神情,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遂老实交待:”你诫训他后,大嫂子心里难过,又被母亲说了几句,我看着不忍,劝慰庆林需得萤窗苦读,若能成至贤至洁者,便不再受外力所控,得身心自在。“

沈泽棠下颌抵在她肩上,轻咬一缕馨香发丝,嗓音不同以往柔和,沉沉道:“庆林天资愚钝,即使能吃得苦中苦,仕途也难有建树,其他子弟都还尚小,偶而拷问学识,亦无能撑起沈氏门楣之辈。我年纪不小了,十数年后终将廉颇老矣,也会有心无力的。“

田姜听得心底发酸,吴嬷嬷提过,大房只余孤儿寡母;三房老爷远在蜀地做官,音信飘渺;五房老爷经营一处茶庄,半死不活的,这沈府上下几百口的吃穿用度,皆主傍沈二爷俸禄支撑过活,莫看他现今位高权重怎生的风光,旦得朝堂失势,官威殒落,这沈府或许就会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落个凄凉残败的境地。

明了沈二爷身负的家国重任,田姜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嗓音潮呼呼地:”十数年后二爷正值大衍之年,还年轻着呢,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沈泽棠嗯了一声,见田姜眼波潋滟,弄哭她可不是自己的本意,笑着亲亲她粉嫩的耳垂,说:“解吾及沈府困境需得九儿相帮才是。”

”二爷说怎麽个相帮法?“田姜认真的问,不会是看中她嫁随来的十里红妆罢。

沈泽棠一本正经的:“你多诞吾的子嗣,个个人间龙凤,便是吾及沈氏一族的福祉。”

“。“田姜羞窘地瞪他,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散了。

沈泽棠忍着笑意,凑近去亲她泛红的颊腮。

明月照窗纱,人影恍恍,一只绿鹦鹉扑楞楞扇翅,立在红笼之上,首度感到形影相吊的寂寞。

忽听得门前帘子轻掀起又荡下,似有丫鬟要进却未进地响动。

田姜开始挣扎着欲起身,却被沈二爷一把按住,微蹙眉:”为何要躲?“前想拉她的手也是。

”不惯在人面前亲昵。“田姜咬着唇低道,没听得他回话,抬眼看他神情有些奇怪这很奇怪吗?

沈泽棠顿了顿:“好!”他说,手也随之松开。

其实京城高门大户里夫妻,便是行房事,会让一两个丫鬟在旁伺候着。

他娶梦笙时也不惯,不懂她为何总让莺歌在帐前守着,一来二去终是心如明镜,加之公务缠身,渐渐就看得很淡。

翠梅进来说:“前院的沈指挥使来寻二老爷,有要事相禀。”

沈泽棠颌首,走前还是摸了摸田姜的脸儿,让她先睡不必等他回来。

田姜反倒松口气,又看了会《诗经》,才由着丫鬟伺候洗漱上床安寝,翠梅移灯下帘,轻手轻脚的离开。

铜炉里未曾燃香,只因窗外的桂香已盈透满室,四围很静谧,她拥紧褥子胡思乱想了会儿,终是抵不住昏沉的困意,阖眼睡着了。

书房外的卷棚里,秦兴和田荣边吃茶边等候沈阁老,徐泾在旁做陪,他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自沈阁老两江巡察回京后,他俩隔三岔五便来沈府打听自家主子的下落,总是无功而返,正自绝望之际,这位名唤徐泾的人寻到他们,道沈阁老要娶妻摆百桌喜筵,望由他们来接“厨司”之事,给的工钱优厚不说,喜筵毕后还能面见沈阁老。

秦兴为探主子行踪,不曾多想就应承下来,喜筵烹煮的菜色很合众人胃口,待得结束后又接下几户官家的宴席,“盛昌馆”日后的生意显见的兴隆。

但他与田叔思绪却很沉重,沈阁老的特意招抚,必于主子的安危脱不了干系。

愈想愈觉心惊肉跳,看着窗外夜幕黑浓,更是如坐针毡。

恰听得一路官履足响,不多时即见沈阁老穿着石青团花茧绸直裰,不疾不徐由沈桓相陪而来。

秦兴田荣站起身作揖见礼,沈泽棠微微颌首,徐泾则指引他俩,随其后进了书房。

沈泽棠坐下边吃茶边打量秦兴,原不过是舜钰跟前长随,此时一身打扮,倒有些年轻掌柜的风度,再看田荣,膀阔肩实,显见武功深藏不露。

他将茶盏往桌案一顿,语气温和地问:”你们可是想打听冯舜钰的下落?“

秦兴上前恭敬的拱手:“我家主子随沈阁老两江历事,现您返京已数月,可我家主子至今音信全无,还请沈阁老明示,他现究竟在何处?”

“岂可如此无理!”沈桓粗声厉喝。

沈泽棠摆摆手,神情依旧沉稳,他道:“此次两江巡察,途中多番遭‘鹰天盟’劫杀,你家主子落入他手,刑部正在尽力搜捕,汝等耐心等待就是。”

秦田二人大惊失色,“盛昌馆”乃酒肆流动之所,茶余饭后消息很是灵通,自然对“鹰天盟”深有耳闻,知那帮亡命之徒暴力恣睢,但凡落入他们之手,终是死路一条。

秦兴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顿时怒从心头起,也顾不得尊卑礼仪,哑着嗓吼道:“我家主子生性平和,何曾与谁结过仇怨,定是成了沈阁老你的替死鬼,你赔他命来。”

田荣满面戾气,虽一言不发,手却握紧腰间短刀铜把,忽觉耳边风声凉起,三四身手矫捷的暗卫不知从何出,拦在桌案前面,目光紧盯他们一举一动,神情凝肃。

沈泽棠微微笑了:“倒是忠心实不相瞒,你们主子现好生活着,只是暂不便出来抛头露面,总有你们团聚之时,却不是现在。田荣,你该明白的。“

田荣浑身一震,抬头看向沈阁老,恰与他投来的视线相碰,只觉那目光十分犀利,将他心中深藏的隐密,早已看得通透。

秦兴听得云里雾绕,疑惑的看向田荣,田荣松开握紧刀把的指骨,拱手作揖,嗓音显得沉冷:”沈阁老此话当真?“

沈泽棠淡笑不语。

沈桓叱喝道:”沈阁老从不打诳语,你回去等候就是,半年内自见分晓。“

待送走秦兴和田荣,沈桓恰见沈二爷心急火燎地离去,看看月色,再挠挠头问徐泾:“天还早哩,二爷急个啥?”

徐泾鄙夷的拿眼睃他,这个傻蛋,**一刻值千金,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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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叁伍章 哄稚儿

沈泽棠听得有脚步声窸窣,他睁开眼眸,大红帐幔外莺歌正点燃烛火,窗纸隐隐透进清光来。

今是上常朝的日子,他虽在婚休,但按朝堂律例也不得缺席。

俯首看着怀里的田姜,睡得小脸红通通的,他目光充满爱怜,昨晚回来时她已经卷被熟睡,这会还没有醒。

忍不住亲啄娇艳的唇瓣,似扰了清梦,她微蹙起眉,翻转个身子朝里面睡了。

沈泽棠这才坐起趿鞋离床,盥洗过手面,但见一套公服连纱帽及官履,整齐的叠摆在矮榻上,他脱解襴衣,赤着精壮的胸膛,正欲去拿白纱青缘中单,却见莺歌已先捧在手里,她小声说:“奴婢来伺候老爷更衣。”

那眼神与他的视线交错相碰,又迅速挪移开来。

“你退去罢!”沈泽棠眸光一冷,语气淡淡,接过中单熟练地穿戴,莺歌睇他威仪昭显,只得搭手作礼,讪讪地出了房。

田姜醒来坐起身,窗外已是大亮,秋桂枝条上,尽是家雀啁啁啾啾啼声儿。

似听得动静,等候多时的翠香撩起帐挽进鎏金铜钩,轻笑说:“夫人好睡!”

田姜有些赧然,幸得老夫人去天宁寺吃斋礼佛,否则误了请安可是事大,她问翠香:“你怎不叫醒我?”

翠梅端着铜盆热水进来,听闻回话道:“二老爷吩咐的,说夫人昨晚疲累,由着多睡会儿,勿要来吵。”

田姜耳根泛红,昨晚她早早安寝,哪来甚么疲累,却也不好多辨,任由采蓉伺候着穿衣,想想又问:“二爷去哪里了?”

沈二爷有三日婚休,数来是第二日。

采蓉笑道:“二老爷今有常朝,莺歌寅时来伺候的。”

田姜默了默,莺歌应该告诉她才是。

忽听一个婆子在院里问:“可有人在麽?”

翠香去掀帘半探身一看,并不太认得,遂问她:“你来找谁?”

那婆子提着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子,笑着答话:“我是管厨房的范当家的,趁着送早饭当儿,来给二夫人见礼。”

翠香出去接过食盒子,再回了田姜,田姜便让领她来见,那婆子进了屋,至田姜跟前跪下磕头。

田姜免去她礼,笑道:“我平素也好随心弄些吃食,院里小厨房虽有油盐酱醋等,定不如范当家那边厨房齐备,时不时要去问你讨个香叶八角茴香,或姜葱蒜瓣类的,你可莫要嫌我烦。”

范当家的忙陪笑:”二夫人说的哪话,你若需要甚么列个清单子,让姐儿拿来把我就是,定挑最上等的送来。“

”那可要让你费心。“田姜朝翠香使个眼色,翠梅会意,去取来三串钱,递给她道:”一串钱独赏你,另两串你分给手下做事的,深秋天儿晚间凉,可打酒吃暖暖身子。“

那范当家的自然是喜笑颜开,接过钱千恩万谢的,又聊了几句才走了。

翠香揭开食盖子,里面有碗煮熟沥干的面条子,一碗鲜浓鸡汤,一碟黑红酱油,一碟白蒜汁,一碟红辣油,一碗肥瘦相间焖炖酥烂的肉卤,还有碟洒木樨花的黏米糕。

采蓉端过那碗面条子,倒上酱油蒜汁红椒,舀两大勺肉卤,拿起筷箸熟练的拌匀,再摆到田姜面前,笑着道:”府里厨子自北方来,擅烹面食,这打卤面老夫人很爱吃。“

田姜听她这般说,倒不好推却,挑了几筷子面条吃了,只觉又咸又辣,想想问:”二爷可爱吃这个?“

采蓉摆摆手:”二爷不碰这个,嫌吃了嘴里有味道。“

田姜听得抿嘴笑了,遂再也不碰,只就着茶水吃了两块黏米糕,便让丫鬟收拾桌面撤下面饭,重新捧上茶果来。

园子里,吴嬷嬷领着沈荔过桥,恰遇见正观赏锦鲤游水的大夫人。

何氏满脸笑容,亲切的问她这是去哪儿?

沈荔仰脸儿回话:“去栖桐院给爹爹还有娘亲请安。”

何氏摸摸她的头:“可不巧,你爹爹一早上常朝去了。”

观沈荔有些失望的表情,她又说:“你那娘亲年纪轻性子多娇,荔姐儿勿要招惹她,若给你东西也要多谨慎,当心着爹爹生气。”

吴嬷嬷只道要来不及,领着沈荔急忙走了。

一路无话。

沈荔给田姜行拜礼毕,依旧惶惶害怕的模样,直往吴嬷嬷的身后躲。

吴嬷嬷神情有些为难道:”荔姐儿遇着生人就胆小,还望二夫人勿要责怪。“

她是生人麽?!田姜神情未改,只细端沈荔的眼色,忽从鬓间拔下一枚翠蓝雕花簪子,晃着软声笑问:“荔姐儿可喜欢?”

沈荔其实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头上这枚好看的簪子,心底很艳羡,此时听得问,悄悄就点点头。

“那你过来!”田姜温善道,待她怯生生走到跟前,便将簪子别进她髻间,再执菱花镜照着。

沈荔紧盯镜中的自己,忽然瘪瘪嘴:“大伯母说,不能要母亲的东西,爹爹会不高兴。”

田姜平静地看了眼吴嬷嬷,遂抬手从沈荔鬓边取下朵玉色宫花:”你没有要我的东西呀,我们换着戴罢了。“

”换着戴?“沈荔嚅嚅重复,她有些听不懂。

田姜”嗯“了一声:“荔姐儿今穿浅藕禙子,玉纱镶边裙,显得清爽素淡,宜佩色浓的饰物,如这枚翠蓝簪子。你看我穿紫绸对衿衫,墨花裙子,戴你这朵玉色宫花,是不是更好看?”

见沈荔点头,她又道:“甚么时候荔姐儿不喜这簪子了,我也不喜你的宫花了,我们再换过来就是。”

沈荔理直气壮的道声好,田姜看她安下心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些可怜。

恰此时奶娘寻过来,回说学琴的师傅到了,沈荔行辞礼,依旧由吴嬷嬷牵着,辄身欲要离开。

田姜忽然叫住她,抓了一把桂花糖,用绢帕子包住,起身递给她,沈荔迟疑不接,奶娘陪笑说:”谢二夫人好意,荔姐儿嫌桂花糖太甜,不爱吃。“

田姜笑道:”这桂花糖是我自己做的,可不甜,你爹爹也爱吃呢。“

爹爹也爱吃沈荔的眼眸倏得闪闪发亮,连忙乖巧地接过,这才欢欢喜喜走了。

第肆叁陆章 乱生象

送走沈荔,午阳温煦,田姜由丫鬟陪着在栖桐院闲逛。

但见葱笼树影疏黄,芙蓉金菊斗香,粉蝶成双对舞,沿一条狭长石子漫路翩跹而去。

田姜心中纳罕,总觉这里看着眼熟,似乎曾来过数次般,譬如她熟门熟路穿过回廊,过处月洞门,粉墙边有一园门,半掩半敞,两个青衣婆子正守在那说话儿,见得主子走来,忙磕头见礼。

田姜瞧到有挑担的货郎,自门前一晃而过,她问:“外头怎人来影往的?”婆子回话:“因着栖桐院离正门远,二老爷嫌出入不便,遂在此开一门通街,平素是不开的,今儿木刻会馆要送剔红矮足短榻来,故开着门等候。”

莺歌插嘴道:”是了,二老爷说过,要在书房里摆一席短榻,疲倦时亦可歇息。“

田姜微颌首,让翠梅给了那两婆子赏钱,话不多说,朝前走数步,东北处忽现一角门,倒无婆子把守,只是闩着门,莺歌道此路直通老夫人正房,除了二老爷外,也无旁人敢走。

田姜看了她一眼,老夫人素喜端庄素净,厌妖娆艳丽之色,是以沈府大丫头衣裳偏青白绿三种,而莺歌白衫外却罩件银红洒花比甲,描眉画眼,淡抹嘴唇,若是屋里的通房大丫鬟,这样妆扮倒不为过。

她心底暗藏疑窦,表面却不动声色,按原路辄返,见得翠香匆匆走来说:”三夫人在房里吃茶候着。“

田姜”嗯“了,入房果见崔氏坐在桌边,见她进来,笑嘻嘻的起身见礼,话说的很亲热:”我经过琴香院,看荔姐儿在吃桂花糖,她给我颗尝,竟然好吃极了,说是二嫂子自己做的,瞧我这就厚颜来讨糖吃哩。“

采蓉端来茶果,田姜有些口渴,不疾不徐地吃茶,听她如此说,谦逊道:“不过随姨母学的表面皮毛,只是平日嘴淡时吃着玩儿,当不得真。”

崔氏知她所提姨母,乃梁国公徐令的夫人,可招惹不得,眼波流转,旋而语出盛赞:“二嫂子年纪轻样貌好,腹有锦绣口出成章,又这般心灵手巧,莫说老夫人和二爷,我也是打心眼里将嫂子钦佩哩。”

田姜瞅她敷粉施朱的笑脸,忽儿想起句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崔氏来见她,想必不仅为讨几颗桂花糖吃这般简单,待看她要耍甚麽手段。

田姜缓缓弯起唇角:“弟妹谬赞了,我不过是表面光滑,而你打理沈府上下,凭得才是真本事。”

两人虚以委蛇几个来回,崔氏心底发急,忍不得开口:“这秋季日短夜渐长,天气也愈发凉薄,老太太念叨我几次,需得趁早备足兽炭,免得临近寒关兽炭紧俏,到那时再采买,价钱必是成倍的翻呢。“

“母亲所言极是。”田姜表示赞同。

”细盘我手里银子,日常用度都紧巴巴的,哪里有甚余钱,这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哩!“

崔氏边喋喋诉苦,边暗探田姜神态,竟是不冷亦不淡。

脸色终有些挂不住,接着道:“往年采买兽炭的资银,皆是二爷所出,梦笙嫂子从无二话过,现即然新嫂子进门,我再去寻二爷,于情于理,总要先知会你一声,若是你心有不愿,我等还需再议!”

田姜微微笑了:“弟妹此言差矣,我进门不过两日,诸事还懵懂,既然炭资往年你寻得二爷讨要,此次照旧就是,夫唱妇随,他意即是吾意,不敢有不愿之心。”

崔氏听得她言里有“讨要”二字,左右不舒服,自觉再无话可说,随意指了一事起身要走,田姜笑道:“弟妹稍等,我让采蓉去包了桂花糖,你带回去给雁姐儿尝尝。“

”不必!你这桂花糖初尝味道尚可,待吃得久了便觉发腻,嫂子还是自个享用罢!“崔氏甩帘而去。

”是麽?!“田姜拈起碟子里一颗桂花糖,若有所思地搁进嘴里含了。

太和殿,常朝。

皇帝朱煜穿黄袍端坐龙椅之上,他眼眶有些发青,神情稍显疲倦。

昨晚临幸的昭仪是才入宫的,不肯轻易就范,闹腾一晚上,也不知是她伺候他,还是他在伺候她,直至他将昭仪压在身下,目光睥睨俯看她顺从的模样。

秩品一品的官儿立于殿前,一槛之隔是二品官儿,再往后,三品官儿望不到尾,黑压压如乌云铺陈,忽听得午门城楼大鼓沉响,众官员动作齐整参拜,行一跪三叩头礼。

无论是后宫昭仪,还是满朝文武,看着他(她)们臣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这种皇权在握的滋味委实难形容。

他觑眼扫视四围,徐炳永贵为首辅,昂首挺胸立百官之首,目光炯炯,高抬下颌,如一只好斗的大公鸡。

朱煜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他笑了笑,视线慢慢挪移至沈泽棠身上,君子温其如玉,却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一点风声未透,便娶妻入室,听闻是梁国公夫人的甥女,二八年纪,貌美如花,性子娇娇。

朱煜有些兴趣。

他的胡思乱想也仅到此,徐炳永已向前两步,声若洪钟禀奏:”老臣得密报,远在云南的昊王意图叛乱,每日操练兵士霍霍有声,上百铁匠锻造兵器丁当不绝,齐王手下“威武四卫”原收归朝廷所用,却中途起变,转而投奔昊王麾下,危势迫在眉睫,还请皇上早做决断,以免养虎为患,反受其害!“

朱煜怒容满面:“威武四卫乃精兵良将,落入谁手都将如虎添翼,昊王已成气候,要平其乱谈何容易,众爱卿可有良策?”

云南督抚陈旺生来京述职,他出列朗声问:“徐首辅之密报不知从何而来?”

一干众人都惊讶地暗瞟这年轻而陌生的面孔。

沈泽棠神情沉稳,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清晨的秋风微寒,打着卷儿从官履空档处扫过,掀带起衣袂翩翩。

他看过陈旺生的籍册,为官五年,刚正廉明,品性端洁,为民爱戴,有治世之才。

他的仕途将止于此。

第肆叁柒章 不留情

朝堂很快肃穆如初。

徐炳永青筋暴突、紫胀颜面渐趋平静,他左手撑地屈腿,爬起显得很艰难,内阁辅臣王科急忙去搀扶。

徐炳永推开他的手,看向沈泽棠,开口道:“长卿,你扶我起来。”

众臣目光暗随去,此二人关系委实扑朔迷离,看似唇齿相依,却又秦越肥瘠。

沈泽棠看向徐炳永斑白双鬓,殿外含混凄凉的冤鸣愈渐而低,终是听不见了。

荆条与皮肉相撞杖击声,仍由晨风席卷送至耳畔。

他微抿唇瓣,抬眼平视皇权攥握之人,终甚麽也没说,从文臣列中缓缓走出,俯身将右胳臂伸给徐炳永。

徐炳永握住面前绯袍袖管,借力而起,趁彼此凑近瞬间,他说:”长卿有心帮扶,老夫定当荣权相待,你应知晓,我难能给谁二次机会的,懂得惜福才能命长。“

沈泽棠笑了笑:“微臣谨记在心。”他抚平被揉皱的衣褶,很沉稳地退回原处。

徐炳永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总有种拳击棉上的感觉。

冷哼一声,遂转而面朝朱煜,拱手道:“要平昊王之乱,老臣早有对策。”

朱煜倾身向前,双目泛光,大喜:“徐首辅还不速速禀来。”

“昊王虽得精兵良将,能以一敌百,吾方却人多势众,能百里杀一,两军相交,必鏖战艰苦,难分伯仲。老臣冥思苦想,深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将兵敌我皆是血肉之躯,虽护有头盔铠甲,但若兵器威力强猛,莫道以一敌百,以一敌五百、敌千亦有可能,此为利器之重。”

徐炳永顿了顿,接着说:“老臣举荐一人,乃工部左侍郎秦砚昭,得臣之忧思后,其与京城技艺高深铁匠磋磨良久,打造出一批兵器,老臣看后叹为观止,不知皇上可有兴趣。”

他话还未落,朱煜已传昭秦砚昭觐见。

便见六个侍官推小车至殿前,文官皆瞟眼悄扫,车里摆放各种铜铁锻造的物件,形状很是稀奇。

秦砚昭不卑不亢,撩袍端带行跪拜之礼,再朗声说:“世人何以敬畏水火?只因水火有气无生,所到之处或横尸遍野,或焦骨无存。是以论行军打仗,若能擅用此二者,必然胜券在握。”

朱煜让其站着回话,秦砚昭恭敬谢过,继续道:“车中展摆兵器为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铁炮,配以铅弹、铳箭、标叉、马子及火药,不必靠近敌身前,百步外即可借火烧杀,势若摧枯而不可收拾。”

朱煜听得津津有味,郑重接过冯公公呈来的火铳,翻来覆去的打量。

沈泽棠等内阁辅臣得命,可围簇车前近观,看着命为千子铳的铜制兵器,他神情一凝。

秦砚昭笑道:”沈阁老有眼光,昊王的威武四卫以骑兵称雄,此千子铳专为克其而制,将淬有剧毒的生铁千斤藏于铳内,旦得发射,铁片如雨罩顶,任他拼死冲突,也莫能挡也。“

”可把你能的。“李光启神情难形容,把牙关咬得嘎吱作响。

秦砚昭敛笑不语,沈泽棠的手指在牛皮纸包里,拈起一些粉末儿,再放鼻前轻嗅,有硝、雄黄、杉木灰、砒霜、水银等物,这是火药。

”这都是秦侍郎自己钻磨而出的?”

听得沈泽棠问,秦砚昭话说的语焉不详:”不敢居功,都是拜沈阁老所赐。“

”你说甚麽?“李光启挖挖耳朵,没好气的问。

秦砚昭勾勾嘴角,恰见徐炳永朝他招手,遂目不斜视地走了。

”他到底说了甚麽?“李光启有些担心,能让沈二都变了脸色,可了不得。

沈泽棠很快冷静下来,诸臣已经开始退朝。

他沉沉看着徐秦二人尾随皇帝而去,方才收回视线,拍拍李光启的肩膀,意味深长:”你的好女婿!“

彩霞涂半天,斜阳铺满地。

沈泽棠背着手,沈容随其后,走在通往栖桐院的石子漫道上。

很远已能望见三房崔氏,由几丫鬟簇拥着立在飘黄的梧桐树荫里。

沈泽棠放缓脚步,想了想让沈容先退去,继续朝前走,便见崔氏碎步迎来,喊了声:“二爷!”笑盈盈搭手见礼。

“弟妹有何事?”他面容一贯的温和。

崔氏未语眼眶先红,旁边大丫头玫云先开口:“二爷不知,二夫人把咱夫人当叫花子打发呢。”

“没规矩!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看我回去罚你!”崔氏瞪她眼儿,才勉力说:”二爷勿要多意,若因此引得你与嫂子失和,便是我的罪了。“

“我且不知发生甚麽,何来的夫妻失何?”沈泽棠语气浅淡,昏黄余晖攀爬他的肩头,整个人沐在夕阳里。

崔氏揩着帕子抿嘴道:”也不是大事儿。老夫人嘱咐我,早备起天冷各房需用的兽炭,可府里日常用度银钱实在紧巴,梦笙嫂子在时,总叫我直接问二爷拿就是。“

顿了顿,她说:”今我去问新嫂子这桩事儿,她大抵不乐意,听我说往年皆二爷出炭资,便让我来问您讨要。“有些说不下去,平日里众心捧月惯了,受不得半句冷话。

沈泽棠唇边噙抹笑意,默稍顷,清润着嗓音道:”你二嫂今岁刚及笄,大户人家的女儿,本就娇宠得不行,说起话来自然不多留情面,你看就是这样的可爱。更况弟妹比她虚长数岁,何必睚眦计较,且就让着她些罢。“

崔氏气得眼前有些发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二爷可要把嫂子宠惯坏了。我倒不打紧,老夫人面前若这般可没甚麽好处。“

她不想在扯这些废话:“兽炭之资估摸算来需得百两纹银,二爷何时备好了,遣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僵僵的行了礼就要走,半刻不想多呆。

沈泽棠摇摇头笑道:”我的俸禄皆交待在你嫂子手里,自今后若是府里需日常用度,你直接寻她商量就是,毋庸再来问我讨要。“

语毕即再无话说,不疾不徐地洒洒而去。

待那清梧宽厚的背影远得朦胧了,崔氏方似魂转,又略站了会,才抑着愤懑自去不提。

第肆叁捌章 须折腰

何氏正在屋里同丫鬟做针黹,忽听说三夫人崔氏朝这边来,忙命把灯挑亮些。

自个起身去相迎,才掀起帘儿,见崔氏埋头跨进槛来,眼睛红红肿肿地,好似哭过一般。

心中虽诧异,却只笑问:“怎这个点来,可曾用过饭否?”让她在桌边坐了,吩咐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去里屋把那个酸枝攒盒拿来,再筛一壶木樨酒,给三夫人去凉气儿。”

崔氏焉焉地:“没甚么味口,攒盒罢了,只想吃两钟酒解闷子。”

何氏道:“你有口福,乡下庄上新摘的秋菱送来,才刚煮的滚滚,正放里屋散着热哩。”顿了顿:“瞧你没精打采的,可是又受谁的气不成?”

崔氏待要诉苦,见那小丫鬟捧着攒盒,拎了一壶酒走近,遂又把话咽下喉咙。

何氏揭了盖,但见那秋菱个头大,通身胭脂红色,两角弯弯像个元宝似的。她净过手,用尖嘴钳将菱角自中夹断,再烫着手指捏着尖角用力压,一截粉白菱肉哧溜挤出,放进崔氏面前的碟子里。

“你今晚只管吃就成,我来伺候你。”何氏笑着说,崔氏拈起菱肉放进嘴里,果然十分香甜软糯。

她又吃了钟酒儿,想起甚麽问:“平日这时总听得少爷朗朗读书声,今怎悄无声息的?”

何氏夹菱动作渐缓,半晌才回话:“昨儿个他被二爷诫训几句,羞窘难挡,当晚就让我替他收拾箱笼,宿在了国子监监舍。”

崔氏看出她有所不舍,宽慰说:“如此倒也无错,林哥儿若能春闱会试金榜题名,你这些年的苦就没白吃。”

说人家自个倒满心酸楚起来:“瞧我如今不也过的孤儿寡母的日子。”

何氏赶紧打断她:“这话可不能乱讲,老太太最是互短,传进她耳里可了不得。”

崔氏抿了抿嘴,又执壶斟酒,把关于兽炭的事同她细细讲毕,话里三分艳羡五分恍惚:“瞧二爷把她宠得都没边了,连俸禄都全缴给她打理,这日后若想从二房手里拿钱,怕是比登天还难矣。”

何氏没有说话,崔氏三五句不离银钱,满嘴铜臭味儿,其实这样的钟鸣鼎食之族,衣食无忧满身富贵,又能如何呢?

她的男人早早殁了,崔氏的那他千里遥遥难相见,这孤单初时不觉得甚麽,时日久了便如梁上的蒙尘,越积越厚,便是照着菱花铜镜,也总觉自己灰头土脸的,只得守着稚儿熬啊熬,不知熬到何时才能是个头。

菱肉凉了,吃进嘴里就不对味儿。

她呷口酒低声道:“这才进门两日呢,正是新鲜劲足的时候,连撒个娇使个劲子都觉可爱极了,谁知可否能长久呢,梦笙刚嫁进来时,二叔不也疼得很麽,一年不足就冷淡了,还有了屋里人。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便是这个理。”

“可不是麽?”崔氏表情有些奇怪:“莺歌这丫头也老实,瞧梦笙嫂子去得这些年,她也浑了这些年,连个名份都不曾捞上。”

“这也怪不得她。”何氏从攒盒里取了半块石榴,抠水晶籽吃:“自梦笙莫名其妙不见后,二叔连栖桐院都不怎麽回,整日里不是朝堂就在天宁寺读经理佛,莺歌便是想提都没得法子。”

崔氏鼻里哼哧两声,男人总是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她算看透了。

忽而觉得肩膀薄冷,原来是花窗被风推开半扇,深晚秋意凄清缠绵,忍不住蹙眉:“现就这般凉意侵人,怕是今年冬季要提早儿。”

何氏看透崔氏的心思,提点她道:“二叔的俸禄如今皆被新媳攥握,她年纪轻娇性子,正得着宠爱,怕是谁都不在眼里呢,你指望还如从前那般,就得收敛脾气,低眉垂眼把她百般哄着,或许还有得转机,否则就真如老夫人说的,这府里开支几房分摊,谁也甭想落得好处,你仔细想想罢。”

崔氏听得哑口无言,顿时想起,自个逞一时口舌之快说的话儿,不由冷汗涔涔流下来。

再没甚麽心情吃菱喝酒,指着一事径自去了。

田姜出了沐房进得屋里,见沈二爷坐在临窗矮榻上,借着灯火在看书,昏黄光晕把他的眉眼染得分外柔和。

田姜握着棉巾边擦拭发梢水渍,边悄悄看他。

二爷穿宝蓝色的直裰最适宜,他双腿修长,腰腹悍实,胸膛贲起,肩膀宽厚,握着书册的指骨有力,神情很专注,忽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田姜蹭到他身边,探头觑眼细瞟:“二爷的书好看麽?”

她话音还未落哩,已被沈二爷揽住腰肢,十分熟练地拉坐腿上,听他挺正经地说:“没有我好看!”

田姜微愣了下,脸颊蓦得热乎乎地,不知该怎麽回话,佯装镇定坐他腿上会儿,才抿着嘴儿要起身:“夜色已深,我想歇息了。”

“好,我们一起。”沈二爷放下手中书册,她还未回过意来,已被他俯身弯腰托起腿儿,轻松地打横抱起朝床榻而去。

“!”

甚麽叫我们一起总有种淫词艳藻的感觉。

田姜胡乱地想着,直至背脊贴上柔软的锦褥,看着沈二爷半俯凑近的颜骨,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听他笑着叹气:“九儿,你总得让我起来脱衣。”

田姜这才发现自己还紧攥着他的衣袖,急忙松开手,看着他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襟,脱去直裰,再是荼白里衣,精赤着胸膛,把手扣在里裤系带处微顿,抬首看她眼眸瞪得圆溜溜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这有甚麽好笑的。田姜抓起被褥想蒙住自己,却被沈二爷抢先抓住她的手,湿热的薄唇缱绻舔吻她粉嫩的颊腮,他声音有些喑哑:“卿卿,替我解带。“

田姜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只觉自个的手儿,被他带着去触到腰腹处,那里的肌肉强健紧实。

系带似乎一碰就松了,那物实在悍伟,她的手心又扎又热。

”二爷。“她嘤呜着声儿,慌乱地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第肆叁玖章 甜蜜意

何氏正在屋里同丫鬟做针黹,忽听说三夫人崔氏朝这边来,忙命把灯挑亮些。

自个起身去相迎,才掀起帘儿,见崔氏埋头跨进槛来,眼睛红红肿肿地,好似哭过一般。

心中虽诧异,却只笑问:“怎这个点来,可曾用过饭否?”让她在桌边坐了,吩咐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去里屋把那个酸枝攒盒拿来,再筛一壶木樨酒,给三夫人去凉气儿。”

崔氏焉焉地:“没甚么味口,攒盒罢了,只想吃两钟酒解闷子。”

何氏道:“你有口福,乡下庄上新摘的秋菱送来,才刚煮的滚滚,正放里屋散着热哩。”顿了顿:“瞧你没精打采的,可是又受谁的气不成?”

崔氏待要诉苦,见那小丫鬟捧着攒盒,拎了一壶酒走近,遂又把话咽下喉咙。

何氏揭了盖,但见那秋菱个头大,通身胭脂红色,两角弯弯像个元宝似的。她净过手,用尖嘴钳将菱角自中夹断,再烫着手指捏着尖角用力压,一截粉白菱肉哧溜挤出,放进崔氏面前的碟子里。

“你今晚只管吃现成的,我来伺候你。”何氏笑着说,崔氏拈起菱肉放进嘴里,果然香甜软糯。

她又吃了钟酒儿,想起甚麽问:“平日这时总听得少爷朗朗读书声,今怎悄无声息的?”

何氏夹菱动作渐缓,半晌才回话:“昨儿个他被二爷诫训几句,羞窘难挡,当晚就让我替他收拾箱笼,宿在了国子监里。”

崔氏看出她有所不舍,宽慰说:“如此倒也无错,林哥儿若能春闱会试金榜题名,你这些年的苦就没白吃。”

说人家自个倒满心酸楚起来:“瞧我如今不也过的孤儿寡母的日子。”

何氏赶紧打断她:“这话可不能乱讲,老太太最是护短,传进她耳里可了不得。”

崔氏抿了抿嘴,又执壶斟酒,把关于兽炭的事同她细细讲毕,话里三分艳羡五分恍惚:“瞧二爷把她宠得都没边了,连俸禄都全缴给她打理,这日后若想从二房手里拿钱,怕是比登天还难矣。”

何氏没有说话,崔氏三五句不离银钱,满嘴铜臭味儿,其实这样的钟鸣鼎食之族,衣食无忧满身富贵,又能如何呢?

她的男人早早殁了,崔氏的那他千里遥遥难相见,这孤单初时不觉得甚麽,时日久了便如梁上的蒙尘,越积越厚,便是照着菱花铜镜,也总觉自己灰头土脸的,只得守着稚儿熬啊熬,不知熬到何时才能是个头。

菱肉凉了,吃进嘴里就不对味儿。

她呷口酒低声道:“这才进门两日呢,正是新鲜劲足的时候,连撒个娇使个性子都觉可爱极了,谁知可否能长久呢,梦笙刚嫁进来时,二叔不也疼得很麽,一年不足就冷淡了,还有了屋里人。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便是这个理。”

“可不是麽?”崔氏表情有些奇怪:“莺歌这丫头也老实,瞧梦笙嫂子去得这些年,她也浑了这些年,连个名份都不曾捞上。”

“这也怪不得她。”何氏从攒盒里取了半块石榴,抠水晶籽吃:“自梦笙莫名其妙不见后,二叔连栖桐院都不怎麽回,整日里不是朝堂就在天宁寺读经理佛,莺歌便是想提都没得法子。”

崔氏鼻里哼哧两声,男人总是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她算看透了。

忽而觉得肩膀薄冷,原来是花窗被风推开半扇,深晚秋意凄清缠绵,忍不住蹙眉:“现就这般凉意侵人,怕是今年冬季要提早儿。”

何氏看透崔氏的心思,提点她道:“二叔的俸禄如今皆被新媳攥握,她年纪轻娇性子,正得着宠爱,怕是谁都不在眼里呢,你指望还如从前那般,就得收敛脾气,低眉垂眼把她百般哄着,或许还有得转机,否则就真如老夫人说的,这府里开支几房分摊,谁也甭想落谁得好处,你仔细想想罢。”

崔氏听得哑口无言,顿时想起,自个逞一时口舌之快说的话儿,不由冷汗涔涔。

再没甚麽心情吃菱喝酒,指着一事径自去了。

田姜出了沐房进得屋里,见沈二爷坐在临窗矮榻上,借着灯火在看书,昏黄光晕把他的眉眼染得分外柔和。

田姜握着棉巾边擦拭发梢水渍,边悄悄看他。

二爷穿宝蓝色的直裰最适宜,他双腿修长,腰腹悍实,胸膛贲起,肩膀宽厚,握着书册的指骨有力,神情很专注,忽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田姜蹭到他身边,探头觑眼细瞟:“二爷的书好看麽?”

她话音还未落哩,已被沈二爷揽住腰肢,十分熟练地拉坐腿上,听他挺正经地说:“没有我好看!”

田姜有些凌乱,这是何意呢?便听沈二爷笑着又添一句:“我不好看吗?你看了那么久!”

脸颊蓦得热乎乎地,田姜不知该怎麽回话,佯装镇定坐他腿上会儿,才抿着嘴要起身:“夜色已深,我想歇息了。”

“好,我们一起。”沈二爷放下手中书册,看她呆呆地,似还未回过意来,索性俯身弯腰托起腿儿,轻松地打横抱着朝床榻而去。

“!”

甚麽叫我们一起总有种**熏天的感觉。

田姜胡乱地想,直至背脊贴上柔软的锦褥,看着沈二爷半俯凑近的颜骨,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听他笑着叹气一声:“九儿,你总得让我起来脱衣罢。”

田姜这才发现自己还紧攥着他的衣袖,急忙松开手,他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襟,脱去直裰,再是荼白里衣,精赤着胸膛,把手扣在里裤系带处微顿,抬首看她眼眸瞪得圆溜溜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这有甚麽好笑的。田姜抓起被褥想蒙住自己,却被沈二爷抢先抓住她的手,湿热的薄唇缱绻舔吻她粉嫩的颊腮,他声音有些喑哑:“卿卿,替我解带。“

田姜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只觉自个的手儿,被他带着去触到腰腹处,那里的肌肉强健紧实。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第肆肆零章 回门去

田姜同沈二爷用罢早饭,听得小厮来报:“梁国公府的轿马在二门处等候。”

遂出了院门,日头已升,一行大雁高高向北飞。

沈二爷要牵她的手,田姜瞟看四围皆是丫鬟婆子,也在暗暗窥伺着她。

高门大府繁礼冗节多,且人多嘴杂,二爷可以不顾忌,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二爷在前先行。”田姜把手背在身后,抿起嘴角催促他,沈二爷有些无奈地走在前面傻瓜,有他在,又有何所惧。

昨晚后夜秋霖脉脉,绵绵至五鼓才止,因而青石板径湿漉漉的,浅洼处还积着水。

二爷走得不快,步履却很稳重,背影高大又清梧。

有他房子弟携拎文物匣子的小厮,赶早儿去义塾上学,迎面撞见沈二爷一行,急忙敛神肃容,恭恭敬敬过来行拜礼。

沈二爷神色温善的颌首,遇到个别有前程的,会颇有威仪的提点几句。

这般正直端方的态,实难想像床榻间能那样的狼野狂肆,简直换了个人。

田姜暗忖着,忽瞧到他耳下颈处有个青紫牙印,秀秀气气的是她昨晚痛极了,不管不顾下口咬的。

小脸倏得发红,这让他还怎麽见客呀!

垂花门前崔氏由丫鬟簇拥候在那里,老远见他们走近,忙迎过来笑着见礼。

沈二爷眉眼淡淡的,朝田姜道:“我先去二门等你罢。”见她答应了,遂缱风而去。

崔氏抑着心绪,满脸又歉然又奉迎的态,她说:“我昨儿不晓得中了甚麽邪门歪道,竟对二嫂子说那样的话,实在是大不敬,愧悔了整晚儿呢,想着二嫂子若不谅我该如何是好,你要麽打我两下,我心里方舒坦些。”

田姜待要开口,却已被姜氏握住手腕,往她自个身上打了两下。

田姜忙缩回手:”我年纪较轻,心无邱壑经纬,把昨儿事早忘记,倒连累三弟妹还掂念,你也再勿纠结于此,并不值当。“

崔氏展颜答是了,让三五挑担的小厮至跟前,两头箩筐用青布掩着,沉甸甸压得扁担若弯月。

田姜面露疑惑,崔氏解释道:“这些是老夫人让备的回门礼,我又多添了两担,梁国公府比不得旁处,可不能丢了二爷及沈府的面子。”

田姜笑着谢过,其实她已备好了回门礼再加这些怕两车都装不下。

恰此时沈二爷遣人来催促,她俩简单别过,田姜急步走至二门,除三辆青篷油木马车外,徐蓝竟也来了。

他跨骑枣红大马之上,挺胸直腰,手持勒缰,面容平静无波,直至转目于她的视线相碰。

遥遥相望,彼此都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九儿!”田姜听得有人在唤她,熟悉又温煦的嗓音,如刺穿笼罩迷雾森林的那缕阳光,明亮又闪耀。

她弯起嘴角,毫不犹豫地辄身朝沈二爷而去。

沈二爷立在车舆门边,眼眸深邃,却微笑着朝她张开了手臂。

再说崔氏依着何氏的话,给田姜赔过不是,虽嘴上服了软,可心底终究愤懣难平。

阴沉着脸回至房里,恰见闺女沈雁来请安,沈雁髫年女童,穿鹅黄衫儿水红裙,罩瓜蝶锦比甲儿,愈发显得粉雕玉琢。

崔氏转怒为喜,拉她上炕挨在自己身边说话,又吩咐丫鬟玫云去小厨房,看秋菱煮透了没有。

沈雁从袖里抓出几颗桂花糖给崔氏,叽叽喳喳像个家雀儿:“荔姐姐给的,我吃了颗,滋味忒好,特意留给娘亲尝尝。”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氏瞬间绷起脸孔,抬袖把桂花糖尽数拂落在地,气咻咻道:“有甚好吃?淡不淡甜不甜的,你倒当成个宝,平素山珍海味都喂狗吃了麽?不知好孬的东西,养着你有何用!“

沈雁被骂得发懵,不晓得娘亲为何突然发起火来,哭哭啼啼自个下了炕,紧攥奶娘的手缠着要走。

那奶娘只得硬起头皮告辞,带沈雁逃之夭夭。

玫云端盘熟菱角进院里,恰听得房内崔氏在大发脾气,四五丫鬟站在廊前,摒息不敢吭声儿,也无暇顾及旁边一个瘦高妇人。

她穿黄布衫,蓝布裙子,发髻梳得光整,周身拾掇地利索干净,玫云看着眼生,问她是哪房的婆子,所来又为何事?

那妇人本是满面愁容,见得终有人搭理,又端玫云姿容妆扮,晓得是个管事的,忙近来俯身鞠个礼儿,开口道:”我不是府里的人。“

玫云听得脸色一变,低声叱道:“即不是府里的人,怎混到主子院内闲逛,我倒要拽你去寻门房,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放你进来。”

那妇人被唬得冒汗,忙摆手说:“暂且听我说完,我虽不是,可我那小姑子却实打实在此地当丫鬟。”

“你小姑子又是何人?”玫云半信半疑。

那妇人吞吞吐吐地:“是伺候二老爷的丫鬟,名唤莺歌。”

“莺歌?”玫云微怔,又问:“她是二房的大丫鬟,你该去栖桐院寻她才是,怎摸错到三奶奶这里来了?”

那妇人摇头:“并未摸错地儿,我那姑子前两年就吵着要回家里,她哥哥未曾答应,今年家里日子好过些,思忖她年纪也着实不小了,便商量着接回家去,巧着二老爷的侍卫倪忠与她哥哥认得,就帮着去二老爷面前求个情。”

她顿了顿,从袖里掏出封信笺递给玫云:“这里二老爷亲笔写的,让我来寻三奶奶取姑子的卖身契。”

玫云听得只觉蹊跷,接过信笺细看,确是二老爷的笔迹。

暗忖道平日府里若有丫鬟想出去,直接来求三奶奶就是。

管她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还是做粗使活计的小丫头,总归强扭的瓜不甜儿,还不曾拦过谁的去路。

莺歌在府里呆了数年,应是明白这个理的,哪需得由甚麽侍卫说情,二老爷执笔,绕这般一弯圈子的?

玫云转念再想,这莺歌倒与大丫鬟又不同,听闻她还是二老爷屋里人,数年没名没份的混着,如今她要求去,二老爷亲自出面倒也说得过去。

她遂朝婆子笑道:”你在这先等着,我给三奶奶回个话去,再来同你讲。“

第肆肆壹章 莺歌离

这崔氏哭哭骂骂半晌也乏了。

瞧着铜镜里的自己,花容失色,两眼如桃,泪痕把脂粉浇得斑驳乱纵,厉喝丫鬟捧热水来,要洗卸残妆。

一会功夫俱备好,她趿鞋下地,玫云端盘熟菱角进来,才想起沈雁方受了委屈,遂命道:“你赶紧给大姐儿送去,让奶娘小心使尖嘴钳,若戳划到大姐儿星点,板子伺候。”

玫云嘴里应承,脚步却踌躇,观崔氏冷笑,忙回禀:“二房大丫鬟莺歌的嫂子寻来,要接她回去,拿了二老爷的信笺来讨卖身契,不晓得给不给。”

崔氏一听“二房”两字就觉戳心窝子,骂她道:“平日里我做事拿决断,总叫你跟前学着。却原来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与我阳奉阴违哩,府里多少丫头盼着得我调教,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索性也一道把你撵出去,眼不见干净。”

玫云含泪辩白:”哪里敢有那样天高地厚的胆儿,奶奶每日里讲得话交待的事都用心记着,未曾忘掉半毫。“

”那还来问我作甚?“崔氏余怒难散,走至面盆架前用指头试水寒温,抬手一巴掌打在小丫头脸上,骂道:“这样滚滚的水,想烫死我不成,黑心的奴才。”

小丫头不敢言,红胀着半边脸,拿瓢去桶里舀凉水来。

玫云已掀帘出房,见那妇人还杵在廊柱前等着,想了想唤过另个丫鬟锦春,将手中的熟菱角盘递给她,送去大姐儿那,又特意叮嘱了些话。

锦春巴不得离开这多事之地,急忙答应着接过,一溜烟地走了。

玫云领那妇人去后院的库房,鼓捣稍会儿,寻出个积满灰尘的方正盒子,用钥匙解锁打开,里头有一沓泛黄的绢纸,她从最底抽出一张,凑近羊油灯对过名字,才转手递给妇人,说道:“这是莺歌的卖身契,你仔细收好了,莫道我没有给你。原本府里的规矩,有丫鬟自愿出府,奶奶会给五两银子并两匹绸子饯行,自此后你在外头好也罢、坏也罢,与二老爷、与奶奶及整个沈府都再不相干。“

那妇人点头说知晓,玫云继续道:”今个你也看到奶奶在发脾气,连我也骂上了,这里绸子各式花样都有,你挑两匹去,至于银子,待明日奶奶气消了,我会帮你去讨,得烦你到时再跑一趟。“

那妇人把卖身契揣进怀里,听毕回话:”二老爷已给过银两,倒不必再烦奶奶及姑娘破费。“

玫云神色惊奇,微笑道:”难得见如你这般实诚的,果真是日子过好了。二老爷新娶的小夫人可骄娇,又出身权门,想来眼里定容不得沙,莺歌急流勇退未尝不算是桩幸事。“

她从袖笼里拿出二两银子:”在这府里我与莺歌最合得来,她有甚麽悄悄话讲于我听,我有甚麽委屈话也诉给她听,这银子可是我送她的,虽不多也是一片心意。“顿了顿笑道:”你同她讲我可生她的气,这般大的事儿不曾透漏半分与我,走都走了也不来同我道别,但愿她日后能过得好罢。“

那妇人答应着谢过,收下银子说还有旁的事儿,匆匆地走了。

反倒是玫云,看着水潭里枯败残荷及鲜红锦鲤好一会,才眉眼惆怅的下桥离去。

再说田姜与沈二爷,搭乘马车直往梁国公府而去。

路过崇文门大街,有一段闹市口,中秋没过两日,店前彩楼高竖画竿扬着旗子的,意味着还有新酒未曾售完。

倒也不用发愁,余下的新酒多为惠泉酒、女儿红、百花漾等此类黄酒,口感绵软柔和,过不久便会一抢而空。

只因从南方运来的螃蟹,刚刚抵达京城,个头极大,又逞凶好斗,为防着残了两钳八爪,那伙计只得用细绳将其束缚成团状,整整齐齐摆了一水盆,三三两两的老饕客围站察观,指点兴浓。

黄酒烫的滚热,可祛螃蟹寒凉,是以绝配。

田姜撩着车帘子吞咽口水,忽觉沈二爷贴靠过来胸膛很温暖地贴着她背脊,声音柔沉:“在看甚麽?”

在看甚麽?!马车嘎吱嗄吱,晃过了螃蟹摊,是一排排半人高的箩筐,里冒尖堆着青黄相杂的橙和橘子、大红的圆枣、裂口饱实的石榴,和黄澄澄的灯笼柿子。

“看吃的。”田姜抻直腰背,不动声色拉开彼此的距离。

沈泽棠“嗯”了一声,下颌轻抵她的肩膀,望着外头繁忙的景,慢慢问:”可有想吃的?“

”没有!“田姜身子都僵硬了。

沈泽棠把她的指尖攥进掌内,窗帘子缓荡下,车舆里光影流转,好似人那忽明忽暗的心思。

”九儿可是在惧我?“他语气温和地猜测:“若不是嫌弃府里人事烦杂便是不想同我做夫妻了麽?“

哪里有不愿同他做夫妻田姜鼓起勇气看他,红着脸低道:“二爷晚间可否能少两次伤身!”

沈泽棠微怔了怔,看她羞窘难当的模样,眼眸掠过一抹幽深,以为她也喜欢,那锦褥湿透一片可不光是他的。

在他虚幻浮沉的梦境里,他(她)俩可比现在放浪形骸的多。

秋风吹得帘子掀起一条缝儿,日阳溜钻进来,扑照在田姜的脸上。

年轻女孩儿细白肌肤,覆着润润的绒毛,像蛱蝶粉浓易碎的羽翼,需得耐心呵疼,等她适应才是。

将她颊边柔软碎发捋至耳后:“你还这麽小才嫁过来两日,是我疏忽了,下次不这样就是。“

田姜松了口气儿,心里暗忖,沈二爷果然是明白人,岁数年长倒底不同。

忽又听他说,一本正经地:”等回去我帮你仔细看看,可是伤到了哪里。“

田姜一腔感动被辜负:“不要!”咬着牙握紧拳头,扑上去捶他。

沈泽棠抱住她的腰肢,眉眼皆是笑,连马车平稳的停驻在梁国公府大门前,也未曾察觉。

沈桓有些尴尬的揉揉鼻子,这是甚麽情况,礼部尚书李光启、梁国公徐令及其子徐蓝、英国公陈延及督察院御史高达,围簇在马车前。

他想禀告沈二爷,却被他们严厉制止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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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肆贰章 回门录

车舆里传出些声响,除徐蓝不明所以,其他几位的神情,心照不宣。

”高大人,朝堂重臣白日宣淫该当何罪?“李光启拈髯,端严肃穆地问。

高达亦正色答:”吾朝律法附例之《问刑条例》第二十一条,可按有伤风化罪论罚,文武官员秩品三品以上者,枷号半月,杖五十。“

徐令给他俩拱手作揖,苦脸求情道:“贤婿不近女色数年,旦得开荤戒素,此情便如滔江巨浪泛泛难平,还望诸位大人高抬贵手,饶过贤婿此次,他定做牛做马。“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汝等这般会唱戏,明日里我包下嬉春楼,点一出《枯零藤上三只鸦》,由得你们尽兴而足。“

沈泽棠边说边下了马车,他沉稳的抚平衣摆褶皱,言行举止洒脱自如。

沈老二的脸皮已厚的无坚不摧,高达等几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夫人,伸颈眯眼从帘缝儿往里窥探。

翠香翠梅由另辆马车而下,恰徐夫人遣出相迎的众婆子近至,团团围簇舆门前,高达等被迫退让到边际,不死心的踮脚相望。

徐蓝抿紧嘴唇盯着锦帘打起,婆子扶着田姜而出,仅瞧见半边侧颜,娇红若夭桃扑面,显见父亲他们一通调侃,皆听入耳里。

她穿大红衣裳真好看,徐蓝怔怔地想,不经意与沈泽棠视线相碰,那目光清透明悉,却又犀利难防。

徐蓝身躯一震,并不躲闪,反坦荡荡的迎对。

沈泽棠脸上浮起一抹淡笑,微颌首,遂不再看他,转而与高达说话。

沈二爷拿那种话撩拨她,纵是泥菩萨也有几分土性子,她隐藏的傲性展摆,握起拳头捶他,就被他抓过,在指尖上亲了亲。

四目相对,不知怎地竟如藕丝牵连难分开,你看我,我看你,车舆里静得只余彼此深浅的呼息声。

车轱辘被官道突起的石头颠得一荡,田姜倏得收回心神,有些慌乱的欲扭头瞅向旁处,却被沈二爷擒住下颌,他声音很温沉:“九儿,你该叫我甚麽?”

平常一直叫二爷的,他并未反对过,田姜便喊了声:“二爷。”

沈二爷摇摇头:“你叫我棠哥哥罢。”

““田姜眨巴着眼儿看他,稍顷,嘴角愈来愈弯,终”噗哧“笑了。

还棠哥哥呢,她敢喊,他敢应麽!

沈二爷闭了闭眼睛,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方才她耍性子的憨媚样儿,刹那间,竟让他以为她记起从前。

“这并不好笑。”他嗓音带丝黯哑,俯身含咬住她的朱唇,弄得她都有些痛了。

田姜不喜欢这个吻,觉得充满戾气,想要伸手推他时,他倒自己先退开来,稳着呼吸替她将衣襟拉平整。

“二爷可是不高兴?”她猜测着问,是因为她不肯叫棠哥哥?

沈二爷默了默,指腹抚过她稍显红肿的唇瓣,沉声道:”下次不会了。“

田姜想说没关系的,却见他伸手拉开舆门,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驻,阳光一下子灌满厢中,恰望见徐令与几气宇轩昂的男子杵在门前,面容愉快,笑容充满戏谑,待听得说那白日宣淫的话儿。

只道是何君掬得钱塘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田姜今个算是深悟了。

因田姜没有父母,便和沈泽棠一道,给徐令与其夫人跪拜磕头及奉茶。

徐令坐在紫檀夔龙纹太师椅上,左一口贤婿右一口贤婿那叫的顺溜,瞪着眼珠子看沈泽棠将礼数做齐,再接过滚滚捧茶,差点老泪纵横了:“沈二啊,你也有今天!”

“小人得志。”沈泽棠抿唇,不屑看徐令那得瑟样,早知应挑英国公府为田姜的娘家,陈延性子更沉稳。

但看到徐令从袖笼里摸出个玉腰牌锦盒子,顿时神情萧然。

徐令朝田姜沉声道:“丫头,梁国公府有金、银、玉、翠、铜五块腰牌,天下人皆知,我将玉牌送于你,若是有朝遭逢危难时,你可亮它保全性命!”

田姜觉得太贵重了,趁犹豫的当儿,不落痕迹瞟向沈泽棠,见他微微颌首,这才道声谢,接过拢于袖中。

待奉过茶后,徐令请沈二爷去前厅吃筵席,李光启等几早在卷棚里吃茶聊谈,只等着他俩到来。

而田姜则随徐夫人去了后面的正房大院,廊前坐站的十数丫鬟见得她们,急忙争相打起东耳房门前帘笼,迎她们入室。

临窗大炕两旁放着一溜四张黄花梨雕花椅子,皆坐满各房媳妇,因是武将府邸不拘于礼束,皆交头接耳说笑不断,还有稚童活泼泼地追来闹去,田姜看到雪琴正在剥朱红的橘子,一瓣瓣喂给小七吃。

徐夫人拉着田姜上炕坐,丫鬟捧来茶果,一众至跟前贺喜展拜,田姜亦笑着回礼。

小七领着帮弟妹过来,那眼神可不白来请安,田姜把早准备好的金锞子、铜铁打造的小剑小刀等玩器,还有十来盒酥油鲍螺分给他们,得了大满足,遂一哄而散。

吃过一道茶,徐夫人留下素日亲近的几房媳妇儿,其余的又寒暄几句相继去了。

待四下无人,大媳妇打量着田姜,啧啧叹赞:”这婚后新媳受不受宠,招不招夫君疼,可是一眼就能看来,瞧田姐儿的气色,是愈发好了。“

三媳妇磕着瓜子儿,笑盈盈说:”依沈阁老的年纪,定是想田姐儿早些生下一男半女,能不疼不宠麽。”

徐夫人蹙眉,朝四媳妇肚子看一眼问:”可还是没动静?“

四媳妇红着脸点头,神情讪讪地。

大媳妇安慰她道:”我教你两个法子,保准不出一月就能落种。“

这还有法子?!田姜吃着枣子茶,悄悄竖起耳朵倾听。

但听大媳妇道:”一个法子,记得垫个玉枕在腰谷下,腿儿高高抬起,莫让那子孙液漏出来。二个法子,你坐他怀里。“

徐夫人听不下去了:”这些个上不得抬面的话,你们私底下去说,勿要在这里污我的耳。“

”是!“那两媳妇再不敢多言,岔过话说起旁的来。

田姜倏得想起昨晚儿,沈二爷将她抱坐在怀里腿突然有些软。

他该不会是打着让她生娃的主意罢!

第肆肆叁章 回门录2

大媳妇眼尖,瞄到田姜连耳带腮红透透地,再把自个说的话一琢磨肩膀搡搡四媳妇,呶起嘴,眼睛朝田姜撇撇,四媳妇随望去,不禁微笑,新媳妇总是脸皮子薄的,男人疼不疼轻易就写在脸上。

连徐夫人也察觉出甚麽,恰丫鬟来请用点心,她嘱咐再多添一盅燕窝粥,给田姜补身子。

田姜脸更红了,二媳妇笑道:”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麽漂亮的田姐儿,母亲怎不早些指给五叔,倒便宜了沈阁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又知国子监里徐蓝的小相好,会是个女孩儿呢。

这条月老线被徐老爹可斩的干净如今的田姜她是愈看愈欢喜,愈看愈与徐蓝天造地设,默了稍顷,无奈道:“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对面相逢,前缘相生,现相助成,命也。”

大媳妇赞道:“我最爱听母亲说话,文绉绉地,云里雾里皆是学问。”

一众听得皆笑。

田姜原心绪索然,被她这般插科打诨,也忍不住弯唇笑了。

四媳妇插嘴又问:”田姐儿若是早沈阁老一步,先会着五叔,可有缘份撮一双?“

徐蓝因拾着母亲落在前厅的红麝串子,赶着送来,也无需丫鬟通报,至门前掀帘要进时,忽听得四嫂的声音。

他止步,站那里摒息凝神,静默着等待。

田姜有些怔忡,舜钰册子关于徐蓝的描述其实不多,却句句褒扬溢于言表。

这样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儿,文韬武略精通,心性纯良,无纨绔之气,是极易令人生出欢喜的。

她遂抿着嘴儿道:”吾与表哥若萍浮一叶乍相逢,相逢太短,相念太薄,未及相思,已被流水无情抛,只叹生不相逢未嫁时矣。“

几个媳妇儿皆出将门,一身武艺,却未好生读书,为恪守言行把《女四书》将就读读,是以听田姜这番话,不过似懂非懂,也不愿深究,很快谈笑着说起旁的闲话来。

徐夫人却看她会儿,想说甚麽终又咽了回去。

徐蓝挺直脊背僵立,他手攥成拳,放开又攥成拳,鼻翼发酸,眼眸潮生,心涌狂澜。

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却甚麽也不能说,甚麽也不能做。

忽听窸窣脚步由远渐近,是四五婆子边说话,边拎了食盒送点心来。

他抹了把脸,辄身从后门匆匆离开,漫无目的走了许久,遇到匆匆来寻的小厮,只道老爷让他去赴筵。

五爷似乎没听到,小厮等半晌未得回应,欲待再重复一遍时,才见他表情沉肃地”嗯“了一声。

沈泽棠同徐令等几在桂花院吃筵席,见得徐蓝大步走近。

徐令蹙眉问他去了哪里,何以姗姗来迟,徐蓝拱手作揖,再从袖笼里取出红麝串子:“母亲掉落于前厅桌面,想着给她送去,因见房内皆是女眷便作罢,还是得劳父亲交还母亲。”

徐令接过绕于手腕,看看笑说:“女人怎会喜欢戴这玩意,罗哩罗嗦缠着,时不时还得丢上一回。”

徐蓝寻他身侧落坐。

高达听得这话,猛“孳”一口酒,道:”这算得甚麽?!我给小四送支金簪子讨她欢心,哪想被小三知晓,哭哭啼啼闹,只得买支同样的送她,却又被小二瞧到她俩戴同样的簪子,直接抹脖子要上吊,乖乖,我想着不可再送簪子,送她一套妆花的纱衣裳,哪想她去夫人那里显摆,夫人倒是不哭不闹不上吊,还置桌席请我吃酒。“

”还是高夫人最贤良。“李光启赞叹。

高达鼻孔里嗤两声,冷笑说:”你才喘口气落座,她便换上水田衣,拿把剪子要绞发去做姑子。我可魂都唬没,金簪子、纱衣裳统统给她。“

众人大笑,陈延却道:“自作孽不可活!听闻你下月又要纳房妾室,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高达吃片肥嫩鹅脯,咂着嘴叹:“你们就守着个夫人度岁月,哪知除去烦恼,洒家自有逍遥处。”

“你倒说说怎麽个逍遥法。”徐令不落声色的睇过徐蓝,这小子心里装着事,酒不是这样吃的。

高达自得的抬起下颌:”女人各种风情我皆领略,小四风骚、小三天真、小二火烈、夫人温柔,你们守着一个女人能得甚麽乐趣!“

”沈二你最能辩,快震吓他一番。“李光启拍抚着胸口:”照高老儿这般,多少女孩儿都不够他霍霍。“

沈泽棠正慢慢吃酒,一院桂香乘风入房,在鼻息处甜腻不散。

他朝高达淡笑:“你虽左拥右抱自觉圆满,却是可怜不自知,我给你警个醒罢,她们爱你位高权重,爱你财丰家厚,却未必真心爱你这个人。”

“沈二你直说就是,莫绕弯子。”高达蹙起浓眉,粗着喉咙嚷。

沈泽棠饮尽杯底酒,继续道:”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水是甚麽,柔软好拿捏。但得她爱你刻骨入髓,必愿随你百般揉弄,你揉的她风骚,她就风骚,你弄的她天真,她就天真,更甭说火烈与温柔,她能展千面给你看。反之,她给你展一面都吝啬,也得索取回报才允肯。“他又添了句:”你纳妾再多,却是自欺欺人而已。“

众人一时寂寂,高达愈想愈慌,愈如坐针毡,他终是捺不住,眼瞪沈泽棠:“你方才所说可真?”

“不真!”沈泽棠摇头:“同你吃酒玩笑,你怎当了真?”

高达长舒口气,用袖拭覆额薄汗,这沈二胡说八道起来,真能折损他老命十年有余。

徐令似笑非笑斜睨沈泽棠,忽凑近他谐谑道:“你颈上牙印怎麽回事?青紫色,她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沈泽棠抬手将白纱单衣领提高些,不经意看了眼徐蓝,动作微顿,眸光微睐,噙起嘴角颌首:”愿自然是愿的,只是娇得很,有些受不住,就要闹脾气其实她也喜欢的。“

掠过徐蓝难掩的黯然失色,他诫醒之言该说的已说尽,其它需倚仗他自己抽身而退旁人难解,对徐蓝他还是有信心的。

第肆肆肆章 迷踪迷

筵毕,徐令邀众人去书房,徐蓝待要告辞,沈泽棠想了想,朝他温和道:“你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职,有些话倒要问你,就一道随来罢。”

徐蓝恭敬的答是,再无多话。

出了花厅,沿前廊慢走,过月洞门,进了园子,但见树木墨翠葱笼,菊花凋残,秋风动,洒落一地蟹黄瓣儿。

李光启抬首看了会柿子树,说道:“你这柿子结得比沈二府上的稠密,个头却小许多。”

“哪里有小,你眼神不好使。”徐令哼哼着不服气。

高达拈髯评断:“你这柿子如拳头大小,沈二府上的恰如灯笼。”

“灯笼?!”徐令冷笑:“若如灯笼那般你敢食?不怕撞到柿子精,当心把你吃了,再把你那夫人小妾一个个吃掉。”

“老匹夫!”高达怒目圆瞪,捋袖勒臂状似要打。

沈泽棠背着手,微笑不语。

倒是陈延看不下去,出声解围道:“管那柿子个头大或小,滋味香甜便是好。今是沈二夫人回门之日,不看僧面看佛面,俱消停些罢。”

徐蓝跟在后头,把此怪象尽收眼底,他暗忖到,如父亲这干朝廷重臣,上疏奏表进谏皇帝时,指点江山,慷慨陈词,神端行正,清高倨傲,令人只可远观不敢近前矣。

可此时你再看他们,为着鸡毛蒜皮大点事,嬉笑怒骂要打,不过是满身烟火气的凡夫俗子,便如沈泽棠者,亦一副旁观好戏的态。

他那颗敬畏之心忽而一淡。

还不知形象已跌落神坛的众大员,沿青石板路走数十步,过紫藤花架,远远见有座家庙,朱门紧阖,隔着粉墙,隐隐有梵音奏乐之声。

李光启似想起甚麽,朝沈泽棠看去:”犹记你府中慈云庵有位梦清道姑,现可还好?我夫人倒常惦念她,喜欢听她讲经。“

这位道姑曾去他府上,给后宅女眷念过金刚科仪,自然知晓些她的特别之处。

沈泽棠很平静:“她远在昊王府祠堂内修行,待我两江巡过回京才得音讯,已因重疾不治而殁。”

李光启有些吃惊:“梦清道姑正值芳华,又常年吃斋素,静心理经,会得甚麽重疾不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天定不由人。李大人又有何奇怪的。”沈泽棠语气更显漠然。

李光启颌首不再问,也晓得问不出甚麽所以然来,只把一丝疑云暗藏心底不再提。

一众进书房落座,小厮斟好滚茶即退下。

“昨日常朝时,工部秦侍郎展摆的那些自造兵器,是得何人起首允肯?“沈泽棠吃口茶问。

李光启扫过四围,忙摆手:”你们看我作甚?秦砚昭虽是我女婿,如今托大,我哪入得他法眼,整日里爱搭不理,阳奉阴违,倒是与徐炳永往来甚密,打得火热,依我看,此番举措定是授徐炳永指使而为。”

沈泽棠略沉吟:”制造兵器按六部职责,应由兵部统管,怎会与工部有所牵扯?“

陈延蹙眉道:“制造兵器原是由兵部统管不假,兵部下辖军器局、兵仗局及火药局,军器局设军器人匠提举司,内有军匠千余名。“

”四月前,兵部尚书夏万春提折奏疏,防海将兵巡察到商客田玉船队,从佛郎机(葡萄牙)、高丽及朝鲜运送火铳及兵器至吾朝境内,严防之下亦被他逃脱。众所周知,此三国造的军器凶猛,现忽有大量军器涌入,质疑是昊王为叛乱所购自用。“

沈泽棠神情一凝:“既然如此,恰可依谋逆罪发兵征讨,大好时机皇帝怎会轻易错过?”

陈延继续说:“蹊跷的是这批军器入境后,皇帝遣派抚远大将军吴彪,率兵镇守云南境口,旦得擒获将直接发兵攻打昊王府。万事俱备,只欠此股东风。“

”哪想苦等数昼夜,竟未等来这批军器,也不知到底去向何处,就这般离奇消失不见,皇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皇叔,只得撤兵,无功而返。“

沈泽棠颌首:”如此说来,秦侍郎自造兵器,是得皇帝及徐炳永允肯而为。“

”何以见得?“高达心中疑惑又添。

沈泽棠解释道:”皇帝对这批流失军器忌惮,定要造出更为精劲的应对,秦侍郎想来必是毛遂自荐,再由徐炳永推举,皇帝默许,工部才得以参与兵部共同打造军器。“

他顿了顿:”我原担忧工部会被徐炳永所统,是以对秦侍郎擢升尚书百般阻之,不曾想他倒另僻蹊径,工部颓势难挡。纵观朝堂上下,工、户、刑三部已皆由徐炳永把持手中。”

众人神情肃然,心头皆沉甸甸地。

徐炳永为官捭阖纵横数年,性阴沉机警,擅老谋深算,若他效忠国事,大权独揽,昊王称帝的进程将艰难许多。

沈泽棠倒笑了笑:”汝等也勿绝望,徐炳此举亦是柄双刃剑,他握之权乃天子皇权,皇帝敏感多猜疑,岂肯皇权旁落,如今只为‘削藩’暂时结盟而已。“

陈延深表赞同:”沈二说的有理,兵部夏尚书效忠皇上毋庸置疑,是以制造军器还是以兵部主导,工部协作之式推进。怪只怪兵部无能人,让秦侍郎占得先机。“

”秦侍郎占得先机?“沈泽棠敛起唇角,神情莫测,遂从袖笼里取出一卷绢纸,摊搁于桌案,他慢慢道:”你们来看。“

”这是甚麽?“徐令等站起围簇过来,徐蓝也走近伸颈细看。

绢纸上用墨笔密密麻麻细描着火炮、火铳、火箭、大小铁炮甚有战车等样式,皆标名称注明。

众人忽得神情大变,难掩震惊之色,高达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秦侍郎造兵器的设计图样,怎会在你沈二的手里?“

徐令瞪他一眼:”胡说甚麽,竟连沈二的墨迹都辨不清,显而易见这是他亲手画的图样。“

李光启脑里乱糟糟地:”造兵器的设计图样难不成沈二是你给秦砚昭的?这又是为何?“

沈泽棠默了默,开口道:“我曾在两江巡察时,偶遇过田玉,他将画有佛郎机所造火器样式的册子,赠予我一本,平日里闲来无事,我会边看边琢磨着,怎样改进使得将兵用来更顺手,且火器更威猛。”

第肆肆伍章 宏图志

沈泽棠看着绢纸中标千子铳的样式图,沉声道:”佛郎机所造的千子铳,火门置于铳柄末端,用以塞填火药。我见其暴露空气,便在火门处嵌四方薄铜片,一方固定,一方活动,自谓火门盖,谨防风雨季时火药散落或潮湿,不过是个人心思。秦侍郎昨日呈堂千子铳,竟于我不谋而合。“

”再说那火药,佛郎机所制火药颗粒粗大凝团,需用指腹按压揉碎得用,我将其配方新添水银、铁砂等,使药末能研磨出细粉如尘,并淬之以毒。细观秦侍郎所制火药,并无二异。“

他继续说:”此样式图乃吾巡察两江闲暇手绘而成,便是近身谋士及侍卫都不曾知晓,秦砚昭想得此图,一如登天而难,是以推断,那批火器为他自造毋庸置疑。只是诸事太多巧合,反令人心存蹊跷,若无阴谋,那便是天赐。“

沈泽棠忽然顿住,他的神情渐起端严,眸瞳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缓步至窗前,望着外头几颗萧萧梧桐,若有所思。

“沈二,你可是发现甚麽?“陈延忍不住问,沈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

沈泽棠默稍顷,终还是摇头,他看向徐蓝,温和问:”我有一紧要事需元稹帮协,不知你可甘愿?“

”老师尽管说来就是。“徐蓝起身作揖回话。

沈泽棠遂正色道:”你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常在兵部来往走动,无论你用何种计谋,我需得到秦砚昭所绘火器图,且每日需知兵部军器局打造兵器的进度、数目及存备何处,事关紧要,你需谨慎行事,否则后果不堪。“

他其实并不想让徐蓝涉险,至少不是现在。

可如今朝堂风云诡谲,皇帝黄雀在后,徐炳永大权独揽,虽不至血雨腥风,却也难逃波及。

他们这些重臣更须韬光养晦、玉韫珠藏,静待天时地利人合。

是以,是到这几苦心教诲的学生发挥其用,施展抱负的时候,愿他们能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一起助昊王成天下大统。

”老师放心!元稹定不负您期望。”徐蓝一脸桀骜,满怀激瀚浩荡。

他早从父亲口中,知晓自己肩负之使命。

他的命途注定是不平凡的,并无太多时辰能容他情难自拔。

前程荆棘满布,幸好心底烙印的娇俏容颜,会伴他度过将至的严寒隆冬,此生就这样罢!

高达拍下徐令的肩膀,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吾等俱老去矣。”

徐令淡然不语,望着徐蓝复归原座,持武将之姿,腰背挺直,面容鲜烈,此时的情绪实难形容。

陈延冥思片刻,问沈泽棠:“昨常朝之上,徐炳永意指昊王叛乱,皇帝征良策,举荐秦侍郎,合着是他三人在做戏?一为试探吾等反应,二为秦侍郎铺路?”

沈泽棠颌首:“陈旺生死的冤枉。”

陈延突然很口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陈旺生与他有些血脉远亲,原想挺身而出把他保下,却被沈二一个眼神给逼退。

现想来暗责自己迟钝,他乃吾朝开国元老,获封英国公,可那又如何,皇帝连自己皇叔都能狠心铲除,更况是他们。

心底泛起寒凉,他朝李光启看去:”你那女婿如今傍上徐炳永,狼子野心昭显,只怕往后连你都容不得,早日划清界限为宜。“

”我岂不知。“李光启欲言又止,终叹息一声。

直至黄昏染花窗,半庭新月生,众人才聊谈结束。

马车摇摇晃晃行在闹市街头。

沈二爷有些疲倦,他揽着田姜的腰肢,垂首倚靠在她柔肩上,阖眼休憩。

田姜初始羞于这般亲密,恐被跟随的侍卫不慎瞧去,过半刻后她才渐自然。

沈二爷身上散着淡淡的龙涎香,呼息在她耳畔轻浅有声。

心底柔软又平静,好似很久以前,他们就曾这样相伴着度过春秋日夜。

田姜抬手摸摸沈二爷的脸颊,说来奇妙,他们已结成夫妇,历过那般亲密无隙的欢爱,却没有敢多碰他一下。

沈二爷总摸她的脸儿,似乎很喜欢的样子,她触着他下颌的硬茬,刺得手心痒痒的,不禁“噗哧”笑了。

沈二爷唇角似乎勾起一抹弧度。

田姜急忙缩回手,静等他醒转来,稍刻后却没动静,侧头睇他依旧还困着哩,暗呼口气儿,却也不敢再放肆,马车忽然停将下来。

她好奇的掀起帘子,原来是路过嬉春楼,正逢散戏场子,楼上楼下的听客接踵而出,横纵鱼贯挡了前路,却也不管不顾,只一径三俩谈笑哼唱着,满脸意犹未尽。

她忽然看见一对男女被侍卫簇拥着,自檐楣悬鎏金”嬉春楼“大匾下跨槛而出,那女子十分好看,乌鸦鸦发戴云髻儿,插着衔串珠凤头簪,鬓边簪朵娇鲜红菊,脸儿描的精致,粉妆玉琢的,穿柿子金妆花缎子斗篷,粉蓝面绣鸳鸯鞋儿,在白绫锦绸裙边若隐若现,她歪着头看身边的男子,巧笑嫣然。

田姜盯那男子看,离得远只见一半侧颜,待走得近些,又恰正过脸来,但见他面容俊朗,乌眸挺鼻,唇线凉薄,穿石青团花杭绸直裰,衬得身型清梧修长,他扶着那女子腰肢送上马车,也并不急着走,只顾立在车前俯首同她说话。

似察觉有人在打量他,倏得朝田姜这边看来,眼神阴鸷又犀利,一抹笑容蓦得凝固在嘴边。

看戏的人总算松疏让出街道来,马车由缓至快的朝前驶行。

田姜荡下帘子,心怦怦跳个不停,忒是奇怪,她忘了所有人,怎会单单将奏砚昭记得刻骨呢。

那女子听得有人唤她王美儿,并不是他娶的那位夫人,是新纳的妾室麽?!

这样的想法也就一念而过,仅此而已。

”秦三爷在看甚麽?“王美儿原问他晚间可去她那里歇宿,却迟迟不得话儿,抬眼见他眸光浓重凝在某处,忍不住探出头也随望去。

路两边,卖戏服及琵琶月琴等乐器的通乐坊有七间门面,恒享号钱庄门前站三四纨绔少年郎,余下的皆是各种酒肆吃店,生意忒好,坐满了看戏散场出来的人儿。

第肆肆陆章 秋雨夜

街心处有一辆木施乌油轮涂膏的马车,外围子是深蓝厚呢洋绉滚条,镶满乌银金钱制的花件,青篷顶沿一圈鎏金穗子,随轱辘轮转而摇摆荡垂,王美儿眼羡,紧盯笑道:“那是沈阁老的坐车,你瞧挂的是并蒂莲鸳鸯大红帘子,他才娶妻室,瞧哪哪都透出一股子喜庆。”

她话没说完呢,只觉人影一闪,收回视线,但见秦砚昭面色郁沉,一言不发,辄身直朝自个乘轿而去。

王美儿抿嘴笑笑,又朝远去的马车望一眼,这才交待把车门的侍从回教坊司,遂落下帘子。

待回至栖桐院,沈二爷去了书房,田姜由翠梅服侍洗漱后,歪在床上看书。

不知何时天色变了,雨水滴滴霏霏敲打梧桐叶儿,从窗棂透进一缕晚风来,更觉满室寂生凉,猩猩红毡帘轻响,一只花狸猫顺着缝儿钻了进来,抖擞沾毛雨星,再躬腿撑爪,伸个懒腰儿,踱至床沿边喵呜,欲往上跳。

“我的祖宗,你这一身的湿。“翠香急忙俯身拿棉巾替它擦拭,那猫儿喉咙呼噜呼噜的,却也任由着摆弄。

翠梅及采蓉坐在桌前傍灯做针黹,田姜命她们把绿鹦鹉架从廊上摘下来,另挂在耳房里避风雨,采蓉起身去了,过会笑呵呵缩着肩跑进来,说道:”那绿鹦鹉实在精怪,早不知躲哪里去,几个屋子查过皆不见影儿。“

吴嬷嬷端碗燕窝粥入房,恰听得忙说:”鬼鬼祟祟跟在沈指挥使后头,瞧着方向是去了二老爷的书房。“

田姜倒无所谓,只要不被猫儿吃了就好,她放下书,接过燕窝粥,用调羹划着热气,想起甚麽,抬眼问她:“我怎没见着莺歌?她现在何处?”

吴嬷嬷回话道:“听三夫人身边玫云提起,今早莺歌嫂子去问她讨卖身契,原因儿一是莺歌年纪摆着,二呢家里日子今年好过了,不忍得小姑子在此受苦。“

她顿了顿:”是拿着二老爷亲笔信去的,玫云也不好劝,只得给她卖身契打发走了。“

田姜”嗯“了一声,垂颈小口吃燕窝粥,倒是翠香笑问:”这事儿怎还麻烦二老爷,该知会夫人才是。“

吴嬷嬷小心翼翼道:”莺歌是二老爷近身丫鬟,伺候着也有数年,或许说话更随意些。“

田姜默少顷,忽而问:”你是这里老人,想必诸事都清楚,也毋庸瞒我,这莺歌可是二爷的屋里人?“

吴嬷嬷支支吾吾地,想想笑道:“这事夫人还是亲自问二老爷罢,老奴若是误传了话,便是罪该万死了。”

田姜瞟眼看她会儿,看得她低下头去,才道:“不过随口问句而已,我并不放心上,吴嬷嬷言行谨慎,倒不能说是坏事,却也令人难亲近。“

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吴嬷嬷却听得心惊肉跳,勉力陪笑欲辩解,却见夫人将空碗儿递来,她连忙接过,又有采蓉捧来茶水伺候漱口,再不便杵在这里,只得惴惴先去不提。

崔氏独自捧着小手炉,冷清清立在廊下,天色如泼墨,雨丝斜斜密密织成网儿,锁着不让人来。

玫云由外推半边院门而入,恰见有人提着盏红笼照路,有人撑着青布大伞,伞下那高大魁梧的身影一晃就过去了。

她问走近的丫鬟:“方才路过的可是二爷?”

玫云颌首禀道:“是二老爷从书房出来,要回栖桐院歇息。“

”已这般夜深人静了。“崔氏戏谑道:”**一刻值千金,他倒舍得让那小妖精独自守空房。“

小妖精玫云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也不知说甚麽,只抿紧嘴默不吭声。

崔氏睇她一眼问:“老爷可有书信捎来?”

玫云摇摇头,低声说:“在门房那查遍几回,今确实没有了,待明日我再去看。”

崔氏撇嘴冷笑不语,恰有个婆子打着伞叩着院门,却不敢冒失进来,玫云看得不清,提起灯儿照也只是个模糊影子,遂大声问:“是哪个房的?这般晚来寻奶奶若无紧要事,明再来禀话罢。”

那婆子道:“是雁姐儿同溪哥儿院里的管事柳嬷嬷。”

”怎就你一个来?雁姐儿同溪哥儿呢?奶奶等了这许久。“玫云奇怪的问。

那婆子嗓音含着忐忑:”原是由奶娘领着来请安的,哪晓得园里天雨路滑,兼满地被风吹断的乱枝,不慎绊了一跤。”

“可有摔着磕着哪里,请大夫了没?”玫云急问,崔氏的脸色蓦得沉下来。

那婆子连忙回道:“恰二老爷经过及时接着,并未摔磕哪里,就是衣裳湿了,恐着凉气浸骨,便带回去重换衣裳,又怕奶奶等得焦急,特来通报一声。“

崔氏满脸怒意,恨声道:“不必再带过来,你去寻王大夫瞧一遍我才心安。今晚衡溪院的丫鬟婆子不允歇息,给我好生守着她姐弟俩,明早再来我这里领罚。”

那婆子跪着磕过一个头,颤颤兢兢消失在黑帘雨幕里。

田姜把书看完,准备安寝,听得帘外翠梅道二老爷回了,话音才落,但见沈泽棠走进来,腰腹间湿了片。

她有些疑惑却也没问,只趿鞋下地。

服侍二爷洗漱的绿蔷和红芸被她遣散,现在莺歌又去了,她是他的妻,本就该伺候他的。

遂拢拢有些凌散的发髻,走至沈泽棠面前,伸出手自然地替他更衣。

沈泽棠见她穿着豆绿软绢衫儿,荼白镶银丝夹裤,腰间系一条水红汗巾子,乌油发松松的,更显出一番娇媚来。

他握住在胸前忙碌的纤白手指,微笑道:“天气太凉,穿得这样单薄,快回被窝里捂着去,勿要寒着了。”

”可是。“田姜有丝儿迟疑。

沈泽棠松开她:“便是你不在,往日里我也不惯谁在跟前伺候。”他转身径自去了净房。

田姜看了会书,忽想起沈二爷衣上那片湿,他好似忘带换洗的衣物去。

净房里羊油灯的黄晕顺着帘缝透出,伴着泼水的淅淅沥沥声,她将直裰抱在胸前,反有些踌躇不前。

第肆肆柒章 情浓处

“谁在外面?”是沈二爷冷厉的嗓音。

田姜唬了一跳,她的脚步已经放的很轻忙提着声说:“帮你拿换洗的衣裳来。”

遂掀条帘缝儿,只够塞进衣裳的宽度:“呶,给你!”

她听的泼水声渐停,走动越来越近,手心一松,是衣裳被接过,喘口气欲缩回胳臂,哪想得有含湿带热的大掌

《国子监绯闻录》第肆肆柒章 情浓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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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肆捌章 情有隙

陆嬷嬷让永晴解了白布袋,俯身掬了满掌杂豆,借着门前红笼觑眼看,里头有绿豆、红豆、芸豆、起实、花生杂着黄米,不由问:“各种这麽多豆子,要挑拣到何年马月去?”

永晴边束紧袋口边笑道:“夫人说了,少爷不在跟前,夜雨久长打得屋檐嘀嗒作响,她听得愈发困不着,挑豆子倒能打发些时光。”语毕即告辞,转身进槛里去了。

看着院门“嘎吱”阖紧,陆嬷嬷略站了站,抹去一脸水渍。

想着二房里娇吟沉喘的响动,那般撞撞弄弄的,不晓得要恩爱到甚麽时候。

可你再瞧这边,一声孤雁、一庭秋雨、一室残灯,更一凉妇,独自听着红豆滚溜落碗。

自嫁进来沈府,大老爷常年在外头打仗,没几日能在一起,那倒也罢,至少还有个盼头,谁能想才不过几年,就成了孀闺妇,落下一辈子的孤零寂寞,苦守着稚儿漫漫度日。

膏粱锦绣又能如何?怎比得过绣帐鸳衾满榻春。

陆嬷嬷叹口气儿,撑起青布油伞继续朝前走,不一会儿,即消失在萋迷的夜色里。

沈二爷用干净的衣裳裹了田姜抱回房,掀起红纱帐子,花狸猫盘着尾在锦褥里趴俯,听得动静睁眼,恰与沈二爷目光相碰,“喵呜”哼哼着跳下床,踱去了桌底。

田姜抓紧锦褥掩住身子,在净房里衣裳弄得湿透透,被剥光溜溜抱进来,她臊极了,也不好再让二爷给她拿衣裤,思来虑去,索性半阖星目佯装睡着。

发梢湿漉漉地滴水,沈二爷取来棉巾给她拧干,瞧她小脸大半埋在被头里,长睫动呀动,哪里是睡着的模样。

做夫妻好几日了,彼此里外都已研磨的熟悉,还这般害羞他嘴角勾起笑意,似自言自语:“这秦砚昭倒是个难缠的人物。”

甚麽?田姜呼息一摒,睁开双目,不假思索地问:“他怎样难缠了?”

沈二爷眼底掠过一抹诧异,却不动声色,继续道:“李尚书今同我抱怨,秦砚昭沦为徐炳永党羽后,常随他吃酒听戏,应酬官员,三五日不回府,便是打道回去,也只睡个沾枕觉而已,更闻他与徐炳永共享教坊司的乐妓王美儿,且屡宿在她处。”

田姜蓦然忆起乘马车路过“嬉春楼”,见到秦砚昭揽着个美人,千娇百媚,原来是教坊司的乐妓还要与徐炳永共享,听着都觉得恶心。

微蹙起眉,想不通秦砚昭那样禀性清高倨傲的人,怎会将自己谦卑俯低至尘泥里,他明明可以不这样的。

沈二爷见她怔忡的出神,会错了意,倏得眸瞳清冷下来,将棉巾随意丢在香几上,一把掀开锦褥,大手一捞,将她摁进炙热的怀里。

田姜被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自己有多魁梧麽!

沈二爷穿的荼白帛裤腰间松垮,而她甚麽都没穿,腿儿被强硬的掰开,能感觉他那里龙威虎振、剑弩拔张抵着她。

“二爷,今才说好,你也答应的不能食言。”田姜真的有些慌了,婚不过三日,她还尚娇,承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

很好!就是要看她害怕的样子。

沈二爷俯身亲吻她一痕雪脯,待她浑身禁不住打颤,这才抬起面庞,首先发问:“甚麽时候想起秦砚昭的?还是一直就不曾忘记过?”

“听不懂二爷说甚麽。”田姜心底一惊,不知他怎会问这个。

“听不懂麽?!”沈二爷淡淡地笑了:“田九儿你忘记我刑讯的手段了罢,但凡我想知道的,真还不曾失手过。”

他直起腰杆,开始动手去解勒裤的系带:“今你若掩掩藏藏的,我们就度一整晚**,或许还能怀个子嗣,我有的是体力。”

田姜小脸刷得通红,冯舜钰册里记载,她精四书通五经,满腹锦绣华章,得府试院首、乡试解元,在大理寺历事屡破奇案,聪明的不要不要的。

怎现在眼巴巴的竟甚麽办法都没有,胯下之辱啊胯下之辱。

已能瞄见他腹下森森浩瀚田姜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着声承认:“一直不曾忘记过。”

“怎不曾跟我提起?”沈二爷手停住,皱起眉宇,面色依旧平静。

“谁知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没问。”田姜去抓褥子想挡胸前春光,这副样子坦露在他眼底,实在不自在。

沈二爷握住她纤白手指,目光沉沉看她会儿,突然道:“你怎记住他,却能把我忘记?该罚!”

半侧她身,朝圆翘的臀股有力拍上一记。

田姜觉得那里定是被他拍红了,火辣辣地,咬着牙说:“我也想把你记得牢牢的,可就是没记住,怎麽办你告诉我一个能记住你的法子?”又生气又委屈,眼眶止不住的发红。

这句话却莫名将沈二爷取悦,语气渐缓和些:“可在心底欢喜他?”

“不曾欢喜了。”田姜摇头。

不曾欢喜了,显见以前欢喜过沈二爷稍默,方道:“他去李尚书府纳吉那日,你们在园子里,我皆收眼底。”

顿了顿:“不管你们曾经有甚麽田九儿,你可听好,你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允你明里暗里再掂念他,他如今跟徐炳永沆瀣一气,他日我必不能留他,到那时也不允你为他伤心难过,可晓得了。”

说此话时,他颜骨端肃,眉眼深邃,浑身气势不怒而威。

田姜想起那一架蔷薇,她被秦砚昭掐着颈,推进花叶蔓藤间,他为她手上初次染了血,她泪眼朦胧地看他,辄身走进晴空艳阳的萧萧背影可一切再也回不去,从那后他们相形见远,终走成了陌路。

“哭甚麽?”指腹抹去她眼角一串泪珠,又落下一串。

沈二爷一阵心烦意乱,从田姜身上翻下,再替她搭好锦褥。

默少顷,忽然趿鞋下榻站起,随手取过直裰穿上,头也不回地朝帘外而去。

书房门外卷棚内,沈桓揉着眼睛,打个呵欠正欲回房歇息,却见沈二爷面无表情的缱风而来。

他还未待说话,听得二爷冷冷道:“去取坛子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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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肆玖章 偶问学

田姜醒来时,窗外已透进清光,能听得丫头洒扫院子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儿。

昨晚沈二爷走后,她等的睡着了,瞟眼鸳枕很平整,他应是没回来。

翠梅捧了衣裳来伺候她晨起,田姜想想问:“二爷可是上常朝去了?”见她答是,不由蹙眉:“怎不叫醒我?”

翠梅说话有些吞吐:“二老爷卯时才进得房,命勿要吵夫人,自己着官袍匆匆走了。”

田姜“哦”一声,坐床沿垂首看着红绣鞋愣会神,才道:“你把我那双秋香绸面艾绿锁线鞋儿拿来。”

翠梅连忙去取,待趿好鞋洗漱毕,正吃早饭的当儿,沈荔和沈雁由丫鬟陪着,说是要去族里义塾上女学,走时特来请安。

田姜听老夫人提起过,京城内世家大族皆设有义塾,沈府自然不例外,义塾所需银两皆是沈二爷支费,并亲自请年高有德之大儒叶化成掌塾,来教化族中子弟,顺带提携天资聪颖且勤奋苦学的。

沈二爷又提议增设了女学,虽不求同男子弟那般科举做官出声名,但所习却无二样,依旧教《四书》、《五经》,吟诗作对、临蓦名人庚帖等,掌塾是三夫人崔氏举荐的本家叔伯,名唤崔定亮。

田姜看她俩皆梳着双丫髻,沈雁戴几朵宫制的绢花,沈荔还是别着她送的翠蓝雕花簪子,显见喜欢的很。

遂问她们笔墨纸砚可有带齐全。沈荔抿着嘴欲要答,却被沈雁抢过话去:“嬷嬷一早就都收拾妥当哩,不会有错的。”

田姜摇摇头:“我幼年时府上也兴办女学,嬷嬷替收拾文物匣子,她们没伺候过哥儿少爷,不曾见过笔墨纸砚的真面目,倒闹出笑话来。”

她顿了顿,见她们听得津津有味,继续笑道:“进了学堂,先生让临摹字,问我拿的是甚麽墨,却是画眉用的螺子黛,问我拈的是甚麽笔,却是扫眉软毫笔,又问端的是甚麽砚,却是一方卧躺美人砚,最后呀问写的是甚麽纸,却是桃花洒金笺。先生叱责不庄重,要罚,竹木小板抽得手心红红肿肿,下次再也不敢。“

把左手给她们看:”瞧,现今还有罚过的痕迹呢。“

沈荔和沈雁偎到她身边,好奇的打量,又很同情的神情。

田姜命嬷嬷提来她们的文物匣子,揭开来察看,沈雁的一应俱全,唯沈荔的独缺支笔,邓嬷嬷神情紧张,忙陪笑道:”是老奴粗心了。“即转身要回去拿。

沈荔已经眼泪丝丝的,田姜阻过邓嬷嬷,略思忖起身,拉着沈荔走至书案前,从小屉里取出一条长细锦盒,笑着递给她:”这有支竹刻花鸟纹毛笔,你爹爹许多好文章都拿它写成,现给荔姐儿拿去用罢,也能像爹爹那般的能耐。“

沈荔眨着清亮的眸子,想接过又犹豫,手指紧攥着衣摆,说话都结巴了:”可以麽?爹爹会不会骂?“

田姜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底泛起几许疼惜。

母亲没有了,沈二爷终日忙于朝堂政务,纵是有老夫人疼爱总是隔了一层,伺候的嬷嬷也不是很得力。

”荔姐儿尽管宽心,你爹爹笔多的很,少一支笔不介意的。“田姜边说,边替她将腰间有些歪扭的绦子解开,重新系个梅花结式样儿。

沈雁一脸艳羡站在旁边,突然也挤到她身边来,也要系梅花结式样儿的绦子。

沈荔看着田姜俯首,熟练地替沈雁解系,胸背挺得直直的,很骄傲的表情。

待系好绦子,田姜笑着问沈雁:“你们上女学大抵有几年光景?”

“两年。”沈雁回答的不假思索。

她又问:“成日里上学,都念了些甚麽书?”

沈雁翻眼想想:“《训蒙骈句》才读完,先生今要讲《诗经》第一本。”

田姜有些不敢置信,便是学生再愚钝,《训蒙骈句》至多半年就能教透,岂用得着荒废两年流光。

她随念几个声律考她俩,无非就是茶对酒、赋对诗,落絮对游丝,野叟对溪童等常规对仗,见她俩皆答的磕磕碰碰,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这时有个婆子来传话,二门马车已备好,时辰不早需得赶紧走了。

她微蹙柳眉,忽儿计上心来,拉过沈雁及沈荔嘀咕耳语一阵,又互相勾过小指头,算是同盟达成。

崔定亮在教台前,慢吞吞吃盏里的滚茶,斜眼睃那面生的年轻女子,与一堂女学生互相拜见,旋即在沈雁及沈荔中间落座,她头戴银丝云髻儿,耳边垂亮闪闪小金环,穿荼白衫裙,外罩银红比甲,衣着妆扮显得普通,听她自介是来投靠的远亲,恐多数不过是个破落户儿。

更况凡至他这处读书,需得交十两束脩,瞧她空空两手很不上道把茶盏重叩在桌上,脸色就不好看。

他也无教授心思,嘴里吩咐说:“只把卫夫人的《古名姬帖》再临摹十遍,才可打道回府,我有朋友来访需得作陪,先去一步。”清咳一嗓子,背手就要离开。

”先生还请留步。“田姜站起身,声音沉定:“今日书未读,课业也未授,先生怎就自顾要走呢?”

崔定亮抬起的足微顿,还道是谁出言不逊,皱起眉训责:“我已布置临摹字帖,你勿要胡搅蛮缠,我可是沈府掌事三夫人的叔伯,你得有眼力见,否则日后过得不痛快,莫道我未提醒你。”

田姜笑了笑道:”不瞒先生说,学生来时,有问询过义塾那边读书之表弟,晓得那边先生授业严谨,午前首带子弟读四书五经,再背熟与先生听,午后吟诗作赋制艺,再临摹名人字帖,排得十分满当。先生却要作陪朋友,将我等放牛吃草整日,便是说于三夫人听定也不肯的。“

她放缓了语气:”雁姐儿可也在这里!“

崔定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此已两年尔,倚仗三夫人这层关系,被众人恭敬尊崇着。

不说如鱼得水,亦是过得有滋有味。

现竟遭田姜言语奚落,再暗扫众女学生,亦被挑得露出不满之色,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第肆伍零章 展身手

崔定亮疾声厉色:“女孩儿家,岂可与男子弟相比拟,又不要应考作官,府衙写判,读甚麽四书五经六艺、学甚麽吟诗作赋制艺,多余!能认得些字,提笔能写些字即是好的,所谓之’女子无才便为德‘,至多读些《女四书》、《列女传》,把贤女良德言行牢记,勤练针黹女红,日后嫁于夫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度此一生足矣。“

他因恼生怒便失理智,待话音落,观在座十几女孩儿面色愕然,再把所说品味,顿时暗惊失言。

田姜冷笑一声:”先生终于道出心里话,是以《训蒙骈句》荒废两年流光教成,并非学生愚钝,乃你刻意为之。”

“如常,掌塾教习,从开蒙识字起,《三》、《百》、《千》及《名贤集》、各种《五七言杂字》至多七八月精通,再教‘读写’,读《四书》、《五经》,辅以《训蒙骈句》《乐府杂诗》,写摹名人字帖,大小楷需端庄整秀。若先生严谨、学生勤勉,两年之内读书习字、吟诗作对,原该有所长进。”

她容颜清肃,顿了顿:”可如今她们,读不成读,字不成字,对不成对,韶光耗废,先生你误人子弟也。“

崔定亮被她堵得无话可说,顿时面泛紫胀,眼睛发红,憋出一脑门汗来,粗喉大吼:“你你就是如此遵师重道?“

“正因重道,才对先生不敢恭维。”田姜神色依旧平静。

崔定亮将手中书卷往桌案重重一掷:“我要去寻三夫人,你这般能耐,老夫可教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去罢!”

田姜冷眼看他甩门而去,忽觉有人扯自己的衣袖,垂首见是沈荔,满脸担心的模样:”气走了先生,爹爹要拿娘亲是问,该如何是好?“

”不怕!“田姜笑着摸摸她的头,略一思忖,走至桌案前,拿起崔定亮丢弃的书卷,翻至第一页。

说来她也是乡试解元,一路府学国子监跟随大儒做学问,教这些蒙童倒也绰绰有余。

待田姜回至沈府已是申时,过二门时,一乘银顶青檐黑帷的官轿停搁在那。

沈二爷已经回来,问过门人,落轿后他直朝书房方向去了。

田姜不再多话,进栖桐院,由翠香伺候盥洗手面,转身沿廊去后院小厨房,采蓉翠梅瞧到忙随上。

管厨房的林家媳妇正板凳坐着,同两三个粗使婆子边剥蒜瓣边说闲话,见得二夫人走来忙起身,手搓着围腰布上前见礼。

翠梅先笑着问:“林嫂子,二夫人交待的事可备好了?”

林家的回话道:“听翠姑娘一说,我忙去大厨房寻范当家,她很爽利,把一大袋梅干菜全给了我,今日阳晴朗,我摊院里晒去湿气,另抓了把用热水泡着,已两个时辰,”

田姜弯唇颌首,瞧到灶台上搁着泡梅干菜盆儿,便走过去,林家的有些直眼,府里奶奶姨娘多了,还没见谁愿往厨房里钻的,她跟在侧陪笑:“这里头油烟味儿重,二奶奶想吃甚麽尽管吩咐我来做,不必亲自进来的。”

采蓉笑道:“梅干菜煎肉饼你可会?”

林家的有些气弱:“倒有煎过白菜肉饼子,水渍渍淡忽忽的,可被老太太嫌弃。”

翠梅捂着嘴笑:“那你今可要跟二奶奶好生学着,她煎的肉饼子可香,旁处学不到。”

林家的阿弥陀佛一声,催旁凑热闹的粗使婆子赶紧开火炖茶。

田姜手伸进水里拈梅干菜,纯褐色泽,手感顺滑,散股淡淡的香味儿,应是山阴的名产,做梅干菜肉饼是最好的。

她朝林家的客气道:”还需的你帮忙,将梅干菜捞起,把水攥干,再剁得细细碎碎的。“

“这容易。”林家的唤来个婆子,指着说:“她手脚麻利心又细,稍会剁肉馅也由她,保管像样儿。”

“说起肉馅,切块猪后臀尖的五花肉,再添两坨新挖的鹅油,混成一道再剁。”

听得这话,林家的拍手笑:“二奶奶福气,我去大厨房讨梅干菜时,赶巧瞧着在杀鹅,说三奶奶晚间想吃炖鹅暖肚肠,我用簪子戳脯子很肉肥,就讨了鹅油用碗盛来,打算混白糖蒸饺儿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不曾动哩。“

“林嫂子有心。”田姜听得笑了,恰见个婆子端小半盆面团过来,禀道:”按二奶奶吩咐,只用酒酿甜汁搅的,已饧发好了。“

林家的瞠目看着,颇服气说:”不过一块煎肉饼子,里头还有这些个筋筋道道,今算开了眼,日后我也会了。“

众人皆笑起来,田姜挽袖勒臂拌起梅干菜肉馅,旁人自然也不好在旁闲看,也净过手围簇来,烧火的烧火,揉面的揉面,包馅的包馅,还有的将口黑锅一顿洗刷,再浇上油,田姜让灶火拨的小些,才将一团团肉饼均匀摆进锅里,没会儿即听煎的油滋滋作响,一股子香味不紧不慢的溢散开来。

田姜命采蓉把她煎的肉饼,给沈荔送份去。

恰林家的端来炖好的茶,她不驳好意,随意吃了些,再让翠梅拎着食盒子,出了小厨房。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庭院,怕沈二爷吃过晚饭,没胃口尝这肉饼,索性也不回房洗漱换衣,穿廊过堂,再走数步,是雕花红栏九曲桥,潭里残荷夕照,彩禽浴水,倒别有番幽雅意趣。

九曲桥走至尽头,石子路开道,两侧几棵梧桐森森,两扇微阖红门之上有一匾,匾上书“玉棠春来”四个大字,田姜抿抿嘴唇儿,总有种淫词艳藻的感觉。

门口两边守着侍卫,沈桓正蹲在石阶上专心拭剑。

剑身已被他拭的寒光迸射,满意的扬起,左比划再又比划,映出田姜一张笑脸来。

“额地娘哩!”沈桓猝不及防,手一抖,剑身一偏,差点抹了自己脖颈。

他倏得跳将起来,摸摸手腕戴得一串佛珠,流年不顺,流年不顺啊!

田姜也唬了一跳,想想偏着头问他:“你从前可是对我有亏心事,否则每次见面儿,都是副心虚难安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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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伍壹章 讨欢心

沈桓未及答,门内却“嘎”一声,飞出只百无聊赖的绿鹦鹉,见着他来劲了:“相思病害得我魂飘荡,半夜里坐起来叫喜春喜春喜春。“

把沈桓的嗓音学个十成十。

喜春是谁?田姜满脸疑惑,采蓉等几捂着嘴笑,连门边侍卫表情也心照不宣。

沈桓糙脸泛起暗红,咬得牙关咯吱作响丢脸简直丢到姥姥家。

这小妖物是活得腻烦了他心底暗咒,提剑拔腿疾追去。

采蓉低声道:“喜春是老夫人的近身丫鬟,沈指挥使欢喜她。”她顿了顿:“喜春心里只有那个冷面侍卫沈容。”

又是出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的戏码。

田姜挺同情沈桓,细想喜春模样儿,端端正正,很沉稳老练的作派。

正这时徐泾匆匆跨过槛而来,见田姜和丫鬟立在门前,忙过来作揖,说道:“沈二爷请夫人进去。”

田姜颌首,命采蓉把手中另个食盒子递给他,徐泾忙双手接过:“这是。“他立刻笑了:”让夫人费心。“

田姜微笑道:“是梅干菜肉饼,不晓你们可吃得惯,才从锅里煎出来,里头馅油还化着,烫嘴吃最有滋味。”

徐泾连忙应着,心里暗忖,她果然是甚麽都记不得了。

绕过门前红酸枝嵌山水云石大插屏,再过厅堂,有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带廊,门多洞开,田姜边走边朝里望,书卷堆山成海,也仅是管中窥豹。

侍卫打起猩猩红毡帘,田姜接过采蓉手里食盒,让她候在外头,自己则进入房中。

沈二爷坐在桌案前,手拈毛笔,微垂首,眉眼凝肃在批审卷册,田姜想开口说话,又怕打扰他公务,瞧着靠边摆六张黄花梨如意云头纹交椅,她择了最靠近沈二爷的一张椅坐了,顺手将食盒搁荷叶几上。

侍卫捧来香茶,极快地退了出去。

沈二爷的书房田姜未曾进过,是以好奇的四处扫瞟,很宽阔,最醒目的是杉木红漆连三橱,规整垒着各式书籍,密密叠叠。她又盯着个香炉打量半晌,是个名贵的物件,看其样貌,应称为铜胎掐丝珐琅双扳耳炉,壁身绘缠枝莲纹图案,色泽艳丽,好看极了,炉口有一缕檀烟氤氲,淡淡的散于她鼻息间。

田姜一圈看完,窗外夕阳已斜坠,她坐在昏蒙里,桌上明亮书灯,柔和了沈二爷清隽的面庞。

看他忽然将笔搭于架,端起手边盏慢慢吃茶。

“二爷!”田姜趁势唤了声:“二爷可用过饭否?”

沈二爷这才朝她看来,神情难辨,稍顷摇摇头问:“你何时来的?可是有事来寻我?”

田姜起身将食盒拎到桌案上、摆他面前,笑眯眯地:“我煎了梅干菜肉饼,味道忒香,想着拿来给二爷尝尝。”

沈二爷“嗯”了一声,神情淡淡地,似乎兴趣不大。

田姜眼波潋滟地看他,再接再励道:”我的手艺可不赖,给你拿个尝尝罢!“说着要揭食盒盖子。

沈二爷还是拒绝:“回府时用过点心,此时腹中不饿。”

”趁烫嘴时吃滋味最足。“田姜抿起嘴儿,扯扯他衣袖:“凉了就不好吃啦。”

”你放那里罢,等我饿了再食。”沈二爷喜怒不形于色,随手拿起书翻开一页。

田姜有些失落,她午后忙了许久,想让他高兴的算罢,他似乎挺烦她在这里扰他。

”那我先回梧桐院,你记得趁热吃。“她语气讪讪,再睃沈二爷一眼,辄身真的要走了。

倏得腰肢缠上健实有力的胳臂,旋即退回沈二爷身侧,田姜睁大眼睛看他,听他温和说:”我突然想吃一个。“

”你不是不饿吗?“田姜傻乎乎地问,还是没转过圈来。

沈二爷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她笑:“你再多哄哄我不行麽?我其实还挺饿的。”

““田姜总算明白过来,咬着唇瓣不想理他了老欺负她,害她方才心里不好过。

”不替我拿块肉饼吗?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沈二爷笑着亲亲她的指尖。

田姜撇过脸闹别扭:”不爱伺候你坏人。“

沈二爷只得抬身伸手拉过食盒,接着揭开,取出白瓷盘子,一阵热腾腾的烟气散后,见那肉饼油汪汪的,煎得两面黄澄灿亮,圆巧饱实,他就着边盆净过手,拈起个肉饼咬口慢嚼,咸鲜喷香,滋味不俗。

再把肉饼递至田姜唇边,看她闷闷地咬了吃,不知怎得竟有些噎住,沈二爷端来盏喂她茶水,吃过两口,这气便顺畅了。

”下次不许欺负我。”田姜戳戳他的胸膛,语气带些娇憨,给自己找台阶下。

沈二爷揽着她坐在腿上,含糊”嗯“一声。

他哪里有欺负她,都是很疼宠她才对。

彼此挨捱的很近了,能闻到她身上的烟火气儿,沈二爷忽然有股子想把她当煎肉饼吃掉的冲动,可惜。

田姜浑然不知处境,指着桌案那个书灯,饶有兴味道:“这铜铸的书灯市面不多见,灯盏荷叶状,绽荷花一朵,雕铸精巧考究,看着很风雅别致。”

“寓意也好,有书生日后摘取金莲之祈。”沈二爷声音有些沙哑:”你若是喜欢,拿回房中用就是。“

”谢过二爷。“正中田姜下怀,她的笑脸儿愈发如娇花明艳,实在不能多看。

沈二爷倒盏茶吃尽,才岔开话问:”听闻你今日去过女学,把先生气跑了?“

”哪里是我气他来着,明明是他误人子弟。“田姜遂将来龙去脉细讲一遍,听得沈二爷蹙紧眉宇,笑容敛收。

”我就气他那番‘女子无才便为德’的说辞,即然固念根深,不来做掌塾就是,却又要贪图钱财,又不好生教习,可怜荔姐儿及其它女子弟,白耗废这两年光阴。更况二爷支出的的银两,义塾那边同女学所费相当,可学所获却是天壤之别。“

她顿了顿:“愈想愈着恼,若不是碍于三弟妹本家亲戚的面子,定把他送去见官惩处为训。”

沈二爷眸中闪过一抹冷厉,他的银子好得,却也不是那麽好得的。

第肆伍贰章 烦恼事

崔氏心烦意乱吃着茶,听说二房那边的二奶奶,亲自教厨婆子煎梅干菜肉饼,引得府里上下都去围观,热闹极了。

她深不以为然,京城侯门贵女皆是金汤玉露灌养的娇花,纤指不沾阳春水的,否则那同这些个丫鬟婆子有甚区别?

二奶奶说起是从梁国公府嫁入沈家,其实不过表象,瞧,能进厨房洗手做羹汤的,能高贵到哪里去。

正暗念,听见院里有个丫鬟的声音:“玫云姐姐可在屋里麽?”玫云坐在杌子上做针黹,忙起身掀帘看去,样貌熟又不熟的,手肘挎着红漆绘串枝番莲的食盒,便问她:“你是谁,寻我有何事?”

丫鬟道:“我是翠香,二奶奶今煎了许多梅干菜肉饼,打发我送些来给三奶奶尝鲜。”说着垂首揭开盒盖,拿出一盘热腾腾的肉饼来。

玫云迎上去接过,让她略等会儿,复又进房禀了崔氏,崔氏叫领她进来,翠香进房恭敬请了安,听崔氏问:“这肉饼确是二奶奶亲自煎的?”

翠香回话:“没错儿,二奶奶忙了足有半日呢。”

崔氏冷笑:“说谎话不打草稿,二奶奶今日不是去女学了麽,怎有空闲煎甚麽肉饼?”

翠香道:“二奶奶陪荔姐儿去女学,申时回的府,直接就进了厨房忙活,一刻不曾歇着。”

“我还没说甚麽,你急甚麽呀!”崔氏回头瞅着玫云:“你也好生学着些,瞧人家丫头皆晓得忠心护主!”

玫云低声称“是”,翠香淡笑道:“三奶奶言重,这倒与忠心护主无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又俯身告辞:“还要给大奶奶送肉饼去,三奶奶若无旁的吩咐,恕奴婢先走一步。”

崔氏看她会儿,才道:“回去替我谢二奶奶一声。”命玫云给她几百赏钱,见她面容沉静地收钱入袖笼,挎起食盒子由个小丫头送出门去。

待四下无人,玫云闻着肉饼香味儿,观崔氏无动于衷,忍不住问:“奶奶不尝一个麽?”

”谁要吃个,油得腻心。“崔氏满脸不屑之色,让她拿去给丫头分食,玫云心中暗喜,端起盘儿转身就走,才掀起帘子,又听得崔氏喊:”你回来,我还有话说。“玫云只得再回来,听她说:”莺歌要跟她哥嫂回去,我总觉得奇怪,记得二爷婚娶时,我曾跟她提过,要好生伺候夫人,过三五月,寻个机会把她明放在屋里(注:指转为妾室),她当时听后喜不自胜,怎会舍得求去?”

玫云想想道:”如此说来,她嫂嫂那日是有些反常,只要卖身契,我同她说三奶奶好心,还会给五两银子并两匹绸子,她倒大方舍弃了,只道二老爷给过银两已知足。”

崔氏听得发怔,半晌才低声吩咐:”你明日里出府一趟,去问莺歌是自愿出府,还是二奶奶迫她走的?“

玫云有些不敢置信:“二奶奶才进门哩,应还不至于如此罢。”

”知人知面不知心。“崔氏面色凝冷道:”这个二奶奶可会来事,瞧把二老爷迷得团团转,是个有手段的,以前那个梦笙给她提鞋都不如“

话音还未落,外头一个丫鬟来回话:”赵管事领掌塾崔先生进来了。“

”这般晚了,他俩来作甚?“崔氏命他们进来,只听脚步簇簇响动,赵管事掀帘子入到屋内,给她躬身作揖,颜骨肃沉,目光炯炯。

赵炀是沈府的大管事,深得老夫人器重,崔氏亦不敢造次,即命玫云斟茶来,一面笑问:”赵管事不知为何而来?“又朝他身后张望:”崔先生与你同来,他人在哪里?“

赵炀撩袍而坐,没有笑容,只沉声道:”我让崔先生再外间等候,是有桩事要特别禀明,至于三奶奶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崔氏的心莫名地突突往上跳,她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崔定亮进屋时,同赵炀擦身而过,见崔氏低眉垂眼坐在桌前,不知再想甚麽,手里的帕子攥的死紧。

玫云给他斟茶罢,很快退下。

崔定亮端起盏吃一口,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带点烟火味,却最舒展心神。

他满面怒意,粗声道:”同你说一声,那名叫田姜的女子弟若还来读书,我就不教了。实在欺人太甚!”

崔氏猛得抬头看他,铁青着脸问:“两年光阴你连《训蒙骈句》都未教完,整日里不认真教习,只顾自己玩乐,可皆属实?”

崔定亮又吃口茶,把那套“女子无才便为德”的理念复诉一遍,只视为理所当然。

崔氏气得浑身发软,抖着嗓音道:”我尊你是长辈,不便说置气的话儿,二爷捐银兴办义塾及女学,可不是专供你这尊佛的。“

”当初,义塾掌塾叶先生是二爷亲自去请的,女学这边,母亲两次三番捎信于我,只道你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终日赋闲在家靠她周济过活,让我替你寻个事做,方才厚起脸皮向老夫人举荐,你才得了这个教书的地方,在这里,供你茶、供你饭,有屋檐躺、好床宿,例银每月雷打不动给你,除学生束脩可收,逢节日里,凡有好吃好穿好用的,也从不少你一份。“

”你瞧那叶先生满腹经纶,勤勉教习,在族中子弟中口碑极好,连外头旁府的听闻,都求爷爷告奶奶想入塾来读书,我就纳闷女学这边怎跟潭死水般不起波澜,又总想你也是进士出身,教十数蒙童怎会不易,遂睁只眼闭只眼不太管,哪晓得你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竟是无心教习。“

她愈讲愈心口疼,顿了顿红着眼道:“你不为旁人着想,可沈雁是你外孙女儿,怎能连她一起坑骗两年有余。更况你既然蔑视女学,又来贪图这份钱财作甚,我这趟可要被你害死,你也得不到甚好处。”

崔定亮来时打的如意算盘,是把田姜赶出女学,顺道问崔氏讨些银两,已好些天没见锦春院那娼妇了。

哪想自进来起就被她百般奚落,心中由生不快。



第肆伍叁章 道心意

崔定亮沉着脸,嘴唇一撇,鼻里吭哧两声,冷笑道:“你也甭抱怨,今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做塾客教女学,你原就知我志不在此,也同你提过数次,把我引荐给沈阁老做幕僚,哪怕书些文墨事亦可,你却屡屡把我敷衍,在此空耗两年时光,这笔帐我还没同你算哩。”

崔氏气不打一处来,红着眼嗔怪道:”你以为我没同老夫人提过,三番两次我自个都说的没脸,老夫人烦了,当着我面述给二爷听,他只道身边无空缺儿,这是给我留面子,实则是你学问不如人,只配做个女学的掌塾。”

崔定亮听得犹感刺耳,怒冲冲撩袍而起:”反了反了,一个两个无知妇人今把我糟践,士可杀不可辱,此地难留,你们另请高明去,老夫再不奉陪。“

走至门边忽又大声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还掂念着嫁错爷们的事,今同你讲,还是早些死心罢!“旋即甩袖而去。

玫云掀帘入房,见崔氏揩帕子正捂面哭泣,也不敢多说甚麽,去端了半铜盆热水来,小心伺候着她把脸洗了。

这时崔氏情绪才渐平,她问玫云:”崔先生胡言乱语,可有被院里的丫头婆子听去?都是些爱乱嚼舌根的货,平日里就把我恨着,还不知背地里要怎麽编排大戏去。“

玫云忙低道:”奶奶毋庸担心,瞧赵管事和崔先生来,我想着定是有要事儿,就把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只自个守在门帘外,无论说甚麽,都不曾有人听去。“

崔氏松口气,默了半晌,才叹息一声:”人言可畏,说起还是本家的亲戚,你瞧没得影子的事,也能被他无理搅出三分理来,活脱脱一只中山狼,气得我心口一阵阵的疼。“

玫云好言劝慰:”幸得崔先生自个也要走,总是眼不见心不烦,过几日重新请个女学掌塾,这事就算翻篇过去,再不提就是。“

”如你所说这般简单倒好了。“

崔氏蹙眉喃喃,只觉头重脚轻,四肢乏力,遂自去床榻踢鞋睡下,玫云撩下帐帷,移灯下帘,轻手轻脚的自去不表。

再说崔定亮推开宿房院门,远远望见前廊红笼之下,赵管事领着四五大汉站在那里。

他心底起抹喜色,暗忖崔氏再如何嘴硬,终是本家亲戚,他若任性走了,与她脸上也无光。

想必是遣人来说和的,他架子总要拿足,再涨些生活用度,不允田姜进塾,这事才算了结。

是以不待赵管事开口,他先声夺人:“可是三奶奶遣你们来的?我去意已决,毋庸再白费口舌。”

赵管事不曾拱手作揖,只笑了笑:“崔先生既然一心求去,倒省去我一番口舌,他们是来替你收拾箱笼囊箧,马车已在二门备好。”

崔定亮愣在当场,事情似乎不似他所想,脱口问:”难不成现就走?“

他看看天色,正值暮夜交替,说早却已晚了,这不明摆着是赶人嘛!

”崔先生放心,当初从哪里接你来,自然也得送你回哪里去,有始有终,这是沈府祖上定的规矩。“

崔定亮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眼睁睁看仆子进得屋内,耳里皆是翻箱倒柜碰撞声,稍顷,满脸怒容问:”这可是你们三奶奶的主意?她就这般急不可待要撵我出门?

赵管事继续笑说:“这是谁的主意,崔先生进士出身,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崔定亮倒是真不知他清咳一嗓子:“果真是你们三奶奶的主意,沈阁老在哪,你带我去见他!”

“沈阁老岂是蜉蝣蝼蚁之辈都能见的?”赵管事看他脸色大变,摇摇头:”若追根究底,倒是你自个的主意,敬你曾是这里的先生,丑话不便多说,你自己深省去罢。“

话说至此,那些仆子已收拾两个箱笼抬将出来。

崔定亮晓得大势已去,咬紧牙关转身朝二门方向走,腰背挺得僵直。

说不后悔他迷茫看着前路,昏沉漫漫望不到尽头,一颗心突然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田姜被沈二爷揽在怀里喁喁细语,忽听沈容立在帘外禀话,道有贵客来见。

田姜正打算问他要同自己一道回栖桐院麽,现看来是不可能,遂起身告辞要走,沈二爷取过自己黑色大氅替她披上,见她如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女孩般,娇娇俏俏的招人喜爱。

有些忍俊不禁,语气柔和道:“深秋跨冬夜晚寒凉,往后这时出来记得多加个斗篷。”

田姜也觉得沈二爷的大氅,她穿着明显偏大,却暖和的又舍不得脱下。

走至门边脚步顿了顿,她仰起颈,眨巴眼儿问沈二爷:“你昨晚可是吃醉酒,所以才没回房?”

沈二爷暗忖怕是沈桓走漏的风声这个沈桓,有吃便是娘。

心底泛澜,他面色依旧沉稳:“只吃了一盏,驱身上的寒气。”

田姜看着他不说话,眸瞳若一掊深潭,清凌凌的令人无法遁形,沈二爷忽然笑了:“吃了两盏。”

“怕是一坛子酒都不够罢。”田姜蹙眉,二爷还在跟她装糊涂。

“沈桓的话你也能信?”沈二爷抬手摸她的脸儿,却被偏头躲过,听她说:“不关沈使挥使的事儿。”

那关谁的事儿田姜捕捉到他眼底闪过一抹疑惑,不由弯起唇角:“这大氅你昨晚出去披的,今早卯时又披它回房一次,现衣襟处还有浅淡的酒香呢,一两盏可积不到这个时辰。”

顿了顿:“二爷,我可没那麽好骗呢。”其实她还知道,沈二爷若要驱寒气,肯定更愿意吃盏滚滚的热茶,他是不惯吃酒的,更况一坛子。

沈二爷默了稍顷,嗓音里皆是笑意:”你这麽聪明该怎生是好?“

”那就不要骗我!“田姜去拉他的手,很认真道:”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我们结过发,许过诺,你不能对我薄幸,我亦对你忠贞,有甚麽事互不隐瞒,彼此坦诚相对才是好的。“

她纤白柔软的手儿热呼呼的,倒反衬得他的掌心微凉。

第肆伍肆章 煎肉饼

田姜说这番话是有些臊的,可也大着胆说了。

她觉得自己失去的记忆里,定附着个饱经沧桑的魂魄,让她褪去青春女孩儿肆无忌惮的骄矜任性,变得冷静又理智。

她困在这方深宅里,居于膏梁锦绣之中,有个对她很好的夫君,连带府里上下甚是崔氏都在敬让她。

若是旁个女子,必愿如此知足惜福的度日,可她不能。

午夜梦回突然惊醒的心悸,那满腔的仇恨,甚连沈二爷都无法将她救赎。

她情话儿说的愈浓,媚眼愈如丝,心底的算计就愈多。

半晌没等来沈二爷回应,忍不住仰颈,恰捕到他脸上浅淡的笑容,深邃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他神情虽平静,却又有种将她洞穿般的了然,田姜抿抿嘴唇,不自在的笑了笑,辄身就要离去。

哪想沈二爷却一把拉着她的手,背脊身不由己贴近他的怀抱,不待回首,已由他扳过秀致下颌,炽热的气息撩乱鬓前柔软的碎发,嘴唇被含咬住。

隔着猩猩红毡帘,能听见一路皂靴脚响越来越近,听到有人嗓音粗沉在问:“沈二爷在里面?”

听得沈容低声回禀:“夫人也在。“

田姜开始用力推搡沈二爷,不敢发出声音,只嘴里嘤呜轻抗,哪想他却趁唇齿开阖间探入,带着攻城掠地的鸷猛气势。

田姜有些莫名其妙,沈二爷怎会在此时失控,明明晓得有客来,听得外头那人”嗯“了,却并未停步。

眼见帘子要被掀起,她一时情急,羞恼地狠咬沈二爷的下唇瓣,他闷哼一声,趁着握紧手腕微松,她身子半侧碰到帘面,重重荡了一下。

外头的人不曾预料帘子拱出个人形,倏得顿住,脚步声止。

沈二爷俯身轧来,将田姜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手箍住杨柳腰肢,她便再也不能动弹。

”你把夫君咬伤了,该怎麽办?“沈二爷的唇抵着她的唇,依旧从容不迫的样子。

田姜却心急如焚,再顾不得许多,伸出舌尖细细描画被她咬**,把血腥味舔了又舔。

沈二爷倏得松手放开她,仰住抵喉咙口的喘息,他不过是想再听些好话儿,哪想她却挺认真的。

其实她做任何事都很认真,哪怕是在床榻上不愧是他的好学生。

沈二爷眸瞳愈发幽黯,抬手将大氅镶银狐毛的帽子替她戴周正,再摸摸发烫小脸儿,终开口道:“你回去罢,有客要待,会很晚才回房,你先歇息着勿要等我。”

田姜匆匆颌首,手才握住帘边。

“九儿!”沈二爷又低唤,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无论你那番话是否出自真心,我都欢喜极了。”

田姜顿了顿,并未再回头。

沈容打起帘子,两个身披大氅裹得很严实的男子,前后脚走进来,沈泽棠上前作揖见礼。

仆子送来滚滚茶水,即迅速退去,待房中再无闲杂人等,他二人解去大氅,烛火映照下显了真容,竟是该远在云南的昊王朱颐,及来去无踪的商客田玉。

朱颐打量着沈泽棠,目光落在他唇上,稍顷微笑说:”你是个温和儒雅的人,新娶的夫人性子倒刚烈。“

看沈泽棠慢条斯理地用帕子轻拭,他又打趣道:”不过她确实有沉鱼落雁之貌,沈二理应不至于这般肤浅。“

沈泽棠也淡淡笑了:”这世间男子皆肤浅,我也逃不脱。“不落痕迹扫过田玉,他面无表情的捧茶吃,并无搭话之意。

朱颐鼻息间荡过香气,他寻着望去,是桌案上搁着一盘热饼,凑近前细看,颇有兴致问:”这是甚麽?“

“梅干菜煎肉饼。”沈泽棠简短回话。

”夫人送来的?“朱颐觉得腹中有些饿了。

沈泽棠默了默笑道:”夫人亲手煎的肉饼,拿了这些来给我尝鲜,无事当作消遣弄的,上不了抬面,入不了王爷的眼。“

朱颐见他左右就是不邀,索性厚着脸皮说:”我也尝尝鲜。“即下手利落地拈起一个,送进嘴里。

沈泽棠想阻都来不及,正这当儿眼前人影一闪,待看清是田玉时,他已经把肉饼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前厅早已备好一桌酒席,不妨过去边吃边聊。“沈泽棠神情有些无奈,统过就这几个。

一个权势滔天的藩王、一个富贾天下的商客,甚麽珍馐美馔没历过,还来跟他抢煎肉饼吃。

”酒席就算罢,此行还需多谨慎为宜,谁知这沈府里可有皇帝或徐炳永的眼线。“田玉戴半面黄金面具,另半面背侧而对,他继续道:”吃这煎肉饼即可,须得长话短说,方好趁早离开,还有旁事要办。“

朱颐觉得这煎肉饼滋味甚好,他颌首允肯。

沈泽棠命沈容去厨房再拿些肉饼,也就半晌功夫,他即拎食盒子复送来。

沈泽棠吃口热茶,看向朱颐:”皇帝正抓紧一切时机’削藩‘,京城更是早布下天罗地网,只候着王爷来,我还道你不会冒此大险,不成想却来得这般快。“

朱颐吃着肉饼,语气很平淡:”皇上以给皇太后贺寿之名,力邀我进京,我若不至必遭天下百姓诟病,且给他理由,可正大光明发兵削藩,这次就算刀架在脖颈上,我也必须走这一趟。“

沈泽棠沉吟片刻才开口:“王爷此行未必就是盘输棋,皇帝其心可居,皇太后未必不察,她定会感念你危境之中,依旧恪尽孝道,是以王爷身在宫中反会无事。“

朱颐点头道:”我亦是如此想,打算陪在母后身边不离左右。“

沈泽棠笑了笑:”皇帝自然不会遂你心愿,他有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让你招架不得。“

朱颐听得蹙眉,欲待详细问来,抬首却见沈二给他使个眼色,立即心领神会,知是在提防田玉,遂也笑道:“生死由命不由人,只要不愧己心,死又何惧!”

沈泽棠不置可否,朝田玉温和道:”这煎肉饼再未见你动,可是不合胃口?“

田玉微微冷笑:“只有尊夫人煎得肉饼可吃,旁得都糟践了。”

第肆伍伍章 商人奸

沈泽棠淡笑无语,他从屉里取出绢纸递给田玉,田玉接过展卷,见是幅兵器设计图样,先还不以为意,而后神情由惊愕渐趋肃穆,暗叹说:“这些经改动锻造出的兵器,确实更具威力。”又问:“可是沈阁老的手笔?”

沈泽棠颌首,语气很平静:”虽是我的手笔,也仅一张图而已,工部左侍郎秦砚昭前日常朝时,已将锻造之兵器,供与皇帝及众臣面前,火炮、火铳、火箭及各类铅弹、标叉及火药等,与图中大改之器并无差异。“

朱颐听得蹙紧浓眉,很奇怪的问:”你的兵器图样怎会落入秦侍郎之手?这里戒备森严,暗卫众多,谅他无胆敢来盗取。”

沈泽棠端起盏吃茶,终有些无奈道:“世间事难以叵测,已非俗人所能意料,只道天机巧合之下,需另行图谋为宜。田商所供一批兵器已运至南京青龙山锻造,若你手中还有精劲之器,不妨知无不言。”

田玉看着他会儿,忽然语气变得轻慢:”此番海上运送这趟兵器实在艰辛,唯差一步,即被防海将兵人赃俱获去,就为赚你们这点蝇头小利不值冒险。“

朱颐神情一凝,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他说:“田商此话差矣!若只运送吾等兵器所需,定不至这般狼狈不堪,你手中必是还押解其它重器。”

田玉脸色微变,勾唇笑道:”沈阁老此话何意?“

夜风刮过枝梢唰喇喇作响,一缕薄凉从窗缝儿透进,吹得烛火晃荡摇摆,沈泽棠继续沉声道:“吾朝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田商嗅味敏锐岂会不知,又岂会放过此等时机,定要在双方对擂间大发一笔横财罢,你乃重利商贾,倒也无可厚菲,即是做买卖,不妨将兵器亮出与吾等观过,看是否值得重金购入。”

田玉笑了:“沈阁老果然明察秋毫,你说的无错,我乃重利商贾,皇权之争与己无干,自然谁许我银两多,我便将兵器予谁,不过”他顿了顿,朝沈泽棠淡道:“不过此次我可将兵器分文不索的送你。”

说着他从袖笼里掏出个图册子,双手捧给朱颐,朱颐摆手,让他递给沈泽棠,他从之。

沈泽棠接过,即被开图一射统吸引,铳管置坚木架上十分磅礴,田玉开口:”此铳名为九箭钻心神毒火雷铳,铳身以精铜熔铸,身长三尺八寸,药室开引线火孔,尾有铁柄,可调射角,以便旋转攻打,铳内藏九箭,箭头蘸虎药,但凡火引点燃,九箭齐发,穿心透骨,无人难挡,箭中者立时而毙,一铳抵九兵之用。“

看沈泽棠又翻一页,他继续道:”此物名为火弩流星箭,弩以竹制,筒长二尺五寸,用铁线箍二道缠定,内里放十箭,箭长二尺,箭头蘸虎药,火信点燃,众箭齐发,势若飞蝗,一弩抵十兵之用。“

沈泽棠翻至哪页,田玉俱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做兵火商贾到他这份上也实属不易。

待一册翻毕,虽区区十数火器,其威慑却让人心底震撼。

沈泽棠深知皆是重金难购的好物,若能得便是如虎添翼,不过他笑说:”你分文不索送我,倒让我成丈二和尚,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不要银两,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甚麽?官爵、名利、美人亦或其它?“

田玉半边黄金面具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珠却黑若点漆,默了默起身,拱手作揖道:“时候不早,我约了久未见的旧知话谈,明日酉时若沈阁老有闲,我可再来拜访。”

沈泽棠知他再不肯说,遂笑道:“明日酉时我恰在府中,你来就是。”

田玉颌首,又给朱颐拱手作揖,简单话别几句,径自走了。

”这田商行为举止颇古怪。“朱颐吃了一肚子肉饼,觉得有些撑住,朝椅后靠着道:”先前的话你说了半句,后续是如何?“

沈泽棠替他斟茶,一面道:“皇帝禀性敏感多疑,让他于京城弑至亲,必惧被天下唾弃,名臭青史。是以王爷与他面对时,需将威凛之势敛收,显和善贤良姿态,凡事多顺之,他更无借口可寻。你要提防的唯有徐炳永、周忱、夏万春一党,他们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便是皇帝不肯,亦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悄然行动。”

“他们又能奈我何?”朱颐有些不以为然。

沈泽棠面色凝肃:”我收到封密信,‘鹰天盟’的刺客近日从各处陆续进京,数目之众实难预料,他们武功高强,计划缜密且心狠手辣,犹擅使毒与人蛊,王爷宫中进出需精良侍卫把守,谨防突来祸端。“

朱颐沉默了好一会,慢慢道:”我倒想了个妙法,不如将计就计。“

他看向沈泽棠,顿了顿,彼此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田姜从书房出来,并未着急回栖桐院,由采蓉陪着,穿堂过院来至沈荔的住处,见门上匾书”蕾藏院“三个大字,心底暗觉惊奇。

寻常闺中女子厢房,取名多以院中景、或抒心中情,如自己所住”栖桐院“,种了数棵梧桐,二夫人住处取名”藕荷苑“,筑一潭荷塘,而大夫人与少爷的住处,则取名”孝廉居“,隐诲仕途之意,她倒猜不透”蕾藏院“是做何解。

正这般想已走进院落,邓嬷嬷及两个丫头闻声,急迎来见礼,陪笑问:“二奶奶怎来了?夜黑怎也未提灯引路?”

田姜笑道:“今夜月色皎若银盆,倒不觉得路黑,从老爷书房出来恰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荔姐儿,可是睡下了?”

“睡到不曾睡,如今秋冬之际,天短夜长,正在灯下勤做女红呢。”邓嬷嬷解释着,另两丫头争相打起帘笼。

田姜进得屋内,见沈荔听得响动下炕来迎,稚气小脸满是紧张神色:“爹爹生气了?”

田姜摇头微笑道:”你爹爹是最明理的,孰对孰错他一听便知,我们又无错儿,他能气个甚麽!“

第肆伍陆章 秋夜遇

沈荔松口气,看在田姜的眼里却有些心酸,她虽嫁来没几日,却已端倪出这府里从主子至仆从,皆会看碟下菜儿。

沈荔没有母亲,能倚仗的,是老夫人的庇护及沈二爷的威势。

老夫人年长,精神已不比从前,更况膝下也不止她一个孙辈儿,难免有疏忽之处,沈二爷则终日忙于朝堂政务,平素鲜理后宅之事,若再显露出对她不喜,哪怕你是嫡亲的小姐,表面虽不显,骨子里却透着怠慢及冷落。

田姜看她穿鹅黄衫,下罩水绿绸裤,足下趿着绣鞋,肩骨瘦弱很单薄的样子,便让她依旧回炕上,拉过一条藕合洒花锦褥搭住腿儿,自己则在炕沿随意坐了,几句话功夫,邓嬷嬷奉来滚茶甜饼,又烧了炉沉香。

田姜问她这“蕾藏院”何人题的名,又是甚麽含意。

沈荔想想回话:“听父亲说起过,是母亲题的名,取‘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中两字。”

“是了!”田姜颌首微叹:“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她是希你日后为人处事沉稳谦和,勿要如桃李那般卖风姿阳艳,方能得人尊重。”

其实此句还有另层消极之意,她觉得还是隐去不说为好。

沈荔轻“嗯”一声,其实她对梦笙娘亲并无甚印象,曾也好奇问过,旁人算罢,邓嬤嬤还有小姨被缠不过,会零零碎碎说几句,满脸的讳莫如深,后来她渐失兴趣,不再多问了。

倒是邓嬷嬷用袖抹抹眼睛:“梦笙夫人是极疼爱荔姐儿的,那时荔姐儿诞下没几日总闹病,她整宿整宿抱在怀里,从不假她人之手”

话说一半儿,窥见田姜神情淡淡地,采蓉给她使个眼色,忙讪讪道:“二夫人送来的肉饼,荔姐儿很喜欢呢!”

“是麽?”田姜看沈荔乖巧地点头,笑着将她垂散颊边一缕发丝捊至耳后,问她在绣甚麽花样。

沈荔有些羞涩地拿给她看,是件素绢枕面儿,绣的是牡丹猫眠的花样,折枝嫣粉牡丹,憨态可掬狸猫,别有一番韵味。

田姜恍然:”这不是我房中那幅画麽?“

是沈二爷闲时绘的,随便竖在画缸内,她无意翻看时很喜欢,就悬挂在墙面上。

沈荔脸颊泛起红晕,细声细气说:”给母亲请安时瞟到的,巧着要翻新枕面儿,便想绣来试试。“

田姜很认真的看了会,才笑了:”你父亲这幅牡丹猫眠图,风格为没骨法,不用笔墨,直接以彩色绘之,技法用没骨渲染,不勾轮廓墨线,全以色彩染成,阴阳向背,曲尽其态,超乎界线,合于自然,近乎苛刻的复其原貌,美则美矣,却最不适用来刺绣。“

沈荔怔了怔,田姜指着牡丹枝条及花瓣沿边道:“你这枕面儿采苏绣技艺,苏绣主以易转折丝理、镶色和顺的擞和针、套针表现色彩渲染,但这里水路为界内线鲜明,你用绣针勾线条,却与这幅画儿技法相悖,便是绣的九成九像,也不过是像罢了,展不出其精髓之处。”

“母亲说的极是。”沈荔抿着嘴直点头,却掩不住一丝丧气儿。

田姜略思忖道:“你父亲有好几幅水墨技法的画儿,水墨技法用笔其次,以骨法为主,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倒适合刺绣成枕面儿,明日拿来与你挑拣”

她又扫了屋子一圈只觉稍显寒碜些,招翠梅至面前叮嘱:“你明儿至锦仓楼,遣仆子把那个黄花梨插肩榫翘头案搬来,靠左墙面放,在拿一个仙人故事图梅瓶、一架象牙柏鹿桌屏。”她稍顿道:“那个青花狮球纹九孔花插也拿来,可插些晚桂或蟹菊,待冬日还可插红梅。”瞧着绣墩也半旧不新的,命一并换了。

沈荔觉得田姜很神奇,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讲得这些理她都听来很新鲜和信服。

她暗忖大夫人的话或许是错的,这个娘亲其实待她很好呢。

田姜从蕾藏院出来,走在园中,但见月影婆娑蒙霜,粉塘烟水含冷,青石板道夜生苔,路过一座太湖石叠垒的假山,她忽儿停下步履,朝采蓉道:“前路黑沉沉的,我鞋底直打滑,你去班房内取盏灯笼来照路。”

采蓉应承着去了,见她走远,田姜看向翠梅低声说:“我偏生此时想小解,要去假山后头,你在此守着,若有人来,清清嗓子我就能听到。”翠梅连忙答应下来。

田姜便撩起裙摆,下了板路,从假山右侧绕后蹑迹而行,突然扑簇簇一声响,她唬得捂住嘴儿,朝桂树下定睛望去,窜出只虎皮大狸猫,嘴里不晓得叼着甚麽,见得人来,一溜烟逃得不见踪影。

她呼了口气,却听得有人轻轻笑了声。

猛得回首,是个穿秋香色直裰的男子,不管夜凉倚着山石而站。

田姜默了默:“你是来拜访我夫君的那位贵客!”

方才从书房出来,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嗅到一股子奇香,而此时这香味,继续绕萦在她鼻息间。

月光映照在他半边黄金面具上,田姜语气很肯定:“你是商客田玉。”

她的话似乎取悦了他,田玉看了她会儿,笑着颌首:“你果然说话算话,没有忘记我。”

他从袖笼掏出个白瓷瓶递给她:“这里是断肠香,你曾问我讨过,那时没有,现在有了。”

田姜背着手不接,抿着唇摇头:“此时非彼时,此人非彼人,我已嫁他人妇,岂能做出私相暗授的事来。”

她又道:”沈府暗卫重重,戒守森严,你还是赶紧走罢。“说着辄身离开。

忽听田玉嗓音冷沉沉问:”你可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沈阁老为妻麽?“

田姜没有说话,脚步缓慢下来。

田玉蹙紧眉宇舒展,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他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如若我有法子说服沈阁老,带你从这个鬼地方离开,你可愿意随我走?“

这里不是鬼地方!田姜想辩驳他却又觉得无甚意义。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眺望很远处有橙黄昏蒙闪烁,那是沈二爷书房的灯光还亮着。

她终开了口:“我不愿随你走,但,我想从这里出去。”

第肆伍柒章 谈交易

昨晚朔风忽然紧起,天清时已觉凉薄肆意。

仆子早早送兽炭至书房,待沈泽棠与田玉进来时,大铜火盆里燃着通红的炭,顿着壶子,咕嘟冒着茶烟,清香沁脾。

丫鬟斟好茶退去,四下无人,沈泽棠看着他,也毋庸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那册图里的兵器我皆要了,需多少银两估来就是。”

田玉吃口松萝茶,慢慢回话:”昨已说过,可分文不索送于沈阁老。“

沈泽棠笑了笑:”戏谑之言岂可当真!“

”田某虽非君子,却从无戏言。“他眼眸熠熠,唇角微弯弧起:”不过我倒有个不情之请,与沈阁老并非难事。“

沈泽棠笑而不语,凝神静听,田玉接着说:”沈阁老长于钟鸣鼎食之族,雄才伟略如山斗(泰山、北斗),独步蟾宫,高攀仙桂,一举鳌头,入得阁帷,原该鸿途伸展,谋略朝堂,独人之下。“

”可惜半生荏苒,如今却堕地避走,韬光养晦,不露真贤,虽是如此,但茂桐浓荫,满庭清昼,仍引金凤至。若生逢其时,邂遇明君,为他整顿乾坤、风云奔走,清平盛世,早晚入得囊中。”

他顿了顿:“沈阁老辅佐明君,眼界四海,胸怀天下,本就是为江山生,为社稷死之人,岂会吝啬割让男女之爱。我只要你那夫人暖我断肠心魂,随我远离中原浪走天涯,这些精良兵器便皆足归你,沈阁老心如明镜,扭转当前颓势,就此一举矣。”

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哪怕眸光隐含了怒意,亦是一闪而逝难捕捉。

他开了口:“田商幼时或许出生官宦之家,或从商后看尽官场丑态,便以为红尘万丈,风波一样,名利人一似为名利,其实你错矣,如吾者,手挽功名之时,亦要约住飞花,享听莺哨,更攀风情,岂容错乎!”

“田商谓吾茂桐浓荫,满庭清昼,仍引金凤至,你哪知要引的只有明君?“沈泽棠淡淡地:“为了夫人,富贵功名与吾薄似风前絮,轻如水中花,便是丢弃也堪宠辱不惊,诫训你早将此魔障摒弃,否则”他沉眸看他一眼:“对付你吾亦绰余有足。“

语气很平静,田玉却听得脊骨暗生凉,他默少顷才说:”沈阁老可有想过,我若将此兵器卖于朝廷,陷昊王与水火甚而至皇帝赢得“削藩”之役,到那时时局动荡,党同伐异,朝堂血洗,皆因个美人,可值得?“

沈泽棠笑着摇头:”不知田商何来的自信,你道皇帝及徐炳永,皆如吾这般好说话麽?与虎谋皮反深受其害,此话奉你警记。那批兵器锻造确实精良,我欣赏之意更胜杀戮之心,若是不可得,自然有法子尽毁之,你勿要不信,吾敢说出必有十足把握,更况昨已言明,得此兵器不过如虎添翼,便是无翼虎威犹存,是以身外之物,岂能就此定胜败输赢,田商虚妄了。“

田玉忽然觉得身上烦热,或许坐久的缘故,腿膝有酥麻胀痛之感,他拿过椅边一柄阴沉木雕花拐杖,撑着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里梧桐飘黄,沉默了片刻,声音含混问:”昊王与沈阁老叛乱之心,我全然尽知,你就不怕我去密报?“

”为个美人,你这样又值得?“沈泽棠不以为意地端起盏吃茶。

怎会不值得!田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难言喻的萋凉之色,他说:”我若执意如此,沈阁老又当如何?“

沈泽棠沉稳道:“夫人与吾同生共死,田商若是不信倒可一试!“

“你这般狠心”田玉转过身,神情莫辨地看他半晌,忽儿道:”一百万金,兵器皆归你。“

沈泽棠颌首:”君子之言当驷马难追。“

”那沈阁老得快些把一百万金筹齐“田玉语气难形容:”我可不是君子。“

待田玉离开后,沈泽棠脊背靠于椅背,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其实并无表面的从容不迫。

很早以前,他已直觉田玉与满门抄斩的田府、与田姜有微妙的牵扯,今日冒着风险,试探那万中一缕的情字。

情是最要不得的,却最易受其所困,他曾输过一次,自那后再做谋略算计时,从不赌人情,只赌人心。

田玉若是情比纸薄,只怕再难走出这书房的门了,幸而他不是。

忽听得毡帘窸窣响动,是个穿白衫青布裙,勒花鸟抹额的嬷嬷,来给火盆上顿的茶壶添水。

沈泽棠似想起甚麽,问她:“昨晚间夫人回去时,可同谁说过话?”

那嬷嬷止了手中动作,作揖回话道:“夫人先去荔姐儿的蕾藏院,待了估摸半个时辰,出来时在园中停留些时候。”

沈泽棠微蹙眉:“晚间昏黑寒凉,她在园中看风景?“

”倒也不是。“那嬷嬷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抬眼对上二老爷犀利的目光。

心中一凛,忙低声将所见所听叙了详实。

沈泽棠面无表情听毕,默了少顷,才缓缓道:”即无大伤风雅之事,就不再提了。“

那嬷嬷应诺着退去。

沈泽棠从袖笼里取出断香肠,看了会儿,抽拉开桌下小屉,丢了进去,再不提。

田姜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闻田玉又进府来寻沈二爷,便有些心不在焉。

采蓉隔着帘子回说:“二老爷进来了。”她唬了一跳,针尖刺进指腹,滴出个血珠子。

来不及多想,沈二爷已经入了房,她连忙趿鞋下地,迎上替他宽解黑绒大氅,笑问:”二爷此时怎有空过来?“

”晌午后要去吏部,先来陪你用饭。“沈二爷忽而握住她纤白指尖,看着一点猩红,问怎麽回事?

”做针线不小心戳的,并无大碍。“田姜边说边要缩回手,却见他俯首,不容拒绝地把伤处含进嘴里,吮去血渍。

翠梅翠香拎了食盒掀帘进来,恰见得此幕,皆都有些害羞,一时走出不是,不走也不是。

田姜连耳带腮的发烫,正欲开口,沈二爷却止了动作,见再无血渍才松开她的手,转而朝翠梅二人看去:“先上菜吧。”(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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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伍捌章 吃螃蟹

沈泽棠打量着面前二碟三盘,清一色的寡淡,默少顷,沉吟问:“可是我给的俸银不够?吃得太素了!”

田姜脸儿泛起红晕,谁能想到他晌午会回房用膳,又没遣人来说一声。

拨了碗粳米饭递他面前,笑着解释:“二爷昨不是带回两大篓扬州螃蟹麽,各房分后,还余几个,我嘱咐林家媳妇煮到通红再端过来,想着螃蟹上席百味淡,便没精心整治旁的了。”

沈二爷“嗯”了声,挟一筷子油盐豆芽儿,慢慢吃着,他说:“这螃蟹是吏部李侍郎送的,他祖家在扬州,每至秋高稻熟时,吴越水田间此物最多,你瞧那两篓螃蟹千里迢迢担来,却新鲜如故,可想知是为何麽?”

田姜道声想知,沈二爷笑道:“取一只坛,底铺田泥,蟹搁于间,上搭竹架,悬挂糯谷稻草,将谷草头垂下,使它饥时仰食,再用盖将坛覆严实,不透风不见露,其便经久鲜活不瘦,适出门携远之法。”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正这时林家媳妇捧着个竹蒸笼进房来,小心翼翼端到桌上,接着揭开,一股子热腾腾烟气散尽,现了三只大螃蟹。

沈二爷问她是怎麽蒸的,林家媳妇忙陪笑回话:“去年子二爷就提点过,蒸蟹易味不全,要将脐揭开入盐,再以甜酒浸一刻,上笼蒸味最好。”

“枉你记得牢。”沈二爷笑了笑,林家媳妇还是首次得二老爷夸赞,心底激动,差点将手捧着的姜醋碟儿打翻,余光瞟见二夫人弯起唇角,老脸一红,喏着急忙退去。

田姜看那三只大螃蟹,两只从壳内溢出黄来为雄,另只是雌,她净过手,择只雄蟹剪下鳌脚,挑里头肉吃,再揭开背壳,竟满是黄油膏脂,忍不得赞道:“一腹金相玉质,两螯明月秋江,名不虚矣。”

取过一柄银匙儿挖了膏,就要往嘴里送,忽眼眸溜瞟,见二爷虽挟素白藕段吃,却也似笑非笑在看她。

他说吃完午膳要去吏部,手上自然沾不得蟹腥他又那样看她田姜咽了咽口水,很贤良的问:“二爷要吃麽?”

“那是自然,烦劳九儿妻了。“沈二爷理所当然道,一副大老爷的作派。

田姜没得选,乖乖走到他身边,满匙的膏脂喂进他嘴里,听他边吃边问:”九儿可知蟹有多少种吃法?“

田姜撇撇嘴儿,岂能难倒她:“蒸煮炖脍炒炸醉糟酱,还有做螃蟹小饺儿吃,这便有十样了。”

沈二爷接着问:“你可知怎样煮蟹滋味最好?”

田姜怔了怔,不就丢进锅埋水里煮麽,至多用他的法子,入淡盐汤里煮。

沈二爷笑着:“你想知法子,再喂我吃一口。”

田姜利索的将黄蘸了姜醋送他嘴里,沈二爷才道:“人人皆会煮蟹,只道清水或盐汤即可,却是不然,要想味儿好,除盐咸味,再加姜片、紫苏、橘皮同煮,你瞧水微滚便将蟹翻转身再煮,待水大滚即可捞出,蘸碟里除姜末陈醋外,还需添一味橙橘丝,吃起又是另一番风味。”

“二爷怎懂得如此多?”田姜佩服极了,她素以为沈二爷满腹经纶只在朝堂,却原来也这般有烟火气儿。

不自觉又挖一匙蟹膏奉上。

沈二爷笑揽她的杨柳腰肢:“我曾在扬州任过一年知府,那里有位故友深谙吃蟹之道,常说蟹鲜肥且甘腻,白似玉黄如金,集色香味三者至极,再无一物可上之。我那时二十岁罢,正当年轻气盛之际,与他为何事打赌来着,结果输得可惨,那整个秋季除公务外,我没干过旁的,就被他逼迫烹饪各种螃蟹宴了。”

沈二爷竟也有打赌输的时候田姜想着他颠着锅勺满脸无奈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看她春眉水目,朱红嘴儿翘起,笑得仿如山花烂漫他的眉眼也清润起来。

恰此刻,只听帘外嬷嬷来回话:“二老爷去吏部的官轿已备妥在二门。”

田姜才察觉满壳的膏黄嫩肉皆数喂给了他。

也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倚着沈二爷半肩,被他亲密的搂住。

沈二爷的眼神能把人融的化了。

“蟹性寒凉,我给二爷斟盏黄酒,暖暖脾胃再走。”田姜双颊莫名滚热,扭身挣扎着要去取桌上的酒壶。

哪想沈二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尖儿,不待多思,他已凑首过来,吻住她若花瓣娇艳的嘴唇。

他的吻温柔似水,充满了爱怜与疼惜,很容易让人沉溺其间而难以自拔。

田姜浑身软绵绵的,抬手悄悄圈住他的脖颈。

”二老爷。“外头的嬷嬷欲言又止。

沈二爷这才离了她的唇,看她满脸红潮、锁骨晶莹的妩媚样子,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抬手替她整理好衣襟,低声嘱咐:“晚间有筵局要应酬,定是会回来的,却要晚一些,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田姜温顺的点头,喘息还未平,见他撩袍起身要走,忙道:“二爷吃盏黄酒再走罢!”

沈二爷微顿回首看她,唇角笑意渐深,他说:”我已经吃过甜酒儿田九儿,哪还需要吃甚麽黄酒。“

这话说的实在暧昧不知沈二爷走了多久,田姜仍旧面红心跳的厉害

待用过午饭,小丫头收拾干净桌面,采蓉端来紫苏菊花水,伺候她洗褪指间的蟹腥味儿。

田姜忽然想起田玉这档子事来,昨晚他说有法子带她出去,今又来见过沈二爷,让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还因此被绣针戳破了手指。

可沈二爷陪她用饭,讲蟹吃蟹说些旧闻趣事,端得云淡风清,最后还情深缱绻地亲吻她。

田姜实在有些糊涂,若是田玉真说过些甚麽,沈二爷决然不会这般平静。

这种想法持续半月后,她彻底想通了,这田玉果真是个骗子,信不得的。

“奸商。”

田姜坐在窗前绣着绿鹦鹉一只羽翅。

那绿鹦鹉仰首挺胸、呆若木鸡立在架上,足有一个时辰,它咧着嘴笑容快崩了。

它是中了甚麽邪,要听她摆布绣甚麽画像。

怕是画像没出来,它已英年早逝。

骗子,都是骗子!7

第肆伍玖章 不明事

《国子监绯闻录》第肆伍玖章 不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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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陆零章 事不明

马车摇摇晃晃使出沈府正门,稍顷即不见影,喜春略站了站,这才撑起青绸油伞沿来路辄返。

穿过秋叶式洞门,迎面恰撞见崔氏,沉脸低斥着打伞丫头,正朝这边过来。

喜春煞住脚,假装俯身掸着月白裙上的泥点儿,听得脚步声清晰了,方直起腰肢,把手中伞一扬。

崔氏老远便瞧到路边站着个人,用伞挡着脸面,待走近看清相貌,急忙笑道:”原来是喜春姑娘,怎在这里喝风吃雨?你辛苦侍奉在老太太跟前,好容易得了几日闲空,可要保重身骨,现天气或寒或暖最易滋病,听闻你犯了头痛,我本该亲自看你去,可眼下给各房派兽炭忙得是团团转,心里惶恐你怨我哩。”

喜春抿嘴笑说:“三奶奶实在客气,昨你遣玖云送来一包天麻,我就让厨房婆子活杀了只乳鸽,一道煨炖吃了,今果然神清气爽许多,正要寻你去表谢意,巧着就遇到。”

”就是这么有缘份!“崔氏笑盈盈地:”你吃完同我或玖云说一声,再给送来。“

喜春摇头:”不劳奶奶总挂心,这一大包足够吃至明年去呢。“

二人又寒暄了会,崔氏似不经意问:”姑娘可知老太太,何时从天宁寺祈福回来?“

喜春欲待答话,却见个婆子气喘咻咻湿嗒嗒地奔来,嘴里直喊:“奶奶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喜春肃脸叱责她:”无口德的老婆子,你们奶奶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不好了?“

”不是奶奶不好了,是。“那婆子脸倏得通红,瞅一眼喜春,再看向崔氏,欲言又止。

喜春心领神会,索性朝崔氏告辞:”怕不得有甚麽急事要禀,我还是先行一步罢。“

崔氏却挽住她胳臂:”无妨,又没甚麽见不得人的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遂看向婆子道:”喜春姑娘可不是外人,你尽管说来听就是。“

那婆子便没了顾忌:”二房奶奶退回半车兽炭,只道那炭湿透烟多难燃,让重换成干燥的再还回去。“

崔氏皱起眉头,嘴里抱怨:”这二嫂子可难伺候,我特命人挑两车上等的兽炭送去,她怎还不遂意?或许她房间地面有积水,弄湿兽炭也未可知,现凭白赖上我们了。“

”倒也不是“那婆子支支吾吾地:”还未曾入的房,二奶奶就遣丫鬟直接到车前,揭了棉被查验。“

崔氏默半晌,盯着婆子斥道:”瞧瞧人家,年纪不大心眼可不少,防着我们呢。你也是有阅历的老人,平日在我面前能说会道的,怎就哑了,你不能说,这瓢泼大雨天,虽有棉被遮掩,总有边边角角照顾不周,待日阳出来摆在院里,狠狠晒个十天半月的,自然就干透了不是。“

喜春有些后悔不该留下,主子间的勾心斗角离得越远离实际。

那婆子挺委屈回话:”是照奶奶说辞的,可二奶奶不认,她原话这般说的,二老爷性子挑剔,又是他出的俸银,若被察觉这批炭有差池,皆都吃不了兜着走,也是为当家执事的三奶奶着想,是以,半干不湿的就勉强留了,这种湿进炭芯子里的还是任奶奶处置罢。“

崔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绢帕子都要攥破了,稍顷冷冷笑了:”好一副红口白牙伶俐舌头,竟是处处替我着想呢。“又看向喜春道:”我得去栖桐院谢谢她,姑娘先回,等我得空闲再寻你说话。“

喜春连忙拽住她笑道:”奶奶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是谢谢人家,分明寻衅滋事去!你暂且先把心气压住,冷静后再从长计议,更况你现在去也是扑个空的。“

”此话怎说?“崔氏果然顿住步,有些疑惑问。

喜春回道:”老太太遣了管事接她去天宁寺,我前脚才送走,这后脚就逢到奶奶你了。“

余光睃到崔氏恼羞成怒的愈发狠了,只得温声劝慰她:”老太太的脾性你还不知,她最疼这些初入府的媳妇们,甚麽都是先想到她们的,奶奶当年不也是如此过来的,为这生气实不值当。“

崔氏沉沉叹口气,朝婆子道:”二奶奶退还的半车湿炭现在何处,你领我去,我倒要看看可真如她所说的那般。“

喜春与崔氏等几告别后,仍旧不紧不慢往福善堂方向走,途经沈二爷的书房,拿眼瞟溜见曲桥水亭里,有三五侍卫凑在一起嘻笑聊话。

她听有人在瞎起哄:”沈指挥使,打桥那边过来个姑娘,你还不赶紧睁眼看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

又有个侍卫打个脆响的哨儿:”喜春姑娘,是甚麽风把你吹来?可有人想你的很哩。“

忽低忽高的嗤笑不绝。

喜春倒大大方方的,手里攥紧伞柄,顿住步笑问:”沈容哥哥在麽?“

略带遗憾的啧啧叹惜,异口同声。

有人回话:”可不巧,沈容随二爷去吏部了。“

喜春笑着福身道谢,不再多话,继续朝前走,她身段柔婉纤细,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

田姜撩起车帘子,长街上人迹寥寥,雨势愈发稠密,下得两边商铺屋檐直流水,飒飒秋风挟凉带湿扑在脸上,连紧捂的小手炉都难趋这股子冷意。

很快穿过城门,湿漉漉的官道有丈把宽,蜿蜒往东望不见尽头。

天苍苍地茫茫万物凋零,除偶有匆匆赶路的马车擦肩而过,便再难觅到一丝人烟。

翠香平常难出府邸四方天地,东瞅瞅西看看不够。

田姜则觉无趣,只紧了紧斗篷衣襟,不知怎地浑身就是发冷,欲唤她给斟盏热茶来吃。

忽听得大马一声凄厉嘶鸣,车厢东歪西扭的剧烈晃动,田姜身子栽歪直往前扑,差点迎面撞上坚硬的车梁。

幸得翠香死死拽住她的胳膊,马车此时已经停住。

”夫人“翠香惊慌的低喊,田姜轻”嘘“一声,凝神静听外面的动静。

有呼呼风萧萧雨的窸窣声还有她和翠香糊成一团的呼吸,这天气实在冷极了。

第肆陆壹章 劫掠她

车厢四方天地,帘子紧密遮掩,外面万籁俱寂,似乎连风雨声都哗哗远去。

田姜握紧一柄青绸油伞,一面伸手缓缓去掀车帘,她眼皮子直跳,心底生出不祥,总觉要有甚麽事发生。

指尖还未触及帘布,忽听“嘶啦”锐响,风雨猛得灌进,吹乱田姜柔软的鬓发。

随来的,还有一把长刀,卷起帘布使劲一拉拽,瞬间散得支离破碎。

银光迸射的刀面红渍斑驳有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

翠香把田姜往自己身后藏,警惕地瞪着大敞车门外,围簇过来的四五男人,皆头带大箬笠,身披厚蓑衣,满脸戾气,眼神凶狠地将她二人打量。

“沈夫人请罢!”领头人笠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面,声音嘶哑。

”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官家夫人,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你们这条命担得起吗?“翠香壮胆怒喝。

那领头人默了默,并不多话,忽然出手如电,未待反应已攥住翠香胸前衣襟,使力一扯。

田姜眼睁睁看着翠香被扔甩出马车,听他朝同伴冷冷下令:”不留活口。“

那人领命眼见要去,田姜咬咬牙阻道:”你放过她,我随你走就是。“

”那夫人请罢!“领头人不置可否,喝命旁人让开条道。

田姜持伞跳下马车,黑压压乌云如墨翻滚,一只孤雁躅躅独飞过天际。

车夫与管事及两仆从已不知所踪,地上虽经雨水冲刷,还是隐约能瞧见浅淡的暗红,翠香一动不动侧躺在官道上,生死未卜,方才被那般狠的扔甩出去。

田姜闭了闭眼,急要朝翠香走去,忽听身后劲风掠近,本能躲避已然不及,脖颈处被重重一击。

她因骤然的疼痛,身子朝后软倒去,恰被人接扶住,恍惚传来那领头人嘲讽之声:“沈夫人得罪了。”

旋而便跌入一团黑甜中,手中的青绸油伞闷声掉落在地,一任风吹雨打去。

窗外簌簌落一整日的雨,至黄昏时,终有了停的痕迹。

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走出吏部正门,欲乘官轿时,听得身后有人招呼:“沈阁老。”

他站定回首,是左侍郎李炳成,由他走近且拱手作揖后,遂先微笑说:“李侍郎赠的螃蟹委实不错,吾那娘子爱吃的很。”

李炳成忙道:“下官家中还有一篓未动,既然尊夫人喜欢,明日让家仆挑去府上就是。”

见沈二爷看他眼神淡然,遂又笑说:“京城爱吃螃蟹的女子可不多,下官的妻就很不喜,一嫌繁琐难剥,二嫌腥气难褪,最嫌吃相张牙舞爪,总道有失妇人文雅,我正发愁那篓螃蟹该如何处置哩。”

沈二爷这才颌首道:”有劳李侍郎了。“吃相张牙舞爪他怎麽觉得九儿吃起蟹来,那馋嘴的模样可爱极了。

忽听“嘎吱嘎吱”抬轿声传入耳畔,他随音望去,目光不由微沉。

好一顶气派奢豪的新制官轿子,轿夫步履匆匆,后围簇跟随的侍卫亦如影疾行。

李炳成也在打量:”那是新擢升工部尚书的秦大人官轿,当今皇帝和徐首辅跟前的红人。“

沈二爷”嗯“了,暗忖秦砚昭所为何事,这般归心似箭的样子,此念一晃而过,并不以为意。

却见那官轿抬得极快,快必生乱,差点与左侧另一乘轿子迎面相撞,轿夫急忙往右侧拐避,恰有个官员正在慢走,显然的猝不及防,唬得打个跌堪堪站住。

官轿竟是停也不停地扬长而去。

那官员气得紫头胀脸,一瞥眼瞅见沈二爷他两个站台阶上,要笑不笑的样子。

”高大人。“李炳成忙拱手作揖打招呼,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可是个火爆脾气,不是他这级秩品能惹得起的。

果然高达瞪着眼、嗓音洪亮的很:”他急赶慢赶要投胎去不成?“

沈二爷笑了笑,欲待开口嘲讽他两句,倏得神情凝肃,沈桓等几侍卫驾马车而来,如火烧眉毛一般。

高达只觉又是一阵冷风过,马蹄疾踏过的稀泥溅起,点点甩扬在他的身上。

“这就过份了啊!”他吐了两口泥沙,顿时暴跳如雷:”是谁,给老子出来,老子要剥了你的皮!“

京城的风与旁处不同,至了秋冬季,就狂肆的不行。

一会儿卷地乱窜,一会儿高墙游荡,吹得树枝叶片洒下雨水来,大颗大颗滴在行人肩头,还道天又不霁,赶忙再将油伞撑起。

不远处是朱家桥,桥两边分南斜街,北斜街,算是京城的闹市口,因有娼寮在,至了晚间红笼高挂,胭脂媚行,各类店铺亦灯火通明,来往人烟稠密,市井繁华,并不比白日安宁多少。

秦砚昭立在窗前,还能眺望到远处灯市如昼,这是落凤胡同,离沈府所处的神武后街,不过隔两条街道的距离,怕是沈阁老怎麽都难想到罢,他觉得这很讽刺,便笑了笑。

听得身后起了动静,他收回心神转身,大夫已经把好脉,过来拱了拱手:”夫人纤纤弱质,哪经得颈上这般狠力击打,我这里下了一针,替她散筋疏血,再昏睡些时候应能醒过。“把写好的药方子递上:”每日里早晚煎服一次,应是无甚大碍。“

秦砚昭颌首道谢,旁边的丫鬟接过药方子,一面送他出门去了。

房里很是寂静,秦砚昭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沿侧坐下,看着昏睡不醒的女子,婆子已替她洗漱过,只松松挽着个髻儿,小脸褪了残妆,肌肤显得很白净,眼睫细密垂着,挺翘鼻尖儿,嘴唇粉得很淡,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怎麽看都是个女孩儿娇憨的态,哪里有半分嫁为人妇的影子。

他明知自己这种念头有多可笑,可就禁不住它如野草般生长。

伸手去触她的额头、眉眼、鼻尖,摩挲她的嘴唇、颊腮,下巴,温凉柔腻的感觉;手指再顺着细长颈子往下,停在衣襟处,并不犹豫,扣上打成结的缎带子,一碰就松散,显了绣牡丹花的浅蓝抹胸。

他的目光紧盯着雪白肤上那朵红花,松了口气。

第肆陆贰章 临险境

秦砚昭冷笑,沈泽棠果然老谋深算,玩得一手金蝉脱壳的好计谋。

甚麽冯舜钰被“鹰天盟”劫掠去,说得跟真的似的他还差点就信了。

若不是嬉春楼前那惊鸿一瞥,他仍无法将沈泽棠娶妻,同冯舜钰牵扯起来。

就在先前,他还是有些许踌躇,天下生奇,容貌相似或相同的委实大有人在。

可此时,躺在床榻上昏睡的女子,是冯舜钰无疑了。

她胸前红花楚楚深烙秦砚昭记忆,一辈子不得销。

娶李氏那日,在卧房逮到浑身湿淋淋的冯舜钰,这朵花儿即入他的眼,旋而勾他的魂,便是如今缩成指甲盖大小,却依旧诡媚妖娆的令他心火簇燃。

田姜似觉有人在抚摸她,不由蹙起眉头,昏糊的脑中有画面一帧一帧在闪,沈荔窝在她怀里吃虾饼;翠香采蓉絮叨兽炭有诈;她与翠香乘上马车,瞥见喜春在挥手儿;车厢晃荡颠簸她身居不稳,最后定格在乌云萋雨孤雁,翠香侧躺与官道上。

翠香田姜睁开双目,面前的景朦胧迷离,暖热喷香的锦枕褥被,大红洒花帏帐,床沿坐着个男子眉眼深邃地看着她。

她心底一喜。

”二爷“田姜便把手伸向他,想要他抱抱自己。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来要握住她的胳臂,这般相触时,田姜倏得缩回手,瞪大眼眸他不是沈二爷。

用手去抓被头,却发现胸前系带松着,衣襟大敞,急忙掩拢,抿抿嘴唇,开口方觉嗓音嘶哑:“你是何人?为何将我劫掠至此?“

秦砚昭脊骨一僵,神色晦暗的看她会儿,忽然笑了笑:”冯舜钰你装甚麽装,或许能蒙到旁人,却瞒不过我去。“

田姜默了稍顷,才慢慢道:”烦表哥给我倒盏茶来吃。“

他回首命了丫鬟,很快茶水递来,田姜倚着枕坐起,接过茶小口小口吃着。

”两江巡察时,可是沈泽棠发觉你的女儿身,迫你嫁他的?“秦砚昭思来虑去,唯觉此说辞最合理。

田姜喝下热茶感觉精神好了些,她摇摇头,语气很平静:“不曾逼迫,是我心甘情愿的。”

顿了顿,她平静地看着他:“也不曾欺瞒你,有人给我种下阴阳交合蛊,令我前尘往事尽数忘个干净,甚麽都记不起。那时恰沈二爷守护在我跟前这便是缘份罢!“

”缘份?!“秦砚昭愤怒的脸都狰狞了:”甚麽狗屁缘份,定是沈泽棠使的龌龊阴险手段,为得到你而无所不用极,他前世里就是这么干的“

田姜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不是沈二爷我以为是你,是你给我种下蛊毒,否则,我怎会独独就将你牢记。“

秦砚昭怔了怔,凝着那潋若冷潭的眸子,她竟真的这麽以为!

”如若是我种下的蛊毒,冯舜钰你以为我还需这般大费周章吗?“

他气极反笑,嗓音皆是嘲弄:”若我起这歹心,定种下更狠的毒,让你这辈子都离不开我。“又冷哼一声:“如今的我纵是大奸大恶,也不屑用这手段令你屈服。”

田姜垂颈无言,半晌才问:“你遣去的人杀了沈府的车夫及管事,我的丫鬟呢?也死了吗?”

秦砚昭沉默了会儿:“我只是请人办事,把你带到这里即可,旁人生死与我无干。”

田姜心一冷,不愿再看他,语气愈发淡淡地:“我如今在沈府过得很好,你放我回去罢。”

“放你回去?”秦砚昭一字一顿的重复,他的脸色忽明忽暗,勾起的薄唇满含凉讽,抬手用力挟住田姜的下巴尖儿,扳扭过来面对他:“你忘记我的话了?我曾说过,我在扶柳胡同置了处宅院,给你住。你的家仇血案我来查明,你死活就是不肯!现怎又甘愿被沈泽棠圈养后宅?他这般与我有甚不同?冯舜钰你这个骗子,唯独对我最是能硬下心肠。”

他又冷笑道:“你忌讳我娶妻,不能给你名份,可我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你那,从未曾收回过。而沈泽棠他的心在哪里?他为前妻九年未娶,你以为他还剩多少余情能给你?“

他还待要说,侍卫却隔着帘笼来报,不曾细说,只道有急事要禀。

秦砚昭蓦得松开手,不疾不徐地站直身躯,阴沉沉看着田姜被挟捏泛红的肌肤,嗓音渐起缓和:”沈泽棠在做一桩大事,他将会再次害死你,我岂能坐视不管,是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罢。“

忽然笑了笑,话里意味深长:”今晚我俩定是要洞房花烛的,虽然来得晚了些,可我依然很是期待。“

看田姜别过脸去不理,他也并不以为意,辄身径自离去不提。

沈泽棠面容端严地站在官道上,暮霭混沌,萧瑟的秋风吹得他衣袂飘荡。

一场大雨将所有痕迹冲刷的一干二净,他将纂养的数十暗卫悉数放出,在方圆几里仔细搜寻。

暗自思忖着走至马车边,还想让翠香再将细节处说一遍,可看她身受重伤的样子,又把话吞咽回去。

其实沈二爷明白,翠香已说的详尽,再问不出甚麽,也深谙遇到棘手事,定要保持头脑清晰冷静,慌张惶乱于事无补他难得这般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二爷。”背后传来沈桓的声音。

闭了闭眼镇定片刻,方才面无表情的转身。

他声音沉沉问:“可有何发现?”

沈桓禀报:”在官道千米外的树林里搜到府里马车一驾,马已放跑,车也尽毁,看断口痕迹,刺客所用之器为长刀,擅武功。再另侧崖下发现车夫、管事龙五及小厮两人尸身,皆一刀毙命。并不是临时起意妄劫财的毛贼,显见是有备而来。“

正此时,耳畔听得疾蹄声由远至近,但见沈容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至跟前拱手道:”确是老夫人遣管事去府里接夫人来天宁寺,欲誊抄《椤严经》以报佛祖恩德,并无误传。“

沈泽棠颌首,又问:”老夫人可有问起她人怎未来?你是如何说的?“

第肆陆叁章 怒意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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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恭敬道:“如二爷交待那般,只说梁国公府徐老夫人有紧急事,把夫人接去了。“

”老夫人可有说甚麽?她有提何时归府?“沈泽棠再问。

”属下先找过法印住持,他请老夫人亲自代抄佛经亦可行,且不久会有得道高僧游历进寺,又劝服老夫人多待几日,听过高僧宣卷讲经后再归府,老夫人答应下来。”

沈泽棠颌首,田姜被劫掠万不能走漏风声,他沉吟半晌,才道:“沈容,将翠香送入梁国公府养伤,我稍刻修书一封,你一并亲自交至徐令手中。”沈容肃颜应承。

他又朝沈桓命道:“夫人被劫一事不得外传,府内亦不能说,若被我听得半句流言,拿你是问。另,此次绝非机缘巧合,必是早有预谋,提醒众卫严防,府内外巡逻勿必警醒。”沈桓拱手应诺。

“去吧!”沈泽棠命他们退下,徐泾随在边忍不住低问:“夫人被劫可是冲二爷来的麽?”

沈泽棠不置可否,现在任何想法都会混淆他的判断,是不是冲他来总会知晓的。

他撩袍踏上马车,想想又把徐泾叫到近前:“看使的刀法劈砍痕迹,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急召清风来见我。”

徐泾忙称是,沈泽棠不再多言,他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帘子簇簇荡下来。

不知何时天际已挂一轮皎月。

田姜望着窗外皎月出神,忽听有脚步声,接二连三进得房来。

她辄身看见**个丫鬟婆子,有的在置一席酒菜,有的铺设被褥帏帐,还有手捧凤冠霞帔销金盖头的,两个喜婆提着篮儿,里搁满“撒帐”用的金钱彩果。

田姜略含讽刺的微笑,缓步走至桌前坐下。

过来个执事婆子,满脸堆笑见礼,自称姓李,她道:”秦大爷今晚要与夫人成亲,虽然比不得高门大府仪程热闹隆重,但这里该有的也是一样不缺。“

田姜似没听到般,只是不理,看着一桌酒菜,倒觉有些饿了,拿起筷箸各挟了些小菜至碗里,慢慢吃着。

那李嬷嬷便不再多说,去点燃龙凤喜烛,又烧起一炉合欢香。

不晓过去多久,田姜含香茶漱口时,帘外有丫鬟禀报:“秦大爷已至二门,朝这边过来了。”

李嬷嬷急忙凑近她,陪笑道:“请夫人换上凤冠霞帔罢。”

田姜依旧不理,那李嬷嬷又劝二三趟还是不济,终变了脸色,心底暗暗发急起来。

京城官媒当道,她这样没家底的,只能在京外远郊给人做亲,赚些微薄银两度日,这趟被秦大爷找来做亲,既得了丰厚赏银,自然要竭心尽力把这桩事办齐全了。

更况她生就一双富贵眼,见秦砚昭锦衣罗裳、气宇轩昂,侍卫围簇,显见来头不凡,再观田姜虽美若天仙,但到底已梳起发髻,不是个黄花闺女。如此一想定是金屋藏娇的桥段,此女未见得有多正经。

这般算计下来,她便壮起胆儿,肥厚手掌去解田姜衣襟,嘴里嘻嘻笑着:“怕甚麽羞,还不赶紧把衣裳换了”

一语未了,听得“啪”一声,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就挨了一巴掌,顿时火辣辣、滚烫烫似肿了起来,众人皆大惊。

田姜怒道:“哪来的腌臜婆子,敢来解我的衣裳,若是我夫君晓得你这般无礼,非将你杖责百来不为过。”

“夫君?“李嬷嬷捂着脸讪讪地:”可是你夫君让我来替你换衣裳的。“

”他算我哪门子夫君。“田姜冷笑道:”他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自有将我明媒正娶的夫君,又岂能一女嫁二夫,做下违伦悖德之事,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你这个做亲的嬷嬷亦是寡鲜廉耻的货,光明大道不走,竟走这些龌龊阴沟路儿,助纣为虐,终是报应不爽。“

众人面面相觑,李嬷嬷羞恼难抑,抬眼却见秦大爷面无表情的站在帘边,不晓得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去。

她急忙迎上,张张嘴欲待说话,却被秦砚昭抬手阻断,他目光紧盯着田姜,嗓音很柔和:”不爱穿就不穿罢,都由着她。“

不疾不徐走至桌边落座,抬手欲去抚田姜的脸,却被躲了开去,他勾起唇角:”我也不爱那凤冠霞帔,解起来实在麻烦。“又看向李嬷嬷:”这些撒帐之仪都撤了罢,想必她也不欢喜。“

李嬷嬷领着丫鬟婆子携物退下。

房内安静下来,窗外有夜风婆娑,龙凤喜烛炸了个花子,炉里的香燃得袅袅,四围弥漫着甜香味儿。

秦砚昭执壶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又倒了盏,却不吃了,只拈在手里把玩。

他的性格原就内敛,仕途一路平步青云,更是修炼地喜怒不形于色。

这倒和沈泽棠有几分相似。

田姜抿抿嘴儿,这时候不能去想沈二爷,会让她变得脆弱起来。

也不愿和秦砚昭再面对面坐着,她起身想去廊前,庭院虽寂寞却有月可看。

”坐下!“她才刚踮起脚尖儿,就听得秦砚昭冰冷的声音:”我的耐性其实并不多。“

田姜看向他充满戾气的乌黑眸瞳,心底蓦然一沉。

这样的秦砚昭褪去表面的脉脉温情,浑身透着阴狠的气息,实在令她感觉陌生极了。

田姜咽了咽口水,复又抻直腰肢僵硬坐于椅上。

”舜钰,你不是很欢喜我的吗?“秦砚昭语气很平静:”那年我十七年纪,从国子监下学去给母亲问安,已是近黄昏日暮的时候,房里光线很暗,母亲的脸我都觉得模糊,却独将你看的清楚,你站在她身后,梳双丫髻,穿水红小袄、玉绡裙子,脸儿粉团团的,虽是丫鬟打扮,我却知你不是,那被宠成娇花般模样的你,定是有来头的。“

他笑了笑:”你总是有各种法子出现在我面前,要麽是个美人风筝砸在我头上,要麽把个五彩香袋挂在我路过的树上,要麽端盘热糕偷溜进我房里数都数不过来,你定不知罢,每每国子监下学,我就急着想赶紧回府,看你这个小丫头又能变出甚麽花样来,再听你叫我一声昭哥哥,那要的感觉新鲜又满足,我欢喜的很。“

第肆陆肆章 难挣脱

“后来我无意听得双亲聊话,才知你的身份,将给秦府招引滔天大祸。”

秦砚昭神情黯淡,他闭了闭眼,去斟盏酒吃,任那辛辣滋味淌过喉咙:“我是秦家长孙,肩付显亲扬名、光耀门楣之重任。为这上下百口的命途,我又岂能恣意所欲,随心而定呢。你痛苦难过,我表面不显,可又好受到哪里去。“

田姜不想听这些,她打断道:“人生愁恨难免,我已不记当年翠黛颦,表哥也权且放下,你有你的阳光道,我有我的独木桥,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为宜。”

秦砚昭眼底泛起血丝,沉沉盯她半晌:“我总有些堪恨处,你却已如此无情。”

“无情未必不动人。”田姜深吸口气道:“这世间并非所有情都能有始有终,你我亦如是。我曾见她抚去你肩上的雨水,你替她披上防寒的斗篷,眉眼流转间未尝不恩爱,就该好好珍惜这段缘份才是,我无需你愧悔或觉亏欠甚麽,更况。“她抿抿嘴唇:”我现是沈二爷的妻子,他待我很好,俗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自然要加倍的还他,是以大错未酿之前,表哥请放我归去,今日事今日止,就当此番来去不过是梦一场罢。“

她话毕,抬眼见秦砚昭垂眸不吭声儿,索性离了椅要走。

哪想手腕却被他猝不及防地用力攥住,一时挣脱不得,田姜有些恼了:”好话坏话说尽,你到底要怎样?“

”要怎样?“秦砚昭笑起来:”我常在想当年那个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是如何能位居后宫之首,凤仪天下的,现总算见得些端倪。你想断得彻底干净,我偏就不愿。“

”舜钰你应知,我娶李尚书之女,才能与三级之上秩品官员交攀;与徐炳永党同伐异,才能登朝堂,掌权势,你看如今的我擢升工部尚书职,衣紫腰黄,权力在握,当年将吾看低轻者,摇首摆尾围来阿谀奉承,说起田家满门抄斩血案,我已有些眉目“他顿了顿,嗓音柔哑地唤:”田九儿,你当真要与我恩断义绝?“

田姜心蓦然缩了缩,忍不住问:”你都查到了甚麽?“

秦砚昭笑而不语,不慌不忙执壶斟盏递给她:”良辰美景,九儿与我吃了这交杯酒,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田姜默然,看着银杯里金黄的酒液,忽然想起与沈二爷喜礼时,因他收去自己看中的元宝,心里闷闷地,挽臂吃交杯酒时,沈二爷一饮而尽了,她就偏磨磨蹭蹭地不吃,急得二爷汗都滴下来

她笑了笑,缓缓摇头道:”我与沈二爷吃过交杯酒,岂可再吃你的酒,不守妇道的事我怎能做呢!田家案子你不说便罢,我自有法子查个水落石出。“

秦砚昭颜骨掠过一抹阴戾,他仰头将酒自吃了,冷笑道:”你关在后宅怎查?不过是依傍沈泽棠,他如今自身难保,怎还能替你查案翻案!”

”沈二爷贵为内阁辅臣,他位高权重,岂有你说的如此不堪。“田姜可听不得谁说沈二爷不好。

秦砚昭面露嘲讽之色:“内阁早已沦为徐炳永及其党羽的地盘,他还能有甚建树,说好听些韬光养晦,实则是夹尾巴做人,这样的沈阁老又有哪个官员胆敢亲近。”

原来沈二爷这般不易他从来不说田姜又是酸楚又是心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倏得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秦砚昭却更眼明手快。

田姜回首看他,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要回家去,沈二爷肯定急坏了,你也早些回罢,夫人一定也在等你。“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夫君。“秦砚昭阴沉着脸庞,攥握她胳臂的手掌愈发箍紧,像是要把她捏碎般。

田姜忍住剧痛,咬着牙直摇头:”我的家在沈府,我的夫君也不是你,是“

”住口。“秦砚昭突然笑起来,其实自依附徐炳永后,随着官途愈发顺畅,他的脾性却不如从前好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快、狠、准,且无所不用及。

像这般为讨好个女子,他耐起性子坐在这里,把各种好话儿倾心尽诉,可你瞧她,眼潋冷潭,唇瓣紧咬,一副楚楚又不示弱的模样,执拗倔强的更甚从前。

那男人怎能把她宠得这般无法无天。

小妇人低眉垂眼、温顺贤良的态,如李氏及那些个姨娘、甚连官妓王美儿皆有,怎就在她这里荡然无存。

他要把她调教成他想要的样子!

田姜只觉一阵天花乱转,被扔在床榻上。

她急忙稳定心神,朝一隅躲去,却未曾如愿,秦砚昭拖住她的双足儿往榻沿前拽,再腾出只手去解她腰间的汗巾子。

田姜气得浑身颤抖,怒着声儿骂:”秦砚昭,你的诗书礼易难不成都被狗吃了,身为工部尚书、秩品二品大员,欺辱有夫之妇,算甚麽朝廷贤才“

秦砚昭不说话,把汗巾子随意扔在一边,再去解她海棠红的裙裾,那裙摆飘逸多褶,她又拧扭踢蹬地厉害,遂紧裹住腿儿难卸。

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使劲拉扯,但听”嘶啦“一声锐响,在寂静昏晕的房里,犹显得尖厉刺耳。

两人都蓦得停了动作,田姜趁机狠一蹬腿儿,正踢在他的下腹很痛,秦砚昭蹙眉松了手。

看着她缩到床榻最里处,通红着脸儿,憋住眼泪就是不哭,只骂,把他祖宗八百代都骂遍了。

“你就这样嫌弃我?”秦砚昭心底由生愤怒,这样的田姜似乎真的对他恩断义绝,无半丝情意他不能受。

不管不顾的踢鞋入了床榻,欺身上前,小妇人的力道,哪里悍得过年轻力壮的男子呢。

秦砚昭把田姜牢牢摁在身下,指骨去抚摸她滚烫的颊腮,低哑着嗓道:“你换了名叫田姜?谁起的?沈泽棠吗?不愧是吾朝大儒,真适合你,还是块嫩姜儿,辣味里带着甜,惹得人想吃你。”

第肆陆伍章 情意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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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姜使劲咬他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才松口。

秦砚昭阴沉着脸看她嘴唇染一抹猩红,顺着下巴尖儿淌过纤细颈子,在薄巧锁骨处颤了颤,一骨碌隐没进了绷满的抹胸。

前世里知晓舜钰身份后,他渐次疏远她,有了通房继而娶妻生子,印象里她还是粉雕玉琢的模样,转世重来,她作男儿装扮,胸前一马平川,却原来暗藏山壑沃美,竟是这样极致的景儿。

她不过十六七罢,再过二三年又怎生了得若不是天生的娇媚,便是被那男人狠狠弄了。

心底“腾”的有股子烈焰遇风便燃,簇簇灼烧起来,令他四肢百骸都开始疼痛,俯身去亲她的嘴唇,却被偏首避过,索性将那粉白耳垂有力咬一口,听她吃痛含混呜咽连声儿都这般挠人骨,再不能忍,使劲箍紧她的手腕,另只手去扯单薄的绸裤。

用力抵抗的田姜不动了,秦砚昭的指骨已触及柔腻带弧的臀线,有些不解她突来的温顺,顿了顿,抬首看她,竟是满面心若死灰,听她颤着声一字一顿:“表哥,便是我来葵水,你也不放过吗?”

葵水秦砚昭怔了怔,蹙眉细打量她的容颜。

有些半信半疑,怎有这般巧合的事。

他也不会亲自去看。

历朝历代的风俗使然,这种女人流淌的不干净东西,会污秽了男人双目,尤其是高官商贾更要避之,免得给仕途前程招惹来晦气。

秦砚昭欲意难消,眼底泛起红丝,贪看身下衣衫不整的田姜,饱满蜿蜒的曲线一起一伏,这份美丽委实动人心魄。

但得要了这具娇躯,不管她愿不愿意,日夜不歇把她喂熟,喂习惯后,总会乖乖顺了他的。

徐炳永把驯服王美儿当谈资透给他们听时,他觉得诚不我欺,女人不都是那样麽。

不过舜钰聪颖狡黠非一般女子,曾在国子监大理寺历练过,倒勿要一时心软,反被她算计去。

秦砚昭神情莫辨,过了半晌,才缓缓松开禁箍她的手,披衣趿鞋下榻,大声命李嬷嬷进来。

那李嬷嬷一直守在门外,正抱着手炉,边磕瓜子,边同几个丫头说些无聊话,忽听得房内喊她,连忙命丫头去打水,自个则拍拍身上的壳屑,掀起帘子入房,满脸堆笑,欲要恭喜再讨个赏钱,却窥到秦大爷神色不霁,怪是个会看山水的,哪敢吱半句声,连忙执壶斟茶,捧至他面前,再斜眼睃向床榻,红纱帏帐被窗外夜风吹得轻摇,里头却安静的很。

秦砚昭握盏慢慢吃茶,清隽面容凝肃,喑哑的嗓音含着冷意:“夫人说她来了葵水。”

李嬷嬷吃了一惊,暗忖怪道秦大爷脸色不好看,这洞房花烛谁碰到这事都糟心。

“婆子我若早晓得夫人葵水这几日,倒可赶早或赶晚的办。”她讷讷辩解,关乎银子,这锅可不能背。

秦砚昭似没听到,只继续说:“你去查验可是属实。”

李嬷嬷呆愣在那,平生做亲数回,这还是头趟遇到哩。

秦砚昭当她不肯,从袖笼里取出锭银子掷于桌面,李嬷嬷眉开眼笑地接了,恰丫头端了热水来,她把双手洗干净,抬脚就要往床榻去。

“慢着。”秦砚昭又叫住她,沉吟会儿道:“你再查验她可破过身子。”

李嬷嬷颌首应承,又叫过两个丫头嘀咕了几句,一齐掀帐上榻奉命行事。

李嬷嬷再从帐里出来好不狼狈。

”爷这位夫人脾性可烈,难制住!”她气喘吁吁地,抬手把散乱的圆髻扶了扶,可恶的娘们,生拉硬拽掉她不少根头发。

秦砚昭扫过她颊腮处一道血痕,并没有说话。

李嬷嬷见他微蹙眉,忙凑近回禀:”夫人确实来了葵水,爷若想圆房,还需等三五日过去后才行。”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至于夫人是否还是完璧,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直说就是。“秦砚昭淡淡的,手却悄然攥成了拳头。

李嬷嬷这才道:”夫人已非完璧,而且显见昨晚或今晨还行过房,那处磨红肿胀,里头也不干净“

“够了。”秦砚昭冷冷地打断,李嬷嬷摒息不敢多言,俯身作礼,领着那两丫头匆匆退下。

秦砚昭面色铁青走至床榻前,一把扯开红纱帷帐,眼神阴鸷,紧盯蜷成一团缩在床角的田姜,看她满面泪痕,柔肩轻颤,不晓哭了多久,就是咬紧唇瓣不发一声儿,倔强的不行。

蓦然想起前些日,同僚提起沈泽棠那套“女人如水”说,甚麽女人是水做骨肉,若她爱你,你揉她风骚,她就风骚,你弄她火烈,她便火烈,千百种样儿只任你搓磨。

此时此景连同那些话儿,秦砚昭心底怒意更盛,俯身掐起她的下巴尖儿,任那泪水沾染上修长手指。

他噙起嘴角嗤笑:”那男人就这般好?瞧这没日没夜的,就来葵水也舍得给他舍不得洗干净,就这麽想给他诞子嗣,冯舜钰你怎麽这么贱!“

田姜抬眼望向这个人,他还是秦砚昭吗?

那个自己情窦初开时,心心念念的秦府大少爷。

那个她忘记了所有人,依旧独独把他牢记的秦砚昭。

哪怕他为仕途前程把她舍弃,哪怕他想把她圈养外室,哪怕看着他与夫人恩爱,哪怕他与徐炳永沆瀣一气,甚或他把她挟持到这里,她都未曾真正的去恨过他。

而此时此刻,这个用尽手段摧残她的男子,满脸的残忍冷酷,说出的话更剜人心。

他亲手把她心底深藏的那个人生生给毁了。

秦砚昭缓缓缩回了手。

田姜脸色苍白如纸,眸瞳中闪烁的空洞绝望,另他的心似被只大手狠狠攥捏,痛的喘不过气来。

他翻身下榻,疾步冲出房外。

夜深沉,寒凉如水,红笼犹亮着。

秦砚昭在廊前孤清清地站着,也不晓站了多久,直至粉墙外,打更声声惊回他的魂魄。

有侍卫上前问他可要回秦府。

他摇了摇头,看着游云笼罩的明月,沉吟会方哑着嗓低道:”去教坊司王美儿处。“

第肆陆陆章 思她意

卯时,进了午门,沈泽棠撩袍端带出得官轿,沈桓撑起青布油伞,默默替他遮挡阴冷的雨丝。

深秋寂夜漫长,且又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前路愈发显得沉黑,有小太监在分发灯笼。

沈桓命侍卫也去挑个来照路,被沈泽棠淡淡阻了。

田姜的不知所踪,令他思绪暗无天日,心灯不明,那纸糊的红笼要来又有何用。

皂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砖阔路上,咕吱咕吱作响,宽厚的肩胛透着萧瑟意,忍不住沉哑问:”沈桓,清风可有捎来消息?“

沈桓回禀:”还在等。“他心里也很塞,有劲没处使的感觉实在糟糕。

沈泽棠蹙眉不语,忽见立在汉白玉台阶处的某人疾步而来,待走近,原来是梁国公徐令,他粗着嗓门喊了声沈二,又顿住,侍卫拎的羊油灯照亮沈泽棠的面庞,徐令吃了一惊:”你脸色怎这般难看,一宿没睡?“

沈泽棠避过光芒,默然摇头,徐令凑近他低声说:”到底怎麽回事?翠香竟伤成那样,她好歹会些拳脚功夫“

”吾妻去天宁寺途中遭人劫掠。“沈泽棠打断他的话,简短道:”歹徒行事残戾,手段毒辣,车马尽毁,随跟管事及车夫一刀殒命,翠香侥幸逃出,窥见她被击昏带走“他深吸口凉薄的空气:”已有两日了。“

徐令面容一凛:“可是徐炳永那老儿。“

沈泽棠紧盯徐炳永乘八抬大轿,从御道中央大摇大摆走远,遂摇头道:”徐首辅有更重要的事做,旁顾无暇,不是他。“

徐令暗忖两日过去,那田姜的姿色又非平常女子可比,怕是凶多吉少斜眼睃沈泽棠的神情,他把话还是咽进肚里,又问:“你打算怎麽找?”

几个外放四品官员过来作揖见礼,沈泽棠沉稳地颌首,待寒暄别过后,他才继续道:“再忍一日,若还无头绪,吾将率官兵亲自捕拿‘鹰天盟’众刺客,誓要拷问出吾妻的下落来。“

徐令听得脸色微变,有些迟疑说:”恐是要打草惊蛇了。“这有悖昊王与他们商定的计划,对沈泽棠来说也过于招摇了。

”已顾不得其它!“沈泽棠抬手轻揉眉间,他平静的语气渐起波澜:”吾再不能失去她“

徐令默了少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若人手不够,尽管同我来调借,如还不够,蓝儿亦可帮忙。”

他二人边说话边上了台阶,常朝鼓点未捶响,显见时辰还没至,进了奉天殿偏房,早有许多官员在此歇息等待。

房中央摆个大铜火盆,堆满的兽炭正簇簇燃烧,上搁铫子,炖着雨水,咕嘟咕嘟地翻滚。

离火盆最近坐着的是徐炳永,正端盏慢慢吃茶,炭火把他面庞映得通红发亮,自有种骄恣跋扈的气势令人生畏。

凡入室的官员皆不敢怠慢,上前去给他拜揖,遇到能说上话的,他简聊两句,遇到不想搭理的,则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徐令被李光启拉去说话,沈泽棠走近徐炳永,拱手给他请安,徐炳永这才抬眼看他,目光炯炯道:“长卿刚娶娇妻,燕尔新婚,虽是蜜里调油,亦需保重身体,勿要太贪过,瞧你,眼底都泛满青色。”

众官员附和着轻笑,沈泽棠面不改色,也微笑道:“谨遵徐阁老教诲。”

徐炳永指指身侧的黄花梨官帽椅:“来坐,外头风雨交加,吃盏热茶去去雨气。”

沈泽棠撩袍而坐,一个官员捧来滚滚的茶,他道谢并接过,打量几眼,面生,举止也颇拘谨。

“长卿何必与他多言语,不过个外放的官儿。”徐炳永语气带着薄蔑,继而语重心长:“你的性子太温和,孰轻孰重还不擅去拿捏,现今朝中如秦砚昭这般年轻贤能后辈,大有后浪推前浪之势,长卿不可掉以轻心啊!”

沈泽棠笑了笑:“徐阁老教训的是。“

徐炳永不再多说,转而朝四围扫视一圈,蹙眉问:”秦尚书现在何处?”

众人一阵左顾右盼,纷纷让出条道来,便见秦砚昭疾步过来见礼,连石青丝绒斗篷还未及脱。

”怎来得这般晚?”徐炳永看他抬起脸来,愣了愣笑问:“被哪只猫儿挠的?怎这般大意。”

沈泽棠吃着茶,听得这话也朝秦砚昭瞅去,他脸颊上有道指甲尖儿划破的伤痕,眸瞳骤然变得幽深莫辨。

秦砚昭将斗篷递给侍从,勾起微薄唇角,若无其事的样子:“徐阁老可去问王美儿。”

“你多爱惜她些。”徐炳永淡然诫训道:“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个人。”将喝空的盏儿才搁下,又迅速被斟上热水。

窗外透进了清光,雨势却渐稠密,下的屋檐不停地流水,他忽然诗兴大发,笑着建议:“这秋雨簌簌难住,趁朝鼓未响,我们不妨吟诗作赋打发些时光,也给这些外放的官员涨些见识。”

众人齐声赞好主意,徐炳永愈发得了意:”吾来做表率。”他拈髯沉思稍许:”暑气时将薄,虫声夜转稠,江湖经一雨,日月换新秋。“其诗自暗藏野心勃发之意,懂者神色难懂。

恭维过后,便有要在徐首辅面前逞强博脸面的官员,自高奋勇轮流吟诵,皆是十年苦读文彩风流的科举进士,倒不乏姣姣之辈。

徐炳永听得津津有味,忽想起甚麽,朝沈泽棠笑道:”长卿怎能不来一首助兴?“

沈泽棠哪有作诗的心思呢,此时却也推托不得,看着窗外秋霖脉脉,仿若离人眸中落下的泪水,他不禁脱口而吟:”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俩悠扬,踪迹无寻处。“

徐炳永啧啧两声,道好虽是好,太过悲了。又指着秦砚昭来接续。

秦砚昭冷笑:”逢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离别时,还解相思否?“

他话音才落,朝鼓咚咚响起,沉浑厚重之声响彻雀替飞檐。

众官员顿时神情肃穆,边理衣整冠,边让出条宽阔的道来,徐炳永撩袍端带、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头,后按秩品等级鱼贯而出。

沈泽棠吃完热茶,不疾不徐的走出房,唤过廊前守候的沈桓,低声命道:“遣沈容跟着秦砚昭,一刻不离。”

注:诗词是古人写的。

第肆陆柒章 疑窦生

徐炳永抚去滴在绯袍袖上的檐水,斜目瞟看秦砚昭,道:”这抓痕不是王美儿弄的罢!“

他不是在探问,语气很肯定。

教坊司调教出来的乐娘,再被宠爱再放肆,也不敢在朝廷命官身上留下痕迹,更况这张脸面。

秦砚昭不承认,也不否用,只勾起唇角显出些许浪荡的模样。

徐炳永目光炯炯,接着道:”你抢的是哪户人家女子?我倒好奇,论风流婀娜可有胜过王美儿?“

秦砚昭摇摇头,神情显得有些嫌弃:”委实一般。“

”那你还抢?“徐炳永蹙眉不信,低声提点他:”你动用我的人,不是不可以,只现多故之秋,忌轻举妄动,引祸上身。且我还有紧要事需他们去做,是以你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他虽说的不轻不重,却另有种威慑气势在,秦砚昭神情微凝,颌首应承下来。

徐炳永满意的笑了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女人是秦砚昭的软肋,有软肋才能拿捏,才能为他所用。

他回首,沈泽棠远远落在后面,背着手,满面的云淡风清,难琢磨。

田姜窝在锦褥里直到翌日快黄昏时才起。

她趿鞋下榻,慢慢走至梳妆台前,腿间除淅沥湿淌,更有股子戳痛犹存。

李嬷嬷前日言行造次被她扇了耳光,那婆子受秦砚昭之命,把她查验时,籍此挟带私仇,举止十分粗暴。

她觉得自己被伤着了,火辣辣地感觉。

用牛角梳细划乌油油的长发,看着铜菱镜中的容颜,不由就想起沈二爷来,一定在四处搜寻她罢可搜寻到她哪里是件易事呢!

京城这般大,跟棋盘格似的,坊巷排列,胡同纵横,无异于大海捞针。

脑里浮起沈二爷温和儒雅的面庞,心底酸酸楚楚的,就不能想,一想他就软弱的不行。

正这当儿,帘子簇簇拨动,顺音望去,进来个老嬷嬷,手里提个食盒子搁于桌面,揭开盖取着热腾腾的饭菜。

田姜起身挪移到桌边坐着,开口问她:“嬷嬷可知这宅院位在哪个胡同?”

那嬷嬷却是个聋的,只笑说:“这里是爷年前买下,三进的宅子,花了大价钱。”

“胡同叫甚麽名?”田姜不死心又追问。

那嬷嬷接着道:“原本就我孤零零守着宅子,现可好了,人多才能有人气。”

田姜知晓定是秦砚昭刻意安排,她便不在问,挟起块酱烧骨逼自己吃。

只有养足精神,有气力,方能细思量如何从这里逃出生天。

用过晚饭,她强撑着出房,在宅子里走个来回,直至雨势渐大,才复转来。

这里并不是偏僻之处,反而居在闹市口,一墙之隔外应是条商铺街道,有铁匠铺子,叮当锤打不停;有糟卤鸭鹅店,缕缕香味随风飘进,有货郎摇着拨浪鼓,边走边叫卖;更多的还是讨价还价声。

请来做亲的李嬷嬷及帮忙丫头,一早得了钱即利索离开,留着的仆从仅四五个,看门人是个彪形大汉,会拳脚功夫。

田姜满怀心事掀帘进房,愣了愣,秦砚昭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桌前吃着她的残羹冷炙。

她视他为无物,面无表情地坐上临窗大炕,过来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怯生生奉上热茶。

田姜接过茶盏吃着,簌簌风雨扑打着窗棂,才是黄昏日暮,天色已阴黑成团。

秦砚昭用鸡汤泡软粳米饭,一口一口吃着,不时抬首去看田姜,见她安静地坐着,侧着脸望着窗外,长睫掩着眼里情绪,挺翘的鼻尖,朱红嘴儿,很乖顺温良的模样,性子却倔强不示弱。

瞧田姜苍白气弱的样子,又很疼惜,暗揣着明日勿要忘带燕窝,给她熬了补身骨;转而看她出神的态,又猜测她在想甚麽想沈泽棠吗?

才软的心肠瞬间冷硬起来,秦砚昭淡笑道:”今早上常朝时,可见到了你的夫君。“

田姜心一动,瞟过眼来看他,抿着唇问:”他可还好?“

”可还好?“秦砚昭话里带些嘲讽:”自然是好极,绯袍玉带戴冠,上朝进谏言事,无半毫丢妻着慌态,甚还有闲情逸致吟诗作赋,冯舜钰,你可选的好夫君。“

“不劳你费心。“田姜板着脸儿,随手拿本书册子翻看,不想再与他搭话。

秦砚昭却不肯放过:“你以为沈泽棠是甚麽好东西,旁人不知,我却通透,他如今招兵买马,拉党结派,怀叛乱异心,要辅佐那个藩王朱颐做皇帝哩。我与徐炳永结党,又受皇帝重用,入阁指日可待,岂容他毁掉我的大好前程而不做为?冯舜钰应知我的用心良苦,怎能眼睁睁看你因他牵连而丢掉性命。“

田姜又惊又怒,唇角泛起冷笑,厉声叱责:“秦尚书位高权重,深谙为官之道,更应该谨言慎行。此类捕风捉影的话,非但令人不足信,依吾朝律法,可治你谗佞罪,获牢狱之灾,你好自为之罢。”

秦砚昭也不恼,只深深看她:“舜钰你应知我禀性,我何时信口雌黄过?”

“我不知!”田姜很淡漠地添了句:“你是秦尚书,早已不是我所认识的秦表哥了。”

秦砚昭蹙眉,盯看晕黄的烛光半晌,忽然沉声问:“若是沈泽棠与田家抄斩案有莫大关联,舜钰你还会这样护着他吗?”

田姜微怔这话又是何意?!沈二爷怎会与田家抄斩案有牵扯,他还在不遗余力地帮她查案哩!

略思忖更生气了:”你勿要挑拨离间我们,才不会上你的当。“

也没心思看书册了,下炕走至床榻前欲要歇息,想想朝秦砚昭冷冰冰看着:”秦尚书请回罢,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易遭非议,你或许无谓,我还有名节要守。“

秦砚昭听得笑了,他吃过两口茶,这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一面道:“还是那句话,我从不打诳语,等凭据备好定当给你过目,提点你句罢,别把感情全扑在他身上,到时生不如死的,是你!”

第肆陆捌章 聊她事

秦砚昭并未多逗留,吃过晚膳,披上斗篷即走了。

田姜却再没看书的兴致,他的话或多或少在她心底埋下阴霾,听得窗外似数蟹爬行,绵绵沙沙地,随音望去,廊上挂得红笼映得四周似飞盐撒粉般,原来竟悄然落起进冬第一场早雪来。

兽炭火盆簇燃,房里暖烘如春,崔氏坐在灯下教沈雁做针黹,听得丫鬟回说:“大夫人来了。”

帘子很快打起,何氏一身潮气进房,边整理鬓发,边笑道:“不曾想今年大雪赶早,听闻市面炭价抬得忒高。京城好些家户没来及备炭,可遭了殃。还是弟妹最有远见,来时听上下都在夸呢,讲真这府里最服气的就是你!“

丫鬟玫云执壶来斟茶,抿着嘴笑:”可不是,这府里大小的事,谁又能比三奶奶更有主意。“

崔氏摇头淡道:“这话说太满。二嫂子比我强呢,年轻又好看,满腹学问,把崔先生都逼走了,还有好厨艺会做各种吃食。“她顿了顿,看着涂有蔻丹的手指:”瞧瞧我们,针黹也从小做到大,就没人家绣的精致可意呢。”

何氏问此话从哪说起。崔氏拈条汗巾子给她,何氏接过晾开来看,是个月白绫汗巾儿,绣得落花流水图案,上销金间点翠,四角撮的莲花形荔枝红穗儿荡啊荡的,忍不住“呀”一声赞:“好细巧的手艺,听说锦绣巷陈家从南边买来几个绣娘,能干的很,可是从那采买的?”

崔氏未吭声儿,倒是沈雁放下手里活计,蹦跳着偎到何氏身边,插话说:“是荔姐儿缝绣的汗巾子,我借得来,也想依葫芦画瓢绣一方。”

何氏不敢置信,挑起眉梢惊讶问:”荔姐儿已这麽能耐了?“

沈雁语气满是羡慕:”二婶婶每日里都会指点荔姐儿绣法,她绣的那套枕面儿更好看,二婶婶还教她读书对对子,弹琴画画下棋“

崔氏打断她的话,沉脸微斥:“天已晚,还不回房歇息去,莫扰我同你大婶婶说话。”又瞪了眼立旁边的奶娘。

那奶娘连忙领着沈雁作礼辞去。

何氏见屋内再无闲人,笑道:“,我原以为二爷是贪二弟妹年轻貌美,现看来倒是我妇人之见。”

崔氏听得只觉刺耳,也不好说甚麽,吃口茶半抬眼问她:“嫂子天黑路滑的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何氏察言观色看透她心思,便顺话回道:“你看这天,旦得雪落下,定是一日后一日的冷,明庆林从国子监回来,打算替他扯两匹布缝制几身冬衣裳,这不手头窘紧,想着再没几日就逢发月银,我厚脸皮来给你讨个求,看能否先预支些银钱。”

“这说的哪里话,你们孤儿寡母的,自然该多宽待才是。”崔氏命玫云去取何氏的月银来,缓和着脸色说:“现就指望林哥儿出息,春闱科举高中,我们也可蹭边沾些光,免得总被说去讨要银子,巴巴看人家脸色。”

何氏笑了笑,低声问:“可听说你二嫂回梁国公府去了?三日过去也不见她归来,不知那府上出了啥事,倒让人挺惦念的。”

崔氏沉吟道:“我也觉这桩事来的蹊跷,那日春喜同我明说,老太太遣管事接她去天宁寺抄佛经,这前脚才送走,怎后脚就去了娘家府?老太太也没恼怒,还亲自替她抄佛经祈愿,二爷这几日也不见影子,总觉瞒着我们甚麽似的。”

何氏又问:“老太太何时回来?问她便清楚了。”

崔氏摇头:“老太太本该昨日到府,却捎信来说,天宁寺有得道高僧释卷讲经,还得耽搁几日。”

“倒是环环相扣呢。”何氏蹙眉想会儿,迟迟疑疑地:“难不成二爷他俩闹别扭,弟妹使性子“

”无可能。“崔氏放下茶盏,拈了颗蜜枣吃了,眉眼不抬道:“陆嬷嬷私下里同我说,两人感情好的蜜里调油,在净房里都敢胡天胡地哩。”

何氏脸颊红了红,揩帕子捂嘴笑:“我倒有些不信,这不像二爷的性子。”

“二爷性子再儒雅沉稳,也经不得小妖精勾引。“

听得崔氏这话,倒有几分捻酸泼醋之意,何氏眼底不易察觉的掠过些许古怪,恰玫云用帕子包着银子来,她连忙接了数过,无误,又给崔氏道了遍谢。

忽然禁不得嗽了几声,眼里也洇出泪来,瞧去,是玫云揭了火盆上的铜罩,新挟了两块生炭进去,便见得缕缕黑烟直冒,散了满屋子朦胧。

崔氏忙命玫云开窗透风,何氏咳着问:”你这兽炭怎烟雾忒大,同我们的不一样。“

崔氏没好气的态:”这原是送二嫂子房的兽炭,她退半车回来,说是被雨淋湿不肯要,我无法子,只得把自个的给她,她还的我将就着用。“

又咬牙恨恨道:”不晓哪房丫头婆子缝的棉被,中间厚两边薄,尽耍偷工减料的主意,可怜这真金白银采买来的上好兽炭,若被我查出,定要重惩不贷。“

“这能去哪里查,下趟命收检嬷嬷多仔细就是。”何氏边说边咳,实受不得呛味儿,摒忍呼气,又聊了会儿方离开,不再提。

翌日,雪过天霁。

田姜醒来时,窗外已透进一片清光,屋内大亮。

恍恍坐起,被劫至此地第四日,葵水也仅余极浅的痕迹,想着昨晚秦砚昭渐趋炽热的眼神,她心底难形容的烦乱。

穿妥衣裳,掀起红纱帐子趿鞋下地,忽愣了愣,床边香几处,整齐叠放着荼白里衣及夹裤,还有一件石青团花直裰。

这是哪里来的?田姜略思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秦砚昭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她愈看眼里愈冒火,走过去拿起里衣想撕个粉碎,倏得又顿住,摊到床榻上理平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秦砚昭身躯清瘦高伟,这件衣显见不是他能穿得了的,田姜捞起朝自己身上比划,倒是十分合宜。

她怔了半晌,又去打量那直裰,忽想起甚麽,辄身走出门外。

廊沿嘀嘀嗒嗒着水儿,院子里铺了一层薄雪,没有洒扫的痕迹。

四围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第肆陆玖章 逃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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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姜穿廊过堂,但见雪云散尽,庭院放晴,家雀啁啾,寂无人影。

她过二门又顿住脚步,看门的彪形大汉,正同个推板车的伙计争执。

车上载着半车水萝卜,绿缨子沾着潮湿的泥土,鲜灵灵的。

田姜听了几句,辄身往回走,蹙眉过柳叶式洞门,忽然瞟见一低矮粉墙处,大剌剌靠着一架木梯。

不敢置信地揉揉双目,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这样可笑景儿,摆明是让她逃跑嘛!

她又怔了怔,逃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道人心自然难以违拒。

再看看身上的薄棉大枣红紧身小袄、月白缎子裙,可爬不了高。

倏得幡然醒悟那套男子衣裳的用意,咬咬牙直朝正房疾去。

待她再出现时,已是绾巾青衣、唇红齿白一书生了。

顾不得烂泥湿泞洇透袜履,松刺沾雪刮扯团花,本就不是闺中娇秀,更况男装扮上数年。

她壮胆蹬的熟练,一梯一梯直上墙头,竟是个胡同巷子,空荡荡的,唯有凉风打旋儿呼呼卷过。

墙头外亦竖着一架木梯,田姜顾不得多思虑,辄身一阶一阶下,足踩稳青石板道,这才长舒口气。

忽听背后有“咯吱咯吱“嚼物声,她瞬间脸色大变。

蓦然回首,不知何时被青苔染斑驳的石墙前,闲散站着个青年,院内梅树百枝探出垂下墙头,米粒大的花骨朵儿缀在他身后。

他手里拿着只剩太半的水萝卜,又咬了口,很好吃的样子。

可他嘴里虽嚼着,却一错不错紧盯着她虎视眈眈的感觉。

田姜咽了咽口水,佯自镇定道:”兄台你在看甚,没见过旁人翻墙麽?“

那青年还是不吭声儿,依旧嚼着水萝卜,依旧紧盯着她。

田姜紧张的不敢动,也警惕的注视他,实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是敌是友,若是友可是沈二爷遣来救她的?若是奉沈二爷之命,他怎麽不说话?

脑里胡思乱想半晌,又瞬间清明,此时不走又待何时才要拔腿而逃,却见他把最后块萝卜丢进嘴里,搓了搓手,朝她一步步走过来。

田姜不由往后退去,直至肩背抵住木梯无路可退,只得睁大双目瞪着他凑近俯身看她。

他问:“不记得我了?”嗓音还算温和,神情挟带戾气。

“不记得。”田姜僵着脊骨,抿紧嘴唇,涩声回话。

他微蹙眉,眸瞳一团深黑,却清晰映亮她的容颜。

风都似乎静止了!

他忽然直起身躯,语气冷清的很:”让开!“

田姜唬了一跳,慌忙往旁边避去,他双手握住木梯边侧,矮身略使力,轻松扛于肩上,遂朝胡同口方向走几步,又顿住,回首看她傻瓜似的还站那,开口提点:“出了这抚柳胡同,沿商辅往前是十字街,朝北去一路过将军庙、仙桥、马行街、再走一射之地至徐令胡同,抵达梁国公府,进去等着接你的人就是。”

语毕接着前行,田姜追跟数步,大声道:”这位兄台请报上名来,他日以报救命之恩。“

那青年抬手随意挥了挥,出了胡同口一拐即不见了。

田姜慢慢沿街道走着,阳光浅淡地洒在脸庞上,令人忍不住就想微笑。

两边都是商铺子,她闻到昨晚飘入墙院的糟卤鸭鹅的香气,果然天恒字号糟卤店里,伙计正用铁勾挂着肥大油红的整鹅。

有家名唤郑远则南锦绫绢裱老店,是个裱画行,画师在装裱幅山水古图,引得数人围簇观热闹,田姜也钻进台前,饶有兴致地看了会,方恋恋不舍离开。

没走两步,又见个卖花朵头饰的,条桌放了一排十几鹅黄浅底盘儿,里搁各种女子插戴的结绣串花朵,有桃粉的通草花,杏红的盘线花,菊堆黄的皮金花,玉兰白的珠石花等,朵朵玲珑精致,若真花般栩栩如生。

她挑了两朵串珠通草花,买了收进袖笼里,打算回去给沈荔戴。

过将军庙、仙桥,她脚步慢下,若朝右侧沿护城河走半刻时辰,便到了王姑娘胡同,盛昌馆就在那胡同中段。

记忆没找回时,她还不能去打扰他们,但可以远远看一看。

王姑娘胡同口最好市段是间四层小楼,串串鲜红的灯笼白日里也亮着,屋檐悬大匾,红底鎏金书“忆香楼”三个大字,恰有位爷被厮仆簇拥着从里出来,着锦衣华服,外罩绣麒麟貂鼠氅衣,瞧去很是绰耀,他手里转滚两颗玉丸,眉间川字深刻,无端添了几许残暴意味。

有人唯唯诺诺唤他萧爷,他踩着厮仆肩背踏上马车,跟随小童荡下帘子,车轱辘转着圈扬长而去。

田姜贴紧墙角,只探头打量,暗忖这萧荆远日子倒愈发滋润,转而觑眼朝盛昌馆望去,占了半街门面,楼盖三层,食客进出不绝,看热闹场面倒与忆香楼平分秋色。

她心底喜悲掺杂,莫名有种记忆不在,熟悉犹存的感觉,其间滋味并不好受,正暗自平复时,忽有人自身后拍了一记,声音陌生低道:“冯舜钰。”

田姜背脊汗毛竖起,浑身飕飕发凉,不知来者是谁,又该以何种颜面面对。

值黄昏时,天色将黑未黑,一顶官轿摇摇晃晃抬进抚柳胡同,停在一处朱门紧阖的宅院前。

秦砚昭撩袍端带下轿,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是他颇费了番周折搞到的陈年梅花酿。

他记得舜钰最爱吃梅花酿,但得吃两钟儿,不止颊腮处,连眉尖眼梢都晕染上浅浅的红,含嗔似怨的娇俏,委实美极。

他想博她一时的笑颜,许一生的誓言,良辰美景自今日起不再辜负。

便是想心底已波澜起伏,侍卫叩着古绿蝴蝶兽面门钹,看门人“噶吱”大开半扇,嘴里唤声爷回来啦。

他面容沉稳的颌首,步履却愈发轻快,此时的院里光阴静谧,夕阳彩霞的余晖,斜洒在舜钰宿房的窗户纸上,涂染了一抹金黄的柔光。

猩猩红毡帘纹丝不动垂荡着,秦砚昭见廊前并无丫鬟婆子守候,虽奇怪却并不在意。

他整衣肃冠后,这才掀起帘子进房,一面含笑道:“九儿看我给你带甚麽来了?”

第肆柒零章 叱他意

秦砚昭并不是个轻易能被惊吓的人,但他此时的眸光却骤然紧缩。

窗前背身站着个男子,戴忠靖冠,穿黑色大氅,内里绯色朝服,脚下白底黑面皂靴,一抹金黄晚照爬上肩头,显得他高大清梧,气势不怒而威。

听得动静,他又略站了站,才不疾不徐辄身,不是别人,正是沈泽棠。

他喜怒不形于色,缓步走至秦砚昭面前,不言语,只看着他,眸光深邃且犀利。

秦砚昭不禁攥紧手里酒瓮,攥得指骨泛起青白,他喉结微动,勉力笑了笑,开口道:“下官拜见沈阁老。”

话还未说完,眼前绯红袖管倏得晃过,听得“啪”一响,他的半边颊腮,顿时犹如被炙火舔舐过般。

沈泽棠竟是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傍晚的房间本就静谧,愈发显得这声音石破天惊。

秦砚昭被打得趔趄,止不住朝后退几步,手里酒瓮没抓住,“砰”的砸落于地,泼了一身一地的红色酒液。

他的嘴里尝到鲜腥味道,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渍,脸已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疼痛。

默了稍顷,这才眼泛血丝地看向沈泽棠,轻扯受伤的嘴角,他慢慢道:“沈阁老下手很重我由您打就是,打死算罢,若打不死,便请您将舜钰还给我。”

“还给你?痴人说梦!”沈泽棠摇头冷道:“她是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室,与你秦砚昭有何干系!”

秦砚昭嗓音很沙哑:“沈阁老趁她失忆强娶豪夺,又算甚麽正人君子!即便如此,她忘光所有却依然只将我深记,这若还不足沈阁老放手,那我再告诉您件事,我与她早您数年彼此倾心,相爱的人所能做的皆都做过,若不是我因青云之志,鸿图之心,而错娶她人,如今又安有沈阁老何事。这几日我与舜钰表明心迹,沈阁老君子之风,有成人之美,就高抬贵手成全我俩罢。”

“如你所言,我当不起甚麽正人君子。”沈泽棠怒极反笑:“舜钰的阴阳合欢蛊可是由你种下?”

“若是我为她种下”秦砚昭目光阴鸷的回问:“虽然她的蛊花毒褪暂阖,倒底根源未尽,保不准何日复发,此等攸关性命之事,沈阁老难道还不愿将她还我?”

话中饱含深意,那毒花烙在舜钰雪脯之上,若未解衣撩襟看过又怎会晓得,这几日究竟发生过甚麽事

沈泽棠心半坠,暗自攥指成拳,看了秦砚昭许久,方沉声叱道:“强挟他人之妻,竟还振振有词!可笑你竟将三纲五常皆抛,枉读这数年孔孟圣贤书。若是十年前的吾,听闻此番不知廉耻之言,只恐你今日难出这道槛半步,现更不屑手中沾染汝等污秽。”

他顿了顿:“吾原对你还有几分羡慕,抢得先机夺了她的心,那执拗固执的丫头,认了死理就难回头的性子,吾曾想你定有自己的可取之处,让她如此倾意,甚允许她把你暗藏心底不想你竟是这样轻她、弃她、负她、这般将她往死里逼迫你不配得她对你的好。”

嘴角噙起抹冷意,又添加了句:“一失人身,万劫不复,轮回几世,难赎罪孽,你好自为之罢!”

话已至此,沈泽棠不再多言,他要去接那傻丫头回家,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想得不行。

甩袖擦肩而过,再不回头。

秦砚昭先还无谓,听至后语只觉惊心动魄。

欲细看他的神情,奈何花窗夕阳西移,房中光线渐次黯淡,彼此面目模糊于彼此眸瞳中。

唯有鼻息间,萦绕着梅花酿清甜的酒香,久去不散。

再说田姜正望向不远处“盛昌馆”,思绪悲喜交加时,忽有人自背后拍她肩膀,并说道:“冯舜钰。”

她被唬了一跳,鼓足勇气回头看时,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容颜清隽,长眉凤目,鼻挺唇薄,自有股子孤高自傲的态,披蓝绿色灵鹫纹翻毛斗篷,隐露锦袍一段云鹤纹花色。

自然是不识得,田姜拱手作揖,强自镇定问:“这个爷看着眼生,敢问姓甚名谁,怎会唤我冯舜钰?”

那人听闻,眸光在她脸上梭巡,见其意真诚不似玩笑,才开口道:“冯生贵人多忘事,大理寺卿杨衍,也不入你脑袋?”

田姜暗道晦气,好巧不巧怎会遇此心思诡谲之人,遂客套笑说:“小的乃一介布衣,哪识得朝堂高官大员,想必杨大人认错了人,因身负旁事不便久留,万望容小的告辞。”语毕再作一揖,转身拔腿要溜。

哪想那杨衍更是眼明手快,一把握住她的胳臂,语气微讽:“数月不见,装傻弄痴与脚底抹油功夫倒见长,冯生再装下去就不像了。”

田姜欲要强辩,却见杨衍身后过来个青布直裰打扮的管事,气喘吁吁禀话道:“少爷怎还在这里,金家大小姐都同老夫人聊好些会话了,你若再不去,可就相不到她的面哩。”

“谁爱去不去。”杨衍蹙眉冷对,瞥管事一眼:“你是个有眼光的,替我相看即可。”

那管事唬地跌了跌,慌忙摆手直道万万使不得。

田姜察言观色,看得明白,遂趁机笑说:“杨大人莫因小的,耽误终身大事,倒有得不偿失之嫌,还请放小的去罢。”

诸多疑团未明未问,杨衍岂肯放她走,反将她胳臂握得更紧些,想了想,果断道:“你随我一道去相看。”

“这不好罢!”田姜与那管事异口同声。

要知京城里男女婚配规矩多,通常是男方随家母及媒子至女家携礼拜访,姑娘则隔着屏风或绣帘窥貌听音,瞧个大概。

而杨衍原体弱多病早绝了娶妻心思,哪想近年得神医诊治,倒日渐康复,因其家中殷实,外表俊朗且又是二品大员,京城官宦人家有适婚闺女的,皆动了心思,于是那媒婆子络绎不绝前去说和,只差把门槛子踩断。

这杨衍清高性子,怎会候着去让姑娘家品头论足,那是宁愿不娶的。

于是便出现画风清奇一幕,倒把娇滴滴的大家闺秀,约到品茶听戏的嬉春楼雅阁里,由杨衍隔着屏风相看。

这正是:女儿洒羞抛头面,只为屏后中意人。

第肆柒壹章 打探她

嬉春楼。

黄四娘跷着腿坐在门口嗑瓜子儿,远见杨衍握着个书生手臂,生拉硬拽的朝这边过来。

她甚是稀奇,起身拍拍衣上沾的壳屑,挪至槛边翘首细边量,待走的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旧识。

急忙笑吟吟迎前,揩帕子俯身见礼,朝田姜软语温言:“冯大人怎好久未来?四娘甚是挂念你!”

田姜观她妆扮明艳,眼神伶俐,举手投足拿腔作势,便知是傍茶楼生济的戏班伶人。

暗忖不知何时曾于她有过交集,以不变应万变为宜,遂不冷不热的“嗯”一声。

黄四娘呶呶嘴,半开玩笑道:”冯大人不认得四娘了?好薄情的性子,枉我整日里将‘虞美人’,不唱也要吟三遍呢。“

“甚麽‘虞美人’?”田姜有些莫名其妙。

一旁的管事擦着额上汗滴,忍不住催道:”四娘勿要再耽搁我家爷相看姑娘。“

杨衍眼神烁了烁,未说甚麽,依旧不松手,拉着田姜蹬步三层,寻了处带双门的雅阁,早有伙计推开后门,殷勤地请他们进去。

房间倒是阔敞,中央横一架绘蓝孔雀登花枝锦屏。

火盆燃得正旺,窗边摆两把水磨楠木椅子,红漆四仙桌上茶点俱全。

锦屏那边原有女子嘀咕说话,夹杂几声轻笑,似听得这边起了动静,顿时静默下来。

几名青衣仆从绕过来伺候,见无端多出个白面书生来,虽脸色微变,却也过来请安问好。

杨衍撩袍往椅上随意而坐,令他们把另张椅搬至自己右侧,再命田姜来坐。

田姜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落坐,再接过仆从奉的香茶,胡乱吃一口,滚滚的,竟把舌尖烫的生疼。

杨衍拈颗蜜饯,慢悠悠剥着外层白衣,一面凝神听锦屏外聊话,半晌偏头问田姜:“你随沈大人两江巡察途经南直隶,替我猜猜这家小姐籍在哪里?”

田姜稍顷才说:“吴侬软语听来皆一样大人高看小的了。“

杨衍摇头微笑:”朽木不可雕矣!我曾在南直隶游历,不过区区几日,便将其中奥妙参透,冯生可要我答疑解惑否?“

田姜很想说不要,她又不会娶个吴侬软语的媳妇儿

可抬眼恰见杨衍似笑非笑暗藏刀的神情,她很快点下头:“洗耳恭听!”

杨衍把蜜饯含了,慢慢道:“南直隶说的话皆为吴语,却分北音与南音,杭州城为前朝都城,方言多为北方官话,带虚腔音,是以听去板正,谓为北音;而苏州话为南音,带卷舌,平仄声韵,留尖团音,听起很是软糯,宁波话类南音,留浊声微拖,且状声叠韵词居多,你听这家小姐说话’热温温茶搭老夫人倒一杯‘、’天亮起来有眼冷丝丝‘。”

他叫过管事吩咐:“你去问那小姐籍家可是宁波人氏!”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那管事却不情不愿去了,来相金家小姐的,尽整这些废话作甚。

也就几句话功夫,他复转来禀:“爷猜的没错,果是南直隶宁波籍人氏。”

把手里捧的陶罐晃晃:“金家小姐特带来给爷尝鲜,是宁波特有的醉泥螺。”

杨衍命他去拿碟子筷箸。

待近前无人,他忽然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扣,神态端肃,冷笑道:“冯舜钰你该当何罪!“

田姜心中发憷,急忙起身至他跟前弯膝跪地,颤着声问:”小的不知何罪之有?“

杨衍沉沉发话:”你身为大理寺历事监生,随沈大人出京历炼半年有余,他复归,你却脱逃,按吾朝律例尹或大理寺章程,皆当治罪,你仕途休矣。“

他见田姜垂颈默默,语气稍缓和:”据沈大人所言,冯生在回京途中被’鹰天盟‘劫掠而去,生死未卜。今又怎会在京城街口,一个人孤零零游荡?你毋庸惶怕,尽管翔实述来,可是他将你荼毒如此?“

田姜顿时心如明镜,暗忖这厮故意叙些趣味话懈她心防,再严词将她威逼利诱,究其目的竟是想祸害沈二爷呢。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她思虑片刻,佯装忧愁道:“杨大人仗义要替小的主持公道,委实感激难表,只是小的早在数月前失了记忆,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亲眷朋友一概不晓,甚或您所提沈大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作何要害小的也未得知。且心中忐忑,大人口中的冯舜钰,真就是小的麽,天下奇闻异事种种,相貌仿佛者大有人在矣。“

杨衍听得眉梢微挑,此番说辞实出他意料之外,观田姜神情坦荡荡,再将方才她种种言行细掂倒无纰漏之处。

恰管事拿碟子筷箸而来,见这情景倒怔了怔,杨衍端盏吃茶,有些兴致缺缺:“你起来坐罢。“

田姜拱手谢过复又坐了。

那管事手脚十分麻利,启盖用长柄勺挖出十数泥螺,分摊进两瓷碟里,但见个如蚕豆,壳薄肉青,酒香淡溢,诱人垂涎。杨衍取过筷箸挟起只,伸颈靠近,唇瓣轻启,衔软肉一吸,再将壳丢至盘里,动作很是熟练。

”味道凑和。“他尝了尝,似乎不合胃口,即放下筷箸。

见田姜神色迟疑,他似不经意道:”家母乃宁波人氏,府中多食此物,梅雨时泥螺,脂膏满腹,只需浸黄酒两宿,便膏若水晶,滑溜脆嫩极合我意,此碟中糟的泥螺长于中秋后,胜在个头饱实,肉质丰厚,家父极爱,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喜的未必就不好。“

田姜这才挟起只吃进嘴里,实乃美味矣。

又匆匆来个仆从,至杨衍跟前回报,金家小姐已离去,老夫人请爷去问话。

他起身瞟了田姜两眼,想说甚麽终是未提,随那仆从绕锦屏而过。

田姜岂会放过此等佳时,旋即捂着肚腹只道难受,要去如厕。

她前脚才朝门处走,杨衍却从锦屏处辄回,看着那身影渐失,遂朝管事命道:“在后跟着,看她要回哪里,又要见谁。”

那管事不敢怠慢,应承着追跟而去。

第肆柒贰章 两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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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嬉春楼已是日暮黄昏,田姜虽兜头赶路,却也觉察身后似有人鬼祟,心中猜疑,恰见右旁有处铺子,柜前甚墙面上悬挂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镜子,她略思忖踱步过去,拿过一柄秋叶式样的黄铜镜儿,对着脸面假意照看。收藏本站

果不其然,有个青布直裰打扮的男子,离十步开外朝她偷望,竟然是杨衍身边的那位管事。

那厮果然喜怒无常,满肚阴谋算计。

田姜放下镜子,若无其事的继续沿街道前行,过了处精裱手卷册页法帖的老铺,再过处花露药酒店,即瞧到有户殷实人家正在办嫁娶喜事。

门前站五六个乐人吹芦笙,仆从手提红灯笼簇拥在家主身侧,而家主正朝个赶来赴宴的官员恭敬拜见,那官员倨然受礼,显见秩品不低,而另一边宾客络绎往门里走,引路小厮出出进进应接不暇。

田姜转瞬拿定主意,眼见那官员携着打伞盖提笼的三四僮子,摇摇摆摆朝门里走,遂也紧几步跟随其后混挤进去,倒也无人阻拦。

院内人声嘈杂,语笑喧阗,正堂则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布置很是喜庆,两边一对僮子,各提一盏青盖红罩灯笼,鸳鸯红地毯上,新娘子凤冠霞帔才与新郎交拜毕,由倌相引领,丫鬟搀扶去了新房。

田姜瞧着左右厢房坐满宾客,互相寒暄,不敢叨扰,躲至梁柱后斜眼睃到那位管事也混进来,东张西望在找寻她。

事不宜迟,她抓住个举火把的小僮,问通街的后门在哪里,从袖笼里取出串钱递上,那小僮笑嘻嘻接了,遂抬手一指,言明方向。

田姜谢过,疾步沿厢房及正堂间的夹道而去,再转向左侧过一角门,是处带廊的大屋,沿廊没走几步,即听有两人在转角轻低说话,她不敢冒前,只得贴紧窗牗站着,视线顺柱隙透去,竟是那位身穿红色官服的新郎倌儿,同他诉委屈的女子垂泪啜泣:“听闻夫人娇养闺中时,便是风雷之性,刀斧之心,脾性极是悍妒,想必她定难容爷枕侧再有旁人,到时对妾身使计弄气可怎生是好?”

新郎倌儿很不以为然:“传言岂能当真,我瞧她柔美之姿,不似河东狮的模样,你尽管放宽心就是。”

那女子语气依旧萋惶:”是夫人府里丫鬟讲来听的,应是十之**不会错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爷现已经开始偏袒她“

新郎倌儿低笑一声:”那又如何,她是我明谋正娶的妻室,你只管低眉顺眼,事事恭从,她还能怎麽为难你?今我大喜之日,前还有宾客宴请需陪,你去洗把脸儿,再莫丧里丧气,否则被好事者看去,我也救你不得。”

田姜听得脚步远去,再不闻人语,这才继续直走,下如意踏垛,果见前面粉墙处嵌个小门儿半开半掩,有个婆子坐在那守着。

田姜凑近笑道:“这里距正门远了,你这后门通街,放我出去罢。”又掏出串钱儿给她。

那婆子接过银钱掂掂,也不多话,打开腰门放她去了。

田姜紧赶慢赶抵达徐令胡同,天已全黑,远远能望见梁国公府匾上红笼高挂,三间朱门紧阖。

她走得很认真,直朝胡同尽头那抹亮光去,倏得一只手自身后圈揽住她的腰肢。

田姜忍不住“呀”地尖叫,却迅速的无了声音,她的口鼻紧掩进温暖宽厚的胸膛,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是沈二爷!

他穿着黑色大氅,站在胡同暗处,让人难以察觉。

沈二爷忽然托起她的脊骨,俯身目光急切的在她脸上梭巡,看她好不好。

这几日除被那嬷嬷验身屈辱哭过,田姜便再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不知怎地,她就眼眶泛红,眼泪跟断线的珠子般,止都止不住,皆落在沈二爷的颈及衣襟处,没会便湿了大片。

“二爷二爷“她素日的伶牙俐齿不晓哪去了,只会低叫着二爷,还一声声打起嗝来。

定是方才急着赶路,嘴里吃进凉气,再添情绪难稳,便三分激动四分羞窘五分委屈,那泪珠子淌得更凶了。

沈二爷见她通红着脸儿,边流泪边打嗝,还含糊不清的唤他,透着小女孩儿的柔弱和狼狈,看着实在可怜的很。

他沉沉叹息一声,也顾不得甚麽了,俯首去吮她湿淋的颊腮,亲她的朱红嘴儿,把她的哭泣及嗝声一并含进。

唇齿啧啧交响混着浅喘深吸、时不时夹着几句温柔疼哄,织出氤氲火热的景致。

这胡同里其实不止沈二爷一人,还有暗卫数七八,多数都识实务地仰颈望月、或低首睇自己拉长的影子。

总有那麽一两个不识相的。

沈桓瞪圆了铜铃大眼,把所有尽收眼底。

说实在的,田姜此次被挟持,他也不好受,毕竟曾也有过一段峥嵘岁月,皆下了兄弟般的友情。

方才看她眼泪哗哗的,不止沈二爷了,他差点也淌下英雄泪,这般人神共泣的时刻那打嗝声实在煞风景。

他顿时泪不知去处还憋不住想笑,就这当儿,沈二爷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田姜吮唇咂舌好大的响动。

沈桓笑不出了。

沈二爷意气风发少年时,他就跟随其左右,不曾见他有过通房,或去花街柳巷逍遥,十分的洁身自好,注重言行。

便是后来娶了梦笙夫人,他偶尔随二爷进入内宅,看他俩聊些闲话,亦是站立有间隙,相敬如宾客。

于是他也很洁身自好,也以为对欢喜的女孩儿就该如二爷对梦笙夫人这般。

可你看此时的二爷,哪来的站立有间隙,恨不能把田姜揉化在身上,又哪来的相敬如宾客,恨不能把田姜给吃了。

他眼前突然一片黑,去抓徐泾的臂膀稳住发软的大长腿。

“长针眼了罢!”徐泾戏谑他:“让你瞪眼珠子看现世报!“

沈二爷已听得属下窃窃私语声。

他解开大氅将田姜裹住,弯腰托住她的腿儿离地抱起来,直朝胡同口停驻许久的官轿,大步而去。

第肆柒叁章 闻传闻

一乘暖轿噶吱噶吱,绣缠枝莲暗纹的石青帘子,将街市的喧嚣阻隔。

沈二爷入轿后依旧把田姜搂在怀里,噙起嘴角柔哄:“不哭了,再哭就成红眼睛兔子!”

从袖笼中取出帕子欲替她拭粉腮满泪。

田姜也觉得羞赫,怎能娇成这副模样扭头不让碰,只抓过二爷的衣袖将脸儿蹭干净,再挣着要从他腿上下来。

沈二爷不放,反用力将她腰肢环紧,炙热的呼吸喷着耳垂问:“清风申时将你救出,你去哪了?”

赶至梁公国府时,惊闻她竟未来当时想把清风大卸八块的心都有。

田姜怕痒的缩缩颈子,伸手想推开他的面颊,却触到棱角分明的下颌,不知何时长出了胡渣,刺刺的扎手心。

沈二爷是极儒雅清隽的,何时这般不修边幅过她不挣扎了,盯着自己的手指,嚅嚅说:”来的路上我随意逛了逛“

“随意逛了逛?“沈二爷微蹙眉,还算平静地问:”你足足逛了有二个时辰?“

”是啊!“田姜抿着唇回话:”这一路店铺那麽多,我能逛一整日都不累。“

”田九儿,莫要瞒骗我!”沈二爷温和的语气掺着无奈:“我是你的夫君”

田姜默少顷,终是老实坦白:“你提的名唤清风的侠士,指明路让我来梁国公府,过仙桥时,我想去看看‘盛昌馆’,找回从前的记忆。“

”你进‘盛昌馆’了?“沈二爷沉声道:“不是同你说不可去麽,四周或许有刑部衙吏盯梢。”

田姜摇头:“不曾进去,只远远望着。”她咽了咽口水:”却出了个意外“

沈二爷神情一凝:“可是遇到了谁?”

“大理寺卿杨衍。”她把来龙去脉讲毕后,看二爷的脸色,有种闯了大祸的感觉。

听得他不带感情的问:”田九儿你是想从我身边逃走罢,所以迟迟不愿归梁国公府,我说的可对?“

田姜是有兴起过这个念头不过此时决定打死也不承认。

她摇头,又软声地道歉:“对不起!”

悄瞟眼似乎作用不大,抬起素白小手攀上他的衣襟,像只猫儿般,仰颈舔舐他微糙的下巴,一下又一下。

无论是前世还是此刻,沈二爷对主动讨好的田姜,皆是无甚抵御力的,半晌他叹口气,指腹抚过她嫣粉的颊,苦笑:“我总有日会被你气死的。”

田姜见他的唇蠕动,含混说了句甚麽,未听清楚,偏着头等他重复一遍,他却不愿再说了。

回至梧桐院,沈二爷先去书房谈事,翠梅问她想吃甚麽,田姜倒不觉腹饿,或许是紧张多日的情绪旦得松懈,浑身似若抽筋扒骨般的疲累。

命采蓉去净房指使粗使丫头烧水,她要洗浴。

屋里无旁人,翠梅边替她松解绾发,边关切地问:”听闻翠香随夫人回娘家府后,就病得不轻,她现可好些了?“

田姜便知自己被劫掠之事,沈二爷是上下皆瞒着,捋着一缕长发,慢慢道:“翠香还需静养段日子。”

她岔开话又问:“这几日可太平?”

翠梅如竹筒倒豆子般回话:“那日退回的半车湿炭,三夫人逞强斗气,自个兜回房用,烧了两日满屋生烟,呛得雁姐儿早晚咳个不住,实在无法受,只得退给了厨房,夫人说好笑不好笑。”

田姜弯唇叹道:“自作孽不可活,白糟蹋那麽好的兽炭。”

“可不是呢。“翠梅又笑说:”荔姐儿这几日无事也往这里跑三趟,问夫人可回否,还说想到娘家府寻你去。“

她忽然想起一桩事儿,神色有些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尽管说来听就是。”田姜端起搁手前的香茶来吃,听翠梅继续道:“如今府里私下传言,说夫人容不得老爷枕畔有青丝缠绕,老爷无法,只得替莺歌府外安宅藏住。”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田姜很是莫名明妙。

翠梅拿眼睃她,期期艾艾地:“夫人可知晓莺歌曾是老爷的通房丫头?”

田姜不置可否,翠梅便压低了嗓音:“三夫人身边的玫云,前日里去莺歌哥嫂家探望她,却不见人,询问大半日,她嫂子才稍透风声,说莺歌给个大官员做了外室,日子过得颇滋润。“

”这和二爷有甚关系?“田姜听得笑了笑:“她嫂子可有指名道姓,提那大官员就是二爷?”

”这倒未曾有。“翠梅摇头:”不过有听闻,是老爷嘱咐莺歌嫂子,去三夫人那处取得卖身契,连三夫人给的五两银及两匹绸子也舍了,只说老爷已给了不少银两。“

她顿了顿,见夫人闷着脸不说话,才觉失言,忙安慰道:”或许是以讹传讹也未可解,夫人趁个机会一问老爷便知。“

田姜待要开口,却见采蓉掀帘进来禀,一切打理妥当,她便止了言,起身直朝净房而去。

待沈二爷回来时,见她已经睡下,看着她酣红的脸蛋儿半晌,觉得房里有些冷,去往火盆里添些生炭,正静瞅红苗星子燃起时,听得毡帘簇簇轻响,抬首望去,却是沈荔探进半个小脑袋张望,不曾想爹爹竟然在,一时局促的不知怎麽办才好。

沈二爷朝她轻”嘘“一声,再招手让她近前来。

沈荔很听话,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身畔,欲要俯身见礼,被沈二爷阻了,只低问她来作甚。

沈荔舔舔嘴唇回话:”听闻母亲从娘家府回来,女儿特来请安。“

沈二爷微笑着看她:”夜都这麽深了,你明日来请安亦可。“

沈荔瞧见爹爹眼眸里映着火苗,觉得温暖又亲切,胆怯之心褪了太半,笑眯眯地:”女儿每日掐着指头,算母亲离开的日子,听她回了倒没注意已这般晚哩。“

沈二爷摸摸她的头,语气柔和道:”你大婶婶数日前曾来寻我,唯恐你母亲把你委屈,或你也不欢喜她,商量着可否把你过继给她抚养,我当时未曾同意,也未曾不同意,想着让你们相处试试,若你委实不喜这个娘亲,过继给她也不是不可以“

第肆柒肆章 猜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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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荔的小手不停揉捏衣摆,神情很紧张,嚅嚅问:“爹爹希望我随大婶婶去?”

沈二爷用铁锹扒松盆里炭灰,那火苗“孳孳”旺燃着,听得这话,他摇头道:”你是我迄今唯一血脉,怎愿意过继给旁人,你母亲我也很欢喜,你们俩个我此生皆无法割舍,自是希望彼此能和睦相处,宽容以待。收藏本站“

沈荔松口气儿,歪头看向父亲,他是个大官儿,相貌儒雅,浑身呈威凛之势,终日忙碌不见影儿,纵是进内宅一趟,也是为给老夫人请安。

虽然她不爱多问从前过往,但有日在老夫人房中午睡时,仍意外听她们聊起梦笙亲娘抛夫弃女之事。

大婶婶常夸她,同爹爹长得不像,倒跟梦笙亲娘一个模样,沈荔有种奇怪的感觉,恨屋及乌,父亲大抵是不欢喜她的罢。

她不敢如沈雁那般恣然成性,便是父亲同她说话,她也小心翼翼地,怕惹他不快。

可此时你听,他说她是他的血脉,是欢喜她的,不愿把她给大婶婶去,只因无法割舍。

她的心怦怦乱跳,眼眶发热,咬着牙也不顶用,泪水汪汪地流下来。

沈二爷从袖笼里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温善低说,别哭了,不然同你母亲一样,都成红眼睛兔子。

她乖顺的”嗯“了,又扯扯父亲的衣袖:”我不随大婶婶去,母亲待我好,我也欢喜她。“

”好!“沈二爷微笑颌首,看她的眸瞳,被炭火映的熠熠明亮。

这样的父亲温善又亲近,沈荔就想多和他说话儿,直听得红锦帐子里有窸窣声,这才起身告辞不提。

一忽儿黑夜,一忽儿白日又至。

田姜从沈二爷的臂弯中醒来,睡眼惺松,看他的神情懵懂了好会儿。

“傻了?自己夫君都认不得?”沈二爷用下颌上发青的胡茬,扎她白皙的脸颊,顿时泛起淡淡的粉红。

痒痒刺刺的感觉,田姜弓起身欲往后缩,却被他有力的揽紧肩头,只得伸出纤细指儿,摩挲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语气懒懒地:“是甚麽时辰了?二爷怎还在呢?”她看到窗户纸已发清,能听到院里丫头拿着条帚洒扫声。

“今是沐休的日子,索性陪你一道睡懒觉。”沈二爷被田姜摩挲的很舒服,忍不住俯首含她的指尖。

这话说的有歧义,田姜抽回手指不能受:“我平日里很早起的,不是懒婆娘。”

沈二爷听得笑起来,看她发髻软散,粉腮含润,嘴角轻撇,忒是可爱,引得腹下欲念横生,忍不住翻覆至她上面。

“卿卿可有想我“他呼出的气息潮潮热热,嗓音一瞬如火灼过般的喑哑,听得田姜身子轻颤。

二爷的衣襟早就开了,露出精壮的胸膛,再往下腰腹又悍又实,荼白里裤没有系带,松松落落的,无意间窥到那里一大片儿沉黑茂密的森林。

未嫁宿在梁国公府时,因是武将世家,男人粗犷不羁,那些夫人媳妇们,私下言语并不忌讳,听她们说,男人那里愈郁葱暗浓,愈能让女子快乐的淌泪儿。

她性子娇矜可不敢多看。

忽想起甚麽,连忙紧张的去攥紧自己胸前襟子,不肯让他扯开来,只结结巴巴道:“二爷,我葵水还未完哩,怕是不能伺候您。”

沈二爷骤然止了动作,她暗自吁口气,抬眼却见他唇角笑容凝顿,神情变得高深莫测。

田姜心一紧,未待说话,胳臂已被他握住并俯身细看,原来腕处有一圈明显的青紫。

沈二爷去捋起她另只胳臂的袖子,亦是青紫斑斑。

眼中如火欲念瞬间冰封,他默了默,不容拒绝地拨开田姜掩在胸前的手指,衣襟被挑开,精致的锁骨下,起伏的胸脯上,竟也零星有红紫的牙痕。

沈二爷的心倏得冷若寒霜。

他用指腹去抚锁骨处痕迹,狠着声问:”是秦砚昭逼迫的麽?“

与田姜再见后,她是否被欺负了他一字未问,便是真的,这也不是她的错,只会让他更怜她,更想要秦砚昭的命。

田姜觉得喉咙干干地,又是窘涩又是耻辱,还有些焦惶,怕沈二爷嫌弃她不干净了。

忍不住去抓沈二爷的胳臂:“二爷,你听我说“

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他熟练地解脱她腰间汗巾子,将绸裤褪下,再掰开她滑嫩的腿儿。

稍顷目光难辨地看向田姜,她那里很干净,并无葵水的影子。

沈二爷蓦然想起秦砚昭那席话来。

田姜原就对秦砚昭一往情深,难道他俩这几日已重修旧好?

若不是,她为何骗自己来了葵水?

开始厌恶他的触碰了?要为秦砚昭守身如玉?

沈二爷眼眸犀利又尖锐,这几处牙印是欢爱的痕迹罢他还以为实在是自以为是。

果断的翻身下榻,开始利落地穿衣,田姜围着锦褥慢慢坐起来,她抿紧嘴唇儿:”二爷,我们好好说会话罢!”

”你为何骗我说来了葵水?“沈二爷停下手中动作,等待田姜的解释,她说甚麽他就信甚麽。

田姜不知该怎麽回答,难道说秦砚昭命婆子给她验身,并弄伤了她?

沈二爷必定是想杀秦砚昭的心都有他那麽疼惜她!

可他如今朝堂不利,腹背受敌,她不想二爷因她平白生出祸端来。

遂软着声道:“不曾瞒骗,前两日葵水是来过再者劫后余生心绪难静,二爷请耐心等我几日!“

这个理由实在难说服他!

沈二爷看着田姜嘲讽地笑了笑,并不言语,极快地套上莺背色团花直裰。

他现在思绪很乱,得一个人去静一静。

翠香及采蓉端了铜盆子热水进来,沈二爷神色冷漠的径自掀帘离开。

她二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妄加猜测,枯等了半晌,才见田姜趿鞋下地,除眼眶微有些肿外,倒显得很平静。

洗漱及用过饭后,沈二爷一直没有回来。

田姜坐在火盆边,看了会书又抚了会琴,心情烦躁依旧难解,索性拿过针线笸箩,说要替沈二爷缝件棉袍子的,现开始动手,等隆冬梅开时,他恰好就可以穿了。

第肆柒伍章 寺中趣

沈桓等十几侍卫在二门等待,半刻功夫,远远见田姜被丫鬟簇拥而来。

她梳桃心髻,插一枝珠翠簪子,耳边金亮坠儿摇晃,穿紫红暗纹缎袄,荼白绫棉裙,隐露丁香绣花膝裤脚儿、及葱黄素罗鞋,那身段儿曲曲蛮蛮的,引人盯着看不够。

沈桓用手肘撞撞徐泾胳臂,低声感慨:”你说她男儿装扮时,我咋就没看出她是个女的来?”

甚而一丁点都未朝那方面想过,可此时再打量她,活脱脱个女娇娥呀,还美得不要不要的。

”你是被马屎糊了眼。“徐泾一本正经的定论,赶忙朝田姜迎去,作一揖笑道:”夫人今朝毋庸担心,二爷特命十五侍卫一路护送你去天宁寺,并在沿路设巡查城吏,定不会再出前朝的事。“

田姜谢过,昨日沈二爷甩袖走后,晚间也未回府,只捎话来有公务在身需宿在吏部,其它丫鬟都很习以为常,采蓉看她神情恹恹的,反劝慰她道:”二老爷从前十天半月不回是常事,最长一趟大半年未见他影呢。“

田姜心底空落落的,整夜辗转反侧,至五更时才将就睡下,待醒来便得老夫人催她再去天宁寺的信儿。

她让管事去寻沈二爷,若是他觉得没必要,她就不去,结果他甚麽也没说,只遣了沈桓携数十侍卫来护随。

田姜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强打精神梳妆打扮,后想想彼此分开冷静几日,也未尝不好,这才释然几许。

一干侍卫皆恭敬的拱手作揖。

沈桓咧着嘴看她走近自己,欲要行礼,不知是因站在风口还是怎地,他喉咙一紧,没憋住,”嘎“亮亮打了个响嗝。

众人风云变色,连田姜都愣住了。

沈桓暗道糟糕,连忙摆手解释:”夫人莫要多心,我绝无取笑你之意。“

这话说得自己前晚在胡同里,又是哭泣又是打嗝好生狼狈,原来他们都瞧见了!

田姜脸儿倏得嫣红要滴血,羞臊难挡,话也说地磕磕绊绊:”俗说听而不闻,闻而不言,言而不动沈指挥使你你过份了!“

沈桓急着辩解:“夫人放心,我们背身甚麽都没看见,便是那些声音,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话音未落,他又“嘎”了声,连忙用手捏住喉节:“乖乖,原来这打嗝果然憋不住。”

田姜简直气得生无可恋,绣鞋狠狠踩过他脚面,任由丫鬟搀扶着入了马车,再荡下帘子谁也不理。

徐泾一拍沈桓的肩膀,挺敬佩的语气:“敢当面这般取笑夫人,胆比天大,看来你是指挥使职做腻歪了。”

众侍卫给他拱手作揖,只道谁都不服就服你,再商量晚上凑银子请沈容吃酒,这指挥使职怕是非他莫属,该拍马屁时可不能半点含糊。

一阵风吹得沈桓心里拔凉拔凉,天空飘落几点雪花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田姜望着高耸庄穆的八角形舍利塔,内供的数盏莲花灯,如飞火流萤般摇曳闪烁,总觉得此景很是熟悉。

必是以前曾经来过,只是她都忘了。

徐泾领她穿过接引殿、绕过舍利塔,再走过弥陀殿及祖师殿,又沿廊下走数十步,能听得木鱼敲打及禅音诵唱声传来,抬首看那门上悬的大匾,书“讲经堂”三个大字。

两个和尚察有人来,忙过来打个问讯,听得徐泾说明首尾,便道已等候多时,引领田姜踏进讲经堂,但见里头主讲住持,身披红褐袈裟,盘膝坐于缠枝莲纹蒲团上,身后十几和尚亦正襟端坐,平和无语。

田姜被领至沈老夫人侧边坐了,她不落痕迹地暗扫四周,来听宣卷的还有其它官户女眷,表情专注,神态虔诚。

众和尚止住诵唱,停敲木鱼,住持展开《法华经》,高声演说道:

跃马投鞭星斗横,一呼百诺作雷鸣;江山无恙渔翁老,何似灵山补衲轻;自古英雄人物辈出,必是纵马驰骋,投鞭断流,星辰颤动,皇帝将相威风方面,振臂呼喝,俯首称臣之声若雷鸣天地,人道这便是世间最大福祉,佛曰此乃称鸿福也,利欲熏心,功名盖世,虽可得满足,却难逃天道无常四字,是以世间最大福祉乃清福,天下太平,度日安宁,忧虑不存,心还清静无为之境,清福即得,人生方得圆满。

此番讲过,又念了几章经,众和尚敲木鱼唱三段佛曲,这才慢慢宣经完毕。

田姜搀扶沈老夫人出讲经堂,朝寮房方向去,过九曲桥时,沈老夫人笑道:”潭里现光秃秃的,其实每逢七八月府里得在此开法事,也正是荷开满潭时,煞是好看。“

”他们兄弟里,最老实的是大儿,最木讷是三儿,最规矩的是五儿,泽棠你莫看他现在儒雅沉稳,却是最顽皮的,十岁那年就在这,我们都在大雄宝殿内颂经念佛,他偷溜出来脱个精光,在潭里游水摘花折莲蓬,剥莲子吃。“

”后被寺里和尚发现,告状到他父亲那里,少不得家法惩治,打个十几板子,他第二日照就活蹦乱跳的,也不晓他使了甚麽招术,我也问过他,就是不肯说,滑得跟猴精似的。“

陆嬷嬷在旁插话进来:”给老夫人讲,还不就等同告诉老爷了?“

”你们都比我活得明白。“沈老夫人叹道。

田姜听得”噗哧“笑了:”等我回去仔细问他,再来告诉母亲。“

”那甚好。“沈老夫人神情还挺期待的,众人又笑一回。

待回到寮房,墙上挂大幅佛经图,只设床榻桌椅条案,四围看着虽简洁,却收拾的很干净。

宣德铜炉里焚起檀香,火盆里燃着旺炭,桌上已摆一席热腾腾的素斋。

丫鬟端来热水伺候主子净手过。田姜要给沈老夫人布菜,却被她拉着坐在身边:”就我俩吃饭儿,毋庸那些规矩更自在些。“

又看菜式太多些,索性让丫鬟再去讨来个圆桌,分些不大要尝的菜式给她们,也围着桌坐下一道吃了。

待饭毕漱过口,田姜才捧起滚滚香茶,即听帘拢外面有人说话声。

第肆柒陆章 见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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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丫鬟来禀:“徐老夫人请沈老夫人及少夫人去说话。”

田姜有些疑惑,沈老夫人扶着她的手起身,微笑道:“你不认识她,方才在讲经堂一同听宣卷的,内阁徐首辅的夫人。”内阁徐首辅徐炳永!田姜身子一僵,沈老夫人感觉到了,拍拍她手背,温声安慰:“毋庸害怕,我们去说几句话就回。”

她倒不是害怕田姜抿唇笑了笑。

沿前廊走数十步,便见处寮房门前,有多个丫头及婆子,皆垂手摒然而立。

见得她们来了,有的忙去回话,有的已打起帘笼,迎她们入房,待得进去,田姜便见临窗大炕上坐着个妇人,年岁同沈老夫人相当,鬓边早生华发,带喜鹊登枝镶玉抹额,穿衣襟绣如意寿纹的松花锦绸禙子,满脸神情愁怒,白瓷茶碗掀翻在地,一个婆子正蹲身擦拭泼一地的茶。

沈老夫人怔了怔,那老妇人已平静脸色,招呼她至炕上坐了,田姜这才上前作礼问安,不卑不亢,尺寸拿捏有度。

徐老夫人携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朝沈老夫人说:“你可真会挑媳妇,瞧这气派、这模样皆是京城一等一的。”

沈老夫人笑道:“我挑得沈二可一个都瞧不上,这个媳妇是他亲自选的,瞒得滴水不漏,需得我上门提亲时才晓得。”

”梁公国府中的姑娘,于沈大人倒也门当户对。“徐老夫人看田姜挨炕沿边椅上坐,也笑了笑:”就是年纪轻了些,比沈大人估摸要小十二三岁罢?“

沈老夫人接过田姜奉的香茶,她说:”莫看二媳年纪轻,却不骄矜,聪明还极乖巧懂礼,比我那几个媳妇都强些。“

徐老夫人颌首:“这样的人儿万里挑一,是你的福气。”又语含薄蔑道:”你是不晓得,教坊司有个叫王美儿的乐伎,不过十六七,也怪我家老爷忒不知羞,知天命的岁数,她如自己闺女年纪仿佛,竟也下得去口。“

沈老夫人不是个见面熟的性子,他人短长不说,只道:”听闻那王美儿曾是将军之女,名冠京城,因家中犯事不得已才入的教坊司。“

徐老夫人不以为然:”说她名冠京城我是不信的。老爷曾把她带至家中,被我撞见几次,你不知那狐媚轻狂的样,何来的大家闺秀风范,我说怪道家中要犯事,这祖上根基就浅薄的很。“

她又唧唧歪歪讲了好些不堪的话儿,沈老夫人借吃茶,只是装听着,却淡然不语。

徐老夫人觉得无趣,瞟眼看见田姜正专注盯向某处,随望去,原来吸引她的,是摆桌案上一件青铜器。

她问:“少夫人可是曾见过这物件?”

田姜摇头回话:“这青铜器物名唤‘莲鹤方壶‘,尊贵无比,岂是随便甚麽人都能见得。我也不过机缘巧合,在坊间见过另尊’立鹤方壶‘,两尊本是一对,不过高度微差矣,其它无样,是以瞧得入了神。“

因已至黄昏日暮,房里光线稍暗,那青铜器摆桌上离得又远,沈老夫人看不分明,忙道:”你说来听听那是何样的?“

田姜其实哪里需看,皆早镌刻在心上,她缓缓说来:”这壶身呈扁方状,承托壶底是两只侧首吐舌的卷尾兽,壶腹雕满蟠龙纹,且四角各攀附只飞龙,壶颈两侧回首之龙为耳,最令称奇的是壶盖,被铸成双层莲瓣向四围伸张,中央开盖,上立一只仙鹤,展翅将飞,引颈欲鸣。“

沈老夫人边细听边觑眼看,忽开口笑道:”你可是糊弄我老眼昏花?哪里有甚麽仙鹤?“

田姜弯起唇角:”不曾糊弄母亲,是真立有只仙鹤,不过此尊从鹤颈中段断裂,鹤头不晓去了哪里?“

望向徐老夫人,见她脸色显得苍白,已暗明几分,遂沉吟说:“此物足可媲美镇寺之宝,不会这般随意搁在寮房中,想必是老夫人特意从府里运来,存进献众佛之心。只是“顿了顿,又添了句:”这样无完整品像的器物,寺中住持必是婉拒不收的,想来要辜负老夫人一片虔诚意了。“

徐老夫人深深叹息,再难掩颓丧焦虑之情:”运来时还好好的,待我讲经堂听完宣卷回房中,鹤头生生已掉落桌上,原来是丫头撵赶窜进屋的猫儿,不慎撞倒而致。我家老爷不晓是听进谁的妄言,非要把此物进献寺里,以求得更大福祉,哪想竟出了这等祸事,不晓回去该如何交待,愁煞人!”

沈老夫人听得头皮发麻,起了离意,正欲指一事告辞,却听田姜问:”老夫人,那鹤头可还在?“

徐老夫人不明所以地点头,田姜便给沈老夫人福一福,她说:”我自幼随家中表叔学了些修复青铜器之术,若是得母亲首肯,可让老夫人把那鹤头与我,看是否有衔接可能。“

沈老夫人大惊,急忙对徐老夫人强笑说:”我这二媳妇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莫要信她,这般尊贵的器物,势必要寻坊间,得艺高深的老匠人来修补才成。“

又转脸看向田姜训诫:”没有金刚钻,勿揽瓷器活,那样繁复难弄的东西,岂是女流之辈可为,你莫要狂妄自大,反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田姜听她语气颇严厉,遂低眉垂眼道声”是“,再不多言一句。

岂知那徐老夫人皆已听尽耳里,暗忖此时此地,哪里能寻甚麽老匠人来,唯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说道:“我听闻皇帝还是太子时的一桩事儿,他有尊踏马飞燕的明器,需修复后祭神来用,那时众匠人云集,却辨不清这明器真伪,后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历事监生,倒把那明器修复的完好无损。”

“是以,有才能者无关长幼男女。少夫人既然能开此口,想必是胸有成竹,倒不妨一试。便是到头来真无法修复,我亦不会怪你。”

她朝沈老夫人看去,接着道:“若是能修复至完好,我府中上好的古物甚多,自是随你媳妇任意挑拣一件心仪的赠她。”

第肆柒柒章 心难就

沈府乃诗礼世家。

沈老夫人蹙眉,她封诰在身,大儿虽殁,身前袭威武将军;二儿内阁次辅,三儿亦是四品大员,府中甚麽古董名器没有,还会稀罕徐家的宝物?

抑着心中不快,她看向田姜淡问:“你愿意麽?”

田姜默少顷回话:“‘莲鹤方壶’虽不能说冠古绝今,却也系神圣工巧之物,若能尽我所能将其修复,供与三界众佛之前,亦是徐沈两府功德一件,只怕我技艺疏浅,弄巧成拙,反辜负老夫人的信任。”

徐老夫人摆手笑说:“你愿意一试我已心喜,便是不能也不怪你。”

田姜接着道:“修复‘莲鹤方壶’皆为匠人信口,向佛诚善,若因而得老夫人馈赠之物,倒玷染了吾等初心本意,是以再不提此事。”

徐老夫人舒眉展颜把她夸赞,沈老夫人只是笑了笑,又坐会说了些闲话,方道天色不早,遂起身离去。

回至寮房中,沈老夫人摒退下人,看向田姜不悦道:”二媳妇你到底年轻气盛,有卖弄才干之心我不怪你,可也得挑人分场合,徐老夫人倚仗权势,言行粗鄙,你真有才能,将那青铜器修复算罢,若是有个好歹,你看她还会如方才那般和颜悦色。你现再去婉转拒绝,还为时不晚。”

田姜低道:“母亲错怪了。如今徐首辅深沐皇恩,权势滔天且党同伐异,二爷与他素不亲近,难免有朝被其殃及。今日徐老夫人有难,媳妇既然有此手艺,何不帮她一把,或许就是帮二爷一把也未可知。”

“泽棠朝堂之事也同你说“徐老夫人最疼儿子,听得这番说辞倒怔了,半晌有些迟疑问:“你真的行麽?”

田姜笑慰她:“我方才仔细看过,因着粉状锈侵蚀,使得鹤颈处酥薄,是以猫儿撞倒就断。好在断是齐口,易拼接规整,最要紧是拼接处造的新痕,需精调锈色,使之涂上与器身色无异即可。”与她之前修复的‘踏马飞燕’简单许多。

徐老夫人听得稀里糊涂,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却也心安不少,想想又问:”需得多少日才好?“

”若是我需之料齐备,三五日即成。“

徐老夫人暗忖,这般短时辰便能修复完毕,或许真就不难,脸色才稍渐缓和起来。

待田姜告辞出房来,便见星稀云淡,月明还满,庭院夜生凉,远处舍利塔上的寺僧,正在一层层点莲花盏,看那灯火橙蒙,星辉流泻,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在徐老夫人房中乍见”莲鹤方壶“,她竟然拾得一方记忆碎片,这是父亲最钟爱之物之一,时常握着她的小手去描绘蟠龙纹痕,轻抚飞龙鳞甲,触摸双层莲瓣,及仙鹤羽翼。

”此作乃传世之物,实得来不易,九儿定要好生珍惜,勿要糟蹋了前人心血。“

父亲说这话时面目端严,神情郑重,她委实难以忘怀。

是以看到”莲鹤方壶“鹤颈垂断,心底竟是止不住的酸楚,好似看到自家孩子破落无门。

口中呼出白烟袅袅,她将斗篷紧了紧,徐炳永倒是得了田家不少好物,他可是罪魁祸首;还有刑部、大理寺及督察院的官员可皆参与其中;秦砚昭到底知晓了甚麽一切云烟雾绕难以分辨。

这许多思量,才下眉梢,却又上心头。

下常朝,天气甚好,出了暖阳。

沈泽棠背手拾阶而下,高达后起追上,拍他肩膀两下,笑嘻嘻道:“怎无精打彩的,这不像你啊,沈二。”

走前七八步正嘀咕说话的徐令等人,耳朵就忒般尖,齐齐顿住步辄身,饶有兴致的将他打量。

”沈二你也悠着点,这身板可比不得年轻时能瞎胡闹“李光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我年轻时未曾瞎胡闹过。“说完这话,沈泽棠皱皱眉宇,他定是近日公务繁重,睡眠不足,才会回话,还回的这般遗憾满满,易引起旁人错觉。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帮贤能官员露出会心一笑,徐令吭哧两声,凑近他耳畔低道:“我有独家秘方,保证再怎麽胡闹,你那金枪不倒,弟妹水漫金山。”他顿了顿:“你别不屑,否则我那麽多儿子哪来的,前时高达问我讨,还不稀得给哩。”

沈泽棠眸瞳掠过一道光芒,再看看徐令,想想还是算了:“你留着给徐蓝替你生孙子罢。“

不提还好,一说就气,徐令龇着牙不高兴:“那小子怕是要给我绝孙了。”

沈泽棠听得莫名,待要详问,忽见大理寺卿杨衍堵住他前路,迎面而站,似笑非笑拱手作揖,然后道:”沈阁老可否借步说话。“

沈泽棠颌首并”嗯“了一声。

徐令等几并肩朝官轿而去。

沈泽棠立在桥栏边,衣袂被风吹得轻摆,今日天气微热,湖面不冷,便难得见些珍禽在浴翅戏水。

杨衍陪他赏了会儿,才慢慢开口问:“沈阁老可否还记得,我们曾在沁园阁那番聊谈?”

沈泽棠笑了笑:”已不大记得!“

杨衍的目光遥望大殿顶闪闪发亮的黄琉璃瓦,噙起唇角:”沈阁老贵人多忘事,我却记得清明,你做了首《浣溪纱》给那历事监生冯舜钰,却把他逗哭了,只嗔你是个负心郎,果然一语成谶,他如今生死不明,你却已金屋藏娇,可叹这世事无常如白浪,交情不改只青山。“

沈泽棠收回视线,语气很平静:“他人之事好引长舌之妇,杨卿定不愿与之为伍。”

杨衍并不恼怒:“沈阁老巡察回京时,曾详述冯生是被‘鹰天盟’劫掠而去,此案交由刑部审理,那周忱至今毫无建树,实在指望不得。“

”不曾想杨卿竟对个历事监生如此上心。“沈泽棠说的随意,开始朝桥下走。

杨衍亦跟随其侧,接着道:”说来很是蹊跷,我前些日途经忆香楼时,竟在巷口看一背影鬼祟,因着眼熟就上前查看,竟是被’鹰天盟‘捉去的冯舜钰。他竟是连我也认不得了。“

第肆柒捌章 她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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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面貌相同者多之,不认得你自然。收藏本站“

听得沈泽棠这般说,杨衍慢道:“冯生曾在大理寺历事,更有段时日跟随我身边慎刑复案,他言谈举止狡黠大方,我甚能察人,岂有眼误的道理,非他莫是了。”

沈泽棠只是笑笑:“杨卿这般肯定,想必已将冯生交于刑部,我现知晓,待得闲时去会他。”

杨衍摇头:“那冯生实在刁滑,竟被他抽个间隙脱逃,再难找回。”

“杨卿恐是思虑过多,反倒被他人拿捏空档,日后需警以诫之。”沈泽棠顿住步履,官轿近在眼前,沈桓撩起帘子。

杨衍瞅向他,恰见沈泽棠的目光亦落在他脸上,心中蓦然发紧,那目光犀利又尖锐,似早将他掩藏的企图洞悉。

怔凝的瞬间,沈泽棠已撩袍端带坐稳轿中,他紧上前一步,嗓音微沉:”那日我请冯生吃糟泥螺,他即坐我身侧,大人不想知我看到什麽?”

沈桓原要荡下帘子,却被沈泽棠抬手阻了。

杨衍唇边起抹淡淡的笑容:“他耳垂上有女子戴环饰的孔洞。”

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语气依旧温和:”如此说来,杨卿倒真的是认错人矣。“

看了沈桓一眼,沈桓会意荡下帘子,喝命担夫起轿欲行。

杨衍抬高音量:”太后寿辰在即,将邀朝中重臣携家眷赴筵,沈阁老望周知。“

没人应他的话,众侍卫簇拥大轿直朝吏部而去,他又略站了会儿,才自去不提。

田姜用去整整五日夜,终将“莲鹤方壶”修缮完毕。

看着那青铜器皿被众僧抬进舍利塔中,住持及得道高僧端坐蒲团,为其开光念经。

木鱼声声,梵音袅袅,“莲鹤仙壶”渐次朦胧于香火青烟之中,她的心底泛起释然,终归平静。

徐老夫人过来道谢,对田姜满嘴喜爱之词。

沈老夫人心底鄙她,表面却也不露,彼此含笑寒暄道别,各乘马车背道而弛。

回至沈府,过了垂花门,何氏崔氏携着丫鬟婆子,已伸长颈子等在那里,望得她们走来,忙上前福身见礼。

“老夫人去天若寺祈福数日,今朝再见倒于往日不大一样!”崔氏上前打量沈老夫人,忽儿抿嘴一笑。

何氏轻推她笑道:“你又想说甚麽?”

崔氏咂着嘴啧啧两声:“你们瞧瞧,老夫人这气派,竟是通身的仙风道骨!“

”就属你这张嘴伶俐。“沈老夫人搭着她的手,又道:“天怪冷的,你们来迎作甚?瞧脸都冻红了。”

崔氏朝旁边人眨眨眼儿:”瞧我一个字都没说错,老夫人这慈悲心肠,跟活菩萨似的。“

众人皆笑起来。

田姜落在后头慢慢走着,却见沈荔探过丫鬟,满脸兴奋过来,福了福道:”母亲去天若寺这几日,我把那幅松下仙鹤图的枕巾绣毕,还练会两首曲子,读了《四书》。“

田姜轻摸她的头,语气亲切说:”荔姐儿愈发长进了。“

”那母亲得闲空时,帮我看看枕巾针脚可绣得精致,可好?“沈荔摇着她的胳臂,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田姜不忍拒她,笑着颌首道:“明晌午你来我房里用膳,寺里僧人送了些老干笋,我要拿来煨火腿,香喷喷的。”

”我都听见了。“沈雁不知从拿里钻出,攥握她的手指:“二婶婶我也要吃。”

田姜忍不住“咝”地吸口凉气,沈荔敏感的察觉到,低头去细量她的手,再抬眼看向沈雁,使劲的推她一把,生气道:“我娘亲手上有伤,你将她弄疼了。”

沈雁朝后趔趄两步,幸得被嬷嬷扶住才没摔倒,不由懵了懵,突然就哭了。

沈老夫人听得哭声,止步回头去看,见田姜半蹲着,正拿帕子给沈雁擦拭眼泪。

崔氏眼神沉了沉,撇着嘴问:“雁儿这是怎麽了?平日里没心没肺,并不常哭的。”

田姜站起身欲解释,沈荔却挡到她前面,抢先开口回:”娘亲的手受伤了,雁儿还去抓,我推她一下就哭。“

何氏浅淡笑着:”荔姐儿同二妹感情如此深厚,倒像你是她亲生的,不过女孩儿嘛,举止贤淑更宜。“

崔氏启唇要说话,被沈老夫人打断,她朝田姜道:“前儿宫里送来两瓶子润肌香膏,一瓶檀香味儿,我用了些倒好使,还有一瓶玫瑰味儿,味道我嫌娇艳,不过二媳妇年纪轻用倒合适。”唤陆嬷嬷到跟前来:“你去取了送栖桐院。”

陆嬷嬷忙答应着去了。沈老夫人又对田姜道:“你这几日委实辛苦,自回去好生歇息罢。”

田姜福了福谢过。

沈老夫人招手唤过沈雁及沈荔,命她们随她回房吃点心,便没人敢再多话儿,简单说了两句各自散去。

田姜携翠梅回至栖桐院,见着那瓶玫瑰香膏,陆嬷嬷已送来,她拿起看时,瓶身雕成朵花儿,不过手心般大小,瓶口插木塞,拔开来那香味浓而不腻,很是好闻。

采蓉笑道:“陆嬷嬷交待,每趟沐盆里倒一茶匙儿就好。手上伤口滴一滴,多揉几遍,用几次就好了。”又说:“老夫人真的很疼夫人。”

翠梅亦凑过来看:“在梁国公府里也见过,很精贵很难得的东西,夫人每趟都省着用哩。”

田姜笑着把瓶子递给采蓉,让她去净房准备沐洗,然后低声问翠梅:”这几日里,二爷晚间可有回来歇宿?“

翠梅如实回话:”问过嬷嬷,自夫人去了天若寺,二老爷就未曾回来过,还有传言说“她欲言又止。

”你直说就是。“田姜慢腾腾取下珠翠簪子,任乌油油的长发散落肩头。

翠梅继续道:”传言说二老爷去了莺歌那里。“

”可有人知那莺歌到底居在何处?“田姜忽然有些忍不了。

翠梅一径摇头:”这倒未曾听谁说起过,二老爷若有意不为人知,那便是钻天入地也寻不出来。“

田姜咬着嘴唇默坐了会儿,这才拿过本书歪去榻上看着,忽闻晰晰沥沥落雨声,窗纸上映着树枝飘摇的影子,似她纷纷乱乱的心思。

备注:下章大肉。

第肆柒玖章 两拌嘴

室外有打三更之声,田姜卷着锦被面朝里,看着床围雕得麒麟送子图发呆。

她睡得很浅,随沈二爷一路皂靴脚响,掀帘进房已醒转,心怦怦乱跳,竖耳静听背后动静。

有开橱门声,是在拿衣裳,“吱扭”轻阖拢,窸窣步移渐远,又没了声音。

想必是去净房沐洗,他是个惯爱洁净的男子,无论多晚回府,有多疲倦,总是要洗漱过再上床榻。

忽觉烛火黯下,原是二爷又复转来,挑灭根灯芯,采蓉送来沏好的茶水搁桌上,掩下毡帘退去了。

田姜默听脚步渐近至床沿,身后一沉,锦被一松,一股胰子的清爽味道弥在鼻息处。

若是往常这时,沈二爷定会把她搂进怀里抱着睡,更况已数日不曾见着面。

田姜僵起身子等了半晌,却并未见他凑拥过来,陡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说不出的滋味,索性心一横,翻个身面朝他。

哪想他却侧身将她背对,火盆燃的红旺,屋内暖融融的,沈二爷未着里衣,自顾精赤着上身。

而脊背沾染的水渍在慢溜溜朝腰腹下滑田姜盯看那胛骨处有道狰狞的伤疤,二爷是儒雅温谦的,这倒为他增添几许桀骜勇猛的意味。

那是为搭救徐蓝吃了敌方一箭,鬼门关走过一回的。

倾听他的呼吸深浅均匀,好似睡着了。

窗外有风雨滴沥声不绝,灯花炸了一下,田姜抿起嘴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微阖双眸,忽然伸出双手环上他悍实的腰腹,悄贴近他的脊背,带些讨好地亲吻那箭烙的疤痕。

成亲后她鲜少这般对沈二爷主动,因着害羞或其它。

沈二爷的身躯微直,稍顷才道:“夜深晚了,快睡罢,明还得早起。”嗓音很冷淡沉静,并去拨开她的手指。

田姜心头突然酸楚得不行,她在这世上最亲的、最依赖的就只有沈二爷了。

明明说要疼宠她一辈子,哪有说收回就收回的,连她存心求好都懒得理会。

她应该早有准备的,能在朝堂纵横捭阖数十年的权臣,性子本就端的冷酷无情。

她默了默,猛然坐起朝床沿爬,要趿鞋下地去。

沈二爷听得响动,也连忙起身,握住她的胳臂,蹙眉沉问:“你要去哪里?”

看着田姜朝他侧过脸来,顿时微怔了怔,她眸里泛起泪意,眼眶添染三月晕开的桃花红。

“有甚麽话不妨明日再说,夜都深了。”他叹息一声,欲去揽她的肩,语气有所缓和。

田姜一扭肩躲过,说好要有骨气的,怎他一开口这心底就委屈,恼自己也恼他,咬着唇瓣忿忿然:“你说你这几日没回府,晚间宿哪里去了?可是去了莺歌哪里?你真是好啊,以为我不知莺歌是你的通房麽?我就不问,看你甚麽时候告诉我你不说,索性把她养在外面,这算甚麽,你有种领她回来我要弄死她。“

说着这眼泪就嘀嗒嘀喏的忍不住:”当初是谁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是谁说还使共一月看白首,又是谁要与我结发同枕席的。这才没几日,你旧情复燃,就对我不理不问,我主动亲近你,你推开你还阴沉脸生气呢,是你变了心,你气甚麽“

她顿了顿,抬起一片衣袖抹过眼睛:“沈阁老你直说吧,是否因我被秦砚昭劫掠去几日,就嫌我不干净了?我话搁在这里,天地作证,那几日我恰来葵水,他并未曾得逞了去你若还是多疑不信,那就不过了,此刻便给我休书一封,我连夜出府去就是,不丢你沈阁老的脸面。“

沈二爷眉宇间凛冽渐起,他简直气笑了:“我回来时先去母亲那里请安,知你在天若寺不易,想你疲累不扰你歇息,原是我错了,你生龙活虎的很呢,既然精气神这般好,我们就来算算之前的帐也不错。”

他面容清隽,眉眼含倦,语气甚比往日更温和些,可田姜却莫名听得毛骨悚然,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腿儿划下床沿趿鞋想逃之夭夭。

沈二爷却更眼明手快,她的足尖才点到绣鞋面,腰肢已被伸来的胳臂箍紧,有股遒劲之力将她席卷着往他怀里带。

还未待反应过来,已俯趴在沈二爷的腿上,她瞬间恍然要经历甚麽,又臊又急,挣扎着去抓他的手:“二爷我们好好说话我要起来!“

”现在知道要好好说话了?“沈二爷嘴角噙起抹冷笑:”竟敢唤夫君沈尚书,夫威何在?你说该不该罚?“

田姜觉得臀股一凉,他竟然剥了她的裤儿,抬手拍了一记,不怎麽痛,可那声儿却在寂静夜里十分清脆。

丫鬟就睡在外间,不晓得可有听去,这般顿想,她羞得满脸通红。

沈二爷并没罢休的打算,他继续道:“我同你说的话,你可有全心相信过?旁人捕风捉影一句,你却深信不疑,你就不能来问我,听我解释后再下判断?枉你曾在国子监读书、得解元之名,更在大理寺历事,竟是个头脑不清、好歹不分的愚蠢丫头。”说着就生气,又是一掌响亮。

“我何曾怀疑过你的清白,即便是真的,只会让我更怜疼受折辱的你,可你支支吾吾语无论次,反让人猜疑你们郎情妾意,彼此相属竟还敢问我要休书?谁给你的胆子!“他”啪“的再来一掌。

”你若如今日这般坦荡荡把话说清楚,我何曾会去猜疑,你说甚麽我都是信的,你这个丫头真是“他顿了顿。

田姜觉得屁股火辣火辣的,一定被沈二爷拍红了,以为他还要下手,忙服了软儿,尖着嗓叠声道:“知错了,知错了手下留情,莫要再罚啦。“

沈二爷黑眸深邃地看着她饱满臀尖,原是白白粉粉的,现被掌掴的红了一片儿。

听她好不可怜的求饶,不知怎地就笑了。

这心底滋生的怒气倏得就烟消云散了,真拿这娇姐儿没办法。

其实沈二爷心知肚明的很,田九儿朝他招展的娇恣,还不是贯日里被他宠溺出来的。

在旁人那里,譬如母亲面前,她聪颖能干,十分懂得分寸呢。

第肆捌零章 坦白意

田姜突觉臀尖儿被狠咬一口。

扭头去看,顿时羞窘难挡,抬手触到沈二爷腰间就掐:“都求饶了,你还要罚”

沈二爷俯过身来,手指挟着她的下巴尖儿,落唇亲吻间轻笑:“傻了麽,这是在疼你。”

窗外不知何时漫天坠起雪花,绵绵沙沙似数蟹爬行,偶听竹枝一声响,盈盈不堪重。

纱窗映照的那片橙黄光影温暖又静谧。

火盆红炭旺燃,锦幄无风却飘荡,架子床摇得似要散架般,噶吱噶吱似在喊救命。

田姜觉得自己就是那架子床,也哼哼唧唧在喊救命,

她后悔早该听沈二爷话的,有甚麽话就该明日再说,夜真得深了

她甚至有种错觉,这样的结局是沈二爷乐见其成,且正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她还是太年轻。

“棠哥哥,不行了”她嘤嘤呜呜,嗓音都略带沙哑,喊着棠哥哥希能求得他疼惜。

他俩显见对疼惜二字的理解南辕北辙,沈二爷看她因怕头撞上床板,而伸长胳臂去顶着,欲发显得一痕雪脯饱满娇艳,看得他满目灼烈,这才几日光景,她那怎又大许多再这般下去真是会要人命!

忍不住俯首去噙,忽低喘问:“你涂了甚麽,怎有股子奶味儿?”

“母亲给的润肌香膏。”田姜趁机去推他清宽的肩膀,却被二爷一把攥住压在枕上。

他缱绻亲吻她嫣红汗湿的颊腮,一面气息混沉地又问:“方才你说我把莺歌养在外面,有种就将她领回来,我有没有种,你还不知道?”

“你有种你有种,你最有种。”田姜叠声的奉承,要她说他是天下第一有种,她都能眼都不眨一下。

“傻瓜”沈二爷被她逗笑了,却也因这暧昧不明的话而欲念难抑,蓦得动作又重又沉,又频又急。

直撞得田姜腰肢弯若满弓,忽听他俯身边咬她的蝴蝶骨,边语气霸道问:“我的种多不多?”

“”原来他方才是在问这个还深受世人尊敬的大儒哩,甚麽混话都说,不要脸。

绾发髻的珠翠簪子晃荡的脱掉落床,乌油柔软的发如瀑倾泻,于沈二爷垂下青丝绞缠在一起。

田姜终是再难承受:“二爷求你快点”

“那你快说,我的种多不多?”他清隽的面庞淌下细密的汗珠,剑拔弩张也就一触即发。

“多,多极了”田姜泪眼朦胧的回首看他。

沈二爷腰谷骤然紧麻,他汗水淋漓的去亲她的红唇,语气温柔又期待,嗓音喑哑又灼乱:“卿卿给我个孩子罢!”

烛火炸了个花子,他思绪倏得有些恍惚,眼前似看到那个满面沧桑同他仿佛的男子,正抓住个绝美女子的腿儿,那般恳求的在说:“给我生个娃可好?”

那女子顿了顿,开始拼命挣扎,说出的话儿冰冷又绝情:“走开快出去我不给你生!”

“田九儿,你说甚麽?”他怔怔地问,然后听得那娇虚甜软声响在耳侧,她说:“好!”

好!便是这一个字,他好像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早已等得地老天荒般,眼中莫名发潮,是汗水滑过,他低声道:“乖,再说一遍。”

“好!”

小别胜新婚,连带二人你嗔我怒的解了心结,待用过热水后,锦幄里,田姜被沈泽棠拥揽在怀里,枕靠在他健实胳臂上,纤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他有些粗糙的下颌。

沈二爷的情爱太火烫狂肆,她年轻的身子有些难受住,此时慵懒的不想说话。

夫妻吵闹后这感情似乎又深进了许多,沈二爷亲啄她掌心的伤痕,半晌才温和说:“莺歌是娶梦笙后,母亲指派来伺候的丫鬟,她两人平日相处的不错。”

田姜静静听着,她知道梦笙是沈二爷的原配夫人,凭借才貌双全名动京城,他二人结姻也算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沈二爷继续道:“梦笙性子刚烈冷淡,举止恪规守礼,洞房那晚即同我说明她心有所属,我感念她勇气可嘉,可嫁娶已定再无回头路,更况那会年轻气盛,自诩也不比旁人差哪去,只要变着法真心诚意待她好,总会有被打动那日。但她却执拗不肯面对,人亦变得阴晴不定”

他顿了顿:“特别是夫妻房事,她会让莺歌同处一室,有时做到一半她便再不肯,只让莺歌来伺候我有时箭在弦上也顾不得许多。这般几次后,我遂灭了所有亲近之意,彼此貌合神离过了三年。”

沈二爷其实说的很艰难,但他想跟田姜推心置腹的坦白,她能接受如今位高权重的自己,也要勇于面对他龌龊难堪的过往。

田姜要抬头看他,他却用下颌抵在她汗湿的额头,嗅她发中的玫瑰香:“别看我,听我说完就好。”

田姜听话的不再动,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头埋进他的怀里。

沈二爷接着说:“荔荔生下年余,梦笙突然同我求去,要与她的表哥远走高飞,强扭的瓜总是不甜,我遂了她的心意,外头传说的甚麽寻夫万里,至今下落不明,只不过是保全彼此颜面的托辞。九儿,其实我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光风霁月!”

田姜初始或许还有些酸醋意,此时更多的却是对沈二爷的心疼,她搂他的手臂紧了紧:“二爷,我不介意的。”

沈二爷摸摸她的脸儿:“自那后我鲜少回府里歇宿,更于莺歌再无任何瓜葛。直至我俩成亲后,我察觉她行有不轨,犹存非份之想。不愿你受委屈或误解,是以遣人将她送走,再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他亲了下田姜的额头:“你所听说的,不过是旁人离间你我感情的谣言,聪颖如你,怎就傻傻信了?”

半晌才听她声音闷闷地:“但凡遇到你的事儿,我就乱了。”

这话说的他该叹息还是高兴呢?!

沈二爷笑了笑,手掌轻抚着她背上的脊骨痕,明明还是很瘦,可该饱满的地方却长得那样好他闭了闭眼,嗓音略含些黯哑:“九儿,说说你和秦砚昭的事罢!”

作者的话:这章写了一天,写了改,改了写,因为被通知有些章节违规了,因此说好的肉也不能有,可我又不想放弃,因此写得很艰难,正因为艰难,本来想防盗的,但想想还是没有,其实看一章也就几分钱一毛钱的事,掉在地上都不会去捡吧,怎么就不肯给作者个鼓励,亦是写作的动力呢!

第肆捌壹章 坦白意(2)

田姜抬眼,与沈二爷的视线相碰,那般温柔且平和,似乎她无论说甚麽,他都能包容并接纳。

蜜蜡焚成烛火明,映亮纱窗外白鹤毛羽片片飘落。

曾在田府时,父亲将她扛坐肩头,在园里笑着飞跑,她伸展手儿接那乱琼碎玉,母亲和哥姐们热热闹闹立在廊前;

转瞬却是秦府廊前,她独自冷冷清清站着,点点沁凉扑面,依旧盯着乌油院门望眼欲穿,苦等秦砚昭来给夫人请安;

院门外八个太监抬着明黄步舆噶吱噶吱经过,她怎又成了心若死灰的皇后,坐在大炕上托着腮,透过窗牖看飞盐撒粉漫连天。

这样的雪色年年相似,却是年年心境不同,沉默难成语,仿若已三生。

田姜最近老是做梦,好的坏的,欢乐的悲伤的,深情的薄情的,总在光怪陆离的影景里帧帧忽闪错乱,她凭借冯舜钰留下的册子,终是理顺了许多事。

缱绻亲吻沈二爷硬糙的下颌,对这个男子她有很复杂的思绪,轻声问:“二爷,田家的案子同你有关吗?”

”没有!“沈二爷答的极快,顿了顿垂首要看她的眼:”你还不信我麽?“

她不让他看,如他说着不堪事时,不让她看他一般。

”我信!“她回道,答案其实在徐令胡同再见沈二爷时已想好,他为她焦急落拓的模样,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捂化了。

沈二爷是个深谋远虑、顾全大局的男子,若真与田府案有甚麽瓜葛,他决计是不会来招惹她的哪怕心底再欢喜她。

田姜洁白的额头抵上他下颌,萋萋往事谁都不愿再追忆,但她欠沈二爷一个交待。

其实当她开始说的时候,以为会如撕皮扯肉般疼痛,却原来不是她心内无澜,语气沉静。

“我被秦伯伯领回秦府,穿园过院恰于秦砚昭迎面相遇,他来给秦伯伯请安后,与我擦肩而过时丢来张帕子,只道擦擦,你不知我当时有多狼狈,身上穿小厮旧衣,额头伤口被秦伯伯撕下的衣袖包扎,脸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渍,皆是凌乱污秽,旁人或许觉得不过是张帕子而已,可那时的我满目疮荑,生不如死,突来的任何关心都如救命稻草一样。“

沈二爷垂眸细看,果然她额际有浅淡发白一线伤痕,被浓密的乌发遮挡了,不禁凑近亲了亲。

田姜怕痒地缩缩颈子,接着道:”秦伯伯同夫人商量后,将我藏匿在她身边做近身丫鬟,夫人胆子小,恐我四处惹事遭人怀疑,遂无时不刻不将我傍在身前,因而便常常能得见秦砚昭。“

沈二爷微蹙眉,早前已遣沈桓探得真相,她应是被秦仲救下,当即送往肃州冯司吏那处,怎会进了秦府当丫鬟,与秦砚昭纠缠出一段虐缘来,却也不动声色,只凝神听她细说。

”我自幼在田府,父亲并不分儿女有别,共入同室家塾,是而五六岁开蒙,听先生讲读《四书》《五经》等书,七八岁能诗词歌赋甚八股制艺,十一二岁已是满腹华章,秦砚昭那时在国子监进学,但凡回至府里,总要来给夫人请安,有时秦伯伯亦在,会考他学问,一次我替他解了围,自那后,他会时不时带些王唐瞿薛及大家文集与我,也会偷着空同我吟诗作对或讲制艺,时常还会带些点心或送只簪子给我。“

顿了顿,眼神有些迷离:”对于一个被藏匿起来的罪臣孤女,那样的秦砚昭便如天赐,他温暖我的心,抚平我伤痕,时日久长,遂无法遏制的欢喜他“

忽然惊觉甚麽,她仰颈想看他的表情:”二爷在听吗?我那会“

“我懂的!”沈二爷抬手轻捂她的眼眸:”说不嫉妒那是假的,可天意不可为,我已释然,你继续说就是。“

田姜去抓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茧儿,让她从未有的心定:“秦砚昭终究发现我的身份,他有自己的鸿鹄之志、青云之途,有助其权欲大展的李尚书之女,岂能被我这样的罪臣女子耽误,自此他生疏冷淡,再不亲厚。我遂去了肃州冯司吏家住了数年,再回来时,天地丕变,物是人非,他纵是想再续前缘,圈我为外室,我已不愿,一切皆覆水难收。”

她将与秦砚昭的两世纠葛,缠在一起讲给沈二爷听,望得他明白与体谅。

沈二爷默默半晌,充满爱怜的摸她脸儿,叹息着道:“田九儿,我怎能这麽晚才遇见你,让你凭白受这些苦楚。”

这话说得田姜红着眼眶往他怀里钻,咬着唇低声儿:“所以你最坏了!”

沈二爷笑了笑,眉眼漾着柔软,哄她:“以后再也不会,我会疼你一辈子。”

“唔。”田姜圈紧他的腰,她也会加倍的对他好

窗外隐传敲五更,沈二爷起身趿鞋下榻,听得洗漱声,田姜揉着眼儿坐起,这才刚睡下呢,他怎就起来了。

”二爷要去哪儿?觉都没睡“

沈二爷正利落地穿朝服,听这话手顿了顿,笑看她一眼,拎起皂靴边套边道:“我今要上常朝,前几日没回府也是在忙公务,原是想回来好生睡个觉的,可有人醋坛子打翻,说的我罪状一条条的,哪里还睡得着。“

田姜脸颊泛起红晕,她一时气急,倒把他上常朝的日子疏忽了,遂也去取衣裳要穿:”昨晚替你熬的参汤未动,我热热去,你吃了再走。“

沈二爷不让田姜起来,替她盖严锦被子,微笑说:”来不及吃了,雪天路滑轿子抬得慢,需早些走才是。朝堂会发吃食,我不会饿着,倒是你眼睛红又肿的,跟兔儿似的,记得睡起用热棉巾多捂几次会好些。”

田姜乖顺地嗯了,看他撩袍端带出得门去,原以为自己一时难以睡着,哪想却汲着被头淡淡的檀香味儿,瞬间入得梦去。

待她再醒来时,窗外已是白莹莹的大亮,雪早停了,日头出,屋檐滴嗒滴嗒淌着水儿,有婆子丫鬟扫洒院落地刷刷声,忽听翠梅进来禀报。

作者的话:推好友作者腊玖的《极品小画仙》别被名字吓倒,内容实在好看,文笔也很好,因而推荐一下,谢谢支持。

第肆捌贰章 沈五爷

翠梅端了铜盆水掀帘入,有些紧张地禀:”陆嬷嬷来请夫人,半个时辰后去老夫人房里。“

田姜懒懒伸个腰儿,趿鞋下地,任采蓉伺候穿戴,噗哧一笑:”你慌张甚麽,又没做亏心事。“

翠梅蹙眉低声道:”我塞了陆嬷嬷几百钱,她说老夫人一早沉眉肃目,语气冷淡,似乎极不高兴,让夫人早些去莫要迟了。”

田姜自是不敢怠慢,梳洗完毕,吃了碗燕窝粥,即由丫鬟随着出了房门,朝福善堂方向而去。

昨晚落了一夜雪,阳光暖好,屋檐结的冰棱子忽摔下一截来,唬得虎皮狸猫在雪地里逃窜,印下点点梅花印儿,逶迤过了山坡,她几个正笑有趣,绿杨桥上有个丫鬟打着伞过来,手里抱着一束红若胭脂的梅花,才开,看着十分新鲜,香味也浓,田姜便讨了几枝攥在手里玩耍。

下了绿杨桥,见五房薛氏领着丫鬟三二个,堵在一处太湖石叠垒起的假山洞前,一个青衣戴帽厮童拦在那儿。

田姜深谙隔岸观火、引火上身的理,意欲沿松墙悄悄走掉,哪想那薛氏已看见她,打发丫鬟来请,自不好推却,走上前受她福身见礼。

薛氏笑了笑:“二嫂可是要去老太太那,待我解决了这桩事儿,与你一道去。你也毋庸躲避,都是一府里的人,没甚可见外的。“

田姜听她言语直率,笑着颌首,遂朝边站了站,薛氏不以为意,扭头问那厮童:”有婆子看得五爷进这洞里了,若是没有,你守在这里作甚?“说着要进洞口。

那厮童慌里慌张地,瞟一眼田姜,用袖子抹把鼻涕串,回话:”夫人还是休进去,不然大家脸面不要。“

听得这话,薛氏嘴角勾起抹讽笑:”里头在作甚麽不要脸面的勾当?你这番说倒惹得我愈发好奇,要看一看。“

不由分说就要硬闯,那小厮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大冷天汗水涔涔地冒。

恰这时一个眼尖的丫鬟,指着某处嚷嚷:“她跑了呢。”

田姜顺音望去,原来假山侧处还有个略小些洞口,钻出个穿青袄红裙的女子,权当听不见,只撩着裙摆往前走,奈何后头叫声不住,前过来两个婆子挡路,才渐慢停下来,退回至薛氏跟前,通红着脸见礼。

薛氏将她通身仔细打量一番,眼生认不得,旁边丫鬟道:”是老爷原来身边答应来福儿的婆娘,名唤巧七,来福儿去年摔下马死了,老夫人善心,还留她在府里做事。“

薛氏问她:”你在这里做甚?“

那巧七忙回:“是五老爷让我来拿布,他要做个棉袍儿。”

说着还真从袖笼里取出一匹缎子,石青地缂丝八团云鹤纹图案,倒挺好看,配色很干净。

薛氏却盯着她裙子瞧,离远时阳光照着泛红,近了才见用的是鲤鱼跳浪纹织金妆花缎,穿着繁而不乱,艳而不妖,是市面难见的贵货。

田姜听老夫人提起过,五爷沈泽棣开着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染房及成衣铺子,足占了整一条街市。

薛氏还待要审,却见假山洞口晃荡出个男子来,一面手里系裤子,一面朝巧七呵斥:“怎还在这里耽误我的事?”

那巧七连忙一溜烟地走了,薛氏冷笑:“就这般急不可待,昨晚才落得雪水,假山里天寒地冻、四面透风,就不怕冻住了抽拔不得。”

“不是同你讲是来拿布的麽!“沈五爷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褶皱。

”你当我是睁眼的傻子?你要祸祸谁也寻个干净标致的,跟个寡妇鬼混甚麽,自贱了身份。“薛氏撇着嘴恨声道:”她那裙的料布,明眼人皆晓是你送的,若被老太太瞧见,你自个解释去,休想又拿我当幌子。“

沈五爷见再难瞒过,遂低笑说:”你一早在这拿我,怕是早传老太太耳里去,我也腻烦她了,由着老太太打发就是,我的船才从江南运来批丝绸缎子,花色绚烂又稀罕,任你挑两匹裁制新衣去。“

他顿了顿,这才察觉十数步远背身站着个女子,披着斗篷,乌油油发丝梳起发髻,露出半截纤细颈子,洁白娇腻非常。

”那是二嫂,二爷前阵子新娶的。”薛氏抿嘴微笑。

沈五爷急忙上前,恭敬的俯身拱手作一揖,正正经经道:“见过二嫂子,二哥与您成婚配时,我恰远在江南采绸,一时赶回不得,心中着实愧疚难安,还请恕小弟缺席之罪。”

“并无怪来又何罪之有,五叔言重了。”沈五爷笑眯眯抬起头,恰见田姜转身面对,他的眸瞳骤然缩紧,浑身若热浪掀过。

田姜看他直愣愣盯紧自己,很是不喜,只道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辞了就走,也不管薛氏是否跟上。

进福善堂院门,廊上立着几个丫鬟,见她们来了,春喜含笑过来侍迎,其余的则抢着打起帘拢。

田姜把手里梅枝递给春喜,方进房内,沈老夫人倚在榻上,何氏、崔氏等女眷则坐在榻沿边椅上,边吃茶边说话。

遂上前给老夫人见礼,再四瞧坐哪儿,两个丫鬟忙要端椅来,何氏已起身,亲热的拉她坐自己侧旁,微笑道:”二弟妹去了一趟天若寺,得佛祖保佑,这气色是愈发好了。“

“承大嫂吉言。”田姜谢过,崔氏则在和老夫人说话,似没注意到这边动静。

帘子又掀起,薛氏慢吞吞地走进来,房内瞬间变得安静。

沈老夫人神情微凝,默然看她近前问安,再无事人儿般要寻椅去坐,脸色一沉,冷声道:”听说你老爷又在园里干没廉耻的事,当你的面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儿,你倒是贤慧的很,几匹布就被收买了去。“

薛氏面不改色,回道:”母亲听得一面之词,二嫂也在跟前瞧见,我堵在假山洞口,就要与那**拼个你死我活,待看清她面目,竟是来福儿的孀妇,我好歹是个主子,同她动手实在不值当。老爷要送我几匹布,我若是不要,他还要怨我矫情不知风趣,倒不如干脆收下,总比送去给那**好不是?“

第肆捌叁章 问安时

沈老夫人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薛氏再不敢多言,只低声道:“媳妇知错了!”

“那孀妇你想如何处置?”

薛氏想想答:“即然老爷痴缠她,不妨就收做姨娘,大家都欢喜。”

沈老夫人气笑了:“你真是我这些媳妇里第一贤惠人,为图汉子欢喜,你房里收的姨娘可还少了?原那些还算身家干净,我睁只眼闭只眼随你折腾,如今倒愈发变本加厉,甚麽魑魅魍魉都来者不拒,我沈府百年的名声,要毁在你这个贤媳的手里。”

薛氏被说的脸“腾”地红了,期期艾艾回:“母亲心里最明白,他那样风流成性的人,岂是我能劝得住。”

沈老夫人怒道:“我心里不明白,你老爷没娶你前,是这府里最规矩的,如今成这副样子,你就没半点责任?”

薛氏还待强辩,崔氏忙站起身拉她去旁坐下,低语:“你就少说两句话罢!”

旋而亲自执壶给沈老夫人倒满盏,笑着道:“老太太为这些事伤神烦恼,气坏身子可怎了得!据媳妇听闻,是那来福儿的孀妇巧七不知廉耻,一日五叔酒吃醉了回,她堵在仪门那里托腮咬指整衣裳,兼有几分姿色,谁能禁得这般勾引。照我来判,将巧七给牙婆子转卖了就是。省得日日见着皆心里添堵。”

沈老夫人脸色稍缓和,遂朝崔氏说:“我瞧她个年轻寡妇孤苦无依怪可怜,给她口饭吃,却是个得陇望蜀的贱骨头,敢打起爷儿们主意,这事就照你说的速速办去。”

刚说到这里,喜春进来禀报:“大少爷来给老夫人请安。”

何氏连忙起身道:“瞧我竟忘记今是他下学的日子。”

沈老夫人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外头冷得,还不赶紧让他进来暖和些,顺道见过他母亲。”

便听得靴子踏响,帘子簇簇动过,沈庆林走进来,定是才下学,未来得及回房换衣,仍套着国子监监生所穿的蓝色镶青边圆领袍子,戴四平巾,衬得面目很是清秀。

田姜因是新妇,先前她们说话不便多言,只是吃茶默听,现见沈庆林这副模样,感觉十分亲切,不落痕迹的多看了他两眼。

丫鬟拿来软垫,沈庆林给老夫人跪拜行大礼,又给各房夫人行礼问安,不经意瞟过田姜,明艳娇媚如鲜花初绽,更比初见时夺人魂魄,连忙收敛心神,走至母亲跟前拱手作揖。

何氏上下打量他,含着泪道:“定是在国子监辛苦,瞧着脸颊都削了。”

沈老夫人深谙慈母多败儿之理,不爱听这话,招呼沈庆林至自己面前,笑说:“你母亲是心疼你,总觉离家在外就是吃苦,其实不然,我倒瞧你胖了些。”

沈庆林也笑着颌首:“国子监里饭食荤素皆有,并不曾苛待,只是功课繁忙,老师严厉,同辈杰出,每日不敢懈怠,唯恐落后于人,遭人耻笑,连累沈府名声。”

田姜听得他说辞,蹙眉暗忖,若是他想法这般重,患得患失的,又怎能一门心思专注学问。

忽然沈老夫人握住他的手,拉近眼下问:“可是才挨过扳子,手心红红的,肿的跟蒸糕般?”

沈庆林面目泛红,双颊滚烫,急欲缩回,何氏已然跳起近前来,捧着他的手无语凝噎,就流下泪来。

他不得不安慰母亲:“在国子监读书挨板子乃常事,母亲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你二叔那会读书没挨过先生板子。”沈老夫人想想叹道:“你父亲倒是挨过不少回,听闻有次先生把板子都打折了,你总是比他强的。”

众人神情摒然,沈庆林不自在地抽回手背身后,这话他听得只觉刺耳,父亲是武将,读四书五经做八股自然不是他强项,但他是要同二伯一样入朝为文官的,老是被打板子,哪里会有甚麽前途可言。

何氏湿着眼睛朝田姜看去,开口问:“弟妹不妨替我向二爷说说情,给庆林换个和善的先生可否?”

“母亲不可!”沈庆林低声阻止,更是窘迫了。

田姜听得何氏这话,想想劝道:“明师之责,在于胜理,在于行义,理胜义立则位尊矣,可不在于善矣,刘学正是吾朝宿儒,经纶满腹,手下解元三甲出数名,能为他的门生实乃三生有幸,不过,他的脾气确实耿直刚硬,严厉有加慈爱不足,爱打学生手板儿,也不是人人能受,林哥儿平常心对待就是,不必过于比较。”

何氏哑口无言,沈庆林连忙作揖:“二婶娘所说甚是。”

沈老夫人颌首说:“我就爱听二媳妇说话,引经据典,条条在理,头头是道,让你想驳都无从辩起。她若是个男儿身,定能中个状元来。”

田姜弯唇道:“谢母亲夸赞,原口舌不曾伶俐过,和二爷朝夕相处久了,学他些许皮毛而已。”

沈老夫人看她谦逊得体,提起沈二满脸甜蜜,想来夫妻感情极好,心里很满意,又说了会话儿,便让各人散去,只独留下崔氏。

田姜出得福善堂,见沈荔蹦跳的迎来,不由露出笑容。

这丫头比初遇时活泼了许多,才想着,却道那青石板道虽扫去覆雪,经一夜寒冻成冰,十分湿滑。沈荔未曾注意,足底忽一打滑,直朝前面扑去。

田姜小心二字还未出口,却见个人从侧旁窜出,一把将沈荔抱将起来。

沈荔有些吓着,愣了稍许,忽搂住那人脖颈,脆生生喊了声哥哥。

田姜定睛一瞧,原来是沈庆林,连忙揩帕子给他道声谢儿。

沈庆林将沈荔放下,摸摸她的头,从袖笼里掏出一盒桃儿粉。

沈荔兴奋的接过,揭了盖凑近闻闻,又举到田姜跟前,笑嘻嘻要她闻,又问她可香。

田姜俯身闻过,笑着说很香。

沈庆林看她肤白若脂,眉眼春浓,想也未想道:“二婶娘若是也喜欢,我下趟国子监回时也给你带一盒就是。”

田姜眼神微烁,却面不改色,假装没听到,只将桃儿粉还给沈荔,似在提点她般说:“大少爷萤窗苦读,志在登科入仕,成为朝廷贤能,荔姐儿莫要多打扰他去,若需珠翠胭脂,同我说即可,否则爹爹晓得了,会很不高兴呢。”

第肆捌肆章 计策谋

常朝,太和殿。

烛火虽通明,雕花红漆殿梁顶依旧沉寂于黑团影中,一鼎博山炉烧龙涎火,香烟静若游丝般袅袅升腾。

气氛端凝肃穆,众臣噤言恭立,龙椅上的皇帝朱煜,不露声色默看铺黄缎平金龙纹座褥的紫檀椅间,闲坐着昊王朱颐。

他忽然开口,语气很关切:“皇叔的伤可好些了?”

昊王面色泛灰白,他捂住胸口轻咳两声,无甚精神说:“虽太医用药替吾祛毒,只怕剔除难净,这两日莫名心痛,咳痰中隐现血丝,恐是命不久矣,吾倒无谓,只是母后悲伤,深感此祸皆由她而起,但凡想到便要啼哭,实无奈来过问案情,皇上若觉难查,我随便寻个理由敷衍她算了。”

“朕的江山还需皇叔共同守护,岂能轻言放弃。“朱煜抚慰他,转而扫向朝臣,厉声道:“太皇太后寿诞在即,皇叔进京庆贺,却遭刺客重伤,怕是有朝一日,连朕的性命都堪忧,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定要给皇叔一个交待,还太皇太后安宁之日,不知刑部彻查的如何?”

周忱微愣,瞟了瞟面无表情的徐炳永,遂出列回话:“臣奉皇上及内阁之命,增派官兵及巡城吏,日夜在全城城门及人烟稠密处巡逻警诫,但凡有形迹可疑之人,必严加盘索,重者带回衙门审讯拷问,一直未果。臣以为昊王遇袭处在积庆坊皇墙西北角,那日恰逢冬节闹市,有数众郊县城镇百姓涌入城内,人多且杂,恐那刺客已混迹逃出城去,也未可知。”

朱煜皱起眉宇:“听周尚书言辞,要破此案是难于上青天。”遂朝昊王为难道:“实在令皇叔受委屈了,待下朝后,朕定亲自去给太皇太后请罪。“

周忱松吁口气,皇帝敷衍意味明显,他自心领神会,拱手作揖正欲退回,却听昊王淡道:”周尚书请看这是何物?“

周忱抬首定睛瞧,但见吴公公小心捧着大白盘至他跟前,里头摆着数枚银针,淬了毒,闪着碧莹莹光芒,不自觉朝后退几步,一面摇头:”不曾见过。“

昊王接着说:”这是那日袭击暗器,幸得护卫反应敏锐,及时替吾遮挡,仅一根扎于体内,还能残喘至今,否则命早休矣。“他顿了顿:”劳烦吴公公捧与众臣察验,可有认得此物者。“

”皇叔小心,怎不将这等关键物证交于刑部,或许此刻案早破了。“朱煜似笑非笑道,昊王笑而不语。

吴公公先捧着打武将眼前过,虽交头接耳却没人敢认。

再至文官从列,徐炳永昂首挺胸,觑眼淡扫过,连话都懒得说,其他人察言观色,皆摇头未曾见过。

吴公公兜了一圈回至昊王面前,朱煜神情有些不悦:”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识得?“

沈泽棠上前作揖沉稳禀:”臣于春夏交时两江巡察,渡船至镇江,于当地知府杨大人合破乐善庄借尸还魂案,在赵庄主之女赵青青房内,发现一枚淬毒银针与这相毫无差,后在甜水镇遇‘鹰天盟’众刺客围堵,其中有名唤春林的女刺客,曾向臣连发十数此种淬毒银针。“

他稍顿,朝周忱看去:”回京后我将毒针交于刑部收管,烦周尚书即派人比对查验,是否同系而出。“

周忱命刑部右侍郎张暻前去取物,也就这档口,朱煜沉声问:“朕听闻’鹰天盟‘是个杀手组织,只要给的银两足,无论达官显贵或贫民百姓,都难逃脱出他们毒手。”

沈泽棠回话:“话虽如此,但普天之下,凡事万物必邪不压正,’鹰天盟‘终将会有自取灭亡的那日。”

杨衍也上前从容道:”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随沈阁老回京时被’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杳无音信,还请皇上救冯舜钰于水火之中。”

沈泽棠暗自吃惊,不解他是何意,却也喜怒不形于色,只颌首附议。

“冯舜钰?”朱煜想了会儿,忽轻笑起来:“朕记起来了,踏马飞燕得以修复皆为他功劳,是个颇有贤才的监生。”

他忽想起曾在太子府将冯舜钰戏弄,那冯生坦承与沈阁老有染,如此倒是物事人非,沈阁老重娶娇妻,冯生落入刺客手中,只怕命早休矣。

张暻领员外郎陈文及检校龚旭、携包证物匆匆而来,磕头行跪礼毕,龚旭将两包银针摊开,各取一比对,半晌朝皇帝恭敬禀报:“毒针确为同物,因针柄皆刻有’天‘字。”

众臣哗然变色,徐炳永眸中闪逝过一抹冷然,迈步向前拱手,声音凛冽:”’鹰天盟‘为非作歹,罪不容诛,不但刺杀朝廷命官,甚连皇亲亦不肯放过。请皇上降旨,交刑部彻查’鹰天盟‘以平众怒。“

朱煜待要开口,昊王已先说道:“刑部查了数日无果,想必周尚书事务繁忙,分身乏术所致,吾提请沈阁老及杨卿主理‘鹰天盟’之案,望皇上给予允肯。”

”皇上“徐炳永还待要禀,却被朱煜摆手阻了。

他的目光在沈泽棠及杨衍身上梭巡,复又回至徐炳永,沉吟少顷,忽勾起唇角笑了笑:“既然是皇叔提点,朕岂有不允的道理,沈阁老及杨卿听命,‘鹰天盟’交由你俩主使刑部彻查,若再查而不得,我唯你俩是问。”

沈泽棠及杨衍撩袍跪地接旨毕,又由旁的朝官递奏谏言,此处不再表。

沈泽棠黄昏时回至府邸,才在书房坐定吃口热茶,欲与徐泾等人议事,忽听侍卫回报:”沈五爷来见。“

他蹙起眉宇,默了默,方颌首命他进来,遂让徐泾等暂至外间卷棚处等候片刻。

沈五爷摇摇摆摆入了房,手中端抱两匹上等布子,满脸笑眯眯的,喊一声:”二哥别来无恙!“

沈泽棠朝椅背靠去,抿起嘴唇平静地看他,并不言语。

沈五爷被看得心底发毛,说来奇怪,在沈府里他谁都不惧,就见着这二哥发怵,明明他言行举止是最温文儒雅的。

第肆捌伍章 训五弟

沈五爷将两匹布子搁于书桌上,虚指花色涎着脸道:”这匹是灵鹫纹织锦,碧色面配柳黄底葱青灵鹫团花纹,另匹是吉庆双鱼织金妆花缎,葡萄面配绀青黄头双鱼桃枝纹,是我去江南采绸时精挑细选的货,色彩一清雅一厚浓,皆衬得起二嫂的娇艳,亦算是我补二哥二嫂的新婚贺礼,若二嫂不喜,可去我的铺子随意挑选,还有几匹新到的货也不错。“

沈泽棠笑了笑:“不用,你眼光愈发的好,这两匹已是真颜色。”

沈五爷不察,倒真夸他,一时得意忘形,越说越豁边儿:”眼光再好也不及二哥会挑女人,这两个嫂嫂是一个更比一个“他忽然闭嘴,二哥旦得不温和起来,威势凛起,是极吓人的。

他讪讪的暗退两步,打一下自个嘴巴:”又浑说了,二哥知我是无恶意的。“

“恶意也好,邪念也罢,若被我查觉有半毫诡心思,你该知后果。“沈泽棠目光严厉,将茶盏重重一顿。

”那可是二嫂,伦理纲常我还是懂得“沈五爷连忙摆手,戳天指地的发毒誓。

沈泽棠嗯了一声,又叱道:”方才归府闻管事禀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行为不检做下的好事!”

沈五爷不敢回嘴,只喃喃低语:“这府里实不能待,皆是千里耳飞毛腿,有个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不让人活。”

沈泽棠才平的怒意又起,冷笑道:“沈府乃钟鸣鼎食之族,礼孝贤诚之家,数年积攒的名声,皆靠府中明主忠仆抱团维护,岂容你在此肆意践踏,我再次警训你,切不可与仆从及其家人之媳苟且私狎,日久必紊乱关系,主仆离心,窃弄耍奸,至伤风败俗,不可殆制,先朝多少翰墨诗书大族,百年基业因之毁为一旦,你是想沈族也如此麽?”

“二哥言重了,我可担不起这千古罪人。“沈五爷有些后悔来此一趟,让薛氏把布给二嫂就好,他发什么昏,跑来二哥这里听训。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抬手轻揉眉间的疲倦,默少顷问:“那孀妇你如何打算?”

沈五爷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模样:“母亲作主将她撵出府去,那就听母亲的,我还能有甚麽打算!”

沈泽棠颌首:“也只能如此!你再给她五十两银子,做为日后生活补济。”

沈五爷满口应承,说着辞话脚足往门边溜,却又被叫住,不由叹口气:“二哥还要训我甚麽?”

沈泽棠想想说:“如今我有妻有女,或许不久将再得子嗣,为着她们考虑,我同母亲商量过,往年府里开支用度唯我独撑,使得其他各房皆不知油盐柴米贵,奢靡浪费过度,自下月始,府里各房费用自己一力承担,母亲房的计入我房里,大房孤儿寡母,待庆林入仕前,由我们三房均摊。你毋庸同我叫苦不迭,你的生意铺子赢润如何,我心如明镜。”

遂又道:“我还有公务要商,你去罢!”

徐泾等在外间听得明晰,待沈五爷离去后,他几个进书房来,笑着问:“二爷说不久将再得子嗣,可是夫人有喜了?”

沈泽棠虽摇头,却微笑回:“总会来的。”

他对房事并未节制,也节制不了。

田九儿就是他的甜酒儿,一尝入迷,二尝得瘾,三尝便想尝而再尝,连他这般自控力极强的,都沉溺其间不可拔。

徐泾笑而不语,沈桓倒挺担心地:“二爷满面的色欲熏心,恕属下直言,你已不是当年年纪,还需保重身体多节制。”

幕僚陈升几个拈髯,静静看他作死。

沈泽棠语气温和道:“去外头守门,闲杂人等不许进来打扰。”

沈桓想抗议,自有侍卫守门,哪需他堂堂指挥使亲力亲为,更况外头天寒地冻冷飕飕

沈泽棠抬头瞟他不动,眼眸一沉:“沈容近日办事得利,劳苦功高,我想“

”谨遵二爷之命,属下这就去守门。“沈桓连声应承,拱手作揖即辄身大步离去。

众人心照不宣暗笑一回,言归正传,沈泽棠将常朝时情形细说一遍。

陈升眉眼浮起喜色:“‘鹰天盟’案终是落定二爷手里,也不枉昊王演的这出苦肉计。”

徐泾沉吟道:“此苦肉计甚好!昊王借毒发躲在宫里养伤,旁有皇太后加持,皇帝纵有异心亦不敢轻举妄动,‘鹰天盟’则能由二爷亲自铲除,可说是一箭双雕矣。”他又道:“总觉‘鹰天盟’与徐炳永脱不得关系。”

沈泽棠其实有某种预感,”鹰天盟“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犹如迷雾笼罩,徐炳永多数占一帜,但觉不是独树一帜。

他屈指轻碰桌面,忽停住,开口问:”你们不觉大理寺杨衍很奇怪麽?“

徐泾回话:”二爷前趟略提过,杨衍在忆香楼偶遇冯舜钰,明知她已从’鹰天盟‘逃出,怎还会在常朝上,请皇帝救她于水火?他所言矛盾,前后不一,甚觉可疑。就不知是替何方效命?“

沈泽棠凝神想了会儿,缓缓道:”杨卿心机深沉,屡想扳倒我一城,他是敌非友,终归来者不善,需得谨言慎行多提防,常朝之上,徐炳永并无意我与杨卿插手’鹰天盟‘案,显见杨卿非他一派。“

徐泾神情恍然:“杨卿竟是替皇帝效命不成!如此说来便可解了。皇帝忌惮徐炳永权势滔天,想借铲除’鹰天盟‘之机给他个下马威,让其敛行收心莫肆意妄为。”

沈泽棠摇头:“如今皇帝削藩正值紧要关头,需依仗徐炳永同心协力,若非大逆,皇帝应不会动他。先不提这些,总归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是件好事。”

众人又相商了些旁的,沈桓进来禀报:“夫人遣丫鬟来问,二爷可要回房用晚膳?”

沈泽棠答要回,抽过一页笺纸,执笔极快写成递给徐泾:“交给清风,务必要仔细小心。”

徐泾接过应承,他站起身欲要走了,陈升笑问:“二爷不与我们一道去吃酒听曲麽?”

“不了,夫人娇气,我若不去陪她用膳,要耍性子不让人好过。”沈泽棠噙起嘴角,语毕,人已走出老远。

第肆捌陆章 忆旧人

田姜替沈二爷盛了碗野鸡汤,上头覆了层黄油儿,知他喜食清淡的,笑劝道:“天冷多吃些荤油,筋骨暖和能强身。”

沈二爷接过,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话也未多说,用调羹舀着喝一口,看着油腻,滋味却很不错。

田姜看他慢条斯理的喝汤,显见是喜欢的,忍不住就话多:“幼年时在府里有个厨婆,极擅烹野鸡汤,我很爱吃,后她要离京回乡,便把这手艺授给了我,将野鸡肉披薄片配火腿片、笋片、鲜汁作汤即可,听去简单,可要做好却不易。尤这鲜汤调配十足的精细,若不按她的方子来,这味便会差之千里。”

沈二爷微默才问:“你怎会记得这个?难不成都想起来了?”

田姜摇摇头,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说来奇怪,想知的依旧忆不起,这些不着边的倒都没忘。”

沈二爷摸摸她的脸,语气柔和道:“这怎是不着边的,我爱听的很,你再多说些来。”

田姜也觉两人难得一道吃晚饭儿,伤感的不是时候,遂岔开话问:“二爷幼年时最爱吃甚麽?”

沈二爷挟快热粘糕至她碟里,想想,唇角起抹笑意道:“幼时祖母做的攒盘,实在令人记忆犹深,攒盘里有手撕的白煮鸡鸭肉及嫩鹅披薄片、糟笋、油煎酥鲫鱼、风晾肉、熏蛋、糟鱼、火腿、去皮鲜核桃仁、再搭些时鲜菜蔬,丰富的很。”

“祖母每做攒盘时,必逢年节祭祀,或有妯娌宗妇来探望,或请旁府夫人抹牌作戏,平日里是见不到的,便是有我们也没得吃,我带着弟弟几个就在门边晃荡,或怂恿最老实的四弟去讨,祖母要做规矩断然不给,其它来客总会心软,或挟块鹅肉、或给个熏蛋,或一片火腿,我再领三弟五弟也簇围过去,每次也能分到点儿,虽不多亦满足。或是物以稀为贵,现再吃甚麽美味珍馐,都难忘那种味道。”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插话问:“我怎未听谁提起过四弟,他如今在哪儿?”

沈二爷顿了稍顷回道:“在府里才谋与吾相当者,唯四弟泽瀚矣,他十二岁即为少年举人,十五岁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庶吉士,继而入文渊阁学习,参与修订吾朝大典,三年后大典完毕,又授他侍太子讲读,再这几年便可入内阁为辅相,却不曾想他七年前忽有一日,削发剃度去了天若寺为僧,从此了断尘缘,终日自闭修室,吃斋念佛,母亲及吾与兄弟概而不见,时日久长后也不再强求,怕提及母亲伤心,所以府中暗令对他皆讳莫如深。”

田姜忍不住又问:“他是因何看破红尘,而自断了前程?”

沈二爷目光奇怪的看她半晌,方道:“四弟是重情之人,他倾慕个女子,这厢提亲才得允肯,哪想第二日那女子甚凄惨的死去,他一夜之间,三魂六魄在仙府地狱荡过,再难承受此番生死离别之苦。”

田姜听得心头泛起酸楚,这世间多的是缘浅情深的男女,可能如他这般绝决如厮又有几个,总是令人钦佩和敬重的。

待用过晚膳,沈二爷先去了净房,田姜则拿过笸箩,替他缝的棉袍子,再锁一道边就差不离了。

采蓉抱了两匹布进来:“管事送来的,说二老爷忘记在书房,是五爷送给夫人裁衣裳的。”

田姜手一顿,抬眼看那布匹,妆花缎子,颜色织纹都很精致,可想起白日里五爷盯她的眼神,心底又生厌,遂道:“你收起来,等年节到时给荔姐儿裁新衣裳。”

采蓉听得笑道:“这色泽花团更适合夫人哩。”

“我不喜欢。”田姜答的简短,又垂颈做手上的针线,采蓉只得抱着出房,在廊前遇见沐洗过的沈二爷,弯腰福了福见礼。

沈二爷看着那布匹,随口问道:“夫人可喜欢?”

“夫人不喜欢。”采蓉如实地禀:“说留着等年节时给荔姐儿裁衣裳用。”

她没听得二爷说话,悄悄拿眼睃他神情,未曾有半毫不悦,反之却是噙起一抹笑容,朝她点点头,背着手径自朝房里走去。

采蓉被搞糊涂了,忽听院门处有人喊她:“采蓉姐姐!”这才走过去,门外立着个丫头名唤佳月,是在三房里听差遣,左顾右盼似怕被人看见似的,因答问:“怎鬼鬼祟祟的?可有事儿?”

佳月听得跨进槛躲在门后暗处,气喘吁吁问:“你去哪了,我叫门半天都不应?”

“我能去哪!”采蓉撇撇嘴,举举手里布匹:“在给夫人看这个。”

“真好看。”佳月啧着嘴满眼的羡慕,采蓉凑她耳边悄道:“夫人不喜欢,让收起来。”

“这都不喜欢”佳月有些被噎住,摇摇头轻说:“我是趁给三奶奶传话的当儿绕你这里来,告诉你件事儿勿要同旁人讲,自个左耳进右耳出就好。”

采蓉赌咒发誓只自己知,佳月低道:“早时三奶奶从老夫人房里回,摔碟砸碗发好大一通脾气,后把玫云叫去,说你们老爷把莺歌养在外面是她瞎传的,本要撵出府的,念着是三奶奶陪房,罚银不说,还被降为二等丫头。”

“原来那话儿是她传的?”采蓉恍然又迷惑:“这样乱嚼舌根有她甚麽好处?更况平日里见她,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谁知道呢。”佳月耸耸肩膀,这些事儿听过算数,不值得再去深究,遂告辞匆匆地走了。

再说田姜,由着翠梅伺候洗漱换了衣裳,然后回至房里,见沈二爷坐在桌案前,闲散贴靠椅背,修长指骨捧着书,很认真地在看。

房间温暖若春,大铜火盆里,兽炭燃的通红,掐丝珐琅甪端熏炉烧着茉莉香片,不是名贵的香料,可那散出的味儿,却给人清甜安宁的感觉。

她也不要翠梅伺候,自顾慢梳着乌油油长发,再随意挽个髻用玫瑰簪固紧,任几缕散发轻落于肩。

沈二爷还在看书,田姜走到桌案前,抿着嘴儿道:“二爷最近回房后,倒不常作画了。”

第肆捌柒章 勾他魂

听田姜问,沈二爷未曾抬头,嗓音有些戏谑:”怎麽画?笔都被你送人了!还有桌上那方蝉形荷叶纹歙砚、豆青釉粉彩松竹梅笔筒、青花笔架、甚那风卷葵镇纸皆去了哪里?“

田姜脸儿泛起嫣红,声也渐低:“荔姐有趟去家塾忘备笔,就把你的竹刻花鸟纹毛笔给了她,后又瞧着镇纸好看也讨了去。你不知五房庶子沈博,写的文章很有华彩,便把笔筒赏了他,还有笔架“

”罢了!“沈二爷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手里书翻过一页,慢慢说:“你是从前赏赐惯了的。”

”二爷说甚麽?“田姜未曾听清,他微笑着叹气:”你只要不把我也送人就好。“

”怎会?你是我的夫君呢!“田姜想也未想回。

沈二爷抬眼看她一会儿,这样的回答似乎很将他取悦,笑容愈发显得柔和:”听说五弟给的那两匹布你不喜欢?“

田姜”嗯“了一声,他颌首:”不喜欢就算罢,等我抽个闲空,去替你挑几匹来你别不信,我的眼光不错的。“

田姜弯起唇角,既已提起五爷,遂沉吟说:“母亲随了三弟妹的主意,要把那孀妇巧七转卖给牙婆子,倒有几分可怜。”

“我已训诫过五弟。“沈二爷道:”依我对五弟了解,他虽风流却不是个强迫性子,若孀妇性烈不肯,他也不会为难。母亲即然定了打算,只要不失偏颇,就如此亦可。“

田姜想起辰时从老夫人房出来后,恰遇见满面愁绪的大嫂何氏,拉着她的手说:”弟妹有所不知,来福儿初时是跟在大爷身边,忠心耿耿伺候了数年,大爷殁后为避嫌,才许给五爷去做答应,哪想不过区区一年,就从马上摔下死了。他那婆娘巧七我早就认得,来福儿在时多规矩的妇人,谁想现就成这副模样了?或许被人诬蔑也未可知,我央弟妹你去同母亲讲讲情面,就饶了她这次!”

田姜不置可否:”即是大老爷以前的厮童,大嫂若去讲情面,比我更有说服力才是。“

何氏用帕子蘸蘸眼角:”寡妇门前事非多,举止言行自谨慎,我若是去为她求情,有心人还不知背后要怎麽糟践我,你却不同,得母亲喜欢,又是新媳,随便一句话都胜过他人百倍,说来救人危难,也是一桩行善积德的事呢。“

田姜默少顷,才淡笑道:”正因是新媳更不敢妄为,巧七素日为人如何,我并不知,实不敢与母亲跟前乱说话,可看大嫂如此难过这样罢,待我回去禀明二爷,他若肯允去劝说母亲在好不过,若是不愿,也请大嫂勿要怪罪才是。“

”那就有劳弟妹了。“何氏嘴里客套,脸色终是有些变了。

沈二爷观她愣神儿不说话,便笑道:“在想甚麽?你若是很想助那孀妇,我明日去同母亲说一声。“

田姜觉得二爷方才说的合情理,更况老夫人当众妇面做了决断,再出尔反尔折损威仪不说,也显得她有恃宠而骄之嫌,百害无一利的事岂能做,她摇摇头:“不用再去说,就按母亲打算的来。”

看二爷的茶盏空了,她执起壶替他续热水,一面好奇地问:“听三弟妹说,凡有些动人姿色的女子,若立在门前托腮咬指整衣裳,男子总禁不起勾引,是这样的吗?”

沈二爷蹙眉思索这个问题,忽朝她挺认真道:“我确不曾见过,你站到帘边托腮咬指整衣裳,做给我瞧瞧?”

田姜笑着看他,又是逗弄人的招术,舜钰的册子里记得清楚,沈泽棠少年举人,相貌才情并重,行走街市妇人投果示爱,都扔果子了,还缺开窗推户斜倚门儿立的娇娘麽。

沈二爷看透她的心思:“你不知那时吾有多清高自傲,满脑四书五经,行走目不斜视,旁人与吾如无物,后登科入仕上朝堂,整日里公务缠身,更无拈花惹草的心思,其实吾最不擅的就是风月,若是你去问五弟,他定能说的洋洋洒洒,但吾不想你去问,可想的办法,你立帘前招展一番,我定能给你答案。”又添加了一句:”除非你心底早明白,只故意在同我玩笑而已。“

田姜听他说的不疾不徐,神情沉稳并无一丝邪念,倒显得她想法有些多了。

为表明自己也是严肃正经的,她辄身走至猩猩红毡帘前,整整荼白紧身袄子,扯扯翠蓝缎裙,半遮半掩鹅黄绣鞋,再抬手理了理发鬓,方朝坐在桌案前的二爷看去,未言先笑,怎生的楚楚多情。

有《西江月》为证:

鬓鬟明欺云雾,娇颜暗赛桃花。潋滟春水添抹媚,横鲜黛眉如画,纤指轻点朱唇,衣襟悄松露白,娉婷倚帘多风情,疑是西施未嫁。

沈二爷走至她跟前顿住,并不发一言,只微俯身盯视,眸瞳幽沉深邃。

田姜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犹其那目光让人心慌慌

“不来了!“她羞嗔了句,白他一眼,又推一把紧步要走,哪想沈二爷动作更快,竟是轻松利落的将她拦腰抱起,边朝床榻去边沉笑:”告诉你答案,旁的女子不知,田九儿若往帘边一站,托腮咬指整衣裳,最能勾男人的魂儿。“

却说崔氏思来想去,终还是叫了玫云及三四丫鬟,由着一个丫鬟走前提灯笼照路,直朝栖桐院而去。

月光薄凉如水,寒烟四起,入了冬至这天气愈发显冷,满地枝影暗重,四围宿鸦偶拍翅惊飞,显得十分寂寥安静。

崔氏朝玫云低道:“稍会见着他们,你多乖巧些,磕头讨饶做足,我从旁再替你说情,料看在我面子上,也不好太为难你,否则你可怎麽办?真拉出府去,随便配个小子不成?”

“夫人救我。”玫云眼眶红红的颌首。

崔氏恨铁不成钢的瞪她眼儿:“你这张嘴素日严谨的很,此次怎就昏了头,我最近诸事不顺,你还来添乱子,嫌我还不够烦恼吗?”

“我知错了。”玫云嚅嚅嘴唇,到嘴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走至栖桐院,门尚未关,只虚虚地掩着,提灯笼的丫鬟上前推开半扇,由崔氏迈槛先走进去。

第肆捌捌章 情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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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田姜问,沈二爷未曾抬头,嗓音有些戏谑:“怎麽画?笔都被你送人了!还有桌上那方蝉形荷叶纹歙砚、豆青釉粉彩松竹梅笔筒、青花笔架、甚那风卷葵镇纸皆去了哪里?”

田姜脸儿泛起嫣红,声也渐低:“荔姐儿有趟去家塾忘备笔,就把你的竹刻花鸟纹毛笔给了她,后又瞧着镇纸好看也讨了去。你不知五房庶子沈博,写的文章很有华彩,便把笔筒赏了他,还有笔架”

“罢了!”沈二爷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手里书翻过一页,慢慢说:“你是从前赏赐惯了的。”

“二爷说甚麽?”田姜未曾听清,他微笑着叹气:“你只要不把我也送人就好。”

“怎会?你是我的夫君呢!”田姜想也未想回。

沈二爷抬眼看她一会儿,这样的回答似乎很将他取悦,笑容愈发显得柔和:“听说五弟给的那两匹布你不喜欢?”

田姜“嗯”了一声,他颌首:“不喜欢就算罢,等我抽个闲空,去替你挑几匹来你别不信,我的眼光不错的。”

田姜弯起唇角,既已提起五爷,遂沉吟说:“母亲随了三弟妹的主意,要把那孀妇巧七转卖给牙婆子,倒有几分可怜。”

“我已训诫过五弟。”沈二爷道:“依我对五弟了解,他虽风流却不是个强迫性子,若孀妇性烈不肯,他也不会为难。母亲既然定了打算,只要不失偏颇,就如此亦可。”

田姜想起辰时从老夫人房出来后,恰遇见满面愁绪的大嫂何氏,拉着她的手说:“弟妹有所不知,来福儿初时是跟在大爷身边,忠心耿耿伺候了数年,大爷殁后为避嫌,才许给五爷去做答应,哪想不过区区一年,就从马上摔下死了。他那婆娘巧七我早就认得,来福儿在时多规矩的妇人,谁想现就成这副模样了?或许被人诬蔑也未可知,我央弟妹你去同母亲讲讲情面,就饶了她这次!”

田姜不置可否:“即是大老爷以前的厮童,大嫂若去讲情面,比我更有说服力才是。”

何氏用帕子蘸蘸眼角:“寡妇门前事非多,举止言行自谨慎,我若是去为她求情,有心人还不知背后要怎麽糟践我,你却不同,得母亲喜欢,又是新媳,随便一句话都胜过他人百倍,说来救人危难,也是一桩行善积德的事呢。”

田姜默少顷,才淡笑道:“正因是新媳更不敢妄为,巧七素日为人如何,我并不知,实不敢与母亲跟前乱说话,可看大嫂如此难过这样罢,待我回去禀明二爷,他若肯允去劝说母亲在好不过,若是不愿,也请大嫂勿要怪罪才是。”

“那就有劳弟妹了。”何氏嘴里客套,脸色终是有些变了。

沈二爷观她愣神儿不说话,便笑道:“在想甚麽?你若是很想助那孀妇,我明日去同母亲说一声。”

田姜觉得二爷方才讲的合情理,更况老夫人当众妇面做了决断,再出尔反尔折损威仪不说,也显得她有恃宠而骄之嫌,百害无一利的事岂能做,她摇摇头:“不用再去说,就按母亲打算的来。”

看二爷的茶盏空了,她执起壶替他续热水,一面好奇地问:“听三弟妹说,凡有些动人姿色的女子,若立在门前托腮咬指整衣裳,男子总禁不起勾引,是这样的吗?”

沈二爷蹙眉思索这个问题,忽朝她挺认真道:“我确不曾见过,你站到帘边托腮咬指整衣裳,做给我瞧瞧?”

田姜笑着看他,又是逗弄人的招术,舜钰的册子里记得清楚,沈泽棠少年举人,相貌才情并重,行走街市妇人投果示爱,都扔果子了,还缺开窗推户斜倚门儿立的娇娘麽。

沈二爷看透她的心思:“你不知那时吾有多清高自傲,满脑四书五经,行走目不斜视,旁人与吾如无物,后登科入仕上朝堂,整日里公务缠身,更无拈花惹草的心思,其实吾最不擅的就是风月,若是你去问五弟,他定能说的洋洋洒洒,但吾不想你去问,可行的法子,你立帘前招展一番,我定能给你答案。”又添加了一句:“除非你心底早明白,只故意在同我玩笑而已。”

田姜听他说的不疾不徐,神情沉稳并无一丝邪念,倒显得她想法有些多了。

为表明自己也是严肃正经的,她辄身走至猩猩红毡帘前,整整荼白紧身袄子,扯扯翠蓝缎裙,半遮半掩鹅黄绣鞋,再抬手理了理发鬓,方朝坐在桌案前的二爷看去,未言先笑,怎生的楚楚多情。

有《西江月》为证:

鬓鬟明欺云雾,娇颜暗赛桃花。潋滟春水添抹媚,横鲜黛眉如画,纤指轻点朱唇,衣襟悄松露白,娉婷倚帘多风情,疑是西施未嫁。

沈二爷走至她跟前顿住,并不发一语,只微俯身盯视,眸瞳幽沉深邃。

田姜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尤其那目光惹人心慌慌

“不来了!”她羞嗔了句,白他一眼,又推一把紧步要走,哪想沈二爷动作更快,竟是轻松利落的将她拦腰抱起,边朝床榻去边沉笑:“告诉你答案,旁的女子不知,田九儿若往帘边一站,托腮咬指整衣裳,最能勾男人的魂儿。”

却说崔氏思来想去,终还是叫了玫云及三四丫鬟,由着一个丫鬟走前提灯笼照路,直朝栖桐院而去。

月光薄凉如水,寒烟四起,入了冬至这天气愈发显冷,满地枝影暗重,宿鸦偶拍翅惊飞,四周十分的寂寥安静。

崔氏朝玫云低道:“稍会见着他们,你多乖巧些,磕头讨饶做足,我从旁再替你说情,料看在我面子上,也不好太为难你,否则你可怎麽办?真拉出府去,随便配个小子不成?”

“夫人救我。”玫云眼眶红红的颌首。

崔氏恨铁不成钢的瞪她眼儿:“你这张嘴素日严谨的很,此次怎就昏了头,我最近诸事不顺,你还来添乱子,嫌我还不够烦恼吗?”

第肆捌玖章 难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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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里卖的是甚麽药?

沈桓连忙谢过,却暗疑在心,玫云掀起食盒盖子,任里头一股烟气散出,眉眼含笑问:”沈指挥使闻着可香?“

这真是难为耿直汉子!厨房婆子炖的羊汤实在一言难尽!

他想了想,就因做人太耿直,常被二爷训诫,得学着圆滑世故点,遂颌首道:“香!”

玫云软声轻说:“那你定要多喝几碗,我让厨房里悄留了只羊腿,若是不够还可拿来炖。”

沈桓大喜,命侍卫接过食盒,朝她也道声谢,玫云眼波潋滟

,慢步退回崔氏身后。

崔氏笑问他:“你跟我说句实话,沈二爷真的不在书房麽?可有丫头明明看他进了这里。”

沈桓还未答话,却见徐泾匆匆过来,朝崔氏拱手作一揖,笑道:“二爷有请三夫人。”

崔氏抬手抚了抚发鬓,交待丫头在廊前等候,掠过沈桓,自随徐泾往书房走。

沈桓吁口气,本就不擅骗人。

拔剑出鞘,指着沈容继续缠斗,他二人你来我往比划的不分胜负,那沈容忽得嘴角浮抹笑意,背身近前,剑指一方:”有个丫头看上你了。“

”谁这麽有眼光?“沈桓浓眉微挑,一面侧头瞟去,但见玫云立不远处,正睁睁地望着他。

也就这一分神儿,沈容的剑尖在他肩膀蜻蜓点水,旋而迅疾不及掩耳窜退至后,徒留一声谑笑。

“娘的。”沈桓接过棉巾擦拭额上汗珠,唤过侍卫张宏:“把厨房里的羊腿拿给夫人去,就说最近京城乱得很,我们守护二爷不是一般的辛苦。“

”然后哩?“张宏等不着后半句,忍不住追问。

沈桓抬手给他个爆栗:”蠢才,只需这几句,夫人就心底透透的,你就候着吃罢。”遂目不斜视的朝院门外去。

再说崔氏进得书房,见沈二爷端坐桌案前执笔写笺,他玉簪绾发,穿宝蓝地团福纹妆花直裰,衬得身型凛凛,面庞清隽。

听得动静抬首受她见礼,让其坐,随后从桌屉里取出封信,噙起嘴角温和道:“这是三弟从蜀州发与你的家书,原欲遣管事送去,既然你来了,不妨当面给你。”

徐泾拿起送至崔氏面前,她接了谢过笼进袖管里,观沈二爷要拈笔,知他是送客之意,连忙硬着头皮说:“我有桩事儿想麻烦二爷,不知当讲不当讲。“再看一眼徐泾,欲言又止。

”无妨,你直说就是。“沈二爷端起盏缓缓吃茶。

崔氏不得不道:”说来十分羞愧,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叔伯而来,自从府里女塾辞离后,莫说国学、府学、县学这些公学他高攀不上,连高门大府里的家塾及义塾,皆把他拒之门外,现只能自己在会馆设帐,学生寥寥难以为继。还请二爷大人大量,饶他一条活路罢。“

沈二爷面色平静,语气淡淡:”此话差矣!他才疏学浅,误人子弟,言语冲撞,对吾妻大不敬,没拉他去见官已是给足崔侯府面子,何来饶他活路之说。”

崔氏从袖笼里摸出个帖子,咬着唇求情:“这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潘大人的拜帖,他请二爷随笔签个名儿,才可募我那叔伯入府为掌塾,二爷若能高抬贵手“

她脸颊微红:”便是让我做甚麽都肯允的。“

徐泾正犹豫是否要接过那拜帖时,沈二爷已沉声拒绝:”吾素之禀性,最恶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崔定亮在沈府两年,吃穿住行厚待不提,其纳教银,收束脩,逢年过节另有封银厚赏,旁得不图,只希他能好生教读沈荔沈雁等女子弟学问,如今事与愿违,他一走了之。当吾沈府就这般来去自如麽?想得未免简单!”

他顿了顿,冷笑道:“崔定亮已臭名昭著,无人敢聘,他便是面有菜色的苜蓿生涯,都将难以维持,大势即定,弟妹再求也无用,不过我可以指条明路与他,出京城百里外或许还能得条活路,就看他是否愿意。”

崔氏听得面色发白,心底寒凉,崔定亮生长京城,锦绣度日,哪里肯远走他乡讨生活,她该如何向母亲交待。

外头有丫鬟禀报,道二老爷回来了。

帘笼被打起,沈泽棠进屋来,翠梅采蓉及二三丫头站在窗前,田姜则坐在炕上,松挽发髻斜插支衔珠凤钗,穿藕粉薄袄、鹦哥绿绸裙,正同个婆子说话,那婆子手里抓着只羊腿,剔得蹭光干净,看着还很新鲜的样子。

他免去众人礼,坐在炕桌另一侧,又看一眼那羊腿:“这是在做甚麽?”

田姜笑说:“沈指挥使遣侍卫送来的,我正交待她怎麽做好吃呢。”又吩咐翠梅采蓉她们摆桌上早膳。

沈泽棠问她打算怎麽做,田姜道:”红煨羊肉如何?先煮熟再剔骨肉,切小块加甜酱和鸡汤煨,再加鲤鱼块同煨之,主取个鲜字。“

沈泽棠想想又问:”沈桓怎会送羊腿与你?“

”不是你让他送来的?“田姜见他摇头,方才恍然:”张侍卫说最近京城乱得很,他们护你十分辛苦,偶得了条羊腿送来,便是讨犒劳想吃顿好的,我想倒也不为过。“

沈泽棠眸瞳微烁,抬手摸摸她的脸儿,好个沈桓,竟学会阴谋诡计了,敢来诓骗九儿。

他朝那婆子吩咐:“冬至后正是风羊腿的好时节,你把这羊腿炒盐淡腌,悬风炉或灶前近烟处风干,待岁尽时或煮或炖或煨皆可,咸鲜滋味会更好。”

那婆子听得不明白,糊里糊涂看向田姜:“这羊腿今儿个不烧了?”

田姜“嗯”了一声,掰手指数数,很肯定道:“没三五个月难吃成!”

那婆子只得告辞,扛起羊腿苦着把脸朝屋外走,沈指挥使正巴巴等着信哩,听闻一坛子酒都已备好,这可是煮熟的鸭子,都插翅飞了。

炕桌上早饭已摆妥当,沈泽棠夹起块红枣热糕放进田姜碟里,抬眼见她正笑着看自己,忍不住就凑近亲她一下。

田姜唬了一跳,暗瞟翠梅采蓉恰是背身没看见,这才松口气,低嗔他:“还亲,嘴都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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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玖零章 追根源

沈泽棠看她的唇瓣,似乎比往常是更红润些,昨晚确实有些过了。

”我今日沐休,稍候带你去五弟的绸缎铺子转转。“他夹块鹅油粉饺吃着,语气很柔和。

他昨才说得闲空要替她挑几匹布的田姜眼眸闪闪发亮地看他,沈泽棠忽然微笑:“你还想要甚麽?一并买给你!”

田姜连忙让翠梅捧来香茶漱口,再下炕去翻妆奁饰物,和采蓉几个嘀咕着缺这少那,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九儿藕粉薄袄子上,冬阳总是缺些明媚,却不妨碍此时的岁月静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心底便如春回。

哪想田姜才入马车,沈容急匆匆赶来,低声禀报着甚麽,沈泽棠皱了皱眉宇,笑容渐敛。

田姜察言观色,知晓他被事拦住了,虽有些扫兴,还是轻扯他衣袖:“改日去也一样,并不急于一时。”欲要下马车来。

沈泽棠沉吟稍顷,方道:“你先去五弟铺子里挑拣,有侍卫跟着毋庸害怕,等我送走来客再去寻你。”

田姜想说不用这麽麻烦的,沈二爷已背转命沈桓调遣侍卫,他披着黑色大氅,衬得身影高大,肩膀宽厚,这种有人依靠被人呵疼的感觉,令她心生温情,又起几许不知来处的酸涩。

“二爷!”她低唤一声,以为他没听到,哪想沈泽棠却很快转过头来,见她嘴唇嚅动却难听清,索性走过来,探半身进车舆里,开口问:“九儿可是有“

话还没说完哩,田姜已凑将过来,伸长胳臂揽住他的颈子,半阖着眼儿,忽然亲上他的嘴角。

沈泽棠未料到她的主动,怔了怔才回过神,虽不知是何惹得她投怀送抱,但总是让人暗喜,手指抬起她下巴尖儿,噙她柔软的唇瓣。

清润又薄甜的吻,总让人欲罢不能,他忍不住身躯俯得更低,咬住她的舌尖相濡以沫,若不是身后脚步窸窣,笑语窃窃,他实在舍不得结束,又不得不抽身,用指腹恋恋轻划她的唇沿,这次是真的有些肿了。

田姜很羞赧,瞧她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头脑一时发热,就拉着沈二爷干的好事。

想嗔他,他比自己大许多,最理智沉稳,怎能陪着她胡闹呢,可对上他深邃的眼睛,又难以启齿,只揩着帕子去拭净他唇边沾染的口脂,别别扭扭道:“你若晚了就别来寻我,我自个能回府。”

沈泽棠显见会错意,把一缕碎发捋至她耳后,含笑低声道:”娇性子!你慢些挑拣,我定会来的。“

这才直起脊背替她荡下毡帘,看着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垂花门,又略站了站,才领着沈容直朝书房而去。

沈泽棠挑起帘子进来,见那人站在窗前背身而立,窗外冬季的景致并无甚可言,他却看得很入神。

徐泾清咳一嗓子,那人这才被惊动,连忙走至沈泽棠面前拱手作揖,说道:”下官不请自来,万望沈阁老恕罪。“

沈泽棠笑了笑:”秦院使过谦了!“遂邀他相坐,又命侍卫重新斟了滚滚茶水。

原来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太医院院使秦仲。

”前些日下官回至京城,方知沈阁老喜结良缘,未能亲自到贺深感有憾,今特意备下喜礼而来,还请阁老笑纳。“秦仲很恭敬。

沈泽棠淡道:”当年家母有幸得你医治,才能安康至今,我心中犹存谢意,你无需这般客气。“他又添了句:”秦院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何事直说就是。“

秦仲见他言语坦荡荡,反倒有些踌躇,斟酌半晌问:”不知沈阁老娶的夫人是哪家闺秀?“

沈泽棠浅笑道:“梁国公徐令夫人的甥女,闺名田姜,今年初及笄。”

秦仲拈髯:“倒从未听闻梁国公有甚麽甥女!”

”高门大族京城内外的近亲远戚,若旁枝错节般繁杂,秦院使虽未听闻过,并不能说就没有。“

秦仲默少顷,又问:“下官的外甥冯舜钰如今又在何处?”

沈泽棠面不改色:“冯舜钰随吾巡查回京时,遭‘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冯舜钰随沈阁老回京,旁人皆平安,怎就她出了事?”

听得这话,沈泽棠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的便是如此,该案已提交刑部过审,秦院使若有疑虑,去问刑部比问我更宜!”

秦仲见他答得滴水不漏,知问再多也是枉然。

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觉得喉咙仍然发紧:”沈阁老毋庸隐瞒,吾儿砚昭已原原本本述与下官听,你新娶的夫人,便是我那外甥冯舜钰。”

沈泽棠面色依旧平静,看他一会儿,不疾不徐说:“她不是你的外甥冯舜钰,她是七年前,满门抄斩田尚书之女田舜玉,如今是吾妻田姜!”

秦仲来时已做足准备,可此时听来却字字若炸雷,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室中央火盆燃的并不旺,可他脊背冷湿透衫,额面亦覆密麻汗珠,心突突往嗓子眼撞,直撞得难以言语。

不知过去多久,他站起复又跪倒在沈泽棠面前,声音沙哑:”请沈阁老恕罪!“

沈泽棠神情一凝,终冷冷笑道:”要恕你何罪?私将罪臣之女带出藏匿之罪?任其女扮男装进国学、考科举、入朝堂之罪?或是秦砚昭杀吾家仆劫掠吾妻之罪?宗宗皆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可担当的起?秦砚昭可担当的起?你们秦府上下又担当的起?“

”吾处处给你留有余地,你却步步将吾紧逼,现皆提至明面之上,秦仲你来说,此祸事应该如何收场?“

秦仲浑身颤抖若筛糠,“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请沈阁老指引下官一条活路。”

沈泽棠将茶盏重叩于桌案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株缀满花骨朵的梅树,沉默了片刻。

”秦仲你如实答话,田府满门抄斩案中你可有参与其间?“

秦仲听得一愣,旋而大惊失色道:”沈阁老何来此说?“

沈泽棠转身,目光犀利的落在他身上,似将他心底掩藏的秘密层层洞开,稍许淡漠道:”你答是或不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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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玖壹章 暗波起

窗外朔风紧起,彤云遮天蔽日。

房内光线渐暗,秦仲跪地静默若磐石,半晌才抬首,但见沈泽棠背窗而立,面容沉于昏蒙难窥喜怒之色。

他神情晦涩难辩,终低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沈泽棠显然并不感意外,他忽而问:”田舜玉如今嫁吾为妻,吾自会竭力护她,你本该难得糊涂、如释重负才是,何来的追溯求源,刨根问底之说?秦院使在太医院已有数年,除去行医治疾,素以寡言少语、谨小慎微示人,此次怎如此的不淡定?“

一只歇在窗前枝头、冷眼看世情的老鸦,忽”呱“的哑声朝苍茫天际飞去了。

秦仲收回视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语气却趋平静,不答反问:“吾等身怀医术者,一向不问佛法。昨闲来无事,恰看了《涅槃经》章说业有三报,沈阁老可知是哪三报?“

沈泽棠回他:”业有三报,一现报,二生报,三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再受。三业殊体,各自有定报,定则时来必受,非祈祷之所移,智力之所免。此为佛法所定,按俗语来揭,善恶有报,不是不报,乃时候不至矣。“

秦仲不语,稍过片刻,才黯然道:”如此说来,吾时候至矣!“

他顿了顿:”逢舜玉恰正月初三,在田府园中,她求我带她逃离,一时恻隐之心倒也无悔,权当赎我半生罪孽,沈阁老现娶舜玉为妻,但请好生将她呵护,莫使她受委屈,以慰田尚书及其满门在天之灵。“

”那是自然!也请秦院使告诫汝子,勿要再来纠缠不休。”沈泽棠又道:”舜玉身中‘阴阳合欢蛊’,可是你所做为?“

秦仲不置可否,手扶住桌案屈腿起身,整袍端带,后拱手作揖:”叨扰沈阁老已太久,恕下官先行告辞。“

沈泽棠一语不发,若有所思看着他朝门边走去,徐泾急忙打起帘笼,眼见他一步迈出槛外,沈泽棠倏得想起甚麽,愀然变色,厉声叱喝:”先皇驾崩那日虽是病躯,却还能雪地舞剑,怎至晚即面色发青、七窍流血不止,秦院使你可难辞其咎?“

秦仲背影僵了僵,他微顿,扭头惨然一笑:“吾将难得糊涂四字回送沈阁老,你好自为之罢。”

旋而再不做停留,径自去了。

徐泾复回房中,见沈泽棠仍背手立在窗前,满面阴霭难有霁色,遂低声问:“二爷可要备轿去陪夫人?”

一直未得回应,不晓过去多久,才听他语里满是深沉意:”徐泾,大雪封城,凛冬临至,秦仲落人圈套,祸殃及吾矣!“

”二爷这是从何讲起?“徐泾神情肃然。

沈泽棠又不想说了,走至桌案前执笔而书,再封好递给他:“你遣人扮成小贩,务必将此笺送入永亭府内,亲交其手中,速命沈容备轿,我现去嬉春楼雅阁候他。”

徐泾知此事绝非小可,容不得半点马虎,急忙应承而去,此处不表。

再说田姜,乘马车直朝积庆坊方向而去,这边靠近皇墙,宫里尚衣监、印绶监、内官监等数监,及各司各局各坊鳞次栉比,其中御道两旁店肆林立,沈五爷的绸缎铺子就混迹其间。

马车渐慢下来,田姜觉得奇怪,才撩起帘欲朝外看,沈桓恰见帘动,忙凑头过来,顿时二人面面相觑,目目对碰,沈桓无谓,倒把田姜唬得不轻,她轻拍着胸口嗔道:”你又作死是不是?“

没事拍甚麽胸口沈桓嘴里哼哼,这不引得他看嘛,似在嘲笑他曾经的有眼无珠,心底就股股地冒憋屈:”你肃州还有个妹子。“

”嗯“田姜心不在焉地应着,原来是西御园在进冬菜,因着京城腊月地寒无蔬,需从外省车载马驮运来,一长溜的将道路堵塞,难疾行只得慢走,瞧那平板车上叠堆着鼓实麻袋,有的被磨蹭破了洞,隐可见嫩黄的鹅梨,土黄的榅桲,红皮的番薯烂菜叶儿随意丢弃在车角,大铁盆里用清水养着鱼,空气里便飘浮着股子鲜腥味道。

田姜蹙眉,忽听“嘿嘿“两声,顺音瞟去,是沈桓满脸不怀好意地笑,她这才有所警觉:”你问我妹子作甚?“

沈桓挺认真道:”娶来当媳妇啊。“

田姜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得美,我那妹子还未留头哩,更况你大她那麽多!”

“这有何妨!”沈桓掐指一算,咧嘴谑笑:”再大也敌不过二爷和你啊!”

他又添了句:“只要你那妹子像你便成,我等她及笄就是。”

张宏等几竖耳听着,彼此使个眼色,这话得拿小本本记下来。

田姜吸口凉气,涨红了脸瞪他,沈桓这才意识到此话不妥,连忙道:“夫人勿要错意,我可无甚非份之想,仅是欢喜如夫人这般肤白貌美蜂腰大长腿的女子,想你那妹子也是一母所生,定是八九不离,差不得哪去!”

田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她与我无半点相像,更况早已订下一门亲事,你还是死心罢。”想想又道:“听闻那只羊腿,是丫头玫云悄留给你的?常言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又有意,你不妨顺水推舟,亦是桩喜事。”

沈桓脸红脖子粗急摆手:”此话差矣!那羊腿正挂在厨房灶前烟熏火燎着哩,我可一口没进肚,何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更况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三个主意,我这等粗人,实在消受不起。“

众人听得皆笑不拢嘴,前方道路逐渐通畅,马车嘎吱嘎吱过了桥,离老远儿已能望见沈五爷的铺子,一个市口,两排两层小楼,一楼屋檐横挂一方匾牌,龙飞凤舞写着‘老成字号各色绵绸湖纱发贩铺”几个大字;二楼窗户洞开,里头有好些绣女对对坐,在专心致志埋头刺绣。

这真是:穿针引线牡丹开,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肆玖贰章 有些情

何时说过要嫁他为妻了?

舜钰能感受到臀下健实大腿,隔着官服传来的热度。

突有几许不自在,挣扎要起身,却被沈泽棠按住,他眸光熠熠,微笑着诱哄:“凤九对徐蓝如兄弟之喜,那对我呢?“

瞧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舜钰瞥开视线,盯着角落里结网的四脚蜘蛛:”像父亲。“就是这般别扭没得救。

像父亲沈泽棠背脊一僵,恰捕捉到凤九嘴边抿起的笑容这磨人的丫头。

“二爷放我下来罢,若是沈指挥使莽撞而入,可。“羞人二字还未说出口,下颌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擒住,不待反应,就觉他呼吸热烈地凑了过来。

在徐蓝那里她才吃了井水湃过的西瓜,唇瓣还犹带凉意,而沈二爷的却很炽烫,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舜钰忍不住打个哆嗦,沈二爷明显察觉了,他吻得愈发的深,卷起她的嫩舌纠缠,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等他退开的时候,舜钰脸红心跳,腰骨娇软,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沈二爷啄下她雪白的耳垂,嗓音有些喑哑:“胸前的花可有异样?”

舜钰小声道没,旋即跳起来,绕过桌案站着,抬手整了整衣襟,沈二爷倒没拦着,他袍下有刚硬隐隐鸷动,也需缓慢平复。

默了半晌,舜钰开口问:“二爷明日也要去剿匪麽?”

沈二爷颌首,语气沉沉道:”主将易主军心不稳,两军融合定有罅隙,元稹到底年轻气盛,匪首韩林诡狡多端,临场之战恐无风生波,他难以应付,我定要助其一臂之力。“

舜钰知他脾性,旦得决定的事轻易难回头,也不再劝,略思忖说:”那明日我也要随你去。“

沈二爷看她神情含有忧色,心底一暖,轻轻笑了:”战场可容不得儿戏,凤九手无缚鸡之力,我与徐蓝还得分神顾你,反更易生乱,你若真想帮,与惠民药局的医女一道,替伤者诊疗包扎,也是可以。“

舜钰还欲说些甚么,却见管事李昭进来呈报,问可要按惯例,杀头牛用大锅炖煮,晚间燃篝火众聚食,为明日之战鼓舞士气。

沈二爷答允,又有副将前来禀事,舜钰便告辞走出营帐,看到沈桓正立不远的地儿,同几个侍卫嘻笑打闹。

舜钰上前拽他到树荫下说话。

听她问自己明日可上战场,沈桓简直不屑答,拍拍腰间两把青铜剑柄:“我若不去,得问它俩答不答应。”

舜钰低声嘱咐:”昨晚我用灯花替沈二爷占卜,却是大大的不吉,方才我劝他半日,让徐将军带兵在前应战即可,却是无济于事,只得拜托沈指挥使,明日需不离沈二爷左右,特别提防白羽翎箭伤人。“

沈桓笑嘻嘻看她不语,舜钰晓他再想甚么,把脸飞红了,有些恼羞成怒:“说的正经话儿,若沈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沈桓倒也不恼,抬起厚掌拍她肩膀一记:”老子同二爷在沙场,数十万敌军在吾等眼前灰飞烟灭,何况区区几千叛匪,你真是淡吃萝卜咸操心,有这功夫,不如替我煎几块梅菜肉饼儿。”他咂吧下嘴:“徐泾在二爷房里蹭着了,说味道极好,那小子不仗义,就自顾享用,愣没想起我最好梅菜肉饼那口。”

舜钰认真想了想,才道:“给你煎几块可以,但明日定要寸步不离二爷左右,若他有个甚么闪失,你把吃肚里的饼再给我吐出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桓拍拍胸脯,这冯生怪好骗,便是不吃这肉饼儿,他也要拼尽老命,去护沈二爷周全的。

黄昏日暮,凉风阵阵渐解三伏暑气。

营帐中央空地,松柴柏木堆得半人高,赤红的焰火劈劈剥剥燃得正旺,舔着一口黑呼呼大铁锅底,而锅内浓汤卷着香味,咕嘟咕嘟翻滚,大块大块牛肉炖的酥烂无比。

请来的是绿春楼的名厨子,他大手一挥,红红的辣油,麻麻的花椒,还有大段的碧绿葱叶洒入汤里,顿时一股子鲜辣味儿在营地蔓延开来,又有三轮轱辘车,运来大桶大桶的琼浆玉液。

众将士被吸引过来,拿着盘去切了熟牛肉,再拎碗酒,里三层外三层围圈席地而坐,管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你敬酒我吃酒,我敬酒你吃酒,很快彼此熟捻起来,热热闹闹竟如过节般。

最稀奇的,竟不知打哪请来的乐坊,乐娘抱着月琴弹唱,甚有几个活泼乐娘拉起兵士跳舞,看着虽笨手笨脚,却更逗人捧腹,拍掌嘻笑声不断。

徐蓝陪同沈二爷登高上瞭望台,天际赤霞似火,观墙外空荡荡无人迹,谁能想像明日那里将战鼓擂鸣,兵马相接旋而血流成河呢。

倒也未多停留,边布署明日战术,边朝兵士聚集处走去。

也随他们模样,撩袍盘腿坐于地,沈容等几去替他二人端牛肉与酒来,徐蓝吃口酒四处张望,忽握住侍卫张宏的胳臂,蹙眉问:“舜钰去了哪里?怎不见影?”

张宏朝前方呶呶嘴,笑道:”徐将军看那不是。“

徐蓝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惊得瞪圆双目,舜钰正被乐娘拉着转圈儿,难得见她翩翩起舞的样子,踮着脚尖,手叉着柳条柔细的腰肢,再摇摆着臀股,抬起柔荑打着节拍,肩膀随琴声一耸一动。

虽没有乐娘美丽华裙,曲线玲珑身段,但你瞧她穿藕合短衣、束樱草洒花绦带,下着黛绿束腿裤,脚踩粉边青履,眼神顾盼神飞,小嘴儿红红,神情有些害羞,竟还有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

”谁让她去跳的?“徐蓝语气生硬,这样的舜钰,他可不想让旁人见着。

待要起身去阻,胳臂却被握住,有些疑惑的瞅向沈二爷,却见他也在看舜钰跳舞,端碗吃着酒,语气闲闲懒懒:”凤九那倔脾气,谁能强迫的了她,定是自己想跳,难得她愿意,何必扫兴,就随她去罢!“

徐蓝抿了抿嘴唇,不再说甚么,举起碗酒一饮而尽,火辣辣地,直烧喉咙。

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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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玖叁章 父子谋

秦砚昭看了看他,忽而道:“冯舜钰没来寻过你?”

“钰哥儿不是被‘鹰天盟’劫掠去了麽?”梅逊怔了怔,迅而反问:“大爷可是有他的消息?”

秦砚昭知他懵懂,便再不理,径自进了书房,但见绿窗紧阖,毡帘低垂,苦药味儿浓而不散,黄铜大盆炭火旺燃,他脱去貂鼠斗篷,秦仲难得没有臼捣草药,坐在窗前黄花梨官帽椅上,手侧香几摆一盘切成薄片的炖鹿肉,并一坛细花烧酒及两个空酒钟,还有两个茶盏儿,才斟上热茶,袅袅冒着烟气。

秦砚昭撩袍与秦仲对面而坐,正可望窗外风雪,搓绵扯絮落将个不停,他自言自语:“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

无人声回应,他也不以为意,视线移至秦仲面庞,问道:“父亲寻我所为何事?”

秦仲端茶盏默少顷:“我想起去年时,你初调织造局,在这里说的那番话,不知可否还记得?”

见秦砚昭摇头,他继续道:“你说这盏里茶芽竖悬,冲水后升起又沉下,再升再沉,几起几落,为官者仕途便是如此。你还说院使区区五品官职,定志不在此。那时以为不过玩笑话,未曾当真,原来燕雀如吾,小看了你的鸿鹄之志。秦砚昭你果然能耐的很啊!”

这话里褒贬难明,秦砚昭喜怒不形于色,他端起盏轻晃,神情平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亲应比我更深谙此八字道理。”

“你此话是何意?”秦仲语气一变。

秦砚昭慢慢吃茶:“父亲看窗外的雪愈发大了,七年前的今日可有落雪麽?甚或去年的今日又可有落雪?”他说着抿起嘴角扯一丝笑:“年年雪相似,岁岁人不同,人人轻燕雀,却不知燕雀,竟是谋盘定胜最终那一棋。”

秦仲听得脸色铁青,眸光烁乱盯看手中茶盏,半晌才道:“我只是听不懂,你不妨说的再明了些。”

秦砚昭执起酒坛,替二人各斟一酒钟,也不动筷箸,拈了片炖鹿肉,在酱醋蒜姜椒油碟儿里一滑,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忽而说:“怪道父亲宠爱赵姨娘,母亲是做不来这些的。”

“我知你怨念我。”秦仲皱了皱眉宇:“可这些妾室我并未留子嗣,我只有你和云儿。”

“父亲多意了!”秦砚昭“孳”口酒,南方的烧酒不烈,总带股子绵软清甜的滋味,他道:“皇帝能三宫六院,臣子三妻四妾又算得了甚,只要不宠妾灭妻怎麽都好说。”

前世里,府内藏匿罪臣之女被揭,众人命途凄凉,谅秦仲曾医治愈太后顽疾,罢黜太医院院使职,且选留妻妾一名及其女,其它女眷入教坊司充当乐伎。刘氏闻得秦仲选留赵姨娘后,遂白绫三尺自绝于梁上。

秦砚昭看向父亲,后者一脸莫名,他心底浮起的冷意,仿若窗外寒天飘雪,将钟里酒一饮而尽,又问:“田府满门抄斩,父亲何来的怜悯之心,要救那冯舜钰一命?”

秦仲缄默片刻,缓声回他:“我岂非草木无情之人,田启辉与我有泰山之恩,提携之力,自当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保其一脉遗孤。”

秦砚昭道:“父亲不愧医者仁心,言辞间满含普渡苍生,旁人不知,我却心如明镜,不过是表面慈悲罢了,若无你助力一臂,那田府岂会落得满门抄斩下场,便是一时起意救下田氏孤女,也赎不尽你此生余罪。”

“至于先皇雪夜舞剑,继而夜半驾崩,总是蹊跷朝中背里暗处自有人窃议,亦不乏探根求源之辈,譬如徐首辅”他唇边笑意难形容:“他对父亲兴味十足!”

秦仲手中酒钟豁啷一声,堕落于地,他看向秦砚昭,嘴唇起了哆嗦:“你怎连自己的父亲也算计?”

“父亲此言差矣。”秦砚昭淡道:“若不是你心中有诡,怎会听得我提及、冯舜钰嫁与沈泽棠为妻,便失了判断,直朝沈府而去。”

“你怎能将冯舜钰身世揭于徐炳永?”秦仲双目尽赤,厉声叱责:“她被披露,你以为秦府就逃脱得了吗?”

“我岂会害她呢,我是如此欢喜她!”秦砚昭顿了顿,摇头叹道:“父样竟然不明白,自你踏进沈府之门后,说过甚麽其实早已不重要,乱花入各眼,看客心中自有定论。”

秦仲脸庞愈发惨白,始太子登基后,他处处谨慎小心,除在宫中及太医院走动,与朝堂众官员仅点头之交,从不亲近,便是这样仍时常觉有锦衣卫在追踪其行迹,这趟冒然入沈府,且待有半个时辰之久,确实如秦砚昭所言,他说或不说都无谓了,皇帝猜疑心重,是宁可错杀一千,亦不放过一个的。

或是医者缘故,生死无常其实早已看透彻,他并不惮。

在沈府被沈泽棠点拨后,他还难以相信秦砚昭会陷他于不义。

而此时,让他万箭穿心的,是坐在对面漠然以待的长子,他何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本性尽失的,让他觉得陌生又恐惧,半晌才惨然而笑:“你这样帮衬徐炳永,甚而害自己的父亲,倒想听你说说,你能得何益处?”

秦砚昭又倒一钟酒,看着一只冒雪寒鸦飞来驻在窗沿,缩瑟半湿羽翼十足可怜的模样,他道:“燕雀虽是谋盘定胜的那一棋,却最易遭摒弃,因他身卑言轻不足可信。吾乃秦府长子,自知身担家族荣光之重任,也为此舍弃许多,如今既已走至这一步,终再难回头,为日后不成弃子,定要扫平青云路上荆棘阻碍,金堂玉马,位极人臣,方是我此生夙愿。”

他收回视线看向秦仲:“不妨与父亲坦白,自你踏入沈府那步起,若先皇驾崩实有隐情,皇帝必起猜忌,定将你和沈泽棠轻饶不过,沈泽棠是生是死,吾乐观其成,而你”

他稍顷道:“你总是我的父亲,岂能睁眼看着身陷囹圄徐首辅胸怀成皇霸业雄志,只要你将皇帝杀父弑弟经过和盘托出,他定会尽丧民心,徐首辅趁势夺宫逼位,乃顺天理尽民意之举,你吾父子到那时权贵滔天、光耀门楣,还有何所不尽收囊中?!”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对我的不离不弃,你们说的激励安慰的话,还是恨铁不成钢的话,我都全盘接受,今天先一更,从明天开始,天天两更,争取早日将此文完结,希望大家同我一起度过这段时光,再次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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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玖肆章 布行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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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书友160820230246250、20180124172218195加更)

秦仲看着秦砚昭志得意满的神情,到嘴的话又吞咽回去。

俯身去捡翻倒的酒钟,再搁于香几上,也不忌讳甚麽,自拎酒坛子斟满,执起一饮而尽。

一钟酒下肚,他的面庞起了些血色,却依旧难掩黯淡失落,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你先去罢!”秦仲哑着嗓子开口:“容我再思虑。”

秦砚昭蹙眉,他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嘴角浮起浅笑:“忘记同父亲道桩喜事,凤至怀有吾的子嗣近两月有余,请张太医来诊的脉,定不会有错,便是为了他,也望父亲好生打算。”

秦仲失魂落魄的“嗯”一声,便再无言语,秦砚昭有些失望,慢慢起身,略站了站,这才往门前去,忽听得秦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徐炳永暴戾恣睢,喜怒善变,其敏感猜忌更胜,实无半点帝王之相,砚昭你走错此步,将是步步错了。”

秦砚昭目光落在棉帘的缠枝莲纹上,他笑了笑:“父亲大可放心,吾两世回转岂能容许自己再犯错,就算是错,亦能将他扳正。”

没听得回应,转首看去,秦仲径自一钟钟在吃酒,显见他的话未曾入耳,遂不再停留,挑帘来到廊前,风雪挟杂湿冷扑面而来,顿时精神一振,房里炭火烧得暖,混着药味及酒菜香,再说着那般沉重话题,实令人胸口憋闷。

无需厮童伺候,自撑青布大伞,衣袂缱风地穿园过院,直到二门,官轿早已备好,跟随的厮童连忙打起轿帘,他撩袍端带入坐,吩咐去工部衙门。

轿子摇摇晃晃抬出府门,出了胡同口,是条闹市街,冬至将近,年味渐足,熙攘人潮涌动,轿子走得不快。

他头不知怎地有些晕眩,屈指揉捏眉间,心底生起股子焦燥,索性朝轿外看,忽见处绸绢布铺子前,停驻一辆乌油青蓬马车,依旧挂着并蒂莲鸳鸯大红帘子,四周皆是白茫雪色,衬得那红好生刺目,有锦衣侍卫在门前把守。

田姜看着一卷卷布匹整齐地挨捱。

有缟青檀赭等三排,有红黄橘橙等五列,更有各样纹底布帛锦绸繁多,花色炫耀,十分好看。

掌柜认得沈桓,早接报沈二爷新娶的夫人要来,悄眼睃她解了斗篷,着藕粉薄袄,鹦哥绿绸裙,足踩镶貂鼠毛的丁香绣鞋,相貌独具,京城难觅。

连忙暗吩咐伙计,五老爷恰在近处,紧去寻来,吩咐婆子火盆里增炭,铜炉里添香,自己又是上前见礼,又是捧茶斟水,很是殷勤伺候。

田姜边吃茶,边环顾四周,饶有兴致问:“铺子里的布匹皆在这里?”

掌柜恭敬回话:“皆在这里,只除去五老爷才从江南运回的丝绸缎子,若夫人想看,小的让伙计去取来。”

田姜摇头笑道:“这里已有许多,我若挑不出中意的再取无妨。”

她放下茶盏,带着翠梅采蓉在布匹间穿梭,这个瞅瞅,那个捏捏,彼此嘀咕个没完,沈桓开始还背手随在她们身后,稍刻就有逃之夭夭的冲动。

“沈指挥使,这个做袄子可好看?”田姜扯着一片在身上比划,是串枝四季花绫绸子。

“好看!”沈桓咬了咬牙:“夫人穿甚麽都好看。”这话他说有不下十次

却见田姜抿起嘴儿把那绸缎放下了,采蓉有些奇怪:“沈指挥使说好看呢。”

田姜满脸笑眯眯:“他若觉得好看总是不能穿的。”

沈桓只觉有口老血要喷出,敢情竟是这麽不待见他,阴沉下脸,道声告辞,辄身便往帐房里去。

徐泾等几正围着火盆烤红薯,香味已渐起,见他自来,掇条凳子近前坐,拿起铁铲在炭灰里扒出个红薯,摁摁软透溢出糖汁来,也顾不得烫手,边剥皮边吃起来,想想嘴里怨道:“这冯舜钰自卸下男装,性子也大变,我今方信她果然是个女的,自己忒有眼无珠。”

“你现在才信?二爷娶妻都多久了?”众人叹息着笑问:“又是何来此言?”

沈桓吃得很香甜,舒展眉宇道:“瞧选个布料就知是娘们,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你说不好看她说你没眼光,你说好看她还说你没眼光,最佩服二爷老谋深算,晓得来这里折腾人,索性临阵脱逃了。”

“瞎胡说甚麽,二爷是有客见而耽搁。”徐泾笑道:“俗说女为悦己者容,若真是二爷来,夫人选起布料反倒容易。”

“二爷往昔倒从没陪梦笙夫人”侍卫张宏欲言又止。

徐泾低声说:“那哪里能比得。”他顿了顿,问沈桓:“今日来客是何人?”

沈桓端盏吃茶,顺口气回道:“听沈容禀报,是太医院的院使秦仲,此人素不与官员往来,今儿特来登门拜访,实在蹊跷。”

徐泾拈髯沉思之际,众人又说起旁来。

再说田姜,眼见沈桓气沉沉地走了,念声阿弥陀佛:“总算是送走这尊神,我们选布料,他凑甚麽热闹劲儿。”

采蓉笑道:“或许他也想裁匹布送喜春也未定。”

田姜不信,沈桓她好歹了解其脾性,粗犷豪迈,对女子不是死缠烂打的主。

落花即无情,流水便无意,更况还牵扯沈容。

正思忖着,忽听一声嗓音清朗:“今是甚麽风把二嫂吹来了?”随音望去,竟是沈五爷风流潇洒的从后门进,身后跟着四五伙计,手中垒捧各色布匹,迎面而来。

沈桓等几也从内室走出,上前拱手作揖,见过礼退至田姜身后站着,赶都赶不走。

沈五爷见这阵仗,皱起眉嘟囔:“二哥何时这般谨慎了?我同二嫂说个话都要防?”

田姜揩着凤穿花桃红绫帕子,“噗哧”掩唇笑了,那杏子眼含波潋滟,白颊扑粉,十分姣媚可人。

沈五爷有些神魂颠倒:“二嫂真好看”话音犹存,便听沈桓清咳一嗓子,他喉咙一噎,语气顿转:“我是说二嫂这帕子真好看”

田姜微敛笑意,看向他身后的伙计,指着岔话问:“这些布匹的花纹,看着倒更显新颖别致!”

第肆玖伍章 意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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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五爷命捧布伙计站在田姜面前,一字排开任她挑拣,自个则坐回椅中,边揭盖吃茶,边笑嘻嘻道:“这些是我从江南千挑万选的上等货,京城其它贩衣铺难见,都不稀得拿出来卖,还不够那些达官显贵后宅女眷分的。收藏本站”遂又问沈桓:“不是说二哥也陪来麽?他现人在何处?”

沈桓大声回话:“二爷有事耽搁,稍后就到!”

沈五爷听了顿觉无趣,况见着二哥心底也发怵,索性随便指了件事儿,同田姜简单几句话别,辄身依旧从后门洒洒离开。

他这一走,众人都松了口气儿。

田姜溜扫过伙计手中的布匹,不得不叹服沈五爷目光独具,都是极好料儿,恰瞟到一匹鲤鱼跳浪纹织金妆花缎,忆起那日同薛氏山洞拿奸时,巧七穿的就是这缎子马面裙,沈五爷笼络女子手段风流又大方,暗忖怪道薛氏瞧着冒火,还有那孀妇听说自个将被发卖,泪涟涟四处求情,便是去五房做个厨下烧灶的也使得。

翠梅揉着眼睛,笑道:“皆是金光闪闪、花团锦簇的纹样,实在挑拣不出高低来。”

田姜收回心神,一卷卷从手中拈过,侍卫张宏匆匆来禀:“沈二爷托人捎话,他有公务加身赶去吏部,让夫人随便欢喜地挑就是。”

田姜抬头,不知何时窗外,雪大若梅瓣,满天飘飞不止,忽听铺门处有吵嚷声,随音望去,毡帘即打起,三五厮童簇拥一清隽男子走入,他丝绒斗篷沾染白蝶,足靴荡满银花,忍不得脊骨一僵,竟然是秦砚昭。

掌柜斥责伙计几句,迎上拱手作揖,秦砚昭语气难辨喜怒:“悬上门楣匾,铺满桌台布,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岂有放这个拦那个之理。”他的眸光冷沉,唯有与田姜视线相碰时,才有了暖意。

掌柜观他穿绯红官袍,锦鸡补子,佩花犀革带,显见是朝中秩品二品的权臣,情知得罪不起,踌躇地朝田姜看来。

田姜朝他颌首,那掌柜连忙说起恭迎话,命伙计搬椅请坐,又斟来翻滚香茶。

沈桓等几将田姜围得密不透风,手握兵器,神情警戒。

秦砚昭唇边勾起一抹讽意,随意坐于椅上,一面端起盏默默吃茶,一面紧紧盯着田姜,不复于在扶柳胡同的苍白憔悴,这才多少光景,她已是气色鲜媚,满脸儿扑堆着粉俏。

连掌柜都似觉察出些许异样,手里拿着剪尺裁碎布头子,却只拿眼暗自睃来睃去。

田姜不想再多待,请他近到身边,指着布匹温和道:“这碧色面百花芙蓉妆花缎可裁袄子,荼白水波鲤鱼纹缎可裁裙子,豆绿面蔓草粉蓝夔龙凤锦帛可给二爷裁罗袍,还有这青莲色面玉棠花团寿妆花缎”她顿了顿:“留着待用罢。”

掌柜点头称是,又道明个就请裁缝入府量衣,田姜道声谢,遂让采蓉取过斗篷穿戴齐整,目不斜视从秦砚昭面前径自朝门前走,听得他开口吩咐掌柜:“她方挑拣的绸缎,每样给我也备齐,夫人有了身子,要讨她欢喜”

田姜抿了抿嘴唇,伙计打起帘子、又荡下帘子,一阵寒风夹杂雪花扑面而至,她打了个噤,身后说话声再也听不清了。

沈泽棠亥时才回沈府,侍卫挑着红笼行在前头照路,沈容替他撑起青布大伞,无人说话,只有鞋履踏琼碎玉的声响。

沈桓已候在二门,沈泽棠一行人过来,他三两步迎上拱手作揖,接过沈容的青布大伞,边走边禀报布行里情景,悄眼暗窥二爷神情,瞧不出甚麽端倪。

经福善堂门前,陆嬷嬷拎一大包燕窝恰迈槛出,满脸陪笑道:“冬至即近,宫里赏赐给老太太的,老太太又让我给二夫人送去。”

沈容上前接过燕窝,沈泽棠问:“母亲还没安寝?”

陆嬷嬷摇头答道:“天冷落雪显湿寒,老太太的腿就一阵阵酸疼,丫头正伺候着,是以还未曾!”

沈泽棠蹙眉,命侍卫守驻院门,只带沈桓沈容往槛里走,果然窗内烛火摇曳,廊前立着三五穿一色藕粉簿袄、青缎比甲及丁香裙子的丫鬟,帘里送出铜盆残水,她们接过泼洒在雪地里,再去净房里盛干净的热水。

一个丫鬟听得脚步窸窣扭头望,见沈二爷一行人过来,连忙拎着裙摆下阶来迎,巧笑道:“二老爷来了!”

沈泽棠看她眼生,并不多说甚麽,门前丫鬟已打起帘拢,他错身走进房里。

沈桓收了伞,同沈容坐在外间吃茶,听得窗下嘁嘁喳喳低语,遂走近凝听,却是陆嬷嬷在训个丫头:“没规矩的东西,叫你抱猫喂雀只顾搪塞,看到主子爷来,倒跑得比兔儿快,你才进府几日就长歪心思,去拿镜子照照可也配!这趟饶过你,若再被瞧见对主子爷眼邪嘴歪地,就去厨房里烧火去。”

说话声随走渐远,沈桓复回椅坐着,却见喜春捧来碟栗粉山药糕搁在桌上,沈容端起盏吃茶,眉梢眼角竟是抬都不抬,那喜春朝沈桓笑了笑,转身走了。

沈桓拿起块热糕,边吃边看沈容,忍半晌终忍不住,吭吭哧哧道:“你也对她好一点,深宅后院多争斗,这些丫头自有艰难面,活着不易。”

沈容瞟他两眼,有些戏谑地笑:“就算你被玫云迷住魂魄,也别把喜春往我身上推,消受不起”

话音未落,一块啃大半的热糕直朝颜面扑来,他肩稍偏,热糕擦耳过,“啪”砸在墙上烂成稀泥。

抹去发鬓沾的零星碎屑,沈容神情沉肃,起身冷冷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旋而头也不回离去,沈桓气结。

再说沈泽棠,见沈老夫人倚在炕上,喜春半跪在侧旁正替她揉腿,他净过手,上前命喜春让开,再坐炕沿边儿,一面卷袖勒臂,沈老夫人怔了怔欲要开口,却见他已经开始找寻她足心穴道,按捏的不轻不重,力道用的正中恰好,顿时有股子热气顺着小腿往上攀爬,先前久揉不去的酸痛感,似乎不再那麽明显了。

第肆玖陆章 夫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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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舒服的半阖眼眸,由衷夸赞:”二儿这手法是从何处学的,果然腿痛缓解许多“

沈泽棠随意道:”九儿每逢葵水时总是腹痛,便寻了医书来看。“

沈老夫人笑着瞅他不说话,其它丫鬟偷抿嘴儿笑,沈泽棠这才意识到说了甚麽,也微微笑了。

”九儿年纪小,你多疼她些也在情理。“沈老夫人稍顷道:”只是莫要娇惯太过就好。“

沈泽棠默了默,开口道:”她以前过得辛苦,倒想把她惯得更娇些。“

”你“沈老夫人哭笑不得:“半句不好都不允说麽,你以前可不这样性子。”

沈泽棠只笑笑没再吭声,凝神于手中按捏动作,沈老夫人朝喜春看去:”你好生瞧仔细,下趟也这般可省些力气。“

喜春颊腮微红,欲凑近过来,沈泽棠摇头:”因要拿准穴位,不懂医理者勿要轻易尝试,否则弄巧成拙反有害无利。“

说着话已停毕,喜春忙捧过热水,伺候他净手,待他端起盏吃过茶,方语气温和道:”我日后常来替您按捏就是。“

”人年纪大了谁没个病痛,能捱得过就不算事。”沈老夫人摆摆手:“你朝中公务要紧,莫将余心搁在我身上。”

沈泽棠还待开口,听得有人回说:”邓嬷嬷来了。“

”这般晚她来作甚?“沈老夫人疑惑命她进来,那邓嬷嬷急忙入房,见得沈泽棠也在,连忙上前请安,从袖笼里掏出两只黛色绣福寿团花的护膝,递上回话:“荔姐儿晓得老太太腿疼,特意缝的,圈在膝盖处保暖。”

沈老夫人惊喜地接过,凑近烛灯左右打量,颌首笑道:“难为她有这份心思,针线也做得愈发像模像样。”

邓嬷嬷满脸陪笑:”都是二夫人教得尽心,荔姐儿黏她的很紧。“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如今这样甚幸!”转而看向沈泽棠打趣:”就等你何时再给荔荔添个弟弟妹妹也好!“

沈泽棠放下手中茶盏,沉声道:“九儿年纪还小,不急于一时。”

沈老夫人神情微滞,九儿年纪是小,可他却已而立,传承子嗣耽搁不得开口欲要多劝两句,他却起身作揖告退了。

田姜洗漱过,歪在床上灯下看书,不晓过去多久,才听得窗外积雪压竹噶吱作响,随望去早已夜幕深垂,正打算阖书安寝,翠梅报说:“二老爷回了。”一语未落,便见沈泽棠掀帘进得屋来。

她趿鞋迎前要替他脱去大氅,却被阻了:“我一身雪寒气,莫要过给你。”说着自解了递给丫鬟。

田姜闻得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酒味儿,抿起唇问:“不是说有公务要办麽?怎去吃酒了?“

沈泽棠摸摸她的脸颊:”是办公务,随着吃两盏应酬而已。”接过衣裳去净房盥洗。

待再回至屋里,桌上已摆一碗儿滚热的挂粉汤圆,田姜见他只看向自己,并不动手,索性拈起瓷勺舀一颗吹温,递他嘴边:“二爷不吃麽?是咸鲜肉陷的,不甜!”

沈泽棠面容十分柔和,初婚后见他虽温顺却掩不去胆怯疏离,而此时对他展现的体贴亲呢,却这般自然而然心底说不出的欢喜涌动,把一身阴霾情绪化去大半,他俯首将汤圆含进嘴里吃着,稍许认真道:“谁说不甜?甜煞个人!”

“怎会呢?特意嘱咐过,把脊肉去筋捶烂,仅添葱末酱油搅拌为馅的。”田姜嘀咕着舀一颗来尝,哪里有甚甜味,抬头迎上沈二爷含笑的目光,再略思忖,腮处倏得泛起嫣红,情话总是突如其来,令她着实害羞,却又抑不住怦怦雀跃,手脚都不知怎麽摆放了,把碗连勺塞进他手里,软着声嗔:“又欺负我,罚二爷全部吃完,连汤也不许剩!”

这怎会是欺负沈泽棠坐椅上继续吃汤圆,没会儿见田姜又蹭过来,手里拿一匹布给他看:“给你裁罗袍穿!”

是豆绿面蔓草粉蓝夔龙凤纹,他想想斟酌说:”这般颜色纹理,如徐蓝此间少年更适宜,我却老了。“

”二爷才不老,是你总穿鸦青黛蓝或秋香这般暗色调儿,显得沉稳而已。”田姜撇起嘴儿走他身后,将布料沿肩线摊平在背脊上比划:“二爷穿豆绿色更显斯文儒雅,你自己看,适宜极了。”

沈泽棠正用香茶漱口,听得这话有些好笑,他背后可没长眼睛握住田姜的手腕带到身前,搂着坐在腿上,下颌轻抵她肩膀,语气温善:“我比你年长许多,怎会不老呢,其实说来,元稹比我更般配你,他文韬武略,胸襟开阔,气魄勇猛方刚,前程亦不可限,与你恰年纪仿佛,可以相伴一同老去我却不行。”他顿了顿:“我总是要先你数年去呢。”

田姜仰首想看他,沈二爷不让,只得去抓握他的大手,指骨间有拈笔磨的薄茧,俯首就在他掌心咬一口,忿忿地:“二爷说话不中听,嫁你为妻自是我心甘情愿,又干元稹何事?你若后悔给纸休书便是,用不着辩这些寒碜人。“挣扎着起身要走,沈二爷却箍紧她的腰肢,走不得,便负气的把头扭向一边。

沈二爷看着她耳穿小金环,亮闪闪地轻颤,是真恼怒了,噘着嘴儿眼生寒水,不由闭闭双目,他今遭遇到些事,思绪稍显烦乱了他怎能烦乱呢,即然当初怀揣私心,硬把田姜缠绕入他的命途里,就绝计不能烦乱。

噙起嘴角温声哄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此生得汝足矣,何来后悔之说。“

田姜觉得自己怪不争气的,听沈二爷吟两句诗词儿就软了心,偎在他肩头不吭声,半晌低问:”可是朝堂的事惹得您?也可说与我听的。“虽帮不了甚麽,但说出来总比闷在心底好。

沈二爷道声好:”会说给你听的,不过现在深晚,该安寝才是。“旋而抱着她起身朝床榻去。

忽觉田姜的手圈紧他的腰身,听她嗓音掩尽怀间,自然地淌进心里:”你不许早我数年去就是不许。“

沈二爷又”嗯“了一声,微微笑了。

第肆玖柒章 岁静好

隆冬清晨,窗外北风吹雪,寒声难平。

黄铜大盆内,火星整晚燃烬,新炭未添,自有股子清冷四处乱窜,沈二爷起了一回,重点燃炭火,这才又上床榻,把暖呼呼的田姜捞进怀里抱着。

田姜被凉醒了,揉着眼问他去哪里,沈二爷阖起眼帘,含糊着说生炭盆子。

田姜便揽紧他的肩胛,小声嘀咕:“怎都不披件衣裳,二爷身骨冷透透的。”见窗纸透进清光来,又戳戳他胸膛:“今不用去吏部麽?”

沈二爷懒懒的嗯了,攥住她的手指继续睡,田姜便道:“恰巧叫李裁缝来量衣,省得特为您再跑一趟。”

半晌未听应答,仰颈看他的脸,眉峰丰俊,阖目睫长,鼻梁挺直,上唇比下唇薄些,唇角勾起,便是不笑也显得很温和。

她抬手去摩挲他下颌新出的胡渣,刺刺糙糙抵的掌心发痒,忍不住哧哧轻笑。

沈二爷便是再想接着睡也不能了,睁开眼睛,正对上田姜目光炯炯、笑靥如花的模样,倒是很会自得其乐。

他握紧另只捣乱的手,顺势将她覆在身下,语气有些戏谑:“你精神倒好,愈发能受住了。”

田姜怔了怔,脸儿倏得通红,咬着嘴哼一声:“听不懂。”

“真听不懂?”沈二爷凑近耳边低语,他很愿意解释给她听。

其实他昨晚不过一时情绪使然,田姜却当了真。

为证明他依旧年富力强,臊着脸面撑扶着榻沿边儿,手儿抓握他的从背后入。

那般扭腰晃股地诱引他狂肆大动,再有嘤嘤咛咛声助兴,直弄得一地儿湿,也不晓是谁的。

沈二爷深觉适实的卖惨还是有必要的。

田姜连耳带腮发烫,伸手推搡他的胸膛,沈二爷还想逗逗她,却听得帘外有丫鬟走动说话声。

晓她脸皮薄透,把嘴儿亲啄一下,这才松开手,自她身上翻下,趿鞋穿戴周整,翠梅等已捧了热水进来。

待沈二爷洗漱毕,见田姜正坐在妆台前梳髻,颊腮红晕依旧未褪,觉得十分有趣,现在知道害羞昨晚那般大的胆儿哪去了?

田姜被他看得不自在,幸得婆子送早饭来,竟还有一碟糟泥螺,沈二爷道:“是南直隶的知府进京述职,赠了一坛,你尝尝味道可好?”

田姜欣喜地挟起一颗,一丁嫩肉滑溜脆嫩,酒香儿盈绕舌尖,竟比那日金小姐送杨衍的糟泥螺,味道更胜一筹。

她不过略提了提,沈二爷即放心上有些感动地再挟一颗,递到他唇前,沈二爷也没拒绝,不过吃后便再没动过了。

用过早饭,沈二爷先去书房,田姜则披上斗篷往沈老夫人处请安,走进福善堂的院子,就听得房内传出崔氏的笑声。

廊下站着几个拢袖缩颈的丫头,有的过来迎接,不待她问,已先道:“是闵老夫人、谢老夫人和李老夫人来探望老太太。”

田姜颌首,知道这是沈老夫人娘家姊妹,她与沈二爷成婚时皆送来贺礼,闵谢两位老夫人家境殷实,李老夫人相比则要寒酸许多。

房内果然沈老夫人倚在炕上,炕下朝西一溜椅坐着三位老夫人,东边椅始前坐着何氏,中间空两椅后坐薛氏,崔氏站在榻沿说笑话,她嘴能言擅辩,把老太太们逗得前仰后合。

抬眼见田姜进来,忙上前亲热地拉她手,领到三位老夫人跟前,不说明,只嘴里笑问:“您们猜猜她是谁的媳妇儿?”

“有甚好猜的。”沈老夫人摇头指着田姜:“是我的二儿媳妇。”

田姜一一行了见礼,闵老夫人神情惊奇的打量她,迟疑地问:“这就是泽棠前阵子新娶的媳妇儿?”样貌出众,看着尚小。

沈老夫人知她意,说:“正是呢,莫瞧她年纪轻,性子却定,通身本事最有我当年的风范。”

崔氏听得眼神一变,闵老夫人便道:“你这几个媳妇,次次介绍与我们,次次都这番说辞,听得耳根起腻。”

一众皆忍不住笑起来。

“是麽,我倒忘了!”沈老夫人也笑道,并不以为意,又闲话起旁的家常。

李老夫人则携过田姜的手,吩咐丫鬟搬来椅子,伺候她在自己身畔坐了,上下看一回,这才语气和善说:“泽棠幼时曾随我住过三年,与我感情甚深,知他脾性,你能嫁他是福气,他能娶你亦是福气,我盼着你们来年再生个一男半女,方才叫圆满。”

田姜红着脸称是,李老夫人见她性子乖顺可亲,说甚麽皆都恭敬应下,心底愈发喜欢,索性从腕上褪了个翠玉镯子,要亲自给她戴上,田姜缩起手只是婉拒。

李老夫人道:“我现虽不比那几个老姐姐富足,好歹曾经也风光过,这镯子是个有灵气的好物,能降福抵灾,你不嫌弃穷酸就收下。”

那镯子衬得肌肤白皙莹润,且话都说这份上田姜不便再拒,连忙道了谢,李老夫人轻声道:“你婆婆说你有她当年的风范,可未曾夸过别的媳妇哩。”

她二人这边说着话,田姜不经意间看见崔氏,正给闵老夫人斟茶倒水,满脸儿奉承,不由笑了笑。

几个老太太要打马吊,田姜惦记裁衣的事,先行告退回至栖桐院,沈二爷依旧不见影,倒是满屋子飘散着芋栗香味儿。

“厨房里的林家媳妇送来些,让吃着玩。”翠梅用铁锹扒开黄铜盆厚积的炭灰,里头埋了七八个芋头和一把栗子,唆着指尖捞进盘里,热腾腾的,田姜剥了芋头吃,觉得十分香甜,便唤人各拿些给沈荔送去。

才吃着,听得个婆子在廊前问:“二夫人可在麽?”采蓉半掀起毡帘,认出是前门看守的赵婆子,后跟着个穿青袍背布袋、年愈半百的男子,忙道:“可是来量衣的李裁缝?”

“正是呢!”赵婆子笑着回话,采蓉让她俩略等等,转身给田姜禀明,田姜让翠梅领李裁缝去外间吃茶,叫采蓉打来热水,伺候她盥洗过手面后,也来至外间。

第肆玖捌章 闻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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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李裁缝,已值两鬓斑白不惑之年,行走深门后宅数年,专事给夫人小姐量体裁衣,针线随身,剪尺长掖,有一手精湛技艺,兼为人尤其规矩,手拿罗尺量裁却半点不沾富贵身,因而名声雀起,日日忙得颠飞,请他上门一次委实不易。

替田姜裁衣整耗去一个时辰有余,方才坐椅上歇息吃茶果,候着要再替沈二爷量身,并不是个冷场的主,陪笑道:“小的常年裁制衣裳,练出火眼金睛,勿需手摸,便晓夫人挑得这些状花缎子是稀罕货,待年尽开春后,小的敢铁口直断,这些个颜色花纹必大受欢迎,到那时这买银势必水涨船高,现价番几倍不止。“

田姜笑道:”如此说来,沈五爷倒是会做买卖的人。“

李裁缝头点若鸡啄米:”沈五爷眼光好,懂女人心,每趟坐船去南方带回的布匹,哪趟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京城别的布行皆是干瞪眼只有羡慕的份。“

田姜淡笑不语,端起盏吃茶,真行啊原来这几房皆深藏不露,就沈二爷最实诚,当了数年的冤大头。

她默稍顷,似想起甚麽不经意道:”那日在布行里,有位爷买的布匹与我相同,他可有请你上门去?“

李裁缝头摇若拨浪鼓,连连叹息:”这般晦气的事不提也罢,勿要糟了夫人的耳。“

田姜知他有操守,睃了眼翠梅,翠梅知意,从袖笼里取一串钱给他,嘴里道:“你老寒天为混生计奔苦,这些拿去买酒吃,夫人提及的那位爷,算是她的远亲,你说这半吊子话,让人心里好不难过,烦请竹筒倒豆给个爽快的。”

那李裁缝接过钱道声谢,低声道:“即是夫人远亲,便恕我直言,那府上可出了桩大事。”

顿了顿,见田姜托腮凝神细听,遂接着说起经过:”那位官员是小的今日第一宗开门生意,辰时冒雪至正阳门金帽儿胡同、太医院院使秦大人府邸,随着个婆子进了内宅,穿园过院入正房内,老夫人、那位买布的秦官爷及其夫人皆围坐一起说话,还立了些丫鬟,皆满脸喜气洋洋的模样,小的才到,老夫人就先给了赏钱,原来是少夫人已怀喜两月,布匹也尽着她先挑拣,她选荼白水波鲤鱼纹缎做通袖袄,那位秦官员道太素雅了,指着碧色面百花芙蓉妆花缎子让她做袄,白缎子裁裙“

”李裁不必讲这些细枝末节,拣精要的说来听就是。“田姜微蹙眉,按捺着性子打断他。

李裁缝原当她爱听这些的,连忙肃整道:”小的先替少夫人裁衣,哪想裁一半儿,有个厮童连滚带爬的来禀报,说老爷倒在书房地面唤不醒,吓慌了,来寻秦官爷。“

田姜神情微变,抬高声儿问:”哪个老爷?可是秦仲秦院使?“

李裁缝忙点头:“正是他哩,那会已乱成一锅粥,小的被个小丫头子领到外间,奉了茶让等着,枯坐个把时辰后,还是那小丫头子拿了工钱来,一并送小的出去,院里仆子跑来跑去,听小丫头话里,怕是那秦老爷凶多吉少哩。”

田姜手中盏豁啷一声落地,茶水泼溅的衣裳湿了,翠梅连忙抽帕子替她擦拭。

田姜摇摇头,起身要回房换衣裳,掀起帘时,沈二爷恰背手过来,看她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问怎麽了,抬手摸摸她的颊。

田姜勉力笑了笑:“不小心茶盏掀翻浇湿了衣裳,正打算回屋里换一身,你赶紧进去罢,李裁已等候许久。”

“可有烫着哪里?”沈二爷目光朝她身上扫去,田姜把手悄缩进袖里,摇摇头走了。

田姜换了件水绿勾莲纹禙子,才系好锦带,听得帘外皂履脚响,竟是沈二爷进房来。

“怎这麽快?”她吃了一惊。

”男子量衣合身即可,无需如女子这般精细。“沈二爷坐至她身前,拉过她左边胳膊,果不出所料她皮肤白皙,更显得手背那片红,有些触目惊心。

沈二爷默默替她抹涂完清凉膏,眼眸深邃地看她会儿,开门见山问:”可是为秦仲失了分寸?“

田姜睁大了眼睛,他抿抿唇瓣:“你的心事不难猜,早些时我已得他消息,听闻在书房待了整晚,因窗门紧阖,盆里炭烧过旺,倒地不支是因吸入烟气过多所致,请了宫里张太医过府诊治,性命应无所虞“

观她黛眉渐松展,沈二爷顿了顿,还是道:“虽是性命无虞,但烟气吸入过多损了脑子,秦仲恐怕很难苏醒过来。”

叹息一声,把田姜温柔地揽进怀里,她难过的样子看得人于心不忍,也难得不知怎麽安慰她,真相其实更为残酷的多。

他喜欢田姜娇憨不知愁滋味的样子。

半晌,才听她嗓音含着啜泣问:“秦伯伯本就医者,怎会让自己落入此番险境?”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是天命难违矣。”

她又道:”秦伯伯与我有救命之恩。“

沈二爷”嗯“了一声:”我明白。“

田姜不说话了,忽然扯住他的衣襟蹭了蹭,再抬起头眼红红地:“我要去秦府一趟。”

沈泽棠沉吟片刻,终是颌首道:“九儿稍安勿躁,耐心等我筹谋周全,自然会带你入秦府。“

田姜满脸感激地看着他,心如明镜这会有多难,党伐纷争,旧情纠葛,谁都欲置对方于死地,沈二爷便是不应允,她亦无话可说。

可他偏生就答应了!

其实她提过的、或未曾提过的事儿,他又哪一样漏过呢,他对她好的简直是在娇宠她!

沈二爷噙起嘴角微笑,她再这样看他,可止不住他要干出什麽来。

俯首欲要亲上她光洁的额头,忽听得毡帘簇簇响动,伴着沈荔脆生生的声音:”我又拿了些芋头,和娘亲一道烘来吃。“

”二老爷在房里呢。“翠梅声音显然压得还不够低,房里都听见了。

就只有沈荔没听见,是以她掀帘跨进槛内,便见娘亲涨红着脸站起身,爹爹则看了她一眼。

怪唬人的!

第肆玖玖章 谋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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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时又扬起雪来,梁国公府徐令书房内,却难得这般热闹

墙角两盏羊角灯,博山炉焚檀香,地央黄铜火盆炭烧绯红,中间顿铜铫,滚着松枝上扫来的新雪。

沈泽棠、徐令、陈延及高达围火盆共坐,一面闲话,一面吃茶。

“可让徐蓝过来议事。”沈泽棠看向徐令。

徐令摇头:“他不在,且如今鲜少回府,整日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同袍们混迹一处,你交待的事一日不成,就一日难见他影。”

沈泽棠道:“你嘱付元稹,万事需谨慎,欲速则不达,崔忠献暗地里会助他一臂之力。”

徐令颌首,想想低问:“冯双林颇受皇帝器重,司礼监除掌印魏公公外,便是他了,只是日久除生情,更滋生权欲沟壑难填,你就不惧他临阵倒戈,陷吾等崖峭之境麽。”

沈泽棠语气平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委他重任,便是全盘之信,否则衅发萧墙,必祸跟至矣。”

徐令一时哑然,恰高达过来问:“沈二,秦仲倒底怎麼了?真因炭气所伤昏迷不醒?”

沈泽棠不答,拿起铁锹扒松燃炭:“待光启来了,自然见分晓。”用力虽轻,还是有炭灰被惊扰,袅袅浮游四空。

高达想想也对,李光启与秦仲互为姻亲,秦仲出这麼大的事,他应是比谁都知根知底,起身踱步至窗前,朝院门张望,嘴里嘀咕:“这老儿怎还不来。”顺手将窗拨开条缝儿。

寒风蜂捅盈灌入室,陈延离窗最近,忍不住打个喷嚏,骂道:“你发甚麽疯。”

高达振振有词:“我在救你们的命,通风放炭气,否则就如秦老儿下场,到时看你们人生怎奈几何!”

一众皆笑了,徐令待要开口,却见猩猩红毡帘欲掀未掀的垂荡,遂抬声问:”可是光启来了?“

外头侍卫禀话:”是夫人遣人送来食盒子。“

徐令命送进来,果然厮童墨锦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子,吃力搁在桌案上,揭开,各样精致的鹅油粉饺、酥皮火腿馅饼,还有几个皮薄透绿的净素包子,热腾腾冒烟气儿,陈延笑道:”夫人实在有心,上趟我赞过这包子滋味足,这就特地蒸了送来。“

先捏起一个自留了,又捏个给高达,高达直摆手:”我只吃高庄裂口流油肉包子,从不吃素。“

”肉吃多会腻味,你尝尝这个,吃了解油去脂,清肠理胃,脱胎换骨,又可多活十年,再纳几房妾室。“陈延边认真边玩笑,是个执拗性子,非要他接着。

高达无奈,只得咬一口,幸得包子小巧,三两口落了肚,也没吃出甚麽味来。

”你就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暴殄天物!”陈延摇头讽言。

高达听着不乐意了:“不吃素还带骂人的。”

”他这辈子总是要死在女人肚皮上,是吃不来素了。“徐令笑着附和。

陈延吃着包子,一面朝沈泽棠问:“昊王整日躲在宫里头,他的伤势可有痊愈?”

沈泽棠回道:“皮肉伤而已,无甚大碍,他静待十日后太皇太后寿诞毕,会使金蝉脱壳出城,吾等筹谋之计才可延续“他忽然言语微顿,却是李光启沾雪带湿挟寒气走了进来。

脱解身上斗篷递于厮童,拽把椅子近火盆沿坐定,就着热茶狼吞虎咽吃过两个包子,整个人方缓过气来。

”你那秦亲家怎麽说?“高达替他斟茶,按捺不住道:”是生是死?给个痛快话。“

李光启叹息一声:”不生不死,昏晕不醒,张太医亦束手无策。“

沈泽棠默了默,沉声问他:”秦仲素以再生华佗之称,术精岐黄,擅妙手回春术,你看可有自行用药避祸之可能?“

李光启回话:”我今整日耗在秦府内,张太医医术在太医院除秦仲外,还无人能及其左右,可巧至申时三刻,皇帝遣来白太医,徐炳永也遣了个姓唐的大夫来“

陈延插话进来:“白太医早离了太医院,他的医术倒胜秦仲一筹,姓唐的大夫可是眉间有片胎生的红印?”

见李肖启点头,他拈髯道:“是了,此人名唤唐起元,已值天命,常年游历四方,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生死,能被徐炳永寻来实属不易。”

徐令笑了笑:“实在有趣!有恐秦仲死,又有恐他不死,倒显足几方众生百态,那诊断后秦仲到底如何?”

李光启再吃口热茶,道:“我等到这般晚,那三人还在商怎麽用药,皆是延魂续命的法子,秦仲一时半会难醒是真,无甚异议了。”

高达满脸焦虑朝沈泽棠看来:“沈二你该如何是好!秦仲以此避过祸端,又何必入府寻你在先,这出移花接木之计太过狠毒,他可有坦白交底于你?”

沈泽棠神色微凝,盯着铜铫咕嘟咕嘟作响,慢道:“看,你也以为秦仲必定同我说了倾城覆国秘事,那皇帝及徐炳永更不必说。既然惹祸上身,不妨坦然相待,此次为最后相聚,日后汝等对吾,应显避之唯恐不及之状,方可明哲保身。若确有十万火急之事,暗由侍卫传话便可,但也需谨慎,定有锦衣卫跟踪窥伺。”

此番话听得众人心头沉重,皆缄默无语,半晌过去,徐令才叹了口气:“沈二你又作何打算?”

沈泽棠抿了抿唇瓣:“太皇太后寿诞前定还太平,这十日内我必将‘鹰天盟’连根拔除,以绝后患。”

李光启拍他肩膀一下,忧心忡忡说:“‘鹰天盟’背后之人权势滔天,沈二你此番定引他怀恨在心,恐是日后要受大苦楚。”

沈泽棠神情倒显从容:”我便是放过‘鹰天盟’,他们为得真相,也会痛下狠手,又何足惧之。“

他看向窗外雪色,目光渐显凌厉,冷笑道:”至于秦仲,这两日钱秉义会游历回京,我自有法子让他进秦府,再探秦仲虚实,若他真的自此昏沉不醒“顿了顿:“便也再无活得必要了。”

众人心底一,神情肃然,许多谋策因此变故而打乱,一直相商至三鼓时,才各自冒着风雪离去。

第伍佰章 妯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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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来到大房院里,才跨过门槛,廊上立着三两丫头,有眼尖的已进屋禀报,是以她才上台阶,何氏已满脸笑盈盈,倚着帘栊等候着。

“天寒地冻的,你又穿得单薄,出来作甚!”崔氏嘴里如此说,心底却暗忖,这何氏人缘好也不是空穴来风,言行举止统往体贴谦和处奔,若不是因孤儿寡母身份要避人眼目,权如老夫人所说,这府中掌事也轮不到她,便有一句话说的好:人算算不过天,人强强不过命。

“我是急着要给你道喜,一刻也等不得。”何氏亲热地揽她进房,崔氏瞟到薛氏也在,正靠桌站着,面前摆针线笸箩,仅抬首看看她,嘴唇轻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儿,又垂颈继续弯腰描鞋样。

听何氏这般说,崔氏倒有些怔住,围桌拈裙随便而坐,抬手理了理鬓发,问:“大嫂说的是哪里话?喜从何来?”

何氏斟茶给她,玩笑说:“勿要装傻弄痴,你房里可有我的人,三爷捎信来了可是?年关要进京归府,还不能给你道喜麽?”

崔氏冷笑一声:“大嫂勿要折煞我,他不过年关来京述职,衙门来往、同僚应酬、兄弟相聚、再母亲那里孝顺,留给我及雁姐儿溪哥儿能有多少时辰,这般七八日光景后,又要给他收拾箱笼启程,年年岁岁皆相似,我说句大白话“她捶捶心窝子,眼眶莫名有些微红:”这里还没捂热呢,就又要走了,倒不如不见得好。“

何氏默然听着,稍顷抿起唇,语气淡淡地:”你还能每到年关见到回活人,有个盼头不是,比我这洼死水总是强许多。”

崔氏知晓戳到她的痛处,连忙出言安慰:“大嫂怎会没有盼头!你不是还有林哥儿,若这趟春闱高中,他入仕为官,再娶妻生个一男半女,到那时你尽等着享清福,我不比你,身边两孩子尚幼,还有得熬春秋呢。“

何氏用帕子拭拭眼角,笑了笑:”好端端地怎就伤感起来。“又指向薛氏轻声说:“这里属她活得最滋润。”

“滋润个屁。“何氏觑眼吃茶,话里隐含不屑:”她那里七八个姨娘,样貌皆出众,可惜整日里只知争风拈醋,耍三狠四,说是圈养了七八百只鸭子也不为过,我曾溜过一趟她院子,脑仁足痛了几日渐好。“

薛氏虽在描鞋样儿,但她俩说话也漏了几句进耳里,斜眼睃崔氏:“甚麽**鸭鸭的,不带这般挖讽妯娌间的。”

“你倒是耳尖。”何氏笑着打圆场:“未曾说你那甚麽,院里人多才好呢,瞧我这里,林哥儿去了国子监,就我和丫头婆子守着十来间房,腊冬日短夜长,风雪纷至,透窗望去,由南至北,一片黑漆漆空洞洞的,我自个住着都有些怕,幸得你们常来陪我会儿,是以热闹有热闹的好处,冷清有冷清的难处。人总是喜热闹的。”

旋而推崔氏一把,给她个眼色,崔氏方不情愿道:“我没胆子挖讽你,这话儿可是五爷自个说的,你问他去。”

“当我不敢问麽!”薛氏冷笑,从针线笸箩里取出叠成四方的亮璨璨锦缎,递给何氏:“五爷从南边进的货,我悄拿了些边角料做鞋用,你瞧瞧可入眼?”

何氏连忙接过,摊开来细细打量,是一片水红绣如意云牡丹织金缎子,不由“唉哟”一声道:“这般好料拿来做鞋,也只有布行主子使的。我比不得你们年轻后生,且又是寡妇人家,更用不得这个。”转手递给崔氏:“你倒合适,鞋尖再绣只翠绿蝶儿,好看得很。”

崔氏其实暗看已眼馋,只因前与薛氏生了口角,硬撑着脸面,此时听得何氏推让,遂不客气拿在手里,也弯起嘴角道:“大嫂说的可是在理,我那倒有段葡萄紫锦帛,老太太去宫里得的赏,单绣个金福字就很别致,稍会让玫云给你送来。”

正这时,丫鬟迎春及菊芳,一个抱坛三花酒,一个端盘捏盏走至桌前,那盘里是切的好肉灌肠,片片胭脂红色,引人垂涎,小丫头捧来热水伺候她们净手,何氏笑说:“二弟妹心思灵巧,炖鱼蒸蟹甚煎个肉饼都好滋味,我想着也展展身手,亲自灌的肉肠,你们尝尝可还能入口。”

薛氏道不惯熏肉的味儿,拈颗大红枣就着酒吃,崔氏挟了片嚼,忽又捂着嘴吐出来,脸色有些难看:”这猪肠的臊味还在哩,大嫂自己尝尝。“

何氏半信半疑吃了片,皱起眉硬咽入喉,落口气道:”果然术业有专攻,我还是莫抢厨婆子吃饭生计为好。“

遂让丫鬟端去厨房,另换几碟凉菜用来下酒。

薛氏嗑起瓜子儿,问:”今二房请了李裁缝来裁衣,那布料子是老成字号新到的稀罕货,连我都没见过呢,三嫂子若有空闲,我们结伴去饱个眼福可好?“

崔氏摇头冷淡道:“我无这闲功夫,稍刻还得伺候老夫人们用筵,可马虎不得。”

薛氏抿嘴儿笑:“瞧着辰时在老太太房里,你对闵老夫人百般殷勤,伺候周到,她有送你甚麽好物?拿来给我们开开眼李老夫人送二嫂一个翠玉镯子。“

她那时全程坐在椅上,把戏儿看得十足。

崔氏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倏得起身,谁也不理,头也不回地径自往门外走,何氏连忙追出去,在廊前拉住她的袖管,温言劝道:”你和她计较作甚,又不是不知她脾性,是个有口无心的,她说过算数,你气伤自己不值。“

”话不投机半句多,下趟她在这里,你就勿要请我来。“崔氏甩开她的手,脸色铁青继续前行,玖云歉然的告辞,抱着斗篷紧上,转瞬便不见了影踪。

迎春提食盒子进门来,看见大夫人冷清清站在廊前,眉目凝肃不知在想甚麽,瞧见她才似恍过神来,随手揭盖看了眼里头的菜色,只简单道:”送进去罢!“

便再没多余的话儿。

第伍零壹章 起异样

说起高门大族富贵人家,总有祖辈传承的清规戒律,以警醒后世子弟,使得府门荣光能得百年延续。

这清规戒律之中,却有雷打不动一条,便是忌主子间、仆子间及主仆间咬耳朵嚼舌根,传些闲言碎语。

有人不屑,不过薄薄两片肉,上下一碰间,怎就与府门荣光扯上瓜葛。

他却不知,古话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另有言证:一人画虎,三人成虎。长此以往,必会惑乱关系,离间人心,耍奸弄计,不得安宁,后至名声败坏,外人生唾,旦有一日祸从天降,再懊悔晚矣。

是以这日田姜在房里,与几个近身丫鬟围火盆做针黹时,采蓉把何氏做坏肉灌肠,当笑话讲给她听,田姜不以为然,反诫训她们道:“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这种贬人志气、说三道四的话,截此为止,万勿再传。”

采蓉等几连忙称是,田姜不知怎地,就勾起腹中馋虫,朝翠梅问:“可记得李侍郎遣人送来的扬州大螃蟹?”

翠梅笑道:“自然记得,二老爷瞧着夫人爱吃,托李侍郎又送一篓来,有十只团脐肥蟹,夫人命糟了封坛,林家媳妇特意摆在柴房通风干燥处,至今还未动过呢。”

田姜遂让她去开坛取三两只来,翠梅应承着走了,不多时拎着食盒回来,把大盘取出搁在桌面上,田姜净了手,看那糟蟹被林家媳妇一只横竖两刀,宰成四半,片肉若白玉,黄油亮若金,一股子酒糟香气四处弥漫,这味道原是她极爱的,可此时却莫名觉得腻,不甘心的舀一小匙黄往嘴里送,才碰舌尖,即觉恶心倒胃,眉宇蹙成一团。

采蓉见着,忙端来香茶给田姜漱去口中残味,又拿颗甜梅子给她含了,这才稍缓过气来,也不敢离近,复又回至火盆边闷闷坐着。翠梅唬了一跳,道:“难道也糟坏了不成?”

叫上采蓉和门前两个小丫头珠儿和画儿,一道围在桌前尝那蟹。

她们几个京城长大,素不大碰这些,因而吃不出好坏来,唯有这画儿,她爷老子是南方人,应季时,也常弄些虾蟹糟醉酱腌了佐酒吃,自然不如此等肥美,壮起胆剔肉挖黄吃得爽快,不忘说道:“就是这味儿,糟的香极了,不曾坏。”

翠梅便去安慰田姜:“兴许晚间受了凉,是以闻不得腥气,稍会熬碗紫姜汤服下暖过肚肠,定会无碍的。”

田姜觉得有理,昨晚儿和沈二爷情浓时连床都未及上,俯趴在榻沿边梭弄,后他还不尽兴,抱起她抵在墙角狠肆,那会衣衫裤儿散落于地,虽有火盆在燃,总会有凉风从窗缝儿透进,如此一琢磨,便红着脸释然。

恰喜春打发丫头来请,道闵谢及李老夫人辞了要走,请她去老太太房里坐别,遂不敢耽搁,穿起斗篷朝福善堂去。

行走园中,恰逢沈庆林搀扶何氏迎面而来,见着田姜,连忙近前要给她作揖,田姜免他礼,只道:”国子监今下学麽?“

沈庆林”嗯“了一声,田姜笑了笑不再追问,国子监下学休憩日,为月首初一、月中十五两日,今既不是月初,亦不是月中。

何氏颇亲热挽住她的手臂,并肩儿沿松墙走,一面轻声说:”我还未曾谢过二爷和你呢!“

田姜有些疑惑:“不知大嫂何出此言?”

何氏接着说:“昨才听闻,母亲已同二爷商量过,年后府里的开支用度,要各房均摊缴银,这法子我是赞成的,其实往年我也曾私下同母亲提及过,三爷在外拿官家俸银、五爷开铺风声水起,怎能总让二爷一己担待?哪晓被谁偷听去,可捅了马蜂窝,那两房对我们孤儿寡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指桑骂槐个不休。梦笙弟妹还嫌我多事,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落得里外不是人。如今好了,二爷有你给他拿主意,总是不会再吃那哑巴亏。“

田姜静静听她说完,莞尔一笑:”实不瞒大嫂,这事儿我是真不知晓,现才听你提起。更况二爷哪需我替他拿主意,他时常嫌弃我年纪小,心性散,爱玩闹,总取笑我是散财童子,如此这般,我便是有甚天大的主意,才不要去他那撞一鼻子灰呢。“

尾随在后的沈庆林,不禁扑哧低笑一声,引得何氏及田姜朝他看,何氏瞪他一眼,田姜笑眯眯的。

沈庆林清隽面庞浮起抹暗红,他嚅嚅道:“二婶娘说的在理”

这边说着话儿,已走进福善堂院子,陈老夫人站在梅花树下朝田姜招手。

看着田姜离去,何氏脸色微沉,低叱道:”我可是养了只白眼狼,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

沈庆林有些不耐烦,余光悄瞟某处,话也很敷衍:“二婶娘年纪小,性子天真烂漫,母亲何必拐弯抹角套她的话,好生没意思。”

何氏气怔了,猛得扭头要同他理论,恰碰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随望去,倏得脸色发白。

沈二爷回至栖桐院,挑帘子进房,直朝床榻去,恰看田姜听得声响,揉着眼坐起,小脸儿睡得通红。

俯身伸手去触她的额头,又让她吐舌头来看,田姜乖乖照做,稍顷后,沈二爷叹口气,把她抱进怀里,柔声问:“听说你糟蟹不爱吃?还在母亲房里吐了?”

“嗯!”田姜抬手搂住他的颈,挺羞惭道:“吃鲈鱼汤的时候没忍住,三位老夫人皆在呢,给母亲丢了脸面。”

“她不怪你。”沈二爷亲亲她的额头:”不过她说你会不会有喜了?“

”有喜?甚麽喜?“田姜莫名其妙地看他。

沈二爷目光深邃起来,忽而忍俊不禁:”你是睡傻了麽?“大手则贴紧她平坦的小腹,凑近耳边轻道:”这里可是结了仙丹一枚?“

”仙丹“田姜愣愣地重复,沈二爷颌首,又添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昨晚我们“

田姜已是醍醐灌顶,急忙捂住他的嘴唇,有些哭笑不得,都甚麽时候了,沉稳如他,倒开起玩笑来!

第伍零贰章 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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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姜垂首,抓握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低声道:”前些日子葵水来过!“

似乎浅浅一点就又没了,她记得有些模糊。收藏本站

沈二爷也不确定起来,摸摸她的头微笑:”告诉你个好消息,两日后钱大夫会来府上,替你清除残余的蛊毒。“

看她瞬间明丽的面庞,心情也变得松落,想想又问:”九儿,你可有记起以前的事?“

田姜抿起唇角,不知该如何答他,说没有似乎又有,说有又桢桢难连,恰此时,翠梅隔着帘栊回话:“老夫人房的喜春来了。”

沈二爷还穿着入朝时的绯红常服,他起身出来,春喜在同采蓉说话,听得帘动连忙迎前,笑着道:“老夫人不放心,让来问请大夫瞧过了没?可是她想的那样?”

沈二爷失笑,看天际彤云密布,朔风紧起,摇头说:“已值酉时,大雪将至,明日再请蒋太医来把脉,并不急这一时半刻。“

语毕即朝净房而去,喜春忽想起甚麽,拍拍额头道:”瞧我急忙忙误事,老夫人给的山参竟忘记拿了,得麻烦采蓉随我跑一趟可好?“

采蓉不吱声,两眼只朝翠梅看着,翠梅笑了笑:“你快去快回,二老爷换好衣裳就要用晚饭的,小丫头又上不得台面,只我一人恐伺候不周到。”

采蓉答应着,即被喜春拉着手往院门外走,一口气走出十数步才渐慢下来,采蓉甩开她的手,自顾缩进袖笼里,喘着气道:“我晓得你定有话要同我讲,拿山参不过是幌子。”

话音还未落,便见喜春淌下两行清泪来,连忙抽出帕子替她擦拭,一面劝:“天寒地冻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冰棱子,风再吹一遍,脸会皴破皮,又干痛又难看,你有甚麽苦楚说就是,我听着哩!”

喜春也顾不得梅树下石凳寒凉,一屁股坐了哭说道:“我们还有莺歌,打小儿就伺候在老夫人屋里,一道吃穿玩耍、哪怕受罚也是一道儿,虽然后面又进来许多新人,表面也很亲热,可心底总觉隔了层纱似的,还是我们三个情意最深,如今莺歌不明不白去了,你遣在二夫人跟前伺候,我们也难得见趟面,彼此都生疏了。“

采蓉蹲在她身畔,捡根树枝儿,在雪地上胡乱划着,回话道:”我心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曾变过。“

喜春听得渐止了泪,又用帕子擤过鼻涕,才道:”我只把心事坦白同你讲,你也莫要同翠梅说,我晓得你现在很听她的话,年尽开春我便虚岁十七,老夫人近日话里常将我敲打,要放我出府去,若是能讲成门亲事,她还会替我添置份嫁妆,不凭白委屈了我。“

采蓉阿弥陀佛一声:“我早就说过,老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能伺候她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喜春叹口气,愁绪才下眉梢,却又上心头:“你知我心思的,眼里只有沈容。”

采蓉听了道:“冤孽,冤孽!你何苦来哉!沈容我最清楚他,原也是富家子弟,家住椿树胡同,有一年隔壁住的大官儿满门抄斩,不晓怎地失起大火,将他家殃及烧成灰烬,连带也要了双亲的命去。”

“他那时尚幼,整日里在正阳门同帮要饭花子讨食吃。有趟他竟敢偷二老爷腰间墨玉串子,被老爷领回府杖责的走不了路,后就留下在这当侍卫,性子跟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见谁都不理不睬,只听老爷吩咐,看这样儿也不是个知疼知热的人,更曾放过话出来”

”放甚麽话?“喜春见她欲言又止,蹙眉追问。

采蓉接着道:”他这辈子命犯孤煞星,要孤独终老的,谁若嫁给他也不得善终。你何必如飞蛾投火一般,坑得你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到时后悔不及矣。

一篇话说的喜春心若死灰,寻思半晌,出口便是埋怨:“你怎不早提点我这些,眼睁睁由得我一颗芳心错付。”

采蓉扔掉树枝,把手指凑近嘴边呵气,斜眼睃她,笑道:”我只当你是故意气沈桓那根木头哩!”

喜春把脸飞红了,低着声嚷嚷:“要死了,你怎会这麽想?”

采蓉有些不以为然:“二老爷身边侍卫里,沈容最俊,可论身手和能耐非沈桓莫属,他还是有秩品的使挥使,嫁给他也是官夫人哩,日后随着他吃香喝辣享福一辈子。否则那精得跟耗子似的玫云,会放下身段去他面前狂献殷勤,你就走走心罢!”

喜春听得哑口无言,站起身推她一把,笑道:“你倒是少见的明白人,既然这般拎得清,你怎不去嫁他?”

采蓉撇撇嘴:“老娘给我自幼定了亲,只得干瞪眼看着,你好生寻思去,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喜春觉得发上冰凉,一摸皆是雪粒子,连忙跺着脚道:“你赶紧回罢,若翠梅问起,就说山参被陆嬷嬷收去了,明早我再送得来。”

采蓉“嗯”了一声,她二人不再多闲话,各自擦肩而过,匆匆走了。

再说沈二爷换了石青团花直裰进得屋内,田姜松松挽起发髻,穿银红薄棉短袄,下着鹅黄洒花裙子,肌肤白里透红,黛眉水目,朱唇噙笑,俏生生地明媚照人,端得一脸好气色。

他隐约记得当年梦笙怀荔荔时,面黄肌瘦,赢弱不堪,脾性犹为暴戾,不是摔东西扔家什,就是怨怒叱骂不歇,每早儿也不梳妆,只哭的眼睛红肿,他心生怜悯之心,欲温言开解,却又被她恶言撵退。

他也听徐令高达提起过,妇人旦结珠胎,容颜憔悴、性情大变实属正常,待得一朝分娩,瓜熟蒂落,她自然会恢复往昔贤良本性,此间的男人,只需耐得等字即可。

现观田姜这副模样再瞅她挟起一筷子红绿椒炒鸡丁,辣得嘴儿红红直吸气,又舍不得不吃,便含了两口粳米饭,再挟一筷子候着,只等那辣劲儿过去,方大快朵颐十足的好胃口。

他抿抿嘴唇,觉得自己还是以平常心对待为宜。

第伍零叁章 吃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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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门有条长安大街,穿过白家胡同,是处十字闹市。收藏本站

北向高头街是两行医铺,挂得幡旗大多专解疑难杂症、疼痛隐疾,或屋檐竖独胜丸、金刚丸及乌鸡白凤丸等名药木牌,很是醒目。对面南向沉香街是卖胭脂水粉簪钗绢帕等门店,一股子艳香被风刮来卷去,凝了又散了。

不过它再香也香不过西向的妓儿街,那里青楼娼寮鳞次栉比,自樱桃斜街出过虐杀优童案后,又经朝廷整治,贵优贱娼的风气扭转,像姑堂渐次衰败凋落,而粉坊街的鸨母为避晦气,大部份挪移至此处继续营生,此时正值青天白日,只有往外送的客,鲜少有入。

妓儿街正对东向的金积街,炉房银楼金店当辅亦肩并肩开张,便有人赞道,此四街占市很奇妙,妓馆娼妇妆点粉饰招揽风流客,风流客耍风流挥金如土,几趟路头夫妻来回,或许沾染些难言之隐,自有近前能去处,这便是奸商本色,徐而图之。

十字街心搭起长棚,是卖各种简易吃食的铺子,不求风雅精致,只求驱寒饱肚,虽食客不多却总还是有的。

沈泽棠与杨衍着青布直裰,此时就坐在个卖羊汤的摊前,杨衍皱紧眉宇,扫过油腻腻的旧桌台面,不经意瞧见邻桌个卖油郎,边吃边擤把鼻涕一甩,顿时心窝欲发塞堵的不行。

沈泽棠来之则安之,似看透他的窘状,只淡笑不语,五大三粗的伙计过来问,客官要吃甚?沈泽棠欲开口,杨衍却抢先一步,指着桌台道:”把这儿、还有这儿,重擦拭干净!“那伙计斜眼睃他,喉咙里咕咕响两下,将搭在肩膀已不知颜色的块布甩下,抓着往桌面一个来回,又重新搭回肩上。

杨衍望着两行湿漉漉的痕迹,额头青筋直跳动,那伙计反而不耐烦道:“到底吃是不吃?莫耽误我做生意。“

沈泽棠语气温和:”你这里可有甚麽吃食?“

”你自己不会看?“伙计面色不霁:”我这里是羊汤铺,有甚麽皆摆在案头。“

沈泽棠不以为忤,微笑道:”给我一碗羊肚汤。“

又看向杨衍,只沉着脸不吭气,遂指着他说:”给他一碗羊粉羊肚丝白汤,另切一盘白煮羊肉。“

那伙计”哼“了一声,忙活去了。

沈泽棠拈起茶盏吃,很是低劣的口感,却胜在滚热能暖身体,棚外又落起瑞雪来,风吹得十分寒冷。

“你说那陈戊在妓儿街包了白牡丹,怎生还没见他出现?”杨衍脸庞有些发青:“沈阁老得来的讯息可真?”

“杨卿稍安勿躁!”沈泽棠淡淡的回他,目光巡着四周,着便服的衙吏及易装的侍卫皆耐心在等待时机。

杨衍揩帕捂唇轻咳几声,虽身骨大好,却也经不住这般折腾,一早他被沈泽棠带至此处,要将陈戊抓捕收监。

陈戊又是何许人也!他曾任福建总兵,同护兵苏崇有断袖之昧,不曾想苏崇被兵吏萧荆远所杀且逃之夭夭,此事终被朝廷知晓,以吾朝律例附律二十条所规,除去陈戊四品职阶,发配烟障之地服苦役三年。

听闻今时他服役期满,十日前一路风尘来到京城,去忆香楼找一趟萧鹏,自那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包下娼妓白牡丹,过起神仙日子。

他朝沈泽棠冷笑道:“我是不知沈阁老葫芦里卖的甚麽药,我随你承办‘鹰天盟’一案,而不是追查苏崇案甚或虐杀优童案。“

沈泽棠敛起笑意,神情凝肃的看他:“此话差矣!杨卿定将大理寺职熟稔于心,掌复审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以证天下司法公正。杀苏崇逃凶至今不明,虐杀优童陈瑞麟冤案难辩,桩桩皆是人命滔天的官司,与‘鹰天盟’又怎分得出敦轻敦重。”

杨衍被驳得说不出话。沈泽棠观他羞窘难挡,语气渐缓和道:“更况依你复审断案数年,总有些案子环环相扣,丝丝入理,或许同‘鹰天盟’有所牵连也未可知“

见着伙计捧吃食走近,他便不在多言,顺手接过羊肚汤,杨衍亦学他的模样,端走自己那碗白汤,伙计则将一盘切片羊肉摆桌央,并几碟酱油蒜汁椒麻蘸碟儿放一圈。

倒未曾想这羊汤滋味不俗,无甚腥膻气,汤清而油不走,羊肚切丝,加胡椒末、酱油、青蒜及脂油豆粉,微些醋,酸辣烫心,吃几口浑身便不再觉得冷。

杨衍的脸色也好看起来,自惭方才失言,无话找话道:“不曾想这般腌臜地,竟还有此等美味。”

沈泽棠指向不远案板处,几个伙计正手起刀落杀羊剔骨,旁侧一口柴火大锅,热汤滚沸,他说:“你看取得是五十斤尾大者山羊,肉最细嫩少膻,活杀现煮吃个新鲜二字,那伙计在洒胡桃和普耳浓茶或桑叶同煮,遂把那点膻也一并祛除,是以吃味最好。”

杨衍纵是再心高气傲,此时听来亦暗自佩服,他欲要开口,忽见沈泽棠脊背一直,眼眸明厉紧盯某处,他随望去,却见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戴纱帽,穿宝蓝地六团云鹤纹棉袍,外罩丝绒貂毛鼠滚边斗篷,只是脸颊瘦削凹陷,沧桑犹存,倒掩不去满面喜气,他吩咐伙计,要五斤酒煮羊肉,煨羊蹄六个再加一只现煮熟的羊头,从袖里掏一两银子丢上至板,多的权当打赏,出手十分阔绰。

伙计的样子立刻和善多了,笑着谢过,将银子纳入袋中,又取过条熏肠子,剁成圈儿一堆,取过那男子递上的汗巾子,把吃食裹了再恭敬地递上,他接过朝鸡儿街方向而去,后有几陌生面孔慢慢尾随。

沈桓喝着羊汤慢咧咧走至沈泽棠跟前,俯身凑近低问,要动手麽?!

沈泽棠头也未抬,挟起一片白煮羊肉,轻描淡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螳螂出手,一并捕获。”

沈桓颌首应承,辄身走开。

关联章节:134章254章

第伍零肆章 喜临门

沈泽棠慢条斯理喝完羊汤,端起盏漱口,视线移至妓儿街墙边,那里有个垂担卖小玩意的货郎,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走了!“沈泽棠眉目舒展,撩袍起身要离开。

”沈阁老这是要去哪里?”杨衍放下碗筷,看他的神情显得迷茫。

沈泽棠轻轻笑了笑:“陈戊已捕获,还留这作甚,天寒地冷冻人骨,还是早些回府为妙。”旋而大步走出长棚,朝东江米巷去,那里停驻着他的暖轿。

杨衍总觉有桩事儿漏了,却又不知来处,很快他就有所顿悟,才拔步要走,那伙计已叉腰横眉冷对。

“这位爷,一碗羊肚汤、一碗羊粉羊肚丝白汤,一盘白煮羊肉,茶水权当送你,合计三百钱。”他声音高亮,尾音拖得很长,几个宰羊伙计停下手中活计,握着鲜血淋漓的砍刀,阴森森朝他看来。

杨衍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感觉。

沈泽棠背手走进栖桐院,沈容伺后撑起黑布大伞,四围白茫茫一片,院央的老梅树开的满桠赤焰喷霞。

房里未曾掌灯,廊下搁着一个炉子,似才升起火烟,地面扔着一柄半新不旧的蒲扇、一个揭盖的空铜铫子,显得异乎寻常的冷清寂静。他才蹙眉,忽听墙角窸窸窣窣地响动,是个穿青袄藕裙的小丫头,站在圆凳上,踮起脚尖在取假山石面新落的好雪,要收集来炖茶吃。

沈容问她:“你可知夫人去了哪里?”那小丫头方才察觉有人进院,连忙跳下凳来,通红着脸回话:“老太太遣喜春姐姐请夫人去福善堂,说是请了蒋太医过府,来给夫人把脉哩。“

沈泽棠神情一凝,未曾多话,辄身即出门朝福善堂去。

他步履轻快,不多时至乌油仪门前,沈容上前叩门钹,看守小厮拉开门,满脸笑容的作揖喊声二老爷。

沈泽棠问二夫人可在里头?又问蒋太医可走了?

“在的、在的,都在里面!”小厮忙不迭地回话,神情愈发喜气洋洋。

沈泽棠看他一眼,穿堂过院径自来到正房,五六个丫鬟站在廊前嘀嘀咕咕说话,听得鞋履踏雪声,见是他,有的迎来道安,有的早进房去回话:“二老爷来了。”两个嬷嬷利落打起帘栊,笑着偷瞧他,似乎有桩关于他的大事,皆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可管不住的表情却泄了底。

沈泽棠陡然油生近乡情怯的思绪,他略站了站,暗自攥了攥掌心,这才稳步走进房内,各房女眷吃茶说笑,母亲倚在临窗大炕上,田姜近挨她坐着,两腮红若胭脂,一副含羞带喜的模样。

崔氏站在炕边正玩话,见得他过来,连忙迎上笑道:“可要恭喜二爷”话未曾说完,沈泽棠已“嗯“了一声,擦肩而过,她神色微僵,瞟到薛氏似笑非笑地在看她,旋即勾起唇角,又恢复泰然模样。

沈泽棠先给沈老夫人问安,再看向田姜,抬手摸摸她的脸,嗓音莫名就很轻柔:”蒋太医如何说的?“

田姜不知该怎样讲才恰当,屋里有妯娌还有几位年轻姨娘,不论心思如何,此时都揣着明白在静等她开口,以博她们展怀一笑。

她其实只想讲给沈二爷一个人听。

何氏见她迟迟不语,忍不住笑说:“瞧着弟妹是害羞了,我来替你说罢“

沈夫人摆摆手,紧着声阻止:“这种事儿哪需得你代劳,由她自己说,让沈二高兴高兴。“

何氏道了声是,不敢再多话,田姜眸光闪亮地看向沈二爷,忽然悄朝他勾勾指头,沈二爷瞬时会意,俯首将耳凑近她唇边,也就几句话过,方直起脊背,眼里划过讶然,旋而便是满心满眼的欢喜。

“淘气!”沈老夫人拍拍田姜的手背,再看向沈二,觉得有趣,鲜少得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遂笑说:“蒋太医还在耳房里吃茶,你有甚麽要问的,去问个仔细。”

沈二爷颌首,又朝田姜嘱咐道:”你在母亲这里多待会儿,我送走蒋太医再来接你。“

看着沈二爷背影消失在帘外,崔氏淡笑:”二嫂莫看年纪小,可这聪明机灵劲儿,怕是在坐的各位,没几个能比得上罢!“

众人晓她指的是甚麽事,皆抿嘴儿笑,田姜也笑着装糊涂。

何氏指着崔氏说:“我可犹记你初怀雁姐儿时的情景,也是蒋太医把的脉,你听后竟然晕过去,不小心额头撞在床柱上,幸得不重,即便这般,可也把我们唬得三魂六魄都飞了。”

崔氏生平有三大恨事,此乃其中一件,现被何氏重提旧往,耳边众人嘻笑,顿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浑身的不自在。

沈老夫人吃着茶道:”好啦,人这辈子谁没出过几次糗哩,生儿育女、传承子嗣是极喜庆的事,怎样出格反应都不为过,我看着都喜欢。“

她话音才落,薛氏起身,领着个姨娘走至炕前来,弯着唇道:”同母亲道声喜,苏姨娘也怀了身子,同二嫂差不多时辰,快冒两个月了。“

田姜听得朝那姨娘看去,长得甚是标致,尖尖瓜子小脸,身段婀娜匀称,怯生生的样子。

沈老夫人又惊又喜,忙唤她过来,也炕沿边坐了,觑着眼细瞧一遍,问薛氏:”何时知晓的?怎不早同我说?“又命喜春:”你赶紧瞧瞧蒋太医送走没,若还在同沈二吃茶,你请他过来,再给这个小媳妇把把脉。“

喜春应承着急忙去了。

薛氏接着说:”也是昨儿的事,我瞧她吃啥吐啥,整日里恹恹,无精打采的,遂请李郎中来诊疗,却是有了身子,一早想禀明的,二嫂这里又忙着,故憋到现在才说。“

沈老夫人瞅瞅田姜,又把苏姨娘看看,止不住发愁:”二媳妇我不担心,自有沈二盯紧着,你可怎生是好?瘦成一把骨头重,出去都能被风吹走,五儿又不是会疼人的,你势必要遭些罪受。“

苏姨娘红了眼眶,田姜拿了颗桂花糖给她。

薛氏笑道:”母亲言重了,不是还有我麽,我自会小心照应她的。“

第伍零伍章 欢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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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看薛氏一眼,想说甚麽又吞咽了回去。收藏本站

唤陆嬷嬷至身前来,指着苏姨娘,语气微沉:”你拨个能干温善的嬷嬷,专门伺候她,每日膳食与我并灶,再命门房多留意,待晚间老五回来,让他即刻来我这一趟,否则可难逮住他。“

陆嬷嬷连忙应承,沈老夫人朝薛氏道:”寻个清静雅致的院房给她,这有孕的人最忌闹腾,她又身骨柔弱,胎像易不稳,最宜好生静养,你需得诫训那些姨娘安份守己,若被我听谁又无端生事,可不留情面,连你也一道罚!“

那芳姨娘抽抽噎噎地称谢,沈老夫人皱起眉头:“大喜的事你哭甚麽?日后若谁给你委屈受,你尽管同我说便好。”

瞧田姜在旁默默听着,扯了扯唇角:“二媳你也一样,若沈二欺负你,我替你凶他。”

沈泽棠恰挑起帘子进来,尽听入耳里,神情有些无奈,沈老夫人反笑了:”每趟背后要说你点甚麽,总被抓个正着,你可是一早就躲在外头偷听?“

实难想像高大儒雅的沈二爷听壁角的样子,田姜瞟过他,渐弯起唇角,笑靥如花。

喜春插话进来:”老太太忒多心,奴婢同二老爷一道进来的,不曾在帘外停过步。“

”就属你话多!“沈老夫人瞪了瞪她,众人忍不住笑了回,因着蒋太医还要替苏姨娘把脉,只薛氏留下,其他人等出福善堂的院门,彼此又寒喧几句,方各自散了。

落了整日的雪停,冬风却凝寒,沈二爷忽而弯腰托住田姜的腰及腿膝,将她打横抱将起来,朝栖桐院走,田姜唬了一跳,连忙揽住他的颈子,朝四周瞟了圈,有丫鬟婆子在扫雪开径,崔氏何氏也离得不远儿,凑近他耳边嚷着要下来。

”让我抱会你罢我等不及回去“沈二爷嗓音很低沉,他的胸膛宽厚温暖,田姜觉得浑身热烘烘的,乖顺的挨在他怀里,初时听得蒋太医说她怀了身子时,思绪莫名的复杂,有忐忑、有慌乱,甚而还有一些茫然,直至看见沈二爷回来。

田姜觉得自己此时方才尘埃落定,一颗心迅速被喜悦填满,她主动的亲了亲沈二爷的嘴角,轻问:”二爷高兴吗?“

沈泽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岂是高兴二字所能囊括,对上她期待的眸光他点点头:”九儿我很高兴。“

不晓过去多久,听得田姜小心翼翼的声音:“二爷你在哭吗?”

“没有。”沈泽棠喑哑的回着,他俯首下来,恰有朵雪花落覆,瞬而被彼此相触的唇瓣融化。

回至栖桐院,沈二爷屏退丫鬟,揽着田姜坐在临窗大炕上,抚触她还平坦的小腹,沉默半晌后,低声道:”母亲说我欺负你“

”你没欺负我“田姜以为他介意:”原想讲给母亲听,你却进来了。”

”自然是欺负了的。”沈二爷眼底浮起一抹笑意:“不欺负你怎会有这肚里的肉团儿?”

田姜怔了怔,瞬间觉得腰间摩挲的大手滚烫如火,她原本还感动着,抓起他的手背咬一口就这麽喜欢逗她吗?

沈二爷不逗她了,面容端肃起来,正色道:“我问过蒋太医,他说你身骨尚好,胎像稳固,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忌嗔怒哀愁,持淡然平和为宜。“

“如今皇帝发兵削藩、徐炳永大权揽握,党同伐异如火如荼,朝中局势愈发严峻,或者我亦会受制牵连料想不到你会这麽快有了身子一碰你我就情难自控但我不后悔“沈二爷顿了顿,目露柔情地看她:”九儿你能明白麽?“

田姜颌首,她怎能不明白呢,被秦砚昭劫掠的那几日,他说沈二爷欲谋叛乱的话,细细思量后,未必皆是恶言诽谤,书房中偶见昊王及田商,或多或少也印证了些甚麽,是以她想早些恢复今生与前世的记忆,这是她帮协沈二爷稳定胜局的筹码,幸而明日钱大夫会过府她握住沈二爷的手掌,很认真地说:“二爷放心,我会保护你和孩子的。”

沈二爷看着她不由笑了,轻“嗯”一声,两人亲密地偎在一起,大铜火盆里燃炭簇簇地发出响声,烛火摇曳,将他俩的影子投映在窗纸上,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罢!

用过晚膳,沈荔由奶娘领着来给田姜请安。

她已听说娘亲怀有身子这件事,亮闪闪的眼睛直盯着田姜腹部看,忍不住将手儿贴紧绕着圈抚摸,就听得沈二爷清咳一嗓子,连忙把手儿缩回,扭头见爹爹坐在桌案前一面看书,一面端盏吃茶。

她凑近田姜耳边悄悄道:”奶娘说弟弟现在只有我一个拳头那麽大哩!“她攥紧拳头看了看,挺同情的:“也太小了点。”

田姜听她童言稚语,乐得不行,想想问:“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呀?”

“喜欢弟弟多一点。”沈荔眨巴着眼儿说:”这样弟弟长大后可以入朝为官,爹爹就毋庸每日这般辛苦。“

田姜默了默,笑着摸摸她的头:”荔姐儿最孝顺!“

沈荔拿出新绣的扇套,两人灯下嘀咕了会绣技,翠梅隔着帘栊回话:”陆嬷嬷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陆嬷嬷笑嘻嘻进来,送上一枝百年老参,还有个装玉如意的锦盒,说:”这是老太太给二夫人的喜礼,急着催我晚间送来。“

田姜让翠梅收了,陆嬷嬷又道:”老太太吩咐,你这里伺候的丫鬟,莺歌及翠香皆去了,吴嬷嬷要顾着荔姐儿,得力的只有翠梅和采蓉,二夫人如今怀有身子,可比不得往日马虎,明日里我带几个嬷嬷和大丫鬟来,二夫人尽管挑顺眼的留。“

沈二爷开口道:”嬷嬷不必领来,我自有人选。“

陆嬷嬷连忙称是,田姜招呼她坐会儿吃过茶水再走,她摆手笑道:”趁着天色还有些光亮,我还得往苏姨娘那里跑一趟,交待些事情去。“说完即福了福身要告辞。

田姜也不强留,命翠梅给她赏了一串钱,方送出门去。

第伍零陆章 解毒症

翌日,彤云风吹散飞,冬阳不艳自暖,红梅满染胭脂,家雀啾唧不住,连那整日里躲耳房打瞌睡的绿鹦鹉,也在雪地里忘乎所以的蹦来跳去,俗道乐极生悲,那灾祸便从天上来,趴卧梅枝间许久的黄狸花猫儿虎视眈眈,倏得一跃而下,伸长圆厚肉垫的梅花爪,直朝觊觎数月的猎物抓去。

待那绿鹦鹉有所察觉时,为时已晚矣,它倒有气节,不躲不闪,昂首挺胸,生当作鸟杰,死亦为鬼雄,有何所惧。

忽听“砰”的沉闷一声响,旋而是狸花猫儿凄厉尖叫,绿鹦鹉眼睁睁看它失了偏颇,落地后朝南逃窜的瞬间没了影,雪地里躺着一颗红皮花生米,它上前啄起吞下肚,飞来廊前吊架上站着,沈桓嚼着花生米,穿一身簇新的石青棉袍,鬓角光整,意气风发,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采蓉和翠梅打起帘栊从房内走出,看见他福了福身见礼,他连忙拱手作揖回礼,采蓉嘻嘻笑过,沈桓颊起暗红。

绿鹦鹉忽然苍凉的叹息一声。

沈桓斜眼睃它,粗着喉咙低嚷:“鸟嘴吐不出象牙,不听不听我不听。”

那绿鹦鹉才不管你听不听,学着沈二爷清润嗓音,温和道:“色界轮回总是空,万缘纷扰欲为宗。凡心一人迷魂阵,似溺无边苦海中,沈桓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沈桓不禁打个哆嗦,这小妖物难道真成精了不成。

再说房内事,钱秉义正替田姜看脉息,左手脉凝神听息半刻功夫,又换右手脉,反复细诊后方才道完毕。

沈泽棠也不急着问,先陪他吃热茶,问道:“听闻先生游历至吉安,且去与萧神医一会?他如今可安好?”

“一会?”钱秉义撇撇嘴:“我才懒得同他一会,他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医不如他,妻不如他,就好显摆吹嘘,对朝臣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龌龊之言难以入耳。我要去医他心病,顺带羞辱之,说我医不如他,沈夫人的蛊毒他束手无策,还不得我亲自出马;妻不如他,那般乡野泼妇不要也罢!”

沈泽棠瞟了眼他面上大片青紫,钱秉义也无需他问,自个竹筒倒豆子述来:“礼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医者更应以此为鉴。哪想萧乾这个医界败类,嘴皮子功夫不如我,恼羞成怒竟饱拳相向,想钱某岂是任人宰割之辈,自然要同他龙争虎斗拼个你死我活,眼见乾坤定胜之际,杀出他那个凶婆娘。”

他轻摸额头龇咧嘴:“果然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若不是念她女流之辈,我岂会如此凄凉惨状,是以痛下决心,要娶一房妻室,沈二多替我留意,只需好勇擅斗即可,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不回还。“

沈泽棠有些哭笑不得,暗忖还是闲话少叙,正事要紧,遂沉声道:“先生听诊吾妻脉息后,她的蛊毒可有痊愈,不知丧失的记忆是否还能寻回?”

田姜一直坐在桌前安静无语,听得此时才抬起眉眼,期盼且紧张地看向钱秉义。

钱秉义神色显得严肃,他拈髯说:“依沈夫人的脉息沉伏,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率似数飞数之动象,圆滑如盘走珠,乃是喜脉之症。”

沈泽棠暗自握住田姜的手,满面愉色:“先生所言非虚,昨已请蒋太医把脉过,吾妻怀胎二月不足。”

钱秉义道声恭喜,接着说:”只是方才听胎息之脉,以脉辩男女,虽男女脉同,唯尺各异,阴盛阳衰,左主司官脉急顺男,右急顺女,吾方听来或细弱紊乱,或浑混同跳,难以分辨左右伯仲,或许胎月太小之故,待再过两月余,我来听脉,定会大显易辩男女。“

沈泽棠摇了摇头:“吾并无重男轻女之思,此倒暂可搁置,只是她的蛊毒之症还请先生知无不言。”

钱秉义默了稍顷,沉吟道:“她趋附蛊毒的平常脉被喜脉遮掩的严实,我实难以再断,不过《蛊毒必要方》翻之尾页有提,‘阴阳交合蛊“以血为引,以情为蛊,只因用情至深难以割舍,誓要生死轮转黄泉不改,此为大险大恶、置死地而后生之蛊,若要解除必要清其血引,断其情念。据我之判,女子怀胎乃阴阳交配正果,胎生血脉溶于母体,有清血之功,而喜脉拨动则明女子覆水难收之志,是恩断义绝根本,如此而言,沈夫人的蛊毒或许因胎生已解矣。“

田姜听得悲喜交集间杂着不敢置信,这令她生不如死的蛊毒竟是由自己的孩子来救她麽?!

眼儿汪汪地看向沈泽棠,沈泽棠懂她的心意,温声道:“钱先生医术,在这世间无人左右,他能有此定论,必八九不离十。”又替她轻拭去泪水:“我和钱先生还有旁的话谈,你去外间盥洗脸面,稍后再进来罢。”

田姜出了外间来到廊前,冬阳难得这般烘晴,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瓦屋檐嘀嗒嘀嗒,她不觉轻抚着腹肚,唇角勾起笑容,虽还平平,可已让她爱到不行。

沈桓抖落着浑身的鸡皮疙瘩。

田姜看他两眼,忽起了兴致,偏着头好奇地问:“听说你红鸾星动,心想事成,可是真的?”又扯扯他身上的袍子,由衷赞道:”可是喜春专替你缝制的?穿着真精神呀!“

沈桓先还一脸戒备,道她要说甚麽戏谑嘲笑之言,却是满耳真诚之语,便把戒备谨慎放下,微红着脸说:“是昨日晚间在九曲桥时,偶遇喜春她娘转交的,说年尽开春时,喜春要从府里放出去,她心向着我,想许配我为妻室。”

田姜笑着颌首:”你必是十分愿意的,否则不会收下并穿上这袍子。“

沈桓挠挠头道:”我性子率直鲁莽,女孩儿娇性的伺候不来,喜春脾性和气,言行端正,处事沉稳,心地犹为纯良,我很早钟意她,只因听说她钦慕沈容才作罢,如今即然她主动示好,我岂有不应的道理,自是满心欢喜的。“

第伍零柒章 房里人

田姜正同沈桓说话,见厨房里的林家媳妇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让翠梅去请她进来。

那林家媳妇手里抓着只雌鸡,笑嘻嘻说:“这是张管事送夫人补身子的,特用米糠拌芝麻喂半月有余,长一斤余重,正是肉最肥香时,来问夫人,蒸炖焖炒烧选哪样儿吃?”

沈桓道:“鸡汤宜,再摆些笋尖蘑菇,汤鲜味浓,冬日里吃来暖和。”

“那是爷的口味。”林家媳妇回话:“这怀身子的人不一定喜。”

田姜想想笑道:“鸡汤算罢,感觉油腻腻的,或取些糯甜的栗子炒鸡亦可。”

林家媳妇应承着走了,恰这时沈二爷命沈桓送钱秉义出府门,田姜则进房里,沈二爷正在换官袍,显见是要往吏部去。

她接过花犀革带替他环在腰间,在挂系佩绶,沈二爷不再动手,看她俯首替自己熟练地打绶结,再将官印小心包好放入鞶中系于绶一端儿,忽想起初次在国子监发现舜钰女儿身时,让她伺候自己更衣,一脸的装傻充愣,避之不及,光阴似还在耳边流连惝恍,她已怀上他的骨血,眉眼皆是妇人温良的味道,另他的心分外的柔软起来。

“钱大夫先时给的药不必再吃,我请他另写了一副药方子,有固体安胎之效,已交待过翠梅,每日煎与你吃。”

沈二爷一面说,一面取了纱帽自戴端正,田姜偏头笑着看他,自府里上下知晓她有孕后,皆变得小心翼翼的,老夫人如此、林家媳妇如此,瞧连沈二爷也这样了。

她抬手替他仔细扯平袖管褶皱,说道:“二爷可有问钱大夫,我何时才能忆起从前的事呢?”

沈二爷默稍许,将田姜颊边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也不打算瞒她:“听钱大夫所言,蛊毒旦得消解,你身染之症本应一并尽除,若你还难忆起往昔种种,也许“他轻轻地叹息:”九儿,若你不愿想起,便不勉强可好?“

田姜怔了怔,有些不确定:“钱大夫之意,是我自己有意逃避麽?”她怎能逃避呢,是务必要忆起来的。

帘栊外沈容来报二门已备好官轿,沈泽棠俯首亲亲她的脸颊:“别胡思乱想,等晚间我回来再细说。”

田姜抿着唇嗯了,看着他高大身影缱风而去,遂坐在桌前托腮沉思许久,直至陆嬷嬷领了几个丫鬟来给她挑拣方作罢。

再说崔氏,正在房内同雁姐儿溪哥儿说话,丫鬟海棠掀帘禀报:“大夫人来了。”

崔氏眼皮子翻了翻,过半晌才命请她进房,并让嬷嬷领两个孩子出去,见到她并未起身迎,只端着茶盏,语气不冷不热:“大嫂可是有事寻我?”

何氏不以为忤,让丫鬟捧上一匹鲜艳耀眼的锦布、一只青花瑞兽纹菱花式花觚,还有只青花祥云八卦纹三足炉,色泽清雅,看着便晓不是俗物。她话里颇诚恳:“昨儿个母亲特把我叫去训诫,才晓得所说话惹得弟妹不快,心底愧疚一宿难眠,巧着方才,礼部按往年律例,给功臣遗孀送来冬至赠礼,我借花献佛,来讨弟妹一个笑脸。”

崔氏极力婉拒:“大嫂小题大作,昨晚出两桩喜事儿,皆是话赶话说着逗乐子,哪就心眼忒小气了呢,都是贵重的物什,无功不受禄,你还是给林哥儿留着,日后总有用处。”

何氏执意要给,遂免为其难仅将锦布留下,脸色与初时已是迵然不同。

何氏叹道:“我有桩事还得拜托弟妹给拿个主意,林哥儿我往年恐误他念书,是以从未在他房里放人,如今他在国子监结交少年同窗,有品行端庄的,自也有邪性歪道的,昨从他箱笼里竟搜出册春图来,惊的我差点背过气去。“

崔氏忍不住”噗哧“笑了:”大嫂又大惊小怪,讲实在话,这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谁十四五不在房里放人的,林哥儿二十年纪,不过看看春图已是好的,若我说呀,他还是老实听话,不然避着你,与狐朋狗友偷往妓儿街,谁不晓那种地方、那些娼妇最擅使勾人魂魄的手段,他若深陷其中,散尽钱财不说,定无心思读甚麽圣贤书,又何谈入仕为官,光耀门楣呢?“

何氏听得额头青筋直跳,细思极恐,连忙说:”弟妹所言极是!昨我问他,这府里可有相得中的丫鬟,他支支吾吾透点风声,说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喜春,我想去跟老太太讨,不知得她可会有话说?“

崔氏“唉哟”一声,直拍腿儿:“你可晚了一步,喜春年尽开春便要放出府,她老娘动的脑筋,是把她许配给二爷身边指挥使沈桓,听闻那沈指挥使一口答应,近日便要寻媒婆子下聘哩。”

”还有这等巧事?!我竟孤陋寡闻了。“何氏怔了怔,方蹙眉说:“枉林哥儿能瞧入眼一个,却是无缘份,弟妹再帮我物色,可还有与喜春相貌脾气秉性八九不离十的?”

崔氏端起盏慢慢地吃茶,出了会神,低悄道:“同你道句真心话,林哥儿眼光不俗,这府里论拔尖的丫头,实非喜春莫属。她模样儿自不必说,从小受老太太调教,守大局、明事理、识实务,说话行事大方稳重,我瞧着都很欢喜,若你能得了她,定没有亏处。说起旁的丫头来,模样好的未免刁钻,不刁钻的又显愚笨,不是左的不是,就是右的不是,我可不敢给你物色,免得你日后怪我。“

她顿了顿,瞧何氏神情好生烦恼,冷笑道:”那沈指挥使同喜春,生米又没煮成熟饭,你怕甚麽?更况沈指挥使虽有秩品,不过就是二爷身边的侍卫,怎能同林哥儿比,他好歹是高门大府里的举人少爷,斯文又体面,有着大好锦绣前程,要个作房里的丫鬟,倒艰难了不成?大嫂遇着事儿也需得硬气些。“

何氏还是有些踌躇:”他们既已议亲,我这突来横插一杠子沈指挥使到底是二爷的人,老太太那边只怕也难交待“

“我来给大嫂出个主意。”崔氏打断她的话:“你听听可成!”

第伍零捌章 巧舌簧

送走何氏,玫云端了碗燕窝粥掀帘进房,崔氏接过吃了两口,看她一眼,慢慢道:”说起来喜春与你同岁,都到了要放出去的年纪,她倒挺会为自个筹谋,你呢,又有何打算?“

玫云连忙跪下,不自觉流下泪来:”奴婢是奶奶的陪房丫头,自然哪儿也不愿去,要伏侍奶奶一辈子。“

“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世间无不漏风的墙,且这府里耳目众多,便是你在外院抬手撩个头发,我都能知晓,更况私留羊腿暗送沈指挥使这样的事儿!”

玫云红着脸儿嚅嚅要解释,崔氏摆了摆手:“老太太的脾性我深谙,总觉丫头大了,心思多起来难管,她那般倚仗喜春在身前打点,到了年纪该放就放,半点情面不留,何况你呢!是以你前所为我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你折腾去,折腾成了,我还要替你备份嫁状,把你有头有面地送出去”顿了顿,拿手指狠戳她额头一下,咬着牙道:“竟是个外强中干的没用货,倒让人家给生生抢了先。”

玫云丧着气儿辩:“沈使指挥原就有意喜春的,争抢不来。“

崔氏冷笑一声:”我整日里事儿忙,本是懒得管你,但念在主仆多年情份一场,我替你造个机会,若是这般,你还把握不住,就怨不得我了。“

玫云喜出望外,连忙磕两个头谢过,崔氏让她起来,遂把与何氏说的话儿再同她细讲了一遍,又教她怎麽说怎麽做,此处暂不表。

且说这日依旧阳晴,采蓉拎着食盒子由外进来,翠梅和几个丫头在院里晾晒褥被,见着她忙道:“藤拍你收拾去哪了?赶紧找出来要用哩。”

采蓉嗯了一声,进屋里又很快跑出来,把藤拍递给翠梅并问:“夫人怎不在房里?”

翠梅接过,边扑打被面儿,边回她:“由兰香和柳绿两丫头陪着,去给老太太请安。”

采蓉把手里端的碗搁雪地上,里头有条吃剩的鲫鱼头连挂肉脊骨与尾巴,黄花狸猫儿闻着味喵呜过来,她蹲着抚摸猫背,一面道:“方才去厨房遇到喜春,她也来拿新蒸出笼的热糕,我要同她说两句话,她却一声不吭转身急忙走了,古怪的很。”

”恐是怕你提她与沈指挥使的事,自个先臊了。“翠梅似想起甚麽,朝她盘问:”那晚你随喜春去拿山参,我怎没见到影儿,可是你俩合计在诓骗我?“

采蓉连忙道:”老太太说夫人有孕,吃不得山参,调了包燕窝让陆嬷嬷送来,倒忘记同你说了。“

翠梅颌首,她不过也是随口一问,倒不曾多放在心上。

福善堂正热闹。

除沈老夫人和田姜外,还有何氏、崔氏、薛氏连带苏姨娘并几个执事嬷嬷,皆在一起说笑打发时光。

田姜同苏姨娘盘里摆着各种点心,咸的甜的、软的硬的、起酥的发面的不带重样儿,田姜手里拈着一卷野鸭春饼,吃得很香甜的模样。

沈老夫人看她这般好胃口,很是喜欢,再瞟过苏姨娘,微蹙眉,朝她道:“这野鸭春饼我早上也吃了些,鸭肉切成了丝,又拌了黄芽解腻,你也吃卷尝尝味道。”

苏姨娘面露难色,薛氏瞪她一眼,亲手拿起递她:”吃一口就想吃了。“

苏姨娘只得接过,咬了口嚼着,忽而用帕子掩住嘴,有眼力见的丫头跑着捧来盂盆,伺候她呕吐漱口,好一阵忙活。

众人不说话,觑眼旁观着,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沈老夫人则命丫头扶苏姨娘回房歇息,叹息着说:”她这样的单薄,日后生养怕是要吃大苦头。“

何氏待要出言劝慰,恰见喜春拎着茶壶走来,依次给众人盏内添热水,她着水红锦袄,外罩樱草色比甲,下穿藕合裙子,面容端正,眉心点一颗红痣,行走利落,举止沉静。

何氏愈看愈觉等样,待近至跟前时,遂拉住她的手笑道:“平日里不大注意,今阳光透过窗户亮堂,我仔细瞧着你模样儿、行事儿不比主子姑娘差半毫哩。“

喜春红着脸笑了笑:”大夫人抬举,可折煞奴婢了。“

”我是实心实意的夸你。“何氏松开手,旋而朝老夫人道:”媳妇可否向母亲讨了个人?“

”你要讨谁,打算派甚麽用场?“沈老夫人问。

田姜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见何氏起身凑近炕边儿,听她说:”往年林哥儿年纪小,恐误他念书,我看管的紧,不曾往房里放人,这时节飞梭如电,转眼已值弱冠,近日瞧他言行起异,定是受国子监同窗蛊惑,起了闲杂念头。我恐他走上歪道,被谁带去腌臜地里耍风流,便心底生念,盘算着若是家里有香,就不会去惦着家外野。“

沈老夫人听得笑了:“难想这是你能说出的话儿,倒像是三媳妇的口头禅,你们可是串通一气来混我?”

崔氏连忙笑道:“母亲暂且别问,只说这话可是话糙理不糙?”

沈老夫人颌首:“林哥儿年纪渐长,房里放个人不为过,大媳妇可是有中意的人选?“

何氏笑道:”母亲这话别问我,应问林哥儿他中意谁?“

沈老夫人饶有兴致问:“平日里瞅他跟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没成想这心思挺活络,他倒底中意谁呢?”

何氏一把拉过喜春,指着她笑嘻嘻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等母亲放人了!”

沈老夫人怔了怔,笑容微敛,摇头说:”前日里喜春的娘来求我,要把她许配给沈二身边的指挥使沈桓,我已答应,岂能出尔反尔,失了信誉。“

何氏未曾开口,崔氏插话进来:”可不是,我也同大嫂这般说的,会让母亲难做。不过转念一想,林哥儿房里人选万马虎不得,必要知根知底的、且模样性子都得拔尖儿才成。“

”且林哥儿要考科举取功名,这房里人素日不得骄矜痴缠,碍他前程,要能言善道,助其向学,要知疼暖热,顾其身骨,另大嫂是孀母,还得孝顺尊敬,伏侍她梳头盥面,勤做针黹,谨听教训,如此这般,能样样周全的姑娘,还得林哥儿钟意,倒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呢。“

第伍零玖章 喜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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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闲闲笑道:”听三嫂言辞,非喜春莫属了,母亲调教出来的丫头,哪里有差的。收藏本站“

何氏暗观沈老夫人,只是沉默不语,不由红了眼眶,轻声说:”林哥儿是沈府的长房嫡孙,如今想要个丫头都这样难,若是大老爷泉下有知,定要叱我妇人无用,连林哥儿都护不住。”

沈老夫人听提起大儿,想他最是忠厚孝顺,心底泛起一片酸楚,用帕子蘸蘸眼角的湿润,朝田姜温声道:“沈指挥使是你们二房的人,这阵仗你也瞧见,我向着哪边都是里外不落好,你可有甚麽法子替我解围?“

田姜如若看了一场铿锵大戏,无论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的,皆怀揣明暗意思,明的在嘴唇翻飞间淋漓尽致,暗的也若耍皮影张牙舞爪,她明暗两心知,不惧,只觉得十分有趣。

听得沈老夫人问,又见众人目光凝来,略沉吟,语气很镇定:“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自然是系者解得。母亲毋庸左右为难,只让喜春自己决定即可!”

沈老夫人醍醐灌顶,顿时眉头松展,看向喜春微笑道:“你在我身边侍奉也有数年,素知你秉性为人是个好的,等着年尽春开放了出去,择门如意亲事,相夫教子便是此生圆满。那沈指挥使豁达率直,忠诚良善,不失为良配;而庆林心性纯良,无纨绔习气,登科入仕为官是其前程,你若甘愿为妾,亦可。”顿了顿又问:“你打算跟谁呢?“

喜春踌躇半晌,方脸红红道:“这事儿我亦做不得主,得娘亲开口定才准。”

何氏催人去请她娘老子来,半刻功夫后,那妇人箭步如星的进房,抖索跪下磕头,待听明来意,一时也懵然,只道:“主子既然让喜春自己拿主意,老奴也说不得甚麽,她要跟谁我都允肯的。”

喜春见不得老娘指望,遂垂颈低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能容奴婢想个一日,明儿再来应答可否?”

田姜语气浅淡:“我劝你现就定下,否则夜长梦多,待明日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未定。”

何氏笑劝:“有些事儿容不得多想,否则做哪个决定都得后悔。”

崔氏冷哼了一声:“真当自己是香饽饽呢。”

那喜春却也不是平常丫头,她表面谦卑,心底却有沟壑,是个能审时度势,为自个终生打算的,这般言语往来间已定下主意,撩裙跪下给老夫人先磕头,再朗声道:“奴婢自打进沈府后,老夫人待我若孙女般亲近,各房主子每见了更是一团和气,便斗胆生出念想,祈生是沈府的人,死亦为沈府的鬼,如今妄得大夫人抬爱,大少爷钟意,实乃前辈子修来的福份。”

又给何氏磕头,再朗声道:“蒙夫人不弃,日后凡事皆顺您及少爷商议主张,若有不周不到处,只求夫人提点诫训,奴婢定当金玉良言,谨记心间,时而温之。”

何氏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满心满眼皆是欢喜。

田姜回至栖桐院才坐定,翠梅采蓉已听闻风声,边伺候她盥洗手面,边问可是属实。

见夫人颌首道是真,采蓉脸色顿时不好了:“宁去为人妾室,也不做原配正妻,这丫头脑袋定是被驴踢过。”

田姜端盏吃茶,慢慢道:“这要看给谁做妾室!林哥儿出身旺族,有举人功名,春闱再得高中,官袍加身总是早晚的事儿,他熟读圣贤书,性子还算平和,喜春跟了他,倒不见得会吃苦,但愿“她添了句:”但愿林哥儿日后的嫡妻也能善待她。“

采蓉依旧愁眉苦脸,要哭的模样:”我可害苦了沈桓。“

田姜听的莫名其妙,连唬带诈一番才知晓事情原委,忍不住戳她额尖一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怎不知自个身边还有个女诸葛!你既然这样的聪明,不妨替我去院里,数数那颗老梅花开几枝,甚麽时候数清了,甚麽时候才允进我房里。”

采蓉下意识往窗外望去,那株老梅满枝嫣红若云霞一般,她得数到猴年马月去?

顿晓夫人是动了真怒,心慌慌欲要跪地求饶,却听门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背着手走了进来。

翠梅连忙拉着采蓉告退,田姜站起走至沈二爷身前,不待他开口言语,已双手环过他腰间,整个人贴紧宽厚温暖的胸膛,汲着他淡散的笔墨书香味儿,轻声嘟囔:“都不让人省心。”

沈二爷微笑着揽住她,自晓得有孕后,田姜变得爱跟他撒娇,他很受用。

一只手去抚触她柔软肚腹,语气温和地问:“采蓉做了甚麽惹你生气?”

田姜摇摇头,彼此偎依会儿,才仰颈亲亲他棱角分明的下额:“能让沈指挥使来趟吗?我有话要同他说。”

“还是先同你夫君说为好。“沈二爷搂她坐上临窗大炕,一副很想听家长里短的样子。

田姜便把喜春的出府苦恼、采蓉的出谋划策,沈桓的梦愿成真,何氏母子的谋算,及今老夫人房中妯娌大戏,细细讲与沈二爷知,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不由抿了抿唇:”二爷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沈二爷果然笑了起来:”沈桓这趟倒把我瞒得滴水不漏,却是后果不堪设想,看他还有何脸面见我!“

恰此时,翠梅隔着帘栊回报:“沈指挥使来求见二老爷!”

沈二爷想想道:“我今不愿见他让他去外厅等候,夫人有话诫训他。”

她哪里说要诫训沈桓了?安慰,是安慰他可好!

田姜有些娇憨地瞪他一眼,这才趿绣鞋下炕,才走至帘前又停步,辄身去打开厨柜,拿出一件石青色底织万寿如意纹的锦袍,衣襟还绣着只展翅高飞的鹰,簇簇新未曾穿过,瞟一眼凑近灯下认真看书的沈二爷,将那衣裳卷了卷,假装若无其事的朝门前走。

“你打算把我的衣裳,拿到哪里去?”田姜已抬手掀帘,听得身后传来沈二爷的声音,不怒而威!

田姜脊骨一僵,略站了站,忽扭头朝他粲然一笑。

“不告诉你!”

第伍壹零章 释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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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姜走至外厅,沈桓坐桌前端盏吃茶,前时整日里穿的石青棉袍已换下,着半新不旧莺背色直。

绿鹦鹉立架子上引颈哼着甚麽,曲不成调。

沈桓听得脚步窸窣声,连忙起身朝田姜拱手作揖,恭问:“夫人寻我何事?”

田姜观他喜怒不形其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着字眼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自然是为喜春。”

沈桓面庞微浮暗红,他随沈二爷还在吏部公务,沈容就遣人告知此信儿,想起在她面前,曾对喜春真情流露说的那些话,倒底还是生出了些许不自在。

绿鹦鹉长叹一声:“饶君掬尽前塘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小妖物”沈桓磨牙霍霍,顿时黑面,田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原本凝成一团的尴尬气儿瞬间打散了。

”你可怨她麽?“田姜随意坐椅上,拈起碟里一颗柳叶糖,剥了放嘴里含着。

沈桓摇摇头,神色显得平静:“良禽择木而栖,或许吾在她心里还不够好,这便勉强不得。”

舜钰抿着唇道:“你若在我面前做哭哭啼啼、擂胸顿足、怨声载道等不堪之举,我会轻你似鸿毛,蔑你如纸薄,日后休得我半两尊重,幸而未曾看错你是条汉子。”

她把包成卷的衣裳递上,沈桓疑惑的接过,是件簇新的锦袍,半掀展看那鹰飞,十分喜欢,又有些不确定:“这衣裳是给我的?”

田姜颌首道:“你整日里伺在二爷身边风来雪去,着实辛苦,我只会得这个,你勿要嫌弃”

话音还未落,忽听得沈二爷清润温和之音:“生气!生气!喂不熟的白眼狼。”

田姜唬了一跳,猛回首看,竟原来是鹦鹉学舌,不由瞠目赞叹:“它何时学得这般像?”

沈桓反起了踌躇,低声悄道:”这可是夫人给二爷缝的?若是我可不敢夺爱。“

正说着,翠梅进来禀问:”夫人可好了?二老爷催你回去用晚膳呢。“

田姜连忙起身,边走边朝他笑道:”就是给你缝的,你要信我才是!“

沈桓连忙道声谢,目送她身影跨过槛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挠挠头,他心底莫名发虚怎就这麽不信哩!

沈二爷见田姜满脸含笑的进房,便把手里书收了,命厨房送晚膳来。

也就须臾时刻,两个粗使丫头抬来矮桌放热炕上,取碗箸摆饭菜,看着比往日里吃的清淡,荤的仅一盘炖酥烂脱骨的蹄膀肉。是以吩咐将风熏的鹅剁只腿蒸了,再切片装盘、并弄一盘松菌拌肚,不要滴香油,清清爽爽即可。

沈二爷舀了勺碧绿的嫩蚕豆给她,道:”不是节令菜,京郊火室焙的,你尝尝看。“

大抵世人总有物以稀为贵的情结,田姜吃得有味儿,想了想,挟起一块酱红蹄膀肥皮搁他碗里:“二爷你也吃!”

沈二爷蹙眉,再看她悄抿着嘴笑,不由也笑着摇头。

两人吃了半晌,田姜问他:“二爷前时说有法子引我入秦府,不知何时能成行?”

沈二爷挟菜的筷箸慢下来,目光略带思忖的看她:“你腹中有孕,三月内不稳,去那凄凉忧伤地,情绪因之感染,恐生变故,我很担心。“

田姜沉默着不说话,他叹口气:”后日你我随李尚书一道入秦府探望秦仲,碍你身份有别,只得入后宅拜见秦夫人等女眷,至多半个时辰定要离开,我能做的也仅这些“

“这样已足够!“田姜握住他的手:”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也不允自己有事。“

沈二爷很疼怜地摸摸她脸颊,温声低语:”倔强的丫头,犯险的事仅依你这一次。“

田姜“嗯”了一声,又挟起块蹄膀肉,讨好的送到他唇边,不是肥皮了。

刑部大牢黑暗潮湿,每间监房里人影瞳瞳,混杂着低吟哀鸣,及铁桎项锁冰冷的碰击声。

狱吏提着盏油灯,忽明忽暗地在前照路,刑部右侍郎张暻陪随,沈泽棠与杨衍不紧不慢走着。

张暻低声禀报:”那日捕捉入狱的要犯中,除陈戊安好外,其余人等半个时辰毒发身亡,有蛊虫从耳鼻口或腹脐钻出,其状可怖,甚为凄惨,遵老师之法,在尸堆周围,熏松油麝香硫磺阻蛊虫四散,再燃火烧烬。

杨衍插话进来:“沈阁老两江巡察时,勒令各地州府上缴‘鹰天盟’关连案件之卷宗,我详读数遍,观死状这些人显见也是’鹰天盟‘刺客。”

张暻颌首回话:“大人所言极是!’鹰天盟‘掌控刺客手段狠辣,每人喂有蛊虫在腹中,须得定时服解药才可压制毒发,若是被官府捉拿或任务失败,只得死路一条,残忍至极。“

沈泽棠提点道:”陈戊戴罪庶民,身无分文来至京城,可谓蝼蚁烟尘之命,却遭‘鹰天盟’五员刺客随后追杀,深意令人玩味。“

杨衍心底暗自不爽,他就道这老狐狸放着正经案子不查,倒管起无关紧要的苏崇案来,想必其间定有蹊跷。

好歹他们是奉皇帝之命合谋勘案,就不能事先知会他一声麽,害他无端出糗正暗自腹诽,阴森恶臭的过道终到尽头,开门过槛朝左走数十步,即到审堂。

朝狱司龚涛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一行人走近,连忙推门洞开,沈泽棠率先而入,并不往公案桌前坐,只撩袍端带坐于右侧官帽椅上,接过狱吏斟来的滚茶,不疾不徐地吃着。

杨衍微怔,却很快平静如初,朝沈泽棠拱手作揖道:”沈阁老为此案主审,烦请移步至公案上坐。“

沈泽棠目光濯濯看着他,笑了笑问:“杨卿此话差矣!复审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以证天下司法公正,这职责是何部所掌?”

杨衍没好气地回:”知你沈阁老详透大理寺之职责,此时又背于我听作甚?“

沈泽棠接着说:”既然你知自己所掌之职,理应移步公案上坐审案才是。“

第伍壹壹章 审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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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衍面起微青,气笑了:“朝堂之上皇帝亲命‘鹰天盟’交由你吾主使刑部彻查“

”无错!“沈泽棠打断他的话,依旧面不改色,沉稳道:”俗说江山社稷帝王把持,千兵万马将军坐阵,同宗异族宗子施令,小家门户长者尊大,又有谚证日月不能同辉,春秋只得半存。你吾相携断案亦是如此,需有主次之分,轻重之别,否则意见相悖难达共识,不免猜忌愤懑,互生离心,还如何能清明断案,还司法公正与民!“

杨衍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默稍顷冷笑道:”便如沈阁老所言,你秩品在我之上,理应也由你主审、我次之为是。“

沈泽棠放下茶盏:“知人善任,与秩品高低有甚牵连?我主使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并不深谙新科明法、试律令及刑统详章,断案判审更是只懂表面文章,而杨卿任职大理寺多年,亲理大小案不计其数,你为主审最合宜不过。”

他朝张暻看了看,张暻会意,连忙递上“鹰天盟”案前时笔录,杨衍疑惑,接过翻卷看过,顿时眼前发黑,主核处只有他的签章,他当时不曾想过许多”沈阁老如此算计微臣,用意何在?“

沈泽棠微笑着看他:”杨卿急甚麽,‘鹰天盟’案、上涉藩王百官安危,下指黎民百姓稳定,乃众案中之重,你若能将其肃清归整实是大功大件,此即是吾身为吏部尚书,对文武百官考授拣选之用意,望杨卿能知吾的苦心。“

话言至此,杨衍深知自己若还一味推诿,后果难料,只得打碎牙混血吞,朝沈泽棠作一揖,甩袖辄身走至公案桌前坐定,喝命将陈戊带来问案。

不多时,陈戊即被狱吏拖至堂前跪拜,见他身上衣裳碎烂,鞭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模样,杨衍沈泽棠皆脸色微变。

杨衍朝张暻看去:”这是哪位官员来动刑问案过,且无半字笔录记载?“

张暻神情吃惊,显见亦不知情,他迅速命朝狱司龚涛入堂,喝道:”你日夜监管此处,熟详案审流程,陈戊被动刑问案,其笔录何在?“

杨衍脸色阴沉沉地:“若有半句狡辩之语,先将你定罪再议。”

龚涛此时哪敢隐瞒,连忙说:“陈戊收监当晚,周尚书携郎中郑绅、主事潘前来提调,下官也曾讨要过,他道只是前来问话,不曾正审,是以无需笔录。“

一时众人默默。

“都是精怪!“杨衍话里满含嘲讽的意味,似有若无的扫过沈泽棠,他这口气还堵在嗓子眼里。

沈泽棠如没听见般,向龚涛命道:”把火盆燃的更旺些,拿人参水来喂陈戊,给他提精神,此次审后如无杨卿之命,谁都不允提调他,更逞论动刑,否则拿你是问。“

他的语气很温和,可听在龚涛耳里,莫名有丝凉气心底起,连声喏喏称是,亲自去取人参水喂陈戊喝下。

过半晌,那陈戊显见有所好转,杨衍开门见山,厉声喝问:“你与忆香楼的萧鹏有何挂葛,需得从实招来。”

陈戊慢吞吞回话:“自碾转入京后盘缠尽失萧掌柜见我此等窘状,恻隐心起,给了笔银两度日,后我又厚颜问他讨过几次,也皆给了,便再无其它挂葛。”

杨衍道:“听你话意,这萧掌柜倒是世间少见的大善人,随便给个路人出手就是黄金百两?“

陈戊的脸发愈发青白,低说:”不明白大人所说何意。“

”不明白何意?“杨衍似笑非笑的看他:”稍会你就明白了。“命狱吏带娼妇白牡丹上堂。

那白牡丹哆哆嗦嗦地行至陈戊左侧,跪地磕头,全无素日里招展的妩媚妖娆,珠翠尽摘,脂粉未施,脸儿颜色腊黄,眼神无力,鼻梁歪斜,嘴唇太厚,杨衍目光如炬的打量,他未曾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过,此时由不得暗忖,人都道烟花柳巷好颜色,流连往返掷千金,这白牡丹还是个花魁,姿色实在平庸,可见那去处无甚好的。

忽听沈泽棠清咳了声儿,他迅疾敛神凝目,朝白牡丹道:“你大难不死,要懂是谁将你庇护,你身旁之人可认得?“

那白牡丹偏头扫过陈戊,怨一声:”怎结识你这冤家,害煞奴也!“

转而竹筒倒豆搬该说不该说的皆倒个详尽,又添了几句:”他把百两黄金装匣偷存奴这里,只道还要问萧鹏那厮弄些金子,就带奴远走高飞,此生不再回京。奴好奇问他,那忆香楼的萧掌柜怎肯呢,平白无故的。他说萧掌柜有短儿捏在手里,若是他去报官,这萧掌柜得治个死罪。“

杨衍看向陈戊问:”你可听清了?那萧鹏到底有何短处捏你手里。“

”娼妇的话如何能信。“陈戊咬着牙答:”我哪里有甚黄金,身上统共百把两银子罢了。”

杨衍冷笑地看他半晌,方朝龚涛道:”不必审了!拖下去用刑,杖责二十杖若还嘴硬,挑断其全身筋脉,再扔至野岭坟场,由他自生自灭去罢!“

众人神情肃然,陈戊浑身抖颤,心知皆明,现正值饥寒交迫时节,坟场多是浪荡觅食野狗,若被它们群起啃食之,生死不能,其状将怎生的惨烈。

两狱吏抓起他胳膊拖往刑房,行过沈泽棠身侧时,被他示意阻下。

他俯身凑近陈戊耳边,压低声道:“抓你来只为证实萧鹏身份,是否就是曾虐杀护兵苏崇的兵吏萧荆远,因他与‘鹰天盟’刺杀藩王大案有些牵扯,甚或他就是‘鹰天盟’盟主也未可知。”

“不过简单一句,你却始终不肯坦露,或是念及旧情?或是贪妄钱财?或是只为保命?若是念及旧情大可不必,那日若不是捕吏,你已死于‘鹰天盟’刺客之手,若是贪妄钱财,这匣黄金还归你就是。“

他笑了笑:”若只为保命,你不交待即是死路,若坦白告之,倒还能救你的命,陈戊你是个明白人,好生斟酌,勿要做个糊涂鬼!“

复又坐直身躯,朝狱吏看了看,狱吏意会,拖起陈戊继续朝刑房而去。

第伍壹贰章 论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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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责不过五,陈戊便招供了。收藏本站

沈泽棠与杨衍走出提牢厅,一缕阳光刺得他们半觑起双目,青天白云千里万里,若不是满树梅花压枝,还当春色零星回。

”今儿天气倒是好!“杨衍深吸口凉气,牢狱里卷裹而出的阴霉潮臭味道,瞬间被一缕风吹散了。

沈泽棠颌首,御道行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由十数侍卫围簇,嘎吱嘎吱朝工部而去。

他同杨衍告辞,背起手不疾不徐走向自己的官轿。

大理寺距刑部不远,少卿姜海暗观杨衍面色不霁,只是沉默赶路,忍不住低问:“‘鹰天盟’案有进展,大人怎还神情愤懣不乐?“

”你懂甚麽?“杨衍神情浮过一抹恼怒:”中了沈阁老的奸计!“

姜海听得莫名其妙,欲要再问又想想算罢,免得惹火上身,凭白挨他一顿训斥。

而吏部正堂,沈泽棠坐桌案前吃茶,一面将提审陈戊详细述过,徐泾听后在问:“杨衍定气极了罢?”

沈泽棠低“嗯”一声,嘴角噙起抹笑意:“简直气急败坏!‘鹰天盟’的案子水很深,若他无害我之心,又怎会有如今局面。”

按原时与昊王筹谋,彻查’鹰天盟‘他将一力承担,其中艰险难以言说。

而杨衍朝堂之上借冯舜钰名义掺和而入,此举目的不明,想必动机也非单纯。

他索性将计就计,令杨衍成为此案主审,倒让自己成了隔岸观火那个人,这感觉委实好极!

徐泾拈髯沉思:”’鹰天盟‘案诸官员能避则避,皆恐受其牵扯,杨衍此举实在匪夷所思。“

沈泽棠道:“我早已同你说过,’鹰天盟‘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徐炳永定占一帜,若我直觉无错,另一帜便是皇帝。”

徐泾惊疑未定:“二爷从何而知?”

沈泽棠接着说:“刑部尚书周忱,竟抢先对陈戊动刑问案,并胁迫他不得指认萧鹏,此举实属欲盖弥彰。以我对周忱了解,他还未有胆子与‘鹰天盟’沆瀣一气,必是受人指使而为。“

徐泾缓过神来:”周忱为徐炳永党羽,是而徐炳永与‘鹰天盟’脱不得关系。”

沈泽棠手指屈弹桌面,半晌才开口:”你曾说杨衍替皇帝效命,吾仔细斟酌过,若真如此,他反常之行便不反常。“

徐泾怔了怔,瞬间恍然明白:“是以他反其道行之,故意掺和进来,只为掌握二爷彻查进度,可以及时呈报皇帝麽?”

沈泽棠颌首道:“杨衍揣踔绝之能,有野心,擅权谋,若能破‘鹰天盟’案实属伟绩一件,他却对主审职推三阻四,百般推诿,想必勘透了甚麽端倪,只肯远观而不愿近沾矣。“

徐泾听着笑起来:”怪道他要气急败坏,无端端深陷入浑水之中,二爷只需静看他如何自拔即可。“

他二人正说着,忽见沈桓拎食盒子进来禀报:”夫人遣嬷嬷给二爷送的午饭。“

沈泽棠想了想笑道:”好生奇怪,今是甚麽日子,她独独要让人送饭来?“

沈桓将食盒子摆桌上,随手揭开盖,先取出碗碟筷箸,端出一盘虾米煨面筋、一盘醋溜鱼、一盘烧瓢儿菜,一大碗火腿风肉冬笋鲜汤,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忍不得吸吸散发的香味儿,涎着脸道:”这明明是三人份的量哩。“

沈桓今个穿件石青色底织万寿如意纹的锦袍,衣襟绣展翅雄鹰,还挺合身,显得其威风凛凛,颇有气势。

沈泽棠收回视线,抿了抿唇瓣,朝徐泾吩咐:“还有要事相商,你与我同用饭。”

徐泾谢过,走至桌前,取过沈桓手里大勺盛饭,沈桓不耻下问:“二爷,那我哩?”

沈泽棠举箸挟起一筷子鱼肉尝了尝,味道极好!

沈二爷托侍卫捎信来,有同僚宴请,要晚些时才能回府。

田姜早早用过饭,由翠梅伺候洗漱毕,便歪在临窗大炕上看书,腰腹间搭条锦褥,偶而抬头望那一轮皎洁明月,映的满院银海淌恍,煞是好看。

忽儿采蓉来报:“三夫人来了。”语未落,崔氏已走进来,见田姜欲要下炕迎她,连忙阻道:”你勿要起身,上上下下麻烦的很,我与你聊会儿天,便要走的。“

田姜便邀她上炕坐,崔氏亦不推辞,再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儿,摊开搁于炕桌面,里有十数颗糖炒栗子,还热腾腾的,她笑着说:”林哥儿从国子监回来时沿街买的,恰被我在园子里碰见,就硬抢了来,记得怀雁姐儿时我最爱吃这个,你也尝尝看。“

田姜剥了颗栗子,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甜。

崔氏瞟扫四周问:“这般晚了,二爷还未回麽?”

田姜“嗯”了一声,继续吃栗子。

崔氏看她松挽乌油发髻,眉眼如画,肌肤粉腻,气色极好的模样,忍不得羡慕道:“二嫂实在福气,孕三月里还能吃能喝的实不多见。不同旁人比,你瞧五房的苏姨娘,本就吃的不多,还吃多少吐多少,如今瘦的愈发干柴棒似的,她还乖巧,每日里必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看她那样儿,又愁的不行,反把自个也弄清减了。”

田姜关切地问:”苏姨娘可有请大夫看过麽?“

”怎麽不请!“崔氏撇撇嘴儿:”隔三岔五就去请,蒋太医碍着颜面先还勤来,现也各种由头推着呢。这就不是看大夫的事,需得自己熬,熬过就好了。“

沈泽棠掀帘进房时,见着崔氏正同田姜坐在炕上说话儿。

崔氏连忙起身见礼,沈二爷淡淡颌首,直接朝田姜跟前去,见着炕桌上剥的一堆栗子壳,问哪里来的。

田姜笑道:“是弟妹带来给我吃的。”

沈泽棠摸摸她的脸儿,语气很温和:“那你还想吃麽?”

田姜舔舔唇上沾得甜味儿,觉得这话问的奇怪:”便是我还想吃,可也没了呢!“

沈泽棠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汗巾子,裹的鼓鼓囊囊的,摆炕桌上解开来,圆滚滚一颗一颗栗子,糖炒的,更大,更香,更热。

第伍壹叁章 蜜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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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棠挑了颗从裂**剥开,露出灿黄的栗肉,很烫,他吹了几吹,递田姜唇边。

田姜咬了口,粉腮一鼓一鼓的。

”甜吗?“他问时,眉眼温润。

”甜!“田姜笑眯眯地,瞧见崔氏神情怔怔还站着,唤她过来一道吃栗子。

崔氏连忙摇头,随便指了个事儿,告辞走了。

沈泽棠继续剥栗子,同田姜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随意道:“她来是有甚麽事情要说麽?”

“应是有的,一直在扯旁的闲话,待要说起时,你就进房来,她倒不好意思说了。”田姜微顿,嗅嗅他的衣裳,撇起嘴儿又问:“二爷同何人吃酒?又是去哪里吃的酒?”衣上可不止有酒气。

沈泽棠噙起嘴角凑她耳边低说:“同刑部右侍郎张暻去了教坊司。”

田姜喉咙一噎,端起盏吃茶,沈泽棠等半晌,只听她“嗯”了声,再无旁话,便问:“不高兴了?”

“怎会呢?朝中哪个官员不去那处吃酒聊事!“偏不生气,偏就显得大度又娴淑。

沈泽棠笑了笑,起身去净房盥洗。

待他换过身衣裳重回房里,田姜已安寝,绿窗紧阖,灯昏香尽,大铜火盆里丫鬟添了兽炭,可燃暖至明日晨。

他脱鞋上榻,锦褥里没甚温度,把背对他蜷睡的田姜揽腰贴紧怀里,静听她气息忽深忽浅,显见还醒着,遂探手握住她冰凉的脚丫捻着,一面道:”怎这麽冷?九儿九儿睡着了?“

听他叫的倒是很亲呢,田姜就不想搭理,脚心忽被挠了一记,又麻又痒,连忙想缩回,却被他攥握住不放,有些没好气:“我已经睡着了。”似怕他不信,还装着打两声呼噜。

沈泽棠听着想笑,把柔软的肩膀略使力扳过,要看她表情,却别扭地把脸儿埋在枕里,不肯与他面对。

“其实我和张暻”他欲要开口,却被打断。

“我如今身子不方便,老夫人给了些丫头”田姜含含糊糊地:“你若中意谁可收进房里”

沈泽棠神情一凝,不过是逗逗她罢了,翻脸就给他来个“大惊喜”。

抬起她的下颌细打量,稍顷嗓音平静地问:“这麽贤良?前时为莺歌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此一时非彼一时。“田姜说的言不由衷:”总不能因我缘故把你也拘了原来你还惦念莺歌,可以“

话还没说完哩,沈泽棠带薄茧的大手已捂住她的嘴唇,田姜瞠起水目,脑里纷乱轮转,他到底用哪只手捻她脚丫的?

却也容不得她多思虑,腰间的锦带被解开,衣襟渐敞,再把肚兜挑散,沈泽棠动作一顿,眸光忽儿不淡定起来。

田姜被他看的十分羞窘,自晓得怀孕后,这身子一天一个变化儿,胸前胀大,颜色也愈嫣红,她觉得可丑。

”钱大夫说不可以“急忙用手去遮掩,却不知半隐半露更勾魂魄。

沈二爷凑近她耳边,嗓音暗哑似烧灼般道:”我怎会被拘着!身子不方便、有身子不方便的法子,爷今晚就教你一种。“一面将作乱的手儿拉拨开按在枕上,又看了会儿,笑意低沉:”遮甚麽遮?!动若兢兢玉兔,静如慵慵白鸽,我很喜欢“

话尾音含混地隐没在诡密的响动中,锦幔轻摇,明月轮过花窗,转映在三房的廊前,崔氏独自冷清清立在那,玫云拿来斗篷,她摇摇头,嗟叹口气,辄身走进房里。

庭院凄寒静谧,夜,更深了。

或许是快至年关的缘故,又值冬阳晴暖,大街上人潮涌动,铺伙计更是卖力吆喝自家的宝物,大明门前聚了好些江湖杂耍班子在卖艺,有吐火圈的、耍猴的、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甚还有穿戏服伶人在表演变脸绝技,那脸谱变得实在忒快,一眨眼一张脸,又是一番人生如戏。

沈泽棠觉得有趣,想唤田姜一道看,见她懒懒地倚傍他肩膀上,觑着眼不言语。

沈泽棠握住她的手指,柔声问:“若你改变主意,我让沈容送你回府去。“

田姜摇摇头,她并不是个容易打退堂鼓的性子,抻直腰坐起,抬眼恰与沈二爷目光相碰,不知怎地就红了脸。

沈二爷看透她的心思,有些忍俊不禁,凑近轻问:“昨晚好不好?”

还有脸皮来问她好不好,应该是她来问他好不好才对罢,想想心有不甘,闷闷道:”收房的事二爷权当我没说过,以后也勿要再提起。“

”这麽快就反悔了?“沈二爷语气有些遗憾,眼里却蕴满笑意。

”自然要反悔,我可吃了大亏!“田姜低声嘟囔。

”你确定昨晚吃得“沈二爷抬起手指抚过她嫣红的嘴唇:“是大亏吗?!”

田姜怔了怔,瞬间悟过意来,顿时脸红的要滴血。

沈二爷吾朝受人仰止之大儒,行走的诗书礼易春秋,人前端得明月清风作派,皆是表面假相她深受其害!

马车嘎吱嘎吱停将秦府前,沈桓隔车帘禀报:“李尚书及钱大夫已在门前等候。”

沈二爷朝田姜嘱咐道:“你候在这里,我与李尚书等几先行进去,过半刻时辰,秦府内有嬷嬷领小厮抬轿来迎你,你随她去即可,将抬你入垂花门,那里等着个姓肖的嬷嬷,自会带你去见秦夫人。若有旁的谁来要带你去哪儿,皆勿理睬。”

顿了顿他又道:“沈容只能随你至垂花门,后宅中情形不明,你需步步谨慎,随机应变。切忌至多待半个时辰定要离开。”

田姜观他面容端严,语气慎重,知此行非同小可,遂一一答应谨记。

沈二爷撩袍端带下了车马,李光启及钱秉义匆匆迎来,彼此见过礼,李光启面露忧色:”不曾想徐炳永今也来秦府探望秦仲,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沈二爷蹙眉问:“他何时来的?”

李光启回话道:“才来不久,与你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沈二爷默少顷,忽而笑了笑,他说:“极好!”

遂背手率先朝秦府正门走。

李光启有些莫名其妙,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问:“极好是何意?”

第伍壹肆章 暗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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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砚昭正在花厅待客,徐炳永脊背挺直做黄花梨官帽椅之上,他穿着件鸦青福禄寿纹棉袍,面容清瘦,颧骨突起,眼神犀利,便是若有似无的一瞥,都能令人心底莫名发怵。收藏本站

端起茶盏吹走浮沫,吃了一口,才沉声问唐起元:“依唐大夫所诊,秦院使此生都将困顿床榻、昏迷沉睡不成?”

唐起元拈髯颌首:“除非天意难违,若倚仗药方子仅能续其命矣。”

徐炳永放下茶盏,看了眼秦砚昭,喉结微滚又复平静,此时迁怒他于事无补,可到底意难平,若能得秦仲相助,此时的他便已不是他了。

默少顷才慢慢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是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前路任重而道远,吾还需秦大人携手而行,万望节哀顺变罢!”

秦砚昭面带哀伤,拱手称是,旁随来官员,也你一句我一句温言寒暄,徐炳永听得索然无味,起身欲要告辞离去。

一个府里管事急匆匆走近秦砚昭,附耳嘀咕几句,见他神情倏得微变,徐炳永模糊听得话尾,遂问:“是何人前来拜访?”

秦砚昭只得道:“是吾岳丈前来探望家父。”

徐炳永有趣地笑了:“你还是惧怕岳丈的贤婿麽?“旁众官员听得也附和而笑。

秦砚昭语气平静:”倒不是惧怕岳丈,因还有人与他同来。“

”你快去迎接!“徐炳永催道,撩袍端带又坐下,不走了。

秦砚昭走出花厅,先还沉稳的神色顿时阴鸷满面,沈泽棠曾传侍卫递过两次拜帖,他都不理,谁知竟另辟蹊径,随李光启登门入室而来,让他难以推拒。

只是好巧不巧,徐炳永也在秦砚昭蹙起眉宇,忽见照壁处过来一行人,他索性放缓脚步,等离得近了,他已清整好情绪,上前与李光启寒暄,再朝沈泽棠拱手作揖,微笑道:“不知沈阁老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才是。”

沈泽棠明月清风态,语气温和:“哪里的话,秦院使曾救治过家母,他遭逢变故,于情于理我都该上门探望才对!“

彼此决口不提拜帖之事。

”沈阁老客气,旧年下官四弟因案入狱,幸得您老照拂才得昭雪,人情早已还清,日后再勿提起为宜。“他接着道:”赶早不如赶巧,徐首辅与列位大人也来探望家父,现正在花厅说话,沈阁老可要去见上一见?“

李光启清咳一嗓子,朝中谁不知徐炳永对沈二态度丕变,明里暗里施手段打压他呢,能避则避乃识实务之举。

”徐首辅在“沈泽棠顿了顿:“既然秦大人特意提醒,不去见倒失礼数,落人口实,还请你在前领路。”

秦砚昭抿抿唇瓣,倒是他有多嘴之嫌!

遂默着穿堂过园,途经处院落,沈泽棠抬眼见门楣处高悬一匾额,书”玄机院“三个黑底鎏金的大字,朱门紧锁,红笼转粉,台矶碎雪半凝,显见已荒废许久。

秦砚昭随他望去,忽儿笑着道:“这是我婚前住的旧宅,那时冯舜钰也宿在此,我每晚应酬醉酒归来,他房里烛光总亮着;那麽欢喜念书的人儿实少见,还有次挨义塾先生戒训,手心红肿渗血,我替她上药,脾气真是倔的可以,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着实让人“他两次轻吐:“心疼!”

李光启叹口气:“那可怜孩子,如今不知可安好“被”鹰天盟“劫掠去估计坟头已青青罢!

”冯生虽是勤奋,却也爱偷懒,常能见她桌前摊四书五经,桌下则偷翻春宫册子。“沈泽棠嘴角噙起抹笑意:“两江巡察时,君不见她有多娇,走路摔个跌,手皮蹭破都要哭一哭,非得你好话安慰一番才止。“

李光启插话进来:”你俩说的可是同一人?!“

沈泽棠又道:”人总有百态千情,展你百态便还我千情,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远近亲疏使然而已。“

秦砚昭脸色有些苍白,微垂首以掩眸中墨云翻滚,攥握成拳的双手直至走入花厅,方才悄然松开。

花厅中气氛还算融洽,皆是徐炳永的党羽,说起话来也比寻常要自在些。

可看着沈泽棠随李光启及秦砚昭由远而近,跨入槛内,再去给徐炳永拱手作揖,皆渐趋沉寂下来。

徐炳永眼皮子都未抬,只顾半侧着身子,与邻坐的兵部右侍郎曹大章说话,有甚麽在不动声色的悄然凝固,曹大章嘴角难控的抖动,抬袖擦拭额头起的一层汗水。

徐炳永不经意抬首,似才看见作揖的沈泽棠,吃惊地笑道:“长卿何时来的?我竟是未曾有察觉。”

转而问曹大章:“你定是看见长卿的,怎不提醒我一声。”

又望向秦砚昭:”你进来怎也不提我?“

沈泽棠笑了笑:”观徐阁老沉眉肃面在聊谈,恐是攸关社稷民生政务,是我让他俩不提的。“

徐炳永目光炯炯看他半晌,指着旁边椅让他坐,遂又问:”秦院使秉性内敛,且医者清高,从不于满朝文武来往,是以他此次陡生变故后,能来探者寥寥,堪比门可罗雀也形容。倒不知长卿何时与他交好?“

沈泽棠回道:“早年家母有心口疼之症,由秦院使诊疗方得保命,自是感激不尽,虽曾受他嘱托替其子调配官职,却难抵消之恩。是以我今日请来结庐南山的钱大夫,看能否令秦院使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即命厮童去传钱秉义进来,不多时,钱秉义肩背药箱洒洒而来,唐启元早已起身立边恭迎,他却不理不睬,至徐炳永跟前也仅简单见礼,不卑不亢的模样。

徐炳永拈髯将其打量,知晓是个颇神通的人物,他虽位高权重,飞扬跋扈,却也惧生死无常,故而对医者十分敬畏。

连忙免其礼,并赐茶,未待寒喧两句,那钱秉义已皱眉道:“我今日还得南山采药,是以时辰耽搁不得,还望谁速带我去见秦仲才是。”

唐启元连忙笑道:“若钱先生不介意,我甘愿陪你同去。”

第伍壹伍章 心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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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秉义倒无谓谁陪谁随的,沈泽棠本就是来探望秦仲,自然也要跟去,他看向坐着不动的秦砚昭,淡道:“秦尚书不一起麽?“

秦砚昭倒有些踌躇,他总不能把徐炳永落在这,而徐炳永则将手中茶盏顿在香几上,撩袍站起身来:“走罢,难得闲时能遇见长卿,我们好生聊会话。收藏本站”

旋而率先朝门外走,众人遂拥上,过了游廊,穿月洞门,即至秦仲养病的院子,进槛已闻到股子药香味儿,几个丫头正在看守炉上炖的药罐子,见来一行不怒自威的老爷们,丢了手中蒲扇,颤颤兢兢跪下磕头。

钱秉义、沈泽棠随秦砚昭进主房,徐炳永等几由李光启领着去了外厅。

门前嬷嬷打起帘笼,却哪想房里榻前坐着个抹泪妇人,听得动静忙起身过来见礼,秦砚昭蹙起眉宇,嗓音沉冷:“赵姨娘不去侍奉母亲,怎在这里?你定听我提点过、勿要来打扰父亲养病。”

那妇人红着眼睛哽咽道:”有官家夫人来探望她,我在跟前多不便,于是想着“

”你自回房歇息去罢。“秦砚昭有些不耐地打断她,径自领钱沈二人往榻前去。

秦仲直板板躺在床上,褥被盖至肩处,头发散开,双目紧阖,面容安详,看似睡着般。

一个丫头从被里拉出秦仲胳臂,另一丫头轻挽袖口,露出手腕来,供钱秉义诊脉。

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默然站了会,见钱秉义在榻沿边坐定,朝秦砚昭道:“钱大夫诊脉时忌旁有人,我们去外间等为宜。”

秦砚昭不置可否,待二人出房来到廊上,他才淡淡开口:“沈阁老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费周章引钱大夫来这里,不过为查家父是否真的昏晕不醒,何来甚麽同僚情谊。”

沈泽棠看他稍顷,摇着头笑了:“施移花接木之计陷吾于不义境地,秦尚书觉会有多少同僚情谊?甚是你亦如是!”

秦砚昭未及他会承认的如此干脆,倒有些怔住,待回过神来,沈泽棠已走进外厅,有官员让出徐炳永身边空位,他也颌首施然坐了。

仆子送来菖蒲酒及三五碟佐酒凉菜,只是吃着玩儿,也为彼此聊话更自在些。

沈泽棠执壶替徐炳永斟酒,徐炳永冷不丁问:“秦院使病前曾过府寻过长卿,他可有说过甚麽?”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原还笑语喧阗一众,倏得鸦雀无声,上酒菜的仆子站在门边,不知该进或不该进,见得秦砚昭颌首,这才硬起头皮迈入槛来。

沈泽棠稳稳将酒斟满,未曾洒半点儿,送至徐炳永手边,一面从容道:“我成婚时,秦院使恰去郊外别院替老太妃医病,回京城后闻知,特过府前来送喜礼。”

”他何需费这章折?“徐炳永”孳“口酒,拈颗炒香的花生米慢慢嚼着。

”是啊!”沈泽棠笑容显得无奈:“或许是感念我曾提携其子仕途罢!”

徐炳永看了眼秦砚昭,他说:“是麽?!”

此话沈泽棠有意无意已提两遍,秦砚昭抿唇不语,倒是李光启接过笑道:“可不是麽?若不是沈大人举荐贤婿为右佥都御史,总督河道有功获皇帝嘉奖,又岂会得徐阁老赏识,皇帝器重,年纪轻轻便擢升工部尚书之职,得势莫忘前恩,秦院使生为医者,更是深谙其中道理。”他这话说的众人一片沉默。

”倒还有这番渊源,我却不知。“徐炳永蹙眉笑过,似想起甚麽朝沈泽棠道:“拙荆曾在天宁寺见过你那夫人,常在我面前提起,赞她相貌出众,乖巧守礼,言行举止十分聪慧,要邀来府中作客,我同她讲,太皇太后寿诞时,将请朝中大员女眷至宫中会筵同乐,到那时自然得见,何必急这一时。“

沈泽棠吃口酒,笑了笑:”恐是要令尊夫人失望,吾妻腹中有孕二月余,胎向正值不稳时,需在府中安心静养为重。“

众人听得纷纷给他道喜。

徐炳永眉毛挑起,难得玩笑道:“长卿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数年,才成婚便得子嗣,倒是出手不凡、宝刀犹利啊!”

冯舜钰有了身孕

她怎能有了身孕

她怎能这样快就有身孕

她是真得彻底不要他了吗

秦砚昭手中酒盏“豁瑯”掀翻落在锦袍上,泼了一身的湿渍,三两人目光敏锐的朝他看来

徐炳永指着他,却在问沈泽棠:”你夫人有喜,他激动个甚麽劲呢?“

沈泽棠语气平静:”那得问他才是。“

李光启咧着嘴笑:”他是高兴的没边儿,我那闺女也孕身有三月哩。“

高兴他真的高兴吗?秦砚昭把口苍凉狠咽进喉里,他缓缓站起给徐炳永作揖,要去换件干净衣裳。

沈泽棠则不落痕迹瞟向窗外天色,半个时辰捱近,田姜该是离开了罢!

再说田姜在马车里等了会儿,听得轿子嘎吱嘎吱渐近,她悄掀起帘缝朝外看,果然有个老嬷嬷领轿夫抬轿而来,同沈容嘀咕几句,那沈容走近车舆,只简短道:“是了!”

田姜由翠梅搀扶着下车,再披上斗篷戴帽儿遮住发髻,只露出大半张脸,老嬷嬷至她跟前躬身见礼,便打起轿帘扶她进去坐稳,轿夫矮身抬起轿子前行,翠梅欲要跟上,老嬷嬷拦道:“你不好进去,在这里等着就是。”

轿子摇摇晃晃从东边角门进,田姜听得守门仆子在盘问,老嬷嬷道:“这是住西城的官家夫人,来拜访少夫人,一早同你打过招呼的,怎转眼就忘记?”

那守门仆子拍了拍脑袋,由着他们一行进去,走了一炷香功夫,忽儿轿子落下顿住,听得又来个嬷嬷,两人耳语阵儿,

田姜只觉眼前一亮,是两个嬷嬷打起轿帘,扶她下了轿,原来已至垂花门。

先前老嬷嬷领着轿夫抬轿离去,田姜见新来的这位嬷嬷,自顾上下打量她,眼里泛起泪花儿,虽有些莫名,可看她倒面善,总觉种熟悉的感觉,似在哪里见过,遂微笑道:“你就是肖嬷嬷?”

第伍壹陆章 见刘氏

“你竟不认得我了?”肖嬷嬷抬起袖管抹泪,又喜又悲难形容。

田姜温软着声道:“我虽把从前好些人忘了,但看嬷嬷很面善,晓得定是从前待我好的,此地不宜闲话,还请你前头领路,让我去见秦伯母一面。”

那肖嬷嬷连忙点头,带着她进门,绕过影壁,是三间倒厅,沿游廊朝里走数十步,过月洞门,来至一处四方院落。

正面上房廊前站着三四个丫鬟,笼着袖悄悄在说话,瞧着人来,有个丫鬟迎到跟前问:”可是来见夫人的?“眼睛却直往田姜脸上瞄。

”有甚麽好奇的!”肖嬷嬷冷着嗓音叱责:“没规没矩的,厨房还炖着夫人的燕窝粥,你去看可好了?”

那丫鬟吐吐舌头,又瞄了田姜一眼,才急忙忙走了。

早已有丫鬟回过话并打起毡帘,田姜进得房里,一个容颜憔悴的妇人,站在地央盯着大铜火盆出神,听得帘子簇簇响动,这才抬头望来,神情滞了滞,顿了半晌才开口,声音颤抖如风中叶儿:“真是舜钰你麽?”

田姜知她是刘氏,眼泪双行难止,上前就要拜跪,被刘氏一把搂住痛哭起来。

秦仲出事后,秦砚昭控外局,她掌内务,允不得自己软弱无助,是以不能对儿子难过,媳妇有孕不敢打扰,翦云每日以泪洗面需她抚慰,此时乍见舜钰,好似终等来知心疼意的人儿,积郁满腔的愤懑忧伤,如旺火喷薄难遏。

昏天黑地也不晓哭了多久,似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刘氏情绪才渐趋平静,眼睛通红地携舜钰上炕坐,肖嬷嬷斟来滚滚的茶水,便退到帘外守着。

刘氏揩帕子擦拭着眼角,一面把舜钰量看,梳起妇人头,仅簪一枝凤头衔翠钗子,穿青缎四合如意纹锦袄、荼白镶银丝裙子,身段纤秾有致,那张脸儿珠泪滚腮,如雨打的梨花,水溅的芙蓉,楚楚若人怜疼的不行。

她记忆里的舜钰,绾发戴四平巾,总穿敞敞大大蓝色镶青边的圆领袍子,一副清秀赢弱的少年监生模样,初看实难与眼前这娇美小妇人相勾连,需得细细边瞧,才得发现一些往昔的旧影,也不过是浅描淡画的一笔而过。

“秦伯伯是怎地出的事?”舜钰问:“坊间传闻光怪陆离,不晓哪个可信!”

刘氏心底涌动酸楚,她吸口气道:“那日老爷回房时,我与翦云在做针黹,他难得详问了云儿备得嫁妆,吩咐我多添置些,莫要输了他的颜面,又诫训她如何为人妻为人媳,并提点我若一心向佛亦可去。“

”那时我预感不祥,却未牵挂心上,还催他去赵姨娘处吃酒。“她嗓音有些哽咽:”听下人提起他晚间在书房对砚昭大发脾气,我想着自砚昭任工部尚书后,他俩三天两头口角成常态,待他气消后再劝不迟。谁想翌日便发现他在书房倒地不起,急请太医诊疗,道是炭气伤脑过重,已回天乏术。“

舜钰此时心如明镜,秦仲精通医理,秉性多谨慎,断不会因燃炭疏忽而枉顾了性命,且他与刘氏言行种种,显见是刻意为之。

他必定是遭遇到天大的祸事罢,才不想活下去可又是甚麽呢难道与秦砚昭有关?

舜钰有些不敢置信,也就这当儿,听得肖嬷嬷隔帘子高声回话:”大少爷来了。“

”他怎地来了!“刘氏怔了怔,却见舜钰飞快地趿鞋下炕,紧几步躲至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再朝她摆摆手。

秦砚昭步履沉重地走进刘氏院子,环顾四处无人,只有肖嬷嬷守在廊前,缩颈笼袖在看猫狗打架。

听得脚足窸窣走动,她警觉地望过来,急忙辄身隔帘子通传,年老妇人嗓音本多沉哑,她又非扯嗓子喊,唯恐房里人不晓他来似的。

秦砚昭蹙眉,沉着声问:“母亲还在房里见客麽?”

”老夫人独自在房里歇息,未曾见客。“肖嬷嬷答着,神情显得有些慌乱。

秦砚昭眸光微沉,不再说话,加快步伐走至门前,猛掀起帘子,扫量周围并无旁人,只有母亲坐炕上端盏儿吃茶。

“听闻你在花厅待客,怎有空来我这里?“刘氏抬起脸诧异地问。

秦砚昭目光对上她红肿双目,到嘴的话又咽回去,开始脱解身上罗袍,一面道:”酒把衣裳洒湿了,来母亲这里调换一件。“

刘氏这才察觉他腰腹处深洇一片湿,连忙下炕去打开橱柜取衣裳,秦砚昭盯着炕桌上另只茶盏,还袅袅冒着烟儿,他淡问:“听赵姨娘说,有官家夫人来看望母亲,她已经走了?”

刘氏拿着件黛青色地团花纹直过来,伺候他穿上,听得问忙道:“是户部郎中项忠的夫人,她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到了。”

秦砚昭“嗯”了一声,他闭了闭眼,到底在期望甚麽呢,以为冯舜钰会来吗?

她怀了身孕怎会来

更况老谋深算的沈泽棠又怎会允她来

他默默穿好直裰,拉紧衣襟,朝母亲拱手作个揖,背影萧萧地掀帘离去。

舜钰从屏风后闪出,朝刘氏勉力笑道:“时辰已不早,我偷摸来的,不能多做逗留,更况表哥性多疑,也恐他再复转,是定要走了,伯母你自保重,它日恰逢时机我再来探望你。”

“怎就走了?”刘氏抓握着她的手不舍:“你再陪我会罢,有许多话还未及说”

秦砚昭背着手慢慢地走,冬日园里冷风肃杀,花树凋零残败,唯有一树寒梅傲雪,他上了烟水桥,略站了站,见那冻水面儿飘着条翻肚的死鱼,心底升腾的思绪,复杂难书。

忽听两个丫鬟嘁嘁喳喳的声音,从桥下由远及近,其中个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官夫人我瞧了两眼,特像一个人。”

又有一人说:“巧蓉姐姐莫卖关子,你直接说是谁就成?”

先前那个咂舌笑:“像以前借住在府里的冯少爷!”

又听道:”可是去国子监念书、乡试高中解元的冯少爷?他许久不露面儿,枉你倒还记得!“

”怎不记得!“语气不以为然:”他那时常去给老夫人请安,我在旁端茶倒水,是以印象极深,今肖嬷嬷也古怪,我不过才瞧两眼,她就骂着赶我去厨房“

第伍壹柒章 逃险境

秦砚昭冲进房里,把正吃茶的刘氏唬了一跳:“你怎又来了?”

他无暇顾及,目光焦灼的四处扫量,绕至屏风后,又撩开床榻低垂的帐幔,猛回首往炕桌上看,另只盏儿已无踪影。

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秦砚昭衣袂缱风地朝帘外疾去,对刘氏在身后的呼唤充耳不闻,抓住廊前个丫鬟胳臂,厉声喝问:“肖嬷嬷在哪里?”

那丫鬟年纪尚小,被主子凶神恶煞般模样吓住,哆嗦着声回禀:“送客去”

话未落,身已远!

肖嬷嬷陪着田姜穿园过院走着,说起府里一些事儿:”翦云许配给吏部员外郎傅大人的长子,名唤傅衡,初相看时他亲自跟来,言行举止笃厚恭谨,还提起你,说那会在国子监宿同一寮舍,彼此亲如兄弟,后知你被‘鹰天盟’掠去下落不明,许多日寝食难安,之所以央双亲及媒子来提亲,亦是当年得你之言。“

“翦云能嫁他为妻是福气。”田姜颌首微笑,她近日里忆起些在国子监的人和事,总不胜唏嘘。

肖嬷嬷继续道:”大房那边,孙氏染病许久,半年前郁郁去了。晴姐儿许配给城南的马家次子马文升,他是个举子,轮得个外放的九品县丞官儿,婚后没几日就随夫赴任去了,大老爷辞掉官职,姨娘们也不管,离开府至今未回来过。“

”还有昭哥儿,自任工部尚书后,性子变了许多,冷清清不爱说话,极少回府里歇住,老爷夫人问起他只道公务繁重难抽身,却有府里管事看他常进出教坊司,听闻是宿在有个乐妓王美儿处。少夫人也知晓此事“

她顿了顿,叹息了一声:”现在好了,自晓得少夫人怀身子后,他倒收敛许多,只是前两日又纳了个通房”

说着话已至垂花门,田姜左望右眺,低声问:“怎不见去外门的轿子?”

肖嬷嬷也四处寻瞧,语气颇诧异:“早早就通传备好的,怎会不见?你在这里候着,我去轿马房一问便知。”

田姜想想道:“我先朝正门走,若轿子抬来,吩咐他们往前追我就是。”

肖嬷嬷连忙答应,她二人又简单寒暄几句,分两路各自散去。

田姜先还走得慢,时不时回首望可有轿子的影儿,可走过一射之地后,她明白那轿子是不会再来了。

脱掉厚重的斗篷搭在手肘,加快步伐连走带跑,只恨自己没再多生出条腿来,不多时她感觉背胛湿腻腻的,呼吸冷进热出,急促趋于紊乱。

“冯舜钰舜钰”有个低沉而熟悉地嗓音,随一缕风吹尽田姜的耳鼓,她跑得更快了。

无需回首看,她已知秦砚昭正追跟而来!

真是冤孽啊她这般小心又谨慎的躲他、避他,却还是逃不开他。

忽而想起那个风重雨密的秋晚,也是在这里,穿绯红官袍的秦砚昭,大步奔跑在马车后,喊着她的名字紧追不舍。

“舜钰”这声音怎瞬间就离得愈近了呢,他总是把她往死路里逼

腹部隐隐有抻扯的痛意,渐次强烈起来

她的孩子嘴里尝到一股咸苦的滋味前面的路变得一团模糊

忽然眼前有个人影一晃,一只健实有力的手臂,把她拽进怀里。

“滚蛋”她恨怒至极,话才至唇隙,耳边响起温和的声音:“九儿,是我。”

她怔了怔,是沈二爷来了吗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怀抱,鼻息嗅进一丝淡檀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果然是他来了,他总是能在她快要崩溃死掉时,适实的把她救起

紧紧搂住他的腰她此生再也离不开他了!

”不怕,有我在。”沈二爷轻拍田姜的背脊,掌心触着冰冷的潮湿,他索性俯身把她整个儿抱起。

看向五六步外的秦砚昭,他面无表情,目光含霜凝雪,稍顷阴冷道:“你明知吾妻有孕在身,还这般追赶她不放,若她们母子有个三长两短,秦砚昭,我必定要将你碎尸万断。“

辄身即朝马车方向而去,七八侍卫身型矫健尾随其后,忽儿就全不见了。

秦砚昭还呆呆站着,夕阳余晖将他清逸的身影拉得修长。

冯舜钰为何要逃呢?她不知道罢,她但得逃一步,就在他心上刺一刀,一步一刀,她逃了多少步呢?

他没有数清,只知自己的心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抬手捂住胸口,实在痛极了。

马车走得很缓慢,亦很平稳。

沈二爷依旧怀抱田姜,一手握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喂她热水。

看她惨白的脸庞总算有了血色,俯首温声轻问:“还要再吃些茶吗?”

田姜摇摇头,他放下茶盏,将大手伸进她衣里,来回抚摸柔细平坦的腹部,他的指骨带些薄茧,暖热又粗糙,刮蹭的肌肤酥酥痒痒的,不一会儿,她便觉浑身软懒无力的很。

”还痛吗?“沈二爷语气关切,自抱她上马车后,钱秉义就来把过脉,并无甚麽大碍,回去煎些安胎的药吃便好。

可他还有些担忧。

“不痛了。”田姜开口道,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是吃进冷风的缘故。

沈二爷欲把手抽出来,却被她轻轻按住:“孩子还要你抚一会儿。”

沈二爷吁了口气,神情平静了许多:”九儿,下次再别做以身犯险的事,等我来救你便好,我一定会来救你,今日这样的场面,我“他有些说不下去,看到田姜泪流满面、狂奔而来时,他的心有一刻是停止跳动的。

”嗯!“田姜仰起颈子,亲吻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稍顷低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二爷身子一僵,看她的眼眸充满柔情,怜疼的摸摸她的脸儿,终是微笑起来:”傻瓜!“

待回至沈府,田姜已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沈二爷取过黑色大氅将她裹紧,打横抱着朝栖桐院稳步而去。

巧着崔氏携丫鬟从沈老夫人房里出来,想着无事可干,欲要往何氏那里去坐坐。

忽见远处有一行人过来,连忙避到棵梅树下站着,待得走近细瞧,却是沈二爷抱着个女子过来。

第伍壹捌章 府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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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立于花树之下,眺望着沈二爷抱个女子过来,走近了,却用黑色大氅裹得严实,正待瞪大眼仔细边量,却觉沈二爷似乎侧首朝她这边看一眼,忍不住垂颈朝后退几步,再抬头瞧时,只余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收藏本站

她自觉十分无趣,也不晓在怕甚麽,如做贼般,沿青石板径走了会儿,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世间男子有几人逃过,除柳下惠坐怀不乱、鲁仲连闭门不纳,关云长秉烛待旦外,我以为沈二爷会是那第四人,却是走了眼,弟妹有孕二月余,他已怀中别抱,实令人难止唏嘘。”

玫云不禁笑起来,崔氏蹙眉瞪她:“你笑甚麽?”

玫云连忙道:“奶奶看错了,二老爷怀里抱的不是旁人,就是二奶奶呀。”

”遮捂的那样紧实,昏昏日头看不清,就你是千里眼?“崔氏撇着嘴不以为然。

玫云笑回:“不曾去盯二老爷怀里是谁,只见后右边随着翠梅那丫头,手肘搭着斗篷,便想定是二奶奶哩。“

崔氏一时无话可话,半晌才讪讪道:”你倒有些许理儿“忽儿顿住,见斗柳石桥上一个丫鬟拎着食盒走来,是何氏房里的人,禀林哥儿今从国子监下学,特让厨房炖了些他爱吃的菜。

崔氏遂不再往何氏那去,照原路返回自己的院子不提。

这正是:暗生心事无人识,话说风月不风月。

翌日早儿,采蓉捧着铜盆热水要入房,却被翠梅叫住,里厢隐约有嘤咛笑语声,知晓其意,先自去梳洗。

水红锦帐摇曳,里头春光正好。

田姜小衣往上堆,露出一片嫩白肚腹,沈二爷侧耳仔细听着,田姜觑眼被他那模样逗笑了:“这才多点,二爷能听出甚麽来?”

沈二爷挺认真说:“自然听出些,元宝正吟诗。”元宝是他想了一宿给孩子起的乳名。

田姜但闻元宝二字就忍不住抿嘴笑,勉力问:“颂来让我也与有荣焉。”

沈二爷吟道:“吾本文曲星,九重落凡庭,初生栖桐院,时引凤雏鸣。”

”原是个手折一枝桂的人物呀,二爷好福气。“田姜笑得肚儿一鼓一鼓,沈二爷知她取笑自己,便把薄唇覆上轻吻:”让我亲亲他的手再亲亲他的脚“另只大手抚进堆起的衣里,握住顶端田姜喘了口气儿

”这会已长手长脚了?“忽听得清朗好奇的声儿传入耳里,沈二爷浓眉倏得蹙起,抬首沉沉喝道:”谁在外头喧哗?”

有窸窣的脚足响动,翠梅隔着帘笼匆匆回报:“五老爷来了。”

“来这作甚?去书房里等。”沈二爷瞧着田姜臊红脸儿坐起,推他一把,自整理起衣衫来。

用过早膳,沈二爷还未回来,田姜看时辰不早,遂披起斗篷去福善堂给沈老夫人请安。

崔氏、薛氏及苏姨娘已坐椅上吃茶谈笑。

崔氏斜眼睃田姜,褪下缠枝莲云纹镶貂毛斗篷递给丫鬟收着。

沈老夫人已招手唤她去炕上,那里软暖热呼且宽敞,坐着更舒服些。

苏姨娘端盏吃茶,借以掩眸中一抹黯淡,同是怀着沈家门子嗣,在老夫人眼里,正室媳妇儿自比她珍贵许多。

丫鬟端来一碟点心,田姜也不拘拈了块吃,梅子肉碎陷酸甜滋味,倒合她胃口,沈老夫人看得眉展眼笑,再瞟苏姨娘,面前碟子未曾动过,那般花心思为她调理,却收效甚微,依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在心底叹息一声,倒更把田姜看重。这便是俗说人比人,气死人的道理。

妇人因痴忌妒怨引各场心思不表,又有丫鬟通禀,何氏携喜春走前、沈庆林随后掀帘进房来。

沈老夫人正襟危坐,丫鬟拿来两个蒲团摆炕前,喜春和沈庆林跪地展拜敬茶毕,才在侧旁椅中坐定。

田姜看那喜春梳起妇人头,淡施腮红口脂,眉眼依如往常沉稳,穿水红喜鹊登枝纹禙子,樱草色棉裙,时隐时露簇新的红绣鞋儿。

这便是身为姨娘的苦处,不得穿大红的嫁衣,嫁衣不得绣鸳鸯图案,喜轿不能走正门进来,进来不得摆筵席庆贺,平平简简就把终身不起眼的托付。

田姜不知道喜春有没有后悔过,便是后悔也再无回头路了。

沈老夫人看向崔氏笑道:“今年倒是很吉庆,当下已值腊月离年日近,最后一桩关门喜,就是三儿归府,他信里可有提过准确进京的日子?”

崔氏慢吞吞回话:“说的就是这两日了,不过近时风雪交加官道受阻,或许晚个三五日也未定。”

沈二夫人颌首接着说:“往年皆是我与三媳治办年事,今年身骨总觉不爽利,便想躲个懒吃个现成的,原想让二媳替我,赶巧她怀了孕操劳不得,可只三媳一人治办我又操心不下“她顿了顿问崔氏:”或让大媳妇帮衬着你可行?她那里有个喜春,往年随我身边学了不少,此时也能派个用场。“

崔氏神色一僵,犹记自个初进门时,还是何氏掌事,擅会精打细算,吃她好些暗亏,后交出掌事权亦多艰难,好不容易甩脱掉的湿手面粉,她怎会允肯重新粘上,更况现又多个喜春,更是个可恶多算的丫头。

她默少顷,朝沈老夫人道:“大嫂能帮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治办年事、光指我抛头露面虽未尝不可,就怕顾头顾不得尾反弄巧成拙,至于喜春,母亲就饶了她罢,才与林哥儿这里热锅烹油好得不行,你忍心拆散他俩,我菩萨心肠可不忍心。”

一众听得抿起嘴笑,沈老夫人指着她笑骂:“瞧她说的这些话,反天了不成,她是菩萨心肠,我就是那棒打鸳鸯了?实为你着想的,却是吃力还不讨好儿。”

崔氏趁势去挽沈老夫人的胳臂,笑嘻嘻道:“我也不要母亲为我着想,我多精干会偷懒的人呢,自然会替自个打算的,心底早有个人选,就恐母亲不肯。”

第伍壹玖章 自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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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就甭再卖关子,直说就是!”薛氏开口道,她昨晚死磨硬缠五爷讨了两匹妆花锦缎,惦念着布行管事不晓得送来没,只想快些散去。

崔氏指着田姜,弯唇笑言:“让二嫂协助我罢!”

田姜不置可否,沈老夫人有些犹豫:“她怀身两月余,恐是不便”

“若二嫂的身骨如苏姨娘这般,打死我也不敢提这一桩!可你看她精气神足的很。”崔氏微顿,话说的愈发豪气:“她最聪明有能耐,仅帮我出谋划策就好,那些个脏苦累的活计,还有得罪人的事儿我一已担了!”

沈老夫人默稍顷,看向田姜道:“万事开头难,今年子你先跟着三媳熟悉起来也好,往后才不至手忙脚乱,你可愿意?”

崔氏嘴角倏得抽紧还有往后麽!

沈五爷在书房等的百无聊赖,听得帘笼簇簇一阵响动,沈泽棠走了进来。

“二哥!”他连忙站起作揖。

沈泽棠微颌首至桌案前坐下,厮童进来侍奉茶水,待齐备即垂帘退下。

沈泽棠端盏慢慢吃茶,沈五爷有些好奇问:“二嫂怀孕两月余,已能分辨孩子手足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沈泽棠目光犀锐地瞅他:“你全忘记不成?”

沈五爷讪讪地,索性去大铜火盆边,用铁锹扒拉出几颗板栗,吹去炭灰剥了吃。

沈泽棠问他:”你那个有孕的姨娘,一次都没去瞧过罢?“

”哪个姨娘?“沈五爷有些茫然,对上二哥不敢苟同的神情,连忙道:”自然去瞧过“

又止言笑了笑:“隔着窗屉看了一眼。”

沈泽棠蹙眉,将茶盏搁到桌上,这个风流成性的五弟实在让人头痛,想想还是把他劝诫:“你如今成家立室,我本不愿多说,但屡次三番得母亲所托劝你向上,旁得不论,子嗣乃高门大族传宗接代、旺兴百年之根基。五房常年无所出,如今终获一脉骨血,你应好生珍重怜惜才是。”

沈五爷连忙道:“二哥所言极是,我今晚就去看她。”

”岂只今晚“沈泽棠欲言又止,摇摇头,旋而问:”你还有何事找我?“

沈五爷一拍脑袋,瞧被二哥训得正事都忘了,他凑近低声说:“三哥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沈泽棠不以为意:“怎未听府里管事提起过?”随手从迭堆的拜帖里抽出封来看,年关将至,入京述职的外官络绎不绝,登门求见的自然也多了。

“不敢回府,躲在我铺子里歇宿着。”

听得这话,沈泽棠抬首看他会儿,才沉声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沈五爷叹息一声:“三哥常年在蜀地做官,三嫂又不肯随他去赴任,这清心寡欲的日子,可不是谁都如二哥这般能过“

”你直说就是,莫要偏扯旁的。“沈泽棠打断他,听话听音,他已能猜出十之**。

沈五爷忙道:”三哥在那边养着个今年感染风疾殁了,留下四岁的儿子,三哥此次也一道带来,想日后就养在府里。可思量三嫂是个气高善妒的性子,恐她难以容下,是以不敢回府,只问二哥何时抽得空闲,去与他商个万全之策?“

沈泽棠冷笑:“若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旦得做下,这世间又何来的万全之策,你去转告他,吾之秉性与大哥南辕北辙,最忌替谁收拾烂摊子,让他自行擅后,日后才方得警醒,五弟你亦如此。”

沈五爷还待要劝,却见他撩袍起身径自去了。

田姜听得沈老夫人问,倒也没甚麽愿不愿意的,正待要开口答应,忽听有个男子的嗓音问:”愿意甚麽?“

众人随声望去,却是沈二爷掀帘走了进来,他穿雪灰色地杂宝纹天华锦罗袍,戴四方平定巾,鬓角光洁,眉眼淡含笑意,十分温和儒雅的样子。

沈庆林急忙起身,凑近拱手见礼,沈二爷简单往来两句,淡瞥过随在他身后的喜春,即朝沈老夫人跟前走。

苏姨娘等往昔只闻沈二爷乃朝中重臣,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至多在年节祭祀时远远望一眼,而近日里因田姜的缘故,倒得见了几回,那气宇风度实非他人能比。

沈老夫人由他作揖问安,笑着打趣:”怎也不让丫鬟通禀一声,幸得今日没欺负你媳妇儿,不怕你来拿我。“

众人皆笑起来,两个丫鬟忍住笑,抬来椅子摆放炕沿边伺候他坐了,又捧上热茶。

沈二爷抬眼见田姜也在笑,不由抿了抿唇,岔开话问:”方才母亲再说甚麽?”

沈老夫人笑道:“离年日渐近,府里准备治办年事,三媳妇想让你媳妇协助她,我想着先熟悉起来也好,是以问她可愿意。“

沈二爷默了默,看向田姜低问:“你愿意吗?”

田姜“嗯”了一声,这府里人事弊端太多,常此以往沈二爷迟早会受其所累,她很想尽自己的力帮帮他。

沈二爷点点头,转而朝崔氏道:“吾这娘子年纪轻,性子很娇,受不得冷话,却胜在知书达理,聪颖能干,你只要好言提点她,定不会出甚错处”顿了顿接着说:“且她肚里怀着元宝,受不得累,太过琐碎细事你自己打点即可。”

崔氏听得脸色微变,倒是沈老夫人一脸惊喜:“孙子乳名起好了?是唤元宝吗?”

田姜笑着称是,何氏插话进来:“这是弟妹起的乳名罢?听着就金光闪闪的。”

一众心照不暄地微笑,没好意思说的太直白,这名儿多是清贫寒家或土老财们,梦想子孙大富大贵才如此起。

他们这种翰墨诗书之族,起乳名更多讲究悦雅才势,铜臭味儿是能避则避的。

”是吾起的乳名。“沈二爷一脸镇定自若,从容道:“‘元宝’谓之财也!和气生财,大胜宽怀,能容天下,喜笑颜开,吾与九儿恩爱和顺,更希这孩子能有虚怀若谷的胸襟,它日定能成大器矣。”

田姜眼波潋滟地看他,怪不得要想一宿呢,真是难为二爷了。

沈老夫人一拍大腿:“元宝好,这名字喜庆,我欢喜的很。”

第伍贰零章 皆胡诌

田姜同采蓉等丫鬟在屋里做针线,听得有人回话:“苏姨娘来了。”

帘栊打起,苏姨娘由丫头娟儿扶着进房,外头落雪,虽撑着青绸油伞,披身斗篷肩处还是沾染雪渍,洇湿一片。

田姜招呼她上炕坐,一并脱了湿透鞋袜搁大铜火盆沿慢慢烘干,又命翠梅斟来滚滚的茶水。

苏姨娘端盏吃了口,只觉味儿酸酸甜甜,笑问这是甚麽茶,田姜解释:”自身子有孕后,碰不得苦茶,便弄些黄橘、水鹅梨、金杏或红枣剁丁切片泡着,方才吃进。“

”二奶奶果是高门大户嫁来的小姐,活得比我们精致“苏姨娘叹道。

”我这还有许多,你倘若喜欢,让丫头包些你拿去吃。“田姜挺热情的,或许是因彼此都怀身的缘故,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苏姨娘却摇头婉拒,手摸触肚腹,蹙眉楚眼说:“知二奶奶好心,我却不能如今除老夫人那边送来的膳食,其它一概不碰的。”

“这又是为何?”田姜惊奇地问。

苏姨娘接着道:“五房里夫人姨娘不添那些通房没名份的,实打满也有九位,素日里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乃家常便事。如今就我一人怀上五爷子嗣,奶奶不知她们瞧我时,眼睛都要滴血呢,背地里还不晓得要使甚麽恶毒法子,算计我的孩子。是以她们送来吃喝穿用的那些,我是不碰的。二奶奶给的我若收了,回去被谁做个手脚,反让二奶奶惹祸上身,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甚麽死不死的,快进年关时说这些忌讳。“田姜连忙打断她,想想软语安慰道:”沈府百年大族,家宅深厚,戒律规全,饶是羡嫉你至多图嘴皮子痛快,谁真的会去做害子嗣折阴损的事,就算胆大包天,依吾朝律例,旦得罪发剥衣杖责游街示众,把人羞辱的生不如死,便是虑此三分,也不敢铤而走险把你算计。“

苏姨娘揩帕子抹把眼睛,哽着声说:”奶奶有老夫人疼,又独得二爷专宠,哪知甚麽是人心险恶呢“

田姜先还好生规劝,见她总有道理把话驳回,渐只听不言,随手拿起红绸肚兜,老虎头绣好一半,遂穿针引线绣起另一半来。

苏姨娘说到嘴焦舌碎才停罢,又看着她绣肚兜,一脸艳羡:”奶奶手巧,把这老虎绣得精气神足的。“

田姜其实笸萝里搁着条绣完整的,原道送她也无妨,可想起方说过的话儿,只笑笑没有做声。

苏姨娘忽儿发现甚麽,紧盯她腹肚半晌,眼神变得奇怪,话也支支吾吾:“奶奶肚儿带弧了呢,我倒还是平的。”

田姜听得微怔,她素日里不注意这个,此时彼此看看,再拿手丈量过,忍不得微笑:“我整日里能吃能困的,他或许就长得快些。”

苏姨娘抿抿唇没有接话,恰丫头娟儿走来说:“陆嬷嬷遣人送晚饭,让你快些回去哩。”去拿过烘透的鞋袜伺候她穿上,再简单说两句去了。

采蓉等几进房继续做针线。

翠梅见她们影踪消于院门外,这才放下窗屉,凑近田姜低声道:“苏姨娘瞧着又比往常细瘦了。”

”她心思偏窄,处处小心戒备,总觉随时有人要害她,这般哪里能胖得起来。“田姜语气不以为然:”京城乃勋贵权臣聚集之地,家宅安宁亦关乎朝堂仕途,长辈主母自多谨慎处之,哪怕耳闻某府内宅鸡犬不宁,却也是拌嘴斗舌、妇姑勃溪相争。“

”哪里有古今小说或传奇角本里所写那般,婆婆不望媳妇贤良,媳妇只认婆婆刻薄,主母痛恨姨娘争宠,姨娘觊觎主母之位,若是谁再怀有孕,身边必有被买通的丫鬟或嬷嬷,把那些个麝香红花桃仁巴豆等堕胎草药,暗戳戳往饭菜糕点茶水甚或熏香镯串里洒,更有心野的一不做二不休,水银砒霜鹤顶红鸠毒直接一尸两命,没败露的从此逍遥度日,败露的只得悬梁自尽,其实不可信。“

”先说购毒药之难,必须药局登记姓氏、府邸及用途,官府每日遣衙吏早晚轮看,若觉可疑还得上门盘查。这便足以令人生畏。还有那些主母夫人,世宦书香大家出身,做小姐时熟读女经、恪礼守节,温柔娴良,哪想许配人妻后,女经忘了,礼节忘了,王法亦忘了,温柔娴良变为恶毒歹狠,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径儿就想固权害命。“

采蓉抿嘴笑问:”那些个姨娘可鲜少有上等出身,三教九流难以言尽,夫人又该如何辩?“

田姜见她们爱听,接着说道:“那些姨娘,除个别身家清白庶出小姐外,多如喜春这般,是府里品性不错的丫头,被主子看中提拔,或就是陪嫁来的,知根知底,忠心耿耿,岂会做出谋害主子的事。还有那些个爷们带回从良的歌姬粉头,不过是编书的臆想,即便真如此,也绝不是吾等世宦大家能有的事,爷们心底皆有根戒尺,这是祖上规矩,世代传承,不得逾越。”

翠梅颌首道:“夫人句句在理!我原是梁国公府徐夫人的近身丫鬟,看过因口角之争哭哭啼啼来告状的,你劝我劝气消后就好了,便是不好,也就敬而远之各走其道,哪里如苏姨娘讲得如此可怖呢。”

正说着热闹,帘外守门的丫头通传:“二老爷回来了。”

沈泽棠掀帘迈步进房,丫鬟们皆站起给他屈身见礼,田姜坐在炕上,手边摆着针线笸萝,小脸嫣粉,看他眸光闪亮。

不禁勾唇浮起笑意,走至炕边坐,顺势拉她的手揽入怀里。

丫鬟们低眉垂眼地退下。

亲昵半晌,沈泽棠先道:“你们说甚麽这般起劲?我在廊前站了站,听得只言片语,甚麽歌姬粉头、祖上规矩、不得逾越的。“

田姜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发鬓,不答反笑道:“今苏姨娘过来略坐了会,称多谢二爷提点,五爷昨晚去她房里歇了一宿。”

沈泽棠“嗯”了一声,大手贴上她肚腹,轻柔地抚着。

第伍贰壹章 情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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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乖不乖?”沈泽棠眼神很柔和的问。

“……”她哪里知道,孩子还这麽小呢!弯起唇角不语,只笑着看他。

沈泽棠不由也笑了,暗叹口气:“是我心太急些!“

田姜想起甚麽,按住他欲抽离腹肚的大手:“听苏姨娘提醒,再看她的肚平坦坦的,你摸我的肚……似鼓出来了!”

沈泽棠果真仔细地摩挲会儿,看向田姜如水的眸子,沉吟道:“可是吃撑的缘故?”

田姜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二爷又逗她……瞪眼噘起嘴儿:“你才吃撑呢。”

推他手要下炕不理他。

“脾气渐长的丫头。”沈泽棠目光沉沉看她憨媚的态,忽就受不住,抬手阻她去路,顺势箍紧腰肢带着一同倒在炕上,有些急促的亲吻嫣红小唇,嗓音莫名喑哑:“摸不出甚麽……让爷仔细看看。“

指腹不容置疑的扯开青锻袄前襟,露出一抹海棠红肚兜,白兔儿又见丰润,上绣的鸳鸯都绷开了。

田姜被他亲的浑身酥麻,抓住那沿腰谷而下的滚烫大手,轻喘着气:“钱大夫说还不能“

”爷有分寸乖腿分开些“沈泽棠的衣襟也散乱开来,露出精硕的胸膛。

田姜颤抖地揽紧他的颈项,氤氲目光掠过他肩头。

橙黄的烛火噼啪炸朵花子,大铜火盆里熟炭孳孳燃响,窗外不知何时落起雪来,大朵大朵琼花漫天飞舞,似乎”嗄吱“院门一声响,应是有人披风雪而来。

采蓉翠梅笼着袖立廊下悄悄说话,听得门响道是厨房婆子来收食盒子,定睛细望,却是指挥使沈桓撑着青布大伞,足荡银花渐近。

采蓉问:“沈指挥使冒寒冷来,可是要寻二老爷?”

沈桓收了伞,拱手作一揖:“正是,麻烦你通传,有要事急禀。”

翠梅蹑着手脚凑帘儿听会,复又过来,红着脸道:“沈使挥使能否去外厅稍坐片刻?”

“怎麽?二爷和夫人可是在用晚饭?”沈桓接过采蓉递上的棉巾,拂去半肩雪渍。

忽而蹲梁上的绿鹦鹉嗟叹一声:“万恶淫为首,二爷堕落了!”

沈桓没听清,翠梅反被唬了一跳,仰脸觑眼赶:”天寒地冷你不怕冻死麽?“

一面唤厮童扛架竹梯斜倚墙壁,要爬上去捉,沈桓道我来,蹭蹭踏梯才捱近房梁,那绿鹦鹉又扇翅飞起,嗓音粗嘎绵长:“饱暖思**”

这回沈桓听得清晰,下梯来脸色有些不自然,挠挠头三两步入厅内,掇条宽凳至大铜火盆前,自脱了官靴凑火烘烤。

采蓉端托盘来,里摆一碟切好的熏肠子、一碟划六瓣的卤蛋,一壶烫好的金华酒及盏筷其它,搁桌上并笑道:“沈指挥使吃盏酒去雪气。”

正合沈桓意,他道声谢,自斟酒一饮而尽,身上顿暖,又斟一盏慢慢吃着,不经意抬头,见采蓉站在帘下朝他看,遂蹙眉瞪她一眼。

那采蓉反提裙跑过来,笑嘻嘻地:“我有个姐儿年芳二八,未曾许人。”从袖笼里掏出个纸画的肖像,摊到他眼前:“你看俊不俊?”

“不俊。”沈桓有些不耐烦。

“你瞟都未瞟怎知不俊?”采蓉有些不满,撇嘴拱火儿:“可别说你心底还放不下喜春。”

沈桓把酒盏往桌上一顿,冷笑两声,一把扯过肖像凑近炭火打量,这时翠梅走来说:“沈指挥使快些,老爷出来了。”

沈桓连忙起身,把肖像塞进采蓉的手里:“以后莫在做这种事。”遂头也不回的径自而去。

沈二爷携沈桓进入书房,徐泾等幕僚皆在,正陪刑部右侍郎张暻吃茶聊谈。

彼此见礼寒暄,闲言少叙,张暻把“鹰天盟”案宗递上:“杨卿特命下官取来给沈阁老过目,若无异议,明日朝堂之上会面呈皇帝。”

“怎会突然这般急促?”沈二爷问,一面接过卷册摊展开,又命沈容把烛火再拨亮些。

张暻恭敬回话:“昊王伤势又起反复,太皇太后将皇帝召去训诫,并言明此案一日不结,她的寿诞筵请就推后一日。皇帝见太皇太后动了真怒,戌时下谕命杨卿明日常朝陈词结案。”

沈二爷颌首不再多话,仔细看起卷册来。

徐泾趁这当儿,朝张暻低声问:”’鹰天盟‘的盟主真是那’忆香楼‘的掌柜萧鹏?“

张暻吃口茶,亦压着嗓说:”确是无疑,他还身犯其它要案,一桩虐杀福建护兵苏崇案,一桩去年轰动京城的虐杀优童案。“

徐泾不禁叹息:”陈瑞麟总算是沉冤昭雪,只是斯人已逝,愿他泉下有知罢!“又问:”可都是萧鹏亲口承认的?“

张暻道:”陈戊招认后,刑部迅疾将萧鹏捉拿归案,哪想锦衣卫北镇抚司横插一杠,将其直接带走下了昭狱,那处旦得进去,是连你幼时偷过谁家倭瓜都能拷问出的,人间地狱不为过。“

沈二爷已将卷册阅毕,他靠着椅背,抬手轻揉眉间疲倦,果不出他所料,萧鹏背起所有罪责,徐炳永则寻了几个替死鬼挡掩,皇帝更是只字未提。杨衍果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他为皇帝效命算罢,却连铲除徐炳永之大好机会也放过。

一抹冷厉自沈二爷眸中掠过,枉他将杨衍高看了。

把卷册阖起,再从桌屉里取出封信笺一并递给张暻,沉声嘱咐道:“案宗无甚异议,照杨卿的来就是此封信笺夹杂口供内页中,吾会让昊王引皇帝看到它,令他与徐炳永滋生罅隙。“又添了句:”这封信笺毋庸让杨卿知晓,我亦要给他一个教训。“

张暻应承着接过,只道天色不早,还要回去复命,沈二爷亦不多留,命沈容送他出府。

再将诸事与徐泾等人细商不知不觉已交三鼓,方各自散去。

沈二爷回到栖桐院,站在床榻边,静静看着熟睡中的田姜半晌,忍不住俯身去亲她发红的脸颊,田姜睡眼惺忪地搂住他,迷糊的唤了声:”二爷!“

沈二爷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待她呼吸渐稳后,才起身离开。

第伍贰贰章 刺客案

太和殿外雪掩重门,这是来年祥瑞之兆。

皇帝朱煜俯望着殿内三品秩品之上众臣,皆双手执象笏,衣冠端整,面容凝肃。

视线移至侧坐一旁的昊王朱颐,他眸光急跳了下,瞬间又恢复常色,心底波澜却是平不住。

为太子时,手握将兵戍守边关的皇叔已是他心腹大患,自登基后,削藩更是他掌政的首等要事,倒也有所成效,圈禁的圈禁、贬废的贬废、自裁的自裁,如今余的仅有洛阳庆王和云南的昊王。

痴傻的庆王不足为惧,而昊王却最为可怖,富可敌国,坐拥重兵,谋士环伺,又将齐王的威武四卫抢掠去,实让他如鲠在喉,食寝不安。

云南文至知府、武及都指挥使司的官员将领,他皆调换个遍,又命五军都督府遣将士率兵十万,镇守数里之外,随时备战。

他举歼藩王的坚决意,一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若昊王起兵反叛,朱煜倒也乐见其成,论武力他绰绰有余,恰可正大光明将其擒拿甚而诛杀之。

可昊王也是怪哉,刀架颈项上依旧安之若素,整日里坚守边防,阻外族进击,行善施粥赈济百姓,倒让人拿不住错处。

即拿不住错处,就编些错处,且放风让昊王知晓他的杀心,太皇太后寿诞是个契机,他不来,谓之不孝;他若来,虎穴狼窝取其命。

朱煜却觉得自己打得如意算盘并不如意,至少昊王虽负重伤却没送命,反将他的“鹰天盟”给一网打尽,倒要了他半条命。

一阵低走卷地风吹得龙涎烟香凝了又散,散了又凝。

他收敛心神,缓缓开口:”昨司礼监呈朕鹰天盟案结章奏,沈阁老、杨卿及刑部果不负朕望,定当论功行赏,以示嘉奖。你们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再详述给皇叔与众臣听。“

沈泽棠、杨衍、张暻三人出列。

沈泽棠先道:”此案交杨卿主审,吾等辅之,还得烦请杨卿陈词。“

杨衍无奈只得上前述案,从陈戊交待来京讲起,偶见虐杀护兵苏崇的兵吏萧荆远,竟成了“忆香楼”掌柜萧鹏,遂时常去他处讹诈钱财供其花用,萧鹏不堪扰之,遣人尾随至娼寮要其性命,却被等候多时的衙吏一并捉拿到案。刺客中蛊毒半个时辰身死,疑萧鹏于之关联,将其抓捕,并查封酒楼审相关众人。

“去其几处宅邸搜查,在藏云山脚的宅院内发现通地下暗门,竟养有数十人蛊,其中惊现去年樱桃街失踪优童,又牵扯出虐杀优童一案,萧鹏问审后供认不讳,口供、笔录、尸格等一应俱全。”

朱煜默了默问:”那些个刺客可有捉捕归案?“

杨衍回禀:”在萧鹏房中查出鹰天盟名单清册,除刺客外,还牵扯三位朝中大员,均以拘入昭狱候审。“

此案查得是水到渠成,甚麽都恰到好处的出现,圆满的令人寻不出任何破绽来。

朱煜看向徐炳永,笑着问:“徐首辅可有话说?”

徐炳永上前拱手道:“杨卿三案同破,所述滴水不漏,微臣实无话可说。”

朱煜颌首,朝昊王展眉叹息:”总算是给皇叔一个明交待,皇祖母亦可消气了。“

昊王病恹恹的态,咳喘了会儿,哑着声道:”那萧鹏忒是穷凶极恶,与他无冤无仇,怎会遣刺客要置吾死地!他的口供何在?吾要一阅。“

也就数句话功夫,苏公公捧卷册匆匆而来,昊王接过一页页翻看。

殿头官唱喝:”诸臣还有何事要奏?“

李光启先行奏疏太皇太后寿诞筵请官客名单,朱煜听毕笑问:“沈阁老夫人怎地不来?“

沈泽棠沉稳道:”内人初怀子嗣,恐筵前失仪,只得抱憾不参!“

朱煜笑了笑:”你倒是快。“

徐炳永恭问:”时有耳闻皇后龙胎已结,不知可信否?“

朱煜淡扫过兵部尚书夏万春,渐起冷笑:“信不得。”转而又语含戏谑:“沈阁老可有何秘方传授给朕?”

沈泽棠摇头笑了笑,并不多言。

这时昊王蹙眉,从卷册中抽出页信笺,交苏公公递给朱煜。

朱煜接过细看,虽短短几行,却令他神情凝滞,脸色大变,稍刻抬头勉力道:“皇叔听我“

昊王摆手打断他:”这定是萧鹏那厮、死到临头还要将你吾叔侄离间,需得即时严惩不怠。“

“理应如是。”朱煜颌首咬牙,转而目光沉沉问杨衍:”你要如何处置萧鹏?“

杨衍察言观色,知“鹰天盟”案又起异变,迅疾斟酌番后谨慎说:“萧鹏罪大恶极,微臣不敢擅自定罪,还请皇上下旨。“

朱煜怒冲冲地:”此人身背数案,且谋逆心盛,明日三刻凌迟处死,由杨卿亲自监斩,不得有误。“

杨卿怔了怔,额上顿起薄汗,此案是经由他主审,并要至闹市口监斩,凌迟处死十分凄惨,甭管怎样重罪,总是会激起民愤,令他得酷吏之名,自此仕途蒙尘,忠奸难辨。

他急忙拱手回禀道:“太皇太后寿诞在即,此时施以酷刑只恐”

”朕心意已决,杨卿毋庸多言。“朱煜不耐烦地打断他,看一眼殿头官,殿头官会意高喝:”有事者再奏闻,无事卷帘退朝!“

见得无人奏本,朱煜起身甩袖离开,昊王随后,诸臣这才跪身而起,三五官员围簇着杨衍道贺,沈泽棠不落痕迹的扫过他的面庞,淡淡笑了笑,辄身背手走出大殿。

独自沿着汉白玉台阶一梯一梯地走,徐令李光启高达等几远远落在后头,这样的景象已有些日子,实让旁的官员生出些许揣测来。

凡眼明的皆知,沈泽棠如今被徐首辅备加冷落,世态果然炎凉,素日亲近官员皆都疏远冷淡了。

几个四品的官儿欲上前给他道贺,想想脚步又踌躇,终是没敢往他身前去。

高达悄望着沈泽棠高大清梧的背影,用胳膊肘捣捣徐令:”沈二生娃的秘方是甚麽?上趟听你问过,他还答了,我也想再抱个儿子。“

徐令笑着看他,意味深长。

第伍贰叁章 吃黄莲

“沈阁老!”

沈泽棠回首,是杨衍拾阶而下追跟过来。

他二人并肩往武门走,雪花似灞桥柳絮,柔弱无依轻点人面。

杨衍的身骨至腊月最寒时,还是有些扛不住,脸色犹显苍白,沈泽棠看他一眼,淡笑说:“杨卿多珍重。”

杨衍只觉此话听来刺耳,抿了抿冰冷的唇瓣,开口道:“皇上为何看过萧鹏口供怒不可遏?吾百思不得解,还望沈阁老给予提点。”

沈泽棠皱了皱眉宇:“萧鹏罪大恶极,视人命如草芥,任谁看过皆会怒不可遏。”

杨衍冷笑:“‘鹰天盟’案宗昨交张侍郎转沈阁老过目,再交内阁递送司礼监,由皇上审过批朱,纵是怒不可遏也是昨日事,岂会如今朝这般殿前失仪。”

沈泽棠沉吟问:“杨卿的意思鹰天盟‘的卷宗被人动过手脚?”

杨衍目光阴鸷看着被雪覆的金黄琉璃瓦,低哼一声:“这就要问沈阁老了。”

沈泽棠只是笑笑:“问吾也无用,除非杨卿交张侍郎给吾阅的卷宗,与你们的相异,否则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杨衍有种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半晌叹息说:“沈阁老如今自身难保,又何必再而四面树敌,若吾是你,想想府中妻小,更应明哲保身才对。“

沈泽棠语气很平静:”吾得妻小自不用杨卿来想,再奉劝一句,杨卿若是心思少些,这身骨或许能更为康健。“

他的官轿已近,遂不再多言,紧紧黑色大氅衣襟,径自朝前去了。

杨衍略站了站,看着沈泽棠入了轿,青衣轿夫抬起轿杆走得是稳步如飞,过午门后一晃就不见了影。

彤云密遮天际,明明才是辰时竟昏如夕晚,肩头有了白雪的痕迹,侍仆一手撑伞,一手挽着厚重貂毛斗篷,凑近过来道:“爷哩!赶紧披上斗篷,否则病气复转可够人受的”

“滚!”杨衍收回目光,铁青着脸不接斗篷,往自个官轿的方向走,侍仆挠挠头尾随在后,再不敢多嘴半句。

沈泽棠坐轿中闭目养神,徐泾递进一封信笺,低声道:”有个小公公给的。“

他接过拆开看了,再叠起收入袖中。徐泾又问:”今常朝之上,二爷可顺遂?“

沈泽棠颌首,开口道:“杨卿与皇帝果然亲近,这卷宗初出时,他已交皇帝审过,是以永亭再将奏章给皇帝批朱时,他草草而过未曾细看,漏掉吾偷放在口供中的一张。”

徐泾微笑道:“爷是铤而走险,我是断想不着这招的。”

“谁能想到呢!不过是仗着天时地利人心有鬼。”沈泽棠淡道:“吾也想不到,此手法学的是七年前一桩案子。”

徐泾愣了愣:“二爷指的是哪桩?”

“田启辉满门抄斩案”沈泽棠顿稍顷,默默再不言语。

田姜一早就去福善堂给沈老夫人请安,陶嬷嬷搀扶着她,路湿板滑却走的很稳当。

陶嬷嬷是经沈二爷亲自指点来伺候她,寡言少语,相貌精神,尤其眼清目明,田姜总觉她定会些拳脚功夫,那股子气势不是寻常嬷嬷可比。

恰路过一株老梅树,花开得赤焰喷霞,田姜便笑道:“整园里就它花开的最好,嬷嬷替我采些,稍会插在老夫人房中瓷瓶里,可添些景儿。”

陶嬷嬷依命采撷,田姜倚着树干站等,忽听五六步远的松墙边,有两个丫鬟嘀嘀咕咕,她原不想听的,无奈那话直往耳里钻,一人说道:“你可听传二奶奶的事儿?”

另一人轻笑:“二奶奶能有甚麽事儿可传?”

再听道:“啊呀!你竟不知,我悄悄讲你听,都说二奶奶肚子不像二月余的,倒像是三四月的。”

那人又笑:”这又如何呢?“

又听道:”二奶奶才嫁来多会儿,若真是三四月的肚,那便是嫁给二爷前有的“

那人不笑了:”这话可不能乱传,你也就此打住,若被哪个主子听得去,可是桩了不得的事。“

又听说:”二奶奶人和善,我才不传哩,只偷讲给你听。“

那人低道:”这还不是传,你偷讲给我听,再偷讲给她听,我还有旁的交好,她也有她的交好,再偷讲给她们听,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就传开了。传到主子耳里追根溯源起来,到时谁都休想跑掉。反正今个我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过算数。“

田姜透过花枝缝望去,说话的丫鬟穿绿袄白裙,梳双丫髻,模样俏丽,年纪不大却很知理,另个丫鬟背身看不清容貌。远远一个人撑着青布伞走来,像老夫人身边的陆嬷嬷,听她喊道:”你两个竟在这躲懒,还不赶紧过来。”

那两个丫鬟应着声,撩起裙子咚咚跑走了。

田姜这才转身,陶嬷嬷手捧一束红梅已站在她侧旁,神色很沉稳。

“走罢!”田姜笑了笑,也不多说甚麽,慢慢穿园过院,进了福善堂,过来个面生的丫鬟,很是恭敬的屈身见礼。

她细看稍刻,却不是旁个,正是梅树下那劝诫同伴勿要乱嚼舌根的丫头,想必因喜春去了新添的一个,老夫人眼光独具,擅会选人。

田姜让陶嬷嬷把花束递给她,顺嘴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捧过梅花,笑眯眯道:“奴婢名唤夏婵。”

田姜“嗯”了,不再停留,踩台阶至正门前,两个婆子打起帘栊,她进了房,见何氏、崔氏等女眷已经在坐着,薛氏站在炕沿边,独缺了苏姨娘。

田姜走到沈老夫人跟前,恰听得薛氏在说:“一早苏姨娘要随我来,才走出院门脚底一滑,差点摔个跌跌,把我的三魂六魄都唬没了,连忙抱住她,她没事儿,我倒绊在阶在,瞧这裙子可是废了。”

田姜朝她指的裙袂看去,织花锦料子本就娇贵,这一磨一蹭的,果然毛成了一片。

沈老夫人阿弥陀佛一声:“你跟她说,身子不便,就不用来给我请安,好好在房里歇着就是。”

又嘱咐田姜一遍方才心稳。

第伍贰肆章 委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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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见沈老夫人只顾于田姜说话,觉着无趣,讪讪欲回椅坐,却听沈老夫人在吩咐陆嬷嬷:“前时宫里赏了匹粉色地吉庆折枝花卉天华锦缎,你拿来给五媳妇做衣裳。收藏本站”

陆嬷嬷应承而去,薛氏转丧为喜,眉眼若花绽:“就晓得母亲也疼我。”

众人抿起嘴偷笑,有丫鬟打起帘栊回报:“二老爷和三老爷一道进来了。”

沈老夫人连忙问:“三儿何时回来的?快让他俩来见我。”又看了崔氏一眼,崔氏忙笑道:”我真是一点不知情,收到口讯说还要三五日哩。“

话音才落,但听一路皂靴踩地响,沈二爷和沈三爷前后脚入房内,田姜看他俩走至沈老夫人跟前问安,他二人身型都很高大,面庞却不太像,沈二爷闲时略提起过,他长得九分像祖父,而三爷相貌随母亲。悄打量却是诚不吾欺,只蜀地养人,肤色显得更为白晳。

沈老夫人又是一年才见儿子,激动自不必说,沈三爷命丫鬟搬来六方扶手椅,随在母亲炕边陪话,沈二爷则走至田姜身边,神情自然地挨着坐下,拿起她的盏要吃茶,田姜忙抢过来,娇声嗔:”我这是甜茶,你吃不得。“

夏婵过来斟茶,见二老爷正抬手,把二夫人颊前散落的柔软鬓发捋至耳后,不由稍愣神儿,手执壶嘴对歪盏口,泼洒些出来,沈二爷微蹙眉,淡扫过夏婵胀通红的脸,未说甚麽,只接过她手里茶壶,自斟一盏慢慢吃着。

陆嬷嬷揩帕子过来擦拭干净,领着夏婵退下。

沈老夫人朝田姜看来,给沈三爷介绍:”这是你二嫂,已有两月余身子,下趟你再回来,估计侄儿都能爬了。“

沈三爷忙站起拱了拱手,恭敬地喊声二嫂,田姜欲要起身还礼,沈二爷握住她的手:“一家人不必拘礼,你身子不便坐着罢。”

才二月余这身子哪里不便了!田姜瞟沈老夫人也笑看着她,脸儿禁不住泛起红晕来。

沈老夫人摇了摇头,朝沈三爷道:“你二哥疼媳妇没边了。”沈三爷笑了笑没接话,视线不经意扫过崔氏,带些沉凝。

恰此时各房子弟小姐接着信儿,都过来请安,廊上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沈庆林陪着沈荔先进房来,沈三爷看着他们行礼,问了沈庆林些课业,又朝沈荔笑道:“长成大姑娘了,去年忘记带蜀绣给你,这趟多带了些,稍后整理出来让人拿给你。”

沈荔笑嘻嘻的道谢,抓了两把碟里的西瓜子,一把给田姜,一把自己嗑。

田姜拈颗尝了尝,外皮是梅子味的,瞧沈二爷再翻沈老夫人的《金刚经》,房里闹哄哄的

她扯扯沈二爷的衣袖,看他抬起头来,轻声道:“你若嫌无聊的很,不妨先回栖桐院歇息。“

沈二爷笑着摇头,把佛经阖了搁香几上,自去净过手,再抓些西瓜子也闲散嗑着。

田姜忽见沈雁手牵溪哥儿,而溪哥儿则拉着个四五岁年纪的男孩一道走进来。

房间瞬间安静地一根绣花针掉地上也能听得见。

众人视线都被那男孩吸引去,穿簇新的藕合棉袍,眼鼻唇甚而脸型、竟与沈三爷如出一辙。

田姜看了崔氏一眼,脸色有些苍白,神情难形容。

“这是”沈老夫人也怔住了。

崔氏咬着牙朝奶娘道:”先领雁姐儿和溪哥儿回去,爹爹早晚都能见!“那奶娘看一圈,急忙哄着她俩退下。

沈三爷徐徐起身,走至男孩儿身边,摸摸他的头,这才领着至沈老夫人面前一齐跪下,有些艰涩的开口:”母亲,这是你的孙儿,名唤沈勉。“又朝那男孩儿低道:”见过你的祖母。“

那男孩儿倒不胆怯,不卑不亢的先磕三个响头,嗓音稚嫩又清脆:“孙儿沈勉痴长五岁才见过祖母,愿祖母安康!”

沈老夫人原是又震惊又恼怒,可看这孩子如三儿小时模样,言语举止也很得体,不禁莫名生出些许欢喜,再不露痕迹扫过崔氏,顿时头有些疼,皱起眉问:“生他的人呢?”

沈三爷眼底掠过一抹痛苦:“今年夏时感染风疾殁了。”

沈老夫人松吁口气,招呼沈勉到跟前去,那沈勉很是机灵,一骨碌爬起身,三两步挨近炕沿边,又唤了声:“祖母。”

沈老夫人携他的手细细打量片刻,再指指崔氏道:”去见过你的母亲。“

沈勉又朝崔氏去,等不及丫鬟取来软垫,”噗通“往她脚前一跪,照例磕三个响头,开口道:”给母亲请安。“

崔氏茫茫然地抬起头,何氏薛氏及些个姨娘偷眉觑眼等瞧好戏儿。

三爷背身跪地,看不着他面庞,让她陌生的都不敢认。

沈老夫人怎会让沈家子嗣流落在外呢,更况还是个死去娘的孩子,是以顾不得她有多麽委屈。

很想抬起一脚将这男孩儿踢远远地她是雁姐儿和溪哥儿的母亲,算他哪门子的母亲呢。

田氏垂颈在吃茶,崔氏的眼眸不期然与沈二爷视线相碰,他神情有些无奈,目光却很温柔在看她,似乎看进她的心底去,知晓她的痛苦,明白她的怨怒,看透她的委屈,因而才那般温柔又无奈的看她麽只有他才能懂她吧!

若是当年她嫁的是他该有多好?旦得错嫁就错了一生啊

有股子酸楚意升腾起,阻也阻不住就湿了眼眶,她微俯身将那男孩子扶起,泪眼朦胧望那比溪哥儿还像三爷的稚嫩面庞,摸摸他的头,哽咽着“嗯”了一声。

“这下不就好了!”何氏拍着手道:“三弟妹莫看平日里脾性要强的很,可最是通情达理的。”

众人皆附和着笑了。

沈二爷抬首淡看了眼崔氏,旋而收回视线,把个小碟子递给田姜。

田姜接过竟是满满一碟嗑好的瓜子仁,个个浅绿完整没破损的,心底暖意烘燃,瞧着二爷眼波潋滟。

沈二爷凑近她耳边,低笑道:“我亲口嗑给你的,晚间你想想怎麽用口伺候我。”

田姜一下子就不感动了!

第伍贰伍章 兄弟聚

崔氏心思飘摇、神魂摆摆荡荡回至房中,坐在桌前椅上如僵木一般。

玫云端了碗燕窝粥搁她面前,也不敢多说话,自在窗前静静候着。

不知过去多久,崔氏似忽而恍醒过来,她问:“三爷带回的那个现在何处?”

玫云连忙禀说:“老夫人拉着留下用饭。三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顿了顿又道:“奴婢命婆子收拾了溪哥儿房边的耳房给那个歇宿。”

三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崔氏暗忖这话意,甭管怎样,二爷品行端方,定是会训诫三爷替自己讨公道罢!心底倏得一甜,有了些许精神,蹙眉说:“溪哥儿院子怎容那个进去,拣个最偏远僻静的院子收拾给他,眼不见为净。”

这才瞧见靠窗放着两个大樟木箱子,用粗绳五花大绑捆着,死沉死沉的模样,问玫云这是哪里来的,却道是三老爷的东西,有给自家房的,也有分给别房的。

她便命人拿来铜剪铰断绳索,把锁撬开,一箱里皆是串串腊肠、或切割四方的腊肉风鸡鸭鹅、还有坛罐的乳酒、烧春酒、清酒、秫酒及些青铜制的酒壶酒钟类的吃用之物。

崔氏嫌那股子腌腊骚臭,命人抬出放到廊下任风吹,又命玫云点起暖香熏屋。

再开另一箱却是有些惊住,里头叠堆的整整齐齐,显见极其珍惜轻放,有一匹匹纹彩绚耀的蜀锦、一件件蜀绣织的绣鞋、头巾绢帕、枕套、帐帏被面、及绣屏香袋扇坠等巧致物。

又有物什用锦布小心包裹,崔氏拆开细看,是十把精美的川扇儿,但见金绞竹骨、轻绡薄面好不贵重,随手拿起一把轻展,佛肚竹泥金扇面,一副墨泼的流水远山图,题“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两竖诗,不由出了会神,再展旁的看时皆不入眼,遂将这把特意挑出摆在桌上。

就这当儿,三爷身边的厮童青画跑来禀道:“老爷喝小的取坛烧春酒,要同二老爷和五老爷吃着闲话。”

崔氏让他自个去廊下拿,只命着玫云叫来两三个手脚利落的丫头,将箱里的物什皆取出,一样一样的打点清楚,挑了些凑成两份,一份给沈老夫人,一份给二房,又再三斟酌了会儿,才命玫云亲自送去不提。

书房里,沈二爷沈三爷刚落坐,沈五爷也挑帘笑嘻嘻地来了。

沈三爷解决了桩事儿,心底松快,展颜说:“我从蜀地带了些好酒,不妨一道吃着耍。”遂命厮童去取。

沈五爷捣捣他的胳膊肘,挤眉弄眼地:“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还慌得不敢回府,是沈家的子嗣,三嫂心底纵然万个不甘愿,也倔不过老夫人爱孙心切。”

沈三爷悄睃沈二爷端盏吃茶,虽无怒容却也无喜意,语气讪讪:“怪我思虑不周,一直未曾道明详情,才致今日尴尬局面,还望二哥多担待!“

沈二爷脸色稍缓和,默少顷方说:”无愧于事,无愧于身,都顶不过无愧于心,你好生引以为戒。“

沈三爷连忙称是,恰厮童拎一坛烧春酒,一盒肉菜送进房来,三人围火盆坐,火盆上顿锡壶烫酒,没会儿飘出一股子冷洌的香气,厮童提了倾在各人盏内,便退将下去。

沈三爷看沈二爷慢慢吃酒,道:”我在蜀地收到二哥再娶的消息,还有些不敢信哩。“

”怎地不敢信?”沈二爷酒红染眉骨,嗓音亦显得温润。

“二哥八年未近女色,平日里修身养性参禅,忽儿怎就娶了妻,实不像你惯常作派。”沈三爷开起玩笑:”今见过二嫂二哥怕是被她美貌多娇所迷罢。“

沈二爷噙起嘴角也笑了:”你说的倒也无错。“

沈三爷看向沈五爷:”你如今营生如何?“

”马马虎虎,赚些蝇头小利而已。“沈五爷语气敷衍,不愿深谈的样子,抬眼正对上沈二爷了然的目光,有些儿心虚,岔开话笑道:”三哥在蜀地作官多年,不说为母亲难尽孝道,连妻儿也是聚少离多不得团圆,二哥身为内阁辅臣兼吏部尚书,若能将三哥迁调回京任个官职,朝堂之上彼此还能多有照应“

“五弟勿要因我为难二哥。”沈三爷蹙眉打断他的话:“外官调任回京岂是嘴上说说这般容易,其中牵涉各部官僚往来,也需候得天时地利人和方可行。”

沈二爷自斟盏酒吃,这两人一唱一和当他不知麽,却也不戳破,沉吟道:“如今皇帝削藩在即,朝中党派屡起纷争,我亦韬光养晦、低调言行,你调京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沈三爷颌首说明白,执起酒盏一饮而尽,仰颈间眼里掠过一抹情绪,瞬疾闪过便逝了。

田姜看着玫云送来的礼,再展开泥金川扇儿打量半晌,吩咐采蓉取来斗篷替她披上,陶嬷嬷恰掀帘进来,田姜便道:“嬷嬷陪我去书房找二爷。”

陶嬷嬷瞧天渐晚要劝,却见她已擦肩而过朝外走,连忙辄身紧随上去搀扶。

穿廊走堂过九曲桥,门前守着侍卫见她来,忙拱手作揖欲要先去通传,不想插屏后绕出三个人,正是沈二爷他们吃酒出来。

沈二爷也未曾想田姜会立在台阶上,两三步至她面前,抬手摸她面颊可冷,温和地问:“天黑路滑的,你怎麽来了?”

田姜欲要开口,沈三爷及五爷已走近,她抿起嘴笑了笑:“来找您一起回房用晚膳。”

“二嫂遣人来叫就是,何必辛苦亲自跑一趟。”沈五爷语气还挺关切:“瞧这滴水成冰的,莫要冻着身骨”

沈三爷清咳一嗓子,沈二爷敛起笑容,看向沈五爷的眸光凛冽。

沈五爷顿时有些怂:“来自小叔对嫂子的关心。”

沈三爷朝田姜拱手笑道:”五弟酒多吃几盏,言语失态,还望二嫂莫怪。“

又朝沈二爷简单辞别几句,握住沈五爷胳臂连拖带拽先走一步。

待得他俩身影消失不见,沈二爷俯身一把将田姜抱起,田姜唬得伸手抱紧他的颈项,低声道:”有事儿要同二爷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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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贰陆章 诉心意

“回去再说。”沈二爷的面庞被红笼映的有些迷离:“有身子的人怎还这样轻?”

田姜学他的样子,也去摸他的脸颊,兴许才吃过酒的缘故,略微的发烫:“我胃口其实挺好的。”

”嗯!“他话里有抹笑意:”我知道!“

田姜愣了愣沈二爷在嘲笑她吗?抿起嘴掐他下巴一下,欲赶紧抽手却未及,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指尖。

”我是在夸你,还不领情娇气的很。“沈二爷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算是在夸麽!田姜也笑了笑,下颌抵在他肩膀上,安静看着书房门檐挂的两盏灯笼,昏红的亮光渐远,眼前黒幕低垂。

”二爷让我自己走罢!天太暗了。“田姜觉得这样抱着走挺不方便的,更况进了园子,时不时有丫鬟嬷嬷走动,她脸皮薄会害臊。

”可是怕我摔着你?”沈二爷胳臂不松,反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前面即便再暗,便是路都没了,我也不会把你摔了。“他的声音沉稳且柔和,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田姜忽而鼻子一酸,眼里潮呼呼地,自怀了孕后,她真的愈发娇气起来。

”怎麽了?“沈二爷见她不吭声儿,俯首想看她的脸。

田姜不给看,只把脸贴近他的衣襟,轻轻地道:”我有跟二爷说过麽?“

沈二爷“嗯”了一声,耐心等着下文,田姜仰颈亲亲他的颊:“我一直相信二爷从未怀疑过。”

沈二爷步履略顿,方跨过栖桐院的门槛,继续朝房里走,半晌低哑着嗓含混的很:“这麽乖”

田姜没听分明,想他再说一遍,却已进了房,采蓉翠梅拥围上来伺候,她遂不便问。

晚膳已摆好,田姜汲着香气倒有些饿了,沈二爷因喝过酒,吃了些菜遂放下筷箸,让陶嬷嬷泡盏龙井莲心茶。

转眼看田姜把一碟酸辣白菜吃去大半,随意说:“俗话道酸儿辣女,你这酸辣不忌的实在难辨。”

陶嬷嬷恰端茶进来,听着热心的插话:“老法子辨儿女,肚皮尖尖脐儿凹是男,肚皮圆圆脐儿凸则是女,十有八九倒是准的。“

沈二爷慢慢吃口茶:”原来九儿肚里是男娃。“

田姜脸儿”腾“的红了,眼波潋滟地瞪他,幸得陶嬷嬷没再多说甚麽,退出房去。

沈二爷看她那羞羞模样,把前话略琢磨顿时了悟,忍不住笑了。

用罢晚饭,待丫鬟收拾干净退下后,沈二爷这才问:”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说麽?”

田姜拉着他来外间,桌上推着蜀锦蜀绣还有一把泥金川扇儿,他展扇看过,蹙眉问:”可是三房送来的?“

外间有些冷,采蓉进来往火盆里添兽炭,田姜垂颈吃茶,等采蓉出去,她方颌道回话:”是三爷从蜀地带回、崔氏遣丫鬟玫云送来的礼,不谈这蜀锦蜀绣价值几何,单看这川扇,尤以洒金、泥金川扇为贡扇中的上等物,何为泥金,用金子打成箔至薄烂,再与胶混成泥状,涂饰于白扇面上,这样的金箔碎片若洒一千点,折银便是五十两。”

“二爷再看那扇钉,可是实打实金子雕成的梅花形金钉,还有这扇骨,用得是佛肚竹,佛肚竹素以稀罕难觅箸称,这样一柄扇儿若在京城估卖,市面黄金五两起价。便是蜀地那里也价低不到哪去。”

她接着道:“听玫云提起,箱笼内合计有十把此类的川扇儿,三爷在蜀地任提督学政,秩品四品,年俸银不过壹百贰拾陆两银”

田姜悄打量沈二爷脸色凝沉,忽儿顿住不言,其实也毋庸再多说甚麽,擅谋如他者,或许她始开口,他已深知其意。

沈二爷把蜀锦蜀绣留下,仅拿走了泥金川扇儿。

其实田姜还有个疑问,那首诗让崔氏的脸总在脑里闪过,隐隐有一些不对劲儿,在她心底扶摇不止。

沈三爷去沈五爷房又吃一趟酒,出来时还很清醒,再去福善堂同沈老夫人聊会闲话,方踏着满园凄清月色回至崔氏房中。

廊上站着四五个丫头,见得他来了,其中个急忙笑迎过来:“三老爷可回了,夫人同雁姐儿溪哥儿还在等着您用饭呢。”沈三爷淡看她一眼,是崔氏的陪嫁丫鬟玫云,姿色倒是一年胜似一年。

早有人通禀过了,丫鬟打起猩猩红毡帘,他进得房内,灯烛明亮,熏香芬芳,黄铜大盆旺燃着炭火,桌面摆了一席酒菜纹丝未动,溪哥儿捧本书念,崔氏在替雁姐儿绑头,听得帘动,溪哥儿率先丢了书,跑到沈三爷面前要抱,雁姐儿下炕随在后头,也想和爹爹亲近。

沈三爷柔软了眉眼,一腿坐着溪哥儿,一腿坐着雁姐儿,很是亲热的说话。

崔氏看着窗外夜已深晚,抑下心底不快,勉力笑道:“先用晚膳罢,两个孩子等你许久,早饿了。”

见鲜鱼汤面凝固了层油膜,她命丫头端下去热透再来,玫云从食盒里端出一大碗烟腾腾的粳米饭,盛了三碗分递给崔氏和雁溪两姐弟,待要再拿起碗时,被沈三爷阻了,只道吃过酒,腹中并不饿。

崔氏便命丫头去厨房再炖一碗酸汤,给沈三爷醒酒。

沈三爷忽皱起眉宇,肃声吩咐玫云:“怎忘记了勉儿?去唤他来一道晚膳!”

崔氏面庞骤然薄冷,抿唇不语。

玫云连忙回话:“先前勉哥儿是在的,久候老爷不来,他饿得心慌,奴婢就先拨碗饭挟些菜伺候他吃了,后瞧他疲累的很,夫人遂命小红送他回院盥洗歇息去。”

沈三爷淡淡颌首,丫头把滚热的鲜鱼汤端上桌,他接过玫云手里大勺,给雁溪两姐弟各盛一碗,又给崔氏也添了一碗。

“谢谢老爷!”崔氏弯唇道声谢,可那笑意却未及眼里。

沈三爷也满脸无谓的样子,他站起身朝窗前搁的箱笼走去,忽儿见上头的锁被撬开,不禁怔了怔,紧两步上前掀开箱盖,蜀锦蜀绣他倒不看,只去拿锦布包裹的川扇儿看,果然,少了一把。

第伍贰柒章 揭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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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爷冷脸咬牙默站会儿,摔帘去了净身房。

崔氏的笑容彻底抹去,见雁溪两姐弟已用完饭,即唤奶娘领她们走,又命丫头端了热水伺候她洗漱。

沈三爷复转回时,崔氏正坐在菱花铜镜前,任由玫云卸着发髻间珠翠,他出声让其退下。

玫云看了眼崔氏,还是不敢违命。

房中再无闲人,他却又不说话,只坐在桌前自斟热茶吃。

崔氏心底一团火儿,终是忍不住道:“老爷首日入府就给我摆脸子,可是因我动了你的箱笼?往年不都如此麽,我开箱取物份份打点清楚,再转送老夫人和各房,怎今独独就不行了?”

沈三爷很淡的看她一眼:”你在府中掌事应知柴米贵,我这蜀锦蜀绣尤其那川扇子,是何等的价钱,岂允你不知会我一声,自作主张送了人?你可有顾及我?“

崔氏抽下一根镶玉凤簪扔在镜前,反唇相讥:“你在蜀地养外室生子嗣几年里,可有知会过我一声呢?今日在老夫人及众妯娌面前,你猝不及防领个四五岁年纪稚童来,借老夫人迫我养在名下,令我受众人耻笑,颜面尽失,你又可有顾及我?“

沈三爷气笑了:”知会你一声?你会在意?顾及你?还是顾及你掌事的权欲!“

崔氏微怔,旋而僵着脸问:”你此话是何意?“

沈三爷站起身慢慢走近她站定,居高临下盯看她的面庞,到底有些年纪,又生养过儿女,白日里盛妆不觉得,此时钗环明珰尽褪,残妆洗净,素着黄黄脸儿,杏眼如蒙尘不显清灵,只有那张嘴一如往昔的尖利。

”这些年你还不死心吗?“

沈三爷突来的一句话,令崔氏的心倏得堵到嗓子眼他应是不晓的他怎会知晓呢,她藏得这般深。

随手拈朵织花摆弄,语气干涩问:“老爷说话愈发不明了了。”

“不明了?!”沈三爷冷笑:“‘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你怎独挑了这扇子给二哥送去?你以为这样他就能悟其意,领你心,甚而稀罕你?”

”老爷说甚麽混话?“崔氏颊腮血色渐失,整个人又怒又慌,丫头还在门外守着,若被听去可怎生了得。

沈三爷压低声接着道:”不是混话!二哥满腹心机,权谋天下,你以为他看不穿个把妇人伎俩吗?不妨坦白诉你听,此次回转我先让五弟去寻的二哥,为勉儿的事望其能从间斡旋,他竟是一口回绝,若真对你有半分怜惜,又何至于如此绝情。更况那新娶的二嫂”

他眉眼起了嘲讽:“二嫂年纪轻轻,端得花容月貌,方在书房碰见,心思玲透又擅撒娇弄憨,二哥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在人前都不避讳对她言行亲密,显见是稀罕至极。可你有甚麽与她能比呢?!“

他看着崔氏丢魂落魄的样子,心底升腾起几许厌恶,顿了顿:”若不念你是京中世勋府中嫡女,还得给些薄面,我早已将你休离,如今为着沈雁与沈溪,你把对二哥的那份龌龊心思给我放下,且善待勉儿,我便咎往不究,否则与你无甚好处,自己仔细想清楚!”

他不再理崔氏,招手唤玫云进来,吩咐道:“你遣婆子把西厢房收拾干净,再笼盆碳火,我要去歇宿。”

玫云早在帘外洞察房中有吵闹声,此时哪敢多话,只应承着欲退下,又被沈三爷叫住:“今晚你来我房里罢。”

她身子猛得发颤,虽知陪房丫头的命大抵如此,可真来临时,却心慌意乱掩不住的空荡。

惊笃笃地朝崔氏看去,希她能说些甚麽,却见崔氏坐在铜花镜前,低眉垂眼不语,若一尊石头像般。

她眼底的光芒渐黯淡,收拾起心思,终是抿紧唇辄身去了。

窗户纸透进清光来,院里已有丫头打扫地面的沙沙声、拎水桶铿铿锵锵碰撞声、婆子轻言低语声、还有绿鹦鹉在廊上嘀咕着富贵不能淫。

房里动静渐消停,沈二爷紧抱住田姜好一会儿,才缓着喘息松开她,拿过棉巾替彼此擦拭干净,又重新躺下,见田姜软懒地要偎依进他怀里,苦笑道:“你饶过我罢!”其实并不尽兴,却也是无奈事。

早先时不过唇来舌往地恩爱逗趣,不知怎地衣襟就松散,丰润柔媚入了眼就揉不去,忽而按捺不住欺身上前。指着小甜姜能把他阻止,哪想这妖精还火上添油,把他颈项一搂,腰间一勾,再嘤咛几声挠人心肺,他便不行了。

听得他如此说,田姜羞红脸儿不再靠近,看着天大亮,抿起唇问:“二爷不用去吏部麽?”

若不上常朝不去内阁,这个时辰沈二爷也已在吏部处理公务才是。

沈二爷坐起欲要穿衣,田姜瞧着他健实的背脊,还覆着密麻汗珠儿,遂揽被起身揩帕子替他擦拭。

沈二爷回她话:“今是‘鹰天盟’盟主萧荆远刑行之日,吾虽不用监斩,却也要悄去看会的,然后再回吏部。”

田姜“嗯”了一声,拿过荼白里衣伺候他穿上,想想又问:“三爷的事儿您打算怎麽办呢?”

沈二爷道:“昨在书房吃酒时,他流露出想留任京城的心思,吾不曾答应,想必他此意未绝,定去想旁的法子”他皱了皱眉宇:“会遣人盯着他”

田姜松口气,只要二爷存有提防之心,这事终不会起多大的波澜。

用罢早饭,沈二爷着绯红官袍离去后,采蓉掀帘进房,翠梅在替田姜挽髻,便凑上去帮着挑拣金钗玉簪子。

“你定有话要说。”田姜透过菱花镜微笑着看她,这丫头初来时还带遮掩,如今熟了才知是个藏不住事的,甚麽都显在脸上。

采蓉低声道:”方我送食盒子去厨房,恰遇得三夫人跟前的丫鬟柳儿,听她讲昨晚三老爷歇宿在西厢房,玫云姐姐伺候一晚上,早上便盘起了发髻。“

翠梅神情有些诧异:”昨三老爷才回呢!三夫人允肯麽?“

田姜拣起一朵宫花簪于鬓上,暗忖着玫云是崔氏的陪房,被沈三爷收了定经崔氏允肯的,只可惜那玫云欢喜沈桓的心意,终是被风吹雨打散了。

第伍贰捌章 忙年事

冬阳应温却又寒,已腊月近年日,街市设摊结棚,开始买卖门神对联桃符或纸马香锞等应节年货。

沈泽棠的官轿停在灵镜胡同口,离甘石桥下四牌楼很近,如常惯例,西牌楼斩首,东牌楼凌迟处死,今个西牌楼空荡荡的,东牌楼已有百姓围聚着,衙吏搭起监斩棚,摆整桌台官帽椅等,再棚外竖起碗口粗木杆,行刑的刽子手一身蛮劲,大冷天赤着块肉激贲的胸膛,在砂石上磨得铁钩利刃精光迸射。

几个顽童在轿旁玩耍哼着年谣:“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无论高门大宅或小家矮户,过年最欢喜的总是这些孩子们。

沈桓有感而发:“明年此时,小少爷也会咿咿呀呀唱年谣了。”

沈泽棠眼神变得柔和,忽听铜锣喧响,人群骚动,随声望去,正是辰巳时分,三四顶官轿后,数十兵吏押解五花大绑的死犯,浩浩荡荡而来。

那几顽童也好奇的欲凑过去,被沈泽棠叫至跟前,从袖笼里掏出串钱给他们嘱咐道:“再往后过两个胡同口,有挑担的小贩在卖拨浪鼓、吹糖人和甩板糖,你们到那里看热闹去。”

这显然比看行刑要乐趣多了,为首稍大的顽童接过钱,道过谢,领着小子一溜烟没了人影。

沈泽棠觑眼见轿中走出杨衍及校尉,还有主事及掌印等官儿,坐进棚里桌台前,萧荆远被撕了衣裳捆绑于粗木杆,杨衍站起宣读圣旨,他的脸色发白,比那萧荆远竟也好不到哪去。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堵的桥门坊巷水泄不通,牌楼屋顶皆是人迹。因为听不清他宣读的是甚麽,至后才隐约闻得千刀万剐的字样,又被一阵西北风吹散了。

沈泽棠的视线已被遮挡,听得炮响三声,行刑开始,有惨叫声。

只听得站前面的几名中年汉子在喟叹。一个心惊胆颤道:“竟是先从胸膛始,那刽子手持锋利的刀,血淌似溪流哩。”

又有一人说话:“这萧掌柜卖烤鸭的,也是一手好刀功,片的鸭肉如纸薄,谁成想有朝轮他被人片肉,这便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的理。“

还是先前那人道:“你们听他在喊冤哩!喊他冤枉,替皇帝背了罪。”

沈泽棠凝神细听,只有满耳风声,另个人言:“那官儿命兵吏用麻核桃塞他口,不让说。”

有人义愤填膺:“他一个卖烤鸭的能掀多大风浪?这里头准有事儿,指不定又是替罪羊。当朝皇帝暴虐无道,这姓杨的狗官助纣为虐,使得咱们百姓跟着不太平“

一个老婆子擦着迎风泪:”造孽!这年关鲜血淋漓地冲撞众路神仙,明年日子要难过哩。“

嘁嘁喳喳附和声起,沈泽棠略站了站,才朝徐泾低命:”回吏部。“

即辄身入轿,荡下棉帘。

有人似乎察觉到甚麽,忽而转首朝后看去,只见得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暖轿,已入了灵镜胡同深处。

田姜领着沈荔来给沈老夫人请安,到的晚些,只有沈老夫人歪坐在炕上,闲听丫鬟夏婵唱小曲儿。

她招呼田姜和沈荔身边坐,笑指着炕桌一只碟儿道:”这是老二带回的蜀地腊肉,厨房切点上笼蒸了,闻着倒是香喷喷的,可惜我吃了塞牙,你们也尝尝,不同京城铺子里卖的味道。“

田姜瞧那腊肉,瘦的色若胭脂,肥的晶莹透亮,挟起片儿吃,咸鲜滋味绕舌,沈老夫人看她爱吃,想想又说:”这虽然好吃,到底是烟熏火燎入重盐制的,你怀着身子,图个鲜吃点可以,却不能吃多了。“

田姜晓她是疼爱自己,笑着答应,沈荔专吃那腊肉皮,十分有劲道,嚼得很香。

都看着她吃相笑了,沈老夫人摸摸她的发,笑道:”我那只黄花狸猫儿,昨产了一窝崽,你不要看看麽?“

自然是要看的,沈荔下炕趿鞋,兴奋的随夏婵去了。

田姜便知晓沈老夫人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果然待房里无人,她才深叹口气:”我最近闻得关于你些流言,你若不知就罢了。“

田姜摸摸肚儿,神情平静道:“府里后宅四方天地,总是能知些一二。”

沈老夫人接着说:“我心底是极不悦的,已经训诫过丫鬟婆子,把两个老嬷嬷撵了出府,应无人敢再乱嚼舌根。”她顿了顿:“你这丫头常来问安,竟是只字不提,日后受了委屈,跟我直说就是,你不好出面罚她们,我来替你出头。”

田姜笑着颌首,其实她并未放在心上,便是真的要追究,也毋庸劳烦老夫人的。

她想想道:“正要与母亲商量,原是我与三弟妹一起办年事,昨几个管事来禀报,三弟妹病症在身起不得榻,这般倒不好再叨扰她。”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这样也罢!此次治办年事我来协助你,几个管事我也会提点她他们听你诫训,你若做的得体,日后府中之事你也可接管太半。“

田姜连忙谢过,沈老夫人怕她心生胆怯,遂宽慰道:”办年事说易也不易,说难却也不难,你记得这几桩事办妥就大体好了。“

”一桩送节礼,我的自去主张不用你操持,沈二沈三和沈五的你犹为要上心,身份不同用意不同,那节礼的丰俭也应各有千秋,你拟单子时可与他们相商,却也不尽然全听他们的,量力而行并重。“

”二桩欠收还,这一大家子上百口开销维持,素日定也有许多赊帐,记得年关前一样样还清,只有有借有还,明年再赊才会不难;还有人欠我们的要记得算分明,一样样讨回也不能吃亏。“

”三桩采买年货,量裁新衣,置办年菜,要准备敬神祭祖,拜年请客的费用需筹措,此趟再不能如往常般全由沈二摊,问各房讨年钱,你需得精打细算不多不少,一次讨完了事,省得再打嘴皮子仗。“

第伍贰玖章 吓唬她

沈老夫人讲得仔细,田姜听得用心,窗前日光穿树过,待她从福善堂出来,已是半庭新月黄昏。

却也不回栖桐院,而是朝崔氏的院子走,远远大门前,三爷穿簇新的宝蓝缂丝团花直裰,背手在嘱咐玫云甚麽,一个厮童挑着只担子等候,田姜拉住采蓉自站在梅树下,望见三爷摸摸玫云的脸颊,辄身朝前走,厮童随后跟。

待那人影消失月洞门外,田姜才继续往崔氏房方向去,玫云脚已跨进门槛,听得身后有人唤“玫云姐姐”,扭头看来人,连忙缩回脚,笑着迎上见礼。

田姜边走边语气关切问:“听管事说三夫人病了,我来瞧瞧,可请医官诊过没?”

玫云禀话:“昨蒋太医来过,看了脉息,观过夫人气色,又问我病源,他同三老爷说了些,终道需卧榻静养,开了药方子,每日两次煎服,过春分后应无大碍。”

说着话近了里间房门,小丫头忙打起帘笼,崔氏听得响动,命守旁的嬷嬷扶她坐起,田姜紧上前坐榻沿边,拉她的手道:“快别起来,我们这样说会话儿就好。”

崔氏命玫云去斟茶,语气懒洋洋地:“二嫂怎来了?你有孕身的人,可沾不得病气。”

自个手还任田姜握着,欲要缩回却被扣住不放。

“我不忌讳这些。”田姜微笑:“二爷闲时常翻些医书,迫我学点皮毛,三弟妹且让我也听下脉。”遂三指按她脉上,凝神细数脉息,稍片刻换只手又听一回,这才作罢,洗手吃茶,再看向崔氏。

她面容平静,眸光清透,崔氏浑身一紧,好似被她直瞧进心底一般,不由抿了抿唇:“不劳二嫂替我费心,依蒋太医开的方子,几剂药儿坚持吃过春分就好了。我只责怪自己病得不是时候,眼下治办年事正忙乱,二嫂又是初次,不过你且放宽心,若遇着拿不稳的事,尽管来问我就是。”

田姜不置可否,蹙眉淡道:“三弟妹莫要牵挂太多,你这病还需好生调理,否则便是过春分后也难讲。”

崔氏心一提,迟疑问:“二嫂子这话是何道理?”

田姜道:“我听你脉细而无力、虚而不实,按之洪大,再观颜面嫣红,嘴中味苦,为心火燃盛之相;听你呼吸急迫,目赤、偏头痛且眩晕,为木火互生而太旺;再见你腰痛肋损筋骨麻酥,坐起不便,乃木被金伤所致;玫云说你不思饮食,稍食即胃满喉咯,显见脾胃折损,祸出火土相胜。你金木水火土概已占全,需得静心休养,舒展胸怀,忌惮嫉怒忧愁,胡思乱想,若此番不能除根,后边一发了不得,三弟妹实要多警醒。”

她话音将落,见崔氏脸庞已由红转白,神情更是惊疑不定,遂多劝慰了几句,方告辞离开。

崔氏被田姜这番话说的怔在榻上,见得玫云端来一碗褐色苦汤,心底愈发烦闷,抬手一推,那玫云躲闪不及,手中一个未稳,但听豁啷一声,药碗摔地,泼湿了一地。

崔氏气骂:“你个贱骨头,被三老爷睡过几日长足英雄胆,连我的药汤也敢摔了,你也不用摔,洒把砒霜在里头,药死我才算真能干,再让三老爷把你扶正,风风光光当家做主母,全让你占足可就满意?“

玫云”扑通“跪下,眼睛红红道:”三老爷未归家时,我央奶奶去跟二夫人说,想和沈指挥使好,奶奶现怎说出这样的话将我折煞呢委实也不愿的,若如此还遭奶奶嫌弃,倒不如我死了干净。“

忍许久的泪水便如撒了线的珠子乱弹!

崔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肩膀耸动、小声啜泣模样,俨然如曾经的那个自己。

满腹空落落难言滋味,她揭褥下榻扶起玫云,二人抱头痛快哭一回,待停歇下来后,崔氏才怅然说:“二嫂的话听得我心灰大半,若有日这身子真不济了,你能扶正比他再娶个强,至少能善待我的雁姐儿和溪哥儿。”

玫云低声安慰:“奶奶又胡思乱想,二夫人再能耐,怎比得过宫里的蒋太医,蒋太医说您仅是肝腑火炎兼闷思郁结而已,把那清火舒肝腑的几帖药儿每日按时吃着,不待春分到就会痊愈呢。”

崔氏摇头道:“那蒋太医也不知怎地,往时请他过府很是殷勤,如今却显得冷淡,替我把脉也不如从前仔细,总觉在敷衍了事。二嫂的话我原也存疑,可二爷却不得不信,老夫人生病那年里,他确实在看医书研医理,他又是个极能耐的“忽儿就说不下去了。

玫云自不知她那缠绵心思,只当其是因病烦恼,想想道:”这几日我抽个空闲,去外头请个郎中来,替奶奶好好地再诊脉一回,便会有定论了。“

哪想得腊月年近,城中有名气的医局闭门歇馆,无名气的则出医价昂更难放心,这般拖来拖去,让崔氏有一阵子忐忑不宁,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再说田姜从崔氏房里出来,采蓉打起灯笼照路,远处迎面影影绰绰过来个人,欲待要出声问,却见二奶奶已步履飞快朝前走,接着就听那人有些担心道:“天黑路滑你慢些要紧。”原来不是旁人,确是二老爷。

田姜扯住他的衣袖,抬眼奇怪地问:“二爷怎寻到这里了?“

沈二爷把她冰凉小手攥入掌心捂着,嗓音温和道:”栖桐院里无人,我去母亲房问安,你也不在那,夏禅说见你往三房这个方向走,便过来迎你。”

沈老夫人把治办年事跟他说了,崔氏身体抱恙,何氏寡妇抛不得头面,薛氏无用,只能让田姜一己扛,他其实不太想让九儿来做这事,况她还怀着身子自己的妻儿自己最疼。

”三弟妹病的很重麽?“沈二爷沉吟问,或许可以请钱大夫来给她诊疗,可以快些好起来。

田姜把来看崔氏且替她把脉的事说了,又朝他勾勾手指头,沈二爷会意俯下身来。

田姜仰起颈凑近他耳畔:”我故意唬她的谁让她装病不肯和我一道办年事呢。“

沈二爷看她笑眯眯的模样,不禁也笑了,捏捏俏挺的鼻尖儿:“愈发皮了!”

第伍叁零章 终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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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

一席美酒珍馐,秦砚昭与徐炳永围桌而坐。

王美儿在唱曲:”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秦砚昭这几日已察觉徐炳永对其疏冷,正暗忖对策时,徐炳永倒邀他来此地吃酒听曲。

”徐阁老“秦砚昭欲开口,却被徐炳永摆手打断,津津有味跟着打拍附唱,他今日穿件半新不旧绣麒麟的藏青直裰,不曾戴幞头,只额前围网巾,双目炯炯看着王美儿,面色难得柔和,把那浑身暴戾气消淡不少。

半晌过后他才问:“秦尚书可知此曲出自何处?有何典故?”

秦砚昭恭敬道:“此曲出自《四节记》中《陶秀实邮亭记》。后周年间,陶谷学士奉使江南,其恃上国势,端浩然正气态,却被宰相韩熙载以歌妓秦弱兰扮驿卒女戏之,陶谷不堪诱,与其春风一度并赠艳词一首,后被南唐中主李璟,于筵上请秦弱兰揭其此段丑事,至此后他声誉尽毁,仕途终不见起色。”

王美儿唱罢过来,取过青花鸡嘴壶替他们斟酒,再坐徐炳永身侧,悄看秦砚昭不语。

徐炳永又问:“《玉禅师翠乡一梦》这曲近日勾栏瓦舍四处传唱,你可有听过,又是何典故?”

秦砚昭已晓他所问用意,只淡道:“此说的是宁海临安水月寺玉通禅师,因拒庭参柳府尹,被其遣美女红莲引诱,因把持不住而破了色戒,使得修行多年却难成正果。“

王美儿忽而抿唇道:”其中四句词儿尤妙,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徐炳永嗤笑一声,指腹搔搔她的脸颊,难得逗趣的语气:”自古英伟男儿,悉数栽在你们女子手中,可见红颜祸水无错矣。“

他虽在和王美儿说,一道犀利敏锐的目光却落在秦砚昭颜面上,见他并不接言,索性开门见山:”你很欢喜长卿的夫人!“又道:“我不遗余力提拔你,使你弱冠之年已坐秩品二品高位,若只看重你的才能你要知道,这满朝文武有才能甚你之上的很多,我更看重的是野心和忠诚,缺一不可。原以为你皆全备,现却心存犹疑。“

秦砚昭心如明镜,数日前沈泽棠引大夫登门入室,谈笑话里间点到曾经提携他仕途之举,无些瓜葛谁会行此善意呢。

心思深沉如徐炳永者,存疑不消定会弃他不用,今番还愿训诫几句,是予他解释的机会,若他的说辞不得满意,后生定毁于此地。

他放下酒盏沉吟道:“实不瞒徐阁老,下官四年前在福建督导修渠筑堤时,与还待自闺中的沈夫人因缘巧会,继而情根深种,但吾有鲲鹏之志,更愿享金马玉堂之辉,遂不再贪恋软红,回京后娶李氏,并由岳父举荐给沈阁老,得他提携任右佥都御史往荥阳总督河道,此去数月经年,再回京感其道不同不相为谋,后追随徐阁老,与他更无交集。此乃吾的肺腑之言,望徐阁老明察。“

徐炳永目光灼灼看他半晌,忽而呵呵大笑两声,拈髯赞许:“原来此间还有这层渊源,倒应了那句世事无常人亦无常之说。不过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被儿女情长所缚,你做的极好。”他又好奇问:“不过当日府中所见,你却也未完全忘情,那沈夫人姿色,可胜得过美儿麽?”

秦砚昭执壶自斟碗酒,仰颈一饮而尽,**过喉,他嗓音喑哑:“云泥之别。”王美儿神情丕变。

徐炳永不忤为意,颌首笑道:”你无需这般失落,便听我一句,待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时,甚麽少女嫩妇,还不是尽你所得麽!那日你父亲肯受吾所用,此时沈夫人怕早已承欢于你枕前。“

这话深深将秦砚昭激撼,是啊,瞧他对冯舜钰的柔茹寡断、善心软肠又换得来甚麽,换来她被沈泽棠耍手段占为己有,她不以为辱反将心一并给予,现还要给他生孩子多绝情薄义的女子啊,把他的尊重爱惜弃如敝履若初时他铁心狠意,强掠她至扶柳胡同结为夫妻,是否她就会如顺从沈泽棠那般,就顺从了他定会的,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性子

秦府追赶冯舜钰似还如昨日景,他满膛火烈,她却避如蛇蝎,至后乖顺蜷在那男子怀里任他揽抱如今想来胸口仍似撕裂的痛,他可笑的自己都厌弃!

再自斟一盏酒吃浅,他嘴角噙起冷洌,慢慢道:“徐阁老定不知沈阁老有助昊王反叛之心罢!”

徐炳永眸瞳倏得缩紧又如火簇燃,他看向王美儿:”你去采些梅枝来插画瓶里。“

王美儿站起身走出门外,毡帘掀起又荡下,她抬手理鬓略站了站,方自去不表。

栖桐院今日热闹,外厅坐着五六府中管事,边吃茶边耐心等候。

而房里,田姜坐炕上边翻着帐薄,边认真听温嬷嬷禀报:“已让各房丫鬟婆子动手掸尘,房屋每间打扫,粉刷墙壁或糊墙纸,颜色不鲜的窗户纸重新换过,佛堂宗祠也开门收拾清理,二十四还要祭灶”

田姜打断她笑说:“嬷嬷是府里老人了,每年年前要忙甚麽、先忙甚麽后忙甚麽自是心如明镜,你仅管放手去做,无需非征得我允肯。不过你要采办的年货和预算,倒要同我说个清楚,我也好去问各房主子筹措银钱。”

这温嬷嬷原同崔氏交好,来时先去过一趟她那里,诉了通苦:“三奶奶你这病着可让我们怎生是好?老夫人耳提面命事事皆要听二奶奶的,可二奶奶年纪轻轻又初来乍道,也不知行事如何,性子如何,我们多做一步怕错,少做一步也怕错,实在心底空荡荡的没底。”

那崔氏便淡淡道:“你们就按往年的样子来做,否则老夫人还以为你们欺负二奶奶她呢!背地里或还要怪我的不是。但你们也别有太多话,凡事听她的就好了。”

第伍叁壹章 爷发威

温嬷嬷记着崔氏的提点,便回话道:“老奴这边要采买的有,泡屠苏酒的腊药、上下新装、大小门神、桃符春帖、锡箔金银纸、纸马香锞、鞭炮爆竹、馈岁盘盒、假花蜜供、五色纸钱,想到的就这些。至于价钱”

她每件每样儿只说一口价,且往价昂里报,报完再不多言语,若是往常在崔氏跟前,那话儿主意却是分外多的。

田姜微蹙柳眉,不动声色问:“去年旧帐簿册我翻过,你报的价倒稍高了些。”岂止去年,前年子的旧帐簿她都翻过了,晓得京城有凡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但综观前两年,也无她此次给的价高。

温嬷嬷倒不晓二奶奶已做足功课,暗忖原来是个谨慎的,急陪笑回道:“这也算不得甚麽大事,多出的银钱还可用到旁处。”

“话可不能这麽讲”田姜顿了顿,窗边桌案前倚坐的沈二爷,换了种姿势,继续捧本书认真在翻。

田姜觉得她和嬷嬷还要商量很久,遂朝他说:“二爷不妨去书房罢,恐要吵到你。”

沈二爷抬首看看她,阖起书页,瞧向温嬷嬷,语气从容问:“今年打算请哪里神马,价是几何?”

温嬷嬷不曾想二老爷竟开口过问,唬得颤颤兢兢,紧着声道:“请得是河南朱仙镇水印的《万宝祥瑞》,价是二十两一幅。”

沈二爷转而吩咐翠梅:“你去把外厅的管事皆叫来。”他拿着书撩袍站起,也坐到炕上。

田姜心底疑惑,也就这当儿,七位管事连同温嬷嬷皆已到全,齐齐给他俩行礼问安。

沈二爷不怒自威,倒端盏吃起茶来,田姜背脊抻直,因不晓他要做甚,不便多说,索性抿唇不言,一时房中寂寂,静得只闻吸进呼出的喘气声,房中火盆温暖,管事们如芒在背,稍片刻额上即覆了一层薄汗。

沈二爷视线慢扫众人,落在年纪最轻的乔管事身上,他缓缓问他:“如今市面神马价是几何?”

乔管事连忙拱手回说:“京城品像上佳的神马主分江南桃花坞、天津杨柳青、河南朱仙镇、山东杨家埠、巴蜀锦竹五处。因锦竹及杨家埠遥远,其价最昂,河南朱仙镇水印五彩稍逊,且神马单调,今年高门大户主选桃花坞的水印五彩《天官赐福》及杨柳青的《百分》,小到三四尺高,大至七八尺高都有。小的二十两一幅,大的三十两一幅。”

沈二爷又问他:“若是你该如何选买?”

乔管事想想道:“小的虽能省十两银子,可大的却赠送纸龛,若单买纸龛还需十五两银子,如此算计买大的最合宜也气派。”

沈二爷温和道:“你任管事多久了?”

乔管事闻问很忐忑,抖声回禀:“三月前马管事随老夫人去天宁寺后没再回来,就把小的提拔顶其位。”

沈二爷颌首转而看向温嬷嬷,命道:“你手里活计由乔管事接替,自去伙房烧灶罢。”

众人惊愕地大气不敢出,温嬷嬷听得如轰雷炸耳边,整个儿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扑通”跪地边磕头边哭求:“是老奴不识抬举,言语怠慢了二奶奶,求二老爷二奶奶饶过老奴这次,自当竭心尽力不敢再躲懒半毫”说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十分的狼狈。

沈二爷不做理会,田姜开口道:“三奶奶犯病不能治年事,由我全权替她,我虽年轻无经验却胜在勤勉用心,也懂得那老鸡见得新鸡入笼还得欺负几日的理,你们自然是不敢欺负我的,只是变着法想试探我可有主见,办事可精细,若言行稳当你们自会敬重,若是个稀里糊涂的,你们自会起鄙薄之心、懈怠之意,甚或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派我。”

一众管事脸红齐声道:“怎会?岂敢!”

田姜淡笑接着道:“以己心识彼心,我很能体谅,不过体谅归体谅,该罚的还是要罚,温嬷嬷你起来。”

待温嬷嬷抖着腿站稳,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嬷嬷任沈府管事多年,深得三奶奶器重,我初初治年事,便将你贬去烧灶,不但驳了三奶奶的颜面,你们还道我太不通情理,是以温嬷嬷我再给你趟机会,但需革你一月银米以儆效尤,你可服?”

温嬷嬷头捣若鸡啄米,又跪下磕头谢了,田姜再次诫训道:“只次一次,下不为例,今日你们先散了,去把采办的年货和申领银钱重新算过,待明日里我们再对账,若还有敷衍了事的,我可谁的面子都不给。”

这番恩威并施,使得一众醍醐灌顶,方知其不可小觑,再有二老爷背后把持,自是万般警醒,再不敢怠慢,万事多方考虑择优施行,日后田姜倒并未如所想那般陀螺轮轴转,却是松闲自在的很,此处不表。

沈二爷静观田姜端气势说话,眼神愈发的柔和,她穿海棠红襟边镶貂毛锦袄,樱草色裙子,窗外冬阳映得她洁白细腻的颊腮,如涂了层蜜膏般甜润,若不是小腹微微鼓起,谁能想她少年已嫁他人妇,还替他管起了家。

闭了闭眼又睁开,其实他在梦里总是求而不得的,以至于现在都觉得不真实。

田姜待管事们辞去后,才瞅向沈二爷,与他幽暗深邃的目光相碰,不由微怔了怔,却立即抿嘴笑了,爬着偎进他怀里,抬手搂住他颈项,仰起脸看他:“没按二爷的意处罚温嬷嬷,可是”

“没有”沈二爷极快地打断她:“你处理的很得体,我没有在意。”

田姜笑着轻问:“二爷怎突然过问起治年事了,您开口时把我唬了一跳呢。”

“不是你求我得麽?”沈二爷怀抱她娇娇软软的身子,一手抚着鼓起的小肚,惶荡的心忽而就安定下来。

田姜有些莫名其妙:“我何时有求过您呀?”她才没有让二爷插手的意思,总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怎麽没有呢!被个老嬷嬷欺负后,让他去书房时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分明就是在求他。

“煮熟的鸭子嘴硬。”沈二爷笑着俯首咬她嫣粉的唇。

这个吻滚烫极了。

第伍叁贰章 年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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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在听大管事沈霖回报:“二夫人给英国公陈老备的年礼有,貂绒大氅、貂蟒袍、貂帽及靴一套;狮蛮带二束、玉带一束;蜀锦十匹、金锦十匹、妆花锦十匹、天华锦十匹;金罗汉一尊、白玉观音一尊;金镶玉箸、金镶象箸各十副、白玉茶碗、碧玉大冰盘各八个,宝石珠赤黄蓝绿白各一盘。“他顿了顿:”可否送的稍贵重了些?“

沈老夫人抚触着手里沉香串:”旧年他们年礼送来丰厚,三媳妇回的倒轻薄了,今年子多送些补上,是为礼尚往来,恰恰好。“

沈霖继续禀:”送给刑部右侍郎张大人的年礼有,汉锦五匹、棉夹单纱衣十件,杂皮衣五件;宋砚一方、端砚五方,五万纸;一百本新历,二口鲜猪,五坛金华酒,各味如意年饼攒盒五十盒,回礼部李尚书年礼有“

沈老夫人听着丰俭都还合宜,便让他不用再念,依这样就可行,又问:“老庄子的百余农户,去年子把他们漏忘,今年可有打点?”

沈霖翻翻簿册,稍顷道:“有有!每农户半口猪,二条腌青鱼、腊鸡鸭各一只、两盒年饼、一袋米、一坛酒并门神、灶神、春帖和桃符,都齐备了。”

沈老夫人笑道:“农户贫苦最缺的是银钱,把腌青鱼和腊鸡鸭撤了,每户再添一两银子。”

又似想起甚麽,问:“怎没有听说五房要送的年礼?”

沈霖压低声道:“问五老爷讨过几番年钱,总是推三阻四,二老爷发话了,不给年钱也可,送的年礼让他自行采办去。”

“这老五小气吝啬的性子也不知像谁?沈老夫人摇摇头:“他以为采办年礼就容易的很,随他去,撞过一次南墙才晓回头。”

听过半日她也有些倦怠,命沈霖退去,却见他踌躇着步欲言又止的模样,遂蹙眉问:“你倒底还有何话要禀?”

沈霖连忙道:“此次二夫人也给四老爷备了份年礼”

当年四儿蓦然遁入空门,她气怒愤懣痛下家令,对他不探不理不问不提,违着重罚处置。

岁月若窗前游移的流光,在她日渐苍老的容颜,打下忽明又忽暗的阴影,再慢慢将她的神情模糊,那语气变得平淡却也安然:”随二媳妇去罢。“

沈霖拱手称是,由丫鬟送出门外,走在廊上恰迎面遇见崔氏,连忙作揖见礼,又问身子可见大好?

崔氏揩帕子掩唇,咳两声叹息一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蒋太医只让静养勿瞎操心就是。”一双眼儿已瞟到他胳臂挟的簿册,呶呶嘴问:“老太太可有说哪里不妥帖?”

沈霖陪笑慎言:”三夫人懂的,老太太如今比往年宽容了许多。“他又道:”老太太听小的禀有半日,似乎乏了,三夫人晚些去问安甚好些。“旋而指还有事要忙,匆匆走了。

崔氏朝那背影啐一口,语气颇着恼:“一句话都问不得!都是猴精的人物、见风使舵的作派!瞧那欺软怕硬的样儿,二房唬几句就乖的跟孙子似的,把往年我予的好处全忘记。”

玫云劝慰道:“奶奶这不是病着麽,等您养好身子,他们自然还得回来,何苦生这无根之气。”

说着话儿已至内门,丫鬟夏禅正把碟里的糕饼屑,洒在台矶上喂家雀,见得她们来,连忙摆手又指指窗牖,崔氏随望去,绿窗紧阖,毡帘低垂,知老太太是在困觉,遂不敢相扰,按原路重返回去不提。

沈泽棠背身站在窗前,眺望凝冻的潭水沉凝,沈三爷掀帘进来,呵着冰凉的手指笑道:“蜀地的冬季可比京城暖和得多,这趟回来倒有些不适应,竟还生起冻疮来“

他声音忽而渐低,窥二哥的神情,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好歹一母所生的兄弟,他还能瞧出些端倪的。

“二哥可是有事寻我?”他索性先开口问。

沈泽棠走回案前坐,抽开层屉,取出一把簇新的落花流水洒金川扇儿,一封奏疏扔在桌面上。

沈三爷神情微变,这扇儿连同一匹蜀锦、一扇蜀绣画屏及两坛烧春酒,是他悄送给吏部考功司郎中吴鹏的,今是三年一次的大计,他不敢有半毫马虎。

何为大计,主以考核外官功绩为重,每逢寅、巳、申、亥年,由县、州、府、道、藩、臬等层层考察所属官员,申报督、抚审核其事状后,造册送吏部覆核。

对于才、守均优者称为易“卓异”,由吏部审批上报内阁票拟,经皇帝批红,即可加一级回任候升。

此次好容易弄得“卓异”,只等吏部审批上报,他不愿坐以待毙,便备下厚礼欲疏通关节,助自己一臂之力。

沈三爷疑惑地拾起奏疏,一字字细看,脸色渐由明转黯,背脊湿黏黏地紧贴衣裳,很不舒服的感觉。

“你贪墨多久了?”沈泽棠嗓音冷厉,目光犀锐如刀,他鲜少如此动怒。

沈三爷沉默不语,半晌扯了扯嘴角:“二哥定听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谚罢!未到过那里的世人,只觉峥嵘奇丽心向往之,若是待个一年半载二哥知道是甚麽感受吗?生不如死!天气潮湿燥热,山高林密,蛇虫爬行,僮民民风彪悍、持械好斗,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倘有心存不满”

他顿了顿:“二哥定未看过清晨打开房门,满院被投掷毒蛇的奇景。我宿住衙府,虽有兵吏轮班值守,却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更况每年夏时疫情成灾,惠民药局束手无策,看着勉儿他娘死去,我又何等感受便是如此,怕给二哥添乱,我硬生生在那坚守六年,你身居京城闹处,守于至亲身畔,位高权重,又觅得娇娘,可有想过一次将我调京任职?”

“此次三年大计,我若不能回任候升,便又得再等三年,我鼓足勇气期能得二哥帮衬,不过一句话的事,你却一口回绝,不留余情。即然如此,我自寻门路又何错之有?碍着二哥你甚麽了?”

第伍叁叁章 释前嫌

四片千层油糕,两个鸡油挑花烧卖,三个野鸭豆腐皮包子,一碟酸醋滴的海蜇,一碟甜酱瓜,一碗青菜花熬的白米粥。

沈桓徐泾及几个侍卫在旁闲站,眼瞅着伙计又端来嫩菱角鲜荸荠拼成的盘儿乖乖,这饭量,昨晚体力耗尽啊!

徐泾用胳膊肘捣沈桓,沈桓挠挠头,凑前咧着嘴讨好:”冯生好胃口哈。“

舜钰不理他,边舀粥吃,边听掌柜才留头的小儿,摇头晃脑背诗:”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小娃娃毛都没长全,懂甚么人憔悴了,这位爷少年登科,“沈桓指指舜钰:“院试案首、乡试解元,只待会试中状元,你瞧他白面朱唇,口吐锦绣,神采多飞扬,哪里憔悴了?“

那小儿听得懵懂,再看他铜铃大眼圆瞪,心里有些害怕,吸溜两条鼻涕撒丫跑了。

”冯生我说的可对?“沈桓笑嘻嘻的套近乎,突见舜钰抬头,沉着脸儿,眼若凝寒潭,冷冷吐两字给他:”叛徒!“

沈桓知晓她意指的是何事,表情有些讪讪:”沈二爷不带你走,也不允同你吐露半字,我能有甚么办法我不过是个区区指挥使罢了。“长叹一声,满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态。

舜钰才不被他骗,只把海蜇咬得迸脆响,徐泾清咳一嗓子,摇着洒金川扇子过来圆场:”你道我们不同你说,这心里就好过麽?委实也很无奈。二爷看似虚怀若谷脾气温善,却最忌属下罔顾其指令,与背后欺上瞒下,说三道四。虽是平日里咱们感情亲厚,可再亲厚,也不能违背主子之意可是?!“

见冯生吃着粥还是不看人,他接着道:“你定是不知,沈指挥使昨晚去惠民药局给你买合欢花,已是闭门不待客,他是费尽口舌说尽好话只差拔刀相向,才买得回来救你,更况雷弛电掣、暴雨如瓢泼,把他浇得浑身湿透,看在这份上,你就大人大量放一回。”

暗暗给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打个喷嚏哑着嗓说:“昨喝了姜汤稍好些。”见冯生转眼朝他打量,忙应景的打个冷摆子。

舜钰收回视线继续吃油糕,平日里她待他们可不差,哪怕不能明讲来,给个暗示亦可行,她又是个一点就通透的性子,若是早晓得,哪用无端端受那几日的罪一群笨侍卫,多想都是怨。

沈桓一跺脚,拍着胸脯起誓:“它日你若有用到我的地方,供你使唤一次就是。”

“君子一言。“舜钰这才咬着唇瓣,如他愿开了口。

沈桓沉着嗓道:”驷马难追。“

看着冯生终于抿嘴笑了,还挟起个香喷喷的大包子给他,忙接过咬了满嘴油,颇感慨万千:”哄你个冯生高兴,简直比哄娘子还要累。“

”你何时娶过娘子?“舜钰听得好生惊奇。

”我日后总是要娶妻的,她性子必须温和柔顺,我说一她不敢说二。“沈桓瞟扫舜钰摇头:”你若娶妻也应如是,可别讨个如你这般性子的。“

”我性子怎麽不好了?“舜钰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不服气。

恰沈容来寻,沈二爷已先上马车,只等众人到齐,便即刻起程。

徐泾忙与其他侍卫匆匆朝门外走,舜钰吃茶漱口后,也起身跟在后面,见沈桓随在她边上鬼鬼祟祟的,遂低声问他要作甚?

沈桓从袖笼里掏出一本册子硬塞给她,眸瞳含些同情:”二爷身心是舒畅了,冯生身板赢弱也要多保重,这册子你拿去多揣摩你红甚么脸,昨晚瓦顶上的骚猫都没你和二爷闹得凶不要看?倒底是怕羞重要,还是命重要?好生跟里头学学,旱路划舟也需技巧喂,你跑甚么,我话未说完哩。“

沈桓望着舜钰咚咚跑远了,他前世里定是欠她的,简直操碎了心。

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晨曦,三五人影来去如鬼魅,忽而现忽而又隐,马车驶得分外小心,上弯桥,过市井,穿深巷,前面即是宽敞的官道,侧边甜水河哗啦啦的流淌,已有勤劳的妇人蹲在岸边“梆梆梆”捶打衣裳。

来时没有多余心思赏景,走了才觉甜水镇的美,仿若前朝米蒂笔下的淡墨古画,小桥流水人家,自成一派的静谧安闲。

沈泽棠则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慢慢看着,偶尔淡扫过舜钰,自满面绯红跳上马车,同他作揖见礼后,就一直扒着窗帘朝外望个不够,或许是在躲他也未可知。

以为经过昨晚,舜钰对他多少会亲近些,此时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他索性阖上书页,朝后靠着椅垫凝神冥想,半晌后才唤道:“凤九,想同你说会话。”

见她闻声侧过脸来,眼神有些闪烁,却也被沈泽棠捕捉到些许羞涩,这样的发现让他噙起唇角。

惯会装的丫头,其实并不如表面这般无动于衷。

舜钰心如明镜,历了昨晚,许多事儿是需要有个说法的,与其让沈二爷刑讯逼供,不如她自己交待。

深吸口气,她神情很平静:“沈大人把昨晚的事忘记罢,那实非是凤九的本愿。”

她索性伸手扯开衣襟,将那朵毒花展给沈泽棠看,胭脂红瓣瓣鲜亮,开了大半,唯有两瓣闭拢着。

“秦太医为我诊疗过,此花乃蛊毒之症,为花蛊,又名阴阳交合蛊,每月十五月满发作,需得服药丸一颗,且用合欢花泡浴方可压制毒发,否则会心生孽欲而情难自控,昨晚因只服药丸而合欢花未得,才会对沈大人做下逾矩之行,还望大人见谅。”她甚至又作一揖致歉,生疏客气的不得了。

沈泽棠幸得自己还算心胸豪迈,否则真会被这丫头气得去半条命。

那朵毒花昨晚已看得仔细,他的视线则停在凤九的美人骨处,小女孩儿肌肤娇嫩,现了点点红痕,是他亲嘬出来的,看上去很是勾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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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叁肆章 祭社爷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升天。

祭灶限男忌女,是以天色将昏未昏时,灶房东面灶王龛处,两边挑起大明角灯、悬挂红彤彤灯笼,映得恍如白昼一般。

虽不能参与祭灶,后宅女眷及孩子便守在房里,透过窗牖瞪大眼睛,满脸兴奋地东瞧西望。

沈老夫人倚着靠背引枕正面坐炕上,何氏崔氏薛氏也围着炕桌各占一面,炕桌上摆着七八碟糖食细果,一壶松萝茶,还有几碟蒸熟的熏肉腊肠,烧鸡糟鱼,酱醋鲜椒拌的凉食,用来佐酒吃着玩。

苏姨娘坐在炕边的绣凳上独自剪窗花,几个并府过年的近亲稚童怯生生围在她身侧,还有旁的姨娘离稍远坐一桌,也摆上一席吃喝聊话。

沈雁被溪哥儿不慎扯散了发,跑来找崔氏,崔氏正在斟乳酒给沈老夫人,哪里有空搭理她,何氏便把她拉过去,命丫鬟取来梳子给她梳头。

崔氏在说:“这是蜀地的特产,用鲜奶制的,是以看着同水清透,吃起来有酒香、还有股子乳香,京城难得见着一回。”

沈老夫人便饶有兴致的拈盏吃了口,似隐隐有丝酸味儿,遂笑而不语,放眼望向二媳和沈荔及其他孩子,正透过窗扇巴巴朝外望。

田姜因是侧身站着,水红软绫袄裹出腹部一弧,再瞟扫过苏姨娘,便是坐着肚儿也未见涨,不由蹙眉再去看田姜,恰见溪哥儿的手肘不慎撞着那线弯弧,惊得唤了声:“小心点儿肚里的孙孙。”

崔氏随声也望去,淡笑道:“二嫂年纪小,还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看热闹。”

薛氏不胜酒力,才吃两口颊腮如抹胭脂,她眼神惝恍地嘀咕:“二嫂这肚儿可不像三个月大的“

“吃了酒就满嘴放炮。“姜氏连忙打断她,瞅着沈老夫人脸色说:”二嫂能吃能喝的,兴许是胖了的缘故。“

沈老夫人未见着恼,面庞反起了喜色,崔氏也算是玲珑剔透的人儿,瞬间怔了怔,迟疑问:”难道是“

“不可说,说了就不灵验。”沈老夫人笑道:“待过了年节,请钱大夫再来府里一趟,给她好生再把回脉。”

崔氏嚅嚅嘴唇,再看向田姜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田姜朝窗外看,管事拎着桶用酒糟涂抹灶门,两边新联左是“上天言好事”,右是“回宫降吉祥”。灶王像前,仆从则在供桌上展摆烂熟猪头酱鲜对鱼,各碟香糖果子及膏饧草豆,也就这当儿,府里这些爷们站在旁边预备祭灶,沈二爷是主祭人,穿簇新的莺背色直裰,抱着只赤冠黄嘴白羽的大公鸡,扑腾着粗壮爪子想逃,却被只大手紧牢抓着,气得直翻白眼。

田姜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沈二爷从来都是明月清风、端得高高在上的态,这会倒沾染了一身红尘烟火气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沈荔好奇问:“爹爹为何抱只大公鸡?”

田姜笑答:“那可不是大公鸡,是灶爷升天骑的马,若羽毛是红色的称’红马,你爹爹抱的是只通体白,就是白马了以前没看过麽?”

沈荔手指扒着窗棂,摇摇头说:“梦笙娘亲不喜。”

田姜摸摸她的头,岔开话笑道:”你瞧沈霖用糖瓜在涂灶王爷的嘴,这样他就不能说人间的坏话啦。“

溪哥儿在旁扯她的衣袖,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原来是偷吃了牛皮缠糖,把自个两片嘴唇黏牢分不开,急得脸红红。

“你又不是灶王爷,吃那作甚?”沈荔瞧着怪可怜的,牵着他去找丫鬟了。

田姜再往窗外看时,已焚起香火,青烟缭烧四散,换沈三爷怀抱大公鸡、撩袍跪在缠枝莲纹软垫上,便让雁姐儿去唤崔氏,几句话功夫雁姐儿咚咚跑过来,摆手说她不来,倒是玫云拈着步凑近,要看不看的模样。

沈三爷磕过头,二爷执壶斟酒,敬天洒地,再用盏酒浇泼白鸡,它性烈,自顾摇头四晃,忽弓颈喔喔大声打起了鸣,清晰地传进房里,沈老夫人一拍腿儿:”成了!灶爷领了情,明年又是好光景。“

沈二爷与三爷几个互相击掌,他们皆都身形伟岸,成熟清隽,面庞含着笑意。

社王旧像被揭下用火烧了,意味着祭灶近尾,待得元旦五更接神,再迎新的灶王来。

田姜忽见沈二爷朝她这边看,抬手似唤她过去,不由怔了下,还是隔着段距离的,他怎知自己会在窗前

有管事隔着帘栊禀话,灶王升天去了,请各位过去吃灶果图吉利。

孩童听得有灶果吃,馋得呼啦就往门外拥,崔氏馋扶着沈老夫人,不晓被哪个小鬼头撞着腰一下,回头看是沈勉,蹙眉嗔怪道:”没爷老子教的,怎这般没规没矩。“

沈老夫人不爱听,推着沈勉先走,慈眉善目道:“怪他作甚!今儿小年高兴就不拘礼了。”

想想松开崔氏,让田姜到跟前来,握紧她的手:“你随我身边走,勿要被谁撞着碰着”

崔氏脚步慢下来,抬头再看时,老夫人叮咛声已远,被各房媳妇姨娘还有丫鬟,欢欢喜喜簇拥着朝院里去。

苏姨娘依旧坐在绣凳上,边嗑瓜子儿边打量她的神情,忽而笑问:“三夫人瞧着脸色发白,可是身骨还未大好?你可得放宽心,自多保重罢!”

崔氏听得她这话不阴不阳的,却也不屑与个姨娘计较,并不回头,甩帘自回房去了。

这年钦天监择的吉期是腊月二十四,六部五寺二院大小衙门皆都照例封印,沈泽棠并未如往常那般,与李光启徐令等几同僚去酒楼欢聚畅聊,仅领着吏部左右侍郎及郎中主事估摸十人,浩浩荡荡去了嬉春楼,以酬一岁之劳。

黄四娘笑着把他们迎至雅阁里,伙计端茶倒水殷勤伺候,右侍郎萧云举是外官留京候升才补的缺,他主动问:”可有甚麽好听的曲唱来?“

沈泽棠如厕去了,其他众人心照不宣,黄四娘揩帕子吃吃笑道:”萧大人你们官衙封印,我们戏班戏馆也得择日封台,你若想听呀,十日后再来这里听开台戏,到那会我再告诉你甚麽曲好听!“

第伍叁伍章 训小人

萧云举晓得自己闹了笑话,并不以为忤,恰沈泽棠进房,众人忙起身,叙礼让坐。

伙计陆续拿酒菜上来,珍馐美馔、杯盘堆盈,酒味弥漫,茶香萦绕,众人说笑把盏,十分的热闹。

萧云举因是新任,自然需依次敬酒套个近乎,先端盏敬沈泽棠,沈泽棠以茶代酒,温和道:“晚些要进宫赴太皇太后寿筵,需得警醒言行,不便吃酒。”萧云举忙笑称无妨,自把酒吃尽。

他又斟酒与左侍郎李炳成,二人交杯换盏罢,再去敬郎中和主事,按理说官大一阶唬死人,这些个郎中和主事虽不至奴颜婢膝,也该恭敬亲和才是,哪想却是歪鼻子斜眼爱理不理,看客道这是为何,原来吾朝选拔官吏,对相貌也有要求,需得“人物端重、语音正当”,吏部掌考文官之品级与其选补升调迁降等责,常于各级官吏面谈交会,因而外相较之旁部,更显仪表堂堂。

而萧云举长得实在一言难尽,个矮腿短肉墩实,发薄断眉卧蚕眼,塌鼻厚唇碎米牙,面皮干净无须,而他的语音也分外独特,似捏嗓说话,又若稚子童声,因而暗地里被人耻笑为太监相。

他在翰林院任修撰间,当时院内自上而下兴盛吟诗作赋,若谁能作出传唱绝句,必受百般推崇敬重,这萧某却最恶诗词歌赋,宁愿闭户读书或蒙头大睡,也不愿与诸人交游,甚而愤言众官科举入仕,整日里吟弄风花雪月,又有何用!江山社稷因汝等毁矣!如此自然不讨喜,遂被请出翰林,至穷山恶水地任秩品四品的官儿。

却哪想不足三年,其政绩实在斐然,官丰民富、稽征赋税更是遥先,大计核为“卓异”,由皇帝钦见,为其秩品加一级,擢至吏部任右侍郎。

无貌性古怪又有大才,自然不讨喜。

考功司郎中吴鹏懒洋洋只举盏却不沾唇,萧云举有些奇怪:“吴郎中为何不授本官给的酒?”

吴鹏似笑非笑回话:“岂敢不授,只是前盏酒才吃乏,让下官歇一歇再吃。”

萧云举不赞同:“吴郎中所学《礼记》难道是喂了狗不成?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夫礼者,自卑而尊人。本官为秩品三品右侍郎,放下身段卑谦的敬你酒吃,是给予你尊重,而为部下的你,言语骄横,态度傲慢,对吾是大不敬。所谓虽负贩者,必有尊也,更况吾等儒者乎!”

他顿了顿,冷笑道:“本官再提点你,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便是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间言行往来,非礼也不能。是以君子总恭敬克制退让以明礼。”

“只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而汝虽能言却很无礼,纵是能言与禽兽何异?因禽兽哪懂甚麽礼。”

他环扫众人,炯炯目光复落吴鹏面上:“圣人制礼以教人,使人有礼,才自知区别于禽兽矣,望吴侍郎以此勉之。”

吴鹏满面通红,如火炙烤。素日里沈阁老不谈,那左侍郎李炳成也是个好性儿,说话总留三分地,乍见这般言辞热油烫铁要人命的,又羞窘又惊骇,不自然斜眼朝沈泽棠睃去,却见他捏着钟儿漫不经心吃茶,嘴角噙抹笑意,可看他的目光却犀锐冷厉,带有几许薄蔑,他浑身一震,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李炳成打起圆场笑道:“吴郎中吃醉了,是而口不择言,吾陪萧大人吃一盏替其赔罪。”

萧云举冷哼一声,其他郎中主事一直在旁悄观,此时晓得来了个刺头,遂生畏惧之心,哪敢再有冒犯意,甚主动斟酒与其互敬寒暄,一时除吴鹏外,众人欢言笑语、显祥和之景。

半个时辰后,沈泽棠先行离开,一众又吃会酒,才相扶着归家去了。

衙门封印、梨园封台、私塾亦解馆放学,沈庆林从国子监带三五故乡遥远的同窗入府,还有族里几家人丁单薄者,也被沈老夫人邀来并府过年,田姜坐暖炕上边翻帐册,边听管事们禀报,她想想问:“此等人歇宿处可有安排妥当?”

管事沈霖陪笑说:“正要回这事哩,并府过年的是老夫人的老姐妹,年岁皆有些春秋,想彼此宿的近些方便走动,巧着隔松墙正有闲院一处,是当年四老爷所居之所,林哥儿曾提过想住进去,被老夫人拒了,不晓得这趟是否允肯!”

田姜道:“前些日给天宁寺送去香油米面和银钱,老夫人既然默许便是心结已开,想来安排宿十来日应无大碍,先开锁清扫掸浮尘贴窗花,你这边清点些丫鬟婆子预备着,稍刻我与老夫人说通,你即安排她们进房,若房里冷清,再来我这里领些古玩瓷器摆饰去。”

她想想接着说:“林哥儿带回的同窗安排宿在外院客房,遣些上年纪的婆子嬷嬷去听使唤,一应日费供给皆免,让他们在此宽心过年就是。”

田姜又朝温嬷嬷训诫道:“今年与往年不同,本府的外府的皆在这四方天地里活动。年节吃酒耍钱怎样我不管,但当值的须打起十二分警醒来,内外院的门需把守不断档,晚间守夜的巡夜的再各增加一人,出入甭管相熟不相熟的皆要造名册,以备事疑查检,待年节过了若万事顺遂,自会按任务松劳,好生犒劳你们。”

温嬷嬷等连忙应承下来,恰丫鬟来回报:“二老爷已进外门。”

田姜即让他们退下,稍顷功夫,听得廊上一阵官靴脚响,沈二爷走了进来,他戴六梁冠,着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革带佩绶,显见才从宫中太皇太后的寿筵回来,因吃了酒,面颊酣红,看她的目光都微醺了。

田姜走上前要扶他,他却摆摆手,自解了梁冠与罗裳,只着青领缘白纱中单,脱去黑履,上炕倚着引枕阖起眼眸,眉宇间除却醉意,便是一片疲惫之色。

第伍叁陆章 算下帐

田姜半夜里忽然醒了。

沈二爷不在,她撩起红锦帐,房里也未见人影,坐着静默会儿,才趿鞋下榻,悄悄走近门前毡帘。

果然说话声是沈二爷和徐泾,纵是将嗓音压低,还是断断续续入了她的耳。

徐泾轻轻道:“昊王的马车已顺利出城,又换过马车径自朝东南去。”

沈泽棠立在廊下,彤云密布、朔风猎猎,吹得飞雪似玉龙翻甲绕天舞,他将大氅衣襟紧了紧,暗自希这雪再落得凶猛些,可将一路车轱辘印掩平。

徐泾继续说:“听闻皇帝及徐炳永气得不轻,谁能料烂醉如泥的昊王,回寝房途中调转方向,换了身太监服,趁乱混出了宫”

沈泽棠默半晌,才淡道:“他早晚得走这一步。”

徐泾半是喜半又忧,终化为叹息一声:“昊王在时还算太平,如今他一走了之,二爷又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笑了笑:“此话差矣!昊王留在京城犹如饮鸩止渴,早日脱身才能卷土重来,吾等便是再艰难,亦不过一时之苦”他忽而止言,侧首盯着猩猩红毡帘,眸光微烁。

“二爷所言极是!今教坊司的王美儿遣人送来请帖”他话未及说完,却被沈泽棠打断:“已是四更,你早些回去歇息,诸事明日再议。”旋而朝房里去了。

徐泾搓搓手欲抬步,恰见翠梅披衣炖了热茶端来,连忙道谢接过,吃过一盏方冒雪离开。

沈泽棠挑帘进来,田姜正往火盆子添兽炭,他走跟前接过小铲时捏捏她的手,蹙眉问:“何时下榻的?”

“不久。”田姜含糊着,忽而瞧见落起鹅毛雪来。

沈泽棠盖好火盆铜罩,见她怔怔望着窗外发呆,索性上前俯身把她抱起朝床榻走。

田姜乖顺地偎在他怀里,昏暗的烛火下,她的眸光闪闪发亮。

他二人上榻后都没甚麽睡意,田姜枕着沈泽棠健实的臂膀,纤白指尖摩挲他颌下的胡茬,而沈二爷正抚摸她肚儿,摸得她浑身软绵绵的。

“二爷,我今仔细打量苏姨娘,她还是平坦,我的却鼓出来”田姜有些奇想:“他是打算快点出来吗?”

沈二爷被她的话逗笑了:“再快也得十个月。”不过他摸着确实有线弯弧,又添了句:“待年后让钱大夫再来给你把脉。”

田姜抿抿嘴唇:“母亲今也这麽说,瞧着她格外的高兴。”

沈二爷默了默又问:“你今忙碌的很,到晚间戌时还在与管事对帐?”

“谁这麽碎嘴?”田姜的指尖被他咬了一下,连忙笑道:“已经忙差不多,明日我就很清闲。”

“田姜!”沈二爷叫了她的名字,嗓音莫名有些喑哑:“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若有日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的。”

抬首想看他的眼睛,沈二爷却将下颌抵贴她光洁额头,田姜轻啮他微滚的喉结,轻轻说了句甚麽。

沈二爷没听清楚,稍分开彼此,低头让她再说一遍。

田姜烫着脸儿嘟囔:“我过三个月了。”

“这又如何?”沈二爷似乎不明白她的话意。

暗戳戳拨松他的衣襟,露出胸膛来她鼓足勇气:“可以那样了。”

“可以哪样?”沈二爷认真问。

田姜咬了咬牙:“可以进来了。”

“进来哪里?”沈二爷的嗓音不知何时满含笑意。

田姜仰颈正看到他噙起的嘴角

若不是被他方才的话惹得心底酸楚,她才不会臊着脸皮说这些呢。

气得朝他胸膛咬一口,也不晓得咬到哪里,听他闷哼一声。

又逗她!田姜彻底不想理他了,欲要翻身面朝里睡,却被沈二爷用力扳住,浑身滚热地覆将过来。

“田九儿,你咬痛我了。”他的吻若烈焰般纷纷落在她的颈子间。

“骗死人不偿命。”田姜哼唧唧要推拒,手却自做主张地攀爬上他宽厚的肩膀。

“不信你看”沈二爷还真的支起上身,田姜半信半疑,他胸膛肌肉精壮遒劲,咬一口还叫痛,何时这般娇气了她倏得瞪圆眼,牙印还在竟有这般巧的事,就那样胡乱一口,就咬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是故意的。”田姜笑得喘不过气来。

沈二爷眼眸深邃地看她猖狂,慢慢道:“这是第二次!”也无须她问,他主动说:“第一次是国子监,你蛊毒发作的时候。”

田姜真不知自己还有这癖好

“怎麽办呢?”沈二爷记仇,她主动求好就是了:“给你摸摸如何?或者我去拿药膏来?”

“岂能这般便宜你。”沈二爷呼吸灼烈的喷在她耳边:“新帐旧帐我们一次算完罢。”

再往下咬开她水红绣蔷薇花的衣襟眼睁睁看他温文儒雅的面庞,渐起一抹狰狞的神色。

田姜觉得自己之前笑的太没心没肺了。

一早沈泽棠去了书房,前脚才走,沈荔后脚就来了,瞧见燃旺的火盆里顿着口小铁锅,里头翻滚着面条子,翠梅拿双快著不时搅动,田姜正往碗里调佐料,笑着问沈荔可也要吃,沈荔点点头说要,其实她是吃过早饭来的。

田姜拿过碗来,舀一勺酱油、一勺蒜汁、一满勺熬的雪白猪油膏,小勺盐,几根嫩姜丝、几根水葱段,想着荔姐儿能吃辣,给她滴点炒香的红椒油,再递给翠梅,翠梅接过碗儿,先浇了半碗面汤,再捞了二三筷面条子,又用大勺舀了只荷包蛋卧在面上。

田姜复接过,拿筷子将汤与面搅匀了,一并递至沈荔的面前。

沈荔挟着面条子吃,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汤,不一会就见了底。

着实想不透,这碗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面条子,却是比山珍海味的滋味还鲜美。

“好吃吗?”

她看着娘亲弯起唇在问,不由傻傻的点头,娘亲笑了,翠梅几个也抿起嘴儿在笑。

小铁锅里的面汤还在咕嘟咕嘟,伸腾起的袅袅热气氤氲了窗牖,她剪的富贵吉祥窗花儿,却依旧鲜亮亮的耀眼。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还常在梦里见到此幕情景,便会微笑着醒来。

第伍叁柒章 抒心意

封印无官事,沈泽棠受回京外官请,一道来教坊司听曲聊话,哪想三五才至廊前,恰遇着徐炳永及秦砚昭也来此寻乐,连忙作揖见礼,互相寒暄过,徐炳永漫不经心扫过一众,背手率先走在前,一面淡淡道:“长卿汝等一道来罢。”

众人称谢,簇拥他往前走,沈泽棠渐落在后,秦砚昭面含薄笑,缓行他身侧:“倒不知沈阁老也是这里常客。”

沈泽棠笑了笑:“你不知的还有许多。”

秦砚昭摇头:“无妨,总有日沈阁老肯说了,下官愿闻其详。”

沈泽棠微蹙眉,话中意味甚深,他暗自掂量却喜怒不形于色,抿唇不言。

司吏官早得飞报,谄笑的迎来引他们入王美儿院子,进明间内,只觉温暖如春,花香馥郁,临窗大炕铺着簇新狮子滚绣球团花镶金丝毛毯,设着靠背引枕,一张紫檀镂空花炕桌,炕沿东西两侧一溜六把楠木水磨椅,椅间摆荷花形香几,其它摆饰不再赘述。

徐炳永与秦砚昭熟门熟路上炕至桌两端落座,其他官儿心底惊疑,若论资排辈来讲,怎麽也轮不着秦砚昭坐炕上的,可徐炳永也未吭声显见是默许。

沈泽棠一脸无谓,在炕沿东侧首椅撩袍坐了,他人叙礼谦让一番方各自落座,丫鬟捧来滚滚香茶及各种糕饼果子。

徐炳永吃口茶问:”怎麽王美儿不见?“

司吏官陪笑回话:”这几日外官回京甚多,昨她陪着热闹至四更方歇下,徐阁老来时才起,正梳妆打扮着,还需耐性再候半刻时辰即好。“

徐炳永颌首道:”无妨,你让拨乐器的伎人来,再寻个嗓子滋润的先唱曲助兴。“

司吏官领命退下,也就须臾功夫,拨乐器的几人跪地磕首见过礼,在壁角坐了,丫鬟掀帘搀扶个女子进来,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若乌鸦,腰身袅娜,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物,司吏官低禀她是两月前,被查抄的户部右侍郎顾左之女,还未及笄,却琴棋书画俱精,嗓子就是萧管,唱曲十分动人。

沈泽棠抬眼望去,又将视线平静收敛,端盏慢慢吃茶,听她起了喉音,唱《桂枝儿》道:读书小儒俏娘儿遇勾栏,眼界来开,读书小儒看了,手脚都忙,若不是小脚儿仙女样,一样儿爹娘养,偏生下这娇滴娘,勾走我的魂魄也,回家百般嫌,见妻儿缝破衣,怒发冲冠,补甚麽,缝甚麽,讨黄脸婆,黑不黑,糙不糙,我这睁眼瞎。

众人听了,脸面发烧,不知该夸还是不该夸,司吏官撩袖上前打她一下,咬着牙道:“怎唱这下作曲子搅官爷兴致。”那女了只是捂住红烫烫脸颊不语,司吏官斜眼睃徐炳永,正拈块甜香饼吃着,并无阻止的意思,旁人也无话。

他便又连追打几记。

“大过年的这是做甚?!”王美儿恰进来,怔了怔笑着圆场:“新来的总是心气大,在这里磨呀磨就平了。让奴家重唱支曲儿给官爷提兴。“

司吏官连拉带拽把那女子拖出房,徐炳永见着王美儿面色才缓和,招她到炕沿挨他身边坐了,微微笑道:”你们这里曲儿没几首可听,甚污秽耳窝。”他虚指一晃过沈泽棠秦砚昭等几:“这些都是词曲歌赋能者,趁今日凑齐,不妨编几首给你唱曲。”

又目光炯炯扫过众人,拈髯接着说:“晓得你们拉不开脸面,文人酸儒清傲气儿重,吾先来首,权当抛砖引玉。”

司吏官忙唤了执笔来,徐炳永沉吟稍顷开口:“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散落似风絮。弹指桃花回旧梦,燕子光阴,杜鹃乡里,万念成空幻。一杯浊酒怀今古,风雪窗,惆怅嗟前事,富贵功名何必慕,玉堂金马,紫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话音落,众人赞誉不绝,王美儿执壶斟酒,徐炳永暗觉得意,捏盏一饮而尽,再看向沈泽棠:”长卿文采风流,且由你来作。“

沈泽棠知推拒不得,随口拈来:”人生南北如歧路,魑魅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牛斗辉腾充气概,叱咤心情,总把流光弃。壮志凌云襟怀入,华霜染鬓终笑谈。“众人亦是赞誉有加。

再是秦砚昭,他背脊有些湿黏,房里炭火太旺缘故,斟酌再三道:”人生南北如歧路,相逢玉堂不早,市垆沽酒,徐开素酌,壮志踌躇难料。关山古道,度一曲离别,不堪回首,两处心旌,倚楼同晚照明月。“

徐炳永看他一眼,未多话,命乐师即刻谱曲,半炷香功夫,琴弦拨拉挑弹,美儿余音绕梁,三首词儿高下暗见分晓。

秦砚昭吃口酒,心底窝塞难表。

恰此时徐炳永的侍卫匆匆进房,附耳低声禀报,他听得浓眉紧蹙,套上鞋履下炕,只道有事回府一径去了。

沈泽棠等几陆续离开此处不表。

沈泽棠一行人去书房,路过栖桐院时,远远见乌油门前围簇着好些丫鬟婆子,叽叽咕咕的,不晓在做甚麽他脚步顿了顿,辄身走了过去。

近了才知是预备贴门神,翠梅采蓉各拿一张“门神马”,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须,皆甲胄执戈,悬弧佩剑,是秦琼、敬德的五彩画像,显得十分庄严威武。

婆子往门上刷了两层米浆,田姜乐滋滋的接过翠梅手里“秦琼”,捏着两角儿走近一扇门间,踮起脚尖抻长胳臂、比划着要往门上按,还应再贴高些她个儿还是矮呢。

忽觉腰间被双大手箍紧,唬了一跳要回首,却听得熟悉清润的嗓音:“别动!”

沈二爷稳稳当当将她托起,坐在半边肩膀上:“这样就够着了!”

田姜听得丫鬟婆子轻笑声,还有沈桓莫名其妙地吹声口哨儿,不禁羞红了脸,把手里的秦琼端正的贴在左边,再接过采蓉手里的贴在右边。

沈二爷这才把她放下,手掌不落痕抚摸过肚腹,凑她耳边笑道:“重了些!”

第伍叁捌章 嬉娇娘

田姜给沈老夫人请过安,出福善堂往栖桐院走,迎面遇着急寻来的温嬷嬷,听她回说:”今年新辟出几处院子,是而方才换联对时才发觉少了些,想再请门客老爷写,沈指挥使告知他们家去了,遣人去街上看,已至市尾没能合意的。”

田姜想想问:“还缺哪些?”温嬷嬷如实禀:“门心二十张、框对十对,横披十张,春条五个。”

田姜颌首,看着她淡淡笑道:“嬷嬷太不仔细了,我再帮得你此次,事不过三,你好自为罢。”

温嬷嬷满脸通红的应诺,说话间已到栖桐院,进房里,沈二爷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躺在临窗热炕上阖目歇息,虽是封印无官事,他整日里依旧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田姜蹑手蹑脚坐炕沿边,静静看他会儿,才取来薄褥子替他搭在腰腹,又去抽他掌间松落的书册,忽而指尖被攥握,抬头却见沈二爷睁开眼眸,微笑着略使劲儿,她便倒进他温暖的怀里。

田姜没有挣扎,反抱紧他的腰,轻声问:“吵醒您啦?”

沈二爷摇头,嘴唇轻啄她嫣粉的颊腮、白腻的耳垂,稍刻语气有些慵懒:“记得你耳上总穿着小金环,去哪了?”细看耳洞浅浅的,快要长实了。

田姜小脸埋在他胸前,说了甚麽未曾听清,他便不再问,掌心摸索着她的后背,其实还是瘦,脊骨儿节节依旧摸得到,在他怀里温顺的像个柔弱的猫儿般,他叹息一声,喃喃说:”你这样娇可怎麽办?“

她才不娇,她坚强着呢!田姜可不爱听这话,坐起身子笑道:”二爷快起来帮我个忙罢,温嬷嬷在外头急等着呢。“

“帮甚麽?”沈二爷把手枕在脑后,悠闲地见她盘起腿儿,抬手抚整略凌乱发鬓,有缕乌油发散垂在肩上,已为人妇又被他捧在手心疼宠,便是年纪再小,也透出一股子妩媚风情,令人怎麽都看不够。

”春联少了,一时半刻也没旁的法子“田姜眼巴巴看他。

”然后呢?“沈二爷老神定定。

田姜抿抿唇,沈二爷就喜欢揣明白装糊涂,遂去扯他的衣袖:”二爷您来写可好?“

”我的墨宝可是价值千金。“他弯起嘴角,嗓音却有些清冷:”往年可没谁敢劳吾大驾写这些。“

田姜厚起脸皮撒娇:”我是千金大小姐呀,还是你的妻,你孩子的娘,自然可以求得。“

沈泽棠愣了愣,难想能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却也很是取悦他,那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清清嗓子道:”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夫妻亦如是,写春联我自然也不能白写。“

”那二爷想要甚麽?“田姜满脸的警觉,咽了咽口水添一句:“得是我力所能及的。”

沈泽棠愉快地嗯了声,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

”二爷仔细些你的腰”田姜怪担心的,到底年纪可不轻了。

沈泽棠俯首过来捏捏她的颊,一面低笑:“放心,我的腰要折也是折在你身上。”

田姜先还不解,盯着他精神抖擞朝桌案踱去,忽而反应过来,顿时满脸儿发烫,不想理他了,趿绣鞋掀帘出房,恰沈桓过来送拜帖,见了她连忙做个揖。

田姜不经意瞟过那拜帖,用的御制粉笺销金纸,一行小楷很清秀,有些好奇问:”又不是元日怎提早给了拜帖,瞧着字迹似女子的?“

沈桓盯着她笑嘻嘻不说话。

”做何这样看人?“田姜有些莫名其妙,揩帕子把脸儿轻拭。

沈桓一脸我是明白人的神情:”夫人定是吃味了。“

田姜翻翻白眼,你说他心性单纯吧,有时还怪爱胡思乱想的,欲待开口,却被他摆手打断,又是一脸你不必多说的态:”教坊司的乐妓王美儿遣人送来的,是为答谢二爷做了词给她唱曲儿,你不必多想,就是一首词罢了。”

”二爷真是好兴致。“田姜笑了笑,看着他道:”你怎不提点着二爷,王美儿可是徐首辅和秦砚昭的心头宠,若被他俩晓得了,还不知要陡升多少风波。“

沈桓大咧咧地:”无妨!二爷自有分寸。“

田姜点点头,不想再多说甚麽,只道:”二爷在里头写春联,你送进去罢。“

即吩咐翠梅去拿她的斗篷来穿了,搀着陶嬷嬷的手朝宗祠方向去,明而腊月三十,这样的钟鸣鼎食之族,祭祖可不容出甚麽茬子。

田姜待天色昏沉才回转,沈二爷也不在房里,没甚胃口仅吃了碗燕窝粥,便早早洗漱安寝,却又困不着,倚着靠垫在灯下看书,连沈二爷进来都不曾察觉。

”在看甚麽?“抽过她手里的书,是本稗官野史,不由挑了挑眉:”从哪里得的?“他记得自个书房里应是没的。

田姜脸红了红:”我看着玩的。“想要夺过来,却被沈二爷随意搁在香几上,再暗下烛火,他脱履上榻,揭开锦褥,不容拒绝地把她抱个满怀。

谁都没有说话,沈二爷呼吸沉稳,田姜小声说:”那本书是我迫沈桓从外头找来的。“

沈二爷嗓音含笑:”就知道是他!你作何不与我说呢?“

”怕你不允我看“田姜懂得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

沈二爷温和道:”我可不古板,你想看甚麽尽管同我讲就是,我来帮你选。“

田姜”嗯“了一声,想了会开口问:“二爷替我写春联还要回报,您给王美儿写了首词,她给你甚麽回报呢?”

怪道总觉哪里不对劲,小丫头不高兴了。沈二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于她听,俯首看她的脸,微笑不语。

”我可没有吃味。”田姜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并未曾怀疑过他甚麽,二爷是个有底限的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二爷亲亲她的额头,胸膛一起一伏的。

”“

田姜心底有些无力,就知道问了会这样,索性岔开话:“二爷,把你们做的词也说给我听听罢。”

沈二爷叙了一遍,也不告诉她哪首词系出何人,只道:”我来考考你,这三首词你猜分别谁作的,哪首作的最好!“

第伍叁玖章 腊三十

田姜凝神半晌,微笑道:“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散落似风絮这必是徐首辅所作。他借风絮、旧梦、光阴、乡里几词,臆抒宦海翻浪浮沉,叱咤半生不易,或许到头终成空的喟叹,而金堂玉马‘的位高权重至’紫篱茅舍‘的失意落魄,岂是人人能受。表面似朝堂老官看破功名利禄,对仕途无为的厌弃,其实不然。“

”但凡心如死灰的,便不会采桃花、燕子和柳絮这般春生的词儿,而大抵多用残花、暮鸦与枯藤更衬意境。若真彻然了悟,金堂玉马的表面风光,紫篱茅舍的安闲自适,又岂非总是伤心处可言?不过是徐首辅欲盖弥彰、糊弄旁人的托辞罢了。“

她接着说:”人生南北如歧路,相逢玉堂不早这首词儿虽意境生动,却含愁带惧,恰如怨妇叹惋,绝不是二爷风骨。“

沈泽棠听得笑了笑:”吾得风骨又是甚麽?“

田姜眼眸闪闪发亮,看着他清隽容颜:“人生翕炎云亡,若壮志盈怀,何妨烈烈轰轰做一场。没有谁能比二爷的词更精彩。”

沈泽棠的神情复杂难辨,沉默了会儿,叹息着把她揽紧:“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

田姜抿了抿唇,认真说:“那我就让自己笨一些!”

”这麽乖“沈泽棠低头寻她的嘴唇,田姜欲要仰颈迎的,忽避了避:”二爷你想做甚?“

有锦锻摩擦地窸窸窣窣响,再至“嘶拉”一声裂,沈泽棠的嗓音喑哑含笑:“九儿,这时候你可以聪明些”

翠梅和兰香在明间热炕上斗叶儿,采蓉在旁替兰香指点,翠梅连输了几把,掏三钱银子给兰香,摆手不玩了,采蓉笑说:“勿要急赤白脸的,待明日分了压岁锞子,你就再不心疼这三钱银子。”

翠香是头次在沈府过年,正想问得详细些,忽陶嬷嬷掀帘探身进来:“怎还在耍牌?房里要热水哩。”

翠香几个连忙趿鞋下炕,出得房门被一缕寒风吹的透心凉,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际挂着一轮明月。

腊月三十,卯时。

沈泽棠在净房洗漱毕,穿戴齐整朝服,再挑帘进得房内,灯火亮燃,田姜正由采蓉伺候着穿衣。

他要进宫朝贺是以起早,朝窗外看还黑蒙蒙一团,见她困得眼都睁不开,又心疼,坐椅上蹙眉道:”去榻上再多睡会儿,没人敢说你。“

田姜揉揉眼睛:”今个要在宗祠祭祖、还要全府举合欢宴,我首次治年事定要去看看可齐备,虽说辛苦些却落个安心,纵是出了差池我亦问心无愧,总是尽力了。“

”你昨晚怎不与我说“沈泽棠端起盏吃口茶,若知晓她今要早起管事,昨晚也不会失了自制,同她弄将个不停。

田姜脸红了红,二爷得了便宜还卖乖,顿时反倒清醒了许多,洗漱后坐在妆台前梳妆,沈泽棠看了会儿,直到沈桓来请,方告辞离去。

上午倒无甚麽事,沈老夫人与何氏有诰封、沈二爷和三爷有官职,皆进宫里朝贺去。田姜同管事又把祭祖和合欢宴大小诸事梳理一遍,见得万事俱备,才回房偷空闲小憩半个时辰,翠梅替她警醒着,听得二门传进宫的轿子回了,就赶紧进来叫她。

待祭祖完毕已是申时,众人随沈老夫人至福善堂正房,自然是主子走在前头,府里的管事丫鬟小厮喜笑颜开的列队、整齐走在后面,夏婵几个丫鬟拿来缠枝莲花软垫,摆在沈老夫人的脚前,先是何氏与沈庆林上前磕头,沈老夫人赏了,特意把喜春叫到跟前来,另赏了对翠玉镯子,又嘱咐几句才罢。

何氏坐右侧交椅,沈庆林因是嫡长孙,则坐在左侧第四把交椅,前三把留给沈二爷、三爷和五爷。

再是沈二爷田姜领着沈荔上前拜礼,沈老夫人忙道:”二媳不用磕头。“田姜便走到一边,看沈二爷同沈荔跪软垫上磕头,沈二爷还穿着入宫的朝服,戴六梁冠,撩袍端带间举止十分儒雅。

沈老夫人赏了个锦盒给田姜,掂着沉甸甸地,沈二爷替她接过笼到袖里,沈荔得了金锞子,她细瞧是柳叶式的,想说甚麽终还是咽了回去。

接下来是三房见礼,沈老夫人瞧着崔氏问:”身子可大好了?“

崔氏忙笑道:”托母亲的洪福,比前些日见好许多。“

沈老夫人颌首,见玫云尾随在后,梳起妇人头,心里不待见,扯扯嘴角各赏了压岁钱,再也没有旁的。

沈雁瞟过手里的金锞子,笑嘻嘻地:“祖母瞧我这是柳叶式的,可否换个桃花式样的?我喜欢桃花。”

沈三爷蹙眉,低斥没规矩,崔氏腊黄着脸不吭声儿。

沈老夫人招呼她到跟前来,拿过身侧鼓鼓的开口锦袋子,慈眉善目的笑:”祖母眼神不好,你自个挑罢。“

沈三爷有些无奈:”祖母怎也这样惯她。“

“还是孩子懂甚麽。”沈老夫人不以为然,任沈雁挑着颗桃花锞子,还要把原来那个还回去,就阻了也一并给她,沈雁高兴的很。

沈二爷看了眼沈荔,并没有言语,再朝对面女眷方向望去,神情一凝,椅上空空,竟不见田姜身影,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何氏侧身向崔氏悄声道:“二弟妹倒是能耐,瞧着年纪小,年事却治办的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的。不过合欢宴没点起桌的经验,可是极易出错的,三弟妹真打算就这麽袖手旁观?”

崔氏正端盏吃茶,听得这话淡淡道:“大嫂也说了,二嫂能耐的很,她若真是遇到难处,谦虚点儿,来同我说一声便是,我虽有病气入不得厨房,提点她几句也可以的。”

何氏笑了笑,恰沈勉过来给她行礼,便拉着他问些住不住习惯、吃得好不好,可进义塾念书此类话儿,赏了他金豆子。

崔氏的目光穿过男女仆从身子空隙,对面座儿三爷同五爷正凑近说话,二爷却不见了。

第伍肆零章 合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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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霖同温嬷嬷等管事坐在廊庑烤火,忽见田姜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过来,皆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迎前行礼。

”二奶奶怎麽来了?“沈霖陪笑道:”这里烟熏火燎油味忒重,往日里三奶奶都是候在外厅“

田姜摆摆手:”外厅离这里甚远,稍会忙起来还不够传话两头跑的,易耽误事儿。“

说着婆子已搬来黄花梨大圈椅,覆了雪青洒花丝绒椅搭,再摆好烧热的铜脚炉,田姜解了斗篷递给翠梅,自坐下,又有丫鬟斟来滚滚的茶水。

温嬷嬷去领了主厨及掌勺来问安,他们平素不曾见过田姜,皆道崔氏为人上这姿,此时余光悄瞄,竟是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嫩妇,哪敢还多看一眼,连忙上前磕头行礼。

田姜给了压岁钱,又道合欢宴各位只要尽心、做得无差池,待宴罢还有重赏,众者欢欣鼓舞,再磕头谢过。

聊了会话,日头渐西沉,给廊前吊着的熏火腿,度上一层晕黄的颜色,恰此时陆嬷嬷过来禀:”合欢宴按去年老样子,摆福善堂明间,先可上果子茶食等,待其它亲眷一并到了再正式开桌。“

田姜问管厨的林家媳妇:”果子茶食备了哪些?“

”有神仙富贵饼、蒸山药糕、鸡油松穰卷、酥油泡螺儿“田姜正认真在听,忽见沈二爷背着手从外头进来,换过先前的朝服,穿身簇新的宝蓝绣飞鹤纹的直裰,她连忙道:“可以上了。”

遂起身去迎,沈霖等几更没想到沈二爷会来,唬得也紧随跟上。

田姜扯着他衣袖,仰起脸问:”您怎麽来了?“这里最是烟火浓处,莫说如沈二爷这般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就是平常人家的男主子,也是远庖厨的。

沈二爷摸摸她的粉颊,温和道:“我来看看可有人欺负你!”淡淡瞟过沈霖等管事,不怒而威。

二爷这话说的过了。田姜看着一众倒吸口凉气的脸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沈二爷依旧神态自若,待坐定即招沈霖到跟前来,让他寻厨司来报菜名。

沈霖哪敢怠慢,早有管事出去了,一溜烟功夫,二道小菜的、三道案酒的、四道下饭的、五道汤品的厨司主掌,皆匆匆听命赶来,至他跟前颤颤兢兢见礼。

先是主二道小菜的厨司,上前按次报菜名:“共八个碟儿,有梅干腌红甜姜、十香瓜茄、糖醋蒜苗白、酱甘螺、塞糯米糖藕、十样攒盘、炖烂熟肥美蹄子、烹酥皮鲊及鸡丝肉米咸粥儿,还有一道南枣与元眼炖的甜茶、给夫人小姐们吃,另备御赐香茶给老爷们。

沈二爷听了颌首,又叫来掌案酒的司厨,不过是腌鸡腊鸭熏肠红糟鱼等佐酒果菜,配的是三老爷从蜀地带回的烧春酒及金华酒。他吩咐备些甜酿酒给女眷们小酌,司厨连忙答应下来。

接着是掌下饭的司厨报菜名:“共十盘儿、鹿筋酥烧松鼠鱼、火腿爪皮软煨海参、松菌、笋尖煨拆骨鸡块、葱白椒料桂皮盐酒烧羊肉桶、挂炉烧鹅配薄饼甜酱腌瓜葱段”

沈二爷打断他,蹙眉道:“第一大割通常以整只烧鹅或烧金猪做为开席,图其酥皮艳红吉利,且刚出炉趁热吃滋味犹佳,你怎忘了?”那厨司满面愧羞,只言一时慌张报错次序,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火腿鲜撺斑鱼、蛋白爆炒荔枝腰、蟹肉烧苔菜、混几道火室里焙的春夏鲜蔬。”

沈二爷想想,叫过汤品厨司,禀两道汤品,一道罐煨山鸡丝燕窝汤,一道攒汤,又名双凤喜临门满池富贵汤。

他旋即吩咐,吃过合欢宴,各房还得回院焚香上供,时辰不易过长,四五道汤饭齐上,最后备添换三五碟果食清口。

司厨主掌应诺着退去。

田姜先在旁瞪眼倾听,终于明白何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沈二爷把她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

沈二爷语毕端起盏吃茶,看了看她问:“你还有何要交待的?”

见田姜摇头便搁下茶盏,拉起她的手:“走罢,我们吃宴去。”

田姜不肯:“二爷你自去罢,这里总要有人盯着。”

沈二爷笑着看她稍顷,点点头:“那我也在这里陪你。”

沈霖等几垂手立在侧旁,一直大气不敢出,终盼着这尊佛要走了,怎又打算留下?还要不要人活!

陆嬷嬷颠着脚匆匆过来,气喘吁吁道:”二老爷让人好找,老夫人寻你去开桌呢,二奶奶也叫一道去。”

田姜还有些犹豫,沈霖上前作揖陪笑:”二奶奶就放心去罢!二老爷方才嘱咐吾等已铭记,断不会出甚麽差池的。“

田姜怎麽觉得他语气里有股子求她走的意味!

”那我走了,但得有甚麽拿不定的,就来寻我。”她一步一回首地叮嘱。

待跨出门槛,才抿起嘴儿笑着看沈二爷:“还有甚麽是二爷不通晓的?”

园里红通通的灯笼都点燃了,廊下纱灯也散着温煦的光芒,沈二爷把她的手握进滚热的掌心,噙起嘴角笑而不语。

回至福善堂明间,里已坐得满满当当,沈老夫人身边留着个位儿,远远瞧她走进房,忙命丫鬟去领她过来。

沈泽棠则坐到沈三爷身侧,沈三爷把盏敬他,一面好奇问:”嬷嬷说在厨房里寻到二哥,您在那里作甚?“

沈泽棠端酒一饮而尽,才微笑说:”你二嫂娇气得很,我不去帮她,还不知被欺负成甚麽样子。“

沈三爷连忙道:”二哥怎不早说,我可让崔氏去助她一臂之力。“

沈泽棠笑着摇头:”是个倔强不示弱的性子,谁得话都进不了耳”他顿了顿:“只肯听我的话。”

”“沈三爷无言以对。

合欢宴开桌,上过小菜,便是案酒,但见美酒佳肴、一众推杯换盏,笑语喧阗,渐入了佳境。

烧鹅由庖厨亲自上席操刀削片,田姜取过面饼涂了甜酱,夹片鹅肉,再添了葱白腌瓜,卷起递给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接过笑着吃了,颌首称赞滋味十足,赏了厨司三钱银子。

崔氏脸色一僵,遂把自己卷的给了溪哥儿。

第伍肆壹章 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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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宴至后撤去残羹冷炙,重上来添换果碟儿,有榛榧果仁、胡桃瓜子、软烘柿饼透糖大枣、冰糖橙佛手柑、冬瓜糖眉公饼,风雨梅及桂花糖等琳琅满目,乐得孩子们喜笑颜开围簇过来,沈荔抓了颗冬瓜糖给沈勉,他摆手不要,才吃过甜得牙都要掉了。

沈荔挺耐心问:”你要吃甚麽,我给你拿!“

沈雁拈着五彩鸡毛毽子,拉她要去廊下踢,又凑近耳边嘀咕:“小川娃子不懂规矩,娘亲不让多理他。”

沈荔皱了皱眉,还是拿了蘸白糖的山楂糕条给沈勉,沈勉接过塞进嘴里。

她再朝沈雁道:”你那个桃花式的金祼子给我看一眼。“

沈雁待要从袖笼里掏时,邓嬷嬷匆匆走来说:”荔姐儿怎还在这里,二奶奶要在院里供天地神马,四处寻你呢。“

沈荔急忙走了,沈雁有些无趣,和沈勉大眼瞪小眼,忽而计上心来,笑嘻嘻低问:”川娃子,我们比踢毽子如何?不过,你输了要给我金祼子,我输了也自然给你,可要来?“

沈勉眼里有抹光芒一闪而逝,他想用衣袖去擦流至嘴边的鼻涕,看着簇新的绸缎想想还是算了,用力吸了吸,点头乖乖跟着沈雁而去。

沈荔随着邓嬷嬷穿庭过园,一路两溜彩灯高照,途经各院门户大开,里面人影绰约,有噼啪炮仗响,青烟袅袅探出墙头,心底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往年除夕用过合欢宴后,她是不出来的,只待在祖母房中守岁,守着守着就睡着了,夜深静偶尔困顿睁眼,正伏在邓嬷嬷背上,任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回蕾藏院。

爹爹总在书房里,梦笙娘亲性子冷清,早早歇下是以她挺不喜过除夕的,每至这时只有她是一个人,还分外的清醒。

”荔姐儿!荔姐儿“

”二奶奶喊你呢。“邓嬷嬷推她一下,沈荔这才回过神来,栖桐院门前有好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田姜娘亲在使劲招手,爹爹伟岸地站她身后,眼神则柔和地朝她看来。

莫名心底又喜悦又酸涩,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要开口,田姜已握紧她的手辄身朝槛内走,一面好奇问:“荔姐儿去哪里了?供神缺了你可不行。“

”和沈雁在祖母那里玩着。“她嚅嚅说,不由也笑了。

月明如练照得院内中庭如度层银霜,陈雪锁梅萼,烟风轻入檐,地央列一张长案,供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神前陈设一层层素供,垒得足有六层高,另摆一对红烛、一支香筒、一鼎香炉,特意搁内放谷米大斗,糊满红纸以插香。

案桌下摆三个雪青缠枝莲图纹拜垫,沈荔瞧着爹爹和沈桓几侍卫,堆起松柏柴枝点燃,熊熊火焰直上天际,烧得劈劈啪啪作响,炮仗声益发轰烈频繁。

她接过娘亲递来的高香,和她一起敬香祈福,磕头展拜,再将画像烧烬,意为送佛上天才算供毕。

田姜又拉她入房,新铜大火盆兽炭燃旺,在院里不觉得冷,进来才惊晓外头有多寒,桌案及炕桌摆满装干果糕点的碟子及滚热香茶,栖桐院的丫鬟嬷嬷厮从并婆子,换上新衣梳整发髻,甚还抹了脂粉,都等着磕头领赏,一时说话声、嘻笑声不绝于耳。

半刻后沈二爷衣缱松香而来,脱去大氅与田姜各坐炕桌两侧,翠香在炕前放了圆垫,先由沈荔磕头行礼,田姜赏了红绳打成如意结的钱串,还有个锦盒子,回到蕾藏院才允打开,神神秘秘的,众人皆抿嘴笑,沈二爷抓了一把桃花式金祼子给她,沈荔怔了怔,眼里忽然泛起泪花。

田姜连忙让她起来,且上炕挨自己坐了。

接着是众人按内外重轻次序轮着磕头跪拜,沈二爷与田姜俱赏了红绳钱串、金银祼子或簪钗绢帕汗巾等物。

待她们欢喜着散了,沈老夫人遣夏婵来知会,不用再去她房里陪着守岁,各自在房里玩耍就好。

沈二爷还要去书房受众侍卫礼,先行走了。

田姜叫翠梅把炕桌收拾干净,又唤来采蓉几个,在灯下围凑一起打双陆或斗叶儿,并约定了输赢赌资。

沈荔眼见着娘亲嘴角飞扬,面前铜钱滴溜溜滚了半桌,而翠梅采蓉等几愁眉深锁,哀声叹气,解了红绳的串儿钱愈发稀疏采蓉借着要去厨房端馄饨鸡抽身下炕,陶嬷嬷看半日了手痒立即补上。

采蓉披斗篷掀帘出,廊上几个守夜婆子,笼着袖问她可赢钱了没,她只摇头不语,一径出院门朝厨房方向走,爆竹声震得耳朵发麻,火堆燃的似半边天都照亮了。

路过福善堂,大夫人何氏领着喜春要进院门,瞧着她倒停了步,采蓉见避不开,连忙上前问安,何氏微笑道:“这是要哪去?你家奶奶在做甚麽?想去看她的,恐又歇下了。”

采蓉笑着回话:“我家奶奶正陪荔姐儿跟我们玩呢,奴婢去厨房端两碗馄饨鸡,备着谁饿要吃。”

何氏听后笑道:“真是个周详的丫头,你也同厨房替我说一声,不要汤汤水水,只煎的面儿黄黄的,十个装一盘,用食盒子盖严了端来。”从袖笼里掏了金豆子给她。

采蓉应承着接过金豆子,暗扫喜春一眼,也没说甚麽,彼此擦肩而过。

她继续走着,恰遇柳儿和奶娘陪着沈雁回院歇息,沈雁的眼睛都哭肿了,还啜泣个不停,奶娘温言在劝慰。

采蓉把柳儿拉一旁,问这是怎麽了,柳儿悄声道:“还不是因三老爷从蜀地带回的勉哥儿而起。雁姐儿拉着他踢毽子赌金祼子,谁能想那勉哥儿年纪小小,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毽子踢的是各种花色都能,把雁姐儿所有金祼子都赢走了。三奶奶晓得后气不打一处来,才又训过她,这不哭到现在没完。”

采蓉抑忍笑意也去安慰雁姐儿,又简单说几句辞话,朝前至棵梅树花下,见得三房敞开的门内,三老爷俯身看着玫云,摸摸她的头,从袖笼里拿出个锦盒子,玫云迟疑地接了,再仰起脸来,月光洒进她的眼眸里。

这正是:尽道有些堪怨处,终是有情才动人。

第伍肆贰章 元日乐

采蓉提着食盒子返回栖桐院时,正房窗里烛火昏昏,翠梅坐在明间门槛上嗑瓜子,朝她摆手:“已经散啦,二奶奶歇下了,荔姐儿还在里面。”

采蓉也坐她身侧,揭开食盒子,一面道:“两碗馄饨鸡还滚滚的,不妨你我吃了罢。”

翠梅“嗯”了一声,想起甚麽从袖笼里抓出一把钱来给她:“二奶奶把赢去的铜板还了,这是你输的,点点可对?”

采蓉喜出望外,笑嘻嘻连忙接过,随便数了八九不差厘儿,便谢着收起。

她二人头碰头吃完馄饨鸡,再去耳房里看其他丫鬟婆子掷骰抹牌戏耍,直至快寅时才陆续散了。

田姜睡得朦朦胧胧的,只觉被拥进炙若火烫的胸膛,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搭上沈二爷的肩膀,软绵绵承他绻缱爱抚,想起甚麽又推搡起来:“不行荔姐儿还睡在炕上。”

“送回去了”沈二爷答的很含糊,低头吻她颀长白腻的颈子,又仰起脸笑了笑。

田姜松落口气,随年事顺利过去大半,她的心也愈发沉定,想这些日似乎冷待二爷许多,遂也主动的咂他唇舌。

不多会儿粗浅喘息便难再抑,田姜觉得胸前发潮,以为是二爷滴下的汗珠,摸来汗巾子要擦拭,却被攥住手腕按在枕上。

“让我擦一下。”她垂眸嚅嚅。

“不用。”沈二爷的嗓音莫名哑了:“有奶水了”

奶水怎会呢田姜听得正懵懂,忽而被猛得嘬了口

“啊呀!”忍不住娇媚地呼了声。

一条魂儿便被他勾去了。

窗外炮仗噼啪连绵一夜未曾停过。

用过早饭,田姜一身红裳坐在妆台前挽髻,沈二爷身为朝官自也要出府拜年,走时给她个锦盒子,揭开是个嵌猫眼石的金扣儿,随手缀在锦袄竖领元宝扣间,透过黄铜菱花镜子,只觉流光溢彩,绚丽生辉,她喜爱极了。

翠梅替她挽起倭堕髻,拣支衔翠玉珠子的大凤钗欲插戴发间时,田姜摇头笑道:“二爷送的金扣儿委实特别,纵是满头珠翠也换了颜色,戴几朵宫花、插支满天星蓝玉长簪子便好。”

待梳妆完毕,穿着新衣的沈荔来请安,打扮的粉雕玉琢很可喜,恭恭敬敬行过礼,田姜便带她一起往福善堂去,沈荔跟她说悄悄话儿:“昨晚儿是爹爹背我回蕾藏院的,他以为我睡着不晓得爹爹的肩膀很宽,后背有些硬”

田姜看她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不知怎地倒有些酸楚,摸摸她的头柔声道:“爹爹很欢喜你,昨晓得你喜桃花式的金锞子,特意从我这里挑拣给你,只是他位高权重,整日里奔忙公务而难顾其它,但他这里”田姜指指心口:“始终都有你!”

沈荔点点头,学她的样子指指心口:“我这里一直有爹爹和您。”

她是个敏感的孩子,不说娘亲而说您田姜捶捶心口也笑了:“我这里也会一直有你和二爷。”

两人正表情意时,忽个奔跑的孩子慌不择路撞过来,田姜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陶嬷嬷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嘴里喝道:“哪里来的冒失鬼?”

田姜定睛看去,是三老爷蜀地带回的庶子沈勉,身上滚的一片泥一片雪,他回头朝来处望,很害怕的往她身后钻。

陶嬷嬷要把他拎出去,被田姜阻了。

也就稍顷功夫,听得脚步繁杂声由远渐近,夹着沈雁的叫嚷:“小川娃子,逮住了打断你的腿。”

田姜微蹙眉,一群人绕过梅树现了影,有沈雁、沈溪还有偏房庶子弟三四个,手里甩荡着梅枝条,后五六步远,气喘吁吁跟来嬷嬷丫鬟二三。

他们显见也不曾想在这里竟遇到二伯母,都惊呆了。

嬷嬷丫鬟忙上前跪地磕头,翠梅冷声叱责:“今是元日喜庆的日子,你们怎放纵主子打闹,险些撞倒我们二奶奶,若有个闪失,你们赔得起麽?”

沈雁的奶娘施嬷嬷心惊胆颤回禀:“他们是逗勉哥儿玩耍,不曾打闹来着。”

沈雁几个这才晃过神来,把梅枝条一扔,上前给田姜行礼请安。

沈荔盯着沈雁,抿起嘴儿道:“明明听你喊要打断勉哥儿腿的!”

“我唬他玩的,当不得真。”沈雁笑嘻嘻的模样。

田姜自然不便插手三房的事,想了想,把沈勉拉到身前,微俯身温和说:“你可听清了?雁姐儿是和你玩呢,不会欺负你的。”

沈勉眼眸清透地直直看她,田姜莫名有些恍惚,那样的目光似在哪里见过她摇摇头,怎麽可能呢,不再多想,又问照顾沈勉的丫鬟在哪,那丫鬟跪着畏畏缩缩应了,遂嘱咐她领沈勉回房换衣。

再朝沈雁沈溪笑道:“我与荔姐儿去给老夫人请安,你们也一道随来罢。”

沈勉任由丫鬟牵着走过数步,忽而回头望,那锦衣华服的二奶奶,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渐远了。

次日一早,梁国公府遣了马车来接田姜回门。

沈二爷这两日拜客纷至踏来,实脱不得身,拨了十几侍卫暗随其后而去。

田姜过了垂花门,由翠梅扶出轿,便见徐夫人与一大帮媳妇说说笑笑在等她,更意外的,女眷身后梅树下,闲散倚站着个魁伟的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徐蓝。

田姜怔怔看他,好似昨日才分别般,其实流光容易把你我抛啊,终待忆起你时,早已不复人生初见。

徐蓝挺直脊背,就是想来看她过得好不好,瞧她梳起妇人发髻,插花戴翠,穿着红袄锦裙,嫣粉满面,显然老师是很疼她的,听说她还有了孕身,目光不由朝腹肚看去,果然有些微地隆起,不是才三月麽,听嫂嫂说三月肚几乎看不出

他似乎又想多了。

扯了扯嘴角,沉稳地朝田姜走去,作个揖道声表妹安好,不待她开口,又道要去左都督蔡将军府贺节,恕不能陪,告辞。

不经意抬头看她眸瞳氤氲雾绕,能绕出太多过往来,他生生收回视线,擦肩而过时,听得轻低一声:“元稹。”

不是徐蓝,不是表哥,而是元稹他顿了顿,其实没有甚麽区别洒脱的挥挥手,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

心情却如暖阳初照。

第伍肆叁章 情难抑

田姜很敬重徐夫人,她性子温柔沉稳,言行间分寸把捏有度,令其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在擅舞刀弄棒的武门世家委实罕见。

徐夫人拉她坐炕上,各房媳妇也来了,一起热热闹闹说话儿,气氛十分欢洽。

小七带着帮弟妹过来给田姜磕头,田姜受了礼,笑着拿出金锞子分给他们。

小十妹吸着手指头仰脸问:“姨姨和伯伯练功结出仙丹啦我也要结仙丹”

她方才坐在窗前剥松穰吃,她们说的话儿,甚麽青春年少骨娇宫好、甚至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甚麽日夜勤勉终成正果、可一字未拉全听进耳里。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三媳妇笑嗔道:“小儿言语无忌甚麽伯伯,叫老了。”幸得沈二爷没来。

田姜颊腮如抹胭脂,又觉小十妹很讨喜,弯起唇角拈颗糖腌金桔喂她。

有的吃,小十妹吧嗒吧嗒的,便把结仙丹的事给忘了。

田姜忽想起甚麽,问怎不见雪琴姑娘,徐夫人叹息一声:“已回家去,订了门亲事,排着春里三月出嫁。”

大媳妇嗓音亮:“交阯国的小公主也离开了,走时哭的唏里哗啦的,依我看都是极好的姑娘,五弟竟一个都不要。”

田姜心底滋味难形容,抬眼恰与徐夫人温和目光相碰,她还不待开口,听的帘子簇簇响动,竟是徐令走了进来。

众人欲起身见礼,他摆摆手,坐进紫檀夔纹太师椅,接过大媳妇递来的热茶,一面问:“沈二在府里做甚?”

田姜微蹙眉,这话问得古怪,好似他早知沈二爷不会来似的,却也不表,只微笑说:“外官来府中贺节,实难以脱身。”

徐令颌首不再多话,借吃茶的当儿,不落痕迹地瞄过她隆腹,暗道乖乖三月肚跟四五月似的,这沈二果然不是一般的能耐。

徐夫人拿过锦盒递给田姜:“原要送你一对耳坠子,瞧你耳孔都实了,换了支五朵粉玉雕桃花金簪子,也甚好看。”田姜连忙称谢接过。

大媳妇听得说,凑近跟前仔细看了,笑道:“母亲果然心细如发。”又朝田姜热情说:“确实长实了,我替你滚鸡蛋重戳孔来。”

田姜摇头婉拒:“我怕痛的很,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徐夫人也表赞同:“她肚里怀着娃儿,身娇体贵的,哪经得起那样痛。”

一只家雀啁啾飞过,窗台蹲着的虎皮猫儿飞身窜去徐令收回视线,女人的闲话听得实在没趣味,勉强再吃过一道茶,指着旁的事儿起身告辞,他出了房,在廊下略站会儿,觑眼盯那梅枝上趴卧的虎皮猫儿,嘴里叼衔嘤嘤弱啼鸟,懒洋洋地。

抬步才走至院央,听得身后有人唤,止住回首,有些惊讶地见田姜走过来,很沉稳地屈身行礼。

“不知沈夫人寻吾何事?”他把手背至身后,彬彬有礼道。

田姜语气恭敬却也开门见山:“妇道人家本不该过问朝堂之事,但念及干系沈府危难及这腹中胎儿,是以斗胆来问徐公,沈二爷他可安好?”

她想了很多词儿都觉心惊肉跳,唯有安好二字最令人踏实。

徐令沉默地看她半晌,才调开视线,风滚青檐,融雪滴石,有股子难言的冷意凝结,他喉咙起了干涩:“你问沈二才最恰当。”

“我若能问二爷”田姜笑了笑:“他不说我就不问,不能让他觉得我慌了虽帮不得他甚麽,至少可以让他不为我分心。”

徐令身躯微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田姜很有耐性地等着,不晓过去多久,他终叹口气:“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儿,我拼尽所有也会保你无虞!”

田姜闭了闭眼又睁开,哑着声儿再问:“那二爷呢?”

徐令答得很快:“他会没事的。”

他答得太快了田姜听得心弦呯然断裂的声音,她用力扶住梅树干稳住发软的腿足,风起,点点花瓣飘洒她发间、肩上。

“你”徐令神情歉然,她的脸色太过苍白了,欲待说些好话安慰,却见她只摇头,稍顷才低道:“不要告诉二爷”

辄身慢慢朝前廊走,陶嬷嬷连忙迎来扶住她,徐令直到那背影闪进房里才收回视线,听着有笑声从窗缝缕缕透出,心底突得生起一股子烦燥。

瞟过廊上空空的鸟笼,想起那只绿鹦鹉常扯着嗓嘶哑地骂:这糙蛋的日子。

这糙蛋的日子,他也忍不住恨恨骂一声。

黄昏日暮时用过晚膳,田姜与徐夫人等几别过,至二门乘马车预备回沈府,哪想才掀起帘子,沈二爷竟赫然坐在里面。

田姜呆呆地看他,沈二爷笑着等了稍会,见她还是站着不动,便俯身伸手把她抱进车舆里,依旧噙起嘴角微笑:“怎麽了?高兴地傻了吗?”

闻着他身上清淡的笔墨书香味儿,莫名眼眶就一热,心底的酸楚挡也挡不住,又怕他察觉了,索性把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两只手儿环过宽厚的脊背,紧紧把他整个儿抱住,似乎一松手他就会离她而去。

沈二爷怔了怔,怎回了一趟国公府就把他这般依恋,垂首欲开口问仔细,哪想田姜却仰颈亲上他微凉的嘴唇。

不能让他说话,她一定会忍不住落泪。

沈二爷何时见她这般热情过,到底比他小了许多年纪,每次都如初婚的女孩儿般,要他疼哄许久才肯褪去羞涩。

他很喜欢这样主动的田姜,有种彼此身心交融的感觉。

揉抚着她的肚腹,嗓音喑哑,却问的温柔:“可是她们欺负你了?”才会这样的缠人

田姜有些恍恍然,这才发现这句话儿沈二爷总爱问她他是有多怕她被谁欺负了去啊!

“只有你才能欺负我”她呢喃着,轻咬他微突起的喉结。

马车轱辘嘎吱嘎吱行走闹市间,夕阳衔山,金黄的余晕随着风动,把车帘子掀起又荡下,而那舆内忽明忽暗光影斑驳,氲氤娇嘘声息儿才溜出帘边,又被俗世滚动的烟尘打散了。

第伍肆肆章 看灯会

词曰:

鞭炮声声迎新年,妙联横生贴门前,笑声处处传入耳,美味佳肴上餐桌。谈天论地成一片,灯光通明照残夜,稚童新衣相夸耀,旧去新来气象清。

又有词曰: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博戏不觉春。

年时,无论是高堂华屋、还是筚门蓬户,整日里烧香供菜、敬神祭祖、或互拜贺节、吃酒饮宴、内宅女眷不用针黹,一下子清闲下来,皆掷骰斗花牌以为乐,这般愉悦自在快如浮云掠过,转眼便至元宵。

沈府地处神武后街,前是闹市、后临皇亲花园及宣崇楼,有官府和商户花银子用锦绣彩旗搭起山棚,挂上各色各式彩灯。

田姜也请棚匠花了几日夜在门前搭了山棚,听去看热闹的嬷嬷讲,那山棚搭得实在工细绝伦,雕镂花纹无不精美,连沈二爷看后都赞其造诣高超,称不能辜负,因他这话,田姜又命管事去采办了一批昂贵的花灯,待晚间登临街楼观赏时,但见彩灯十里,火树银花、那般流光溢彩的景致实在美不胜收,引得街道上人烟凑集,挺胸抻颈争相观看,热闹极了。

楼屋里设了桌席矮榻,摆列香茶果碟,大铜火盆燃起旺火,沈老夫人领着媳妇姑娘及孩童边赏灯边玩乐,她身边坐着三个老姐妹,招呼田姜过去,介绍给她们,一面笑说:“这些个都是她一人置办的,还怀着孕身呢,明年夏秋时节我有得孙子抱了。”

老夫人们连忙恭贺,又拉着她手上下打量,朝沈老夫人赞道:“您真是福气,这媳妇儿又好看又能干,我们是提着灯笼也难寻出一个来。”

田姜被夸的脸颊泛起红晕,夏婵过来回禀:“二老爷请二夫人过去呢。”

”瞧,我才拉她说这麽一会儿话,沈二都等不及“田姜走出五六步远时,身后还传来沈老夫人打趣的话

下得楼来,沈二爷着黑色大氅,正和沈桓站在廊下聊着甚麽,见到她来便止了言。

田姜佯装不知,只好奇地问:“二爷这是要出府麽?”

沈二爷眼眸含着笑意,恰翠梅匆匆拿来斗篷,他接过亲自替她披上,低声说:“如此良辰美景,夫君带你去闹市赏灯去。”

田姜满脸惊喜地看他,沈二爷握住她纤白的手指,朝门外边走边道:“不过可要一步不离我,御道人流如织,你当心被拐子拐跑了。“

田姜抿起唇角,二爷这话说的,她又不是小孩子

原来逛灯市并不只赏花灯,还有很多旁的精彩景儿,街道两边廊下,有耍异能幻术的,亦有演歌舞百戏的,各划地为营,被围的水泄不通,皆是头碰头肩捱肩的站满看热闹的人们,时不时拍掌叫好连天。

田姜个儿不高,被挡在黑压压的人群外,只看着有火团夹黑烟上九霄,知那是在滚火圈;有高过楼的两根竹竿,中央牵一条细绳索,年轻小子踩着跳跃蹲转,是上竿踏索的,田姜瞧出了一身冷汗;又有只戴红巾的猴儿拿着笸箩,不知怎地从人缝里钻出,拦在她面前要赏钱,得了铜板听得铿锵锣声,又一溜烟的钻回去了。

听得喝彩声不绝,田姜踮了踮脚尖还是难见,忽得被沈二爷拦腰抱起,搁在肩膀上坐稳,这下看清了,竖着个牌子,歪歪扭扭书“张九哥绝活”五个大字,原来那赤身的壮汉就是张九哥,正表演吞铁剑,仅余着剑把在大张的嘴外,很是可怖;在他左边是两方道士在大铁锅前烧炼药方;右边正弹琴吹萧奏一曲《凤求凰》。

至一圈看毕,沈二爷才将她放下地来,田姜又瞧着甚麽,扯着他袖子来面斑驳墙前,原来是个席地而坐的大骷髅,手里用数根线提携着只小骷髅,忽进忽退、忽张忽缩做各种姿势,田姜盯着大骷髅黑洞洞的眼眶,竟莫名有种神魂渐被它吸走的感觉,蓦得视线一黑,是沈二爷的大手蒙住她的眸瞳,待得放开,她已被带离了那里。

“那是“田姜还有些怔忡,沈二爷答疑解惑:“不过是市井艺人表演悬丝傀儡的把戏,你所见的大骷髅是真人,因施用了幻术,是以你看不见他。”

顿了顿又道:“人置于天地,冥冥间谁又在操控吾等生死轮回,便是此把戏蕴含之感悟罢。”

”不许说“田姜听得心里难受,紧攥着他衣袖不放。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柔和地像哄小孩子:“好,不说。”她最近多愁善感的不得了。

恰这时,沈桓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元宵过来,一碗黑芝麻馅的,一碗鲜肉咸馅的,沈二爷没胃口,接过芝麻馅的,拈调羹舀起一颗喂她,沈桓大口吃着元宵,一面斜眼睃田姜,这肚儿里怀个团子,怎连手都不好使还要沈二爷喂才行?他记得自个娘说过,怀他时还在地里插秧苗,硬生生把他生在了水田里

吃过元宵,继续走十数步,入目随处皆是花灯,有吊松梅枝桠,禅师灯,月明度柳翠;钟馗灯,黑面捉厉鬼;刘海灯,丝瓜井戏金蟾;老子灯,衰颜两鬓秋生;美人灯,杏眼桃腮腰婀娜,还有各式花草禽虫灯,田姜正目不暇接时,沈二爷拉拉她,随他所指眺望去,是衙门使工匠搭的一条草束拱桥,横跨两牌坊间,用青布遮笼,桥身密置灯烛千万盏,彤云低矮游移,那拱桥穿行天际,如梦似幻。

身侧有一位少年朗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聚集四围的人们绽放笑颜,田姜却听得心底发凉。

她辄身走开,廊下挂着一盏盏苏式锦绸宫灯,灯面描着一首首字谜,能猜中十首的可赠兔子灯。

沈二爷无甚兴趣,田姜心不在焉,倒让沈桓误打误撞的得了盏兔子灯,晃晃摆摆的提在手上招摇。

田姜不禁笑了笑,沈二爷也笑了,有点点沁凉直扑额颊,抬起眉眼,白雪若飞花,竟纷纷扬扬落将下来。

第伍肆伍章 惊雷起

话说沈泽棠田姜赏过灯会,乘马车至沈府二门,已见徐泾等几站红笼下翘首张望多时,满脸焦灼难掩,马车未停稳,他已疾奔过来,低喊了声:“二爷”

”回书房再说。“沈泽棠淡淡打断他,辄身先把田姜抱将下来,替她紧紧斗篷的衣襟,语气温和道:”下雪了,你先回栖桐院自行歇息,不必等我。“

田姜想说甚麽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陶嬷嬷撑起青绸油伞,翠香搀扶着她朝栖桐院方向去,走十数步,蓦然回首,沈二爷披黑色大氅随着一行人,匆匆悄失在夜幕雪飞中。

书房里冷气侵人,沈容才刚笼起炭火,伺童送来滚滚茶水,沈泽棠坐下吃过两口,才让徐泾上前禀话。

徐泾神情已平静许多,拱手恭敬道:“昊王遣驿使胡岳送给二爷的信笺,今日才入京就被人劫了去,此举反常,恐是来者不善。“

沈泽棠面色一凝:”胡岳此时在何处?“

门帘子簇簇响动,沈容领着个风霜满面的灰衣青年进来,他很紧张的拜跪行礼,也不待沈泽棠问,说道:”今儿是上元节,小的恐晚间灯会道路阻塞,快马加鞭于申时进城门,却不想被守门吏拦截,领至防所,除巡城御史潘大人外,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领六七侍卫亦在,夺去我的匣子翻个底朝天,仅取走沈阁老的信笺,即驱赶小的离开,恐大人等得焦急,是以特来告知一声。“

”劳你辛苦。“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命徐泾给他一两银子,又温声嘱咐:”若有人问你是曾来过这里,你只道不曾,可省去诸多麻烦。“

胡岳诺诺应承,接过银子再磕过头,仍由沈容送他出去。

房里恢复了静谧,仅有旺燃的兽炭噼噼剥剥发出声响,沈泽棠轻揉眉宇间的疲倦,过了半晌,才执笔写封信,递给徐泾:”你亲自送与永亭“徐泾欲待接过,他又缩回手,将信凑近烛火烧了:“怕是门外已有锦衣卫把守,不必再冒此险。”

“不知昊王信中所提何事?”徐泾面色严肃,嗓音犹为沉重。

沈泽棠站起身背手走至窗前,但见雪霏风凛,竹折梅残,廊下五彩宫灯的影子摇曳不止,他轻声道:“昊王若有危急之言岂会交驿使转交,多半是年节拜帖之类,倒毋庸为此担忧。”徐泾这才松口气,却又听他接着说:“信笺虽无为,却备不住有心人大做文章,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他复又坐回椅中,开始交待各方事宜,书房的灯烛亮了一夜未熄

翌日辰时,田姜洗漱梳妆过,瞧窗外雪住风停,她惦记昨晚沈二爷未曾进房,嘱咐翠梅拿食盒装了小菜及燕窝粥,由陶嬷嬷随着一起往书房而来。

才走至九曲桥,已见远处人影幢幢,脚靴乱响,田姜眼皮子直跳,紧步而行,忽侍卫倪忠奔来拦住去路,拱手作揖:“前有锦衣卫数众,夫人不便相见,还是先回罢。”

田姜手握成拳,强抑气息尽力沉稳说:“二爷还未用早饭,我送些吃食来给他。”

倪忠连忙道:“食盒子交与属下就是,夫人还是请回。”

”究竟出了甚麽事?你告诉我!“田姜眸光冷潋,咬着牙问:”二爷他到底怎麽了?“

倪忠大冷天汗覆满额,脸色发白,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讲,索性道:“沈二爷交待的,不能让夫人过去,他说会没事”眼睁睁见她绕过自己朝前走,连忙又阻在前:“夫人不能过去。”

”让开。“田姜深吸口气,指着水面冷冷道:”你若再敢拦着,我就跳进这潭里。”

倪忠自然是没胆拦了。

“玉堂春来“匾前站着十数腰挎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瞧见有女眷走来,厉喝一声:”来者何人!“

沈桓恰也立在门前,连忙同呼喝之人嘀咕几句,再朝田姜三两步疾来,狠瞪了瞪倪忠,拱手低说:“夫人怎来了?这里现乱着,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就是。”

田姜神情显得镇定:“沈二爷没吃早饭,我进去伺候他用过就走。”

沈桓深知她倔强的性子,遂转身与先前那人凑近说话,复又辄回悄道:“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与我有些交情,趁刑部周尚书还未至,你速去速回。”

田姜这才勉强笑了笑,头也不回的迈进槛,绕过云石大插屏,正房廊下除沈容等侍卫,便是四散而站的锦衣卫,把院里的雪地踩得乌黑稀碎。

沈容见是她来,似并不意外,打起猩猩红毡帘,田姜接过翠梅手里的食盒子,走进房中。

沈二爷正就着铜盆热水洗漱,听得有人来,用棉巾不紧不慢擦拭净面上水渍,睁眼见是田姜,微笑问:“你怎来了?”

田姜把食盒子搁摆桌案,也弯起唇角道:“我来伺候二爷用早饭。”她揭开盖儿,端出一碟麻油炸黄的元宵饼,又是四碟盐腌的莴苣醋泡的嫩姜、咸鲜腊鸡块及卤糟笋干,再配一大碗热腾腾软糯糯的燕窝粥,她盛了碗粥用调羹划拨热气,沈二爷伸手欲接过,田姜摇摇头,舀一勺递他唇边:“时辰不多了,我来喂二爷吃粥,您自挟饼和小菜罢。”

沈二爷看了看她,顺从地含下粥,握起筷箸吃了两块元宵饼,每碟小菜吃了大半,田姜又盛了碗燕窝粥喂他吃下,再去端来香茶伺候他漱口。

沈二爷站起脱去直裰,田姜捧来官服替他由内至外换上,她的动作十分娴熟利索,直至最后系佩绶时才缓慢下来,一个结儿系了又拆、拆了又系,翻来复去就是打不好。

沈二爷叹口气,大手握住那纤白指尖,冰冷的没有温度。

看她垂颈就是不肯抬头,以为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发红的眼眶麽?

她这样不哭不闹不让他烦忧的模样儿,却着实令他更加的心疼难舍。

把她揽进怀里,语气低沉又温柔:“九儿莫担心,此事皆因昊王的一封拜帖而起,皇帝正在削藩,疑吾与其有挂葛,却无切实可据能治罪,定一时耐吾不得,最坏的打算不过将我关禁数日,至于你们,他们不会动也不敢妄动。”

第伍肆陆章 诉别离

沈二爷顿了顿,嗓音愈发柔沉:“母亲和沈荔及沈府托付给你了,还有这孩子“

他的大手抚摸娇鼓的肚儿,心底亦起酸涩,可有些话不得不说:”好生的养下来!“

田姜汲着他胸膛透出的温暖,闷闷地点头,忽听沈容隔着毡帘禀报:”刑部尚书周大人到了。“

”九儿,后悔嫁给我麽?“沈二爷轻声问。

田姜眼睛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才仰颈看他:”后悔极了,从头就不该认识你,入你圈套,把甚麽都抛了,你还年纪大唔“话尚含在唇边,余音却被他吞堵了回去。

嘴硬心软的丫头,既然后悔,为何说一句狠话、就把他的腰扣得更紧,缱绻的咬那红软一口,分开彼此又凑近她耳边:“九儿等着爷,这趟一起熬过去,日后定好好将你补偿。”

不再多耽搁,已能听到廊上官靴脚响声,他扯下田姜腰间的一枚鸳鸯香囊放入袖笼,朝门外去了。

翠梅及陶嬷嬷走进来,见田姜失魂落魄地怔怔站着,忍不得担忧地唤一声夫人。

田姜似才回转神来,急忙跑至窗牖前,院里除锦衣卫还有许多兵吏,刑部尚书周忱给沈二爷作揖,说着甚麽,神情似笑非笑,目光透射阴戾,额至鼻处有道细长疤痕,愈发显得凶狠跋扈。

一道冬日阳光穿过厚积云层,映在窗上很是刺目,她脑中蓦然轰隆隆作响,浮起一幕景来,春胜窗花桃符窗门贴挂,炮仗噼啪入耳,亦是年味犹浓,十一岁的小九儿穿桃红锦袄,梳双丫髻,被父亲田启辉抱出后门,焦灼着声道:“快,快去追秦伯伯,求他带你出府。”

小九儿跑了数步,又辄返回来,不敢进门,扒着窗牖透过缝儿朝里偷看,一个着仙鹤补子官袍的二品官儿坐椅上吃茶,而父亲则被一拥而上的兵吏捆绑押解,执起棍棒打在腿膝处,他面容痛苦的支撑不住,跪倒于地,而那官儿似觉察到甚麽,忽抬首朝她这边盯来,狰狞的面庞逐渐与窗外的周忱叠合

许许多多尘封的破碎记忆,午夜梦回迷离惝恍的人影,都由远及近跌跌撞撞朝她走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哀求有人诅咒,各种凌乱惶恐的声响铺天盖地兜头罩下,她终受不住的尖叫一声,昏晕过去

沈二爷倏得顿了顿,他听见书房里陶嬷嬷及翠梅焦灼地喊着夫人,并不理周忱,只朝右侍郎张暻看了眼,张暻轻摇了摇头,他抿紧了唇角,垂眸掩去一抹冷戾,步履再不停。

田姜睁开眼时,窗外已暮色连天,嗓子犹如冒烟般,沙哑的唤了声翠梅。

翠梅在旁候着,听得声响,连忙朝陶嬷嬷道醒了,一面扶起田姜,一面拿过温热茶水喂她吃。

门帘子簇簇响动,沈老夫人搭着崔氏的手,后头何氏薛氏苏姨娘并丫鬟嬷嬷皆走将进来,田姜见了,要揭被起来,沈老夫人忙说:“你躺着就好,身骨要紧不拘礼了。”就坐在榻沿边,握住她的手不禁潸然落泪。

田姜勉力笑道:“母亲哭甚麽,我无大碍的,至于二爷更毋庸替他费心,朝堂上的事儿,他去与皇帝讲清楚了,过几日就会回来。”

何氏崔氏几个坐在对面椅子上,竖耳细听着,瞧她除有些苍白,倒并无惊慌之意,皆松落了口气。

沈老夫人岂非寻常妇人,今这又是刑部又是锦衣卫的大阵仗,她心如明镜的很,定是沈二遭难了,但听田姜三两言,情知她用意,用帕子擦拭眼角,方说:“瞧我年轻时也经过几遭风波,哪想如今却愈老愈不顶事,有个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反让你们白白看了场笑话。“

崔氏连忙插嘴道:”俗说关心则乱,我们闻得都如耳边平起一声炸雷,更况母亲您呢。现在好了,听得二嫂子如此说,我们也可将悬吊的心放下。”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彼此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沈老夫人先行离去,何氏等又坐了会儿,方各自散了。

崔氏沿青石板道走着,斜眼睃过侧旁的玫云,想了想问:“昨三爷可是在你那里歇息?”

玫云悄攥紧帕子回话:“三爷昨出府看灯去,至寅时才酩酊大醉回来,倒头就睡下了。”

崔氏笑了笑:“你慌张个啥劲儿,我又没说甚麽,他喜欢你是好事,我也替你高兴呢。”

玫云脸色微变,正待要解释,却见大夫人何氏携喜春立在一棵腊梅树下,似在那里等候着她们。

果不其然,才到跟前儿,喜春就亲热地拉她上永安桥看锦鲤嬉水,留何氏与崔氏单独说话。

何氏敛收起笑容,很严肃地低问:“二爷出这档子事,三弟妹怎麽看呢?”

”我能怎麽看?!“崔氏语气懒洋洋地:”二嫂子和母亲都那样说了,想来定是无事的。“

”三弟妹心真大啊。“何氏冷笑道:“早时喜春路过二爷的书房,恰见锦衣卫、刑部大官及兵吏密压压到了大片儿,如若真无事,怎会来这许多人带二爷走?二弟妹那身子骨,壮得跟甚麽似的,治年事都能一个人扛下来,怎二爷一走,她就昏晕了?老夫人性子素来刚硬,何时如今日这般失态过?“

崔氏有些不耐烦:”大嫂倒底想说甚麽,勿要卖关子罢。“

何氏脸上展露深愁,哀声叹气说:”年时我回了趟娘家,才听闻户部右侍郎顾家被抄,上刑的上刑、发配的发配、那顾家的女儿入了教坊司,落得十分凄惨境地,且还不止他一家;如今二爷也被带走,若真的犯下事来,我们又岂能逃脱诛连之罪?可怜庆林春闱在即,我是生怕他“哽咽着再难说下去。

崔氏听得心惊胆颤,细思忖何氏所言倒也有几分真,不敢再多往下想,安慰她道:”你勿要胡思乱想,三爷在京城也有相交甚好的同僚,明日让他去打探过自会有定论。“

何氏这才颌首,用帕子擦了眼泪,嘴里谢过,叫着喜春一道朝福善堂方向走,崔氏看了看天际朦胧的圆月,今晚是没有人能睡好了。

第伍肆柒章 众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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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曰: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京城无芳华。收藏本站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人爱花开蝶满枝,哪管树倒猢狲散。

再说崔氏心事重重回至房中,意外见得沈三爷倚在热炕上,凑近灯火正认真看书,她不便打扰,低命丫鬟摆列一席汤饭,自去盥洗梳妆,待整理停当,才命玫云去请沈三爷来用膳。

沈三爷阖书下炕,施施然坐到桌前,玫云布菜,丫鬟琴香执壶把盏,他饮了酒又用过饭,崔氏几次想提沈二爷的事,思着他有疑心,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这般踌躇不豫间,沈三爷已漱过口,接过玫云递来的香茶,慢慢吃着。

崔氏终是隐忍不了,搁下筷著待要发话,哪想沈三爷却先沉声道:“吾回京之日已满,明日你多遣几个婆子收拾箱箧,把沈雁沈溪沈勉及你与玫云的行装也一并打点,随吾同往蜀地锦城共同生活,后日辰时即离京出发。“

崔氏耳边如炸雷响一般,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今日沈二爷被锦衣卫和刑部官儿带走,二嫂整日昏晕,母亲悲痛难抑,我们岂能此时枉顾孝道,不理手足,独善其身而去呢?如此这般,以后还有甚麽脸面再回来!”

沈三爷看着她笑了笑:“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崔氏抿抿唇道:“便是要走,也得等二爷无事出来后”

沈三爷打断她的话:“若是二哥出不来呢?我们也在此等死?”

崔氏呆愣住,倏得神情大变,满脸不敢置信,沈三爷不再看她,摇晃着手里茶盏接着道:“皇城中尔虞我诈,朝堂内金戈铁马,此次之事非同小可,如不是母亲年迈体衰,我定也不会将她留滞京城,此时你毋庸再多说,总是早日离开为安,沈雁沈溪沈勉及玫云定是要走的,至于你”

他顿了顿:“可以再思虑一晚,或随我去,或留在此、亦或回娘家府也可,尽随你便罢!”

该说的已说尽,沈三爷搁下茶盏,撩袍起身径自掀帘出屋,先来到福善堂,把前些时同二哥的话悄诉于母亲听,沈老夫人默了默,方道:“你问问二媳妇,她肯愿的话,同荔姐儿也一道随你去。”

沈三爷嘴里应承,又说了会话儿,起身跪下给沈老夫人磕过头,这才红着眼睛离开。

穿园过院,朔风紧起,但见吹云见月,倒比往夜更显清幽,触目所及,松墙枝摇梢晃,梅树下花瓣扑簇簇散落一地,映得满目甚是凄凉寂寥,忽耳边旋过一阵风,但见个黑影从桠间跃下,直朝他迎面扑来,不由“啊呀”厉喝了声,才听得个老妪问:“三老爷要何去?“

他闻声去,侧道走来个提灯笼的婆子,暗吁口气,讨了她手里的灯笼,继续朝前走,想着又觉蹊跷,暗忖这院落久远,几代祖辈春秋于此,本就是个灵盛之地,难不成真到了气数?!

这般想来只觉头目森森,心绪难宁,忽而面前豁然开朗,竟已至栖桐院门前。

田姜慢吞吞地吃着燕窝粥,忽听丫鬟隔着帘栊回话:”三老爷进院里来了。“

田姜有些诧异却也不表,让翠梅拿了件黛青色绣粉海棠的披风伺候她穿上,即而廊上官履足响,毡帘打起,沈三爷走了进来,他恭敬地拱手道:“听闻二嫂身骨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陶嬷嬷搬来黄花梨官帽椅请他坐,田姜命采蓉看茶,听得他问遂微笑:“并无甚麽大碍,一时气血不足而致,蒋太医开了方子,每日里照着吃就是了。”她又道:“三爷夜深人静而来,定是有事要说的。”

沈三爷打量她,平素二哥将她护的严实,连五弟都不允言语造次,他更是不敢多看一眼,而此时晕黄的烛火下,十七年纪的小妇人,春眉水目,红唇微含,半是天真半是妩媚,招展一缕别样的风情,瞬间崔氏玫云与她便是云泥之别。

田姜的小脸沉下来了,这沈三爷的目光实在大胆,嗓音顿时变得清冷:“三爷若无事就请回罢。”

沈三爷见她面起薄怒,眸瞳潋若潭水,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彰显,偏又楚楚动人的不行。

他别开视线稍刻,才稳定心神说:“是特来同二嫂知会一声,吾后日将离京赴蜀地上任,沈雁沈溪玫云随行,母亲及沈府上下就皆托付二嫂照抚了。”

田姜神情渐次缓和,想想问他:“三弟妹不与你同去麽?”

沈三爷面上掠过一抹苦笑:“她还需思虑一宿。”

田姜语气很平淡:”尽力带弟妹走罢!二爷的生死实无需她来担忧!“

沈三爷惊疑上心头,却见她隐身与灯火之后,一团朦胧虚实难辨表情,终是讪讪道:”二嫂子或许觉得二哥如今生陷囹圄,吾却带妻小一走了之,其实“

”我未曾有怪责你。“田姜轻声说:”这必定也是二爷的意思!如今的京城风狂雪骤,天威难测,党同伐异,魑魅魍魉更是多作怪,二爷此去生死渺茫,沈府犹陷飘摇之中,你们能走就赶紧走罢,留得青山在,总是不怕没柴烧的。“

沈三爷深深地看她,二哥在他们面前总说,这小嫂子爱娇又傻气,离了他就活不成了,可你现在看她,哪里有半分慌乱惧怕的模样,不卑不亢、沉着冷静,竟是不让须眉半步。

他不再多作逗留,起身作揖告辞已是另一番心境,走至毡帘前顿了顿,回首道:”你若愿意,可随我一道去蜀地“

他看见一直垂颈凝想的二嫂,抬起头来朝他微摇,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整张小脸儿艳若桃李,她说:”二爷让我随你走,我便随你去,但他不会让我走的,莫说是生,便是死也是要我相陪,就是这样的坏呢。“

她嘴里虽在抱怨着,眼眸却水汪汪柔得不像样子。

沈三爷走出栖桐院许久了,心底的羡慕如潮迟迟不曾褪祛,这便是世间夫妻最相濡以沫的感情罢。

可憾他活了半生,从未体会过。

第伍肆捌章 众生象2

词曰:闭朱门、薄影渺,料峭初寒,不若春心冷。轿晃身摇多嗟叹。越是途穷,越是人声闹。

枕衾寒、更漏数,暗夜乌啼,又是不眠夜。倚牖观梧桐月影,清辉照明,多少分离客。

话说采蓉披衣进得房来,见田姜仍站在窗前出神,遂轻声道:“夫人怎没睡?可还在想白日里的事?”她叹息一声:“您也莫生气,常说树倒猢狲散,连亲兄弟都如此,更况那些人呢。”

采蓉一早陪田姜乘轿去梁国公府寻徐令,但见朱门紧阖,叩兽面门钹许久,才来个仆子,只道主子不在,也不允轿进。她们候到日当午不见人出,只得离开,转而又去李光启、高达及陈延处,皆闭门谢客、不予理睬。

兜兜转转整日方踏暮色沉阳回至沈府。

田姜笑了笑,倒并不是气这个,他们日后将与沈二爷助昊王夺江山守天下,岂非翻脸无情的贼鼠之辈。

此番探路一是做与有心人看,二是揣测沈二爷究何原由、会被锦衣卫及刑部带走。

按徐令等人避而不见的态,她倒猜出八九不离十,决非因昊王的一封拜帖引起,定牵扯进了谋逆重罪中。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前世里,沈二爷虽常受皇帝朱煜及徐炳永的压制,却不曾如今般被羁押入大牢。

忽而想起被秦砚昭劫掠时他说的话来,但他不过区区工部尚书,信口雌黄几句、皇帝及徐炳永怎会信呢?除非他有切实可凿的证据田姜忍不住打个噤,思绪顿时缠如乱麻,沈二爷谋策素来谨慎仔细,怎会授人以柄

她深吁口气,抚摸着渐隆起的肚儿朝床榻去,采蓉伺候着荡下锦帐,挑暗灯烛,熏起炉香,添炭火盆毕后,才蹑手蹑脚地挑帘走了。

翌日辰时,田姜正在用早饭,有门外的丫头说:”二房的小少爷沈勉要见夫人。“

田姜有些奇怪,忙命翠梅去迎,稍顷便见她领着沈勉进房来。

还未待田姜开口,沈勉已”扑通“跪在她足前,连磕三个响头,嗓音很是朗朗:”勉儿见过二伯母。“

田姜温善地让他起来,又问用过饭否,见沈勉咂咂嘴道不曾,遂笑道:“你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吃罢。”

翠梅取来碗箸,舀了碗糖粥,又给他挟块热烫的煎肉饼子,沈勉接过谢了,狠吞虎咽吃得十分香甜,田姜直到他筷箸慢下来,才微笑道:“你今年至几岁了?”

”回二伯母话,勉儿已七岁。“沈勉嘴儿油汪汪的,可回话并不懈怠。

田姜怔了怔,看他瘦小赢弱的身板,倒不像这般年纪,翠梅插话问:”伺候你的嬷嬷呢?怎随你一个人在园里乱跑?“

沈勉语气很平静:”前时差些撞倒二伯母,母亲动了大怒,罚我饿食三日,只允吃茶,是而今日饿得受不住,趁嬷嬷收拾箱箧时偷溜出来,想去厨房讨口饭吃,不曾想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就来到二伯母这里。“

田姜和翠梅面面相觑,沈勉察言观色,忽而站起又跪下道:“勉儿不讨母亲欢喜,不受雁姐儿溪哥儿待见,父亲更难亲近,此次进京入府后就未曾想过再回蜀地。“

他仰起巴掌大的脸儿,乌眸若漆,接着说:”二伯母人美心善,期能将勉儿收留,哪怕是在您身边做个厮童,也心甘受之。“

田姜沉默地打量沈勉,她想起他是谁了,前世里他年纪轻轻做到巡按御史,沈二爷欲带她远走高飞那日,他亲自来栖桐院送出城的腰牌,而她透过窗牖看他俩站在院里说话,他着官服昂然挺立,眉眼清隽且凌厉,那浑身的气魄丝毫不输沈二爷。

她还记得沈二爷持腰牌进房时,曾笑言道:“勉儿那个急脾气,让我俩现在即刻就离开,不得耽搁半步。”

若当时听了他的话田姜抿起嘴唇,端起盏垂颈吃茶,余光瞟到沈勉还眼巴巴等着,思忖半晌才开口:“你可知晓你二伯父被锦衣卫带走,前途未卜,吾等或会受牵连甚而治罪,去蜀地倒能保你性命无虞,这般你还愿意留下吗?“

沈勉挺了挺胸膛,回话道:”人生有死,勉儿愿死得其所。“

田姜倒是意料之中,遂笑了笑:”你是三房庶子,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留你的理由,你再求我也无济其事,除非“

她顿了顿:”除非老夫人发话,自然是不敢不从的。“亦是想看他的能耐。

沈勉瞬间悟透话中含意,他匆匆磕头过,起来辄身就要跑,被采蓉一把拉住笑道:“瞧你油嘴油手脏的很,老夫人可不喜这样面貌,待我把你拾掇干净再去不迟。”

过半晌沈勉洗漱毕,田姜唤他到跟前来,拔下自己发髻间一根玉簪子,为他绾发整巾,又替他拍去衣上尘土,才让他去了。

黄昏日暮时分,沈老夫人遣夏婵过来传话,道明日三老爷携家眷要起程离京,各房主子皆去福善堂用晚膳。

田姜笑着谢过,起身换了件清简的袄裙,发髻也不簪钗翠,只点缀几朵绒粉的绢花,披了斗篷,由陶嬷嬷搀着出了栖桐院。

西边断霞千里抹残红,衬得新月一钩,田姜觉得煞是好看,正自观赏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回首望去,崔氏由玫云及两三丫鬟随着朝她走过来。

走近跟前见过礼,不待田姜说话,崔氏已忧心忡忡问:“沈二爷可有消息了?何时能回来呢?”

田姜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摇头。

崔氏突然觉得自己表现的太急不可耐,讪讪道:”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懂你心境!”田姜打断她的话:“皆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说是二爷,便是三爷五爷有甚麽动静,我也会如此担心的。”

崔氏看着她笑了:“你能懂甚麽?你真得懂吗?”

田姜的眸光深若幽潭,语气却愈发从容:“我便是万事不懂,却也懂得礼义廉耻,而四者之中,尤‘耻’为要,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愿弟妹谨之。”

第伍肆玖章 乱生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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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倒吸口凉气,心突突跳得厉害,硬声道:“你胡言乱语甚麽?”

田姜淡笑着摇头:“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人勿闻,莫若勿言,三弟妹多说多错,还是不说了罢,把有些事儿嚼碎烂在肚里,大家都体面。”

这时,沈荔随奶娘从藏蕾院沿小径走着,很远瞧见田姜,连忙提裙子跑过来,眼眶一红:“爹爹”

”无事。“田姜摸摸她的头,软声安慰:”有我呢,你不怕啊!”

在沈荔心里,不知何时,这个娘亲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遂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她衣袖,很依恋的模样,似才发现崔氏也在,小声喊了”婶婶“,便无别的话了。

田姜揽住她的肩膀,不再停留,边走边指着天际流霞说着甚麽。

”真好看!”是沈荔笑嘻嘻的声音。

好看吗崔氏也浑浑噩噩地遥望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仿若她渴而不得的感情。

以为将一切掩藏的天知地知仅自知,却被沈三爷率先撕碎了脉脉面纱原来沈二爷明白连这小妖妇也晓得

有股子寒意在骨髓里游离难驱,她抱紧小手炉还是打冷颤。

沈老夫人也知道吗?是以让她掌府中事,整日里忙得无余神肖想旁的。

何氏也知道吗?是以每次与她聊话,那眼神总隐含抹幸灾乐祸。

薛氏从不与她多言语、姨娘们常在她背后指指戳戳

还有那些个嬷嬷丫鬟媳妇婆子,自三房治年事后,她们对她的态度悄然起了变化

难道皆心知肚明麽她忽然有种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一把抓握玫云的手,瞪圆眼睛问:“你也知晓是不是?”

“知晓甚麽?”玫云被唬了一跳,皱起眉轻声吸气:“奶奶弄痛我。”

崔氏蓦得缩回手,暗自冷笑,旁人皆知,整日里不离身边的怎会不晓呢终是离心了。

油然怆升出难言的苍凉,怎会走到这一步呢,天边那抹浓红仿若她才嫁进沈府时的喜庆,正值二八、容颜娇嫩、身姿窈窕,沈三爷也曾疼惜过她一阵子,会一声声唤她娘子,会去街市给她买又香又热的栗子,会在老夫人面前替她讨好话,还会私悄底下对她说:“这辈子我无有妾室通房,就我们俩好生过罢。“

十年前的事了,她怎会在这残阳如血的黄昏,忆起那些点滴呢,明明早已忘得干净,明明是她放弃的。

陆嬷嬷迎了过来笑道:“三奶奶怎还在这里站着?老夫人,三爷五爷还有奶奶们都在等你哩。”

等她!人生如此孤寂,还有人愿意等她麽?

一桌席摆了二三十碟盘,山珍海味、珍果时蔬及香茶美酒数不胜数。

众人强颜欢笑,唯有雁姐儿溪哥这些孩子不知愁滋味,吃这个想那个快乐的很。

沈老夫人鬓边银发新增了许多,她挟了块炖软烂的羊肉,放进崔氏碗里:“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些,外面虽也不缺这口,却总没有家里的味道。”

崔氏眼眶一红:“劳烦母亲还记得”

沈老夫人道:“莫以为我人老记性差,其实该记得一样没忘过。大儿爱吃糟鱼煨肥鸡,大媳爱吃南枣糕;二儿爱吃”她顿了顿,田姜忙微笑说:“二爷爱吃母亲做的十样攒盘。”

“是喽!”沈老夫人语气有些感慨:“二儿最是念旧。”又似想起甚麽:“你初嫁进来给我奉茶那日,还盛八宝甜粥给二儿呢!这真是一个敢盛、另一个就敢吃呢,可把我这颗心急得窜上窜下的。”

一众想起当时的景也都笑了,沈老夫人拍拍田姜的手背:“瞧你现比谁都了解他。男儿弱冠女儿及笄,婚配前谁也不识谁,可贵在日后相处,你了解我多一点,我了解你更多一些,彼此交心、坦诚相待,那感情就在枕席间、柴米油盐里不知不觉滋生“崔氏不落痕迹的瞟过沈三爷,他正和五爷凑近在说话,并不曾听。

沈老夫人忽得止言,又笑问:“怎一个个都伤感了,方才我说到哪里?”

何氏红着眼睛道:“母亲说到二爷爱吃你做的十样攒盘。”

沈老夫人继续说:“二媳妇喜欢吃蒸螃蟹。“田姜笑着颌首,其实凡好吃的她都爱。

”三儿喜欢吃瓠子煎饼和油炸茄饼、五儿喜欢吃“

崔氏垂颈抿口桂花酿,不晓是否多想,总觉沈老夫人的话儿是专讲给她听,现在讲这些有何用呢,她连沈三爷爱吃甚麽都不晓得,十年已让她们早已面目全非,行同陌路,唯有的羁绊只有雁姐儿和溪哥儿罢。

崔氏正吃着醒酒汤,忽听丫鬟隔帘栊回禀:”大奶奶来了。“

话音才落,何氏已走进房,崔氏坐在热炕上未曾起身迎,只微笑道:”酒吃多了腿足软,大嫂多担待。“

”我们妯娌间哪拘那些虚礼!“何氏打量着窗前叠堆的箱箧,蹙着眉悄低问:“你真的也要随去麽?吴蜀之地道路崎岖、气候潮湿燥热,蛇虫泛滥,每年疫情成灾,你这样娇贵身子,怕是要好生受番罪呢。”

”那又如何?“崔氏依旧在笑:”好死总不如赖活着,我还有雁姐儿和溪哥儿呢,为她们我也不能死。“

何氏脸色大变:“甚麽死不死的?三爷可是打听到甚麽?二爷真的犯事了?”

崔氏打个酒嗝,她的桂花酿吃多了,有些眼饧耳热:“又是锦衣卫又是刑部兵吏,二爷若没犯大罪,他们是来闹着玩麽!三爷说不能在这里等死,所以我们打点行装,要去蜀地避祸呢。”

”那母亲怎麽办?你们就只顾自己一走了之,其它都不管了?”何氏嗓音阴沉沉的。

”不是有二嫂在吗?“崔氏抿起嘴笑:”你们皆说她有大能耐,不妨去指望她扭转乾坤。“

”她?!“何氏神情浮起薄蔑,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若不是二爷娶了她,原不过是梁国公夫人的远房穷亲戚罢了,即便如此,前日她找去连府门都未曾让进,她能有甚麽大能耐,我倒说她是丧门星才对!“

第伍伍零章 乱生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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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神色似笑非笑:“大嫂言语刻薄了,这可不像平素的你。”

“是麽?!”何氏嘲讽地撇起嘴角:“我哪点说错了呢?大爷在时,戍守边关几年难逢,三爷任职蜀地,一两年回不过三五日,二爷虽在京城,梦笙大家闺秀恪言守礼,懂得劝夫多倾轧政务,是以亦难见他身影。我们独守空房整日寂寞为甚,还不是图得沈族能金玉满堂,安享尊荣,继而荫护后世子孙光耀门楣,锦绣百年。”

“可自从她嫁进来,二爷似被狐狸精附身了,一副‘**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哪还理甚麽朝堂政事,顾甚麽官僚应酬,你瞧往年梁国公陈国公还有李尚书高尚书等权贵重臣、常来府中筵请走动,十分热闹,如今可谓是门可罗雀,一派衰败的凄景。”

何氏顿了顿,言辞欲发激烈:“老太太更是人老眼花猪油蒙心,竟把她也当个宝宠着,你以为此番让她治年事就如此简单,实则是要顶替你掌中馈,说句心里话,我都替你这数年辛苦不值,哪有来新人踢旧人的道理。你也真是傻,怎这节骨眼上非要走,白白中了她们的意。”

崔氏觑眼望窗外斜吊的弯月,不知在想甚麽,稍顷才淡淡说:“生死面前,我早已把这争强斗胜的心绝了。不说三爷官居蜀地不得不离开,纵是他在京城为职,此时也应摈弃前嫌、抱团取暖、群力共策渡危难才是,彼此怨怼指责实无济于事,大嫂心思最通透,此时却怎想不穿!”

何氏被她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默半晌,忽而冷笑道:“我看三弟妹不是争强斗胜的心绝了,是对二爷的心绝了罢!”

崔氏身子一震,瞠着圆眼看向她,蓦得满脸窘怒难挡:“大嫂何来的无根谬言,休得胡言乱语毁我清誉。”

何氏慢吞吞站起身,抬手抚平衣裳的褶痕,目露鄙薄之色:“你真当我们是睁眼的瞎子麽?”

话不再多说,径自推帘出门,玫云同喜春站在廊前说话,忽见何氏来,欲要见礼,却听房内“呯”的茶碗掷碎响动,不由一怔,何氏则面庞阴沉沉朝外走,喜春迈碎步儿急忙随上。

待听得院门“嘎吱”一声紧阖,何氏顿下步,回首啐口痰于地,狠声叱骂:“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恬不知耻!”

喜春默不吭声儿。

翌日卯时将亮未亮,粗使丫头五儿正犯难,提灯笼觉得有些多余,不提灯笼、前路又显得黯淡。

“提着罢!”田姜替她决断,看着天际一线浅浅的鱼肚白,深吸口凉气儿振奋精神,床榻间无了沈二爷温暖的怀抱,总是转辗反侧许久,才得朦胧睡去。

也不知沈二爷怎样了!

这般无声无息最耗人心力,距他被锦衣卫带走不过三日,田姜却觉恰似度日如年,她盘算不能如此干等着,总得想个法子才成。

穿园过院至垂花门,远远望见黑压压围簇的皆是人,待走近了,沈老夫人搭着崔氏的手,正同三爷说着嘱咐话儿,沈五爷站在数步外,低声叱责薛氏:“这是甚麽时刻,你竟然打扮得花团紧簇,三哥三嫂走了,就这样高兴不成?”

薛氏轻抿涂花脂的嘴唇,还挺委屈地:“稍后我还要回趟娘家,免得又脱又换的,这样不更省事?”

沈五爷阴着脸还要待训,恰见田姜被丫鬟拥着,走到沈老夫人跟前,她穿藕荷色袄裙,紫棠洒花比甲,乌黑发髻嵌着紫玉簪子及几朵绒花,清而不妖,素而不淡,愈发突显薛氏的不得体。

崔氏神色浅淡不爱吭声儿,雁姐儿溪哥儿倒无甚麽悲伤意,同沈荔嘀咕时满脸荡着兴奋。

沈三爷拉过沈勉到沈老夫人及田姜面前,拱手作揖,方嗓音低沉说:“勉儿就托付给母亲及二嫂了,他若不听诫训尽管家法处置便是。”

沈勉跪下给沈三爷及崔氏磕头,崔氏不曾看他一眼。

沈老夫人忽想起甚麽,四处张望一圈,奇怪问:“怎不见大媳的影儿?”

喜春连忙过来道:“夫人头痛病犯了,折腾整晚儿寅时才困下,实在起来不得,大少爷去了国子监”

“那就不等她了。”沈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田姜知道沈二爷生气时像谁了,果然是母子呀,像得不要不要的。

马车轱辘圈圈转动有声,马鞭“噼啪“此起彼落,迎着远方初升旭日不紧不慢而行,直至视线再难分辨,沈老夫人才轻轻叹口气,余光瞟到花红柳绿的薛氏,凑过来嚅着嘴要说甚麽,她不耐烦地摆手阻了,只让田姜陪她回福善堂用早膳。

薛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沈五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姜同沈老夫人一道用着早膳,皆没有胃口,却硬着头皮往肚里咽,好不容易饭毕,夏禅送来滚滚的香茶。

沈老夫人屏退丫鬟,四下无人,才轻轻说:“五儿这几日,也在四处打探沈二的消息,听闻是被锦衣卫下了昭狱。”

“昭狱”田姜脸色陡然发白,攥着帕子的手心一阵发紧。

天下皆知那是怎样令人胆寒的地处,各种逼供酷刑千百种,让你不死也得剥层皮下来。

田姜闭了闭眼睛,把股子酸涩意逼回,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看向沈老夫人:“母亲可还记得年前时,在天守寺一同听宣卷的、内阁徐首辅的夫人?”

沈老夫人颌首沉吟:“怎会不记得!你还替她修缮‘莲鹤方壶’,她甚是感激你,此趟过年还送了厚礼来。”

田姜抿起嘴儿说:“劳烦母亲书个拜帖让管事送去,我们能否进昭狱探望沈二爷,全指望她了。”

“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而已,怎会有这麽大的能耐?”沈老夫人半信半疑。

田姜接着道:“徐首辅荆州江陵人氏,二十年纪进京科举入仕,其间官途多碾转,是以家眷一直在江陵过活,而他的夫人,数年如一日尽心侍奉其老母,待养老送终后,方回至徐首辅身边,而徐首辅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感念夫人侍母恩情,素来对其是有求必应。”

第伍伍壹章 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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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棠怒气已掩,面庞惯常地平静。

他淡淡地问:“你可知皇帝正不遗余力在削藩?“

沈三爷怔了怔,削藩与他有何干系,却也回:“自然知晓,周王以‘贪虐残暴’罪名被圈禁蜀地,前月猝逝府中,如今余的仅有洛阳庆王和云南的昊王。”

“那你认为,皇帝何时会对他二人下手?”沈泽棠再问。

沈三爷有些不耐烦了:“这与吾有何相干?倒是吴郎中既然不愿收受馈礼,还吾便罢,作何要弹劾吾一本?”

沈泽棠噙起嘴角想笑,他倒觉得正因巴蜀山路崎岖、民风淳朴,官官相护,才让这个弟弟数年无长进,天真无知至极。

”你以为扔几条毒蛇就很可怕?“他摇摇头,沉声道:“是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可怕的来自人心!京官多的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辈。你初踏京城初行事,便被一个属吾辖管,秩品五品的区区考功司郎中,玩于股掌之间,你以为他仅是因不愿收受馈礼吗?“

”那又是为何?“沈三爷嚅嚅,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泽棠定定地看他,不答反问:“沈氏一族的兴衰荣败,在你心底可有份量?”

“二哥说的这是甚麽话!”沈三爷自觉受辱,生气道:“自幼父亲教诲铭记于心,沈氏正房子嗣,便是拼得命尽,也要力保家门繁荣昌盛,声名显赫。“

”四弟五弟不谈,大哥武将征战殁于沙场、二哥孤身纵横捭阖在朝堂,而我虽居仕途却无甚建树,此趟期留京城,为己是小,更想成二哥左膀右臂,共挑沈族兴荣重担。“他顿了顿:”此乃吾的初心,二哥爱信不信!”

”你那些川扇儿送出去几把?“沈泽棠神情稍缓和。

沈三爷老实回道:”你那里一把,给吴郎中一把,其余的还未及送出。“

沈泽棠颌首,幸得派人盯跟着,才未酿出大祸,他说:“川扇价昂非你那点俸禄能授,吴郎中奏疏弹劾你贪墨,其举心诡,可释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矣。”

“天地可鉴,我是不知的。”沈三爷醍醐灌顶,他可无半点要害二哥的心思。

“那厮为讨功,心急了!幸得你只送出一把还有回寰于地。”沈泽棠默少顷低声道:”你仔细听我要说的话,仅说这一次。皇帝削藩之措不容更改,庆王与昊王联手对阵,彼此兵戎相见只在朝夕。如今内阁首辅徐炳永,仗皇帝器重结党营私、诛除异己,朝堂大数官员为其效力,恐其也有夺朝野心。至于吾七年前吾已投靠昊王麾下,定要助他登皇位揽皇权。“

”二哥你“沈三爷脸色惨白,他竭力想让自己镇定却是徒劳,嘴唇抖索实难言语。

”这是我欠他的。”沈泽棠笑了笑:”你现可能解吾的良苦用心?旦得此事败北,吾与沈氏一门势必如倾覆之巢,焉有完卵可存,而你远在蜀地定能逃过一劫,日后沈族复兴才算后继有人。“

沈三爷眼睛莫名发潮,二哥所背负的重任,远非他所能想和能及的。

他果然是天真无知,未曾帮忙反差点招惹大祸,愈想愈羞惭,终是道:”二哥若是早些交心,吾怎会有这般鲁莽之举,必踏踏实实守在蜀地任官,不给你增添烦恼。“

沈泽棠起身走到窗前,但见窗外,朔风天,萋草地,冬色连波,波上寒烟砌,竟是彤云密布大雪将至之兆。

他沉吟道:”吾不受徐炳永所用,必遭其摒弃,朝堂之上愈发艰难。年过后将起异变,你带上妻儿远离这事非之地为宜,至了蜀地锦城,记得三年之内把空追回、以丰补歉,再勿有贪墨之心,恪尽职守,勤于政事是王道,且吾但得捷报,定会招你回京候任。“

沈三爷静听片刻,轻轻问:”二嫂晓得这一切麽?“

沈泽棠抬手揉着眉宇间的疲倦,半晌才道:”你二嫂年纪轻又爱娇,现有了身子,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

沈三爷颌首,想说甚麽终是咽了回去,又聊了会儿,恰徐泾进来禀事,他才告辞离开。

徐泾执壶替沈泽棠斟盏滚滚的茶,忍不住问:“二爷对三爷和盘托出,若他“

沈泽棠打断他:”老三性子吾最清楚,他才能虽不及四弟,却最知荣辱,忠诚有信,胜败间能张能弛韧劲很足。“

徐泾松口气,恰见还摊于桌面的奏疏,拿起简略看过,蹙眉道:“显见吴郎中是徐炳永的人,这奏疏该如何是好?真呈给皇帝批红?”

沈泽棠“嗯”了一声:“得还给永亭,不能让他难做,更况一把川扇儿还掀不起甚麽风浪。”

话音才落,听得外头有人隔帘回报:“二夫人来了。”

他急忙起身去迎,田姜已笑盈盈至门前,瞧徐泾也在,有些犹豫道:“你们是在聊事麽?我去外厅再等等罢。”

”他正要走了。“沈泽棠握住田姜的手指,凑近唇边呼口热气,怪凉的。

徐泾摸摸鼻子,其实不想走,其实他想留,已瞅到翠梅在后拎着食盒子

翠梅抿嘴轻笑:“徐先生若再走的晚点,外头可就分没”她还未说完哩,人已一溜烟无影子。

田姜揭开剔红花卉攒盒盖,里头细屉八格儿,有脆黄黄核桃穰,白生生鲜荸荠,青翠翠酸橄榄,圆巧巧鲜莲子,湿渍渍杏梅脯,还有透糖大枣、酥油松饼等满当当。

她又拿出一碟糯米蒸软香糕,热腾腾直冒烟气儿,递给沈二爷一块,自个拈一块蘸白砂糖,津津有味地吃着。

沈二爷有点哭笑不得,他素日不大碰这些却也只勾勾唇角,幸而没有想像那麽难入口,只是手指黏粘的很。

吩咐翠梅去端铜盆热水来。

田姜抬眼见沈二爷若有所思在看她,索性挨捱至他身边蹭了蹭:“作何这样盯着我瞧?不认识了?”

“怎会呢!”沈二爷另只手揽她坐腿上,很柔和道:“见你胃口这般好,我有说不出地欢喜。”

第伍伍贰章 严诫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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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冷笑问:“你都思虑甚麽了?”

何氏红着眼眶道:“媳妇只怕说出的话不中听,惹母亲恼怒”

“你素日里温和贤良无戾气,尽管直言就是。收藏本站”沈老夫人依旧阖眸未睁。

何氏遂抿唇说:“锦衣卫同刑部官兵来府带走二爷,媳妇寝食难安,托了娘家大哥四处打听,原来二爷竟被下了昭狱,那处多羁押谋逆权臣,旦得量刑招供,皆是抄家问斩的重罪。是以这府里人心都动荡了,今儿个三房拖家带口匆匆去蜀地避祸,他们还有个奔处,可怜我与庆林孤儿寡母的,他还不知能否熬至三月春闱,纵是熬过又能怎样呢,受二爷牵扯,仕途怕是已然尽毁,若大爷若泉下有知,定埋汰我无能不中用“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沈老夫人气得面色铁青,咬牙道:”你果然说话不中听。甚麽人心动荡,怕是你自个的心动荡了罢!“

此时鬓发已全乌,自解下围襟间的棉巾,夏婵执梳篦欲替其挽发髻,她摆手道:“不忙此事。”

命陆嬷嬷去寻薛氏来,陆嬷嬷忙低声禀:“五夫人一早出府回了娘家。”

沈老夫人冷哼一声,又命速传府里管事们皆到来,她则起身上热炕归坐,任何氏在旁站着不理,只唤净过手的田姜坐到自己身边来。

众人见老夫人动真怒,皆不敢多言,片刻功夫,无论是少爷小姐的奶娘、有头脸的总管事、各房大丫鬟还是三五粗使仆厮班头皆来见,黑压压满当当挤了一房,夏婵领着丫头又点起一排羊角灯,映得边角旮旯都十分亮堂,更令诸人神情无法遁形。

沈老夫人目光扫睨一圈,所落之处皆垂颈默立,不敢对视,她方开口道:“国有分合,家有兴衰,岂有兴时受益而不觉,衰时失之便难存的道理。你们无论是嫁娶的媳妇、还是家生子或买来的仆从,首入府时,我必亲言或命沈霖将你们诫训且牢记。”

她顿了顿:“沈霖,你于此再说一遍来听。”

沈霖拱了拱手,清咳一嗓子道:“但凡仕宦人家,集财多享用一代而尽,后世子孙若无修身齐家之能,或平庸碌碌无为,或骄佚奢淫难挡,祖上绩业至多庆延一二代定灭矣。沈府之繁盛绵延至今已至八代,侥幸每代皆有能才辈出,巧娶德妇,严教子嗣,谨遵家风,才令吾等还能安富尊荣一时。”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官宦之家不过表面风光,朝堂纷争时引杀身之祸,宦海沉浮难做上岸之计,诸位自踏进沈门始,享得了荣华,亦要经得起落魄,若难两全,即可抽身而退,决不强留。“

众人摒息不敢吭声儿,沈老夫人接着说:”大媳妇说府里主仆人心动荡了无妨也无惧!如今府中掌中馈的是二媳妇,不想留的尽管去与她细说,放你们出府便是。“

她看了眼田姜,田姜知其意,语气沉稳道:”三老爷携夫人及少爷小姐赶往蜀地赴任,此乃官家职责所限,非逃隐避祸之举,望众周知。至于二老爷亦不瞒你们,自被锦衣卫及刑部官吏从府中带离,至今福祸不晓。“

”位极人臣者,亦是宦海起落莫定者,其命不由己,有赖于君主、有赖于同僚、有赖于属下、甚有赖于家门,相赖太重难得自持,飞来横祸又殊非可料。幸得沈族袭荫累世,得臣心民意,还不至厦倾巢覆之度,老夫人、五爷及吾等自会多方打探,从中斡旋,无论所得讯息好恶,定让你们及时知晓,以备防身之策。“

她想想又添了句:”如老夫人所言,想走的也不阻拦,去留任意,但凡嚼舌根惹事非的被我听到,想留也留不得。“

沈老夫人见话说尽,便命她们各自散了。

何氏满面通红,挪至炕前低喊一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

田姜指了一事先行告辞,由陶嬷嬷采蓉等几陪着回到栖桐院,才坐下吃半盏茶,翠梅隔着帘栊回话:“五老爷来了。”

不由暗忖他来作甚,已听廊上走动脚响声,沈五爷挑帘径自进来,有模有样的俯身拱手作揖。

田姜欲起身还礼,他连忙说:“二嫂身子不便不必拘礼,我只说三两句话就走。”

田姜看座并命采蓉斟茶,沈五爷道:“三嫂随三哥去了蜀地,方听得母亲宣二嫂掌中馈,倒觉得甚好不过。二哥之事您毋庸太过担忧,我虽是商客,却在京城经营多年,好歹有些官宦人脉“

他说这话不免有些心虚,二哥被下昭狱,那是皇帝关人的地方,再多官宦人脉都无用。

田姜岂非不知呢,却更知他一片好心,也不多说旁的,只笑着颌首称谢。

沈五爷从袖中掏出一包银两,鼓囊囊的搁摆桌案上:”这些你拿去做府中开支用度,若不够了遣管事知会我一声,我再送来。“

田姜愣了愣,一时倒有些费解,前时问他讨年钱推三阻四的,现在倒突然大方起来。

沈五爷看透她的心思,咧嘴自嘲道:”以前是有二哥顶着,我无用武之地,此次若能将二哥救出,我便是散尽万贯家财也是值得。“

随便又说了会话,他便不再多做逗留。

田姜盯着那包银子半晌,忽而抬头问采蓉:“你可见过四爷?”

采蓉眼睛亮闪闪地:“怎会没见过呢,四老爷十分的清隽儒雅,平日里嘴角总噙着一抹笑,脾气温和极了。”

“比起二爷呢?“田姜有些好奇。

采蓉想了想道:”二老爷也清隽儒雅,脾气也温和,可是被他看一眼,这颗心就怦怦地紧张。四老爷就不一样啦,是真真的好脾气,若被他看一眼,或能说几句话,便如在春风中坐了数日般。“

田姜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听二爷提起过,四爷是因个死去的姑娘、而了断尘缘出家为僧。那姑娘你可知是何方人氏?“

采蓉脸色顿时黯淡下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第伍伍叁章 拜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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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蓉语气很伤感:”那女子是工部田侍郎府中的五姑娘。“

”工部田侍郎?“田姜缓缓地重复。

”夫人不认得。“采蓉解释道:”是八年前的官儿,谁能想这厢才上门提亲,田侍郎也肯了,四老爷高兴的跟个甚麽似的,翌日就满门抄斩了呢!且闻那五姑娘死的凄惨“

”不用说了。“田姜摆手打断她的话,一颗心几乎要碎了般。

她竟不知五姐姐原来是许配给了沈家,只听闻是极好的婚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岂止四爷高兴的跟个甚麽似的,父亲何尝不是呢,那晚和几个哥哥吃酒醉熏熏地;五姐姐又何尝不是呢,拉着她描绣样儿到深夜,要亲自缝制红嫁衣

这正是: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田姜神情黯然,采蓉见她指尖还有残留墨迹,想去打盆热水来侍她盥洗,哪想掀起帘子,却有个小人儿贴门而站,不由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是三房庶子沈勉,遂抚着胸口问:“勉哥儿何时来的?怎不进去哩?”

“正要进去。”沈勉笑嘻嘻作一揖,与采蓉擦身而过时,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酸楚之色。

且说到次日,徐老夫人果然遣了两顶暖轿来接,嘎吱嘎吱穿街走道,但见桥头人烟市井,难绘的喧杂浩闹,过了正阳门再走百步,在喜鹊胡同口一处朱门大宅前顿轿止行。

门前等候的婆子打起轿帘,扶沈老夫人及田姜下轿,跨过门槛绕过粉青莲花照壁,是个两进的院子,过二门即可见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左右厢房皆由抄手游廊相连。

田姜笑问婆子:“这里看着光鲜精致,怕不是新买的宅院?!”那婆子连忙道:“夫人好眼光,正是才买的宅子,首辅府今日老爷摆筵,老太太嫌那里闹腾得慌,便要在这清静地儿待客。”

老远能听得房里咿咿呀呀昆腔悠扬,廊上站着好些个丫头子,有的连忙迎来引路,有的打起帘栊,有的则进房里回话,那戏音嘎然而止,沈老夫人与田姜近至帘前,便见徐老夫人已笑容满面走过来,田姜急忙见礼,她连道不必拘礼,握住沈老夫人的手一道进屋上炕坐着,丫鬟搬来紫檀夔龙纹玫瑰椅搁在炕右侧,伺候田姜坐了,拿来一盏雀舌芽茶,又摆上各样茶果细点攒盒。

彼此寒暄数句,徐老夫人瞧着沈老夫人鬓发乌整光洁,羡慕问:”老姐儿发色油黑,瞧我已是白霜满头,你可是有啥驻颜秘方子?不吝讲于我罢!“

沈老夫人笑了笑:”哪有甚麽驻颜秘方子,是涂搽的染发油。“

徐老夫人细细打量:”竟自自然然察觉不出哩!你这染发油是哪里买得?“

沈老夫人摇头:“买不来,是我这二媳妇,凑齐十几味草药自个调的。”

田姜接过话笑说:“来时恰带了一罐,若老夫人日后用得顺意,我再让府里管事送来就是。”旋而命厮童将所带的礼抬至徐老夫人跟前,供她把赏。

徐老夫人果然欣喜异常,命丫鬟领厮童挑担退下,又指着田姜鼓鼓肚儿问怀几月身?沈老夫人道三月余四月不足。

徐老夫人微蹙眉:“这看着倒显四月余五月不足,她年纪轻骨儿娇、又瘦模细样的,怕是肚儿太大到时难生。“遂又感叹道:”老爷的一儿一女也是过继来的,我怀初胎那会儿,老爷恰进京赶考,整日里伺候婆婆忙活生计,能吃肚儿也大,接生婆子愣是拽不出来,结果孩儿死了,我也弄垮身子再也怀不住。“

沈老夫人听着这话犹觉刺耳,若是往常她早甩下脸子,因此番有求于人,只得端起茶来吃,默默隐忍。

田姜噙起嘴角不以为忤。

恰此时,有一个丫鬟进房回禀:”小姐姑爷来了。“

徐老夫人连道快请,又拍额笑道:”瞧我这记性,只顾惦记着你们来,倒把她俩给忘得干净。“

”母亲把谁忘得干净了?“听得笑语声,门帘子打起,见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女一男进来,女的穿大红禙子,梳起妇人髻堆满珠翠,凤钗斜堕,淡脂浓施,打扮的粉雕玉琢。

田姜不落痕迹扫过那男子,不由暗自吃惊,看官道为何,原来那日她被秦砚昭劫掠去,得清风相助从扶柳胡同逃出,哪想路上偶遇杨衍迫上嬉春楼,待使计脱身又察觉被人尾随,慌不择路混入一处办嫁娶喜事的宅子,走后门途中,听得新郎倌与旧妾一番言辞,且窥得其貌。

世间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男子竟是那日的新郎倌儿。

徐老夫人笑道:”就你双耳最尖,好坏皆听去!还不快来见客。“

指着她朝沈老夫人及田姜道:”这是我嫁出去的女儿,闺名金香,这是姑爷!“

再一一指与她俩:”这是沈阁老的母亲,这是沈阁老的妻子。“

她俩先拜过沈老夫人,再来拜见田姜,田姜从手腕褪下只白玉润镯子,用一方水红撮穗的美人巾儿包裹了,放进她手里,一面弯唇道:“不知你今日在此,也没备甚麽上抬面的礼儿,这镯子你拿去权当戴着玩罢。”

金香自知这镯子非寻常之物,心底喜不自胜,笑盈盈地谢过,抬眼瞄见夫君盯着田姜目含垂涎,狠踩他一脚,咬着唇道:“你先出去候着,我与母亲说几句话儿就走。”

那男子讪讪施礼先出了房,金香扑进徐老夫人怀里,淌起了泪珠子。

原来是为其夫妾室争风捻醋而哭。

徐老夫人戳她额一记:“我当是多大的事儿。你父亲贵为当朝首辅,谁敢惹你不喜呢,定是你自己娇横跋扈,你要尽心伺候公婆,对姑爷也温温顺顺的,他自然会对你上心,再生个一男半女,谁日子也不比你好过。”

金香泣着声又道:“那个姨娘怀身子足两月了,这可怎生是好?”

“甚麽怎生是好!”徐老夫人依旧微笑着:“你还未曾生呢,怎能让她抢个先。”

遂朝一旁的嬷嬷使个眼色,那嬷嬷会意自去了。

第伍伍肆章 求人事

徐老夫人又把金香耳提面命一番。

田姜佯装不在意只垂颈吃茶,暗忖还道这老妇品性质朴贤德,却也是个擅使阴损招儿的,今是有求于她莫奈何,日后老死不相往来为宜。

待金香辞去,戏班头来问要点甚麽戏,徐老夫人先让沈老夫人点,沈老夫人难推让,点了一折《阳平关五马破曹》,那戏班头忙陪笑道:”扮架子花脸的净角嗓子倒了,这般热闹武戏实难唱得。“

徐老夫人蹙眉冷言道:”你们红韵班子派头做足,在别处都唱得,我这里倒唱不得了?“

戏班头双膝跪地,颤颤兢兢地。

沈老夫人忙笑着开解:”我生嫁武将世家,脱口便是这些热闹戏文,其实姑娘媳妇们未见得爱听,她们多喜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譬如《西厢》《牡丹亭》此类儿,我听来也觉不错。“

徐老夫人脸色虽缓,语气依旧嗔怪:”甚麽《西厢》、《牡丹亭》、《白蛇传》还有那《窦娥冤》翻来覆去的,她们唱不腻味,我早听得起腻,皆是图懒不勤的,就指着这几出戏糊弄人,我不是心疼银钱,实恨他个个当我们傻子耍奸。“

戏班头一径求饶:”老夫人言重了,只因十五元宵才过,今红韵班子的多数角儿,皆在勾栏院唱《天官赐福》开台,本是不接堂会戏的“

田姜打断他的话:“你这班头,怎没学到飞飞飞半点圆通滑溜的本事,愈讲反愈惹人生气。”转而朝徐老夫人道:“老夫人既然听够了那些,不妨我唱出戏给您助兴罢。”

徐老夫人转怒为喜,笑着问:“你竟也会唱戏?打算唱哪出戏与我听呢?”

“父亲在世时嗜好听戏,偶还要描涂粉面串唱一回,受他耳濡目染遂学了些。”田姜淡笑回话:“我唱得这出戏名叫《朱痕记》,讲得是朱春登代叔从军,其妻赵锦堂与婆母相依为命,至贤至孝,虽间饱受欺凌,最后终是夫妻团圆。今见老夫人如见喜,那些个辛酸处就不必唱,只唱《夫妻相认》这折可好?”

徐老夫人本就以自己贤德为傲,此曲折恰进她心底,笑逐颜开地称好。

田姜站起身来,让班头寻个唱老生的搭戏,待得奏乐声起,她二人饰夫妻盘索,一问一答倒也默契。

田姜唱得青衣,穿的也应景儿,依旧藕色袄裙搭紫棠洒花比甲,简妆淡素,抬手捻步唱念迂回间,嗓音柔润,唱腔婉转清媚,便把个受尽苦难的小媳妇,扮得楚楚动人。

她暗观徐老夫人听得专神,便把词儿改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婆媳零落在外头,母亲道老命不长久,铁石人相闻也泪流,思我那夫啊可安好,不指你金堂玉马峥嵘日,不指你龙虎相争风云会,只念你但得个身还家,重完聚,问甚麽官不官、禄不,盼你我夫妻早团圆,莫这般断肠多牵挂“唱至此已是珠泪满腮、泣不能言。

徐老夫人怔了怔,再看沈老夫人也正暗自垂泪,连忙命众人退下,招呼田姜坐身前来,亲自揩帕替她拭泪,一面温言问:”怎唱着你娘俩忒般伤心起来?“

田姜哽咽难抑:”一时触景生情、戳至痛处让老夫人担忧了。“

徐老夫人看她红着眼眶,粉颊濡湿,肚儿鼓着,那般如暴风娇花之态,便把心肠软了又软。

她握着田姜的手,颇真心说:”你是个能干周全的孩子,很讨人喜欢,更况那日还在天宁寺解我燃眉之急,至今不曾还情,你若有甚麽委屈或为难处,尽管同我道来就是。“

田姜便抬首看她,泪汪汪地:“是我那夫君被锦衣卫下了昭狱。”

徐老夫人脸色顿变:“我倒未曾听闻哩,他犯下何事惹怒了皇帝?”

田姜摇头回话:“并未曾宣甚麽罪责,就这样生生把人逮去母亲与我四处求告,希得能去昭狱见他一面只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无有人敢出手相助“

徐老夫人吁口气笑道:”你寻他们自然是无用,昭狱可是皇帝下旨关人的地儿,敢去找皇帝说情的,也只有我家老爷还能插上话有甚麽大不了的,不过是夫妻见一面,你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回去尽等消息就是。“

田姜与沈老夫人交换眼色,满面喜不自胜,再将她谢过,后听曲聊闲用过午饭,恰有首辅府的管事,来请徐老夫人回去,方各自散了不提。

田姜与沈老夫人共乘一顶轿子回府。

轿夫避过闹市街口,择选条僻静清幽的长胡同矫健前行,起了一阵凉风,吹得窗帘子不时摇荡。

轿内忽明忽暗,映得沈老夫人神情晦涩难懂。

田姜主动挽起她的胳膊,将头轻倚在她肩上,软着声说:”今天让母亲受委屈了。“

沈老夫人来自显赫世族,身有诰命,儿子又为朝堂权臣,素来行事做卧都很硬气。

而徐老夫人的言谈举止粗鄙自大,似明又暗要争抢她高过一头。

沈老夫人握住田姜的手,半晌才叹息一声:”我这算甚麽,你才是受了大委屈堂堂二员官员的妻,要扮戏子去讨好那老妇,我这心里很不好受“

田姜笑着劝慰:”大丈夫都能屈能伸,况我个妇道人家!只要能见二爷一面,便是让我日日去给她唱堂会,也使得!“

这话听得沈老夫人眼睛发红,她稳定思绪,拍拍田姜的手背:“徐老夫人有句话儿倒没说错,你这肚子是比旁人渐长,我遣了沈霖去南山请钱大夫,过府来给你把脉,再开些滋补的方子,瞧着你比前时瘦了许多”

田姜乖顺地听着,其实她能吃能睡,肚里娃皮实的很呢。

徐老夫人很快让厮仆就传来话儿,附带徐首辅手谕一封。

去见沈二爷已打点妥当,明日未时二刻在昭狱门前,将手谕交给守备的锦衣卫即可。

田姜给了厮仆跑腿银子,写了谢帖连同两尊青花瓷宝瓶请他一并带回。

展开那封手谕,她翻来覆去细看几回,神色渐趋凝肃,恐怕此次探狱之行,必是危机重重。

第伍伍伍章 昭狱探

有谚曰: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元宵灯会后,闲来无事的纨裤子弟,招朋引友出城探春,把前行的路儿堵得水泄难通。

沈府的马车轱辘碾着青石板桥,摇摇晃晃慢行,田姜荡下窗帘子,打量着坐对面的翠梅,梳起妇人髻戴满珠翠,描眉画眼,唇间含朱,穿樱草色暗牡丹镶云肩锦袄,下着月白马面裙,露出半截水红素罗鞋,再反观她做盘头揸髻丫鬟打扮,衣着简素,嫌弃肤色白嫩,用铅粉涂抹的黯淡些。

田姜执壶倒茶,捏着盏儿递上,弯着唇轻笑:”夫人请用茶。”

翠梅窘得面庞通红,接盏的手都哆嗦了:”使不得的,夫人折煞奴婢了。”

”有甚麽使不得。”田姜轻声道:“你现是沈阁老夫人,不求多淡定自若,但也需少露怯。”

翠梅深吸口气,知自己此时身背重任,需得铤而走险,遂点头称是。

一路再无话。

忽马车渐驶渐缓,终稳止。

沈容隔着窗帘子禀报:“北镇抚司已到,正门前有一顶明黄大轿,除锦衣卫围簇,还有宫里手持麈尾的公公。”

田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她果然没有料错,想探望沈二爷哪有那麽容易呢,势必会步步惊心。

趁搀扶翠梅下马车的当儿,迅速凑近嘱咐一番,旋而她二人带着侍卫,加快脚步穿过两个镇门石狮子,衙府门上悬一大匾,红底鎏金书“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正门虽大开,却不敢行,瞧着东角门有人驻守,欲要朝那里走。

忽见正门一群锦衣卫及太监并两官员簇拥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戴翼善冠,穿盘领窄袖金织盘龙黄袍,系金玉琥珀透犀带,脚踏白底黑面靴,容貌丰雅,浓眉黑眸灼灼,唇边勾抹笑容,似是无害却暗掩城府。

你道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当朝皇帝朱煜。身侧两官员,锦衣卫指挥使罗炜、大理寺卿杨衍。

一个公公急至田姜翠眉跟前,甩麈尾、俯身作揖,捏嗓传话:“皇上要见沈夫人,请罢!”

翠梅脸色有些发白,腿也发软,田姜稳稳扶住她,距朱煜五六步双膝跪地,低眉垂眼见礼。

朱煜早就听闻沈阁老新娶的妻娇媚无双,憾于鲜花深藏后宅难窥真容,得此机会岂能放过,语气很亲切:“听闻你思夫心切,特请徐首辅来与朕求情,朕虽为天子,绝非铁石心肠,更有怜香惜玉之心,遂应了你所求。”

翠梅抖索回话:“臣妇谢过皇上!”

朱煜微蹙眉,嗓音儿一般,说不出有甚麽动听,咳了声又道:”你抬起头来。“

翠梅不得不从。

朱煜怔了怔,一阵春寒料峭的凉风,将他满腔兴致盎然倏得打散。

还道是怎生的酥骨蚀魂美人儿原不过中等之姿而已,于他的念想差千里之外。

这正是:勿把红娘当莺娘,方解众口铄金意。

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着实无趣,再懒得搭理,径自朝明黄大轿去了。

杨衍觑眼盯着那自始至终未抬首的丫鬟,忽然笑了笑。

田姜悄松口气,扶着翠梅慢慢朝东角门走,守门卫已知来者何人,讨了徐首辅的手谕,命沈容等不得入,侧旁过来一个带刀锦衣卫,默不作声在前领路。

这一路倒是通畅,再无人拦阻,穿院过堂,过三重门,外头明明是阳光明媚,这里却寒如禀冬,愈走愈阴暗潮湿,仅灰壁上燃寥寥几盏松油灯,两边监房低矮窄困,或卧或躺带铁桎夹锁的罪臣,披头散发、衣裳褴褛,呻吟不绝。

一股子血腥气杂着臊臭味儿扑面,田姜从袖里掏了薄荷丸,给翠梅一颗,再裹帕子里掩在鼻唇处,才把喉间的酸呕意强抑住。

过一刑室,但听里头哀嚎甚惨,呼痛不绝。

那锦衣卫忽然顿住不走,翠梅已经害怕的哭出声来,田姜心突突跳得厉害,眼底起抹红雾,紧咬牙根问:“怎地不走?授刑的可是吾家二爷?”

那锦衣卫指着翠梅道:”徐阁老让夫人好生瞧瞧,稍候多劝沈阁老认了算数,免受这等皮肉之苦。“

田姜隔监朝里望,火烛之下,两三锦衣卫所持之棍,因终日泡于盐水缸中湿重倍常,正抡起尽力狠打,但见被打之人趴地不动,臀血流离,碎肉横飞,先还有声,后缄默不言。

坐旁吃茶的刑曹起身去验,道已杖毙,又来两锦衣卫拿布褥覆,再用苇席裹起,箍紧草绳抬了出去。

”这些个文官身单体簿经不住刑,才进来二日就没了。“那锦衣卫自言自语,摇着头继续朝黑暗深处走。

”莫哭了。“田姜拿帕子给翠梅拭泪,颤着声道:“二爷最不喜看人流泪!”

翠梅哽着嗓子点头,又走了数十步,忽吹过一丝凉风,田姜鬓发撩动,她仰起颈子,看见一间牢里,墙壁凿了扇小窗,射进的青青幽幽光线,如蒙了层氤氲烟雾四处弹散。

又有两个锦衣卫迎来,边低低嘀咕边朝翠梅上下打量,稍顷后,其中个择了腰间挂的铜匙串,哗啦啦一声响,吱噶推门声,其中一人道:“进罢,至多待二刻时辰。”

沈泽棠坐在桌前就着油灯看书,表面儿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却是惊涛骇浪难平。

前时皇帝携大理寺卿杨衍忽然造访,未曾多问旁的,只道允了他夫人前来探监之请。

沈泽棠心如明镜,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何需皇帝亲自跑来昭狱一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泽棠微蹙眉,背上的鞭痕在悄无声息渗着血渍,为着不被田姜看见,他特要了冷水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直是月白色,还是很容易透出红来。

他却无暇再管这些。

并不惧田姜会被认出来,她与往昔在大理寺历事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

那时的舜钰,纤弱瘦小,惯常绾四平巾,着蓝色镶青边圆领宽松袍子,清秀小儒生,还有些稚气未脱的男孩儿。

而此时的田姜,举手投足尽是万种风情,那皇帝朱煜岂会生生饶过她

第伍伍陆章 侍二爷

有谚曰:

龙困沙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势狸猫凶似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又有诗证: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成败乃常事,深谋功竟成。

话说田姜扮成丫鬟行走险路,终进昭狱得见沈二爷,听得锈锁咔擦一声,旧门吱噶一响,昏黄油灯闪烁,朝思暮想的他,穿月白直裰,鬓发光整,正坐在漆迹斑驳的四方桌前,手握书卷认真看着,依展素时温和儒雅的模样。

田姜眨巴泪眼扶翠梅欲待上前,身后却跟进三个锦衣卫,一人手拿纸笔,一人执灯,一人扛桌挟凳,离不远处搁设摆置,她心知肚明,这是听证的手段,将彼此言谈详细记录,谨防串供不端。

沈二爷闻得簇簇响动,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将书卷轻阖,方抬起头,朝来人望去。

他眸瞳骤然紧缩又舒展开,视线从翠梅身上游移至田姜面庞,唇角渐浮起一抹笑意,娶个聪明有才谋的娇妻是何种感受?就如他此时心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如释重负!

站起身难得拱手作一揖,不唤吾妻或娘子,只温声说:“九儿你来了。”

翠梅由田姜扶上前见礼,沈二爷笑了笑:“坐罢。”

翠梅依言坐在沈二爷对面,田姜把挎臂弯的食盒子放桌上,揭开盖,先拿出一盘油煎煎肉饼儿,捧给那三个锦衣卫,再复回取出个攒盘,勉力笑着:“这是老夫人亲自入厨做的,各样丰富的很,皆是二老爷最爱吃的。”又拿出一碗炖骨髓浓汤、一盘挑过刺的烧鱼、一盘蒜烧猪肉,另两盘油盐炒的鲜蔬菜,并一大碗熬的软烂烂香喷喷的燕窝粥。

拿了筷箸递给沈二爷,舀了碗燕窝粥,拈着调羹划散着热气,一面不落痕迹给翠梅使个眼色。

翠梅连忙道:“让丫头伺候你用饭罢。”

沈二爷“嗯”了一声,望见锦衣卫执笔记录,遂挟起一根糟笋吃着,问着:“母亲可安好?其他人等又如何?”

翠梅替他斟盏热茶,回话道:“母亲还算朗健,多是为二爷担忧,三爷已经离京,此趟三弟妹终于想通,愿意带着雁姐儿溪哥儿随他一道赴蜀地,只是庶子沈勉“她按备好的说辞、事无俱细地慢慢说来。

沈二爷把手里筷箸还给田姜:”你来喂我吃罢!“

田姜搁下燕窝粥,才举箸挟起一片肥鹅脯,听得他又平静道:”你再离我近些。“

田姜依言乖顺地站近他身侧,忽觉一只大手抚上她的鼓肚儿,温柔轻缓地抚摸着,饱含无限的情意。

隐忍的酸楚终是再难抑,瞬间就红湿了眼眶。

一大滴泪落在沈二爷的手背,烫灼他的心,默了默,终是哑着嗓叹息:“九儿莫哭啊,吾无事的。”

翠梅微怔,看一眼田姜,顿时明了,揩起帕子擦拭眼角:“二爷在这里可好?”

”无凭无据还奈吾何,只是穷思徒劳而已,为夫在此能撑得住!”沈二爷顿了顿,”九儿也勿要受人蛊惑,安稳心神调养身骨,好生诞下吾的孩子就是。“

田姜惶惶多日的心终落地,她原以为秦砚昭掌有切实可凿的证据,却原来不过是窥得天机抢先一步。

用袖子抹抹眼睛,放下筷著端起燕窝粥,舀一勺递他唇边:“二老爷吃粥。”

沈二爷扫过锦衣卫,一个垂颈纸书,另两个正津津有味吃肉饼,他侧首似不经意般,亲啄田姜纤白粉盈的指尖一记,才把粥含进嘴里。

”这人真是“田姜眼睛又红了,此处是甚麽地方,他还敢胡来哩!

臂肘轻撞过沈二爷的肩膀,无意见他蹙眉抿唇。

何时这般娇弱了?心蓦得一沉,朝他背胛迅疾望去,不知何时那里,已洇透了一片暗赤

”二老爷有伤“田姜思绪大乱,放下碗箸,颤抖着手,从袖笼里掏出止血化淤的药膏瓶子。

翠梅不禁哭起来。

锦衣卫此时三五步走近,倒底吃人嘴软,语气还算平和:”时辰已到,夫人请回罢!“

沈二爷接过瓶子,无意触着她的手指冰冷,狠心不理,只朝翠梅沉声道:”哭得人心烦!快回府去,只此一趟,勿要再来,来也不再见。“

田姜朝锦衣卫望去,咬着唇求情:”这位官员行行好,容奴婢给老爷上过药膏再走“

那锦衣卫嗤笑一声:”皇上定的时辰,过了我还把你俩留着,若是怪罪下来,受苦的可是沈阁老“

”走罢!“沈二爷打断他的话,神情端严的看向翠梅,语气凝肃:”九儿记牢,我在府时给过沈勉几本书册,本要抽闲考他学问,如今怕是不能了,你替我多督促他罢。“

遂不再多看她们一眼,径自端起燕窝粥吃起来。

锦衣卫领路,田姜搀扶翠梅脚步虚浮跟着,翠梅还在轻轻啜泣,她也无力再劝,甬道两边牢房里,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萦绕耳畔,光景甚是凄凉,忍不住回首望,黑洞洞阴森森如地狱,似要把整个人儿吞噬其中。

沈二爷还是受了刑!

田姜暗恨着自己,她怎会这般天真呢!打量沈二爷穿戴齐整,言行从容,便自以为他在这里只不过是关着。

可沈二爷背胛洇透的鲜血,终给她当头一棒,旦得下了昭狱,锦衣卫如虎狼之肆威,岂会容谁全身而退。

想着他的伤,用得定是鞭刑,昭狱中算是最轻的刑罚,还有夹、拶、棍、杠、敲等手段更是残暴。

无法判测这些个手段,会甚麽时候加诸于沈二爷身上,但凡这般一念,她就心如刀绞。

锦衣卫倏的顿住,喝令她们紧贴墙角回避,田姜回转神魂,听得前方迎面靴足脚响,随音望去,五六盏红笼映得人影幢幢,形同鬼魅般,渐趋由远及近,看得清了,却是数人簇拥着一位身穿绯红朝服的重臣而至。

他身形高大,腰背挺直,头戴乌纱,鬓角染满白霜,面容虽显苍老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忽然就朝她们方向看来,视线凌厉而威鸷,令人不寒而栗。

第伍伍柒章 多波折

有诗证:屋漏更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各位看官道来人是谁,竟是内阁首辅徐炳永。

他岂会因自个老妻几句求情便软了心肠,只因未曾料这沈夫人的勇气,敢寻上他的府邸来,颇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势,更况软硬兼施是他最擅手段,令沈泽棠与其妻会面未尝不好,且这女子还将秦砚昭迷得神魂颠倒。

诸思累积易惹人陡升好奇,他亦不例外。

收步背手顿住,围簇狱吏举高五六盏红笼,领路锦衣卫连忙屈膝见礼,田姜搀扶翠梅跪下。

”来者是何人?”指挥使喝问。

锦衣卫拱手禀答:“来者为沈阁老的家眷。”

“原来是长卿新娶的夫人。”徐炳永拈髯笑了笑,目露精光,语味深长。

指挥使领悟其意,夺过侧旁狱吏手中红笼,凑近翠梅身前,明晃晃直照她颜面。

徐炳永观此锦衣妇肩胛颤动,垂首深埋,只窥得满头珠翠,微蹙眉道:”沈夫人不必拘礼。“

指挥使附和:“夫人请抬头说话。”

翠梅怯生生仰起颈来,几盏红笼瞬时映亮她的脸庞。

徐炳永觑眼打量,忽而笑叹:”夫人之姿应了一句老话。“

指挥使奴颜婢膝:”请沈阁老赐教!“

”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尔尔矣!“徐炳永再提不起兴趣,背手辄身继续朝前,围簇人等低低嗤笑,那片红笼黄火浮光掠影过,四围又恢复原先的静寂与黯淡。

田姜扶翠梅站起,心中羞愤难抵,堂堂秩品二品大员夫人,竟被这般肆意践踏,其之言行简直无耻至极。

出了昭狱,阳光好生刺目,连几株柳梢枝头都起一豆绿芽,不知谁打起一只黄莺儿,唧啾脆鸣一声飞远。

她二人不吭声儿,各揣心思、失魂落魄地走着。

忽听得有人在与领路的锦衣卫打招呼,田姜这才抬首,不知何时迎面过来十几锦衣卫,其中一人犹显眼,做千户装扮、着青绿锦绣服,相貌清隽,只是剑眉厉眸有些可怖,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

田姜暗自纳罕,此人不是“鹰天盟”的刺客清风麽?怎摇身一变成了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

管他呢!此时的这些锦衣卫在她眼里皆是豺狼虎豹、歹毒残暴的虐吏,恨不得将之抽筋扒骨以泄愤懑。

”这妇人是哪个罪臣家眷?“有人笑着问。

”沈阁老的夫人。“

”沈阁老啊“

田姜便觉清风的目光灼灼而来,不由握紧翠梅的胳臂,声若蚊蝇道:”快走。“

那些锦衣卫虽窃窃私语,倒也不做为难,纷纷让开中间道。

眼见便与清风擦肩而过,哪想这厮不露声色地伸腿一绊,田姜猝不及防朝前跌去,顿时花容失色但听翠梅惊呼未止,她的腰肢已被只大手稳稳揽住,左手儿也被紧攥。

待得站直身子,他二话不说放开且后退两步,翠梅慌张地来扶她,田姜低道无事,头也不回地往府门而去。

还能听得有人戏谑声:”曹千户出京数日才归,怎看母猪都赛貂蝉了?教坊司小红桃昨还问你何时归哩“

清风的嗓音淡淡地:”瞎了你的狗眼。“

田姜心突突地跳,方才脚步趔趄时,看清了他革带悬挂的腰牌,原来他的真名儿唤曹瑛

车夫扬起鞭子一甩,轱辘吱噶吱噶转动,田姜与翠梅面面相觑,长吁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你今日辛苦“田姜欲要安慰她,却觉马车一顿,正不知所以,听得沈容禀报:“大理寺卿杨大人有几话要同夫人说。”

田姜想了想道:“见过二爷我已是心力交瘁,不能以礼相待杨大人,若他不介意,就隔帘说罢,我洗耳恭听。”

稍过片刻后,即听得杨衍略含嘲笑的声儿:“冯舜钰聪敏机灵劲儿还是未变啊!令本官也不由对你刮目相看。”

田姜凑近翠梅耳边嘀咕,翠梅点头道:“甚麽冯舜钰,大人怕是将人认错,若再无旁的话儿,还是请回罢。”

杨衍不以为忤:“你不想救沈阁老出来麽?要晓得入昭狱一日抵世间一年,可是个生死不由人的去处。”

翠梅依言回话:“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受皇帝亲命,刑部、督察院及大理寺无权干涉,连杨大人都束手无策,我个妇道人家又能有甚麽法子。”

杨衍轻笑起来:“谁说吾没法子,你应知我能耐,不过”他稍顿道:”需得冯舜钰尽快回大理寺,寺正之职还空候着,你自己好生思量,不过需得快些,沈阁老的命可是等不起。“

他见帘内无声出,索性又缓缓添一句:”一命换一命,说来也是值得的。“

依旧一阵缄默

沈容过来拱手作揖告辞,杨衍颌首朝后退至垂杨柳下,看着那马车摇摇晃晃前行,直至影儿模糊了,才冷笑一声。

田姜思绪如麻、脑中一团乱。

毋须杨衍多废话,也深知沈二爷此时处境堪忧。

徐炳永能这般蔑簿她,定是对二爷起了杀意、要置他于死地。

重回大理寺或许还能有线生机

”一命换一命!“田姜哆嗦着手抚上鼓肚儿,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杨衍亦是狼子之心,逼她舍去这腹中孩子呢。

忽而袖笼里掉出一根油金簪子来,是方才清风悄塞给她的,不由拿在手里打量,上面雕刻两溜字儿:“清风桃渡黄昏,明月画船人归。”

略思忖即悟其意!

秦砚昭知田姜要去探望沈泽棠,他岂会错过此般机会,无奈公务缠身,好不容易乘轿紧赶慢赶至北镇抚司门前,听得守门卫禀回道:”才走不远。“

顺其所指望去,果还能见一辆深蓝青篷马车的影子,不多话,只催促轿夫健步如飞朝那追去,眼见那马车忽然停下,秦砚昭撩起轿帘有些心喜,以为是田姜察其跟来,要与他说话,然笑意倏的凝在眸瞳里,大理寺卿杨衍不知从哪里冒出,隔着帘栊嘀咕着甚麽,再退后几步,看着马车重又前行。

”老爷还追麽?“轿夫来问。

秦砚昭默了稍顷,终是语气颓丧道:”不必追了!回府去罢。“

:。:

第伍伍捌章 怀双生

田姜回至府中知沈老夫人还在翘首以盼,不顾疲累先去了福善堂。

隐去坎坷只说喜报:“昭狱虽艰苦,二爷那间牢房却通风干净,床榻桌椅油灯齐全,他发绾起,穿月白直裰,有盥洗过,锦衣卫还算和善,二爷还问起老夫人身骨可康健,家里可闹乱,媳妇道一切都好,让他勿要牵挂。”

沈老夫人默少顷才问:“沈二可有受刑?”

田姜眼睛有些酸涩,勉力笑了笑:“不曾受过刑,二爷道无凭无据的,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是至多关一阵子。”

沈老夫人吊整日的心这才放下,陆嬷嬷趁势端来两碗燕窝粥,服侍二人吃了。

用过粥又说了会话,田姜见窗外暮色以阖,起身待要告辞,却听得夏婵匆匆来回说:“钱大夫已进院里。”

沈老夫人急命“快请进来!”又朝田姜笑道:“你这肚子见风长,让他把把脉再开些滋补方子,免得日后你临盆时后苦。”

想想命陆嬷嬷去唤萧姨娘来,一道看诊。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帘栊打起,钱秉义背药箱入房,因是祖上流传的相识客,倒也不避讳他,奉来茶水,闲言少叙,田姜将右手腕搁于迎枕,钱秉义吃过茶,将指头按在脉上,垂首细数脉息,半刻后才放下,又唤了左手,他继续听脉,再抬眼观田姜气色,扫过隆起腹肚,让翠梅过来,听她将夫人素日饮食作息细说一遍,方道好了。

他拈髯沉吟半晌,神情很沉肃,话也不说,只拈起笔慢悠悠写方子。

沈老夫人是个急脾气,此时被他这副模样搞得忐忑不安,却也只能摒忍着。

房里显得更安静了。

田姜神情倒难形容,杨衍的话确实将她的心触动,若是没有这个孩子

她忽然抬手按住鼓肚儿,似乎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钱秉义搁下笔,蹙眉问:”沈二爷可还好?“他已知沈泽棠被下昭狱,全京城百姓都在议论这事。

沈老夫人道:”今日二媳妇才去探望回,沈二皆安好,你赶紧言归正传,莫东想西虑的,急煞个人。“

钱秉义看了眼田姜,已是心知肚明,遂撇开不谈,只笑说:“左主司官脉跳急顺男,右主司官脉跳急顺女,吾方仔细听过,左右主司同跳,急缓相齐,夫人肚型圆挺大于四月,是以在此恭喜夫人及老太太“他顿了顿:”显见一胎双生,儿女同乐。“

房里静一瞬,忽如滚油炸锅般噼噼啪啪热闹起来。

丫鬟婆子满脸笑容,恭喜声络绎不绝。

沈老夫人擦拭着眼角,府里近日愁云惨雾笼罩,这讯息便如刺破云雾之曦阳,实在是重振人心鼓舞士气儿。

”老太太怎哭了?“夏婵也不禁泪洒洒地。

”便是哭也是被他气的“沈老夫人指着钱秉义道:”跟他老子一副德性,总不肯给个痛快话,非把人吊得半死不活的。“

众人都抿起嘴笑,田姜心底又是欢喜又是愧疚,想不到里头竟藏着两个小东西,难怪她这麽能吃肚儿会比苏姨娘挺许多。

她怎能受杨衍蛊惑,不想要他们了呢!

前世里他们陪自己一道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世里她定要和沈二爷誓死守护他们。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干系,田姜觉得肚皮似被踹了一脚,悄悄用手揉了揉

活泼泼的小家伙,也不知像了谁!

回至栖桐院,田姜才坐定,便命陶嬷嬷去唤沈勉过来。

翠梅已把她怀双生说了,一院的丫鬟婆子闻讯都来道喜,田姜笑眯眯的,命采蓉都赏了钱。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沈桓恰来禀事,招呼进房坐了,给他一包银子回去分给暗卫们。

待丫鬟婆子称谢走了,沈桓一脸感慨:“二爷诚不吾欺,果然地沃勤耕有收成,一结就两果儿。”

田姜正吃着茶哩,乍听竟把自个呛住,揩帕子捂唇咳了几声,小脸胀得通红。

翠梅忙替她拍背顺气,一面朝沈桓恼道:“从哪里听来的混帐话,还打着二老爷幌子,我要回老太太去。”

沈桓慌了,赌咒发誓绝对是二爷说的,还有徐泾及沈容等几暗卫可证。

田姜怎不知沈桓性子,十之八九这真是沈二爷的原话她也是叹气了,风光霁月的谦谦大儒,背地里怪会胡言乱语。

其实她早该惯了,床笫之欢时他甚麽糙话没讲过逼着她也说了不少

不能再多想,要掉泪!

她朝翠梅摆摆手,只嗓音微哑地问:“你有何事来寻我?”

沈桓肃起面庞,正色说:”今是来同夫人告别,除留沈容及三五侍卫护您,吾与徐泾等数十人将另觅他处。“

田姜默少顷又问:”打算甚麽时候离开?“

沈桓回话:”这厢同夫人辞过就出府。“

田姜颌首,朝采蓉嘱咐道:“你带沈指挥使去沈霖那处,取一千两银子给他。”

采蓉嘟着嘴儿不高兴,这帮忘恩负义的,看着沈二爷遭难了,沈府要败落了,倒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呢。

却也不敢违背主子命,气哼哼一声,迈着步儿甩帘先去了。

沈桓看在眼里挠挠头,莫名有些踌躇,想想又作揖低声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田姜抿唇轻笑:“我知道!”

沈桓咧咧嘴算是把心放下,夫人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非采蓉这等无知愚笨小丫头可比。

沈桓前脚走,陶嬷嬷领着沈勉后脚到。

田姜也不急着问他话,只说:“可用过晚膳麽?”

沈勉摇头,应景的腹中咕噜一声响。

田姜笑容微敛,却也不多说甚麽,朝翠梅道:”上晚膳罢。再让柳家媳妇炒两道辣菜,勉儿蜀地来的应嗜辣。“

话音还未落,沈勉紧着声说:”谢过二伯母好意,勉儿滴辣不沾,否则浑身发红出疹,奇痒难忍。”

田姜心沉了沉,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崔氏在时,命厨房每顿给沈勉送去的,都是掺了辣椒的饭菜。

难怪她但得偶遇沈勉,总见他脸颊红肿着,原以为是不耐京城寒冷天气起的冻疮

这正是: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

第伍伍玖章 各自量

用过晚膳,沈勉吃饱喝足,起身谢过,恭敬作一揖便要告辞。

田姜叫住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语气不紧不慢:“勉儿,二伯母待你怎样?”

沈勉心一蹬,连忙道:“二伯母待勉儿极好。”又添一句:“比亲生爹娘还亲。”

田姜淡淡笑了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岂能相提并论!二爷与我平生朴实自守,最憎阿谀逢迎之习,诫训你莫将言语落浮夸,更应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方能遇事坦然,常有余裕,否则必流于世俗,平如庸人,终难成大器。“

沈勉面若红布,低声羞惭道:”二伯母诫训的是,勉儿自当谨之。“

田姜颌首:”我今日去昭狱见过二爷,他提起有物在你手中,可是真的?“

沈勉心思聪慧,从袖笼取出封信笺,捧着递上,一面道:”这是伯父暂存勉儿处,吩咐若有日伯母索讨定要交还。“

田姜接过翻来复去打量,漫不经心问:”你可折开看过?“

沈勉朗朗回话:”勉儿虽年纪尚幼,却还算言而有信之辈,自不窥缝,也恐旁人知晓,吃穿坐卧皆附身前,不敢马虎大意。“

田姜命陶嬷嬷送他回房,又让翠梅摆来笔墨纸砚,沉吟半晌写了个方子,还递给她。

翠梅见里头有麻黄苍木或苦参等,不禁变了脸色,踌躇着道:”夫人可吃不得这些,少爷小姐受不住。”

田姜摇头笑了:“勉儿在出红疹,我以前家中有个姐姐,也不嗜辣,沾丁点就同他这般,这味方子十分灵验,你交管事抓药煎给勉儿吃。顺便同沈霖交待,把勉儿那处的嬷嬷丫鬟等皆换掉,撵出府去一个不留。“

翠梅答应着走了,四下无人,她方才小心翼翼拆开信笺,是沈二爷字迹,凑近烛火细看,思绪儿顿如烈火轰雷难以自持。

满纸说的是八年前田府抄家灭门之案,虽未查完,但涉案朝臣之名却已鲜鲜可见。

小家伙们似乎察觉到她的愤怒,忽然紧张地蠕动起来。

田姜起了丝丝痛意,她深吸口气,一手轻抚着腹肚安抚他们,一手将信笺烧了。

再慢慢走至窗前,华星明月映得满园清寂,阖眼默思,心底更挂忧沈二爷,若不是局势危急,他难以自保全身,岂会在她有孕时把这事儿无奈交待。

皇帝朱煜的阴狠禀性她心如明镜,是宁错杀也不放过谁,前世里他那般倚重徐炳永,却终因疑心难祛,在削藩未尽时,迫不及待将他定罪腰斩,才使得昊王兵威大振、挟破竹之势,直取京城,以里应外合之策夺了朱煜的天下。

后在与沈阁老那段虐缠里,他倒是直言不讳同她详述过离间之计。

田姜觉得自己定要好生的回想起来,今生命途逆行的已不止有她。

这正是:

几度春风,空余剩月。纸间笔墨,功场名窟,贤奸总相杂,冷眼自在旁观。

恩仇轮转,件件般般,恩来报恩,仇来报仇,尘埃终落定,花前月下又逢。

翌日辰时,田姜正在同总管事沈霖对帐,小丫头隔着帘栊回说:“大夫人来了。”

田姜连忙命快请进房,也就两三句话的功夫,何氏跨过槛儿瞧见沈霖,连忙撇嘴笑着:“我来得不巧,倒妨碍了你们。”

沈霖神情不自在,这话听得很是刺耳,清咳一嗓子待要解释,田姜已命翠梅斟茶,她也不起身,只让何氏挨炕边椅坐了,又微笑道:“大嫂等我须臾,对好了帐再与你闲话。”

何氏不多说甚麽,坐着状似悠闲地吃茶,却把两耳竖起,生怕漏听了只字片言。

田姜继续问沈霖:“勉哥儿处的丫鬟婆子可有处置妥当?”

沈霖禀说:“一早马嬷嬷就领了出去,待变卖好银子来交还就是。”

田姜想想提点他:“如今二爷俸银被封,全指望五爷给银子开支,俗说断骨连筋,二爷出事也连累他官家生意难做,府里日子再不比往昔,还得从长计议,勤俭着来,三房走后,留下的丫鬟婆子里,你挑两三个性子忠厚老实、手脚麻利的送去伺候勉哥儿,除老夫人外,各屋各房清减三人,至于减谁听各主子的就行,再与三房多余仆子一并打发了。”

沈霖称“是”,接着说:“五房那些姨娘们,如今接二连三求去,五爷也不曾留,只说随便她们,五奶奶便推到我这里,夫人看该如何是好?“

田姜倒也无谓:”念她们伺候五爷一场,自个攒的银子、衣裳首饰等皆可带走,再去帐房领五十两银子,从此各走各路,再不存挂葛!“

她又问:”苏姨娘怎样了?“

沈霖蹙眉道:”昨晚钱大夫去给苏姨娘诊脉,说她忧思郁结,身骨赢弱,胎象很是不稳,还需静养调理。“

田姜叹息一声:”专用个嬷嬷每日替她按方子煎药喂食,她若想吃甚麽都依着罢。“

沈霖应承下来,又说了会话儿,方作揖径自去了。

田姜端起盏吃口茶润嗓,何氏愁眉苦脸地:“一早才听闻弟妹怀了双生子,急忙忙赶来道喜儿,想着二爷身陷囹圄,前程渺茫、而你孤零零一个人,挺着忒般大肚儿受苦,我这心里愈发的不好受。”

田姜淡道:“大嫂此言差矣!二爷虽不在身边,可有这两个小家伙相陪、得老夫人怜惜疼爱,五爷慷慨掏银度日,还有大嫂来陪我闲话家常,我何曾受一点苦呢!”

”倒是想得开!”何氏冷笑:“当我不知昨日你是在诓老太太麽?下了昭狱岂有不动刑的?若是二爷有个三长两短,弟妹恐就不会这般大话。“

田姜看着何氏,撕下那层温柔和顺、善解人意的表皮,却是这副真模样。

她忽然能理解老夫人为何百般不允何氏掌中馈了。

”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最坏亦不过一个‘殁’字。“田姜冷声道:”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大嫂都能熬过来,我又何尝不能?!“

何氏怔了怔,旋而整颗心堕入谷底。

:。:

第伍陆零章 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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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谚证:

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

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

何氏此番寻田姜,实借恭喜她怀双生来探二爷的底。

听闻要缩减仆子勤俭度日,心中已是冷了半截,更拿恶言将她激打,果然探出真心话儿,看来沈二爷前途叵测、恐自身难保,俗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况凡入昭狱者必是高官罪重,近日里抄家问斩或女眷发配教坊司,耳闻数起。

想她名儒之女岂受得那罪,且自己苦熬寒秋,终将林哥儿拉扯养大,如今好容易要登科入仕,却又遭逢此劫难,不由得把那日后享子福得诰命的荣耀之心尽都绝了,眼中落下泪来。

田姜明白她心意,人生许多事自己看不破参不透,旁人再劝亦是白费口舌,遂默默垂颈翻帐簿,再不发一语。

坐了片刻无趣的很,何氏起身告辞出来,带着喜春怏怏穿过园子,远远瞧见陆嬷嬷站在院门前,手里捧着个锦布包袱,遂上前强打精神道:“陆嬷嬷怎站在这里不进去?虽冬去却还是春寒料峭,快随我进房吃盏热茶。”

陆嬷嬷也不推辞,把手里包袱交给喜春:“老太太惦记大夫人病着,打发老奴送燕窝来。”何氏笑了笑:“有劳母亲记得还有这个时运不济的媳妇儿。”

陆嬷嬷暗暗喊糟,这话说的夹枪带棒,待会还不知要怎样勃然大怒哩,心底发苦却不表,只陪笑问:“大夫人这是从哪里回?”

“二弟妹那里。”何氏走进房让她坐,命丫鬟斟茶,自己侧歪在炕上,沉着嗓道:“陆嬷嬷定不晓我在她处听到了甚麽!你可要听?”

陆嬷嬷连忙摆手:“主子说的私密话儿,老奴可不敢伸耳朵。”

“嬷嬷也太小心。”何氏抿唇冷笑:“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如今沈府显露破败之迹,说几句话又能怎地,还予你我家法处置不成?”顿了顿接着道:“二弟妹嘱咐沈霖,二爷俸银被封,如今皆靠五爷给银子度日,各屋各房丫鬟婆子得减半成,这府内终是大乱了。”

陆嬷嬷出言劝慰:“夫人言重了,大乱还不至于。只是非常时期应对之策罢了,待二老爷事平归府后,还是会回至往昔热闹景的。”

“事平归府?!”何氏拍手朝她笑:“陆嬷嬷心宽,弟妹诓哄老太太的话你也能信!实话透露你,二爷十之**是回不来了。”

陆嬷嬷摇头道:“大夫人勿听旁信他人之言,老奴在这府里也有数十年头,说来也伺候过两辈老爷,但凡官宦人家又位及权臣的,府里从来就不是风平浪静,原也起过几趟波折,次次还不都得挽回?二老爷又是何许人物,定会转危为安,夫人耐心等待就是,莫要先自乱阵脚,惹得老太太不喜呢。”

何氏把手中茶盏往炕几一顿,斜眼睨她:“嬷嬷好口才,那你说我要等到何时?三五日?三五月?还是三五年?你给个准数儿我就听你的。”

陆嬷嬷勉力笑道:“哪里晓得要等到何时呢,大夫人倒为难老奴了。”

遂不愿再久待,指着沈老夫人那处还有事儿,掀帘出房时,听见何氏嘲言讽语地:“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知我这里孤儿寡母的苦,竟想瞒我哄我欺负我”

陆嬷嬷叹息一声,径自去了不提。

再说田姜,见暮色西沉,即换身衣裳披了斗篷,领着陶嬷嬷及沈容从栖桐院后门出,那里已备下一辆寻常马车,待得坐稳,即摇摇晃晃朝桃叶渡口而去。

穿街过桥,鹜霞横飞,陶嬷嬷见田姜阖眼养神,自揭帘子朝外望,含湿带凉的风直扑人面,原来已至鸳公河边。

田姜下了马车,走十数步即至桃叶渡口。

打鱼船条条归回,渔人披蓑戴笠、点棹挥橹寻着靠岸空隙,渔妇则蹲在船尾量米煮饭,袅袅炊烟迷人视线。

远处画船檐挂两盏明角灯,有丝竹及歌女隐隐约约弹唱声。

风过耳鬓,她紧了紧斗篷衣襟,昏黄河面,冷色连波,波上寒烟砌。

一条画船缓缓荡于石阶前,歌妓揩帕子朝田姜招手,满面风情万种,嘴里嗤嗤地笑:“那可是沈夫人?瑛爷等着你呢。”

田姜扶着陶嬷嬷的手上船,欲往舱中去,串串珠帘前又是一歌妓抬手拦:“只能沈夫人进去。”

沈容蹙眉:“我不进去,但夫人身子不便,总得有嬷嬷陪着。”

歌妓笑眯眯地:“那夫人就请回罢。”辄身拨帘猫低腰就走。

田姜朝沈容陶嬷嬷一摆手,随她后面进了舱。

雕花大窗被叉杆撑开,毡帘半卷,但见河上晚烟渐散,一轮明月映得半船雪亮,舱央黄铜大盆燃着炭火,搁着一张黄花梨四方漆桌,桌面摆着酒菜茶水,两把面朝河景的楠木搭软垫六方扶手椅,已坐着个男子,正一边望月,一边捏盏吃酒。听得脚步声近前,并不回头,只淡道:“沈夫人请坐。“

田姜在渡口等时脚冻得僵了,此时也不客气,就椅坐下,踏着脚炉面儿取暖,不落痕迹的拿眼睃清风,倒不能再称他清风,而是曹瑛,那一身锦衣卫千户的青绿袍子,衬得他气势凌厉逼人。

田姜抿了抿唇,想想道:”扶柳胡同那次,谢你搭救我。“

曹瑛朝她看来,嗓音很浅淡:”沈夫人恐是认错人了。“

装罢你!田姜无所谓,从袖笼里取出那根油金簪子还给他:”不知曹大人寻我来所为何事?“

曹瑛接过簪子横插绾起的发中,再执壶替她倒盏滚茶,漫不经心的样子:”若夫人不知为何事来,就请回罢,我素不于蠢人多聊话。“

田姜好歹曾与他打过交道,怎知如今脾气倒愈发的古怪了,即然无需多客套,她把恭维谄媚之词掐弃,索性开门见山道:“曹大人要怎样才肯救沈二爷出昭狱?”

曹瑛眉梢微挑,月光洒进他的眼眸里,嘴角渐渐噙起:“若我救得沈阁老出昭狱,你打算怎麽报恩与我?”

第伍陆壹章 出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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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姜很镇定:”但得你有所求,我必竭力为之。”

”是麽?!”曹瑛话里隐含嘲讽,忽而伸手如电捏住她的下巴尖,再凑将过来,他紧盯这张愈发娇柔妩媚的脸儿,她的眼睛里,除却月光便是他。

”骗子再不会上你当。“灼热的呼吸扑颊喷腮,金华酒冷洌香味萦绕田姜鼻息间,她蹙眉躲闪,又躲闪不得。

”你掐痛我了。“田姜选择直面,无所畏惧地望进他的眸瞳,除却他还有月光。

”你把身子给我罢!“他突然道,青龙山初见,那份想将她压在身下的欲念就未曾消停过。

田姜怔了怔,他眼中簇燃的火苗依旧熟悉,不由哭笑不得:“曹大人,我肚里怀有四月余孕,还是双生呢!”

曹瑛垂首朝她少腹瞧去,见她爱娇的抻腰一挺,故意把肚儿鼓着给他看,唇角无声地浮起一抹笑意,又迅速摒去。

调转眼神,语气阴沉沉地:“怕甚麽,我有的是法子,即能爽又不伤你肚子。”

这样吓唬她真的很好玩吗?

田姜也是叹气了,前世里曹瑛官至北镇抚司指挥使,秩品三品,曾因皇帝祭祀随驾扈从,她乘舆车,隔纱帘窥其驰行马背,着大红麒麟锦服、腰佩绣春刀,气势狠厉凛冽,她对北镇抚司素无好感,甚还有些畏惧,却很得朱煜器重,却不曾想,昊王率军大破皇城时,先将朱煜及她围困的,竟是这鲜衣怒马锦衣卫。

她不挣扎,想想开口道:“若曹大人铁了心一意孤行,我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岂抵挡的住,却也无颜再苟活于世,还请您言而有信,将沈二爷救出,不枉我赔上这三条命。”

曹瑛神请莫测看着她,就是这副倔强又不示弱的模样,楚楚动人的不行,勾引的他午夜梦回时总是惦念。

倏得缩回手,执壶倒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滚烫过喉,终是拉回了欲要偏离的神智。

”我不过区区千户,便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也无那能耐将沈阁老从昭狱救出。”曹瑛淡淡道:“我与朝中官员不相熟,你若有法子,可让言官每日为沈阁老规谏皇帝、弹劾徐炳永秦砚昭,虽不能将他从昭狱放出,好歹在里面的日子不至太过辛苦。”

“秦砚昭?”田姜抿了抿唇:“他怎会扯上瓜葛?”

曹瑛并未答话,又吃着酒,半晌才说:“天色已晚,沈夫人请回罢。”

田姜只得起身告辞,走出船舱,由陶嬷嬷搀扶着上岸,沈容在后尾随,她走了五六步忽然回首,见得一个穿雪青色直裰的青年男子,闪入画船不见了。

再说陆嬷嬷回至福善堂,见沈老夫人坐房里,正凝听白衣庵的姑子唱佛曲宣宝卷,她避让一边侍立不晌,待得月影过花窗,那姑子才止念,在摆好的佛盆里烧了千卷陀罗经,方才双手合十离去。

沈老夫人吃茶时,陆嬷嬷待人散方上前回说:“劝了大奶奶几句,百般听不进去,一直恼着,是以没敢把林哥儿退亲的事讲与她听,怕是晓得后不知要闹成甚麽样子。”

沈老夫人将茶碗往桌面一顿,冷笑道:“她亏得说起还是我们沈府的嫡长媳,此时不曾想过如何共度难关,整日里只知鼓唇弄舌、怨词詈语,好似天塌下来一般,小家子气十足。我当年便是百般瞧不中,若不因祖上的关系,岂肯她嫁给大儿为妻。”

陆嬷嬷叹息一声:“五房现也是一团乱,那些个姨娘倒也罢,老奴看五奶奶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似乎也有些不对劲儿。”

沈老夫人默少顷道:“只能同富贵却无法共患难的,爱走不留!”

陆嬷嬷执壶给她斟茶:“二奶奶勿看年纪轻,近门晚,还怀着双生子呢,言行所为倒是另人刮目相看。”

沈老夫人眉眼方渐舒缓:“多亏得她”

恰这时听得廊上“咚咚”乱跑声,待要发问,夏婵已掀帘进来禀话:“苏姨娘小产了。”

沈老夫人眼前一片发黑,陆嬷嬷连忙替她揉胸口好会儿,才渐缓过气来,命夏婵搀扶着直往五房院落而去。

这正是: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田姜才回栖桐院,翠梅早已等在后院腰门前,见得她连忙迎来:”苏姨娘小产,老太太打发丫鬟来过,特叮嘱夫人留在房里勿要去五房走动,恐沾染到晦气。”

田姜并不感意外,那日钱秉义与她提起过,苏姨娘脉像细滑、面色不霁,神疲肢倦,且偶有见红,显见气血两亏而致冲任不固,能胎养三月余已是精心调理,月份再足些恐难硬撑,虽每日里人参杜仲白芍等煎炖吃着,终还是未能留住。

她进了房中,由采蓉伺候着洗漱,换了身衣裳,命陶嬷嬷去五房问候,自己则坐在桌案前执笔疾书,再叠了封起,递给沈容让他亲手交于梁国公徐令。沈容话不多说,将信笺拢于袖里拱手告退。

田姜这才抚触着肚腹上了床榻,忍不住打个呵欠,她现在很容易就疲累了。

翠梅将窗阖紧放下垂帘,重烧了香,把火烛暗下,方才蹑手蹑脚出得房,站在廊下听旁的丫头讲苏姨娘的闲话。

大夫人何氏与喜春匆匆过来,与陶嬷嬷正撞个照面。

何氏朝她身后望了望,撇起嘴问:”怎就只你来?你们二夫人呢?“

陶嬷嬷平静回话:”二夫人原是急着要来,被老太太的丫鬟拦阻,只道这里有血光之冲,她又怀着身子多有不便“

何氏哼了哼,率先走在前头,进了外厅给沈老夫人请安,立在一侧,听蒋太医道:”钱大夫精通岐黄之术,在吾之上,看过他的方子实已尽力,无奈母体难能摄血养胎”

话才至此,即听得房内苏姨娘尖着声哭骂:“定是你们见我怀上五爷子嗣,使了毒计谋害我的孩子,我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呢”

沈老夫人面色铁青,蒋太医清咳一嗓子:”我开个药方替她清火止血、镇气宁神兼调养身骨,每日里按时煎服,过了惊蛰就可望全愈。“

待药方子写毕,丫鬟照旧送蒋太医出府。

沈老夫人缓慢站起身,搭站陆嬷嬷的手,谁也不理径自去了。

第伍陆贰章 议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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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因沈二爷下昭狱、苏姨娘落胎、及何氏等的不消停而怒愁郁结,兼年事已高,又值冬春交替时节,终支撑不住病卧于榻。

田姜每日早晚都去看她,逢着厨房送来粥菜,必亲自端碗拈勺喂食,听闻沈五爷也较之前来得勤快,只是从未遇见过。

再说这日困醒,窗纸已透进清光,映得满室大亮,田姜穿戴洗漱毕,即出梧桐院朝福善堂走,夏婵恰站在廊前,连忙迎上且轻声说:”五老爷正陪老夫人闲话“

田姜慢了脚步,思忖是否迟些进去,陆嬷嬷已掀起帘子朝她笑道:”老太太正念着二奶奶呢,可巧就来了。“

这才颌首入房,沈老夫人拥被歪在榻上,任由沈五爷伺候她吃粥,见着田姜绽开笑容:”还是二媳妇来喂罢,你糊了我一嘴。“

众人悄悄掩唇笑了,沈五爷连忙起身把碗勺递给田姜,故意抬起衣袖擦过前额:”瞧我这满脑门子的汗,还不落母亲待见。“丫鬟已搬来椅子搁在榻沿,伺候他复坐下。

沈老夫人叹道:”你说说你何时喂我吃过东西,便是来问安也脚底抹油溜得快,好似有狼在后头追你。“

沈五爷笑嘻嘻地:“此话差矣!往时每趟来问安,几位哥哥总有个在,每趟总挨他们训诫,再后嫂嫂们终日陪伴母亲,我常来走动也不便,遂想通了,不妨做那个热中送扇、雪中送炭的人,母亲反更能记住我的好。”

“竟钻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沈老夫人咳了几声,接过田姜递来的茶吃几口,才继续道:”为人父母者总是最疼小儿。你大哥为嫡长子,打小被诫训的最严厉,性子最老实,耍不来奸滑,心底纵是百般不愿意,碍于忠孝恩义不敢违背。我看着心疼,对二儿宽松许多,是以他最有主见,胆大的能顶上天,你父亲忧虑的很,沈府出他一个算罢,再出个准要生祸端,对三儿更是严加管教,哪想那原就是个内敛孩子,反愈发沉默寡言,甚麽事都闷在心里。四儿”她顿了顿:“至五儿时就宠你惯你不拿家规拘束你,反助长你放荡不羁之行“

田姜挟了只油煎的粉饺儿,沈老夫人摆手嫌腻味,又道:“不过我这五儿虽眉眼风流,本性却还是好的。”

田姜“噗哧”笑了,恰有丫头回禀:“大夫人问安来了。”

沈老夫人脸上浮起厌烦之色,沈五爷起身作揖:“母亲倦累还是好生歇息罢,我去同大嫂说会话。”

见他消失于帘后,沈老夫人再命退丫鬟嬷嬷,忽然握住田姜的手:“沈二有消息了麽?你勿要报喜不报忧,我要听实话。”

田姜看着她憔悴苍白容颜,反握住她无力瘦弱的指骨,想了想,坦白道:“我若再说无碍母亲定不信,昭狱那种地方无论清白与否,进去总要受苔刑之苦,而如今每日里,有言官冒死规谏皇帝将二爷放出,民间百姓义愤激化难平,料皇帝还不敢轻举妄动。”

沈老夫人听得心一宽:“那沈二是快要回来了?”

田姜摇摇头,凑近她耳边轻声说:“皇帝疑二爷与昊王勾结预谋朝叛乱,昊王一日不平,二爷便被禁一日。”

沈老夫人蹙眉愣怔,又问:”沈二可否真有此心?“

田姜默少顷,笑了笑:”二爷做甚麽都是对的!“

沈老夫人难以置信地盯着田姜,面色一惯的沉稳平静,无半点玩笑之色。

不晓过去多久,她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抖索着骂:”这兔崽子怎麽敢”

唯恐隔墙有耳被谁听了去,到嘴的话生生又咽回,脑里昏糊成团,终阖起双目叹息:“你去歇着罢!让我独自静一静。“

田姜替她掖好被角,再放下帐帷,辄身掀帘出得房来,廊上斜飞过一只大燕子,荡得梁间尘烟悄落肩,沈五爷站在菩提树下,听得身后衣裙窸窣响动,回首果见是二嫂缓行而来,连忙迎上作揖,并说:”这些日我一直在相熟的官家良友处送礼托情,不敢指望救出二哥,只想能进昭狱见他一面,皆被驳回只道无得好时机,不知二嫂娘家府那边可有回寰余地?“

“五爷辛苦!”田姜心底滋生暖意,语气显得很温和:”再莫四处打点做这些耗时耗财的无用功,二爷何时能回皆在皇帝一念之间,纵是朝堂重臣也束手无策,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着。“

沈五爷又何尝不明白,瞟扫过她隆起的少腹,又觉得不忍睹,欲要告辞先去,却听她又道:”瞧母亲病着迟迟未见好,五爷有何打算?“

沈五爷听得莫名其妙:”二嫂有话直说便是!“

田姜笑了笑:”江南三月好风景,半壕春水一城花。二爷在金陵栖霞山有处宅子,我早遣了管事先去打理,昨收到信儿已一切齐备妥当。想着京城局势躁动、府里又置多事之时,各种谣言四散,实不利母亲养病,反复思量后,想同五爷商量,你正要乘船往南方挑拣丝绸缎子,不妨带母亲还有其它女眷一道去罢,待府中安稳后再回来不迟。“

沈五爷暗吃一惊,自母亲病后他倒也有此番打算,只是碍于颜面未曾说出口,哪想二嫂已先于他筹谋在前,不由微笑说:“这样甚好!二嫂甚麽时候安排好府中事宜,知会我一声即可。”

田姜抚了抚鬓边吹乱的散发,抿了抿唇道:”或许母亲会不情愿,还劳烦五爷多拿话劝解她。”

沈五爷爽利的应承下来,又说了会子话彼此告别,田姜朝松墙那边望一眼,并未顿步,由陶嬷嬷随着离去。

一切恢复了宁静,忽听得松墙处有拨拉声,喜春从里钻出来,急匆匆走了。

大夫人何氏坐在桌前,觑眼看着沈五爷送她的一匹天华锦缎,宝蓝地方棋朵花四合如意纹,可给林哥儿裁春裳穿,定是何等的气宇轩昂,撑着腮边想边打量,不知怎地眼前朦胧了,灯花忽得炸一下,就听得有人掀得帘儿响,抬眼望去,竟是喜春慌里慌张的跑进来。

书友20181122101452622 评文

《徐蓝,输给了所谓的前世今生》

最开始看的时候,对沈泽棠很有好感,然而因为莺歌的关系,我对沈泽棠的好感大减。

秦表哥的爱不予评价,他或许爱着舜钰,只是他的爱太偏执太不纯粹太自私了点,他需要一个做任何违背底线的事情都能得到谅解的理由,很不幸,舜钰做了这个借口。

田玉(田濂),作为舜钰的竹马,可见他也是把舜钰爱到了骨子里,以你之名融我之姓,从此以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就算你不在我身边,至少还有你的名字陪着我孤独终老,假若田府没有遭遇灭顶之灾,田濂和舜钰有很大的可能会从两小无猜走到白头偕老,只可惜造化弄人。

至于徐蓝,是我最喜欢也最心疼最惋惜的人了。

徐蓝耿直憨傻,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舜钰,宁缺毋滥洁身自爱,不是舜钰,再好的女子也不接受不近身。在我看来,徐蓝并不比沈泽棠差,甚至在某些方面要比沈泽棠强,目前的他的确不够成熟稳重,可他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无条件送给心上人,可惜舜钰不要,于是他只能狼狈地藏起自己的情愫,含泪祝她幸福。

徐蓝这个角色当真塑造的好,不是沈泽棠那样不似真人的高岭之花,也不是秦表哥以爱为名行以死相逼之事的阴狠,更不是田玉相见不相识不相守的痴心断肠,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顶天立地,他身上的烟火气能让人由衷动容。

我忘不了的,是徐蓝以为舜钰是男儿身时,他为自己情动感到百般挣扎羞耻,因为他是徐家的接班人,他肩膀承载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做出丝毫有辱门风的事,可他无力自拔,他想收回自己的心,可已经交出的心又如何重归原位,于是他飞蛾扑火一般坠落深渊,将那个曾经鄙弃的小娘炮视为想要白头到老之人。

我忘不了的,是徐蓝终于得知舜钰的女儿身时,他欣喜若狂几欲落泪,太好了,他爱上的不是个男子,假以时日,父母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支持他迎娶舜钰,只是舜钰的身份太危险,他又要去交趾应战,惊喜来的太突然,他需要点时间来重新规划自己和舜钰的未来,于是他在父亲面前坚决地表明心迹,因忧心舜钰的女儿身不能泄露,他便好意继续隐瞒,熟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因为他的犹豫,再相见时,舜钰已投入他人怀抱。

徐蓝失去的是先机,输给了舜钰,输给了所谓的前世今生。

正如舜钰所言,假若她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千金,那么,她拒绝不了徐蓝。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前世今生,希望下一辈子,徐蓝能够在正确的时间遇见对的舜钰。

当我遇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已经猜到了我和你的结局,在那个结局里,如果没有你,那么便只剩下我。

——徐蓝

第伍陆叁章 怨妇怨

何氏心里疑惑:“这喜春素日言行最镇静,何来如此惊慌无措的样子。”张口叱责:“如今愈发放肆了。”

喜春自顾道:“锦衣卫领数十人携圣旨而来,沈府受二老爷牵连,要满门抄斩,后宅女眷皆发配教坊司,这可怎生是好!”

何氏被唬得神飞魄散,嘴唇哆哆嗦嗦地:“林哥儿在哪?”

喜春喉咙哽咽:“被锦衣卫用绳索捆绑,要拉去甘石桥西牌楼斩首示众。”

她二人抱头痛哭,何氏问:“老夫人同二弟妹呢?”

喜春说:“早就出府逃得没影子。”又道:“我也得走了。”

何氏拽住她不放:“锦衣卫封门,你能逃到哪里去?”

喜春不答,只挣脱疾行,她欲要追赶,两腿却迈不开步,不禁“唉哟”一声大叫,眼前顿时清明,看见春阳透过窗牖筛落一地斑驳光影,正值当午,原来是南柯一梦,颊面还沾染些许残泪,就听得帘栊外丫鬟回说:“喜春姑娘来见。”

她连忙用帕子把泪擦拭干净,看得喜春进房,发鬓微散,衣裳带泥,心底莫名一蹬:“怎这副狼狈模样?”

喜春眉眼带些焦灼,凑近轻轻道:“我去找夏婵,瞧着五老爷同二夫人站在院里闲话,不敢靠近躲在松墙处,想等他们走再出来,却听到些话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氏有些没好气:“你直说就是。”

喜春这才接着道:“听闻五老爷要带老夫人及后宅女眷离京,南下金陵去。”

何氏怔了半晌,果然梦甚麽来甚麽,冷冷笑了笑:“老夫人与二弟妹忒会蒙骗人,还说二爷不日就归,既然能回何苦举家往金陵迁呢,这是要出大祸之兆,逃又有何用,总会被抓回来受刑的。”

她朝喜春吩咐:“你弄了帖儿请白衣庵的黄姑子来,想听她宣经讲道,你也为自己打算一下,到底还没和林哥儿行过正路,让你娘在外面寻户好人家配了,我给你多添置些东西,不枉你我缘份一场。”

喜春听得如耳边起炸雷般,连忙双膝跪下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起过誓,生是沈府人,死亦沈府鬼,要一辈子伺候夫人和大少爷的。”

何氏不耐烦地摆手:“给你指条活路儿不肯,甘心在这等死随意,就恐死也死不得受那份阳罪。”又道:“我也乏了,你退下罢。”

喜春只得起身,掩面哭啼着走了。这正是: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有诗为证:

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今来旧往不胜悲,何顾虚名虚利?

这日田姜正在房里同沈荔做针黹,听得廊上急匆匆脚足响,采蓉进来禀报,是福善堂的丫头来请夫人,大奶奶正在那里闹腾哩!

田姜由沈荔扶着趿鞋下榻,不疾不缓朝福善堂走,才进院里就听得正房传出哭哭喊喊声,廊前站了许多婆子竖耳悄听着,见得她来连忙近前请安,田姜慢慢道:“来时东园半坡正在种树,人手缺得很,你们闲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帮忙去!”

那些个婆子一哄散了。

丫头打起帘栊,田姜与沈荔入得房,沈老夫人倚软垫半坐着,面色苍白又阴沉,何氏与沈庆林跪在榻前,沈五爷与薛氏坐在椅上,还有沈霖等管事默侍角落,夏婵过来请她俩坐在榻沿右侧,又奉来香茶。

沈庆林含泪劝说:“母亲执意出家,不晓世人要怎样怪责儿子不孝,可万万使不得。”

何氏扭头不看他:“林哥儿不必多言,我与白衣庵的首座黄姑子说好,她也觉我颇有佛缘,定了这月十五进庵,再无商量的。”

沈五爷附和也在旁劝说,见何氏百话听不进一句,叹口气遂不再吭声。

田姜忆起前世里隐约听沈二爷提过,是有个夫人执意出家去了。

沈老夫人忍着气道:“咱们这样的名门旺族,有一个出家为僧已是足够,岂容再来一个?你若一门心行善向佛,也不必去外头,府里慈云庵自梦清道姑走后一直空关,派仆子清理干净,你可至那里静心诵经,自是一样的虔诚。”

何氏依旧不肯,好话歹话说尽,索性狠着性道:“母亲就发善心放我去罢!我替大老爷守节至今,含辛茹苦将林哥儿拉拨成人,自觉无愧于心!现府中遭此横祸,我不过想保个命儿寻个去处度此残生,母亲难道都不允麽!那早晚都是个死字,我不如现就死在您面前算了。”说着就拿额头要往墙壁撞,唬得沈庆林抱住她的腰不敢撒手,几个丫鬟也忙凑前拉扶相劝。

“好好”沈老夫人怒不可遏,冷笑道:“原来你是打得这把算盘!直说明白便是,勿要折损佛祖的颜面。你真当我们沈族就要败了?无知愚妇哪来如此的肯定!”

“母亲和二弟妹还要瞒我们至甚麽时候?非要我们糊里糊涂死麽?“何氏高着嗓门吵嚷:”我晓得的信儿不比你们少,沈二爷在昭狱一日受两遍刑,但得认下谋逆罪就来满门抄斩”

沈老夫人气得喷出一口老血,顿时屋中大乱,沈五爷边命人速请太医,一面直朝榻沿冲去。

田姜搀着沈荔的手,走至何氏面前淡道:“大嫂在此于事无补,先回房罢,明日里你若还执意如此,旁人再干涉不得,白衣庵我自会请人去打点香火,算是尽份心意。”

沈庆林无法,只得起身作揖谢过田姜,含着泪弯腰扶起何氏朝门外走,也无人搭理他们。

直至黄昏日暮时,蒋太医才来看过,只道一时气急攻心咯血,需得好生静养,勿要再惹其动怒,否则后果不堪,又开了遍药方子。

沈五爷连忙谢过,陪他去外厅吃茶,田姜看过方子,各种药材府里倒是常备着,便交给陆嬷嬷去拣药煎给沈老夫人吃。

看着沈老夫人安静歇下,待诸事稳妥,她才回至栖桐院,想了想又命采蓉去把找喜春找来,有事要问她。

趁这间隙,翠梅端来晚膳,田姜吃过几口,安静整日的小家伙们伸胳膊拽腿,似来了精神。

第伍陆肆章 审春喜

翠梅见得田姜抚着少腹蹙眉,连忙紧张问:“夫人怎麽了?可要请蒋太医来?”

田姜摇头,抚触着肚子,笑得眉眼弯弯:“他们在闹腾呢,元宝力气足,一脚脚蹬的虎实;小月亮就很秀气,知道心疼人。“

翠梅听得先抿起嘴笑,不知怎地眼眶就发红,低声说:“若是二老爷在不晓得会有多欢喜”

田姜垂颈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鸡汤。

半晌后似想起甚麽,抬首问她:“听闻你表哥也行医,可是真的?”

翠梅称是:“他本姓吴,在崇南坊保庆街有家医馆,附近官员府宅密集,不是谁都能请太医过府的,是以请他上门治病的也不少,因医术还算高明且价格公道,得了些口碑。”

田姜嗯了一声:”这些日每请蒋太医过府,他来得一次比一次迟,听脉问诊也不胜往昔仔细。更况他到底是太医院、皇帝身边伺候的,二爷入了昭狱,不说世情淡薄,防人之心亦不可无,明日你给吴大夫稍个话,可过府一叙,至于诊费自然比旁处优厚。”

翠梅应承下来,厨房林家媳妇送来酱烧的红亮肘子,油滋滋冒香气儿,肚里的娃似察觉到了,一阵欢快地蠕动。

看着田姜挟起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陶嬷嬷忍不住赞道:”少爷小姐就爱大鱼大肉,都是富贵命哩。“

伺旁的丫鬟婆子皆笑了,笑声透过窗牖被晚风吹送出墙头,随着青石板路卷地而行。

采蓉朝竹子林左右顾盼:“是谁在那处笑?”却是无人,斜目睃喜春,正哭哭啼啼在淌眼泪儿。

“你这是做甚麽?”采蓉原不想理她,被哭的烦:“大奶奶又没指名道姓要你陪着去当尼姑,你倒比当尼姑还难过。”

喜春止住哭声,嗓音含着凄凉:“你当大奶奶好端端荣华富贵不享,怎会要死要活去当姑子?连大少爷订的那门亲事都被退掉,沈府这是要败啦,等锦衣卫再踏上门来,就是满门抄斩的罪。我们皆会发配教坊司,要麽整日里做苦役为人牛马,要麽选去做乐妓供人玩乐。到那时二老爷官场结交的仇家,还不得闻风而至肆意辱没。听闻有个被查抄的户部侍郎嫡女,唱得曲儿惹怒大官爷,被打折了腿扔在柴房自生自灭。我们以后就是过这样的日子。”

采蓉有些生气,瞪圆了眼问:“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我不信。“

喜春揩帕子擦拭眼角:“打从跟了大少爷那日起,你我反是愈渐生疏,不管怎样,我还是待你亲如姐妹般,方才的话只讲你听,赶紧早做打算出府罢,落个自在的身儿。“

采蓉掐了朵迎春花簪于鬓上:”还是不信你这邪魔歪道的话,我家奶奶整日沉着镇静的很,是因笃定二老爷不会出事儿,就你们大房和五房自乱阵脚,吵吵闹闹怕死的要命。“

春喜气怔了:”谁不怕死来着?连沈指挥使都带着属下一走了之,更况你我呢。“

采蓉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咬咬牙怪恨沈桓的,恰也走至栖桐院,廊上的丫头见她们来,急忙去回话,再出来招呼她们快点进房,二奶奶等着呢!

她二人才跨入槛内,不由愣住,但见四个婆子捏着手指粗的麻绳,如狼似虎般候立在窗边。

田姜把手中茶盏往桌面一顿,粉面含威,星眸生厉,大声呵斥:”把这个不守妇道的春喜捆绑了,交给马婆子卖到娼门耍风月去。“

春喜被唬得魂飞魄散,一时骨软筋麻站立不稳,跌跪于地,哭着叫屈:”二夫人这话不知从何讲起,着实冤枉错人。“

采蓉也连忙跪下求情:”喜春不是这样性子,可是奶奶误听旁人谗言佞语?“

田姜朝个婆子使眼色,那婆子会意,上前禀说:”奴才一直看守东园门,进出的人皆混个眼熟,只是近些日,这个喜春姑娘总来走动,说是大夫人娘家哥每三五日送信来,她被使唤着来取,有时还给些串钱与奴才打酒吃。奴才想着若真是大夫人娘家人,光明正大从前门传递讯息就好,何必鬼鬼祟祟非到这偏门呢!总觉得不妥当,是以回报二夫人给个定夺。“

”怕不是你在外头有个相好,借着大夫人娘家哥为由头,私下互传消息不成?“田姜冷笑一声:”这就更不可谅了!你原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最讨她欢喜,且依你的愿入了林哥儿房,待他娶过妻室就把你也抬了。哪想你得陇望蜀,竟原来这般不安份。“她顿了顿:”都愣着做甚?还不捆了发卖去!“

三两婆子扯着绳子上前,拽胳膊抓腿就要往她身前套,喜春急得大哭:”真真是冤枉我了,真真是替大夫人取娘家哥儿传来的信,若二夫人怀疑,可向大夫人求证呢。“

田姜让婆子住了手:“大夫人寡居数年,最恪守规矩为上下称道,平常有娘家信都经管事送抵,我现冒失失去求证,便是心底存疑她,毁其节妇声誉,她还能活麽?你这丫头,为保自己竟不惜借刀杀人,实在恶毒的很呢。”

喜春见婆子作势又要来绑,心一横咬牙说:“夫人饶恕我欠考虑!那些信我晓得搁在何处,自去取来以证清白就是。”

田姜默少顷才道:“这倒也是个法子!你现就去、我等在这里,勿要想耍甚麽花招,如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喜春磕头道声谢,软着腿难站起,采蓉瞧着只觉可怜,走上前搀扶她送往门外。

田姜命陶嬷嬷各赏了婆子串儿钱,皆喜笑颜开的道谢,行过礼走了。

见房中无人,翠梅小心翼翼问:“夫人怀疑喜春外头有人麽?她秉性是个规矩的,应还不至于”

”我知道!“田姜笑了笑:”不过是诈她罢了!那些传递的信儿定是替大夫人取的,还记得今在老太太房里,大夫人所说关于二爷的话麽?连二爷在昭狱一日受两遍刑她都晓得,依她娘家哥儿的本事谅还打探不得这样详细,必是有人故意说于他的,我要看那些信,找出是谁,揣的是怎样心思!“

第伍陆伍章 痴心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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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梅神情懵懂,显见未解话中意,田姜遂不再多说,只让她把笸箩端过来,翠梅索性把自个的也一并拿着搁桌上,再抬手剪烛落灯花,两人面对面而坐,借着亮光做针线。

翠梅看田姜衲着只小鞋儿,白绫底柳黄缎子面,松花绿线儿锁边,鞋尖五彩大蝴蝶才只绣了半翅,十分的精致秀丽。她笑道:”夫人定是给小月亮做鞋,我手头这只给元宝的。“

田姜闻言凑近瞧,水色底竹青潞绸面,秋香色线儿锁边,鞋尖绣的是胖憨虎头,瞧着很喜庆,笑赞好看。

她俩做了会鞋,翠梅问:“夫人也一道去金陵麽?若是,这几日就得开始备起箱笼。”

田姜捻着丝线,稍顷才轻声说:“并不瞒你,沈二爷在昭狱受苦,我岂能离京,但样子要做做的,箱笼还得收拾。”

翠梅听得云里雾里,却没多问,只是点头应承,她由梁国公府徐夫人拨来伺候田姜,是个极懂分寸又忠心的丫鬟。

亥时过二刻,廊上传来脚足响动,喜春应约而来,从袖笼里掏出一叠信笺捧上,田姜命陶嬷嬷接过,边看边吩咐采蓉带喜春去明间吃些茶果,待看后再寻她问话。

田姜把信笺拆开认真看,再按原褶皱印子仔细折了,皆是二爷昭狱受苦、沈府将大祸临门等灰人心字眼,倒也瞧不出旁的,待得拆至最后一封,见里赫然写着:“秦尚书今儿与吾酒话,道沈阁老在狱中由早间受刑,再增至晚间一次,棍十下,拶敲二十,惨不忍睹,皇帝因惧言官及民心不敢肆为,但耐性尽失,若沈阁老苦熬不过有半句松口,沈府定满门抄斩矣。望将此话传至府内上下知晓,虽是同林鸟,大难将至,还需各自飞。”

秦尚书秦砚昭又想搞甚麽妖蛾子,田姜把脸肃起,沉眉敛眼默了半晌,方命喜春进房,依旧把那叠信还她,缓着声说:“倒是冤屈了你,这些原搁哪还是搁哪罢,免得大夫人疑心,你也毋庸在她面前嚼舌根,要进庵当姑子的人,最忌身前不清净。”

见喜春哭着答应下来,便吩咐采蓉送她出去。

采蓉一路把她送到院门前,左顾四下无人,叹口气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何怕鬼敲门,二夫人不会凭白构陷你,谁让正大光明的事儿,你们自己藏藏掖掖,反招人猜疑。莫再哭个不住,眼睛肿肿的,被大夫人或林哥儿看见准要问了,你还要再扯遍谎,何苦哩!“

“他们都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我生死?”喜春拭干泪水,忽而抓紧她的胳臂,迫问:“沈指挥使如今在哪儿?”

“我哪里知他在哪儿?”采蓉愣了愣,“你问他做甚麽?”

”你不知,二夫人定是知晓的,念姐妹一场,你最后再帮我这次。“喜春抓住她的胳臂,急道:”我现在悔极了,想问问沈指挥使可还要我?若不嫌弃,我愿意做牛做马地伺候他“

采蓉神情像见鬼了般:”你是林哥儿的姨娘,怎又朝秦暮楚掂念起沈指挥使?更况府里好些俊俏清白的丫头欢喜他呢“

喜春眸光黯了黯:”哪里是甚麽姨娘,又没走过明路,府里好些个丫头嬷嬷当面还叫我姑娘前些日大夫人赶我走,让我娘老子在外头寻户好人家配了,比在这里等死来得强。“她微顿,接着说:”我晓得沈指挥使心底有我,他又是个最重情意的更况那些侍卫,张宏娶了个寡妇、倪忠的妻比他大十岁、还有李顺婆娘是个赎身的娼妇,他们习武之人,俊俏清白倒是其次的“

采蓉闷闷地回转,趁伺候田姜安寝时、吞吞吐吐把话说了。

田姜蹙起眉尖,翠梅瞧她面色不霁,连忙给采蓉使个眼神,待退出帘外后,才小声道:“你怎还拿这些事烦她?二老爷有难,府里大房五房主子整日不消停,她又怀有双生,已是够艰难了。莫说不知沈指挥使行踪,便是知晓,依她的脾性,怎可能陷林哥儿不义,去撮和他俩呢,更况喜春自以为是的巧打算,倒真让人打心眼里瞧不上。”

采蓉脸胀的通红,一宿翻来覆去没睡好,至次日天明起来,叫过一个粗使丫头万儿,让她去给喜春捎句话,万儿不太乐意:”姐姐自己去或找旁人罢,我才把前廊扫干净,腰酸腿疼的紧。“

采蓉无法,掏出两铜钱引诱,万儿这才勉为其难跑了趟腿子,巴巴等她回来后,问喜春可说了甚麽,那万儿仅管把话带到,想着喜春似乎说了甚麽又没说甚麽,她全没往心里去,自然讲不上来,索性摆摆手一径跑开了。

采蓉自此便没遇见过喜春,再有她的消息,是听闻出府配了户殷实人家,生儿育女流水过,这是后话,此处不再提。

大夫人何氏铁了心求去做姑子,原还有人常去好言相劝,俱充耳不闻,听得耳急还要又哭又骂,要死要活的,把往昔贤德良善的样儿皆抛没,后劝解的人渐少,只有林哥儿时不时至跟前说两句。她便连林哥儿也不要见了。

田姜遣厮童带拜帖,去请她娘家人过府,那边只捎话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好插手多管这些闲事儿。“

沈老夫人被闹得无可奈何,身骨病兆又显。

田姜遂做了决定,把空关的慈云庵开了,让人打扫干净,再吊悬簇新幡幔条子、观音大士案前点燃烛火、奉上供品,袅起高香,命婆子每日夜不断香火守着,择良辰吉日,去把白衣庵首座圆慧恭敬请进府里,同她诉明沈老夫人执念,允何氏在府里慈云庵出家,但可随她走,权当是云游讲道去了,并把备好的几十箱礼,有意无意从她眼皮底下过。

那圆慧姑子痛快允下,便择了辰时,在慈云庵观音大士面前,敲着木鱼念佛颂经一通,待高香青烟四起迷人眼时,给何氏剃光头,起了个法名,唤做觉静,待诸事妥当后,即随着她走了。

这正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书友20181122101452622 评文2

《秦砚昭,你根本不知舜钰曾多爱你》

除却作者为舜钰“量身打造”的沈泽棠,其实塑造最好的是徐蓝和秦砚昭,一正一邪,饱满鲜活。

如果说徐蓝是清晨的朝露,充满生机鲜烈,那么秦砚昭便是暗处的荆棘,伤人伤己。

情之一字上,徐蓝输给了时间,秦砚昭却是真正输给了自己。

秦砚昭定亲之前,舜钰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带自己走,只要秦砚昭愿意,舜钰甚至能放下血仇,尽管我不认可这种为了儿女情长而罔顾亲人仇恨的感情,可是也能从舜钰这句话看出来,那时的她真的很苦很累,田家几十口人命,到最后只剩下她,为了昭雪冤情,舜钰女子之身却以男人面目示人,进国子监朝堂和一群豺狼虎豹周旋,她一定很辛苦也很害怕,很多次都坚持不下去,所以坚韧的她才会自愿摘下面具在秦砚昭面前示弱,可惜,秦砚昭不要她,秦砚昭也不愿意带她远离那滔天血仇与纷扰。

哪怕重活一生,哪怕上辈子贵为六宫之首,哪怕前世和沈泽棠有过纠葛,这一生,舜钰的初心依旧是秦砚昭,历经两世悲欢离合生死别离,伤痕累累的舜钰依旧不改爱着秦砚昭的心,对她而言,无论如何,秦砚昭都曾是她黑暗生命里一束最耀眼最温暖的光,是她整个少女韶华里最美的风景,今生的她,本想将对秦砚昭的情愫深藏心底,然而秦砚昭却主动招惹了她,就在舜钰对秦砚昭生出一丝难得的期待时,秦砚昭又残忍地丢弃了她。

重生以后,舜钰二八年华的身体住着一颗已近不惑的心,但她哪怕朝不保夕遍体鳞伤,仍旧将真心义无反顾交付秦砚昭,她将心都捧到了秦砚昭眼前,秦砚昭却还埋怨她给的太少,不是舜钰给的太少,而是他要的,舜钰根本就没有也给不起。

秦砚昭总要舜钰等他,本质却是让舜钰为他贪图的权力欲望让路,否则就折断舜钰的翅膀或者毁她清白,让一个本就好不容易活一次的女子,在他手里生生地枯萎凋零。

秦砚昭,比你更能庇护舜钰的是沈泽棠,比你爱的更纯粹赤诚的是徐蓝,比你更无助绝望的是田玉,你对舜钰所谓的爱,并没有你自以为的情深,她不过是你追逐权势的借口,你更爱的,是你自己,你口口声声指责舜钰见异思迁,但你何曾珍惜过她。

你羡慕舜钰和徐蓝款款温情两厢牵挂,你嫉恨舜钰嫁给了沈泽棠,可是你不知,如果当初你紧紧抓住舜钰的手,她待你,会更加死心塌地,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你,最纯真的情梦也刻上了你的名字,她曾经视你为生命最重要的人,但你狠狠辜负她刺伤她,你的所作所为,让她的一腔深情都成了笑话。

坚贞倔强的舜钰,不会因为失去清白或自由屈服于你,她的心一旦从你身上抽离,死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伍陆陆章 劝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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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五爷托丫鬟给田姜捎口信,关于离京同老太太说的唇焦舌烂只是不肯,他那厢又忙同薛氏和离的事儿,还得请二嫂从旁再劝。收藏本站

田姜出梧桐院,朝福善堂方向去,肚儿鼓得高了,也不要人搀,只稳着脚步慢慢走,春阳暖照,园里风光这边独好。

但见冰皮始解,土膏鲜润,芳树柔梢披风,桃蕾半吐羞放,风亭水榭、月窗雪洞,黄莺啼度翠阴,紫燕斜飞晴空,水满陂塘,游鱼晒鳞,娇娃掐花簪鬓,顽童折柳攀枝。

正是:三月又逐春风绿京城,哪管人间太平不太平。

进了福善堂院门,远远即望到沈老夫人歪在栏杆榻板上晒日阳,田姜被免了礼,丫鬟争相搬来椅子搁在明处,伺候她归坐并端来滚茶。

说了好一会话,恰沈荔带着沈勉来请安,又到田姜跟前,半蹲着来摸被晒得暖烘烘少腹,凝神半晌噘起嘴问:”今这时辰怎不动了?“又转脸鼓动沈勉:”你也试试看。“

沈勉果然凑将近来,整张小脸绷得很紧张,伸手郑重地抚触一圈儿,闷闷说:”也没有动!“

”是被日阳儿晒懒的缘故。“田姜笑着摸摸他的头,长高不少,眉眼鼻唇也渐舒展开,细细边量倒不太像沈三爷。

沈老夫人不由感慨:“想当初沈二在肚里时,不吵不闹也不折腾人,我还叨念着他最省心哩,现在看来确是最不省心的那个。”

话音才落毕,沈荔掌心下就被戳了戳,她连忙道:”祖母不能说爹爹,弟弟不乐意了。“

田姜弯起唇角,侍立的丫鬟婆子皆抿着嘴笑,沈老夫人也不由得满面笑容:”你们尽帮着沈二,我这老婆子还不能说话了,等他回来“顿了顿,谁晓得能甚麽时候回来呢?还能不能回来?

田姜瞧着一众神情渐变黯淡,遂吩咐他们陪沈荔沈勉去放风筝,待四围无闲人,才温声劝慰:“母亲不必太过伤感,二爷他吉人天相必会平安而归的。”

“但愿如此!”沈老夫人打起精神看向她:“你也是来劝我离京的麽?沈二在昭狱受苦,你身子渐重,府中频乱,我怎能这时躲去金陵享福。”

田姜回话道:”母亲此言差矣!哪里是躲去金陵享福呢!您的病体迟迟未愈,蒋太医诊过乃心气郁结所致,需得慢慢调理才是,困在此处并无裨益。而那金陵属南方之地,三月春潮湿温润,不比京城凌厉,宅子傍栖霞山而建,山中黄精白苓遍地,山丹仙茅从生,听闻时有病虚体弱者出没,早晚林中行走,吸日月之精华、嗅药草之芬香,饮溪涧之清甜,老步觉转健,发黑颜复赤,更有松鹤神鸟伴旁鸣啼,抛却浮尘烦事,只静心休养,母亲身骨定能得康愈,仅需安稳等待二爷回归,尽享含饴弄孙之乐矣。“

她顿了顿,接着说:”再观京城局势,表面平静实则不然,皇帝削藩执念甚深,且总疑朝堂有昊王同党,锦衣卫遍布街市桥巷,监视窥探抓人手段层出,媳妇甚想,怕是这里混有锦衣卫的线人也未定,只为搜寻沈二爷勾结昊王谋朝叛乱之证而来。府里人多嘴杂或有言过不实处,报禀回去对二爷恐有害无利,倒不如抽刀断水个干净,借此次南下之行,清内乱,摒不忠,弃闲杂,除奸妄,未尝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沈老夫人被这番言辞堵得无话可说,默稍顷问:”你与我一道去金陵麽?“

田姜摇头,觑眼望向晴空下飘摇的斑斓风筝,忽东忽西、忽远忽近,怎样都逃不开牵着它的那根线儿。

既然逃不开,她便想近一些,再近一些

有些话说不得,只道:“媳妇暂不能随行,会先去梁国公府避住,打探到二爷的消息会捎信给母亲知晓,旁人传得你可万勿相信,总是防备之心不可无。”

沈老夫人听她回梁国公府,想想倒并无不好,吁口气也望向天际:”你要常捎信来,不止是沈二的你的我也很惦念!“

田姜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儿上,浅浅地微笑:”元宝和小月亮谢过祖母。“

两个小家伙懒懒动了动,谁又来扰人清梦?!

太和殿,常朝毕。

徐炳永昂首挺胸走出大殿,在廊下略站了站,暖霭烘晴,金瓦流光,正是出城探春的好时节。

来往官员过来拱手话别,他或端严颌首,或干脆不理,抿紧嘴唇不说话,有颗牙坏了,昨晚难眠一夜,现半个脸颊仔细打量,还有浮肿的痕迹。

秦砚昭几步跟上随他右侧,取出个药包递上,语气很平静:“听美儿提起,徐阁老有颗齿牙蚀损成洞,常疼痛不止,这药粉用五灵脂、白薇、细辛及骨碎补等研为细末,用滚水调成稀糊灌塞齿洞,半日后漱清,如是者三次,痛止不再发。”

“她多嘴!”徐炳永接过笼于袖中,又道:”遵太医嘱整日用苦参漱口,却不见效用,可折磨人。“

秦砚昭想了想:”苦参入齿,其气伤肾,易使人腰痛,还是尽量少用之为宜。“

徐炳永面色呈显戾气,拈髯颌首:”有理,这几日莫名觉得腰沉,难不成是因这个?这些个庸医要吾命矣!“

秦砚昭望了眼远处,李光启与高达正并肩拾阶而下,他低声开口:”徐阁老可听闻沈泽棠府中一桩事?“

”何事?“徐炳永问得漫不经心。

秦砚昭继续说:”他府中大乱,近些日整理许多箱笼囊箧,要举家迁往南边去。“

徐炳永不以为然:“原来你所提为这个,我略有耳闻,那沈老夫人病体难康,沈媳有身孕,共去金陵休养段时日。”

”怎能这般随意放她们而去?“秦砚昭蹙眉,沉声道:”她们居住于京,母病妻孕,对沈泽棠未尝不是牵制,可苦其心志、动其忍性,乱其言行;若此时由她们离开,反让他无所牵挂,更难听其吐露实言矣。“

徐炳永目光炯炯地看他会儿,有些艰难地笑了笑:”你是舍不得沈夫人离开罢!“

第伍陆柒章 出京去

秦砚昭平静道:”此时非常时期,自然是以国事为重。”

徐炳永赞许地颌首:”你能这样想甚好!男儿志在天下,何拘儿女私情,老夫原于你所想一致,只是皇帝更重威名,沈泽棠下昭狱抓得无名无实,每日言官纠缠不休,若在禁锢其亲眷出城,恐激起民愤,现正是削藩紧要关头,招兵买马扩充军队迫在眉睫,民心所向方能成就霸业。不过是些后宅老弱妇孺,无用之辈,由她们去罢!“

”可是“秦砚昭眸光掠过一抹失望之色,还待要劝解,却被徐炳永阻了,只捂颊蹙眉道:”牙痛的厉害,多说不得,砚昭是聪明人,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道理毋庸老夫来提点,奉一句,是你的总是你的,终究跑脱不掉。“八抬大轿已至身前。

秦砚昭停步,无奈拱手称是,恭送他乘轿落阶而去。

沈府上下整理箱笼囊箧、安置来去仆从,忙得虽是热火朝天,却也有条有绪,其中细处不题。

单表到了离行这一日,府门前车马密麻,人流攒动,熙熙攘攘一条街。

留守的管事丫鬟婆子及伺童们,同平日里感情交好的挽臂低语,说至动情处揉弄双目,衣袖沾湿。

沈庆林同沈老夫人及田姜话别,他这几日接连遭逢变故,本是高门大户锦绣儿郎,鲜衣玉食、贤母娇妾,只需一门心思读圣贤书即可,哪想得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恍惑不及细思间,已成孤家寡人一个。

如今连祖母也要出京南下,这满腹的滋味实难形容。

”祖母此去丢下孙儿孙儿该如何是好?“他话里哀哀萋萋,问得沈老夫人泣然泪下。

田姜看不过眼,忆起沈二爷曾提起这林哥儿不堪大用,却也所言非虚。

思忖会儿温声说:”林哥儿已是二十年纪罢?”

沈庆林擦擦眼睛,朝她拱了拱手:”回叔母的话,侄儿确已值舞象之年。“

田姜颌首,语气转而一沉:“汪踦二十退齐殇命,岳飞二十尽忠报国,宋悫二十假狮破阵、霍郎二十封狼居胥,自古英雄多出少年,哪个少年不多磨砺?俗说父母养其身,自己立其志,愈是前程艰难、愈该逆风而行,哪还有哀求祖母庇护之理。沈府每代贤能辈出,才得延展百年基业,如今传承至你手中,身为嫡长孙,岂显这等懦弱狼狈之像,怎对得起你那殁去的父亲,怎对得起沈族列祖列宗!“

”叔母教训的是。“沈庆林面红耳赤,只觉羞窘难当。

田姜面色缓和道:”沈府如今虽陷困境,但你在国子监开销用度一应不少,每日萤窗苦读以备三月春闱恩科就是。“

沈庆林连忙谢过,恰管事沈霖来问可要起程,她望望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遂抿唇道:”走罢!“

沈老夫人乘的马车轱辘转动,率先走在前面,后头一辆辆紧随跟上,张宏带十几侍卫围伺骑马护送。

田姜见得无误,便由翠梅采蓉伺候着也上了马车,再掀起帘子朝外看,不经意间,瞧见十步外、街口桃花树下有一华轿,轿旁立一清瘦颀长的男子,戴四平巾,穿青缎直裰,容颜俊朗,神情晦涩,浑身散发阴鸷凛凛之势,却不是旁人,正是秦砚昭。

四目相碰间,秦砚昭蠕蠕唇,脚足悄抬欲前,却见田姜冷然荡下帘子,再也没有撩起过。

且说一行车马顺利出城,再沿官道驶行,虽不如城里繁华热闹,却也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但见骏骑骄嘶,香轮暖辗,风光亦是独好。

田姜忆起旧年与沈二爷离京两江巡察时,还是冬日里,入目皆是枯树残雪老鸦,怀揣忐忑猜疑之心,与沈二爷共乘一骑马车,抬眉展眼皆是他清音笑貌,仿若经了一场大梦般,却哪里是梦呢,否则这肚腹里的小家伙又从何而来,忍不住弯起唇角,把一缕酸楚抑下。

过半个时辰至天福寺,普静方丈领着众僧在山门前等候,沈老夫人等被搀扶下轿,彼此问讯见过,带入寺中净室盥洗,有坐卧歇息的,有去内殿看演佛事的,还有四处游走的,田姜则同沈老夫人坐在榻上说话,把沈荔唤至身边嘱咐:“祖母可就拜托荔姐儿多加照顾了。”

沈荔也才刚晓得田姜不随她们一道去金陵,紧攥着她衣袖,眼泪汪汪止不住,搞得田姜心里也不好受,揩帕子替她擦脸颊,一面勉力笑道:”我肚子太大了,里头弟弟妹妹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不能随你们去,实为憾事,不过对你却是桩幸事儿,你瞧京城高门大府的小姐,养在深闺至及笄,出嫁入夫家后宅,守着四方檐沿天地过一辈子,见不得外边许多世面。可你却有福气南下金陵,那是六代古都建地,帝王为宅,曾盛极一时,如今去看依旧城笼蓊蔚洇润之气,成龙蟠虎踞之势,所居处背靠栖霞山更有诸多妙处,你定会不枉此行。“

沈荔到底孩子脾气,经这番鼓动生起向往之心,不再哭了,只巴巴地问:”那何时才能再见娘亲,还有爹爹呢?“

田姜不知该怎麽回答,也不想骗她,正踌躇时,沈老夫人插话笑道:”等我身骨康健就回京,荔荔得用心照顾着才是。“

沈荔认真的点点头,想着那应该很快就能复返,脸色瞬间变得明媚,围簇四周的丫鬟嬷嬷也笑起来。

不多时僧人送来热腾腾的斋饭,虽是素食却十分可口,趁吃饭的当儿,又过来个年轻僧人,一直走至田姜跟前,打个问讯道:”方丈有请,施主随小僧来。“

田姜心领神会,同沈老夫人低声辞行,又嘱咐沈荔几句话儿,即由翠梅搀扶,沈勉跟在后头,随着僧人从净室后门出,过一条夹两壁羊肠青石小径,数十步后现一片簇簇竹林,从竹林穿出豁然开朗,竟是处宅院,竹间拴着粗绳,挂晾件件条条洗晒的麻布衣裤,显见是寺中众僧休憩之处。

田姜不敢多看,垂目而行,出柳叶式的月洞门,忽有一僧人,迎面挡住了去路。

书友20181122101452622 评文3

《舜钰:颜如舜玉,质傲清霜》

舜玉和现在网文圈流行的“大女主”不一样,虽然这篇小说勉强也算不得女主弱,不过舜玉的性格简直是一股清流,她的原本面目与秉性更像是她钟爱的甜食,比较清甜软糯,可惜命运将她逼成了流血也不流泪的冯舜钰,用现代语言形容,她是能扛把子的小萝莉。

说句实话,我对舜钰感觉一般般,但我很喜欢她身上那种勇于承担残酷命运的果敢和始终向阳求生的坚韧,我欣赏她哪怕见过人世最肮脏龌龊的心也仍旧抱有善良并且以诚待人的纯良。

评论区老有人埋怨舜钰矫情,因为她总对沈泽棠避之不及,这是站在男主角度说的,站在女主角度,谁又将心比心想过舜钰临死前多绝望又失去了什么呢?

上一世,舜钰赴死前,她失去了怀胎三个月的孩子,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尊严,也失去了对沈泽棠全部的信任,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棵料峭的梅树陪着她。

诚然,前世的舜钰用美色勾引沈泽棠帮助朱煜重登皇位,然而三载纠葛下来,她最后何尝不是选择了沈泽棠呢?那个时候的舜钰经历过家破人亡,经历过被秦砚昭抛弃的痛苦,经历过艳绝六宫的荣宠,也经历过从凤位跌入尘埃的动荡,她累了,小半生犹如浮萍身不由己受尽苦痛,她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所以她愿意和沈泽棠远走高飞,她还想等离开京城再送沈泽棠一个惊喜,她有了他们的骨肉。

沈泽棠答应她等从宫中回来就带她走,可舜钰望穿秋水等来的是梦笙和沈母,梦笙告诉舜钰,自己的夫君沈泽棠因扶持皇上登基正在论功行赏,沈母告诉舜钰,她的儿媳又有了沈泽棠的子嗣,求舜钰高抬贵手放过沈家一门,于是心如死灰的舜钰离开了栖桐院,含恨饮下那杯毒酒带着孩子赴黄泉,在她看来,她生命最后一刻托付了全部信赖的人,最终还是舍弃了她,她击碎自己的盔甲叮嘱沈泽棠,早点回来啊,我一个人害怕。然而当沈泽棠回来时,舜钰和孩子都已经与他天人永隔。

所以,带着上一辈子如此糟糕记忆重生的舜钰,背负满门血仇在一条荆棘密布的险道踽踽独行,她要如何重新建立起对沈泽棠的信任?她的选择错过一次,难道还要再错第二次吗?再错,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舜钰不是矫情,只是凄惶不知归处。

如果以前世为前提,舜钰对秦砚昭和沈泽棠都有芥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今生的舜钰,初心依然是秦砚昭,最终归宿仍旧是沈泽棠,虽然我更喜欢她跟徐蓝在一起,然而摔伤过还能勇敢往前走的舜钰,有种别样的凛凛风骨。

舜钰吃过很多苦,原本娇生惯养的名门千金,瘦弱肩膀要挑起连男子都无法负荷的重担,这样的她,如何不惹人心怜。

2019-02-1612:32:558条回复16赞

第伍陆捌章 说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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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闲来卷经看,三境俱惘然,恰似故影至,逢笑问前因。

话说田姜察觉有人挡道,抬首定睛打量他,是位禅僧,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十分丰俊不俗。

田姜心中大骇,乍见之下还道沈二爷出家了呢,再细盯他容貌,却少了多年斡旋朝堂沾染的极深城府,显得愈发玉润透彻。

她轻舒口气,若没猜错,十之**来人是那位遁入空门的沈四爷了。

带路僧人恭敬打个问讯:“明月法师怎在此处?”

被唤明月的禅僧也似神魂才返,轻拈手中佛珠,语气柔和道:“遵普静方丈之言,前来点拨这位女施主几句。”即朝田姜道声请,并未再多说,踅身朝竹林深处稳健而去。

田姜跟随在后,近至处小小禅房,噶吱推门跨过槛,但见好一派清幽景致:菩提自在生,空翠满庭阴,一鸟宿疏桐,数蝶啄草花。

有刷刷声入耳,却是个小沙弥在认真洒扫庭院,见得人来,连忙止行端站,合掌问诺。

沈勉说甚麽也不肯进禅室,田姜便让翠梅陪他在院里,自撩裙走进室内,明月已在佛前点着一盏琉璃海灯,至矮桌前盘膝于蒲团之上,再请她面对面安坐。

田姜捧肚小心坐下,看着明月烧点一炉檀香,袅袅清烟氤氲了他的眉眼。

遂低声问:”沈老夫人要去金陵修养病体,途经天福寺,明月法师不去与她辞行麽?“

明月未曾接话,只是提起紫砂壶斟茶,眼见茶水溢出盏沿,滴滴落于桌面,田姜忍不得说:”已经满了,请勿要再倒。“

明月这才止了动作,顿下紫砂壶,嗓音很平和:”你脑中此时便如这盏,充满各种杂念妄见,若不将它们清空,贫僧所要说的,你又怎能听得进去?!“

田姜聪颖透顶,自知他不想提及红尘俗情,闭了闭眼再睁开,吸口气道:“是我错了,还请明月法师提点。”

明月默少顷才开口:“八年前贫僧还在文渊阁修订大典,有一日与同僚来天福寺、恰遇普静方丈,他曾问,‘你可记得自己的前生?’回他道,‘曾梦见过前生,在天若寺出家为僧,行走殿堂舍间,诵经禅堂床上,木鱼佛声满耳,檀灰滴落宝卷,至三更斜月朦胧、万籁俱静时,凭己之力普渡宿怨各去超生。’“

”普静方丈因此劝诫,‘即然如此,你何不了断尘缘,一心向佛,方不辜负前世修持的德行。’贫僧哪里肯听,年少气盛,尚贪念红尘俗世的锦绣繁华,是以一笑了之,普静方丈因此感慨,‘你非得堕入情孽苦海才得参悟麽?’倒那时再悟,已为时晚矣。”

田姜凝神细听,想想道:“这便是明月法师还带发修行之因麽?”他虽带着毗卢帽,但耳边有丝鬓发漏出,被她看透。

明月并不慌急,抬手理帽,笑容很浅淡:“普静方丈不肯于贫僧剃度,只道六根不净、俗缘未除,还需潜心佛法,至不为五欲所动之时,方会亲自于我落发出家。”他又道:“人各有自己的宿命,万事不得强勉,否则便会如贫僧这般,舍近求远,反倒弄巧成拙。”

田姜问:“明月法师所言是常理,常理未必适用众生,如今夫君下入昭狱,我又身怀六甲,沈氏一族动荡飘摇,您说该如何是好呢?”

明月不答,只道:“佛陀曾建寺院与道士庙观为邻,道士不满,常变幻魑魅魍魉扰乱寺中僧众,意欲将其唬走,确实许多年轻沙弥禁不住逃离,可佛陀却在那处久经数年,道士法术用尽,终弃观而去。”他顿了顿:”道士法术高强,佛陀怎会胜过了他?“

田姜摇头:”请法师赐教!“

明月回话:”只一个’无‘字,法术终有限、有尽、有量、有边;而佛陀无法术、无尽、无量、无边。无与有之始,是以不变应万变,终会功至垂成。“

田姜心如明镜,他所说诫训也是她目前安身立命之法,手捧香茶慢慢吃着,忽说:”明月法师很是介意无法剃度,我倒有言赠您。“

明月请她但讲无妨。

田姜沉吟道:“我的五姐姐曾讲过,有沙弥问佛陀,‘你得道前,每日都做甚麽?’佛陀回,‘砍柴、担水、做饭。’沙弥又问,’那得道后呢?‘佛陀回,’砍柴、担水、做饭。‘沙弥不解,’那何谓得道呢?‘佛陀笑曰,‘得道前,砍柴时惦着担水、担水惦着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她稍顿微笑:“大道至简,平常心是道,宿命无常,顺其自然罢。“

明月愀然变色:”你五姐姐“

田姜抿了抿唇:”五姐姐所言也非其所言,是那年在天若寺烧香时,有位俊朗公子讲于她所听,现还给明月法师,愿能摒除你心中孽障,才不枉这生生轮回之缘。“

话不再多说,她撑桌起身告辞离开,出了禅室,翠梅过来搀扶她,沈勉在前面,头也不回走得极快,转眼功夫没了踪影。

田姜似想起甚麽,倏得回首朝室内望,明月依旧身笼清烟,不言不语静默坐着。

普静方丈果然所言非虚。

日色衔山时分,盛昌馆门前串串红笼燃得通亮,自”忆香楼“没了后,这五姑娘胡同便成了秦掌柜的天下,但见宾客盈门,出入若潮,透过小楼窗牖,人影幢幢,推杯换盏,道不尽的红尘热闹。

秦兴坐在帐房里吃茶,田荣满脸不霁,兜头而入,扯的珠帘带风砰砰作响。

秦兴连忙搁盏站起,请他坐太师椅,田荣摆手,沉声道:”‘鹰天盟’被衙门捕获,斩得斩,抓得抓,放得放,怎就没有钰哥儿的丝毫音信,他不是落入‘鹰天盟’之手麽,怎就未解救出来?你可有尽力去与那些官儿周旋?晓得你铺大客多忙碌,若实抽不出空闲,我自去打探就是!“

语毕即要走,秦兴连忙上前阻他。

第伍陆玖章 故人逢

秦兴无奈地笑:“田叔冤煞我了,若能探得钰爷生死,把这盛昌馆拱手送人都甘愿。如今沈阁老被抓入昭狱,同他但凡有些牵扯的,官爷皆避之唯恐不及,更况锦衣卫四处横行,偷听暗窥防不胜防,与我有几交好的连请来吃席都托辞婉拒”

顿了顿又道:“虽是如此,秦某却从无放弃之心,昨日得株千年老参,晚间就给刑部阮郎中送去,看此份上应能给些薄面透点音讯才是。“

田荣神情渐趋缓和:”我并未有责怪你之意,只是心底焦急如焚。“

”我懂“秦兴还待要劝,一个伙计掀帘进来禀报:”有位姑娘要二位爷去见她家夫人哩。“

”可有报上名是哪个府的?”秦兴与田荣面面相觑,皆有些莫名其妙。

伙计挠挠头:“她不肯多言,只道那夫人是二位爷的故旧,见着自然认得。”

秦兴颌首朝外走,田荣跟在后,果见廊下立个模样周正的丫鬟,梳盘头揸髻,穿水红软绸衣裙,闻得帘响声遂望过来。

秦兴上前作一揖,不待开口,那丫鬟已搭手还礼,一面道:”我家夫人车马驻在五姑娘胡同口,她身子不便,还烦请二位爷随我来。“

秦兴扬扬眉梢,暗觉这事颇为蹊跷,再看田荣一声不吭跟丫鬟身后往院外去,只得摸摸鼻梁,也就几十数步便至马车跟前,车帘子被暖风吹得轻摆不定,里头人似听得脚足响动,嗓音温和又平静:”他们可来了?“

田荣面庞血色尽失,由不得神飞魄荡,失声惊喊一声:“小姐”

秦兴此时才走近,听得田荣唤小姐,再看他悲喜交集的模样,遂恍然说:“原来田叔认得,怎不曾听你提“他话音忽儿打住,像被人捂住了嘴般,皆因一只纤白素手撩起帘子,探出张含笑的面庞。

自不提如何的娇柔妩媚、胜却人间无数,看一眼再细看一眼他使劲揉揉双目,像又不像,非似又似,顿时瞠目结舌地难以再成言。

舜钰抿唇问:”你们如今还住椿树胡同麽?想必不是,盛昌馆生意兴隆,秦掌柜赚得盆满钵满,自是要换处大宅子,舜钰如今居无去处,可否借我一间宿住呢?“

秦兴激动的不知所措,听闻此话连忙道:”是购置处大宅子,正屋一直替钰爷空关着,就等您回来住哩。“遂命仆子先赶回去报信儿。

田荣已把车夫拉下,自己身手矫健地去拽缰绳,秦兴也跨到他身畔坐,接过鞭子扬长一甩,马蹄儿蹬蹬踢踏,沿着胡同朝街心方向驶行,他思忖会儿,凑近田荣咧嘴嘿嘿笑:”钰爷扮成女子模样,没成想还怪美的。“

田荣默默的没说话。

一路过桥穿市不停,途经报国寺再拐进杨林胡同,即到一处门朝南开的宅子,显见已接到信儿,正门早已大开,田荣赶着马车过仪门、直达后院才止。

桃花柳树下早站着纤月,抱娃的奶娘及五六个丫鬟。

仆子安放踏马凳,田荣去撩车帘子,纤月急步凑近秦兴身边,一错不错盯着厢里看。

翠梅先下来,纤月有些疑惑,倒不曾意料钰爷身边会跟着丫鬟,又跳出个六七岁年纪俊秀少年,好奇地东张西望。

翠梅给纤月见礼,微笑问:“可否请奶奶使两个丫头,一道扶我家主子出来。”

纤月忙道客气,那些个丫鬟争相上前,秦兴心底泛沉,难不成钰爷被“鹰天盟”劫掠去受尽折磨伤胳膊断腿足了?

见舜钰被搀扶着慢腾腾下马车,他余光瞄到纤月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凑近解释:“可是唬住了!没见过钰爷扮女子罢?我曾见识过”

纤月看向他,很奇怪的眼神,再抬手指着那处,恍恍惚惚地:”不就是个女子你看她肚子“

肚子怎麽了?秦兴急忙扭头,正望见舜钰被丫鬟簇拥着近前来,她上穿藕粉色潞绸对襟衫儿,下着荼白水波鲤鱼纹缎裙子,衫裙连接处,少腹隆起,圆滚滚若塞了只西瓜般。

秦兴目光发直,嘴里吱唔不能成句,耳边响起舜钰熟悉的声音:”一年不见怎生疏了?“

血直往天灵盖冲,眼前倏得黑晕一片,隐约觉得被田叔眼疾手快地撑住后仰身躯,旋即是纤月的惊呼孩子哭闹起来。

他意识渐陷昏迷,天雷滚滚啊,男人也可以怀孕生娃了?!

往往遇见神怪志异之事,女子反应大体会更为镇定些。

舜钰坐在榻上,接过纤月亲手奉来的香茶,微笑着问:”秦哥儿可好些?“

”不碍事。“纤月摆手回话:”就是吓着了,昏会儿自然就会好。“

田姜颌首,边吃茶边四处打量,因是正屋空留无人住,挂设摆件皆是簇簇新的。

秦兴纤月及田荣则分别宿在东西厢房。

田荣匆匆掀帘入,拱手作揖后,才蹙眉粗声禀报:”门外来一青年,自报名唤沈容,是您的贴身侍卫,不知可否属实?“

”他倒来的快!“舜钰朝沈勉嘱咐道:“你去接迎他罢。”沈勉站起身,拈一块热糕吃着自去了。

舜钰又让田荣坐在榻沿左侧椅上,翠梅执壶给他斟茶,田荣连忙谢过,端盏边吃边不落痕迹瞟扫那鼓挺的肚儿。

想问又不敢问,生怕是被“鹰天盟”那帮畜生糟践成这副模样的,那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纤月倒没他这些心思,只好奇的很,明明早前一直以男扮示人,怎摇身就变成了女娇娥显见田叔是晓得的,只瞒着秦兴和她两人,却也不敢多话,想想遂笑问:”您这肚儿恐有六个月罢?“

田荣清咳一嗓子,舜钰笑了笑:”只四月余,因怀得双生,是以看去显得大些。“

”双生?!“纤月与田荣瞪目看来,吃惊过后神情自是各异。

纤月满脸兴奋,叠声道恭喜,田荣则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态。

”田叔这是怎麽了?“舜钰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儿,关切地问:”可是遇到甚麽难事,不妨说于我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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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柒零章 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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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粗使丫头及婆子七名。收藏本站

田姜问起她们每月例银,吴嬷嬷回话,她是栖桐院的掌事,与大丫头莺歌同等,月例各一两银子,二等丫头绿蔷和红芸,月例各一吊,其它三等粗使丫头及婆子各月钱五百。

田姜命翠梅给每人各赏四串钱,一枝珍珠簪子,皆都欢天喜地的道了谢,她再独留下吴嬷嬷,问了些日常事儿,直到沈二爷掀帘进来才不提。

沈泽棠见田姜坐椅上同吴嬷嬷在说话,光影昏黄朦胧看得不仔细,命采蓉将羊油灯也点亮。

吴嬷嬷忙着去传晚膳,沈二爷坐到田姜身前,很自然地拉她的手,哪想却被躲过了。

田姜把手背在身后,脸儿一红,翠梅几个丫头在,又都逢及笄之年,当着她们面做些亲昵之举,总觉不甚雅观。

沈泽棠淡淡打量她。

田姜抿着嘴儿,将牡丹粉蝶锦帕揩进衣襟,斟了盏碧螺春递上:”二爷吃茶。“语气谨慎恭敬。

沈泽棠接过盏,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的吃茶。

田姜看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猜测着他晌午后去吏部至晚才归,必定遇着棘手难理之事,是以情绪不佳。

还是不去招他烦罢,这般思忖,她随手拿过一本书来,却是《诗经》,翻起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房内的气氛,平静中劈剥闪着火花。

翠香等几暗瞟沈二爷的脸色,皆替夫人捏了把冷汗,这才新婚第二日就惹老爷生气。

幸好饭菜很快端摆上来,田姜瞧着一桌菜色,皆是她最欢喜吃的,心情很愉悦,站到沈泽棠身侧,拿起碗箸弯唇问:“二爷想吃甚么?“是要替他布菜了。

沈泽棠盯着她笑盈盈的模样,闭闭眼睛再睁开,吩咐侍候的丫鬟退下。

待四周无人,他才平缓道:”来片肉汁萝卜。“

真会吃!不知多少肥肉滋出的荤油,小火慢慢煨出来的萝卜,酱红透亮油汪汪的,她用筷子小心挟片儿,吹着热气,一股子香喷喷的味儿直往鼻里钻,不由咽了咽口水。

待微凉欲放碗中,却见他凑近直接就筷子吃进嘴里,才想去挟旁的,突然腰肢被健实的胳臂揽住,略微使力儿,她便猝不及防坐在沈二爷腿上,连手里的筷子都掉落到桌面。

她有点被吓着,想问沈二爷这是作甚,哪想才抬起下颌,他俯首凑过来,含吮住她的唇瓣。

田姜推搡几下,觉着他故意加重了力道,带些不容拒绝的意味,便不再挣扎,沈二爷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和地,她愿意试着顺服他。

沈泽棠显然感觉到了,急躁的亲吻渐趋温柔,将咬碎的萝卜耐心地哺喂给她。

田姜被迫吞咽着,脑里稀糊成一团,这萝卜果然如前猜测的那般,很鲜美多汁她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二爷蓦然将她松开,胸膛抑不住地起伏,看田姜纤白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袖,朱红嘴儿沾染着润腻油渍,眼眸茫然还未回过神来,他蓦然觉得,此时有比用膳更紧要的事做,正欲抱起她时,翠香隔着帘子通传:“老夫人房里喜春来了。”

田姜即刻神魂回转,连忙复回原座,抬手整着略乱的鬓发,微微喘息瞟了沈二爷一眼,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还要难看。

喜春拎着食盒进房来,很大方的俯身见礼,笑说:“这是刚蒸出的八仙糕,趁热烫时吃很软糯,并不甜,老夫人让送来吃着玩的。”她又道:“老夫人明儿要至天宁寺吃斋礼佛,约摸半月,特意让奴婢传话,明儿的晨昏定省暂就免去。”

田姜颌首谢过,吩咐翠香赏了她一串钱,并送她出门去。

沈泽棠挟了块热糕搁她碗里,眉眼渐舒展:“何仙姑给你。“

田姜也挟了块热糕还敬他:”吕洞宾给二爷。“

这才将”何仙姑“端详,竟雕得十分精细逼真,看沈二爷面不改色的一口咬掉”吕洞宾“的头,她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沈泽棠挺无奈的,他厚着脸皮,被母亲嘲笑,讨得来的八仙糕,九儿还不敢吃他又咬掉“吕洞宾”一条胳膊,这有甚麽不敢的,小胆子!

待饭毕,丫鬟进来伺候他二人漱了口,并将碗箸一并收去,又捧上新茶来。

田姜有事同沈二爷商量,屏退丫鬟才道:“听吴嬷嬷说,母亲跟前管事嬷嬷及大丫头有七个,月例一两银子,二等丫头五个,月例一吊钱,其他三等粗使丫头及婆子每月人各五百钱。再说各房,管事嬷嬷及大丫头四个,其余小丫头及婆子有七个,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需得遵守才是。”

“二爷院里有吴嬷嬷和大丫头莺歌,二等丫头绿蔷和红芸,粗使丫头和婆子七人。我现带来翠梅和翠香,母亲又赏了采蓉,这般算计下来,人就多啦。“

沈泽棠看着她很认真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你若需要就留着,我养得起。“

这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田姜摇头:“吴嬷嬷和莺歌需留着,采蓉也留着,翠梅翠香伺候惯了,我不舍她们走,绿蔷和红芸她们是二等丫头,原伺候二爷净身沐洗的,若二爷舍不得她们,我将翠梅翠香送走就是。“

沈泽棠勾了勾唇角,这话听来委实意味深长啊,他觉得该解释一下:”绿蔷和红芸是年初母亲拨来的,我平素不常回府,便是回府也不惯她们伺候,烟花三月即两江巡察出京去,是以前后计最多不过两月,有何舍不得之说,夫人尽管随心调派,我无二话。“

夫人沈二爷总叫她田九儿或九儿,昨晚洞房看她痛的厉害,会心疼地叫她卿卿或娇娇,夫人二字倒是首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感觉她眨巴着眼儿,嗯挺受用的。

沈泽棠看她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乌油发丝柔软垂落,如了心意,抿着嘴儿笑靥如花,显得很有些妩媚。

年轻女孩儿被男人疼过后,女孩儿还是那个女孩儿,可你仔细瞧她,果然哪哪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沈泽棠伸长胳臂将她捞进怀里。

第伍柒壹章 惊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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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司丞苏启明派人来寻舜钰去刑部,优童案杨衍命他俩听任张侍郎调遣,直至案破。

舜钰朝姜海作揖告辞,观他只拧眉低首一径看画,撇嘴不理睬。索性辄身,不紧不慢朝外走。

待一脚要跨过门槛,听得身后传来悻悻声:“答应你就是,若把此画有所毁损,你这条命就甭想要了。”

舜钰暗松口气,扭头朝他微笑:“上趟太子也如是说,冯生现不好好的。大人哪日把银子付了,我便哪日开始装裱,此画已是再耽搁不得。”

“就是这么的猴精,你走!”姜海气狠狠的挥手,舜钰咬着下唇瓣儿,满脸悦色的出堂,沿着廊朝外走,正巧见秦砚昭穿着绯色公服、领着随从迎面而来,多日不见,他的眉眼似比往昔更深沉些。

舜钰无处躲避,只得退让一侧,待他走近,俯身行礼,神情很平静。

秦砚昭去广东督查水利昨晚才回,思念舜钰入骨,一早入工部同尚书述职后,抽个空即朝大理寺而来。

却见舜钰眉眼冷淡,心底火般的情意瞬间如雪水浇淋,喉头有微微苦涩,又见她欲要擦肩而过,想也不想攥住她的胳膊,低说:“多日不见,就不能同我说几话麽?”

那声音暗哑,其中失落不遮不掩。舜钰嚅了嚅嘴,终顿下步来,只看着朱红廊柱:“我得随苏大人去刑部,表哥长话短说罢。”

到底还是心软了!秦砚昭渐渐噙起笑容,看她有些瓷白的颊腮。

记得前世里,舜钰每逢冬日就很畏冷,总懒懒的围坐熏笼上做针线,刘氏也惯着她,不派她旁的活儿,他那会每每见了很鄙蔑,一个丫头竟娇得跟小姐似的。

意念动,蓦得去抓她的手,果然凉的不见热气。

舜钰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把手一甩,蹙眉恼了:“表哥既然无话说,恕我不能再奉陪。”

秦砚昭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个蓝玉簪子,雕着碎花很精致,递给她:“一直见你戴着那银簪子,特意挑的送你。”

舜钰把手背至身后,嘴里道不要:“我就欢喜这根银簪子,就欢喜日日戴着它。”

秦砚昭看她这别扭样子,心就软的跟甚么似的,把簪子往她腰间革带一别,嗓音很柔和:“母亲很是惦念你!”

舜钰低头看着脚尖,心底泛起一阵愧疚,刘氏时常会托纤月,送些吃食衣物或银两给她,是真心待她好的。

遂轻轻颌首,再也不答他的话,径自走了。

杨衍坐在堂前处理公案,听得侍卫回:“工部左侍郎秦大人来见。”

他忙道快请,略微踌躇,还是站起身亲自朝门前迎接,但见秦砚昭领着随从进来,二人见礼,杨衍先笑道:“听闻你去广州治河,这一别数月,总算是平安遣回。”

即招呼他落坐,命人捧滚滚的茶来。

秦砚昭同来的随从,往二人间的香几上,搁下个鎏金黑漆的扁圆盒子,看去沉甸甸的,顺手把盖揭开来。

里躺一个牡丹长春花的茶壶,及五个同花色的小盖钟,色彩明亮鲜艳,再京城倒从未见过这般瓷器。

不待杨衍发话问,秦砚昭笑着开口:“这名唤织金彩瓷,以色彩绚丽、高雅华贵为特色,是南边的特产,杨兄素以品味高雅闻名,特带来赠予你。”

杨衍心中很中意,嘴上却兀自谦让:“无功不受禄,怎好意思收授这般贵重物什,子渊把价格讲来,我把银钱给你。”

秦砚昭摇头拒绝:“这彩瓷京城虽无,广东那边却遍地皆是,值不得多少银钱,杨兄只管笑纳就是。”

杨衍见他坚决,遂也不再矫情,又说了会话子,秦砚昭似不经意问:“我那表弟在杨兄处,不知历事可勤勉?是个倔强性子,看不懂人眼色,怕是难为了杨兄。”

杨衍便心知肚明了,略沉吟方说:“冯生的学识才谋,高过国子监那些来历事的监生,我倒很是看好他,只是。”

“只是甚么?”秦砚昭见他淡笑不语,有些沉不住气起来:“杨兄就莫卖关子了。”

杨衍这才凑近他低道:“子渊竟不知麽?你表弟有龙阳之癖,你亦知我是最憎此类颠倒阴阳,混乱纲常之人,我岂能容他在大理寺久留。”

秦砚昭怔了怔,即而摇头笑道:“杨兄若说旁人我倒信,若是舜钰,绝无可能。我知晓外头有些传闻,皆是诳言,作不得数。”

杨衍放下手中茶盏,呵呵两声:“子渊果然离京太久,已是孤陋寡闻。徐阁老在百花楼饯行那晚,沈尚书酒宴中途,一把抱起你表弟入房,整出的动静,我可是亲耳所历。”

他看一眼秦砚昭那瞬间冷峻的面庞,慢悠悠道:“你可要好生规劝你那表弟,勿要再自毁前程,否则谁都救他不了。”

秦砚昭额上青筋跳动,他咬咬牙,不再做停留,起身勉力告辞,杨衍也不留只随他去。

姜海拿着卷册掀帘进来,见杨衍正拈起个五彩斑斓的小钟,左看右顾的打量,遂笑问:“秦大人脸色怎如此难看,同他招呼也不理睬,可是遇甚么难事了?”

“还不是为他那个表弟冯舜钰!”杨衍话里有些意味深长:“这冯生啊,让一干人都操碎了心。”

姜海忙道:“说起冯生,呈报他任大理寺寺正的申令,吏部刚把选簿送至我手上,便赶紧送来给大人观阅。”

“来的倒快!”杨衍挑挑眉,依旧看着小钟,漫不经心的只让他念来听。

姜海依言拿出纸笺,台阁体丰润柔和,是沈尚书的笔迹,他一字字读道:“国子监监生冯舜钰,大理寺历事三月,今杨卿以其绩效勤勉,超迁五品职大理寺寺正,本官慎思之,恐朝官怨言靡靡,争不平而乱朝纲,又惜杨卿爱贤才意,是以察冯舜钰于本年甲寅年十二月十日,随吏部出京至两江历炼,再授承其寺正职,谓为言正名顺吏部尚书沈泽棠核。”

姜海咽了咽口水,觑眼悄悄朝杨衍瞄去,但见他那脸色,竟比秦侍郎也好不到哪去,还在有下没下抚弄手中物,忽得扬手朝墙面掷去,听“噼啪“一声落与地,摔得粉碎。

第伍柒贰章 知真相

舜钰这几日眼皮子直跳,总觉要生事,却也不露心思,晚间用过饭,同纤月说笑,又逗弄奶娃一回,精神就有些倦倦的。

翠梅伺候她安寝,哪想迷迷糊糊不晓得睡至几更,忽被阵阵打雷声惊醒,肚里的娃们在蠕动,左踢一脚右抻一拳,正闹腾的厉害。

她坐起身子慢慢下地,房里闷热不透风,衣裳紧贴洇满汗水的脊骨,黏嗒嗒的难受。

可窗外明明枝梢唰喇喇作响。

捧着肚腹掀帘出房,一缕挟湿带凉的夜风扑面而至,整个人瞬间舒畅不少,翠梅听得动静连忙过来搀扶她,只笑问:“前困得说话都懒,怎眨眼功夫就醒了?”

“小家伙不肯睡。”舜钰弯起嘴角,有个婆子挽食盒穿堂走着,也瞧见这里站了人,连忙过来问安见礼。

舜钰笑问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婆子陪笑回答:“两位爷在前厅说话,我送些下酒的菜碟儿。”

“好些时未见他们,以为终日忙碌店里生意,却原来在偷闲吃酒,一道去抓他们,看他们有何要说。”

舜钰生起顽皮之心,翠梅拗不过,寻来一盏红纱灯笼,让婆子在前带路。

她三人沿游廊过月洞门,往前厅方向走,近得见窗门里烛火尚明,人影摇晃,又嘘住不让她们出声儿,只蹑足凑近窗牖,附耳悄听,恰秦兴长长叹息一声,舜钰捂嘴笑了,感觉他怎老气横秋的,又听他叹道:“如今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整日里心惊胆颤,唯恐哪个丫鬟婆子爱闲话说漏了,让钰爷听去可就了不得。”

舜钰怔了怔,是甚麽天大的消息唯恐被她听到?翠梅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道:“天晚看似要落场大雨,夫人还是赶紧回罢。”

舜钰不待开口,房里田荣已警觉地叱喝:“是谁在外面?”

那婆子禀说:“老奴送酒菜碟儿,夫人与翠梅姑娘也一道过来。”

田荣与秦兴面面相觑,暗道糟糕,不晓被她听了多少去,强自镇定开门,请她们入房,一面秦兴勉力笑问:“钰爷肚腹月份大了,合该在屋里好生歇息才是,黑灯瞎火实不宜四处乱走。”

“是啊。”舜钰由翠梅伺候着坐进椅里,朝他们笑了笑:“不该这时辰还瞎逛到这里,听得你们有密事单要瞒紧我,不让我晓得呢。”

“哪里的话。”秦兴惊了满脑门子汗:“我与田叔多吃了几盏,自个说过甚麽都忘了。”

他又朝翠梅作个揖:“翠梅姑娘可听得分明?”

翠梅也是个擅察言观色的,心顿时一紧,嚅嚅说:“未曾听得很分明。”

舜钰看够了他们做戏,眸瞳潋若深潭,抿起嘴冷笑:“既然你们不肯说,我自然不好勉强,翠梅,你扶我到宅门外走走,即然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应是极易打听到的。”作势撑着椅子扶手要站起。

秦兴田荣变了脸色,翠梅出声劝阻:“夫人万莫意气用事,外头电闪雷鸣、昏黑难见路,你身子又这般笨重,少爷小姐可经不得折腾。”

舜钰默了默,命婆子退下,看向田荣,语气有些失望:“我不怪兴哥儿,田叔,连你也要瞒着我麽?”她顿了顿,咬着牙问:“可是沈阁老出了事?”

一错不错盯看他们慌乱的样子,怦怦乱跳的心陡然堕落谷底,果然猜得没错!

甚麽皇帝无暇顾及,二爷在昭狱不至难过沈容也和着他们一道骗起了人。

她浑身汗涔涔热得不行,可手足却冷得直打颤,不由攥紧帕子:“是甚麽时候发生的?今儿我定要知晓,你们不肯说,自有他人愿意。”

秦兴双膝跪地,给她磕个头:“从未有瞒骗钰爷的心思,唯恐您听闻后,情绪不稳殃及胎儿,遂同田叔与沈侍卫商量着,待您诞下少爷小姐后,那时再讲明不迟。现话既然至这份上,还请钰爷勿要动怒,保重身骨,否则就是打死小的,也不敢说。”

见舜钰颌首,他才接着道:“钰爷来此处后不久,昭狱突起一场大火,死伤十数,因沈阁老的狱房在大牢最深处,待狱吏及锦衣卫赶至,已是烧得满目灰烬。”

舜钰低问:“甚麽都没剩下麽?”

听得秦兴支支吾吾说:“有一把骨头!”

一把骨头她眼前倏得发黑,肚腹里的小家伙们,似乎察觉到甚麽,都乖乖不动。

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悲大痛此时皆不适宜。

她暗忖会儿,嗓音沙哑问:“昭狱我曾进去过,除壁上挂得松油盏、刑房内烤盆外,再无取火处。更况里头阴暗潮湿,三四月正值春雨绸缪时,怎会无端端烧起这般大火?”

秦兴如实回话:“坊间传闻,是昭狱里冤魂厉鬼作祟。”

舜钰凝神少顷,方道:“怪力神谈不足可信!唯有两种可能,皇帝或徐炳永终按捺不住,暗指使锦衣卫纵火取沈阁老性命,但那时皇帝正抓紧时机招兵买马,安稳民心为当务之急,岂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若说是有人里通外和救沈阁老逃狱”她低眉垂首,掩去突然发红的眼眶,若真是逃脱囚牢已过去足三月,有心总能寻到她的。

不知枯坐了多久,一声轰轰雷鸣炸过窗牖,她似神魂忽然惊醒,朝翠梅道:“你扶我回房罢!”

翠梅过来扶起她,慢慢朝外走,挑起帘子,只见一个人打着青绸油伞走来,近前却是陶嬷嬷。

秦兴看着她们的背影儿,胳膊肘捣捣田荣,深有感慨道:“钰爷果不是寻常女子,若是纤月之流,早哭天呛地要死要活了,哪像她这般沉稳淡定地分析火因”

话音还未落哩,就听得翠梅一声尖叫,田荣神情蓦然一紧,疾步朝门外而去。

待秦兴气喘吁吁跑出来,能见得田叔抱着钰爷、陶嬷嬷打着伞和翠梅姑娘急随在后,拐过廊角不见身影。

再看地上,一缕鲜血被雨水冲得只余浅浅地红色

真禁不得夸呀他脑里有些懵,忽得暴跳起来,朝守在廊下的仆子踢一脚:“还杵在这里装门神!快去请吴郎中、钱大夫,那几个接生姥姥在哪里?钰爷要生啦!”

第伍柒叁章 苦产子

纤月听得动静执灯出房,见得田叔焦灼满面,抱着舜钰大步流星而来,垂荡的裙袂沾着斑斑血迹,她到底过来人,知晓是要生了,连忙引他去正房左间,那里收拾的很干净,早预备着生孩子时用,又命翠梅阖紧门窗。

田叔把舜钰小心搁至床榻上,摸摸她汗湿苍白的小脸,一时不知该说甚麽,恰纤月来催他出去,憋了半晌道声保重,蹙眉终是离开。

纤月俯身问她可要喝些水,舜钰摇摇头,此时疼感尚能忍受,她只担心孩子们才七个月,还这样的小能顺利分娩麽?

想问产婆何时到,已见得她们围聚过来,领头的是位姓韩的姥姥,伸手使劲地摁按鼓挺肚腹,舜钰忍不住痛吟一声,她方止手,再掰开并拢的腿儿查看,半晌后起身净手,朝纤月道:“虽是见红却未破水,也才开三指,还得等些时候。”转而又凑近舜钰嘱咐:“你莫喊莫叫更勿要哭闹,痛就摒忍着,节省力气用在后面,女人生娃如走鬼门关,更况你还是俩个。”

又吩咐另几个产婆去准备滚烫的热水、白棉巾、碗口粗红烛、大剪子及参片等待用。

舜钰见她起身要走,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我的孩子们才七个月”

“七活八不活,你担心甚麽!”韩姥姥打断道:“仔细照我说的话做,定能把两个小乖乖平安生下来。”

舜钰这才心定,纤月拿帕子给她轻拭额上流淌的汗滴,笑着抚慰:“韩姥姥接生活儿做的好,不用害怕,若是疼受得住,我扶你起来走走,动一动会好生些。”

舜钰浑身泛起燥热,又不能打扇,听得她说,便由着搀扶起身慢慢踱至窗牖前,已是夜深沉,耳听疏雨轻打芭蕉,却不是脚足声,眼见流萤自照园路,敞着的院门,有丫鬟婆子端着铜盆子来往进出。

她忆起前世里饮下毒酒后,蜷身坐在炕上,紧盯窗外大开的乌油院门。

期许沈二爷的身影能缱风而至,只想再看他一眼,就足矣!

等得心愈来愈冷,再无可盼。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那时的她。

还是期许沈二爷能至,便是不至,亦不绝望,为母则刚,她这一世活得无比坚强。

少腹抽痛一阵急过一阵,舜钰咬紧牙关复回床榻躺着,突然觉得身下汩汨有水流出,韩姥姥取参片让她含着,命另几个产婆用手将她的腿屈膝弓起,朝两边使劲掰至最开,都是民间极有力气的粗壮婆子,手指粗厚的茧子刮蹭细嫩的肌肤,这样大敞的姿势令她增生强烈的羞耻感,但很快,这股子羞耻感便被疼痛洇没了。

衣裳早已大开,韩姥姥的手抚在雪白挺腹上,或轻或重把娃儿往下推,舜钰只觉痛得骨裂筋断,再是隐忍不住,尖叫着痛吟出声。

韩姥姥拿条软木给她衔着,让她吸气、用力、再吸气、再用力。

舜钰本能的照做,吸气用力、再吸气再用力,产婆不是说的麽,照她说的做,就能平安生下来。

心口连腹往下沉坠的痛,可觉身下水似乎流光了,孩子也不见产下,汗水迷糊住眼睫,她徒劳睁大双目,终于瞧清楚韩姥姥的神情,汗如雨下,面容凝重,另几个产婆眼里甚透几许紧张。

听得其中个嚅嚅低语:“她没力气了两个在里憋着太久,只觉不大好了!”

“你再使些劲!”韩姥姥稳住心神,用力掐舜钰腿一把使其清醒,拿利话激她:“你要死也得把孩子生下来。”

舜钰吐掉软木,恍着眼问纤月:“钱大夫来了没?”

纤月忙回话:“来了,候在外头哩。”

“我没力气了。”舜钰喘息着吩咐她:“你让他开药给我吃。”

纤月连声应着往外跑,韩姥姥松开手,拍拍她道:“你歇会儿,若想见谁,我让她进来陪你。”

舜钰咽了咽口水:“要同陶嬷嬷说几句话。”

也就稍顷功夫,她的手指被双粗糙的手掌握紧,是陶嬷嬷的声音:“夫人定会没事的。”

定会没事的谁知道呢!谁又能保证!

舜钰心底泛起酸楚,她总是劫后余生,生后遇劫,不是每次都能那麽好运的。

她要趁还清醒前,把想说的话说了。

“陶嬷嬷,你是最得二爷信任的若是我此次熬不过,有些话托你日后见到他时,说给他听。”

舜钰不相信沈二爷被大火烧成一把骨头。

前世里她薨逝在朱煜重回金銮殿之时,所有君臣间的苟且,将随着她入土很快烟消云散。

而沈二爷助其复位有功,势必日后权顷朝野、富贵荣华无人媲及,他定会活得很久长。

反手抓紧陶嬷嬷,她哑着嗓道:“你告诉沈二爷我从没说过欢喜他,就是想让他吊着心,对我再好一些、更好一些,因为前辈子我们互相亏欠,可终究我为他死了,而他却过得好好的没成想这辈子,或许又是我走在他前面,所以你告诉他,这辈子我最开心的事,就是还能遇见他,还可以嫁给他,每天只看着他就很满足”

肚里繁密的痛潮翻涌而来,再说不下去了,纤月端着碗黑糊糊的汤药过来喂她吃下。

舜钰觉得两辈子都没吃过这麽苦的汤药,苦得她精神为之一震。

相较房里的境况惨烈,外边人亦是坐卧难安。

一夜淅淅飒飒风雨渐歇,门窗缝透进清光来,闻得廊檐上飞来数只雀儿,啁啾鸣个不住。

所有人都满脸疲惫,却目光炯炯地坐着,连沈勉都支撑着不肯去睡。

听着房里呼痛声响了又轻,轻了又响,纤月一遍遍端汤药进去,面庞湿漉漉地,汗泪交杂。

田荣沉默不语地坐着,交叉的手指泛起青白。

秦兴站起身来回地走,用手使劲扒拉头发。

沈勉则拿着卷《地藏经》默默诵念,已不晓是第几遍。

婆子端来蒸熟的热糕,没有人动,搁在桌上兀自凉透。

“哇唔------”忽然一声清脆响亮的哭声,惊得雀儿扑簇簇扇翅,轻捷的飞过墙头去了。

第伍柒肆章 起疑心

韩姥姥手托孩子,麻利地拿剪子断脐带,擦洗净浑身血污,用襁褓裹了,递给纤月抱着,再收拾另外一个。

三个产婆则替舜钰清理大差不多,其中个去把衣胞埋了,另个则喂她吃下燕窝粥。

舜钰虽疲惫不堪,依旧撑着要看孩子,纤月抱一个,陶嬷嬷抱一个凑到她跟前,因只有七个月,皆小得跟猫儿似的,哼叽声也像,阖着眼睛、皮肤泛红,胎发虽乌亮却稀松松的,怎麽瞧怎麽

“有些丑呢!”舜钰流着眼泪笑道。

“啧!这麽好看的娃你说丑?!”纤月撇了撇嘴:“来福刚生下时,我想死的心都有哩,现在倒愈发瞧着顺眼。”

众人听得抿唇笑了。

田荣等几在外实在耐不住,打起帘子进来,秦兴给韩姥姥十两银,其他人分别五两银,还与他们各一匹妆花锦缎子,这在京城已是高门大户才会给的劳酬,皆喜出望外,说了许多吉庆话儿,再由翠梅领着去明厅吃用酒饭。

田荣仔细边量两娃,呵呵笑说:“和九儿刚生出来时一个模样。”又问是哪个生在前头。

纤月回他话:“先是元宝,他一出来,妹妹也就等不及。”

秦兴笑嘻嘻地:“真是折磨人的小少爷,听得他哭声起,我也忍不得哭了。”

有人说他坏话元宝蠕蠕小嘴抻抻腿儿,泪花花地哭起来。

“可是饿了?”秦兴挠着头问:“奶娘找好了没?”

“还用你提点?”纤月睨他一眼,朝舜钰笑道:“说来也巧合,友邻五嫂子的四媳妇,年二十五,刚生的孩儿折了,奶水涨涨的,前些日同我就说好的,昨打探着这里要生,一早就来耳房里候着,再加韩姥姥领来的一个,足够够了。”

舜钰听得满意,不经意瞟见沈勉也在,手里还攥着卷经册子,眼圈发青,晓得也陪了一宿的夜,心底顿时很软暖。

纤月和陶嬷嬷抱着孩子去寻奶娘,舜钰让一众回房歇息,独留下钱秉义要同他说几句话。

四下无人,她方问道:“沈二爷在昭狱葬身火海先生可有听闻?”

钱秉义蹙眉拈髯:“你刚诞下子嗣,身骨虚弱,好生静养才是,旁得勿要多想为宜。”

“怎能不多想呢!沈二爷是我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舜钰笑了笑:“他生死不明,我亦度日如年,因此想求先生帮我!”

钱秉义怔了怔,坦直说:“我只懂岐黄之术,为你调理身骨可行,旁得实在爱莫能助。”

“不劳先生旁的,就是为我调理身骨。”舜钰看着他一字一顿:“调理回南山初见面时我的身形及模样。”

也不待他问,接着道:“我要重回大理寺查明真相!更况昊王现正是用人之际,亦可助他一臂之力。”

钱秉义此时情绪跌宕,不曾想这等机密大事,沈二爷竟连她也不瞒

欲要开口说些甚麽,却见她阖起眼眸已经睡着了。

武英殿,日正当午。

窗外浓云压顶,黑若夜半,无风起,枝条儿纹丝不动,夏蝉苦嘶。

殿内却很安静,只听见皇帝朱煜审阅奏疏的翻页声,两名宫女不紧不慢地打扇,御案前左侧立司礼监掌印公公魏樘、秉笔公公冯双林,右侧立内阁首辅徐炳永、工部尚书秦砚昭,皆来了许久,金鹤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缓缓燃至尽头。

“徐阁老你也看看。”朱煜神色阴鸷,随侍公公双手捧着一沓奏疏,恭敬地递至徐炳永的面前。

徐炳永腰板依旧挺直,额上却在冒汗,身上官服层叠,天气闷燥,又被刻意冷落好会儿,早已热得不行。

虽是万人之上,却倒底要屈居一人之下,还由不得他肆意妄为,垂眸接过一封奏折,见是言官的谏诤,面露不屑,草草翻阅。

随侍公公又捧到秦砚昭的面前,他接过从头至尾看的仔细。

朱煜眸光暗烁,半晌才慢道:“昭狱失火可是徐阁老所为?”

徐炳永心中暗惊,不知皇帝怎会这般想他,到底久经朝堂,甚麽风雨未曾历过,自是巍然不动,默少顷才开口:“皇上错怪老臣了,当日听闻昭狱失火,死伤数十,自是震惊难挡,正值削藩非常时期,平民心方能平天下,岂容出此大祸,吾当即上书奏折,请告三司会审查明真相,对纵火者严惩不贷,只北镇抚司拒从,定要皇帝下旨才允,是以胶着至今不得解。”

他撩袍端带跪地,沉声接着道:“不知是何人在皇上耳边谗谄侫邪,而疑起老臣来,吾请命彻查此案,自证清白。”

朱煜唇边浮起一抹冷笑,语气却温和:“徐阁老快请起,殿内酷热的很,你年事已高不必太拘礼。”

两位公公上前将徐炳永搀扶起。

朱煜待他站定,继续道:“徐阁老多疑了,朕听闻起火那日你恰去过昭狱,是以随口一问难不成朕都问不得麽?”

徐炳永愣了一下,立即恢复平静:“自然问得老臣那日去昭狱,是因”

朱煜摆手打断他:“徐阁老毋庸解释,朕信得过你。”他扭首看看窗外:“暴雨将至,你们退去罢!”

众人只得行礼离开,徐炳永甩袖走在前面,心里窝火,满脸戾气,跨出殿门,恰电击长空、雷打檐顶,整个皇宫笼罩于风雨飘摇之中。

秦砚昭走近他身侧,低声道:“徐阁老确实操之过急了。”

徐炳永蓦得瞪向他,简直气笑了:“你也信昭狱失火乃吾所为?可悲,吾虽有野心,却还未曾老糊涂!”

秦砚昭皱起眉宇,默了片刻道:“恐是中了金蝉脱壳之计,沈泽棠若被人救出,怕是要坏大计。”

徐炳永不以为然:“他纵被人所救,也是为时已晚!”

秦砚昭心一紧,欲待要问,忽听随侍太监尖细的嗓音,随声望去,他正对司礼监冯公公说了甚麽,风重雨浓,听得不甚分明,只见那冯公公辄身随其重往殿内走去。

掌印公公魏樘过来给徐炳永见礼,徐炳永并不看他,只冷哼一声:“如今皇帝对冯公公颇有重用之意,魏公公,你好自为之罢。”

魏樘脸庞发红,垂首不言,眸中泛起狰狞之色,迅即一闪而逝了。

第伍柒伍章 谋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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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双林由随侍公公引领朝西暖阁走,远远见得几个宫女垂手肃立窗门前,他便止步,背手站在廊上看风雨。收藏本站

直至夏皇后从里出,被宫女太监们簇拥着离去,他又略站了站,才继续朝前数十步,进西暖阁。

朱煜闲懒坐于黄缎平金龙椅间,免去他的礼,指着御案上一个红漆雕花鸟盘,里搁一只碧玉光素盖碗、一只玉调羹,淡笑道:“皇后特地送来,朕赏与你吃!”

冯双林谢过,揭开玉盖,是碗熬炖金黄的药膳鸡汤,他拈起调羹,面不改色地连汤带肉吃得干净。

朱煜疑心夏皇后要毒害他,每送来的汤食点心都会赐与近身或朝臣吃,旁人不知,冯双林心知肚明。

朱煜看他半晌后,才言归正传:“昭狱那把火,我原疑心徐阁老所为,可方才在武英殿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似乎另有隐情冯公公如何看?”

冯双林平静道:“徐阁老提议由他彻查该案,以自证清白,也未尝不是个法子。”

朱煜嗤笑一声:“锦衣卫属朕辖管、替朕直驾侍卫、巡查辑捕不法朝臣,岂容徐阁老及其党羽插指进来。“

冯双林默少顷,有些迟疑的语气:”我听闻些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说就是。“

得朱煜允,冯双林禀说:”听闻昭狱火起当日,徐阁老与刑部周尚书带人亲自过审沈泽棠,夹、拶、棍、杠、敲无所不用及,离时其流血洒地、不见异动。臣斗胆思虑,沈泽棠恐受刑不过而死,徐阁老唯恐皇上怪罪,是以晚间寻人纵火,以掩真相!”

“他都敢大摇大摆进昭狱提人用刑,又岂会惧朕怪罪。“朱煜摇头冷笑:”徐阁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朕的锦衣卫矣!他想以锦衣卫监守不当为由,弱灭我的后备,日后不得不由他摆布、倚仗他才能行削藩之举,若只是狂妄自大作祟,忍他一时倒未尝不可,若他暗生狼子野心“

朱煜端盏吃茶,冯双林似恍然大悟,想想又道:“如今朝堂言官谏诤封驳数月不歇,民间更为动荡难平,此时倒需快刀斩乱麻,总要有个定论,以安抚人心为宜。“

朱煜颌首,慢慢道:”方在武英殿听过徐阁老一番话,朕倒有了主意。“

话至此再不详说,冯双林知他秉性,假使自己一味追问,定引他又生猜疑,遂把此事暂放下,忽而叹息一声。

”你还有甚话说?愁眉苦脸,有人欺负你?”朱煜玩笑问,这冯双林生得年少清俊,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眼含秋水,在一众太监堆里很是夺目,更况谋才兼备堪能大用,自对他另眼相看,想必会遭人嫉蛝。

冯双林撩袍跪下:“臣性子温和谦恭,从无害人之心,不知怎地时常遭魏公公喝斥排揎,平素多加以忍之,近日却再忍不得。“

”这是为何?“朱煜挑起眉梢。

”不敢讲。“冯双林面起薄红,神情羞忿忿地。

朱煜看得心火辄起,随意道:”你说不妨。“

冯双林抿了抿唇:”魏公公四处编派皇帝与臣有龙阳断袖之情,数日前臣被皇太后拦在殿内叱问此事,臣道,皇上与皇后鸾凤和鸣,感情甚深,岂会与臣胡来;更况历朝更迭,郑昭君任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失和;武帝与卫青藏私,外戚当道,皇权忌惮,另有武帝与韩嫣,仗宠逆行,祸乱宫闱,此些先例数之不胜,皇上饱读诗书,深以为训、岂会做下此等颠倒阴阳、有悖人伦、祸国殃民之举。皇太后这才饶了臣命,原想摒忍不声张,却接言官弹劾之状,只得请皇上为臣作主。“

朱煜听得心火骤灭,阴沉着脸怒道:”他仗着那点功劳,在皇太后面前恃宠而骄,终有日必会养虎为患,朕定要了他的命。“

冯双林连忙磕头谢恩,恰有掌事太监匆匆而来,凑近朱煜耳边嘀咕几句,那朱煜面露复杂之色,默少顷即命摆驾坤宁宫,背着手自去了。

冯双林慢慢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唇角浮起一抹略带戾气的笑容。

这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光阴如箭,转瞬暑尽秋来,大理寺庭前那株丹桂,早早开了花。

杨衍坐在桌案前翻阅卷册,抬手去端盏,盏内残茶冷水浅底,不由皱起眉宇,瞟了瞟侧边侍立的张步岩。该生在大理寺历事一年余,表现中庸,于他则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清咳一嗓子,张步岩连忙过来作揖:“杨大人有何吩咐?”

还有何吩咐?实无冯舜钰半点眼色,指指杯盏,张步岩顿悟,急忙执壶替他斟茶。

“听闻你与冯舜钰同为肃州老乡,且是友邻,私塾、府学、国子监共同窗,说来也算青梅竹马。”杨衍浅笑问:“你就没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之处麽?”

张步岩暗忖这杨卿好不会用词,他与冯舜钰两少年,岂当得起青梅竹马之辞,却也不敢驳,想想回话:“冯生家境贫寒,学业却极好,也不见他有多努力,又擅拍马奉迎,很招人欢喜。”

说着便忆起屡屡被冯舜钰压于榜下的屈辱,心里就忍不住滴血。

杨衍不再理他了,吃口茶俯首继续看卷册,冯舜钰聪明狡猾的很,岂会再来自投罗网小胆子,就那麽笃定他会害她麽,他心性清傲,还不屑与这种无害角色勾缠。

忽听一路脚足声响,伴着叽叽咕咕说话声,显得十分热闹,不由沉下脸命张步岩:”你去看都是谁在廊下喧哗,再来禀吾!“

张步岩不敢怠慢,匆匆掀帘出去了,也就稍过片刻,他脸色苍白的复转来,嚅着嘴皮子说不出话。

”怎麽?见到鬼了不成?“杨衍正握笔疾书,不经意地看他一眼。

张步岩喘过气道:“冯冯舜钰进来了。”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杨衍手一颤,一滴饱墨落在纸间,淡淡洇染开来。

又犹如池水掷进一枚石子,荡起层层的涟漪。

第伍柒陆章 见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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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听得熟悉之声响起:“冯生见过杨大人。收藏本站”

杨衍似没听见般,手中执笔未停,待过半刻后,慢慢抬起头来。

冯舜钰绾着青蓝巾,穿宽大儒生襕衫,白瓷脸儿,她那双眼睛生的最好,水汪汪能勾人魂魄。

莫名就恍惚了一下,仿佛该监生从未离开过大理寺般,就这样自自然然地待在他身边。

“怎瘦了许多?”待话脱口而出,他才如梦清醒,不该这麽问的,太温情。

舜钰也怔了怔,她想过重返大理寺时,杨衍会问的无数尖酸刻薄话,独不曾猜着这句。

杨衍也无需他答,只命张步岩退下,四处无人,他起身走近舜钰跟前,若有所思打量半晌,语气很冷淡:“你还敢回来?真笃定我不会把你交给刑部治死罪?!”

舜钰仰起颈子看他,朗朗回话:“不是杨大人让冯生回大理寺的吗?”

一句话堵的杨衍语塞,他皱起眉宇:“沈泽棠死在昭狱中,你来迟了。”

“冯生不是为他”舜钰咬咬牙:“是为自己。”

杨衍默了默,忽而凑近她颊边,细白耳垂没有孔眼的痕迹。

舜钰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果然很聪明”杨衍抻直腰板,似笑非笑地看她:“说起来沈泽棠毁吾清誉,而至遗臭民间,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过他已逝俗说逝者为大,过往权当烟消云散,不再追究。”他又添了句:“你先去吏部报册重入选簿罢!“

语毕,齐整衣襟抬足要走,皇帝朱煜命他午时至西暖阁,瞧窗外天色恰差不多时辰。

舜钰见他要走,紧追着问:“当日离京历事时说妥的,待冯生回时,擢升任五品职寺正,可还算数?”

杨衍顿了顿:“吏部允调,我亦无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舜钰这才长舒口气,淡淡露出笑颜。

右司丞苏启明正要去刑部,恰于舜钰顺路,他俩走在青砖御道上,秋时一片枯黄落叶,飘坠于白底黑面的官履底,瞬间踩得稀碎。

苏启明感叹道:“听闻你被‘鹰天盟’的刺客捉去,我们总是伤怀,还道这辈子是再无缘相见,不成想你突然回来,晚间在嬉春楼定了桌酒席给你接风,可一定要来。“

舜钰连忙笑着谢过,苏启明摆摆手:“还未谢你哩!可记得我那婆娘制得蜜果,被秦掌柜收去,颇受京城食客欢喜,便常来问她拿货,一来二去的竟赚了些,前月花了千两雪银,在城北闹市口盘了处宅子,一家子都很和乐,思来还是托冯生的福!”

“那是嫂夫人蜜果酿得好,我不过是动下嘴皮子罢了。”舜钰轻轻问:“听闻沈阁老出事了?可当真?”

“怎不当真!”苏启明神情瞬间黯淡,沉着声狠骂:”被徐炳永秦砚昭这帮乌龟王八蛋害死了。“

”此话怎讲?“舜钰满脸疑惑的态:”不是逝于昭狱一场大火麽?与旁人有何干系?“

“昭狱阴暗潮湿之处,恰逢多雨时节,失火岂非易事”苏启明说着已近刑部门前,瞧见右侍郎张暻从内而出,连忙止言,走上前见礼寒暄。

张暻笑着还礼,不经意瞟过舜钰,神情一滞,顿如见了鬼般:“这这可是冯生?”

”可不是他!“苏启明拍拍他的肩膀:”我乍见时也被唬了一跳。“

舜钰拱手作揖,笑道要赶去吏部报册,话不多说,辄身继续前行。

走了一射之地至吏部,见那两座石狮子依旧沐在午阳里,朱红正门紧阖,上悬一匾,书鎏金”吏部“两个大字。有官员从侧门出入,她眼眸泛起湿润,似看见沈桓蹲在石阶上吃柿子,沈容守在官轿旁,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被一群侍卫簇拥走出来,他身型高大,惯常的温和儒雅,看见她总会不自觉噙起嘴角

抬起袖笼在脸上抹了抹,沈二爷、沈桓及沈容都不见了

只有门前驻守的陌生侍卫,目光警觉得盯着她。

舜钰先至文选清吏司,那郎中官儿推托道:“你怎来这里?该去稽勋司,他们掌文官之出继、入籍、复名复姓诸事,与吾司无关。“

她来到稽勋司,郎中官儿直摇头:”你应寻文选清吏司,他们掌文官秩品开列、考授、拣选、升调等职责,干吾司何事!“

瞧着他们彼此推诿,哪顾得昔日半点情面,心底兀自气闷,索性坐在院中石凳上歇息,旁侧有株老桂树,撒了一地米粒大小的黄花,想着年年岁岁花相似,相识的人却不知何处去,一时触景而叹,这正是: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说来也巧,左侍郎李炳成恰从她身前过,斜眼一睃犹觉幻像,揉了揉细看,不觉失声道:“可是冯舜钰?”

舜钰听闻有人叫她名,抬首望去,连忙起身见礼。

“你怎在此处?何时来的?”李炳成一脸受惊过度的表情。

舜钰恭敬回话:“今时来的,杨大人命我到吏部报册,并擢升寺正之职。”又把自己所遇难处细讲一遍。

李炳成拈髯,稍顷劝慰道:“你也毋庸心生怨懑,若是沈阁老还在倒好办,如今尚书职由萧云举暂替,那人秉性刚直不阿,逮住错处极不给脸,是以下处官员皆言行谨慎,而你此事年去久远,自然无人敢办,且莫急,你随我一道去见萧大人,总会有个定论。”

舜钰喜出望外,连声儿道谢,跟随他穿过游廊朝正堂方向走,门前衙吏早禀报过,打起帘栊请他二人进去就是。

舜钰果见个穿绯袍的官儿坐在桌案前,乍见面貌丑陋,说话嗓音尖细,立刻忆起他是谁了,前世里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且与沈二爷交情匪浅。

李炳成指着她介绍:“这是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

萧云举摆手打断他:“本官知她是谁!”

旋而目光炯炯注视着舜钰,指骨轻敲桌案稍久,突然道:“冯生还回大理寺作甚,不妨在吏部做个主事如何?秩品与寺正相当,且本官比那杨衍,好相处多了!”

第伍柒柒章 斗杨衍

舜钰脚步轻快地走回大理寺,哪想才跨过槛儿,巧遇寺副陈肖,他劈头盖脸一顿说:“瞧甚麽时辰了?你四处疯够才回?杨卿寻你有三遍,自同他解释去。”

舜钰不于他辩,看暮色衔山,红霞晚照,想杨衍往昔此时早打道回府,便也不急去正堂,先至案库看望评事万盛,万盛喜出望外,要亲自炖茶款待,舜钰难辞好意,同他一道吃毕茶,又闲话少许,方离去。

哪想途经正堂,却见灯火映门窗,她暗道糟糕,思忖半刻,才踩如意踏垛而上,请守卫回禀。

那守卫打起帘栊,舜钰进得房里,果见杨衍坐在桌案前,捧本书册看着,脸色不霁。

“冯生见过杨大人。”舜钰上前见礼。

杨衍把书册往案面儿丢,再一错不错盯着她,淡笑道:“你去哪了?”

“不曾去哪,一直在吏部,寻诸司办理报册入籍等事。”舜钰小心答话。

“扯谎!”杨衍眸光一黯,语气满含嘲弄:“当吾不晓麽,你宁愿在案库吃茶,也不肯来见我?”

“”这是甚麽话?!

舜钰欲开口解释,瞧他似有些恼羞成怒:“毋庸再多言,既然这般欢喜往案库跑,你就再去那里誊抄卷宗一阵子,寺正职待议!”

舜钰心底腾升起股子莫名火儿,不带这样戏弄人的。

她冷笑道:“杨大人秉性清高傲慢,擅变多疑,说话三反四覆、言而无信,算罢!吏部萧大人正值用良才之时,允冯生去他处擢升文选清吏司主事,秩品六级,主文牍杂务之责,亦觉甚好,既然冯生在大理寺无用武之地,这便告辞,明日不再来就是。”再作一揖,辄身气呼呼走了。

杨衍怔住,看官道他为何会怔住?

这杨衍是那样霸王的一个人,怼天怼地怼六部五寺二院,不说远的,近观他属下少卿姜海,常被其骂得敢怒不敢言,更何况寺丞寺正这些秩品低的官员,皆对他怀敬畏之心,平日里能躲则避,哪见得有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

反倒一时新鲜,眼看冯舜钰三两步就要掀帘出去,连忙大声叱道:“站住!吾堂堂大理寺,岂容你个历事监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理。”

舜钰嗓音朗朗反驳:“历事监生最长不过一年半光景,冯生已超期限,早报送吏部上选簿,只等有官阙即补空录用。与杨大人再无甚关系。”

杨衍嗤笑一声:“你试试可否同吾有关系!看萧老怪儿能否保得住你?!”

一句才了,少卿姜海恰进来,见舜钰站竹帘边,杨衍坐桌案前,隔着老远你来我往的,有些莫名其妙,遂笑问:“这是在做甚?练耳力麽?”抬眼瞟扫离远的那人面色铁青,忙训斥道:“冯生大不敬,怎能背身站门前同杨大人说话?”

舜钰脚步站定不动,眸瞳潋秋水,抿着嘴不吭声,一股子不甘示弱的倔劲儿,却楚楚动人的不行。

杨衍气的直笑:“你瞧她这猖狂的无法无天了。”想赶姜海走:“你来有何事?”

姜海听说忙道:“不是杨大人寻我来的?”

杨衍这才悟醒,被冯生气得正事皆忘脸颊不易觉察浮起暗红,垂首端盏吃茶,片刻后才道:“我找你来是为四月前昭狱那场滔天大火。”

斜眼睃过瞬间背脊僵直的纤弱背影,他弯起唇角,接着说:“皇帝下旨,由大理寺奉命彻查昭狱纵火案,给朝堂言官及天下民众一个交待,明日锦衣卫指挥使罗冠及相关人等,会来大理寺问讯,汝等详细记下口供,不得有半毫差池。”

见姜海领命应承,他又看向冯舜钰,不疾不徐地:“冯生可真想好要去吏部,做那写弄公文的劳什子主事?你若执意已决,那就去罢!”

姜海抬手招呼舜钰过来,他且不知杨冯刚生的口角,笑了两声:“那吏部主事干的活计,总没在大理寺做寺正有趣的多。”

舜钰原就没有去吏部的打算,方只为煞煞杨衍的跋扈气,再着昭狱的案子又交由大理寺来办,她更无走的理由。

识实务者为俊杰!她走至桌案前撩袍而跪,开口道:“冯生在国子监分拨来六部历事时,初初就是去往吏部通政司,当时百般不肯,一门心思只想来大理寺,因这里是法理通行天下之处,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有罪入狱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冯生胸怀壮志要扫清世间魑魅魍魉,若杨大人不嫌,又何以会自弃!”

她顿了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大人怎能答应了冯生任寺正职,又反悔收回成令!”

“谁让你扯谎骗吾!”杨衍不依不饶的样子。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稍坐片刻以后无事不去还不成麽!“

杨衍听她服软,不自觉面色缓和许多,嘴里却说:”大理寺寺正之职于谁吾还要深虑,明日再给你信儿。“

舜钰晓不能急迫他,只得咬着牙磕头谢过。

杨衍命人备轿,起身朝门外走,姜海随着陪笑问:”晚间在嬉春楼定一席给冯生接风,不知杨大人可赏脸同去吃几盏?“

“无空今日府中祖母寿诞,已有些晚。“他又回首,朝舜钰没好气:”不许吃酒,被我晓得,莫说寺正,大理寺明儿你也不要再来。“

舜钰知他心意,怕自个吃醉酒泄露女儿身连累他。

姜海拈髯,看杨衍背影匆匆不见,方收回视线,拍了拍舜钰肩膀:”果然是刺客窝转过一遭的,陡生出一颗英雄胆,敢朝杨卿甩脸子发脾气,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吾等皆不是你的对手。“

”岂敢!“舜钰知他在调侃自己,哼哈两句敷衍过去。

待她赴过酒筵回至秦兴之处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夜烟渐深浓之时,推门进院穿堂过,离老远儿就见正房里烛火橙黄,人影映窗,走近了,能听得小家伙们稚嫩的咿咿呀呀声,舜钰的心顿时柔软得似水般,翘起嘴角,面庞不自禁浮起笑容来。

第伍柒玖章 辜负意

姜海瞪樊程远:“诉案岂容感情用事,那沈泽棠量刑过度,其命可是休矣?”

樊程远垂首看手中供言,清清嗓子回话:“戌时二刻,天地昏黄,万物朦胧,狱吏泼冷水两遍未见其醒,徐阁老即命止刑,允太医院遣太医诊治,亥时初刻刘太医匆匆赶至,诊脉后嗟吁曰:今晚沈泽棠难过矣!徐阁老方与周尚书带衙吏离开”

姜海插话进来:“刘太医可有救治?”

樊程远道供言未提,指挥佥事陈景起身,拱手禀说:“刘太医倒开了方子,称晚时会遣药库副吏来为其上药,但一直没等到,下官心中不忍,于他重伤处洒了些金疮药。”

“一直不曾醒来?”姜海追问。

陈景颌首:“亥时二刻巡牢时,送来的饭食及水未动过。”

姜海蹙起眉宇:“此时该传刑曹来验生死才是。”

陈景面不改色:“姜大人所言极是,那晚颇蹊跷,下官与刑曹往囚沈泽棠监牢去,哪想牢柱青色荧荧,细看竟是无数流萤,忽合拢如火球,忽散开似星尘,四面阴风萋萋,煞气飕飕,刑曹称有孤魂野鬼游荡,此时验生死为大忌,道翌日再验,遂脱身而走。下官也觉着实可怖,同狱卒交待后,去北镇抚司西角庙堂烧香抄经以祷天灵。”

“怪力神谈不足信。”姜海拈髯沉吟,命樊程远继续说。

樊程远道:“夜半三更,巡夜校尉宋明嗅到焦味,初淡渐至浓,打开狱牢隔门,刹时大片黑烟扑面,呛咳不止。忙召集值守狱卒湿巾裹面,有的拎桶抬水浇泼,有的拉拽犯官出牢,浓雾火燎,人影幢幢,场面一时大乱,后数名锦衣卫赶至助力,丑时鸡鸣才歇,断柱残墟,青烟弥漫,细数犯官狱卒死者计十八员,多为烟闷窒息而亡,沈泽棠囚牢在昭狱最尽头,赶至时牢不成形,尸骨焦炭易脆,稍碰成灰。”

案情诉毕,苏启明起身,朝罗冠作揖问:“昭狱失火原由众多,不知罗大人作何感想?”

罗冠手持绣春刀柄,一副不苟言笑的态,语气很淡漠:“昭狱失火各朝历过,并不足为奇。吾若说因年旧失修、鼠患成灾所至,汝等会觉吾在推诿责任,吾若说是人为,又无真凭实据可信,还是不妄自猜测为宜,吾等尽全力配合汝等查案就是,一切以大理寺彻查结案为实。”

“一只老狐狸,口风紧如瓶封蜜蜡。”姜海暗自腹诽。

舜钰听得沈二爷受刑惨状,心痛似刀绞,深吸气平复心境,一面凝神听樊程远诉案情,只觉锦衣卫供言串接的天衣无缝,不仔细推敲,难寻出甚麽破绽来。

她正兀自沉思,寺吏掀帘进来禀:“杨大人有事寻冯监生。”

舜钰不敢怠慢,作揖告辞,匆匆出得少卿堂,欲朝正堂行,却被寺吏阻了,只道随他走就是,却是往二门方向,陡升疑惑却不表,过片刻后,即望到桂树下驻一乘四人大轿,待近前,随跟侍卫打起帘子,请她入轿。

舜钰见杨衍端严坐轿中,一脸不好惹的表情,遂抿了抿唇,弯腰俯身坐他对面。

大轿出了大理寺,沿御道摇摇晃晃前奔。

舜钰不愿理杨衍,只半揭窗帘子向外看,秋老虎时节,骄阳正盛,把路面映照的白晃晃刺目。

“你在看甚麽?可知我要带你去哪里?”杨衍抬手荡下帘子,不允她看外面,语气沉沉。

轿内灰蒙蒙的,舜钰有些无奈:“我在看轿子抬进午门,杨大人是要带冯生去面圣罢?!”

杨衍看她容颜,眸光深邃。

一个十八韶华的女子,怎样才能做到,明知是去面圣,命途生死未卜,却依旧镇定从容,毫无惧色?!

或者她满怀恐惧,只是吝在不亲近的人面前展现,这样的想法莫名令他不悦。

忽儿开口问:“你的孩子生下了?”

舜钰摇摇头,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她的孩子又干卿底事!

可没忘记他曾生生地逼迫她,要她一命换一命!

杨衍却会错了意,昨日厚着脸皮问母亲,女子怀嗣需得多久,掐指算算时辰,冯舜钰的腹肚怎麽都不该如此平坦。

要麽生下了,要麽夭折了。

看她眼眶泛红,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是了,若不因丧夫丧子太过悲痛,她怎会重返这里,受他责难依旧要留在大理寺。

瞬间心如明镜,她是来查令沈泽棠葬身的昭狱失火案罢,因为那把火确实烧得蹊跷。

“冯舜钰!”别扭地喊她一声:“昭狱失火案我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个交待。”

“但愿如此!”舜钰很淡漠,鬼才信他呢!

干脆阖起双目,暗忖皇帝朱煜寻她所为何事?左思右想不得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杨衍一眼便看出她的轻慢,神情渐黯,有种拿热脸贴人家冷臀的感觉

这个冯生其实无甚大用处,气死他的本事堪称一绝!

再说秦砚昭宿在书房,一早洗漱过,即命梅逊备轿要去工部。

听闻被“鹰天盟”劫掠去的冯舜钰,突然复返大理寺,他初闻此讯,如耳边炸雷过,简直不敢置信。

不愿妄做猜测,其实心中有数,还是想亲自听她说。

穿戴齐整绯红官袍,他掀帘出房,秋晨空气清冽,天边一行旅雁南飞,背着手沿青石板道不紧不慢前行,粗使婆子正将落叶刷刷扫成一堆儿,瞧见他连忙弯腰行礼,恰见烟水桥上一个人拎食盒子走来,是李凤至近身大丫鬟彩琴。

秦砚昭放慢脚步,想起昨晚母亲朝他声泪俱下的诫训,李光启三番五次闹将来,要把李凤至连孩子接去娘家府坐月子。他倒是无谓,母亲却不肯。

唤住彩琴,接过食盒子,辄身往玄机院去,廊上洒扫洗漱的丫鬟乍见他来,皆胆怯怯的,有人急忙通报,其余的争着打起帘栊迎他入房。

秦砚昭走近床榻,李凤至恹恹倚靠软垫,还不曾梳妆,随意挽着发,脸儿黄黄的,颊腮削瘦得没了肉,愈发衬得双眸乌黑空洞。

这正是: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第伍捌零章 明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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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砚昭撩袍坐在榻沿,接过彩琴端来的燕窝粥,拈调羹划散热气,舀一勺递去李凤至唇边。

李凤至隐忍地含进嘴里,低声说:“娘家府遣车马来接我与孩子回去宿住些日子,夫君就允了罢!”

秦砚昭默了默,语气很温和:“你身骨赢弱单薄,孩子又小,不宜马车劳顿。”

李凤至嘲讽地微笑:“不过两条街距而已。”

秦砚昭不答,只道:“你想吃想喝想要甚麽,尽管同管事说,下人有怠慢的皆随你处置,母亲谅你产子不易,晨昏定省也一发随便,你还有何不知足的?”

他又舀一勺递去,见李凤至撇开脸抿紧唇,并不勉强,将粥碗随手搁至香几上,一面慢慢道:“若是气吾倒不值当,你乃高门淑女,恪礼守矩,熟读女四书,定深谙出嫁从夫的道理。吾身居官途,常陷朝堂争斗,更需后宅安宁,不被授人于柄。你任性一时,吾可忍让,但也需张弛有度,适可而止方好。”

他站起来,窗纸透进清光,屋内昏蒙一片,外头天色已大亮了。

李凤至垂颈怔怔看自己手指,依旧倔强地说:“我只是想回娘家府,想爹娘,想养好这身骨,你都不允麽?”

秦砚昭耐心用尽,一股子戾气沉面,伸手使劲掐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冷笑道:“你就是这么尊贵?金玉满堂的秦府,都供不住你这尊佛吗?李凤至,你又何尝如表面的贤良淑德,残害子嗣嫁祸个通房丫头,以为吾不晓麽。那时不怪罪你,是因你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吾需得他官场扶持才摒忍。俗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不过两年光景,你父亲若无吾这女婿,他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沈泽棠那般死在昭狱亦有可能!”

李凤至面色愈发灰败,声音忍不住哽咽:“我只想回去养好身骨,不然也会死在这里。”

秦砚昭嫌恶地松开手指,目光含着薄蔑:“你执意要回娘家,吾不拦你,但孩子须得留下,且日后李府兴败及你父亲生死,一概于吾无关。你可要仔细想清楚!”

语毕,辄身甩袖就走。

瑟缩在墙角的丫鬟彩琴,这才敢挪近榻前,即见李凤至眼眸阖紧,身子软软倒下,连忙搭肩扶住,惊慌失措地回头高喊:“老爷啊大奶奶昏晕了,您快来看看她罢!”

似没听到般,那抹清隽身影沐在斜溜入窗门的温阳里,忽明忽暗、由浓渐淡,终是远去了!

手执麈尾的内侍公公来请,舜钰随杨衍身后出外间,朝西暖阁走,恰见得不远、两个穿绯红麟袍系犀带的司礼监公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杨衍忽得放慢脚步,舜钰不防,撞上他的背脊,嗅到一股子淡淡草药的甘涩味儿,后退两步,暗忖他身子还没大好麽。

转而即不放心上,司礼监公公们已至跟前,杨衍拱手见礼,舜钰照做,余光悄睃,年纪长的是掌印太监魏樘,年纪轻的竟是秉笔太监冯双林,流年暗里淡眼眉,虽瞧着熟悉却倒底模样变了,有些阴沉的意味。

“杨大人这身后是”魏樘眯觑着眼打量。

杨衍不露声色地遮实舜钰:“一介大理寺历事的监生,无能之辈!”

“杨大人谦虚。”魏樘皮笑肉不笑,嗓音尖细刺耳:“皇帝圣明,岂会召见个无能之辈?定是有要事相商罢!”

杨衍笑了笑:“那魏公公得去问皇帝才是!本官最不擅的就是揣摩圣意。”

魏樘自觉无趣,与他擦肩而过,冯双林自始至终垂眸不语,随后行,忽听有人轻声地唤:“永亭”

侧首漠然瞟去,杨衍身后站着个少年,向他悄悄地招手,春眉水目,俏鼻朱唇,十分的明媚动人。

他倏得瞪圆双目,嘴角抽了抽:“凤凤九!”

那少年头点若啄米,喜滋滋要来抓他衣袖,眼明手快地闪晃开,脸色莫名发白,步履一径儿快走。

杨衍神情不霁,讽弄道:“怪会招蜂引蝶,何时又勾搭上秉笔太监的?那人物勿要去招惹,否则怎麽死都不知。”

“永亭已这般厉害了!”舜钰心底很雀跃,亦懒得理睬他这些酸言苦语,眼见内侍公公打起西暖阁的门帘子,迎他们入内,她敛起笑意,深吸口气,预备严阵以待。

杨衍其实并不比她轻松多少,想了想低道:“若有拿不准的话,给我个眼色即可。”

他来替她挡。

朱煜靠着椅背阖目歇息,半晌慢慢问:“杨卿他们怎还未至?”

内侍公公连忙说:“禀皇上,他们已经在了。”

朱煜睁开双目,见杨衍与那小监生跪在御案前,坐直身躯,命他们起身,上下打量冯舜钰,记得他入太子府为自己修补“踏马飞燕”时,已生得十分俊秀,此时再看却是更胜往昔。

心里有些遗憾,这样的美郎,先与沈泽棠苟且,又遭“鹰天盟”刺客劫掠,那些个江湖粗豪放荡客,岂肯放过这块到嘴鲜肉此番掂念后,终是残花败柳之躯,便把那股子邪性去了九成。

他随意的笑问:“冯监生别来无恙?”

舜钰淡定回话:“托皇上的福,在下虽九死一生,总算是平安回转。”

朱煜又似好奇问:“你被‘鹰天盟’掠去关至何处?可有遭受欺侮?”

舜钰暗自冷笑,猜测得没错,果然来问这事儿。

前世里沈二爷使离间计,借朱煜之手除掉徐炳永,这世里他却先遭徐炳永陷害入狱,至今生死未明。

徐炳永不除,昊王起兵叛乱,势必危机四伏,她不妨推波助澜,助其一臂之力算是回报前世里欠他的。

舜钰肩膀止不住打颤,垂眸泫然而泣:“关至离京不远的藏云山处,萧鹏的宅院里,往事不堪回首,那些个苦难说出污耳,倒不如烂在冯生肚里罢了。”

杨衍从袖笼里掏出条帕子,默默递她面前。

舜钰摆手婉拒,见他执意要给可烦,接过抹抹眼睛,擤把鼻涕再还他。

杨衍有些恶心地皱起眉宇

第伍捌壹章 挑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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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煜本性多疑,心思诡谲,平生不曾信过谁。

他默少顷,语气淡淡地:“刑部兵吏通查萧鹏各处宅院,也有你所提藏云山处,里不是中蛊身死的刺客,即为毒虫遍身的人蛊,瞧你毫发未伤还得平安归来,朕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杨衍听出其言不善,心倏得一紧,余光睃向舜钰,见她倒是不怯,朗朗回话:“那萧鹏虽擅烹鸭,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见在下年弱好欺且识字能文,遂囚于偏室内,每日里为他诵念来往信笺、及撰写杀人指令的活儿,才得苟且偷生、堪堪保住这条命矣!“

朱煜再问:“‘鹰天盟’牵连甚广,你既能亲见他来往信笺,可还有朝堂大员成了漏网之鱼?”

杨衍插话进来:“此案牵扯三位官员,户部右侍郎顾左、通政司左参议吴用、螒林院学士胡麟,皆羁押昭狱中,身死于数月前那场火。”又朝舜钰提点:“君前无戏言,你可要想仔细再说“

舜钰撩袍”扑通“一声跪地:”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衍脸色有些发黑:“不知就是不当讲”

忽儿挺同情沈泽棠的,若不是英年早逝,早晚也会被这冯舜钰气得早生华发,简直操不完的心。

朱煜看他一眼,蹙起眉宇说:“杨卿多嘴!冯生尽管知无不言。“

舜钰先谢过,才开口道:”萧鹏虽无甚学识,却甚是警醒,对在下也严加提防,但凡朝中官员信笺,会另用漆青洒金竹管装封,收起自处置,只一次不晓哪里出错,递在下诵念信笺提及一位权臣之名却不敢多嘴,恐皇上怪罪!“

朱煜神情端严:“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就是。”

舜钰这才嚅嚅嘴唇,似下定决心般:“年前昊王进京遇刺伤重,实为‘鹰天盟’所为,信笺里提及徐阁老颇为震怒,下的是死令,怎会失手?且沈泽棠两江巡察时,亦下的是死令,却屡屡不曾得逞。叱命萧鹏将参与此两次的刺客们斩杀不留,若他交派的任务再败北,将亲自带官兵剿捕‘鹰天盟’,捉拿萧鹏归案。”

语毕,四围一片静寂,无人说话。

龙涎香缓缓烧着,缥缈轻散的烟色,把昏阳暮夕的余照渐次朦胧。

朱煜喜怒不形于色,闭闭眼再睁开,问道:“徐阁老为何要置沈泽棠于死地?”

舜钰急快地回他:“是为当年荥阳河冬令堤裂案,主使徐镇功是徐阁老的侄儿,因疑沈泽棠暗里推波助澜,致徐镇功贪墨证据确凿而被当街问斩,是以痛恨在心起了杀机。”

朱煜眸光闪烁,紧盯她毫不胆怯心虚的面庞,真是令人差点就信了。

他噙起嘴角道:“你果然于沈泽棠关系匪浅,或许其间交杂私人恩怨,所说未必言尽其实”顿了顿:“是以口说无凭,你可有身揣相关书证、物证等?譬如那封提名信笺,或有谁能证你言之有物?”

舜钰摇摇头:”皆不曾有!但信者恒信,疑者恒疑,皇上若信,无据亦信,皇上若疑,有据亦疑,皆在乎皇上一念之间矣!“

朱煜忍俊不禁,这个冯监生机灵有趣,忒能说会道,那张面庞愈瞧愈觉俊里含俏媚,莫名就心生亲近之意。

恰内侍公公进来禀事,欲说又还休,朱煜遂不再多话,看着舜钰笑了一下,挥手命他们退下。

舜钰觉得杨衍阴阳怪气的,自出西暖阁就一路给她脸色看。

她才不要看呢,可以看烟树、看秋花、看霜月、看离人,还可回宅子看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们。

想到他们,心就软成一滩柔水,整张小脸都明亮亮的不行。

杨衍更生气了,伸手就去挟掐她下巴尖儿,舜钰早有提防,侧身偏闪过,耐起性子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杨大人请自律,有话直说就是,冯生洗耳恭听!“

杨衍冷冷道:”冯舜钰你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女扮男装混入大理寺不提,竟敢当着皇帝面信口雌黄、悖言乱辞,挑拨离间君臣罅隙,你当自己有几条命?简直是死不足惜!“

”我死了吗?“舜钰语气很平静:”皇帝若觉我一派胡言,早拖将出去斩首午门,哪还能于杨大人同乘官轿回大理寺呢!不管您信与否,都是真的!”

她太了解皇帝朱煜了,今日的话他未必会信,然猜疑的种子旦得播下,适实的松壤泼水,终会勃然生于心底,直至彻底连根拔除。

杨衍怒极反笑两声:“皇帝或许被你唬住,吾却难瞒骗过。沈泽棠两江巡察回京,没过两三月即于你成婚,怎可能被萧鹏关在藏云山替他诵念信笺、书撰杀人指令,即无此机会,怎能又扯出徐阁老来,你可知奸言侫语构陷朝堂重臣该受何刑?凌迟处死!“

舜钰看着他认真问:”这不过是杨大人猜测而已,你有何凭据指证我?“

杨衍怔愣住,稍顷气笑了:”怪会倒打一耙!你又有甚麽凭据指证徐阁老?甚麽信者恒信,疑者恒疑,简直荒诞至极,如此这般,置三司于何顾,置吾朝律令刑法又于何顾“

”那敢问杨大人“舜钰打断他的话,嗓音突来的严厉:“沈二爷被抓捕入昭狱受尽酷刑,罪名儿是助昊王叛乱,又有何凭何据呢?此时三司何在?吾朝律令刑法又何在?”

杨衍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不过是因沈泽棠为你夫君,便觉顶天立地皆是英雄气。其实不然,他奸狡狠辣的手段,玩弄权谋的城府,实为旁人所不及,只是你不知而已。他被下昭狱,定有其不为人知的错处“

忽然止言,看着舜钰撩袍站起俯身,一手掀起轿帘就跳将出去,顿时脸色突变:“冯舜钰!”

她却如只飞燕般,轻巧落于地面,站稳脚足,抬手抚了抚绾发的蓝巾,似听到他的喊声,漫不经心看过一眼,拱手作个揖算做告辞,旋而辨明五军都督府方向,辄身大步去了。

第伍捌贰章 逢徐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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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衔山,流霞满天,五军都督府院内正自热闹。

数名将士意兴盎然站着,围观两人使出浑身解数比试拳脚,叫好声连连。

徐蓝随意坐在踏垛上,悠然拭着柄青龙剑,剑气凛冽映出他英武的面庞,班师回朝不过五日,他下颌胡须拉碴的,懒得清理,倒平添几许桀骜的冷色。

入京后才知晓沈泽棠出了事,马不停蹄赶往沈府,已是人去楼空不见她芳踪,残余满园萋寂落寞。

徐蓝烦躁的持剑入鞘,瞥见垛缝里一株草花随风摇曳,像极了舜钰,羸弱纤细、艰难又倔强的生长,总是不肯示弱的样子

一只白底黑面皂靴踩碾而过,那朵草花儿瓣碎茎断,奄奄一息看得他眼眸一黯、抿紧了嘴唇。

“徐将军!”兵吏王五被徐蓝狠戾目光唬得打个冷颤,急忙见礼回禀:“门外有个历事监生,指名要见将军。”

“不见。”拒绝的干脆利落。

王五拱手称是,辄身离开,副将郭远一屁股坐他身畔,拿棉巾擦拭额面密覆的汗珠,看着他问:“你咋了?浑身不对劲儿。”想想又低笑道:“晚间一道去教坊司?打听过了,户部右侍郎顾左家的小姐,今晚要挑个人为她破瓜,想往昔也是名动京城的贵女,不如标下来,配得上伺候你!”

“顾侍郎?”徐蓝蹙起眉宇,那是个人品名望、士民师表的清官,却落得如此境地默了少顷颔首道:“我与你同去”蓦得止言,看向前方不远处,脊背僵直,神情难形容。

郭远鲜少见他这般失态,好奇地随望去,不知打哪儿来的儒生,穿蓝布镶青边襕裳,左顾右盼似在寻人。

“五军都督府守备愈发松散,甚麽人都能进”郭远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再看身侧空空,徐蓝已奔出很远。

“小儒生要寻谁?”一个兵吏持刀拦住舜钰的去路。

舜钰作揖欲要开口,就听得许久不闻却依旧熟悉的声音:“凤九!”

她弯起唇角,偏头看那人衣袂缱风而至。

身后刀光剑影、喝彩此起彼伏,纷乱哄笑不断,却从耳边随着韶光呼啦啦地远去。

安静极了,风不动、鸟不鸣,霞止云住,一轮沉阳歇。

那兵吏悄悄地走开,没有人在乎。

彼此眸瞳里倒影彼此的身影,都很激动,张嘴欲言却不知话的来处。

秋老一声蝉叫,舜钰神魂回转,握拳捶他胳膊一下,笑着嗔怪:“徐将军如今怪会拿大,连同窗监生都不屑要见”

徐蓝怔怔地看她。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她没有血恨冤仇,也没有沈阁老,他就是他,国公府的武学儿郎,她也是她,田府家的俏姑娘,或就是个普通小监生该有多好!

“徐将军!”又是一声笑唤。

有种情绪喷薄而出,再难抑忍,忽然握住她的手,把她整个拽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搂住,嗓音有些暗哑:“甚麽徐将军,我是元稹,你的元稹!”

舜钰忍不住鼻子发酸,推拒他的胸膛,徐蓝臂膀愈发遵劲锢住她,轻轻地说:“凤九,权当是大哥抱你这一回我心疼你!”

她听到有根弦绷断的声音,恃强的表面迅速裂开,露出布满伤痛的内里,泪水滑落唇边,是咸涩的滋味。

怀抱再是温暖宽厚,也不是她能贪恋,眼睛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放开我罢!”她话还未出口,他已经松开了,且后退了两步。

“徐将军,这位是”郭远笑洒洒地挤眉弄眼,还有一大帮子人探头探脑。

方才那幕真是惊世骇俗啊,不近女色的徐大将军,把个小儒生搂抱在怀里,画面竟是十分的和谐美好

真是见鬼了!

“大理寺历事监生,国子监同窗。“徐蓝说着,却依旧看向舜钰,语气变得平静:“凤九可用过晚膳?”

见她摇头道不曾,便笑了笑:“你随我来!”

出五军都督府往东走十数步,有条板井胡同,胡同口有个卖吃食的摊子,总是至晚间才开张。

摊贩是一对夫妻,锅里有粳米煮熟散发的香气,妇人蹲在盆前收拾一尾青鱼,鳞片嗞嗞剐得乱散,男人则站在油锅前发呆,见得徐蓝和舜钰过来,饱经沧桑的面庞露出笑容,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

各种蔬菜用蒌子装着,鸡鸭鱼肉蹄子火腿则用勾子吊挂在棚架上,徐蓝要了才洗净的那尾青鱼、一只烧鸡、一方精肉、半段熏肠,再拣了鲜蘑秋葵冬瓜等蔬菜,让那男人烹去,自带舜钰寻了桌凳坐下。

“点多了,可吃不完。”舜钰发愁。

妇人送来一碟炒香的花生米,徐蓝拈颗丢进嘴里嚼:“不止你我,还约了人来。”

他又低问:“听沈府的仆子说,你们去往金陵,你怎还在这里,且又男儿装扮重返大理寺?”

舜钰便把沈泽棠入昭狱后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讲于他听,徐蓝渐渐蹙起眉宇,花生米嚼得满嘴涩苦。

端起盏吃茶,瞟扫过她平坦肚腹

舜钰知他想甚麽,抿起嘴儿轻言:“我住在杨林胡同,元宝和小月亮也在,你闲时可来看看他们,活泼泼的很惹人喜爱。”

“好!”徐蓝颌首答应。

饭菜整治停当,妇人端了几个大盘过来,舜钰各种尝了尝,倒觉得颇有滋味,也是饿了,要两碗粳米饭,一碗给徐蓝,另一碗自己吃起来。

徐蓝不曾动筷,他没有胃口,只看舜钰吃,显得有些沉默。

“元稹你倒来得早”

舜钰低头喝着鱼汤,听这声音很是熟悉,抬眼好奇地望去,那人恰也朝她看来,四目相碰,皆怔了怔。

各位看客道是谁,来者不是别人,却是那位舜钰的国子监同窗、高丽皇子崔忠献。

他此时回过神来,薄皮凤眼挑起,颇惊讶问:“听传被‘鹰天盟’劫掠去的冯舜钰回来了,我还不信,却原来是真的!”想想又自顾叹息:“冯生姿容清丽,听闻那里刺客男女不忌,你想必受了大罪罢!”

“提这些做甚?!”徐蓝把筷箸丢给他,粗着声道:“你快些吃,还有正事要办!”

第伍捌叁章 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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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去办甚麽正事?”舜钰好奇问。

崔忠献眼神含丝邪乎,笑容戏谑:“去教坊司!”再随手朝徐蓝一指:“他今晚要标价,与个姑娘破瓜。”

徐蓝蹙起浓眉,语气凛冽,出言警训:“口无遮拦,这岂能说来儿戏!“再看向舜钰解释:“户部右侍郎顾左,有‘一生性情静于梅’之称,难得的正人君子,却遭奸臣构陷于囹圄中,府中被抄,他的长女顾嫣发配教坊司,今晚要遭人欺辱,吾等去看可有脱解之法。”

舜钰想起在西暖阁,杨衍提及“鹰天盟”案中牵扯朝中大员,其中之一便是这户部右侍郎顾左。沈二爷情知此案背后错综复杂,自萧鹏凌迟处死后,即抽身而退,皆由杨衍及刑部善后,果是找替罪羊打发了。这正所谓:

错把飞霜认雪,空将忠奸暗替,还道是,遗臭与流芳,交于后人评说。

舜钰思忖片刻:“我随你们去,兴许能助一臂之力。”

徐蓝先是不肯,备不住她二人撺掇,用过饭毕,已是月挂柳梢,齐上了崔忠献的马车,直往教坊司方向疾去。

武定胡同,钞库街,街口人马簇簇难于行,徐蓝等人索性下车徒步。

舜钰左顾右盼觉得稀奇,此处于甜水胡同樱桃斜街娼寮优馆又大不同,无论轿马里坐者、路上行者皆是锦衣华服,气势作派挟带官场之风。

左右侧御渠种植着莲荷,虽是秋时,却也有凋零残败之美。渠边近岸树木数株,枝梢吊挂数盏五彩华灯,映得人面很是温和朦胧,走一射之地,已至处豪华别院,灯火通明,拨弦唱曲声婉转飘传,门前十几白衣仆从迎来送来,鞠躬哈腰总是笑脸相陪。

其中个认出崔忠献,连忙走近见礼,崔忠献掏了串钱赏他:“我今只为那顾家姑娘而来。”

仆从心领神会,接过钱笼入袖管,笑嘻嘻道:“三位爷尽随我走,定给你们挑个好座处。”

穿过两道月拱门,面前现三间阔面大房,司吏小官候在廊前,见他三人急迎入屋内,八大桌台已坐满半数,最前头搭着戏台,台上正排《目连救母》,择了桌台落座,几句话功夫,糕饼果品摆全,并一壶炖好的滚滚茶水。

徐蓝执壶给她斟茶,舜钰谢过,不经意朝四周瞟扫去,忽得肩膀微抖,缩颈垂首不敢乱动。

“怎麽了?”徐蓝难得观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还怎麽了!这人真不知死啊!舜钰困难地嚅嚅唇:“你爹也来啦!”

徐蓝听得不及多想,身已罩暗影之下,他并不慌张,将壶往桌上一顿,不疾不徐站起身,抬眼看向来人,拱手作个揖,淡淡唤声父亲,再无言语。

徐令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徐蓝回京后,不晓从哪里听得,沈二入昭狱,田姜找他求助被拒门外之事,这些日子都快不认他这个爹了这会竟又跑教坊司来气他。

“你不回府歇息,跑这烟花地来作甚?”徐令怒瞪双目,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父亲能来寻欢作乐,我做何来不得?”徐蓝很平静问:“不知母亲可晓父亲在此,要竞价个罪臣之女的初夜?”

“谁说我要竞价”他气得要炸,肩膀“啪”被拍一记,高达笑嘻嘻露出脸儿:“不得了,这上阵父子兵啊!”

徐令懒理他幸灾乐祸,斜眼睃过崔忠献,瞄见蓝儿身后猫着个人,躲躲藏藏的,非奸即盗。

遂板起面庞道:“蓝儿身后是何人?怎见得本国公还这般无礼,可是你撺掇他来此地?”

“是儿子自己要来,与他人无关。”徐蓝硬声回话。

舜钰原以为徐令不过来训诫几句,哪想他二人竟扛上了,瞧旁桌闻得动静烁烁偷望,无奈叹口气,从徐蓝身后闪出,给徐令作揖见礼:“冯生见过徐大人。”

徐令早闻传被“鹰天盟”劫掠的冯舜钰重回大理寺,只当儿戏来听,此时活生生人儿站在面前,他觉得定是自己老眼昏花,一把抓住高达,劈头盖脸问:“这果真是冯舜钰?”

高达频频点头:“如假包换。”

徐令捂住胸口按着桌台欲寻椅坐,徐蓝又插一把刀:“父亲还是回去罢,你在此皆不自在。”

“不孝子是要气死你老爹。”徐令又抬手,颤巍巍指向舜钰:“你你要气死沈二!”

“说甚麽混话。”高达狠掐他腰际一把:“沈二已葬身于昭狱那把火。”

“你这老儿”徐令倒抽口凉气,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一股子众叛亲离的悲凉在心底蔓延,索性谁也不理,气咻咻辄身就走。

舜钰扯扯徐蓝衣袖:“你在与徐国老置气麽?他是你父亲!”

那盈盈含水双眸透出关切的意味,徐蓝摸摸她的头:“父子之争易结也易解,你毋庸担心这个!”

崔忠献啧啧欲玩笑,忽眸光一阵紧缩,语气显得很兴奋:“那带黄金面具的商客果然来了。”

舜钰随声望去,两位带黄金面具的人由十数侍从簇拥而来,走至临戏台最近的黄花梨桌前撩袍而坐,司吏官儿不敢怠慢,摆下香茶美酒,各样茶果细点、山珍海味几十盘碟,摆得满满当当一席。

“怎叫果然来了”徐蓝听得不解。

崔忠献接着道:”那穿石青缂丝八团灯笼纹直裰的商贾名唤田玉,富可敌国,在倭国自立为王,无人敢惹,每来吾朝时必会到教坊司玩乐,择一两个看中女子,花天价替其落籍带倭国去,我不过听说而已,却原来是真。“

徐蓝蹙眉不信:“听闻防海将兵四处捉捕他,怎敢明目张胆来这官宦聚集之地?”

崔忠献不以为然:“现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他前些日还被皇帝招进宫里”

舜钰不曾听他们说甚麽,只一错不错盯着田玉身侧、另一位也带黄金面具的男子背影,他绾浅蓝四方平定巾,穿秋香色雁衔芦花样锦绸直裰,端坐于椅上,那宽厚肩膀如山稳重,如此熟悉,另她的心怦怦跳动如擂。

忽听得过来一人,慢慢道:”我可否于你们同坐?“

书友阳春有佳人评文

《吾心所爱——沈泽棠》

你本是无意一缕穿堂风,却偏偏孤倨引山洪。

初看《国子监绯闻录》时,并不为沈泽棠所吸引。

年纪大,娶过妻,还有个孩子。

这个角色的设定,与当下网络小说里流行的男主相比,并不显眼。

多少女子心中,其实是隐约带有几分洁癖的,精神上,或是肉体上。总希望自己所喜爱的那个男子,如霁月光风,似芝兰玉树,即便是万花丛中过,最好还得是数年一日,坚守着如玉的童男子身。

如此方算完美无瑕,才值得自己倾心相付。

可是啊,人间烟火,岁月蒙尘。有些相遇,注定来得太晚。有些相守,也注定波折艰难。

其实心中亦是明了,只要最终相伴于身边的那个人是他,就好。

数年里,断断续续看过各种小说,而这本《国子监绯闻录》是唯一一本,让我起初想看,却又不敢看的书。

因为作者给予故事开头的描绘,太过凄清悲凉,又或许,是沈泽棠那朦胧未显,却又分明似海的深情,让我心生退却之意。

我怕悲剧,怕自己会深陷于其中,悲不自已,因而想看,却又不忍看。

犹豫再三,终被作者优美而又特别的文笔吸引,点开了这本《国子监绯闻录》。

还好,还好,田九儿重生归来,沈泽棠也还在。

相逢在田九儿未嫁之时,一切还可以重来。

忽而觉得满心都是希望。

真好呵!没有前世记忆的沈泽棠,依旧与前世一样,爱上了田九儿。

这便是前世造定,莫能错过的姻缘吧

在不知不觉中,我心已渐渐为沈泽棠所打动。

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擅心机权谋,城府深重,却兼具沉稳内敛,霸道深情,温柔体贴于一身。

这样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男子,却偏偏视万千红颜于无物。

世间女子多娇娥,好比弱水三千,然而从始至终,沈泽棠只取一瓢饮,心中想要的,唯有田九儿一个。

作者的笔力精道,将沈泽棠描绘得栩栩如生,让我常常在不经意间,或是一时失神,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身形高大清梧,气度威严,却又儒雅隽逸的男子,唇边噙一缕温柔的笑意,凝眸彼此相望。

是作者赋予了沈泽棠鲜活的生命,令我沉醉于沈泽棠的缱绻风情中,心头万千爱恋,恰如山洪迸发,几欲不可自拔。甚于午夜梦回之时,朦胧欲醒,惊觉沈泽棠的身影,似曾入梦来相见。

从不曾为一个小说里的男主,如此心动。

此番为首次,但是这种心动的滋味,我想说,真的很好。

世间男子或有情痴,而吾心,唯爱沈泽棠一人。

第伍捌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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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回过神来,见是秦砚昭背手站着,彼此目光相触,他笑了笑:“表弟别来无恙?”

顺势撩袍坐她身侧。收藏本站

徐蓝凑近舜钰耳畔,低问可要换个座处,舜钰摇摇头,拈了火腿粉饺递他:“人说教坊司里头的吃食最是京城有名气,所蒸的点心旁处难觅,我刚吃了个,确实不俗,你也尝尝鲜。”

徐蓝咬一口嚼过,舒展眉眼说:“还是难超娘亲手艺!”

舜钰笑着看他,但凡他珍藏心尖的人,便是谁都比不过,这样的秉性也不晓是好还是坏。

秦砚昭虽悠然吃茶,却睃着他二人双目流光,那般亲昵自然,感情深厚的顺理成章。

以为沈泽棠死后,她会伤心欲绝难承受,却原来不是,除身骨更纤弱些,再别无它样。

无论是她走出他的生命,还是沈泽棠只能陪她半生,都没可变,她已然坚强且无情。

那个遭他冷待却仍可怜巴巴黏他不放的九儿,终成了泡影,眼前这个容颜依旧的冯舜钰,却令他惘然若失。

是他大意了,以为只要剪断她的羽翅,便能让她乖乖留守身边,哪想她陡升傲骨逆鳞,愈想攥紧她,她愈要挣扎高飞,终是晴空浩澜无边,徒留于他一缕云烟。

得而不失无人珍惜,失而不得的滋味,如万蚁噬心。

他所为一切皆是为她,没有回头路了。

听得崔忠献在问:“这出《目连救母》宫里民间盛演,我倒是首次听见,说说讲得是何故事?”

秦砚昭语气沉稳道:“说是晚唐年间,有一位善人,持斋奉佛,赈济孤贫,死后升天,其妻却破戒开荤、不敬神明,多行不义之举遭冥罚堕入地狱受苦。幸其有子名唤罗卜,便于回煞之日托梦,嘱他去西方为母求佛超度,那罗卜担经挑母像,亲往西天救佛。此举得南海观音相助,擒白猿为他开路,过奈河桥、黑松林、升天门、寒冰池、火焰山、流沙河、擒沙和尚,克千阻万难终抵西天,佛祖嘉其孝行,允许皈依沙门,赐目连法号,目连下地狱寻母,脚踏芒鞋手持锡杖,走历十殿百折不回,终感动天帝,令其母子相见并得超度,共入天界。”

崔忠献拱了拱手:“秦尚书果然博学多才。”又指着戏台问这是唱的哪单折。

秦砚昭略瞄了眼,回道:“唱得是《王婆骂鸡》,这出戏里穿插的杂耍最为出彩,度索、翻桌、滚叉、金钩挂玉瓶等最考验戏倌功底,你尽管拣这些看便好。”

崔忠献笑道声谢,徐蓝只是默然。

顿了顿,朝舜钰接着说:“此折子戏不讲儿女情长,只彰孝义两全、劝善惩恶。九儿,姨母往昔待你不薄,翦云也将得出嫁,她们总记挂你,你最懂何为孝义,理应常回秦府看看她们,若仅碍于吾不愿见,吾自会回避。”

舜钰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拿余光朝那戴黄金面具的男子溜瞟,秦砚昭所说听得只言片语,仅嗯啊敷衍应过。

秦砚昭却当她软了心肠,应承下来,面庞不禁浮起欢喜之色。

舜钰忽见那男子凑近田玉说了甚麽,旋而站起,由侍从护拥着朝门外走,腿足似有些跛,肩膀微晃。

她想了想,看向徐蓝道:“大理寺的姜少卿也在,我去同他知会一声。”

即起身拔步,远远悄跟在那群人身后,迈出门,游廊檐前挂一排红灯笼,她左顾右盼,侍从们朝西边走,那男子却独自一人往东边去了,看似不紧不慢,却转眼没在成群寻欢客身后。

舜钰大步儿往前赶,转过廊角又见那人影儿,怦怦乱跳的心才定。

饶是面具遮挡住那男子的脸庞,可那高大魁伟的身型,宽厚健实的肩背,每晚儿总回身将郎抱、蜷窝在他怀,肩有多宽背有多硬她亲吻过丈量过抓破过,又怎会认错呢,便是化成灰她也辨得出。

他怎会跛了呢舜钰鼻子有些发酸罢了,只要有命在就好,纵是断手断足她还是稀罕他、甘愿伺候他一辈子。

那男子止步微顿,忽闪身进房,并掩阖起窗门。

舜钰走近至,略站了站,终是忍不住,鼓起勇气把门试探地一推,竟然“噶吱”展开条缝儿。

悄悄跨进槛内,烛火倏得熄灭了,拉出条长长的清烟,皎洁月光转过花窗,洒照房间白若银海,有桂花暗香轻送。

架子床红帏薄帐密密遮笼,里头窸窸窣窣暗涌起伏,舜钰一步一步走进榻前,透过帏帐满目迷离惝恍、看不清人影。

“沈二爷是你吗?”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床榻里动静倏得停止,似乎摒息静默着也在窥伺她。

“我是你的田九儿啊,二爷不想我吗?我日日都在想你”她哽咽地表白,抬手就要去撩起帏帐。

一声娇喘嘘嘘过,令她的手僵在空气中,帐缝里传出慵懒至极的嗓音,饱含叱责:“哪个不要脸的敢闯入我王美儿的房,搅我好事?还不快滚否则要你的命。”又是一声轻笑:“生气了?不说就是让美儿好生伺候你”

一定是太思念沈二爷的缘故,她才意混神昏认错了人定是这样的!

舜钰神情恍惚地走出房门,见得秦砚昭背身立在廊上,听得动静回首看她,蹙起眉宇问:“你来美儿房作甚?怎麽哭了?”

深秋的夜风挟杂清凉扑面,舜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辄返往回走。

秦砚昭一把抓住她的胳臂,语气隐忍着怒意:“冯舜钰,你非要这样轻怠我吗?”

舜钰闭了闭眼睛,用力甩袖挣开他的禁箍,咬着牙冷笑道:“这样就难以忍受了?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儿又该怎麽算?我恨不得杀了你秦砚昭,你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终有一日谁也救不得你,连你自己都不行。”

秦砚昭眸光倏得紧缩,被她满脸难掩的恨意所怔住,看她挺直脊背绝决离去的背影,忽然浑身力气似被抽干般,倚靠廊柱不知站了多久,一双柔软的胳臂缠住他的腰间,是王美儿。

第伍捌伍章 人心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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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回去时官客正陆续散出,崔忠献同三四同僚谈笑风生移步另间听曲吃酒,徐蓝站于廊下,抱肩耐心地等她。收藏本站

“都散了?”舜钰朝门内探望,恰见田玉傍着个美人儿,由数位锦衣侍从簇拥出来,打身前而过。

徐蓝低嗯了一声,有夜风悄凉袭来,见舜钰打个噤,遂解下斗篷搭她肩上。

他二人穿园过院慢慢走着,月影沉沉,树影叠叠,有乐伎歌声隐约飘传:“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舜钰眼眶莫名红了,抬眼恰触徐蓝深邃眸光,讪讪撇过脸,恰见棵柿子树下,有个犯错的伎娘跪着,掩面哀伤悲泣。

她自言自语问:“元稹,沈二爷真的丧生火海了吗?我总觉他还活着,他怎舍得丢下我和孩子呢?”

徐蓝不知该说甚麽,是个口拙舌笨的,从未曾哄慰过谁,眼见出了教坊司,他才嗓音喑哑道:“不怕,我守你一辈子。”

“我不要你守!”舜钰深吸口气,放出狠话来:“我只要二爷!”遂不再理他,径自上辆马车远去。

徐蓝站在原处,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里,扯唇笑了笑,娇蛮的性子,守不守其实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有何干呢!

这样的话他再也不会和谁说了!

翠梅凑近灯前正做针黹,见舜钰挑帘进来,忙起身伺候盥洗,待净过手面,又问可用过晚饭了?

舜钰颌首,迫不及待走至榻前,轻撩开帐子,小月亮睡得脸儿红通通的,元宝则蹬踢小短腿自己在玩,吮咂着胖乎乎手指可起劲儿,忽而手指被拉开,急得直吐小舌头,瘪嘴想哭,细瞧是娘亲呀,又泪花花的讨好要抱。

舜钰疼惜地抱进怀里,亲亲脸蛋,元宝眼睛很像她,又圆又亮,清澈的若一掊春水。

元宝手指攥紧衣襟,头颅在她胸前拱啊拱的。

“可是饿了?”舜钰猜测,翠梅恰端燕窝粥来,抿嘴笑道:“才喂过哪里会饿,可有心计了,故意这样招人怜。真喂他呀又不好好吃,骗奶娘有几回呢!”

舜钰去摸他的小肚子,果然圆滚滚,屁股轻拍两下,有些哭笑不得:“和你爹爹一样坏,不让人好过。”

元宝觉得这是在夸他,咿咿呀呀愈发神气了。

舜钰见他穿黛绿色绣葫芦图案的肚兜,再瞟眼睡着的小月亮,着石榴红绣白菜蝴蝶衫子,皆是昂贵蜀锦料,绣功十分的精致,遂问:“可又是秦兴媳妇送的?”

翠梅摇头回话:“是隔壁董家,才搬来不久,那家大娘子脾性泼辣爽朗,恰见我和奶娘抱着少爷小姐、在门口晒日阳儿,说自个没诞下一男半女,瞧见孩子就打心眼里疼,常过来串门子,今送了小衣小裳小鞋,满满一箱子,还给了大包燕窝,说是给孩子娘补身子。”

舜钰脸色微沉:“她怎知是孩子娘?你们告诉她了?”

翠梅连忙说:“皆守口如瓶不曾胡乱说过,或许她就是顺嘴关心,却也人之常情。”

舜钰思忖会儿,又问:“她家中是个怎样的情境?“

翠梅答道:”说也是在南关开酒肆,家中男主子身骨羸弱,成日里养在房里,皆靠董大娘抛头面张罗,时常有掌柜伙计或拉板车送货模样的人进出。“

舜钰听得蹙紧眉,嘱咐她:”这样听来她家里倒是鱼龙混杂,未见得很清白。日后应退避三舍才是,勿要同她深来往。小家伙们晒日阳儿就在院里,莫再抱到门外去。“

稍顿接着道:”她再送东西与你们,婉拒不收或照原样儿退回。这趟送的就算了,但也休差礼数,明日你把我带的箱笼开了,取那幅大吉葫芦图挂屏回她。“

翠梅一一点头应承,恰奶娘来抱小家伙们回房,听得窗外已交三鼓,夜幕深垂,方各自散去歇下不提。

一早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送文牒及公服来,恭贺冯舜钰擢升大理寺寺正职。

虽是个六品芝麻官儿,可到底其间经历诸多波折,得来委实不易,众人皆来道喜,舜钰领授,又躲进耳房换上寺正公服,戴乌纱、着青衣、胸前绣鹭鸶补子,倒也是彰显翩翩风度。

再去正堂拜见杨衍,杨衍把手里卷宗翻毕,才抬头看她两眼,语气冷淡地诫训:“大理寺寺正,不是旁的秩品六品官儿能比,掌直接审理或复审案件之职,分拨右司丞苏启明处,听他任用。“

简短说完,即不耐烦地挥手让其退下。

舜钰有些奇怪却也不表,出得正堂沿前廊走,迎面过来苏启明樊程远等几官员,一番寒暄后,移步至司丞堂吃茶闲话。

苏启明低声问樊程远:“杨卿这些日易燥易怒没个喜脸,不晓得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樊程远执壶倒茶:“为昭狱失火的案子!”

“不是还在细查麽?”苏启明追问,舜钰不露声色地竖耳凝听。

樊程远撇了撇嘴:”早已板上钉钉的案子,还细查甚麽!人证物证皆指向徐阁老,他挟私复仇、与刑部周尚书用刑过度使人致死,为遮掩真相于晚间火烧昭狱,枉图尸骨无存、死无对证。若不是言官那帮老儿谏诤封驳不断,又逢削藩需得安稳民心,倒确能敷衍搅混过去。“

苏启明拈髯不解:”既然水落石出,杨卿又何需烦恼,秉公呈案给圣上,由他来量刑定罪就是!”

“你说的倒是轻巧。”樊程远冷笑道:“听闻昨晚徐阁老寻过杨卿,直指昭狱失火,是昊王、沈阁老及其党羽使的金蝉脱壳之计,意在离间他与圣上君臣关系,是而纵火者应从北镇抚司内部查起,犹要彻查锦衣卫。”

舜钰插话进来:“北镇抚司由圣上直属统辖,若杨卿觉得徐阁老言之有理,提请彻查锦衣卫,必招惹圣上肝火燃旺。若不如此,就得提判徐阁老及周尚书有罪,但此二人位极人臣,为圣上所倚重。左右总有一伤,处理不妥当,反倒会引火上身,难逃其咎!”

第伍捌陆章 议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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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启明觉她所言甚是,遂好奇问:“冯寺正可有何万全之策?”

舜钰摇头笑言:“这世间哪有甚麽万全之策,吾只知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杨卿心思缜密、多谋善断,定能化险为夷,勿须诸位大人在此替他烦忧。”

樊程远也笑起来:“莫看冯寺正年少,却是机敏有才,比你吾观得更为通透。”

这厢正闲聊话,有寺吏来禀:“杨卿请去正堂问事。”

众人不敢怠慢,整衣理容来至正堂,杨衍端坐桌案前,少卿姜海垂手肃立一旁,颇狼狈的模样。

心知肚明他又遭狠训诫过,唯恐被杨衍迁怒,皆战战兢兢地,摒息纳气不语。

杨衍掷笔于桌面,看甩洒溅散的墨滴,静了片刻,目光扫过一众,悄然落于冯舜钰身上,戴乌纱着青衣饶是俊俏,恰金黄斜阳透过窗牖照着她侧脸,春眉水目、抿着朱红小嘴儿,颊腮颈子洁白柔腻泛起光泽,逗引着人伸手去触摸。

忽然她挑眉望过来,眼神定定地,唇角浮光掠影的一笑,似读懂了他的心思。

杨衍颊边微浮涌一抹暗红,有种莫名的耻辱,怎会无端端生出这般龌龊念头。

自打身骨日愈康健,府里母亲开始为他张罗娶亲之事,相看的名门淑女不少,或温婉秀致或活泼娇美。

他虽立花丛中,却片袖不沾香。

岂对个已婚小妇人、还是仇臣之妻,起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简直毁他一世英明顿时恼羞成怒,那脸色倏得沉冷下来,调移目光厉声道:“昭狱失火案渐露真相,皆指徐阁老及周尚书因用刑过度,致犯官沈泽棠杖毙,又恐追其责,因而放火焚狱掩灭尸首。听来倒是合乎情理,但细追锦衣卫口供,刘太医亥时替沈泽棠诊脉时,虽伤重但还有生息,不至即刻死。且昭狱纵火牵扯甚广,后果严重,比杖毙犯官还要罪加一等,徐阁老及周尚书深谙吾朝律法,比你我更懂此间利弊关系,又何必铤而走险步此昏庸之招。”

他顿了顿接着说:“徐阁老的另种说辞虽匪夷所思,却也值得深究,不过是昊王与混迹锦衣卫中党羽,目睹沈泽棠杖责过度,索性将计就计,纵火焚狱再使金蝉脱壳一法,即能救沈泽棠出,又可嫁祸于徐阁老等人,是谓一箭又雕,好计谋!”

一众沉默,苏启明忽然走出列,拱手恭敬问:“下官还有些疑惑,不知可当讲?”

“直说就是。”杨衍端起盏吃口茶。

苏启明正色道:“若说徐阁老及周尚书不知沈泽棠被杖毙,未免过于牵强。刘太医亥时替其诊脉,下断语难撑过当晚,他岐黄之术精湛,能出此言必是**不离十,锦衣卫供述刘太医开方子,并遣药库副吏来为沈泽棠上药,却一直未等到,下官查实,是受刑部皂吏传话,只说人被杖毙毋庸再救治。显见沈阁老及周尚书皆知实情。再者,沈泽棠若确被救出,那牢中焚焦尸首又是何人的”

杨衍阻他再说,扯唇冷笑:“鼠目之辈果然只看寸光,昭狱失火案中,沈泽棠死或不死、那具焚焦尸首是他或非他,皆无关紧要。不妨打开天窗与你们说亮话,皇帝削藩迫在眉睫,昊王反叛势不得已。”

“山雨欲来风满楼,皆在谋算将对方摆布棋局先行吹散。皇帝与朝堂重臣,此时更该扭股成绳,同仇敌忾,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方为良策。吾怎能眼睁睁看鹬蚌相争,而使渔翁得利?!”

待他讲毕,姜海小心翼翼道:“杨大人为天下社稷煞费苦心,一席话令吾等自愧不如。此案圣上定的期限将至,该如何得两全之策,还有请大人明示!”

杨衍并不答话,只抬手轻揉眉间,语气很淡然:“冯寺正你有何想法,不妨说来一听!”

舜钰在听他那般轻怠沈二爷生死时,心底早恨极了,现又如此厚颜无耻问,指尖刺进掌心,强抑怒火平静回话:“下官愚识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不提为宜。”

“你说罢,我想听!”杨衍依旧半阖双目。

你想听我就非得说麽?!舜钰面无表情道:“不知!”

众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这冯寺吏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胆敢这般同杨卿叫嚣,是不想要才冠头顶的乌纱帽罢!

“冯寺吏无礼”苏启明连忙喝斥,一面向舜钰使眼色,哪想她撇过头,自顾看窗外溢彩流霞。

哪里想杨衍更是奇怪,只摆了摆手,道此案明日再复议,即命他们退下。

一众心有疑惑却不敢多言,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舜钰身披暮日余晖而归。

推门入院便听得一双儿女咿呀吟哦,翠梅和奶娘带着孩子坐在廊前,仰颈看田叔和秦兴爬上树,采摘红彤彤的圆柿子。

小月亮伸着嫩白小手儿要娘亲,舜钰接过搂在怀里,亲她嫣粉粉的脸颊,逗得直抿嘴笑,一双桃花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得沈二爷传承。

纤月俯身弯腰再教来福学步,恰蹒跚经过舜钰,来福见小月亮在笑,他也高兴,流着口水,展开手儿从背后抱住她,香香的。

小月亮愣了愣,瘪瘪嘴儿,眼里就漾起泪花。

纤月忙把来福的手掰开,笑道:“这臭小子就爱招惹姐儿,可讨嫌”

又推着来福挪到小月亮面前:“道个歉就不气。”

来福呜呜哦哦叫了两声,满脸讨好的模样。

小月亮看他两眼,嫌弃的撇过脸儿,贴近娘亲胸前衣襟,把国色天香的娇颜半藏。

舜钰亲亲她的额头:“娇气的很!”

忽听得有人叩门,婆子问过走回禀:“是隔壁董大娘来了!”

纤月看舜钰的脸色低道:“可要我去把她打发?”

舜钰想了想,还是叫婆子领她进来,几句话功夫,便见个三十岁年纪的妇人,梳着圆髻包着碎花头巾,长眉凤眼、身段肥壮,臂弯里挎个翠绿竹篮儿,摇摇晃晃走过来,先给舜钰请了安,脆着声道:“还是头次见着大爷在家呢。”

说完便眼睃着看她笑,舜钰心底不自在,因问道:“董娘子可有事儿来?”

第伍捌柒章 话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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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氏把竹篮儿递给丫头,里装着颗颗饱满的枣子,她展着眉眼回话:“这是我那院里树上打的,拿来给你们尝个鲜,隔墙恰见两位爷在摘柿子,也想换些吃。”

舜钰听得不好拒绝,遂温言道:“正在摘,你若闲无事,不妨等片刻。”

即命人把房里一张绣凳挪至廊下,请董氏坐了。

元宝吵着要枣子玩,丫头洗净装在盘子里捧来,挑出大的给他。舜钰拣个“咯崩”咬一口,脆甜清香,不禁赞味道好。

董氏笑嘻嘻地:“这枣子又名雁来红,结了一树,我家爷还特此吟诗一首。”也不管可有人爱听,她接着说:“牡丹萎败成空枝,枣花纷落青红垂。敲树听雨打碧瓦,溅池漪荡出鲤戏。经时笑话犹畔耳,尽日来思总成空,中擘枣裂郎心现,篷门深处是相公。”

舜钰惊笑问:“董娘子夫君之才,谓为海水不可斗量,听闻他身骨羸弱,不晓是染的何疾?”

那董氏支支吾吾说:“数月前同人口角起纷争,被那帮恶人打得伤重,整日里在房中疗伤敷药静养,现已好了许多。”

舜钰听得半信半疑,也就笑笑不再追问,秦兴同田叔搬来一蒌红彤彤柿子,择了十来个皮相好的,依旧放进她的竹篮子里。董氏谢过,又道天色不早,径自走了。

待她走出院门不见影子,舜钰嘱咐纤月翠梅等几,董家言行着实古怪,能不来往便不往来,免得受他们牵连引祸上身。

众人颌首应下,是以日后董氏还想来串门,明明隔墙有小儿稚嫩咿呀声,却总乌门紧阖,久叩不开。

三五次后,也只得无奈算罢。

话说这日晴天,舜钰同苏启明、樊程远等被姜海叫进少卿堂里议案。

杨衍不在,皆随意许多,围簇一起坐着吃茶。

苏启明看向姜海,好奇问:“听闻杨大人今日进宫面圣,昭狱失火案子,他打算如何禀报皇上?”

姜海压低声道:“这案子委实难弄!锦衣卫谁敢抓来训问?若真能揪出昊王党羽倒罢,若是不能,皇帝恼怒不说,他们怀恨在心,给吾等官儿栽赃个罪名,入昭狱还不得全刑伺候。”

“即然锦衣卫不能查,只能拿徐阁老他们治罪。”

听得这话,姜海嗤笑一声:“徐阁老权势滔天,朝堂大半官员听他差遣,皇上削藩需其助力,这档口更是动不得。”

“那该如何是好?”苏启明蹙眉沉吟:“若是敷衍了事,只恐言官不服,百姓不驯,反毁损吾大理寺清正严明的声誉。”

姜海摇头:“杨卿自有高招!两害相权取其轻,锦衣卫不能惹,徐阁老不能碰,唯有”

“周忱!”舜钰眼睛濯濯发亮,她插话进来:“徐阁老及刑部过审沈阁老,周忱身为刑部尚书,应深谙问案章程、熟捏施刑尺度,却罔顾人命,急于求成,只图严审成招,哪想那沈阁老誓不屈从,遭至用刑过度垂危。周忱听太医诊治后,知自己犯下罪行,恐被人晓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至晚间遣人勾结狱吏纵火焚尸,想以此瞒天过海,哪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能饶过谁呢。”

樊程远忍不住问:“周忱遣人勾结昭狱狱吏,总得有证言佐证才是。”

舜钰淡漠道:“要甚麽证言!拉几个火里烧死的狱吏抵罪就成了。”

一时几人面目怔怔,半晌过,姜海扯唇赞道:“冯寺正聪颖透顶,稍加点拨,日后定是大有作为之辈。”

“大有作为?!”舜钰冷笑中夹杂讥讽:“国子监历事初时,我本是分拨吏部通政司,左右只不肯,定要来大理寺历事,妄想做包公狄仁杰此类人物,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中无冤。那时沈阁老悉知后,送我一句话。”

“他说甚麽?”苏启明问。

舜钰继续道:“他说,‘只怕你是要梦灭‘,我那时是真不信,现在却由不得不信,沈阁老诚不吾欺,这天下本应最执正持平、最干净廉洁的大理寺,却原来是最腌臜、最肮脏之地,又何谈有甚麽天理可言。”

姜海听这话挟枪带棒的,甚觉刺耳,心底不爽欲诫训她几句,却突然发现杨衍背手站在堂门前,不知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去。

他被唬得额覆密汗,连忙起身,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苏启明等几随后见礼,杨衍神情不霁,目光阴鸷睃巡舜钰几回,终是抿紧唇角,甚麽也没说,只命姜海随他辄身而去。

苏启明舒口气,拍拍舜钰的肩膀,似真亦假笑道:“官场混迹之人,实有许多不得已,并非黑白错对曲直这般一目明晰。你年少气盛,英雄无畏,或许这话听不尽耳里,只当吾辩解推诿,再过几年,冯生定能自解其中意味。”

舜钰沉默不语,暂将此事搁至脑后,恰刑部递送复审案卷来,她签核整理此处不多说。

待至夕阳衔山、暮色沉地,舜钰走近至大门照墙,那停驻一乘暖轿,两个健壮轿夫侍在侧旁,寺副陈肖见得她忙道:“杨卿命你去嬉春楼见他。”

“去做甚麽?!”舜钰一脸不情愿。

陈肖摇头道:“杨卿晓你定不肯,他留下狠话,今见不到人,明日后你愿去哪随你去,就不允再踏入大理寺一步。”

舜钰气结,阴沉着脸、怒默了片刻,才撩起帘子入轿里。

轿夫抬着轿子穿街走巷,桂香飘满京城,透过晚风吹动的帘缝,吹送萦绕她鼻息间,挟杂股子热腾腾的甜味儿。打起帘子,果然路边有个乡下妇人,挑了一担桂花糕在叫卖。

舜钰让轿子停下,买了半斤,又叫那妇人用油纸包裹好,揣进袖笼里命接着前行。

不多时即到嬉春楼,里头来来往往皆是客,戏已经唱上了,唱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第二折,一句“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引得叫好声连连。

舜钰东张西望四处寻着杨衍,忽得手腕被攥住往红木楼梯上带,定睛细看是黄四娘,遂任由她带到三层雅阁一间方停步,揩着帕子朝舜钰撇嘴悄笑道:“杨大人有些吃醉了,你好生劝劝他才是。”

第伍捌捌章 劝杨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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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挑起珠帘,见得杨衍闲散靠椅听曲吃酒,颧骨浮着一抹红晕,把那股子孤高冷傲态敛起,俊逸的容颜倒显得有些许落寞。收藏本站

舜钰退后几步,朝黄四娘笑道:“杨大人果然吃醉,烦你遣伙计扶他上轿,再送回府即可。”辄身甩袖要走。

“谁说我吃醉。”听得背后嗓音懒懒地:“既然来了,陪我吃几盅又何妨?“

这人忒烦!舜钰沉着脸抿紧唇角,黄四娘察言观色,凑近她耳边轻低说:“爷怎忘了?今是杨大人寿诞日子,一年仅此一回,就顺他次意罢!“

舜钰默少顷,方走进房内给杨衍见礼,寻把椅坐下,想想,从袖笼里掏出油纸包,拆开细绳再挪至他面前:“这是给杨大人的寿礼。“

杨衍心底一暖,枉她还记着溜眼瞧看是甚麽龙肝凤髓,却是一坨白白软软表面洒层黄桂花的热糕顿觉一腔感动喂了狗。

他面带些许嘲弄:“前次是羊屎蛋,这又是甚麽屎,冯舜钰,好歹吾是大理寺卿,不指你溜须拍马,起码的尊重应该有。”

舜钰脸红了红,怪她麽这桂花糕热腾稀软,一路颠簸摇晃,样子是不太好看她拿回面前,扯了块搁进嘴里品尝,点点头道:“表相虽不济,但口感是极好。不同于糕饼铺子里做法,用桂花拌洋糖、混糯米粉印糕蒸,吃着总觉甜腻。这种农户自己和米舂粉,洒干草水、覆桂花来作糕,甜味淡丝丝的,更是别有番滋味。“

杨衍听得更气了,还不是糕饼铺子买的,这寿礼是有多不上心,端起盏“孳”一口酒:“本官无此口福,你自己吃尽罢!”

自己吃就自己吃舜钰才不跟他辩,蓦然想起沈二爷的好,若是二爷,但凡她给的,纵是不能嗜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了。

实不能多想一想鼻子就泛酸楚,她垂颈揪着热糕慢慢吃着,杨衍铁青着脸把盏闷闷喝着,谁都无言语,各自心烦意乱。

但听那靠壁伶人在旁唱:春锁莺魂,秋别飞雁,佳期待得何时见

杨衍挥手让她们退去,半晌喑哑道:“知晓你对昭狱失火结案不满,觉得吾是奸相佞臣,虎狼鹰犬,只知保官守爵,草菅人命,致使执正持平的大理寺污秽冲天。吾生性清高气傲,从不在乎世人眼光,只要问心无愧足矣。所以你尽管在心底薄蔑恨怨吾,吾丝毫不在意。“

他顿了顿,执壶倒盏酒,仰颈吃尽,眼神掠过一抹氤氲,忽而冷笑道:“吾等备受皇恩,当尽忠报国,安江山社稷、保黎民百姓,吾又何错之有?如今削藩在即,昊王叛乱,势必恶战在即,若君臣互起罅隙、朝堂内耗,党派频起纷争,这般不战反先自乱,又如何能协心抗敌。“

“为应对战境,戒严京城,剔除敌党;征兵天下,百姓效力,是而昭狱失火案必要速战速决。平朝廷,抚民心,势不容缓。锦衣卫掌直驾护侍、巡查缉捕,无圣上旨不得妄动;徐阁老权倾朝野,党羽众多,削藩之役需倚仗其出谋划策、共商大议。在吾心中,稳固江山社稷重于泰山,而昭狱失火实在轻如鹅毛。如沈泽棠者,便是蒙冤受屈而死,在此当下之机,亦不入眼里。“

语毕,他紧盯着舜钰问:“你叩心自问,吾的决断就这般不可谅?“

舜钰蹙眉淡道:“自古观今,明帝贤君得良臣猛将,反之,昏帝暴君多傍奸臣佞相,何也?齐晏婴铺政三朝国君得盛世、汉黄次公受帝刘彻重用稳国运、唐魏徵辅佐帝世民创贞观大业;反之,汉有帝刘祜毒杀廉臣杨伯起、宋有帝赵构斩杀猛将岳鹏举、端拱罢贬清吏范文正,何也?只因良臣择主而事,忠臣不事二主。“

“良忠非忠臣、忠臣亦非良臣。良臣如晏婴、黄次公、魏徵者,辅佐明帝贤君,其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芳名流传,福禄富贵无疆。而忠臣不辨明贤昏暴,唯帝命是从,反身受诛夷,陷君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

“杨大人身受皇帝器重得于你是忠臣,蒙眼捂耳助其作奸犯科,“鹰天盟”背后皇帝及徐阁老残害忠良,有你替其们遮掩灭迹,你沾沾自喜自己的忠,却绝非世人眼中良臣所为。天理恢恢,邪不压正,终有沉冤昭雪之日,至那时君臣恶名远播,不得民心,杨大人还会傲于你的忠麽?”

杨衍失了容色,想封驳她,却又脑中混沌无言以对,遂轻笑说:“我真是醉了,竟然辩不过你。“

舜钰瞧他又吃尽一盏酒,想想道:“杨大人有大才,又恰逢寿诞,冯某不忍见你堕入泥淖,是以多劝几句,良臣忠臣一字之别,亦是你一念之间,望三思而后行。”

她一面说着,一面看窗外天色渐暗,遂将吃了大半的桂花糕收起,起身作揖告辞。

杨衍没留她,只指向油纸包儿,口齿有些不清:“这不是给吾的寿礼麽?你怎能带走?小气!“

舜钰哭笑不得,把桂花糕重又放回桌面,一径地走了。

不晓过去多久,杨衍掐了块糕递进嘴里,已然凉透,不甜,果然非一般的难吃。

舜钰让轿夫抬她至报国寺,即给了赏钱下轿,不紧不慢朝杨林胡同方向走。

七夕将近,人流渐起,多是为采买应节之物。

路边铺子吆喝叫卖各种精雕的小佛像,精贵的用栏座或红纱碧笼罩着,或用金珠牙翠装饰,这样的被显富人家请去,平民百姓则多驻足在瓜雕的佛像、或油面糖蜜做成的果食花样前赏着。

舜钰瞟见个彩色的面人,又叫”果食将军“,仿门神秦琼拿兵器的模样,很是逼真细巧,便买了两个,拿回去逗元宝小月亮玩儿。

待她拿着果食将军挤出人群,忽见个人擦肩匆匆而过,他魁伟健壮,走姿虎虎生威,瞧着甚是熟悉。

“沈桓!“舜钰大喊一声。

那人肩膀一颤,本能的回首望来,视线相碰,如见鬼般落荒而逃,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第伍捌玖章 徐蓝来

舜钰紧着追几步,无奈人海茫茫,终是瞬间没了身影。

心底纳罕沈桓怎会在此,若是来寻她又何必逃呢一路百转千回走至杨林胡同,秦宅乌油大门前,站着个男子。

夕阳缱风吹动他的裳袂,金黄的光晕打照身上,淡柔了那份刚硬不羁之气,见她渐趋走来,隽颜愈发显得柔和。

“徐蓝!”舜钰惊喜地跑近他,不似前些日那般胡须拉碴的,整理过,棱角分明的下颌有淡淡青色,唇角噙一抹笑意。

“你何时来的?怎不叩门进去?”舜钰扯住他的衣袖,仰起小脸眯着眼微笑。

“等你。”徐蓝回答简短,感染了她的好情绪,指骨抚过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舜钰见他臂弯拎着锦布包裹,欲问是甚麽,恰听“噶吱”推门声,董大娘端着铜盆迈出槛儿,盆里水气热腾腾地,搁着只捋光半身毛的肥鸡。她怔了怔,凤目一径朝徐蓝上下打量,堆起笑容问:“这位是爷官场的同僚?年纪轻轻可俊!”

徐蓝朝她作个揖,舜钰颌首不多言,抬手叩钹,里厢婆子过来开门,很远就听得小月亮嘤嘤咛咛在哭。

“她怎在哭?”舜钰边问边加快脚步朝正房走,徐蓝紧随在后。

陶嬷嬷迎过来,看了眼徐蓝,忙回话:“不碍事,元宝淘气踢到姐儿肚子,就委屈了。“

“娇气。”舜钰放下心来,想想低声又道:”沈桓可有找过你?“

“不曾!”陶嬷嬷有些疑惑地反问:”夫人怎问起他来?“

舜钰摇摇头,掀帘进房,翠梅正抱小月亮来回走着疼哄,忙迎前却听她道:“给元稹抱会儿,我去教训元宝给姐儿出气。”

徐蓝猝不及防间,手里就被搁进个女娃,娇软地似乎一捏就碎。她穿着海棠红洒花斜襟衫子,黑亮发丝细细绒绒的,清澈眸子包团泪水,湿汪汪地看着他,瘪瘪小嘴儿又想哭,可伤心,徐蓝抬起手指,笨拙地去拭她流至颊边的泪珠,却被小月亮攥住拇指抵到嘴边,伸出粉嫩小舌头含住,吧嗒吧嗒地吮吸,不哭了,乖乖地看着他,忽然眼梢弯起成月牙儿。

舜钰在床榻上捉住元宝肥墩墩的腿儿,抱进怀里朝屁股拍两下:“还欺负妹妹麽?”

翠梅和奶娘在旁觉得肉痛,轻声嘀咕:”他又不是故意“

元宝却以为娘亲在和自己玩,咧着嘴咯咯笑地欢乐,舜钰哭笑不得,无奈地亲他脸儿一口。

这才看向僵直站着的徐蓝,满脸不知所措,舜钰忍俊不禁,把元宝递给翠梅,再去接过小月亮。

徐蓝觉得拇指湿湿的,有些不自在,丫鬟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并斟来茶水。

舜钰戏谑道:”国公府里娃儿多,我以为元稹早泰然自若,哪晓得还是生疏。“

徐蓝笑了笑,暗忖也是奇怪,兄长孩子多,他也抱过数回,怎就这个捧在掌中,有种心都化了的感觉。

他把带来的锦布包裹解开,都是些孩子衣裳和玩的物件,随手从里拿出个桃木小剑给元宝,一只描彩芦花母鸡给小月亮,是他昨日用了两个时辰削磨而成。

小家伙们果然很喜欢,元宝握着挥来舞去,小月亮则抱紧母鸡,偎在娘亲胸前,偏头看他,看得百钢都能成绕指柔。

“小月亮很喜欢你。”舜钰扑哧一声笑了。

徐蓝倒有些讪讪:“长得像老师”话一出口又后悔,沈二爷生死不明,他提这又是作甚!

恰纤月掀帘探身回说:“隔壁董大娘送来只肥鸡,说给官爷加餐儿,倒是拒绝不得。”

“那就谢谢她。”舜钰站起身把小月亮给奶娘,自顾卷袖勒臂,一面朝徐蓝嘱咐:“院里有棵板栗树,毛毛刺刺结了许多,你打些下来,我做道栗子烧鸡,请你吃。”

“你?!“徐蓝神情含几许诧异。

“别不信,我做的吃食可不赖。”舜钰抿起嘴角率先出屋,接过纤月手中的肥鸡,董大娘拾掇的很干净,满意地拎着朝厨房走,徐蓝则寻把梯子,拿起竹竿上树打秋栗。

稳步踩在树杈间,他不经意朝隔壁董家瞟扫过,院落里收拾的干净,无人,几只鸡在四处找食,一条拉起的粗绳,晒晾三两换洗的衣裳,其中一件石蓝色缎绣仙鹤纹直裰,显是富贵之人所穿,他暗罕,窗牖里烛火橙黄,映得身影摇晃,似在捧书细读。

有窸窣的脚步走动,是董大娘坐到廊下板凳上开始剥豆。

徐蓝收回心神,朝枝哑打几竿,听得筛筛落地声,丫鬟婆子凑前,顺裂缝砸开毛壳,露出红皮板栗。

厨房飘出浓郁的炖鸡味儿,溢满整个院子,徐蓝吸吸鼻子,他觉得腹中有些饿

墙头忽然董大娘探出脑袋,满脸笑容问:”在炖甚麽,香得人流口水。“

纤月恰端了一海碗从厨房出来,朝她打招呼:”大娘送的肥鸡,我家爷用栗子一道炖熟,这碗给你吃着玩,勿要嫌弃才是。“

那徐蓝踩木梯上墙头递给董大娘。

董大娘叠声道谢,接过兴高彩烈自去了。

七夕转眼而逝。

昭狱失火案终有眉目,由皇帝亲自拟旨道:朕继位以来,深思治国,重用老臣,然刑部尚书周忱,挟私带怨,罔顾徐首辅令命,对沈泽棠用刑狠如狼虎,终过量致死,其不思悔改,反掩罪行,勾结昭狱吏夜半纵火焚尸,草菅多命,朕心甚恶,本当重惩以雪众冤,但念及其为先帝旧臣,政绩多功,姑以从轻降发洛阳,贬谪太守,五日后轻装启程。钦此。“

旨意一下,锦衣卫将周忱从牢中提出送至府内,且在府外着官旗多拨巡逻,是以整五日间门可罗雀,无一官员往来。

五日后寅时落起秋雨,周忱乘马车带几箱笼,与妻妾泪别,由锦衣卫押赴送出城门六里外,方各走各路不提。

一时京城沸沸扬扬,有赞天子执正不阿的,也有说周尚书是替罪的,也有叹沈泽棠死的冤屈的。

但终是有了结果,言官不再谏诤不放,民众渐趋平静。

朝廷开始征兵遍天下,以备削藩之用。

第伍玖零章 察有异

词曰:

纷纷世事终成空,但看凉天雁自飞,长途杳难行。说当年嚣张跋扈,量今朝落魄侘傺,怅断白门秋。

话说周忱悄掀帘,望锦衣卫纵马消失萋迷雨雾中,转而吩咐车夫下官道转右侧尺宽泥泞小路,驶一里路见得个重檐四角亭,里背身站着徐炳永及八九侍卫。

徐炳永戴四方平定巾,穿一件半新不旧青布直裰,衣袂沾着踩踏溅起的泥渍,如位普通老者,但他听得动静辄过身来,面露威严,饱经权欲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周忱“扑通”跪他脚前,嘴里直叫徐阁老救我,徐炳永俯腰亲手把他扶起,温和道:“你暂且受些委屈,待削藩落定那日,吾定会禀明圣上,重调你回京,莫说尚书一职,还要招你入阁秉机枢,共享这世人景仰。”

周忱感激涕零,徐炳永继续道:“正所谓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你昔日朝堂逞凶斗狠得罪同僚无数,此间路途无人相护,自多加小心,至洛阳后更要谨言慎行,万事以忍为先最宜。”

周忱叠声应承,他又说了些劝慰话,方才彼此辞别,各乘马车南北分头而去。

傍晚到了京城十里外太平县,周忱不敢入衙投驿,也不敢客栈安顿,寻户贫寒农家给银歇宿,随从去市上买来米粮和腌鱼熏肠,烧火自炊整治熟了,端桌上请他吃,窗外秋雨绵密,房里墙根滴滴嗒嗒,竟是说不出的寒凉冷清,他让随从拨饭先吃,自去内房开箱笼取出大氅取暖,再出来时,却见侍从头俯桌面,口吐鲜血已中毒而亡,碗里熏肠咬过一半。

正胆颤心惊之时,忽听嘿嘿冷笑几声,他大骇,猛得推窗,风雨灌进,一个黑影已翻过低矮墙头而去。

舜钰觉得隔壁董家有古怪。

她这些日有意无意、总有熟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是沈二爷的暗卫们,可她扯嗓喊又瞬间不见了。

自此留心多意,偶见沈容悄进董家、半日后才闪身出来,原思忖难不成沈容相中董大娘又觉有些离谱。

徐蓝也曾提起,董家那位爷衣品不凡,显见非富即贵,不知为何隐没于此,还是勿要多攀交为好。

她觉有理,更是对纤月秦兴田叔等耳提面命,对董大娘严防死守,此后再未曾能踏进秦宅一步。

徐蓝倒常来,回回见得董大娘站在门前打量,也只颌首过。孩子们很喜欢他,尤其小月亮,见他总眉眼弯弯,抱在怀里攥紧他衣襟,乖静极了。

有回纤月玩笑道:“小月亮不会以为这是她爹爹罢。”

舜钰怔了怔,陶嬷嬷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且这日暮色渐暗沉,舜钰帮着纤月把满地枯叶收进袋里,正束口时,隔墙听得董家笑语暄阖,还有别于董大娘的娇柔女声,甚或几句男子压低嗓音的嗯声,这足以令她额上青筋跳动,咬唇想了会儿,招手命仆从搬来梯子架靠墙面,一手扶梯,一手拿着麻袋利索上了墙头,假装不经意的垂眼朝董家院内瞟扫。

听得簇簇帘响,那男子已掀而进屋。廊前摆三四箱笼,董大娘携着位姑娘的手,很是亲热嘀咕甚麽。

忽然仰颈朝墙头望来,见舜钰鬼鬼祟祟地露了半身,神情颇惊奇,淡笑问:“爷这是在做甚麽?”

舜钰清咳一嗓子,煞有介事抓起一把枯叶往袋里送,简短回她:“在清理院子,顺带将墙头也弄干净。”

董大娘不以为意,接着说:“这姑娘是我远房亲戚,名唤顾嫣,来此小住些日子。”又朝顾嫣介绍:“这是邻家冯爷,在大理寺任职。”

顾嫣名字好生的熟悉,似在哪里听过,舜钰正自诧异,却见那女子盈盈向前两步,匆匆抬首看她两眼,急忙低眉垂眼搭手见礼。

舜钰差点从墙头跌下来。

这分明是落难的户部右侍郎顾左的女儿嘛、被发配至教坊司沦为伎娘,前阵子竞价给商贾田玉赎身带走,怎摇身成了董大娘的远房亲戚实在蹊跷。

她揉揉眼睛,忍不住道:“顾小姐,你抬起头让我再看仔细。”

“哟!这位爷要自重,怎能随便轻薄我家黄花大闺女。”董大娘可舒了口心中闷气,甚而撩起衣袖遮挡顾嫣头面,领着往房里走,院里又复了平静。

舜钰觉得无趣,退下梯子,忽然灵光乍现,难道董家那位爷是田玉不成?!

愈想愈有可能

秋雨几日绵绵过,天空放起晴来。

大理寺的柿子树今年很争气,满枝桠红彤彤如火扑霞,招引来不知多少野雀儿,唧唧啾啾地闹人。

杨衍大怒,命寺吏不论生熟皆采摘个精光,生的丢弃,熟的分食。

一众敢怨不敢言,舜钰从篓里挑了十数个圆柿,用锦布包了,挟复审卷册,沐着温阳,慢慢往刑部去。

沿途巧遇重臣下常朝,那官轿簇簇摇摇打身边经过,舜钰低首沿皇城根走,恰崔忠献迎面而来,他问:“永亭昏时在府里设宴,请你我还有元稹吃酒,若去,酉时至大理寺载你!”

舜钰一口应承,崔忠献笑嘻嘻讨了两个圆柿掂着走了。

她继续前行,忽被个侍卫拦住,拱手道:“秦大人寻你话说。”

舜钰这才瞧见御道边,停驻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帘子撩起,秦砚昭眸色幽沉地看着。

她默少顷,在大理寺里待久了,才发觉男人原来嘴也琐碎,茶余饭后说些同僚谈资亦是乐此不疲。

遂知晓秦砚昭的妻终是被李尚书接回娘家住,连才生下没多日的孩子都不管秦砚昭上门接过几次都被打发,听闻他后来索性也不去了。

舜钰心里浮起些许悲凉,能让一个女人抛夫弃子,定是被伤绝了心罢。

否则谁狠得下来呢,纵是舍得夫君,也舍不得那从身上掉下的肉

她深吸口气走近秦砚昭轿前,拱手作揖,神情镇定道:“秦大人有何话说?”

“秦大人?!”秦砚昭笑笑不答,指着她臂弯的锦布包袱问:“这是甚麽?”

第伍玖壹章 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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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回道:“给刑部的柿子,若秦大人也想要,稍候下官让寺吏给您送些去。收藏本站”

一句话便把他欲说的堵死,秦砚昭嗓音夹着涩意:“九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对我好些罢。”

舜钰听得微怔,旋而咬牙冷言:“造衅开端又是谁?你害我失了夫君,害你自己无妻子,孩子无娘亲,你这下满意了?”

辄身要走,秦砚昭出手握住她的胳膊,蹙起眉宇:“若初时你顺心随了我,如今又怎堪是这副局面?”

舜钰简直气笑了:“秦砚昭,就算是曾有过一段孽缘,你也非要把彼此折磨的面目全非麽,到了此刻,你还觉得都是旁人的错,我何曾害过你,处处避让,只指望各走各路彼此安好,你却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你实在自私的很。”

秦砚昭抿起薄唇,神情浮起痛楚:“九儿,我所做的这些单是为自己麽你曾说放下一切让我带你走,你以为我不想?扪心自问你真的不后悔?曾经那个九儿或许不会,可是你冯舜钰”顿了顿:“你早已不是那个安于现状、只要我对你好的九儿了。“

见舜钰沉默不语,他接着道:“我承认有权欲之心,但又何尝不是想替你查明满门抄斩真相,然后再带着你离开,找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我们把所有都忘记,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我也不知怎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他查出田府案子里,自己父亲也逃不脱干系时,谁能解他的痛懑呢,一切皆乱成了麻。

攥紧她不放,语带恳求问:”真不能再回至初时麽?九儿,给我次重来的机会!“

舜钰摇摇头:”不可能了!”早在他为仕途婚娶李凤至,开始在官场蝇营狗苟时,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甘心。”秦砚昭闭闭眼睛,再睁开满含阴鸷,他重经一世,抢占命运的先机,就是要许自己锦绣繁华一生,权欲已持柄,然对这个女子的爱,也早随前世她的死融入骨髓,得到她是种执念,否则他的重活就有缺憾。

“秦砚昭,你放过我罢也放过你自己。”舜钰不愿再和他歪缠,用力扯回胳臂,紧起脚步走向石阶,头也不回朝刑部正门而去。

这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刑部如今没了周忱,右侍郎张暻对舜钰又极和善,是以衙门里旁的官吏、待她也另眼相看。

张暻同几人在偏堂吃茶讲案,听得侍卫禀冯寺正来见,连忙命请进来。

舜钰把一卷案宗递他,再拱手作揖:“杨卿复审稽核无甚差池,让属下归还刑部存库。“

张暻接过翻看杨衍印章,主事江吉招呼舜钰至身侧坐下,从桌上抓了把炒瓜子给她:”这是山东清吏司丁郎中进京述职带来的,味道比京城的香。“

舜钰谢着接过,侍卫恰端来一盘洗净的圆柿,她笑道:“大理寺的柿子又大又甜,我拣了些带给你们尝尝。“

众人开始分食柿子,员外郎黄克叹口气:”原六部五寺二院间,每年属吏部的柿子最丰盛,现沈阁老不在了,听闻有棵百年的老柿树,花不开果不结,蔫蔫将枯的样子。是以草木也非无情物啊!“

张暻看了眼默默磕瓜子的舜钰,岔开话说:”太平县衙门呈案来,说是随周忱一道出京赴任的侍从,被毒死在一农户家中,验得是熏肠表面抹了砒霜,那熏肠是在合和张十四烧腊小菜行称的,老字号的店不会干砸营生的买卖。周忱说有人投毒,却未看清其模样,那日雨势又大,甚麽痕迹都没留下,倒成了桩悬案。“

”农户可有嫌疑?“江吉想想问。

”农户是个鳏夫,得了银子即去出嫁的闺女家凑和歇一宿,倒无嫌疑。“张暻蹙起眉宇:”这事儿暂不谈,还有桩更蹊跷的案子,距京五里南平县,最闻名的就是倒卖字画古玩好器皿。其间有家铺子,某日一个青年扛着麻袋上门,要变卖祖上留下的奇珍,遂取出七八物件摆于桌面,那掌柜原还当不过是些金银玉翠,待得细细品鉴,被唬得神飞魄散,你们猜所为何甚?“

”这哪里猜得出?“黄克笑着摆手:“张大人勿要卖关子,吊吾等胃口。”

张暻接着说:“那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还记得八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工部侍郎田启辉?”

见一众皆面目茫然之色,他叹了口气:“我那时也不过是区区湖广清吏司的郎中,恰进京述职闻得此案,更况是你们。田启辉曾将府中珍藏之物编撰成册,以防市面赝品成行欺骗民众,那青年所呈竟皆是图册中之物,且不似赝品。“

舜钰插话进来:”历来抄家所得财务,银钱存户部外库,或贫困州县抚恤归农之用、或充作边防军费;字画古玩器皿等则收归内务府,怎可能流落于民间?“

张暻颌首道:”你所说无误,那掌柜是个分外精明之人,一面稳住青年好生款待,一面暗遣伙计去县衙报官。待青年察觉时已逃脱不得,连着宝物一并押解衙门开堂问审,该青年不打自招,他乃梁上君子一员,有飞檐走壁、顺手牵羊之功,原在南直隶犯案多起,偶听同行提起,京城刑部尚书周忱犯事发配洛阳,府中此时正大乱,不妨趁机潜入大赚一笔。他深通富贵大户藏物之计,开锁撬窗寻暗门,据交待这不过是其中微小部分。“

一众听得瞠目结舌,舜钰思忖会儿问:”这麽大的案子,张大人势必要亲走一趟南平县?“

若张暻去的话,她也要寻个借口跟着。

哪想张暻摇头苦笑:“我是去不得了!这才得南平县衙传来之讯,锦衣卫已将人犯连同赃物带进宫见圣,吾等静待候旨罢!“

黄克低声道:”你们不觉奇怪麽?这桩桩事发皆冲周忱而去,誓要置他于死地哩。“

舜钰心一动。

第伍玖贰章 同窗聚

舜钰怀揣心事回至大理寺,远望一株柿子树,果已摘尽,叶稠红浓,几只零星野雀儿落于枝唧啾,倒有种说不出的萧瑟萋凉。≦看最新≧≦章节≧≦百度≧≦搜索≧≦品≧≦书≧≦網≧

一个历事监生坐树下,不时用衣袖抹抹眼睛,她暗忖是谁在此烦恼,走近细打量,却是张步岩,肃州老乡兼国子监同窗。

不用想也知,定是受了杨衍的气,舜钰随意坐他身侧,看着只虎皮大猫利落地翻出院墙去,半晌后,开口问“你娘亲可还好?”

张步岩消沉的情绪瞬间绷紧,精神也为之一振,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干卿底事?你真的很招人烦。”

只言片语便迫人颓废不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更况你我年轻后辈。”

舜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径自走了,穿过秋叶式洞门,看见杂吏推着板车将袋袋柿子运出寺去,有袋封口未牢,一只柿子坠落于地,滴溜溜滚至她的足面前,弯腰捡起,硬梆梆尚还青涩。

恰听正堂嘎吱一声门开,杨衍身披宝蓝丝绒斗篷、同少卿姜海说着话走出来,舜钰下意识朝四周瞟扫,竟是无处躲藏,只得立在原地,待他们近了拱手作揖。

杨衍顿住脚步,自舜钰被分拨给苏启明后,或还在为昭狱失火案置气,总有意无意似在躲他,好些日未见了,此时乍然碰面,心底莫名漾过一丝激动,想要和她说话儿。

可与她平静如水的双眸相碰,刹那又觉羞窘难挡,他怎能对个孀妇起了绮念他是有洁癖的,不干净的不屑无论是物,还是人。

舜钰听得杨衍冷哼一声,看他昂首挺胸甩袖而去的背影,不由暗忖,其性子是愈发古怪难捉摸,无事勿招惹为宜。

至酉时,崔忠献果然遣了马车来接舜钰,一道抵达冯双林府前,早有五六仆从等在正门,连忙过来伺候。

舜钰听得啼响马嘶,回首看是徐蓝弛骋直冲过来,忽夹紧马腹用力勒缰,堪堪止在她的面前,俯身淡笑问“怕不怕?”

前世里被他率兵逼出宫时,看他戾气满面,持滴血剑锋、冷酷无情地杀戮,是怕到了骨子里。

可现在她摇摇头,弯起唇仰脸看他“元稹,你敢不敢教我骑这马?”

“怎会不敢?”徐蓝从马背矫健跃下,指骨抚触油亮鬃毛,爽快道“这菊花青性烈认主,回去我挑匹温驯的母马教你。”

说着便见崔忠献眯起狭长双眸,似笑非笑朝他看,索性也不理,只同舜钰边走边讲骑马要领,直至被仆从引进前厅,冯双林背手站在廊下,同他们叙礼毕,引进厅内围桌坐下,命人尽管摆席。

席前当儿,三人在一起闲话,不过说些国子监往昔趣事,同窗情谊,又问起相熟师生近况,不禁感概一番,又叹笑一回。

不久桌展摆十样下饭,又送来一坛绍兴酒,冯双林命侍童在旁揭盖,斟在盏里用热水来温,他慢条斯理道“京城的绍兴酒多产会嵇,我得了两坛产自山阴东浦,只觉味道更胜,不觉吃光一坛,特留一坛请你们。”

崔忠献自斟茶说“晌午吃了两盏烧酒,烧得心突突发慌,现不敢再多吃。”

冯双林微笑道“你不懂,烧酒烁精耗血应少饮,而绍兴酒不同,再多饮不头、不满、不害酒,适宜知己,在这薄暮时分。衔杯举盏,聊些闲话,怎一个自在了得。”

崔忠献听得来了兴致,教侍童斟酒来吃,冯双林又笑道“再温性的酒也不宜贪杯,饮至八分辄止即可。”

舜钰拈盏小啜,果然入口绵软,醇厚甘甜。

冯双林几年不见,与国子监那时的他,虽依旧面如敷粉,唇红齿白的雅,但言谈作派已是迥然不同,成熟老练了许多,伴君如伴虎,四围又有奸宦环伺,他能在其间明哲保身实属不易。

冯双林察有人偷看他,余光斜睃是舜钰,语气温和道“许久不见凤九,倒未曾有甚改变,还是国子监时模样。”

“是麽?!”崔忠献扭头将舜钰下打量“我怎觉她更甚往昔的娇媚。”

“胡言乱语甚麽,吃你的酒。”徐蓝蹙眉低喝。

冯双林目光梭巡他三人,忽而道“沈二爷提过凤九最欢喜吃螃蟹,我让厨房蒸了些,是从扬州邵伯镇运来,定能饱你口福。”

众人一时缄默,侍童恰端两盘子蒸螃蟹来,又几碟姜醋蒜汁蘸料,舜钰不忍扫兴,动手拿了只掰开吃,黄油膏脂虽满溢,滋味却不似往昔那般香甜,她问冯双林“永亭可听闻南平县那桩偷盗古器的案子?”

冯双林颌首回说“你说的可是从周忱府盗出的古器?店铺掌柜指认是当年抄斩的田府之物,已被锦衣卫连盗贼一并带回宫,圣震怒,要亲问此案,若古器鉴别确是田府的,那当年周忱抄家手脚便不干净,有饱私囊之嫌。”

舜钰想了想“我曾为圣修补过踏马飞燕,永亭可否在他面前美言几句,召我进宫鉴别古器?”

冯双林不置可否,只笑了笑“今是旧友同窗相聚,不谈公务琐事。“

旋而看向徐蓝勾唇道”我倒听闻别桩好玩的事,京城官媒子跑断腿踏烂槛有两家,一家是大理寺卿杨衍、一家便是梁国公府徐蓝,你没相一个合意的小姐?“

崔忠献从袖笼里掏出个精致荷包,甩手掷给徐蓝,笑嘻嘻地“这是魏国公的三姑娘央我赠你,可是个秀外慧的神仙人物,我素来懒理这种事,也忍不得要替她说句好话儿,绝对配得起你。”

舜钰见冯双林不肯松口也算罢,听得崔忠献这般说,不由笑看着徐蓝。

徐蓝将荷包扔回给崔忠献,面目凝肃道“皇帝削藩在即,昊王急于应对,京城终有大乱之日,吾终归要厮杀疆场,命不保夕,何谈甚麽儿女情长,更无婚配嫁娶心思,也勿要害了人家。”

语毕,即把剔出的一壳蟹黄用姜醋浇了,递给舜钰,舜钰怔忡地接了,一点点挑着吃。

崔忠献咂吧下嘴儿,挺可惜那荷包的,悄塞进冯双林的袖里。

冯双林正端盏缓慢地吃酒,看向舜钰及徐蓝,眸瞳愈发显得深邃起来。

直至戌时,黑笼大地,月挂枝梢,他们才酒醉微醺,相携着各自散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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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玖叁章 算卜命

舜钰昨晚于冯双林等几相聚,尽兴之余多吃了几盏,虽不至醉却也眉眼晕饧,幸翌日轮她沐休,任得秋阳当空、房中大亮,依旧拥紧褥被美梦酣甜。

忽而一团圆墩墩肥嫩嫩的肉坐她脸上,掩住口鼻气息难喘,迫得睁开眼,是元宝的小屁股蛋。

“淘气鬼。”翻起身抱住他,抓过胖乎乎的胳膊咬一口,有点疼元宝瘪嘴想哭,见娘亲很温柔的亲了亲,“咿呀”又笑着使劲蹬腿,欢快个不够。

小月亮很乖静,看着纱帐上刺绣的海棠花,自顾吃着手指玩儿。

翠梅站在廊前同奶娘悄说话,听得屋内传出笑闹声,这才捧了热水一道进来,奶娘胸脯涨鼓鼔的,急抱走小家伙去喂。

舜钰穿衣梳洗,再用过早饭,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又见半碧晴天,想着中秋临近,得买些酒食应景,遂带田叔陶嬷嬷乘马车去相国寺赶万姓交易。

马车停在寺门外,舜钰几个不紧不慢朝里走,远见重殿佛尊笼于青烟之中,静沐梵音袅袅,木鱼声声,令人陡起崇畏平和之心。

而再看三门间或搭起彩棚、或就露天摆设,甚麽都卖,引得人流如潮,笑语喧阖,尽显红尘烟火气。

修行清静与繁俗喧闹仅一门之隔,那人的奸忠善恶,也在某个午夜梦回时一念而生,谁也无法左右谁,命运终由己定。

舜钰闻到股子浓烈的面油香,顺着味儿去,已被人群围簇的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推推搡搡入得圈内,却是在现做月饼,案前三五人,有擀面团塞馅的、有雕花压纹的,还有专入炉烘烤的,招牌写有十多种口味儿,一时眼花缭乱觉各样都好,竟是难以抉择。

她便称了莲子蓉月、杭仁枣泥月、五仁罗汉月,想想又称些咸口的金华香腿月、南乳香肉月及火鸭鸳鸯月。

伙计热情的用油纸仔细包了,并附送些糖蜜果食。

从人群里挤退出,一缕秋风吹抹额前薄覆的汗珠,说不出的清爽,舜钰东张西望,瞟扫间忽觉有道视线在紧盯她,蓦得回眸,五六步远处,杨衍被三四侍从簇拥着,他锦衣华服富贵天然,又是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想不看见都难。

舜钰叹了口气,怎生的阴魂不散,连沐休逛个街市也能邂逅呢,明明彼此都瞧不顺眼。

却也无奈,同田叔陶嬷嬷交待两句,即走至他跟前作揖见礼,杨衍蹙眉,声音冷清的很:“冯寺正,本官怎到哪里都能与你偶遇?你是故意的?”

“”脸可真大!

舜钰气笑了,抿抿唇回话:“杨大人此话差矣!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未必皆有情。您若青天红日高照,吾为大江一叶浮萍,原就身份悬殊难有交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请容下官告退。”

语毕辄身就走,烦他!

“慢着!”杨衍急唤住她。

舜钰脚步微顿,回首不耐问:“杨大人还有何吩咐?”

杨衍只道:“你随吾来!”即朝偏殿廊下走,那里皆是占卜算卦的或买卖货术传神之物。

“这是要做甚麽?”舜钰随他至一算卜摊前。

“相面!”杨衍答的简洁。

“杨大人还信这个!”舜钰忍不得勾唇,睃他面色顿凝,便不再吭声,只瞧那算卜人头戴青巾、留一把雪白长须、身穿黄褐道袍、足踏半新不旧陈桥鞋,手捏个细馅大包子正啖到半处。

他虽目不明耳却听得清,把包子搁进油碟里,自笑问:“小夫妻来相面麽?求财求官或求子?求身健求吉凶还是求大运流年?”

一旁侍从插话进来:“瞎老儿胡诌乱语,我家爷还未婚娶,哪里来的小夫妻?明跟你讲,来的是两位官爷。”

“是麽?!”算卜人翻翻白眼,接着道:“我精通四柱八字算命断语,能识阴阳格局判一世枯荣,唯憾盲目不得观尊容外,还无我算不准的命相。”

杨衍喝退侍从,径自坐于他对面,把生辰八字说了,算卜人边掐捏十指纹,边念念有词,不肖半刻已眉梢舒展,先开口讨银:“每卦命金五钱。”

听得罐子里滴溜扔铜板声,方笑判:“官爷豪气,我亦直言。您今年二十五岁,壬申年,癸卯月、庚寅日、乙酉时。依我所讲,你八字清奇,命带正财正官正印,乃大贵大权之造。你金盛得火生水却克木,定是面方白净,眉高眼深,但自幼体弱多病,药罐不离身。幸大运交今岁,得体健神清之态,目下虽透红鸾星动,却也吊起一个计都星作扰,虽桃花运不济,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合该有贵人星助,你若调转心性与他合力,日后必握威柄之权,一生顺遂,不缺荣贵。”

杨衍先听还信,愈往后愈觉可笑,起身甩袖离开:“我那侍从没说错,胡诌乱语,一派胡言。”

舜钰撇撇嘴儿,只觉这人别扭的很,即然要来算命,总该信者不疑才是,想想又干卿底事,便给算卜人作个揖,告辞欲走时,也就电光火石一瞬间,右腕被瞎老儿攥住,两根手指搭于脉上。

舜钰唬了一跳,沉下脸待要挣脱,他已很快放开,神色大变道:“好好的九天凤凰命格,贵受椒房之荣宠,怎地就被另个命硬的煞星给毁尽?惜哉!惜哉!”

“你果然算的不准。”舜钰冷声低叱,再不理他。

杨衍背影渐远,她即唤过田叔与陶嬷嬷,再买些石榴梨枣橙橘等鲜果,打了一坛新酒,见得日头偏斜,这才乘上马车绝尘而去。

待回至秦宅,元宝还在呼呼酣睡,小月亮听得动静睁开眼睛,见得娘亲坐在跟前,伸着白嫩的手儿要抱。

舜钰抱起丫头掀帘出房,从树上摘了片红叶子给她玩耍,便坐在院里椅上懒洋洋地晒日阳。

时光渐止,流光缓停,岁月静好似乎就在此时。

忽听得董家那边“吱嘎”一声门动,有听不清的低喃细语,片刻后,月琴轻轻弹拨起曲子,女子娇柔婉转的歌声,随风越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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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玖肆章 心有疑

听隔墙那女子唱:

姐儿生的似雪花,才郎一心要瞧她,没有什麽拿,买了一匣宫粉,两朵绣绒花,称了二斤螃蟹,买了半斤虾买了个大西瓜,一出门栽个马爬爬,洒了宫粉揉碎花,爬了螃蟹逃掉虾,摔碎了大西瓜,再也不瞧她。

这民间小调怪是有趣,舜钰抱着小月亮悄悄踩过湿泥,贴墙根站,听她微顿,又弹起月琴唱:

虽不是糟糠的配,也是我三生有幸,落花流水,在萍水相逢,意合情同,山盟欲与诉、海誓将与吟,我这想邪的心

舜钰心突突跳得厉害,脸色时阴时晴,小月亮咿呀抓她发丝儿,见娘亲不理人,瘪起嘴哭将起来,这才察觉小丫头屁股湿哒哒的一团,墙那头歌声嘎然而止。

舜钰咬着嘴唇归至房里,小月亮衣裤湿透了,遂命翠香抬来一盆热水,卷起袖子替她洗澡。

沈勉最喜欢憨憨的元宝,趴在床上逗他玩,咯咯笑声不停歇儿。

给小月亮穿好衣裳,抱去和哥哥并肩躺着,两个你摸我下儿,我摸你下儿,相亲相爱的很。

纤月扶着蹒跚学步的来福凑近榻前,来福长牙了,笑起来,口水滴嗒不停流。

舜钰独自走出房,董家那边弥起一缕青烟,药味儿似有若无的飘散过来,她略站了站,命侍从将梯子搭上隔墙,撩袍蹭蹭再上墙头。

落日余晖把小院染得半黄半暗,顾嫣姑娘坐在院央,穿戴简素,拿把蒲扇在轻扇炉火,上炖的药罐噗呲噗呲顶盖响,一把月琴随意搁在石矶,听得有谁清咳一嗓子,随声仰起颈,见是舜钰探出头来,也不羞臊,起身搭手见礼。

舜钰作揖回礼,见她复又坐下继续炖药,不经意问:“顾姑娘瞧着面善,似曾在哪里见过?”

顾嫣没有吭声儿,面庞却发白,舜钰岔开话:“你家爷得甚麽疾症?吃了这许久的药?”

顾嫣朝正房窗间瞟了眼,才回话:“小女没来几日未细问,只晓得爷快大好了!”

舜钰指指月琴:“方才可是你在唱曲?嗓音若萧管般好听,平日里酒廊乐肆常于同僚应酬,听多文儒骚客高雅之词,这般小情小调的反更鲜人耳目。”

顾嫣淡淡谢过,用铁锹伸进炉口扒熄燃炭。

舜钰吸吸鼻子:“药味儿闻着极苦!董娘子提起你家爷有腿跛之症,我倒识得位医术高明的郎中,若是有需择日就请来,也可帮衬着瞧瞧他左边半张脸,如能治愈、就无须整日里戴那黄金面具。”

顾嫣听得一脸呆,疑惑道:“我家爷虽有腿伤,脸却是好的,不曾戴过黄金面具。”

语毕察觉自己多嘴,恰药汤扑簇簇自盖沿溢出,连忙拿棉巾罩住药罐柄拎起。慢慢朝房间走去。

舜钰听得这话顿如轰雷掣电,手指紧抠进梯架木屑里都不自知果然没有猜错,自路边偶遇沈桓后,暗卫的时隐时现,沈容、董大娘言行诡谲,她那不切实际的猜疑愈发明晰起来,顾嫣出现时,她还以为自己错了原来、原来从未错过!

好啊真是好啊竟然算计到她身上,枉她枉她午夜梦回时那麽多眼泪,全白流了。

陶嬷嬷来寻舜钰用晚膳,见她面无表情地正从梯上下地,目光沉潋复杂,看得人心底发怵,听她开口道:“你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甚麽?”陶嬷嬷没来由的气虚。

舜钰冷笑一声,不再问了!

顾嫣端着药碗走进正房,那位爷站在窗牖前,背手朝外望向墙头的景致。

他穿石蓝色缎绣仙鹤纹直裰。身型高大清梧,脊骨挺直,听得动静未曾回首,嗓音很温和问:“你与她说了甚麽?”

顾嫣把碗小心翼翼搁在桌面。

这位爷来时见过一次,今日吩咐她弹月琴唱曲一次。

虽仅寥寥两次,虽他清润儒雅极了,但常年身居高位浸洇的凛凛气势,实令人生起敬畏之心而不敢造次。

她将经过细述一遍,听他语气里有些笑意:“你做的很好,退下罢。”这才暗松口气,行个礼朝帘外走,又听他说:“戌时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

顾嫣站定谢过,不曾多问一句,饶是再不济的去处,都是胜过教坊司那般生不如死之地的。

房内恢复了静谧,那男人不晓站了多久,才辄身走回桌案前,端起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一只野雀站在窗前梳理羽翼,听得“嗤”一声烛火点燃,映亮房内沈二爷的容颜。

它抖擞翅膀忽而飞起,斜掠朝隔墙对面去了。

舜钰有些神魂飘忽用完晚饭,陪元宝小月亮玩了会。

秦兴和田叔提早从盛昌馆回,来她房里聊话,顺便打探当前局势,俗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更况开门揽客的酒肆商贾,朝堂异动、百姓大乱,他们最是惶惶难安。

舜钰也不隐瞒,皇帝与藩王皆在招兵买马,争夺天下在所难免,需得尽早做好打算。

这一聊至酉时才止,翠梅进房伺候她洗漱过,遂歪在床上看书,思绪莫名的烦燥,一个字儿都未进眼里。

忽一阵秋风吹得枝梢喽喽作响,似有马嘶车轮声隐约传来,她怔忡半刻,忽然趿鞋下地,披起斗篷急走出门外,除满院枯叶卷地乱飞,再无其它。

恰见翠梅端着铜盆在泼水,即问她方才可听到甚麽,翠梅颌首:“方听得隔壁唐大娘的嗓音,雇的马车到了门口,再抬箱笼,说有人要走了。”

“有人要走了?!”舜钰低语,缓缓望向黑沉模糊的天际。

一轮圆月大如银盆,比往时更为明朗,是个夜行避走的良辰好景。

翠梅“嗯”了声,微笑道:“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罢,明早还得去大理寺哩。”

她仅穿里衣,风吹得冷,抚搓胳臂走向明间,院子里瞬间寂静下来。

舜钰紧了紧斗篷衣襟,忽得不管不顾朝大门跑去,越跑越快,呼吸紊乱,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抽出木闩,使劲拉开乌油大门,待她迈出槛,还自气喘吁吁时,望见一辆青篷马车摇摇晃晃驶出胡同口,转眼就不见了。

第伍玖陆章 两情长

沈二爷温声解释:“从昭狱被救出,吾一直在养伤,后听闻你未曾去金陵,宿在这里诞下儿女,重回大理寺曾来过一趟整守一日,看着有人潜暗处将你刺探,遂不敢靠近。”

“是谁在刺探?”舜钰猜测:“是徐炳永罢,他一直疑心二爷使得金蝉脱壳之法逃出昭狱。”

沈二爷道:“徐炳永过于自信,认定吾纵然逃出火海,也是个被杖毙将死之人,不足为惧。”他顿了顿:“刺探你行踪的有两拨人马,一拨是秦砚昭,一拨是杨衍。”

舜钰怔了怔,秦砚昭使任何阴招她都不奇怪,可杨衍又在算计甚麽。

听沈二爷接着说:“吾忧心你与孩子安危,冒险住进这里,却不得更进一步。杨衍那厮身为大理寺卿,一腔真意效忠皇帝,其谋略心机甚深,行动作卧敏感锐捷,擅抓人蛛丝马迹处,未曾逊吾多少。九儿你生性单纯,喜怒易显于外,然朝堂诡谲,官员千面,是以才不敢透露你吾还活着,其实于吾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舜钰静静坐着,垂颈默看自己手指,脑里恍恍惚惚的,忽而惊跳起来,慌张问:“那我闯进这儿,外面可有人看到?”

见沈二爷笑着摇头,她吁口气坐下,又不知该说甚麽,数月里彼此各自熬煎自己的苦楚,终于得见千思万念的那人,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分开这许久,似乎那份感情也变得陌生和平静了。

一阵夜风吹得廊下灯笼扑簇簇作响,舜钰复又站起,蠕了蠕嘴角:“我明白了,天色已晚,二爷早些歇息罢。”搭手作个礼,辄身欲朝外走。

沈二爷已看了她半晌,伸长胳臂攥住她手腕使力带进怀里,俯下身凑近她耳畔,嗓音低哑且柔,只容夫妻二人听见:“田九儿,若不是日夜想着你,舍不得丢下你,吾早已死了。”

舜钰肩膀蓦得抖颤,她仰起脸儿,一错不错地凝着沈二爷,他眸光幽沉,鼻梁挺直,嘴角微抿,下颌因清削而显得棱角刚硬,抚着她脸颊的指骨满含亲近,似乎就是刹那间,尘封多时的浓情蜜意,如急浪朝她扑天盖地打来,难承受的不能自已,眼眶红红地,主动抬手勾紧他的颈后,亲上他的薄唇,唇瓣微凉,有淡淡的苦药味儿,鼻子顿时发酸,把嫩软的舌尖喂进他口里,搅动一团湿热。

那啧啧亲吻声儿在静谧房内显得清晰又暧昧。

乖乖沈容颧骨浮起暗红,用袖去挡沈桓瞪得快要掉出的眼珠子。

沈二爷轻喘着分开彼此,看着舜钰眼波流转,娇颜晕起嫣粉,朱红嘴儿水光潋滟,再按捺不住,弯腰将她抱起,舜钰想起在教坊司,那时他走路还有些跛,便嗔着要下来:“我重着呢,你莫腿软摔了我。”

俯首咬她嘴儿一记,气息灼沉地低笑:“我现在浑身硬的如石头,稍会你摸过就知晓”

不要脸皮舜钰娇羞的把脸埋进他的衣襟,乖顺的不敢动了,沈二爷抬头朝梁上使个眼色,大步往床榻而去。

沈桓和沈容身轻如燕跃下地,连滚带爬出了房,站在廊下不自然的互相对视,那画面直击心灵深处,实在是难为他们俩个童男子。

“流鼻血了!”沈容冷着声提醒。

沈桓后知后觉抬起衣袖划过鼻息处,果然显了一抹殷红,他仰起脸望星空,悄声儿嚷:“娘娘地,二爷原来这麽骚。”

沈容听不得谁说二爷不好,肃起脸色道:“关二爷何事,是夫人轻浮。”

董大娘睡眼惺松端着碗儿走近,看见他俩很诧异:“都甚麽时候了,你俩还杵在这里拌嘴?二爷没歇罢,我给他送来燕窝粥。”

沈桓抢过碗儿哧溜吸了大口:“二爷正采阴补阳哩,哪里需吃这劳什子。”

董大娘原就是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听得这话正自惊奇,忽听一声“啊呀”婉转娇唤,酥媚进人的骨头里。

“是谁?!”董大娘唬得愣愣地,忽而醍醐灌顶:“可是隔壁那位”

“都歇着去罢。”沈容蹙眉赶人,今儿轮他值夜,这俩人嗓门一个大过一个,被沈二爷听去定要着恼。

沈桓会其意,扳着董大娘肩膀离开:“燕窝粥可还有多?给我那可怜的兄弟也添一碗。”

房内春意旖旎尽锁白纱帐中。

舜钰承着滚烫粗重的亲吻,除海棠红的鸳鸯肚兜仍凌乱挂着,衣裙早被撩开,忽而荼白小裤被剥扯下来,随意撇去床尾。

因着突来的湿凉,她羞臊地夹紧修长腿儿。

沈二爷低笑,也不为难她,宽厚手掌顺势攀爬,带薄茧的指骨不止会写奏折票拟及锦绣华章,还擅挑起男女欢情。

九儿看着瘦弱,谁又知那宽大儒衣掩藏的媚色,到底生过娃的小妇人,那臀儿终是熟得褪去少女青涩,娇圆丰润若盘,满掌握着渐渐收紧,听她吃痛地嘤呜一声,这才怜惜着松开,往上掐住嫩窄腰儿,再摩挲背胛迷人的蝴蝶骨儿。

舜钰只觉浑身被他弄得虚软无力,抓住他的衣襟无意识扯开,微露精壮结实的胸膛她忽儿睁大氤氲眼儿,几道还未褪尽的鞭痕若隐若现。

她伸手要去抚触,却被沈二爷握住阻了,他的眼眸掠过一抹黯沉。

自知遍身的伤痕虽在渐好,却依旧惨不忍睹。

梦里前世的九儿,是有多不待见他胸口那道伤疤,他逼着她亲她摸,看她紧阖双目神情带着憎厌。

幸得他今世的箭伤在后背,总尽量避着不让她瞧见

抬手捂住舜钰的眸子,嗓音异常地暗哑:“很丑,会吓到你,我去熄灭烛火”

手心倏得吃痛,竟是被狠咬了口,微怔着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按倒在褥被上,翻身跨骑在他腰间,再使劲扯开衣襟,让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于烛光中尽收眼底。

舜钰看得眼儿汪汪。

沈二爷笑着替她拭泪:“虚荣的丫头,为了不让你不要我,特央钱大夫配了褪疤痕的药膏子,你耐心等些时候,一定会恢复的。”

第伍玖柒章 两情长二

“我才不怕”舜钰哽咽一声,俯身去亲吻那深痕浅印,一寸寸的,从宽厚肩膀到硬朗胸膛,再至精壮腰身,荼白里裤扎得低松,泄出一片黑浓茂密,鼓囊一大团委实悍野鸷猛,看得她颊腮泛起嫣红,索性把眼儿阖起,动作未停。℡菠v萝v小℡说

沈二爷的气息,随着她嘴儿往下而紊乱浊沉,那柔软湿滑的轻触,将脑海里残余疼痛的痕迹悉数抹平,甚而她忽的含弄,使他浑身起了另一种疼痛,噬咬骨髓,掺着狂喜与感动的滋味。

心底终是怜惜她,勾起细白妖娆的身段翻身覆住,紧锢在怀里,烛火噼啪爆个花子,映亮沈二爷缱绻炙热的双眸,舜钰的唇红潋潋:“还没亲完呢我可告诉您,我便是谁都嫌弃,也不会嫌弃您还说您听,早就想好了,此趟您若能活着从昭狱回来,便是缺眼睛少耳朵,缺胳膊少腿,我伺候您一辈子唔”

被他蓦然以唇封缄,狂烈得使人身骨直颤栗,可讨厌,她的话还没讲完下次恐怕就没勇气说了。

抬起手推搡他的肩膀,无意间却让彼此腰腹贴抵得更紧,柔软蹭着坚硬,沈二爷再忍捺不得,抽出腰间的系带将捣乱的手儿捆住,再推至头顶攥握。

舜钰眨巴着眼睛,要命怎去过一趟昭狱,沈二爷开始玩大了。

沈容蹲在廊上拭剑,沈桓替他盛来的燕窝粥搁在侧旁,袅袅散着热气。

圆月游掩进乌云里,院落愈发幽黯,唯见秋萤几点流光,度叶穿花落于青苔微闪。

房里床榻咯吱咯吱声儿由轻渐重,顺着垂帘将那春意悄散出来,若是常人倒难分辨,奈何习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兼夜晚好生静谧,沈容拭剑的手一顿,女子娇柔的嘤咛混着男人的沉喘,忽而被摇床声遮掩下去,忽而又盖过了摇床声,起起落落间,比那春日里发情猫儿叫还要挠人魂魄。

沈容有些口干舌燥,端起碗吸溜吃粥,几只蛾子围着羊油灯扑簇簇作响,有凉风吹的树影摇曳,一只寒鸦“呱”地飞出了墙外。

他忽然忆起幼年时曾站在院里,拿弹弓打柳叶儿玩,是个明媚三月,阳光刺的眼睛晃晃的,能看见隔邻田侍郎家小姐们放的风筝,一只大雁子风筝没放多高,被风吹过墙头,缠绕在他家柳树间。

没会儿功夫,就有个穿桃粉衣的小姑娘,扒着墙头探过脸来,**岁年纪,用红头绳扎着两个小揪揪,眉眼若新发的柳叶,娇嫩极了,她的声音清脆脆地:“小哥哥,烦你劳神把那风筝递给我罢。”

他原在家也是个耍狠的小霸王,却难得红着脸,爬上树取下风筝,又走至墙跟前踮起脚尖,手托着尽力举得高高。

那小姑娘慢悠悠收着线,终是将大燕子拿在手里,朝他嘻嘻笑着道谢,矮下身不见了。

他当时不知哪来的羞,跑进屋里趴在娘亲怀里半日,又后悔怎忘记问那小姑娘姓甚名谁,是田家的小姐还是丫鬟

更夫打着梆子从门外经过,将他神思打断,原来已是子时三更,房里歇下的声音又渐响起。

沈桓披衣打呵欠过来,该轮他值夜,见沈容站起身子活动筋骨,他挠耳听了听,倏得瞪圆铜铃大眼,欲待要话,沈容已没了踪影。

天边泛起鱼肚白,秋风从窗棂缝儿透进屋内,烛火黯淡下来,腾起一缕青烟,袅袅散了。

沈二爷睡眠很规律,再疲累到点儿就醒,俯首看着缩在他怀里的舜钰,睡得可香,小脸红通通的,忍不住噙起嘴角,用下颌的胡渣摩挲她光洁的额际。

“九儿得去大理寺了。”他嗓音温和地提醒。

舜钰抱紧他的腰身不肯动,嘴里含含糊糊地:“今日沐休。”

沈二爷亲啄她的粉腮,有些忍俊不禁:“记得昨儿你沐休过了。”

舜钰突然清醒过来,低呀了一声连忙坐起,四处寻着散落的衣物,慌慌地问:“二爷现是甚麽时辰?”

“卯时三刻。”沈二爷将手搁至脑后,好整以暇赏着眼前春光,九儿白晳的脊背吹弹可破,随着她扭来动去,还能瞧见翘挺的半圆,喉咙莫名焦渴,昨晚儿小别胜新婚,九儿又乖顺地随他意大动,一晚也没怎麽好睡。

舜钰总算瞧着肚兜的红线,竟是压在沈二爷身下,才抽出来就触及他炽燃的眸光,白他一眼,红着脸儿别过身子穿戴。

昨晚可没见她这般的娇羞,沈二爷利落地坐起,套上袍子趿鞋下地,似乎听得动静,董大娘隔着帘栊问:“二爷可是起了?”

沈二爷“嗯”了一声,董大娘这才捧着铜盆子热水进房,不敢正大光明的看,斜着眼往白纱帐方向瞟,里头窸窸窣窣地响,那个平日里在她面前神气活现的冯爷,此时别扭着不肯出来。

“你先出去。”沈二爷清清嗓子,直至董大娘影儿不见,他方叹道:“还不赶紧来洗漱,真得迟了,杨衍可没好脸色。”

舜钰其实满床在寻绾发的簪子,昨晚不晓被抛扔哪里去,只得攥着发髻下床,把二爷用的墨玉簪子插别好,道回去洗漱,转身要走又辄返,扯住他的袖笼,仰起脸儿认真问:“晚间还能见到您吗?”

“能!”沈二爷摸摸她的头。

“那”舜钰咬着唇:“您不会再抛下我和孩子对不对?”

“不会!”沈二爷的笑容显得愈发柔和。

舜钰这才心定,满意地跑出了房,恰有人鬼鬼崇崇站门边,她差点撞在一起。

“唉哟喂夫人气色好”沈桓急跳一边,陪笑着拱手作揖。

和这个人有得是帐算,舜钰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大理寺正堂,杨衍正与冯双林寒暄叙话。

冯双林的茶碗空了,张步岩拎壶过来添水,国子监一别再未碰面,偷拿余光睃他,虽然面带笑意,可仍给人高冷清傲的感觉,心底百转千回,果然是同人不同命,他还在此苦苦历事扎,这位已是司礼监高高在上的秉笔太监了!

第伍玖玖章 喜相见

杨衍怎会听不出冯舜钰话里暗含讽意,她又哪里会知当年为田舜吉,他吐血病发、愤而请辞翰林院,避走京城这块伤心地,年少气盛的代价,就是自毁仕途前程,待他重归故里,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他不好。∠菠±萝±小∠说

生存自有艰难面,朝堂难免多诡谲,这是个逞凶斗狠的去处,冷酷无情方为真本色。

冯寺正哪里会懂这些,她伸张正义、她义薄云天、她以为自己了不起极了,其实怎麽死都不知道。

蹙起眉宇挥手让她滚蛋,耳根始觉清静,伺童捧着药汤过来,杨衍接过一饮而尽,吃颗甜梅去苦味,想想吩咐他:“给老夫人回话,那几尼僧若再赖着不走,我就不归府。“他今莫名慈悲就是这些僧尼闹的。

舜钰踩着落日余晖回至秦宅,翠梅端着澡盆子正往地里泼水,房里咿咿呀呀皆是娃儿的稚嫩声。

“隔壁整日里可有甚麽动静?”舜钰一面掀帘进槛,一面问。

翠梅摇头回话:“董大娘的伙计拉了几平板车货进门,除果疏就是大块肉鸡鱼之类,还送来一桶用清水养的扬州螃蟹。”

舜钰嗯了一声,盥洗干净手面,床榻上的小家伙见着娘亲笑眼弯弯,手舞足蹈,嘴里吐着泡泡要抱。

舜钰俯身抱起小月亮,让陶嬷嬷抱元宝,在院里遇到纤月带来福在看螃蟹,只说去隔壁找董娘子闲话儿,就急急往外走,纤月不以为意,来福见小月亮下巴抵着娘亲肩膀在看他,流串口水趔趄要跟着,翠梅拿了颗大红石榴在后招引他,犹豫间便已不见人影。

沈泽棠正同沈桓在房里说事,忽听廊上脚足杂响,迅速撩袍站起,绕过桌朝门前去,沈桓难得见他失态,正不知所云,帘子从外打起,舜钰抱着粉雕玉琢的小闺女走来,指着沈二爷软语哄说:“这是你的爹爹,亲爹爹。”

“呜呀”小月亮紧搂住娘亲颈子,只露出半边粉粉的脸儿,桃花眼汪汪地瞟了瞟,她素日胆子小又娇气,或许是血脉相连关系,沈二爷逗她稍会儿就熟了,由他接手抱进怀里,也乖乖的不哭闹。

沈泽棠只觉小闺女娇软一团儿,还会讨好人,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舔他的指骨,整颗心都化了怎麽看都不够,瞧这倾国倾城的脸蛋,日后还不知怎得招蜂引蝶。

沈泽棠垂首亲亲小月亮的脸颊,有种责任重大的感觉。

沈桓笑嘻嘻地接过元宝打量,元宝则看他胡子拉碴凶狠脸,唬得绷紧身子不敢动,两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

沈桓瞅了瞅舜钰:“少爷眼睛像夫人,挺直鼻梁骨像二爷,这红红嘴子像我,哈哈。”

“”这个怪叔叔好可怕,元宝小嘴瘪呀瘪,紧攥手心的桃木小剑朝沈桓脸上戳啊戳。

“再来再来!”沈桓索性凑得更近让他戳着玩儿:“一点不痛,只是痒痒的很。”

士可杀不可辱,元宝看着那张贴过来的大脸盘,把桃木小剑一扔,伸长肉胳膊、蹬着腿直朝舜钰探身子。

“呜哇”哭得可凄惨了!

“唉哟!”沈桓托着肥墩墩屁股的掌心,只觉湿嗒嗒热呼呼地在滴水。

“讨厌,把孩子都唬尿了。”舜钰板着面孔凶他,接过元宝头也不回往床榻去给他换裤子。

“冤枉啊”沈桓忽觉脊背飕飕地发凉,是沈二爷冷着目光在看他,心底一紧:“属下知错!”

沈泽棠继续逗小月亮玩,稍过片刻才淡道:“值夜十整日不得旁人轮替,退下罢。”

房里总算安静下来,舜钰接过小月亮,换好裤子的元宝给沈二爷抱。

沈二爷把元宝的胖足箍在手心,忽的撑高,又忽的垂低,这样飞起又落下让元宝十分新奇,娘亲可从不敢这样带他玩哩,眼睛眯起又睁开,看到爹爹的脸,又看不见啦!

“咯咯咯”咧着小嘴笑得止不住。

小月亮窝在舜钰怀里,咂着手指看爹爹逗哥哥玩,忽而两只胳膊伸啊伸啊,也要爹爹抱,也要举高高。

舜钰心底酸溜溜的,这才初见面呢,小家伙们的心就被收买去了,日后可还了得。

陶嬷嬷掀帘进来禀话:“奶娘过来接少爷小姐,到了喂奶的时辰。”

沈二爷亲亲两个娃儿,才递给陶嬷嬷抱出房去,舜钰瞧见掉在地央的桃木小剑,上前捡起吹掉沾染的浮尘,瞟眼他,拿着走近晃了晃:“这是徐蓝给元宝刻得木剑,还给小月亮雕描了只芦花鸡,他对娃儿们很好“

话还未说完哩,腰间便缠来健实的胳臂,再略使些力,舜钰低呀一声跌坐在沈二爷腿上,他另只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嫣红的唇瓣便被气息灼灼地噙住。

温柔似水般亲吻,萦绕着淡淡草药苦味儿,舜钰忽然有种没这男人不行的感觉,微阖起眸子,双手搭上他的颈项,在清宽的脊背后交合。

沈二爷睇她妩媚娇羞的模样,身骨不由硬热起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去拆解她的衣襟,却听得董娘子隔着帘栊问:“二爷现要用晚膳麽?”

舜钰颊腮如抹胭脂,把他的胸膛推了推,脸皮还是薄的很,不愿夫妻欢情被谁听见瞧去。

沈二爷叹口气,边替她阖拢衣襟,边抑平气息吩咐:“夫人同我一道用晚膳,再蒸两个螃蟹来。”

董娘子应诺着去了,沈二爷依旧紧揽舜钰的腰肢,拿起桃木小剑前后看了看,微笑着搁下,再去拉开左侧桌屉儿,但听嘭的轻撞声响,舜钰好奇地随音望去,神情顿时一滞。

沈二爷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拿出,摆在桌面上,十八般武器雕琢的栩栩如生,显见是给元宝的;另有彩描的虎皮猫猱狮狗,舜钰拿起只绿皮鹦鹉:“倒是一模一样!我让徐蓝拎去梁国公府暂养着,你不知那小妖物在廊顶乱飞死活不走,后被徐蓝捉住关进笼里,一路把我祖宗八百代都骂个遍”

沈二爷握住她的手,默了默温和道:“待天下太平后,再把它接回来,我替你教训它!”

第陆佰章 夫妻情

舜钰笑着看沈二爷,她都是孩子娘了,哪里会去跟只鸟儿计较呢。

董娘子送来饭菜,皆是家常肴馔,一碗南瓜瓤肉,一碗笋煨肥鸡,一尾清蒸鱼,两三盘油盐清炒的菜蔬,没会再端来个砂锅,揭起盖,沸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猪肉馄饨。

舜钰倒首次见拿南瓜这样烹饪的,拳头般圆小瓜挖空内瓤,里头塞碎肉、香蕈、笋尖浇酱油香芃放笼里蒸,她挟了一筷子津津有味地尝了口,咸鲜滋味还混着南瓜的清甜,直赞董娘子好手艺。

沈二爷替她拨碗粳米饭摆面前,自己则舀几个馄饨连汤盛碗里,他吃口清淡,尽挑菜蔬慢慢嚼咽。

舜钰撇撇嘴儿,挟条肥鸡腿搁他碗里:“吃哪补哪,这个给二爷。”

沈二爷礼尚往来,把另条鸡腿给她,面不改色:“昨晚娘子的腿在吾腰间总挂不住,缺力气,也得补一补。”

“”舜钰臊了大红脸,哪有人像他那样狠的,间间歇歇弄到窗纸透进清光来才止,便是铁打的身骨也受不住呀都不晓得自己是怎麽熬过来的,二爷还敢嫌弃她娇嗔的瞪他一眼,偏挑碗里吸足油水的笋子吃。

沈二爷见她耳垂泛起嫣粉,弯唇暗自浅笑,说起已是两个孩子娘,可床笫间依旧羞涩如少女般,弄狠了只会紧攥锦褥瑟瑟发抖,像误入陷阱走投无路的小鹿,水眸含潮可怜的看他,动人的不行,却更勾引得他去欺负她。

他她们这一世在恰当的时间相遇相知,彼此心无芥蒂的结成夫妻养儿育女,同甘苦共患难,人生得如此,又夫复何求呢!

董娘子送来蒸好的大螃蟹,拌好的姜醋油碟儿,及一壶烫温的黄酒,退出房外。

沈二爷用香茶漱口,又净过手,才给舜钰剔蟹黄,一面问她在大理寺做的如何,杨衍可有故意为难。

舜钰摇摇头,把南平县案子同他细讲一遍,又道:“冯双林今儿受皇帝所托,命我后日进宫鉴宝。”再把杨衍关于此行凶险处说了,沈二爷手微顿,眸光深邃地看着她:“他倒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舜钰没觉得,满脸不以为然,沈二爷笑而不语,舀一细匙蟹黄蘸姜醋送她嘴边,稍顷方沉吟说:“杨衍的法子虽能保命,但那些古器被损毁想九儿定是不肯,你可有应对之策?”

舜钰默了半晌回话:“原想反其道而行之,只恐他狗急跳墙揭我女儿身,是以犹豫。”

“不怕。”沈二爷语气从容:“若要揭你身份早揭了,不必等到此时,他自己也难脱干系。”

舜钰松口气,看他眉眼温润、万事皆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底说不出的踏实,搁下筷著,慢慢凑近沈二爷身边,双手环住他的腰,忽而倚进他宽厚的怀里蹭了蹭,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沈二爷微怔,其实时常他都有种错觉,舜钰青春年少的身躯里,似乎藏着个看透世事、历经沧桑的魂魄,每当他想深究去抓握时,她又拒他于千里之外,一来二去他倒淡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舜钰是,他又何尝不是呢,或许终有日云浅风清了,他们彼此会坦城相待,或许就这样一辈子,也没甚麽,漫漫余生他她们能相携至老便好,其它皆不重要。

“娇气。”沈二爷嗓音醇厚温和:“很想抱抱你,不过手上都是蟹腥味”

他的话未完,听得舜钰闷闷问:“我们甚麽时候才能回家?想母亲和荔荔还有那只鹦鹉。”

“快了。”沈二爷亲亲她洁白的额头。

两日后辰时,舜钰依约来至午门,冯双林已在等了。

他她也不乘轿,沿着青砖御道往西暖阁走,官员们常朝未散,宫殿穿了一座又一座,不见人影,便是偶见一两宫人也晃眼而过,唯有秋日的凉风在墙根檐前游荡,萧萧瑟瑟的。

“沈二爷身骨可痊愈了?”冯双林抚去肩膀飘落的一片黄叶。

舜钰眼神懵懂,似乎不知他何以这般问,冯双林笑了笑:“二爷是我谋划救出昭狱的,但他当时伤势过重,生死只得天定,前日见你绾发的簪子是他的,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他可好?”

舜钰回话:“谢你救命之恩!他身上的伤日渐痊愈,余的只是些疤痕”瞟见冯双林眸光幽深,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脸颊有些发热,抿抿嘴唇道:“总是好了。”

冯双林吁口气,瞅一眼她:“听闻你诞下两个孩子?”

舜钰颌首微笑:“一个男娃,乳名元宝,一个女娃,乳名小月亮。”

“长得像你,还是像二爷?”冯双林又问。

舜钰挺认真的想了想:“还太小看不大出来,不过元宝眼睛像我,鼻梁挺挺的像二爷,小月亮眼睛同二爷一样,鼻唇则如我。元宝性子憨憨地,不晓得长大后像谁,小月亮娇娇的胆子很小,便是这般见着二爷都没哭,亲得很,二爷可欢喜了,雕刻一屉的物什给他们”

冯双林静静听着舜钰喋喋不休,天边红日东升,一缕金黄的光线刺透稀薄的雾气,直洒照进他黯涩难懂的心境,豁然就变得开阔起来,二爷过得好,他应该高兴和祝福不是吗?!

“永亭闲暇时不妨来见见他们。”

冯双林“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语,已近西暖阁,守门前的公公过来,迎他们入内。

他二人跪下行拜,听得朱煜说免礼方才起身,舜钰悄瞟见右侧坐着个官儿,正在端盏垂颈吃茶,待他抬起头来,舜钰眼皮子一跳,不是别人,正是大理寺卿杨衍。

他来做甚麽?!舜钰心中惊疑却不表,只暗自思忖。

朱煜面色则显得有些疲惫,昨晚夏皇后吃了块果馅梅字蒸糕,忽就小产了。

他大怒,东宫伺候的宫女公公皆杖毙,连带几个嫔妃也捕去宗人府问讯,其中有最得他宠爱的丽妃,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夏皇后很满意,痛哭流涕不止,他温言安慰,言行举止都含满疼惜。

夏万春是兵部尚书,削藩之战迫在眉睫,不能让他因此而起异心,善待他的女儿是最稳妥的棋。

第陆零贰章 终有报

词曰:妾心似桃萼,郎情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话说杨衍满怀背叛之感、拽着舜钰进入正堂方才甩手,一脸戾气坐于桌案前,接过张步岩手中茶壶,喝令他退下。

待得堂中无人,杨衍自斟茶,端起一饮而尽,又斟一盏,指骨紧握沉凝着不言语。

舜钰悄抚手臂,被他攥痛了。

“毒妇,你可知错?”杨衍等了半晌未见她服软,耐不住叱道。

舜钰蹙眉:“杨大人何必口出恶言,属下又何错之有?”

杨衍怒极反笑,拍案而起:“吾为救你性命,特授于法,不指你有所回报,也应心怀感恩才是。哪料得你当圣上之面将此策和盘托出,构陷吾于陡峰峭壁,若不是圣上念臣一片忠心,只怕早已成杖下冤魂,冯舜钰你好一出反其道而行的奸计,保全自己却要吾的命,你这个”

他越讲越气:“你这个卸磨杀驴的毒妇。”妄他一早赶去西暖阁,恐她惹恼圣上招至杀身之祸

舜钰暗忖杨衍自喻成驴,显然是气糊涂了,她抿抿嘴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属下所述事实。未曾有只言片语造谣诓骗,杨大人又何必着恼呢,更况你也是有备而去,一番谏言非但性命无虞,反更深得圣意,你所用才是反其道而行之计,属下钦佩的很。”

杨衍黑眸紧锁舜钰有些委屈的面庞,忽然呵呵笑起来他怕不是气疯了罢?舜钰也笑起来。

彼此笑了会儿,杨衍倏得脸色铁青,厉喝:“滚!”

很快,朱煜传旨道:

平南县盗寇,入逆臣周忱府,擅窃古器十数件,鉴之为八年前,其查封罪臣家私所获,应由内务府缴收,却被其坚守自盗,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回京,入昭狱待审,刑部传沿途府州官员得其行踪先行收押,待锦衣卫赶至彼处交割,勿得容情贿赂,助其藏匿或脱逃,若有疏忽,同罪并罚。钦此!

旨意一下,相关各部星夜传示沿途府州衙门,锦衣卫千户曹瑛带人出发离京,徐炳永修书一封,交由暗卫飞马递报周忱而去。

且说周忱下了船,改乘马车,由三五江湖侠士护送,到了离南阳十里地外的昌平县卧虎镇,正值落日衔山时分,众人一路劳顿,已是疲惫不堪,寻处客栈宿住,待得梳洗停当,有伙计领个尘灰满面之人来见,周衍看着面生,遂命侠士打发,那人高声道:“在下奉徐阁老之命前来递讯。”

周忱大吃一惊,连忙至前相见,那人从袖笼中取出信笺递上,不多做耽搁,匆匆辞别离开。

周忱独自阖门看过信,哭了一场,抹干眼泪出房,也不同侠士提半句,到楼下命伙计鸡鱼肉蛋整治来按酒,又要了坛秋白露,几个人寻了处边吃边闲话。

侠士们也只说些江湖轶事,怎地讲起昭狱之刑的狠辣,周忱愈发胆颤心惊,想那锦衣卫正赶来羁他回京,定会丢进昭狱受夹拶棍杠敲之苦沈泽棠受他酷刑而死,果真是天道轮回,现世报说来就来。

那几侠士见周忱一盏接一盏自顾吃闷酒,为替其散心,叫过门边弹琴唱曲绰酒座儿的一对父女,让她们唱只南曲儿来助兴。那女子开喉唱道:

中秋至,人团圆,心儿烦恼。想当初,开豪筵,笑语喧阖,金银山,美人堆,彻夜笙歌。如今落寞异乡客,听寒月鸦声,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堪回首矣。

周忱听得只觉字字讽他,抬首怒目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六七岁,鹅黄衣柳色裙,容颜娇媚,眼波流动,朱唇张阖,笑意生冷,不知酒醉亦或眼花,竟是当年被他糟蹋地田家小姐,活生生展于面前,不觉心似擂槌,魂飞魄散,“唉哟”大喊一声,从椅上跌坐于地,把一坛酒摔的四分五裂。

那几侠士忙起身扶他,待再站定细看,唱曲的女子姿色平庸,竟是自己看走了眼,闹了这出,众人饮酒听曲的心也淡了,随意吃过一回,互相搀扶着各回房宿下。

周忱躺于床上辗转反侧,只觉檐前月冷,寒风入牖,有说不出的凄凉余味,待朦胧要睡时,忽听交三鼓,隐约有马声嘶传,霎时心惊肉跳坐起,这正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他暗忖道怕是自己死期将至,否则怎会死去的人在眼前晃荡,罢、罢、罢,即然总逃不脱个死字,不如自己死个痛快,免受昭狱酷刑之苦。

他搬凳至地央,解了革带吊上房梁,兜住颈项打结,再闭眼,一狠心踢倒凳子,待到目瞪舌伸魂魄袅袅升天时,一声嗤笑响起,革带被划断,但听“咚”地巨响,周忱重重摔落于地,恰锦衣卫千户曹瑛上楼,闻得动静,急忙踹门而入,但见要提官犯呼吸喘喘瘫着,窗牖洞开,三五大步上前朝外望,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挥挥手,瞬间消失在阡陌僻巷里。

曹瑛嘴角闪过一抹笑意。

又是一年中秋至。

秦兴带来福随采月去她娘家过节,舜钰给院里的婆子丫鬟赏了钱,任她们穿着新衣往酒肆占座赏月,听丝篁演奏,这是京里的风俗,同上元节观灯一般热闹。

舜钰和翠梅抱着孩子叫上田叔,锁了秦宅大门,转首走进邻房董家,沈泽棠立在院里等候,见得她们进来,两个小家伙一身簇新的衫裤,元宝穿天青色胸前绣棵桂花树,小月亮穿杏红色胸前绣只胖兔子,眼睛亮汪汪地看他,心底一阵柔软,笑着张手接过她抱进怀里。

元宝人精一个,蹬着胖腿儿,撒欢朝爹爹讨抱,却瞅着抱了妹妹,失落的把头埋在娘亲的怀里,忽觉有只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后背,扭头看是爹爹,又咧开嘴笑了。

虽夫人先前提点过,翠梅依旧看得呆呆怔怔地,忍不住流下眼泪,田叔上前拱手作揖,沈泽棠颌首微笑,寒暄几句,则拥着舜钰进房里去。

第陆零叁章 男人心

董娘子送来两盅炖的嫩嫩的鸡蛋羹,清香味直逗引哥妹俩兴奋地咂巴嘴儿,小月亮抓着沈泽棠的手嗯嗯地指。∑菠∈萝∈小∑说

“莫急,都是新衣裳呢,把兜兜围上才允吃。”舜钰先给元宝围了,交给翠梅抱着,再拿另个走到沈二爷身前,俯下腰肢给小月亮胸前兜住,带子绕颈后系结。

沈二爷见她凑自己很近,眉眼低垂,面庞白晳,满是温良,忍不得浅笑低唤:“九儿。”

“嗯?”舜钰微抬起下巴尖,哪想得眼前一恍,他倾过来,把她红唇缱绻亲吻几下才放开。

小月亮看着他们咯咯地笑,也伸着舌头舔舔嘴,舜钰红了脸,嗔他一眼,直起身骨,假装看不见翠梅的表情,只接过元宝,舀一细匙蛋羹喂进小嘴里。小月亮见哥哥有的吃了,急得直看爹爹,忽含到香滑一点,可满足,桃花眼弯弯。

舜钰边喂元宝,边笑着看沈二爷,想他朝堂之上威势凛凛,可罕见此时的模样。

元宝先前已经奶过并不饿,吃了五六匙后就开始捣蛋,含在嘴里再噗噗吐到围兜上,舜钰将碗递给翠梅,擦净嘴儿取下围兜,把元宝翻过来朝肥嘟嘟的两瓣屁股蛋拍了两下:“还敢不敢,坏得很。”

娘亲好凶,元宝朝爹爹伸手讨抱,可怜巴巴的。

瞅着那双酷似舜钰的眼睛,沈泽棠抿了抿唇:“他还小哩,又懂甚麽,只觉好玩而已。”

元宝似乎听得懂,扭头看娘亲,嘴里呜呜地,愈发委屈的很。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把元宝递给翠梅,自个脱鞋往榻上朝里一躺,这个当爹的尽做好人,她也不管了。

娇脾气,沈二爷见小月亮噙着蛋羹不咽,遂不再喂,把她交给陶嬷嬷抱去院里玩儿。

房里无了孩童笑闹,瞬间变得很静谧。

夕阳余晖给窗牖镀上淡淡的金色,一个简**仄的四合院,连厨房里炖肉的浓香都似能闻到,舜钰只觉得床榻一沉,她回首看,沈二爷正放下藕荷色纱帏,连忙利落地坐起,臊着脸急道:“二爷要做甚麽,大白天放甚麽帐子,你,你居心不良。”

若不是她自己想歪,怎就知道他居心不良沈二爷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舜钰顿悟过来,瞬间连耳带腮的红,不理他就要下榻去。

沈二爷揽住她的腰肢往怀里带,再一翻身儿便把她整个覆住,促狭地亲亲嫣红唇瓣:“你不想?不想你躺床上做甚麽?”

“要你管反正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出去。”舜钰羞得咬他一口。

“好好好”沈二爷好脾气的哄着她:“几日不见,是我很想你,还有这里”

握住她纤白细嫩的手指往腰腹下去。

舜钰惊喘了口气,急挣着手:“快到用晚膳时辰,更况娃儿见不到我要寻唔”

“我交待过董大娘,晚膳不急着吃。”沈二爷为官数十年,他深谙穿脱官袍之道,熟练地卸解她的衣:“娃儿但得吃饱,可想不起娘。”手一顿,却没有缚胸,着鲜红的肚兜,绣一对交颈鸳鸯,衬得肤白脂腻,曲曲绕绕。

“口是心非的很。”沈二爷沉笑着去亲她的颈子,若不想,何必褪了束胸绢带,穿成这样风情妩媚来勾他呢。

舜钰不矫情了,抬起手臂搂他的颈,娇软着声说:“可别再咬我颈子,已被杨卿察觉了去。”

沈二爷动作一顿,眸光倏然幽深,他怎能如此大意

舜钰见他脸色微变,弯起嘴角:“杨卿给了一罐油膏,训诫我平日里要勤换被褥枕头,多放日阳底下常晒。”

“这是为何?”沈二爷怔住。

舜钰噗嗤一声笑了:“他叱责我不爱干净,才招得臭虫咬颈子,我回他说是呀,好大只臭虫赶也赶不走,可厌烦着哩。”

沈二爷蹙眉,紧盯她春情氤氲的眸瞳:“杨衍怕是对你起了意,谨记平日里无事、勿要在他跟前晃悠。”

舜钰手指划过他高挺鼻梁,再描绘柔软唇型,依旧笑着:“二爷稀罕我,就以为全天下男人都稀罕我麽,才不是,杨卿烦我透透的,多瞧一眼都厌憎。”

“九儿怎会有我了解男人心”沈二爷轻咬作乱的手指,忽而箍住杨柳腰肢蓦得翻转,再看向跨坐腹间的她,指骨有力地攥紧一双瑟瑟发抖腿儿,嗓音满含欲念:“现让你骑我,可猜得到?连我的心你都难猜,更况旁人”

舜钰吃痛的吸口气,俯身就想咬他,可看着精壮胸膛上深浅疤痕,又心疼的不行。

床榻噶吱噶吱时断时续,藕荷色纱帏慢舞轻摇。

不知何时夕阳移过花窗,桂梢上吊一轮圆月,有孩童稚嫩的嬉笑声,被晚风吹散在夜色里。

舜钰扭扭捏捏躲在沈二爷身后出房来,屋檐挂着红笼,院里搁张大圆桌及围七八把椅子,月光皎洁映着羊油灯,竟是亮堂堂的。

桌上搁十碟茶果酥点及香茶,董大娘、沈桓、沈容,田叔、翠梅及陶嬷嬷抱着睡熟的两个娃,簇在一起说话,听得帘响皆回首看来,一脸洞悉偏要装得甚麽都不知的模样,实在是难为人。

董大娘等几争先恐后地去厨房端案酒和下饭菜。

翠梅和陶嬷嬷因抱着娃走不开,站起身抿着嘴笑,元宝和小月亮已找过爹娘哭过一回了,走到门边又红着脸走开,老爷夫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们也打心眼里高兴。

舜钰暗掐沈二爷胳膊一记,真是羞煞极了。

一桌子酒菜摆满当,也不顾忌主仆之礼,皆围桌而坐,赏月吃酒谈笑,十分的美满和乐。

董娘子端了两碗肉来,一碗棋盘肉,一碗白鲞樱桃肉。

她笑道:“这肉是田叔与我分别烹的,你们尝尝谁的手艺更胜一筹?”

沈二爷先来,舜钰替他各挟一块,再给自己挟了,先尝白鲞樱桃肉,鲞鱼吸饱肉汁,吃口不柴,又多加了盐和黄酒焖炖,咸鲜而不油腻。棋盘肉做法与东坡肉同,只是将皮划成棋盘式烧制更能入味,浓亦赤酱偏甜滋味,做法一南一北,确是各有千秋。

第陆零肆章 二爷意

沈桓吸溜各吃几块,油汪着嘴赞不绝口,但若论哪道更胜一筹则满眼抓瞎。

沈勉吃毕棋盘肉,看田叔一眼,又伸筷去挟。

舜钰笑而不语,董娘子眼神巴巴看向沈泽棠。

沈泽棠吃口清淡,各尝了块,微笑道:“棋盘肉精妙于,皮上划路缝中嵌入炒香的芝麻屑,甜腻味有所收敛,别有股奇香。而白鲞樱桃肉不甜不腻,若将白鲞换成湖广风鱼来煨,味道应更上乘。”

他问董娘子:“这肉是你从集市买回飞水煮的?”

董娘子摇头:“是个乡里人挑着担来卖,他已飞水过,价格比生肉贵许多,直骂他不厚道哩,逼急才又送些烫面薄饼予我。”

“你错怪他了。”沈泽棠继续说:“此猪应产自金华,那里皆用五谷饲养,是而无论是浓油赤酱或盐酒焖炖,依旧能吃出其肉肥嫩回甘,且这肉取得是短肋五花,最适宜煮食。他飞水时,定加了秋石、添些山楂来煮,易烂袪膻持鲜。如此这般,后者无论是红焖粉蒸或干焖,滋味都不差哪去。”

沈桓一拍大腿:“我懂二爷话中深意,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董娘子你勿要在此争输赢论短长,若无那乡里人在前种树开源,你俩烹艺再高,滋味也未必能如此鲜美。”

沈泽棠噙笑颌首,舜钰起身亲自给他斟酒:“沈指挥使士别三日,果然当刮目相看。”

“不敢不敢,比起二爷及夫人来,依旧是天渊之别。”沈桓嘴里谦虚,神色却得意的不行,把众人又逗乐一回。

吃罢酒席收拾干净,重又摆上应景的月饼及石榴梨枣鲜果等,还有炖好的菊桂花茶。

不晓得是哪家高门大户在放烟火,映得天际五彩缤纷,翠梅陶嬷嬷抱着元宝和小月亮从房中出来,兴许是被噼噼啪啪响吓醒,只咧嘴大哭,便是各自窝进爹娘的怀里,把胖手儿搂住他们颈子,还是眼泪叭嗒叭嗒的。

看着怪可怜的,众人皆眉眼带笑,沈桓大嗓门道:“少爷小姐莫再哭,今中秋也是二爷的生辰哩,你们合该高兴才是。”

元宝泪汪汪瞟过沈桓,好凶恶连忙把头埋进沈泽棠的衣襟,呜呜咽咽撒着娇。

沈泽棠轻拍他的背,看向身侧同样再哄小月亮的舜钰,他想想低道:“九儿怕是把我生辰都忘了罢。”

舜钰手微顿,看他一眼:“记在心里呢。”

“那你打算送甚麽与我表心意?”沈泽棠好整以暇问。

“”哪有人还追着讨的,二爷真是愈来愈没节操舜钰颊腮泛起晕红,抿着嘴轻说:“昏时不是给过了!”

沈泽棠挑起眉梢,笑了笑:“原来如此一次哪里够,晚间九儿勿要回去”

舜钰不想理他了,抱着小月亮走至院央,指着天上的烟花给她看。

沈容过来禀事,沈泽棠摆手,亲了亲元宝再交给陶嬷嬷,这才撩袍站起回房。

房里烛火橙蒙,显得很是安静,沈容从袖里取出信笺递上,恭道:“冯公公命务必亲手送二爷手中。”

沈泽棠拆开仔细看过,再凑近烛火烧了,指骨轻敲着桌案,凝神默想半刻,脸色方显平静。

他执壶斟茶,吃了两口随意问:“周忱怎样了?”

沈容回话:“要上吊自尽的,被大李救下,恰曹千户赶到就交由他处置。”

“想死哪有那麽容易。”沈泽棠语气很淡,抬眼见帘子荡了荡,嗓音微扬起:“谁在外面?”

舜钰端了碟蜂窝糕挑帘进来,沈容朝她拱拱手自去了。

沈泽棠拈块糕吃,看她眉目怔忡也不多话,只道:“两个小家伙呢?”

“被奶娘抱回去”舜钰咬咬嘴唇,终是忍不住:“我听见周忱的名字,皇帝正遣锦衣卫抓他入昭狱,他可是生变故?逃了还是死了?”

沈泽棠拉过她坐在腿上,捏捏嫣粉的脸儿,微笑道:“甚麽时候学会偷听这招了?周忱倒是很想一死百了,怎能容他得逞,有些个旧案还需他亲口说个明白。”

舜钰松口气,把他颈项环住,软声追究:“南平县古器案可是二爷的手笔?”

沈泽棠略沉吟,并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蒋安这个人?”

舜钰点点头:“二爷提及过曾于府里帮工,踏马飞燕便是他献出。在太子府见过一面,把他颜貌形容给田叔听,原先确是父亲幕僚,名唤石宪,田府满门抄斩后,他改名唤姓投到周忱门下,一年余又无了踪影。”

沈泽棠接着道:“石宪去投靠了田玉,他曾发现田府有数多古器被周忱私贪,因而此次吾与他联手策谋,在南平县某个酒肆无意漏泄周府暗室藏匿宝物,恰让那盗贼听去,待得盗出至铺子转卖时,再被衙官当场活捉,后续如何你已知晓,此番作局一为拔除徐炳永党羽、二为田府之案、三为引起朝堂内乱,收效颇为显著。”

舜钰看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庞,听他细细道来,权谋缜密于怀,一切皆尽握于掌中。

忽然忆起前世里,她乘着暖轿冒着雪天,暗夜里至沈府后门,守门的仆从去禀报多时未回,她觉得自己快冻僵晕厥时,门却打开让她进去,抬至栖桐院前,她自己撩帘下轿来,便见沈首辅站在院门前,他身型高大,披黑色大氅,檐前挂的红笼映亮他的面庞,正眉眼凌厉地看她,神情肃冷,喜怒不形于色。

其实他早猜透她的司马昭之心罢

他这样擅于玩弄权术的朝堂重臣,知道招惹了她定没甚麽好处

却为何没断然将她拒绝呢?

他并不是个贪图美色、荒淫无诞的人,甚至还有些冷情。

那会她从没想过问他,很多疑问都再难得到解答了

彼时的沈二爷不是那会的沈首辅、田舜钰也不是那会的田皇后。

她抬手摩挲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有些茫茫然:“二爷觉得我美吗?”

沈二爷啄一下她朱红嘴儿:“美!倾国倾城!”

舜钰舔舔唇,不问不甘心:“您就是因为我美才欢喜我麽?”

沈二爷怔了怔,眼里渐渐皆是笑意,一把将她抱紧,站起身朝床榻走。

良辰美景岂容耽误,他有的是体力来点醒这个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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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零陆章 吃酒席



舜钰拱手作揖,神情淡淡地。

秦砚昭也不以为意,从袖笼里取出封大红喜帖递上,舜钰狐疑接过,听他微笑说:“翦云妹妹近日婚嫁,她嘱我定要把这帖子带到交与你。”

舜钰低嗯一声,不再多话,继续朝大理寺走,秦砚昭没再阻拦,看着她的背影渐远不见,平静的面庞掠过一抹晦涩,过半晌才道:“走罢!”

轿夫领命抬起官轿,嘎吱嘎吱往工部去,此处不表。

黄昏日暮,嬉春楼雅阁。

舜钰等几大理寺官员到达时,杨衍已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茶,黄四娘弹着月琴正唱《朝元歌》:

风声雨声,满腹闲愁闷,长情短情,只把你相问,心里明了,脸儿假狠,口儿里故装硬,待要坦露,羞惭惭难与表说。日短夜更长,魂牵梦萦绕,道声冤家,几时看懂我眉间意?

“四娘唱得愈发好了,无怪乎老天赏得饭吃,这喉音若萧管般动听。”姜海嘴里夸赞,眼神却透几分轻浮。黄四娘权当看不见,抱着月琴起身给各位见礼,又挨挨捱捱出去使唤伙计上酒席。

杨衍看姜海坐自己左邻,再瞟舜钰抢着门边椅子,脸色微沉,冷笑道:“吾是下山猛虎麽?冯寺正你躲得远!”

哪里有躲他!他是大理寺卿,堂堂二品大官员,她是寺正,区区六品芝麻官,本就云泥之别,哪能坐他身边去,这点为官之道的眼色她还是有的。

待要解释,却被苏启明拍拍肩膀,他低声提点:“今是杨卿的好日子,勿要多辩扫了众兴。”

舜钰抿起嘴唇,走至杨衍身前右侧,抱拳道声得罪,方闷头坐定。

一桌席很快摆妥,黄四娘来问要吃甚麽酒,杨衍叫了一坛菊花酒,见众神情不以为然,遂问姜海,姜海陪笑道:“菊花酒清淡无味,多是后宅女眷吃着玩,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吃,口中犹显寡淡。”

杨衍颌首:“吾身骨不健,吃不得浓酒,既然姜少卿如此说,你们自点就是。”

黄四娘插话进来:“我这倒有新酿的神仙酒,你们皆吃得。”

“神仙酒?”姜海笑嘻嘻地拽她胳臂:“怎地神仙法?四娘不妨说来一听。”

黄四娘不露痕迹地甩袖挣脱,挑起眉梢笑道:“这神仙酒可不好造。旁三季想吃也无,只有秋季还得吃些。需用杏仁、细辛、木瓜、茯苓各三钱,槟榔、菊花、木香、洋参、白豆蒄、桂花、辣蓼各三钱、金银花四钱、胡椒二十一粟,川乌一钱,官桂一两,碾碎成末粉。再糯米三升蒸熟,同米泔拌入末粉搅匀,搓龙眼大的丸子,盛入磁盆内盖紧,连盆晒七日,窖藏。若想吃了,取出一丸,混入滚水一壶中,顷刻成酒,口感绵甜醇厚、回味久长,且具强身健体功用,是谓吃过可赛神仙,因而得名。”

众人被说的心动,却也知市价不菲,而杨卿素日并不擅设宴请同僚,有些方面可谓节俭。

不过此趟杨衍倒也别无二话,只吩咐拿来吃就是。

舜钰看着满桌吃食,这种茶楼酒肆的菜本就是京城有名的,甚有些春夏时鲜都是旁处难觅,甚麽嫩蚕豆炒麻雀、甚麽腌韭菜花烧肉,甚麽火腿烧三笋,那三笋分别是天目笋尖、冬笋干、嫩鞭笋,都是在新采摘时藏在窖里精心保存的,到了这时还很新鲜。

舜钰瞟见满满有盘糟螃蟹,挟只搁碗里,拆去麻皮丝,挑掉一块茴香、一片甘草。

杨衍饮口酒觉得烧心,便只吃香茶,看舜钰倒是挺欢乐,自顾掰条蟹腿边吃,边咂口神仙酒,小脸一副赛神仙的态,他不禁莞尔,莫名被引得馋:“给我条蟹腿。”

舜钰手微顿:“在下替杨大人挟只肥的罢。”

遂要伸筷去挟,却被杨衍阻了,他说:“我脾胃虚寒,不敢多食,吃点儿腿子肉即可。”

接过舜钰递来的蟹腿,可那眼神却令他不喜,语气含起讽弄:“你勿要同情我,这身骨再是不济,娶妻生儿还是行的。”

旋而蹙眉看向姜海:“樊司丞在哪里?他表妹呢?”

正问着,樊程远已匆匆走进来,抹把额头薄汗,再拱手道:“下官那表妹实在是倔性子,只道闺阁女儿怎能抛头露面任由男子相看,死活不肯随来,还望大人恕罪。”

杨衍倒无谓,他本也不过心血来潮,倒是姜海言带戏谑:“你不是说她性子分外柔和麽,大理寺官员可不兴打诳语。”

樊程远笑回:“下官亦说她小家碧玉难登台面,比不得京城名门淑女眼界高宽。”

杨衍摆手淡道:“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只是无缘份罢了,与名门淑女或小家碧玉无甚干系。”

姜海等人便不再纠结于此,又闲聊起旁的话来。

黄四娘抱着月琴开始唱曲,一众推杯换盏,语笑暄阖,倒把素日的嫌隙拉近不少。

正是兴起时,忽听得邻壁两声重重踢门,振得屋顶似在颤动,接着脚足凌乱纷响、尖喊吵嚷不绝,黄四娘停了唱曲,疾步朝门方向去,苏启明樊程远等几也随在后。

舜钰看杨衍同姜海凑近说话,她亦好奇外头出了何事,拿着只螃蟹悄起身,走到廊前不禁怔住,但见邻壁雅阁,七八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门边,拉弹唱曲的艺人及锦衣华服客、被连推带搡从里出来,喝令赶紧离开,渐不再有人出。

细听房里人声依旧杂乱,也就片刻功夫,三四锦衣卫将两人五花大捆押出,她定睛望去,那两人竟赫然认得,一个是兵部右侍郎刘燝,一个是五军都督府佥事杨凤,神情皆愤怒溢于言表,形容狼狈至极。

舜钰心底沉甸甸地,见锦衣卫开始陆续离开,遂让开道贴墙而站,蓦得左手腕被只大手箍住,惊得扭头去看,却是锦衣卫千户曹瑛,他目光幽沉也在看她,有抹星芒一逝而过,嚅唇想说甚麽又没说,忽而唇角勾起,放开她,另只手拈过她紧捏的螃蟹,放嘴前咬了口。

边吃着,边大步走出舜钰的视线。

第陆零柒章 小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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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下了马车,朝苏启明拱手告辞,方抱着一坛神仙酒往杨林胡同走。

她其实没吃几盏,哪想得这酒初入口绵甜,后劲却凶猛,此时走路脚步都有些虚浮。

秦宅前靠墙站着沈容,正在拭剑,月光如炼照在他身上,衬得整个人清清淡淡地。

蹙眉看舜钰走近,他剑入鞘中,话不多说,只简短一句:“二爷在等你。”辄身便走向胡同口。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听得铜钹声响,院里扇火炖药的董大娘抬起头来,见是舜钰忙说:“二爷在净房,您先回屋里等会儿。”

舜钰咧嘴儿笑着往净房去,沈桓蹲在廊上边嗑瓜子,边逗只白猫玩,铜铃大眼直瞟酒坛子:“甚麽酒?二爷在洗澡,光溜溜地,你个女子,进去羞不羞!”

“要你管!”舜钰两腮酡红,语调清脆:“我请二爷吃酒。”

“当心吃一嘴子洗澡水。”沈桓冲趔趄的背影喊,扭头瞧董大娘掐腰站着嗤嗤在笑。

“董娘子你笑甚?我可懂二爷的规矩,你净等看她稍会被撵出来的狼狈相!”说着把瓜子皮洒地面上,趴俯的白猫儿伸舌头舔了舔。

董大娘叹息一声:“沈指挥使打算何时娶妻?记得你欢喜那个叫喜春的丫头”

沈桓一骨碌站起来:“沈容去沽酒半日了,怎还不回?莫不是道上遇见小妖精被迷了魂魄,我得瞧瞧去”嘀咕着溜了。

董大娘有些好笑,这沈桓嘴上混话串串不饶人,实则却是个甚麽都不懂的纯情汉子摇摇头,扇起一缕青烟,药罐子咕嘟咕嘟溢出苦味来。

沈泽棠拂净面庞水渍,忽听廊上窸窣足响,他警觉地拿过青龙剑,猩猩红毡帘一掀,舜钰抱着酒坛子走进来。

这才松口气,将青龙剑搁下,看她一屁股坐杌子上,眼饧耳热的、痴痴傻傻朝他笑。

“胆子愈发肥了,敢吃醉酒回来。”沈泽棠轻皱眉宇,从木桶里站起身,伴着哗哗水响,他正抬手去拿架上摆的白棉巾,有细细吸气传来,余光睃向舜钰,见她眼波潋滟、满面红晕,嘴唇开阖,声音虽轻低,但他还是清晰地听进耳里。

动作一顿,他缓缓地收回胳臂,搭在桶沿,很温和问:“九儿替为夫去拿棉巾,可否?”

“好!”舜钰咽了咽口水,她知道二爷身型高大魁伟,素日肌肤相亲时,总连羞带怯不敢看,哪像此时他精赤挺拔而立,肩膀清宽,胸膛健实,腰腹精窄,四肢遒劲,深浅施刑的痕迹犹存,并不令人恐惧,更平添几许英武阳刚之气。

他因从桶里站起,那密布的水珠子顺肌肤纹理往下流淌渐密集荡去了一团浓黑处,那里正龙盘虎踞,张牙舞扑,看得人莫名骨头发软。

舜钰放下酒坛,走去拿起棉巾递给沈二爷,哪想二爷耍奸,接过棉巾时,忽握紧她的手腕略使力,遂脚步打跌,不自主投怀送抱,弄了一脸湿,这还不够,手被他带下按住,倒吸口凉气,慌张地仰颈,正对上他深邃的眸瞳,说话的语气也很邪性:“九儿方才说好大其实更硬”

舜钰脸红的要滴血,她镇定了一下,有甚麽可羞的,不说前世如何,现虽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可到底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过了,再装涉世未深少女未免矫情。

清清嗓子故显从容:“嗯又大又硬!”

沈泽棠微怔会儿,唇角一抹笑意愈发深了:“九儿醉得厉害。”

“我才没醉。”舜钰酒壮怂人胆:“别以为我啥都不懂,国子监大理寺耳濡目染、沈指挥使私藏的春画也没少看,如梦令、夜行船、望海潮、翰林风,后庭宴、东风齐着力、巫山一段云就没我不晓的,二爷翻来复去那几招,才是孤陋寡闻”

瞧,她狂的自己都害怕。

沈泽棠目光灼灼看她半晌,松开了手:“九儿果然没醉。”

他的嗓音轻柔平静,却听得舜钰挟风带雨,脊骨汗毛倒竖,酒醒大半,方惊觉胡言乱语了甚麽,连忙摆手不认:“醉了醉了,二爷勿往心里去。”

“酒后吐真言。”沈泽棠的指骨抬起她下巴尖儿,俯身凑近咬红嘴儿一口,再慢慢道:“原来九儿对为夫如此不满,心底怨念这般深,是为夫疏忽了。”

他念及她年纪还轻骨肉尚娇,且那些梦里但凡有出格之举她都甚为憎恶,是以常压制自己欲念多疼惜她,结果呢说他孤陋寡闻没招式,竟半点情也不领,真是好极了!

自作孽不可活舜钰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对二爷很满意,从无怨言,您也不曾于我疏忽过。”

沈泽棠笑了两声:“九儿毋庸掩饰,原来床笫之欢,你是喜狂野的,为夫满足你就是。“他顿了顿又添了句:”身为吾朝万众景仰之大儒,最忌遭人诟病孤陋寡闻,是要让你见识一下、为夫学识渊博至何种境地。”

狂野舜钰听得眼前发黑,她才不狂野,也不想见识甚麽学识,她求饶:“夫君大人大量,原谅为妻酒后失言,日后再不敢饮酒贪杯,可好?”

“晚了!”沈泽棠杀伐果断。

舜钰来不及多想,一双有力大手已将她托起,猝不及防被丢进木盆里,衣裳尽湿透,还喝了一嘴子洗澡水沈桓诚不我欺。

更可怖的,是沈二爷胸膛火热迅疾紧抵她纤薄背脊,一面慢条斯理剥她衣裳,一面凑近她耳边说着甚麽,舜钰只觉胆颤心惊,暗忖被他这般弄只怕半条命没了,连忙抓住他的指骨,回头可怜巴巴地:“我带了好酒给二爷来吃。”

“甚麽酒?”沈泽棠问的心不在焉,盯着颤动的蝴蝶骨,因润了水渍愈显得白皙柔腻,引着人去品尝。

舜钰连忙回话:“是嬉春楼特酿的神仙酒,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吃过感觉赛神仙,我去拿来给二爷吃。”

语毕抻起腰肢就要往桶外逃。

哪想才逃出毫厘又被摁坐回去,听得沈二爷笑意沉沉:“哪需得吃神仙酒,九儿有的是本事让为夫赛神仙!”

第陆零捌章 小调情2

<fontcolor=red>

沈桓、沈容及董娘子坐廊前台矶上,边饮酒边啖驴肉火烧。

忽听净房帘子簇簇响动,晓得是二爷出来,连忙搁下手中吃食,起身垂手伺立。

沈泽棠只穿荼白里裤,胸膛精赤,沈桓暗瞟他手里打横抱着个人,用黑色大氅裹的严实,却百密一疏,因着走动晃荡出半截雪白脚踝,纤巧小趾涂着一朵嫣红,忽而怕冷地缩起,目光便再难觅。

“净房里有坛神仙酒,你们拿去吃驱寒气。”沈泽棠淡扫了眼沈桓,脚步未停直接回房了。

沈桓头皮一阵发麻,见沈容接着坐下吃火烧,他便随董娘子去净房取酒,一面挠头嘀咕:“二爷怀里抱着是谁?”

明知故问董娘子瞪他一眼掀帘进屋,脚底突得打滑差点摔个大马趴,幸得沈桓眼明手快握住其袖管,垂首看地面汪的都是水。

董娘子边走边拾散乱的衣物,瞧见烟青色里裤撕了条大口子,连忙掩住恐被沈桓察觉。

木桶里头水浅透底,也不知怎扑腾的到处都是。

沈桓去取酒坛子,不经意瞟椅子腿缠绕湿红一团,俯身捡起,他虽不曾与女子亲近过,但好歹有个妹妹一手带大,晓得这是肚兜上的系带,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乖乖,够蛮沈二爷可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出去出去,莫碍着我打扫。”董娘子抢过系带,挥起手里条帚赶他走。

沈桓抓着酒坛出净房,走至沈容跟前坐,揭盖给他倒一盏,自己一盏,端起一饮而尽,咂巴下嘴唇。

“好酒!”又倒一盏,拿起炉上烤热的火烧继续吃,忽而龇着白牙说:“沈容你不知道”

“最憎话到嘴边留半句,娘们样!”沈容蹙眉嘲讽,孳口酒,拈片熏肠子放嘴里嚼。

沈桓难得不见恼,只清咳一嗓子,低声道:“我担二爷近身侍卫十数年,素日里见惯他温文儒雅的姿态,宏才伟略的心胸及正人君子的气度,便是在以前梦笙夫人面前,亦是言行举止不造次。可自打遇见这位夫人后,简直是干柴遇烈火,久旱逢雨霖如换了个人啧啧!”

“此话怎讲?”沈容被挑起好奇心。

沈桓咧起嘴笑:“瞧我方才在净房捡到甚麽?肚兜挂脖系带,得多猴急忙忙的,解都等不及要扯断,还有条扯裂的绸裤,董娘子掖着怕我瞧见,她哪里知我这等武艺高强之人,早练就一双千里眼,什么小动静都瞒不过,你不知桶里水淌了一地”

沈容不以为然:“吾等有时脱衣解裤,仓促匆忙或布料松脆,扯坏不算稀奇,那水从木桶罅缝中流出也未可知。你自个满脑龌龊便罢,勿要将二爷想得同你一般。”

沈桓摇头叹道:“你这个童男子,把我那些春画册白看,二爷此招式为巫山一段云,摒卧房床榻而于净房桶水助兴,饶是更得情趣”

沈容忽得神情微变,目光凛冽,沈桓瞬间止话,凝神静听果有轻叩门钹声,他二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起身,拔腿迅疾而出。

舜钰臊着脸拥被躺着,任沈二爷给她手腕勒出的红痕涂抹凉膏。

今晚儿两人都疯了,她是酒壮怂人胆,而二爷也没压抑自己,把她又哄又骗地翻了些新花样。

那滋味实在太煎熬,说不出是欢愉还是痛苦,可迷蒙间看他粗喘吻她失控的样子,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得意。

舜钰觉得自己还挺能屈能伸的,换别个娇滴滴高门闺秀试试,保准要哭叽叽回娘家诉苦去。

不是人人能受得住夫君化身成兽的。

沈泽棠荡下帷帐,伸手把舜钰揽进怀里,再温柔抚触她的背脊,又觉稚嫩如才及笄少女,娇弱无力蹭着他的胸膛,心底满是怜惜,却又不肯后悔,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嗓音有些喑哑:“待时局平定后,九儿,我定要加倍补偿你。”

谁要他补偿所做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舜钰昏昏欲睡过去,忽想起一桩事来,忙揉着眼睛道:“今永亭来大理寺,让我带话给二爷。”详详细细说了,想想再把遇秦砚昭的事也告诉他。

“你如何打算的?要去秦府吗?”沈泽棠低声问。

舜钰打个呵欠,双手抱紧他的腰,呢喃回着:“秦府不能去”

沈泽棠等了会儿,再垂眸看她时,已经睡熟了,轻打起呼噜,跟个猫儿似的。

沈泽棠趿鞋下榻,悄穿起直裰,脚步无声挑帘出房。

夜深人静,空气清冷,院里氤氲着潮湿的薄雾,更夫敲打梆子从门前过,隐隐有狗吠声。

他低问立在廊下的沈桓:“人可来了?”

沈桓禀话:“来了,正等候二爷哩。”

徐泾及六七暗卫在明间吃茶,听得廊上脚足响动,果是沈二爷来,连忙起身拱手作揖。

沈泽棠免其礼,撩袍坐下吃口滚茶,看向徐泾微笑道:“南方水土最是养人,你反倒黑瘦了。”

徐泾摸摸自己的脸也笑:“在京城习惯了,到那边反有些水土不服。”

沈泽棠又问:“可去探望过老夫人和荔荔?她们过的如何?”

徐泾回道:“老夫人身体渐康愈,只是精神欠佳,幸得有小姐作伴开解,还算安好。”他顿了顿:“听沈桓说夫人带少爷小姐就在邻壁宿住,她又重回大理寺做了寺正职?”

沈泽棠“嗯”了一声,闲话不再叙,开门见山:“青龙山那处,兵器可锻造完备?”

徐泾笑着点头:“皆已完备不说,所锻造的兵器还十分精良,二爷若见着定会满意。”

沈泽棠面庞含肃,沉吟会儿,把冯双林托舜钰捎来的讯,简述给他们听,再道:“今日锦衣卫捉捕兵部右侍郎刘燝、五军都督府佥事杨凤,此二人皆是徐炳永党羽,皇帝是给他一个下马威,逼他允肯同策出兵讨伐昊王。”

徐泾锁眉疑惑问:“论理朝堂招兵天下,粮草战马兵器皆足,徐炳永为何迟迟不肯松口出征?”

“他如何想已不重要。”沈泽棠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吾自会逼得他不得不出征。”

第陆零玖章 斗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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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棠转而看向侍卫倪忠:“吾交待你的事进展如何?”

倪忠上前作揖:“昊王妃及世子等已护送洛阳,安顿在庆王府内。昊王麾下十五万人马,兵分东南西北四路、扮作流民暗自赶往南京,在青龙山会合。如今东南二路皆至,唯西北面山迢路曲还需数日光景”

沈泽棠问:“南京府尹唐同章可有遵吾谋策而为?”

倪忠连忙回话:“谨遵二爷之命,白日不进城,晚丑时至寅时,唐府尹命守城吏仅开通济门,数众得以入内。”

沈泽棠沉吟道:“唐同章此法可避人耳目,十三城门中,通济门占地最阔且容人最多,从此处入城最宜。只是对唐同章的官品吾一直存疑,你连夜赶回南京,嘱咐如画等几严盯其行,若有异动当即斩杀,不必禀吾知晓。”

他顿了顿,神情微凝:“徐炳永按兵不动必有阴谋,为以防不测,西北面人马不忙进城,寻最近镇郡分散隐匿,静待时机即可。”

倪忠拱手应承,沈泽棠再问徐泾:“贾道士现可抵达昊王府了?”

徐泾答曰:“前时接到昊王传来音讯,贾道士已在府中。”

沈泽棠颌首:“那厮精通幻术,与昊王定有大用。”

众人又深谈许久,听得院墙外击打五鼓,隐约谁家鸡鸣声,窗缝渐透进清光来。

董娘子端来四五盘热腾腾的裂口流油肉包子、洒满白芝麻烧饼及油糖蒸的粉饺,几碟佐食的酱菜,一盆熬浓稠的粳米粥。徐泾倪忠等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抹过嘴儿齐齐告辞,赶路去了。

沈泽棠轻揉眉宇间的疲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顿住步,神情难辨地看向沈桓,淡道:“你真是能干啊”

沈桓不知二爷怎会夸赞他,却也喜滋滋地谢过:“二爷果然明察秋毫。”

沈容背脊却莫名发冷,瞟一眼沈桓眉飞色舞的态这个二傻子!

沈泽棠没多说甚麽径自回房,舜钰睡得很香甜,小脸红通通的,洒花褥子胡乱褪到腰际。

他脱鞋上了床榻,虽一宿未眠却无甚睡意,抬手去抚她露在外半肩雪白膀子,竟是冰凉似水。

或许因他掌心温热的缘故,舜钰揉着惺松眼儿醒来,见沈二爷坐在自己身畔,穿着秋香色直裰,目光很沉静,不晓得看了她多久。抿起嘴爬进他怀里窝着,衣上有肉包子及油糖饺儿的烟火气,抬手轻描他的薄唇:“怎一夜未睡呢?你这身骨可不是铁打的。”若早知如此,昨晚她也不会和他胡天胡地地歪缠了。

手掌暖抚着她的膀子,沈泽棠默着片刻,半晌才低语:“徐炳永是个大麻烦。”

舜钰便是还有几许困意,此时也被惊散了。

沈二爷从来都是临危不惧的态,极难听他吐漏畏难的话,能这般说显见形势极其凶险。

她努力回想前世里前世里沈二爷助昊王反叛时,徐炳永早因谋逆大罪被朱煜捕进昭狱,受尽酷刑而死。

而此时徐炳永仍好端端活着,沈二爷却“死”了,没有沈二爷的朝堂,谁又能抗衡他如日滔天的权势呢。

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舜钰心底恍恍地,看着沈二爷眉眼温润,他和昊王能如前世那般如愿夺位吗?

如能的话,沈二爷怎会那样说呢。

她想了想道:“兵部右侍郎刘燝和五军都督佥事杨凤是徐炳永的党羽,今在嬉春楼被锦衣卫捕押去昭狱,可见皇帝与徐炳永为削藩终生罅隙之心,或许哪日龙颜大怒,就给徐炳永安个罪名打入昭狱也未定。”

“吾原也这般想”沈二爷摸着她乌油油的发:“可若是他俩演的一出戏给我们看”鹿死谁手就难定了!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怀里丫头身骨颤动,脸也白了,把他衣襟紧紧揪着。

有些后悔说给她听,他笑了,嗓音醇厚又低沉:“怕甚麽!你还不知我的本事吗?哪里轻易就会输呢,自然有法子对付他们。”

舜钰想问是甚麽法子,沈二爷却松开她,舒展身躯躺平,双目微阖,有些慵懒:“你得去大理寺我也得睡会儿。”

舜钰不敢再打扰他,蹑手蹑脚趿鞋下地,穿戴齐整后,又走向榻沿俯身贴近他的脸:“二爷”

沈二爷呼吸很平稳,这麽快就睡着了她亲亲他的脸颊,这才朝门外去。

沈二爷却睁开眼睛,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朱煜在武英殿设筵,亲拟所请臣子名目,不知怎地,舜钰竟也在所请之列。

杨衍坐桌案前,目光炯炯盯她半晌,才发话道:“你可有暗背着我与圣上往来?”

“不曾。”舜钰神情很镇定,把手里案卷摊他面前复核。

杨衍不过随口一问,用脚趾头想都知,她个五品小寺正,莫说圣上,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文。

“斟茶。”他头也不抬看着案卷,再取银质官印签盖。

舜钰咬着唇瓣,撩袖执壶给他茶盏斟满,忽得杨衍伸手握紧她的胳臂,蹙眉道:“你腕间伤从何来?”

舜钰脸想不红都难,她故作从容地挣开:“我自己不慎弄的。”

杨衍笑里带着讽意:“你若是为沈泽棠上吊求死,记住是圈脖颈,圈手腕可死不成。”

舜钰觉得他阴阳怪气地,更懒得理,待案卷签核完,忙收拾毕作个揖告辞,却又被杨衍叫住,听他说道:“去宫里赴筵你需寸步不离我,免得惹事生非殃及无辜。”

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冯舜钰若是倒了血霉,他怕是也脱不得干系。

舜钰自然心如明镜,道了声谢过,又笑了笑,辄身离开。

杨衍垂首继续写奏疏,忽得蹙眉将毛笔一扔笑甚麽笑,还笑得那麽好看

难不成她对他起了意休想!他堂堂二品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兼年轻清隽,府中门槛都被官媒子踩平几条,那些冰清玉洁的名门闺秀,他都不屑多望两眼,更况这冯舜钰哩!

许配过人,还是朝堂政敌的孀妇,怀过子嗣杨衍摇摇头,把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掐灭。

除非他疯了!

第陆壹零章 赴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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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跟随杨衍入午门,朝武英殿方向行,有官轿络绎打身前过,因杨衍禀性孤高冷傲,是以掀帘招呼者寥寥。

他倒不以为意,反觉得清静,此时已是西岭烟霞生,东山落日横,二人背阳躅躅,浅灰双影忽高忽低、忽长忽短较着劲。

杨衍突来一种走出地久天长的感觉,心底焦燥顿起。

舜钰余光睃他骤然阴郁的神情,又不晓哪里触得他逆鳞了,懒得搭理,想着辰时沈二爷知她要面圣,特取过一只簪子给她绾发,提点道:“皇帝筵请多诡,此簪尖藏有迷药,戳刺见血即置人昏晕,你留着防身,进宫傍于杨衍左右不离,切记谨言慎行勿出风头。”

她默默想着,武英殿已渐近,赴筵的官宦皆从轿出,彼此展颜寒暄,三三两两走着。

徐炳永被众人簇拥走在前首,秦砚昭着绯红官袍位他右侧,显见其受器重之程度。

舜钰瞟过那道清瘦背影,暗忖如今异于前世的局面,可是他在搅动风云、拨乱乾坤?

他到底想要做甚麽!就不怕遭天谴吗?

一路无言进至武英殿,十二宫女各提垂穗彩灯一溜排开,手执麈尾的太监公公站殿前迎接,按官爵秩品安席,皇帝朱煜已居首席,徐炳永上前欲跪拜见礼,被朱煜笑免,他坐去左边第一席,秦砚昭坐左二,其余各官皆按序告坐。

杨衍分坐右三,见舜钰官卑人轻,被晾在旁儿等着见缝插针,他皱起眉宇道:“冯寺正为本官属下,受圣上旨意赴席,让其与本官共坐一席就是。”

安席公公不敢做主,小步去禀朱煜,朱煜饶有兴致看向他俩,视线从杨衍移到冯舜钰身上,难曾想多日未见,竟愈显的流盼姿媚。

有诗云: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便是此间少年模样。

他喉结微滚,淫心辄起,命公公斟酒赏赐杨衍与舜钰,微笑道:“杨卿高德鸿才,忠诚可鉴;冯寺正才貌双全,前程无量,吾朝贤能后继,朕心悦之。”杨衍接酒,恭敬回话:“承圣上赞誉,愧赧之至。”即举盏一饮而尽,舜钰也吃了。

徐炳永自顾吃茶,目不斜视;秦砚昭看了看舜钰,起身朝朱煜拱手道:“安席以序爵为规不可违,冯寺正乃下官表弟,请皇上允他与下官同席。”

朱煜颌首恩准,舜钰抿了抿唇,走近秦砚昭跟前作揖见礼。

待众人就坐完毕,各种珍馐美馔、琼浆美液端摆上来,又听得鼓乐咚咚,歌声袅袅,十几乐伎跳起霓裳舞,举手投足间若仙女下凡,着实令人惊艳,叹为观止。

舜钰正望向一盘八宝鸭,秦砚昭已挟起块搁到她的碟里,展颜微笑,低说:“这鸭肉肥而不腻,炖得酥烂喷香,宫廷御厨的手艺非民间可比,你也尝尝。”

舜钰不言语,神情冷冷淡淡的,咬过两口丢在旁不吃了,秦砚昭不以为意,又替她舀碗浓稠稠的燕窝羹:“燕窝秋冬月适宜做羹,府里只知用鸡汤熬炖,宫中则添加鸡脯、鸡皮、火腿及笋四物吊鲜,更有味且养身,记得从前你爱挑嘴儿,唯独这个是最喜的。”

舜钰笑了笑:“表哥错了,我如今吃口清淡,偏不爱这些油腻腻的。”

她挟了一筷子油盐清炒风白菜心,吃得津津有味。

“九儿,我们难得能同席吃膳,就不能心平气和一次麽。“秦砚昭嗓音苦涩难掩:“你或许觉得无谓,可我却日日企盼能有此刻美景,梦里都梦过数次,功名利、荣华富贵于我如手握烟云,而你却真实的存在,不管你怎地憎恨我,我仍要倾尽全力保你现世安稳,性命无虞。”他顿了顿:“沈泽棠已逝,你何必”

舜钰打断他的话,语气很平静:“表哥此话差矣!圣上请筵岂容谁意气用事,不喜就是不喜了,我不愿勉强自己,你也勿要为难她人。再提点表哥一句,即知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如手握烟云,那更应谙握得愈紧便会散得愈快之道理。逆天改运或许一时得逞,却不是良久之计,终将遭天谴还报,望你适可而止,从旁做一看客,再莫扰天地纲常,或许还可明哲保身。否则便是大罗金仙都难救你。”

秦砚昭端起酒盏来吃,忽而紧盯她慢道:“徐炳永至今还安然无恙地活着,九儿似乎很困扰啊!”

舜钰心微沉,却面不改色:“你毋庸这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秦砚昭噙起嘴角:“沈泽棠还活着罢!他丰功伟绩未成,此生怎能轻易就死了呢!九儿重返大理寺,是想助他与昊王颠覆吾朝江山?真是好笑啊!前世里你为将昊王拉下皇位,可是费尽心力连自己名声都不要了你让我从旁做个看客,可你呢,你现在所做的又是甚麽?”

一个公公捧着雕漆填金红盘儿,托着两个酒盏过来,恭敬道:“皇上赐五年陈梅花酒,两位大人请。”

秦砚昭接了,起身举盏道谢,舜钰愣着神不接,手儿止不住颤抖,那公公等了稍刻,眼神狐疑地暗瞟她一眼,又道一遍:“冯大人请。”

舜钰似才惊醒过来,双手接过,抬眼望向朱煜,朱煜的目光也在瞧她,听他笑着说:“这梅花酒可是朕亲自选的晚水梅花瓣,腌渍酿出一瓮,埋在御花园那株百年老梅树下整五年,今日设筵赐给众臣品尝,不知味道如何?”

秦砚昭仰颈吃尽,言语恭维道:“入喉清冷回甘,香味浓馥久长,倒把先前所饮的酒味都冲淡了,是谓好也。”

朱煜唇角含着笑:“冯寺正怎不吃呢?怕朕的酒里有毒麽?”众臣皆附和着笑,连徐炳永也朝她微侧目。

怕她怎会不怕呢前世里就是被朱煜亲酿的梅花酒所毒杀,那肚肠蚀烂的疼痛、吐不尽的鲜血,满喉弥漫的锈腥味,还有腹中可怜的孩子

朱煜的笑容渐敛,众臣眼神不解,秦砚昭低唤一声:“舜钰!”

杨衍把手中酒盏缓缓放下,皱起眉宇可烦,果然花好不过半日,这冯舜钰又发甚麽疯!

第陆壹壹章 帝王心

舜钰仰颈把梅花酒吃尽,淡淡清甜落心底却若火烧,脸颊泛起一抹晕红。

秦砚昭适实笑道:“臣这表弟杯酒即醉,是以平日吃不得酒。”

“原来如此。”皇帝朱煜瞧她面似丹霞,双眸柔亮,只觉心肺如猫抓挠,笑曰:“人生如白驹过隙,有酒须当醉,倘不及时行乐,至九泉后悔晚矣,冯寺正可懂?”

舜钰作揖称是,旋而同秦砚昭复坐,徐炳永却拈髯劝诫:“皇上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勿要说此等丧气话。”

朱煜勾勾唇角,命伺候的宫人也端盏梅花酒赏他,徐炳永谢过吃尽,又叹道:“赐酒与臣臣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不由得触景伤怀,只觉枯木遭逢秋霜冻,断肠入酒添新愁,难以言表也。”

朱煜听闻倒起了兴致,惊奇笑问:“徐阁老原来有心事,知无不言就是!”

徐炳永撩袍站起,作势要跪禀,听朱煜道毋庸多礼。他便腰板挺直道:“臣斗胆替刘侍郎及杨佥事求请,他二人对皇上赤胆忠心,天地明鉴、日月可证,便是曾犯过甚麽错处,也请皇上念在老臣的面上,许他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在座官员多为徐炳永党羽,听他这般说辞,皆离席跪拜,口中附言求情,便是如杨衍舜钰者慑于其威势而不得不从之。

朱煜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端盏吃酒,垂颈间,眸中掠过一抹浅戾,待再抬首,扫过黑压压众人,视线终落在徐炳永的脸上,他开口道:“他俩犯的错处可不少,锦衣卫已查明,但徐阁老为朝堂重臣,连朕都得忌惮三分,现一意替其们求情倒陷朕于两难的境地”

众臣面面相觑,这话横听竖听都言语不善啊,再看徐炳永倒底为官多年,事非面前拿捏极稳当,他目光如炬望向朱煜:“臣诚惶诚恐,自古万年天子贵,岂容忌惮谁几分,若皇上实存此意,不如赐臣死罪,以还臣一世忠良清名,若非也,定有谁居心叵测、谗言佞语离间君臣之系,必为藩王同党,株其九族不得轻饶。”

众臣后脊发凉,纷纷作揖附议,以脱解自身嫌疑。

舜钰冷眼旁观,暗忖这徐炳永果然老谋深算不可小瞧,于筵上替刘燝杨凤说情,还拉着一干朝臣下水,听得朱煜微词责难,他倒将自己辩得比窦娥还冤,忍不得余光斜睃冯双林,此话显见意有所指,便见他眉眼低垂,面容沉静似水,一副荣辱不惊作派,倒是身侧的掌印太监魏樘,神情略含小人得志之色。身在朝堂或伴君之侧皆踩刀尖火轮而行,说起原是谁都不易。

但听朱煜笑道:“朕不过多吃了酒有些起醉,倒引得徐阁老多意此值良辰美景,君臣共欢之时,还是休提政事为宜。”

命众臣起身归座,乐伎伶人复又弹奏吟唱,交杯换盏复回初初热闹之时。

半晌功夫,朱煜似真的有了醉意,扶着近侍公公的手起身离开。

徐炳永的面庞顿时铁青,秦砚昭察言观色,端盏走近他席前低声说着甚麽,舜钰官卑职轻无人理睬,却也无谓,吃着宫廷御食,听着仙乐琼曲,才把戒防之心放下些许,忽有个太监公公挪步过来,俯下半身,低尖嗓音说:“皇上有话过问冯大人,这边请罢!”

舜钰心怦怦跳至胸口,从袖笼里掏出钱串儿偷塞进他手里,陪笑问:“皇上寻微臣所为何事?公公可否透露一二?”

此掌事太监名唤李莲,化成灰也记得,前世里一直侍候朱煜左右,她那会能从掖庭个犯官女眷、被太子看中继而倾心,可没少在这个公公身上下功夫。

那李莲掌心掂掂,莫看这冯寺正年轻官微,出手倒不小家子气,说话的语调又是另个味儿:“冯大人勿惧,总归是好事,旁人想得都得不着。”见她迟迟疑疑地,边催促边一面笑:“您还是快些呗,莫让皇上等急眼了,难看!”

舜钰无奈起身,整理官服,将绾发的簪子插紧些。

秦砚昭虽与徐炳永聊谈,却也将此幕收进眼底,徐炳永骤然觉其心不在焉,随而瞅去,薄蔑道:“皇上又犯瘾了。”

“阁老此话怎讲?”秦砚昭眉眼惊跳。

徐炳永举盏咂酒:“睡柳迷春色、分桃缔古欢,皇上性喜男色非一日两日,只是禁令近侍守口如瓶不得传扬,是而后宫内院、朝堂官宦无人得知,现仅说于你听,万莫外传!”

秦砚昭脸色苍白,看着舜钰远去方向抬步要追,徐炳永不紧不慢道:“这可是皇上千遮万掩的丑事儿,你若前去戳穿其形,指不定他怎样恼羞成怒,削官剥职为轻,性命难保为重,你好生思量,为个远亲表弟置自己身家性命、前程仕途于不顾,可是值得!”

秦砚昭脚步顿了顿,却未曾停,径自走了。

徐炳永沉沉收回视线,见得右三席桌椅空空,不知何时已无人影。

武英殿的笙歌鼎沸远去,舜钰跟随李公公穿廊进了乾清宫,无侍卫把守,不曾用灯油,仅挂十数明珠照亮行道,四围影影绰绰暗尘朦胧,除却脚足窸窣响动,显得格外萋凉静谧。

远处三交六椀菱花门窗隐隐透出昏黄光芒,一道卷地风吹动袍袂,似有甚麽从舜钰身侧晃过,忽然见个华衣锦饰的宫妇茫然然走在前,只觉十分的熟悉,那背影年轻高贵,却有股子萧瑟寂寥之气挥散不开,让看的人亦心生压抑。

舜钰快走两步想看清她的面容,恰她也蓦然回首,涂脂施粉的颊腮晕浅浅的胭脂,道不尽的美艳娇媚,可双眸满布烈焰燃烬后余灰,死气沉沉地。

“田九儿,你来做甚麽呀!”她忽而笑了,唇边汩出一抹鲜血

“有鬼啊!”舜钰低呼一声,一把攥紧李公公瘦骨嶙峋的手臂。

“在哪里?!”李公公也饱受惊吓,连忙高举手中红笼照了一圈,光影如波漫开来。

舜钰抬眼再望,那前世的魅影瞬间就无了踪影,再也不见了。

备注:文写到这里已是最后收尾阶段了,会偶尔因为卡文断更,最多断一天,特此说一下。

第陆壹贰章 步惊心

李公公倏然想起前日被自己杖死的小太监,背脊只觉凉飕飕一片。

“冯大人可不兴这般唬人耍的。”抬袖抹去满脑门子薄汗,定定神,深宫重闱枉死魂魄何其多,他这不过是沧海一粟。

舜钰垂眸不语,旋而过廊近暖阁,见金黄绣龙纹门帘子处,守着个拿麈尾的公公,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又是个眼熟的,名唤薛珞,前世里被李莲陷构饮毒自尽,而此时他俩感情还正掏心扒肺的亲厚。

可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乃世间定身补命良法矣。

“怎才来?皇上念过几遍了。”薛格悄声嘀咕。

李莲眉眼一挑:“怪不得我,一路冯大人被官儿牵绊难走快。”

薛珞不再多说甚麽,上前给舜钰弓腰见礼,要领她进房面圣,舜钰从袖里掏串钱儿赏他,薛珞欢天喜地收了,走两步嚅嚅道:“圣上有些酣醉,冯大人就勿要再陪着吃酒”

“瞎嘀咕甚麽。”李莲用麈尾柄狠戳一下他的脊骨,朝舜钰笑道:“皇上之命岂可违抗,冯大人莫听他的胡言乱语。”遂打起帘栊请她进去。

舜钰冰雪聪明,已领会薛珞言下之意,只颌首,一面入得房内。

鎏金香炉烧着龙涎香,窗前挂明珠数颗,映得百宝柜里件件珍玩古器尽收眼底,桌案龙椅无帝坐,舜钰回眸,却见朱煜歪倚在矮榻,雕花葵花式榻几面,摆着三碟四碗精致小菜,一壶酒、一壶茶,酒钟茶盏备齐。

舜钰走至榻前,撩袍欲跪拜行礼,却被朱煜探身握住手腕,目光灼灼笑意浅浅:“与朕何必见外,榻上坐就是。”

舜钰心起一阵怪异,若不是前世做过孽缘夫妻,还以为这人不落痕迹挣脱开他束缚,也不坐,只站着回话:“臣官卑人轻,岂敢于皇上同坐一榻不知皇上寻微臣来所谓何事?”

朱煜依旧盯紧她的面庞,笑说:“无事就不得寻臣子麽?你坐下陪朕说会话。”

舜钰知他脾性由不得旁人推三阻四抵抗,便捱在榻沿边坐了:“微臣口舌拙笨,素日不擅言辞,若言语多有莽撞处,还请皇上恕臣不知之罪。”

朱煜颧骨微红,端盏吃茶解酒性,眯觑眼眸看其娇粉满面,听她这番说辞轻笑:“朕在你心中就这般残暴恣睢?为着一两句不中听的话就会大开杀戮?若是如此,那些个言官不知早已死过几百回了。”

“臣不敢!”舜钰嘴里道,却鄙薄他在自己面前装贤良,言官自然动不得,当年鉴别名器踏马飞燕时,十数人眼都不眨就杀尽,现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朱煜不知她转动的心思,嗓音愈显温情:“你的蛊毒可还有发作?记得你曾讨要《蛊毒秘要方》,朕那时身为太子有诸多难处,此时倒无甚忌讳了,你若还需,朕让李莲去太医院拿来赠你。”

舜钰抿了抿唇:“谢皇上还记挂着,微臣体内蛊毒已经除尽。”

朱煜好奇道:“朕曾讨教过秦仲,据闻你的蛊毒极难除尽,是何者用何法将你治愈?”

舜钰有些费解秦仲怎会同皇帝讲起此事,遂小心谨慎答:“偶遇个苗疆郎中,喂吃一丸药便自愈了。”

朱煜笑了笑没再接着问,抬胳膊朝酒壶去,舜钰眼明手快,先执起壶给他斟酒。

朱煜吃了两口,又说了会闲话,看她抻腰端正坐着,噙起嘴角道:“冯寺正自斟酒,陪朕吃一盏。”

舜钰面露难色:“微臣无酒量,方于武英殿已贪吃几盏,若再吃恐在皇上面前失仪,不如以茶代酒”

朱煜面色一沉:“朕不治你罪就是。”

舜钰不敢多言,依命执起壶斟酒,眼里掠过抹冷意,深宫里害命的伎量她懂得很,这酒壶里便有机关,倒过一盏酒后,换了酒另半面,吃了生杀便由人。

舜钰神情镇定,端起盏欲吃,才至唇边,却不知怎地手软,但听哐当一声,酒盏落地,悉数泼了一地的湿。

她这才显得惊慌,连忙取过另只盏,重斟满酒,腆着脸道:“皇上说过不治微臣罪的。”

再仰颈把新倒的酒吃了,颊腮泛起嫣红,若夭桃扑面,还有水眸秋潭潋滟,怎个明艳妖娆了得。

朱煜原以为是舜钰看破酒壶蹊跷,故意摔盏泼酒的,可瞧她这模样天真憨媚,不似会有多深沉的心机他暂将这抛之脑后,心底欲火熊熊燃起,只想着使甚麽法降服这美少年,供其银乐之用。

舜钰看得通透,今晚朱煜不得手是不会放她走了,略思忖会儿说:“杨大人来时三令五申属下,不得离他眼界半步,微臣已来许久恐惹他气恼,若皇上无旁事,微臣先行告辞。”作势下榻要走。

“不忙。朕觉于冯寺正颇为情趣相投,正聊热畅处岂容你去。”朱煜阻她,又唤来薛珞命道:“你去同杨卿交待声儿,冯寺正在此陪朕,让他自管自就是。”

薛珞面露为难:“李公公刚被皇后叫去坤宁宫,这门前无人守着”且因知皇帝要行龌龊事儿,为避人耳目,连御前卫也没带。

“无碍。”朱煜不耐烦地摆手,薛珞不敢再多辩,施礼辄身退下。

舜钰见他盏内空了,执壶要斟酒,朱煜忙用手掩住盏口,只要吃茶,舜钰心如明镜却也不表。

二人又聊了会儿,朱煜心生一计,微笑道:“初见冯寺正还是朕在太子府中,你能分辨明器真伪,且有修复补损的好手艺,小小年纪身怀大才,给朕印象很是深刻,可惜后来你出京历事,又逢浩劫,朕以为此生都将不得于你再见,哪里晓得你还能平安回转,为平南县古器案立下功劳,朕很赏识你。”

他随手指向窗前百宝柜,继续道:“那柜间摆着诸多珍玩古器,件件世间罕见,冯寺正不想去一饱眼福麽?”

舜钰起了兴趣,连忙谢过,下榻走近百宝柜前,果然看得眼花瞭乱,暗自叹为观止。

正细瞅一只铜鬲面上雕的夔龙纹,忽觉身后有诡异气息扑来,心头倏得警响,往侧边迅疾一闪却已晚,腰间被只手臂牢牢箍住,另只手竟肆无忌惮地朝她腿间摸去。

第陆壹叁章 同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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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钰抓住探向腿间手掌,耳边扑来灼热的鼻息,朱煜嗓音喑哑道:“小机灵鬼儿,朕其实初见你是在国子监,你寻宋祭酒要换堂,怎想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把朕心攥住。收藏本站再见于皇家别院荷花潭,你落水被沈泽棠救起,浑身湿嗒嗒的勾人,后是科举搜身莫看你年纪轻身骨细,倒是昂藏七尺大物”

他的呼吸愈发浓重,按在腿间的手蓦得收紧握一把,邪肆地笑两声:“果是被调教过的这样就硬了。”

硬了自然是硬的,舜钰眼底浮起狠戾,她在腿间藏着柄带鞘短刀防身,而此时更感到是恶心,原来朱煜酷好男风她前世真是蠢的不要不要的。

朱煜见她倒未挣扎,淫心更甚,一手被她缠着不放,索性松开另只箍腰身的手,抬起脱她官帽,拔掉簪子丢弃侧旁,乌油油的发丝垂荡而下,散着花香甜味,他拈起一缕深嗅,果然龙阳还得少年好,处处皆透新鲜娇嫩。

咂咂嘴颇遗憾:“若不是秦仲说你染蛊毒不能近身,朕早在太子府就要了你,何须费这许多周折,令你遭沈泽棠及鹰天盟刺客玷污,可惜了这副好身骨。”说着手指沿脊背下滑,又去撩她官袍。

舜钰喉中有些作呕,新仇旧恨齐涌上心头,扫过摔跌地上的簪子,咬咬牙,罢了,今日若是实在逃不过,索性就与朱煜来个同归于尽,以报前世被他毒杀之仇,除去此人,昊王登帝的路会更顺畅,小儿稚女自有沈二爷照拂,田家满门抄斩案他也会查个水落石出,如此倒皆大欢喜,她亦无后顾之忧,欠沈二爷的情,下辈子还了。

拿定主意反而更从容,摁住要褪她荼白里裤的手,沉声问:“下官同沈阁老是心甘情愿的,后遭劫难却身不由己。这般被人受用过的身骨,皇上万金之躯俯就,竟是不嫌龌龊麽?”

朱煜眸中浮起欲色,轻拍下她的臀儿:“疼你都不及,哪里会嫌弃。”

舜钰便软着声道:“皇上勿要这般压着下官,彼此都不爽利,不妨去矮榻上耍乐!”

“朕是怕你不情愿”朱煜果然笑着松开,辄身迫不及待往矮榻去,手也不停地解脱衣裳。

舜钰看了眼地上的簪子,吸口气未去捡拾,抬眼望了望窗外一轮圆月,遂收回视线朝榻前走。

朱煜已精赤上身,只穿条明黄色里裤,他的肩膀处有颗红痣,常年养尊处优着,肌肤显得白晳光滑,不若沈二爷布着伤痕的胸膛来得健硕宽硬,皆是一股子英雄气。

她有些感慨地摇头,前世里真是不该啊,就为了这个男子,把自己该背负地皆丢弃,一意儿想当稳他的皇后,一门心儿对他好,像中了魔症似的,结果还把命丧在他手里

朱煜不知舜钰翻动的心思,瞅她因方才动作凌乱微散的衣襟,露出一截雪白颈子,跟羊脂玉似的清润,再捺不住催促道:“朕的娇娇还磨磨蹭蹭甚麽,快脱掉袍子过来伺候。”

“皇上想臣怎样伺候?”舜钰勉力笑问,解了外袍,露出里头云缎圆领衣。

“你初时如何伺候沈泽棠,便如何伺候朕就是。”朱煜目露邪光,饶是再金玉其表,在舜钰眼中已成烂污一团,她咽了咽口水:“皇上背脊朝上趴着,沈阁老他欢喜后入。”

“饱读诗书的大儒倒挺会找乐子,晓得这样入得深更得趣”朱煜嗤笑两声,心底烈火已烧得可燎原,利索得翻个身,嘴里一面叫:“娇娇快些,朕再等不及,你快些来动。”

舜钰噙起嘴角冷笑,上榻跨坐于他双腿:“皇上耐心些,这就来了。”她的手去解松腰缠系带,顺而朝下滑去,握住刀柄

秦砚昭背手随在舜钰及李公公身后,不远不近,不紧不慢,武英殿的喧嚣渐远,巧遇见礼的官员渐少,朱红廊柱洇了夜幕的黑,显得黯淡又苍凉,檐下垂吊的宫灯,被晚风吹的吱喽喽作响,摇晃的光影似他此时飘浮不定的心绪。

默看他们拾阶而上,迈过乾清宫的门槛,竟是无人把守,殿内虽挂着明珠,却只照亮近前甬道,他隐身暗处行走,猛然扭头回望,却朦朦胧胧如罩迷雾,并无人跟着。

暖阁三交六椀菱花门窗透出亮黄色,两个公公在说话,旋而一个打起帘栊,一个领舜钰进房,稍过片刻功夫,那两公公不知因何一前一后也相继离开。

秦砚昭悄无声息立在帘后,凝神静听里头动静,有吃酒闲聊声,有下榻走动声,有身躯相撞声,那话儿是愈说愈露骨,愈说愈银秽,听得朱煜上了矮榻舜钰在讲沈泽棠癖好朱煜叠声催促,他深知此时再不进去,舜钰便难保身

抬手已抓住帘边儿,徐炳永的诫训却倏得在脑中回寰,但得出手相救,朱煜岂会饶过他?!

他拼尽全力而博的仕途前程、荣华富贵,怎经得起谁来拆呢,朱煜不行舜钰也不行!

指骨缓缓松开帘子忽觉身后有股杂乱焦灼的气息缱风扑至,他被狠狠地推到一边,因着猝不及防,差点趔趄摔倒在地,恍惚间,似乎有个人直接闯进房里去了。

舜钰才拔刀出半鞘,就听得帘子簇簇响动,欲要回首望,却被只手攥紧胳膊,连拉带拽离了朱煜的身,又被扯下矮榻,连官靴都未能趿,一时有些懵住,再看来人,还道是谁,却是大理寺卿杨衍。

朱煜亦被唬得不轻,他翻身而起,捞过绣龙黄袍遮掩胸膛,定神才晓是杨卿,顿时恼羞成怒,欲待出言呵斥,哪想那杨衍铁青着脸,扬手就给了舜钰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货色,有了我还不够麽,竟还敢来此勾引皇上,看我打不死你”抬起胳膊还要打。

“饶命”舜钰左躲右闪拾起袍子官帽及簪子,拎着裤子趁势慌慌张张朝帘外跑,不意撞上呆愣而立的秦砚昭,懒得搭理他,只顾张望寻个隐蔽处,好生整理自己一番。

第陆壹肆章 情意深

是月立冬,尚膳监在往宫里运冬菜,车载马驮,乌压压堵得午门进出艰难。

官员吃罢筵席,醉意醺然走出武英殿,互相辞别,再由各自侍从相扶着,乘上暖轿打道回府。

舜钰朝外看,恰一运海鱼的车打旁过,大盆里的水泼泼洒洒浇在道上,有股子咸腥臭味扑鼻而来。

夜风吹的帘子鼓起瘪下,宫门高悬的红笼,映得轿内忽明忽暗,舜钰坐在明处,杨衍隐在暗里。

她辨不清杨衍的表情,却知他也在看她,那凤眸澄澄烁着些许难懂晦涩的思绪。

都显得很疲惫,似打了场惊心动魄的恶仗般,她收拾好自己回到武英殿,不会儿秦砚昭落座,过半刻功夫,杨衍也到了。

除徐炳永不经意间侧目,一切还是歌舞生平的景象,纵是曲终人散,皇帝再未露面,亦无人觉得诧异。

杨衍静默着注视舜钰,她半边颊腮还浮着掌掴的红痕,眸里泪汪汪地果然是个假男人,一哭就眼眶发红,跟个兔子似的。

“痛不痛!”他指向她的侧脸开口问,有阵冲动欲伸手去抚摸,想想算罢,还是别刺激彼此了。

舜钰把头偏过去不让他看,咬着唇瓣稍顷,气狠狠说:“要你多事要你管,这下子官享仕途尽毁、性命堪忧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这世间果然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救她一命还这麽凶杨衍觉得自己是真的生气了,索性环抱双臂阖目养神。

舜钰等了半晌见他无话,忍不住问:“杨大人可有何打算?皇上他会要你的命麽?”

他若因她而死这辈子她都过不踏实了!

杨衍冷哼一声:“吾的命除阎王爷亲自收,还没谁敢轻易动得。”

舜钰吁口气,听他又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沈泽棠曾为整治京城狎优风气,将吾朝律法附列之《问刑条例》重新修订,除改二十条、二十七条外,他又增批《附律》第二十条,将武官改为文武官员,但凡有龙阳之癖者,不得任秩品四品以上职阶。若此趟皇上心存怨怼,自会挟此例迫吾丢官。”

他笑了笑:“你瞧,吾定是上辈子欠沈泽棠的,这世里总斗他不过,反背酷吏之名,甚而他死了还要将吾一军。”

舜钰张张嘴却不知该说甚麽,心底五味杂陈,杨衍觑眼看她表情很难过,又莫名舍不得她难过。

他杨衍禀性清高孤傲,做得桩桩事儿从不后悔,遂沉声道:“冯寺正可还记得在嬉春楼同吾说的肺腑之言?”

舜钰含泪怔了怔,她何时于他肺腑之言过。

杨衍接着道:“你说良臣非忠臣、忠臣亦非良臣,良臣辅佐明帝贤君得芳名流传百世,忠臣不辩明贤昏暴,唯帝命是从,反是助纣为虐,致家国并丧,落得遗臭万年之号。后来思虑良久,觉得甚为有理。皇上此次行为不端被吾撞破,若因招迁怒而致剥官削职,吾虽失落却也宽怀,已顶酷吏的名头,更不愿再遗臭万年给杨氏祖宗蒙羞。你勿用为我愧疚!”

舜钰知他禀性,嗯了一声,抬起袖笼抹了抹眼睛。

杨衍忽想起桩事来,蹙起眉宇说:“秦砚昭当真是你表哥?”

“自然是的。”舜钰有些疑惑看他:“杨大人何来此问?”

这都是甚麽亲戚!杨衍直言道:“他比吾先至乾清宫,却在帘前踌躇不前,显见他已沉湎功名利禄而迷失本性,你应离他愈远愈好方为良策。”

话音方落,轿子停住在杨林胡同口,舜钰道谢告辞,杨衍放下帘子,轿夫肩撑滑杆,噶吱噶吱继续朝前而行。

舜钰待得轿远,再略站了会儿,将思绪整理完毕,才慢吞吞往胡同里走,正值夜深人静、月满银盆时,唿得一缕风过,吹得谁家屋檐下纸糊的灯笼喽喽作响,隐隐便听得有狗吠关门声。

忽见董家门前,有个身型清梧的男子背手站着,舜钰一眼便认出是沈二爷

他怎麽跑出来了?!万一被人认出可怎生是好?简直不要命了。

舜钰咚咚跑到他跟前,抓住他一只胳臂就往房门里拽。

沈二爷却站着不动,指骨挟起她的下巴尖儿细打量,抿起唇角问:“脸怎麽伤了?”

“回房里再说罢。”舜钰左顾四盼,忽望见远处慢慢走来一人影,唬得脸色大变。

“那是打更的。”沈二爷叹口气,反将她的手指攥住牵着进院。

舜钰觉得自己的手都比他暖和他的手冷的似冰,不由仰起脸儿问:“二爷是在外头等我吗?”

沈二爷神色难辩,似没听见她的话,董大娘迎过来笑道:“可要炖碗酸汤醒酒?”

舜钰回她不曾吃醉,也未及再多说,已被二爷带进房内。

帘子簇簇才荡下,她便被一把拥进宽厚的胸膛,脸儿紧贴他沾了夜风的衣襟,其实不舒服,却又舍不得挣扎。

“我在外头不等你还会等谁呢!”沈二爷俯首看她,嗓音低哑道:“明知那里有凶险,还放你进宫赴筵,我后悔到现在,怕你做傻事,怕你回不来,怕你”他喉结微滚,想说甚麽却又咽了回去,半晌才亲亲她的额头,温柔唤了声九儿:“我离不得你的。”

他说话的语气,好似她不回来他也不要活了般

沈二爷比她年长十数岁,阅历眼界也深,在她面前总是成熟冷静的作派,难见他也会这样脆弱。

舜钰忽然很庆幸自己回来了,伸长胳臂揽住他的颈项,主动亲吻略显凉薄的唇瓣,一滴咸涩的泪珠滴在交融的舌间,却尝出了甜蜜的滋味。

不晓过去多久,沈二爷依旧抱着舜钰坐上矮榻,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痛不痛?”

“痛极了。”舜钰不知怎地就娇气起来,连眼眶都染了一圈胭脂红。

“这杨衍真是活够了。”沈二爷目光阴鸷而凌厉,拿过搁在香几上的薄荷膏,力道轻柔地替她上药。

舜钰觉得很舒服,眯觑着眼儿道:“二爷误会了,若是无他这一巴掌,我怕是真就再见不着您”

第陆壹伍章 谋密策

舜钰把当时情形细述了遍,沈泽棠先还淡定,听得她要与朱煜同归于尽时,脸色为之一变。

眼中笑意渐次褪尽,烛光摇曳着他的表情,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浑身散发的凛凛冷势却是煞它不住。

沈二爷在生气甚麽呢!

舜钰去拉他的衣袖,他已站起朝桌案走去,背身执壶斟茶,仰颈吃尽,再倒一盏,捏握在指骨间,沉默不语。

房间里安静极了,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枝梢的声音。

灯花炸了一下,沈泽棠问:“你若是死了,元宝和小月亮还有我该怎麽活呢?”

舜钰想想回话:“二爷日后定会心想事成、位极人臣的,元宝和小月亮是您骨血,是沈氏一族的子嗣,必不会被亏待,更况荔姐儿的娘亲也不在呀,二爷照样把她教导得很好”

“我若是再娶个妻子呢?她对元宝和小月亮很苛刻怎麽办?”沈泽棠辄身见她神情微怔,不由冷笑一声:“你不会以为我从此就孤寡一生罢。”

舜钰有些不好受,垂颈看自己的手指,男人的话果然靠不住,前刻还“我离不得你的”,这会就盘算着她死后娶妻了不管怎样,她一点都不愿和他拌嘴,更不想惹他生气,抿抿唇起身走近他,轻声说:“二爷何必计较那未发生的事,我不是好端端在你面前吗?”

沈泽棠沉眸看她有些委屈的模样,一股子燥闷在心底郁结,一直以来他都敞开胸怀包容她,是要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便是在昭狱九死一生之时,他也从未放弃一线活的生机,他若死了,九儿该怎麽办呢,谁来疼惜她,谁能如他爱的深沉。

可你瞧她似乎并不这样想,大难大祸面前,随时愿豁出命舍他而去,她对他到底有多少真感情,还是只需要他的保护。

沈泽棠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你早些回去歇息罢。”他交待一句,从舜钰身边掠过,走到桌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本书翻开。

舜钰有些僵硬地站着,沈二爷这是要赶她走了。

他还从没这样冷漠地待她过。

“二爷也歇下罢!明早我来伺候您用膳!”舜钰勉力地笑,揪着腰间革带磨磨蹭蹭不挪步。

“不用劳烦!”沈二爷手指翻过书扉一页,边认真地看,边头也未抬道:“你要去大理寺忙公务,且近日里京中风声渐紧,锦衣卫严查各路,若无甚大事,你暂时就不要过来。”

这是连面都不想见了吗?

她何尝做错了甚麽

舜钰心头泛起酸楚,要开口问个明白,忽闻帘子簇簇响动,回首望却是沈桓,他唤了声二爷,欲言又止。

舜钰知他们定是有事相商,不便再留,遂给沈二爷俯身搭手作一礼,咬着唇瓣径自走了。

沈泽棠站起身走到窗前,听着隔墙传来低声笑语,默默出了会神,才朝沈桓命道:“你带他们进来罢。”

沈桓应诺,稍刻去而复返,沈泽棠正坐在桌前吃药汤,就听得一声洪亮嗓门儿:“贤婿身骨还没好全麽?”

“谁是你的贤婿!身骨已大好。”他抬首微笑,却道来者是谁,梁国公徐令、英国公陈延及都察院御史高达。

三人脱去斗篷入坐,董娘子斟来炖的热滚滚香茶,即和沈桓一道退下,阖紧窗门守在廊前。

徐令打量四周道:“这里离北镇府司可不远,路上行人十中五六便是锦衣卫,你怎还敢藏匿于此。”

“夫人和孩子在邻壁宿住。”沈泽棠放下药碗,淡淡道:“委实放心不下她们。”

他转而看向高达:“听闻光启犯了事,如今削职降品在府中待命,可是言之属实?”

高达叹息一声:“皇帝旨谕徐炳永彻查朝中昊王党羽,他自然要逞势弄权,拔除眼中钉,光启素日言行于他不对,早就怀恨在心,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原欲捕进昭狱受刑,幸得太皇太后求情,只削了尚书职,如今赋闲在府,也是十分的苦闷。”

沈汉棠沉吟问:“秦砚昭深受徐炳永器重,若他肯美言几句,光启应不至沦落此番境地。”

陈延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一副事不关己的态,非但不帮衬,还三不五时遣侍从上门要接妻儿回府,光启自然不肯,你是不知他那娇滴滴的闺女,被秦砚昭折磨成甚麽样”

沈泽棠蹙眉听他言毕,方神情凝重道:“徐炳永果然老谋深算,一手清肃朝堂,党同伐异,一手按兵迟迟不发,就等昊王率先起兵反叛,他们削藩之由方才忠恳,且得民心,旦得两军对擂,他方数万兵士气勃发,昊王未必能稳胜。”

“吾原以为皇帝命锦衣卫捉捕兵部右侍郎刘燝、五军都督佥事杨凤,是他俩联手设陷引昊王入局,显然高估了他俩今日舜钰进宫赴筵,眼见徐炳永在席间,携一众官员逼皇帝放人,其嚣张跋扈已成气候,吾等不妨将计就计,助皇帝一臂力,迫徐炳永不得不先出兵削藩,落天下众人口实。”

徐令颌首称赞,又问可有何良策。

沈泽棠接着说:“如今朝堂及内阁皆是徐炳永把持,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樘同徐炳永关系更为亲厚,永亭虽得皇帝另眼相看,但遭魏樘嫉贤妒能,是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吾需一个能将奏疏亲递皇帝手中之人。”

一众凝神细思半晌,陈延拈髯道:“魏国公常燕衡倒在宫中常行走,他曾欠吾的情未还,去求他一次应会允肯。”

沈泽棠从桌屉里取出封信笺递给他:“你回府后重新誊抄一封,再给常公后,央他亲写奏疏亲交皇帝,万勿假借他人之手,否则全盘计划皆输矣。”

陈延郑重的接过笼于袖里,高达挠挠头疑惑问:“沈二你前些日还道,昊王麾下人马才刚至南京安顿,还可再等些时候,现怎又突然变得如此急迫?”

沈泽棠默了默:“皇帝有龙阳之癖,今日舜钰差些被其染指,幸得杨卿出手直救,恐他不久自身难保,到那时,舜钰将再无人可相护,孤陷险境,以身伺龙,笈笈危也。”

第陆壹陆章 两相好

舜钰一晚也没睡踏实,看着窗户纸发清了,索性穿衣趿鞋下榻,翠梅捧来热水伺候她洗漱。

待梳理完毕,她走出房门,秋生早凉,院落桐叶,风清吹破雾白,挟着孩童咿呀娇啼声。

隔墙缭起一缕青烟,送鼻息一丝苦味,是董娘子在给沈二爷熬炖药汤。

她凝神细听那边动静,奶娘抱着元宝和小月亮从明间出来,小家伙们吃得饱饱地,见着娘亲眉眼弯弯。

舜钰抱起元宝啃他的小肉手,逗着问:“想不想见爹爹呀?”

元宝听着找爹爹,精神大振,咧着嘴呃呃要走,小月亮也跟着学样。

舜钰便叫翠梅抱了小月亮朝邻房去,董娘子闻声开门,显得有些惊讶。

这一大早拖家带口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二爷起了没?”舜钰扫了一圈没见沈桓等侍卫的影子。

董娘子回话:“昨晚儿二爷寅时才歇下,这会儿还睡着。”至现时二个时辰还未有。

舜钰脚足微顿,神情有些犹豫:“倒来得不巧。”想着辄身打算回去,元宝不乐意了,指向正房拱着身子直扑,小月亮瘪嘴儿要哭不哭的样子。

奇怪啥时候跟爹爹这麽要好了!

听得院门嘎吱一声,沈桓拎着大圆白糖烧饼和猪肉心烧卖过来,见得舜钰拱手作揖,也未多话,径往厨房里去。

“娃儿想爹爹,我带他们看一眼就走。”舜钰自言自语,董娘子伶俐地走前头小心打起帘栊。

屋里昏暗静谧,阳光透过窗缝溜进亮色,烛火与炉香一明一灭终是熄了,四个用过的茶盏残水搁于香几面。

舜钰暗忖昨晚她走后定是又有人来过轻撩起帷帐,沈二爷仰面坦直躺着,胸前搭着锦被,紧阖双目,呼吸平稳,睡得很是熟沉,连她们到榻沿边都未曾惊醒。

元宝蹬着肥腿儿要下来,舜钰把他放在榻角边玩,哪想得了自由便不由娘,手脚并用飞一般朝爹爹爬,爬到爹爹的脸前,翘起屁股一个墩儿坐结实,得意地嘎嘎笑起来。

舜钰忍不住也捂着嘴笑,沈二爷此时不醒也得醒了。

把元宝肉嘟嘟的屁股蛋拨到一边,他吸着气坐起身,翠梅将小月亮搁到锦被上,偷笑着退下。

沈二爷看着元宝和小月亮兴奋地直往他怀里扑,顿时心化成一滩水,再望向原本笑容憨媚的舜钰,忽儿眼眶发红其实很明白,她是带娃儿来讨好求和,知道他的软肋是什麽!

既然这般七窍玲珑,怎就猜不透他的心意呢!

沈二爷叹口气,伸手将她也揽进怀里抱着,嗓音很柔和:“眼睛红甚麽?愈发地娇气。”

“才没红。”舜钰素日里由他宠惯了,昨晚被那般冷待就委屈,此时见他愿搭理自己,反倔起性子看向帷帐,言不由衷:“是笑小儿无赖,吾朝谁敢把二爷的脸坐在屁股下呢!”

“没有吗?”沈二爷扶着元宝在腿上蹦哒,神色很从容:“你不是也坐过”

舜钰一把捂住他的嘴,羞臊的颊腮如抹胭脂,拿眼儿瞪他:“孩子在呢,教坏他们父之过。”

沈二爷咬她手心一下,也笑了:“我的孩子是教不坏的。”

放下元宝再抱起小月亮,小月亮的桃花眼同他如出一辙,笑眯眯地惹人疼。

舜钰嚅着嘴唇说:“二爷昨儿气甚麽?那样的时候,若是真被皇帝玷污去身子,我也再无颜面见你”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沈二爷打断她的话,默了默才道:“我只要你坚强地活下来,未来时日太漫长,没你相携至老不行!”

舜钰听得这话心如鼓擂,怔怔地难以言语。

沈二爷俯首温柔地亲她,这个一脸聪明相的丫头,碰到情爱的事就犯傻,还需多调教啊

小月亮看着爹爹咂娘亲的嘴儿,也伸出粉嫩舌头咂吧咂吧。

而元宝手儿抓着爹爹肩膀,摇摇晃晃的使劲抻腿,忽而大喘气站起来了。

杨衍终是出事了。

舜钰捧着复审卷宗寻他印章,恰锦衣卫指挥使罗冠、吏部尚书萧云及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同来颁旨,果不出先前所料。

他被以吾朝《附律》第二十条,文武官员凡有龙阳之癖者,不得担任秩品四品以上职阶为由,除大理寺卿职,左迁巡城御史,秩品四品、隶属于都察院,其职巡查京城内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管理、审理诉讼及缉捕盗贼等事,在城门边设的巡城御史公署坐阵办理公务。

大理寺少卿姜海暂代其职。

待交割完毕,众人唏嘘离去,杨衍面无表情的整理自己杂物,不经意抬眼,舜钰还捧着复审卷宗站在窗前,神情复杂难辩。

杨衍拍拍指间尘灰,语气很淡:“冯寺正给吾倒盏茶吃罢。”

舜钰将卷宗放下,去提茶壶却是空里咣噹,盏里还沾着残茶,便提壶带盏出了正堂,拿水洗净碗盏,想去问谁讨要茶叶和滚水,经过少卿堂窗门前,听得里头叠声儿说笑,探头悄看,大理寺上下官儿挤得满当当,正在给姜海恭贺道喜,连历事监生张步岩也在这里打浑。

这正是: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

舜钰去寺丞苏启明那里撮出龙井茶放壶里,冲好水回返,斟了递至杨衍的手边。

杨衍端起吃口再慢慢放下,窗外日阳当午,有秋鸟啁啾,若大的正堂仅他俩面面相对,处处彰显冷清萧瑟之意。

他心底倒满足,深知自己脾性有多讨人厌,更况朝堂无父子,花难百日红,当他离开时,能有一人挚诚相送便是福气却是这人又让他放心不下。

稍顷抿起嘴角道:“冯寺正你怎麽办呢?女儿身份、皇上觊觎,四围虎狼伺伏我护不住你了!”

舜钰鼻子莫名的发酸,对杨衍她其实一直都无甚麽好感,清高傲慢爱折腾人,三不五时对沈二爷耍阴下套,各种手段也不算光明利落。

可若从他忠君护主的立场来看,却又可谅可解,更况他虽表面逞凶狠,却愿替她瞒下女儿身份、在她遭危难时挺身相救,明知会被削官剥职

她终还是欠了他的情!

第陆壹柒章 互离别

舜钰侧首去看窗外秋残的枝条,语气板板地:“你知你有多可厌!大理寺好容易今年柿子丰收,你却下令,无论熟的生的皆采摘精光丢弃明知引众怒的事儿以后勿要再做了。”

杨衍不置可否:“是怕你触景伤情昔时吏部柿子长得好,沈泽棠总命人筐筐往大理寺抬,吾晓得他是为你哼!居心叵测。”

“”

这个人真是舜钰一时感觉难形容。

杨衍似想到甚麽,继续警诫她:“万莫动辞官的念头!削藩之役趋紧,皇帝敏感多疑,朝堂气氛亦呈剑拔弩张之态,你若有心留意,此时提请辞的官儿,无论秩品高低,皆被锦衣卫巧立名目捕去了昭狱。是以处境再难也得熬着,实在走投无路你便来寻吾”他首次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想找个交好的同僚照顾她都没有

舜钰看清他的窘状却不表,心底有股子暖流悄淌,遂软着声道:“城门那儿风雨狂更冷寒,杨大人请珍重加衣!”

杨衍抿起唇瓣,午后秋阳透过窗牖,映上她瓷白脸儿晃啊晃,晃得他有些神魂颠倒:“冯舜钰,你”

想说沈泽棠已逝数月可缅怀但不要多掂念,想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说请珍惜眼前多情人他真的也很不错,想说的话这麽多,喉结滚动怎就难发声他终嗓音暗哑道:“你给我缝个袍子罢!我喜欢竹子纹。”

往日看沈泽棠穿过一件翠青薄绸直裰,胸前飞一只展翅苍鹰,绣工极了得,听闻是他夫人亲自缝的。

舜钰听得有些意外,杨府家大业大有的是技艺高超的裁缝绣娘,哪需她来动手呀!

恰有个寺吏隔帘回禀:“五军都督府徐将军要见冯大人。”

“元稹?!”舜钰眼睛一亮,暗忖他并不常主动来寻她,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儿,遂转而看向杨衍辞别。

杨衍只微颌首,待她的身影渐失帘子外,把手边张纸儿揉成团掷进火盆里,有些心气不顺。

侍童进来抬起箱笼,他环顾四周,再把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走罢!”他起身撩袍端带,挺直腰背、足履缱风一径往门外去了。

再说舜钰进厅内,徐蓝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腰间挎着青龙剑,面容沉静,见得她来,目光掠过一抹柔色。

他指指自己身侧椅子给舜钰坐,再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从太平县回时经过万昌字号卤食店门前,瞧着新卤出的红酱蹄子许多人排队购,我便买了几只送你尝鲜。”

舜钰称谢接过,放鼻息间嗅嗅香味儿,不由眉开眼笑,晚间可以同二爷一道下酒吃。

“你就是来给我送蹄子的?”

听得她问,徐蓝笑容淡淡敛起,摇头并压低声音回道:“凤九,我今夜间即率兵士离开京城赶往云南削藩。”

舜钰手一抖,差点把油纸包掉落地上,瞪圆了眼叠声问:“怎一点风声也未闻呢?徐阁老他不是不肯发兵麽?永亭可知晓?”

徐蓝凑近她耳边:“我也是突接的谕旨,且命不得外扬“又顿了顿:”此去后不知何时才能再于你相见,遂冒险前来与你告辞。”

此次同行的还有兵部右侍郎刘燝、五军都督佥事杨凤,这二人皆是徐炳永的党羽,前时入了昭狱,谕旨命他俩将功补过一同随军南伐,倒也无谓,只更蹊跷的是,历年将领带兵出征,虎符皆握将军手中,而这次却交由刘燝与杨凤共同保管。

持符者有调兵遣将之权,他虽是将军,却显然要听命受制于他二人,午时已言语交涉过,其们嚣张跋扈之态,令他暗生隐忧,此趟之行势必凶险异常。

这让他更渴望见舜钰一面,怕有些话此时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他想说在江西吉安一役时,那晚战前军帐里,他曾同舜钰坦承:“此次役后回至京城,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你就嫁我罢!”那时她与老师情投意合,他甘愿成全,而今老师不在了,他也将要踏上征途,前程未卜、归期难定,能确认的是欢喜舜钰的这颗心从未改变,他还要把那话儿再问一遍,期得她心甘情愿。

他润润干燥的唇正要开口

舜钰想起沈二爷特意嘱咐她的话,说道:“我同你说桩秘密的事儿。”

却没见他吭声,不由仰颈看来,彼此视线相碰,他的眸光濯濯发亮璨若星辰,甚抬手摸摸她的发,嗓音很柔和:“凤九先说。”

舜钰轻悄道:“沈二爷他还活着。”

“你说甚麽?!”徐蓝脊背倏得僵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舜钰继续道:“别怀疑,二爷真活着,就宿在我的邻房,他前日里交待过,若元稹得谕旨率军南上削藩,事关重大,务必要先去见他一面为宜。你今儿定要来呀!”

徐蓝脑里杂乱无章,心潮击拍滔天,他忆起曾踏梯上树打秋栗,瞟扫到邻房晾挂的石蓝缎绣仙鹤纹直裰,那时只觉眼熟似曾相识,可不就是老师的衣裳麽,他实在是眼拙了。

倏得站起身要走,哑着声道:“我先走一步去见老师。”

舜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你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是什麽?”

徐蓝脚步微顿,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凤九你一定要活得幸福啊!”

舜钰听得有些糊涂,还待要问,却见他扬起胳臂洒脱地挥了挥,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西暖阁,静悄悄的。

朱煜脸色铁青坐于御案前批奏疏。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樘、秉笔太监冯双林、首辅徐炳永、兵部尚书夏万春皆摒息而站。

朱煜忽然抬首,目光犀锐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扫过,最后落于徐炳永的面庞上,哧哧冷笑两声。

徐炳永久经朝堂洗礼,怎会不心知肚明,皇帝龙颜大怒显见是冲他而来,纵然心中千头万绪,更是慌张不得。

他神情依旧镇定,双目炯炯有神,闭紧嘴唇不发一言,只静候皇帝发问。

朱煜将奏疏扔给内侍公公,转而朝徐炳永笑道:“此奏疏十分的有趣,定能博徐阁老一笑。”

第陆壹捌章 商国事

内侍公公不敢怠慢,捧着奏疏高举过头,躬腰递至徐炳永面前。

徐炳永接在手,不紧不慢地展阅,他原不当回事儿,如今朝臣甚或言官呈的本子皆需经内阁先审,纵有漏之鱼还有司礼监掌印魏樘那儿把守,谅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可此时手却一沉。

秦砚昭余光睃见他面庞渐凝重,暗忖能让徐阁老为之色变,足见此奏疏非同小可。

徐炳永撩袍跪下,嗓音因愤怒而愈显铿锵有力:“这奏疏简直一派胡言,皇勿要了昊王及其党羽的离间计。”

朱煜点头道:“徐阁老所言有理。”又朝内侍公公下命:“把奏疏传给诸位爱卿过目,可能瞧出也是离间计?!”

先是魏樘,再冯双林,依次而传,最后递至秦砚昭手。

空气很安静,能闻见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秦砚昭一目十行看得很快,是昊王不远万里呈来的亲笔奏疏,直指徐炳永及其鹰犬终日构害忠良,奉凶承恶,贪赃枉法、甚屡进佞言馋语以蒙皇帝心智,使得朝官人人惜命保身,惧谏真言不思政务,致天下陡起异变、日月无光、灾害叠出、民不聊生。

再列数徐炳永十大罪疏,其经徐炳永授命,遭酷刑拷打置于死地者,有内阁次辅沈泽棠、广州清吏司郎瘳秋逼疯远走工部右侍郎郭稼、毒杀工部尚书丁程,举荐其侄治理黄河从贪墨、且又为鹰天盟幕后主使

徐炳永罪孽深重,虽是朝廷老臣却不可纵容其行,鉴皇帝宅心仁厚故念旧情,昊王愿做恶人,务必五日内将徐炳永羁押往云南由他惩治,若拒之不行,将依吾朝“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为清君侧,藩王可统领镇兵前来讨伐”之律例北进京。

秦砚昭蹙眉,将奏疏还于内侍公公。

朱煜扫瞟众人,他问:“朕该如何为好呢?是将徐阁老交于皇叔?还是等其进京清君侧?或调兵遣将南征削藩?诸位爱卿可有甚麽妙法尽管说来。”又看向双膝跪地的徐炳永,叹息一声:“徐阁老请起罢,终是廉颇老矣。”

内侍公公前去搀扶他,却被徐炳永不轻不重地甩开:“吾可以自己来。”

两手撑地、双腿曲弯再慢慢挺直脊背,虽姿势狼狈但好歹站起了身,手脚还在发颤,他喘着气看向面无表情的皇帝,冷冷道:“从古迄今历数,姜尚耄耋灭商封齐、重耳杖乡立为君主、刘邦半百成霸业,黄忠古稀一战定军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何惧个老字。”

“徐阁老多心了。”朱煜颌首淡笑:“朕等着你的良计巧策!”

徐炳永不答,朝秦砚昭侧目问:“秦尚书有何高见?”

秦砚昭抿唇前,拱手恭道:“昊王奏疏所提臣只觉蹊跷,想他远在云南做藩王,怎会对朝堂之事知之甚详,想必还有其奸党混迹于众臣施偷风报信之实,前时攘外必先安内之策初见成效,昊王的人屡遭折翅,定痛恨徐阁老又惧怕至极,才使出这等法子要灭其以断后患,是以将徐阁老交于昊王正他计,臣自觉此法不妥当。可若是调兵遣将南征削藩,路途迢迢军马粮草装备等或不堪重荷易起变数,更无有恰当理由为削藩之役所用,反使民心向背,军兵不齐。”

朱煜打断他的话,沉着脸问:“秦尚书的法子,是静待昊王率兵进京围城杀戮麽?”

秦砚昭欲要再说,冯双林插话进来:“臣以为不妥,战事烧于京门前置皇安危又何顾?自然是离得愈远越稳妥。更况行军打仗,哪次不是路途迢迢,携带军备重装而行,秦尚书多想了。”

夏万春也禀道:“南征削藩为宜!万不能让昊王统兵近城池百里之内。”

魏征暗戳戳偷瞄各人神情,再定睛于朱煜面庞,连忙表示附议。

徐炳永默了会儿说:“秦尚书所忧也在情理,南征削藩确实无甚好的理由”

朱煜笑了笑:“朕是皇,想要削藩还需要理由吗?“

徐炳永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言:“皇说的是。”

朱煜端起手边的参茶吃了口,看向夏万春:“授将领带十数万兵护使臣前往云南藩地,捕昊王入京;已在云南驻守的都指挥使王守志及其部下严密监视藩王府、令昊王及其亲眷不得离府半步,若抗令不从,即可强捕下刑狱待命。”

他转而朝徐炳永道:“秦尚书所提朝昊王党羽,朕知你们心意,无非是猜疑梁国公英国公那干人等,其们为吾朝开国元老又无与昊王苟且的实证,于情于理朕都不能妄动,不过朕倒想了个法子,此次遣梁国公之子徐蓝率兵出藩,兵部右侍郎刘燝、及五军都督佥事杨凤将功补过,共掌虎符与徐蓝一道同行,此间徐蓝若有叛变助敌之举,当即擒拿诛之,朕再收拾这些国公不迟。”

徐炳永眼里掠过一抹异色,这个朱煜竟是有城府的他似乎有些小瞧他了。

待议毕国事,众臣退去,朱煜吁口气,阖起双目养神,内侍公公前替他捏揉肩胛,涎着笑脸低问:“皇显得疲累,可要去把冯寺正叫来替您解解乏?”

朱煜脑里浮起舜钰春眉水目娇俏模样,鼻息间似有花香味儿萦绕,还有衣襟处散露的雪白肌肤不由轻笑:“看着似个女孩儿似的,你不知他**又长又硬,若不是杨衍这厮混搅,早成了好事。”

内侍公公便要着人去请,朱煜摆手阻道:“现是非常时期岂容肆意耍乐,朕也无这个心情,只待削藩成了,再将他捉入宫尽享不迟。”

内侍公公窥他脸色,小心翼翼说:“皇已许久未去皇后娘娘那里”

朱煜未吭声儿,稍顷才淡问:“听闻她又杖毙了个宫人?”

内侍公公忙回话:“皇后娘娘还在查流胎的事儿。”

朱煜眼眸依旧阖着,嘴角却噙起冷笑:“尽管随她去,看她能掀起多高的浪来。”

第陆壹玖章 与蓝谋

秦砚昭紧着步履跟上徐炳永,语气隐透焦灼:“皇帝谕旨遣兵南伐将酿大错,徐阁老怎不出言劝谏?”

徐炳永慢慢下着汉白玉台阶,嘴里虽强硬,这双腿却是不得不服老。

“皇帝早有发兵削藩之念,只因吾等阻拦而未成行,如今昊王送上门来,他自是乐意之至,吾若阻拦,此时命不由己矣。”他淡道,默少顷,又压低嗓音问:“秦尚书曾提过前一世的经历,确定不曾诓骗吾?”

秦砚昭摇头:“此等玄机大事,岂容信口儿戏。”

徐炳永拈髯沉吟:“据你所述,吾因罪早逝,昊王得沈泽棠及其奸党相助叛乱夺天下,看如今形势,吾安然活着,沈泽棠却身死,李光启罢黜,梁国公等乌合之众难掀风浪,至于徐蓝,那毛头将军有何忌讳,刘燝杨凤手握虎符,吾已暗命他们候时送其上路。你还有甚麽放心不下?”

秦砚昭一时无话,但他莫名有种不祥预感,抿唇道:“前世里昊王兵临城下势不可挡,而南伐的军队未及时赶回,致城内防护形同虚设而被其攻破,皇帝只得把江山拱手相让。这便是下官方才极力谏言,大军勿要南下只固守京城之因。”

徐炳永看着他目光炯炯:“人生万变皆有因,世事如棋局局新,秦尚书勿要沉湎于前世不可拔,如今早已节同时异,物是人非,需得放眼当下为宜。你所虑大可不必,驻守云南的都指挥使王守志与吾交情甚厚,据他密奏,藩王府被层层兵士严加防守,昊王及其亲眷在内度日如常,并无异动之举,纵想逃离更是插翅难飞。”

他顿了顿,似自言自语:“皇帝黄口小儿愈发张狂,原是不与他计较,今日竟敢称吾廉颇老矣,终有日定让他知晓,吾亦有重耳刘邦之宏才大略。”

秦砚昭心中发紧,不待细想,徐炳永拍拍他的肩膀:“秦尚书只要忠心随吾,日后功名利便如囊中取物,决不亏待你。”言尽于此不再多说,撩袍端带上轿。

秦砚昭作揖目送他离去,直至轿影摇摇晃晃成了黑点儿,倏得阴沉满面。

徐炳永狼子野心显露端倪,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朝局动荡人心叵测,还需好生计较一番才是。

黄昏日暮,杨林胡同口人迹渐稀。

一个乡里人挑了一担茯苓糕在卖,还余最后几块,他眼巴巴盼着谁能一兜儿买去。

果然有个相貌英伟的年轻男子驻足都要了,用纸包好笼进袖内,走近户红墙碧瓦的旧宅,握着铜钹叩门,听得嘎吱声响,露出个妇人容颜,笑着将他迎进院内,复又把门阖紧。

乡里人挑起空担子,踩踏夕阳愉快地往米铺子方向走,徐蓝则大步穿过弥漫药香的院落,守在廊前的沈指挥使,笑嘻嘻地给他拱手见礼。

徐蓝噙起唇角回礼,迎他进的妇人打起帘栊,入得房内,沈二爷正坐在桌案前看书,听得动静抬首见是他,似早等候多时,语气如常地温和:“原来是元稹啊!”好似中间不曾有波折,彼此昨日才见过。

“学生见过老师。”徐蓝难掩心中激动,行武将跪拜大礼,沈二爷颌首接受并请他坐。

董娘子斟过香茶退下,沈二爷打量他眉眼凛凛、下颌胡须拉碴的,不知何时已褪尽少年清涩,浑身透散桀骜冷冽,是威猛武将的气势。

寒暄过几句不提,沈二爷开门见山:“你何时领兵离京?”

徐蓝不多问,只恭敬回话:“今晚寅时二刻出发,风雨无阻。”

沈二爷“嗯”了一声,又问:“兵部右侍郎刘燝与五军都督佥事杨凤可与你同行?”

徐蓝称是:“虎符掌于他们手中,学生虽为带兵将军,却无调兵遣将之权。”

“果然如此!”沈二爷蹙眉凝神,指骨不自主轻敲着桌面,稍过片刻他朝徐蓝沉声问:“你可知身为梁国公徐令之子所背负的重任?尤其是你元稹!”

徐蓝点了点头:“助昊王得天下,保百姓得平定,荣家族之门楣,展男儿之鸿志。”

沈二爷接着道:“你此行凶多吉少,刘燝杨凤乃徐炳永麾下党羽,虎符在手,随时可寻罪名将你斩杀。元稹需谨言慎行格外提防,万不得已时可先下手为强,抵达靖州广德郡,那里有昊王手下威武二卫三万精兵等候,如刘杨二人此时还在,立即将其们斩杀,同时策反众将兵为你所用,再率兵调转回京城,那时京中想必狼烟四起,两军对擂更需你的兵马援助。”

徐蓝想想问:“昊王被困于藩王府中,学生若不带兵前去,他该如何脱困?”

沈二爷平静道:“他已不在藩王府。”

徐蓝吃了一惊:“却于王都指挥使传来的音讯相悖。”

沈二爷笑了笑:“幻术迷眼怎可信。”

徐蓝瞬间醍醐灌顶,看着老师端盏吃茶。

他虽困于一方斗室,却以天下为局,在下一盘棋,从容不迫地拈子,起落间皆是运筹帷幄。

徐蓝辞别出来,走了十数步,忽听身后有吱哑开门声,忍不住回首,却是舜钰抱着丫头迈出槛来,脚足匆匆朝邻房门前去,显见是要见沈二爷,小月亮紧搂着娘亲颈子,眼儿汪汪四处乱瞟,一下子瞟到徐蓝,咧起红嘴儿笑起来。

徐蓝也笑着朝她招招手,不再停留,辄身大步走进街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彩霞满天,美成想像中的样子!

舜钰听得小月亮叫了声:“蓝蓝!”

顿时有些怔住,娃儿们平日里咿呀学语口齿不伶俐,怎突然冒出个清晰字儿,却是“蓝”,不该是“娘”或“爹”吗?

“蓝、蓝!”小月亮又娇娇地叫了两遍,来开门的董娘子也听进耳里,一拍腿儿道:“可是碰着徐将军了,他方才走哩。”

徐蓝?!舜钰连忙扭头望,胡同口冷冷清清的,仅有秋晚的风在斑驳的高墙间游荡。

“九儿!”沈二爷背手站在廊下。

舜钰收回视线,绽起一抹笑颜,抱紧胖乎乎的丫头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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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贰零章 昔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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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爷有话单独同舜钰说,董娘子在拌鸡食脱不开,带小月亮的差事就落到沈桓身上。收藏本站

沈桓抱起丫头往台矶一坐,傍晚光阴徜徉,彩霞如流火,把院里镀上一片柔黄。

他勾勾软嫩的小指头:“方才我可都看见听到啦!爹娘没见你喊过,蓝蓝倒叫得欢儿。”

小月亮咿呀去抠他腰间刀鞘嵌的红宝石。

沈桓捏捏她的小脸:“爹娘不叫不打紧,来,桓桓,叫一个。”

小月亮低头认真抠宝石。

沈桓再接再励:“桓桓”

董娘子一边洒鸡食一边噗嗤笑着望过来。

“老子就不信了”沈桓随手捞起只小鸡崽子,在丫头眼前晃晃:“叫桓桓,这个就给你。”

小月亮眼睛发光,伸长胖胳膊来讨:“蓝蓝”

咕咕咕咕老母鸡炸着芦花毛,用尖嘴狠啄沈桓皂靴面儿,一群鸡崽子在腿间叽叽啾啾。

“叫桓桓”

“蓝蓝”

屋外闹哄哄,屋内却很安静。

沈泽棠指着桌上纸包:“元稹带给你的茯苓糕。”

舜钰去揭开来,拈块尝尝,有清淡的甜味儿,吃了几口问:“二爷寻元稹所为何事?”

沈泽棠拉过她坐腿上,并不隐瞒,将计划一五一十详述,舜钰仔细地听着,连糕都忘了吃。

她看着二爷温润的眉眼,低声道:“待昊王赶至南京再带兵进京城是很快要战乱了吗?”

前世里外面杀戮成何等惨状不得见,但宫内殿前廊下亦是尸横遍野,宫人惊散,满耳啼号,如堕地狱。

沈泽棠默少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仗原就是这麽残酷无情,此趟尽可能不伤及无辜百姓,争取速战速绝,还天下太平。”

舜钰知道二爷在安慰她,岔开话问:“那贾道士的幻术真如此出神入化?能把官兵都迷唬住查不出异样来?”

沈泽棠笑了笑:“贾道士有家传幻术,后去天竺等西域国游历数年,在倭国邂逅田玉并为其所用。他能画地为川、聚石成山、点男变女、吹风听声等技艺,实乃世间奇人。”

舜钰想起甚麽道:“那贾道士可是惯常穿海青色道袍、头戴混元巾,足踏麻履,手有六指?”

见二爷颌首称是,她接着说:“前年时,我于秦兴田叔在盛昌馆吃酒聊谈,来两卖唱歌女突用淬毒银针取我性命,幸得田叔眼明手快,后追踪至个荒废的道院,哪想里头香火如常,还住着个道士,模样如我所述的那般,当时就觉是中了幻术,他在掩歌女们行迹,可若是同党,要在幻术中杀人易如反掌,怎却不曾动手呢。”

沈泽棠听得蹙起眉宇,他道:“可曾记得献出踏马飞燕的蒋安?”

“记得!他原名唤石宪,曾是父亲身边的幕僚,后田府败落后,听闻他跟了周忱。”

舜钰神情闷闷地,他继续温声道:“你错怪他了,南平县古器案之所以能扳倒周忱,多亏他在周府那一年探得隐密。“顿了顿:”吾觉奇怪之处,他后来投靠田玉做起贩卖倭国家具,却又隐姓埋名来沈府做工,寻吾献出踏马飞燕给太子,踏马飞燕残损需修复才能敬献”

舜钰神情怔忡插话进来:“二爷是指他故意要引我出来?”

沈泽棠沉吟道:“贾道士未必是歌女们同党,施幻术或有旁用,他亦为田玉效力。如今田玉与吾共助昊王夺帝,出财出力,若仔细量来实非他奸商本色,是以世间万事诸多巧合定有蹊跷,这田玉与田府与九儿或许有些挂葛。”

“二爷之意他曾是田府的人?他戴着面具我认不出他!“舜钰的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又慌又乱不知所措:“田玉呢?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沈泽棠摸摸她的发:“外面如今形势严峻,锦衣卫还有官府的兵吏四处巡逻搜捕,他亦不敢妄动总是能见的,不用急在今朝。”

舜钰垂首埋进他敞开的怀抱,听他心跳沉稳有力,衣襟有股子淡淡的草药苦香味儿,紊乱无章的思绪就这样被安抚。

“二爷!”她唤了一声,没甚麽要说的,莫名就想唤他:“二爷!”

“娇得很。”沈泽棠修长的手指抬起舜钰的脸儿,爱怜地亲吻她的嘴唇:“比小月亮还娇”

气氛变得美好又旖旎,只是这厢话音才落,就听帘外小月亮嘤嘤呜呜地哭声,还有沈桓扯着嗓子唤:“不得了,尿了我一手哩。”

又是董娘戏谑道:“怪谁!你一劲儿要她桓桓的叫,可不急得要尿裤子。”

“蓝蓝都能叫,桓桓为何就不行?”沈桓表示很不服气。

“什么蓝蓝桓桓的?”沈泽棠听得不明就里,就见舜钰笑倒在自己怀里,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里面看来有古怪,他会问清楚的。

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没有杨衍的大理寺,看不见他终日清傲身影,听不到他言谈冷嘲热讽,一众都觉空落落的。

唯有姜海格外精神,他有种十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扬眉吐气的感觉,更况徐阁老与秦尚书破天荒地结伴来拜访,这就极罕见了。

他放心不过张步岩,拿出珍藏的六安瓜片交由舜钰去冲泡,再提壶来一一斟茶。

徐炳永端起盏划着热气,一面斜目上下打量舜钰,若是个女子倒比王美儿更具姿色,可是个男子,就觉太过清秀瘦弱,缺乏阳刚之气。

他是个颇老派的大儒,实在看不出这冯寺正有何出彩之处,前有沈泽棠、秦砚昭,现有杨衍及皇帝都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他暗自冷哼一声,待得恰当时日,这等祸乱人心的妖孽定要除去不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把茶盏往几上重重一顿,语气严厉。

舜钰早已察觉他目光如炬在打量自己,显鄙蔑之态,假装不知,识时务地拱手作揖,辄身退出门外去。

秦砚昭不动声色地吃茶,转而朝姜海玩笑道:“这茶形似葵籽,叶缘微翘,色泽宝绿,味清香带焦糊味,确是地道的六安瓜片,姜卿没拿假茶出来冲泡,可算是吾等之大幸。”

姜海抬袖抹抹额上密覆的汗珠,这话听得人好生不自在。

第陆贰壹章 掏心肺

舜钰回寺丞堂继续整理案卷,待到日阳西斜,堂内光线朦胧时,才揉着有些酸痛的肩颈出来。

因着徐炳永秦砚昭与姜海还在关门密语,一众官吏不敢先自离开,窝在茶室里闲聊,又去半个时辰,闻得那三人前后脚出堂,这才各自散了。

舜钰至大理寺门前,不期然便见秦砚昭的官轿停在御道边,随行侍卫走来请她过去说话。

秦砚昭看着舜钰面容沉定的俯首作揖,一声生疏的秦大人,彼此间便如隔大江大河。

他闭闭眼睛再睁开,开口简短道:“我在听雨阁等你。”旋而荡下帘子,轿夫撑起滑竿摇摇晃晃离开。

舜钰略站了会儿,朝听雨阁方向走去。

听雨阁位正阳门里的白家胡同,这里距六部及翰林院太医院等极近,又是散班时辰,不急回府的官吏三五约在此小酌,倒也十分地热闹。

伙计听闻舜钰来寻秦砚昭,连忙带她上到二楼临窗首间,桌面摆了七八碟佐酒小菜,秦砚昭已吃过几盏,颧骨浮起抹暗红。

舜钰坐下蹙眉道:“秦大人寻我所为何事?”

秦砚昭不理她言词间的冷淡,笑着执壶替她斟酒,舜钰摇头,只让伙计上壶热茶来。

半刻功夫,伙计托着黑漆方盘过来,除茶外,还有一碗掺了红枣桂圆及各种豆的热粥,他陪笑道:“进十二月,今腊八,来店的客官都送碗七宝五味粥,以庆丰年。”

舜钰谢过,秦砚昭则把酒慢慢吃了,楼下商贩在卖撒佛花和兰芽,僧尼一行结队念佛挨门化缘,他开口道:“舜钰,吾俩皆是重生改命之人,理应彼此多照拂才是,探你一句真心话,沈泽棠可还活着?”

他见舜钰不答,叹息一声:“走到如今份上,旁得再顾不得,只记挂我你命途生死。前世里昊王得沈泽棠相助围城夺权,而今若沈泽棠早死,早死的徐炳永且活着,有他助力皇帝,昊王此次未必能占上风而如愿成事。”

舜钰出言嘲讽:“是啊,还有你这位窥的天机者在出谋划策呢,鹰天盟你也有份罢,盗取沈二爷设造兵器为己所绘,他被捕入昭狱恐也是你在其间推波助澜,如今肃清朝中重臣连自己岳丈也不放过你现又来套我的话,前世里的秦砚昭虽命运多舛,但还堂堂正正是个人,再看今朝面目全非的你,人善自有天佑,人恶自有天收,你好自为之。”

秦砚昭听得诸多丑事被揭,顿时恼羞成怒,执壶倒酒,再端盏一饮而尽,冷笑道:“你以为沈泽棠能有多干净?光是助昊王叛乱夺朝就为世人不容,朝堂权谋争斗本就无对错之分,善恶之别,胜者为王定乾坤,你何须这般将吾羞辱。”

舜钰也恼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无事就此别过。”撩袍欲要起身走。

秦砚昭忍住气道:“听完吾所说再走不迟。徐炳永之势非你所能想,放眼朝野,兵部夏万春,及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皆被其拉拢,其它各部包含大理寺官员,非效忠其的寥寥几数,是而昊王此次反叛若败,他定会趁乱拉皇帝下马,自立为王。”

“这不正合你意?!”舜钰插话进来,语气冷冷:“皇帝性敏多疑,揽权甚重,眼中容不得沙,纵是昊王战败,吾朝得以延续,强权攥握的徐炳永又能活多久呢,为他身边最得器重的你,是必也将落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明白如徐炳永者,如你者,心中主意早定,何须来同我说这些。”

秦砚昭继续说:“曾为帝后数年,对皇上的作为果然心如明镜呢,依今朝徐炳永来大理寺看你的光景,眼神杀机毕露,他深谙皇帝龙阳之癖且对你有所垂诞”顿了顿:“舜钰你瞧,这就是天意,不是女子便为男儿,你依旧摆脱不得与他牵扯的命。”

舜钰笑了笑:“便如此又如何?吾的命及运如今皆掌于自己手中,无需为再多活一日拼命算计,无需因争权夺宠而隐忍讨好,更无需仰他人鼻息苟且过活纵是吾将目睹阴谋诡计接踵而至,亲历千难万险欲之倾覆,但吾的心坦荡荡若清风徐来、自在在似鹰击长空这样活着真好啊!吾会把这条命好好惜着的。”

秦砚昭看着她小脸生辉,眸瞳濯濯发亮,神情莫名有些恍惚,她活得倒愈来愈自在,衬得他活得愈来愈失败。

不他何曾有失败,想前世里他被发配烟障之地,受尽官吏的奚落及羞辱,尝遍生活的辛酸及苦楚,他如今位高权重,荣贵一身,便是在这小小的听雨阁内,瞧那些来往官员满脸陪笑,若不是被侍卫阻拦,又会有多少想凑近阿谀奉承巴结他呢,他站在权势的高处,想下来早已身不由己,也不想下来。

看着舜钰要走,也不拦她,想起甚麽问:“前世里你是被皇帝害死的麽?”

却见她不置可否地挥挥手,径自走了。

秦砚昭将盏中酒吃尽,遂站起身来,侍卫拱手问可要回府,他想想那冷寂幽深的门庭,终是摇头缓声道:“去王美儿那里罢!”

舜钰汗水涔涔的覆倒在沈泽棠身上爬不起,喘息一时半会竟是难平,听得低沉喑哑地轻笑,贲起的胸膛鼓动,连带腹下愈发的酸软发胀,攥起拳头捶他一下,颊腮潮红地娇嗔:“别动”

“管不住。”沈二爷回话很无赖,他带圆茧的指骨顺着滑腻的脊梁朝下,曲线若山谷凹凸有致,听钱大夫说舜钰吃的那味药,但得男女有了交合便不再灵验,还真的是,触手日渐丰润娇挺,展小妇人的妩媚风情。

他拉起被头将舜钰光裸的背盖实,深秋的空气微寒,可勿要凉着了。

舜钰握住沈二爷的手,把秦砚昭同她说的话述给他听。

沈二爷抚着她微湿的发丝,默了默才道:“皇帝别有居心、徐炳永另存图谋,各怀鬼胎岂能成就大事,此番博弈他们非败不可。至于秦砚昭”他轻声问:“你还留有余情吗?”

半晌未见回答,垂眸看,她疲累地已自顾呼呼睡去。

忍不住绽起一抹微笑,忽听得沈桓隔着帘栊来报,嗓音透显几许紧张。

必是出了大事。

第陆贰贰章 寻对策

明间,徐泾端着碗面条子唏哩糊噜吃着,风霜满脸,衣裳及腿脚足靴,皆溅荡泥尘。

董娘子捧来一铜盆热水要伺候他洗漱,看其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叹息一声。

帘子簇簇响动,沈泽棠由沈桓陪着走进来,徐泾欲放下碗起身见礼,沈泽棠抬手阻道:“你吃完再议,不急这一时半刻。”遂让董娘子替自己斟茶。

待徐泾喝完最后口面汤,再盥洗完毕,摒退众人,他压低声道:“二爷预见未虚,唐同章果然生有异心,遣人送密信进京,他之行虽被如画识破,但送信人十分奸狡,且武艺高强,我同倪忠张宏等侍卫一路追踪进京,终还是被其逃脱,恐生大变不敢耽搁,忙来禀二爷知晓。”

沈泽棠面容微凝:“唐同章呢?”

徐泾回话:“依二爷吩咐当场斩杀。”

沈泽棠又问:“昊王兵马进城可是按吾之命布署?”

徐泾颌首道:“只有东南面提早赶至的进城,直上青龙山,约合人数七万余,其余西北面赶到的兵马,在离城五里外县镇藏匿,约合人数八万余。”

沈泽棠听得这话,背脊往后倚靠于椅上,面容显得沉稳,稍刻道:“唐同章只知昊王有七万余人进驻南京,他上报朝廷定也是此数,而徐蓝已带大部军队赶赴云南,皇帝要留部份将兵守城,至多派十万人去南京围剿。他不知吾那里还有八万不妨将计就计,趁势将他们全盘擒下,一可鼓舞士气,二可茁壮兵力,倒是为此役开个好头。”

徐泾眉舒又蹙道:“二爷所说甚是!但皇上等接到密报,定会下旨遣兵调将星夜起程,而昊王还需数日才能赶至南京,十五万大军无人统领,这又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看向沈桓,眼眸含笑:“吾虽在朝文官,却也上过沙场歼敌,倒是幸运未曾有败绩,而今此役,事机一失应难再,既然时不吾待,理当披盔戴甲、骁勇上战就是,并无所畏惧。”

徐泾瞪大双目惊问:“二爷是要亲自披挂上阵不成?”

“有何不可?!”沈桓揉搓掌心,兴奋满面,粗声直嘟囔:“八年前助昊王云南平叛,外族犹擅骑马打仗,纵是逞凶斗狠,不也被二爷即吾等杀得片甲不留。如今这浑身难受没得劲儿,就等着此役来通通骨哩。”

一众皆笑了,沈泽棠吃口茶,沉吟道:“当前紧要的是该如何混出京去?”

徐泾拈髯回禀:“二爷所虑甚是,如今城门处巡吏及锦衣卫交换轮值,对进出民众盘查紧严,吾等扮成樵夫还被令解绳散柴查个遍,更况二爷的相貌谁不认得?”

一众愁眉紧锁,忽听帘外有人说:“我有法子。”随音望去,帘子挑起,却是舜钰披着斗篷走进来。

她仅松松挽起斜髻,小脸儿莹白素净,水目澄澄,嫩唇朱朱。

董娘子常日只见她扮成男儿装束,哪想得做女儿打扮,却是这般姿容明艳。

徐泾连忙起身拱手作揖,舜钰看着他有些惊讶:“怎瘦了这许多?”

徐泾苦笑道:“南北水土不服所致。”

舜钰起了同情之心,语带宽慰:“待此仗平定后,帮你补回来。”

“夫人”徐泾感激涕零。

沈泽棠清咳一嗓子,招手让她到身边来,低问:“你怎麽醒了?还寻到这里来?”

舜钰也不知怎地突然醒了,二爷不在身边,心底起惶惶,趿鞋披衣出房,走到明间见有侍卫把守,静听会儿方知出此等事抿了抿唇问:“二爷打算甚麽时候启程呢?”

沈泽棠深深地看她:“想到出城的法子就离开。”

舜钰点点头,吸口气扫众人一圈,说道:“我知尚膳监每日晚丑时往宫里运冬菜,寅时空车出城,但今个与往日相异,尚膳监奉圣上之命,挑选了关东运来的野味、给住在天津卫别院的皇太后送去。有皇帝手谕出城,量无人敢拦阻。二爷你们可改扮混入其间出城。且今儿当值的巡城官儿是杨衍,我去将他拖住。”

沈桓挠挠头问:“可该如何混入尚膳监北去的车队?”

沈泽棠拿过纸笔,就着灯光在桌案疾书两封信笺,朝沈桓沈容道:“一封送去给永亭、一封送去给曹瑛,事不宜迟,愈快愈妥。”他二人急忙接过揣进怀里,先行告退。

沈泽棠嘱咐徐泾等暂去别房歇息候命,又让董娘子随翠梅去邻房把两小家伙抱来,他想再看一眼。

待四下无人,沈泽棠把舜钰抱进怀里,语气终是泛起歉疚:“九儿,你如今身处险境,吾却又要离开”

舜钰抬手掩住他的唇,勉力笑道:“二爷此话差矣,我可不是寻常女子,甚麽惊世骇俗的事没历过,你尽管去就是,我会带着娃儿在京城等你“她微顿,蓦得攥住沈泽棠的衣袖问:“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罢!”

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沈泽棠嗯了一声,亲啄她纤长的手指,嗓音柔和道:“一定会的,我会带领数十万人马冲进城门,踏平御道、跨入宫内,活捉奸皇佞臣,助昊王夺下王权,再然后你在哪里,我就飞奔来见你,从此再不离开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惜命,等着我回来!”

舜钰揽住他的颈子,凑近他耳边说好,呼吸热热地散一缕湿气。

廊上有脚足窸窣走近,伴着咿咿呀呀稚语声儿。

舜钰忙从沈泽棠身上站起,翠梅董娘子已抱孩子进来,给看个正着,神色都显得有些感伤。

沈泽棠接过元宝和小月亮,分别各坐左右腿上,小月亮在闹觉,泪汪汪看了看爹爹,脸儿埋进他衣襟继续睡着。

元宝却精神抖擞的不行,睁着乌亮亮的眼睛紧盯爹爹,见爹爹的视线也和他温和相对,兴奋地直蹬胖腿儿。

沈泽棠让舜钰把桌屉拉开,拿出个尺把长木雕男人肖像递给元宝。

元宝接过攥在手里,看看爹爹,再看看木像,一模一样哩。

咧起嘴儿笑,一面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嗲嗲爹爹!”

第陆贰叁章 分离别

沈泽棠亲亲元宝和小月亮,交还给翠梅和董娘子抱回去。

似乎意识到甚麽,元宝开始眼泪汤汤,瘪起嘴儿呜哇一声哭起来,伸长胳膊要爹爹抱,小月亮在梦里伤心,也抽抽噎噎的。

沈泽棠听得不忍,欲起身去哄,却见打起的帘栊外,沈桓正候着,遂指骨有力的握紧桌沿,一任哭声渐远。

沈桓拍掉身上落得雨渍,这才入房内,手中拿着两件粗布裳裤,禀报道:“冯公公接到二爷密讯,即带我去见尚膳监的掌司,竟是二爷认得的,原太子府管事陈公公,哪想得会沦落至厮。”

“朱煜本性多疑,自继位后,将往昔跟前伺候的杀得杀、撵得撵,至后一个不留。陈公公能做个掌司已是运气。”沈泽棠淡淡道,松口气,心底踏实许多。

沈桓看了看舜钰:“今寅时尚膳监奉圣上旨意,需拉十车冬菜出城去,由掌司陈公公一路随行。”他笑道:“我先还半信半疑,原来夫人所言非虚啊,在下很是钦佩。”

这也是件机缘巧合的事,白日里同苏启明往刑部送案卷,路过光禄寺,巧遇珍羞署署正赵宽,他正命两小吏抬着半只风干鹿进寺,在京城是鲜能尝到这关东货的,苏冯二人觍着脸磨缠,赵宽区区秩品七品的官儿,也得罪不起,拿片刀切了两块各用油纸包了给他俩,陪笑道:“实不能再给多,尚膳监得皇帝命,新到的关东货,明早寅时城门开时,要送去皇太后居的别院,下官因着有宴请好说歹说才讨得来这半只”

舜钰暗忖瞧这事儿一桩桩一件件,都似安排好了般天和地利人合。

甭管她与秦砚昭的命运如何翻转,还有些终归是无法改变的。

沈桓把粗布裳裤给沈泽棠一套,自个留一套,恰这时沈容也进屋来复命:“曹千户接二爷密讯,甚麽也未说就让属下走了。”

沈桓挑起浓眉瞪眼问:“他到底甚麽意思?这小子愈发阴阳怪气的,整个邪性!”

沈泽棠笑而不语,利落换过装,又叫来徐泾等侍卫共商出城对策,待万事备妥,已值丑时二刻。

他走出房门,凉风萧萧,雨声飕飕,廊沿的水如断珠滴滴嗒嗒,舜钰换了身衣裳也要跟着,沈泽棠拉住她笑道:“你在这里就好,勿要随去了,否则这般阵仗反令人生疑。”

“可杨衍”

“杨衍吾自会收他。”沈泽棠摸摸她的脸,忽而俯首,气息灼烈地凑近她耳畔:“一定等吾回来。”

看舜钰含泪点头,他披上黑色大氅,不再多作停留,由沈桓等几簇拥着朝马车走去。

舜钰默默站在廊下,借着红笼残光,看他们上了马车驶出院落,四周静谧下来,陡剩一庭秋雨。

撑起青布油伞缓慢地离开,看见田叔站在门前等她,忽然有了主意。

城门边的公署里,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正炖茶温酒。

三四守城吏及锦衣卫冒雨进来,解去箬笠蓑衣,再上前给坐在桌前就灯看书的杨衍见礼,见得这位巡城御吏眼也不抬,只敷衍的“嗯”了一声,遂不敢多打扰,自去火盆前的一条凳子坐下。

其中个锦衣卫的靴袜湿透欲脱换,守门吏黄四连忙阻止,压低声说:“杨大人讲究,见不惯闻不得这些不雅气味,你还请多担待。”

那锦衣卫虽停下手中动作,却哼道:“他以为自己还是大理寺卿麽,此次算罢,下趟定不惯着”

黄四拿盏酒捧给他,那锦衣卫接过这才闭嘴不提了,几人又嘀咕起哪里的熏卤香、哪里的妓儿骚,谁又赌赢了银子,谁又欠下多少债

没人注意到杨衍下颌绷紧,抿起的唇边隐忍一抹怒意。

这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寅时过半刻,匆匆进来两守城吏,苗乙和孙力,至杨衍跟前禀报:“尚膳监掌司陈公公带二十人,运十板车关东货要出城给皇太后送去,说是奉皇上的旨谕。”

杨衍吃口茶随意问:“可持有出城的文碟?”

苗乙拱手回话:“有是有,就是数目和文碟对不上,多了两人。”

“这有甚麽,或是其中谁的亲戚要跟搭出城,不足为其。”杨衍语气懒散,不愿多管闲事。

苗乙神情有些为难:“可锦衣卫他们不肯放行,只让来请杨大人去议。”

杨衍将手中书往桌面一甩,面露冷笑,撩袍起身走至窗前朝外望,果然是车辆纷纷,人头簇簇,锦衣卫手提红笼照得通明,板车表面覆盖的油纸半揭,显然锦衣卫查验过,能瞧到一条一丈多长的鲟鳇鱼露了半边。

数位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忽而整冠肃立俯身作揖,他顺而觑眼眺,走来个着青绿锦绣服、身型清颀的千户,其中个校尉上前一步禀报,那千户不晓说了甚麽,校尉竟然慌忙半膝跪地,一众锦衣卫随跟跪下。

那千户倏得抬首朝他扫来,纵是夜暮沉黑阴雨缠绵,且离这般远,依旧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的戾气。

“曹瑛。”杨衍心头一紧,这是个厉害角色,无人敢招惹。

正暗忖间,但听噶吱噶吱声渐近,一乘官轿从浓雾中露影,四个轿夫健步如飞抬至曹瑛身侧,方才落轿打帘。

杨衍细盯走出之人,面色微变,却道来者是谁,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冯公公。

尚膳监的陈公公疾步上前跪拜。

杨衍看着冯公公与曹瑛讲过几句话,曹瑛默了默,那校尉旋而起身似领命,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也就片刻功夫,门前守吏隔帘栊禀,林校尉求见。

杨衍让进来,转身复回桌前坐下,林校尉满脸的雨水,拱手道:”尚膳监的车队查验无误,若杨大人无异议,此时即放行出城。“

他等了会不见动静,有些诧异地抬首,却见杨御吏面庞微凝,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他提高嗓音:“杨大人可有异议?”

杨衍似这才回过神魂,他笑了笑,语气平静如水:“把那名氏不在文碟中的两人带来,本官要盘问他们。”

第陆贰肆章 拉拢他

杨衍看着两个身型魁伟的男子走进房来,身披蓑衣,大箬笠沿遮住半面,虽做苦役打扮,却掩不去其们周身凛凛威势。

杨衍蹙眉厉喝:“见得本官为何不跪?”

其中一人朝他作揖,嗓门粗亮回话:“皆有功名在身,是而不跪!”

杨衍眸光微烁,暗忖果没猜错,能引得曹瑛与冯公公双双而来,想来这二人绝非等闲之辈。

莫名有种要浑水的强烈感觉,不多想不多问不要看直接放他们走、才是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所思却非所行,他摒退守城吏,待四下无人,方沉声问:“你二人究竟是何来历,还不从实招来?”

但见一直未开口的那位解下大箬笠,嗓音温和带着笑意:“杨大人别来无恙?!”

杨衍听声如旧识,再端他真容,顿时面庞血色尽失,圆瞪起双目大惊问:“沈沈阁老,你不是葬身狱火中?怎会在这里出现?”

沈泽棠从容地近火盆边坐,脱了油靴及布袜烘干,这才开口道:“吾就是这麽命大,轻易死不得。”

杨衍脑里混沌,沈桓拱手问他要干净茶盏,不耐烦地往墙边橱柜指指,沈桓辄身嘀咕:“怪道夫人说你傲慢,果然所言非虚!”

杨衍脸色更黑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实在荒谬至极,抿紧嘴唇冷笑道:“沈阁老乃朝廷钦犯,身背谋逆大罪,此时怎还能如此镇定呢,必是嫌吾官卑言轻故不入眼里,那你却想错,虽任芝麻大的城门官,却也有权责要守,此刻本官只要大喊喝令即可将你抓捕归案,重投昭狱受百刑之苦,到时看你还如何嚣张。”

沈泽棠接过沈桓递来的热茶,吃了口,看向他摇头:“杨大人竟还没看透当今形势?”

他接着说:“吾敢踏进公署坦然于你面对,定是布下万全之策,外有司礼监秉笔、锦衣卫千户及隐在暗处数十侍卫,内有沈指挥使武功高强,这里局面已为吾所控,你再大喊喝令都无用,反丢了自己性命。”

“当今皇帝性敏多疑,残酷恣睢,无德无能,毒杀先皇只为争位、阴养死士,暗建鹰天盟诛官戮民,动辄拟旨挟压百官,纵徐炳永钩党连众、容留奸,诛锄义士,朝堂国事一手障天。如今为除藩王置苍生不顾,强征粮草逼民入营,天下大乱,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桩桩罪责竹难书,唯推翻其暴政才得世间清明。”

“不妨同杨大人明说,吾今番出城实为领数十万将兵入城,朝中虽奸党逞凶,却也有心怀正义官宦与昊王结盟,司礼监、锦衣卫、六部五寺二院遍布,甚徐蓝带往云南削藩的大军也将归属于他,天道至此,民心所向,杨大人聪颖过人,自知顺流而上前程开阔,又何必执着于逆河行舟,终将倾覆呢。”

杨衍沉默无话,沈泽棠搁下茶盏,慢条斯理穿好布袜,套上油靴,起身戴整大箬笠,朝门边走,沈桓随即跟上。

杨衍抬眼看着他俩背影,语气有些挣扎:“沈阁老就不怕我去禀明圣上麽?”

沈泽棠脚步微顿,回首笑道:“敢将心迹表明,一则信任与你,再则纵是亡羊补牢已时机晚矣。”

他想想又添了句:“还要谢杨大人对吾夫人的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语毕再不耽搁径自走了。

守在门外的林校尉禀问:“尚膳监车队放行出城,杨大人可有异议?”

憋了半晌才听得里回:“放行!”

舜钰立在个铺子檐下,偷偷朝不远城门处张望,直至尚膳监的车队驶离得不见踪影,才长吁口气,心落回远处。

冯双林的轿子嘎吱嘎吱从面前抬过,又看见曹瑛同三五锦衣卫走来,她瞧四处无地可躲,连忙将斗笠沿拉下遮盖半脸。原道曹瑛他们会继续向前,哪想却也踱到廊下站定。

舜钰听他们低声说话,竖起耳凝神听却又听不出甚麽,把怀里抱着的包袱紧了紧,欲要冒雨而行。

一个年轻的锦衣卫朝她看来:“你可是要出城?百姓出城还需再等个把时辰。”

舜钰暗忖若是否认,三更半夜在此游荡必惹其疑,若是说来寻杨衍更引注目,索性作揖谢过,暂止步停留。

那锦衣卫或许闲得无聊,指着她怀里包袱问:“里头是甚麽?可有点心给我吃一口?”

“没有点心,只是件衣裳”舜钰话音才落,忽觉眼前一晃,有只手臂迅捷伸至跟前,蓦得怀里一松,随而望,包袱竟是被曹瑛拎了去。

顿时恼羞成怒,三五步冲至他跟前,扯住青绿锦绣服衣袖,她咬着唇瓣道:“还给我!”

曹瑛看她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件衣裳你何需急成这般?显见非奸即盗!得仔细搜查才是。”

旋而将包袱扔给年轻的锦衣卫,嘴角却勾出抹笑容来。

众人都惊呆了,那年轻的锦衣卫差点失手没接住。

解开包袱,锦衣卫取出衣裳,两手捏住肩处抖落开。

曹瑛接过红笼抬起照看,是件簇簇新的血牙色锦帛直裰,配浅碧竹枝叶纹,连其间茎脉也显露,显见其绣工之卓卓。

又把笼光映上舜钰颊面,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嗓音似被廊外萧萧寒雨洇过:“不是二爷的尺码!也不是我的!”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晓他邪性不敢顶撞,只说:“是还救命恩人的情,勿有其它之意。”

曹瑛颌首,命锦衣卫将衣裳还她,又让一众退避十步之外,方道:“替我也缝一件,不喜血牙色,不喜竹子纹,绣苍鹰猛兽便可。”

看舜钰似不情愿,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欠我多少救命之恩?自己心底就没个数?缝好送到北镇抚司来,莫让我等急。”

辄身即朝雨里走,众卫簇拥着离开。

舜钰将衣裳重新折好放进包袱里,忍不住叹口气,这真是欠他们的啊!

再说杨衍坐在桌前,往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揉着眉宇间的疲倦。

忽听有人来报:“大理寺寺正冯舜钰来见。”

他冷笑一声,今儿个妖魔鬼怪都到齐了!富品中文

第陆贰陆章 出卖她

朱煜即传兵部尚书夏万春,马上着差官骑马星递圣旨不可误。$菠卐萝卐小$说

夏万春领命,略思忖拱手谏言道:“皇上不必太过焦虑,烦内阁草拟檄文并兵部撰密书,投递各州省巡抚衙门,命北方总兵打点率军克期到京,南方则由五军都督府遣都督前去点将选兵,凑齐十二万大军赶赴南京围剿,想叛军不过区区七万,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众朝臣附议,朱煜的神情方由阴转晴,允了他奏,再看秦砚昭蹙眉肃面,也不多问,待下了朝堂,殿头官拦住徐炳永与秦砚昭的去路,奉皇上之命引他俩前往暖阁议事。

三人沿回廊不急不疾走,天色还早又兼夜雨萧瑟,檐下亮着盏盏明灯,宫里植了不少小叶榕,枝叶被洗碧又遭流光暗侵,浸出一片霁青釉色。

“秦尚书秦尚书”徐炳永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瞟了眼秦砚昭,却见他蹙眉迷目,魂魄不晓游荡何处去了。殿头官察颜观色,清咳一嗓子,秦砚昭蓦得回神,见他二人盯着自己,不自在的扯扯嘴角。

徐炳永问:“秦尚书是想何事如此入神?”

秦砚昭默少顷才道:“听闻昨日寅时尚膳监运冬菜出城,似乎多载了两人,冯公公那时亦在。”

“是麽?!”徐炳永拈髯沉吟且不语。

数十步后至暖阁前,御卫打起帘栊,殿头官先行禀报,几句话功夫出来领他们往里走,朱煜坐在案前,正同侍立一旁的冯公公说话,见得他们进来,劈头即朝徐炳永问:“朝上朕惩处了兵部左侍郎,徐阁老似乎有些微词?”

“臣不敢!”徐炳永慢慢回:“他名唤吴永,果然无勇无用,不配立于朝堂辅佐皇上江山社稷。”

朱煜眉梢微挑,语含赞赏意:“吴侍郎是徐阁老的远侄,朕将他杖毙心中正自愧悔,不曾想阁老之胸襟山高水深、恢廓大度,心愿皆以朕的江山为重为先,实乃贤臣矣。待藩王叛乱平定,定追赠他官爵并荫叙其子弟。”

徐炳永平静地拱手称谢,他似想起甚麽,看向冯双林:“昨寅时有部下见冯公公在城门处与人辞别,不知可确有此事?”

冯双林见一众目光投射他身上,爽利地承认:“徐阁老果然消息灵通。”

徐炳永待要再问,朱煜却笑着摆手:“冯公公勿要同阁老玩笑。是皇太后不惯别院伺候的宫人,恰尚膳监要往那送冬菜,让太后原身边的两公公随着一道走,巡城锦衣卫却不让行,本应内侍管事前去调停,哪想皇后闹了一宿难脱身,朕就让冯公公去了。”

“原来如此!冯公公辛苦!”徐炳永眸光一睐,冯双林淡笑。

朱煜唤了声秦尚书:“夏尚书欲凑齐十二万大军围剿南京,朕见你听后未展喜色,不知何故?”

秦砚昭拱了拱手:“古来征战胜负难测,虽朝兵人多势众,却也不乏以少胜多的数例。”

冯双林插话进来:“秦尚书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昊王区区七万人马,纵是再骁勇神猛,也难抵十二万大军罢。”

秦砚昭接着道:“冯公公所说原是不差,但若昊王七万人马是由沈泽棠统兵,却实难笃定谁负谁能胜。”

众人吃了一惊,冯双林脸色微变。

朱煜沉着嗓问:“秦尚书此话何意?你以为沈泽棠还活着不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最坏打算,行最好准备。”秦砚昭解释:“沈泽棠朝堂数年根基深种,同党不胜其计,只因其谨言慎行,于之交往不冷不热,给人表面水波如镜错觉,实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他昭狱是否丧命疑点颇多,臣认为极难定论,那不妨当他还活着。”

“昊王麾下岂止七万人马,其他或许还在路途中未定。“徐炳永粗声说:“沈泽棠曾在云南平乱些年,文韬武略不容小觑,他若活着且在南京统兵,胜绩算罢,但得战败,将兵被俘,一鼓他士气,二壮其兵力。数十万大军直扑京城而来,虽不骇他甚麽,但终将迎来一场鏖战。”

朱煜听的额头冒冷汗,不由双手紧紧交握,开口问:“不然南京就随他去罢,十二万大军统统进京戒严如何?”

徐炳永摇头:“不探敌之虚怎知敌之实,臣以为由将军叶高领十万将兵前去围剿即可,至那里沈泽棠是死是活自然见分晓。”

冯双林颌首附议:“叶高骁勇善战,为吾朝第一虎将,有他坐阵赢面十之**。”

秦砚昭忽然面朝朱煜撩袍跪下:“臣愿为皇上铲除叛军再献一策,只求皇上能饶臣不死!”

朱煜命他起来:“此时此况你纵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朕亦恕你无过,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秦砚昭稍顿片刻,闭了闭眼再睁开,喉咙喑哑道:“数年前工部右侍郎田启辉满门抄斩,家父曾救下一名田氏遗孤,她如今十八年纪,二年前嫁沈泽棠为妻,现于大理寺任秩品五品寺正职,她名唤冯舜钰。”

一日前。

舜钰从巡城御吏公署走出,夜雨已歇,天泛青霭,街道湿漉漉地,进城出城做生意的百姓行色匆匆,辘响马嘶人声喧嚣,舜钰不急不缓地走在这红尘最闹处,隔四五步远的距离,田叔一步一趋跟随。

她肚子有些饿,在路边买了块煎油饼,刚出锅滋滋地冒热气,边吃边四处张望,先到一个卖南酒的铺子,称了坛苏州三白,田叔接过拿了。河边渔船有新打捞的半舱鱼虾,许多商贩拿着盆挑拣,舜钰要了一尾鲜鱼一斤活虾,路过肉铺称了几斤肥瘦相间的臊子肉,又买些两只鸡及一些果蔬,这才坐上马车返回秦宅。

她亲自下厨烧了一桌菜,请秦兴纤月田叔翠梅陶嬷嬷、还有沈容一起围桌而坐,娃们睡得很香,小脸红通通地。

几盏酒过后,舜钰抿着唇道:“二爷今寅时已出城,不日将率大军进京,一场鏖战在所难免。我们应先做全打算以保自身及孩子性命。”

第陆贰柒章 临行前

陶嬷嬷端来几大盘热腾腾猪肉白菜馅饺子。

秦兴往碗里拨了五六个,挟起只就着酱油蒜汁蘸碟儿津津有味吃着,纤月桌下踢踢他的脚踝:“就晓得吃”

秦兴抬头瞧一众都盯着他,不由微愣:“都瞧我作甚?爷说怎样就怎样,照办就是。”

纤月连忙点头:“理当如此,兵荒马乱最苦是百姓,咱们拖家带口的是要尽早作打算。”

舜钰沉吟说:“沈二爷旦得露面终将会被朝廷发现,皇帝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与二爷往昔有牵扯的必不放过,我们比不得那些国公们,唯有逃之夭夭方为上策。”还有秦砚昭,三番五次打探二爷生死,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兴挠挠头问:“我们能去哪里暂避?”

沈容简短道:“二爷已在城外十里南平县安排好宿处。”

舜钰无言,咬了咬唇瓣笑了,真想咬二爷一口,走时甚麽也没交待,却原来早已替她筹谋。

“那何时出发呢?”田叔问。

舜钰道:“事不宜迟,纤月翠梅陶嬷嬷收拾箱笼,带些换洗衣物即可。我需得去大理寺告假。盛昌馆今儿打理干净,明日辰时出发。”

一众也无异议,又说了些旁话,饭毕即各行其事去了,这里不提。

舜钰在大理寺如常,待到黄昏散班时候,才去少卿堂寻姜海,苏启明樊程远正围桌吃茶,见得她来招呼同坐。

吃过两盏茶欲待说明来意,却听樊程远压低声音说:“你们可听闻昊王将要叛乱?”

苏启明瞪他一眼,警告其勿要乱听人语,谣言惑众,樊程远冷笑道:“此趟吾所说可是有出处,昊王麾下七万兵马在南京齐聚,只等昊王从云南赶至,打着清君侧名号要杀往京城来。消息确真,你爱信不信。”

苏启明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清君侧可知要清谁?”

“还有谁,自然是徐阁老”

姜海咳一嗓子打断道:“徐阁老为吾朝社稷鞠躬尽瘁,再清也难清他身上。不过是藩王为叛乱寻的名头岂可信之,他区区七万兵马就想夺皇上江山,一如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们需得口严目封闭耳勿听为宜,否则但得计较起来,追根溯源查到汝等罚责,本官亦难保。”

他看向竖耳倾听的舜钰,皱起眉宇问来此何事?

舜钰连忙回话:“前些时日远在肃州双亲捎来信,下官老大不小且自幼订亲的姑娘已及笄,遂催着尽快归故里完婚,手中杂务多以处理完备,只待姜大人允肯,再往吏部备案,明日即带箱笼出京去。”

“怎走得如此慌张?”姜海吃了一惊。

舜钰陪笑道:“苏大人已知下官有此打算,见姜大人政务繁忙不敢打扰,是以到今而不得不说。”

苏启明笑起来:“娶妻生子乃人生之大快,此时不匆忙又待何时匆忙,冯寺正早些携妻回京是真,误要耽搁久了寺里正事。”

姜海对区区五品小官本就不放眼里,随意恭喜几句,又去桌屉拿出一封银子给她权当贺礼。

舜钰知趣领受,又指着要去吏部,抽身告退走了。

且再说徐炳永率先出了暖阁,一言不发背着手走到殿外,下了汉白玉台阶立等轿子抬来时,这才回首深深看着秦砚昭,不动声色问:“如此天大的秘事,你怎不先知会吾呢?吾以为同你之系已至肝胆相照之境矣!”

秦砚昭倒也直言不讳:“下官对冯舜钰执念两世轮回,天可明鉴。若不是担忧沈泽棠未死、担忧吾朝遭藩王攥权夺位,这桩秘事定还将守口如瓶,直至吾身入土而止。徐阁老一代枭杰,看重权势轻漠感情,若知冯舜钰这般必抓起折磨,吾岂能眼睁睁看她遭罪,还望阁老宽谅!”

徐炳永笑笑道:“原来如此!吾同你提过,成大事者不能儿女情长,若数月前能告知,便不是现今这等严峻局面。你竟是半点未听尽耳里”

他话未完,见得掌印太监魏樘手持麈尾匆匆而来,彼此见过礼,劈头就问:“冯公公寅时现身城门前,私放来历不明之人随尚膳监车队出城,皇上可有将他抓起治罪?”

徐炳永听得烦燥,冷哼一声,甩袖抬步被搀扶上了官轿,嘎吱嘎吱抬起离开,魏樘眨巴着眼睛半晌反应过来,沉脸生气道:“过河拆桥的老东西!”又问秦砚昭:“你可有照我所见禀明皇上实情?”

秦砚昭低声说:“魏公公有所不知,这一切皆是受皇上之命,冯公公不过照做就是。”

魏樘怔了怔,满脸狐疑道:“大半夜的自有内侍管事传话,哪里劳烦得到冯公公?”

“是啊!魏公公是得仔细想想,冯公公大半夜怎会在皇上寝宫里呢?”秦砚昭的神情意味深长,他抬首看向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忽想起甚麽,蹙起眉宇俯身入轿,催促轿夫快走。

魏樘忽地反应过来,背脊顿时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三鼓时分,黑夜无星,雨正缠绵。

房中灯火如豆,婆子烹了汤饭伺候众人吃下,小家伙也喂得饱饱,自顾抓着手指安静地玩耍。

沈容面容端肃闪身进房,舜钰迎过去,紧张地悄问:“还没走麽?”

“走了!”沈容禀回:“守了大半夜刚离去,估摸不多时还会来。”

舜钰松口气,不晓是谁遣来的人,一直把守于杨林胡同口。

她旋而朝秦兴纤月等众人道:“有人在盯我的梢,你们带上元宝小月亮先行一步,出城后跟着沈容往南平县走,万勿停下等我我自会候机会追来田叔要护好娃儿们,若出差池拿你是问。”

她亲亲小月亮和元宝粉嘟嘟的颊腮,递给翠梅和陶嬷嬷抱着,送他们到院里乘上马车。

沈容隔着门缝朝外张望会儿,这才大开院门放马车出。

舜钰撑着青布油伞站在槛前,看着马车穿行空荡荡的胡同。

忽然似有人影冒出,她索性阖紧房门,紧了紧肩上搭的包裹,朝着马车背弛方向,大步而去。

第陆贰捌章 难出城

纵是风雨未消,天色还是渐显清亮。

商铺开始挂招牌,卸挡板,扇门大开,挑担的卖油郎、货郎、卖菜卖面饼卖花的农人从城外涌进,吱扭吱扭走街串巷,每喊一嗓子都潮乎乎的,占卜算卦的摊子五步一个,其中条凳坐两锦衣卫,伸手正让测掌纹。

舜钰心底暗自发急,从杨林胡同出来,东拐西绕半个时辰,还是难将跟随其后的人甩掉,而城门前似比往日更戒备森严,守城吏及锦衣卫乌压压地,因查验仔细,出城百姓排起了长龙。

舜钰站在个农妇身后,见她正掰手里的热烧饼,一点点喂给男孩吃,一顶官轿鸣锣撑伞抬过,里头坐的官儿掀帘朝外张望,不是旁人,竟是秦砚昭。

舜钰暗自纳罕他来此作甚,四五锦衣卫说着话朝前走,一张黄纸飘悠悠从其中个手缝里滑落。

男孩好奇地捡起,是张画像,舜钰觑眼细看,洇了地上的污渍,但还是一眼认出就是她的模样。

舜钰将箬笠沿遮低,拐上万年桥朝京城内走,心乱成一团麻,锦衣卫定是奉了朱煜旨谕拿她,秦砚昭恰巧此时出现难道他将她已出卖不成

心倏得一沉,庆幸秦兴他们带着元宝和小月亮顺利出了城

上桥央有个小贩在卖猫狗,笼里装着一个,手拿绳索牵一个,怀中则抱一个,二三孩子或蹲或弯腰看得津津有味。

舜钰蹲下抚摸狗儿背脊,斜眼睃到十步远那人也站定不走,显然是敌非友不可轻忽。

她站起下桥,两边虽商铺鳞次栉比,可光顾的却稀落不多,而锦衣卫及衙吏却时不时能见身影出没。

正暗忖该何去何从,一个肩扛紫檀镶南木心长方杌子的伙计,走近她身边低道:“这位小爷被人尾随,若是愿意同我去罢。”语毕也不看她,自顾快步钻进条小巷子,舜钰不及多想,连走带跑地追上。

渐渐耳边只有气喘吁吁的声音,两边门户有开有阖,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巷道忽宽忽窄,前面人影忽远忽近,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忽然就到了尽头,舜钰揉着眼睛朝四围看,惊奇的发现竟然回到原处。

那伙计回首朝她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甩掉了,你快随我去见我家爷。”

“你家爷是谁啊?”舜钰站定不走只笑:“你得告诉我才行呀。”

“不告诉你又如何?”那伙计神情挺和善,可说的话就不那麽和善了:“你不随我去,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锦衣卫抓进宫里,好自为之!”把杌子换个肩膀,依旧大步朝前走,真的扔下她不管了。

“诶!等等”

识时务者为俊杰舜钰咬咬牙连忙跟上。

这房子门面三间,一间南北火腿零折店、一间香油铺子,还有一间乳腐铺子。往里走进仪门是个二进的院子,一进三间客坐大厅,两则厢房,穿过道往后走,正面五间大房,两边净房厨房皆设,院央种着松柏梅竹,还有一方小池养着几尾锦鲤,沿边蹲卧一只虎皮猫儿。

一个穿褐衣青裙勒抹额的老妇走来,那伙计把扛来的杌子给她,一面道:“丁嬷嬷,这就是爷让领回来的那位主!”一溜烟辄身走得极快。

老妇打量舜钰两眼,话不多说,搬起杌子走到正房左边一间推门而入,舜钰跟在后面跨进槛内,不由目瞪口呆。

簇新的床榻桌椅妆台一应俱全,舜钰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知这些贵重又稀罕,用得起的非富则贵。

她脸一沉拦住老妇去路,厉声道:“这位嬷嬷,你家爷到底姓甚名谁,若还不肯说,我定是要走的。”

“走?你能走到哪里去?自不量力!”听得背后传来嗤笑一声。

舜钰迅疾回首,怔着说不出话,还道是谁,却是锦衣卫千户曹瑛。

他头带宽平檐圆顶藤织纱漆黑笠,红珊瑚羊脂玉帽珠垂荡颈间,穿青绿锦绣服,腰别绣春刀,洒脱不羁间又暗含威势,莫名还带几分尊贵只是说出的话还是这样可气。

舜钰走近他仰起脸儿问:“到底发生了甚麽事?你们锦衣卫作何要替皇帝拿我?”

曹瑛看着她清澈眸瞳里自己的倒影,抿起唇瓣默稍顷,才开口道:“弟兄们在外头等我,晚间再同你细说。”

他又看向嬷嬷交待:“烧些热水伺候她洗浴,一身臭汗味煞不住。”

“你才臭呢!你全身都臭!”舜钰糗得满面通红,甚麽人啊,随沈二爷下江南历事时几日夜不洗澡,二爷抱着她又亲又啃的,还一个劲儿道她又香又甜哩。

曹瑛朝她扬扬手,大笑着离去。

秦砚昭出了官轿,披上银鼠斗篷,城门处的风分外萋冷,吹得他衣袂翩飞,腰间玉串儿脆响。

出城的百姓排起长龙正接受盘查,纵是怨怒满肚却不敢言。

他放眼远望,天公不作美又是风又是雨,众人皆披蓑衣戴斗笠或撑油伞,把脸掩得看不分明。

一早听闻冯舜钰告假的消息,要回肃州娶妻完婚,他听的当即就笑了,果不是寻常的女子,半点风声未透,她竟先卷起包袱要逃之夭夭。

去了秦宅,只有个半聋不哑的婆子守门,里头已是空荡荡无一人。

遣派守在杨林胡同口的侍卫不见影,想必一路追踪舜钰而去,是以他并不着急,净等消息即可。

“杨御史现在何处?”他问守城吏,守城吏拱手恭道:“杨大人在公署里处理政务。”

他淡淡地颌首,朝巡城御史公署方向走去,寒雨点点轻扑人面,侍卫急忙撑起青布大伞。

也就数十步功夫,守在门前的卫吏早隔帘禀过,待得走近前急忙打起帘栊请他入内。

房内燃着火盆很暖和,还有股子甘涩的苦味儿弥漫,杨衍面前摆着碗黑糊糊的药汤,正欲端起要吃,见得他进来,起身作揖见礼,秦砚昭笑着受礼,卫吏搬来把太师椅伺候他在火盆边坐了,又捧来茶水。

他吃了两口,蹙眉放下不吃了。

第陆贰玖章 梦迷梦

杨衍嘴角噙起一抹嘲讽地笑意:“御史公署庙小茶劣,秦尚书屈尊了。”

秦砚昭知他禀性,并不放心里,轻拂去绛红官袍沾染的雨渍,开口问:“这一早阵仗杨大人已看到,你可知锦衣卫为何捉拿冯舜钰?”

杨衍把药汤一饮而尽,蹙起眉含颗糖腌的甜梅,稍顷回话:“吾区区守城官儿,往时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语,管他甚麽冯舜钰李舜钰的,皆与吾有何干系。”他顿了顿,瞟过秦砚昭:“秦大人于吾不同,冯舜钰是你表弟,不可事不关己,好歹也装装样子才是。”

秦砚昭摇头低叹:“杨大人不知,此事非同小可,本官爱莫能助矣。”

杨衍淡曰:“秦大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天底下还有您爱莫能助的事麽?”

“冯舜钰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朝堂,株连九族的重罪,本官自身难保还怎保她?!”秦砚昭紧紧盯着杨衍:“杨大人上趟在武英殿英雄救美,皆落于本官眼中,你早知冯舜钰是女儿身罢!”

杨衍嗤笑一声:“冯舜钰是秦大人表弟,你即男女不辨,又怎只望个外人分出雌雄,好个冯舜钰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包藏祸心擅于骗术,装神弄鬼愚弄世众,利令智昏好坏不分,无情无义堪比禽兽,莫说是株连九族,把你们挫骨扬灰不解其恨”

秦砚昭听得面色铁青,撩袍起身冷笑道:“杨大人还是存些口德罢!”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去。

“对汝等肖小哪需得客气”杨衍骂骂咧咧待他背影消失,这才沉默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许久不曾言语。

秦砚昭出了公署,一缕清寒刺骨的冷风悄然扑面,他打了个噤,朔风紧起,彤云密布,今年的霜雪要比往年都来得早些。

“秦大人可有探出甚麽?”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等在门外,拱了拱手道:“杨御史若有嫌疑,把他逮入昭狱,但得用刑总会招认的。”

“他没有藏匿冯舜钰”秦砚昭摇摇头:“杨御史家世深厚,若无真凭实证指认,又恰逢动乱之期,暂少惹为宜。”

黄良还想说甚麽,秦砚昭忽然摆手阻他,看着迎面快步而来的侍卫,厉声喝问:“冯舜钰在哪里?”

那侍卫跪地禀报:“属下一直尾随其后,至万年桥处她似有人相助,被拉入暗处,那里排坊列巷纵横若棋盘繁杂,弯绕曲拐间不慎追丢求大人恕罪!”

“无用的东西。”秦砚昭攥紧拳头,一脚将其踹倒,胸腔气懑难抑,闭闭眼睛再睁开,看向黄良道:“纵是掘地三尺,势必将冯舜钰找出来,否则你吾难向皇帝交待。”

黄良肃颜领命而去。

秦砚昭亦不再停留,坐进轿子沉吟半晌:“去教坊司。”

舜钰洗漱后,也不晓嬷嬷从哪里弄来的女子衫裙,有些紧身凑和穿了,自顾自用棉巾把湿发拧干,倚在床头随手拿本书看,竟是本。

舜钰难以想像曹瑛看的样子,她翻了没几页打起呵欠,双眸渐朦胧起来。

不知怎地她还在秦府,做丫鬟妆扮,秦砚昭携妻子来刘氏房中用饭,他那妻子面容模糊,瞧着倒有些像李凤至,他三人围桌用膳,舜钰拿勺盛饭再捧他们面前,便垂手立在边儿,看他们寂然吃着。

丫鬟纤月端来一盘内府玫瑰糖饼,秦砚昭命她挟了三块放进干净的碟子里。用完饭,舜钰替他斟茶的档儿,听他轻声说:“糖饼留给你的,晓你嗜甜。”瞟他眉眼,橙黄灯下分外的温润。

她不记得当时是什麽心情了,毕竟过去太久。

转眼间锦衣卫及兵吏闯入,她被带出房时,在廊下遇见同样被抓的秦砚昭,神情冷峻愤怒,看着她喉音抖动:“满意了?吾终于尽毁与你手里!”

舜钰猛得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坐起,滑落于床下,房里昏蒙蒙的,看窗外亦是一片黑寂。

守在门外的丁嬷嬷听得动静掀帘进来,点灯燃香,烧旺铜盆里的炭火,舜钰趿鞋下地近妆台前,各样金银珠翠的簪钗及黛粉胭脂一应俱全,她心底有些纳闷,一边挽着缠髻儿,一边问那嬷嬷:“这房里可是有旁的女眷宿住?”

“是有位小姐,不过现住到前院去了。”

舜钰择了枚镶蓝宝石的金簪子插在发里,又挑只海棠绢花簪于鬓上,起身走至窗前朝外张望,檐下的红笼摇摇晃晃,她惊奇的发现竟然落雪了,虽然只似飞盐撒粉,却也呆呆看了好会儿。

丁嬷嬷出去又拎着个食盒子进来,顿在桌面拿出一碗酱烧肘子,一碗栗丁煨羊肉羹,一碗炖酥烂的猪头肉,一盘姜醋炒白菜心,一碗虾米笋片冬菜汤,舜钰瞧着有些反胃,只觉油腻腻的,皱起眉问厨房里可还有柴火,还有甚麽可吃的。

丁嬷嬷面无表情告诉她,厨房里有柴火有肉蔬,却再没有替她做饭的厨子。

舜钰瞧出她的冷淡,抿起嘴唇不语,披件斗篷自顾出了门去。

曹瑛站在廊前解下斗篷,筛落一地雪屑,丁嬷嬷低声禀话,听得舜钰不吃做好的饭菜,非得自己下厨时,不由挑起眉梢,却也没觉得有多诧异,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她恭敬些,否则你知后果。”

辄身挑帘进入房内,空气里除月桂草熏香的甜味,还有饭菜的香气。

他往桌前随意的一坐,肘子羊肉羹还有猪头肉凉透多时,肉汁凝结成团,唯一热腾腾冒烟气的是一碗面条子。

汤色微红泛起油星,撒了红椒油、碧绿葱花,铺着四五片薄薄的火腿,及一小方腐乳。

挺平常的一碗面条子,曹瑛喉结微滚,竟咽了咽口水。

舜钰暗瞟他如狼似虎的神情,试探地问:”曹千户可用过饭了?想吃面条子麽?“

不会吧!

曹瑛很麻利地把面条子挪至自己跟前,拿筷著挟起面条子哧溜一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面前的女子穿白绫细绸薄袄,乌油发上簪朵红海棠,绝美的小脸一如梦中所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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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叁零章

舜钰去翻食盒子,幸得还有碗虾米笋片冬菜汤,倒汤捣饭吃了。

曹瑛很快就把面条吸溜得见底,看她吃得很香甜,也学样舀汤泡一碗,就着一碟小方腐乳吃起来,滋味还不错!

舜钰悄然弯唇。

用毕饭端茶漱口后,她再问:“你们锦衣卫为何要拿我?”

曹瑛回说:“秦砚昭把你卖了!”

“卖了?!”舜钰嗓音干涩地重复。

曹瑛神色淡然:“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朝堂、谋逆重臣沈泽棠夫人,不拿你又能拿谁?”

“是秦砚昭告诉皇上的?!”

“对!”曹瑛答得很干脆,看舜钰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模样,心生几许赞赏。

丁嬷嬷端来一铜盆热水,他开始松了革带,解散衣襟。

舜钰正兀自思虑,秦砚昭此举早在沈二爷预料之中,若他疑心二爷活着且视为威胁,下下策便是将她供出做为谈判的握码。她虽经两世看透俗尘沧桑,但因逢着沈二爷被其娇宠,犹保存了妇人之仁,是而把利欲熏心的人性低估。

她恍过神想问曹瑛,抬眼却唬了一跳。

曹瑛坐在她对面,大敞开青绿锦衣卫服,若隐若现露着胸膛,掌心攥挤潮湿的棉巾,撩开衣摆擦试着腰腹处渗血的伤口。

舜钰不自在地看向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这人也是奇怪,要治伤敷药不晓回自个房间,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做甚

听得沉沉一声笑,舜钰有些羞恼的给他个白眼,不经意瞟过伤处,怔了怔:“两年过去剑伤还未好全麽?”

“你还记得这个?”曹瑛看着棉巾浅洇开的红渍,是新伤。故意厉着嗓音呵斥:“狠毒的小娘子,我不要命的救你,你却一门心要我的命。”

“你还不是一样”舜钰抿抿唇瓣,以为她不知麽,他也三番两次动过杀了她的念头,当时那景若再来一次,她依旧绝不手软。

“不一样!”曹瑛摇头,把药粉洒在伤口处,怎能一样!他三番两次终未下得了手,她却刺得义无返顾。

索性脱去衣裳,赤着脊背道:“过来帮我裹一把。”白布太长,他围得困难,伤口因拉伸渗出血滴。

舜钰斜眼睃去,坐着不肯动:“我可以帮你叫丁嬷嬷。”

曹瑛冷笑:“信不信我把你抓去昭狱领赏!”

这人邪性,有时连沈二爷的面子也不卖舜钰衡量了稍顷,只得不甚情愿地站起挪过去。

到底是习武多年的男子,年轻的身躯再是精瘦健实,她拿着白布沿腰腹围缠还是有些吃力。

“女子胳臂果不比男人的长。”曹瑛言语戏谑,有心作弄,抓住她的手腕往前猛拉一下,舜钰差点扑上他的背脊。

便看见他锦裤腰带松垮的极低,露出腹下浓黑的毛发,森森如兽般。

她颊腮一瞬间红若胭脂。

“男女授受不亲,更况我有夫君孩子,要麽你自己来,要麽我叫丁嬷嬷。”把白布头往他手里一丢,不肯再相帮,挣扎的站直走到床榻沿边坐下,拿起《金刚经》凑近灯前翻开一页。

曹瑛还在感觉她娇骨贴上自己的柔软,鼻唇的呼吸扑簇在颈脖间痒痒地,冷硬酷戾的心莫名就泛起暖意。

低首看了看下腹光景,再瞟眼过舜钰,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白布已裹去大半,他慢条斯理继续缠余下的,一面开口道:“锦衣卫同刑部衙吏在城门前守查整日,知晓你未曾出城,接下数日或数月会严密搜查,外面很不太平,你就待在这里万勿轻举妄动。”

曹瑛起身将锦衣卫服穿整齐系好革带,恰丁嬷嬷捧着一匹帛布及针线笸萝进来一并搁至桌面。

“这是做甚麽?”舜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曹瑛笑了笑:“为免你觉得在此无聊,替我缝制衣裳就很能打发时光。”

他神情愉快地走出房去了,舜钰咬着牙认真看《金刚经》,忽然灯烛炸个花子,她阖起书册,软倒在锦褥子间。

无比地思念沈二爷。

教坊司。

秦砚昭同王美儿坐在临窗大炕上吃酒取乐。

窗外彤云密布,雪片似棉如絮愈发密压压的落下,王美儿恐他寒冷,命丫鬟往黄铜大盆里新添兽炭,燃得屋内暖和如春,又要放下厚重窗帘,被秦砚昭阻了:“这冬日第一场瑞雪,值得多看些时。”

正说着有个乐伎抱着琵琶站在门边,掀帘问可要听曲,王美儿欲要打发,秦砚昭唤她进来随便唱一首。

那乐伎欢喜喜的进来找花凳坐了,晓得这官爷位高权重,又生得年轻清隽,便调了琵琶弦,唱起《迷青琐倩女离魂》其中折子,她唱道:“我愿秋风驾百尺高帆,尽春光付一树铅华,王秀才呀,追你来不为别,我只防你一件。”

“小姐防我哪一件来?”秦砚昭饮进杯中酒,忽儿张口唱问。

王美儿觉他今晚不寻常,乖巧无话,只动手替他斟酒嗑瓜子瓤,那乐伎摆展风情启红唇:“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那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秦砚昭抢着笑唱:“你以为我做了贵门娇客,变得一样矜夸,以为我得了高门荣华,迷眼锦绣堆压,定不愿再飞入寻常百姓家?错罢错罢!纵是钱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我也忘不得你九儿呀!”

那乐伎抿起嘴也笑:“爷可是唱错了,不是九儿是美儿呢。”

“休得放肆。”王美儿看秦砚昭面色不霁,连忙沉声叱道:“敢揪官爷的错处,罚你去院外跪一个时辰。”

那乐伎吓得面如土色退下。

秦砚昭端起盏不紧不慢吃着,一面瞅向王美儿,眸光黯沉。

王美儿勉力笑问:“爷这样看着奴家,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呢。”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秦砚昭冷笑:“你可是做了甚麽见不得人的事?”

王美儿默了默,拈颗去核的蜜枣放进嘴里:“自打入了这教坊司见不得人的地方,尽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甚麽是可怕的!”

第陆叁壹章秦砚昭

王美儿拈一枚蜜枣送至秦砚昭唇边,他含了含吐进漱盂里,用白帕擦拭嘴角:“太甜,实难想九儿为何爱吃!”

“九儿?!”王美儿好奇地问:“今总听秦爷提起这位姑娘,不知是哪户官家深养的娇花,让爷如此念念不忘?”

秦砚昭却也不瞒:“沈泽棠的夫人。”

王美儿眼梢轻跳,不待开口,下颌即被有力的指骨挟掐,看他凑近的面庞,听他嗓音低沉:“沈泽棠还活着麽?”

“秦爷高看奴家了,不过教坊司供人取乐的伎女,怎会知他生死。”王美儿觉得自己骨头要被捏碎了。

秦砚昭嗤笑起来:“以为吾不晓吗?你给沈泽棠通风报信,与他做戏蒙骗众人。”他松开手,用力忒狠,女子柔嫩的下巴尖儿红红一片。

王美儿抑忍疼痛,哑着声道:“秦爷所言却不知来处,奴家可比窦娥还冤”

秦砚昭打断她的话:“吾可怜你将侯落魄女堕入烟花地,不忍再把你送炼狱受全刑苦,你只需回答沈泽棠是否活着,旁的一笔勾销算数。”

王美儿垂颈默然,秦砚昭有些不耐烦:“你是个聪明最识时务的,勿要令吾等急”

一句未了,帘子簇簇响动,徐炳永背手走进房来,见他俩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就问道:“可是来得不巧打扰你们,要麽吾去旁人那里坐坐?”

王美儿连忙下炕趿鞋前去迎,嘴里笑说:“哪曾打扰甚麽,不过是一起坐炕头吃酒听曲打发时光罢。”又娇声问:“阁老许久不曾来了,今是那阵风儿刮得您到这里?”命守在门边的丫头去整治些新的茶果酒菜。

徐炳永由着王美儿伺候脱履上炕,瞧秦砚昭还站在一边儿,让他陪自己隔炕几对面坐了。

须臾攻夫丫头撤了旧席,换上新面,王美儿把装蜜枣的碟子仍就留下,陪坐徐炳永身边,执壶替他斟三白酒。

徐炳永慢慢吃着,看向窗外落雪纷纷,他忽然问:“吾方进来时你们在说甚麽?”

王美儿脸色微变,秦砚昭不吭声,她陪笑欲开口,却被徐炳永摆手阻了:“你的话吾不信,吾要听砚昭说。”

秦砚昭把酒吃尽,自提壶斟满,一面道:“美儿拿蜜枣与下官吃,只觉口舌甜腻,想不通这天下女子怎会爱吃这个,美儿是,九儿亦是。”

“九儿?!”徐炳永把这名字掂量,眼神微微闪烁,又问:“沈夫人已出城了?”

秦砚昭摇了摇头:“还在城里某处藏匿,明日起向皇上请命,令锦衣卫及兵吏挨家挨户搜查,纵是翻地三尺也要将她捉拿。”

徐炳永颌首沉吟道:“可是躲去梁国公府中?”

“不曾。”秦砚昭回话:“梁国公携夫人去了太后别院数日未归,他府邸四围有锦衣卫暗伏,未见有外客进门。”

“这老儿着实狡猾。”徐炳永冷笑:“躲得过初一,终躲不过十五。”

他拿颗蜜枣丢进茶碗,看着糖色洇染开来:“砚昭嫌甜的话,不妨泡茶来吃,倒别有股子滋味。”

抓起王美儿的手指语气温和:“你先前听的甚麽好曲?”

王美儿回答:“唱得《迷青琐倩女离魂》,才子佳人姻缘多波折,阁老从来不爱听这个。”

边说边把剥好的粽子搁在碟里递他面前,徐炳永道:“里头裹的是甚麽馅?”

王美儿笑说:“知阁老嫌弃火腿大肉等荤馅腻味,又不爱枣泥豆沙偏甜,挑选的莱阳红壳栗子,口感粉粉的。”

徐炳永这才接过吃了半个,感慨道:“这世间最知吾习性者,非美儿莫属矣,待得王权巩固、天下平定后,吾替你教坊司落籍,从这里出去寻个老实人嫁了罢。”

王美儿坐着只是笑,并不接话。

秦砚昭见外头雪愈发浓了,指着还有事告辞,问随来的梅逊,灯笼和伞可有备齐全。梅逊答出来时无雨无雪未曾备,王美儿下炕走到外面廊上,叮嘱丫头赶紧去耳房把两样取来,秦砚昭也掀帘出来站在她身侧,压低声问:“沈泽棠可还活着?”

王美儿闭闭眼睛再睁开:“秦爷心中已有定夺,奴家说他活与不活又有甚区别呢。”又扬声笑道:“雪大路滑,秦爷慢些着走罢。”辄身即回屋里继续伺候徐炳永吃酒。

酒饮至半酣后,徐炳永问:“吾刚进来时你与砚昭再说甚麽?”

王美儿水目泛波睨他,娇嗔的口气:“阁老不是不信我的话吗?”

徐炳永摸摸她殷红的面颊:“吾也不信他,是以要听你说。”

王美儿笑道:“他未曾骗您,不过只说了一半儿,还有一半是诉对沈夫人的情意。”

徐炳永冷哼一声:“此人难成大事。”

王美儿抿抿唇,取来月琴唱曲给他听,后事遂不再提。

舜钰晌午时睡得多了,此刻在床上翻来覆去,依旧目光炯炯,不知怎地腹中咕咕作响难止。

只吃了一碗汤泡饭,清汤寡水不抵饿,她舔舔嘴唇咽咽口水,终是趿鞋下地,披起斗篷罩住头顶,拎着一盏灯笼照路朝外边走,穿园过院,白蒙蒙周围不见人影。

走到前院,记起丁嬷嬷说有位小姐住在这里,她朝各房窗门一溜睃过,皆没掌灯黑洞洞悄无声息,能听得只有鞋底踏雪嘎吱嘎吱。

或许已经安寝的缘故,舜钰暗忖,遂不再多想,径自到了前门,拉闩敞开条缝儿往外望,因是沿街市的房,虽然店铺子正在搁板打烊,但做小买卖的依旧搭起帐棚、生起炉烟,有卖馄饨鸡的,煮羊肉肚肺胡辣汤的,煎炸螃蟹鹌鹑的还有热热的温着酒,所有香味混杂一起随风萦绕于她的鼻息底,有股子饥饿感从前胸贴到了后背。

她瞄到个婆子在煎冬菜猪肉饼,油滋滋地作响,从袖笼里摸出铜钱,闪身出门紧步而去。

秦砚昭坐在暖轿里阖目凝神,察觉轿子走得渐缓,掀帘朝外望,经过万年轿下的长兴街,这里夜市出名的热闹,他从前也常和同僚来此小酌一番,忽然瞅见个穿青绿斗篷的女子接过婆子递上的肉饼,辄身的瞬间,棚沿挂吊的油灯映亮她面庞。

“冯舜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轿子,却经不住个趔趄差点跌倒,侍卫扶住他的胳臂,待得挺直脊背,视线急切寻去,哪里还得见她的身影呢!

第陆叁贰章 躲藏处

“秦大人怎在此地?”

秦砚昭回首,见得锦衣卫千户曹瑛身披貂裘,不知何时立于侧旁,立即伸手去抓其胳臂,一面急迫道:“冯舜钰就在此地附近,做妇人装扮,穿青绿斗篷,你速派锦衣卫搜查捉拿她!”

曹瑛不露痕迹地拂开,平静问:“她可有看见秦大人您?”

“不曾!”

曹瑛抬头看天色,稍顷才说:“恐难如秦大人意。今儿锦衣卫奉皇上旨命,在城门口搜检百姓忙了整日,现雪下得甚紧,风也凛冽,正值人疲马惫之时,况那冯舜钰并不晓已被大人发现,倒不妨让吾等歇整一夜,明一早定当尽心差办就是。”

秦砚昭蹙眉敛容:“时机稍纵即逝,变数随生,曹千户实不可怠慢。”

曹瑛沉下脸来,冷笑一声:“锦衣卫肉身凡体不是神仙,也要吃喝拉撒睡的,秦大人真急不可捺,不妨去请指挥使罗冠下令来,吾定当遵命!”

秦砚昭深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理他吸口凉气,遂无奈道:“曹千户勿要往心里去,吾等臣子,皆为吾朝江山社稷国泰民安打算,曹千户体恤属下也是人之常情,那还烦你明早携锦衣卫将此地围禁细查。”

“理当如此!”曹瑛拱了拱手,答得简短。

秦砚昭不再逗留撩袍上轿,曹瑛待得轿影消失于苍茫中,又略站了站,听得哪家狗吠几声,这才抚掉肩上薄雪,径自走了。

舜钰回至房里,取出肉饼纸包儿,揭开半凉不热的,白油花凝结了一层,下不得口。

她挪个花墩至火盆边坐定,把铁揪叉开架在盆沿,再小心的将肉饼平摊之上,自去倒了热茶吃,片刻功夫,猩红火苗簇簇作响,是荤油滴落的声音,一股子好闻的味儿四散开来。

挟起个肉饼搁进碟里,热烫烫香喷喷,舜钰眼睛发亮,咽咽口水张嘴欲咬,忽听得廊上靴子踩响,不及反应帘栊已打起,曹瑛同丁嬷嬷一道进房。

丁嬷嬷开始收拾包袱,曹瑛掇条凳子在舜钰右侧落坐,伸手烤火。

这是作甚大半夜的舜钰不解,蠕着唇待问,曹瑛却盯着肉饼先开了口:“哪里来的?“

舜钰脸一红,有种被抓现形的感觉,余光能瞟到丁嬷嬷不怎麽和善的脸,不自在地解释:“我认床睡不着,有些腹饿,厨房灶里没火,就去门外街上买了几块肉饼”她自觉地把碟子伸他面前,讨好道:“你要不要来一个?”

看着她水眸朱唇、俏鼻粉腮,憨媚风情,不同于男装的打扮,简直漂亮的不行。

你赢了!曹瑛感叹,他原来也是那帮以貌取人中的一个,看见美人就无底限的心软。

不客气地接过肉饼嚼着,平日里并不重口腹,今日有些吃多了。

“你不怕出门被人认出麽?”他似不经意问。

舜钰笑道:“夜深雪浓又在家门前儿,哪有那般巧的事呢?”肉饼里的冬菜脆嫩的很,齿间流香。

曹瑛嗯了一声,语气依旧浅淡:“无巧不成话,你被秦砚昭好死不死逮个正着,明儿我要带锦衣卫彻查此地,嬷嬷收拾妥后你随我离开这里。”

舜钰先以为他在逗弄自己,见他肃面吃饼,丁嬷嬷已把她衣物皆收起,顿时笑不出了。

和秦砚昭真是牵扯不断的孽缘啊!

她满怀希望地问:“曹大人是打算送我出城吗?”

曹瑛幽黑眸瞳被炭火燃得灼热,话里含着嘲弄:“承蒙沈夫人看得起,可惜我却无大本事,城门把守森严难进出,原这是最安全的去处现只能带你在这城中兜兜转转了。”

舜钰心底油生愧悔之情,低声道抱歉,曹瑛观她又觉惨惨地,却也不是会说安慰话的性子,默少顷笑了笑:“怎麽能这么蠢!”

舜钰挠挠耳朵抿抿嘴唇,看着手里咬了一半的肉饼,便没了胃口。

马车轱辘将雪地银花蹍压地噶吱噶吱作响,因风雪愈紧且城中不太平,除零零散散靠胡同口、卖面汤馄饨鸡的小摊棚,街道上除打梆子的更夫、及巡城兵吏,鲜少再见百姓游荡的身影。

过十字路口被巡城官儿拦下要查车,曹瑛一把将舜钰揽紧在胸前,一面掀起车帘子,将手中牙牌递上,面庞神情狠戾。

巡城官儿看过牙牌,不敢怠慢忙将之归还,拱手赔笑问:“曹大人这是要往哪里?”瞄到他怀里抱着个女子,露半边侧颜娇滴滴的,又问:“这位是”

曹瑛冷冷道:“带个娘子回府暖被窝,也要同你交待不成?”

巡城官儿听他言语不善,唬得不敢再多问,直言打扰,让道放行,曹瑛甩下帘子的当儿,舜钰已一把推开他,弯腰坐他对面去。

彼此都没开口说话,前面也再无谁拦,倒是一路通畅,待马车停驻,舜钰下来,不由愣在当场。

看官道这是哪里,正阳门的长安大街,北向高头街,对面沉香街,西向妓儿街,东向则是金积街,是去年冬沈泽棠与杨衍喝羊汤捕陈戊的地方。

看着曹瑛领头朝妓儿街走,舜钰急了,两三步上前拦他去路问:“曹大人领我来这花柳之地是为何?”

“你说为何?”曹瑛噙起嘴角戏谑:“自是把你卖给鸨儿赚一笔。”伸手欲挟她下巴尖儿:“容貌尚可却不是清倌,值不了多少银子。”

舜钰侧首躲过气红了眼:“去哪里都愿意,就是这里不行。”

“怎地不行?”曹瑛饶有兴致地问:“你自找的不是吗?犯错就得勇于承担后果。”

舜钰把斗篷的衣襟紧了紧:“不用曹大人帮了,我自会寻躲避的去处。”

“好!”曹瑛笑了笑,拍手称赞道:“沈夫人勇气可嘉,钦佩!你要走就快走,我也早些回府睡个囫囵觉,明日还要带锦衣卫抓你!”

舜钰不再吭声儿,撑起青布大伞,辄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丁嬷嬷看着那背影越走越远,快出视线了,倒有些担心起来:“爷就由着她去麽?”

“还能如何?”曹瑛返回马车里坐下,拈起沾在衣襟前一根乌亮发丝,滑不留手。

第陆叁叁章 寻安处

舜钰才走近沉香街,便见得六七巡城吏足荡银花而来,连忙闪进胡同半墙阴影里。

听得他们渐近顿下脚步,有个道要小解,便站在墙根撩衣,有一人言:“如今朝廷闹乱,连累我们受罪,为捉个五品寺正在这里挨寒受冻,何苦来哉!”又听道:“莫小看这冯寺正,皇上下旨命锦衣卫也在捉拿他哩。”

另个擤把鼻涕僵着声说:“听闻南京那边打起来了,是昊王的军队,还要直攻京城,皇上怎不震怒?与其有挂葛的朝臣或进昭狱或圈府里监禁,这冯寺正怕也脱不得干系。”另个粗喉咙嚷道:“汝等勿要乱嚼舌头妄言国政,只安份守己做好份内事即可,免得自惹祸端。”再问道:“撒尿可好了?实在冷得很,去前面铺子打些酒喝碗羊汤驱寒气。”

“好了好了!”舜钰听得窸窣衣响,那群人脚踏乱琼碎玉远去,说话声也再听不见。

她又站了会儿才走出胡同口,一卷挟雪带湿夜风呼啸扑面而过,把颊腮刮得生疼。

风风雪雪依旧,街街道道还如故,唯有这乱离让人多愁。

原存的投靠之心因巡城吏的话而荡尽,世道艰难皆不易,她岂能再去雪上加霜。

环顾四围,夜深沉,银堆砌,唯有那妓儿街胭脂胡同,橙蒙灯色,人影幢幢,一派媚行闹态。

天地之宽京城之大却无她立身之处,想着沈二爷清隽儒雅的模样,总很温柔的疼惜她,想埋进他怀里掩藏此时凄惶无措的狼狈;想着元宝和小月亮,每至晚间吃饱后总会找她讨抱、咿咿呀呀乖巧极了。

鼻子一阵发酸,不禁流下泪来也不晓过去多久,她方平复下心绪,事即至此,已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更需打起精神在逆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她答应过沈二爷要好好地惜命,等着他回来。

她还要和沈二爷相携度过余生岁月,陪着孩子们长大

舜钰用衣袖抹抹眼睛,撑起青布大伞朝回走,如果曹瑛已离开的话,她便先去扶柳胡同早前购置的宅子躲避,明日再做打算。

且说她走了路一程,眺见曹瑛的马车还立在原处未动,丁嬷嬷隔帘禀报后,朝她面无表情道:“爷要睡会儿,你暂等些时候。”

舜钰颌首未多话,朝背风地儿站定,默默想起心事,估摸半刻时辰后,车门大开,曹瑛披貂裘跨下地淡扫过她,径自朝妓儿街方向迈步而去

舜钰抿紧嘴唇随其后,丁嬷嬷亦跟着。

妓儿街胭脂胡同的门面是丽春院及百花楼,三层楼数盏红笼高悬,窗前倚靠的花娘,皆环肥燕瘦、争香斗艳,引得官儿商贾前来竞买风流。

曹瑛则带着舜钰等几朝巷道深处避行,愈往里走视线愈朦胧,分散着许多小胡同,皆是不入眼的娼寮,门户大开,里头妓儿三两个站着嗑瓜子,门前搁一凳虔婆坐着,身边放一炭炉取暖,迎来送往的自然也是三教九流无甚银钱的买春客。

见得曹瑛带着个披斗篷遮面的女子,先还有虔婆晃帕子问卖身钱,见他闭口不言,只道已交易过来送人,走过七八户遂再无人问津,舜钰悄松口气,这曹瑛做事不按理,还真怕他一时兴起真把她卖掉了。

走到条唤做鹌儿巷的地方,里边有十数家娼房,曹瑛近至唯一家关闭歇息房处,丁嬷嬷叫了半日门,才听得一两声犬吠,有灯火亮起,一个跑腿的来开门,显见认得曹瑛,连忙作揖迎他们进去。

虔婆正在灯下称银子,猝不及防有脚足响动入耳,慌得忙用帕子把银钱盖住,抬眼见是曹瑛进来,连忙起身让坐,又叫丫头子去斟茶,再陪笑道:“是哪股子冬风把曹爷吹来?只是不巧,金桂姐房里有人哩,伺候不得你。”

曹瑛接过丫头递来的滚茶,命闲杂人等退下,方看向虔婆指着舜钰冷声道:“你收拾间屋子给她住,平日里不允她出来,也不允谁打搅,一日三餐及盥洗等皆由丁嬷嬷出面打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吾知,若胆敢走漏半点风声”他顿了顿,语气突而狠戾:“自是饶不了你这条老命。”朝丁嬷嬷比个指响,丁嬷嬷会意,从袖笼里掏出个鼓鼓钱袋给她。

虔婆接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喜不自胜称谢,并拍胸脯道:“曹爷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正好有间朝南向的屋子,才打扫干净,皆是簇簇新的床褥锦被,原备着给将新来的妓儿,现倒成现成的了!”又使唤先前端茶的丫头,去把那房里烧炕点炉熏香,一样不得怠慢。

随便聊了些闲话,曹瑛下炕要去那屋子看看,舜钰连忙紧跟站起,才要抬步,突然帘子打起,紧步进来个妓儿,瞧着有十七八岁,头上戴银丝髻,粉搽得脸子若剥壳的鸡蛋青嫩,穿着海棠红袄,藕白罗裙儿,直朝曹瑛过来搭手福了福。

曹瑛皱起眉宇,抬手将舜钰斗篷帽沿拉下遮住大半脸,虔婆见他神情不悦,连忙把那妓儿推到一边训道:“**,谁允你不通报一声就硬闯进来,再有下趟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又问:“房里来的大爷不好生伺候,跑这里闲逛作甚!”

舜钰已随曹瑛迈出了槛,只隐约听虔婆叫她金桂姐。

穿过廊进了屋内,床榻桌椅俱全,确是收拾的很妥当,铁皮炉子里燃起炭火,铜炉烧着香饼,墙上挂着好些应景的春画图,舜钰脸颊微红,坐在暖炕上垂首整理包袱,曹瑛倒背着手一幅幅看的带劲儿。

丁嬷嬷端了热水进来,曹瑛同她叮嘱些话,也不与舜钰多说,径自出屋离去。

快到门边,却见妓儿金桂姐、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猱狮狗站在那里,见得他近,柳眉凤眼横斜挑,嗤笑一声:“有新欢忘旧人,奴家早还道曹爷与旁的汉子两样,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好走罢!”

语毕即擦肩而过,只待他追来,走了数步倏得回头,哪还有那人的影子,不由跺跺脚,憋了一肚委屈气儿。

这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

第陆叁肆章 金桂闹

金桂姐抱着狗儿来寻虔婆,那虔婆正挑杆称银子,听得动静依旧用帕子掩了,心底却没好气。

见是她来,把眼皮子一翻,伸手问她讨花钱:“衣裳店的邢裁走了?拿来,明儿买肉吃。”

金桂姐从袖笼里掏出把铜钱,气狠狠往炕桌上丢,滴溜溜滚的到处都是,虔婆一个个捡,一面儿冷笑道:“这可是世间最好的东西,何苦拿它撒气,有手段你就卖足风情,将曹爷的心拉拢到自个身上才是真。”

金桂姐哭了,她也懒理,把铜钱仔细地兜进袋里,丫头端来几碟子,花生米、醉鱼、腌肉、烹炒鸡肝之类,还有一壶烫滚热的烧酒,虔婆到底还要指她卖肉度日不敢太猖狂,斟盏酒递于她,自顾使筷挟菜送口。

金桂姐吃了两盏酒,嘴里依旧忿忿问:“那娼妇是甚麽来头?姿色又如何?”

虔婆摆摆手,敷衍道:“干你个银妇底事?曹爷那性子谁敢多言,你少打听保阳寿”正劝着,丫头探身说光禄寺珍羞署署正赵大爷的管家赵安,来听金桂姐唱曲儿,虔婆连忙催赶着她去。

金桂姐只得出房,鬼使神差般来至南屋,窗户纸透出光亮,里头人影婀娜却无声响,愈近门处,传出的熏香味儿不似她们房中浓烈且低劣,这更让她满腹不是滋味,抬手欲掀帘进去,却从里头出来个嬷嬷,彼此都为之一愣。

“来了新姐儿,粉头规矩总要拜见的。”金桂姐要往里走,丁嬷嬷展臂拦下,面无表情道:“她不是甚麽新姐儿,只是被曹爷安排在此暂住段时日,也已交待过虔婆,谁都不允打搅她。”

金桂姐还要话,那个丫头匆匆跑来,大声道:“赵管家发酒疯了,你怎还在这里嘴喳喳,被娘晓得要骂人哩。”

金桂姐怒瞪丁嬷嬷一眼,哼了声甩袖走开。

舜钰坐在妆台前取下金簪子和绢花,看丁嬷嬷捧热水进房,遂问:“方才外头怎吵吵的?”

丁嬷嬷轻描淡写:“一个妓儿想进来见你,被我打发了。”

舜钰观她不愿多提,识趣的也不再问,洗漱上床安寝,听得远远传来打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看着丁嬷嬷熄烛下帘,往火盆里添几块生炭拨拉,没会儿身影消失门外,她虽疲倦却迟难以入梦,只睁着双眼望着窗外黑糊一片,隐隐约约听得旁屋有个妓娘在唱曲,听不清词,那曲调却分外幽怨绵长这般想着总算睡去了。

舜钰在这娼寮里住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待在房里缝衣裳,缝累了就展卷看书,吃喝盥洗拉撒皆由丁嬷嬷捧进端出,这般过了数日,曹瑛除送她来的那晚,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且说这日天气大晴,舜钰坐在临窗炕上看书,冬阳透过紧阖的窗户纸透进来,浑身也觉得暖暖。

她听得虔婆在院里拿鞭子抽丫头,并气喘吁吁骂道:“如今世道不好要打仗,有钱有业的挟包带裹往城外逃,来吃花酒的爷们少了,几日不见银子进帐,老娘还供吃供喝白养着你们,不晓感恩戴德,你个刁钻的干活还要躲懒耍奸,今若再来客,你也给我接去。”

又听是金桂姐在呛声儿:“妈妈你讲话拍良心,说起昔时,家里就我们姐三个,白日黑夜不得歇的迎宾待客,挣的真金白银统统给你,那会儿喜笑颜开让你喊我们祖宗都成,你明知是世道不好,却霉丧着脸尽管着将我等打骂,过河拆板你最能,卸磨杀驴你在行,这世间薄情寡义最狠心第一人就是妈妈你。”

虔婆听得大怒,上前“啪”打她一个嘴巴子:“往昔仗着曹爷疼你,我且让你三分,现今却不同往昔,胆敢再这般同老娘说话,打不死你这银妇!”

金桂姐撒泼打滚大哭,又找绳索要寻死,两个妓儿站檐下看着嗑瓜子,虔婆叉腰瞪目继续骂,正是闹得鸡飞狗跳时,忽见看门的跑着喊:“官爷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五六官差直直走进院,见得金桂姐披头散发滚在地上满面泪痕,不由怔了怔,笑道:“这是在唱哪出戏?”

虔婆瞧差爷是熟识的,连忙给另两妓儿使眼色,笑嘻嘻上前见礼:“金桂姐儿气性大,就吵她两句看把老奴为难的。”

殷勤请他们进房吃茶。

金桂姐被两妓儿搀扶起来,整理着发髻及身上衣裳。

为首的官差摇头道:“这些日十分忙碌,奉皇上旨意在全城搜查个犯官。”他把掌里卷起的画像递给虔婆,又取了三幅递到金桂姐及那两妓儿手中:“此人原是大理寺寺正,秩品五品,犯了罪大恶极的事,抓了好些日不见踪影,你们若有瞧见晓得他在哪里及时报官,但得捉住赏银两百两。”

虔婆眼里放光,连忙摊开画像细看,啧啧道一声好个清秀俊逸少年郎,陪笑道:“这般相貌过目不忘,若见得定报官,就恐怕他不来哩。”

官差不再多论,丫头拿来两串熏肠子和一坛金华酒孝敬,接过拎着提了离开。

虔婆也再无心思吵闹,喝令妓儿们各回各屋待着去,她想了想,探头探脑近到舜钰房前,却见丁嬷嬷坐在门前槛上晒日阳儿,遂咧嘴笑问:“你在这里好惬意,让里头的小姐也出来走走,整日里窝在屋里多厌气。”

丁嬷嬷神情冷淡并不搭话,见虔婆讪讪站着不走,方皱起眉说:“今晚间曹爷会来,你有甚麽话同他讲罢。”

虔婆听得瞬间眉开眼笑,拍着手道:“嬷嬷怎不早讲,我也可提早准备些好酒好菜款待来着。”

旋而朝丫头呼喝杀鸡宰鹅,又要去集市称鱼切肉,须臾功夫嚷得金桂姐也晓得了。

金桂姐正在房里同那两妓儿看罪官画像调笑,听说曹瑛晚间将至,立即小脸焕发出光彩来。

一个妓儿叹道:“外面要打起仗来,我们跟着妈妈混吃等死算数,你年轻有姿色可不能的,趁着曹爷对你还喜欢,央他带你离了这里是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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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叁伍章 各心乱

俗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金桂姐只道身骨不爽利遣走那两妓儿,歪在榻上想了半日,客也不接,让丫头烧了香汤把自己皮儿搓洗三遍,一改往日浓妆艳抹,只浅淡施些脂粉,换上干净衣裳,黄铜镜里俨然一副良家妇的模样。

暂且不提她。

待得黄昏子时,日落衔山,曹瑛果然骑马而来,虔婆守在门边多时。

鞍上搭着蒌子,里有官香、芽茶、帛缎及关东半片风干鹿,虔婆千恩万谢收下,又命跑腿的去牵马拴在院落里,拌些干草喂它。

再笑逐颜开说:“听嬷嬷道曹爷要来,已在房里备下酒饭,好歹用些驱赶寒气。”

曹瑛随她进了房,询问这数日情形,直听得白日里官差来过,才微皱了皱浓眉,取过画像上下边量,虔婆趁机道:“金桂姐儿今推了所有客,洗干净身子就等着伺候爷哩。”

曹瑛把画像随意一丢,乌黑的眸瞳未掀波澜,噙起嘴角,接过薄酒仰颈饮过两盏,撩袍下炕大步朝门外走。

虔婆当他要去金桂姐那里,连忙给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会意从后门悄溜出去报信。

曹瑛径到冯舜钰房来。

舜钰坐在临窗大炕上用剪子清除线头,听得动静抬眼见是他进来,欲要站起见礼,曹瑛道免了,解下披身的貂裘递给丁嬷嬷。

见炕桌上空无一物,问可用过饭否?

丁嬷嬷笑道:“总是要等爷来一道吃的。”

曹瑛神情顿沉,语气含冷:“是嬷嬷你的主意好大的胆子!”

丁嬷嬷脸色大变,屈膝“扑通”跪下。

舜钰心底暗自叹息,却插话进来:“是我腹中不饥打算晚点吃,你起来拿茶给曹大人。”

丁嬷嬷这才站起要斟茶,曹瑛摇摇头:“你去拿饭菜来罢。”坐炕桌另一边与舜钰面对,再抬手执壶倒茶满盏。

舜钰手中未停只问:“这娼寮门可罗雀,外头可是乱了?”

曹瑛慢慢吃茶,回道:“沈二爷率兵赶赴京城不日可期!”

“真的?”舜钰喜出望外,抬头看他露出笑容。

她乌油发松松挽髻,只插一根碧莲簪子,穿豆绿洒花棉袄,因着高兴白的颊腮泛起嫣红,眼睛饱凝春水。

“小嫩妇”曹瑛嗤笑问:“就这麽想你那夫君?!”

“嗯!”舜钰使劲点点头,她觉得坦承思念之情没甚麽可羞涩的,把手里剪子放下,拎起衣裳递给他:“棉袍缝好了,你试试看可合身?”

曹瑛放下茶盏,脱去青绿官服,再把竹青缠枝暗花厚帛袍利落穿上身,衣襟处绣只展翅山鹰,桀骜而鸷猛。

舜钰看他衣领总翻不齐全,索性趿鞋下炕,站他跟前伸手替其整理。

曹瑛忽然笑了笑:“你曾说过替我洗衣做饭暖被窝,洗衣做饭已得,何时暖被窝?”

舜钰后退两步也笑了:“我不是二娘,曹大人亦不是清风。”

曹瑛抓握住她的胳臂,嗓音低沉道:“脱下那层官皮便是清风。”

“你肯麽?”舜钰笑呤呤地抽手,记得前世里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秩品三品,没野心没权欲又岂能做到。

“沈二爷肯麽?”曹瑛不答反问。

“不肯罢!”舜钰有些难确定,在她心目中,沈二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生就是吃官家饭的。

更况前世里,他嘴里说带她远避京城,却还不是贪恋权位终是把她舍弃了

曹瑛抿抿稍薄的下唇:“我可以!”

说的虽不直白,但舜钰却听懂了,见丁嬷嬷拎着食盒子掀帘进来,她坐回原位收拾针线笸箩,语气很坚定:“我不可以!”

曹瑛看了她片刻,没再提这档子事。

酒不曾碰,挟了些菜吃,又喝了小半碗羊肉白菜汤,他想想道:“皇帝已知沈二爷未死,抓你之心更为迫切,这房里有条暗道,若有朝情势危急,你可从此逃生。”

舜钰随他所指看去,记在心里。

这里两人说话吃膳,金桂姐还在房里苦守,忽见虔婆身边丫头跑匆匆传话:“曹爷正往这边来哩。”

顿时心情如花怒放,抬手整整鬓角拉拉衣裳,揩着帕子出门立在廊下等,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掂量着就算是一步三挪也早该到了,唤丫头去瞧瞧怎麽回事儿。

丫头去而复返回报:“进南屋见那娼妇去了。”

金桂姐呆了半晌,拗着劲道:“他或许有事同她说,我再等会不晚。”跺跺脚掀帘进了房,却又无事可做,索性抱过月琴倚在炕沿胡乱拨弄。

舜钰同曹瑛用过饭,就听得窗外有人问:“曹爷可是在这里呢?”

丁嬷嬷出门看是个小丫头,便问道:“你是哪里的?寻曹爷作甚麽?”

小丫头有些畏缩道:“金桂姐让来问曹爷何时去她房里?”

“你等等儿。”丁嬷嬷进房来回曹瑛。

舜钰挑起眉梢吃茶,曹瑛瞟她一眼道:“这金桂是春林的妹妹。”

“春林?!”舜钰一口茶差点噗出来,她记得春林乃鹰天盟四大刺客之一,手段阴狠毒辣,曾经同路几日差点被其所杀。

“想起来了?”曹瑛语带戏谑说:“若被她晓得你断了她姐姐脚足,你就完蛋了。”

转而朝丁嬷嬷道:“我无空见她。”

舜钰忍不住问:“春林可还活着?被鹰天盟劫去的唐金,镇江乐善庄失踪的百十口,你可有印象?”

“春林任务失败难活命。”曹瑛顿了顿:“其他人等也凶多吉少。”

舜钰听得一脸黯然。

且说那来问话的小丫头还没走到金桂姐房处,便被虔婆拦下赶去厨房灶前烧火。

金桂等的心焦,拨琴弦弹起唱道: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忽听帘外扑簇簇地挠门声,只道是曹爷立外推门响,急忙忙抛了月琴去瞧,哪想是那条猱狮狗不晓在哪滚得一身湿,抖瑟瑟等她开门好进房取暖。

金桂心底空荡荡,脚底虚浮浮,抱起月琴继续唱:

月惨惨,风凄凄,度月穿风觅信音,君心负妾心。

怕相思,己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当初谁料今。

唱得自己流下泪来,猛得把牙一咬,起身朝门外走。

注:唱词非原创。

第陆叁陆章 危机临

金桂抱着月琴往南屋走,离五六步听门前扑簇簇帘动,她往掉漆红柱后躲,见得曹瑛穿着崭新袍子出来,后跟着丁嬷嬷伺候他穿貂裘,听他沉声交待:“把人看紧了不允谁来打扰,旁的皆听她命就是。”

丁嬷嬷问:“爷可要去金桂姐儿哪里?”

曹瑛似懒得搭话,只道不送,朝院门方向走。

金桂不听不看倒罢,此时听了、再看他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胸口如被刀戳般疼痛难忍,骂也骂不出,只咬着嘴唇泪水滚满颊腮,十四岁被卖入这娼寮,还有个姐姐会每年来看她几次,扔一袋银子就走,直到这个男子找到她,说她姐姐死了,可以替她赎身。

听得姐姐死她很无谓,倒是对这个桀骜邪性的男子充满兴趣,她仰颈吃酒,任酒液从唇角滑落到下巴尖儿,饧眼笑问:“爷府邸有多少姐姐妹妹?可还好相处?奴家心底慌慌的。”

男子冷酷且无情:“你想多了,我只替你赎身,可没养你之心。”

一个靠出卖姿色的娼妓从这里出去会是怎样的结局,无非是从一个火炕跳到另一个火炕罢了。

她拒绝赎身,但把男子成功留在房里,知道他名唤曹瑛,锦衣卫千户,府邸没有女人。

有个叫二娘的娼妓能要他的命。

他看起欲念清寡,床笫间却迫的人喘不过气来,她实在难受住时会叫,叫他饶过二娘罢。

这是他的软肋,屡试不爽。

后来他渐来得少了,她竟再难管住自己的心。

正是思绪千回百转时,丁嬷嬷忽然掀帘匆匆走出来,手里抱着曹瑛的官服,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是在她房里欢好过了麽,满足的连官服都忘记拿,金桂抹去眼泪儿,倒要看那娼妓是何等妖精颜色,提起裙摆蹑掂足尖,一步一挪悄移至透亮窗前,凝听半晌无声,舔了指尖把窗纸戳破个洞,凑近往里窥伺,恰那女子坐在灯前看书,把她娇容尽收眼底,忍不得细细打量

虔婆坐在炕上称完银子,忿忿懑懑愈要安寝,听得丫头门边报金桂姐来见。

“取个名叫金桂,还真当自个有多金贵了。”虔婆冷着脸啐一口,欲道发话,哪想竟被她闯了进来,遂狠着声问:“你今的花钱呢?洗浴烧的柴火、抹身的香露,搽脸的胭脂水粉,一桌子大鱼大肉,可都是老娘替你破费的。”

“娘急甚麽急,等我见了曹爷的面儿,自会加倍还你。”金桂掇条凳子坐火盆边取暖,浑身有些发抖。

“曹爷!”虔婆笑得擦眼泪:“你好歹在男人堆里打滚些年,怎越活越回去,他早把你厌弃懒得见哩,比如今个可踏进你房半步?自作多情的银妇,真是把人要笑死了。”

金桂听得恼羞成怒:“妈妈勿要狗眼看人低,终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虔婆把脸一板,讲话更是不留情面:“曹爷今留了银票,短日子里是不会再来,这般都不肯见你一面,就死绝这条心。仗快打到家门口,朝廷四处抓男丁去当卒,有些钱有点办法的大爷,都拖家带口离京逃了,没谁有买春取乐的心思。”

“再看柴米油盐菜肉价贵的是满天飞,实话同你说,我这整日里只进不出的,是再养不起这些人。”

“前两日丽春院及百花楼的虔婆把不中用的妓儿卖去军队里,小赚了笔,老娘也挺动心,把你们都卖喽,等战后再买几个更水灵的女孩儿,总比得现在半死不活的强。”

金桂听的脸儿煞白,那军营里岂是女人待的去处,这黑心婆只顾自己发财,哪管她们死活。

虔婆继续说:“你休得怨我无情,这几年可曾亏待你半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观音菩萨供着,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青春年少好辰光已如水流远,看那些熟客贪鲜恋嫩又有几者再回头把你顾?顾着这几年间母女情,今晚我也为你同曹爷争取过,要麽替你赎身养府里去,要麽就卖进军营为妓?你猜他怎地回话?”

“他怎地说?”金桂揪紧手里锦帕子。

虔婆道:“他说赎身钱一早给了你,爱怎样处置随意,再于他无关!”

金桂听得如五雷轰顶,心若死灰,骂了几句杀千刀的负心贼,你让我不得好死,我亦让你不得好活。

遂咬紧银牙恨声问:“妈妈你想不想赚白银两百两?”

“此话是何意?”虔婆怔了怔,旋而笑起来:“怎地不想呢,若有两百两养你们到战后也无妨。”

金桂拿起铁揪拨弄火盆里的炭灰,稍顷道:“南屋里曹爷带来的人,就是今日官差给的画像里的那位!”

“胡扯白赖罢你,画像里是大理寺的官儿,是个爷们,怎会变成女子?”虔婆摆手不信,但看金桂冷脸不似玩笑,又去拿过画像凑近灯前细看,再把前因后果想过,倏得心怦怦跳至嗓子眼,大惊失色。

这日阳艳地干,光秃秃树枝上立满冬雀,唧唧喳喳闹将个不停。

北镇抚司院里,十几锦衣卫正在比试拳脚功夫,曹瑛蹲在垂带踏垛前慢慢拭剑,寒光在剑尖流淌,映出他冷隽的侧颜。

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被簇拥而来,众人肃立见礼,黄良开口下命:“方接刑部递来的确讯,追逃的大理寺寺正冯舜钰有了信儿,需汝等配合一齐前去捉拿。”

有个锦衣卫笑叹:“隔三岔五被刑部忽悠东忽悠西的,这趟怕不是又白忙一场。”

黄良摇头正色道:“此次十之八九是真,据报信的说冯舜钰藏匿在正阳门长安大街西向妓儿街,是个虔婆贪图赏银来告的密,你们谁带队人马走一趟?刑部为抢功,已经直朝那里去了。”

曹瑛持剑入鞘,上前一步拱手回话:“吾正闲着无事,愿带人去缉拿案犯。”

黄良无所谓谁去,颌首同意想想又道:“你需多谨慎,除刑部外,听闻秦尚书也乘轿前往,他若也想抢功劳,你就让着随他罢,得罪不起。”

曹瑛应诺下来,随即骑马带队,如风般直朝妓儿街行去。

这正是:

事难万无一失,百密总有一疏矣。

:。:

第陆叁柒章 曹瑛怒

曹瑛骑匹草上青高头马,带队锦衣卫跑弛在妓儿街尺把宽的窄巷中。

这夜场的快活林,在白日里如死过去一般,凛冽的过道风如刀,划刻两边灰墙痕迹斑驳,阴暗处积雪堆化得青石板湿漉漉一片,时有狗儿挠门狂吠,皆被淹没于马嘶蹄踏声里。

很快辄至鹌儿巷勒缰慢行,放眼望满满当当挤的俱是刑部衙吏,听得声回望见来者是锦衣卫,连忙艰难地让出一条道来。

曹瑛下马手持绣春刀朝院内走,恰刑部右侍郎张暻过来,他俩拱手见礼毕,并肩立于棵梅树下,看着一众各房进进出出。

张暻忽压低声叱道:“看你干的好事?怎麽跟沈二爷交待!”

曹瑛面无表情,默片刻问:“冯舜钰抓住了?”

“不曾!”

曹瑛又问:“虔婆在哪里?”

张暻朝右侧间耳房呶呶嘴:“在那里关着,还有个叫金桂的娼妇。”

曹瑛颌首不再多言,抬足迳往那房大步走去。

虔婆正坐立不安走来踱去,金桂瞟她一眼冷笑:“曹爷同你交待要出京缉人,又慌甚麽,待他归回你我已如鸟儿远走高飞,何足惧他!”

虔婆眼皮子一阵猛跳,还未及开口,听得嘎吱推门响,随音望去顿时呆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人背对门外和煦温阳迈进了槛,面庞却笼于房内昏暗而显得模糊难明,但浑身凝聚的阴冷戾气,让他从地狱走来。

虔婆两腿似筛糠,唬得魂飞魄散,看到槛外站定不前的张暻,着绯红官袍,是刑部的官儿,顿见救命符般,声嘶力竭高喊:“张大人救救老奴,缉犯是曹爷带来”

张暻润眼温唇微笑,如没听到她的话般,只朝曹瑛道声莫待太久,伸手亲自将窗门由外紧阖。

虔婆心里苦犹吃黄莲,冷不丁又见他抽出绣春刀,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再指着金桂姐儿道:“皆是这银妇撺掇老奴昏了头,实不是自己本意啊”

告饶的话还未完,腿膝处如折断般巨痛,却是曹瑛官靴狠踏之故,在手用力揪拉她发髻紧拽后倒仰,迫不得仰面与他对视,嘴里欲要大叫,说时迟那时快,绣春刀尖往她挺前的胸脯猛得捅尽,刀尖滴着鲜血从后背出,她圆睁昏浊双目,两只手乱挥,忽见黑白无常自天而降,知是大限已至,喉中咯咯怪响两声,身子一歪倒地,只有进气再无出气。

曹瑛“噗”的拔出绣春刀,走到金桂姐面前,看她惨白着脸闭起眼等死,伸手把她发髻间的碧莲簪子取下笼于袖里,这是冯舜钰的饰物她不配插戴。

“你为何要如此做?”这是他进屋唯一次开口,春林与他有救命之恩,若非她是春林的妹妹,他也不会与之挂葛。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哪有甚麽道理可言。”金桂嗓音颤抖的连话都难连贯:“能死在曹爷手中我亦无憾。”

曹瑛掀起她荼白的下裙一片,慢慢擦拭绣春刀上虔婆喷溅的血迹,待干净后插入腰间鞘里。

金桂候着无动静,抬首只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又有三两衙吏进来推搡着她出去。

曹瑛同张暻依旧站在廊前,面色凝重,皆默而不语。

刑部主事费宏指着金桂等娼妇来问如何处置,张暻冷笑:“你尽管问曹千户就是。”

费宏不解一向温和沉稳的张暻怎如此气急败坏,自然不敢多问,朝曹瑛拱手作揖:“请曹大人定夺。”

“军营充妓。”他语气淡漠,目光阴鸷残酷。

金桂只觉心若死灰,绝望而口不择言:“缉犯是曹爷带来这里,你们快抓他!”

“污蔑朝堂官员,杖责五十再送军营,若屡再犯斩首示众。”张暻厉声喝命,旋而火大地甩袖走了。

一干衙吏不敢怠慢,看她欲要再嚷,抬手几个耳刮子,直打得白晳半面高高紫肿起来,再无人敢言,随之押解他处,不再多提。

且说舜钰用过早饭,拿起本书册坐窗前欲翻看,又觉院里静悄悄地显诡异,如是往常此时,虔婆早坐在院里边晒日阳,边东嫌西骂图个嘴皮子痛快。

忽听廊下脚步声窸窣凌乱,她才站起身,丁嬷嬷神色慌乱闯进来,急促道:“大批官兵进了前院,你赶紧逃命罢!”

舜钰不容多想,快速地移开一扇落地画屏,把一面空心墙使劲推开,让丁嬷嬷随她一起走。

丁嬷嬷摇头不肯,只把油灯递她手里,又添了句:“我在不远处的灵惠寺大雄宝殿内等你。”

重将墙拉上、画屏挪回原处,自逃命而去。

舜钰提着油灯沿黑暗的夹道穿行,越走越慢,暗忖官兵怎会知她藏匿于此?

极大可能是那视财如命的虔婆出了阴招。

她最知晓这房里暗道通向何处,怕是那头已有官兵把守,只等她出去来个瓮中捉鳖。

这般一想再不敢继续前行,索性熄灭了油灯。

伸手不见五指地,安静的仅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抱紧肩膀坐地上缩成一团,走时匆忙忘记拿斗篷,有丝丝凉风不晓从哪里渗透进来,吹动她鬓前柔软的碎发。

她想沈二爷和孩子们,想得心都痛了!

不知过去有多久,舜钰忽然被冻醒转来,暗道里寒如冰窖,她扶着湿滑壁面支撑僵硬的身骨站直,一步一趔趄按原路返回,站在墙边凝神摒息半晌,甚麽也难听见。

下定决心推开再钻出,绕过画屏,今儿十五月圆如银盆,清淡光辉洒进房内,半明半暗足够,入目四围皆是一片狼藉。

她摸索寻着斗篷披上,看到炕几还摆着早晨吃剩的一碟果馅鹅油烫面蒸饼,忍不住拿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虽搁久了又干又硬,却照样能解腹中饥饿,虽有些噎喉,拎过壶倒盏冷茶混着咽下。

总算是恢复些气力,找出直裰换上,绾发戴巾依旧扮成书生模样。

此地再不宜久留,她出房穿院走暗避处,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大门虚虚掩着,能隐隐听见旁的娼馆传来弹琴唱曲声。

舜钰从门缝间灵活地闪身而出。

几条黑漆漆巷道各自延展,尽头红笼高照,映得娼妓身影袅娜,能闻得脂香四溢芬芳。

她朝前走了四五步,忽然灯火通明映如白昼,刺得双目难以睁开。

听得熟悉地声音响在耳边,轻柔含笑:“冯舜钰可算等到你了!”



第陆叁捌章 情仇恨

舜钰看着走近的男子,带梁冠,绯红官服外罩雪青团花丝绒斗篷,不是旁人,正是秦砚昭。

抬手将她颊前一缕散发捊至耳后,面上神情难辨,语气却显得亲昵:“就是这样会折磨人,让捕吏们在此挨冷受冻等足整日,你再不出啊,吾就要进暗道里亲自去捉你。”

舜钰偏过头拒绝他的碰触,不晓是因在暗道里湿寒浸体,还是吃了残羹冷炙,腹中隐隐作痛起来。

捕吏指挥张本遣人来押解,秦砚昭摆手:“冯舜钰狡猾多诡恐在耍奸从汝等手中逃脱,吾将亲自带她入宫”

话说一半忽见舜钰身子晃荡欲坠,顿时脸色微变,疾步上前接住昏晕的她一把抱起,朝官轿而去。

张本抹去沾髯的夜霜,这犯不像犯官不像官的感觉十分奇怪,却也不是他这等小吏能计较的,遂大声喝众整队,又命人速去通传暗道那头守候的衙吏来此集结,转头瞄见有个娼妓在门前朝他抛媚勾引,定睛细看不是泼辣的金桂姐儿,这心底倒生起难明的怅然。

武英殿,帝王斋居偏房处。

烛火橙黄,鳌山铜炉吐着袅袅龙涎香,宫人立于门外,四围静谧无声。

秦砚昭端坐床沿前,目光阴鸷盯着昏睡的冯舜钰。

蒋太医来诊过脉象,她又怀了足两月的胎。

心底默算,那段时日沈泽棠竟一直藏匿于京城,且就在冯舜钰的身边。

她是怎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他偷行苟且之事的?!

秦砚昭怒意渐生,抿起唇瓣掀开锦褥,手掌缓缓贴上她柔软又平坦的少腹。

“水性杨花的荡妇,两世里都将我辜负,怎能做到如此薄情寡义,很好玩吗?你不能这样对我”他低喃,掌心不由使唤地往下按摁,力道愈来愈重,似要把那男女精血媾合凝成的肉团儿捏碎。

舜钰晕沉沉于梦境,有股子抽筋扯脉的疼痛在腰腹泛起,延展四肢百骸,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抓心挠髓的难受,忍不得呻吟一声睁开双目,正望进秦砚昭充满恨戾的眸瞳,肚上的压迫令她大骇,猛得伸腿使劲把他蹬开,坐起蜷进床角里,警惕地看他,一面厉言呵斥:“你要作甚?”

“我要作甚?”秦砚昭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嘲讽地轻扯嘴角:“吾要恭喜你又有身孕已两月,沈泽棠是怎麽办到的?”

舜钰怔了怔,别过脸去,只道:“干卿底事!”

那来不及掩饰瞬间闪闪发亮的眼睛深刺他的心窝。

蓦得撩袍俯身上床捉住她,强硬地挟抬起她下巴尖儿,慢慢地开口:“你怎能这样的高兴呢,吾却痛苦至极,你也与吾同堕地狱罢冯舜钰,这个孩子你注定难生下来,吾已让蒋太医去熬落子汤!”他顿了顿:“吾要亲眼看你一滴不剩地喝下,看着你肚里的孽种化成一滩血水流出”

“无耻!”

啪的一声脆响,用尽平生力气,打得他猝不及防侧过头去,面颊火辣辣间夹杂一丝痛意,收回手抚过,再看指腹有浅淡的血迹。

他扬手反扇舜钰一耳光她一缕乌发垂荡下来。

“贱人,我堂堂秩品二品尚书,岂容你轻侮怠慢!”他伸手掐紧她修长的颈子,骨节间绷得发青。

舜钰尝到了血腥味儿,喘息也变得困难,却不躲不闪,轻蔑地看他阴森的容颜,甚而艰难地微笑:“你怕了吗?”

“我怕甚麽?”秦砚昭的手不再使力,也没松开。

舜钰趁机吸口气,接着说:“你怕前世的王朝更替重演,你怕自己难能逆天改命,你怕昊王得沈泽棠相助夺得皇位,你怕皇帝与徐炳永难能齐心抗敌,你怕到手的金马玉堂转眼成空,你怕落得下场比前世还不济,你还怕我知田家满门抄斩有秦仲的背叛,秦砚昭你错了,你最该怕的是不该这样对我,否则你怕的种种,皆会加倍还治你身!”

秦砚昭的指骨不自觉颤动,他大笑道:“冯舜钰你虽善辩却从来不懂吾的心。吾乃重生窥破天机之人,仕途青云直上至位高权重,保下徐阁老性命,逼沈泽棠如丧家之犬,纵他助昊王攻城而来,吾早与徐阁老排兵布阵稳妥,他赢算微乎矣!”

“吾步步为营扣扣节环,除你的感情不可得,旁的皆得了,又有何惧?”

“是吗?”舜钰冷眼看进他的心底:“便是如此你还是怕极了,怕得非抓我来予柄要胁沈泽棠”

秦砚昭的手指收紧,看着白皙的肌肤印下青紫的指痕,看着她如水眸子燃起烈焰,倔强而不甘示弱。

外面廊上响起脚足走动,他蓦得松开下床,拉整衣襟,抚平衣袖褶皱,金黄龙纹锦帘打起,皇帝朱煜、秉笔太监冯双林及蒋太医被宫人簇拥而入。

秦砚昭上前跪拜见礼,朱煜心情颇好,看看他的面庞,扫溜一圈,舜钰垂首跪在床榻边,遂走到她面前:“抬起头来。”

见她依言仰首,露出半颊红肿及颈间青紫,不多说甚麽坐回椅上,接过茶吃两口,问蒋太医手里端得是甚麽汤药。

蒋太医如实禀说:“是秦大人命熬的落子药。”

朱煜挑挑眉不置可否。

蒋太医只得捧药至冯舜钰跟前,他往时常在沈府行医走动,说不上交情深厚却也算相处和睦,此时甚是于心不忍,低声安慰道:“这汤中我未添大伤之药,除落子外于你身骨无害,休养数日即可恢复,日后还可得儿女。”

黑糊糊汤药散发着苦味儿,舜钰沉默少顷,再抬头看向朱煜:“皇上也要罪臣喝下这落子汤吗?”

朱煜笑道:“朕倒无谓,只为成全秦尚书。”

舜钰又问:“皇上可想知,秦大人为何定要罪臣腹中骨肉的命?”

朱煜瞟了眼秦砚昭,饶有兴致地说:“你可说来一听。”

冯双林面无表情的背手而站,沈二爷交待过,若有朝舜钰被抓入宫中,他需竭尽全力保住她的性命。

如今却乱了,她肚里孕育的骨肉,到底要不要保呢!

第陆叁捌章 自露底

有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舜钰赌上自己的性命,开口坦承:“罪臣为八年前,以谋逆贪墨大罪而遭满门抄斩、工部左侍郎田启辉之遗孤。”

她顿了顿,见朱煜神情如常,便心如明镜,秦砚昭怕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她道:“秦院使起恻隐之心将罪臣送至肃州藏匿,五年后重返京城,女扮男装入学国子监,秦大人则从徐淮归来调任织造局主事。府中常见生情,他对罪臣颇为欢喜,吾也心悦他,只不过花好月难圆,高门大郎重权轻爱,娶尚书女助力仕途,却要将吾养于外室,享齐人之福。”

“罪臣饱读诗书有己风骨,岂非寻常门户女,遂挥泪斩情丝,只祈各自安好。哪想得秦大人却心魔难除,明知吾嫁沈泽棠为妻,再三纠缠不过,甚而暗遣‘鹰天盟’刺客半途杀人劫掠,将罪臣押至僻室百般羞辱。”

朱煜、冯双林及蒋太医看了眼秦砚昭渣啊!

舜钰继续说:“罪臣趁机逃出生天,只求再不同他瓜葛,哪想此番落入其手,却要强灌落子汤泄恨,纵是为己私利,亦不能视皇帝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秦砚昭听得神情微变,上前作揖欲辩,朱煜摆手打断他:“如听话本般得趣!男欢女悦、爱恨情仇,朕贵是真龙天子,亦难断其间孰是孰非。但若是关乎朕的江山社稷,倒要听你如何巧说!”

“从来男儿多薄幸,寻常百姓多乎夫妻日长情淡,遇佳人见色起意,做出抛妻弃子之举;然身负功名官者,仕途前程及子嗣延绵为重,佳人美色天下遍野,易可得易可舍,秦大人是,沈泽棠又何尝不是?他修身养性理佛数年,非贪好色欲之辈,娶吾重在生儿育女传继香火,纵被他知妻子遭捕,实难瓦解其志;但若知吾怀其骨血,倒可令他踌躇难定。”

舜钰抿抿嘴唇:“一旦这碗落子汤下肚俗说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反增其斗志,涨其气力,此仗胜败输赢愈发难明。”

朱煜凝神沉吟:“听你些话倒有相帮朕之意,虽是如此,但你以女之身入仕,扰乱朝纲,无视法纪实乃重罪不可赦,待得平定叛乱,你仍旧逃脱不得严惩。”

舜钰接着话说:“既然左右是个死字,求皇上开恩容罪臣留下腹中胎儿,日后黄泉路上携行作伴,不负一场母子缘份。”

朱煜默着未吭声儿,冯双林凑近低语:“她之言虽偏颇倒有些道理。今辰钦天监禀奏,数日夜观星象,皆为五星连珠直指宫门,削藩平叛得天助矣,只是这妇婴胎血实乃大腥之物,污秽能破大吉之兆,还望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煜思虑稍顷,朝舜钰淡笑:“谅你为母护犊之心,朕亦动容,但仍需替朕做一桩事儿,你亲笔写封信笺告知沈泽棠,招他带兵投城,若是不降,朕便将你绑上城头,当其面剖腹取婴,想来倒是壮观!”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

朱煜又命蒋太医每日替舜钰好生保胎,不得出半毫差池,即起身命公公前面引路去皇后宫中。

待房中再无闲人,舜钰扶着床沿缓缓起身,这才发觉后背黏湿湿的汗透了衣裳。

已是一更天气,冯双林坐在暖轿中,摇摇晃晃往府邸抬行,本是阖眼养神,却又觉心烦气躁,伸手撩起车帘子,一股子寒凉之气吸入肺腑,倒有了些许精神。

残月隐没云端,花萼悄舒红瓣,胡同口除有一株老梅树,还有一个卖羊汤小摊子。

锅里有连筋扯肉的大骨及翻滚不休的白汤,腾腾热气氤氲了昏黄的油灯,歪斜的几张桌椅,仅坐着个年青人在吃酒。

他戴着黑笠,穿雪青棉袍,腰间却别着一把绣春刀。

冯双林从轿中走出,坐在年青人的对面,要了一碗羊汤。

年青人倒了盏酒给他,冯双林接过吃一口又蹙眉放下。

“莫嫌糙,足以驱寒气。”年青人执壶又倒一盏一饮而尽。

一碗羊汤摆到冯双林面前,洒了红红的椒油和碧绿的芫荽,他用调羹划散热气,舀出沉底薄薄的羊肉片。

冯双林俯首吃肉喝汤,那年青人终是忍不住了:“冯舜钰可还好?”

“她很会明哲保身。”冯双林头也未抬道:“却不是长久之计。”

年青人将盏往桌上一顿,即便喝了那麽多酒,他的嗓音依旧缺少温度:“我要进宫把她救出来。”

冯双林咽下喉间辣烫,笑了笑:“曹千户这是怎麽了?可不像平日里的你,勿要为个女人,坏了沈二爷筹谋多年的大计。”

曹瑛嘴角噙起抹嘲弄:“你个阉人岂会懂!”

“吾是不懂。”冯双林并不恼怒:“却懂他人之妻沾碰不得。此时非常之期,你有职责要守,若是胆敢轻举妄动,吾必先你一步将冯舜钰杀之若是不信,大可试试看!”

曹瑛沉默半晌,忽然起身疾步离去。

冯双林放下调羹,端起粗茶漱口,经了这些年,他还是不习惯羊汤的膻味儿。

沈泽棠走进帐营,把将士的高声笑语挡于门帘之外。

辰时与千兵狭路相逢,不肖半刻便将他们悉数擒俘,离京城愈发近了,若不是雪路难行,他们理应走得更快。

他把黑色大氅脱下递给沈桓,坐到旺燃的火盆边,脱下浸湿的靴子,换上干燥鞋袜,接过侍卫手里的香茶慢慢吃着。

侍卫张宏进来禀报:“属下偶听俘虏的随军营妓,在谈论大理寺的冯寺正,遭吏部官兵捉拿一事。待细问过,是被名唤金桂的娼妇,因贪图赏银偷报了官。”

沈泽棠闭了闭眼又睁开,沉声命道:“带那金桂进帐。”

张宏应承着匆匆退下,沈桓斜眼睃他神情,话到嘴边又咽进喉咙里。

也就须臾功夫,门帘簇簇响动,听得脚步窸窣声、跪地嗑头声及女子惶恐地说:“大人饶命。”

沈泽棠似没听见般,只看着炭火出神,无人敢打扰,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抬首,深邃的眼眸中熊熊燃着烈焰。

第陆叁玖章为妻心

沈泽棠看那营妓,发乌打着结、脸白透着灰,眼亮蒙着尘,裙红滚着污,绣鞋被雪水浸的一步一渍印儿。

有诗证她的可怜儿:

祸不寻人人自寻,情不惹人人自惹。

昔日楼前风流花,今成营间断根草。

风欺雪淋翻绿腰,人丢马嚼不值钱。

劝君一句抵万金,凡事切莫肆意为。

害人害己终成空,报应立现在眼前。

沈泽棠抽出腰间青铜剑缓缓擦拭,语气温和地问:“你是如何至官衙通风报信捉捕冯舜钰,从实招来或许饶你。”

那金桂,亦是烟花寨中混迹数年,最擅猜度人心,已知不祥,只道:“都是虔婆起的贪财主意,于奴家无甚干系。”

话音才落,她便觉头上一松,挽成云髻的长发削落一地,听得沈桓怒喝:“娼妇再不吐实,将你绑去营外片成肉片喂狗。”金桂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告饶:“大人莫急,且容奴家想全说便是了。”

她从实招来,将曹爷领个女子进娼寮,关在房里只不出,她心肖曹爷被两次三番辜负,后官爷来发缉拿冯寺正画像,当夜曹爷只与那女子在房亲热,她如何气不过,悄扒窗偷瞧那女子真颜,却与画像模样无差,又是怎样挑唆虔婆报官、曹爷如何杀了虔婆,原原本本,从头至尾叙了一遍。

营帐里安静地能听见帘外呼呼刮过的风声,沈泽棠提剑起身走至金桂身前,忽而伸手抓提她的衣襟。

金桂眼前一道青寒光芒划过,剧痛瞬间袭过四肢百骸,欲放声尖叫却被捏喉难发音,怔怔垂颈看着胸前剑插剑拔,带出一股子鲜血喷溅,再抬首看向杀她之人,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渐远,朦胧地堕于黑迷

沈泽棠洗净指骨沾染的血渍,脱解长袍朝床榻方向去。

金桂的尸体已被侍卫迅速抬走,连地上也清理地十分干净。

沈桓站在营帐外,日落栖山峰头,断霞千里抹红,不远大锅里猛火煮着百姓送来的牛骨,加了不少八角茴香,使得那香味儿闻着就觉浑身血脉流动。

侍卫张宏端了两碗冒热气的肉汤过来,一碗给沈桓,一碗要往帐里送。

沈桓拦阻道:“二爷昨通宵未寝,现刚睡下,你自个吃就是。”

张宏坐他身畔,蹙眉叹口气:“一想到夫人身陷困境,我就食不下咽。”

斜眼睃向某个没良心的,正掐着根牛骨连筋带肉吃的欢乐。

沈桓喝口汤开解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哪次不是逢凶化吉,便是我们死了她也不会死。这般星夜赶路离京愈来愈近,更要多吃多喝养精蓄锐,把仗打赢了就是救她。”

张宏觉得有理,腹中恰咕咕作响,他两人吃了会儿,沈桓悄声问:“那娼妇说,看到曹瑛同夫人在房里亲热,你可有听见?”

张宏默默地点头,又没胃口了,沈二爷甚麽都好,就是夫妻姻缘运挺背时,这夫人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沈桓接着道:“若是梦笙夫人老子也懒得管这闲事,可这个夫人二爷是极欢喜的,她待我们素日也不薄,都怪曹瑛那厮趁虚而入,是以攻进京城后,老子先去把他杀了,再劝夫人来个死不认帐,二爷无凭无据的,纵然心怀疑虑,终驾不住时光流逝,这茬也就翻篇过了。”他想得还挺美。

张宏笑着赞同:“沈指挥使真是操碎了心啊!”

“我容易嘛我!”沈桓把空碗递给他:“再替我盛碗来,要肉多汤少!”

沈泽棠睁开眼睛,依旧平躺于床,只盯着桌上橙红烛火出神。

忽听得营外人声喧嚣,这才起身坐起,趿鞋下地。

守在帐外的侍卫听得动静,方进来禀报,昊王酉时二刻抵达。

沈泽棠掬捧凉水盥洗过,披起黑色大氅出帐,月光已上,倒是比往昔更觉明朗,昊王朱颐被众将围簇坐在火堆边说话,有人道:“沈大人来了。”

他抬起头望着沈泽棠,面庞露出一抹笑容。

沈泽棠上前见礼,众将连忙腾出朱颐身侧的位置,彼此寒暄会儿,张宏端面条子来,沈泽棠接过仅吃了半碗,香茶漱口毕,朱颐才看向他说:“行军走得慢了!”

“一为等你、二为等徐蓝率军赶上。”沈泽棠颌首回话:“朱煜调集三十万将兵进京守城,吾此地有十五万,徐蓝一路攻防足十五万,两军汇合恰于朱煜兵力旗鼓相当。”他顿了顿:“可如今形势突起变化”

他从袖笼里掏出一封信笺递上,朱颐接过凑近油灯细看,皱起眉宇问:“沈二你是如何打算?”

沈泽棠轻抿唇瓣,半晌才说:“夫人遭朱煜禁锢于宫中,限吾二十日内带兵投城,否则后果不堪。若继续等待徐蓝,吾怕是二十日内难抵达京城,若是不等,此些兵力无异以卵击石。夫人予吾之重,将兵予国之重,两厢比拟,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一切皆由昊王定夺,臣定当遵从!”

朱颐将信笺还给他,笑道:“沈二娶妻不易,吾可不忍见你又成鳏夫。”又朝众人看去:“历朝历代以少胜多之战役数不胜数,汝等皆为征战沙场数年的精兵强将,将军运筹帷幄,兵士骁勇擅战,岂非朱煜所率乌合之众可比。且后还有徐蓝率的援兵追来,又有何惧!”

众人皆拱手称是,沈泽棠满怀感激之意不表,又将信笺交于张宏,命他乔装改扮,乘一快马星夜赶路,勿必亲送徐蓝手中。

张宏得令应承下来即去。

沈泽棠与昊王重回帐中商议布局对策

一直到深夜。

舜钰被迫换回女装,由执事公公带离武英殿,安置在皇后所居坤宁宫西侧凤兰馆里。

她被禁在馆内不得四处走动,门前有御卫轮番交替,这般严防紧守,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执事公公又领来个宫女伺候她日常吃穿起居,舜钰坐在桌前吃着茶,一面淡淡看那宫女跪拜行礼。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般恭敬。

必竟她是待罪之身。

不过舜钰笑了笑,芳沐姑姑一向待人接物都是这麽稳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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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肆壹章 揭真相

翌日,舜钰睁眼见得满室雪光,便晓昨又落了整夜,不由思绪万千。

沈二爷他们不知离京城还有多远,这样的天气实不利于行军打仗。

她叹息一声,抚摸着少腹,自打怀了这娃,却与怀元宝小月亮时候又不同,变得多愁善感了。

想起元宝小月亮,眼眶不由泛起潮濡,她索性起身下榻,芳沐姑姑候在外面听得动静,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洗漱。

待用过早饭,舜钰拎起铜铫子,去院里扫些松叶上的积雪,放火盆炖雨前茶吃。

芳沐姑姑隔着帘子禀报:“皇后娘娘来了。”

舜钰阖起书页,心底早有准备,夏皇后和前世里的夏贵妃一个样儿,还是这麽地沉不住气。

听得帘子一响,被宫女簇拥着进来个女子,穿一身红色底方棋朵花四合如意纹锦袍儿,梳牡丹高发髻插满金翠,迎上她的面容,虽是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却肤肤透黄、双目无神,颧骨突起,显得十分消瘦憔悴。

舜钰暗忖,前世里的夏嫱虽为贵妃,整日里挖空心思想当皇后,争宠讨媚最爱惜这张娇颜,而今世总算得偿所愿,怎却枯若朽木萎如残花般呢。

宫女搬来黑漆山水纹扶手椅,伺候夏嫱坐了,她抱着小手炉,看舜钰跪拜行礼,遂命她起身。

再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却是怔了怔,这沈夫人原来见过,那时她还待自闺中,与太子时好时坏,遂在天宁寺不顾名节勾引沈阁老,见他却与个身穿僧袍的绾发少年暧昧不明;后在太子府又见他一回,皆是做男儿装扮,而今看她青丝松挽,穿水红软绢衣裙,难形容的风流娇媚,这其间的阴谋阳谋,是前朝的事,她不甚有兴趣。

目光滑落至舜钰少腹处停滞会儿,才开口问:“快几个月了?”

“蒋太医说欲近三个月。”

夏嫱语气似含柔怜:“总是没好结果的,又何必由他生长呢,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少些痛苦为宜。”

舜钰抿起嘴唇:“俗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皆因爱儿一片赤诚之心。吾虽脑无足谋之智、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匹夫之勇,因爱儿之故,宁为其赤足上刀山,裸身下火海、升天诛众仙,入地斩魑魅,攀东山削壁平山巅,游西海汪洋战蛟龙,而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纵是努力之举终将烟灭,同生共死亦是心满意足。”

夏嫱听得有些动容却不显,此趟来别有目的。

芳沐姑姑捧来茶水,她接过吃着,抬首看向挂墙上一幅鹰鹊图轴,微笑说:“吕大人的画是愈发好了!瞧苍鹰回首望蜂,崖下喜鹊瑟瑟欲逃,它何其无辜,又招谁惹谁了呢!芳沐姑姑伺候本宫几年,忠心护主,禀性淳厚老实,是个做事极稳妥的,却不知怎地如此不入冯夫人的眼?本宫提点冯夫人一句,汝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倒不必再存恃强凌弱之意。”

舜钰等她言毕,平静回话:“在皇后娘娘眼中这是幅画轴,可在吾眼中它却是一个卦象。”

夏嫱听了奇怪问:“此话又是何解?”

舜钰开口道:“此乃山地落鹰鹊同林之象,阴腾阳落,鹊宿林遇鹰不相合,占此卦者易口角琐碎生事。反将恩人为恶,是非平地起风波,断曰心生恶意,谋事不利,节令过后,逢凶化吉,忧愁变喜。”

夏嫱蹙眉又问:“可是为你自己占得卦象?“

舜钰看着她摇头:“不为自己,是为皇后娘娘占的,若要细听来去首尾,烦请娘娘摒退众人。”

一众退去,舜钰忽然按住她右手脉门,夏嫱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欲要挣脱,却被放开了。

舜钰紧紧盯着她的面庞不说话。

夏嫱便有些恼羞成怒,沉容喝斥:“冯夫人行为不端,对本宫更是大不敬,定要禀明皇上将你从严惩处。”

舜钰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将死之人有何所惧!更况今儿是大雪节令,吾要擦亮皇后娘娘双目,抹褪您心间蒙尘,让您看清某些真相,虽是感觉痛苦总比当傻子强。”她又添一句:“卦中喜鹊即为皇后娘娘,而苍鹰便是皇上。”

夏嫱饶是再愚笨,此时也意识到甚麽,心突突地直跳,她咬牙说:“你直言不讳就是。”

舜钰倒不急了,端起盏吃口茶,看了会窗外大雪如鹤羽片片飘扬,才慢慢道:“皇后娘娘大把掉发,眼中有血点,唇甲发绀,肤色苦黄,想必平日还伴头晕恍惚、心悸乏力、恶心呕吐、腹痛胃胀等症,是以不敢碰荤腥,只得终日嚼素。”

她见夏嫱不感置信的瞪圆双目,沉声继续道:“此类症状想必是在皇后娘娘滑胎后渐显罢!吾略通些医理,方才按过您的脉数,竟从少腹暖宫里透中毒之相,且此毒异常霸道,娘娘恐是此生再难诞下龙嗣了!”

夏嫱面色苍白,肩膀剧烈颤抖,不自主地狠捏手中茶盏:“你休得胡言乱语,若是中毒之相,为何太医屡屡诊脉,只道是滑胎后的虚症”

“是啊!为何太医就是诊不出呢?!”舜钰语气意味深长:“皇后娘娘还得仔细想想,滑胎那日吃了谁亲手递喂之食?你便能如那卦象所显,逢凶化吉且忧愁变喜。”

“喜?喜从可来?!我是再无喜了!”夏嫱咯咯笑得直淌眼泪,手里茶盏豁啷一声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湿。

“皇后娘娘可安好?”芳沐姑姑没得吩咐不敢进房,只隔着帘栊焦灼地问。

前世里她二人斗的水深火热,彼此都恨进彼此的骨头里,而此时瞧她这番凄惨模样,舜钰忽而就释怀了。

她面露悲悯之意,嗓音很是温和:“外面雪愈发落的紧,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罢,一路湿滑难行还请多珍重。”

“是该走了天都黑了!”夏嫱嘴里嘀咕,昏昏懵懵站起辄身往门前走,又听得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芳沐姑姑吾这里用不上,还是交还给皇后娘娘处置罢!”

夏嫱默默颌首,出得房去。

舜钰看着窗外大亮的雪色,听得一声急促的尖叫,透满惊恐,很短,瞬间就再无声息!

第陆肆贰章 帝薄情

因值冬至,朱煜要在保和殿筵请众臣,先回乾清宫换身便服,再沿铺墁花斑石的廊道前行。

抬首入目坤宁宫的匾牌,接到讯报,昊王率大军渐近京城略思忖辄身朝皇后的东暖殿去,才至明间,便见四五太监拖拽个血肉模糊的人出来。

一众见皇帝突然莅临,慌慌忙忙行跪拜之礼,朱煜垂眸扫过被血水浸透的裙袂,应是个犯事受惩的宫女。

他径自朝房里走,门前的宫女打起帘栊,一面已有人禀报去了。

朱煜进得房内,夏皇后静静立着侍迎他上了暖炕,宫女斟来茶水,他捏着定窑白釉小盖钟晃了晃又放回炕几面。

夏嫱冷笑,执壶自倒一钟儿,吹散热气吃了口,语气难形容:“皇上再毋庸担忧谁会下毒害您,那包藏祸心的贱婢,被妾身挖出眼珠、割去舌头,划花脸面,拿刀子把她心窝剜个血洞,扯出心肝五脏装进罐里,送至皇儿灵前祭奠。”

朱煜心底一沉,却不露声色:“皇后喜欢就好!只是”他环顾四围颤兢兢的宫女:“皇后久侍宫闱,素以端庄淑睿、敦睦嘉仁为天下臣民称颂,而近来却屡屡凌虐宫人,非死即伤。若是传扬出去,有失你的德行,亦伤皇族体面。”

他顿了顿,嗓音难能这般温和:“大战一触及发,后宫安和祥泰,你父亲才能心无旁挂、尽忠恪守保朕的江山,待叛乱平定,来日方长,朕与皇后定会再有龙嗣的。”

“再有龙嗣?!”夏嫱喃喃重复,忽而拍掌大笑,她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世间原来真有这样的人,胸怀大恶、满嘴谎言还能朗朗说的天青白日。

朱煜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走了很远似还能听见那刺耳的笑声,他阴沉起面庞,在廊前站定,命将坤宁官的管事公公带来。

等待间暇,天空西风紧起,彤云密布,他眺望远处叠叠大殿单檐顶、铺设的黄玻璃瓦被大雪覆盖地严严实实,太监一路小跑着点亮五彩宫灯。

他听得松枝被压得咯吱作响,听得有人报管事公公到了,有噗通跪拜声,不曾开言问,那管事公公已从芳沐姑姑在冯夫人处受辱自说起,到她给皇后娘娘哭诉,并娘娘去替她撑腰,不晓怎地带芳沐姑姑回寝宫后,各种苦刑用上,便没了性命,从头至尾叙的详细。

朱煜手背至身后,慢慢问:“那宫女受刑间可有招认甚麽?”

管事公公垂首回话:“芳沐姑姑由皇后娘娘亲审,招了甚麽奴才在帘外不曾听清。”

朱煜挥手让他离开,面无表情的略站了站,方才向近侍尹公公低道:“皇后禀性癫狂暴戾,残害宫人罪不可赦,再多留不益,昊王兵临城下与朕对决那日,你把那坛梅花酒捧去给她吃,若是不肯就硬灌下去。”

尹公公应承称是,朱煜下了踏垛,足荡银花不疾不徐地走着,他觉得这雪下得分外好,想着昊王人马正忍饥受寒的日夜兼程,这心情愈发愉悦了。

宫殿监的公公见皇帝而来,连忙命奏清平乐,引侍众臣进殿分两队立候两旁,朱煜上座受臣们一跪三叩,礼毕方两边列坐,开始上馔。

但见:殿升紫烟,堂亮明珠,乐曲绕黄梁,歌舞传画栋,窗外是银装玉碾,窗内是花团锦簇,尚书少卿,一个个满脸名利;都督将军,一副副沟壑难填,只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愁不愁。

又有诗曰: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

一言道尽王朝将至尽头时、君臣及臣臣间的无情无义矣。

秦砚昭端盏上前敬酒,一面恭敬地说:“不知冯舜钰羁押宫里可还顺遂?终是有情一场,还望皇上能容臣与她一面。”

徐炳永蹙起眉宇,朱煜却笑了:“有何不可,朕让她上殿与你一聚就是。”即命近侍公公去请。

再说舜钰洗漱过便歪在床上看书,新来的宫女年纪尚小,守在帘外不敢进来相扰,室内一团静谧无声。

忽听得廊上有脚足急响,宫女拦阻不及,暖帘已被掀起,舜钰抬眼瞧去,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尹公公,他手握麈尾、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命冯夫人往保和殿赴筵,不得耽搁!”

舜钰有些迟疑:“冬至宴请王孙大臣,岂容一介女流上殿!”

尹公公答的不耐烦:“你胆敢质疑皇帝谕令,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俗说宁可得罪君子,不与小人结怨,舜钰道要穿衣梳妆还请回避,尹公公这才哼一声,出去等了。

舜钰心如明镜,朱煜命她在文武百官面前抛头露面,意在羞辱!

只淡施脂粉,寻件简素衣裳穿了,再披起斗篷,自撑着油伞,让宫女拎一盏红笼照路,随尹公公穿廊过殿而去。

城门已关。

杨衍坐在公署里批核出城文牒,今是冬至,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百姓送的酒食把一空桌堆得满当。

苗乙孙力等五六小吏巡城而归,冻得脸色泛起青紫,坐到大铜火盆前颤颤抖抖地取暖。

杨衍瞟扫他们一眼:“有酒有肉怎地不吃驱寒气?”

苗乙孙力等连忙称谢,这才去拆开个油纸包儿,有十几片卤熟的五香牛肉,又把烧酒倒进铜铫子放火上煨温,还是不敢独享,先连酒带肉送到杨衍面前,杨衍撇撇嘴不屑:“此等劣物岂能入吾尊贵之口,你们自吃随便!”

苗乙孙力与他到底处了这些许时候,知他禀性已习以为常,再谢过,复坐回原处吃喝起来。

一个才留头小女孩儿,掀起帘缝露出脸儿,怯生生望向苗乙:“娘亲等爹爹回去过节,一桌菜未动哩!”

苗乙斜眼睃过杨衍脸色,这才放心地招呼女孩儿到身边来,递给她一片熟牛肉,眨眼就咽下肚,连味都没吃出来,显见是饿瘪了肚。

杨衍皱起眉宇,有些嫌弃打量那女孩儿脏兮兮的样子,朝苗乙他们道:“你们都归家去罢!吾在此值守,两个时辰后记得准时来替!”又添了一句:“把拿桌上吃食分分带走。”

苗乙等人自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一番离去不提。

第陆肆叁章 不知畏

舜钰由尹公公引领进保和殿,一步一步,能感觉各种不怀好意的眼神,如潮水朝她袭涌而来。

她生而为人走到此时,死不由已,心境反显得徐生安然。

朱煜冷眼看她行跪拜之礼,未曾多说甚麽,只命坐去秦砚昭身侧同席。

舜钰依从,秦砚昭亲手执壶斟盏果酒递她,温声低说:“今是冬至大筵,你怎穿得如此简素?若惹皇上动怒,你”

舜钰受够他的假惺惺,打断话道:“吾非殿前轻歌曼舞伎,亦非客间陪酒作乐女,身为罪臣之妻,简素淡行又何罪之有?若是扫了秦尚书雅兴,容吾退去就是!”

秦砚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这张嘴儿伶牙俐齿地让人爱也不是,气也不是,见那果酒她也不饮,索性自己拈起一饮而尽,他说:“吾怎能容你退去呢?吾好容易才得见你一面。”

舜钰不吭声儿假装没听见,秦砚昭却不饶过她,继续道:“我那日非有心打你,是气极失了理智也很后悔,你就谅吾一次。”

舜钰实不知他同自己说这些有甚麽意义,他们背道而弛早就相形见远。

如今她是真的恨他入骨,那日若没朱煜拦着,他就真的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有时午夜梦回惊醒,她都浑身汗涔涔的。

索性开口道:“秦砚昭,如今的你燥性若火炽,遇物即焚毁;寡性似冰清,遇物即残杀;你似死水腐木,生机已绝,何谈建功立业延续福祉,饶是心胸气度豁达一些,眼界开阔一些,何至如今地步,你白枉了上苍给你重活的机会。”

秦砚昭只是吃酒不与她辩,若是较真他一准被活活气死。

舜钰余光扫过一圈,大都面孔都陌生的很,皆是徐炳永的党羽,往昔同沈二爷相交笃厚如李光启高达等者皆不见其影。

徐炳永微微侧目,忆起那日在昭狱阻住沈夫人,用红笼照其面容,却是普通寡淡的很,原来使得李代桃僵之计,看她褪去宽大官服换上女儿妆扮,他说起纵横朝堂大半生,炯炯双生看透人心,怎会没瞧出这冯生的端倪,输在于轻敌矣。

他看向秦砚昭、朱煜及其它窥伺沈夫人的同僚,眼神烁着各种心思,唯独没有半毫防范。

柔弱无害的美人,若还有份谋智,是多留一刻便会心生不安的。

他怀疑这是沈泽棠做的局。

徐炳永端起盏朝朱煜敬酒,一面谏言:“吾朝将兵三十万,对藩王率领的叛军一路拦截追击,捷报频传,就算残兵败将临至城下,还有京中十万兵马严阵以待,何需留用此女子为挟?臣观她姿容魅惑、心计颇深,又为罪臣遗孤、女扮男装考科举、入朝为官,现为叛臣之妻,条条皆是罪不可赦,倒不如趁今时此际将其斩杀,以绝后患之忧。”

一众附议,朱煜看向舜钰倒是未见慌色,心底纳罕表面不露,只是淡道:“沈夫人倒是很镇定!”

舜钰抿抿唇瓣,起身回话:“妾身早晚是死,有甚可惧!只是那夫君纵横捭阖朝堂数年,其文高至内阁,武能平乱,运筹帷幄当朝胜他者有几何,徐阁老此时便做胜负打算,未免言之过早。”

她顿了顿,朝徐炳永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

“语云看人只看后半生。譬如娼妓晚景从良,前半生烟花对后生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前半生清苦守节俱毁。人活一世,晚节更重,徐阁老身为大儒,相必更懂此理矣!”

“无知罪妇!”徐炳永双目圆睁,沉声怒喝:“竟敢将老臣与娼妓贞妇相比,数年不曾被如此羞辱,今朝岂能忍得!奏请皇上将其捕入昭狱用刑,明日午时三刻凌迟处死,方解老臣心头之恨!”

秦砚昭变了脸色。

朱煜默了片刻,看向徐炳永笑言劝慰:“今是冬至筵请堪比过节,岂能见得生杀血光!徐阁老也说她是无知罪妇,又何必与其一般见识,反亏了自己气度。更况她有些话儿也有几分道理,归终逃不过一死,晚些再惩也无妨。”

即命尹公公带她离席退下。

筵席很快恢复如初时热闹,只是其中几人心境却大不同了。

杨衍起身坐到大铜火盆前,拿铁锹小心扒拉着炭灰,他在里头煨了四五块粉芋头,用锹尖摁了摁,软趴趴地,一股子清香味儿渐渐溢出,显见已是熟透。

他这样的富贵子弟是不屑灰中掏吃的,折辱自个身份不说,看着也很不干净。

只是某次偶尔尝过,那口感倒很合他的脾胃,此地来往城吏颇多,一直未有再食机会,今儿倒是很讨巧。

他满意的挑出个,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拭去芋皮上沾染的炭灰,再撕开一片皮,露出热烫嫩白的内里,正眉眼舒爽地要往嘴里送时,听得毡帘扑簇簇作响,一缕寒风混着雪花挟裹一人进得房来。

客官道深夜来客会是谁?杨衍亦是一脸惊诧,待那人解去蓑衣箬笠,露出青绿锦绣服,再观他容颜,却是锦衣卫千户曹瑛。

曹瑛朝他点点头,在条凳上坐了,随口问:“在吃煨芋头?”

“谁吃这脏玩意儿!”杨衍要把芋头往炭火里扔,但觉手中一松,眼睁睁看着擦拭干干净净的芋头,被曹瑛抢了去,皮都未剥除,便狼吞吐咽吃得很是香甜。

曹瑛连吃了四块。

杨衍趁他去倒茶水时,悄悄拿铁锹把仅剩一个小的、往积灰里埋了埋,忽听得背后传来曹瑛的声音,掺着些笑意:“怎不早说这桌上还有酒有肉?否则谁吃那玩意儿!”

杨衍有些气结,不要以为那晚他俩连手将沈泽棠送出城门外,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搞搞清楚,他一点都不想和这帮为虎作伥的锦衣卫有甚麽瓜葛。

曹瑛一手端碗烧酒,一手抓块熟牛肉,复回原位坐下,杨衍嗅到酒肉散发的味道,皱起眉宇撩袍要起身。

曹瑛嘴里嚼着牛肉,含混不清地说:“别走,有事要你办!”

杨衍冷笑一声,这还蹬鼻子上脸了!富品中文

第陆肆肆章 探真相

曹瑛知他禀,也不虚以委蛇:“你开下城门,让沈二爷的将兵进来。狂沙文学网”

杨衍面无表的翻看手中书册,语气淡淡:“曹千户吃醉了,旁处撒酒风去!”

曹瑛举盏一饮而尽,又执壶倒一盏。

他道:“传进朝堂的捷报没个真,此一路恶战,官兵节节败退,颓势难能逆转,沈二爷意在速战速绝,免因双方短兵相接殃及城中无辜百姓。是而先让部份军队入城藏匿,到时施釜底抽薪及里应外合之策,一鼓作气将城池拿下。”

又顿了顿:“吾对你仍心存疑虑,但沈二爷信你只道此次役后朝堂将重用功臣,兴振纲威更需贤能之才,杨大人有踔绝之能岂可屈尊做个区区巡城吏”

“不是巡城吏,是巡城御吏,秩品四品。”杨衍把书一阖,冷笑道:“若不肯汝能奈吾何?”

曹瑛拔出腰间别的绣刀,“咚”插立在长凳上,神显狠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吾自去开城门放人。”

杨衍面庞挟含薄蔑之色,摇头道:“愚蠢至极!无本官下令,守城吏断不肯遵命,你纵是把他们都杀害实属打草惊蛇,那时反以瓮中捉鳖之计,胜败乾坤倒转也未可知。”

曹瑛目光沉沉盯他稍顷,笑了笑:“你应知沈二爷之智,成就霸业岂会独由你来拿捏,自还有它法相接,待吾饮光这壶酒,你还不肯,就休怪刀下无。”

他果然再不开口,只是饮酒吃,就着火盆子烘干雪湿的一双油靴。

杨衍见他不慌不忙的态,反倒心里没了底,默了半晌,才说:“吾问你冯舜钰被你们锦衣卫抓去,她可有受全刑之苦?”

曹瑛回道:“冯舜钰在ji)儿街被抓,与锦衣卫和刑部皆无关,是秦尚书率兵部的人将她捉去,现羁押在宫中。听冯公公所言,沈二爷若不肯招降,便将冯舜钰绑上城楼,当其面剖腹取婴以示惩罚。”

“她又怀上了?这次是几个?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杨衍咬着牙骂:“她是猪啊这麽能生?”

“不可对沈夫人无理!”曹瑛颌首认同,觉得整晚就这句话深得他心,忽然都不忍杀他了。

杨衍脸色铁青坐着生闷气,倏得站起拿过斗篷披上就朝外走。

曹瑛背后抬高音量道:“酒没吃完哩,你逃甚麽逃你跑得过吾麽!”

都是猪,就知道吃和生崽!

杨衍深以为沈二爷要想助昊王夺天下,缺他还真的就不行!

舜钰睡意极浅,窗外一缕寒风呼过、一根松枝压响、一只猫儿凄啼,甚或檐下红笼摇曳声儿,都能将她自梦里惊醒。

她有种预感,沈二爷兵临城下或许就是这几了!

她不知自己能做甚麽,乖乖在这里等着被带上城楼,还是寻着机会逃将出去。

可机会哪里那麽易得,门前御卫由二三增至七八,严防诫备看守的十分严密。

想了许久只觉茫然。

廊上有凌乱的脚足响声,不似宫女小步轻盈,踩踏的很重,趔趔趄趄直朝房里走。

舜钰不敢迟疑,连忙穿妥披风趿鞋下地,也就这功夫,垂珠门帘簇簇响动由外打起,朱煜满酒气走进来,小宫女战战兢兢捧着茶盘,尹公公则忙着点烛燃香烧炭,

舜钰暗自吃惊却不表,只上前行跪拜之礼,朱煜摆手免礼,随而往临窗大炕上一歪。

待小宫女与尹公公收拾妥当,遂退下守在门外。

朱煜这才眯觑眼眸懒懒打量她,微笑着指指炕面:“你来坐,不必拘礼。”

舜钰不敢,只挨炕沿边的椅子坐了,看他紧盯着自己不放,心下一沉严阵以待。

朱煜呵呵笑了两声:“今你替朕狠狠羞辱了徐阁老朕心里痛快!那老儿野心昭昭实在可憎。”

遂历数了一遍徐炳永以下犯上的劣行,愈说面容愈发狰狞,咬牙拍桌不足以泄其恨。

舜钰抻腰端坐着,心如明镜,朱煜能当她的面痛叱逆臣,是因他吃得有些醉意,且她会死。

无论沈泽棠投不投城,她都是死定了。

所以他才会籍着酒醉在她面前毫无顾忌。

舜钰叹了口气,虽然声如蚊蝇,朱煜还是听进耳里,忽然抿紧唇瓣,端盏吃茶。

烛光晃晃映照着那张媚容颜,让他嗓音变得有些飘渺:“朕曾在田府里见过你!”

看她诧异地抬起眉眼,朱煜笑了笑:“朕那会还是个不受宠的太子,你兄长田舜吉、陈詹事之子陈庆祺、还有沈泽棠四弟沈泽瀚,常来宫中伴读,他三人才高八斗满腹锦绣,父皇那时常赞他们聪慧,斥朕多愚钝。”

他脸色变得郁:“是在田舜吉书房外卷棚内,他三人亦在,还记得一园木芙蓉正是开花时节,蜂嗡蝶好不闹,你五姐抱着你来找兄长,你那会一团稚嫩,三四岁年纪,因跑进园里摘花被蜂子蜇了手臂,哭得满脸是汗,田舜吉拿针给你挑断在里的蜂刺你五姐果然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父皇的嫔妃都不及她姿容惊艳,见得众人在,急忙辄掩面,差点撞进沈泽瀚的怀里”

舜钰已许久不在梦里踏进田府,此时听来却显得很镇定,太了解朱煜了,此时的画卷描绘的有多美丽,他接下来的话就有多残忍冷酷。

他喜欢看人痛苦不堪,被他狠狠踩在脚底的样子。

朱煜见她似不为所动,遂接着笑道:“朕那时已晓人事,岂能放过你五姐这朵花,籍着理由三番五次去田府造访,终被朕在园里逮着你五姐哪想她竟那般刚烈,招来了田舜吉与沈泽瀚,自那后他二人对朕渐疏远,倒于朕的三皇弟渐感笃厚,连陈庆祺与其父亲也起了二心。”

“陈詹事很快因谋害太子案满门抄斩,陈庆祺则沦落优童馆里出卖皮,这便是背叛朕的下场,生不如死!”

舜钰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痛的她深吸了口气。

窗外夜色愈发深了!

房间原是寂静的,却因朱煜自得的笑声而显得分外恐怖。

舜钰打了个寒噤,她开口问道:“一年后,田府被冠以谋逆及贪墨大罪被满门抄斩,难道也是遭皇上构陷?!”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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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种种原因,此书39章、119章、136章、153章、474章被屏蔽了,话不多说,已积极改文,至于何时能解,扑街表示渺茫,所以新来读者可去群里或别的途径,或等待解禁,对不住了!

第陆肆伍章 战事起

朱煜看向窗外摇曳的红笼,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如今回想起竟仿若是昨日才历过。

收回视线重落在舜钰的面庞上,叹息一声:“瞧朕明明甚麽都记得清楚,却独模糊了你五姐相貌。你与她似像,却又不甚像田侍郎要把她许配给沈泽瀚,朕去求过他,允他高位,允他但得继位定将她立为皇后,哪晓他一口拒绝,毫无回寰余地,朕不信这天下间为臣者,还有谁不爱金马玉堂不爱这名与利。”

朱煜嘴角浮起冷笑:“果不其然,田侍郎与三皇弟很是亲近,他们都与三皇弟亲近,连带父皇也对三皇弟赞誉有加,他们置吾这太子何顾?皆是想置朕于死地的臣!”

舜钰知道这个三皇子,犹如一颗流星划过皇庭上空,年纪轻轻就病卒了。

后再无人记得或提起他。

细思极恐,抬眼望向朱煜,酒醉使他颧骨漾着暗红,那般清秀俊朗的容颜,此时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你错了!父亲对名利兴味萧然。”舜钰含泪道:“他更在意五姐能觅得良人过得幸福!”

用袖子抹抹眼睛,困扰她两世的灭门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硬声问:“祸端起始是齐云塔院案罢,父亲被扣贪墨及谋逆重罪,皆是皇上所施之计?”

朱煜摇头:“田家满门抄斩岂非朕一己所力可为,那案宗厚厚数卷,皆是朝官佐证之词,徐炳永、周忱、秦仲、唐同章,刘霖、吴道南还有魏公公,是他将抄斩令混在奏疏中骗得父皇批红!”

“涉及六部五寺二院司礼监,你怎能独说是朕所施之计,那时三皇弟病卒,其他皇弟或愚或幼,唯吾这太子当用,朝臣为日后仕途顺遂拢伺于朕,喜朕之喜,忧朕之忧,不过朕一句话儿,他们便把诸事办的十分妥贴。”

他顿了顿,忽然拍手笑道:“致你们田府家门败亡不是朕、不是朝官,是田侍郎最淡泊的名与利啊!”

“可怜可怜!”朱煜起身下炕,跌跌呛呛朝门前走去:“荣名厚利,自古于今,世人争竞,求之或不可得,得之难逃其拘,名利犹似双刃剑,求之未得不胜其恼,求而得之不胜其喜,得而求保不胜其烦,使尽手段善恶不分,终将深陷泥淖难自拔,继而这条命便不归己!皆由朕握于掌心操纵生死矣!此才是朕的天下,是朕的臣子!”

他一把掀开暖帘,尹公公已伸手过来搀扶,嘴里谄媚陪笑:“这天下就是皇上的,谁也甭想夺走!”

说话走动声渐行渐远,终被寒风吹的支离破碎消匿于夜色中。

小宫女欲进来伺候舜钰就寝,见她静默坐着如雕像般,又胆怯地不敢,终是轻放下帘子。

拢着袖哆嗦地守在廊前,雪花漫天飞舞直朝她身上扑,算着年关快要近至,也是她将离宫回乡的日子,心底难言的欢喜,忽瞄着窗里的烛火熄了!

雪后天晴万仞青。

朱煜立在城楼上,冬阳难得这般暖洋洋,积雪开始消融,沿着重檐歇山顶滴答滴答。

他身后除徐炳永、夏万春、秦砚昭等朝中重臣外,还有数百锦衣卫手握绣春刀护在周围。

他身前一排兵士将火箭架在弩上,但得令下即拉弓射人命。

放眼城外开阔而萧条,旷野的风狂肆又寒冽,沈泽棠身披银灰铠甲,威风凛凛跨坐于马鞍上,一手执长柄大刀,一手紧勒缰绳。

他身后除一字排开的骑兵,便是手拿盾矛的兵士,未见长途行军的疲态,皆昂首挺胸,精神抖擞。

他身前是皇帝的军队,由五军都督府大将军吴道南率兵对阵。

朱煜的神情显然很放松,放眼望沈泽棠带来的将兵,委实少了些,至多十万的样子,怎抵得过他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

他命魏公公去传旨:“即然是前来投城,将兵需丢盔弃甲放下兵器,交出昊王以示诚意。”

片刻功夫后,魏公公匆匆回禀:“沈泽棠要先见过他夫人是否安好!”

朱煜蹙起眉宇,御卫押解冯舜钰来城楼,迟迟未见其影,遂命魏公公带人去察看。

魏公公领命而去,秦砚昭眼中闪过一抹疑色。

舜钰坐在临窗大炕前朝外望,小宫女拿笤帚正在认真打扫青石板道,刷刷声惊飞几只觅食的寒雀儿。

一只虎皮大猫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阖紧的院门忽然推开,夏皇后身披海棠红绣雁衔芦披风,由个年老姑姑搀扶着走进来,小宫女忙扔了笤帚,紧步上前跪下见礼,她二人不理睬,一径朝房里来。

舜钰趿鞋下地,那姑姑服侍夏皇后坐在椅上,见小宫女呆呆立在边儿,瞪起眼扬手一耳光打她脸上,颊腮瞬间红胀起来,厉声喝叱:“还不快滚!”

小宫女唬得忙退出门外,那姑姑走到帘前掀缝张望稍顷,这才复转低低道:“皇后娘娘有甚麽话可以说了。”

夏嫱轻咳了两声,开始脱下披风放在一侧。

舜钰瞟到她嘴角未拭净的血渍,脸色倏得大变。

夏嫱反倒笑了:“皇上遣尹公公,迫本宫饮下掺鸩毒的梅花酒,可本宫的傻爹爹呀,还在城楼上替他卖命守江山呢!你说他恶不恶”把一抹腥红吐在帕里,唤那姑姑来替她解衣。

遂又看向舜钰:“沈泽棠率军兵临城下,皇上及众臣上城楼应战,想必不多时刻就要来提你前去,你换上本宫的衣裳,趁宫里防范疏松赶紧逃出去罢,不过你定要应允本宫桩事儿。”

将死之人其行也善。舜钰眼眶泛红,颌首答应:“娘娘但说无妨,只要吾活着定办妥就是!”

夏嫱揩帕子擦拭唇瓣,喘口气儿道:“本宫不要死得不明不白,你出去后寻着机会告诉夏尚书,本宫是被皇上害死的”她哽着声儿再说不出其它的话,终是流下泪来。

那姑姑插话进来:“此地不宜久留,沈夫人赶紧换衣罢!”

即扶起只着里衣的夏嫱上炕躺好,替她小心的盖好樱草色洒花褥子,把边角再掖掖严实。

见舜钰已穿戴齐整,遂上前替她拉低披风镶银鼠毛的帽沿,回首看了眼炕上人,终是沉声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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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肆伍章 大结局

小宫女站在廊前看两只猫儿打架,忽听帘子簇簇响动,那凶悍的老姑姑搀扶着皇后出来,胆怯怯地上前行礼,离五六步远儿就听那姑姑严厉的嗓音:“用不得你送,候在这儿好生伺候沈夫人。”

小宫女连忙搭手应承,目送她们身影远了,松一口气走进房里,夫人侧躺在炕上盖褥被睡着,她唤了两声没动静,不敢再相扰,往大铜火盆里添了两块兽炭,蹑手蹑手放下帘幔,自退下往明间去做针线活计。

舜钰抬足跨出槛外,五六御卫不若平时肃然,只管交头接耳说话,那姑姑不慌着走,反从袖笼里掏出一串钱递上,笑道:“劳你们冷天儿站雪地里辛苦,皇后娘娘赏的!”

御卫们连忙接了钱,俯首作揖谢过,任随她们离开。

她二人出了坤宁宫至御花园,瞧见湖心有个四面围窗门的亭子,疾步走进亭间也不多言,舜钰自脱解衣裳换上太监服,褪去头上珠翠,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簪子重新绾发、再将纱帽戴周整,这才辄身,瞧那姑姑坐于栏板望向满湖冬水出神,遂催促说:“此地不宜久待,姑姑快随吾走罢。”

那姑姑并未答,只道:“你不能朝东走,那边沿堆秀山过去至承乾宫,一路御卫密麻;也不能往南走,坤宁门有东西值房,那里太监眼儿毒的很;西面有四神祠,宫人来往最多,难保见你眼生要盘问;你只有朝北走,过天一门和顺贞门,便是神武门,通外集市。”

她顿了顿,从袖里拿块腰牌递给舜钰:“有时皇后遣太监出宫办事,就用这块腰牌,那里守门护军认得自会放行。”

舜钰迟疑地接过,咽了咽口水问:“姑姑不同吾一道走麽?”

那姑姑淡淡笑了笑:“你自去罢,我是走不动了这御花园往昔陪娘娘常来,总是小心伺候顾不得旁的,今儿就想好好的瞧上一回”话未完,唇边溢出一缕黑血来,她用帕子擦拭:“你还不快走!”

舜钰想说甚麽却发不出声音来。

用袖子抹抹眼睛,辄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沿着石子甬道朝北方向跑去。

才近顺贞门即望见远远迎面过来五六人,她四顾巡扫侧边有座太湖石叠堆的假山,连忙躲在后面。

看官道来者何人,为首的正是魏公公。

原来舜钰扮做皇后模样与老姑姑混出半刻后,来押解的御卫进房提人,才发现是皇后死在炕上,舜钰已不知所踪,这几人一商量,万一皇帝发难可是要掉脑袋的,还是趁乱逃命要紧,遂将小宫女用软垫捂死,收拾了房中值钱易藏之物,同门前守卫含混寻个理由道会再来,奔出宫门各自逃生去矣。

待得魏公公气汹汹来训责,门前守卫才觉蹊跷,冲进房里察看方晓出大祸,只道沈夫人逃了,分头四散去寻。

魏公公则带人从摛藻堂往御花园这边来,他又矮又胖爱来事儿,被人暗地里取绰号儿“魏冬瓜”,此时走得气喘吁吁,饶是冬日寒冷,却覆了满额汗水。

见到那处假山便想小解,又恐被谁瞧去自个姿势,挥手撵喊滚远点,那些御卫走进金香亭里等候,他这才撩袍边松脱裤子边绕过假山,哪想面前人影一晃,才看清是个小太监,就觉脖颈疼痛难忍,想喊却如被掐紧了喉咙,眼白一翻重重跌在雪地里无了意识。

舜钰将簪子拔出,在他衣上划了划,这是数日前赴筵,沈二爷给她防身用的,簪尖有迷药,那时未曾用上。

绾好发不再多留,贴宫墙沿儿拐过秋叶式洞门,回首眺亭里御卫毫无察觉,松口气大步走至顺贞门侧门,拿出腰牌递给守门护军,那护军打量她一眼,还了腰牌放行。

舜钰道过谢,急匆匆跑向神武门,才掏出腰牌,这护军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挥手让她走了。

出了宫门,才发现往昔热闹的集市冷清萧条,商铺及住宅皆是门窗紧闭,鸡犬不闻。

入目能见的只有跑马的将军、手拿盾矛急走的士兵,从这条街出,又朝那条道往,在舜钰身边来来去去,没人在意个小太监,特别是此时战事欲燃之际。

舜钰走不过十数步,忽而顿住,前面一辆马车拦阻去路,一个穿绯红朝服的官爷背手站立,看到她的身影,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不是旁人,竟是秦砚昭。

舜钰下意识地想往旁边巷道逃跑,余光却见四围有兵吏围拢过来,心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闭闭眼睛再睁开,慢慢走近秦砚昭,仰起脸看他,语气很平静:“你是来捉我去城楼的吗?”

秦砚昭默了默:“吾也不想的”

舜钰只是点点头:“走罢!”与他擦肩而过,径自抬足坐进车舆里。

马车嘎吱嘎吱地摇晃,前面有兵吏开道,走得还算顺畅。

路过大相国寺,虽百姓寥寥,但和尚们依旧按往年惯例,在寺门前做浴佛会,搭起的棚下,大锅内正熬炖七宝五味粥,一缕缕白烟杂着甜香四散开来。

舜钰才恍然记起今儿是腊月初八又是一年了。

“我想吃碗甜粥。”她道,目光依旧盯着那腾腾冒热气的锅子。

秦砚昭犹豫了会儿,终是摇头道:“下次罢!今儿实在太晚。”

舜钰便没再吭声,风吹动窗帘子,掀起荡下,她的面庞也随着忽明忽暗。

秦砚昭能感觉到她的冷漠,一如两个初相逢的陌生人相见,彼此没有好感,只充斥着尴尬及疏离。

她似乎连对他的恨意都一并没了。

秦砚昭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忽然忆起曾经的舜钰,与他同乘一顶软轿,有自尊心的女孩儿,主动伸出手圈围上他的颈,垂首埋进他的怀里,她说:“你现就带我走,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

他没有答应,若是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他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冯舜钰!”秦砚昭听见自己终是开了口:“冯舜钰,吾若现在带你远走高飞,你可还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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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肆陆章 大结局(中)

舜钰没答话,寒风与冬阳齐覆洒在额面上,凉薄中亦能察觉一丝温暖。

将兵愈来愈多,熙熙攘攘堵着街道,马车驶得缓慢下来,已能眺望到远远的城楼。

她忽然开口:“关在坤宁宫里,皇帝酒后吐真言,解了我心头田府满门抄斩之疑。”

秦砚昭脸色微变,紧着声问:“他说甚麽了?”

舜钰收回视线看向他,神情平静无澜:“自秦仲把我带出田府送上马车,便暗发过誓,日后无论遭遇再大的劫难,要守护好秦家善待我之人,哪怕搭上这条命亦甘愿。”

“是以被你这般糟践、甚连沈二爷差点送了命,恨你入骨融髓,却从未想过要你的命,然如今真相大白,一报还一报,我收回誓言,与秦府恩断义绝。此后你我老死不相往、生死不相关。”

秦砚昭嗓音有些儿沙哑:“傻子!前世沈泽棠的胜绩不会重来,吾在城头瞧的分明,他只带十万人马,而这里守备就有三十万将兵,无异以卵击石,终将败矣!今儿虽非他的黄道吉日,但吾一定会保你不死,你勿怕!”

“你以为我怕死?”舜钰摇头笑了:“余生很长,没二爷我活不下去啊!”

嗓音软柔的很,把那恩爱情意不遮不掩。

秦砚昭的心似被只大手狠狠地攥捏住,突起的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停稳,舜钰掀帘自顾跳下去,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带着七八锦衣卫正等候着,佥事陈景笑了声:“冯夫人扮寺正不过瘾,这回又打起扮太监的主意?细皮嫩肉还怪像!”

黄良怒瞪他一眼呵斥:“都甚麽时候还敢多嘴!”遂上前给秦砚昭拱手见礼。

舜钰不着痕迹地扫过曹瑛,他站得远看不清表情,只垂首把玩手里的绣春刀。

“夫人请!”陈景收起戏容颇正色的指路,舜钰颌首不言,踩着石阶不疾不徐地朝城楼上而去。

朱煜见着舜钰这副模样,有些诧异,问秦砚昭发生了甚麽事。

秦砚昭只道发现她这身打扮逃出神武门,其它一概不晓,便退回徐炳永身侧。

徐炳永低道:“你未实话。”

秦砚昭亦压低声回:“皇后毒发殁了!”

徐炳永怔了怔,脸庞泛起青白之色,他的目光紧盯着朱煜的背影,这个年轻皇帝远比他所能想的狠毒。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役无论输赢,他的下场都会很凄惨。

他清咳了一嗓子,斜眼睃向旁侧、一个手持弓弩护兵贴墙而站,他是数月前奉唐同章之命、送昊王反叛密信来京。

一路躲过劫杀暗算,武艺高强,箭法百发百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徐炳永就是那只黄雀,怎能死在螳螂的大刀下呢!

秦砚昭无意间随他目光而望,心底倏然一紧。

朱煜命人押解舜钰近墙头去,曹瑛领旨上前,面无表情地推搡舜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嘴里蹦出两字:“别怕!”

舜钰噙起嘴角,他们都让她勿怕,其实她心如平镜,并无甚麽惧意。

或许辗转活了两世,经历过太多,早已经看透生死无常。

旷野的风狂肆且凛冽,撩乱她的鬓发,吹得她只能眯觑起眼睛朝城外眺望。

沈二爷很好认,他身上的银灰铠甲被阳光照耀如蟒龙之鳞,手持的长柄大刀亦泛起青森寒光,微昂首朝她看来。

四目相碰,他笑了笑。

舜钰也笑了笑,脸颊莫名其妙发烫,有种怀春少女初见意中人的感觉。

若有机会她要告诉夫君,她更喜欢他穿绯袍系玉带戴梁冠、温文儒雅端得明月清风的模样。

传话的公公气喘吁吁回禀:“沈泽棠愿降,但需皇上下旨,大开城门放他们入京。”

朱煜嗤笑一声:“你告诉他,丢盔弃甲放下兵器才可答应,否则朕就要下旨,将他夫人开膛剖肚活取他的子嗣。”

那传话的公公应承才退下,就有兵吏匆匆来报,城内大乱,叛军不知何时进京潜匿,此时已开始厮杀。

徐炳永皱起眉宇问:“叛军现多少人?”

那兵吏道:“看情形约估至多十万余人。”

朱煜松了口气:“不过区区十万余人,朕有三十万将兵”

他话音未落,却隐约听得似有雷声轰隆隆地,抬眼看向天际,晴空万里,獒鹰展翅高飞,划过一道白影。

他观众人神情丕变,心底油升一种不祥的错觉,推开面前的御卫,大步走近墙头,瞬间呆愣住说不出话来。

似乎就是从天际线开始,本是一条黑线,被当午的阳光照得浮游难定,渐渐地,那条黑线愈来愈宽粗,如潮涌猛浪,似翻滚乌云,无边无垠地漫延开来,再近些,万马奔腾声、将兵跑踏声、冷风呼啸声混杂交织一起,震的城楼都似晃动起来,屋檐梁柱荡下缕缕尘烟。

率先于前策马狂奔的正是徐蓝,他亦一身银甲如天降战神,年轻的身躯勇猛骤悍,行动的速度如光似电,因着他的极快,连带后面跟随的骑兵也分外精神抖擞,豪迈气魄彰显,心胸畅意,索性扯嗓大声呼喝不绝。

身经百战的将军一眼便能看出,这密压压乌滚滚地阵势,前来的人马定不少于二十万。

眨眼功夫,徐蓝已近至沈泽棠身侧,他勒缰止行,高头大马扬蹄溅起银花,噗哧喷口白烟,长啸一声。

梁国公徐令喘着粗气后面跟上,瞪大眼咧起嘴喊:“臭小子,跑这麽快作甚,你追媳妇有这速度,吾现在老早抱孙子哩。”

昊王朱颐大笑起来。

徐蓝似没听见,朝沈泽棠拱了拱手,旋即昂起头觑眼朝城楼上望去。

吴道南暗自叫苦不迭,原以为沈泽棠只带十万人马前来,他兵力绰绰有余,是而主动请缨出城来战,希得建立功勋、升官加爵。哪想有二十万大军,如天兵天将骤然而至,形势瞬间逆转,他指挥着兵士朝城门口后退。

朱煜的脸色苍白极了。

他回首却见徐炳永辄身要走,不由高声厉喝:“徐阁老要丢下朕独自逃命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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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肆柒章 大结局(终)

徐炳永站定,看向朝自己怒目相向的朱煜,慢慢地笑了笑。

“老臣不过是要下城楼,去察看城中闹乱情形,皇上未免太多疑。”

朱煜很快做了决定:“岂能让徐阁老以身犯险,你陪在朕的身边,朕方安心。”

他转而令兵部尚书夏万春、及五军都督府指挥使倪沂下楼督战。

夏万春及倪沂拱手领命欲离,徐炳永沉声道:“皇后遭皇上毒杀于坤宁宫,夏大人还要去卖命吗?”

夏万春身形一顿,呆愣少顷,不敢置信地看向朱煜:“徐阁老所言可否属实?”

朱煜语气尽显平静:“夏尚书休听他人妄言之辞,朕与皇后鸾凤和鸣,怎会无故害她性命。此时朕的江山危在旦夕,急需众臣共策群力驱退叛军,旁得暂且搁置,待大局已定后再议。”

徐炳永却朝秦砚昭问:“皇后是生是殁秦大人心如明镜,你来说给夏尚书听。”

一众的目光在秦砚昭面庞梭巡。

此当儿,秦砚昭脑中却乱糟糟地,当城外千军万马如潮奔涌来时,那场面实在太过震撼,他的心骤沉于谷底。

原来沈泽棠还是前世的沈泽棠,文韬武略、谋筹决断确无人企及。

纵他使尽手段力挽狂澜,仍难以阻挡朝代更替,皇权易位。

功名利禄似镜花水月,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仿佛做了黄粱梦一场,蓦然惊醒原来依空空。

他听清了徐炳永的问话,只觉很是可笑,他还真的满含嘲讽地笑了。

沈泽棠助昊王大破京城后,这些朝臣乃至朱煜会落入何种境地,前世里他虽远在贫瘠边陲,却也多少听闻过的。

他早该擦亮双目才是,帝不是帝,臣不是臣,各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落败之相早已显出矣。

“是!”他笑着颌首:“皇后殁了。”

夏万春脸面红胀,目眦尽裂,拔剑而起大喝一声:“嫱儿何错之有?你要置她于死地!”

锦衣卫将朱煜围簇中间,握紧绣春刀神情冷肃。

四周披甲护兵迅速围拢至夏万春身后,亦虎视眈眈。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恰这时,吴道南手捂汩汩流血的胸口踉呛而至,他嗓音绝望而凄厉:“城门大破,叛军涌入”

话未毕,气已尽。

朱煜猛得向舜钰望去,或许这将成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炳永朝那手持弓弩的护兵使个眼色,屈指指向舜钰,即与夏万春由护兵拥着,快速往城楼暗道而去。

再说舜钰望见徐蓝带大军赶来增援,心底的激动委实难形容。

探身俯首瞅到沈二爷愈渐逼近城楼,忽而朝她扬手比了个姿势,徐蓝扯着马缰仰颈也紧盯着她。

舜钰揉揉眼睛,沈二爷曾教过她些沙场征战时,因距离远喊话难听见而常用的号令手势,一遍一遍让她牢记。

沈二爷让她跳下去。

舜钰打个寒噤,没开玩笑罢!

这麽高她跳下去沈二爷没接住她摔死怎麽办,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她才感觉和沈二爷的神仙日子近在咫尺

忽然腰间被只有力健实的胳臂一托,是曹瑛,已不由分说将她搁置楼台边沿。

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袂飘荡扬起,两条腿儿止不住地打哆嗦。

“冯舜钰!”背后一声大吼。

声音太焦灼了,舜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一根白翎羽箭已直冲她射将而来。

躲都躲不及!

电光火石一瞬间,她眼睁睁看着秦砚昭飞身扑挡在面前,甚而听得沉闷地“噗嗤“一声,羽箭快速穿透他的胸口

“跳!”曹瑛嗓音粗嘎同时响起。

舜钰闭起眼睛纵身而下

昊王朱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兵进京。

朱煜身染恶疾圈禁于偏殿,由朱颐摄政,将徐炳永、夏万春等下狱问罪,并其党羽数百官员连根拔除。

历时一年大刀阔斧的杀戮,朝堂重归正途,沈泽棠任内阁首辅,知贤善任,用人不疑,天下渐趋繁荣盛世。

八年前几桩满门抄斩旧案重新提审,由大理寺卿杨衍主持,历时半年,终得沉冤昭雪。

朱煜驾崩于同年八月桂花香时,亦是金榜题名之际。

城外的阳春与城内竟是大不同。

莺啼芳树,燕舞晴空,官道两侧野田苗圃一望无垠,勤劳的农人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牧童骑着老牛悠然行在垄上,他吹起短笛,高高低低、断断续续,虽是曲不成调,却别有番自在意趣。

舜钰由翠梅陪着站在官道边,数十步远处,沈泽棠穿石青绣仙鹤纹直裰,背着手在同徐泾说话。

元宝屁*股蛋儿撅得老高,在草丛里专心地抓蚂蚱,忽瞧见一根细细茎儿上开着花朵,娘亲教他认过,这是金凤花,捣碎了可以把指甲涂红红,他扯断攥着要去讨好妹妹。

沈桓捕了只大如团扇的玉蝴蝶,放入小月亮的手心,她好奇地松开指头,蝴蝶翩翩逃命去了。

沈桓瞅她瘪起嘴儿要哭,忙又捉来只五彩斑斓的蝶儿,擦擦额上的薄汗,小祖宗不好伺候啊!

舜钰抿起唇轻笑,听得有轱辘声由远及近,是官府押解罪臣去发配之地的马车,渐停在官道侧边,五六监押官慌忙下车,至沈泽棠面前行跪拜礼,听不清说了甚麽,其中两个起身,去马车上带下个人,朝舜钰这边来。

舜钰让翠梅退下,秦砚昭手腕锁着铁链慢慢走近,他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掺着大病初愈的疲态。

自替舜钰挡了那只箭后,无太医能救,沈泽棠请来钱秉义替他诊治,总算堪堪避过鬼门关。

他吸口春天的暖风,能嗅到一股子桃梨清甜芬芳,忽而发觉寒冬是真的过去了。

他冲舜钰笑了笑:“你怎在这里?”

瞧她明眸皓齿肤润唇红,少腹娇鼓鼓挺着,气色不是一般的好。

舜钰颌首应道:“带孩子们来郊外探春。”

她没说是特意来送的,心底终是有道伤痕,只待岁月暗暗将它抹平。

秦砚昭便也没多问,彼此沉默着,想说甚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宝不晓从哪里跑过来,抱住舜钰的腿儿:“爹爹让元宝来喊娘亲走啦!”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没说几句话呢,沈二爷就来催了,如今是霸道的不行。

秦砚昭却低垂眉眼,有些贪恋地看向元宝:“吾的稚儿比他稍矮了些,却也虎头虎脑的招人疼。”

舜钰知道李凤至曾带孩子去看过他。

他们在房里说了许久的话,李凤至抱着孩子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

秦砚昭被依律发配边陲,亦是他前世待了半生之地,不同的,是此次只有他一人上路了。

“娘走”元宝有些怕他,扯着舜钰的裙摆直撒娇儿。

“哦”秦砚昭似才惊醒般,嚅嚅道:“衙差也等急了吾走了!”

“你等一等!”舜钰叫住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递去:“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秦砚昭没有推辞,接过揣进衣襟里。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看向舜钰:“你想不想知前世里田皇后薨逝,沈泽棠后来的境遇?”

舜钰怔了怔,不晓他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却也顺着话问:“他后来怎样了呢?”

加官进爵、娇妻美妾,子孙满堂,含笑而终,不然还能怎样!

秦砚昭似看透她的心思,摇了摇头:“自田皇后薨逝,他抱病称恙,拒主持内阁大政,次年遭朝臣弹劾,皇帝大怒降旨,沈府满门抄斩!他为你死了!”

舜钰脑里乱哄哄的,待反应过来还想问个仔细,秦砚昭已走的很远。

他穿着鸦青棉布直裰,头也不回的走在晴空艳阳里,背影萧萧!

这一别,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全本终)

完结了

打下全本终三个字,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我没有睡意,躺在床上,手机总显示有人在打赏,有人在评论,有人在投推荐票、投月票,一直在持续。

一七年六月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存了七万字的稿,八月二十八日发布新章,希望自己发了又发。

七万字好像一个月就挥霍光,结局后,看了下订阅,也没有发了又发。

愿景永远是那么丰满,现实也同样永远是那么骨感。

一八年一月一日上架,上架字数三十万,倒v十五万字,得了写文以来两个盟主。

一八年三月十四日得到编辑在起点最后一次推荐,当时字数为五十万,从此走上了漫长的无推之程。

其间各种玻璃心,抱怨叫委屈,各种心理不平衡,甚至断更两三次,每次长达七到十天,后来突然被读者打通任督二脉,竟然想通了,虽然还是会抱怨叫委屈,心理还会不平衡,但还是咬牙坚持的在写,终于完成了。

其间也引来为数少量的读者在章说在评论里说我的文难看,我勇敢的都怼回去,在工作中的圆滑世故,在网文江湖里我的面具支离破碎,如果写文不是那么的煎熬,或许我会更平和些,如果写文我只是为了赚钱,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在意。

瞧,我不是神,我是一个订阅不怎么好但努力想把文写好的,想得到读者认同的、一个讲故事的人。

我在旷野中慢慢的走了两年。

有些读者陪我走了一路,有的会时时鼓励我前行,有的则一声不吭地伴着,长情,从未离开过。

有些读者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从中途误打误撞地闯进来,看到我疲惫的身影,她说你怎么这么累,我说 hello你好。

不想多说甚麽,心路历程在作者说、在章说、在评论里时隐时现,想要挖掘其实很容易。

没有读者的鞭策就没有这整篇完整的故事。

这个一定要承认,我不能骗自己。

想记录下所有对我帮助甚深的读者名字,考虑了许久还是算了,我都记在心里,莫齿难忘。

接下来的计划:

一、这篇文被封了三十章,我要一章一章的修改,交编辑审核,然后等待重新放出来,因为和编辑很陌生,又是个很煎熬的过程,因为不知何年马月,但有希望总是好的。

二、新文存稿,我会加油存稿,让你们不会像追国子监这么辛苦了,预计发新最晚时间是八月份。

三、番外,会有很精彩的番外,但不可能天天发了,一星期至少发两章吧,直到发完。

番外一,沈二爷(他是重生的,没想到罢,蛊毒到底谁下的,这里有揭)

番外二,沈桓同绿鹦鹉不得不说的故事

番外三:小四小五的故事

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再次谢谢大家!

作者:页里非刀敬上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一)

人间正历春节赶年鬼,门前贴着五彩门神,柱上挂了春条桃符,时不时爆竹炸响,惊得孤魂野鬼颤颤兢兢。

雪似柳絮漫天飞下,四围白茫茫如银砌玉碾,数十屈死枉死横死的冤魂,冷清清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他们需寻得寺中有愿念解怨咒的法师替其们度化冤气,方可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去。

京中寺庙因年节关系皆黑沉沉的,他们只得一座座辗转,希寻得指路明灯。

这些冤魂中,走着个绝美的女子,她神情茫然,忍不得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想用帕子擦拭,掏过袖笼衣襟不曾有,或许遗落在哪里了罢。

她瞟到身侧有个老妪也在吐血,糊了整个下巴很是可怖,便停下步子,蹲身捧了把雪,把嘴唇和下巴尖儿清理的干干净净。

她已经是个鬼了,雪揉着肌肤不感到寒冷。

生而为人时,她总是怕冷,需得紧缩在那男人的怀里,由他把热气度给她。

时辰久了,便觉身子暖了,连心也暖透透地。

她站起身,察觉那些冤魂忽然走得极快,纵是断了双腿的也奋力朝前爬着,眯觑起眼细看那座寺庙,正门之上有一匾,黑底鎏金书”天福寺“三个大字。

门缝里亮着一盏灯。

城上已四更,寂寞三两人。

烈风吹雪,夜黑压檐,沈泽棠从马上跃下,踏着乱琼碎玉,走进天福寺的山门。

释迦三尊透过大雄宝殿三交六椀菱花扇门,慈眉善目看着他穿廊而过寂寥的清影。

洞门里,一间禅房,一盏红笼,一豆灯火,一个小沙弥撑着伞坐在槛上打嗑睡。

听得脚足声响,一骨碌爬起欲问来者何人,却听房内人平静道:“由他进来罢!”

小沙弥才要合掌问讯,那人已满身风雪擦肩而过。

沈泽棠掀帘进房,明月法师坐在禅床上,边敲木鱼边口中诵经。

他不便打扰,遂盘膝于蒲团,默默盯着佛前海碗里半明不暗的灯光。

夜色被满堂寂静衬得愈发浓重。

忽而那灯光“咻”的灭了,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木鱼一声一声,敲进人的心底。

眼睛渐适应夜黑,一阵阴风吹得青茫茫的窗牖外影影绰绰,紧阖的扇门嘎吱由外朝内推开,十数个人慢慢晃进槛来,又忌着香炉前那一尊佛祖,踌躇着畏步不前。

沈泽棠见那十数人黑雾绕身,凄凄惨惨戚戚,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者,有颈束白绫吐红舌者,或片肉生花凌迟处决者,或断手砍腿掉头残缺者,或有怀抱孩儿痛哭孀妇,及肩背枯瘦老娘不肯放的孝子,皆是惨遭横死的幽魂,来此听经咒去挂牵,好赴黄泉超生去。

明月法师放下木鱼,叉合双手,将解怨咒反复念诵不下数十遍,那些冤魂绕身黑雾逐渐散去,再拜谢离开,又有新的冤魂悄然而来,这般反复过往,忽而听得模糊一声鸡啼,堂前刹时人消影散,明月才得要舒喘口气,门外又迟迟疑疑地迈进来一女子。

但见她下着豆绿色裙子,上穿荼白暗花镶豆绿边竖颈大衿衫儿,衣襟前血渍斑驳,显得很是触目惊心。

外头显见冷极了,她又没有披斗篷披风之类,冻得脸儿泛起青紫,乌髻犹戴珠翠,嘴唇如抹胭脂嫣红,那双水汪汪的眼儿依旧勾媚。

明月法师垂眸,重叉合颤抖的双手,两手拇指按压成结,他大喝:“孽障,日出鸡鸣三遍后,汝再不赶去黄泉投生,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九儿!”沈泽棠嗓音喑哑,即脱解石青刻丝鹤氅欲要起身,明月法师阻止:“她乃一缕枉死冤魂,不知身冷不懂情热,你触碰不得。”

舜玉茫然四望,似有人悲怆的在唤她,可眼前只有那诵经的法师,哪还有其他人呢。

“是你在叫我吗?”她边问,边向前两步,着鸳鸯红绣鞋的足尖如火烫炽,连忙后退两步,惊疑不定。

明月不答,只是叹气:“汝怎还不走?可是放不下人间富贵繁华、痴缠情爱,俱是一场大梦,并不足为惜!往黄泉路六道轮回投生去罢,汝再醒转,前尘往事苒苒不记,改头换面来过方为幸!”

窗外鸡鸣两遍。

舜玉摇摇头:“我不想走,此生过得浑浑噩噩、前无门后无路,把田族之冤抛却只图一己享乐,活该落至这步田地,实无颜赴黄泉见双亲兄姐,谈甚麽六道轮回,我要回去报仇!”

明月道声阿弥陀佛:“挟仇带恨不过是放不下那男人罢!“

舜玉把银牙紧咬,狠声戾气:“我半生构陷情爱不自拔,皆所托非良人,若重新来过遇那三人,定当断情斩爱、真心不付,老死不相往,否则宁堕入阿鼻地狱受尽无间之苦!”

明月怔了怔:“你这又是何苦,冤结易解,恶业难除,发心向善,方是正觉,快去罢,日已爬窗,否则悔之晚矣。”

舜玉辄身欲走,却又回首打量他:“你看去好生面熟,可是五姐姐要嫁的沈家四爷麽,她连夜赶绣鸳鸯红褥子,至今犹记她欢喜的模样”

话音未曾落,一道灿亮的光线忽从屋瓦缝隙溜进,映照她的身上,数不清的尘埃浮游着争相将其包裹。

“九儿等吾!”沈泽棠低喊一声,大步疾去,伸手想拥她入怀,交叠的只有自己的胳臂。

鸡鸣三遍,窗外大亮,满堂空空,佛祖隐于青烟不见慈悲之面。

沈泽棠气急攻心,喉中腥甜,陡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舜玉绣鞋儿踩踏处。

他看向明月双目赤红,万念俱灰地问:“她去哪儿了?”

“或赴黄泉投生,或成尘埃漫飞,或转世重活“明月喃喃自语:”都与二哥无干了!”

“怎能与吾无干呢!”沈泽棠抹去唇角血渍,嗓音如常的温和:“她那麽笨,吾不跟着怎能放心得下”

从袖笼里取来一块黑血斑驳的帕子递给明月:“知你精通苗疆蛊毒术,这是九儿咳的血。”

他再从腰间抽出短刀往手腕一割,顿时血流如注,面不改色地滴洒在衣摆,待洇透了红,方撕下一片也递给明月:“这是吾的血。替九儿种下阴阳交合蛊,让她黄泉投生或转世重活时,吾能寻到她,她亦难忘吾,彼此再分离不得。”

顿了顿,语气很平静:“四弟,二哥只求你这一回。”阳光拂掠过他如霜的鬓角,不过四十年纪,却已华发满生。

明月沉默不言,沈泽棠也不再多话,慢慢朝门外走,手腕的血仍在淌,一滴一滴随他的步履蜿蜒远去。

普静方丈在佛堂宣经讲卷,抬眼扫望四周未见明月法师到场,吩咐小沙弥去请,不多时那小沙弥匆匆来回:“法师命道人烧汤要洗浴,在房中不见声息。”

普静方丈掐指捏算,忽得愀然变色,起身去寻,待推开房门,却见明月脱去僧袍,只着俗人布衣,盘膝于蒲团坐化而去。

他跌足叹道:“甚惜、甚惜!你若一心打坐参禅,研习佛法,必得正果,只可惜六根不净,七情缠身,竟给亡魂施以毒术,一念之差毁去自己道行,终是与吾佛门无缘矣!”

即命沙弥备下佛龛将明月抬至其中,念佛颂经千遍后,再以火焚之,拾其骨装盒内,与日落前送出寺,归还沈府下葬入祠,此处不再表。

关联章节:568章

番外章: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二)

沈泽棠睁开眼睛,脊骨布满汗水粘腻着里衣,一缕夜风从窗牖透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凉。

刹那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平心定神半晌环顾,这里是他的书房,手边不是鸩酒,盏里滚滚冒着烟气,沏的是徽郡松萝茶,芳香四溢。

早已有朝中相熟官员通信,今锦衣卫要来围府抄斩,他坐在书房里,回顾自己这半生,也无可悔的,仰颈饮下一钟鸩酒。

剧痛奔涌向四肢百骸时,他甚在想,九儿哪里受得住呢,她这麽娇,每回床笫间生猛些儿,就咬着朱红嘴儿呼痛眼泪汪汪地骂:“你这个臣!”

他自然也不客气:“臣又如何,你这个皇后还不得任吾骑?”

忆起那些言不由衷,沈泽棠笑了笑。

意识朦胧起来,窗外大雪纷飞,陷入黑甜之际,他许下誓言。

若是重新来过再相逢,他们定要好好地,他会疼她、会哄她、不再气她了!

沈桓进房来送擦拭锋利的青龙剑,沈泽棠接过,打量他几眼问:“你如今多大年纪?”

沈桓被问得微怔,警觉道:“属下渐近弱冠,不曾有娶妻的念想。”

沈泽棠听得噙起嘴角,未说甚麽,只颌首让其退下。

拔剑出鞘寒光凛凛,映出他此时的容颜,很年轻儒雅,黑眸深邃明亮,发无白霜。

起身走至窗前,一轮满月高挂天际,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鼻息处,听得隐隐有人拨弄琵琶,一面儿唱: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沈泽棠忆起来了,今儿是中秋,他在云南平叛间隙回京领赏一趟,过两日即要离开。

天道冥冥自有定数,田府于三月前满门抄斩。

他看着窗外景致默站了会儿,这才撩袍走出书房,径自往沈老夫人的福善堂去。

廊下站着三五丫鬟,见他来了,忙打起帘笼,已有人回话:“二爷到了。”

他走进房里,却见三弟妹崔氏笑盈盈地迎来,搭手见礼,一面关心地问:“二嫂身骨可有好些?才同母亲说,宫里送来根千年老参,要拿去给二嫂呢。”

沈泽棠不置可否,越过她先给老夫人请安,再在榻边椅坐定,丫鬟喜春端来早备妥的一小碗鸡汤面,今是中秋,亦是沈二爷的诞辰。

沈老夫人见他慢条斯理地吃面,有些儿感伤:“你才回来多久,这又要离开?二媳整日躲房里闭门不出,荔姐儿还那麽小,想着都怪可怜见的。”

沈泽棠其实没甚胃口,遂放下面碗,端过香茶漱口毕,再看向崔氏:“吾要同母亲单独说些话儿。”

崔氏原在旁伸耳悄听,顿时红了脸,连忙站起笑说:“我这就送参去给二嫂,顺道宽宽她的心。万事勿要瞎琢磨,愈琢磨啊愈是钻死胡同里出不来。”旋而自去了。

房里再无闲人,显得十分安静,沈老夫人忍不得问:“沈二要说甚麽要紧的话?”

沈泽棠慢慢放下茶盏,朝她道:“母亲应看得通透,梦笙乃是心病,心有芥蒂无法释解,而终成一疾,纵是千年老参也难将她治愈。”

“你好言多宽慰她、爱惜她!”沈老夫人犹劝:“人心总是肉长”

“无此必要!”沈泽棠打断她的话:“强扭的瓜不甜,于梦笙是,于吾又何尝不是!那时她求去,吾顾念仕途前程,且荔姐儿还在襁褓,未曾应允,此趟回京已思虑良久,她尚是韶华之年,何必锁此冷度春秋一生,不如放她自去,彼此都得解脱。”他又添一句:“荔姐儿还得劳烦母亲费心了!”

沈老夫人端看他神情镇静、目光清明,深晓他的脾性,但得做下决定便再难回头,遂叹息一声:“我老了管不得许多,只诫训你一句,勿要让沈族一门因此蒙羞落下笑柄为是!”

“儿子自有分寸,母亲无须多虑。”沈泽棠话不再多说,随意指一事告辞。

“沈二!”沈老夫人望着他清梧背影,莫名能感觉到他的冷淡疏远。

沈泽棠脚步顿了顿,却终是没有回头。

栖桐院梧桐萧萧,金黄落叶被风吹得飘了一地。

烛火映窗,人影婆娑,几点流萤明灭,自照花间青路。

他背着手走得很慢,慢得沈桓都有些看不过去,却也不敢吱声,今个沈二爷有些古怪。

丫鬟莺歌搬了条绣墩坐在廊下,冷清清做针线,忽听有脚足响动抬眼,却是沈二爷带着三五侍卫过来,不由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中活计笑迎上来,“二爷”两字才唤出口,沈泽棠已与她擦肩而过。

她脸儿腾得发烫,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沈桓等几默而不言,假装没瞧见此幕,只守在院门不前。

沈泽棠挑起帘子进房,梦笙歪在炕上吃茶,穿着半新不旧的黛青衫儿,鹅黄裙子,她的妹妹梦清姑子,则坐在炕沿正宣经讲卷,宝炉里烧着名香,不是檀香,浓郁的味儿挥之不散。

沈泽棠不露痕迹的蹙眉,择窗前一把官帽椅坐了,梦清姑子要过来见礼,他摆手阻止,扫过桌案上随意搁置的人参,拿过《金刚经》翻一页闲看。

梦笙忽然打断道:“夜色深沉我倦乏的很,明日再来罢!翻来覆去就这些听的腻歪,你也用心备些功课,弄些新鲜的因果宝卷讲来予我听才好!”

梦清姑子的脸瞬间像块红布,咬紧下唇收拾经卷,再至沈泽棠跟前道别一声,又羞又愧地辄身出房。

沈泽棠阖上经书,听得梦笙嗓音含几许嫌恶:“二爷若无事也请回书房罢,我来了葵水伺候不得你。”

沈泽棠不怒反笑了,她现在纵是脱光站在自己面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奔腾无休的欲念、他的热情及勇猛全给了那个女人,且只能由她来承受。

梦笙以为他会如常一般,听得恶言,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开,到底曾高中状元,如今任秩品三品的吏部侍郎,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而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注视着她笑了笑,那神情嘲讽中充满厌恶。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三)

沈泽棠站起身,走近宝炉前将那名香掐断,他开口道:“吾遣人寻到潘涛,他如今在贵州曲靖开药材铺子为生,尚未娶妻。”

梦笙愀然变色,怒目相向,连声儿叱责:“你要使甚麽卑劣手段害他?我被强留于此、替你生儿育女还不够吗?”

沈泽棠默少顷,嗓音愈发淡了:“你毋庸这般紧张,俗说花开花落春不管,水暖水寒鱼自知,吾俩做夫妻于你如陷牢笼,于吾又何尝欢喜过。即是孽缘一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吾已深悟!”他从取出一封休书递上。

梦笙见休书里写:立书人沈泽棠,系顺天府京城人,凭媒聘定叶氏为妻,育一女,夫妇结缘三载,无鸳鸯恩爱交颈之情,少比目相濡以沫之意,花缺并蒂,枝断连理,鸾凤少和鸣,琴瑟难合韵,既然两心不归,难同一意,不妨好聚好散,各择良栖,明白立纸休书,愿退还本家,任其改嫁,再无争执,另念育女之恩,赠五年衣粮,以银折予。从此解怨释结,各奔东西,自得佳期。

梦笙一时喜也不是喜,忧也不是忧,从初初嫁入沈府求去,到如今听他亲口答应,虽是得偿所愿,心底却莫名空荡荡的不是滋味。

这份休书竟有些烫手。

她攥了攥帕子:“老爷,书在你手中,我夫妻二人还是圆镜,若我接了,破镜再难重圆,你倒是想清楚。”

沈泽棠不言语,神情却显得愈发淡漠。

梦笙便将休书接过,又垂颈仔细看一遍,她问:“当朝律法有云,妻子家族散亡,若其被休,无家可归者不得休弃,老爷不顾自己的仕途了吗?”她再道:“我自幼寄住姨母家中,去年她已溘逝,此时被休离,倒不便再回返那里更况后宅多纷争,荔姐儿没了娘亲荫护,只恐受人欺负”

沈泽棠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前世里自己就是被她这番说辞打动,没甚再在意她的去留。

复坐回椅上,他语气很沉稳:“荔姐儿会送去母亲膝下教养,还有吾在,无人能也不敢欺负她。吾已同潘涛见过,他对你依旧有情,也不介意其它,遂共商一策,待吾离京后,以你要去云南寻夫为由,侍卫一路护送至贵州,潘涛接你而去。后续吾自会处置,但从此你们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梦笙默了会儿,嘲讽地拍起手来:“老爷果然官场中人,运筹帷幄滴水不漏,只是我已做过他人妇,潘涛还肯娶为正妻麽?”

“会的!”沈泽棠抿起唇角:“吾都能受,他如何不能受!”

新婚那夜,白布上的血渍是他割了手臂滴染,后命侍卫暗中查访她在娘家的事,果然不出所料。

梦笙面庞发红,顿时恼羞成怒,将休书叠起拢进袖里:“我旧日嫁妆、还有老爷给的折银要一并带走。”

沈泽棠不以为意地颌首,听得帘子簇簇响起,是莺歌进来斟茶。

他道:“莺歌也随你去,还有梦清”

梦笙冷笑一声:“莺歌同梦清是定要留下,荔姐儿日后过得不顺遂,至少还有人能给我通个风报个信,老爷若不肯,我是不会走的。”

“随你意就是!”沈泽棠眉宇微皱,话已道尽无再待的必要,撩袍走出房,略站了会儿,夜浓深重,树影参差,回首纸窗上月光渐满,沈桓递来斗篷,他摆摆手,步履走得轻快起来。

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见盛暑持蒲捉流萤,忽然就至霜天闻雁唳,不觉雪夜卧听鸡鸣,待得马蹄踏碎银花入城,已是杨柳袅袅陌上青时。

沈泽棠下早朝,乘官轿摇摇晃晃行在街市间,曲指一弹数年流光过,他才从云南平乱返京没几日。

挑起轿帘朝外望,椿树胡同人影星点,寂静凄清,仿佛满城残冬皆凝于此地。

不远有个卖馄饨鸡的摊子,老汉正无精打彩地拉着胡琴。

他吩咐沈桓将官轿停在路边,这里有处废弃的宅子,是当年工部侍郎田启辉的府邸,可惜被一把火烧去大半,看得人不由心生感慨。

不让人跟随,只独自朝园里不紧不慢地走。

屋檐梁柱彩漆破损,假山白石翻倒,板径苍苔湿绿,古松虽凌厉,却与灌从杂木并生,亭榭自玲珑,却遭茑萝蔓草纠缠,忽见株大梅树,倒是结了青涩小果子,被顽鸟啄的洒了一地。

这里他曾受田启辉邀请,与同僚过府闲叙,那时何曾如此落败。

且无意还见个小丫头缠着位少年郎讲四书五经。

少年郎见得有客来,撵了小丫头慌忙过来见礼,是田府嫡长子田舜吉。

那小丫头听说是府里九姑娘,性子要多娇憨,就有多任性。

沈泽棠一笑了之。

田启辉这宅子由他亲建,集南园北院大成,处处皆显匠心,便有官员提议要四处逛逛,田启辉禀性爽朗好客,自是满口答应,边逛还边指着雕梁画栋亭台洞门解说个尽兴。

沈泽棠慢慢落至最后,左侧是一面镂空雕花墙,他早已察觉隔墙有个身影一路跟随,忽躲忽闪、忽隐忽现,像只小耗子窸窸窣窣。

他忽然背着手面墙而站,那小耗子恰探出头来,四目相对,风拂鸟鸣都静止了。

是那个被唤九儿的小丫头,显然被他惊的不轻,眸子水汪汪眨巴着,有些儿慌张的模样。

“闺阁中的小姐,偷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做甚?”沈泽棠吓唬她:“你不说实话,吾就告诉你爹爹!”

父亲在每个小丫头心底都是威严的存在,九儿显然也不例外,她掐住墙上雕缕的桃花枝,软着声求饶:“哥哥说你们都是朝堂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我思忖只有天上的神龙才有这本事,想看你们额上有没有长犄角?!”

沈泽棠忍俊不禁:“那你看过了,我们额上可有犄角?”

九儿连忙摇头:“没有,伯伯和爹爹一样,都是人。”

“”

伯伯沈泽棠摸摸自己的脸,叹口气:“你再不走,无需吾告诉你爹爹,他也会发现了。”

九儿连忙搭手见个礼:“伯伯好走!”辄身就要跑。

“慢着!”沈泽棠叫住她:“叫哥哥!”

九儿迟疑了一下,这哥哥够老相!

“哥哥好走!”扮个鬼脸跑了。

沈泽棠大笑起来,倏得抬眼见得前院门,有个青葱少年的身影晃过。

“九儿!”他喊了一声。

一缕穿堂风吹得他衣袂颤动,再定盯细看,却是沈桓走了进来。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四)

甚麽九儿十儿的,沈桓挠挠头,怪道轿夫说这废宅鬼里鬼气,二爷难不成中了邪?

“属下是沈桓啊!爷不记得啦?”他扯起嗓门,惊飞柳间一只黄莺儿。

沈泽棠背手朝院门走,默少顷淡问:“秦院使府里有何异动?”几年前已命人潜于那处。

沈桓禀道:“纤月传来讯信,年时有个外姓亲戚进京投奔而来,姓冯名唤舜钰,是个廪生,经肃州府学举荐,欲入国子监读书,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冯舜钰?”沈泽棠蹙眉沉吟,是个少年郎,不是女娇娥。

这秦仲究竟将人藏去了哪里,他需候个时机探明为宜。

他还未曾动,秦仲却自己寻上门来。

沈泽棠立在廊前迎接,彼此见过礼,他微笑着提议:“正是春和日暖时,吾们不妨去园里边赏边聊。”

秦仲连忙附和:“早耳闻六部五寺二院中,吏部花园景致犹为璨盛,只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下官总算是得尝夙愿了。”

沈泽棠笑而不语,他二人慢步踱至园中,果然是一派好景色,但见:门庭照壁整洁,水阁风亭清雅,月窗雪洞精巧,青石径通曲,曲过是阶,阶染苔绿,绿漫小亭,亭后是柳,柳藏早莺,莺飞湖山,山畔是花,花娇引蝶,蝶舞腰桥,桥下是水,水流鱼戏,戏醒一池春梦。

当下走进一个八角亭中,竹桌围圈竹椅,他俩撩袍而坐,沈容送来茶水细点,遂边吃茶边看亭外,那几竿竹、几丛花、几群雀、几只猫,几垒石,还有几片闲云。

秦仲放下茶盏问:“沈老夫人旧疾可有再犯过?”

沈泽棠语含谢意:“秦院使触手生春,如华佗再世,家母幸得你医治,身骨渐趋硬朗,如日后有用到本官之处,自当竭力相帮。”

这话正中下怀秦仲有些些窘然,吞吐道:“是有一桩事儿”欲言又止,终拈髯叹起气来。

沈泽棠早已了然于胸,吃口茶笑了:“秦院使还是直言不讳罢!”

秦仲这才捶胸,丧气的很:“吾那外甥从肃州来京欲入国子监读书,哪想年少不更事,惹上麻烦,闯下大祸矣。”

“何来此说?”

秦仲回话道:“刑部周尚书的嫡长子周海,好风月且偏爱男色,不晓何时偶遇吾那外甥,贪其雅丽相貌,混进义塾后园偷来将他纠缠,谁知竟无端诱发癫痫之症,一直不见好转。”

沈泽棠嗯了一声:“癫痫只要对症下药治愈不难,本官倒是听闻周海满嘴鬼神胡话,几日过去倒显大限将至之兆,秦院使随御医前去诊脉,可有瞧出蹊跷?”

秦仲脸色发白,急辩:“癫痫好治、心疾却难医,是他自做孽不可活,哪里有甚麽蹊跷呢!”

抬眼却与沈泽棠若有所思的目光相碰,顿时心头一震,那目光深邃且犀利,仿若洞悉了他的一切。

不待他开言解释,沈泽棠温和问:“既然如此,那秦院使需要本官帮你甚麽?”

秦仲道:“周海恐是难好了,周尚书脾性朝野遍知,逞强斗狠,睚眦必报,且极其护短,周海又是他唯一子嗣视若眼目,说起总是来见吾外甥而犯疾,难保不被周尚书迁怒而有性命之虞,下官区区五品秩品官儿,想护他却有心无力,若是沈大人能出手相救,定当感激不尽!”

沈泽棠静静待他语毕,过片刻后,方颌首笑道:“秦院使的意思本官已知道,若论你也应晓吾的脾性,不爱多管旁的闲事,周尚书受皇帝器重,与徐阁老交情笃厚,秩品又居吾之上,于情于理都不该趟这混水,方为明智之举不过今秦院使亲自登门求助,又曾医好家母旧疾,这份情面本官总要领受,你且宽心就是!”

那秦仲先听其说辞,只当要婉拒,心里正自泄气,后听他话锋一转,甚是喜出望外,叠声说:“有沈大人这番话儿,下官那外甥总算是有救矣。”

沈泽棠执壶斟茶,一面道:“令外甥可是名唤冯舜钰?国子监司业吴溥将翰林大考籍册送本官处签核,看过他做的几篇文章,腹中倒有些锦绣,不过也仅止于此,若想登科入仕,还需将心思皆放于萤窗苦读,少招惹事非为宜。”

秦仲呐呐称是,抬袖擦拭覆额薄汗。

沈泽棠似想起甚麽,随意问:“犹记太医院有藏本《蛊毒秘要方》,只在宫中历代相传,从未流转于市,秦院使可曾见过?”见他点头,又笑言:“最近闲无事时,吾也会读些医书,其中有提及蛊毒方面,甚为好奇,若是秦院使无碍,可否将那本借吾几日?”

秦仲应承下来,只嘱咐:“此乃宫中藏书,沈大人自个看过算数,万勿再私下传阅!”

“这吾自然知晓!”沈泽棠笑答,又说了会儿旁的话。

秦仲见日已当午,不便再多停留,指着还要进宫给娘娘诊脉,遂告辞离去。

沈泽棠依旧坐着吃茶,默思些心事,一任暖阳洒面,春光满眼。

再说这日下过早朝,沈泽棠同梁国公徐令、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并肩走在汉白玉石阶间。

徐令暗窥他的神情,压低声道:“你那夫人可有消息?吾还是不信,昊王在云南只手遮天,怎会连个娘们都寻不着?”

高达捣捣他胳膊肘,使个眼色:“甚麽娘们,有辱斯文,应称爱妻!”

三人不禁都抖了抖肩膀。

徐令欲待嘲讽一番,却见沈桓拾阶匆匆而来,凑近沈二身边耳语几句,忍不得问:“啥子事神秘的很。”

沈泽棠同他们告辞,一面有些儿无奈道:“是秦院使那外甥冯舜钰,同周尚书嫡子周海的病有些牵扯,恐遭其报复没了小命,求吾去解救。原就欠他个人情,不如次此一并还了。”

“怕那周忱作甚!”徐令一拍胸膛,很是豪气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天报应不爽!你同冯舜钰留个话,勿要惶怕周老儿,梁国公徐令也愿护他个周全。“

沈泽棠朝他摆摆手,出午门乘上官轿,带上一队神机营兵士,鸣锣喝道直朝灯草王家胡同、秦家义塾方向而去!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五)

灯草王家胡同口,有个老汉蹲墙边在卖黄枇杷。

官轿停稳,沈桓撩起锦帘。

沈泽棠收回视线,众衙吏已跪下展拜,刑部尚书周忱亦凑来问礼。

他二人在朝野中其实交情甚浅,更兼其抄斩田府时犯下的龌龊勾当,想起遁入空门的四弟,沈泽棠的眸中掠过一抹冷戾。

寒暄说些客套的话,他的目光定定落在不远处,那跪地少年身上。

发上戴淡蓝巾,穿月白直裰,低垂着颈,三月韶光缱绻洒落在她的背脊,打照出一圈儿褐色的暗影。

他欲要收回目光之际,却见那少年偷摸摸抬首朝他的方向望来。

就是这一眼,似万丈星辰落大地,如三江五湖变桑田。

沈泽棠的手掌不自觉攥紧成拳,眸瞳骤然紧缩,需得闭了闭方才睁开。

自重生以来,他不曾在秦府打探到她的音信,时日久长,思绪总在午夜时百转千回

唯恐她如吴妖小玉飞作烟,似越艳西施化为土,唯恐她成了前欢旧梦,觉来再无处追寻。

却原来她也在这里呀,不经意就重逢相见了无人能解他此时的心境,连他自己也不得解。

稍默片刻,遂朝沈桓低命,沈桓得令走向那少年,没会儿即颤颤兢兢至轿前来,就要矮身跪拜。

沈泽棠一把握住她的胳臂,不愿看她下跪,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不知来处直到感觉她惧怕地在抖颤。

顿时七魂六魄悉数回笼是了,此时的自己于她陌生而可怖,彼此身阶云泥之别。

他慢慢抽回手,指尖还能感觉到她的单薄。

沈桓喝道:“怎还不跪下参见?”这小书生瞧着妖怪的很。

沈泽棠垂眸看她双膝跪地,俯首拜见,雪白颈子自领口嫩生生显出一截,引得他喉结微滚了滚。

前世彼此缘起她已是妇人,而此时的她如叶间藏的如豆青梅,在春浓时节暗自吃风饮露、在肆意长熟。

不过二八年纪,还小着呢沈泽棠不自觉噙起嘴角。

这样没甚麽不好

简直好极了!

沈桓斜眼睃着二爷,竟盯着小书生目不转睛,光天化日之下,还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

他打个哆嗦,用力清咳一嗓子。

沈泽棠皱了皱眉宇,开口问:“你可是名唤冯舜钰,秦院使的外甥?”

见她点头答话,嗓音清脆似莺啭,软声诉冤屈,少了往昔针锋相对的味儿,听得他眉眼愈发温润。

沈桓凑近耳语,二爷再耽搁不得,昊王在鹤鸣楼等急,遣人已来催促。

沈泽棠这才在轿里坐直身,田九儿不,冯舜钰,虽不知她为何要女扮男装,但惹祸的性子倒是丝毫未减。

不过来日方长这辈子他是要定她了!

沉吟会儿,朝冯舜钰道:“你身为廪生,欲入国子监读书,念师生缘份一场,吾提点你,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执,平地坦途车且翻覆,惊涛骇浪舟亦可渡,料无事必有事,恐有事必无事,你好自为之罢!”

冯舜钰一脸懵懂称谢,他揉了下眉心再向周忱微笑:“时辰瞧着已晚,不再叨扰周大人查案。”

周忱连忙拱手告辞,沈桓迅速荡下轿帘,命衙吏鸣锣打道,不肖多久,拐出灯草王家胡同口,混入热闹的街市中。

国子监祭酒宋沐正坐在椅上边吃茶,边同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万安与商铬聊话,今是国子监招考监生的日子。

忽听得门外脚足响动,有人匆匆禀报:“国子监监事沈大人到了。”

宋沐心中纳罕,才起身便见穿绯红官服的沈泽棠、被侍卫簇拥入房来。

彼此见过礼,宋沐有些奇怪地笑问:“今是甚麽风把沈大人吹到了翰林院?”

沈泽棠嗓音沉稳道:“国之用人如农家积粟,粟积丰年储平时,才不至要到用时方恨少,皇上犹重选拔贤能之才,对国子监更给予殷切厚望,招考监生此等大事吾岂能懈怠不往!”

宋沐老脸一红有些讪讪,对这新上任的国子监监事大人有些难招架。

沈泽棠仅点到为止,不再驳他颜面,笑着欠身礼让:“宋大人请罢,吾们一道去考场走走。”

宋沐嗯了一声,他二人出房,并肩走于廊前,几只仙鹤立于松下,一枝鸟雀啁啾欢闹。

渐近待诏厅,恰见个少年拎着红木雕花文物匣跨出槛,宋沐肃起脸喝了声:“站住!”

那少年随声望来,却也无怵色,迎面走近拱手作揖,再看了看沈泽棠。

“你姓甚名谁?旁生皆在忙考,你怎提前从里出来?”宋沐不高兴。

那少年朗朗道:“吾姓冯名双林,字永亭,试卷皆已答毕,多坐无益,反扰他人,倒不如先行离开为宜。”

宋沐还待要训,却见门那处又晃出两少年,其中个他认得,是梁国公徐令的四子徐蓝,之所以印象深是这娃年幼时,把自个儿子揍得哇哇叫,徐令非但不阻止,还在边仰天大笑。

养不教父之过!宋沐心底腹诽,不再盘问冯双林,遇着徐蓝那两人同他作揖,也爱搭不理,只威严地颌首,朝闻声迎出的司业吴溥道:”把已呈交的考卷递给我瞧瞧!“

吴溥不敢怠慢,命主薄去取卷来。

冯双林朝沈泽棠低喊了声老师,满脸难掩的兴奋。

沈泽棠神情温和,拍拍他的肩膀,恰徐蓝带着另个少年来行礼,并介绍那少年名唤崔忠献,是高丽国的质子,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上。

沈泽棠未与他们多话,走进堂内,宋沐将手里考卷捧至他面前。

沈泽棠摇头未接,略站了站,方沿着过道,背起手左瞧右顾,不经意就走到冯舜钰的桌旁,止住步。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瞧她一缕细碎鬓发散落触及纸面,心念微动,抻手替她捋至耳后。

冯舜钰似乎未察觉,一径儿提笔疾书,颊腮却莫名其妙地红了。

可会装沈泽棠嘴角浮起抹笑意,却在淡扫过她的卷面敛起,拿起一张细看,同太子朱煜所书字迹几可乱真。

前世里,司礼监将批红奏折交于他手里时,他便发觉了其中异样,甚儿将她堵在御花园狠狠诫训,后宫之人岂可干预朝政。

她先始咬谎不认,听得他要去禀明皇太后,才着了慌,不顾仪态给他下跪求情。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莫名就让他软了心肠

沈泽棠将卷纸放于桌上,指骨屈起轻敲两下,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六)

国子监祭酒宋沐办公处,寺业、监丞、博士、学正等官儿皆正襟危坐。

今朝监事大人沈泽棠来督巡,他带来一锡瓶龙井,此茶非寻常能比,取的是龙井狮峰山脚下寿圣寺、后园那株百年茶树的雨前细芽,由高僧悟觉住持亲手炒制,所产不多,他又往往随缘赠送,是以十分难得。

这些博学大儒们,能蔑富贵,能轻权名,能忽风月,能忍贫贱,却逃不过一拨古琴曲,一本快意书,一炉**香,一瓯不易茶,一位相投人。

啜茗焚香,题诗挥翰才是幽人雅士之品格。

是以这遍茶吃毕,众人的言谈举止渐显出自如与亲近。

掌印章蕴途讲起送入学笺书的趣事来:“先去的梁国公府,不愧是武将世家,里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四五岁小童也在院间扎马步,挺有模有样,那徐蓝得了笺书喜怒无色,禀性与其父倒大相径庭;高丽质子崔忠献展臂欲抱吾,着实可惧,幸魏国公出言相阻;冯双林宿住客栈,不愧是此次考的魁首,去时还在秉烛苦读,日后必大所作为!”

他吃口茶接着说:“最可笑是秦院使那外甥冯舜钰,懵懂懂问吾可是弄错?瞧秦院使的神情,却也未见多少喜色!”

宋沐颌首道:“冯舜钰倒有自知之明,文章写跑偏了题,依吾治学惯例,绝不会宽纵。”

众人皆知冯舜钰落选,又被沈泽棠重审通过的事儿。

也知宋沐为人,老顽固,死要面子,若冯生乃朽木一根,他定不会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寺业吴溥笑着开脱:“冯舜钰虽是文章跑偏,但其制艺根底甚厚,见解独特,比不过冯双林,却也不输徐蓝崔忠献等几,且年纪尚小易雕琢,不妨予他一次机会就是。”

沈泽棠笑而不语,只是接过掌馔杜严递来的监生名册翻开细看,冯舜钰入正义堂,宿住斋舍丁字十六号,同舍监生有傅衡、徐蓝及詹事魏储之子魏勋。

沈泽棠认得傅衡父亲,是自己属下、清吏司员外郎傅冲,曾带傅衡亲来请他指教一番,虽无灵根却胜在性子忠厚老实。

魏勋纨绔子弟,风评甚差。

徐蓝武学少年,家世显赫,相貌俊朗、身型清梧,还年轻易招女孩儿芳心暗许。

沈泽棠沉吟片刻,朝杜严命说:“魏勋家姐乃宫中贤德妃,其身份矜贵不容有差池,可将他与王将军之子王延赞安排同一监舍。徐蓝调去与武生同宿,傅衡、冯舜钰”他顿了顿:“把冯双林换来与他二人同住即可。”

杜严不敢有异议,连忙执笔更改名册。

沈泽棠朝宋沐道:“此次季考后,本官恰得闲时可来国子监讲学,秉往昔惯例,吾会出一道题于监生制义,再择三四良材单独授业解惑,有劳宋大人安排。”

宋沐拈髯应承下来。

又叙了些旁话,且日当正午,杜严在馔堂备下饭席,众遂起身一道前往。

学正刘海桥闲在窗前,沈泽棠路过时,忽叫住他并肩同路,顺便问其在国子监可习惯。

刘海桥回答:“吾性执拗不圆融,刚强不油滑,难忍苍蝇附骥之羞,蔓萝依松之耻,是以官场难容吾身,即无福经国济世,在此修身养智、教书育人却也自得,还谢沈大人拉吾出泥潭及这推荐之恩!”

沈泽棠笑了笑:“世人所贵,节操为大,爵禄失之还会复来,节操失之终身难得矣,刘学正满腹经纶,在国子监培养贤能为朝堂所用,岂能说不是经国济世之举?你只需坚持不弃,定能得美名留传!”他又问:“你现可是在广业堂授课?”

刘海桥颌首称是,沈泽棠低声说:“此次招入国子监念书的一员监生冯舜钰,分在了广业堂。”

刘海桥想了想:“是那个写文章跑偏的?”

沈泽棠噙起嘴角:“可不是她!她的字迹与太子如出一辙,恐日后生祸,还得劳烦刘大人督促其改换字体。”

刘海桥觉得在理,总是多谨慎为安,认同地嗯了一声:“沈大人所虑很周全!他那字体仿‘赵柳体’,为得区分,不防让其习‘颜体’如何?”

沈泽棠摇头:“颜体以力量取胜,她身板赢弱,定难适应。”从袖笼里掏出本字帖递他:“命她照着这苦练就是。”

刘海桥接过,绀青色封面皮子,标烫金字:沈远碑。

他一时怔住,稍顷才迟疑问:“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泽棠语气温和道:“吾得字体与前人齐名,丰润柔和,雅致工整,力度适合,她习得其中一半精髓,已能胜人过半,你让她勤临摹就是。”又添一句:“勿要提起是吾之令!”

刘海桥又是一怔,总有种被无辜拖下水的感觉。

“若他实在不肯哩,为师总不便强人所难!”

沈泽棠笑得云淡风清:“刘大人秉为师之道,岂能被个小监生左右,更况救人浮屠,功德一件矣。”

恰宋沐左顾右盼在寻他,遂拍了拍刘海桥的肩膀,径自走开。

刘海桥哑口无言,他忽然觉得沈大人变了,变得挺不要脸的。

沈泽棠忙完手中公务,已至未时,来不及歇息,急命备轿,今儿是他往国子监讲学的日子。

官轿抬出了吏部,沿着热闹街市摇摇晃晃前行。

他阖眸养神会儿,挑起帘子命沈桓近前来:“梦清姑子可有送走?”

沈桓忙拱手回话:“昨寅时备了马车,装好箱笼,由陈宏护送着出城去了。”

沈泽棠揉揉眉宇间的疲倦,稍默会儿再问:“贵州曲靖那边可有甚麽消息?”

沈桓低声道:“接得讯报,潘涛待夫待她也是知冷知热,平素穿巡村镇收药材时,她就在铺子里帮守着,日子还算安定,却不知怎地忽然身子就不大好了,恹恹地卧床榻上不起,潘涛请了好几个郎中给她诊脉,只道是心疾难医。幸而是开药材铺子的,燕窝人参这些不缺,每日里给她用着吊命。”

沈桓从衣襟里掏出封信笺来:“这是她托人捎来给二爷的。”

却见沈二爷未接,反荡下轿帘子,过了半晌才听得他缓缓道:“把信毁了罢!”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七)

窗外绿蕉红桃、圆月近人,檐下绣墩草布满阶砌,树影筛风,惊起黄鸟一声。

帘子簇簇响动,沈泽棠听得冯舜钰恭敬道:“冯生拜见监事沈大人!”

他离窗往桌前走,俯扫过跪拜的一团身影,语气略显低沉:“起来罢!”

坐定才要倒茶,小丫头乖觉伶俐,已袖执壶替他将茶盏斟满,沈泽棠手顿了顿,眸光微起缱绻。

她头戴蓝巾,穿蓝色镶青边的圆领袍子,宽松能带风,撩袍坐下时衣襟绷紧,胸前可谓是一马平川。

面庞白,春眉水目,朱红嘴儿正细述掌馔杜严欺男霸女的恶行。

九儿十六了沈泽棠吃口热茶,这清秀羞涩的小模样,终将会随流光摆荡,变得娇媚明艳罢!

分神的朝她胸前量几量,想必是用布缚缠裹,会不会影响发育如是的话可就不太美妙了。

“沈大人?”舜钰有些迟疑,她说的话有在听吗?他的眼神让人怪怕怕。

沈泽棠嗯了一声,把余茶一饮而尽,她怔了怔:“大人不是不爱吃虎丘茶麽?”

“你怎知吾不爱吃?”沈泽棠自斟一盏,嗓音如常温和,看她的眸光却含几分犀利。

舜钰嚅嚅解释:“沈大人岂非世间等闲客,有力挽江河之气势、光争日月之名节,您的喜恶偏好,普天之下有谁不晓呢!”

还是这个小九儿好,挺会阿谀奉承沈泽棠很享受,把几碟茶果挪到她面前:“先吃一些才有力气说话。”

舜钰道了谢,拈起块枣泥馅的雪花糕,一口接着一口,显然是饿了,吃得十分香甜。

沈泽棠知她最喜掺鹅油的酥皮点心,有些后悔来时路上该买些带来。

纸窗上月光渐满,有清风徐来,吹的灯花炸了一下。

舜钰悄侧过身,不高兴被一直盯瞧着,只把半边背朝向他。

娇矜的丫头,这别扭性子倒是与生俱来。

他索性站起走向窗边案前,铺展开宣纸,扯袖一面研墨,一面问:“听刘学正提起,你在临摹我的字?”

舜钰嘀咕诉说难处,千言万语化做一句,不想练他的字就是了。

沈泽棠招呼她近身来:“这里有笔墨纸砚,你写一个字给吾瞧瞧!”

舜钰无法,只得磨磨蹭蹭照做,拈支羊毫,沉腕在宣纸上写下个“醉”字。

沈泽棠背手细量会儿,摇头叹道:“刘学正显见对你练字一事多有松懈。”

舜钰脸庞一红,咬着唇瓣道:“刘先生对学生颇严厉,是冯生天资愚钝,学不好沈大人的字,不如就算罢,学生可以另习旁的字体”她忽儿闭嘴,沈二爷根本就没再听嘛,只自顾悬肘执狼毫在宣纸写下“醉”字,再把毛笔蘸墨递给她:“你照着吾所书再来一遍。”

舜钰背着手不肯接:“天色已晚,宋大人还在外头等候,容学生先行告退。”匆匆作一揖,拔腿就要落荒而逃。

“慢着!”沈泽棠眼明手快一把握住她胳臂,提到案前:“做事岂能半途而废,吾都不急,你急甚麽?再写一遍,吾稍加指点,日后你练字可容易许多。”

舜钰怏怏地提笔,一横一竖落字,手腕在打颤,软绵绵的没有劲儿。

“你这撇转飘浮,需得使些力道。”他蹙眉走至她身后,索性伸出右手,包裹住她握笔的手:“在竖顿欲弯处走笔要紧,愈出愈松!”

他的下颌轻抵在她肩处,声音醇厚如酒,热气轻喷耳根,能迷离人的心智。

沈泽棠察觉颊边沾染星点湿意,余光睃到了舜钰的不对劲。

她额上覆满一层薄汗,腮边泛起两团潮红,先前抻直腰肢、刻意要保持距离的身子,不知何时起贴近他的胸膛,贴得很紧,都能感觉到她背上节节脊骨,嫩弱的如只猫儿。

沈泽棠抿起嘴角,松开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一步,却见舜钰转身与他面对,凝水的双眸涌动涟漪,下唇瓣咬破了皮,洇出一丝血渍。

沈泽棠眼底掠过一抹震惊,他朝后再退一步,看她紧跟一步,再退,再跟。

他的腿触到官帽椅的边沿,无路可退,索性坐了下来。

舜钰无路可跟,索性也坐了下来,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你怎不把我使劲推开呢!这样对你我都好!”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清醒:“我中了蛊毒,身不由己!”

沈泽棠神情晦涩难辨,他伸手轻触她的脸颊,洁白的额头,水汪汪的眼睛、挺翘的鼻尖,停住在嫣红的嘴唇。

嘴唇似火滚烫,衬得指骨凉薄,抚去那丝血渍时,被她的牙儿狠狠咬了一口。

沈泽棠任她爱咬不咬,却抓住她的手指自额前往下勾勒,他的嗓音喑哑灼烈:“九儿,不知枕上曾逢吾,可认眉尖与画郎?可认?!你可认得我?!”

“吾让你乖乖待在栖桐院的,谁都不见,谁赶你都不走,一定等着吾回来,你怎能轻易的就走了呢!”

她却只嗤嗤地戏笑,歪着头看他,表情天真又憨媚。

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死后,他都绝望成了甚麽样子

放开她的手,心底因颓败而生怒:“冯舜钰,来,让吾看看你能放浪至何等地步!”

任她将额头抵在自己下颌,任她扯开自己的衣襟,任她亲上自己的胸膛

忽听沈桓若有似无的清咳声,前廊传来脚足仓促地响动。

他蒙乱的神智倏得清醒,动荡思绪迅速转而平静,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见效甚快,果不其然,冯舜钰惊慌失措地爬下他的腿,朝后退至桌案边儿,两手紧紧撑住,圆瞪双目、喘着气儿盯着沈泽棠。

沈泽棠的胸膛有被指尖抓的红印子他慢条斯理收拢微皱的衣襟,让她看清楚自己都干了甚麽好事。

“沈大人,学生徐蓝有急事速禀。”话音未落,徐蓝已掀帘子大步走进来。

沈泽棠依旧镇定自若地坐着,声音显得有些冷厉:“元稹有何事要禀?”

徐蓝只道冯生身体欠安,要带他回斋舍,默过少顷,才听得沈大人沉声允可。

连忙去拽舜钰的胳臂,一起朝门外走去。

沈泽棠看着他们背影渐远,终消失于锦帘之后,不见了。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八)

这月十五,是礼部尚书李光启替女纳吉的日子。

沈泽棠、徐令、高达等同僚与他交好,是以皆被请来,此时坐在花厅里围桌聊闲。

一只绿鹦鹉扑梭翅膀绕梁飞一圈儿,神气活现地落在沈泽棠手边,去饮他盏里香茶。

徐令有些吃惊:“沈二,这小孽畜你是何时送来给了光启?”

他听沈二寥寥提起过,梦笙对这鹦鹉是极憎厌的。

沈泽棠未及答话,那鹦鹉先长叹一声:“二爷啊!你一见多娇魂飘摇,哪里管吾在此度日如年,无端地饮尽相思水,只想问你句,那松下寺门倒底有甚稀罕?!”

“”一众无言以对。

沈泽棠蹙眉看向李光启:“你素日里都在教它甚麽!”

李光启顿时比窦娥还冤,指着鹦鹉的手都颤抖了:“吾还想问你都教它了甚麽,赶紧地,领回去自个养着,那黄金鸟笼子也一并送你。”

有打油诗来证此鹦鹉顽劣:

它忽儿栖高枝,忽儿潜床底,忽儿隐屋梁,忽儿藏窗牖;整日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偏好把家长里短听;无事儿唇枪惯把男儿嘲,得闲儿舌剑常刺女儿心;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像人却是禽。

高达啧啧两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鹦鹉吭吭两声:“李老粗高老粗。”

沈泽棠面不改色:“只教过它吟风弄月附庸风雅。“用手洒洒抚过衣袖的褶皱:“吾这般名节光争日月的大儒,言行坐卧云淡风清,岂会满口银词艳藻,说于世人都无谁能信。”

那皆是被你儒雅表相骗一众心底腹诽,恰管事匆匆来报:“秦府的轿马已至大门前。”

李光启急忙撩袍站起离开,徐令喂了颗花生米给鹦鹉,那鹦鹉拍马道:“吾看你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地角方圆,是那福寿神仙般的人物,怎于这帮俗世浊物同坐一桌,可惜、可叹!”

“说的极中肯!”徐令颌首深以为然,双目炯炯再把它打量,忍不得大笑:“沈二,这是个宝物,既然光启嫌弃它,由吾带回去养就是。”

“随你!”沈泽棠站起身,背手走至月洞窗前。

窗外曲径烟深,红绿流浓,招引蜂黄蝶白,忽儿蔷薇架斜风乍透,现出纠缠不清的一双人影。

沈泽棠眸光骤缩,神情微变,竟是冯舜钰和秦砚昭。

见得秦砚昭突然抓她胳臂摁向蔷薇架,花叶纷坠,蜂蝶飞逃冯舜钰却未挣扎。

两人挨捱的很近,让他这旁观者都能体会到,只属于他们的那股子痛楚。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沈泽棠叫住个路过的管事:“府上来纳吉的姑爷似在园里迷了路,你快些去引领,勿要耽搁误事!”

那管事连忙跑走了。

不肖半刻时辰,秦砚昭倏得松开手,辄身头也不回的朝渐近的管事而去。

冯舜钰垂颈默默站在那里,久得他面容凝重,手掌攥握成拳时,她抬起袖子抹抹眼睛,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终是朝花厅方向而来。

因是纳吉日,按着风俗女方需以礼相待,李光启早在正厅备下十来桌酒席,筵请亲朋好友。

秦砚昭、秦仲及李光启坐北主位,徐令及沈泽棠为主宾列南席,其他众人礼让叙坐,直至再无虚席。

沈泽棠抬首望见,冯舜钰因来得晚而无了座处,有些不自然地扫视一圈,微侧过身大有离去之意。

他唤过管事沉声道:“门边所站那儒生是吾学生,你引领她到这里坐。”

也就几口茶的功夫,那冯舜钰一脸不情不愿地小步挪来。

沈泽棠眸中有抹冷意一闪而逝,拈起酒钟敬徐令,冯舜钰给他作揖见礼,只摆手不理。

徐令说起徐蓝与制香商贾花家花逸少的纠葛,他一面听一面吃酒,余光睃到舜钰还有心情大吃大喝。

梅花酒虽清甜饮多却会醉,他欲出言提醒,想想又算罢,莫看她颊飞胭脂,酒量实不逊色。

“沈二你可有在听?”徐令扯着嗓门道:“徐蓝说欢喜上同窗监生,要与他成就好事,望我们成全,姥姥个熊,我要是成全他,日后怎去见祖上的列祖列宗。”

沈泽棠正端盏命冯舜钰斟梅花酒,忽觉湿凉流满指骨,再瞧她眸光略显慌意。

沈泽棠顿时心如明镜,他笑了笑,接过棉巾慢慢地擦拭酒渍。

当她二八年纪不谙男女之情,却原来是个中老手。

还这般的小呢,就把秦砚昭、徐蓝迷得失魂落魄,这日后还得了!

沈泽棠执壶倒酒,若有所思。

徐令指着冯舜钰询问:”你可知徐蓝的相好是谁?若被吾逮到那小王八羔子,先把他后沟子封起来再说道理。“

沈泽棠就觉一根银筷儿扫过自己手背,留下一条亮闪闪的油花。

看了冯舜钰一眼,满腹的闷气忽得烟消云散,噙起嘴角有些想笑,这样的小胆子,又能勾引谁呢!

他压低声说:“你可知甚麽是封后沟子?需备好热水、烧烫钢针、棉线、草木灰还有辣椒面”

“学生懂得,老师毋需多详说。”舜钰打断他的话,有种可怕的错觉,似乎某处火辣辣的,她急忙朝徐令拱手道:“元稹品性端直,除却花逸少,并无甚姣童把他撕缠,他不是个爱断袖之欢的。”

徐令显见对这番话不是很满意,好生烦恼地叹口气。

沈泽棠把手边的一碟炸虾饼挪至舜钰面前,嗓音很温和:“离徐蓝远些为宜,徐令脾气爆烈且冲动,但得被他认准,便是百口莫辩直接封沟子,到时莫怪吾未曾提醒你。”

舜钰有一种他故意吓唬她的错觉,可再瞟瞟徐令还在叫嚣,遂看向沈泽棠,心里还挺感激地:“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对那元稹退避三舍就是。”

沈泽棠端起盏吃酒,抬眼正望见秦砚昭看向舜钰,嚅动嘴唇,一字一顿,极慢,说着甚麽。

他眸光微烁,读懂了那话意,瞅了瞅舜钰,正挟起炸虾饼吃得津津有味,哪里还顾得其它。

沈泽棠拿过一碟蜂蜜,让她蘸着吃,滋味会更好。

舜钰照他所说的去做,笑眯眯地点头,老师果然诚不吾欺!

备注:关联章节:100章、102、103章。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九)

科举前夜,满城风雨萧萧,日月已换凉秋。

沈桓欲要上前给沈泽棠撑伞,却被他摆手阻止,国子监试院内正在行召请“恩仇二鬼”仪式,哪里管得湿雨沾衣。

他携同考、提调、监试等官儿跪于蒲团上,长案设天地神明,瓜果鲜蔬供品叠垒,一对大红烛间,摆一鼎青铜炉。

沈泽棠接过高香焚烧祭拜,再端盏酒洒,展拜三次后撩袍端带起身。

同考官儿领着数名兵吏各举红蓝黑旗帜招摇,一面高声呼喝、一面沿走四横八纵的青石板路间,意在给神神鬼鬼引路,直至遥遥见得明远楼四角插上三色旗帜,已过去两个时辰,仪式方告完毕。

众官吏面庞褪去肃穆,彼此作揖告辞,自回寮舍歇息,为明日科考监试养精蓄锐。

沈泽棠命沈桓去把冯舜钰找来,披着黑色大氅立在廊前等候,放眼四望乌蒙蒙辨不分明,他索性阖目,静听风过枝声、鸟啼林声、雨滴阶声、棋落盘声、皆被萤窗读书声没过。

忽而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一轻一重相得益彰,他蓦得睁开眼睛,果见舜钰撑着油纸伞而来。

她走得有些匆忙,不曾戴蓝巾,穿得袍子松阔,被风吹得衣袂飘扬,给他俯首作揖时,她绾发用的是根绞丝银簪子,沈泽棠抿唇微笑,眸光明亮且柔和。

“随吾进房聊话。”他辄身挑起锦帘子,让舜钰先行。

舜钰略做迟疑,终是硬起头皮迈进槛,过他身边能嗅到稍浓的香火味,还有衣上洇透潮冷的湿气似在外面站了许久。

国子监的寮舍大差不离,这间稍许宽敞些,也就一榻一桌二三椅,墙上挂了幅孔丘画像,地央黄铜炉子生着火,正在炖茶,烟气袅袅散开,房内显得很温暖。

沈泽棠让她随意,自去脱解大氅,也不避讳,重换了件秋香色素缎直裰。

舜钰搬把椅子围炉坐,斜眼瞟见沈二爷站在榻前正更衣,精赤着宽厚的脊背,彰显一身遒劲。

这般看去倒不像个斯文儒雅的文官儿舜钰咽了咽口水,忙把视线收回,拎起壶斟两盏滚滚的茶。

沈泽棠整好衣裳,走近舜钰身侧而坐,恰睇见她耳根泛起粉色,不禁弯了弯嘴角。

沈容拿了一碗儿鸡汤馄饨、一碟三个卷春饼来。

沈泽棠执筷笑言:“吾还未用晚饭,待吃完再同你说。”即挟起个春饼吃起来。

舜钰听他嘴里发出嘎吱脆响,偷眼瞧那切成段的小卷,面皮儿金灿灿油汪汪,可勾人垂涎。

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

沈泽棠动作渐缓这虎视眈眈地

索性笑着主动问:“冯生可要尝一个?”

“好!”舜钰觉得自己答太快了,小脸微红:“学生就想知里头加包的是甚麽馅呢?”

沈泽棠不置可否,给她递双筷箸。

舜钰谢过,挟起个凑嘴边咬一小口,馅香软滚烫,忍不住赞:“有鸡丝火腿香蕈,还有芽菜,怪道这样的鲜。”

沈泽棠道:“吾晓得京城有一家春饼,馅用腌肉、蒜花、乌枣及桃仁,拌上洋糖,放油锅里小火煎炸,味道亦不错,那处不好寻,待科考后候着时机带你去尝尝。”

舜钰头脑一热、差点就答应了,幸得理智及时回笼,她咬一口春饼,婉拒。

别扭的丫头沈泽棠有些忍俊不禁,也不强求,伸手将馄饨端到面前,顿了顿再问:“这还要吗?”

舜钰厚颜无耻地点点头。

沈泽棠拨了半碗儿给她,叹息一声:“你可是也没吃晚饭?”

舜钰舀勺鸡汤喝进肚里,嗓音含含混混地:“吃过这不在长身体嘛!”

沈泽棠一时竟被堵地说不出话。

忽想起荷潭里彼此亲密纠缠的景儿,扫过那胸前一马平川,他嘴角的笑意莫名就深沉起来。

待晚饭用毕,沈泽棠问起她分配是哪间号舍,考篮备的如何,又择了四书五经中两篇文章让她制义,再提点一番。

随后他问:“按往时惯例科考搜两遍身,入考院正门一遍、二门一遍。明日太子会赶来监考,重在整治考场舞弊,严禁贿买考官、夹带经文及代考各种手段,你可做足了准备?”

舜钰镇定道:“学生不曾贿买考官,亦耻于夹带经文之举,勤学苦读数载,只为明日功成名就,自然会谨言慎行,凡事如履薄冰。”

沈泽棠看她会儿,知再多说无益,遂指着天色已晚,命沈容送她回舍歇息。

他则起身踱至窗前,看着夜雨下背影渐没,听得沈桓近前来,沉默片刻才问:“事情办得如何?”

沈桓拱手回禀:“明日一门搜检官程富、军丁头目王越皆打点好,轮至冯监生时,会指派军丁林聪同李猛他二人搜检,仅装装样子即放他去二门。”

他忍不得担心:“纵是冯生挟带经文过了一门,二门更是严紧难防,且太子要命锦衣卫替考生搜检,他照样要露陷哩!”

沈泽棠沉吟道:“到时只能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且有吾与曹瑛应能助其度过此关。”

沈桓此时胸中之绪如滔滔江水波澜起伏,想义正词严地吼出口,二爷你的操行呢?你守身谨严养心淡泊的意志呢?你正直不阿抵制舞弊的气节呢?你为个冯生把这些皆可抛

他猛得瞪圆铜铃大眼,如今好些官员喜龙阳养优伶,难不成二爷他因夫人缘故,自此对娘们绝了心,再看冯生唇红齿白,媚骨柔肠而起了意,也要蓄养男宠不成使不得啊!

沈泽棠恰辄过身来,与他略显狰狞面目相碰,神色沉敛,蹙眉冷对:“你可是有话要说?”

沈桓喷薄欲出的满腔正义顿时惊飞,他挠挠头支支吾吾:“没不过二爷”

“既然没有就歇息去罢,明日不可松懈。”沈泽棠打断他,径自朝床榻而去。

沈桓只得退出房来,一阵长吁短叹,恰被路过的徐泾看到,关心地问他有何心事?可是想喜春想得夜不能寐?

暗戳戳指指在明间吃酒的沈容,满嘴挑拨离间:“喜春送他个绣雁衔芦的荷包,雁多寓分离之意,你的时机已到,此趟勿要再错失良缘,吾看好你喂你有没有再听?”

徐泾看着沈桓一言不发地往寮舍走,怔了怔,连忙追跟过去。

风雨愈发地紧了!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

翌日,清光才透窗牖,沈泽棠已穿戴齐整,用过早饭,背手走出房外。

夜雨无赖,从晚儿滴漏至明,高天忽见有雁南飞,叫破了京城一段秋,无端思绪又添新愁。

沈桓打起轿帘,沈泽棠瞥他眼下熬出的一团青,噙起嘴角未多言,进轿里坐定。

一路嘎吱嘎吱过二厅六堂、至考院门前停住,他出得轿来,沈桓撑起青绸大伞替其遮挡雨丝。

同考等官儿已候多时,连忙上前拱手作揖,恭敬的簇拥在他周围,边走边话。

他们行于正门过道,两侧东西角门处,考生如长龙蜿蜒难望尽头,皆肩背箱笼、手提考篮,神情颇显忐忑。

同知谢昂压低声抱怨:“皇上明谕增设御史二人,用于缉治怀挟等作弊之行,哪想却被太子令止,摒退搜检吏,重用锦衣卫,他们举止跋扈,气焰嚣张,平素连官员都不放眼里,更况这些赶考的儒生!势必今朝要遭罪一番,旦得情绪受损,恐影响士气!”

沈泽棠微笑着不赞同:“谢大人此话差矣!凡遇恶事突来,稳情定性,熟思审慎,忍让曲全,淡然处之,方为国之贤能处世之态,若这些儒生虽深谙孔孟之道,满腹锦绣华章,却因锦衣卫搜身一事情绪大动,愤郁难抑致无心落笔,似娇花难禁严霜,而不知逆境消怨,不懂怠荒思奋,本官认为纵是日后上得朝堂,也终难成护国为民之大材。”

谢昂面露羞惭,嚅嚅称是,沈泽棠亦点到为止,不再多论,眸光往四围不露痕迹地淡扫,见舜钰小小个人儿撑着柄大伞,正同另个监生嘀咕说着话,倒挺坦然的,似感觉到甚麽,竟也朝他望来,沈泽棠收回视线,走进正门去。

二门内搭起花棚,搁着黄花梨六方扶手椅及小几,旁铜炉子正炖茶,咕嘟冒着热气。

同考与帘外执事官儿共三十余人集来跪拜听候诫训,沈泽棠撩袍端坐,先听副考官抱名册清点人数,除太子还不见身影,其他未有缺习及晚至,又述了遍《科举诏》条文、各官儿应尽职责明细,待副考官言毕,沈泽棠这才不疾不徐道:“旧时监考疏松,致考场混乱、贿买考官泛滥,今朝皇帝及太子为选拔贤能决意杜绝舞弊,其心可昭,尤在人身搜检需格外防范,严设兵卫,仔细搜查,以杜怀挟,但也不可有辱儒生廉耻,可举巾看视,稍存体貌,许其单衣踏履,若如此还敢有怀挟,必特加重罪,汝等可听明?!”

一众附和,沈泽棠看过天色,命开门让考生入,各官们起身作揖后,各回其岗履行其职,此处不详述。

沈泽棠慢慢吃会茶,远处已隐现零零落落考生身影,他叫过沈桓低语几句,那沈桓得命匆匆退下。

过有二刻余,沈桓才回来凑近禀话:“冯生由李猛搜检其身,着里衣里裤未脱清水袜,肩膀胳臂等处拍过无显异样,便放其通行,往二门而来。”

沈泽棠默少顷问:“可有触碰过胸前和腰腹下?”

“不曾触过胸前。”沈桓顿了顿,朝天翻个白眼,还腰腹下,二爷不就想问冯生腿间那大niao嘛:“腰腹下也没触碰。”语毕,恰同知谢昂抹着汗急步来报:“太子携数十锦衣卫进了国子监。”

沈桓退后站于徐泾沈容侧旁,低声道:“乖乖,可了不得。”

“甚麽了不得?”沈容寡言不语,徐泾问。

沈桓觉得不可说,闭紧嘴半晌还是忍不住,由衷感叹一声:“莫看那冯生矮小瘦弱年纪轻,其器却甚伟壮,徐泾沈容你俩比不过,也只有吾与他还算难分伯仲!”

“你是傻了罢,敢在此托大!”徐泾沈容齐齐嘲讽,沈桓拔了嗓门:“还别不信,待他过二门来搜身,大瞎你们的狗眼!”

沈泽棠不露声色地挑起眉梢,起了几许好奇之心。

一顶明黄大轿停驻在二门前。

沈泽棠携官员迎上展拜,太子朱煜连忙免其们礼,一面含歉说:“吾来晚了,沈阁老勿要怪罪就是。”

“太子言重!”沈泽棠笑了笑:“但凡能来,何时皆不嫌晚!”

朱煜亦笑着坐定,执事官儿正喝令兵吏替考生搜身,他看了片刻,摇头不满:“这些兵吏太宽松了些。”即命撤走兵吏,由锦衣卫替上。

但见那锦衣卫走至考生面前,二话不说,抓揪其衣襟向两边用力拉扯,儒袍连里衣瞬间撕下,露出单薄的胸膛,还不止于此,即而扯巾拔簪,使其披头散发,拽鞋褪袜,使其光脚踩泥,那生何曾遭过此等暴力相待,顿时惊若木鸡,待回过神来,见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蓬头垢面,赤身跣足,凉雨及凄泪已爬了一脸。

这正是: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副考官吕献看不过,至沈泽棠跟前俯耳鸣不平:“锦衣卫怎能将这些国之栋梁,视与昭狱罪臣相当,少礼遇多践踏,少好言多呼喝,把他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日后行仕途走官场提起今朝,总是引以为耻。”

沈泽棠余光睃太子正竖耳悄听,遂沉稳道:“待士固当有礼,而防范不可不严,虽让众生有失体面,却为维护科考公正,亦是造福于其身,太子良苦用心不可辜负矣,再莫怪话轻言!”

吕献果然不敢再谏,太子神情显松弛。

沈泽棠拿过考生籍册慢看起来,又过半个时辰,再抬首,冯舜钰苍白着小脸已映入视线内,渐轮其搜检了。

他暗给沈容个眼色,沈容领会离去。

不多时忽见个儒生朝沈泽棠夺路而来,锦衣卫团团护住太子,沈桓拦于前瞪目怒喝:“大胆考生,你意欲何为?”

沈泽棠命沈桓退下,由那生跪地展拜,并朗朗道:“考生陈晟要弃举,请沈大人成全!”

沈泽棠微笑着颌首,彼此交唤个眼神:“你父亲可安好?”

原来此生是英国公陈延的七子陈晟,年小机灵,聪颖非常。

为护舜钰过搜身险关,沈泽棠去与陈延商谋计策,将陈晟安插于考生间,见机行事,以防不备。

紧要关头,他出现的不晚不迟,正是恰恰时机。

备注:因为第153章再搜身被封了,所以想在这里以男主视角再写一遍,别嫌我嗦哦!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一)

陈晟痛陈锦衣卫偭规越矩、无待士礼,罔顾人伦等欺蛮霸野行径,深以为耻而要弃举求去,其情之切意之坚,惹得众考生终难抑愤怒,一面群而呼喝,一面同锦衣卫推搡。

那些锦衣卫虽嚣张跋扈,无太子命却也不敢拔刀妄动,只得伸展胳臂遮挡拦阻,顿时落于颓势,众生士气愈鼓,情形渐渐显得不可控。

太子朱煜见这阵仗,心底多少有些慌张,首次监试就出乱子,本就不讨父皇喜,若再遭英国公及言官上谏弹劾,他就真不必再做甚麽帝王梦。

拿余光睃沈阁老,观他在吃茶,气定神闲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态。

朱煜只得服软:“如此吵吵闹闹已刻不容缓,否则不稍半时就会传进父皇耳里,到那时这里在场官员,恐都难逃其咎,还烦沈阁老赶紧拿主意平乱为好。”

见沈泽棠还欲推脱,他苦笑降了姿态:“此趟是吾年轻气盛,未审时度势,反弄巧成拙引起公愤,后面皆听沈阁老的就是。”

沈泽棠这才放下茶盏,语气很温和:“锦衣卫职责有限,更不通科考规矩,插手考场事宜令众难服,还应由监场官务携兵丁主持大局,此为律法《科举诏》所定且历年均是如此,已深入民心,因此改变不易。”他顿了顿:“此乱由考生陈晟而起,也从他这里平定就是。”

遂看向陈晟道:“怀挟作弊近年愈盛,此番严加搜检,只为众生公竞,得选贤能之才,虽矫枉过正,亦是一番良苦用心。你既提出弃举,君子言不可逆,本官允你退场,少年意气好亦是坏,望你多加磨砺,必成大器。”

待陈晟不卑不亢谢过离去,他招来监试官儿去传话:“入试搜检必不可少,但体恤众生皆文儒,会稍存汝等体貌以养廉耻,若如此还不能受,可选弃举一途。”

监试官领命而去,朱煜则将锦衣卫撤回,仍由搜检官带兵丁复位,不稍多时众生情绪渐稳,虽也有弃举者到底寥寥,多数萤窗苦读只为今朝,岂肯轻言放弃,遂观形势见好就收,重又整理队伍,渐显井然有序,仿佛方才闹乱一幕,未曾发生般的平静。

太子松口气,蹙眉问:“有衣蔽身,又该如何搜检地彻底?”

沈泽棠笑了:“吾自有办法,太子坐看即好。”

他撩袍站起,命沈容伺候他盥手,再走至距二门前十数步外,命监场官务及兵丁后退,仔细观其示范。

再望向排队考生,默稍顷开口,声音低沉且清晰:“冯舜钰你过来。”

看她满面惊骇杂几许羞耻,有些无措的朝自己挪步而来,这样的场景,令沈泽棠产生一种错觉,仿若时光倒流,重回彼此孽缘相缠的开端,那夜明月如霜横牖户,一簇凉风小院中。

他捧卷佛经近灯默读,心底却乱得毫无章法。

废帝朱煜遣近身公公来过两次,有将皇后送来伺候他之意,若他不收,自有旁人收。

侍卫守在帘栊外,禀皇后的轿子等在后门多时,这已是第三晚,前两次他下命闭门不开,却深知错过今晚,那皇后再不会来自取其辱。

一只灰蛾拂明烛,扑簇跌撞却不懂回头。

他想着那皇后将承欢他人身下终是将佛经搁于桌案,起身挑帘出了房。

廊上看桐影,笼前看明月,月下看美人多娇,本是一番情境,思绪却无可名状,无可沉着。

他朝美人大步走去,犹如飞蛾扑火!

捏起她的下巴尖儿,细端详她满面惊骇与羞耻,他定定地问:“你怕吗?”

她若胆敢说句怕字,即刻便将她抬出府去。

她说不怕。

他再定定地问:“你愿意吗?”

她若胆敢说句不愿意,也即刻便将她抬出府去。

她说愿意。

虽然说这话时的语调儿哆哆嗦嗦,浑身颤抖如筛,却没有犹豫。

他噙起唇角烈烈一笑,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终是红尘闹处的凡夫俗子,谁也逃不出情关二字。

沈泽棠听到自己在问:“你怕吗?”

冯舜钰说不怕。

他再定定地问:“你愿意被吾搜检吗?”

她说愿意。

虽然说这话时语调儿起伏,白晳的面庞布满红晕。

她不是田皇后,她是女扮男装的冯舜钰。

沈泽棠心底一松,笑了笑,抬手解下她的儒巾,拔掉绾发的银簪子,看着乌发披散在肩,再替她拢于脑后。

“若是发中有挟带,此时定已掉落于地。”他修长有力的指骨略微分开,从她头顶掩没进发丝自上而下,发丝柔软极了,滑到底指腹很干净,前世里的田皇后戏弄他,每次见面发上总抹桂花油,沾得他掌心腻腻的。

“查看耳廓或耳洞可夹塞纸团。”

又扳起她的下巴,略微使力迫她张开,露出糯米牙儿及粉红舌头:“看口内可有藏咬物。”

这嘴儿无其它羁绊,在荷花塘只沾染过他的气息。

命舜钰脱解襕衫,只着荼白的绸锻里衣裤,她很紧张,瑟瑟发抖。

沈泽棠面不改色,神情端肃,手掌顺过肩胛背脊和胳臂,再从颈子往下至美人骨到胸前,稍顿,盘去腰谷至少腹。

“里衣裤皆色浅薄透,身上可拍按或捏握皆可。”

到底是个二八年纪的女孩儿,浑身骨肉犹显稚嫩,甚那胸脯亦不如前世里那般惹人贪欲。

便是如此,沈泽棠依旧喉结滚了滚,一种焦渴燥热的情绪由心底攀升,再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自己身躯莫名的紧绷起来。

前世里彼此间的痴缠太过放浪,以致如今午夜梦回时还时常情难自禁,他自制再好,也抵不过这番抚触的诱惑。

不疾不徐地收回手,他索性先俯蹲下身查她的双腿及脚足,再站起,眸光扫向她引起众议的地方。

是太夸张了些!再看舜钰有些可怜的模样,沈泽棠突然很想笑。

若是九儿觉得这器物的尺寸就该如此,也无妨,他能满足她的一切想像。

手掌再将抚过,确实是假的!

听她声低若蚊蝇:“沈大人留些颜面给学生罢,日后定结草衔环,报还你的恩情。”

“命重要,还是颜面重要?”沈泽棠淡道,转身走到侍卫面前,边净手边问搜捡官及众兵丁:“可有看得仔细?”

皆答“是”。

他又诫训些话儿,无非是怀挟搜检重之又重,不可悼以轻心,旦得有心存疑窦处,令其赤身亦无妨。

眉眼余光处,舜钰已如只受惊的兔子,背起箱笼拎着考篮往场内匆匆而去,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沈桓悄悄与徐泾耳语:“额地娘,二爷可把冯生摸仔细了。”

备注:文中与被封的153章有数字重复,请见谅!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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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若寺寺门阖闭,香客不入,皆因京城大族沈府和夏家,要在大雄宝殿做场法会。手机端https://

沈泽棠陪沈老夫人及后宅女眷听云谷禅师宣过一卷地藏经,正休憩间隙,夏夫人领其长女夏嫱过来,那夏嫱姿色十分动人,举止言行又极是得体,拜过沈老夫人,由丫鬟搀扶着,再来给沈泽棠见礼。

沈泽棠背手立廊前,面色沉静,朝她仅淡淡地颌首,即收回视线,接着同云谷禅师聊佛法。

夏嫱受此冷遇,只得含羞怏怏辄回。

夏夫人隔着窗门打量那边动静,暗蹙起眉梢,沈老夫人叹口气:“二儿莫看表面温和,性子却疏淡,不爱搭理人,尤其对姑娘家更是避而远之,甚是个没情趣的。”

众人皆笑起来,夏夫人神情缓和,低问:“他夫人还没有音信麽?昔时见过几次呢,也是个端庄人儿。”

沈老夫人只摇摇头,显见不愿多谈,三媳崔氏连忙岔开旁的话去。

夏夫人也就不再多问了。

沈泽棠穿园过洞门,雨丝绞织成网,乘风往人身上扑,沈容随在后打伞。

沈泽棠从他手里接过伞,想想道:“你去寻沈桓徐泾至禅房等吾。”

沈容拱手领命而去。

沈泽棠略站了站,这才拐上一条竹子掩映的青石漫径,走不过数十步,现了处简素院落。

他至槛檐下收起湿伞,拭去袖上沾染的雨渍,忽听得门内传出刷刷声,不由噙起嘴角,咯吱推开门半扇,果然,四弟沈泽瀚、如今的法师明月,正认真地打扫庭院,一任秋霖缀满肩头。

听有脚足响动他方抬首,见是沈泽棠着褐色僧袍缓缓近来,未显吃惊之态,只平静说:“你等我会儿。”继续将枯叶扫至墙角积成一堆方算罢。

进了禅室,明月去宿房洗漱,换了件半新不旧的僧袍。

他二人在矮桌前盘膝而坐,小沙弥过来斟茶,沈泽棠端盏吃了口,只觉不堪,再往四下扫看一圈,语气很温和:“出家人四海皆为道场,云游高僧,登山泛水,理佛于山水间;餐风饮露,理佛于风露间;吟诗品茗,理佛于诗茗间,甚或行走红尘风月闹处,亦可理佛于风月间,你又何必学那苦行头陀化为死灰,藏于陋室,粗茶淡饭,自讨这番苦吃呢!”

明月点亮桌前一盏琉璃海灯,灯光橙蒙了他的眉眼,他道:“如之山民渔夫者,入山采药,临水捕鱼,山水有清音,鸟兽伴踪迹,因而不觉寂寞;如之陶公弃名利者,独居白云深处,扫石弹琴,卷帘看鹤,亦是心境淡泊;如之施主为官者,身居金马玉堂,辅帝参政,纵横捭阖,虽仕途诡谲,依旧甘之如贻;我在此帘卷八窗,门开两扇,海灯一碗、檀香半炉,春能闻梁上泥香新燕语,夏能感绿阴蔽日室生凉,秋能见花落鸿雁一行天,冬能围暖炉雪夜听钟声,品禅悟道不在山水间、不在风露间、不在诗茗间,更不在风月间,它在人的心间,心自在一切得自在。”他顿了顿:“我在这里很安宁,施主莫再多劝!”

沈泽棠默言看灯,半晌低道:“吾找到她了!她才二八年纪,胸口有朵毒花,是中情蛊所致,原以为你不会帮吾”

明月浑身一震,背脊且挺直,垂眸只拨动手中颗颗念珠:“那又如何,前尘往事于我,如门外车马之尘滚滚,早已了不相关。”

话不再多说,他摊开一章宝卷,拿过木鱼敲打,开始念经。

沈泽棠撩袍缓缓起身,沉吟道:“四弟勿要绝心断意,你看一片秋雨、一缕秋风、掩不过一室清灯,眼前所见非色非空,明月终会照得故人来,耐心等候就是。”

背后禅音夹着木鱼声声,他不再停留,出了房,撑起伞走进雨里,沈容候在门前,连忙上前禀报,沈泽棠勾起嘴角:“带她到接引殿来,我在那候着。”

沈容听命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

侍卫隔帘报夏嫱来拜见,沈泽棠神情很淡漠。

太子府掌事陈公公是他的人,自然禀过他夏嫱与太子那些苟且。

舜钰在锦屏后换衣。

他方才燃起烛火,锦屏呈荼白,瞬间透亮,那抹黑昏的身影清晰无比地映在屏上。

看着她纤细的指尖拔出簪子,鬓边一松,发如瀑的披散垂下,被拢于脑后。

再便是展袖脱衣,一截颈儿优美的显露,柔弯的肩膀连着美人骨,沈泽棠眸光深邃,胸前裹的很平实无甚景致赏看,往下腰肢如柳曲,只需一臂便可揽握,两条长腿儿直又挺,她忽然侧过身俯腰弄鞋袜,腰下勾勒出一弯圆弧。

沈泽棠喉咙有些干哑,倒了盏茶水一饮而尽,这丫头自初到大理寺历事那日碰面,自后再未曾见过,只断续听闻她颇聪颖机灵,还挺会解案,不知怎地被杨衍遣去架阁库誊抄案卷,光阴弹指过,你看她的身段又把青涩褪去许多,再将将下去如何了得。

他看着锦屏上的人影开始系僧袍带子,这才朝侍卫命道:“请夏姑娘进来!”

帘子簇簇响动,夏嫱由丫鬟扶着近前欲要跪下,沈泽棠免去她的礼,赐其窗前坐。

夏嫱话里挑逗意味明显,沈泽棠面容温和,只淡淡地听,神情瞧不出喜怒来。

他端盏慢慢吃茶,回想前世里田皇后薨逝,夏贵妃被册封为继后,母仪天下,谁能想此时这位姑娘言行竟多轻浮。

心底泛起薄蔑,不想再于她纠缠,转首朝锦屏处看去:“冯生打算何时出来?”

这才见舜钰揪着衣襟慢慢走出,她的湿发重新绾成小髻,僧袍显然大了,松垮垮地,似乎稍不小心就会从身上脱落。

夏嫱红着脸起身搭手见礼,舜钰面无表情作一揖,再朝沈泽棠看来,不经意间视线就瞟去了锦屏那里。

先还不觉得,此时烛火高照方现端倪,锦屏透明极了,能清晰见得她随意搭在架上换下的衣裳。

那她方才在里头岂不是被沈二爷看光光了!

她一咬唇瓣,这个老狐狸不会发现了甚麽罢

相关章节:199、200章</content>

国子监绯闻录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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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檀香袅袅。https://

沈泽棠正于冯双林吃茶聊话,忽听有位名唤蒋安的男子,奉商贾田玉之命前来拜见。

他未曾空手而来,除一封信笺,还有两件一模一样的青铜器,完好是赝品,破损为真品。

沈泽棠展笺细看,稍刻后,折成条子,凑近灯火烧成灰烬,随口问:“田商既有求于吾,怎不见他亲至?“

那蒋安拱手陪笑答话:“田爷倒是想啊,不过受那几船火铳拖累,官府衙差盯得紧,怎能再给沈大人添麻烦。”

沈泽棠不置可否,把那一双青铜器细打量,型为踏马飞燕,精美空灵,破损的马身有裂缝,脚蹄断三只,是而无法站立。他垂眸半晌后,吩咐沈桓带蒋安去客房歇息。

冯双林见四下无人,方疑惑问:“吾朝严禁‘片板不得入海’,那田玉罔顾政令,罪可当诛,老师怎会与他有交集?”又指着踏马飞燕:“这青铜器毁损严重,要它有何用处?”

“田商曾在教坊司解吾当时困局,撇开生存立命不谈,倒是个风雅知趣之人。”沈泽棠轻捻指腹沾染的铜锈,一面沉吟说:“他信中透露,疑冯舜钰是其失散多年的兄弟,又恐冒然相认生变,遂想出这个法子来探真假。”

“如何探法?”冯双林微怔。

沈泽棠继续道:“太后诞辰要在坤宁宫祭祀天地,这踏马飞燕是上古祭器,得来极难。将由吾引荐蒋安携赝品敬献太子,太子性敏多疑,定会寻能人来鉴真伪,冯舜钰自幼得教养,犹精鉴赏及修补之术,若她听闻此讯息,定会毛遂自荐前去,那田商便能确认,她即是他要寻的兄弟。”

冯双林蹙眉:“这等认亲法子委实牵强荒诞,不足以信服。”

沈泽棠赞同:“田商之言有所隐瞒,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冯双林又问:“老师会替田玉促成此事麽?”

沈泽棠沉默不语,踏马飞燕是田启辉私藏之物,舜钰若能得见定然欣喜,却私心不愿她再邂逅太子。

冯双林还是首回见老师面露犹豫,其实做抉择很容易。

心底莫名晦涩难辨,他嚅嚅道:“老师就这般欢喜冯舜钰?”

沈泽棠看他一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笑了:“表现很明显麽!”

这话便是承认冯双林手握成拳,哑着嗓问:“老师觉得永亭何处不如他?”

鼓足勇气抬头,恰于沈泽棠略含犀利的目光相碰,似乎一下子看进他的心里去。

“天地厚人,人莫自薄,永亭论才学、智谋远胜冯舜钰!”过了稍顷,沈泽棠才慢慢道:“舜钰与吾如良辰美景月下赏美人,是男女相倾之情,雄雌相伏之爱;永亭与吾如花朝雪夜月下说剑,是肝胆相照之情,同舟共济之义,吾把舜钰视为娇妻,揣呵护疼宠之心,把永亭视为知己,持共商大业之图。是而汝等在吾眼中如天平两端,缺一不可矣。”

冯双林脸色大变,失声低嚷:“舜钰难不成是”

沈泽棠摆手阻断他的话:“你心底自晓不必口中成言为宜。”

冯双林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脑中乱糟糟成一团,也无甚聊话的情绪,简单再说几句便起身作揖告辞。

才走到门边,又被沈泽棠叫住,听他交待道:“吾会引荐蒋安献器,待太子命礼部寻鉴赏者时,你知会舜钰一声,她去与不去,皆由她自定夺罢!”

冯双林应承下来,一径离去不多提!

且说这日,沈泽棠从吏部乘轿出发,直抵太子府门前。

他掀帘恰见一顶蓝呢官轿前,秦砚昭拽住舜钰的胳臂,满面凝肃在说着甚麽,舜钰因是背向倒看不清表情。

沈泽棠眉宇轻蹙,撩袍端带下得轿来,再往那处看,却已无了人影。

他进了正厅,即被管事太监陈公公领至朱煜跟前见礼,再侧右旁太师椅就座。

秦砚昭走来作揖寒暄,沈泽棠笑容浅淡,也适实答话几句,不冷淡亦不亲近。

地央摆番花独挺座圆面桌,桌上小圆面搁站那尊踏马飞燕青铜器,须尾俱全,呈昂首奔腾之姿。

十数鉴赏者急忙围簇近桌前,肩肩相挨齐瞠目审视,而冯舜钰因着瘦弱娇小,被推在人墙之外难已近里,小脸急得皱成团儿,沈泽棠才给冯双林使个眼色,倒见秦砚昭站起身,三两步走至舜钰跟前,把她硬拽到桌沿边儿,有人被推开,吹胡瞪眼欲怒,见是个四品官儿,怏怏挪到一旁去了。

沈泽棠神情微凝,犹记诫训过秦砚昭要忠心李氏,看来他并未听进耳里,倒底此段孽缘何时生出,是前世舜钰匿藏秦府而有,还是今世被秦砚昭抢得先机?待时机定要将她审问一番!

围桌鉴赏众人陆续回座,交头结耳议论后,由其中位耄耋老者去禀明太子,道此物确为真器无误,又摇头晃脑将原由来叙,从观锈色到听敲音,从辩纹色到分铜质,却也说的句句带理,又掏出本记载此明器的册子,双手捧上。

太子接过翻看会儿,禁不住面露喜意,再递给沈泽棠,沈泽棠笑了笑,简单看两眼,传给秦砚昭。

也就这当口,听得有人脆生生道:“在下有异议,此踏马飞燕是假物。”

沈泽棠看着舜钰由太监引领近太子跟前,跪下展拜,他虽喜怒不形于色,一颗心却也蓦得暗沉。

他怎忘掉,冯舜钰这执拗认死理爱惹祸的性子,果然是两世都改不了。

吏部正堂。

沈泽棠亲手将冯舜钰捉住,翻个身儿俯面趴在他大腿上。

慢条斯理地勒臂挽袖,再撩起她的衣袍至腰间,露出荼白里裤,先话不多说,噼啪就是两巴掌拍上。

臀儿倒是嫩软软的,他原是想意思几下就住手,怎奈绮念陡起,就舍不得放她,一边儿严厉训诫,一边儿又多拍了几下。

冯舜钰似气哭了,嘴里唧里哇啦告饶,还抱着他的腿面狠劲地咬。

前世里的九儿就爱咬他,逮到哪里咬哪里,管他痛不痛。皆是深浅不一的牙印儿。

沈泽棠怔怔的停了手,忽看见窗外,沈桓嗖得一声不见了。

备注:关联章节,216~218章。</content>

国子监绯闻录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四)

刑部右侍郎张随沈桓往吏部走,心底忐忑问:“沈阁老急着寻下官,你可知所为何事?”

沈桓侧头睨他一眼:“装傻?”

“不曾!”张正经地,他个聪明人干嘛要装傻?!

沈桓啧啧嘴:“真的不知?”

张蹙眉耐起性子:“有劳沈指挥使提点!”

沈桓这才信了,他轻咳一嗓子:“一坛子金华酒,一只茂贵福的烧鸡。”

“明儿正午日当头必送你手上。”张眼都不眨爽快答应。

沈桓这才低笑道:“知道冯舜钰是谁的小桃子麽?”

张一点就透,顿时醍醐灌顶,果然是无风不起浪啊!

心情复杂地走进吏部正堂,见沈泽棠坐在桌前吃茶,他连忙上前作揖展拜。

沈泽棠免其礼,闲话少叙,开门见山:“溱州库银案,本官听闻刑部为捉拿嫌犯余泰,要遣冯舜钰男扮女装,孤身犯险进娼寮擒拿他,不知可否是真?”

张拱手恭道:“下官虽不才,却也通晓吾朝律法,历事监生可听案问案却不得行案,岂会明知故犯?此案交由大理寺复核,是杨卿他们定下的奸计,刑部只出捕吏随着办案而已。”

沈泽棠笑了笑:“国子监监生来各部巡历,吾身为监事,攸关其性命之案,自然多些警醒。”

“老师毋庸多言,学生心里明白的!”张语气很认真,还朝他斗胆地眨巴两下眼睛。

沈泽棠有些莫名其妙:“你明白就好!听苏司丞之意,谋策已定且得冯生允肯,今晚此趟势在必行,吾不能挡你们查案,但烟花柳巷鱼龙混杂,易无端生出不测,冯生禀性纯良,何曾历过此等阵仗。张侍郎胆大心细,犹擅机变,想来将她交你看护最相宜!”

张慷慨激昂地回话:“老师放心,纵是舍掉学生这条性命,也要力保冯生毫发无伤。”

沈泽棠觉得他说的有些言重,遂抿起唇瓣微笑,又聊了些旁话,看天色渐晚,张方告辞走了。

沈泽棠略思忖会儿,叫进沈容沈桓来:“待晚间戊时,沈容你以沈府总管身份去百花楼作乐,必点名唤碧云的娼妓作陪,余泰未抓捕住、不许放她离开。”

沈容脸颊浮起古怪一抹红,有些不自在:“属下不擅此道,二爷不妨命旁人去。”

沈桓拍拍胸脯毛遂自荐:“属下身为指挥使,愿代替他去受苦!”

沈泽棠凝眸看他,忽然噙起嘴角:“想女人了?!”

这话听得人好生羞涩沈桓瞪起铜铃大眼嚷嚷:“谁想女人,谁想女人谁是个棒槌!”

“既然你不想,便无必要替他。”沈泽棠挥手令沈容退下,一面继续道:“你稍候去见张侍郎,问清余泰宿在哪间妓房,候在梁上见机行事,确保冯生无虞。”

沈桓思绪如波涛汹涌,口是心非错失良机,想自己坐卧梁顶吃风饮露扑流萤,沈容则金屋暖堂吃香喝辣怀偎香,这肠子都悔地青青地,他暗瞟沈二爷手展卷宗开始看,到底有些意难平,凑近嚅嚅说:“也有些想女人。”

沈泽棠连头也未抬:“那就更不成,古往今朝贪图酒色者最易生祸惹事!”他顿了顿:“你去命徐泾替吾备轿!”

沈桓再没眼力见,这会也晓得二爷懒得再理他,怏怏拱手作揖,掀帘走出房,见得一众挑眉捂嘴嗤嗤地笑,徐泾一把抱住侍卫张宏,嗓音怪里怪气地:“吾也有些想女人哩!”

沈桓面庞涨成猪肝色,转而恼羞成怒:“谁说吾想女人,才不稀罕,吾也要去寻个桃子吃。”

倏得从腰剑拔出铜剑:“二爷要出衙门,汝等还不备轿去,是要吃老子一剑麽?”

众人一哄而散!

百花楼春香院。

徐炳永被罢黜官职,打点好行装预备归乡,旁人亦不请,只邀了内阁群辅,及往来亲近的官员三五个,在此设饯行酒筵。

刑部周忱吃口酒道:“倒是巧了,方进百花楼的门,瞧着好几副熟面孔,忆了半日好似大理寺的人。”

徐炳永面色生疑,望向杨衍,杨衍如常平静,面庞甚含些讽笑:“周尚书眼力不错,但脑子却尚欠,今晚大理寺同刑吏捕吏在此缉拿溱州库银案要犯余泰,你怎能就忘得干净!”

周忱还要辩,却见少卿姜海同刑部右侍郎张齐来禀话,那余泰身中迷药已束手就擒,无一人损伤。

徐炳永命在明间再摆几桌酒席,赏与姜海张及捕吏们享用,待得他们谢过退下,再将杨衍赞了数句,众人附和举盏敬酒,那杨衍指骨捂住碗口,语气更淡了:“饮酒伤身,吾躯骨不健,心里领受各位大人好意就是。”

众人晓得他脾性清高倨傲不易相处,已是习以为常,一时又聊起旁的话来。

沈泽棠心下自定,边慢慢吃酒,边听李光启说起秦砚昭种种,恰这时,帘子掀起,王美儿轻摇细腰婀娜而进,着粉红雁衔芦纹子、鹅油黄银条纱裙,时隐时现露出新绣红鞋尖儿,好一个窈窕之花、扶疏之柳的美人,直看得几多痴汉魂荡神销不知今宵是何年。

她俯身于各位见礼,徐炳永笑道:“诸位正聊无所聊,就等着你拨弦唱曲来解闷。”

“吃盏酒再唱罢。”周忱递上酒盏,趁她接时偷捏了捏手。

王美儿仿若浑然不知,谢过将酒吃尽,辄身坐回椅上,怀抱着琵琶顿开喉音,那双朦胧俏目有意无意扫过沈泽棠,唱起《满庭芳》道:

良辰美景,春暖秋凉,深深梧桐一院阴,昼长人困,无计可消愁。记得残夜更漏,小窗内,情话绸缪,哪知道,经离别,再难重聚,我为你数归期,年华老,无可奈,挑起孤灯乱落花。

周忱拍手赞口不绝,说道:“美儿这喉音几日不听,却是愈发的长进,那幽怨难分的腔调,直唱得人柔肠寸断!”

高达抖抖肩膀,压低声嘲讽:“还柔肠寸断,他一肚子黑心坏肚肠,徐阁老还未走哩,瞧他那狂蜂浪蝶色迷迷的相,已是暴露无遗。”

沈泽棠淡笑不语,王美儿身为教坊司的乐伎,徐炳永若无特别交待,是人人皆可欺之的。

番外章: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五)

徐炳永今日穿着件半新不旧松枝纹直裰,他年逾五旬、两鬓染霜,在官场纵横捭阖大半生,无儿无女,有个同甘共苦过来的糟糠老妻,未曾纳妾。

周忱那急猴邪思,他心如明镜,却不点破,甚而默许。

王美儿这般年轻妩媚的女子,与他如豢养的猫儿般,不过是午夜梦回怀里一团娇软其实可有可无。

他端起酒盏与周忱的相碰,仰首饮尽,王美儿还在拨弹琵琶,只是曲调莫名多了些许萋迷。

沈泽棠收回目光,鸨儿带着十数娼*妓进房陪酒作乐,其中个瞅他最是温文儒雅,心底慕之,快步走近欲缠上,却见他摆手,又有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令人不敢造次,遂悻悻退去旁处。

沈泽棠看向窗牖挂轮皎月,放下酒盏欲要起身告辞,不经意瞟见个红衣娼*妓捱在墙角,抬起衣袖半遮脸面,神神鬼鬼的,鸨儿一把扯下她的胳臂,曝出真容,虽浓妆艳抹,即是一眼认出。

余泰被捕吏捉拿回官衙,大功告成,冯舜钰不赶紧离开,跑到这里来做甚?

静观她东张西望,视线朝他这边漠然扫过,落至杨衍处嘴角撇起,双目闪亮,如见救星。

沈泽棠眸光一冷,笑容敛起。

抬手执壶斟酒,见得海棠红裙摆袅袅自身边要过,迅速伸出一腿穿她两足间,再轻巧一勾小腿腹,那舜钰瞬间站立不稳,趔趄两下要前扑,腰肢被只胳臂轻松揽住,略使力一拽,她便软绵绵坐倒进他怀里,大有投怀送抱的架势。

李光启惊呆了!

察觉出舜钰的慌乱,沈泽棠嗓音低沉:“想往哪里去?又没看到吾?”

将盏沿抵至她嘴边硬灌下一口酒,微清甜的滋味入喉,是秋白梨酿的烧酒,她咳了两声,连耳带腮泛起嫣粉。沈泽棠俯身向前往盏内斟酒,唇瓣似有若无擦过她的耳垂,引得舜钰背脊僵直沈二爷这是在调戏她吗?

“看到你了!”她闷闷地回话:“不愿给沈大人招麻烦。”

沈泽棠追问:“那你想给谁招麻烦?杨衍?他只会要你的命。”又问:“拘捕余泰后,怎不赶紧离开这事非之地?”

舜钰表情嘲讽,瞟扫众生狂浪:“我也想呀!可遭几个护院强行驱撵到这,原来是内阁铺臣不顾朝廷法规,在此招妓侑酒,这可是要削官降籍或发配远地的,徐阁老无谓,大人好自为之!”

前世里田皇后的深沉劲儿,这丫头怎一点没有?天真且幼稚,就是这样的可爱!

沈二爷这眼神瞅得人怪羞涩舜钰别扭地歪过头,瞟扫一桌酒菜,咽了咽口水,腹中咕咕作响。

沈泽棠微挑眉梢:“娼馆里头美人和酒菜天下闻名,许多时令菜色旁处难见,这里倒齐全。”

挟筷箸伸向最近一碗肉菜:“这是青螺鸭,整只喷酒酱烧,慢火煨炖,肉香软烂。”果然筷尖朝鼓鼓鸭脯轻戳,顿时皮松肉绽,再划一道一揭,熟青螺从腹内滚出,沈泽棠挑掉两根大葱,用勺舀过一颗青螺置于碟内面,一手轻拈螺尾,一手放开她的腰,去拿小匙挑螺肉,把她圈拢在怀里。

舜钰鼻尖沁出一滴汗,这样的动作实在太亲密!

她余光悄睃左右旁人,皆是妓娘殷勤地在斟酒挟菜伺候官爷,就连王美儿也在挑螺肉,喂进徐炳永嘴里。

徐炳永远远望来,目光炯炯,旁的官儿也在偷瞧,挤眉弄眼。

岂有让沈二爷伺候她的理更况她一身妓娘装束舜钰嚅嚅道:“我来伺候沈大人罢!”

“好,这个吃完你来挑!”沈泽棠爽快答应,将螺肉搁勺内朝舜钰来。

舜钰乖乖张开嘴,等着尝肥美多汁的螺肉哪想勺子忽一顿,一偏,从她鬓边而过

她瞠目,沈二爷握勺正往自个唇前送去,面庞笑眯眯地。

老狐狸舜钰倏得扭头不再看他,脸颊烧似着火般。

过份了!太过份了!

众目睽睽之下还戏弄她她也是,哪里来的自信,沈二爷就一定挑螺肉是给她呢!

想着一咬下唇瓣,端起盏吃酒,没脸见人。

“苔花!”沈二爷在叫她,嗓间有些笑意。

不理

“苔花!”

理你才有鬼!

“苔花!”笑意愈发深沉。

苔花苔花鬼喊鬼叫的真是烦死了!

“沈大人想做甚”舜钰恼羞成怒,一回首,嘴里塞进某物,本能咬住嚼了嚼,是螺肉,果然肥美多汁。

高达看不下去了,抚着胳臂鸡皮疙瘩,朝李光启使个眼色:“这老骚今吃春药了不成?!热情似火啊!”

李光启啧啧嘴:“岂止!还在打情骂俏哩一把年纪不嫌肉麻麽?”

高达按捺不住,端两酒盅笑晃晃过来,嘴里道:“小苔花把沈二爷都迷住,来来来,铁树开花,我敬你一盅。”

一张大脸猛得凑近舜钰细瞧,揉揉眼,再瞧。

不得了,怎和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长得颇像,惊得他下巴掉下来:“这这是怎麽回事?这不是冯”

“闭嘴!”沈泽棠接过酒盅一饮而尽,余光瞟到又有人欲过来凑乐。

他凑近舜钰耳边低语:“得走了!”

“去哪儿呀?”舜钰问的心不在焉,挑螺肉原来并不如想像的简单,她好容易弄出大半来

腰身被只有力的胳臂箍紧,沈二爷呼息忽然显得浓重起来。

没事儿大喘甚麽气,舜钰翻个白眼给他看,却听沈泽棠在问侍从:“卧房在何处?”

来不及多话,已被他拦腰抱着起身,她连忙去搂住沈二爷的颈背,手里的小匙清脆一声,掉落于地。

有人在笑、有人在闹,有人在疑,也有人瞟眼艳羡地一路尾随。

老木板被沈二爷踩得噶吱噶吱,回声在空荡荡廊间迂回作响,一扇扇门半开半阖,搭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帘子,从帘缝里传出的动静混混沌沌,勾人飘泊不定的魂魄。

舜钰恍过神,开始拼命挣扎要下来,就知晓沈二爷居心不良,竟要带她入房还真当她是百花楼的妓娘吗?

无耻至极!

她胡乱朝他腹下踢了一脚。

听得闷哼一声!

番外章: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六 )

沈泽棠掀起锦帘,一脚踢开雕花乌门迈进槛去,房内烛光摇曳,空无一人。

他走近床榻沿边,毫不客气地把舜钰仰面儿往锦褥上一丢,看她摔得样子颇狼狈,红绣鞋飞了只,还嘲笑了两声。

黑面白底皂履也不脱,直接撩袍上榻,把才挣扎坐起的舜钰又倾轧回软枕。

一把箍住她呼面而来的右手摁在头顶,欲蹿腾的一只腿儿索性扛上肩膀,他话里含戾气:“再惹吾试试纵是宠着你,也不允qi到吾头上!”顿了顿又添一句:“qi吾身上随你!”

舜钰小脸涨得通红,哪里听尽他说了甚麽,此时姿势不雅的难以直视:“沈大人这是要作甚?借位高权重,便要欺男霸女麽?”

“好提议!”沈泽棠颌首认同:“天时地利人和,欺男霸女有何不可?小苔花那一脚够狠,吾正好试试牛刀可还能用!”

这牛刀怎地不好用现紧紧抵着她的是甚麽?神气活现地恨不能再踢一脚!

舜钰气结,恼羞成怒:“沈大人明知我扮成如此,是为查案,怎还装傻!你吾皆男儿身,你又无分桃好,还不赶紧放了冯生归去!”

“你怎知吾不好分桃?”沈泽棠看她倏得瞪圆双目,笑了笑:“冯生小玉郎,颜似烟霞,体若嫩藕;巧言词,善娇矜,雌雄颠倒。被你俏眼一江秋水勾,似明珠在掌一见魂销,悄把乖乖低叫,为了你,前开后耸又如何,这般滋味,胜却醍醐,千金难换,吾怎会不好矣!”

简直不要脸皮!

舜钰张嘴便骂:“沈大人听知:男生女育,天地常经,夫妇嫁娶,阴阳正配,你明媒正娶、纳妾置婢,谓为古礼,秦楼楚馆,买笑追欢,亦是常事,或桑间陌上,暗约偷情,虽是不耻,毕竟男女相交,未足为怪。独有一等人,将男作女,雄雌不分,一般样交欢行乐,坏行止,损纲常,天地翻覆,阴阳混沌,死后入阎王殿必受十八层地狱苦刑,沈大人饱读诗书,深谙孔孟,行端守规,岂能”

猛得惊喘口气,她怎越骂的厉害,他那儿也愈涨得厉害,顿时也无好话:“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也不是甚麽贞洁烈女!”沈泽棠凑近她耳边哑声问:“勾引有妇之夫该当何罪?”

“甚麽有妇之夫吾可没勾引你!”舜钰气急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

沈泽棠怔了怔,看她会儿,忽然沉沉笑起来,连带着胸膛起伏鼓动。

原来她与秦砚昭的感情,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刻骨铭心反是他沉不住气。

舜钰虽不知他为何发笑,却知其心情转好,遂拿另只手去推搡他胸口,说出的话有气无力:“你起来罢,我要被压死了。”

沈泽棠看她面若胭脂,眉尖轻蹙,咬紧朱唇,臊模臊样的,晓是自己惊住她没办法,情难抑制!

松开手,放下她腿儿,艰难的欲抽身而出,倏得背脊一僵,耳闻门边有响动。

“你嗯啊叫两声。”沈泽棠朝她示意:“外头有人在偷听,徐炳永遣的,不想被发现,就赶紧叫。”

舜钰心思灵动,瞬间领会其意,脸儿红地要滴出血来,一径儿摇头:“我可不会,沈大人娶过妻室,你叫几声更真!”

“吾不曾叫过。”沈泽棠缓缓道。

骗谁呢!前世里她可不止一次听过。

知她不信,沈泽棠微笑起来:“你叫显得吾床笫间比较厉害。”

他听得房门“吱扭”轻推声,事不宜迟,腾出手将纱帐一把扯下,一面迅速朝她颈子咬了口。

舜钰尖叫起来,沈泽棠抬手抚过乍痛的脸颊,指腹有浅淡的一丝血迹。

“这般叫就很好听,否则休怪吾下手狠”他语气愈发地柔和,却不笑了。

沈二爷严肃起来还是能吓破人胆的。

识实务为俊杰,舜钰清咳一嗓子,把眼儿一闭,鬼喊鬼叫起来。

“好了,可以了!”嗓音皆是浓重笑意。

舜钰觉得身上一松,睁开眼,见沈二爷已坐在榻沿,慢条斯理地整衣肃冠。

她连忙坐起身,抬手理散乱的鬓发,彼此都没说话,沉默在漫延,明明方才那般亲密。

灯花炸了一下,沈泽棠起身走两步,想想又辄回交待:“娼馆鱼龙混杂,免你又被谁拦阻,吾让沈桓送你。”

舜钰不敢看他,只垂颈点头称谢。

沈泽棠瞟到她颊腮嫣粉,噙起嘴角,语气正经:“你先时叫得挺难听,日后旦得婚配嫁娶,勿忘勤学苦练!”

舜钰不敢置信的抬首,望向他清梧的背影正往门前走。

都是甚麽人呀,竟还嫌弃她气不打一处来,瞧着落在床角的绣鞋一只,不管不顾地抓起就扔。

沈二爷似脑后长了眼睛,绣鞋才近身便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得意地挥了挥,大笑着离去。

沈泽棠携舜钰一行出京南巡。

光阴似箭,日月如棱,江水帆影过,渡口白鸟飞,车摇马憧逐星月,忽闻黄莺一声啼,原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他们入应天府已有数日,便生了桩蹊跷案,府尹唐同章之女唐金昨晚还好端端,今晨突得无踪影不说,连关在耳房内的丫鬟香玉也不见,只留下齐腕斩断的一双手掌。

浙江清吏司及布政司的官员持拜帖而至,皆奉命前来勘查应天府收支帐册。

沈泽棠自不肯为唐金耽搁正事,唐同章满面死灰,敢怒不敢言。

舜钰要同沈桓出府寻找线索,沈泽棠允肯,待他俩走远,暗叫过沈容道:“南京城很不太平,你跟其后随机应变。”沈容领命而去。

且说这日沈泽棠坐在前堂,一面督查众官查帐,一面同唐同章聊起南京城风土地貌,正说着话,却听沈容隔着帘栊禀有急事要报。

沈泽棠起身走至门外,果见沈容汗流满面,脸色不霁,倏得神情一凝,沉声问:“你怎独回来?冯舜钰同沈桓在哪里?”

沈容拱手急道:“他俩乔装改扮去往青龙山,因突降大雨,同个胖和尚进般若寺避雨,半刻后雨止未见他们出,属下进殿探看,墙角现一人高洞口,地面有走动足印,本想跟着进去,又恐生变数,是以特先回来告知二爷。”

沈泽棠脸色微变,欲待问话,忽又有个侍卫匆匆而来。

番外章: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七)

侍卫后紧随个穿银灰铠甲的年轻将军,因着风吹晒肤色微黑,下巴生出短硬的胡茬,眼底虽有些发青却也神采奕奕,不是旁人,正是徐蓝。狂沙文学网

沈泽棠朝他摆手,沉声问沈容:“清风现在何处?”

沈容回话:“昨晚间去向他打听唐姑娘下落,他道今儿会上青龙山看看。”

沈泽棠抿唇思忖少顷,命他去请唐同章,待沈容退下,这才望向徐蓝,目光沉稳。

徐蓝大步上前见礼,寒暄几句后,迫不及待笑问:“凤九现在何处?她可有翘首企盼吾来?”

沈泽棠颌首:“自接你率将兵要来之讯,每早中晚皆要上城楼三遍。”

徐蓝嘴角笑容绷都绷不住:“现正当午,怎未在城楼见她影踪,不晓在哪里躲懒,吾捉她回来!”起就要告辞。

“你毋庸再去。”沈泽棠把茶盏顿于桌上:“去也寻不到她。”

徐蓝微怔,闻他语气不复平常温和,且面容端严凝肃,顿时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凤九她到底怎麽了?”

沈泽棠开口,听得廊上一阵脚足响,唐同章掀帘进房,先恭敬问:“沈阁老寻下官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指着徐蓝给他介绍:“这是奉命前往交国平内乱、凯旋而归的徐将军,梁国公徐令之子。”转而向徐蓝道:“这是应天府尹唐同章。”

唐同章震慑徐令之威,虽秩品高于徐蓝,却不敢怠慢,主动上前与徐蓝寒暄,几句话过,他二人复坐。

沈泽棠开门见山:“‘鹰天盟’刺客疑盘踞青龙山,指挥使沈桓与历事监生冯舜钰,辰时自般若寺暗门而入,便再未出现,沈容一路跟随,恐其们在里生变,只得先行赶回报信。“他顿了顿问唐同章:“综这些各方说辞,唐姑娘想必已被胡四捉入青龙山,凶多吉少,唐府尹可有应对之策?”

唐同章女心切,满脸焦惶无奈:“青龙山占地万顷,分南中北三片,树林森茂藤葛绵缠,野兽喧腾,除采药、樵夫及猎户外,鲜有人迹。若是搜山围捕刺客,衙中兵吏不过百名,要救出她们实属渺茫矣。”

沈泽棠沉默不语,徐蓝皱起浓眉开口:“烦唐大人给吾一份南京城地形图。”

唐同章忙命人去取,须臾过,徐蓝已握手展卷细看,半晌便有了主意:“青龙山南北陡壁悬崖,攀爬行进不易,中路山脚建般若寺,且有暗门可入,想来刺客定从此处进出,为互传消息方便,聚集地至多沿梯阶至山腰,不会再远。虽不知他们人数几何,应天府兵吏百名,吾随来二百兵,皆骁勇善战,定能应对那帮乌合之众。”

沈泽棠凝神听着,接过地形图边看边道:“元稹所言有理。遣五十兵先从般若寺暗门进,敲锣打鼓大声呼喝造声势,你率兵入城,‘鹰天盟’想来已知,若是抵不过,定会四处逃窜,般若寺这条出口被堵,必从东面三条径道分开下山,余下兵力在山脚分三队把守,勿要点火把,勿要出声,按兵不动只待瓮中捉鳖。”

徐蓝站起拱手禀:“事不宜迟,刻不容缓,本将请命亲率众兵,立即前往青龙山围剿逆贼。”

沈泽棠朝窗外看去,黑云压顶,雷雨大作,打得庭院内绿肥红瘦,他摇头下命:“你先带兵士盥洗吃喝休整,待酉时养足精神再集结出发。”

“可”徐蓝面上迟疑,至酉时还有二个时辰,万一冯舜钰出了差池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缓缓道:“吾心急如焚只会比你更甚,但君子宜净试冷眼,慎勿轻动刚肠,愈置险境恶地,吾等愈要如医开方,以躁制寒,以静克,方能尽掌风雨在手,百胜无前。”

徐蓝平静下来,再不强辩,只告辞离去,唐同章也随着退下。

沈泽棠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一阵风吹灭烛火,室内静谧极了。

听得自己心怦怦剧烈跳动,不由叹息一声,道理总是易讲,他其实并未如表面显得淡定。

先还风卷残云,珠雨淋漓,黄昏时已风停雨住,一弯新月挂梢来。

徐蓝率兵隐在山脚重重树影内,灯火未燃,万籁俱寂。

远望青龙山樟树蓊郁,古松屈曲,孤鸦宿鸟飞上云端、时有猿声虎啸闻震彻山谷,令人心为之紧缩。

沈泽棠半道遇沈桓,听他述清首尾,不曾迟疑,同徐蓝交待几句,即与沈桓各自上马,沿一条泥泞小道上山而去。他俩赶至半山,只闻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撕下衣袖掩住口鼻,再行一之地,即见断壁残垣,满地灰烬,仍有明火劈劈剥剥燃着。

沈泽棠翻下马,走近查看,依稀得辨烧焦尸体叠叠垒垒,有卧有躺,有抱蜷成团,有展臂爬前,各形各状不忍卒。他则折根树枝行走其间,一手举高火把四处细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沈桓脸庞血色尽失,深深陷于自责愧疚之中,怪他当时太大意,怎能轻信冯生的话,让他独自面对豺狼虎豹、而自己却一走了之呢!

白面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他好歹有武功傍,纵是战死,也比此时苟且偷生痛快的多。

想起他英容笑貌、伶牙俐齿,总将他促狭,将他嫌弃,一脸机灵憨媚的模样。

昨才一起品鉴画册子,还有那麽多没看,今就天人两隔一股子悲怆酸楚齐涌心头。

“冯生你在哪里?吾沈桓对不住你啊!”他用衣袖抹把眼睛,天际月亮朦胧,忍不得仰颈大喊。

“闭嘴!”沈泽棠沉容厉喝,鬼喊鬼叫地烦死个人。

环顾四围,忽见一棵熏黑樟树枝桠,缠绕一片红绢,他顿时松了口气。

“下山!”朝沈桓一声令,头也不回的上马,甩鞭狂奔沿原路返回,忽见一片红光映亮半边天际,将兵喧闹声、马嘶轮碾声混着满山松涛呼啸,整做青龙山犹如活过来一般。

显见徐蓝一众,已于“鹰天盟“的刺客们狭路相逢。

沈泽棠面露喜意,神愈发迫不及待,夹紧马腹跃出山道,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了冯舜钰。

番外章: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八)

沈泽棠看见舜钰执青铜剑,刺没入清风的腹部。https://

她松开剑柄,朝后趔趄数步,垂首盯着手面上喷溅的鲜血,正顺着指缝儿淌落于地,再望向捂腹跪地的刺客,面无表情。

徐蓝手握鹊画弓已绷紧成饱弧,对准清风眉心蓄谋待发,倏得指骨一松,雕翎箭势不可挡。

电光火石间,沈泽棠双腿夹紧马腹一腾跃,抛出的短刀在半空下沉,将直直射来的离弦箭截成两段。

高头大马仰蹄长嘶,他斜侧过半身,伸长胳臂揽紧舜钰细腰,一把提溜上鞍紧搂怀里。

清风被同伴扶起朝林中逃去,忍痛回首,恰与沈二爷视线相碰,彼此沉默交会,又分道扬镳。

沈泽棠摆手阻止将兵追赶,只给沈容一个眼色。

胸前的人肩膀轻颤,把他的衣襟都哭湿了,拿刀柄去抬舜钰下巴尖儿,想探她的表情,却不让看。

一身傲骨儿,不惯在人前脆弱,前世里是,今世里也没改半分。

沈泽棠亲亲洁白的额面,也不勉强,捞起衣摆把她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徐蓝凑近前唤了声:“凤九!”却见她愈发把头埋进老师胸膛,谁也不爱搭理的模样。

沈泽棠朝他道:“胆子小,吓坏了!吾送她先回一步,这里交你和唐府尹扫尾。”

言毕即拉紧缰绳,辄身头也不回地朝马车疾去。

徐蓝愣怔了会儿,他脑中掠过一抹奇怪的感觉,却又很快被一缕无根山风吹散了。

江南细雨催熟梅子收黄,暑风穿堂过院,撩得阶前高柳蝉鸣。

沈泽棠背着手,边走边同唐同章在聊话,十数侍卫随在其后。

唐同章愁眉苦脸低道:“沈大人能否在应天府再多呆些时日,青龙山一把火烧得线索俱无,唐金如今生死不明,下官无从找起,还需大人多多指点。”

沈泽棠嗓音如常温和:“本官身为两江巡抚,此趟之行主责纠察百官,抚军安民,判断审案非吾之能,唐府尹倒不妨奏疏朝廷以寻解决之道。”

唐同章碰了个软钉子,心知他是有意推诿不愿多管闲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抬袖拭汗,嘴里嚅嚅应承。

眼见近了沈泽棠宿住的院子,徐泾朝唐同章作揖笑道:“二爷有困午的习惯,还请唐大人留步。”

唐同章连忙告辞离去,沈泽棠目送他没了影,这才迈步跨入槛内,园里静悄悄的,鸦雀无闻。

待他踩上踏垛,才见沈容匆匆过来迎。扫望四周,方挑眉问:“沈指挥使在何处?”

沈容拱手欲要答话,忽听一声粗犷地大笑,从半卷的竹帘内传送出来,那是冯舜钰的房间,自从青龙山被救回后,便染恙卧榻好些日,今才渐康愈,这沈桓在她房里作甚?

徐泾观沈二爷蹙起眉宇,暗忖这沈桓真让人不省心,连忙为其开脱道:“沈指挥使对冯生多有愧疚,这些日是殷勤了些,纯属赤子之心,并无杂念!”遂命守在门前侍卫前去通传。

沈泽棠摆手沉声道无用,一行人走近帘前顿住。

舜钰歪在床上倚着团花靠垫,饶有兴趣看沈桓用把短刀削苹婆,莫道他是个糙汉,却糙中有细,将那苹婆皮削得一卷卷薄而不断,稍刻完成递给她,舜钰连忙称谢,接过咬一口,十分的酸甜脆。

沈桓瞅着她吃,想想说:“你初病愈正需饮食大补,吾听这里的府吏讲起,在夫子庙乌衣巷内,有个馆子擅制桂花盐水鸭,他处的汤馄饨更是远近闻名,面皮薄透,肉馅鼓饱一团,再舀一勺熬的浓白鸭汤,那滋味绝美,晚间我就去买来,给冯生一尝。”

舜钰笑着点头,忽而抿唇道:“在青龙山时,是我逼沈指挥使下山报信的,不是你弃我而去。换句话说,纵是你留下我离开,或许半道遇到‘鹰天盟’刺客,那更是等死的份儿,所以你毋庸对我愧疚甚麽!”

沈桓手里把玩短刀,见舜钰满脸认真地解释,要打消他的负罪感,这心底不由温暖又感动。

痴活二十几年,如冯生这般善解人意的,实在难遇几个,即然有缘相逢一场,就不该彼此错过。

他脑门一热、一冲动,一拍大腿,嗓音粗嘎道:“冯舜钰待你身骨康复,我们寻个庙义结金兰如何?”

“义结金兰!”舜钰目瞪口呆,这又是闹哪出?!

沈桓愈想愈觉的此主意甚妙:“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在京城无亲无故,想必遇着难处也无处可诉,日后大哥罩着你,定不容谁嘲笑你、欺辱你、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与他拼命!”

舜钰眼眶一热,前世里看透世态炎凉,尝尽人情冷暖,不曾想今世里却处处得真情呵护。

百般感慨齐涌心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桓只当她默许,亦是欢喜的很,大笑起来:“我们既然要结拜,定要起个霸道威武的称号,方能震慑一众!“他顿了顿:“就叫神器兄弟如何!”

“神气兄弟?!”舜钰用衣袖一抹眼睛:“听着挺孩子气的。”

“非也非也!此神气非彼神器。”沈桓嘿嘿两声,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眼神,抬起下额,瞟瞟彼此腿间。

舜钰秒懂!

倏得涨红脸皮,感动也瞬间没了,磨着牙道:“这般称誉冯生实不敢当,还是沈指挥使自受罢!”

“谦虚啥子!”沈桓竖起大姆指,推心置腹:“考学搜身那日,我可看得仔细,冯生身板虽瘦弱,那物倒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说它是神器当之无愧!徐泾沈容那帮侍卫,我同你说他们可怜的很,只有你哥我”

一众侍卫铁青着脸。

“靠!这孙子”徐泾忍不住低骂,这是逼哑巴开口说话啊。

沈泽棠也听不下去了,清咳一嗓子,沈容上前用力打起帘栊。

沈桓听得身后动静,猛得回首,沈二爷由侍卫簇拥着进房来。

但见个个面色不霁,摩拳擦掌。

再看二爷喜怒不形于色,心底暗道糟糕,这副阵仗显见众人,把他方才说的话尽收耳底去。

“二爷!”他急忙站起拱手作揖。

沈泽棠“嗯”了一声,越过他,在床沿边的椅子撩袍端带坐下。

国子监绯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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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十九)

沈泽棠抬手抚过舜钰额头,已不烧烫,再瞥到她未及敛收的嘴角,笑了笑,屈指弹她脑门一下,不轻不重。

舜钰“唉呀”低叫,却见他使来个眼色,顿时心领神会,满脸儿哀怨朝沈桓求救:“二爷欺负人,大哥替我作主!“

沈桓怔住苍天啊大地啊这叫他怎麽作主?!

誓言犹在耳边余热,君子理应言出必行,舜钰期待模样不忍睹,他咳了声,硬着头皮拱手道:“二爷对冯生好点”

“怎麽?!吾待她不够好?若是不好”沈泽棠打断他,语气很淡:“沈指挥使要与吾拼命麽?”

沈桓差点吓尿,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哩。

忽而后脑勺被谁恶狠狠拍一记、肩膀又是一捶,回首瞪起铜铃大眼,娘的都反了不成。

一众表情阴森森,徐泾似笑非笑:“你这条命都是二爷给的,如今翅膀硬了,有欺师灭祖的邪念了,还得问问弟兄们可答应。”

沈容等几摩拳擦掌,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沈桓晓得事体不祥,犯下众怒,再瞟沈二爷面无表情,心中愈发忐忑难安,嚅嚅说:“二爷言重,属下岂敢!”

沈泽棠这才缓缓训诫:“沈指挥使连这都不敢,怎做他人大哥?怎夸下海口为他舍生取义?甚麽义结金兰休得再提!你近日言行坐卧轻浮不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退去好生自醒罢,若还不知悔改,就莫再出现于吾身前。”

沈桓脸色苍白,二爷还未曾对他这般严厉过,作揖辄身出房,背影十分落寞,徐泾等随其后一并告辞。

舜钰于心不忍:“沈指挥使禀性纯良,他也是好意。”

“你们义结金兰,置吾于何地?也要随你一道喊他大哥?想都甭想!”沈泽棠把盘里苹婆拿起,已被她吃了一半,随意咬了口:“且他竟将你独自丢在青龙山犯险,更该重惩不怠!”

这话说得多歧义舜钰脸颊蓦得飞红,拿起洒金扇儿摇,不经脑就闷声说:“是我命他下山报信的,二爷要惩就惩我罢!”

沈泽棠放下苹婆,起身坐上床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沉沉笑道:“即自愿请命不能辜负,凤九说怎麽惩你好呢?”

舜钰话出口已后悔莫及,她又逞能余光悄睃沈二爷的神情,突然有一种踏入陷井的感觉。

挣扎着推不开他,也就放弃了,偎在他衣襟前喘着气,不知怎地,一场病下来,她觉得自己有些虚弱。

沈二爷轻咬她一缕乌油发丝,等着回答,舜钰可不愿再着他的道,想了想谨慎说:“出京时二爷带的都是厚袍子,如今夏至暑热,我替您缝件薄凉的衣裳可好?”

等了半晌不闻其声,抬眼与他目光相碰,却幽深难懂,陡升不自在,撅起嘴儿哼了哼:“我手艺可不赖,您若嫌弃那就算罢。”

欢喜都来不及怎会嫌弃呢!沈泽棠心底泛起酸涩。

前世里甭说缝衣裳,便是个荷包或香袋,都未曾得她一件。

他那里也傲气自负的很,从不会主动去问她讨,怕遭受拒绝,怕听伤人话,怕嘲讽笑容。

他明明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纵横捭阖半生,何曾怕过甚麽。

却独独栽在田皇后细白的掌心中。

攥紧她的手指,默少顷,嗓音忽然喑哑:“要的!吾要穿你亲手缝的衣裳。”他顿了顿:“还要荷包、香袋、手帕、扇套、剑套、汗巾子”

他把能想到的皆说个遍,又抬起脚足指着说:“还要一双鞋履。”

舜钰听得额头冒汗,可看他讲得认真不似在玩笑,蓦得揭起那段儿前尘往事

她一直以为他不稀罕的。

他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府邸里专辟个院落,养着十数技艺精湛的裁缝及绣娘。

她曾缝了个荷包想送他,几欲张口又犹豫,怕遭受拒绝,怕听伤人话,怕嘲讽笑容。

后来就一直挂在她自个腰间,苍青面儿绣只雄鹰,带着不伦不类。

沈二爷有次还拿起看了看,他若是显出半点兴趣,她定会毫不犹豫摘下给他,她还想给他缝衣裳、香袋、手帕、扇套、剑套、汗巾子还有一双鞋履,让他走哪儿都忘不得她。

可他很快就松开手,俯身揽腰抱起她上了床榻,她们那会只热衷一场权色交易,旁的羁绊都是多余!

沈泽棠很快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凑近轻声问:“吾都想要,你可答应?”

舜钰回过神,眨巴着眼睛看他,把一股潮潮热热的情绪抑下,她说:“缝衣裳还成,缝旁的就很拙劣,二爷不嫌弃麽?”

沈泽棠摇摇头:“是你缝的吾都欢喜!”

一缕夹杂酷热的夏风吹动帘栊,房里的空气莫名变得窒闷起来,鸟鸣蝉嘶皆从耳边远去,太安静,静得只听见彼此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沈二爷眉眼太柔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要把人的魂魄勾去,舜钰撇过头,望向鲜翠的窗棂,胡乱指着个话儿问:“徐蓝还是在青龙山那晚匆匆一面,再未见过,他去哪儿了?”

沈泽棠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田皇后和冯舜钰在瞬间交叠成了一个,可又因一句徐蓝,那缕前世的冤魂倏得散成烟尘,徒留一抹凄绝的回眸。

他摸摸舜钰的脸颊,趿鞋下地,一面道:“徐蓝歇宿于东院,他来探过几次见你病得迷糊,不敢多打扰。你若想见他”

话才讲一半儿,就听帘外有人禀报:“徐将军来了。”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舜钰急忙整衣理发,眼眸闪闪发亮,一副兴不已的态!

沈泽棠想说甚麼又咽了回去,径自挑起帘子出房。

但见徐蓝手中握着一束紫色鸢尾花,年轻将军魁梧健实,面容鲜烈,如初升旭日,浑身散发英武威猛之势。

他上前欲要拱手作揖,沈泽棠免其礼,看着花束,温和道:“应天府花园里倒不曾见着这个!”

徐蓝的面庞掠过一抹暗红,坦诚说:“今儿带兵巡城时,见着个村妇挎一篮子花朵在叫卖,才采摘下来的,就买了来送凤九!”又添一句:“不晓她可欢喜?”

“她定会欢喜的!”沈泽棠背起手道,由侍卫簇拥着走下踏垛,快至院门又放慢脚步,不经意的回首,恰见舜钰接过紫鸢尾嫣然一笑,美的不可方物!

番外壹:沈二爷的前世今生(最终)

马车嘎吱嘎吱行驶逶迤石道间,薄凉山风吹得松柏群吟,烟霞栖枝梢,把一挂飞泉铺染金黄。

一只小鹿从车前莽撞跑过,赶车汉子“迂”一声,紧勒一把缰绳,车舆剧烈晃荡,颠醒了一路打瞌睡的舜钰。

她星眼慵松,歪头茫然然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稍顷,烦恼地暗自攥紧覆在胸前的黑色大氅。

沈泽棠阖起书册,朝她挑眉微笑,开口道:“吾名唤沈泽棠,主事内阁辅臣兼吏部尚书,你是历事监生冯舜钰,随吾两江巡查百官政务,已在回京途中,现正往南山拜见神医钱秉义,期他能治愈你的蛊毒之症。”

窗帘子掀起荡下,夕阳爬溜进来,沈泽棠的面庞忽明忽暗。

舜钰想了会儿,抿起唇笑了:“沈二爷每次都要说一遍,我没忘呢!”

沈泽棠暗自吁口气,还知唤他一声沈二爷,还没有把他彻底忘掉

欢喜之余也有几分酸涩,他眸中光影闪烁,半晌才低道:“凤九别忘了吾啊!”

舜钰心一软,摇头反慰他:“二爷大可放心,钱神医一定有法子的!就算他医术不济,我也不会把你忘记。”

自晓得这蛊毒会令她忘却人事,便尽可能将记忆详尽撰写于本子上。

她脸上掠过一抹狡猾,被沈泽棠尽收眼底,不点透,只噙起浅笑,伸出双手环过她纤细的腰肢,忽而连人带大氅整个儿拥进怀里。

舜钰怔了怔,搡搡他胸膛,却被他抬起下巴尖儿,俯首凑将近来。

火热且温柔的亲吻,有芽茶淡淡的甘苦,鼻尖嗅着他指骨间若有似无的墨香,她浑身如筛,能感觉沈二爷的呼吸渐沉浊,令人喘不过气来。

“嗯”舜钰被二爷箍的贴上胸膛,彼此间不留一丝缝隙儿,她不得不抬起胳臂绕上他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他浓密的发根,羞涩地想要推开他,却不知怎地将他攀的更紧。

马车早已停了,徐泾隔着帘子支支吾吾:“禀二爷,钱神医在路边歇息哩!”

隔半晌听得里头一阵,沈二爷嗓音喑哑:“让他再候一会儿!”

道边一棵屈曲古松下,一穿青布麻衫的老叟,坐在石上敞怀迎吹山风,脚边一竹蒌,塞满黄精白等草药。

一只白鹤伴在侧,旁若无人地剔翎。

沈泽棠近前见礼,那老叟拈髯笑问:“信里提及中蛊毒的冯生在何处?”

话音才落,就见二爷身后探出个人来,笑眯眯地,白面朱唇小儒生,显得过份清丽憨媚。

招手唤她近身前细量,猝不及防捏住她左腕默数脉息,稍刻又换右手,待松开,只朝沈泽棠饶有兴味地看去。

沈泽棠面容平静,微微颌首。

“有意思!”钱秉义拍腿大笑,把衣襟一系站起身来,竹蒌也不拿,他二人并肩往山谷深处而行。

一众侍卫早已是见惯不惯,沈容背起竹蒌,徐泾呼喝着驱赶白鹤,说说笑笑间,一缕长烟从青林上缭绕,再走数步出曲径,眼前豁然开朗,一涧泉水奔流,边沿铺晒数捆湿苇,一间土墙灰瓦,柴门推开鸡犬相闻,一个童子跑来,手里抓着只大王八,凑到钱秉义跟前求夸赞:“平日里只顾藏着,今却摊着肚皮在石上晒日阳儿,被我捉了来,师傅晚间我们吃顿好的。”

“为师今儿个吃素!”钱秉义清咳一嗓子。

那童子有些不得解:“师傅每日里无肉不欢,何时吃素过?”

钱秉义朝他挤眉弄眼,这老实孩子,一个王八再大,也不够十多张嘴塞牙缝的。

“这老儿”徐泾哼了声,想念起沈桓,若是他在,早就跳出来仗义直言了。

沈泽棠笑而不语,后头又随来几个侍卫,把箱笼抬到院央打开,半片鲜猪、一串大鱼、腊腌鸡鸭、烟熏肠子,六坛金华酒、还有两袋鼓鼓米面。

钱秉义喜笑颜开,让童子舀两碗米并交待:“拿去给陈家大娘,请她同她媳妇儿来这里帮忙拾掇酒饭。”

住山里多为禀性纯良的贫户,邻里十分友善。

那童子乐颠颠去了,徐泾等往昔来过,挽袖勒臂走进厨房自去烧火炖茶。

钱秉义则把沈泽棠和舜钰让进房内。

房内十分简朴,纸窗透风,四壁清旷,空气里弥漫一股子草药味儿。

沈泽棠在半新不旧木桌前坐下,椅凳发出吱扭响声。

钱秉义复替舜钰再诊脉息,又让她将衣解松,蛊毒成花,除有一瓣半绽半掩,其它皆尽情舒展,殷红滴血,分外艳冶夺目。他脸色微变,问道:“今可是十五月圆之日?”山中无甲子,寒进不知年。

沈泽棠“嗯”了一声,替舜钰整理衣襟。

急赶慢赶而来就是此因。

舜钰睇他神情凝重,心底微沉,舔舔唇问:“钱神医可有破解此毒之法?”

钱秉义拈髯半晌,不答反问:“萧乾怎麽说的?”

沈泽棠从袖笼里取出张药方子递上,沉声回话:“此毒霸道难解,萧大夫只能替其保命,却难阻花开,但得花开齐全,她前时所经之事、所识之人将不复记忆。”

钱秉义接过方子看了会儿,终叹息道:“吾也无所能矣!”

舜钰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不过历过前尘旧事,也死过生过一回,倒把许多看开了。

她瞟见钱神医欲言又止,晓得他还有话要同沈二爷说,遂站起朝门外而去。

待四下无人,钱秉义看着沈泽棠一副失魂落魄的态,甚是稀奇,这还是头回得见哩!

“她又不会死,至多甚麽都忘了,你何至于此!”

沈泽棠摇头,笑容里皆是苦涩。

钱秉义看不过去,压低声说:“你也毋庸这般丧气,《蛊毒必要方》我细细研过,‘阴阳交合蛊’以血为引,以情为蛊,只因用情至深难以割舍,誓要生死轮转黄泉不改,此为大险大恶,置死地而后生之蛊,若要解除必要清其血引,断其情念,行剑走偏锋之道。”

“我有个不得之法,女子怀胎乃阴阳交配正果,胎生血脉溶于母体,有清血之能,明女子覆水难收之志,是恩断意绝之根,待十月胎出,蛊毒落,她自会不治而愈。”

让冯舜钰怀上他的子嗣倒是不难,还会是前世里那个同她共赴黄泉的孩子吗?

沈泽棠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晚霞似火,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凄凉痛楚之色。

一晚不得好眠。

沈泽棠如困兽深陷梦魇,有雨打竹梢声、有松风呼啸声、有榻间翻书声、有月下抚琴声,有娇娘呢喃声。

忽儿觉得很冷,却不知何时大雪纷飞,他披着石青刻丝鹤氅从马上翻下,贴五彩门神的乌油院门半敞,他大步迈槛而入,却顿住,一路在心底千呼万唤的心上人啊,穿着荼白暗花镶豆绿边竖颈大衿衫儿,倚靠在那棵老梅树下,胸前鲜红斑驳,被白茫茫大雪映得触目惊心。

一步一步走至她跟前,缄默不语地望着。

不晓过去多久,俯身捡起一块吐满黑血的帕子,小心的叠起拢进袖里。

他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沈泽棠喘着气猛然坐起,心怦怦跳得厉害,额上覆满冷汗,窗缝已透进清光来,他趿鞋下榻,掀帘走出房,却见那童子正在洒扫院落,闻声望来道:“你是要找冯生麽?她说要出门走走。”

沈泽棠蹙眉敛目,未曾多语直朝门外而去,才出槛儿即见十步开外,舜钰独自坐在崖边椅上。

他松口气,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身后。

万里澄空,山色如黛,烟横长林,水响飞音,遥听数声牛笛。

他听得舜钰头也不回地问:“你是谁呢?早起后,我发觉自己甚麽都记不得了!”

沈泽棠闭了闭眼再睁开,嗓音如常的温和:“吾名唤沈泽棠,主事内阁辅臣兼吏部尚书,你是梁国公府徐老夫人的外甥女,名唤田姜,今带你来南山求医问诊,待下山回京后“他顿了顿:“家母会与官媒去府上求亲,你要嫁吾为妻,吾会很疼你,不让你受一丝儿委屈。”

舜钰扭头打量,穿一身苍青绣云纹直裰,衬得他很高大,眉眼清润柔和,显得儒雅极了。

是以虽然看着陌生,却觉面善,令人想要试着与他亲近。

她咬了咬嘴儿,试探地问:“若我不愿呢?”

沈泽棠微笑起来:”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田姜,你嫁定我了!“

番外贰:沈桓

《山海经》:又西百八十里,曰黄山。无草木,多竹箭。盼水出焉,西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苍黑大目,其名曰慜。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扶南徼外出五色者,纯赤白者、亦有碧翠者,大如雁。

舌似小儿舌,擅学人语,通灵性,懂人情,性赤诚,长得百年,可幻化女形,生而为人。

沈桓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坐起身只觉脑痛,昨与徐泾等几个酒吃到夜半才回房歇下,现窗外大亮,梁间紫燕呢呢喃喃。

他欲待下榻又觉哪里不对劲儿,往腿处一摸,却是滑湿一片。

自取干净衣裤去屏后换,不由怔愣,荼白裤里除轻染星点血渍外,他拈起四五根碧翠鹦鹉毛,娘的,怎会有这些玩意儿?!

昨晚和衣躺下,交三鼓睡意朦胧时,忽有个女子妩媚风骚来勾引他魂魄,甚还拿银词艳藻激他神志,他素来洁身自好惯了,先不上当,后想反正在梦里怎能怕个娘们,心一横血气翻涌,拽住她覆身而上,便把春画册子里的图比划了几样,好不酣畅淋漓!

现回想起只觉太过逼真,他把自个身上查个遍不见伤口,百思不得其解走出房,恰见绿鹦鹉趴在笼里精神不济,听得帘响眼睛微睁,焉焉地,与平日里神气活现尾巴翘的样儿大不同。

“你昨晚有没有进吾房里偷看?”沈桓屈指弹鹦鹉的脑门,没节操的鸟儿若是四处混说,徐泾他们指不得怎么要笑掉大牙,想到此处,他龇起牙出言威吓:“嘴闭紧,否则拔光毛连骨带肉把你吞到肚里去。”

“滚!”那鹦鹉浑身绿毛乍起,嗓音嘶哑极了,沈桓唬了一跳:“可是病了?稍会拿碗药汤来喂你。”

鹦鹉把头埋进翅里懒得理他,沈桓便出到门外来至栖桐院,春阳暖融,院央地铺着毡毯,元宝小月亮坐毯上自顾玩耍,翠梅在旁陪着,还有四五丫鬟坐在廊前边晒日阳儿边做针黹。

翠梅见是他迎来见礼,微笑问:“沈指挥使是要寻夫人麽,我这就通传。”

采蓉急忙摆手儿:“夫人还在歇着,老爷不允人打搅。”夫人这几日就快生了,府中上下皆小心翼翼的。

沈桓只道是来寻二爷的,翠梅松口气:“老爷一早往书房去,未曾回过。“

沈桓颌首,余光睃到元宝瞅着他咧嘴笑,眼睛乌亮亮可有神采。

心底软趴趴,过去逗他玩儿,捏捏脸蛋:“欢喜爹爹还是欢喜娘亲?”

元宝露出细白牙儿:“都欢喜。”

小月亮嗓音嫩嫩地:“都欢喜。”

沈桓指指自己:“欢不欢喜我?”

元宝抓着桃木小剑砍石头“邦邦邦”。

小月亮低头,继续掐金凤花汁,指甲染红红。

两小家伙忒精怪,一遇到这种问题就不吭声了。

沈桓压低嗓门:“等小弟弟生下来,爹爹娘亲就会更欢喜小弟弟!你俩怎生是好?”

两小只顿住手里动作,面面相觑,忽而嘴巴瘪起,皱紧眉头,眼里开始泪花花。

要命了,经不起逗,说哭就哭。

看着熊叔叔仓皇而逃的背影,他俩擦擦眼睛,继续玩儿。

沈桓从徐泾手里接过茶壶进入房内。

沈二爷今日沐休,正立在桌案前绘画春江水暖图,已完成大半。

搁下笔至铜盆前净手,再坐椅上执壶斟茶,杭郡龙井雨前细芽,清香味儿随烟气袅袅盘于人鼻息间不散。

他慢慢吃口茶,再看一眼沈桓:“可有事要问吾?”

沈桓脸膛掠过一抹暗红,欲言又止,想问又觉得怪羞涩,沈泽棠也不催,任他自个在那纠结苦恼。

半晌过,眼见沈二爷盏里茶将吃尽,他鼓起勇气说:“二爷昨晚同徐泾等几吃过酒回房歇下后,我就睡熟了。”

沈泽棠“嗯”了一声:“吃醉睡熟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沈桓继续道:“今早醒来时,我发现我发现”

“发现甚麽?”沈泽棠饶有兴致地问,难得见他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

沈桓硬着头皮道:“我发现我腿间掉了四五根鸟毛。”

“”

一缕春风从窗牖前路过,受不得房内刹时凝聚的安静,打着卷儿溜走了。

沈桓抬眼对上沈二爷深沉的目光,忽然意识到甚麽,脸色大变,惊恐地连嚷嚷:“二爷听我说,不是你所想”

沈泽棠摆手打断他,帘子簇簇响动,是徐径进来拱手禀报:“前往梁国公府的轿子已备妥。”

沈泽棠颌首,撩袍端带站起朝门外走,忽又顿住,回头看向沈桓,缓声道:“在外,吾身为内阁首辅,肩负国家社稷,百姓民生;于内,吾有母亲妻儿要护,实在忙中不得闲,是以,你这掉几根鸟毛的事就不必再与吾说之。”

语毕即噙起嘴角,掀帘而去。

这误会大了!

沈桓想钻进地缝却不可得,赤面臊脸略站会儿,方平复心境。

出书房去管事那里,取些清热解寒的药材,命小厮煎了浓浓一碗,端着进自己宿院,却见廊前挂的鸟笼子空空如也。

他先不以为意,只当小妖物往哪里浪去了。

一晚也未回。

一白日也未见。

又过去一晚。

又过去一白日

沈桓找遍了府邸角角落落,甚儿每见到虎皮猫儿,也要掰开它的嘴瞧瞧,牙缝里可有附着鹦鹉毛。

随沈二爷上下朝时,候得机会,拱手恭问礼部尚书李光启、梁国公徐令可有见着那绿鹦鹉。

无人得见!

他心底愈发空落落的,平日里嫌那鹦鹉嘴贱爱作妖,总没个好脸色,现今凭空没了踪影,倒挂念的不行。

总想不通,一只活生生的鸟儿,怎就说没就没了?

徐泾安慰他:“小妖物为何会有双翅膀?不就为远走高飞麽!又从不拴它足爪,或许那日,正巧有另只小妖物打这里过,它俩一见如故,心生欢喜,双宿双飞去矣也未可知!”

沈桓想了一宿,觉得这话颇有番道理,自此嘴上再不多提。

哪怕夫人偶尔提及,他也只笑一笑,在心里骂句小没良心的。

也只能如此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最后的后最后

这是这个文最后的感言了。

5月28日正文完结后,各大推书号如雨后春笋般开始推这个文,我感动加窃喜极了,有种被人觊觎许久终见天日的感觉,还有几天订阅新增达到三千多,这简直与我是不敢想像的。

让一直在写文路上尝尽孤独疲惫的我,只想仰天长叹一句:人间自有真情在,人间处处是真情。

观注的人多了,各种批评声也不断,我全盘接受,希望下本书能有长足进步。

写完沈二爷的番外后,情绪一直提不起来,原以为自己会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却原来不是,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想离别的感觉。

不止对沈二爷,还有我善良美丽的舜钰,威风凛凛的徐蓝,别扭傲娇的杨衍,冷酷桀骜的清风,豪爽搞笑的沈桓,冯双林、崔忠献、元宝小月亮甚至秦砚昭这个大反派,我都有很深的感情,他们陪了我两年,有从第一章就跟读的读者,我想最能理解我的感受。

但天下无不散筵席,是时候挥手和他们告别了!

沈桓只写了一章,本来这个结局就是我想写的结局,虽然带着些遗憾。

但好些读者私聊我,觉得这样对沈桓不公平。

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作者,一踌躇之下,便做了决定。

希望你们能等我,时不时来看看!

新文再见!

作者:页里非刀

2019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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