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 xp1024.com
《国士》


写在书前的一小段说明

这本书原来是和几个好朋友打赌来的,大家都知dào

写明末的佳作有《窃明》,写北宋壮盛时期的佳作有《新宋》,但是宋末元初的作品虽然数量如恒河沙数,但觉得非常满yì

的作品似乎还是不多(这里惹恼了无数大神)

俗话说的好: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

我上我就上啰。

于是就有了这本《国士》。

不求大家都喜欢这本书,只要能在浩如烟海的宋末作品里给大家带来一段小小惊喜就足够了。

作者身体不算好,又是出名的懒鬼,暂时的进度只能保持一天一更,然而不定期精神分裂症发作的情况下,可能以周为单位突然变成一天二更。

书中的称谓、官制、器物典章未必能够完全符合历史事实,有些是作者无能所致,有些是为了艺术情节和大众理解的需yào

,请大家海涵。

最后谢谢长河编辑对这本书提出的宝贵指导意见

轻微精神分裂(神游南宋)的熊掌留

终于上架了,一点感言

额本书也有上架的一天了,之前写的不好,可能因为熊掌我是个新手的关系吧,上架以后也请各位看官多多支持订阅和收藏。老实说写到这一步进度慢的连我都有点吃惊,不过不要紧!因为真zhèng

精彩的故事还在后面,,,,,,之所以熊掌选择南宋末期这个阶段,因为这是一个中古社会慢慢向世界开放的历史时期,在西方欧洲人发动了十字军运动,让沉闷已久的黑暗时代的欧洲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气,在阿拉伯世界,从西方而来的基督教骑士和从东方而来的蒙古骑兵军团的夹击让阿拉伯人损失惨重。但在报达城坍塌的废墟中,新一代的伊斯兰强权正在崛起。在东方,中国开始输入中亚的突厥文化和回鹘文化,通过南宋的贸易,和东南亚的关系也加强了,日本和高丽也通过战争的关系打开了封闭的国门开始朝外界张望起来,在这个以世界为范围的历史舞台上,郑云鸣和革新之后的宋朝会有怎样的精彩故事?请列位看官继xù

等待后续慢慢分解就好。

没有意愿订阅的看官也不必着急,暂时先收藏着就可以。熊掌谢过各位看官的支持了

第一回 痴公子筵中论策(1)

端平元年(基督历1234年)十月的江南,暑气方退。在太阳和潮湿的空气里挣扎了一个夏天的临安城在微凉的秋风的抚慰下,仿佛像一个中暑的人突然间得到了一捧甘泉,很快就恢复了世上第一繁华都市应该具有的活力与喧嚣。

整个夏天在名寺古刹中扇着折扇品茶论诗的京官们,此刻大多正坐在四人抬或六人抬的官轿里颠簸在御道上,为了京闱和秋防的大小事务而往来奔走。太学生们蜂蝶一样的厮混在街巷边卖弄色相的“花儿”们周围,仿佛是要把十年寒窗积累下的压力在这个秋天全部释fàng

出来。

整整一夏都被阳光锁住了活力的街市更是喧闹非凡。城中鳞次及彼的米行、纱行、牛行、猪行、布行、货行、酒坊、茶店、金银铺、药铺、珠子铺、衣帽铺、香药铺个个人来人往,堆积如山的米粮、千百成群的猪牛、珍稀的宝货和华丽的衣帽,还有数百亿的钞钱在大宋的都城中流转着,形成了此时世界上最繁盛的商业奇景。

正站在南朱雀巷郑家宅邸厢房里的郑云鸣却对这一切混不在意。作为当世一品的公子,过于关注这些商业的东西,在社会上会留下相当负面的观感。如果是在穿越前的现代商业社会,一个普通大学生热衷于这些东西倒没有什么所谓。但在这七年的时光里郑云鸣几乎已经淡忘了穿越前的那些记忆,开始接纳起官宦家那些繁冗的礼节,书房里飘着墨香的线装书和笔墨纸砚,老夫子们谆谆教导的圣人经典,还有那总是板着严肃的脸孔的父亲和总是温声细语的母亲。

端坐在黄梨交椅上的郑清之看着儿子出神的样子心下略略有些不满。自从七年前一场几乎让小儿云鸣丧命的大病之后,以前聪颖活泼的郑云鸣便常常会一个人发呆,甚至被自己起了个“阿痴”的绰号,自己的原配萧氏夫人对此很是不满,她很相信灵隐寺解签的批语,是自己的儿子挡去了祸患才能让郑家相公有了步步高升的前程,因此上不住的私下埋怨郑清之对儿子管教太严格。

另一方面,除了没有以前聪慧敏学,“阿痴”却多了一份淡定从容的态度,这也是学理之家最为看重的,因此郑清之并不愿意轻易出言训斥,在幼子们面前折了这个哥哥的面子,只是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郑云鸣身后的书童宪儿吓得一哆嗦,赶紧踏上前半步,轻轻的拽了拽小主人的衣袖。

郑云鸣一机灵,猛一抬眼,正好与父亲严厉的目光撞个正着。他这才从恍惚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慌忙垂下眼眸,拱手谢罪道:“孩儿昨日点烛贪看《春秋传》,睡得晚了些。”

郑清之的脸色稍为和缓了些许,温言道:“殿试之后还留心学问固是好事,但常言有道:‘夜半劳神者不利于肝。’除了勤修经典之外,也需多学些养生之道。”

顿了一顿,又吩咐道:“心学的这些书籍,虽然学问也算了得。但毕竟不是理学正道,你要是看朱老夫子的东西气闷了,多看看永嘉之学的著作也好,学些机圆处事的道理,胜过天天与一伙谈心论道的迂腐人在一起。”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郑云鸣把头埋的更低,躬身答道。

四平八稳的坐在交椅上的右丞相点了点头,回首对管家说:“你继xù

。”

管家郑六七擦擦头上的汗,翻开了手中一打厚厚的名帖。“除了户部尚书、参知政事真公外,还有权礼部尚书魏公,新除广东经略崔公,内庭侍讲徐侨公,秘书少监赵汝谈大人,以及尤焴公、游似公、洪咨夔公、王遂公等统共是六十八名客人。老爷开具的名单都一一送过请柬过府,没有人推辞的。只是这家宴是否还有需yào

特别准bèi

的地方,还要请老相公示下。”

当然需yào

指示,这并不是一顿普通的家宴。可是就连久寓官场的郑清之也对这一次的礼仪和接待没有十分把握,他毕竟也只是提拔到如今的位置上没有多久而已。

如果接待的只是名单上的这些同堂名臣,倒也还罢了。可是还有一位将要赴宴的人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那便是当今的天子,端平皇帝。

好在禁中也明白一整台繁复无算的皇家礼仪,就算是这些以礼教称名于世的大儒也难以全部了解,所以每次皇帝垂顾臣子府邸之前,有一道必要的程序,由内廷派出中使到蒙受天恩的臣子家中,亲自指导如何接待天子的种种规矩细节。

中使固然不愿意得罪这位刚刚被拔擢为宰执、圣眷正隆的郑相公,交待安排的十分周密。相府的管家尽心尽lì

的记录,却不能保证是否真的万无一失。

要是真的在圣驾面前失了礼节,主家固然要接受朝廷上的各种指责,需yào

负责的仆婢只怕当即就会被有司缉拿,问以冲撞銮驾的大罪,那可是要丢脑袋的!

总管战战兢兢的等待着郑清之的进一步指示,可老相公却扭头看向一旁侍立的儿子们。

“你们也来说说,这次面圣需yào

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这话摆明了是在问郑云鸣,清之妻妾和子嗣虽然众多,但头两个儿子都夭折了,三子士昌体弱多病,常年在灵隐寺里休养身体。

余下的儿子中以云鸣为长,余下弟弟们如云鹤、彦荣、彦华、必翰等都视着云鸣为榜样,更兼附身之前的郑云鸣本就聪明仁慧,颇得清之赏识。

反而倒是穿越后的这个“郑云鸣”,时不时的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让郑相公很是头疼。

借着这个话头,他也很想看看儿子的学业是否真的有了长进。

郑云鸣踏前一步,朗声回道:“我们都准bèi

好了,一切全听从父亲的安排。”

“全准bèi

妥当了?”在理学的顶级大师郑清之看来,这句大话不应该由自己的儿子口中说出来,恃才自满,乃是儒学君子的头等大忌。

“我来问问你,面见陛下的时候,该当怎样?”

“孩儿不知。”

郑清之眉头皱了一皱:“那么陛下落座之后,上菜的顺序是怎样的?”

“孩儿也不知dào

。”

在老郑这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中,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当众顶撞过自己,好在宰相肚中能撑船,就算是自家孩子,宰相也没有当场发作。

“那么,随圣驾前来的宾客名单都记熟了没有?”

“孩儿还没有开始记呢。”

“啪”的一声,郑相公手中的青瓷盏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饶是当朝一品的养气功夫再出色,也难免被气得当场就要发作。

郑云鸣看见老爹真的动了怒,心里知dào

机会已经来了,不慌不忙的跪倒在地,说道:“大人请息雷霆之怒,孩儿的回答有孩儿自己的想法。”

“有什么想法,说!”郑清之袍袖一挥,背过身去。

“规矩礼节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要紧的是,皇上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到家里来吃这一顿饭。”

“哦?”郑清之转过头来,问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孩儿认为,”郑云鸣伏着头,向前膝行一步:“当与北伐的失利有关。”

这可是当面揭破了郑清之的伤疤,郑清之却不再发怒,只是示意郑云鸣接着往下说。

“诸军入洛之前,群臣多有反对,是父亲力排众议,一力主持才得以实行。今河南大败,将士死者数万人。这个责任不推到父亲头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点九品官儿都能看的出来,和皇上驾临又有什么关系?”

“是孩儿以为,迫于群臣的压力,皇上不可能不对父亲施加责罚。但是皇上却又不愿意父亲真的让出右丞相的位置。”

“哦?这是为何?”

“是因为入洛虽是父亲坚持进行,其实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

“呵呵,圣意如天,风雨雷电,岂是尔等可以妄测的?”

“人主是真龙降世,岂能被他人拘束?先前史丞相专擅这个,辅佐陛下二十余年,官家心中岂能没有半点不满?一旦亲掌权柄,必然一反史丞相先前种种所为,来显示自己圣主中兴的姿态。”

“自鞑靼蜂起,北方盗乱,金国国势走向下坡路,就不断有臣子上奏要求兴义兵,取故土,灭金贼以雪靖康之耻。但史丞相全都不理睬,一味只是畏惧金人。原本逃亡到两淮的北军,又不加以管束。以致彭义斌在北方败亡,李全拥众造反。朝廷耗费兵马钱粮,数以十万计才解决掉这个麻烦。中间宰辅置措失当种种,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现在陛下亲理大政,以父亲作为辅佐。当然不能再像史相公一般犹豫,失去时机。故为了跟史丞相相区别,官家也必然是全力支持这次抓住良机的北伐,而不会选

“哼,”郑清之笑了一声:“官家有收复故土,振兴华夏的大志,难道不是尔辈少年人天天在盼望的事情么?又何必去管是什么目的?”

“父亲说的很对,官家力求有为,确实是孩儿的福气,但是不幸而失败,却是父亲的祸患了。要知dào

老师和魏鹤山先生这些主战派,虽然天天喊着收复河山,却是极力反对这次仓促的北伐的。老师还曾经用稼轩公的‘元嘉草草’来论断这次入洛之举,只怕他们”

“真德秀如此说来?”郑清之眼睛一瞪:“每次交战,就是这些书生喊的最起劲。今番真要动兵,他们反而又阻挡,真的是”

郑云鸣心下暗笑,这个父亲有时候确实是显得心胸局促了些,不然也不会位列史弥远一党,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了。“但是父亲却不是全无反击之力,父亲能自保的最大本钱,就是当今皇上。”

“皇上刚刚亲政不过年余,又碰上了这么一次难堪的失利,孩儿以为官家未必会顺应群臣之意低头认输”

“不是未必,”郑清之摇头微笑道:“不恭敬的说,官家现在就像坐在老虎的背上,就算这时候从虎背上跳下来也已然晚了,为了不成为群臣和天下百姓抛弃的天子,陛下就算明知dào

自己错了,也唯有咬定自己的坚持硬挺下去。”

“所以皇上御驾前来,是给蠢蠢欲动的群臣一盆当头冷水,也是给父亲的一付安神的良药。父亲不必过于小心谨慎的接待,反而应当大张旗鼓,摆出依旧蒙受圣眷的架势。这才能真zhèng

贴合陛下御驾亲来的真zhèng

目的,只要想明白这一节,父亲就不会怀着带罪的心态来操办今天的宴会。而至于面圣的礼仪,上菜的顺序这些等小事,只需一个时辰演练记诵足矣,又何必劳父亲亲自动问呢?”

“唉,总是和往常一样,”郑清之略带不满的训诫道:“不要以为抓住了大流就掌握了棋局的主动,要知dào

,在边角上拙劣的表现,也足以颠覆你握在手里的胜利!”

“从现在开始,尔等都都聚在你兄长的书房内,将面圣的种种礼仪再三记熟,切不可少有荒疏,以致在圣驾面前失了礼数。至于你们兄长说的这些,你们记在心里就行,切不可随意泄露,知dào

么!”

“儿等谨遵父亲教诲!”郑云鸣领着弟弟们躬身应诺,恭敬的将父亲送出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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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痴公子筵中论策(2)

云鹤偷瞄着看着父亲走了出去,马上做了个鬼脸:“现在离晚上还早得很呢!不如我们从后门溜出去,到东牌楼的市集上去玩个痛快怎么样?”

“但是万一被父亲发xiàn

了,肯定会发脾气责罚我们”郑彦荣却十分担心。

“唉我就不去了,”郑必翰大模大样的往交椅上一坐:“不过你们若是没有给我带点什么梅饼、姜醋肉、烤羊舌签子什么的回来,就慢怪我去告sù

父亲”

“得得得都歇歇吧,”郑云鸣看着一堆添乱的家伙,没好气的说道:“这可与平时不同,这是见皇上,都把玩闹心收收,如果不慎惹动了圣驾那可不是一顿板子能了结的了,就算惹不到皇上,惹到什么娘娘皇子的,也不必去结这个冤仇。所以你们都好好的把规矩背熟了,到时候依足模样做就行了。还有那个吃货。”

郑云鸣在必翰头上敲了个爆栗:“晚上开大席呢,什么好吃的都是临安府能弄到的一等货色了,你还惦记着市集上的小吃,瞧你那点儿出息。”

“好了,统统给我到书房背礼仪规矩去!”

华灯初上的时节,原本应该热闹的大街早已被肃静一空,那些出来走夜市的闲杂人等全都得规规矩矩的回避两侧。乃是因为统御大宋江山万民,不过其实只有半壁的端平天子要过路的缘故。

殿前的班直头目抖擞精神,头上戴着两脚幞头,身着绯青紫三色锦袄,携弓带箭,腰挎宝剑,各持长枪,骑着骏马在前头开路。紧随着一队队的禁军武士,各持哨棒长鞭,负责肃清街面,为皇上出巡开路。’

正中就是皇帝乘坐的龙辇,由身手不凡的亲从官亲自抬着,周围除了随驾护卫的武士之外,连捧着痰盂、净水瓶、随手果盘的杂役们,也全部都由御前从龙马直的精锐武士担任。

再往后就是宰辅一帮文官领袖、殿帅一行武官尊贵,以及功勋、外戚、皇子皇孙等浩浩荡荡缓步前行。

最后在队伍的前后,还有乐队吹奏乐曲,显示出帝王出巡与天同乐的气势。

这么一通吹吹打打,队伍好不容易来到了距离郑府三百步的地方,几名天武使官站在队伍前面高声喝道:“看驾头!”队伍隆重而缓慢的走向相府门头。

几十名壮汉扬鞭虚劈,噼噼啪啪的鞭响使得声势更加雄壮。

相府门前早已经摆开来香案,焚香散花。郑清之带着数位夫人,一众子嗣,以及府中效用使臣、相府军士等沿门侍立多时,这是看得圣驾到来,慌忙在郑清之的率领下跪倒磕头,迎接天子到府。

禁军沿路摆开,一名内侍官上前搀扶着当今天子从龙辇中走了下来。

郑云鸣率领着弟弟们规规矩矩的伏在地上,一眼也不敢稍抬,虽然唐宋的天子威仪,还远没有到明清那样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伏拜的时候抬眼看天子,也是欺君的大罪,面对着一个不能抬头看的人,心中自然就产生了几分敬畏。或许这也就是中国的统治者们一直如此强调君王威仪的缘由吧。

端平天子在内侍官的引导下从容的踏进了郑府。郑清之掌权不久,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更气派一点的府邸。但长期作为史弥远在朝廷中得力的助手和心腹,原来居住的宅子也不是普通的京城富户可以比拟。众人群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皇帝绕过照壁,跨过了数重院落,来到厅堂落座。

内廷供奉使早就指使内官将御座摆定,等皇帝落座之后,郑相公仍需领着家人奴仆再度在堂外磕头谢恩。然后文武百官才依着品级次序落座。

就如管家先前禀报的名单,这一次御宴并非只有宰执或者殿前司的主官才能参加,基本上朝廷上有点头面的文臣和殿前司的几个指挥使也都受到邀请。这也正是皇帝的意思,对于郑清之的支持,不单需yào

中书省里安坐的几位相公的支持,也需yào

实施政令的各省部大员的积极响应,以及来自戎司方面的配合。

文武纷纷坐定,有供奉官高声宣bù

上菜,仆婢们流水也价的将盘盏端了上来,筵席起始不过是上些干鲜果品、果子蜜饯、腊味小吃之类的闲食。皇帝就趁着这个空闲的功夫对蒙恩接待的主人家表达一点感谢。

郑清之特晋左丞相,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自先左丞相弥远病亡之后,这个位置就铁定是右丞相的了,别人谁能坐的上去。但是如此新败之余,反而把郑清之加官进爵,当时几名极力反对端平入洛的官员登时脸色稍变,但圣颜在侧,也不好面露不豫。

夫人们按品秩也各晋一级,以前没有得到过封赏的几个宠妾也得到了县君的封号,当下再也忍耐不住流露出喜悦的神采。

皇帝很喜欢这种藏不住心事的人,人若是藏不住心事,一定活得简单快乐。喜就是喜,怒就是怒。直条条来去,自己也方便,与人也方便。

怕就怕得是养气功夫十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儒们,无论跟你说什么事情,边塞大捷也好,领内饥荒也好,皇子诞生也好,天降灾异也好,总是一副严整肃正的脸孔,让你捕捉不到他们内心的世界。

前史丞相如是,今天的郑丞相如是,据说当年独断朝政二十多年的秦长脚也是这样。他们对皇帝心思的琢磨,渗透到了生活细节的方方面面。但你对他们的了解,即使是借助了皇城司干探的力量,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极少有人真的了解宰相们内心的想法。

说起这个,皇帝还真有点思念当年掌管先皇朝政的那个韩丞相,不管怎么说,他起码专擅的有些可爱,横强霸道的行事,有时候竟连被皇帝知dào

也毫不在乎。

而史弥远就会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的请求皇帝责罚。开玩笑,你的党羽遍布朝廷上下,怎么可能说惩罚就惩罚。

对于先史丞相的这位得力助手清之公,皇帝自然也算不得有什么好感。但是一则是史弥远虽死,留下的势力却仍然能量巨大,不用一个史党的人物来安抚他们是不行,二则是郑清之被扶持起来之后,以极快的速度表示了自己对皇权的绝对顺从,甚至不顾群臣的反对,一力推进北伐事业。

丞相要推进北伐要冒怎样的风险,郑清之显然是清楚的,两次北伐无果而导致和金人的和议,一次牺牲掉了绍兴的武神岳飞,一次牺牲掉了大宋万人之上的相公韩侂胄。要做一个冒着和鞑虏失和的风险力主恢复的丞相,是需yào

些勇气的。

郑清之不是有勇气的人,支持他不顾一切的同意北伐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要显示对龙椅上的人主的绝对的、无条件的顺从。

皇帝需yào

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位丞相。

得了封赏的郑家眷属们一一的磕头谢恩。接下来就该轮到子弟们接受封赏了。

郑云鸣上前跪倒,接受了皇帝赐下的恩赏。虽然以前也以衙内公子的身份得到过天子赏赐,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

作为郑家实质上的长男,郑云鸣得到了一个荫封的官职,选补校书郎并不是什么大职位,相比起皇朝之前对公子贵胄的封赏更是相当普通的一种恩赐。但这总算是郑云鸣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官职。虽然对于刚刚通过了殿试大考的郑云鸣,按着正途递补职缺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有了这个御口亲封的校书郎,将来吏部选择官职的时候,也会得到额外的青眼相加,这是大宋官场不必明说的规则。

除此之外,还有皇帝御赐的各种金银小玩物,没法得到品秩的弟弟们大多也都得到了这样的赏赐,对于郑府的子弟们来说,这也是一种惯常接受的荣誉。

封赏过后,丝竹之声重又响起,厅堂上又重新恢复到一派君臣和乐融融的景象。

郑云鸣随着内侍官来到偏堂,这里是为公子衙内们单独准bèi

的酒宴。安排好了众人的位置,正要落座的光景,最小的弟弟十一郎突然叫了一声:“三哥,我尿急呀。”

一旁的老家人赶紧上前要抱起小主人出去如厕,十一郎却叫道:“我要三哥带我去!”

唐宋之际最重孝悌,看重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友爱。自然,在大家族的礼法下这种亲情被套上了一层礼教的面纱因而显得严肃而呆板。但萧氏夫人对姬妾的孩子也视同己出一样的关爱,这十一子本是刘姓小妾所生,乳名唤作阿福。自小体弱多病,被萧氏夫人带在身边照顾,平日里也最喜欢这个聪颖和气的三哥,只要有机会总是抓住三哥不放。

郑云鸣见十一郎又耍小脾气,笑道:“那我抱他去吧。”说着站起身来,抱着十一郎出了偏厅向厕所走去。

待十一郎小解出来,郑云鸣抱着他正要回到偏厅。突然听得后园一阵大乱。郑云鸣心中一动,喧哗的方向正是安置内侍臣酒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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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痴公子筵中论策(3)

待十一郎小解出来,郑云鸣抱着他正要回到偏厅。突然听得后园一阵大乱。郑云鸣心中一动,喧哗的方向正是安置内侍臣酒席的地方。

达官贵人们在开怀畅饮的时候,下面伺候的侍应护卫们的招待也不能疏忽了接待,相公们胸中有气度,不会因为一筷子鱼脍吃的不满yì

而计较。但下面的小鬼儿们就不一定了。

招待这些侍卫军和内廷使臣们的规格是每五十人熟羊一只、馒头五十个、净酒五十瓶,还有各种随手小食,浓茶果子。由郑府的下人们伺候着,在地方广阔的后园摆开酒席,开怀畅饮。这时候正是酒过一巡、提筷动盏的好时节,怎的会传出如此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郑云鸣顺手将十一郎往跟随的家仆怀里一塞,吩咐道:“送小衙内回去,然后火速上堂去通知老爷。”

说罢撩袍袖大步向后花园跑去。如果这个时候出事,那将可能会是影响整个大宋政局的大事!

快要踏进后院的时候郑云鸣差点和一个抱着水桶的仆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看清楚撞到的竟然是云鸣少爷,忙不迭的弯腰鞠躬,口中称罪。

“后院是不是出事了?”郑云鸣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不加责罪,一面问道。

“是的,是伺候宫里各位内侍官和殿前司的军爷们的宴席上起了火,烧着了后院的几间房舍,大伙儿忙着救火呢。”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郑云鸣眉头一皱,抱怨道:“难道不知dào

现在老爷在堂上跟什么人在吃饭么!惊动了万岁,你们如何能受得起责罚?”

仆人低声道:“这事只有跟公子敢说:刚刚那场火,全是因为有个军爷发酒疯,要逞能在大家面前表演什么双锤火流星,结果一个没耍好火流星碰倒了一边的油坛。马上就烧了起来,正好附近又有烧烤用的薪柴,全是巧劲儿凑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是大事!”郑云鸣吩咐道:“赶快去挑水,不要惊动了水行官兵,那样麻烦就大了!”说着疾速走进了后院。

后院现在俨然就是乱作一团,不管是穿着锦衣绣缎的内廷使臣、御从龙马值的侍卫还是殿前马步军的亲卫军兵,大家都混在一起,有的逃命,有的大声呼喝,有的帮忙郑府的仆人们救火,还有的站在一旁端着酒瓶看热闹,颇有些“闲来无事端看腾火飞烟”的架势。

真zhèng

上火着急的还是郑府的一众仆人,副总管老仆郑宜家早已经急的满头大汗,一面安排着从各院赶来支援的家仆们救火,一面还要好生劝阻那些大声胡乱指挥的使臣和武官们,毕竟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份都比整个郑府的仆役们地位都要高,有的人甚至可以直接和刚刚升官的小主人比比阶级。

但是这些人在宫廷外耀武扬威已经成了习惯,区区一个相府的管家又怎么能劝阻的住?眼看各位上官七嘴八舌的指挥着,仆人们不知所措的四处乱跑,大火可顾不得他们在这里争执,火焰已经延烧到了靠近跨院的三间房舍,跨院里堆满了各种精美的食材,更要命的是那里堆积着大量又干又燥的木柴,原本是宰相家为了烹制御宴而特别向城中的薪火铺购买的,要是被大火吃到的话,整个火势就真的无法控zhì

,就算是水行官兵这个时候从天而降,只怕也于事无补了吧。

副总管郑宜家一跺脚,正要马上回头去报gào

还在堂上应酬圣躬的老相公,一扭头发xiàn

三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宜叔休要慌张,一切有我,”郑云鸣毫不犹豫的就把职责揽了下来,随即声音升高了一个八度:“大家都不要慌!我是郑相公第三子郑云鸣,一切听我调配!”

“这里太危险,请宫中的贵人们和殿前司的各位将兵赶紧退出去,以免被烧着碰着,伤了性命!宜叔,你派两个仆人看住门口,不要让无关的人进来!”

郑云鸣以宰相的公子身份说话,效果自然大不一样,这些丘八和宦官们再无法无天,还不至于将当朝一品的衙内不放在眼里去,于是一个挨着一个溜溜儿的走了出去。

但是火势还是一点也没有缓解的迹象,几缕火光冲上了房梁,奔着堆积着大量优质干柴的跨院燎去。

“公子,这便如何是好?”郑宜家急的如热锅中的蚂蚁满场乱窜,突然被郑云鸣一把按住了肩头:“宜叔,用水扑灭来不及了,咱们用它灭火吧。”

郑云鸣手指的是院子里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大坛子,有几坛已经拍破了黄泥封,飘出透骨的酒香,这是郑家自酿的上等美酒,在南宋朝,凡是豪家大户必有自己酿造的好酒用以招待贵客,这些酒一般是不流入市场的,所以也并不违背南宋的酒类专卖制度。郑家的好酒也有个自己的名号,名字唤作映心泉。今天为了招待皇帝及朝堂同僚,郑清之特命准bèi

了二百坛的映心泉,全部堆积在后院,随用随取。

“可是可是,要是用它灭火,那堂上用什么招待”郑宜家念念不忘的是老相公的再三嘱咐,一定不能怠慢了堂上的宴席,休要说皇帝,就算是品阶最低的文武官员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糊涂,若是烧起来惊动了圣驾,有多少坛酒能救得我爹?”郑云鸣大声喝道:“马上用它来灭火,出了什么问题我来担着!”

就算郑家的仆人不火急火燎的来到堂上通报,正在开怀畅饮的文武们也能从后堂飘来的焦木和美酒混合的气味推断出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究竟是火灾还是装酒的坛子破了呢?正在主人位上的郑清之不发话,谁也不敢轻易动问。

少顷,一名宦官快步来到皇帝切近,低声耳语了几句。

郑清之面无表情的继xù

喝着酒,能够随意靠近皇帝的当然不会是通常意思上的供人驱使的小角色,那一定是伴随在天子左右的担负监察职责的皇城司使臣。不过既然火灾的损失控zhì

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这点小小的疏漏对于自己这个宰相还是可以原谅的。

皇帝听了皇城司使臣的密报之后,饶有兴趣的问道:“朕刚刚听闻,说是郑卿的儿子在后院指挥用酒扑灭了一场火灾?不知dào

是郑卿的哪一位儿子?可带来见朕。”

口谕即下,郑清之当即跪倒接旨,马上派人去堂下唤了郑云鸣上堂。

第二次面圣自然没有前次那般拘束,郑云鸣得以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看了一眼座上的当今天子。

端平天子,在登基前名字唤作赵昀,太祖皇帝九世孙,因为前太子与当时的权相史弥远交恶,被史弥远用计除之。才扶植了这么一个其实和故去的宁宗皇帝八杆子才能打得着的赵家亲戚来当皇帝。皇帝隐忍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到了史丞相下地府去见了秦相爷,眉宇之间自然有一点意气风发,期待着在没有人钳制的大宋好好的干一番事业,当一位中兴国运的明君。

凡是要干事业的,最期望的就是提拔人才,尤其是那些没有功名利禄压身,又有才干的智勇之士。眼前的这个正正经经的伏拜的年轻人或许正是将来辅佐自己振兴国家的一根好梁柱也说不定,皇帝这样想着,开口问道:“郑云鸣,为什么会想到用酒来救火?”

“臣本愚鲁,”如今功名在身的郑云鸣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在阶下称臣:“是一位国朝前辈的武官教给臣的方法。”

“哦?”皇帝兴致勃勃的追问:“是朝中哪一位大臣教你灭火之术?”

“非是堂上各位,而是绍兴年的一位大将,”郑云鸣不慌不忙,慢慢道来:“臣曾读国朝史籍,说到当年大将吴玠和金兀术大战于仙人关,金兵纵火焚烧仙人关城楼,下关取水扑救已经来不及。吴玠就置城上自己豪饮的美酒尽泼而救之,一面饮酒一面救火,终于扑灭金兵纵火,将金兀术击退,当时传为一段佳话。臣不过略拾前人遗慧,实在不值得陛下提起。”

这份谦冲的态度让皇帝很是满yì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稍微试探一下这年轻人对时局的看法,于是说道:“今日是家宴,不用来朝堂上那套规矩,着人给郑卿家赐座吧。”

旁边有宦官取了圆凳来安置在下首,让郑云鸣起身坐下。

一段短暂的沉默,显然是天子并没有想好该对这位在场年纪最轻的小臣说些什么。

又过了半晌,皇帝方才开口问道:“近来和北方鞑靼交战,多有不利。根据使臣的奏报,鞑靼多仗马力,兵锋不可小觑。卿家怎生看来?”

“臣以为”郑云鸣心里一惊,没想到头一回正式面圣,皇帝就出了这好大一个题目给他,好在这个题目他早已经准bèi

了七年了,原说不如早点逃命到澳洲去是正路,可是这话当然不能说:“北虏驱虎狼之众,因中原之巧,固然称得上是本朝数百年来第一大祸患。以金贼之坚韧强勇,犹屡次被少数蒙古精骑所破,何况朝廷边塞上那些未经操练、纪律又不甚严格的士卒?但凡事虽有天数,事情尚需人为。臣以为本国的情形,与金人颇不相同。其不同之处有五。”

第一回 痴公子筵中论策(4)

“本朝立国以仁,金国立国以暴。陛下仁慈爱民,金人却多有残民之举。这是民心向背的根本区别,是以虽经兵火涂炭,国土之内大抵太平无事,而山东河北则寇盗蜂起。金廷再无控zhì

之力,中间的区别,就是仁和暴的区别。只要国家能政治清明,施行仁政,那么抵挡鞑靼大军就有了根本的依靠。”

“金国边塞多依靠燕云险要,依托长城而守。但他们本身是夷狄侵入华夏,所用守边将士大半也是夷狄。要塞既不修筑,长城也不整修,一旦成吉思汗率领鞑靼大军来犯,替金国守边的汪古部首先倒戈,接着野狐岭对阵又是蛮部临阵哗变,三十万大军一战尽没。残众既无依托又无斗志,才让鞑靼铁骑深入平坦之地,不可复制。而本朝不同,国家边塞以大江为依托,水军为阻碍,塞上各边司为藩屏,敌人一旦南下,首先要面对严阵以待的戎司兵马,在击破戎司兵马之后,还要受到大江的阻拦。如果他们想乘船渡江,又要遭到我江上水军的攻击,所以边塞情势,与金国大不相同。”

“蒙古起自草原,过的是结庐而居,逐草而牧的生活。对于攻打城池原本毫无办法,近二十年来攻略北方大小城池,以及西方各国城池,颇有心得。但近来攻蔡州仍大感头疼,反而被官军斩将夺门,首先攻入。可见鞑靼尚未摸到攻城之法的精要。国家与金人征战多年,早就摸索出一套完整的守城办法。敌来之时,只要守城将士有勇气,守臣有胆略,事前有做好完备的守御工作,则鞑靼的攻击面对坚城效果甚微,而朝廷则可以利用敌人围攻城池的机会组织各种行动,甚为便利,此三不同。”

“蒙古自成吉思汗死后,诸子分茅列土,大军分散驻扎在占领的领土上,可是臣最近听闻这些领地的居民们不堪驱迫,纷纷反叛,臣料定草原本部的蒙古诸军不日还要前往弹压。那么用于攻略我国的就主力大半应该是河北山东的豪强改编成的汉军,不过史天泽、张林、李坛、张柔、刘黑马等数部而已。其中大半都有被蒙古压迫被迫投降的盗匪和金国降卒,只要朝廷着重于做这些人的工作,诱之以利,晓谕以义,只要其中一些人能够倒戈相向,则形势对我将大有利,此四不同。””蒙古多仗马力,而女贞也是以弓马起家的夷狄。唯其享shòu

富贵已久,勇略早已丧尽。故当蒙古来袭的时候,金人不能以铁骑相抗,反而依赖各地汉儿组成的步军,以自身之短,搏蒙古之长,安能不败。而我们因为缺乏战马的缘故,反而精通山地和川泽的战斗,知dào

自己的弱点所在,就不会轻易选择在平坦地形上的决战,知dào

敌人的弱点所在,就能够扼守那些让他们弱点暴露的险要之处,是以我们的长处来遏制蒙古的短处。这是第五个不同。世上并没有所向无dí

的军马,只有所向无dí

的智慧,只要陛下有坚定抗敌,不畏强横的信念,群臣有尽忠报国、廉政为民的决心,择定大略,小心谋划,就算是灭国无数的鞑靼人,也断然不会有正视东南的勇气。”

这一番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口中脱口而出,引得堂上群臣啧啧称奇。莫道是这么一个还没有任何官职,哦,除了那个恩封的校书编辑的小官,完全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年轻人,就算是真德秀、郑清之、史嵩之这些经理国家事务多年的名臣宿老,猝然之间也无法提出这么既宏远又详细的观点。当下不少人就拍板断定,这是郑清之在幕后指点郑云鸣的结果,目的是弥补自己因为入洛惨败而留给皇帝不通军事的印象,挽回在朝堂上的地位。

殊不知郑清之此时正直冒冷汗,郑云鸣这一番见地,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到这么详尽。其中是对是错,全然难以分辨,如果哪一点错漏触怒了皇帝,自己这一番迎驾供奉的功夫,可就全都白费了。

幸好皇帝只是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哈哈大笑,喜道:“卿之言语,甚合朕意。此天以卿家赐我大宋。我意”皇帝顿了一下,眼光向座下的吏部尚书洪咨夔扫了一眼,说道:“我意以卿家为翰林院编修,配金鱼袋,可以出入内庭,为朕讲解经义”

“陛下,此事不可。”下首站起来反驳的,果然就是吏部尚书洪咨夔,洪老爷子因为反对端平入洛和皇帝怄气,正在写折子辞官,索性站起来将白脸演到底:“臣曾知dào

郑云鸣是这一科中举的进士,吏部已经安排好了官职,如果他此时身无官职,陛下自可以翰林院出身提拔他,但如今既然官职已定,不日就将发布官牒文书,离京到任,那么陛下再加干涉,恐有扰乱官制之嫌。”

“是本科的进士?”皇帝满yì

的点点头,身为天下之主,最害pà

的就是被人诟病野有遗贤,不过说实话,殿试的时候是否有这么一位出色的年轻人在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缓了缓,皇帝又问道:“出为地方任职,不过百里之才,放在朕的身边历练,随时可充大用,不是更好吗?”

洪咨夔默然无语,他自被史弥远打压,贬为外官,是郑清之主政之后将他召回了京城,可是端平用兵他又极力反对,因为看到了以南宋的国力无法支持这次偷鸡的行动。按说这已经算是恩将仇报了,但为了国家不得不尽lì

而为,而这次不过是皇帝对他的儿子的额外加恩,难道这一点的小事,自己也要出言阻拦么?

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得郑云鸣朗声说道:“陛下,臣请从吏部既有安排,到地方上去任官,陛下之心意,臣当愧领。”

众官又是一阵议论,当着圣驾的面拒绝御赐官职,这不是一般的勇气。若是皇帝一生气,问你一个抗旨之罪,岂不是求清名不成,反而吃了大亏?

果然皇帝眉头一皱,口气稍微严峻了些:“卿是觉得朕给的官职太小么?”

郑云鸣离座跪倒,说道:“不,我是觉得以自己的历练和学识,做官还是不要离陛下太近的好。”

他本是谦退低调的想法,不了皇帝的误解却深了一层:“卿家是以朕为桀纣之主,所以就算做官,也希望离朕远远的吗?”

一听到皇帝完全听差了自己的意思,郑云鸣也不由得惶恐起来,俯首说道:“臣绝非此意,陛下待臣以国士,至诚之心天地皆知。但臣自谓是否能有国士的资格?臣曾经听说天下由三个方面组成:天子、士大夫和百姓。若想安定天下,则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偏废。臣本出身官宦,父子都蒙陛下大恩,对于陛下自然比一般的小民要亲近许多。而臣师从当今大儒,对士大夫的德行人品也略有所知,臣所缺者,乃是对于江湖乡野的了解。这些在陛下身边臣是学不到的,一定要下到县乡里去,做县令也好,做县丞也好,做县尉也好,真真的和农人渔夫,乡绅宿老们打成一片,体察他们的疾苦,了解他们的心声,看看官吏们在下面施政的弊端,这样臣将来在辅佐陛下的时候,才能真zhèng

做到下情上通,上情下达,行国士之事,助陛下成尧舜伟业。这一点心意,请陛下万勿阻拦。”

皇帝听到这个关节,这才转嗔为喜,笑道:“难得卿家这么年轻就有如此老成持重的想法。很好,放手到地方去做事吧,不过数年之后,朕要亲自考察你的政绩,若是有疏忽怠慢之处,休怪朕责罚不留情面。”

郑云鸣应了下来,正待退下一旁,却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问道:“卿家还有何事?”

郑云鸣心想能跟皇上说句话的机会可能五六年都未必再有,必须得捞点东西才成。不过话不能直说:“我常听父亲言说,地方任职关系错综复杂,经常会有掣肘的情形发生在刚到任的地方官身上。臣不打算在这些方面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想请陛下稍稍帮一点忙。”

皇帝怎能听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想了一想,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带:“这条玉带赐予卿家,地方大小官员,见此玉带即如见朕旨意,予郑卿家办公行事各种便利,不得有误。只是”皇帝话锋一转:“倘若卿家所用非正途,即刻交有司论罪。”

“臣不敢,臣当粉身碎骨报答陛下厚恩,还有”

“还有何要求,一并说来。”

臣子中当即传出不满的议论,第一次面圣就提出许多要求的,无非恃宠而骄,这郑云鸣看来也非正人君子,不过一攀龙附凤的小人罢了。

“不敢还有什么要求。只是臣想奏明陛下,现在蜀口实有兵数不满三万,臣听说蒙古汗主窝阔台已经命三太子阔端率军十万进入陕南,鞑靼多有通兵法之辈,只恐效仿当年魏晋先灭西蜀后取东吴的故智。不可不小心戒备。若不幸被攻破蜀口,成都一带都是平原,当责四川总帅先于川东川南先建好堡垒,并撤tuì

成都平坦地形上的百姓,早做预备。”郑云鸣依着前世的记忆,记得宋蒙战争开始没多久,以重兵全力进攻四川的蒙古西路军就消灭了宋朝在蜀口的防御部队,在西蜀的堂奥里纵横来去,杀害了数以百万计的官员、士绅和百姓,使唐末以来繁花如锦的四川地区成为了尸骨遍地的修罗杀场。如果能够以这几句话提醒皇帝早做准bèi

,能够救下一些百姓,那即使被人指责也没有什么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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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上行偶遇豪杰(1)

但是显然皇帝并没有准bèi

让这个还不算初入官场的新人干预到方面军事布防这种大事上,只是随口说道:“朕已知悉,此事卿家不必多言,今后几年专注在地方的政务上,让朕好好kàn

一番新气象就是了。”

显然,凭着一个身无政绩的年轻人,想说动皇帝调整战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郑云鸣一试失败之后,马上认识到了现实的坚硬。随即磕头谢恩,将宴会的舞台重新让给了天子和文武百官们。

酒过了第二巡,许多有身份的朝臣已经起身恭贺郑清之虎父无犬子,父子都有宰辅之才。在下首已经有些微醺的郑云鸣却悄悄的被一人拉到了偏廊上。

郑云鸣晕晕乎乎的,定睛一看才发xiàn

是自己的恩师。

真德秀自从去年感染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但近来时局紧张,只是勉强抱病视事。这次赴宴也只是因为是圣驾在前,不过勉强跟随而已。但自己的门生在宴席上唱了这么一出,他不得不私下叮嘱几句了。

“老师还要多保重身体,您是天下士林之望,若稍有差池,对整个大宋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郑云鸣这几句话却不是一般的客气话,全都是出于真心实意。不要说有师生之谊,光就真夫子在南宋学界首屈一指的地位,他的身体健康对于国家都算得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无妨,我这老身子骨,还能再挺一会儿呢。”真德秀虽然仕宦多年,开口却免不了福建家乡的口音:“你可知dào

近来有地方大员在议论你。”

“议论学生?学生不过数百新科进士中的一个罢了,如何值得方面重镇议论?”

“呵呵,不是别人,正是京湖的那位史制置。”真德秀就算不点破,郑云鸣也猜得出来。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前丞相史弥远的族侄,是史氏家族里出类拔萃的人才,因其多年修习事功学而锻炼出来的才识,更加上叔叔的这层官场无dí

光环,一路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坐拥京湖方面重镇,成为朝廷倚重的栋梁之一。

当史弥远病逝的时候,史嵩之坐拥数位前丞相朋党的支持,又身在关键地方统帅军民,自以为丞相的位置非己莫属。可是朝廷的议论却认为让这个毛头小子担当重任实在是过于年轻了一些,而皇帝方面更是不希望在一位史相公被老天收走之后,再任用一位年轻的史相公来继承他的专擅地位。

博弈的结果,让一直以来充任史弥远心腹、从事低调的郑清之接任了左丞相的位置。从此这位史嵩之就将郑相公看作了眼中钉,每每想要寻他的晦气。

“史制置既然已经上表乞骸骨,那他说什么对朝廷也没什么影响了吧。”郑云鸣想到这个关节,松了口气。

“学了这么多年学问,怎么还是以人论言?”真德秀教xùn

道:“我说过,只要说话符合事理,就算秦桧、蔡京之言,也不妨取而用之,切不可因人废言。话说回来,你当史嵩之比你做谁?”

“老师不必跟我打哑谜了,我想他不是把我比作阮籍,就是比作嵇康吧。总而言之就是不爱国事、放浪形赅的表率了。”

“你就错了,他把你比作王介甫。”

郑云鸣大惊道:“怎么会是王荆公?学生既不好学,又没有经纬国家之心,诗词更是一塌糊涂,难道是因为学生跟他一样邋遢的缘故?”

“嗯嗯,你对自己的缺点倒是一清二楚嘛。”真德秀被郑云鸣气的笑了出来:“我听说,史嵩之有一天在后堂与人议论当朝人物的子嗣们,那人以为郑丞相的衙内,也就是你,多有不羁之行,又不辨贵贱,时常和匠人商贾混在一起,是谓无德。史嵩之独不以为然,他说有人看到你每晚秉烛夜读,绝不是浪荡没有追求的富家子。而既能够屈身结交江湖豪杰,又能够下苦功读书的人,将来必然成就非凡。”

“学生就是随便结交几个草莽朋友罢了,又怎么和王安石挂起钩了?”时人都以王安石新政为北宋沦亡的第一罪人,故而郑云鸣直呼其名真德秀也并不觉得怎么唐突。

“怎么不是,你时常议论王介甫新政并非全错,乃是施用政策不得其法,用人不依制度,故而弄巧成拙,这个是你说过的吧?”

“这个这个怎么会传入制置使的耳朵?”郑云鸣不由觉得毛骨悚然,随口的议论居然能被千里之外的人知dào

,这未免也太东厂了一些。

“他这种勤于官场仕途的人,怎么不会搜集各种情报?老师说的不是这个,你想,既然史嵩之都看出了你身上的新党影子,别人又怎会看不出来?偏偏你又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要三年大变样。一个原本运行的好好的州县,怎么样才能在三年之间跃升一大步?别无其他,只有加紧搜刮民财,压榨民力罢了。若是你以此为晋升之道,将来休要再提是我的门生!”

“老师说哪里话!一切不更动,三年之内大变样也是办得到的!”

“嗨,又是你那套制器救国的理论来了,老师跟你说过了,为政者莫沉迷于机巧,天理存乎人心。到地方上去但为善政,自然民心安堵,领内太平,若是耗费人力物力搞你的制器改革,反而容易伤害民力。”

“老师尽可放心,学生的革新不会以对百姓的损害为代价,一切都依着当时当地的情形,灵活掌握便可。”

“也罢,你现在也是百里的父母官了,当老师的说的再多,不如你实地到任做出来的政绩重yào

。多的老师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就送给你八个字‘天下在我、大道为公’,作为你上任的贺礼好了。”

“‘天下在我、大道为公’”郑云鸣默默的念了一遍。心中暗道,这孙文的题字怎么先给老师说了出来?

“那就这样,咱们回席间去。”真德秀说着便要回身,郑云鸣赶忙问道:“老师可知dào

学生这次得的是什么职务?”

“这个,洪公跟我透了点风声,这回算是照顾你了,现在京湖那边缺人手,将会直接提拔你到京湖转运使司充参事之职。”

“京湖?那我顶头上司岂不是”郑云鸣突然猛醒:“岂不就是我老子的铁对头史嵩之?”

人生第一次被除授官职是件相当重大的事情。被分配到官职的远近好坏,将有可能决定这些新晋官僚们未来一生的仕途顺遂与否。

有时候被分配到下县并不是最差的结局,要知dào

某些下县原本沃野百里,物产丰饶,不过因为某次的天灾人祸才落到下县的地步。

为官者上任几乎不用干什么事,只需yào

坐等天灾已过,在外逃难的百姓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乡,开始播种谷物,经营百业。不过几年的时间就可以升为中县,甚至上县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这样的政绩书写在第一次担任官职的履历里,对于任何渴望干才的上峰来讲,都是非常耀眼的存zài



上县却别有不同。阡陌纵横,百业兴旺固然是一份好底子,但前任的功绩太突出,往往使得继任者望尘莫及。

新来的父母官究竟只能在前人辉煌的基础上做些修修补补的事情,这种锦上略添花的政绩,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不过当州府催调粮饷时,上县凭借着雄厚的人力和财力,总是能够超额完成上面交待下来的摊派。

更不用说地方官坐拥一块肥地,就算是颇享“清廉”美誉的正人君子,也会不由自主的积累下一笔不小的财富。在富庶县中主政一方,实在是比贩盐出海都要好赚的多的买卖。

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所谓中县。这些地方的田地尚算可耕,人民还称安定。但实则是已经处在危险的平衡中。随便一件什么事情,比如皇家大婚的催贡,邻界匪贼的侵扰,或者前线粮饷的催调。都有可能打破这悬崖上的平衡。

中户之家,其存粮不过月余,无地的贫户,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就算乡里的豪强之家,也不足以应付血盆巨口贪得无厌的索取。新任的地方官员在几年的任期内只要遭遇一次这样的灾难,立kè

使得百姓逃亡,田地荒芜,街面萧条。

中县急速的堕落为下县,而这些年轻人却毫无处理这样局面的经验,不要说安抚人民,重振生产,就算是官场上最好用的招数推卸责任,他们也不知dào

该怎么做。而在官场生涯的第一步就被打上“庸碌无能”四个字的印记,将来再想翻身就难比登天了。

自然,还有一种县更是比危险的中县更加恶劣的地方。

郑云鸣做官伊始,就要投入到这最恶劣的处境中去,将来面对的必然是一番辛苦波折。未来发展的好与坏,暂且放在一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就此丢了脑袋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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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上行偶遇豪杰(2)

比危险的中县更危险的官职,就是边地的守臣。

南宋朝的军力毫无疑问的是东亚诸大国中最为糟糕的。休道是没有金人的浮屠马队,辽国的宫骑甲马这样的天下精锐,甚至连北宋装备精良的禁军武士,豪奢的具甲步人阵都难以再现在南渡后的军伍中。

南宋武装的低劣一方面来自于领土的缩小,一方面也因为长期和平带来的政治腐坏和行政效率的疲敝。不过比在北方时有利的是官军至少还有三样东西可以依仗:险峻的地形、精熟的守城技术和舍身肉搏的勇气。

可惜的是这三样东西在战场上并不是常常具备,甚至很多时候一样也不曾具备。在和主要由原来的宋国主要兵源地招募的士兵组成的金国军队交锋时,南宋军时常败绩。而战败的守臣只会面临三种结局。

屈身投降在郑云鸣来看应该算是最好的选择,最起码能保住一条命在。但无论是在前世或者在转世之后所受到的精忠报国的教育,都不能让郑云鸣拉下脸来做这样的选择。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去送死么?

“这个你不用担心,”夜已深沉,送走了皇帝与百官,对儿子表现大抵满yì

的郑云清闲坐着掏着耳朵。“襄阳是天下坚城魁首,又是京湖戎司治所所在,城内城外坐拥精兵数万,还有赵范这样朝廷第一流的名将亲自坐镇,你还怕怎地。就算是北虏倾国之力来犯,这座襄阳城也要蹦掉他们几颗牙。”

“那史制置使方面”

“这就更不用你担心了。昨天早上已经御批了史嵩之请辞京湖制置使的奏章,等明天中书省大印一盖他就得回家闲居去。”

“那么新任的京湖制置使将会是?”郑云鸣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可是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有必要了解清楚的。

“不用慌张,就是赵范,入洛之役我卖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他断不会留难于你,不过有一条还是你需yào

注意的。”

“请父亲明示?”

“近来洞庭多贼匪,江上盗贼频出,你上任的安全却是一桩事情。”

“多带几个家丁随身保镖也就行了,要不将府中的枪棒教头带上一个两个?”郑云鸣心想不就是拿着菜刀的渔民、拿着锄头的农民而已,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也不多加留意。

“哼,大江上的群贼彪悍殊甚,就府里这些军兵家仆的三拳两脚对付不了。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为父找了一个厉害的角色来帮你。”

“为了孩儿一个人出动沿途军队这事情不妥,还请父亲三思为是。”

“趁早别指望那些草鞋兵,别说你,就是为父去了有些家伙都不一定买账。并非是官府中人,是江湖上一位有名的豪杰。”

“父亲怎么会和江湖人士有了往来?”郑云鸣大感意wài

,要知dào

郑清之可一向是以不输当代大儒的学问家,跟江湖人简直是两条轨道上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存zài



“呵呵,就许你结交京城里的工匠,就不许为父的认识几个当地的豪杰么?”郑清之的眼神里突的浮现几分锐气:“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郑云鸣支起了耳朵津津有味的准bèi

听一段庙堂与江湖的秘辛。却不料被父亲挥袖打断了:“都是陈年旧事,提他作甚。你好好准bèi

一下行囊,不日文牒就要下发,收到后即刻启程,不要误了官期。”

郑云鸣只好把满腹好奇心收到肚子里,拱手应道:“孩儿知dào

了。”

十月份的临安府正是初冬的时节,虽然还没有开始下雪,但连绵的细雨已经有了侵人肌肤的寒意。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首批得到吏部文牒的新任地方官员携带着简单的行装,踏上赴任的旅途,正式开始了作为大宋官员的生涯。

聚集在码头上的家仆从人数十人都是跟随着诰命夫人萧氏一起前来送别公子前往千里之外的荆州赴任的。君父尊严,郑清之自然不会自己来送别,但已经在堂上对郑云鸣叮嘱了快一个时辰,说到了自己曾经的政治理想,说到了地方小吏的种种奸恶不法,说到了官民之间的冲突,也说到了对待上下级的各种潜规则。很显然,对这个虽然学问过关、但是为人处世却相当“阿痴”的儿子踏入官场,郑清之心中充满了担忧,但又同时满怀着期望。

萧氏夫人却总是担心儿子的身体,身后的仆人满满的挑着各种各样的食材补品。

“孩儿,来将这一坛蒟酱带上,这是去年越国进献给圣上,圣上又转赐你爹爹的,是滋补的佳品,你好好带上,平日里每天用两次,不够了娘再派人给你送去。”萧氏说着捧过来一个用金丝封住坛口的小银坛,眼神中满是怜爱。

“娘,市面上这么一小坛东西已经是一百户中产人家的全部家当了,儿子在外面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纯粹是招强盗呢,您自己留着吃吧。”说着郑云鸣拍着宪儿身边的担子笑嘻嘻的说:“儿子上任就三挑行李足矣,一挑随身衣物,一挑文房四宝,一挑书。带其他的都是麻烦。”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常话儿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你一个人”萧氏说着说着眼眶儿又红了起来。让这个从小病的东倒西歪的孩儿到荆州那么远的地方去作官,为娘的又怎么能不千般担心、万分牵挂呢?

“娘又多担心了。我辈读书人,身受圣人教导,为皇家治理万民,如果连这一点路途艰险都不能克服,又怎么去管理一方百姓。”郑云鸣说着撩袍服跪倒在地:“孩儿别的没有什么担心的,只是这一去不知什么才能回家一趟,不能尽孝在双亲膝下,孩儿在荆州的时候,也会天天向老天祝祷爹和娘亲都能够身体健康,弟弟妹妹们能都顺利成长,这样孩儿在外面作官也能做的安心了。”

萧氏夫人听了这话,眼泪珠儿更是忍不住噼噼啪啪的落下来,又拉着郑云鸣叮咛嘱咐,不肯分别。郑云鸣只有硬着心肠再三安慰,又再向母亲磕了几个头,才转身登上了临安府派出的官船。

官船拔石扬帆,越行越远,很快就变成了水际线上的一个黑点,又过了片刻就完全消失在岸上一群人的视野中,萧氏又向着郑云鸣远去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才洒泪还家。

郑云鸣穿越过来之后,与再世的父母亲也有了长时间的感情,这次突然分别,心中难过,站在船头迎着徐徐的江风,不由感慨万千。突然宪儿在身后叫道:“少爷你看,那里也有一艘官船!”

郑云鸣举目看去,果然前方不远处,果然约莫三四百步的前方,也有一艘官船正在扬帆破浪望西而行,想来也同是离京赴任的官员吧。

虽然同是官船,但郑云鸣的官船是临安府尹亲自挑选,船大帆快,不多时已经赶到前面那只小船后方不远的距离,这时发xiàn

船尾除了艄公之外,还高卧着一个年轻人,头戴这儒生巾,身着一身纯白,正在津津有味的读着书。这一身打扮郑云鸣再熟悉也不过。

“郭少宗!”郑云鸣朝着前面的船只大喊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少年人面露惊讶的站起身来,搭眼瞅了一瞅,随即拱手为礼,喝道:“没想到离京了还是撞到郑兄,真是前世结下了什么冤仇吧!”

临安三杰中最擅经义的少年英才,也是鹤山先生门下杰出的少年弟子,被誉为少年人中才具第一的人物,被称作太学生中最有可能进中书省的临安之光郭少宗,就连魏了翁自己提起来也忍不住面露得色。

因为和郭少宗同一年进入名师门下修习,作为学界争论真鹤二夫子地位的战火延烧,郑云鸣也私下被太学生频频拿来和郭少宗相提并论。当然,每次弟子间的比较都让挺真派不免气沮,一个是有点糊里糊涂、稍微有些邋遢的笑嘻嘻的富二代权贵,一个是知书达理、一板一眼的读书人楷模,中间的巨大差距让真德秀也连带的丢了不少分数。

不光是别人的议论,就连每次都被提起来比较的两个人也不胜其扰,旁人用来对比的各种评价几乎灌满了两人的耳朵,不要说郑云鸣心中暗暗酝酿了一肚子的不满,就连郭少宗也是一提起郑家衙内就忍不住理学家的气度要发起火来。

可巧的是两人一同赴科举,一同中举,现在居然又同时受命任官,真是人安排不如天安排。郑云鸣心中苦笑着,大声喊道:“郭兄不用担心了!咱们之后各自在地方为官,很难再遇得到了!郭兄这次受命到哪里赴任啊!”

“我将去前方的德安府担当通判之职,郑兄去担任什么职务!”

“在下受命担任京湖转运使司参事!京湖乃掌握国家命运的重镇,德安府又是京湖安全的藩篱,少宗此去,郑云鸣为江南百万黎庶的安危先道一声感谢了!”郑云鸣说着深深的躬身拜了下去。

郭少宗微微一愣,随即微微欠身还礼道:“自古钱粮多繁难,云鸣兄的担子也不轻啊!少宗也先替前后方的百姓们为郑兄道一声辛苦!”

其时风势渐起,吹拂起郑云鸣的锦袍,郑云鸣心中突然涌起无限豪情壮志,踏上一步大声喝道:“我二人此去,当为了国家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船扬起满帆,乘风破浪而行,很快赶过了小船的身位,郭少宗望着渐渐越过自己的郑云鸣,登时也豪情满怀,应道:“当为国家,为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云鸣回过身来向着郭少宗深深的一拜,再转过身的时候,太阳透过了浓云照在了船头之上,映衬出万点霞光。前方的道路纵然坎坷万分,又怎能阻挡的住男儿一腔报国的热血丹心。

“那便放手前进吧!目标襄阳府!”

第二回 江上行偶遇豪杰(3)

“大金国虽然亡了,但是它亡的有骨气!你们这些怯懦无用的南人,将来亡于蒙古人手中,将会比靖康耻辱一千倍!”

身着囚服、颧骨微高的红脸汉子,在向着监禁者们骂出这一句无比恶毒的诅咒之后,毫不犹豫的跳入了滚滚江水中。

留在江岸上的,只是满心以为手里的囚犯祭拜过旧主之后就将臣服本国,此时不面大惊失色的大宋典狱官,以及几个毫不关心囚犯死活的懒洋洋的狱卒。

当然还有正在大江边歇脚的郑云鸣的官船。

船上的老艄公最是急公好义,看见有人落水不问青红皂白“噗通”一声就纵身跳了下去,郑云鸣连出口劝阻的时间都没有。

郑云鸣本当不愿管这等闲事,他自愿寻死又谁能拦得住?但有宋一代民间对佛教的信仰使得大部分百姓还是心存救生之心,不忍放任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眼看着老艄公抱着兀自不断挣扎的红脸汉拼命的向江边游着,几个狱卒在典狱官的大声呵斥之下不情愿的脱了衣服赶下河来帮忙,看来这大骂宋朝的囚犯总算是能捡回一条性命。

典狱官看得是官船旗号,急忙上船来和郑云鸣道了一声感谢。大家都是官场同僚,自然知dào

这犯人意wài

身死对于典狱官的仕途不是什么好事情。郑云鸣随口谦逊了几句,问道:“到底是什么犯人跟朝廷有这么大仇,好像朝廷灭他满门一样?”

“自然不是大宋臣子了,这人是前些年咱们在泗州俘获的金国大官儿,好像是什么宣差总领什么的,是金国方面相当有名的大将,被擒获之后就一直拒不投降朝廷。这不是金国已经玩完了嘛,上峰的意思是看看他的立场是否有松动,如果能够顺当的投降,也好省的关在监牢里浪费了粮食。他说愿意在江边祭拜旧主,然后就投降,不曾想”

“这么一说咱们的确是灭了他一国,倒比灭了他满门严重多了。”郑云鸣笑嘻嘻的踏上了跳板:“也罢,咱们就来会会这位铁骨诤臣。”

被老艄公救了起来的红脸汉被七八个狱卒看住,脚上重新上了铁镣铐,这一次众人小心提防,只怕他缓过气来接着寻死。

郑云鸣围着坐在地上的汉子看了一眼,故作夸张的长叹了一声。

那汉子看郑云鸣故作怪摸样嘲笑,登时大怒,长身站起,喝道:“兀那宋国的贼官儿,你看便看,又何必叹气?”

“我是为先生的声名惋惜,听说先生在北方的时候,也是女真人手下数得着的有名的将官,被关押十余年而坚持不投降,真可比我汉人的苏武,今天为主殉葬,又似不肯屈膝胡人的名士颜真卿兄弟。可惜先生被我那艄公误了大事,不然将来青史上必然有先生尽忠报胡的事迹,教我大宋子民,永世记诵,岂不美哉?”

他左一个汉人,又一个报胡,又酸邹邹的拽文,那红脸汉更是气的一部焦黄的胡子乱颤,喝道:“我毕资伦不过是一个打零工的没用的人,是皇上器重我的本事,把我放在征南的行伍中,屡立战功,才有了都提控的地位,我的富贵皆是陛下赐予的,似南朝皇帝这般对我没有丝毫恩德的,就算是汉人便又怎样?就算史书将毕某的事迹记载了下来,毕某也丝毫不会有愧疚,只有大大的自豪!”

“岂有此理,”郑云鸣笑骂着转头问典狱官:“他这么说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人在牢里就是这样啦,有名的又臭又硬。官人不用跟他一般计较。”典狱官一面打圆场,一面指示着兵丁将毕资伦往回押送。

“这样是没用的,他死志已决,今天死不了,有机会一定会再次寻死。”郑云鸣想了想,对典狱官说道:“让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典狱官点点头,示意狱卒退后几步,但全神准bèi

,生怕毕资伦趁机又要跳江。

郑云鸣走上前去,低声在毕资伦耳边说了几句话,又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毕资伦手里。

毕资伦看着手中的物件,突然放声大哭。

众人看着这幕戏,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宪儿好奇的上前扯扯郑云鸣的衣袖:“公子,您对他说了什么啊?”

“机密”郑云鸣把手指放到唇边,意味深长的一笑。

毕资伦痛哭了一阵,突然沙哑着嗓子喝道:“宋朝的狗典狱官呢,滚过来!去跟你们的狗制置使说明,就说老子愿意投降了!”

典狱官喜不自胜赶紧差人回去禀报,一面又向郑云鸣拜谢。

郑云鸣慌不迭的回礼,又小声问道:“这姓毕的当上咱们的官儿,不会怀着点别的心思吧?”

“嗨,老弟,看来你为官的日子也不长,这做官嘛,能对付的就要对付,能混政绩的一定要混政绩,”典狱官满不在乎的说着:“上峰的任务就是让这姓毕的投降,至于他投降了干嘛,是不是准bèi

叛变,那就不是咱们的职责了。只要这姓毕的一点头,咱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功劳妥妥儿的落到了囊中,至于国家什么的,将来你会明白,太关心国家你会短寿的。”

典狱官说着道了个诺,押着毕资伦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脸惊愕的郑云鸣呆在江岸边。

“宪儿,这算是什么国家官员,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一肚子气闷的郑云鸣当然不能就这么折回去不为五斗米奔忙,官船继xù

上驶,既入大江,过建康,走池州,很快就进入了江州境内。

江州就是唐代时的九江,自古是水陆交汇的重镇,前者有项羽封地、而叛项归刘的英布被封在此地,即后又有东吴大都督周瑜驻扎在此,并且在鄱阳湖上操练水军。当然,九江在当朝出名还是得益于白乐天的那首脍炙人口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句在宋朝文人中口口相传的名句,让江州的名声遍布天下。

但是对于郑云鸣来说,江州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另外一桩事情。

“船家,”郑云鸣温颜招呼老艄公过来:“这浔阳江畔可有什么著名的酒楼?”

“知县问的是哪一座?老汉虽然只来过江州几次,也晓得太白居、玉堂春、胡家楼这些名号”

“不,我问的酒楼名叫浔阳楼。”

“浔阳楼?这个可就多了,浔阳江边上叫这名字的酒肆,没有十家也有八家”

“原来如此,那也无妨,我就一路走将过去慢慢察访好了,顺便也可以见识一下江州的风土人情。”郑云鸣说着将护卫的教头叫了过来,顺手塞过了一张会子:“弟兄们一路上为了保护本官也出了不少力qì

了,叫大家找个酒家好好乐一下吧,下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呢。”

教头本是相府的军兵,与三公子是旧相识,当下也不推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带着护卫军兵们欢天喜地的去了。

郑云鸣却只带着宪儿慢慢的踱进江州城中。

“少爷,这浔阳楼原先很有名么?怎么少爷一定要坚持找到这浔阳楼呢?”宪儿的疑问郑云鸣笑而不答。

虽然知dào

施耐庵老先生关于宋公明浔阳楼提反诗的桥段不过是纯属杜撰,但既然难得路过江州一趟,却怎能不来好kàn

看这传说中的浔阳楼?

郑云鸣原本的心思是不抱着什么希望的,水浒里描写的不过是小说家言,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存zài

呢,可是他毕竟忘了,因本地的风景名胜而起名,本来就是商家惯用的路数。

二人一路上游街看景,慢慢的走到了南牌楼街口,抬眼一望,这才发xiàn

整条街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开着几十家浔阳楼。

哑然失笑的郑云鸣只好拉着迷惑不解的宪儿匆匆走进一家看起来最气派的酒楼。

酒博士赶忙满脸欢笑的招呼主仆二人,郑云鸣理所当然的要了二楼的座位,当然粉壁上不会有什么宋公明的反诗了,可是大大小小的也有十几首题诗。大半都是寻常的舞文弄墨,但当中有一首刚提的,墨迹尚且未干,诗写道:“孙膑折身遭难处,韩信屈节受辱时,宝刃蒙尘充朽木,何日锋锐使人知?”

“呵呵,好大的怨气,不知dào

是哪个怀才不遇的秀才提了这么首歪诗”正说间,楼下突然一片大乱。

郑云鸣定睛一看,数百名身着招军黄衲袄的军兵健锐,各执棍棒,大声叫嚷咒骂着汹涌奔上二楼而来。

“兵变!”郑云鸣心头一动,随即想起:“若是变兵,自然是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不会仅仅拿着木棒上街这么简单,一定是来酒楼寻晦气的,这等麻烦事还是少惹为妙。”

只可惜麻烦事并不是你躲就能躲得掉的,若能轻易躲得掉的就不会被称为麻烦了。

郑云鸣一愣神的时候,军兵们已经气势汹汹的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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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上行偶遇豪杰(4)

片刻之间兵丁们已经冲上了二楼,向着东南角的一张桌子三面包抄了过去。桌前坐着一位年轻年轻高大的后生,面色微红,圆眼浓眉,灰色的布衣上工整的系着两条绦带,看的出来一定是精通武艺的战士。他手边搁着的佩刀比寻常配腰刀长了一尺,牛皮刀鞘上纹着古拙的花纹。便是丝毫锋芒未露,也能让人感到杀气森森。

众兵丁围住了那后生,却无一人敢上前锁拿,就这么僵持了一小会,一个队官模样的军官才开口喝道:“好小子,打了咱们衙内还不赶紧逃得远远的,还敢悠哉的在这里喝酒。当真以为这江州城没了王法了么!”

那青年一抬眼皮,两道寒光扫视了周围的众军士一道,盯得众军士个个心中发毛。

“恃强凌弱,在大街上强买强卖难道就是王法了么!”一开口声音似寒山寺的铜钟一般浑厚凝重,好一副英雄做派。

那队官愣了愣,哈哈大笑:“你要知dào

这江州城是谁的天下,我家都统看上你的马是你三生修得的福气,这随身亲兵一当上,好处只有说不尽,哪有享的完。怎不比一匹马强得多?你若听了我好言相劝,速速将这马儿献与小衙内,将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的事情”

青年冷笑了一声,说道:“那我若不肯,又当怎样?”

队官眼眉倒竖,抬高了声音喝道:“若是不识抬举,休说大爷我说诳话,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休想直着走出这江州城!”说罢退后两步,一声唿哨,兵丁们从三面一齐扑向那红脸青年。

在他们大声吵闹的时候,浔阳楼的客人早已经跑的精光。连掌柜和酒博士们也早已经不知dào

躲到什么角落去了。依着郑云鸣的意思,原本想留着看个热闹,但宪儿在一旁慌不迭的拉扯袍袖,无奈只有抽个空下了楼台。

二人刚下得两级台阶,突见两团黄影越过雕花围栏直落到了一楼,砸烂了一张方桌。显然是两个行动迟缓的兵士被那青年抓住腰带掷了下来。

郑云鸣心知这青年吃不了亏,便领着宪儿快步下楼,岂料青年的动作却是迅捷无比,郑云鸣每下一阶,就有一名兵士从二楼跌落下来,待到主仆二人走到楼下,已经有二十多名兵士爬满了一楼的厅堂,砸坏了一地的桌椅不说,连门口的酒幌也砸折了几支。

等郑云鸣跨出店门的当口,那些凶神一样冲上去打架的兵士们已经狼狈万状的开始向店外逃命。冲在最前的毫无疑问仍然是那个队官。他臃肿的身躯以最快的速度冲在逃命的第一位,一面跑一面还回头怒骂道:

“还不赶快叫人,蠢货!”

跟在后面的兵丁们恍然大悟,摘下脖子上的竹哨“哔哔哔”的吹了起来。

随即街口南北同时想起了喧嚷之声。

郑云鸣知dào

凡古时军队,怯于公战勇于私斗的弊病几乎一直存zài

,宋朝也难以避免。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口角小事,继而扭打推搡,打不过就用哨子招呼同伴,一营齐出,数百人街头乱战,伤人性命,滋扰地方。而管辖此地的沿江制置使司江州水军更是跋扈异常。

这时头一波来寻衅的官兵已经尽数逃散,那被围攻的年轻人背好了行李,手提着佩刀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来到大柜前说道:“今天打坏了掌柜不少碗碟桌椅,秦某出门的匆忙实在没有多带闲钱,这里有一把祖传的宝刀权且压在这里,待我三日后再来赎回。”

他连唤了几声,掌柜的和酒博士只管躲在柜下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伸出来一下。

姓秦的青年叹了口气,将那佩刀放在了柜台上转身离开。

郑云鸣突然开口说道:“壮士且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会子,过去拍在柜上,笑道:“这点钱用来赔偿几张桌子应该是足够了。”说罢问也不问,从柜台上将宝刀取下,对那青年说道:“快走吧,少时再来的官军可不就是几十人了。”说着将宝刀双手递过去。

那青年正色道:“这刀已经是公子的了,公子请留下姓名,等秦某一旦筹足钱银马上就来赎回。”

郑云鸣笑道:“都是江湖儿女些许小钱何必介yì

?壮士连几张桌椅都爱惜,岂能不在意自己的宝刀?”

“那是两码事,好汉在江湖上行走,若是凭着一身本事胡作非为,随便打砸人家的东西不赔偿,那和在街市上耍无赖的地痞有什么区别?我辈虽是粗人,却不会在名节上亏欠半分。”

“那就更应该将这东西拿回去才是。”郑云鸣也严肃起来:“打坏人家东西这点小事都能放在心上,难道自己祖宗留下的宝刀,就能随便赠予外人不成?宝刀虽然珍贵,在我手上不过文弱书生把玩之物,在豪杰手上却是行侠仗义的锋刃。若真把它当做质押之物”

郑云鸣踏前一步,将刀双手奉上:“那远不如好汉子光明磊落的一句言语管用的多。在下襄阳京湖转运司参事郑云鸣,来日兄弟有缘到襄阳,一定要让我做东,好好款待一番。”

那青年点点头,接过了宝刀配在腰间,拱手作礼说道:“在下山东高密秦武,待此间事情一了,一定专程上襄阳府登门致谢。”

说话间大街两头骚动声响越来越近,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惊慌奔逃。秦武匆匆拜了一拜,转身快步消失在小巷中。

“真是一条好汉子,却不知dào

什么时候才有重逢的时候。”郑云鸣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才发xiàn

自己一个书生和一个小书童已经被几百名怒气冲冲的军兵包围了起来。

为首一个副将模样的大汉怒喝道:“刚才那个不知好歹的厮鸟跑到哪个地方去了?”

“早就跑掉啦。”郑云鸣笑着说:“贵将反应速度还是差了些,这要是在战场上,您那几十个弟兄不是早就被敌人杀的片甲不留了?”

那副将眼睛一瞪,就要发火,身边小校扯扯他的袍袖说道:“刚才看见他与那贼厮在一起,多半两人是一路的。”

副将怒道:“什么叫多半!那一定都是一路的贼人!定是北方派进江州的细作!孩儿们,都给我拿下了!”

“我看谁敢!”人丛外正是相府教头的大嗓门。军兵们眼看着二十多个着青布衫箭袖扎巾的军士在一个胖军头的带领下闯进了圈子。

“是那个长了狗胆的敢动丞相的公子爷!”教头大喝一声,相府的亲兵们马上列成了两层圆阵,将郑云鸣和宪儿紧紧的护在圈中。

那副将看见相府亲兵手上的刺青,先自已经怯了。等到听到是相府公子,更是不知如何收场是好。

正没奈何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喊道:“将军,那泼才骑黑马从东门走了!”

“叫大小儿郎都去堵截,休要让他跑了!”副将下了令,转头来满脸堆笑的向着郑云鸣下拜道:“不知dào

是衙内到此,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郑云鸣哼了一声,喝道:“快快的滚出本官的视线,不然你这辈子当官也就当道今日了。”

那副官应了一声,领着兵士们灰溜溜的离开了大街。

宪儿问道:“为什么公子不叫那将军不要在追拿那位山东大哥呢?”

“那是地方的事务,我没有权力干涉。”郑云鸣摇头道:“不过没想到江州水军纪律败坏成这样,要是蒙古人真的打来了,就凭这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敌的住?”

教头骂道:“刘虎这个粗货,带出的兵这个鸟样,等老子回去非在丞相面前狠狠的说说”

“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你知dào

我爹最不喜欢家人干涉政务.”郑云鸣伸了个懒腰:“我们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继xù

赶路吧。襄阳还有个职缺等着人上任呢。”

“前面那个书生,给我站住!”

郑云鸣转身抬眼看时,这条汉子身长丈许,生的如黑铁塔一般,豹头环眼,一部络腮胡子每根支起来如钢针相似。身着招军布衫,头戴青巾,身后大声叫嚷的是几百名怒容满面的士兵。

“这不张飞么!”郑云鸣正在这么想着,只听得那壮汉一声喝问:“兀那书生,你会写字么!”

声如铜锣一般,震的郑云鸣耳朵沙沙作响。郑云鸣奋力挣脱出军兵的挟持,整整衣冠,拱手为礼:“既然是圣人门徒,如何不会写字?”

“好,你来替咱们写个状纸,告那群狗娘养的王八蛋,放心,你写的好酬劳少不了你这书生的!”

原来是缺个文书,郑云鸣听到这话反而觉得这些大头兵有些可爱了,要知dào

地方驻屯大军抽丁派夫,随便强征夫役是常态,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给强征的劳役付钱的。

可是怎么就这么倒霉,来到安庆军,原来打算不动声色的拜访一位从未谋面的学长,却无端端的被卷入了事件。

在码头上岸的时候,教头为了怕公子再出什么意wài

,一定要带兵跟着。

“没那个必要,安庆已经是淮西军司的管辖范围,不会出什么乱子的。”郑云鸣说着换了一身粗布长衫就独自上岸去了。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情。

第三回 呆公子巧断葫芦案(1)

说话间众人吵吵嚷嚷的已经裹带着郑云鸣来到了江州副都统衙门前,那大汉将郑云鸣如提小鸡一般提了过来:“我说你照着写!都统老爷在上,今有强勇军左营第五正将丘震,并第五将队全体官兵五百一十七名,恳请都统老爷严加惩处”

“莫急莫急,”郑云鸣结果笔墨,就在军士抗来的一张案几前写了起来:“并第五将队全体将士五百一十七名,惩罚谁?”

“惩处那个暗害咱们李统领的王八蛋!你接着写:都统青天大老爷,俺丘震和部下的兄弟都把李统领当再生爹妈,听说您已经抓住了凶手,请您把他交给老任发落,俺老任就把他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使!李统领一向是俺们第五将队的好上司,主心骨,没了他俺们打个卵子的仗啊?要是下次金狗,不是,蒙古狗再来打江淮这块地儿,别怪兄弟们打败仗,让你副都统老爷丢官啊!”

“这厮竟然懂得威胁了,真是小看这粗汉”郑云鸣再心中稍微酝酿了一下,提笔写道:“夕赵损廉颇,而秦人雀跃,汉失李广,而单于额首,自古千军能得而良将不易得,震等以为统领忠勇皆备,实一军之至宝,奈何命丧宵小之手?今鞑靼气焰方盛,而先丧忠臣,不斩此徒何以正人心?都统方面之臣,智勇十倍于飞,当细思之。”

“老子说了这么一大段,你就写这么几个字啊,也罢,来人,赶紧去交给副都统那个鸟人!”丘震一声命令,一名小校取了状纸赶紧送交给门口已经是一头冷汗的守备军士。那军士看来也早就听说过丘震的威名,接了状纸赶紧送进了衙门。

丘震叉着手气呼呼的在门口等了好半天,才看见衙门内走出一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举着状纸说道:“写这状纸的是哪一位先生,可否出来一见?”

丘震上下打量了这小书生两眼,喝道:“打官司的是俺,你这小书生又是什么人来的。李都统呢?”

“啊?”那书生看了丘震一眼,摇摇头道:“我不是问的苦主是谁,苦主状纸已经写清楚了,我问的是写状子的是何人。”

郑云鸣上前应道:“是学生,还没有请教先生高姓?”

那人回礼道:“下官是知安丰军书写机宜文字杜庶,先生是?”

“原来您就是学长!小弟襄阳府京湖转运司参事郑云鸣这厢见礼!”郑云鸣完全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场面下遇到了想要拜访的人。

丘震大吃一惊,没想到在街上随便抓个书生来当文书都能抓到一个参事,依着大宋律例,其罪非小。

杜庶却更是大吃一惊,问道:“你就是郑云鸣?京师的孙老师写信来说郑公的公子和我都在一个老师门下学习的时候,我还真有些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堂堂!”

“我才是,听说学长的大名已久,近日听人说起您借调到安庆军来办事,正好我赴任路过此地,这才前来拜见。”

“那怎么会和这群当兵的扯上了关系?”

郑云鸣用手中的折扇指指站在一边的丘震,笑道:“这不是秀才遇见了兵嘛。”

杜庶也笑了起来,说道:“自从北伐失利,李都统就去了光州前线,现在有制置副使杨恢杨大人主事,你二人随我晋见,兵丁在外等候,不要生事。”

郑、丘二人由杜庶引着,一路向白虎节堂走来。一路上郑云鸣与杜庶交谈,才知dào

自从端平入洛失利之后,蒙古人就开始在太原囤积粮食和武器,准bèi

对宋朝发动全面进攻。位于前线的知安丰军杜杲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场统帅,在入洛失败之后就将前线的细作数量增加了三倍。近来杜杲察觉到蒙古军的游骑出没次数增加,还有一些骑兵渗透到宋国的前线州城后方。所以特别差遣自己的儿子、在府中书写机宜文字的杜庶到后方各大将处商议万一有变,各地战守军队如何互相支援的问题。

二人说着已经到了白虎节堂上,白虎节堂原本只是枢密院用来议事的场所,南渡之后称号混乱,不少方面大将开始私自将自己处理军务的都堂也都称作白虎节堂。

高坐在都堂之上的正是副使杨恢,杨副使是文官出身,即使做到了一方军队副帅的高位,却仍然缺乏统帅的威风。

“请命书我已经看过,这件事情本来是应该交予刑狱司处理的,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将这凶手暂时关押在制置使司的大牢中。李都统目前在光州前线前线备战,总得等他从前线回来才好审理这桩官司。”

丘震勃然大怒,喝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既然捉得凶手,何不现在就剐了他!”

杨副使也提高了嗓门:“人命凶杀的案子怎么能仓促定案?即使是判定他确是杀害李统领的凶手,也必须呈报枢密院,待批准之后到特定的刑期才能问斩。现在又不是战争期间,怎能如此草菅性命?”

郑云鸣看见二人马上就要冲突,赶紧劝阻道:“二位都先不要动气,不如现在先预审一下此案,如果确系证据确凿,副使大人同样有向枢密府呈递公函的权力,也胜过白等都统回来这几个月时光。”

杨恢看见郑云鸣的平民服色,不满的说道:“都堂乃是军国重地,怎么能随便放布衣之人进来呢?”

杜庶赶紧上前在副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杨恢听到是宰相公子到来,这才收了几分威严,说道:“既是宰相公子要审,书写就先读读案情吧。”

杜庶拿起卷宗来到郑云鸣侧边坐下,将一桩离奇公案娓娓道来。

四天之前,宿州统制官王德前来赴宴,安庆大小官员殷勤接待,但本地强勇军统领李某在宴席中突然不知所踪。淮西副都统司衙门派人四下搜索,发xiàn

李统领死在州城西北二里处的一处祠堂中,胸口被利刃穿膛致死。

强勇军数千人在安庆军只是客军,都统王福因为入洛之役的惨败被减武官二级,现在率主力在别处屯扎。安庆几千人马就成了后娘养的孩子,将士们本来就因为寓居他乡而日夜不安,这个当口又死了一名统领级的人物,难保这些悍勇之徒不会干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都统司于是决定火速破案,但刚刚在案发xiàn

场附近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一天之后,做客的王德统制就带着几名亲兵押了一名凶嫌上衙门来投案。

根据王德的说法,他部下的亲兵亲眼在一旁偷看见此人行凶杀人,又悄悄的尾随该人查清了他投宿的地方,才报gào

长官一起拿了人来衙门归案。

随着案卷附上的是呈堂的证物,凶徒用于杀害同袍的凶器解腕尖刀一把,还有蜡丸一个,里面藏着蝇头小楷写的密书。

郑云鸣毕竟是对刑侦全然不通的菜鸟,若是宋慈在此,大约当场就能看出其中的破绽。但郑云鸣装模作样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把沾满血迹的小刀有什么蹊跷。就算小心的捏住刀柄又有何用?他连怎么用蜡膜来取指纹都不知dào



看完了凶器,又看密信,不过是寻常的军队番号、驻地、布防图,这种日常的情报书信,宋金两国的边将每年收到得不下数十封,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疑点。

“看起来并无什么可疑的地方,唔”郑云鸣沉吟了下,他并非是喜欢侦探推理的连环计谋的读者,在现实的世界里,一桩凶案往往过程极为简单直白,并没有那么多幕后的凶手等着揭示。

丘震眼睛一瞪,说道:“既然没有疑点,早点把这厮鸟拖出来砍了吧!”

杨恢也恼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凶手自从被抓住之后对所有指控一律全盘不认,就算对他动刑也是毫不松口,这般没有供状只有指证的案子,怎么能通得过枢密府的审查?”

“且慢且慢,”郑云鸣慢条斯理的说道:“不如现在就把凶手提上堂来,听听他的说辞。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请副制置行我这个方便。”

杜庶也说道:“自从押了这厮,他一直不肯讲说详情。不如就在这里好好问问他,看看这厮是不是真有什么冤屈。”

刘虎驳不过两位文官的脸面,当下命令亲兵去将牢中的凶手提了上堂。

不多时,亲兵压着一名戴着镣铐的大汉来到堂内。

郑云鸣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原来是你!”

秦武看到郑云鸣也吃了一惊:“官人如何也在这里?”

“说来话长啊,特别为了你的案子来的”郑云鸣将折扇一展,微微摇动,“说罢,怎么会被人当成凶嫌的?”

“哼,不用说了,我因事得罪了王德那厮,被他设计陷害,成了这里的囚犯。”

“那李统领被杀这事,你知dào

了多少?”

“哪里知dào

,我正在客栈休息的时候,被王德这厮率人就闯了进来,直接捆到官衙,本来这几个人也拿不到我,奈何跟着我的还有个姑娘,行走不太方便,才索性被他们拿了来再做计较的。”

杨恢听着他在都堂上公然说想要越狱,眉头皱了起来,喝道:“不要避重就轻,这柄杀人的凶器是你随身携带之物罢!你倒说说,不是你杀的人,这凶器如何解释?还有这蜡丸书,难道也是凭空得来的?”

秦武不慌不忙的回应:“我已经跟大人说过了,这刀我是在客栈的时候遗失的,这蜡丸书显然是他人捏造陷害高某,大人若是不信,秦某并无好严辞解释!”

丘震嚷道:“人证物证都有,这厮只不过是狡辩而已!制置使大人赶紧下令吧,我亲自当侩子手来斩他的狗头!”

杨恢再也忍耐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子:“就你丘震全都知dào

!信不信本都堂一纸将令就斩了你!”

郑云鸣赶紧来打圆场:“大人和将军都先歇歇吧,咱们再将那个亲眼看见行凶的孙正将的亲兵唤来,也听听他的说法如何?”

杨恢面带难色:“那人是淮东军司的人,隔了一层关系只怕不是那么好找的。”

“这个无妨。”郑云鸣说道“叫我的书童宪儿带着一样东西与兵丁同去,保管那王德乖乖的交出那目击证人。”

御赐的锦带当然不是区区一介统制能违抗的,少时制置使司的官兵们带了那名号称亲眼看见秦武杀人的亲兵到来。

那人一见秦武站在堂上,立即扑倒,一面哭一面讲述起来。

(4日因为停电断更了一章啊,跟看官们说声sorry)

第三回 呆公子巧断葫芦案(2)

那人一见秦武站在堂上,立即扑倒,一面哭一面讲述起来。

所说的话大致与案卷上的相似,那日正在衙门后山的竹林散步,看见秦武和李统领正在争吵,秦武用银钞收买李统领,李统领却坚决不收,两人冲突厮打起来,秦武于是抽出解腕尖刀,一下将李某杀死。随后扛起李某的尸体向北去了,这一切都是他在角落里看见的。

丘震越听越生气,大吼一声,闯上前去就要动手。

郑云鸣赶忙上前将两人隔开,心下好生为难,断案这种事情他是完全的外行人,就算真是宋慈在此,也不可能立即就破案吧。

这时只见杜庶站了起来,慢慢的在堂上踱着步子。抬头问那证人道:“你是说这凶嫌杀死李统领后,立即将尸体抗到城外去扔了么?”

那亲兵眼神萎缩了一下,答道:“正是。”

“你因何得知?难道你也亲自跟他到抛尸的地方去看过了?既然主将被杀,不去报gào

上峰赶紧缉拿凶犯反而去尾随凶手,是不是企图事后勒索?”

那亲兵吓得赶紧叩头说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看着此人不像本地人,生怕他犯了案后立即跑了,只好紧紧的跟着他生怕失了行踪。”

“这么说来,他抛尸的时候你也跟着去过?”

“老爷明察,小人真的是亲眼看到那厮在池塘里抛尸。”

“当面说谎。”杜庶淡淡的说道:“你可知dào

这人有一种隐疾,受不了芦絮飞扬,一旦吸入了芦絮必然气紧胸塞,无法呼吸,甚至可能危及性命。现在正是芦苇扬花之时,北门一带到处都是芦苇,你倒是告sù

我,他是如何扛着这么一条大汉穿过芦花荡而又没有发病的?”

那人一哆嗦,小声说道:“小人也只是按情理推测,所以才大胆说小人亲眼看到过他埋人,小人的确从未到得那个地方”

“那你又错了,这人虽然从未到过埋尸的地点,但是你,”杜庶突然转身,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的盯着那亲兵说道:“确是真真切切的到过那里!”

“没有,小人没有!小人冤枉啊!”亲兵一面说着一面又以头抢地,向着刘虎蹦蹦的磕着响头。

“你道是没人看见,所以欺瞒么!我来告sù

你,当日晌午时分,有芦苇荡里捡拾鸭蛋的渔家儿子藏在芦苇中看的清清楚楚,他说有一约莫六尺的穿着招军袄的黑脸汉子,用车载着一个草席捆着的东西来到池塘边上,将其弃之塘泥上。我秘密让他再暗中指认,这黑脸汉子原来却是指证他人谋杀的王德统制的亲兵!”

“小人真的没有,小人冤枉!小人冤枉!”那亲兵眼见被揭破了谎话,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是顾着喊冤磕头。

“休要遮遮掩掩了!我想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杜庶摸了摸自己那尚且稀疏的胡子:“我听说前日你在东百花街喝醉了酒闹事,被李统领撞见,教xùn

了你一顿,又要你出钱赔偿。那日你看李统领在宴会上也喝醉了,独自出门,你却突然心生恶念,一路尾随他到后山竹林,拔出刀来将他杀死。然后丢弃尸体到城北的水塘中,这时你想到了嫁祸于人之计,于是趁着这壮士不备,偷偷将凶器放入他房中。你还觉得单凭一把凶器诬陷这位壮士不够有力,于是又找人伪造了蜡丸书信,献与王德,构陷于他,是也不是?”

“小人没有!小人没有!王统制会给小人做主,小人所说的都是实情!”

郑云鸣看着杜庶声色俱厉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明了,若是此时卖他一个人情,在安丰军杜杲面子上也会好kàn

一点吧。于是站起身来,冷笑道:“真与不真,一试便知,你可知dào

福建提刑司宋慈宋大人近日开发了一种指纹辨认术,使用磷光粉可以从尖刀手柄上提取使用者的指纹。郑某离京的时候恰好见识过这法子,就便在这解腕尖刀上一试,若是只有秦武的指纹,那某当亲自给你赔罪澄清,保你官升五级,若是验出你的指纹,哼哼,休怪安庆军刽子手的刀不够锋利!”

杜庶也赶紧附和道:“说吧!幕后指使是谁!若是汝实情交待,还可以申请有司减刑一等,留得性命。这个时候还不悔悟,企图隐瞒,那就别怪国法严峻无情了!”

那亲兵被这两个年轻人一吓唬,登时软了,头捣蒜一般的喊道:“两位老爷休要怪罪,这不干我事,全是那王统制”

“住口!”一直在静静的听着两人审断的杨恢突然喝道:“分明汝等杀害长官,又诬陷良人,现在居然还敢牵攀汝等上峰!真是大胆的狗贼,以下犯上,混账之极!来人!”

两边几个虎狼似地牙兵一起站出来,将那亲兵捂住了口,牢牢架住。

“先打入监牢,而后严刑拷问,看这厮招是不招!”

亲兵答yīng

了一声,拖着死狗一样的证人匆匆下去。

郑云鸣和杜庶无奈地对望一眼,人说官官相护,其实武臣之间的袒护比文臣要严重许多。须知文官都是学圣人礼法,相互之间不过是攀些年兄年弟,老师门生之类的关系。武臣们那真是要斩鸡头摆把子,不然很难在官场上混迹的。不要说如今的这些无赖将佐,就连绍兴年间人称中兴名将,也不能免俗,韩岳张刘,吴璘吴玠,杨圻中等辈,无不是结为异姓兄弟。武将间无事就勾心斗角,有事则互相遮掩。早已成为武官中的一种循例,更是大宋国防方面难以治愈的痼疾。杨恢这么做,也是为了淮西都统李虎和淮东都统司的面子着想。

堂上这两个算是官场新手的年轻人,对于这种延绵国朝百年的顽疾,根本没有半点办法。

郑云鸣只好灿灿的笑着转移话题:“制置使能立辩是非,真有古时名将风范。”

“身为一方主将,当然不能不辨真伪。”杨恢点点头:“既然查得此人无罪,速速将其释fàng

,不得再留在衙中。”

丘震一言不发的来到秦武面前,双手抱拳一辑到地,然后转头也向着郑云鸣和杜庶拜了一拜。

杜庶笑道:“这回可得到了教xùn

,凡事没有查证清楚的时候,一定不能冤枉了好人才是。”

“不用多说,这次是俺鲁莽了,稍后事情一了,俺马上摆个酒向这位好汉赔罪就是。”

虽然是条粗汉子,但知dào

自己不对的时候也能够爽利的认错。这种人将来一定有用得上的地方,郑云鸣想着这桩事,杨恢却开口问道:“公事已了,今天就在衙门里设个便宴,为郑官人接风洗尘如何?”

上峰给低阶官员接风是不常见的事情,这自然是不常见的事情。郑云鸣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拒绝。于是将郑云鸣让入后堂,杜庶作陪。只将丘震和秦武二人从衙门里放了出来。

丘震执意要拉着秦武去喝酒赔罪,秦武本是光明磊落不记仇的汉子,看见丘震实在热忱,也不能驳了他的颜面。二人寻了一家酒肆畅饮起来,相谈起来,才觉得有一见如故之感,酒越喝越精彩,待到月上梢头的时候,酒肆中又进来两个人。

丘震一见二人,便大着嗓门喝道:“郑官人和杜官人不是在副使老爷处吃酒么,怎么半路跑出来了?”

“官面上的迎来送往,总是气闷的很。”郑云鸣笑着说:“所以我编了个不胜酒力的理由,拉着学长来这里讨两杯酒喝。”

秦武站了起来向两人施了一礼,说道:“今日若不是二位官人给我洗脱罪名,还不知dào

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份大恩,秦某只有日后图报了。”

“秉公直断乃是为官者的本分,这既不是我们施的恩德,你也用不着感谢。”杜庶说道:“反正我在堂上说的那些也都是瞎编的。”

郑云鸣大惊失色:“哪些部分是瞎编的?”

“这位秦壮士何曾有什么气胸病?若说城北的芦苇荡,他一定是能去的。我之所以能料定他没有去过城北而那凶手去过,靠的是另一件小事。”

“城北正在开塘挖沟,准bèi

对付北边的骑兵,现在到处都翻出来略带暗红色的泥土,这种泥土是安庆府别的地方难以找到的。昨日我特意留意了秦壮士和那凶手所穿的靴子,秦壮士的靴子上并没有暗红泥土的痕迹,而那凶手的靴子上却沾满了暗红色的泥点,这岂不是太明显的证据了么?”

“我料这凶徒一旦知dào

自己的靴子是最重yào

的证物,说不定会舍了性命将这靴子毁去,反正他不是本地军士,只要矢口抵赖谁也奈何他不了。所以我以秦壮士有气胸病为由,拖他入局,只要他老实招认了罪状,自然也就不会去管那靴子了。”

郑云鸣恍然大悟的拍拍额头:“学长瞒的我好苦!不过说句老实话,我也有事瞒着学长。”

那三人好奇道:“是什么事?”

“那磷光粉取指模的法子也是我编的,宋大人还没来得及发明。”郑云鸣说完这句话,四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第四回 黄州界孟珙破贼众(1)

第二日上午,郑云鸣的官船在安庆码头上准bèi

拔锚起航。

杜庶、秦武和丘震三人一起来送行。

“送了官人走,俺们也要拔营啦。惹了这一桩官司,兄弟们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丘震的嗓门依旧是很响亮。

“那你们准bèi

去哪里?”

杜庶说道:“我昨日跟杨副使已经谈好了,借丘将军这一支队伍去安丰帮zhù

守城,安丰杜知军爱兵如子,加上有我从中照应,弟兄们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郑云鸣点点头:“我正好要对你说说淮东的事情,学长,我从临安出发以前就得到过消息,蒙古人正在简拔齐、鲁、幽、并各地的汉儿,一齐前往山东前线集中。从中都到东平府的官道上,每天都有人看到鞑子的骑兵整队南下。照这个架势,他们要动手不过就是一年以内的事情。”

“这个你大可以放心。”杜庶轻松的摇着折扇:“鞑子想从正面突pò

两淮之地,还早了一百年。淮河方面聚集了不下十万人,而第二线随时支援的部队,至少也有十万。相比之下要忧心的,是你要去的襄阳。”

“兵凶战危,小弟只有随机应变。”郑云鸣把话锋一转:“秦兄弟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需yào

回山东一趟。”

郑、杜二人对望了一眼:“你不会是赶回去当兵吧?”

“那怎么可能,我就是因为在家乡受不了鞑子的鸟气,才到外面来闯荡的。但是我与山东的一位好朋友有承诺,要到南方来寻找他的家眷,现在家眷已经找到,还要把这小娘子一路护送到北边去和他郎君团聚。”

“孤男寡女一路相随,于名节似乎不妥。”杜庶皱着眉头说道。

“当逢乱世,如果我不出手帮他们一把,难道叫这夫妇二人永远天各一方不成?至于名节什么的,只要秦某持身端正,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急人危难,君子正该如此。”郑云鸣说道:“秦兄弟办完事情后勿忘再赴江南,你要记着襄阳府永远都有你一顿酒在。”

“自然记得,待北方事情一了,我马上就来襄阳拜访。”

“我在襄阳虚位以待。”郑云鸣又转向杜庶:“那亲兵做蜡丸书,伪造笔迹,岂是一人能办得到的?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

杜庶苦笑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得事情?今早去看那亲兵,早已经在大狱里七窍流血而死了。这背后主使的人虽然不在自己的地方,行事倒还利索。”

郑云鸣道:“话只需挑明了说,这王德既然敢干掉自己的部下,又不愿意负责。其人并不可靠,我只担心一旦鞑靼来袭”

“大可放心,此人在暗中观察的名单上已经不是一日了。”杜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如此我也放心了。”郑云鸣拱手罗拜:“乱世未平,英雄豪杰正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时代,云鸣愿诸位保重身体,勤修文韬武略。将来大家总有再度相逢的日子。”

说罢转身上了官船,站在船尾处挥手作别,官船扬起了风帆,很快就将灰白色的安庆城池和送别的三人抛在了身后。

正月里的江南还不似北方那样万物枯萎,江岸上点缀着点点绿色,时不时有水鸟野鸭被路过的行人惊起,从江边的芦苇丛中扑扑楞楞的飞向南方。

郑云鸣似乎全然没有被刺骨的寒风影响了心情,悠闲的观赏着两岸的景色。这并不是因为身上那件灰布棉袍有什么特别,而是藏在棉袍下面的黑貂内衬抵御住了寒冷,当然这件衣服他是不会穿在外面的,倒不是说郑云鸣刻意的表现出低调,若是从这北方来的物件上牵扯出郑府与北边有什么瓜葛,对父亲的声名难免是一种拖累。也正是他这种少年老成之处,特别得到老师的赞许。

宪儿正在忙着将夹单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放进雕花小木箱中。突然开口道:“少爷,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咱们在黄州过完了节在走好不好?”

“也好,看这样子到襄阳还有一段路程,不如我们就在黄州过了,起码能沾点人气,胜过在荒山野地里过个冷清的上元节。”郑云鸣向船老大招呼着:“船老哥,咱们在黄州歇歇过了十五再走罢!”

船老大欢天喜地的正要答yīng

,突然岸上远远的传来了呼叫声:“救命啊!蒙古人杀来啦!!!”

郑云鸣心中一凛:“是蒙古人!怎么会来的这么快!不,他们是全骑行的军队,应该会有这样的速度遭了,黄州的兵将这么短时间如何集结,州城的城门说不定现在都是大开的,如果蒙古人能够夺下渡口的船只渡江的话”

护卫的兵丁更是紧张,教头一声唿哨,兵士们各张弓箭,手忙脚乱的准bèi

迎敌。

郑云鸣看着众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下也自稍定,扶住了船帮向岸上看去。

呼救声是岸上一个瘦小的少年发出的,穿着麻布单衣的少年背上背负一个花布包裹,正拼命的在大堤上奔逃着。背后是数十名披头散发,哇哇大叫的壮汉,各持兵刃,气势汹汹的正在少年身后追赶。

一旦心神镇定下来,郑云鸣立马瞧出了破绽,大声吩咐道:“船老哥,把船靠近岸边,我们接那孩子上来!”

船老大一时竟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大人您是说?”

“勿要惊慌,”郑云鸣突然间觉得无比清醒:“靠近岸边,接他上来。”

教头慌忙拦阻:“少爷的安全是要紧的,岸上谁知是不是贼人引人入套的把戏?照我说且休管他,自家赶路是正事。”

郑云鸣板起了面孔说道:“若是做官不管百姓的死活,与土偶瓦犬就没什么分别了,既然立了个官字在船上,这闲事咱们就管定了。”

说话之间少年脚力甚快,已经赶到和船只一般平齐。一面奔跑着一面向着船上大声呼救着。

船老大无奈的摇摇头,把船只向岸边驶去。船只刚到浅水时,少年双手将花布包裹高高举过头顶,纵身跳下水来,拼命的向着郑云鸣的大船跑来。

“小孩儿抓住我的手!”郑云鸣俯身下探,双手向着少年伸了过去。

少年仔细的护住了包袱,右手紧紧的抓住了郑云鸣的双手,这是一只力qì

奇大的手,几乎把郑云鸣拽了一个趔趄。还好丘震一把在边上拉住,将两个小孩儿一并拖了上来,

“好啦,现在可安全啦!”宪儿向着拥挤到水边挥舞着刀矛大声咆哮骂人的蒙古人群做了个鬼脸,扭头对少年说道。

那帮蒙古人看见了官船的标志,却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立马四下逃散的无影无踪。

“看来其中必然还有文章,”郑云鸣沉吟道:“好在黄州已在不远,想搞清楚只怕也不会很难。”

船只离开岸边越来越远,重新回到大江中间。少年躺在甲板上喘息了片刻,向着郑云鸣跪下,砰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响头。

“谢谢公子救命!没有公子我定活不了。”

郑云鸣定睛看那少年时,少年虽然放脱大难,神色却是相当镇定,白皙的面孔上透着一股豪迈的气概。

“不必客气,凡朝廷官员当善尽父母官的职责,遇到百姓危难而不理,哪里对得起朝廷那份俸禄?”郑云鸣人虽还未到任,官腔官调已经学了个十足十。“便说说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是怎么遇到那些蒙古人的?”

“是,我本生活在淮东泰州,父亲在海上打渔为生。去年官府为了运粮征了我爹的渔船,爹爹一时气愤打死了一个官军,没法只能逃到外乡去。娘生下弟弟后难产死了。我葬了娘亲就想到襄阳去找当兵的舅父来投靠,走到离这里还有两三里的时候,草丛里突然钻出来好多蒙古人,说是要收什么过路钱,奔着我就砍了过来。我赤手夺了其中一人的兵刃,杀死了两个人,但他们人数太多,我只得逃走。若不是大人肯相救,只怕我现在已经被他们杀了。”

少年说起家变、寻亲、杀人,就如同谈论别人的事情那样平静。边地的人民遭受的灾祸已经太多,或者只有麻木自己的心灵,才能不感觉到撕心一样的痛苦吧。郑云鸣心中生起一股愧疚:若不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坚持这入洛的举动,这少年的父亲也不会被抽丁,如果他能在家照顾妻子的话,妻子也不会就这样故去。或许正是自己父亲的坚持,才使得这小小年纪的孩子遭到这样的惨痛。

我要补偿,我想要补偿。郑云鸣在心中默默的念着。

“那么,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俯首回答道:“我叫韩四郎。”

郑云鸣坐正了身子:“我是荆湖转运使司户曹参事郑云鸣,小孩儿,你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襄阳么?”

韩四郎虽然不知dào

转运使司户曹参事确切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是知dào

在坎坷的人生里遇到了贵人。当下撩衣跪倒,又向郑云鸣拜了下去。

郑云鸣伸手搀扶:“找见你舅父后,便到转运使司来报到,跟着我干些杂务来贴补家用。”

宪儿笑着扶着四郎的手臂:“这样很好啊,跟着公子既能找到亲人又不用一个人上路。对了,你说蒙古人要打劫你,难道你那个包裹里还有什么贵重的宝物么?”

少年猛地一愣,这才赶紧拿过了包裹,小心翼翼的一层层的把包裹打开。包裹里一个红扑扑脸蛋的婴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正在甜美的酣睡着。

四郎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这是我弟弟,我要带着他去襄阳!”

第四回 黄州界孟珙破贼众(2)

约莫晌午的时候,在船头上已经望见了黄州治所的高大门楼。黄州在地理上位于荆湖和淮东的中间,是守护荆湖南路柔软腹地的锁匙之地。州城临山傍水,西北方的高大山系能够从下俯瞰州城。长江从黄州南面缓缓的流过,再向上流延行数里,便是当年孙刘联军同心敌忾一举击败了曹操大军二十四万人的旧时战场——赤壁。

“总之,必须把蒙古人出现的消息马上通知黄州的官老爷们才行。”郑云鸣一副事态紧急的模样:“如果蒙古大军真的杀来了,黄州十多万百姓可就全都活不下来啦。”

上元临近,从码头到黄州城的道路上行人颇多。郑云鸣带着一众亲从卫兵向着城门关匆匆而行,来往客商看见这副阵势不由纷纷避让。

城门外一里多地设了个简陋的哨卡,几个穿着红布衲袄的土军手中提着手刀,一面闲聊着一面扫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遇见挑着担子、背着背篓的小贩,便上去盘查诘问一番,讹得几文钱出来。看见出门赶路的姑娘媳妇,也围了上去纠缠调笑几句。路人们都脸含着怒色,从这群地痞身前匆匆而过,生怕惹上了这伙无事生非的家伙。

不过看见这一群人直奔城门而来的样子,是人也知dào

是惹不起的主儿到了。

郑云鸣来到哨前,兀自通报了姓名,要求火速与黄州守臣见面。

那土兵们为首一人谄媚的笑道:“本城最大的武官是马步军司指挥使孟大帅,不过大帅一般不在城里衙门待着,官人去城西大营寻他多半能找着。“

孟珙?没错,郑云鸣回想了一下,这个时候大宋最强的三员大将里,孟珙的屯驻地就在黄州。虽然郑云鸣在端平年三大将中最喜爱的是那个原本预定要在天水军教书,最后却歪打正着的当了统兵将军的小个子书生,几次想动用父亲的权力把曹友闻和他的部伍从四川捞出来,派到淮西或者江南作为将来的预备队使用。但可惜的是四川总帅赵彦呐恰恰就是和郑清之在官场上势不两立的人物。郑清之以枢密院名义发布的命令也好,以私人的名义给他的书信也好。总之只要是朝廷郑大人主导的计策,赵彦呐一贯的态度就是以边地情势特殊为借口,推脱的一干二净。更何况是借调作为蜀口防守核心的曹友闻忠义军。

估计曹友闻是逃不掉被灭的结局了,既然这样,趁此时机和将来十年里大宋前线的守御中坚孟璞玉搞好关系,赢得战斗力最强的孟家军的支持,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郑云鸣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望见了主管马军司公事孟珙部下的大营。

孟珙的大营距离州城还有二里的距离,营地后侧对着州城的方向,左翼临近道路。右翼紧靠着大江,有木板做的简易码头,码头上拴着小船备用。看得出营地是立在一块比平地稍高的宽阔台地上,营寨前环绕着丈许宽的旱壕。大营用七尺高的木栅包围起来,看得出有一队队巡哨队兵在附近往来巡视。正门前放置着鹿角和拒马子,十多名全副武装的甲士持枪守在大门外,警惕的观望着江面和道路上的动静。

云鸣一行还未接近军营,突然看见一个戴着朱红笠头、身穿黄布衫的四五十岁的老者,一手挽着包裹,手扶着竹杖正在路边的大石上安静的歇息着。

这是典型的军队里的装扮,多半又是年老无依,给招兵的官吏塞了些贿赂,混到军营里来吃饷的老头吧。用这样的老头去对付弓强马壮的蒙古人,真是儿戏一样的军队。号称南朝第一的精锐之师,原来也不过如是。

开玩笑啊,把国家和百姓的性命让这些五六十岁的人来守卫。我还不如早卷钱早跑路呢。郑云鸣脑中这么想着,脸上却是堆着笑容,向老者唱了个诺:“敢问老丈也是孟都统麾下的军士么?”

老者微微抬首,眯缝着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光芒,微笑着反问道:“难道我很老么?”

郑云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四五十岁的人,在营中应该也只能搬运甲械衣帐,挑水做饭,要想站到第一列去和敌人刀枪相对,靠这样的老胳膊老腿怎么能行呢。但毕竟对着的是老者,这些话断不能当面说起,只好拿话岔开来。

“我是新上任的荆湖转运司官员郑云鸣,因为在城外遇到了鞑虏抢劫,所以赶紧赶来向孟大帅通报军情。”

“你是说蒙古军?”老人猛的警醒起来,抬头喝道:“就在黄州城外?”

韩四郎抢着说到:“他们每个人都披头散发的,有的人还带着鬼一样的面具。除了为首的几个人自称是蒙古军外,其他人都喊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蒙古话呢。而且又是刀又是枪,还有斧头和鞭子。”

“正是如此”郑云鸣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容:“随便喊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就想冒充鞑子,最近的官军可是越来越不成器了。”

老者的眼角微微扬起,眉毛向上挑了一挑,“官人何以知之?”

“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了出来,”郑云鸣用手托着下巴细细回想当时的所见:“虽然有束发的有散发的,但是并无一个辫发之人,蒙古大军虽说所辖人口甚杂,但一百人中总须有真鞑为首领,这么些蒙古军中居然一个真鞑也找不到,这也未免太过诡异了。”

“蒙古一军中最重弓矢,军中每丁至少携带大弓一张,小弓一张,箭矢少则数袋。而追击韩四郎的‘蒙古人’里有的人拿手斧,有的人拿着长枪,有的人拿着朴刀,有的人挥着木棍,却没有一弓一箭。若是有几张弓在,四郎怎么能那么轻易脱身?这样的器械配备,不像是北边的胡人,倒像是咱们自己人。”

“追赶韩四郎的人里,有穿布衫的,有穿棉袄的,有戴着纸台帽子的。虽然有意把衣服都反过来穿以免露了官军的记号,可是衣饰全都是南人的,竟是一个胡人装束的也找不见。”

“而且最可笑的一点是,虽然他们号称是蒙古军兵。却连一匹马都没有!没有马还装什么蒙古人,真真是令人发笑。去装落草的贼寇还让人信服些。”郑云鸣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老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起来这些人真的是越来越没有体统了,就算是新上任的小书生也能一眼看破他们的装束。倘若再不给他们点苦头尝尝,只怕他们要公然扮成蒙古人到城里来抢了。”

说着老人站起身来,郑云鸣这才发xiàn

这老者虽然坐着不显威风,但站了起来足足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又兼身形笔直,双肩微坠,目光如炬,隐隐然一股虎虎的气势跃然而出。和刚刚坐在青石上的闲散老者相比较,真若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老者对着寨门的方向大吼了一声:“人来!”声似铜钟般洪亮,直震的郑云鸣耳中沙沙作响。

一名全身披甲的战士快步跑了过来,向着老者叉手为礼。

“马上去通知各将到大帐集合!”

军士听着这简洁有力的号令后立即转身飞奔向大营而去。老人转身对着一众张开了嘴巴满面惊愕的大小人等笑了笑:“现在还没正式介shào

真是失礼。老夫,就是主管马军公事、都统制孟珙。”

隆冬的傍晚是相当寒冷的,吝啬的太阳收拢了最后一丝光线,懒洋洋的落到了地平线下。铁灰色的夜幕在苍穹下撑开,低垂的云霭遮住了满天星斗,让人觉得压抑而倍加孤独。

走在河边的旅人悄悄的裹紧了身上的小黑棉袄,刺骨的河风从身边拂过,有几分顺着脖颈透了进去,让旅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是一队从黄州城匆匆而出的商旅。十一个人带着八头驴子正在道路上疾步行进着,每头驴子身上都驮着沉重的货物,从边角上露出的光滑润泽的光亮上看的出,这是一伙贩运素绢的商人。虽然夜幕下是强盗活跃的世界,但或许是因为耽误了行程,使得这伙商人决定冒险赶夜路来节省时间,以便如期抵达。

可惜抱着也许不会遇上强盗这种想法的,最后十有八九都事与愿违。

前方路旁的草丛微微一动,一个黑影突然跳了出来,堂而皇之的拦在大路中间。

“蒙古人!放下你们的货物,赶紧滚吧!”

为首的带着皂绵帽子的领队哆哆嗦嗦的张口反驳:“这这太平年月,哪里来的蒙古人!”

“无知的鼠辈,居然还敢顶嘴!弟兄们,都出来吧!”随着那黑影一声呼哨,大路侧边的草丛上突然跳出了几十条人影,前后堵住了商旅的去路。每个人都是拿刀使枪,披散着头发,有的还用墨汁画了个极为恐怖的花脸,哇呀呀的怪叫着。黑夜中张牙舞爪的样子,真如阎罗殿前的群鬼作祟一样。

皂绵帽子一看这等阵势,早已吓得腿似筛糠一样。颤颤巍巍的喊道:“蒙古爷爷饶命,小的这就把货物贡献出来,只求饶我一条性命就行!”

“哎这就对了嘛,我们蒙古人,只要你们肯给钱一定包你没事”抢劫者洋洋得yì

的说着,一面走了过来准bèi

搜刮商人们身上的财物。

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对方双手里的不是奉上的素绢,而是两柄在黑夜中闪着寒光的朴刀。

“你你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抢劫者举起了手到威吓着:“不怕我们蒙古人的刀枪么!””哎哟你们不是要货物么,今天交给你们的没有别的,就只有刀枪和镣铐而已!“皂绵帽子的男人转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举火把,发信号!”

在随着商队里三只火把的点燃,在稍远些的野地里燃起了无数的火把,喊杀声四面响起,如有惊天动地之势。

“我等乃是主管马军司的军士,假扮胡人的无耻匪类,立kè

放下刀枪投降!”

第四回 黄州界孟珙破贼众(3)

“俺啊,只拿着朴刀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那贼厮鸟便吓的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双腿之间马上就开始滴尿了!”

堂下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说话的汉子正是充任孟珙手下第三正将的葛怀。也正是傍晚那个皂绵帽子的假商人。雄壮的身躯和粗豪的声音,不由得使人想起了传说中北宋末年有名的武僧鲁智深。

孟珙生平的习惯,是在夜晚的时候召集五十到七十名部属,全都席地而坐。从上到下,每人谈一件事情,或者是自己经lì

的事情,或者是街头巷尾的传闻。遇到好笑的事情大家便哈哈大笑一阵,但是绝不允许揭发别人的私隐。

这时大伙儿最热衷的谈资,无过于晚上被生擒活捉的那几十个笨贼。

孟珙笑嘻嘻的夹起一个油炸面团子送进嘴里咽下,追问道:“那些不肖军士的同伙呢,查问出来了没有?”

堂下有人朗声答道:“已经全部移交提刑司审问,估计明天就能开始进一步的搜捕行动。”

孟珙满yì

的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领受国家的饷钱来保护百姓的军人,居然堕落到变成冒充敌军的盗匪,真是毫无半点尊严。”

堂下突然有个大嗓门回应道:“小人却认为这些官兵虽然法无可恕,仍旧算得情有可原。”

孟珙勃然作色,大声喝道:“谁敢在我部下说出此等话来!”

堂下亲兵队中一名身躯伟岸、面容刚毅的汉子挺身而出,泰然答道:“个中关节,大帅其实早已了然于胸,所以痛恨者,是为将者的德行在约束而已。”

孟珙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是王坚,你新入我营中,不知军法严厉,若是给这等胡作非为之徒辩解,少不了棍棒伺候。快快退下!”

难不成真的是后来在蒙古大汗麾下精锐围攻下悠然自若的坚守钓鱼城的那个英雄,端坐在客位上的郑云鸣悄悄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果然是一幅堂堂的英雄样貌。但不知自己小小的穿越事件,会不会对这位未来的国家英雄的功绩产生什么影响呢?

王坚浑然不知座上这位年轻相公稀奇古怪的想法,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今年为了防备北军来袭招募的那些新军士的处境,在黄州早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也不必对大帅隐瞒。朝廷肯出钱招募这些流亡的难民当兵,却没钱支付接下来的薪饷。如今新募军的大营,比乞丐的集中地好不了多少,军士的家属们个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只能到江边挖些泥鳅,采些草根来充饥,为了换取粮食,甚至有军士私下将自己的子女卖给城里的商户当奴婢。最离谱的是为将者拖欠了军兵们几个月的粮饷不发的时候,为了应付上峰的视察还强迫这些乞丐一样的军士自己操办丝棉夹袄,以便州府大员下来校阅的时候能够衣甲鲜明,军容壮盛。这种只顾得自己升官发财而不顾部众死活的将领,手下的军士们,除了拦路抢劫难道还有别的活路吗?”

堂下登时一片沉默,孟珙的部属们很多都是从各地的屯驻军队里抽调过来的人,对宋军中的种种积弊哪有不清楚的道理。的确,对待长期以来南宋军队一打就乱,一乱就散,一散就变盗匪的问题,不能轻易的将责任全部归咎于军士的纪律不严。归根结底是因为南渡之后依然固守着在北方时候的“以流民充军伍免为盗匪”的混沌政策。郑云鸣记得《司马法》里曾经说过聪慧者、勇壮者、贪婪者和愚笨者只要采取驾驭的方法,都能成为合格的战士,这也就是全民皆兵的道理。可是郑云鸣却认为这样的规则已经不再适应今日的战场。道理很简单,第一,国家的财政已经不堪负担如此多的专职军人。第二,如此庞大的军队员额却有着与之不相衬的赢弱战力。

解决的方法,就是裁汰老弱,即设定合理的军队退役制度,同时增加对勇壮者的供应和训liàn

,来使得他们能够发挥最大的效能来和史上从未遭遇过的强敌交手。自然,这需yào

对军队乃至国家制度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对于外患马上就要临头的宋朝来说,基本上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但当下并不是全无作为的机会,郑云鸣起身向着王坚拜了一拜,朗声说道:“这位军士大哥,请听学生一言。”

“国家积弊,形成有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完满解决。那些被抓的乱兵诚然受制于此,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然被上峰压迫的过不下去,就要到下面的百姓中伸手,宁可砍掉郑某的脑袋,也决不能同意这种通融的办法。”

“云鸣也听说过绍兴初年岳帅部下骁勇无dí

,不在于其刀枪娴熟,武艺超凡,而在于严整的纪律,所谓纪律,就是十个字‘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正因为恪守这个底线,才有作为国家军兵效命疆场的自觉,若是跟土匪一样只顾着抢劫百姓,那百姓们用捐税养了一群和鞑子一样抢掠的贼,岂不是大可一笑?”

“军士们和眷属们的确是困顿贫苦,这点不光是孟帅,朝廷也非常清楚。我从临安出发的时候,朝中正在议论的便是盘算各地戎司的账目,让粮饷顺利下发,相信不久之后,一定会有改正的办法出台,还请大伙儿暂且忍耐一时。但这些打着蒙古人的旗号去洗劫商旅客人的败类,却万千不能饶恕。”

“就是这么回事,”孟珙摆出了大将的威严:“干犯军法之辈无论有何情理都不可绕过了,不然朝廷威仪何在?将帅的信用何存?速速与某退下了!”

王坚哼了一声,拱手退到了堂下。

“事虽有因由,但军法不容情,”孟珙扫了一眼座中诸人,正色道:“今天以人情纵一事,明日以乡谊放一人,随有百万精兵也终究会全无一用,功必赏,过必罚,则虽兵少将寡敌人也不敢轻视,这就是某用兵的道理。”

众人齐声称是,郑云鸣也心中暗赞:“能够和蒙古人较量十年而不落下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人物,还需yào

殷勤结纳,总有一天这层关系是用的到的。”

第二天的正午,埋头撞入衙门正门的王坚和一个小书童撞了个满怀,那小书童哪里撞的动大山一般的王坚,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跌倒在地。

王坚心说不好,不知dào

又是得罪了哪家公子的下人,正要过去搀扶。那书童揉了揉肩膀,定睛一看,正好是昨日随公子在宴会上看到的那个乱说话的亲兵。

“王坚大爷,可算找到你啦,我家公子有话带与你。”

“王坚你来了么,过来,大帅有几句话带给你。”

和宪儿几乎一起开口的大汉正是王坚顶头上司的中军田副将,从腰间解下了一张印着官家大印的薄纸:“这里是会子二百贯,虽然不多,却是大帅从自己公使钱里支出的,你拿了去,给今日明正典刑的弟兄们家里都分一点安家的钱,也算是让她们有些依靠。”

王坚愣了一下,随即深深的做了一个揖:“大帅的恩情,王坚先替孤儿寡妇们谢过了。”

田副将点点头,转头问道:“那童儿,郑公子差你前来又有什么事情?”

“原是为了一件事情,”宪儿笑嘻嘻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会子:“这里是公子襄助的八百贯,有了这两笔钱合在一处,足够置些田产供孤儿寡妇生活了。只是公子有一个要求。”

“有什么要求?”

“此事只悄悄办了就好,万勿声张,公子并不是贪慕虚名的人。”

“原来如此,大帅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家公子方才上任,随身带这么多钱在路上不怕贼惦记么?”田副将随口问道。

“哪里带了什么钱,”宪儿一撇嘴:“公子是把老夫人给的黑貂裘给典当了,这在家里也算是宝物的,权且寄放在店家这里,稍后派人到临安取钱来赎吧。就算这样只怕事后也少不了老相公一顿数落的。”

“这那这钱王坚如何敢收?”

“不必推辞,公子常说的,大丈夫处世,当急人所难,当别人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更胜过平日烧香礼佛十年。”

“那总得去面见郑官人,当面表示一下感谢才是。”

“那也不必啦,公子害pà

大家送行麻烦,一早已经悄悄上船自行赶路去了,我把公子的辞别书送给大帅之后,就马上乘快船去追赶公子了。”

宪儿朝着两人做了个揖,径直走进衙门中去。

正当郑云鸣悄悄辞别孟珙、兼程赶赴襄阳的当口,从邓州通向襄阳的官道上,正飞驰着一人一骑。马匹原是是西域的良种,经过北方富有放牧经验的牧人饲育之后,成为驯服度极高又善于奔驰的绝佳坐骑,可是从太原一路飞奔到了南方,难免也有些体力不支,汗水顺着鬃毛一滴滴的砸在扬起的飞尘中。马上的骑者只是普通的宋人装扮,身后背着黑色的行囊,看得出经过了长途跋涉神情也有些萎顿,仍旧不停的用马鞭轻轻的击打着马儿的肋部,看得出心中委实是万分焦急。

暗夜中的大道上横放着一棵粗大的树干。树干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树干当然不是她拖来放在路中间的,虽然这个人武艺不凡,毕竟还是一介女流之辈,独自一个人将这数百斤的大树挪动根本就是没戏。不过幸好的是该女侠有的是会子,雇佣几个壮汉来干这件事简直是轻而易举。

(恭喜恒大夺冠)

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1)

少女坐在大树上,左手托住下巴,右手在膝盖上有节奏的打着拍子,静悄悄的等待着目标的出现。看得出来年轻的心毕竟缺乏成年人的耐性和隐忍,只不过片刻时候已经坐立不安起来。好在目标也确实没让她等的太久。

背着黑色背囊的骑者带着一路的扬尘飞驰而来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只是临到近前才发xiàn

夜幕里横亘的大树。骑者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嘶叫着人立起来,几乎把骑者掀下了马来。

骑者勒住坐骑后退了几步,定睛察看时,才发xiàn

了树干上早已经坐的无聊的身影。

“什么人!为什么拦住大路!”说话的时候,骑者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宝刃。

“来杀你的人!”伴着清脆如银铃相撞一样的声音,少女已经从树干上一纵而起,飘逸的身影如同在黑暗中飞舞起一只白色蝴蝶,显然突兀而诡异。骑者只感觉到一阵沁人心肺的幽香,刹那之间一柄锋利的快刀已经施加在身体上。

只听得一声极为难听的布帛割裂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声响。少女轻轻的落在地上,用尽全力攻击的右手已经振出了鲜血。

骑者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击打的晃了两晃,确是显得丝毫也没受伤的样子,顿了一顿,立kè

挥舞着利刃策马向少女狂奔过来。

“切,身上还带着细甲吗?”少女稍微凝神静气,身子向路边稍稍挪开,避开了骑者正面冲突的锋芒。准bèi

乘着敌人回马再击的一停顿的功夫,再次寻找捕杀的时机。

但她的小算盘在一瞬之间便落了空。显然马上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尽早赶到目的地,而并非纠缠在和不明来路的少女的恶斗中。催马赶过行刺者之后,骑马人微微一一拉缰绳,骏马立时腾空而起,越过了作为障碍的大树干。四蹄落下,便一刻也不耽误的向着襄阳的方向飞奔而去。

“坏了!”情知失策的少女马上发力追赶。但人的脚力再怎样好也远不及已经开始加速的快马,那马儿四蹄翻飞,不一会功夫就消失在已经模糊一片的地平线上。

“糟啦,这下抢功劳不成,又没能及时去保护那个草包,爹爹还不知dào

怎么骂我呢。”懊悔不已的小女侠将短剑收在了匣中,马不停蹄的沿着骑者的方向追踪了下去。

后来,人们把这次的相遇事件看作是影响宋蒙战争最后结局的一个关节之所在。

“京湖是国家的软腹部,襄阳城则是京湖的锁匙。”郑云鸣离开黄州的时候,孟珙曾经以这样话语作为赠别。

综合考校南宋朝面临的战略形势,这句话不可谓不为金石良言。以西蜀五口三关作为起点,东线濠泗淮安作为终点,大宋的战线可以被战略性的划分为三个方向。其中四川以秦巴峻岭作为屏障,就算是有十万大军也轻易难以攻破,当然在蒙古骑兵强dà

的攻势和巩昌便宜总帅汪士显的活跃下,宋朝在西方的防线很快将遭到撕裂。当然这是两年后的事情了,目前看起来四川防线虽然兵疲将乏,仍然是显得坚不可摧。

淮泗却别有另一番景象,通常人的习惯总是沿着据对方首都最短的路线组织进攻。但是金国按着这个方略攻略了南宋近百年,却是寸土未得。其原因不仅仅是淮泗密如蛛网的水系构成的天然攻势,也在于淮泗距离江浙财富重地的距离很近,可以很轻易的得到钱粮和装备的补给,而淮泗的人民又极富战斗热情,这一点直到百年后的明初仍然是特色鲜明。以大量的钱粮和装备武装善战的人民,加上天然形成的防御壁垒,这就是南宋赖以生存的钢铁防线,而这样的防线有时比北方那时常靠不住的长城有时更加坚固。以至终金元两个超级游牧帝国,也没有能够完全攻陷这个天时地利和人和都归属在防守一方的藩屏之地。

唯一有些问题的就是京湖。绍兴年间金人长驱直入,从此地直犯长沙,整个襄樊地方几乎都沦于敌手。岳飞从江、鄂故地出发收复襄阳的时候,襄阳和唐州邓州虽然都号称坚固,但是都被岳家军轻而易举的解决掉。虽然这中间有岳家军精悍勇猛、善于攻城的缘故,却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京湖前线的城池,并不似四川的崇山峻岭和江淮的大小河川一样令人放心。

郑云鸣未来的位置就在这里,在整个大宋朝最软的腹部上。

站在汉水的舟楫上望着高大雄武的襄阳城墙,郑云鸣感到了一丝安心。“毕竟是国家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前线城塞,要被攻陷也得容哥哥我有个逃跑的时间啊。”城外一排排整齐的种植着质地坚韧的树木,作为阻挡敌人骑兵前进的藩篱。城下是宽阔数丈的护城河,河面波光粼粼,若不是有器械相助,等闲难以越过。护城河外又有旱壕,旱壕底部插着锋利的竹签,若是不甚跌落几乎不可能逃命。城墙高约四丈,箭垛护墙齐备,宽阔的马道上一队队兵士们扛着长枪、木弓和杂色旗帜,往来巡视。巨大的木制城门前面是检查往来人群的守门军士。因为是白日通行的时辰,故而将插着长枪的枪头拒马子搬在道路一旁便于路人通行。守门兵丁严密盘查着从城门内外进出的大小人等,想也明白是相当注意防备北方潜行而来的探子入城。

看起来没有后方的城市那么松懈,这样的守城还算满靠谱,那么万一打起来抵抗的时间也会增加吧。郑云鸣这样想着,踏上了襄阳的土地。

“教头带着弟兄们去休息一下吧,已经到了襄阳,我自己去衙门报道就是。”郑云鸣虽然这么说,但教头丝毫不敢放松了,与丘震带着四五十个兵丁随路保护着直奔城门而来。

码头到城楼只有不到一里距离,一行人片刻就站在了那高耸的城门下。守城兵士们看见这么一大群面目粗豪的军士簇拥着这书生前来,自然心中加了三分小心。

“小哥哪里的人氏,到襄阳城来是探亲是游历,还是有别的事情?”为首的一名队官客客气气的问道。

“我乃”郑云鸣的官员架子还没来得及端出来,突然听着背后的韩四郎喊了一声:“舅舅!”撂下担子哭着扑到了队官身后的军士怀中。

那军士大吃一惊,双手捧住了韩四郎的脸仔细的端详着,突然喊道:“小鸠儿,是小鸠儿么!”

“小鸠儿找舅舅找的好辛苦!舅舅”四郎扑在舅父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将怎样家变,怎样流离在江淮湖汉,怎样遇到郑云鸣等情事,桩桩件件的说给军士来听。守城的兵丁们从来不知dào

这军士还有一个外甥,登时都围了过来。

军士听着听着双眼不由得滚下了滴滴泪珠,“我那苦命的妹子,嫁了过去还没曾享得几天清福,竟然就这样阴阳两隔”

郑云鸣伸手拍了拍军士的肩头:“只要你能把他们抚养长大,令妹在九泉之下也足以欣慰了。”

那身材矮小的军士用宽大的衣袖擦擦眼泪,向郑云鸣躬身拜了下去:“若不是先生及时相救,我妹子的这一点骨血只怕也是保不住了,您就是我家的大恩公,请受我郭大春一拜!”

“客气就不必了,”郑云鸣眨眨眼睛,从怀里掏出了敕书:“我是来赴任的,请问各位知dào

襄阳府转运使司衙门在哪里么?”

“转运使司衙门虽然不像府台衙门那样雄伟,可是也算的有模有样的官府气派了。从这里一直往下走,过了南大街口便是了。”郭大春走在前面给众人指点着道路,一边问道:“小相公就底是来充任什么官职的?”

“给襄阳府管钱袋子的。”郑云鸣大大咧咧的回答。郭大春是小郑官人在襄阳府里遇见的第一个人,稍微显露一下自己的肥缺位置,识相的人很快就会攀爬上来的。

郭大春在京湖军队里前前后后混了十几年,断然不会是不识相的楞头青。

“听说您说过要收四郎做个杂役?”郭大春即使走在前面,小郑官人看不到他的脸色,多年来已经在军营里养成的油头滑脑的习气已经自然的将微笑堆积到了脸上“那四郎可算是祖上积德了,有了您这么个青罗伞盖罩着,加上又是这样肥缺的衙门,他将来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啊”

郑云鸣随口敷衍着,目光已经被路边一群打闹的孩子们吸引了过去。

路旁的一群孩子们一边追逐厮打着一边互相吵骂着。只听得一个身形瘦小枯干的孩子一边跑着一面捡起地上的石头不断的向“追兵”们砸去,口中大声的嚷嚷着:“北人北,全遭罪,满身的鞑子羊骚味!”紧追不舍的小胖子一面拿着小石子还击,一面不依不饶的还嘴:“南人南,蛮子蛮,吃米从来不吃面!”

郑云鸣听在耳中,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天1111,大家都抢了点什么东西呢?)

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2)

郑云鸣听在耳中,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南人北人的争端,自唐代开始延绵不绝。伴随着唐代南方蛮族汉化的深入和河北等地的所谓“胡化”,南北人之间越来越迥异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成为横亘在南北百姓之间的一道深深的鸿沟。要想填平这样的鸿沟,任你是天赋超绝的盖世英才或是权倾天下的一代豪杰,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更何况自靖康变乱,金国南侵以来,南北的人民不但生活习惯不同,更成为敌国。诗人词客们慨叹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却不知dào

大多数的老百姓早已安于异族统治的现状,如果不是因为女真人野性难化,经常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治政措施,那么整个北地对大江以南的敌视,绝不会让人产生“这原本是一个民族”的感觉。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嵌入了大宋的国防问题中。淮南方面曾经包纳的十几万山东忠义人马暂且不论,仅仅在京湖防区,制置使所管辖的四十五个军里,就有一大半是原来食完颜氏的俸禄,为女真政权抵抗蒙古或宋朝失败后,投效于南朝的人称北军的部队。

“要是蒙古人真的席卷南下,这些号称比南人彪悍能战的军伍,究竟有多少能力来抗拒曾经使他们闻风丧胆的蒙古铁骑呢?”郑云鸣在心里划着问号,却没注意到自己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一大群身形高大的军士迎面拦在了郑云鸣一行面前。

或者换个方向思考,也能说是郑云鸣挡了这些大兵的道路。

“书生,好狗不挡路知dào

吧!”为首的一个队官居高临下的言语里吐露出嚣张的气焰。

“就算不知dào

在下是官吏,怎么也知dào

在下是圣人门徒吧!区区一介兵卒,竟然如此无礼!”郑云鸣感觉心口的血液咚咚咚的涌向了脑门,手往袖中一伸就要拿出官凭的敕书出来,好好教xùn

一下这些不知好歹的兵丁。

郭大春却低了头,暗中扯扯郑云鸣的袍袖,低声道:“相公暂且忍耐,这些人就算是相公也惹不起的。”

“笑话,不过是一个小兵,我怎么会惹不起?”郑云鸣虽然这样想着,却也深明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既然常驻本地的郭大春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在。郑云鸣定了定血气,哼了一声,拂袖站过一边。

那领头的队官洋洋得yì

的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你们这些南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专会捣乱!告sù

你们,爷爷是黄统制手下的军将,正要回营准bèi

出征的!要是耽误了爷爷的军机,等蒙古人打来了砍了你们这些南人的脑袋,爷爷可管不着!”说着一声唿哨,带着大队人众扬长而去。

“何等的骄兵”郑云鸣忍不住抱怨道:”他们这些人在城里逞凶,你们本地的官兵竟然管也不管么?”

“哪里管的了,”郭大春也是趁机大倒苦水:“制置使赵大人,专门依靠这些北方来的军队打仗,平时对王旻、李伯渊、黄国弼这些人就是客气的不得了,据说有一次赵大人正抱着小老婆开心呢,王旻直接就从衙门口冲进内堂来报gào

军情。赵大人居然毫不动怒,只是把小妾打发回避。还赞赏王旻临机决断,有大将之风,您说,主管京湖一方的老爷都不敢惹这些北方人,我们下面当差的又何苦得罪人呢?”

“可是依着这么下去,这些丘八迟早有一天要惹出大乱子。”郑云鸣喃喃自语。

“可不是呢,不过这也不关咱们的事情,他们总不能在制置使眼皮底下造反吧。相公别管这些北人了,您看,那里就是转运使司衙门了。”

郑云鸣这才抬头细看,果然不远处就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官衙。

京湖转运使李伯度目前状态实在是不太好。

在京湖制置大使赵范的宴席上,行为粗鲁的大将李伯渊揪着李转运使的衣服强行给他灌了一斗美酒。使得这个原本就不胜酒力的儒家弟子回家上吐下泻之余,宿醉了整整一天。直到如今仍然是昏昏沉沉,不知何年何月。

就是在这昏昏沉沉里,李转运使展开了郑云鸣亲手递过的敕书。

“呃,原来你就是顶替田参事的新任吏员”李伯度嘴里的田参事,在动用了老婆的嫁妆打通关系后,已经调往江南充任太平县令去也。

“是,下官郑云鸣,是去岁秋闱中榜的进士。”

“新人吗”李伯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刚刚中榜的进士就能拿到这个位置,其背景绝非等闲。

想到这个关节,登时酒醒了七八分。李伯度坐正了身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敢问小郎君的家门是”

果然已经看透了这一层,却故yì

用散漫的询问来探我的底,真不愧是官场的老手。郑云鸣这么想着,开口唱了个诺:“学生家中老大人讳名清之。”

“啊呀!”李伯度故作惊讶的一拍公案,“原来竟是宰辅家中的公子,实在是有失恭敬。来人,快给公子看座!”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郑云鸣一面忍着心中的暗笑,一面还得把戏演完:“学生既然在大人府中应差,就是普通的吏员一个。右丞相他老人家最重声名,难道我要在外面博一个仗着父荫跋扈的名声给他抹黑么!万万不可!”

“这个郑相公果然家风严谨,其清廉谦逊之风,真是令人感佩。”李伯度做完了戏码,也就算是正式和当朝第一权势之人的子弟正式搭上了线。日后只要好好的沟通一下和郑家小官人的关系,将来入京为官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郑云鸣心中暗笑,却装作丝毫不知转运使心思一样,继xù

着自己的话:“父亲除了让我向转运使大人问候之外,还嘱咐下官一定要去拜望赵制置使。辞却大人后,下官即刻便去拜见。”

“制置使大人昨日大宴文官武将,喝的畅快淋漓。”李伯度面露难色,偏偏在制置使最不方便的时候,宰相的公子要去拜见,这两边却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赵大人至今在府内酣睡未醒,此时前去恐为不便。”

“学生乃晚辈,就算在堂下等待制置大人醒来也是份属当然。”若是寻常人等回了这句话,李伯度或许还当他谦逊有礼,只不过稍嫌过分。可是这话出自郑家公子的口中,不由得让李伯度心中一凛。

“这样年纪的衙内们都应该是斗鸡走犬,盛气凌人的模样吧。”李伯度试图将还是稍有些昏沉的目光聚焦在公案前这个恭谨肃立的年轻人身上,努力的端详着这透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在这般年岁、这般出身却依然能够执礼如此,将来不论大奸或大忠,一定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我是要离他远些以必是非呢?还是从现在起就开始结纳他?”

京湖制置使赵范今年五十一岁。对于方面大员来说这是一个正当壮年的时候。长期为官的经验和履历使得他懂得如何指挥那些统兵一方的武臣们,不至于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同时也不会因为老眼昏花或是长期生病卧床不能理事。

这是建功立业的年纪。

赵范绝不会满足于京湖制置使的位置,因为在这里经营的再出色也无法与自己那军政两绝的父亲相提并论。要想超越父亲,唯有在京湖之外,别立奇勋。

端平元年的时候曾经是赵范一举奠定名臣地位的绝好机会,慨然出师收复祖宗陵寝,这样的功业连岳飞都未曾做到。如果能够成功,那将是南渡以来的第一大功绩。

可是入洛却以这样让人大丢颜面的方式草草结束,连带的使身负国家方面守土之任的赵氏兄弟和朝中郑枢密的威信都大受打击。

但赵范认为这绝不是结束。他还有从北方带回来的彪悍骁勇的战士,还有京湖富庶的后方可以提供粮草,还有襄阳这样进退自如的前方基地。

“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再取中原!”在写给赵葵的信里,充满了京湖帅臣的信心。

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论如何要结好从北方过来的将领们,他们手下的兵马不但雄壮威武,而且原是河南旧地的人氏,要取河南之地,必须要仰仗这样的队伍。

这番心思赵葵是不会轻易吐露给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的,即使他是自己朝中靠山的儿子。

虽然这孩子年纪尚轻却能守在堂下两个时辰等主人醒来,这份礼数已数难得。但是这小郑官人的谏言却相当的不留余地。

“北人不可持,他们既然能够背叛女真。蒙古,也能背叛我们。郭药师之祸,岂能不防?”其实公正的说,郑云鸣的说法在历史上不能算怎么站得住脚,北方流亡部队叛变的例子的确比比皆是,但是南方人组成的正规宋军也不乏临阵倒戈者。且国家原本就对这些贼匪起家的乱兵抱有极大的猜忌,这也同样增强了北方军马的叛逆心。

但是对于一心想在历史车轮的滚动里逃出生天的郑云鸣,则满头都是消弭掉襄阳城里不安定因素的想法。

“此是国家大事,官人新到襄阳府,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再提了吧。襄阳虽不比临安繁盛,也是水旱码头,官人生活方面若还有什么不便,尽管开口。赵某既然答yīng

了郑相公,就一定会让官人生活如意。有什么事情跟我的幕府说一声,当无不从命。”

赵范说着做了个手势,两名幕府官员过来请郑云鸣偏厅相谈。

看见赵范在地图前筹划大计的身影,郑云鸣知dào

这时候的制置使是听不进任何外人的言语的。

这样轻敌自大的态度,怎么来抵挡马上就要降临的草原风暴?

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3)

“欢迎欢迎啊,我是右参事冯舫,但凡是公事上有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就是。“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进公堂的中年人朝着在堂中孤零零坐着的郑云鸣匆匆一拱手,随即便大声指挥衙役库丁们开门搬运饷钱。

转运使司户曹有两个参事作为臂助,郑云鸣是左参事,在位序上还要压过冯舫一头。可是冯舫却这样草草的行了见面礼,在官面上难免有些唐突。

郑云鸣从凳上站起,快步来到冯舫身旁:“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务么?”

冯舫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的说着:“还不是为了饷钱的事情闹事,这回是襄阳城内的守兵们为了拖欠军饷的事情围了转运司在城南的仓库,如果再不赶快安抚就要出大事了!”

郑云鸣惊愕的问道:“难道府台财税这么困难,竟然连守城军士的粮饷都发不出来了?”

“干我们什么事情?”冯舫眼睛一瞪:“转运司有钱粮发放,是北军将领向制置使举报说樊副都统麾下有偏将假造名册吃空饷,赵大人下令不清查明白前不准发放粮饷。樊副都统手下军兵最是骄悍,消息一传出来马上就私下聚集包围了府库,声称不发钱粮就是要他们自己取,户曹安大人已经带兵亲自前去保卫仓库。让我赶紧运钱粮去发放,不然等稍微迟个一时半晌,只怕那帮骄兵真能把府库和安大人一起烧了。”

“原来如此,”郑云鸣心中突然有了一条计策:“我也随先生一起去发放军饷,顺手解决吃空额的问题罢?”

冯舫吃惊的盯着这新来乍到的年轻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荆湖转运使司户曹安知此时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只有转运使司的十个小吏和身后几十名刚刚借调来的水行士卒。再往后就是堆积了几十万钱粮的襄阳府转运司仓库,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千多怒火万丈的荆鄂副都统司的军士。

闪着寒光的刀锋在安知的鼻子上晃来晃去,伴随着军士们越来越怒不可遏的叫骂声,就像是洪水一般将安知这一小队人埋葬在怒涛中。

“大家不要乱!听我说,钱粮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大家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就做了叛贼!”安知微弱的呼喊声很快就被愤nù

的讨伐声所淹没。

“大家别听他的!默默唧唧一个时辰了,钱粮呢!钱粮在哪里!钱粮根本就没有来啊!”

“钱粮在此!”人从之外响起一个年轻而高亢的声音。

人群纷纷扭头看去,仓库外的大道上昂然站立着一个低阶官吏模样的青年,双手抱在胸前,斜着头看着哗变的军人们。他的身后,是整整二十辆满载着转运司钱箱的大车。

一个满身甲胄的偏将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大声质问:“襄阳府里可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郑云鸣一眼就望见了人从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声喝道:“郭大春,你来说我是谁!”

眼见郑云鸣出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荆鄂都统司的多年老兵油子郭大春,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介shào

:“这位是转运使司新到的户曹参事郑云鸣大人,昨天刚刚赴任。”

“好,既然是转运使司的人,”偏将狠狠的挥了挥手中的朴刀,“快点把钱粮发给大家,不然小心尔的性命!”

“钱粮就在这里!”郑云鸣微笑着拍拍身边的钱箱:“你们马上就可以领到。”

人从爆fā

出一阵欢呼之声。

安知见事态缓和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大声招呼道:“大伙儿快回营罢!一会我带钱粮去向樊将军交割,你们很快就能从樊将军手里拿到钱饷了!”

“不!”郑云鸣一条腿抬放在大车车辕上,手斜指着大街:“就在这里,在这大街面上现场发放。尔等快去取名册来!”

众人面面相觑,转运使司亲自担任发放钱粮的工作,在整个大宋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桩。

荆鄂副都统樊文彬此时正骑着马带着数名亲信飞马从城外赶到南城仓库。在城外和黄国弼的一番争吵,惹得黄国弼几乎拔刀动手。如果真的在黄国弼的一亩三分地开打,那樊大将军肯定讨不了好去。幸好此时有人来报南城仓库的兵乱,这才让樊文彬有了个借口赶紧离开。

数骑人马赶到大街口时,街口上早已被好奇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也难怪人们好奇,当南城府库外面的大街上,正上演着一幕奇景。

数千名荆鄂副都统司的官兵整整齐齐的排成方阵。方阵的前面是八个转运使司的小吏。小吏二人一组,一人负责大声唱名,另一人在桌案前负责发放粮饷。

“梁小乙!”

“有!”一个兴奋的汉子跑出队伍,站在了吏员面前。

“发放钱饷1000文!军粮大米五十斤!当面点清,出柜不认啊!”另一个吏员大声唱和着,钱和米一起搬了上来。

“李十五!”

“有!”

一名正在维持秩序的准bèi

将看着大帅到来,赶忙上前禀报道:“大帅,转运使司正在给咱们发钱粮呢,看来上峰已经给您昭雪冤情了。”

樊文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名亲信将校马上戟指骂道:“混帐,发饷为什么不等大帅到来?”

“不关咱们的事,是那个那个姓郑的小官叫咱们兄弟马上就领,不然就不发”

“是我说的。”一个年轻的转运使司官员迎面走了过来:“学生郑云鸣,见过都统。”

骑在马上的樊都统上上下下打量了郑云鸣一番,不由得冷笑数声,“原来不过是个娃娃。”当即翻身下马,昂起了头:“去叫你们管事的安大人来,我不与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废话。”

“安大人未曾布置此事,当街点名就是下官的主意。”郑云鸣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樊文彬眼珠子一瞪,虎起了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颇为吓人:“你家大人没告sù

过你,从来这军队的规矩都是转运司交割给大将,然后由大将统一置措的么!像你这么当街直接发放,熙熙攘攘跟做买卖似得,成何体统?”

“但那是过往的老规矩了,下官如此从权,实在是为了大帅的声名考lǜ

。”郑云鸣拱手回答道:“大人现在身处嫌隙之中”

樊文彬身后的亲信纷纷打断郑云鸣:“什么嫌隙,那是奸人构陷!”“大帅怎么可能克扣粮饷!”

“正是,然而造谣者只需只言片语,制置使查处起来却经年累月没有结果,大帅却不得不一直忍受着百姓和上峰的指点非议。这对樊大帅来说不可谓不是折损名声。但是只要这公开发放粮饷的事情一流传出去,有关于大人贪污克扣的谣传自然不攻自破。制置司岂能公然追查一个公开发放饷银的大将?于是于国家,于将军自身,都是两便之举。”

他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樊文彬总不好当街就反驳,说自己自造了三成的假名字加入名册中,把军饷都揣进了自己腰包。只得故作满yì

的点头道:”你这个娃娃官,还真算是聪明,不错,这样一搞下去,谁还敢说我老樊贪污”

正说着话间,但听前面发放粮饷的小吏大声喊道:“王九一!王九一!王九一来了没有!”

队伍里却毫无动静,樊文彬脸不由得红了一下,这显然就是幕府师爷造的假名了。

“像王九一这种人,”郑云鸣摇头叹息道:“就一定是耐受不住将军严明的纪律,私自跑回家去了。这等逃兵,一定要严加追查,以正纲纪。”

“对对,你说的没错。”樊文彬扭头对副将吩咐道:“马上派人去王九一的老家把这厮捆来,一定要严惩不贷!”

接着又吩咐道:“你们协助转运使司把粮草发放完,若是再在我营中查出有人贪污弟兄的卖命钱,本帅帐下的刀斧可不认人!”

“大帅果然不愧是襄阳城中文物官员清廉的表率!”郑云鸣乘势大拍这大胡子的马屁:“下官自当将此事禀告制置使,让襄阳左近的军马,皆效法大帅的高风亮节才是。”

樊文彬只觉得一天下来就这句话听着顺耳:“这就对了,老子捞不到钱,北军的王八蛋们也别想捞着一文!”

“刚到襄阳府行李还没放下就累了一天,真是劳碌命啊。”郑云鸣亲自参与到转运司第一线的工作中,才发xiàn

这工作并不像传说那么轻松。

其实今日的工作大半是他自己揽下的,转运司平时只负责和军队做接口。钱粮给付军队之后如何分配到基层士兵是不过问的。这也就给了统兵将领上下其手的机会。

破解这种弊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由国家机构下到最基层去,对编制内的每一个士兵面对面的发放钱粮。

当然这么做就意味着财政部门的工作量必然大幅度增加。

累的直不起腰的郑云鸣一面喘气,一面挥手叫宪儿跟驿站的役卒们打听自己的房间所在。

“就在左厢十五号房嘛,对了,您已经有一位客人在房间里等着了。”

郑云鸣又是一惊:“我人还没到驿站,却先有客人到了?”

(照例唠叨一句球红票,看官们不要在意)

第五回 襄阳初到便惹祸端(4)

推开房门,却发xiàn

里面端坐着一位短衣箭袖、头戴斗笠的佳人,斗笠上笼着青纱,薄纱之下容颜依稀可见是个美人。

少女见人推门进来,认出是自己等候多时的那人,恼怒问道:“不是说好早上到的么?怎么来的比我都迟?”声音若清风过银铃,清亮悦耳。

郑云鸣哑然失笑,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事情来找我?”

少女示意郑云鸣在桌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郑云鸣接着这带着少女体温的信,心头突然有些模糊。随即脸色微红,将书信拆开细读。

写信的人自称是郑丞相的一位故交,现在居住在长沙。郑丞相近日专程带信给他,希望他能派人手保护自己在襄阳府就任的三子,以自己和郑相公的交情,原本应该亲自过来护卫周全的。但近来家里生意实在走不开,又有很多别的事情缠身,于是派自己得力的帮手石文虎前来护卫公子,又称此人武艺精熟,力大如牛,做人敦实可靠绝无问题云云。

郑云鸣拿着书信差点没笑出声来:“石文虎?你?”

少女一撇嘴:“不像啊?谁规定女的就不能叫石文虎啦?”

“贴身护卫你我男女有别,怎么能同居一室?”

“呸,我已经定下了隔壁房间,你这里一有风吹草动我翻个窗子就能到,安心吧。”

石文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望,又返回来在桌子前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道:“目下襄阳城中已经混进了蒙古人最顶尖的间谍之一。这个人是作为蒙古人最重yào

的情报搜集者,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招致蒙古大军的攻击,江湖上传说他是蒙古人入侵之前的最后一道手续,将之前渗透进敌国的间谍网搜集到的情报做总和查实。为了襄阳府的安全,绝对不能让他随意在城中活动。所以平常我除了保护你之外,也得抽点时间来找他出来。”

郑云鸣一拍桌子:“哎呀,这个是要紧的事情,您赶紧去办这件事,如果放跑了这个厉害角色,咱大宋可就吃大亏啦,我在襄阳城里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来加害?”

“这可是你说的。”石文虎一跃而起走到后窗前,转身扬手扔过来一件东西,眼看那物事奔着郑云鸣面门而来,韩四郎伸手邀截,才发xiàn

是一个装饰精美的铜哨,哨子上刻着一只小小的翠鸟。

主仆三人在抬头看时,只见后窗大开,石文虎早已消失不见,房檐上方远远的传来她清亮的声音:“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吹这个哨子好啦~~~~”

“父亲从来说话办事都是认真谨慎,怎么这一次偏偏请到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小娘子来当保镖?”郑云鸣把哨子扔给宪儿:“咱们不必管她,洗洗睡觉!”

“才来了一日功夫,就惹出来好大的乱子!”京湖制置使赵范将手中的书信狠狠的拍在桌案上,“马上差人去将那郑云鸣抓哼,请来!”

郑云鸣正在转运司衙门里会同安知整理钱粮发放的汇总。突然制置使司的牙兵们闯进门来,看着他们板着脸的样子,郑云鸣知dào

这第二次参见绝对不是什么喜事。

“这是今天一天,制置使司收到的南北军各营将士收到的请愿书,你自己看看吧!”赵范背过身去,指指桌案上的一叠书信。

“克敌、无dí

、强勇诸营将士,听到樊文彬部下的军士被转运司当面点发粮草,群情骚动,也要求照此办理。各军主将帐前都是群情汹涌,提出的要求都是让转运司派人来点兵发放。黄、李诸将都已经在本帅面前赌咒发誓:如果依照兵士的意见办,他们只有不当朝廷的官儿,卸甲归田养老去!这都是你郑云鸣惹出来的祸端!”

郑云鸣早已经料到,在一个稳定运行的社会体系里,推进变革绝非容易的事情。但没想到现实的阻碍如此坚硬,自己只不过稍稍更动了一下成法,立kè

就遭遇到既得利益者凶狠的反噬。

黄国弼、李伯渊都是北方投降过来的大将,端平入洛的时候,他们作为前金国都元帅崔立麾下一起投降蒙古人的将领,发动兵变杀死了崔立,从蒙古再度投降到宋朝。所以对宋朝来说,他们是保证恢复祖宗陵寝成功的功臣之一,即使后来入洛行动失败。宋朝也没有亏待这些降将,让他们率军分别驻扎在京湖的要地。

对于始终矢志燕云的京湖方面最高统帅赵范来说,有这些人的加盟更是难得的助力。年前的入洛大败,证明了以全子才、徐敏子为首的宋朝本土部队没有实力和蒙古野战军相抗衡。在大宋君臣上下的观念中,这些来自北方的壮士,其坚韧能战要超过懦弱的南方人很多。更兼这些部队原来就驻扎在河洛地方,既熟悉山和地理又懂得风土人情。立志成就大功、洗雪入洛惨败之耻的赵制置使就更加想要安抚好他们。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因为贪墨这种小事而得罪北军的主要将领呢?

郑云鸣念及到此,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事情处理的不好,因此就被罢了官职也是可能的。

“当街放粮的事情,确实是下官考lǜ

不周,制置使有任何责罚,云鸣不敢有半句怨言。”郑云鸣单膝跪地,低头拱手谢罪。

“且慢。”都堂内突然闯入一人,因为赶来的太过匆忙,连头上的乌纱帽翅都有些歪斜了。来者正是郑云鸣的上司李伯度。

“追查樊都统军中账目,原是制置使大人亲自下的命令。因此几乎造成兵变也正因为是这道命令。郑参事普到襄阳就解决了这场未启祸端,当是有功无罪,如今将其论罪。就是明摆着说制置使司衙门章法不明,将来如何激励将士为制置使大人效力?”

赵范冷笑一声:“你的意思,这一切倒成了本帅的不是?”

“自然与大帅无干,下官只是认为此事还需谨慎应对,不但要照顾到下面的情绪,还要照顾到上面的情绪”李伯度说这话,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扫了郑云鸣一眼。

赵范自然理会的了这是什么意思,挥手说道:“道理是没错,但是也需照顾到北军诸将的面子。小官人在城里是呆不下去了,转运司找个地方上的工作让小官人先干着吧。等日后各将怨气消了再找个机会调回来。”

这才是官场的道理。等郑云鸣拜谢退出之后,赵范自嘲的笑笑:“这小衙内刚到襄阳就被我发遣出去,在清之相公面前大概是说不了我什么好话了。”

“我以为郑官人决计不会在左丞相面前说您什么不是。”帐幕的阴影中一人说道。

“德功,你在我幕府已经三年了,有话直接摆在明处说。”赵范不耐烦的说道。文人的装腔作势,连他这个官宦世家的子弟也有些接受不了。

罗鉴在京湖制置使司幕府中担任参谋官之职,而在进入赵范的幕府之前,还辗转在几位地方大员的幕府中任职,虽然仕途坎坷,对大宋的官场却早就是洞若观火。这位制置使大人在想些什么,他也一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以您和郑相公的交情,非止一日。小郑官人初涉官场,如果第一次见面就说一堆您的坏话,您以为以郑相公的风度,应当听信么?我看小郑官人年纪虽轻,却不是愚笨的人,他不但不会毁谤您,反而会在家书中称赞您秉公处理,不徇私情才是。”

“岂止不是愚笨的人,我怕此子精明强干,胸中韬略,还要远胜过我与赵葵十倍.”赵范淡淡的说道。

“说是胜过您十倍这也未免夸张”

“一点也没有夸张。”赵范望着桌上一大堆的请愿信:“京湖的大将们统兵数年,恩威并施。被一介小官刚刚踏足这襄阳城不满一日,话不过十句,事只做了一桩,就轻易夺取了军心。这郑云鸣的才略,难道还用多费口舌细说么?”

满腹韬略的郑云鸣,现在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激动的人群大声叫骂着,推搡着,各种难听的土话像是熟透的爆米花一样密密麻麻的迸发出来。

要不是江陵府临时调配的一千官兵勉强组成了人墙将三方隔开,只怕现在的鄂州市集早就已经尸横遍地,血流长江了。

鄂州通判李规眼中冒着血丝,大声的对郑云鸣说道:“转运司的,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郑云鸣因为当面放粮之事得罪了襄阳的大将们,所以必须被“流放”到京湖治下的属郡暂避风头。

“正好鄂州的矿山矿丁们正在闹事,你就走一趟鄂州,替转运司摸一摸当地的实jì

情况,也好制定相应的对策。”李转运使下了这样的命令。

他轻松愉快的口吻,仿佛是下令让郑云鸣到风景如画的鄂州去郊游一趟。

但来到鄂州之后,郑云鸣才发xiàn

这趟任务跟轻松二字一点也沾不上边。

第六回 凤雏儿误入戎行(1)

鄂州原本是荆湖一带有名的金属矿富集地区。从三国开始,孙吴就在这里大规模的开采金银。南渡之前,这里几乎是湖北最重yào

的矿产输出地,岳武穆驻节鄂州,他部下精良的军器和铁甲全都仰仗鄂州发达的矿产开采和手工冶金业。

但时代已经不同。南渡之后朝廷政治走在下行线上,个中弊端映射在国家运作的方方面面。矿吏的贪残不法,工头的肆意妄为,朝廷只顾追求产量而对矿丁死活不闻不问的态度,都严重催化了矿丁们和官府的矛盾。

更严重的是另一方面。随着大批北方人口流寓南方,宋朝的国土面积不足原来的一半而面临的人口压力却并没有减轻。大量没有土地的青壮年越来越多的涌入城市、牙行和矿山。以鄂州为一个小例子,在朝廷首都还在汴梁的的时候,整个鄂州从事采矿业的男子不过就几万人。而到了今日,全鄂州开采各种矿藏的矿丁急速增加到十余万人。

但鄂州终究没有那么多矿可供攫取。从南渡至今,整个鄂州的金属出产量年年下滑。很多著名的金矿洞和银矿洞都已经枯竭,铁矿和铜矿的开采虽然还能保持一定成绩,也面临着规模缩减的前景。

于是矿工们的薪俸被压低,大批矿丁失业,社会治安开始混乱。一切伴随而来的问题迅速滋生起来。

要命的还不止这些。乱象丛生的矿山很快和周边乡里的居民们发生了冲突,大量无所事事的矿徒们下山来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鄂州。官府却并不乐意干涉这些不法的行径,因为大体上,宋朝矿山的运作主要是由转运使司负责,而地方治安的运作则是依赖州府衙门。

矿丁们啸聚成群,强悍殊甚。对这群闹事捣乱的家伙官府既没有管辖的权力,也毫无管辖的欲望。

械斗成为了矿山周围老百姓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各乡各里都聚集了团练,昼夜巡逻捉拿除外惹事的蟊贼。待到要和矿山交涉时,往往也是几个乡里的壮丁聚集数百上千人,一齐上山以壮声势。

事情发展到最后,终于发生了规模达数千人的大规模械斗。双方棍棒、钉耙、簸箕、铁锤、铁铲、扁担齐出,恶斗了整整一天一夜,各自折损了几十人。

官府听到消息后,赶忙派兵前来弹压。但一百多官兵夹在上万失去理智的群众中真是毫无作用。

愤nù

之极的乡民们再度传檄聚集,这次几乎鄂州全部的乡里都派人参加,甚至江对岸的黄州,南边公安、北边德安府的乡民们也纷纷赶来支援。声势浩大有数万之众,号称要攻下矿山,把矿工们全部赶出湖北境内。

矿山方面也从夷陵、兴国、大冶等地召集同伴,也聚集起了数万人,而且本身是开矿的人,装备要比只有农具在手的农民们好的多了。

治理鄂州的寿昌军知军心急如焚,寿昌军本身并没有多少兵力。他能够凭借的只有驻扎黄州的都统孟珙借调的侍卫马军司三千人,和江陵府路过强行借用的一千军士,还有的,就是京湖转运使司派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小官人郑云鸣了。

“那边又是什么人?”郑云鸣望见左手边远处的人群,似乎和本地人并不站在一起。

寿昌军的参事说道:“太湖的船帮和渔民,他们替矿山运输矿石获利,但是常被矿山打压价格和拖欠船资,和矿山矛盾早就很深。这次乡民闹事,他们也趁机前来报复。可恶,要是单单对付鄂州的百姓还算好”

“不要紧,咱们一件一件的解决。”郑云鸣看到时过正午,两方山呼海啸一般的叫骂声稍稍平歇,知dào

做事的时机已经到来。

“就趁这个时候,把乡民和矿山里为头目者都给本官找到这个山头上来,有什么冤屈当面说清,听候寿昌军衙门和转运司的判决!”

随行的兵丁们早已经在山坡上搭起营帐,帐内桌椅陈设摆设俱全。领着黄州兵马前来的湖广总领何元寿端坐在帐前的交椅上,淡定着看着十万人一触即发的局势。

郑云鸣恭维道:“总领真不愧有大将风度。”

“农民斗殴罢了,全不济事。”何元寿摆摆手:“只消我这三千步卒列阵一冲,保管半个时辰之内叫这群野猴子跑的精光。”

“那是自然,不过我们代替皇上看顾百姓,能和平解决是上策。”

二人笑谈间,兵士们领了两群人分别上了山头前来参见。

乡民方面的总代表是个身形魁伟的黑面大汉,约莫四十岁年纪,方面大耳,颐下一部虬髯。衣着华丽,手中提着一柄黝黑的重斧。

矿山匠户们的代表却出乎意wài

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老人粗布白衣,干枯的躯体上架着不相符的硕大头颅,眼神黯淡,手中还拄着一支竹杖。

郑云鸣略微有些吃惊,照理说这两人的位置应该换一下,才符合自己想象中乡民和矿工的形象。

军士们将两拨人分在两边站下。州府和转运司官员在上首居中分别坐了。

寿昌军和江陵府的官员们都把眼睛瞧着郑云鸣。这件公案地方官调停已久,这一次再举行调停,看的是京湖转运司的态度。

郑云鸣也不推让,起身道:“这不是公堂审案子,来人,给给位看座。”

“座位是小事,”那黑脸汉子喝道:“但今日必须要叫这些矿上的黑厮们交一个说法出来。”

“我们这边也是一样,古人说做官就如同做人父母,各位老爷在咱们鄂州就相当于是天子的代言人一样。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十几万没有出路的矿工兄弟们一个公道。”

郑云鸣说道:“本官湖北转运司户曹参事郑云鸣,新从襄阳府赶过来,还不曾了解本地是非曲直。二位在说话之前,能否先向本官通告一下姓名?”

那黑脸汉拱拱手说:“小人是寿昌军阳新县太平乡首户曹文琦。”

枯瘦的老者也说道:“小人就是这鄂州白石洞的铁匠,名叫许世清。”

说话的时候有军士搬来黑漆凳子让两人分别坐下。郑云鸣说道:“鄂州矿工和本地乡民冲突的报gào

,湖北转运使司收到了不少,但是其中多有粗略不实的地方,转运使李大人特别派遣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来听取双方的意见。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起的冲突,两位都可以分别谈谈。”

“有什么可说的。这群挖矿的黑厮们就是我鄂州最大的祸害!参事小哥没事可以去咱这几个县访一访,哪个乡哪个村没有受过这群鸟人的气!他们开山挖洞,惹怒神明,把山涧水全都染红不能引用,他们把山上的树砍了许多用来冶炼,炼金之后的废渣随便丢弃在路上,堵住了往来的道路。试问哪个村子没有被他们偷鸡偷鸭,洗劫过菜园?哪个村子没有无缘无故的丢过财物?这么多年来我们受够了!今天无论如何要给咱一个交待!要不他们自己走,要不大家伙赶他们滚蛋!”

“稍安勿躁,转运司必定会给你们一个满yì

的答案。”郑云鸣温颜安抚着暴怒的曹文琦,转身对许世请老人说道:“对于曹文琦的这些说法,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第一我要说的,是这些乡民所说,多有夸大不实之词。第二,纵然有些许冒犯地方的事情,大老爷也一定要谅解我们,因为这几年来鄂州的铁匠们,过的实在是太不容易!”

“前几年金人进犯,战火也波及到了这里的矿山,有经验的老人们逃走了不少,几乎所有的矿坑都被乱兵捣毁了。这些年大伙儿拼了命的修复,产量也及不上之前的一半。偏偏因为北边兵乱,逃到鄂州来当匠户的人越来越多,朝廷也着急恢复产量,不加甄别的将无经验的流民统统编进匠户里。这些人有的都没有拿过一天镐锄,没有上过一天火炉,只能炼出一大堆废渣!出产的好铁越来越少,朝廷征收的份额却日渐增多。这三年以来,能够赚钱的铁匠铺实在找不到一家,几乎家家都是在靠着一点积蓄苦苦挣扎。”

“矿坑少,矿工却天天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没有事情做,不是喝酒打架就是下山区惹是生非。其他能干活的人呢,还得负担他们的一份摊派,做事的人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想做事的人却又找不到事情做。再这么折腾下去,要不了几年功夫,就怕是这偌大一座鄂州城,一两铁都产不出了!”

郑云鸣抄着手静静的听着两人互相倾倒苦水。等双方都停下来之后,朗声说道:“两边的苦处我们大致了解了,两方暂且退下,待官府商议之后再行裁决。”

等到两伙人全部走出了帐幕,帐中剩下的只有州府地方官的代表以及湖北转运司代表郑云鸣。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有话可以摊开了说。”黄州的通判参事说道:“为了鄂州的矿丁与乡民冲突,州府和知军府都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几乎都见不到成效。”

“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着落在转运司头上。”

如果换了一个转运司的官员,免不了会认为这是在推卸责任。但是郑云鸣却认为黄州的参事说的确实是实情。

“下官现在还没有拿到最终决策权。但是作为转运司的代表,我可以发表一下转运司的官方意见。”

“鄂州矿丁问题的关键在于:矿丁数目太多。现在的鄂州矿山远远不需yào

十几万矿丁,多余的矿丁聚集生事,所以造成和地方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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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凤雏儿初入戎行(2)

“湖北转运司提出以下处理办法。”

“第一,在将来的一年里使用各种办法把鄂州的匠户和矿丁消减一半以上。淘汰没有经验的和老朽不能工作的,将剩余的匠户们做合理配置,转运司会消减一部分金银铜铁的课税,但争取在五年之内,将产量恢复到南渡之前的水平。”

“第二,针对矿山影响乡里的情况,由州府拨付一部分钱粮,雇佣被裁汰的矿丁,进行处理废水、清理矿渣和维护道路、栽种树木和矿石外运的任务。申明本地匠户头目,严格约束自己手下的匠户和丁壮,不得随意滋事。派一部分矿丁和乡民一起组成团练,昼夜进行巡查,一旦发xiàn

有滋事之人,立即扭送官府。”

“不成不成,郑参事认为突然让几万人失业是开玩笑的事情?光是扫扫路、运一下废水能用的了几个人?这么多人一下子统统失去生计,整个湖北地区都会动荡不安的。”寿昌军的参事一下子就看出了郑云鸣方案中的危险。

“这不需yào

寿昌军担心,对于失业的人,本朝已经是轻车熟路了。”郑云鸣说着看了一眼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湖广总领何元寿。

何元寿自然知dào

是什么意思,但和郑云鸣一样,对于这样大的事情,他同样也做不了主:“虽然大敌当前,但是要朝廷同意骤然增加几万军队的编制也太”

“不需yào

全部接纳,”郑云鸣在帐幕里踱着步子想了一阵,说道:“先请京湖制置使司想办法给五千人的编制,成立一军。然后把其他失业也找不到事情做的矿丁编成十个大寨,安排的江陵府北面的荒山里,给予口粮和种子耕牛,由军队派出营田使监督他们耕种,生产军粮供应襄阳府的大军。”

帐幕中众人对望了一眼,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庞大了,这种规模的解决办法,不要说是一州的长官不能决定,就连一路的军政首脑也不敢拍这么大的板。

“云鸣当然知dào

这个提案非有朝廷公文支持不能成功。请各位放心,郑某当以全力促成此事。”郑云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就像是清之相公往日在政事堂上铿锵有力的发言一样。

因为在黄州有过一段故事的缘故,郑云鸣的身世黄州的大小官员们大都了解的清楚。他以当朝相公公子的身份说话,当然无人能够质疑。

定策之后,郑云鸣再度将矿丁和乡民代表招进帐中,当众宣bù

了解决的意见。矿丁虽然有些担心,但在郑云鸣的好言抚慰之下也无话可说。乡民们更加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次博弈原本就是由官府承担了最大的责任。郑云鸣之所以采用这种大包大揽的办法,是因为鄂州在整个京湖防御体系中重yào

的位置。事情说的更明白些,北方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与其让钱粮一年之后被蒙古军白白劫走,不如现在就用来救济百姓,安堵人心。如果蒙古人冲击在前,鄂州民乱在后,那郑云鸣连临阵逃走的路都被堵死,还说什么拯救局面呢?

“你看,只要国家只要拿出一点点诚意,百姓们还是很通情达理的。”郑云鸣站在山头上看着庞大的人丛慢慢散去,很是志得yì

满:“这件事情总算办的满yì

,明天咱们就回襄阳府去!”

但真实的政事远远比郑云鸣能想到的要复杂的多,这件事情的余波永远的改变了郑云鸣后半生的命运。

黄州侍卫马军司的快船追上郑云鸣的官船时候,郑云鸣带着宪儿、韩四郎已经行过了郢州,船只泾奔襄阳而来。

快船上的官兵一起大喊,留住了郑云鸣的船只。两只船并排着在江岸边停泊了下来。

郑云鸣站上船头,还没来得及询问的时候,快船的舱门吱呀一下推开,钻出船舱正是侍卫马军司都统兼知黄州孟珙。

“您怎么亲自来了?”郑云鸣大吃一惊,赶紧撩官袍就要过来参见。

“罢了罢了,咱们已经是旧相识,何必再来这般客套?”孟珙说着纵深一跃,已经跳到了郑云鸣的船上。“有件事情必须当面对郑官人讲,来吧,咱们进船舱细谈。”

宪儿慌忙收拾好船舱,自己躲到船尾去烧水煮茶。韩四郎手握着一支长矛守在船舱口。

此时正是寒冬已退、春意渐浓之时,江边树枝上长出点点新绿,雪白的芦絮片片在空中飞舞。

孟珙端坐在船舱中,面对着比自己年轻二十余岁的少年参事郑云鸣。

“鄂州又出事了。”孟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郑云鸣觉得心头一沉。

“京湖都统司派去的长官在募兵时候将几个不听话的矿丁给鞭打了,打死了一个,打伤了十几个,矿丁们当场就造起反来,几乎将那统制官打死。还把京湖的官兵们都堵在我的都统衙门里不让出来。还是我出面弹压,抓了几十个为首闹事的才将事情平定下来。”

郑云鸣搓着双手,焦急的心情全写在脸上:“我马上回襄阳府去,请赵制置使再派有力的官佐过去,我也跟着一起到鄂州,务必使得招军之事能够顺利完成!”

孟珙摇头道:“起不了作用,现在鄂州的矿丁们情绪激昂,他们说官府没有信用,招军只是缓兵之计。目的是将他们骗到偏远的地方一起处决,任是京湖还是黄州的都统司再派人来,他们都不会相信了。除了一个人”

“是谁?都统快将此人姓名告sù

我,只要这些矿丁能够被顺利招募成军,休说是三顾茅庐,就是请三十次,郑云鸣也会把他请出山来!”

孟珙双目盯着郑云鸣,一字一句的说道:“能服鄂州矿丁,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为国家效力的,就是你。”

一句话把郑云鸣惊得跌坐在船舱里:“我?”

孟珙郑重的点头:“就是你郑官人。”

“不不不您别开玩笑了,”郑云鸣不停的摇手,好像是接到了一个什么烫手的炭块:“打仗是拼气力豁出性命的活计,我只是相府一个纨绔公子,手不能提三尺剑的小书生,哪里能够统兵杀敌呀?”

“书生如何?”孟珙大声说道:“利州都统司的曹友闻,原先不过是天水军的一个教授?现在不是手提大军,建功立业?面临大敌,国家危难之秋,还要分什么书生武夫?父子们教导你们的舍生取义、求仁赴难那套都哪儿去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毕竟来到京湖地方不过十余日时间,连地方大小长官的名字都还不曾认全。我自己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参事,位卑品低。若是单独领军的话,要处理和其他军队的关系,要筹集军饷粮草,要和上峰理顺人事关系,还要照顾到地方”

孟珙摇着头说道:“你知dào

为什么这些矿丁不肯叫别人领军,单要你么?”

“那是因为在所有前去调处的官员中,只有你没有用鞭子和棍子来对付他们。”

“以往去鄂州调解的官员们,要不然就是用鞭子开道,要不然就是用棍棒驱逐,总之就是毫不留情的把他们看做暴徒。”

“只有你郑云鸣是安排军队小心谨慎的开进去的。即便是被他们咒骂呵斥,被丢石头瓦块也没有还击。换而言之,只有你把他们当做人一样的善待。”

“你知dào

一军之中最重yào

的是什么吗?勇气可以鼓动三军,纪律可以整肃部伍,犒赏可以使人效命,但这些都还称不上最要紧的关节。”

“一军中最重yào

的,就是信任,将与兵的信任,将与官佐的信任,甚至,将与将的信任。”

“打仗是天下间至凶险的事情,功名富贵不但是从敌人的首级里得到,也是从同袍的性命中取获。一场恶战下来,数千数万性命埋葬沙场,只换得生者的加官进爵。换了你是当兵的,你怎么想?”

“如果一个将领,不把他的士兵当做人看。那士兵的性命很可能就成为用来换取高官显爵的无意义的数字,为能博得一官晋级,可以用千万的性命去做交换。这种人手下的兵,谁愿意去当?”

“所以他们能信任的官员,就只有你郑云鸣一个。他们相信你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他们像矿渣一样丢弃在沙场上,相信你能够重视他们,善待他们,如果真的需yào

在战场上搏命厮杀,用人头换功名。那他们也只愿意为你这么做。”

“这是来自五千人的,全心全意的一份信任,在这份信任面前,你要选择退却吗?”

郑云鸣慢慢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在心中反复筹划了几遍,认定了已经是有进无退的局面。

“要下官来领这支兵,不难。”郑云鸣回复了端坐的姿态:“但都统须得依我三件事情。”

孟珙松了一口气,说道:“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侍卫马军司会想办法办到。”

“第一条,云鸣对领兵可谓毫无半点经验,遇见有犹疑难决的地方,都统一定要不顾麻烦指点于我。”

孟珙笑了起来:“打仗这个法子没法教的,谁不是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不过你放心,建军有困惑之处,飞书来黄州通报,孟某当知无不言。”

郑云鸣站起身来,就在船舱里躬身下拜:“都统教授的恩德,学生先在此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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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1)

“第二条,云鸣毕竟是书生领军,对武弁之间的那套规矩完全不了解。若是和友军发生冲突,见识不明的地方,还需yào

都统从中善加斡旋。”

“这个也是自然的事情,我回头亲自写书信给京湖的大将们,调解你们之间的矛盾。还有什么条件?”

“还需yào

跟都统借一百勾当使臣来我部下听用。”

孟珙又笑了起来:“好大的胃口,我部下一共才多少使臣?这开口就要了一百过去。”

“都统不要推辞,这条才是最重yào

的。云鸣听说,将者军之胆,但是云鸣以为,队长是一军之魂。越是没上过的战场的新兵,越是突出队官队将的重yào

。我这一军根本没有半个有经验的士兵,这一百经验丰富的使臣都要充作队目来率领他们。别的方面一点都分不出来,云鸣还要自己想办法。所以这个要求绝不过分。”

“说的好,你看,这不是妥妥的懂得治军的要诀嘛。我部下还有些骁勇善战的低阶武将,你看上的只管挑走,有兵无将怎么打仗?”

“不,云鸣想变更一下传统的做法,我的部下不需yào

武将。”郑云鸣说出这话的居然面不改色,这比话本身更让孟珙觉得惊讶。

“怎么可能?无将何以领兵?无将谁去突阵?没有将领督促,怎么安排城池攻守?官人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需yào

武将。”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文人为将。”

“文人?听我说,你这样的书生带统一军为帅还可以,但整军都不需yào

一个武将的话”

“都统先听我说,你觉得如今的大宋军队,可称得上是能战之师吗?”

孟珙沉默着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大汉、大唐的军队一样纵横域外?甚至于,我们连守卫这半壁河山也感到困难起来?”

“这当中的原因太多”孟珙显然是觉得有些受到侮辱。

“最关键的原因,云鸣认为,从唐朝晚期以来,文盲无赖充斥军队,毫无品格而只知搏命换功名的恶徒成为了队伍的主力。而太祖建立大宋以来,事实上是有意无意的纵容这种情况在军队里蔓延。”

“军队里文盲越多,国家就越容易用文官加以控zhì

。这在朝廷是万无一失的选择。但是对于军队,上下目不识丁缺乏文化的代价,就是行事越来越无赖,在百姓中的风评日渐恶劣。而军队上下,也越来越看不起自己,终于成为一种恶性循环。”

“论大宋三百年武功之弱,首在缺乏武德!无德就无仁爱,视百姓为随意可欺的肥羊。无德就无信义,贪生自保,失约不至。无德,没有廉耻,动不动就阵前返奔,引发一军崩溃。无德,就不会有忠诚!敌人只要随便放个消息,守将就忙着谄媚求和!”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扩招多少万军马,是要重树我大宋武德!”

“你说得对,”孟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多少年来他心中郁结的所在,今天终于遇到了知音:“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军队已经没有了德行。但这和文人治军又有什么关系?”

郑云鸣诡异的笑笑:“士大夫们整天宣传要和皇上共治天下,遇到国家危难的时候,怎么能置身事外?”

“这世上,固然多的是奸猾狡狯的读书人,也是也有不少死读书抱着礼义廉耻不放的书呆子。当中只要有一成人能够稍微通一下人情,懂得学习时务,必定可以被培养成合格的将领。这种人远比只知dào

蛮勇的武夫要有用的多。”

“还有一桩好处,自来文武不合是本朝的痼疾,多用读书人治军,无论是从朝廷还是地方的角度都更加能接受了。”孟珙何等干练的统帅,触类旁通,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但战场首重的是武勇,就算文人领兵好处再多,上阵不能手刃敌兵,部下兵丁怎么能心服口服的跟随?”

“我的队伍,战法当和大宋三百年所有的部队有所不同。”郑云鸣说道:“就算个人的骁勇不那么耀眼,也不妨碍他们能够扼制住天下无双的鞑靼铁蹄。”

孟珙笑了起来:“别把整个国家的军人都想成没用的废物。鞑靼要是真的能被一堆读书人打败,那西域那被灭的六十个国家和金国岂不死的都太冤枉了?”

“不过你的想法,我大致能够了解。国家积弱三百年,是需yào

一点新气象了。在我的立场上,国家是绝对不会吝惜这五千人马来寻找一条新的道路的。但是,”孟珙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如果失败,责任全在你郑云鸣的身上,你能有这个觉悟么?”

郑云鸣突然很想退缩,但是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好像背后有无数双手推着他,向着一去不回的绝路上滑去。

郑云鸣起身肃立,拱手道:“为了皇上和百姓,粉身碎骨,此身亦何足惜!”

“这正是我大宋男儿的态度。”孟珙郑重的点了点头,突然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武将你不要就罢了,我这里有两个人你却不能不收。”

郑云鸣问道:“是两位什么样的人才?都统请邀请来与云鸣一叙。”

“不成,这是两个怪人,只有劳你亲自去一趟才能见到。”孟珙笑道:“就算帮我一个忙,赶紧把这两个捣乱分子给我收了去吧。”

郑云鸣心头突然起了戒心,孟都统该不会把什么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塞到自己的队伍里吧?

黄州郊外的翠竹林外,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三百名宋军士兵全身铠甲,正在挥舞着长枪列阵操练。

火热的阳光将铁甲晒的发烫,沉重的长枪机械的一次又一次向斜上方突刺,士兵的汗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黄土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却没有一个人敢稍微松懈。只因为强迫着他们如此操练的那个恶魔现在正站在土岗上眼睛都不眨的死死盯着他们。

“你们知不知dào

,那些号称不打一百回合就不算当兵的女真人,被鞑靼人像杀死兔子一样随便就杀掉。你们知不知dào

当年连小范老子都不敢轻视的西夏人,被鞑靼人半天之内就斩获了五十万首级!你们知不知dào

现在百万鞑靼大军已经在边境上枕戈待旦,只等秋高马肥,马上就会杀奔黄州来了!”洪亮的声音在演武场上回荡着,震颤着每个人的耳膜。

“活下来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你比鞑靼人还要强!能够比鞑靼人更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比鞑靼人更刻苦、更严格的训liàn

!”

“你们今天洒在练兵场的每一滴汗水都不会白费!此时一滴汗,战时一桶血!战争要淘汰的,只会是那些偷懒的蠢材,而不是精于操练的人!”

“跟着我喊!杀!”

“杀!”士兵们的齐声呼喝惊起了竹林中的鸟儿,扑扑啦啦的向外逃去。

“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训liàn

的都是一群娘们儿吗!我听不到!再来一遍!杀!”

“杀!”百人的嘶吼震得灼热的空气微微颤动,士兵们踏出的有力的步伐卷起黄尘。

练兵者嘴角微微上翘,马上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我说过我不要听到没吃饭的娘们的娇喘,跟着我喊!杀!”

“杀!杀!杀!”将士的怒吼声透过郑云鸣的耳膜直传入魂灵的深处,见鬼,这一声吼叫就算天外九霄宫里的仙人也都听得到了吧。

一同而来的都统司胡副将却满脸不耐烦的喝道:“王登!又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拿着我的兵操练着玩!你敢再胡闹一次,老子让你看看这匣中的宝剑锋利不锋利!”

“他就是王登?”郑云鸣略为有些惊讶,在孟珙的描述中,那应该是一个精通治军的老成持重的汉子。

胡副将哼了一声:“天下间哪儿还找得出第二个武疯子王登来。”

为了亲自去邀请孟珙竭力推荐的两个怪人加入新军,郑云鸣特地写了一封信向转运使司推后了归期。乘船调头而下直奔黄州。

都统司已经接到了孟珙的知会,郑云鸣一到码头立kè

差了人领众人直奔练兵场而来。

“侍卫马军司新晋的参谋王登是吗?”郑云鸣拱手为礼:“我是湖北转运司参事郑云鸣。”

王登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那个在襄阳当街点放粮饷的郑云鸣?久仰大名了,只是只是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么?”郑云鸣笑道:“我原先也以为会见到身长丈二、腰阔三停的大汉。”

王登大笑起来,他将手中的佩剑还挂腰间,说道:“这里阳光太毒辣,咱们换个清凉处说话。”

二人来到翠竹林寻了两块石头坐了。郑云鸣抢先说道:“听孟都统说先生是个直性子人,云鸣也不用客套,这一趟专程来黄州为了邀请先生加入我新招募的军队。”说着便将事情的缘起简略的叙述了一遍。

王登低头想了一下,旋即抬头问道:“我能带兵么?”

郑云鸣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笑着说道:“如果先生真的如孟都统所说的那般统兵有方,这一军都交给你带又有何妨?”

王登瞪大了眼睛:“一军都给我来操练,官人不会不放心?”

郑云鸣摇了摇头:“先生听好了,军队不是一人之私产,甚至于,也不仅仅是皇上的财产。军队当为保家卫国而生,倘能击退鞑靼人,保这江南半壁安枕,谁来带兵都是一样。”

“话说的好听没有用。”王登说道:“练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yào

长时间艰苦卓绝的努力,当中若有任何和官人冲突之处惹出事端,那时候又当如何?”

郑云鸣沉思片刻,用果duàn

的口气说道:“那么这样,我许先生三次抗命不尊的机会,无论当时先生看起来是怎样没有道理,你都可以抗驳我三次命令,不用任何理由,我也不可以对先生有半点责罚。”

“你要想清楚了。”王登加重了语气:“军中重言诺,办不到的事情官人切莫答yīng

。”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郑云鸣略带愠怒的说:“先生以郑云鸣是言而无信之人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登说道:“这只是为了能够练出一支真zhèng

能打仗的队伍。那么咱们启程吧,兵法最贵神速,招募和操练越早越好。”

郑云鸣站起身来:“不要着急,除了先生之外,孟都统还向云鸣推荐了一个人。”

王登一听这句话,不免大惊失色:“什么?大帅除了我,连杨掞这不靠谱的家伙也推给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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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2)

月挂当空的时候,黄州城中的月和楼里已经没有多少食客停留,酒博士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准bèi

上门板休息了。

“客官,现在已经是二更天时间了,您也该回家睡觉客官?客官?”酒博士想努力的唤醒最后一个客人让他回家去,这是这烂醉如泥的酒鬼却是纹丝不动,他已经醉的听不进去半个字了。

“你这么喊他没有用。”王登迈着大步走街上直接走进了店里,直奔杨掞趴着的八仙桌,叫道:“杨差遣,发饷了!”

刚刚还沉醉如泥的书生猛地抬起头来,含混的喊道:“薪俸给我不够花”说着又一头栽了下去。

“景宋倒是很知dào

这杨纯父的性格嘛。”郑云鸣快步跟了进店:“难道你与杨掞也有交情么?”

“若不是官人要找他,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这醉猫一回。”王登笑道:“他出入的是妓馆和酒肆,我呆的是大营和演兵场。不过黄州的幕府中大家都知dào

,侍卫马军司粮草差遣杨纯父一辈子只有两样东西最亲,一个是酒,另一个是钱。”

正说着酒博士又来催促:“二位来劝劝吧,杨差遣已经欠了咱们不少酒钱了,他要是再不走。我可真要挨掌柜的荆条子了。”

“这个不妨,”郑云鸣吩咐宪儿:“把钱袋拿出来,杨差遣的酒钱咱们全包了。”

宪儿拿出钱袋还没来得及打开,只见杨掞突然站起身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宪儿手中夺下了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两锭散碎银子,啪的拍在桌上,顺手把钱袋揣入自己怀里。

“多谢款待啦。”杨掞说着又去摸酒瓶,这才发xiàn

瓶中早就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小二呢?赶紧再上三瓶百堂春!我可又有钱付账了!”

郑云鸣笑着拍拍快要哭出来的宪儿,转身对杨掞说道:“杨差遣,我是”

“你就是那个要用鄂州的蠢矿丁们建军的呆瓜郑小官人。”杨掞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吧,有什么事情用的到我?”

郑云鸣和王登对望了一眼,连鄂州矿徒建军的事情都已经洞悉在胸,这人果然不止是街边随意买醉的少年郎那么简单。”郑某此来,是请差遣加入我新建的军队,让差遣能够一展所长,在疆场上为国家建立功业。”郑云鸣诚恳的说。

杨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就那群蠢的跟牛一样的矿丁组成的军队?建功立业?郑云鸣,你也太看不起蒙古人的弓马了吧!”

王登看见杨掞对郑官人行为无状,踏前一步想要说话,却被郑云鸣摆手阻拦。

“差遣这么说,必然有差遣的道理。”

“当然,我杨某人从来不说没用的话。”杨掞从怀里取出一柄象牙柄的折扇,刷的展开来,微微扇动,悠然自得的说道:“官人以为战争是何物?”

郑云鸣想了想,说道:“战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两国接壤,必有冲突,若争端不能调和,必有战争。战端一起,上至君王后妃,下至贩夫走卒,当披沥肝胆,奋死一斗,国中诸事皆为战,国中诸物皆用于战,国中无一人不当直接或间接参战,杀戮盈野,摧城拔县,不灭敌之社稷宗庙而不能止,这就是当下的战争。”

杨掞点点头:“就这份见识,极为难得。杨掞只怕遍京湖上下十余万大军中,更无一人有官人的这种认知。但这依然是愚夫莽汉的见解。”

郑云鸣起了兴趣:“那倒要请教差遣,战争究竟是何物?”

“很简单,战争,不过一场游戏!”

“游戏?”

“正是!”杨掞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挥动,就如同那是诸葛的羽扇,韦睿的青竹杖:“从根本上来说,战争就是一场聪明人才能参加的游戏!”

“行阵诸事,好比弈棋。不过可比弈棋有意思多了,下棋的时候,棋子不过是死木头,你上面也再无通观全局之人。”

“打仗则不然,君王、将帅、文臣、士卒,参加到战争中的一切人,非是聪明智慧的人不可!若是有一环稍嫌愚笨,则战争运转必然滞涩,再也不会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宪儿此时突然笑出了声:“先生的意思是,漠北的那群蛮人鞑子,也都是聪明人么?”

杨掞应到:“不错!我以为漠北的蛮夷们虽然不会填词作赋,也不会治理百姓。但惟独在战争这件小事上,比合朝文武高妙的不是一点半点了。”

“从老汗铁木真来说,其行军布阵,战场调度,俱在古之呼韩邪、冒顿单于之上,除此之外,外交攻势、合纵连横的办法,更是胜过先古漠北诸雄多矣。和他利用契丹人控zhì

辽东,培养北地汉人豪强对付金人,和利用西夏本土吐蕃旧部来打击西夏的例子来看,铁木真的政治军事策略,要远胜过本朝历代皇帝和宰相。”

“又看平时临阵的表现,蒙古将军指挥作战,无不是既用智谋,又有勇力,既可以长枪烈马杀入敌阵斩取首级,又能包抄伏击、佯败反击。现在国家将帅之中,能够和速不台、哲别等相比的有几人?退一步说,能够与阔端、塔察儿、塔海相比的又有几人?”

“又说军士,别处军士也就不说了。你郑官人要招募来打仗的这些人,说好听叫老实,说难听叫呆滞蠢笨!能够拿着竹竿捅两下做做样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如何能够让他们和蒙古军士一样,能够查察敌情?懂得修整装备?怎么懂得在遭遇强敌之时冷静应对?怎么懂得在追击敌军的时候先杀哪个部分?和这些精兵相比,你的矿丁们不是等着被杀的蠢羊又是什么?”

“的确,蒙古人自漠北厮杀中脱颖而出,大汗明锐,部下皆是虎狼之将,举国都是百战精兵。”郑云鸣说道:“但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老实人有老实人的战术。”

杨掞又笑了起来:“战场主导权全部操之在人,谈什么老实人的战术。”

郑云鸣说道:“一国之中无论贤愚、有才或不肖,皆可从军,所需者,将领的调遣而已。”

“可惜,这是先秦的古训。今日之武装、战术,和古人全不相同,怎能套古人兵法用于今日沙场?”杨掞摇摇头:“就算孙子吴起复生,也不能带着这群笨牛去和蒙古骑兵一较雄长的。”

“孙子吴起不能,我未必不能。”

杨掞惊讶的看着郑云鸣:“官人这个自我评价,实在是有些高了”

“将来我会在演兵场上,慢慢的演示给你看。”郑云鸣的声音中满是自信:“只要差遣能够加入进来,我会将个中的奥秘,慢慢揭示给你。”

“我的价钱可是很高的。”杨掞将折扇一收,撑住了下巴:“至少要比在孟都统部下高三倍。”

这回轮到郑云鸣笑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绢小包,掷到桌上。宪儿上前打开了,里面是四颗一边大的珍珠,在黄绢的映衬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这是皇上赏赐给家父的,家父在我临行前又转赠给我,差遣先拿去做个见面礼吧。”

杨掞毫不客气的一把抓起珍珠,藏进了袖中:“我爷爷常说,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情一定要办的漂亮。第一是要娶个贤惠的媳妇”

“第二嘛”杨掞诡异的笑道:“一定要找一个大方的老板。”——

赵范手拿着侍卫马军司的公文,轻轻的用手指在上面弹了两下:“这可是带兵打仗,不是寻章摘句做学问。我也不知dào

孟珙是怎么想的。兴许他又发挥了相面的本事,看出你将来必成大器?总之这支军马本来就是京湖制置使司额外的队伍,论粮饷、装备还是补给,你们都必须排在现有各军的后面,这一点你清楚了么?”

郑云鸣毕恭毕敬的回答:“不敢奢求制置使优先补给,但求看在郑相公面上,能得到寻常军队的配给已经足够。”

赵范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实jì

上,朝廷的供应是不能满足各军需yào

的,这一点你应该了解,解决的办法也用不着我多说,比照南渡以来军队的循例就是。”

所以南宋军队解决军费紧张的循例,指的是军队自己经营田产、酒坊或赌局等产业,用营收所得来贴补朝廷定规粮饷之外不足的部分。

“用于置办产业的钱稍后会划拨给你们,”赵范指了指站在屏风外的幕僚们:“一会去跟他们谈。用来屯田的田产也会分拨一部分,但是良田大部分都给北军占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荒田,叫你们的军士多费点力qì

吧,反正挖矿的人有的是气力。”

郑云鸣并不反驳,只是口中称是。

“军械的问题,原本是要从襄阳城的军械库存中拨付给你们,但黄国弼都统和樊文彬都统近日都在申请大批器械来加强武装。你知dào

,蒙古人的入侵一天比一天临近,装备正规军是当务之急。所以暂时只能拨给编制的一半,剩下的部分你们暂时自行解决。等襄阳府增加了新的库存给你们补足。”

“没有问题,剩下的部分由下官自己想办法。”

“好,剩下的就是官职和品秩的问题。本帅的意见原是比照利州曹友闻的例子,任命你为京湖忠义军马总管,但李伯渊都统坚持这个职位是要留给将来从北面投效而来的将军们。你也知dào

,大战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是会起到大用处的。”

“所以目前暂时没有合适的职位留给你,不过你可以在京湖营田使司部下先充任知营田总管,部队编制依旧不变,设统制三名,统领二名,正副将准bèi

将各三人,队官一百人。等待京湖制置使司有合适的空缺,再将你们正式成军。”

郑云鸣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喜的是军队的编制尚属齐全,可是堂堂一支忠义军转眼之间就成了躬耕田亩的专业农耕兵团。

赵范抬眼看着站在阶下的郑云鸣:“有问题吗?”

“没有,一切皆听大帅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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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3)

“很好,一军的称号定了吗?”

“既然下官充任营田总管,部下又都是矿丁,那干脆就叫做土龙军吧。”郑云鸣不无嘲讽的回答道。

赵范只当是完全没听懂这句带着软刺的嘲讽,随口说道:“名号虽不威风,倒也算是朴实无华。罢了,制置使司部下的织染户会给你们准bèi

将旗和行阵旗,其他大小旗帜你们下去自家制备,须得用工足料,上阵的时候不要坠了京湖军马的面子。”

郑云鸣满口称诺,躬身行礼告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衙门口的影照壁外,赵范才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罗公,你看郑官人态度如何?”

罗鉴慢慢的走屏风后走了出来,沉吟道:“面对这样近乎挑衅的条件,却依然是全盘接受。这不但没有半点骄狂之气,简直谦卑的有点过分了。”

“这毛头小子养气的功夫,简直比他老爹当年还要厉害。”赵范感叹着,突然话锋一转:“屯田总管分管的田亩,全部给他分到江陵附近去,在北边一点也不要给郑官人留下。”

罗鉴摇头苦笑道:“制置使要保全郑官人的性命,等大战一起把他调的远远的,不让他参加进战局来捣乱也就是了。何必苦心孤诣的想出这么个特立独行的法子来?国朝建立以来只有大将兼管营田使,哪有营田总管来带兵的道理?”

“罗公毕竟有所不知,这小郑官人据郑相公所说,虽然生性沉毅谨慎,可是素好谈兵,平时在家中就用小木偶摆兵布阵,讲谈兵法。毫无疑问是个喜好谈兵法的人。少年人心高气傲,又是第一次统领几千人的队伍,哪里肯放过一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战端一起,那是一定会上前线来捣乱的。如果真的给了他这么个军马总管的名号,他就是真zhèng

的武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宰相公子领兵,怎么会把我一介区区地方大员看在眼里?要是打乱了本帅全盘部署,他死了是小事,只怕大局顿坏,再也挽救不回来了。”

“所以大帅才会别出心裁的给他这么一个文官的职位,这样休说是武臣,就是一般的县令在实jì

权力上可能都会盖过了他。”罗鉴恍然大悟。

“把他丢到江陵去种田,屯田军还能保有多少战斗力?大战开始的时候只消制置使司一纸公文,就能把他手上的人全都调走,以他的职位他也不能有半句怨言。”赵范嘴角上扬:“这乃是釜底抽薪的计谋。”

罗鉴躬身称贺:“制置使大人能用此计,实乃国家之福。”

“国家之福吗”赵范苦笑道:“只要这小官人真能收敛心性,安安心心种几年田,就是整个京湖的幸福了。”

郑云鸣刚刚踏出制置使司衙门,就被一个硬物顶住了脊背。

“不要回头。”这声音就如同刚见面时候一样清亮悦耳,只是低的不用心听简直听不到。

“向前一百步巷口左传,起手第三间院落,门没有上锁,推门进去,我就在后面跟着你,记着,千万不要回头。”

顶在身后的硬物挪开了。郑云鸣轻叹一口气,乖乖的照着石文虎的吩咐,前行到了巷口,左转推门进了第三间院落。

稍后不久,一个衣着破落头戴斗笠的小个农夫冲了进来,肮脏的面孔掩饰下妙目圆睁,低声说道:“西厢房内有个暗道,随我来。”

石文虎带着郑云鸣走进西厢房里,直接走到当中的八仙桌前,伸手将八仙桌的一个桌脚转了一转,青石地板啪的一分,露出一条暗道。

“从这里进去,可以直通三条街外的长春客栈。咱们下去吧。”石文虎从桌上端起油灯,转身在厨房下摸出火炭点着了,示意郑云鸣下去。

黑暗的地道狭窄漫长,又湿又热的空气里隐约传来少女身上的幽香。郑云默默的的跟着石文虎向前走着,好在地道里本来阴黑,看不出他尴尬的样子。

“刚刚他们本来已经准bèi

动手。”石文虎一边走一边说:“原本的打算,是准bèi

将你绑了连夜偷运出城,赶上明早出发的去往北边的商队。十天之后你就会被关在汴梁的大牢里啦。”

“大白天的在制置使官衙门口绑架朝廷命官?”郑云鸣断定石文虎是在胡说:“这怎么可能?”

石文虎突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郑云鸣:“距今十五年前,在距离中原数千里远的大国花剌子模,蒙古大军压境。其东北的名城巴里黑全城戒严,士兵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搜索,凡不是本城户籍的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斩首,然后闭城门,用铁汁融化浇筑门缝。派人在城墙上日夜巡逻,只要不是打着花剌子模旗帜的人,无论是谁立kè

射杀。”

“然后,在某个明月当空的夜里,巴里黑的守城将和护民官以及城里主要的官员的脑袋统统不翼而飞。被这个事实吓破了胆的巴里黑城当即就向蒙古人开城投降。”

“现在知dào

你处在多大的危险中了么?”石文虎转头举着油灯继xù

前进:“但是放心,有我在一天,鞑子就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二人穿过地道径直走进了长春客栈的柴房,石文虎将房门推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按着步速来说,你们慢了一点。”男子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该死,你是女人!我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怪不得当时马上那一剑力道弱了,没能把我打下马来。”

石文虎脸色骤变,从袖中噌的抽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拦在郑云鸣身前。‘

“不要紧张,我来并不是为了打斗的。”那瘦子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全然不像是马上就要准bèi

一场恶战:“我只是来看看,几次三番的阻挠我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石文虎将匕首举在身前,双足摆了个门户:“客气,不就是小女子我咯!”

“哼,不过南人也真无人了,做奸细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能交给一个女人来做么?”

“我听说北边干这行的女子也并不少吧,比如六孛罗、刹那利、雪莲”石文虎全神贯注的迎敌,却没有半点犹豫的跟敌人斗起嘴来。

“哼,无知妇人,做起事来毫不爽利,大汗重用她们也不过是贪图方便罢了”那瘦子很看不起那些活跃在第一线的蒙古美女间谍们,淡然说道:“看你年纪这样稚嫩,多半是干这行还不长,趁早回去早些找个人家嫁了吧。接下来就是男人之间的战争,你是呆不下去的。”

石文虎将匕首换了个姿势,说道:“看你长得这么瘦,多半是干这行还不长,早些回去躲在你娘的怀里,接下来的战争姑奶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瘦子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你们快走吧,少时兀鹰的手下就要到了,应该在三十拍以后吧。”

郑云鸣惊道:“你不是来绑架我的么?”

“只有兀鹰这种蠢货才会想出什么绑架的法子,对于我来说”瘦子耸耸肩:“你这样的富家贵公子在南朝军队里呆的越久,对大汗的好处就越多。”

石文虎哼了一声,领着郑云鸣扭头穿过了客栈,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刚刚真是惊险”郑云鸣正说着,看见石文虎捂住了肚子,表情痛苦的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郑云鸣大惊失色,不顾男女之防,伸手就要去搀扶。

石文虎红着脸啪的一声打开郑云鸣的手臂,说道:“没什么事情,是我一紧张就会胃疼老毛病”

“这样”郑云鸣也跟着一起蹲了下来:“胃疼不是什么大事,我娘有个秘方一会就管用,你等着。”说着站起身来,挤进了街边一群聚集的人丛。

不一会儿他手里捧着两个滚烫的胡麻饼跑了回来,往石文虎手中一搁:“来吧,放到心口下面一点的位置,热度会温暖你的胃,化解一切的疼痛。”

石文虎将胡麻饼轻轻的放在心口下面,温暖的感觉在怀中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明明就是身体有毛病,却偏偏喜欢出来管这些闲事。”郑云鸣蹲在身边轻声叹道:“国家大事有我们这些男人操心足够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何必这么辛苦?”

石文虎做了个鬼脸:“国家大事,有我们这些会功夫的人操心就行啦,要你一个白面小书生去带兵干啥?”

“你也知dào

了?”郑云鸣笑了起来:“说实话真不知dào

该怎么办才好。我平生里学的是四书五经,每天只能和毛锥子打打交道,突然之间要管理五千人的吃喝住行,还要教会他们怎么样在战场上求得一线生机。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噩梦里惊醒,梦到的都是一军尽没,鲜血流满大地的场景。”

石文虎舒了一口气,说道:“又没有亲自尝试过,怎么知dào

不行?诸葛亮不也是书生,李靖不也是书生,为什么你不可以?”

“严格来说的话,诸葛亮是个隐士,李靖是个犯人”郑云鸣一本正经的吐槽道:“不过说这些都没用了,明天就启程,大家都已经在黄州等待着我们回去,招募马上就要开始。”

(各位看官给点鼓励吧,接下来会更精彩)

第七回 真英雄龙虎际会(4)

其时不过是四更天的时分,明月东斜,光亮已经渐渐的黯淡下去,被皓月遮蔽了光芒的群星重又展开神mì

的容颜。

“和浩瀚的银河相比,地面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兴亡成败,一捧黄土。又何必斤斤计较每天杀了几个人,攻陷哪座城池?”郑云鸣仰望着星空,幽幽的叹道。

他一回头,只见王登、杨掞和石文虎都在斜着眼睛,用一种看心恙之人的眼光鄙视着他。

“天意玄远,怎么是我们凡人俗子能参透的?倒是总管你,”杨掞扬扬手中的一叠公文:“怎么会拿了这么窝囊的条件回来?”

“钱粮不足,器械旗帜不足,连官职也只拿了一个知营田总管回来?”杨掞扬扬眉毛:“我们到底是来建军的还是来耕地的?”

王登也很是不满:“名不正则言不顺,顶着屯田军的名头,士兵们如何肯用心操练?”

郑云鸣环视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的说道:“大家要知dào

,土龙军在京湖制置使司的地位是不能跟任何一支正规军相提并论的。我们的辎重、补给、旗号甲械都必须排在京湖各支军队后面。我不把这种待遇看做一种侮辱,因为这支新成立的军队名下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表功的首级!赵制置使此举虽然不能算合理,但绝对称得上公平二字。”

“更何况我并不把当前这种处境当做一种困难,正相反,因为我们有了这种不被制置使司重点关照的地位,我们才好做点不一样的文章。”

杨掞晃动着手里的公文说:“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完粮足饷对咱们帮zhù

更大吧。”

“不,如果按照制置使司说的那套办法来运作,那新建的这支人马很快就会堕落到和别的宋军没有什么不同。”郑云鸣坚决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生死大事:“制置使司对土龙军的指导,有五个问题乃是致命的错误所在。”

“首先说影响最小的,一支军队是不是兼营屯田事务,对军队本身的精锐程度有着很大关系。一支足够称为精兵的军队不可以兼营别的事务,因为它需yào

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训liàn

战斗技巧,完善小部队和小部队之间的联系,熟悉大军团运作的模式。这些都是要反复进行单一训liàn

和大量演练磨合来完善,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投入操练尚且不够用,何况用士兵去种粮食?”

“所以精锐之师,不可屯田。历史上凡是边塞屯田,都是因为补给路线太远,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大战之后经济不能恢复,被迫使用军队开垦荒地。但是军队一旦开始屯田,战斗力必然下降,在面对全程训liàn

的塞外蛮夷时候,很难不吃大亏。所以土龙军要想能战,首先必须将屯田这一条免了。”

“说的不错,”王登说道:“自古以来有屯田之兵,也必须有全训的精锐,皆是因为屯田久了军队涣散不能用的缘故。”

“接下来说第二条,襄阳城内有军械二十四库。这是从岳武穆时代以来逐渐积攒下来的,我们自然不能下论断说里面都是不堪使用的劣质品,但军械一旦制造出来,就必须精心保养以保证其性能不致下降。京湖制置使司近年来叠经大战,第一流的武装早就已经装备到军队中,其裁汰下来的老旧装备则占据了襄阳军械库中的很大一部分。鉴于咱们目前的地位,想得到好装备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还不如从头开始自己制造来的方便。”

“不错,”石文虎插话道:“前些日子从襄阳府库里给韩四郎偷了一张弓来用,随便一拽就折了,我是个小女子唉,不知dào

襄阳城的军爷们用这些弓怎么打蒙古人。”

“这事情自然有办法。”杨掞说道:“你只要混在弓手队伍里,弦不要上满了,夹杂在箭雨中射出去,战场上千万箭矢俱下,谁还会在乎箭射的远近?何况武器不精良早已经是多年顽疾,将帅们看到了也只能假作无事。”

“这是军队溃败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国的军队数目根本不能看做是编制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庞大。就拿土龙军为例,一军全数五千人,如果按照老路子充满了占破,兵丁为大将家中仆役者百十人,修葺大将私宅者数百人,鸣锣吹鼓,为大将前后开道者百十人,酒厨匠染,为将领私人服wù

的又数百人,甚至将倡优歌妓等扫数编納入籍,真zhèng

可到疆场效命的能剩下多少?”郑云鸣说道:“所以这些人,绝对不能让他们渗入军队中,土龙军有一百人,一百人都要投入战场,有五千人,五千全部是能战之兵。”

“与此相通的还有空额吃饷的问题。”王登说道:“不过总管已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解决的道路。”

“可惜的是这个办法目前不可能在京湖全面铺开。”郑云鸣说道:“暂时先在土龙军中用当面点名发饷的办法,徐图扩展。除了上述四个问题,还有一处最关键紧要的地方。”

“就是军队不可兼营私产。五代以降,军队打开门做买卖好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郑云鸣的眉毛拧了起来:“凡是大军屯驻的城池重镇,大小街道上充斥着军队开设的当铺赌馆、酒坊食肆,军队不但经营铺面,还参与大宗物资的买卖。南渡初年,甚至有的大将将部下八千人全部为回易者,都派去做买卖了!还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当然,这无疑跟诸位大臣在朝堂上说的一样,是与民争利的愚蠢行为。但是在军队本身来讲,营治私产更加是愚不可及的法子。须知打仗,是提着脑袋的营生,如果稍有退路,将士便不肯奋死效命。如果大家今天知dào

了做买卖赚钱也能当做功劳晋升的话,明天都去琢磨怎么赢的两分三分五分利,哪里还有心情真刀真枪的去阵前用鞑子的首级来换取犒赏?”

“所以从军队战斗力着眼,军队兼营私产就是割之不去的毒瘤。正常的军队,获取功名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拼着性命去将敌人的首级夺下!”

杨掞悠闲的摇着头:“大道理自然人人会讲,但总管只怕忽略了一样最重yào

的事情。”

郑云鸣笑道:“就是缺钱。”

“正是。”杨掞毫不避讳的说道:“您谈到的这些弊端,先代为政者如何不知dào

?所以未能根除,因为这些弊端都能带来一个正面效果,就是能赚到钱粮。无粮怎么养兵?无钱何以招募?没有钱粮,连军队这个基本都不存zài

了,谈何锻炼能战精兵?就拿这土龙军来说,制置使司给了您这么大的缺额,您又是赚钱的办法一概不采用的态度,您拿什么去养这五千张要吃饭的嘴?”

“要是放在几十年前,我可能就毫无办法只能接受制置使司的安排,但是在如今的局面下。”郑云鸣神mì

的笑道:“有办法。”

“无非是苛捐而已。”杨掞严肃的说道:“这件事情别人干得,小官人你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也能这么干么”

“到时候我自有办法。”郑云鸣依旧是神神mì

秘的模样:“管教这些本地土豪乖乖的拿钱出来,倒是怎么应付制置使司的点检巡查是个问题”

正说话间,辕门方向传来吵闹声音。

郑云鸣和王登、杨掞互相望了一眼,原本就是为了比军官和矿丁们早一步到招兵场,为众人立一个规矩,怎的这快凌晨时分会有人在这治军之所大肆吵闹?

来到辕门正前,只见一群军人装束的壮汉和几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在黎明前的夜暗中正吵的热闹,壮汉虽然人数众多,却多数只知dào

“直娘贼”的骂人,书生们人少力弱,却是条理清晰跟做文章一般反驳回去。

郑云鸣喝道:“都且住着!军门重地怎么能随便喧哗吵闹?”

军汉们看见有官员到来,都吃惊的闭住了嘴。一人站出来粗声大气的说道:“郑官人,孟帅叫俺带这群使臣来跟随你咧。”

郑云鸣接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分辨,原来正是黄州侍卫马军司的粗鲁将军葛怀。郑云鸣欢喜说道:“没想到是葛老亲自带队来,我原以为你们早上才会到。”

“咱们新来咋到的人,总要给新上司留个好印象不是。”葛怀笑道:“只有俺们来候着官人,绝没有官人等着咱的道理。结果你看,俺们这么早到还是晚了。”

葛怀背后有人哼了一声,说道:“我早说过,昨天就该来这里候着,宁可等一晚上,不能让新长官瞧不起咱们。”

葛怀回身骂道:“直娘贼的刘整,就你本事大是不是,大家白天里还要整治这些没鸟用的新人,晚上不好好睡一觉,怎得有精神来管理这些鸟人?”

郑云鸣心中一动,定睛细看,只见说话的刘整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一脸英豪之气。

“这就是日后要背反宋朝投靠忽必烈的刘整?”郑云鸣心下踌躇,要不要学习一下诸葛孔明,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杀了呢。

但他随后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因为某人在未来将要做出某件恶行而在现在施以惩处,全世界也不能有这样的道理吧。

刘整却猜不到郑云鸣正在动杀他的心思。对着书生们喝道:“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到辕门前来搅扰?”

(列位看官打赏红票什么的还是要照球滴)

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1)

书生们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叔谋,好久不见。”

郑云鸣大喜,快走两步说道:“是梅轩先生到了?”

陆循之大笑着说道:“台州一别,到今天已经有五年了吧。那个毛头小子郑叔谋已经成为堂堂一方统帅了。”

“那可担当不起。”郑云鸣手把着陆循之的手给众人介shào

道:“陆翁是陆象山的二公子,听到我要在鄂州招募书生中的敢战之人来帮忙治军,特别从岳麓书院赶过来襄助我。”

刘整斜着眼看了一眼陆循之,陆象山是谁对他完全没有概念,说道:“这先生能杀得了一只鸡么?要我在他部下效力,那是休想。”

陆循之看了一眼刘整,朗声说道:“谁人带了弓箭来?”

“不用别人的。”刘整从旁边的使臣手中接过一张黑漆角弓,“这张是二百斤的强弓,先生若用不惯,我可以换张五十斤的给你用。”

陆循之哼了一声,拿过弓来,从箭壶中抽出一支射亲箭来,搭在弓上,双膀一叫力,左臂如抱婴儿,右臂如托泰山,喊了一声“开!”将弓拉满了,一箭射去,不偏不倚的正中百步之外大树上一支细小的枝桠,枝桠晃了晃,落下了几片树叶。

众人竟是无一人喝彩,陆循之这手功夫,射的准也就罢了,令人惊讶的是居然在快要全黑的暗夜中清楚的看见目标,这种夜视能力特别强的人,在人群中的几率小的可怜。但如果将其用在沙场征战,就具有先天的优势。

刘整吐了吐舌头:“有夜眼之能,刘某没什么可说的,甘愿为先生牵马坠蹬。”

郑云鸣说道:“陆公弓马娴熟怎么能做得常例?将来沙场突阵还需yào

各位武官多负勤劳,时间也不早了,说话间就是日出的时候,大家加紧准bèi

。”

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的时候,漫天的朝霞映红了通往鄂州城的道路。大路上一早就挤满了来往的人群,当中有误了时辰,慌张的赶到州学去听课的书生,也有清早起来挑着菜担进城贩卖的农夫,也有满载着食水酒浆的沉重的车辆。不过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大队用一条扁担挑着随身东西的矿丁,循着大道直奔招兵场而来。

招兵场上飘扬的五色旗帜几乎都要被黑压压的人头淹没。鄂州守城兵派出五百名土兵帮忙维持秩序,但依旧是纷纷攘攘,人声交错纷杂。

“官人!可算找到官人了!”郑云鸣转身看时,手扶着竹杖的许世清带着一个青年走了过来。

“许丈,好久不见啊!”郑云鸣欣喜的说道:“没想到郑某初来乍到之人,竟然能劳动这许多矿丁们来投军。这都是许丈的功劳。”

“您说什么话,听到招军的将军换成您以后,大家伙儿都吃了一惊。都说这世道真是不一样啦,连您这样读圣贤书的人也出来领兵打仗了。不过咱们信得过您,京湖的那些将军,个个都老爷模样十足,没有见面之前,先兜头给咱们一顿鞭子,根本说不通道理,只有您这读过书的,有大学问的人,咱们才愿意跟着。只要您动一动手指头,哪怕是刀山火海,这群孩子也跟着您去!”许世清说到激动处,兴奋的挥舞着手里的竹杖,仿佛自己也年轻了起来。

“许丈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白面书生,要想顺利的练成一支新军,还需yào

全军兄弟一起团结努力。”郑云鸣望着辕门外攒动的人群:“今天前来应募的壮士,只怕超过了万人。”

“是的,连附近矿山里没活做的矿丁们也都赶过来投军啦,大伙儿说了,不管应募成与不成,将来都跟随您郑官人了,您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这些人许丈都认识么?”郑云鸣问道:“当中有没有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

许世清为难的说道:“您是说平日经常操练枪棒,喜欢打架的人?咱们挖矿的,每天从日出挖洞到天黑,累的一身臭汗,哪里还有力qì

耍枪棒?”

“您理解错了。”郑云鸣说道:“我招军的原则是:只要是平日里偷鸡摸狗、横行乡里的泼皮无赖的,就算武功再高,也一概不要。”

郑云鸣的话让身后的葛怀吓了一跳:“总管你这又是演的哪桩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怎么有功夫的人送上门还不要了?”

“不光是这样。”王登说道:“昨天总管已经发布了招军的原则:

第一必须身体壮健。第二必须朴实敦厚,第三必须能吃苦。

只有符合这三条的人我们才会招募为军士,有一条不符合的,一概不用。”

“除此以外,如果有平日里惯于行为不端、品行下作之人也一概不收。”

自唐晚期以来,中国军队里逐渐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抛弃了以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作为主要兵员补充的原则,大规模的采用以恶少为主、间杂蕃族的身份低微的人群作为军队兵员的来源。这种措施在藩镇割据的时代可以短期提高军队战斗技巧,军队规模扩充也比较便捷。但从长期效果来看,随着军队成分的改变,军队的文化和社会地位也在悄然改变,终于导致了五代时期军队战斗力的全面弱化,为宋朝武功不振埋下了祸根。

郑云鸣意识到这种传统必须改变。

“身体强壮就有了参加战斗的基础,朴实敦厚者更能够听从主官号令,而吃苦耐劳,”郑云鸣指着招兵场上拥挤的人丛:“才能够保证他们熬得过艰苦的训liàn

,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士。”

王登接过话头:“除此以外,总管更命令我们查明每一名士兵的详细住址,了解清楚他的父母、兄弟、妻小的姓名,并由官府出具保文,将这些材料编造成册,最后成为士兵的档案。”

“这才是治军的正途啊哈哈。”陆循之满面笑容的走了过来:“似那些前线大将们,动辄招募不知背景的北方流民和残兵,就算个个骁勇也没有什么大用。治军之道只在乎一个诚字!武功可以练,但只有全军以诚相见,上下一心,才能够百折不挠!”

“陆翁,”郑云鸣说道:“各将的招募都还顺利吗?”

陆循之点点头:“我按照你说的,让黄州来的使臣们作为队官,按照你的原则自己挑选自己的部下。然后由儿郎们逐个和队官们谈话,让他们来挑选哪些队做自己的队伍。一旦全军招募完成,明日就可以向营地开拔。”

“很好。要确切通知各队官知dào

:宁缺毋滥。哪怕招不够数合格的兵士也好,绝对不能让一颗坏果子混进筐里来,败坏了一筐的好果子。”郑云鸣转向许世清说道:“许丈,我军务太忙就不能自己招呼你了。您在这里好好休息,稍后招军事毕咱们再好好相谈。”

“慢来慢来,小老儿还有一事相求啊。”许世清说着用手一拉身后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就势扑倒便向郑云拜了起来。

“小人是这鄂州阳新县三老乡清源里人士,姓任名雄威,”年轻人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的说道:“听到大人正在招募兵丁,我生平有些拳脚功夫,愿意投效大人部下,为国家冲锋陷阵!小人父亲任甲三,母亲任薛氏,下有一弟一妹,小弟任雄杰现在乡学念书,小人从小规矩守法,都有里长乡绅可以证明,请大人一定让我军前效力!”说着磕起头来。

许世清也对着郑云鸣和陆循之拜了一拜,说道:“这任大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家中身世很是可怜。他家当家的几年前被军队抽了壮夫,结果前线失利,他爹生死不明。他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孩子,只有十一二岁咧,就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除了田里劳作之外,还抽空到鄂州码头上帮着运矿石铁锭,挣了一点钱除了奉养母亲之外,还供养弟弟上私塾读书,这等孝悌的孩子,小老儿想着郑官人一定是用得到的。”

郑云鸣走到了任雄威面前正色问道:“你叫任雄威?”

任雄威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正是小人。”

“我不能准你的要求。”

任雄威急道:“小人”

“你以为当兵打仗是混日子吗!”郑云鸣提高了嗓门:“或许在别的队伍里,你认为当兵是条不错的出路。饷钱可以奉养母亲,供弟弟上学。但是我告sù

你,土龙军面对的正好是敌人进攻的要冲!如果你投入我的军队,面对的只是无数次战场搏命的机会!如果哪次你不幸被鞑靼人砍了脑袋,谁来奉养你的母亲,谁来供你弟弟上学?你是要我被你的家人咒骂一世么!军队可不是用来安身养命的地方!”

“如何说着还发起火了?”陆循之上前说道:“你叫任雄威是吧?这样,我写一封信给湖南路的岳麓书院,你叫你弟弟带着这封信去上学,所需一切费用都免去了。书院还供应你弟弟的衣食住行,你看如何?”

任雄威一时语塞,平生还没有人对他这样善待,连他自己也不知dào

该如何是好。

郑云鸣一把抓住陆循之的手:“陆翁,你这是在害他。”

陆循之淡淡的看了一眼郑云鸣:“我是在害他,官人又怎么说?”

郑云鸣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宪儿:“记着提醒我,每月从我的薪俸里留一部分出来,寄给鄂州阳新县清源里的任薛氏。”

任雄威不敢说话,只是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叩头。

郑云鸣摇着头叹息:“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做善事,任雄威,我们这是在为国家买你一条命。陆翁的意思我很清楚,一个人若能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又何愁他不能为国家奉献忠诚?所以我和陆翁用一点钱粮挖断了你的后路,你的母亲、兄弟都有了妥善的安置,你就只剩下一条路,就是粉身碎骨为皇上尽忠!这条路上你若是后退半步,不但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你娘和弟弟,懂了吗!”

任雄威一面哭着一面大声应道:“小人愿意为皇上和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罢了。”郑云鸣对王登说道:“收下他,作为我帐前亲兵吧。”

(列位看官求打赏则个)

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2)

王登一本正经的回答:“面都还没黥呢怎么能分什么亲兵部兵。等全军招募黥刺之后再说。”

“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郑云鸣吩咐王登:“稍后招军完了先不要急着黥刺,把军士们集中好了我有话说。”

对于整个京湖来说五千人编制不算一个大数目,可是每个应募的人都要经lì

一遍检查体格、排除病疾、演练武艺等等繁琐的事情,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才勉强达到了五千人的标准。

夕阳下新入营的兵丁们在招兵场上熙熙攘攘的挤作一团,互相打闹嬉笑着毫不把军官们的大声呵斥放在眼里。

登上点将台的王登皱着眉头从都头手中接过了长鞭,在空中虚劈了数十下。这是宋朝管用的肃静之法,几十声清脆的鞭响过后,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望向了点将台。

京湖制置使司新任知屯田总管郑云鸣,满身盔甲齐备,手提宝剑缓步走上台来,葛怀和刘整肩扛着沉重的掠阵刀在身后护卫。

台下尽是兴奋和新鲜的神情,郑云鸣知dào

,要将这些只有一身气力却对行伍征战完全没有认识的新人,打造成合格的战士有多么困难,但在随即就要到来的乱世中,手中握有一支堪战的精兵,才是保全身家性命的最有利选择。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算再如何遭受七苦八难,也不能动摇郑云鸣的决心了。

“今日本将奉京湖制置使司的命令,前来鄂州招募兵丁!”郑云鸣尽量用自己最大的嗓门说道:“所为者第一给你们这些没了活计的矿丁们一条出路!第二,就是为京湖准bèi

一支能打仗的队伍!”

“我知dào

各位当兵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有一份口粮能够填饱肚子!或者从口粮里省出一点来奉养双亲,惠泽妻小!但是我要告sù

你们,打仗绝不是三岁孩童的游戏!要想从蒙古人的锋镝之下生存下来,你们要经过无间地狱一样艰苦的熬练!你们会觉得生不如死!你们会悔恨为什么为了一口口粮会经受这样的折磨!这就是我在未来几年里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把你们训liàn

成第一流的战士!然后带领你们去砍下所有胆敢来犯的侵略者的头颅!你们都给我做好了准bèi

!”

台下的新兵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当中有许多人原本是看着郑云鸣文人领军,必然文弱可欺的缘故。不想郑云鸣上来先来了几句强硬的言语,顿时有人起了退意。

“不过我要告sù

大家!当兵的好处可不止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当你打熬出一身出色的武艺和精明的韬略之后,你就会发xiàn

,无论升官还是发财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国家对战场上表现英勇的将士从来不吝犒赏!你们可知dào

入洛的时候每个鞑靼人的首级价值五十贯!能斩获鞑靼王子者可以得良田百亩,在京城的宅邸一座!凡有悍不畏死,能临阵杀敌者,照例可以晋升一官!数战表现出色,获封修武郎的例子,在军队里比比皆是!你们这些蠢笨汉注定没前途去考取什么功名,但是不要紧,将来你们一样能够封官荫子,光耀祖宗!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听长官的话,奋勇杀敌!难道你们不想将来把自己的牌位供奉在祠堂里,让千百代的后人来传颂你们的声名吗!”

人群中又是一片啧啧赞叹声,对于这些不够聪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平民,军队的确是出人头地的一条捷径,当中有野心勃勃的人,已经规划好了靠着蒙古人头颅铺就自己封侯拜相道路的人生梦想。

“封侯拜将不足虑!但是本将要提醒你们三件事情:首先,军队和江湖最大不同,就在于军中以纪律为先!衣食住行,皆有法度!进退攻守,俱有规矩!有敢触犯军法者,虽贵为大将心腹,本将都会严惩不贷!从今天开始,每天教授你们七禁令五十四斩的内容,好好的把它们记住,如果敢有违反,到那时候休要叫我留什么情面!”

“第二,当兵者不得侵犯百姓!我听说,就在这鄂州城曾经驻扎过一支军队,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郑云鸣不敢奢望功盖岳侯,但是对于侵犯百姓这一条,我必然要做的跟岳侯一样!你们要记住,打仗不光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保护京湖的父老乡亲,有发xiàn

敢滋扰百姓的,依军法加三倍处罚!”

“最后,本将念及你们都是第一次从军,大概将来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故此在此宣bù

,本军正式废除黥刺旧规!”

“就这么多!解散!”

人群中爆fā

出一阵欢呼的声音。五代以来,黥刺成为招军的一种陋规。罪犯充配军的制度,使得原本作为惩处的黥刺刑罚变成了士兵身份认证的一种标志。这也正是士兵地位降低的表现之一,正是因为将军士毫无区别的当做囚犯对待,导致社会风评对军队的严重歧视,以致喊出“好男不当兵”的话来。对于士兵本人来说,无论是黥面还是黥手,都是一种对人身的侮辱,郑云鸣一句话就废除了在军中实行三百年,让人痛恨无比的黥刺办法,自然让觉得身体发肤难免一辱的新兵们欣喜万分。

“糊涂,简直是糊涂!”踏进中军帐幕的时候,杨掞一面扇着折扇一面口不停的抱怨着:“你当黥刺是为了好玩啊?打了胜仗以后,发了战争财的军士们军衣一脱,带着财宝就逃回乡下享清福去,你哪儿找去?打了败仗以后,军士们刀枪一丢逃之夭夭,你又哪儿去找?不去黥刺,军纪还有办法维持吗?”

“杨掞!”王登低声喝道:“不得对主将如此无礼!”

“无妨。”郑云鸣摆手道:“汉唐时未尝听说有黥刺之法,从军者也络绎不绝,也没听说过他们有管束不住士兵的例子。”

“那时候主力都是边地良家子,怎么能跟咱们现在全都是招募的兵士素质一样?”杨掞急道:“现在这些抗刀的,不用黥面定了身份,不用刀斧棍棒管教着,怎么能让他们乖乖的行军扎营,不要说跟蒙古人对垒了。”

“朝廷看不起拿刀枪的,拿刀枪的看不起百姓,百姓看不起拿刀枪的,”郑云鸣无奈的摇头:“纯父啊,这是个死结,要让官、兵、民互相产生信任,总得有一方先做让步。军士和百姓比起官员自然是胸无点墨,所以要踏出这一步,只有让我等为将之人先做出表率。”

“说大道理没有用,”杨掞毫不客气的反驳:“当务之急是管束住这群蠢汉们,不然队伍自扰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操练?”

郑云鸣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名册:“我们要学会用这个来管人,我们招募的既不是居无定所的流浪人,也不是无名无姓的无赖少年。每个军士都有宗族、乡党、父母、家小。大将们掌握了这些,不是简单的黥个面要管用多了么?”

“纯父,黥面只是识别身份的手段罢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将军士们的身份刻在脸上。”郑云鸣指指心口:“是要让他们自己刻在心里。”

杨掞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不过看的出来郑云鸣的这一套道理他并不认同。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郑云鸣正想开口打破这静默的时候,葛怀和陆循之领着新任的九名土龙军将官走了进来。

九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官一字排开,拱手向这郑云鸣下拜。

“这套衣服你穿着再合适不过了。”郑云鸣亲切的拍拍为首的短须大眼的青年将领:“朱胜兄,当年我跟着你在太湖协助官府追捕水寇的时候,你就说过将来一定要指挥万人大军,为朝廷戮战沙场。今天你总算踏出第一步了。”

朱胜微笑道:“这都是靠了叔谋你的福缘。”

“是啊,如果不是这么机缘巧合的让郑叔谋做了一军的大将,咱们怎么可能有机会在以书生的身份带兵呢?”站在朱胜身边的小个子笑道。

“陈光,你不是说要去淮西制置使司的幕府里谋个差事么?怎么转眼投到我的帐下来了?”郑云鸣笑道:“要是你老师知dào

了你不愿意考功名只肯带兵,一定会气的摔砚台的。”

陈光将手一摊:“老师早就知dào

我的志向,不会生气的。”

“那你呢。”郑云鸣将脸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瘦高个:“彭满兄,虽然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但是赵善湘大人在信里可是反复夸赞你武艺精熟,号称江西路射术第一,连九江府的大将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要为了自己一身武艺放qì

举人的身份来做这领兵打仗的事情么?”

“俱是为国,打仗和做官并无分别。”彭满的回答简单有力。

郑云鸣点点头,又对其余六人说道:“卢庆春、何大节、项安国,你们三人是魏鹤山亲自举荐。呼延瑀、马祥、邓方则是分别由不同的前辈学究们保举而来。无论你们的保举人是谁,我都相信你们一定是适合带兵的人才。”

“我相信各位到鄂州之前都已经是将古代圣贤的兵书读的烂熟,对于如何治军行阵也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郑某不会用某一种硬性的规定来绑住大家,因为用兵打仗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答案。”

“我只对大家有一个忠告:就是万万不能将兵书上的教条生硬的套入实jì

的用兵中,这是文人带兵最容易犯下的错误。相较武人,我们的优势所在就是依靠了前人不断累积的智慧,但前人的智慧应对的是前人的现实,我们则有我们的现实。在练成精锐军马打败敌人之前,你们要做的就是将先贤们的只言片语融进面对的实jì

局面里,我希望你们的用兵能够真zhèng

的体现《三略》《六韬》《兵法二十四篇》的真zhèng

精髓,而不仅仅是照着古人的办法一板一眼的抄袭。各位都是聪明练达的人物,做到这一点相信并不难。”

众将都俯身称诺。

(留个尾巴继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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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3)

“葛老不要急着走,”郑云鸣从怀中取出一纸空名告身:“我和陆翁商量过了,营中的大小事务很多还依赖你协理,所以我们打算请告孟帅把你留下来。”

“目下暂且将这土龙军分作左中右三军,我自将中军,陆翁掌右军,葛老您就亲负辛劳,担任左军的统制官如何?”

葛怀愣了一下:“孟帅跟我说道您小官人不喜欢咱们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来替你管理新军,所以才没有带一个将官过来,为何又要我留下?”

“您误会了。”郑云鸣略带歉意的说道:“本质并不是一味排斥武臣统军。我的意思是不要使新旧军混杂,以至于使得新军沾染了暮气和恶习。如葛老这样忠直果毅的将领,我们从来都是求之若渴。请葛老勿以文武之别为念,一定要留下来帮我。”

平素里只要是有正式职衔的文官,难免都会看不起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们,就连幕府中的幕僚们也常常编了笑话,在背后笑骂这些无礼的粗人。像郑云鸣这等身份和学识的文臣,这样情真意切的言语,葛怀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没的说,咱们领兵打仗的人,讲究的就是个忠义。”葛怀伸手将诰命纸接了过去:“总管只要有用得着葛怀的地方,水里水里去,火里咱火里去!”

“只是将来你们读书人一时兴起要吟诗赏月,喝酒作文之类的活动。千万别把老葛算在里面了。”葛怀的直肚肠让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江陵北上到襄樊的道路大致有三条。其中最便捷的道路无疑是先北上抵达郢州,然后从汉水坐船逆流而上,直奔襄阳城。

而最为艰险的则是绕道峡州,转路归州。越过崇山峻岭,抵达汉水上流,然后顺流到达襄阳。

还有一条道路,则是从江陵沿漳水北上,在荆门军登陆后沿山路向北越过荆山从陆路到达襄阳城。这条路比之绕道峡州的道路固然要轻松一些,但是仍然要越过荆山山脉的重重阻隔。

这条道路当然不如汉水水路兴旺繁盛。却也不像归州路那样只有少数旅行者和商旅经过。每天都会有相当数量的商队从荆门军上岸,穿过荆门山茂密的阔叶木森林,将江陵特产的漆器、铜器和纸张运往襄阳,再将襄阳的渔获、木材和腌菜运回江陵贩售。

可是今日荆门军码头的客商们却诅咒着自己的选择。宁可多花几个钱去汉水搭船,也胜过堵在狭窄的道路上动弹不得。

只因为这条平日算不得人马繁荣的道路上,此时挤满了向北前进的兵士和眷属们。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襄阳,而是居于襄阳与江陵之间的荆山山脉中名作老鸦山的一座大山。

选择这个地点作为土龙军的老营所在地,是以郑云鸣为首的土龙山诸将和京湖制置使司力争的结果。京湖制置使司原来的打算,是将宰相公子和他庞大的伴读队伍,安置在江陵府郊外,这里原先三面环水,号称三海八柜的天险所在,因为百年未经战火的缘故,早就已经被江陵的百姓开发成了田地,又因为是在河床上填土开垦而成,所以土质特别肥沃,是江陵一带一等的良田。

赵范的意思,宁可用国家权力驱逐在这里耕作的百姓,让郑云鸣带着人安安心心的在这里耕读,胜过放他在襄阳府捣乱。

但郑云鸣却考lǜ

到土龙军的独立性和施政的自由度限制,毕竟在江陵来说是京湖三角核心——即襄樊、鄂州和江陵——中财税重地的存zài

,原本就聚集了大量来此就食的军队。京湖方面三司的二把手也都聚集在江陵,从政治方面评价,其实是不逊于襄阳的国家重镇所在。

人多,麻烦自然就多。

郑云鸣宁可将驻地北移数百里,迁移到位于襄阳与江陵交界之地的老鸦山界。这里位处险隘,有荆山天险可持。守在老鸦山,就等于守护住了江陵的北翼。何况老鸦山原本只有一座土兵的哨寨,只有民兵一百余人驻扎。对于襄阳的赵范和位居江陵的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来说都是鞭长莫及的所在。

“这两位大人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呵。”郑云鸣一面对着杨掞和王登抱怨着一面用朱笔在地图上圈下了老鸦山。

当然,既然选择了活动的自由,郑云鸣也要面对在荒郊野外驻扎的种种艰难。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令人头疼的房舍问题。老鸦山军寨不过茅屋十余间。外围用数寸粗细的圆木草草的搭成了栅栏,这是京湖地方通行的搭建山寨的办法。可是对于人口超过万人的土龙军、家眷和屯田百姓来说,这几乎等于毫无遮蔽和安全。

其次远离水陆重镇屯驻的后果,就是每天必须安排大量人力组织对军队的补给。土龙军需yào

的一粒米、一支箭。都必须用大车和扁担从襄阳府通过曲折的山路搬运到老鸦山去。光是在路途上需yào

的花费就已经不菲。

更不用说荆山左近都是山地,可供耕作的田地严重不足,更兼撂荒多年,要将上万百姓放置在此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势必不能全放在这里。”陆循之对郑云鸣建议:“只能留下少数人在这里开垦荒田。剩下的人可以安置在从老鸦山到荆门和峡州之间的土地上,这里原本少人耕种,土地荒芜的很厉害,可是根据前去勘测的人说,这里的土质虽然比不上三海八柜的肥沃,却也可以号称中等之田。”

“在荆山上放置烽火台。”郑云鸣点头道:“一旦敌人来犯,老营可以收纳附近的百姓。而老营南边的屯田农夫可以迅速向荆门军撤tuì

。再从漳水转道江陵。”

话虽如此说,但当郑云鸣走在队伍中间,亲眼看到了山峦间偶尔才显露出的几块田地,剩下的只有茂密的山林和连片的荒草,心中也禁不住为未来耕种的艰难忧心。

当队伍行进到荆山脚下的开阔地带时,方才看见了连绵不绝的稻田,田中稻苗正是奋力成长的季节,山野间翠绿葱茏,纵横的阡陌间不时有农人牵着耕牛经过,如果不是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郑云鸣几乎以为自己还身置在秀丽的江南。

杨掞走在队伍中看见前面的宪儿骑着一头毛驴,正在和身边的韩四郎性致勃发的谈论着这里和江南的景色哪个更美。向前紧走了两步,偷偷的用藏在袖中的铁锥向着驴子的臀部猛刺了下去。

那驴儿吃痛,嘶叫了一声驮着郑宪离了大路,冲入了路边的田地中。宪儿惊叫着试图勒紧缰绳,但是在剧痛的驴子身上一切都是徒劳。驴儿载着惊恐万状的宪儿在田地里狂奔不止,新兵们看着主将的书童在田里惊叫的滑稽样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几名军士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才勉强制住了疯跑的驴子,这个时候整片的稻田已经被踩踏的狼藉不堪,听到了消息的农田主人慌忙赶来,但看见这么多官兵站在大路上,只是远远的跺脚叫骂,不敢稍微靠近。

郑云鸣骑在马上,剑眉倒竖,大声喝问道:“郑宪!你都干了什么!上路之前反复申明军纪,如何说来!”

王登大声说道:“有践踏毁坏沿路农田秧苗者,杖二十!””我说过了!”郑云鸣的声音升的比王登还高:“有侵犯百姓者,照原惩处例三倍执行!军法官!将郑宪就地责杖六十!”

两名虞侯上前架住了宪儿,全然不理会宪儿的哭喊将其掀翻在地,杖手过来便要动刑。

“等一下!”杨掞举手说道:“郑宪只是初犯,又是因为坐骑受惊,所犯并非本心。依照常例应该减刑!”

众将看见杨掞开了口,也纷纷躬身向郑云鸣求情。毕竟没有人不愿意平白送给主将的近侍者一份恩德。

王登也说道:“畜生受惊非人力所能控zhì

,如果将来因为战马受惊踩踏庄稼,因此也要对军兵施以三倍严刑,其理不公,只怕难以服众。”

郑云鸣瞪了王登一眼:“战马无故受惊便是骑兵调教不严,怎么能称作是无罪?不过念在郑宪只是初犯,且尚有可恕之理,刑杖减半,杖三十!众人不得再开口求情!杖手,为什么还不动刑!”

两名杖手举起黑油木棍,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每一杖下去,宪儿的惨叫声被全军将士和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百姓们听在耳中,许多人都在心里暗暗认为郑云鸣的做法未免是太过苛刻了。

刑杖到二十下的时候,郑云鸣开口叫道:“且住!”

杖手急忙停了手中的棍子,抬头听候长官的命令。

“我是郑宪的主人。”郑云鸣说着翻身下马,动手开始解自己的官袍:“郑宪犯法,是我管束不当,这刑罚该当有一部分用在我身上。”

他这一开口一军皆哗然,在这个时代里贵贱分明,主人出头替为下仆者受过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情。

王登当即喝道:“您是一军的主将,怎么能自己来受刑?”

葛怀也赶忙来相劝:“大将您这么做太过分了,主仆虽然亲密毕竟有上下之别,为什么只是郑宪犯了错您还要自己来顶这个刑罚?”

宪儿趴在地上也不住的苦求:“公子不要这么干,宪儿乖乖挨打就是了!”

“葛老不必相劝,”郑云鸣这时候已经脱好了衣服,趴在地上:“这是为你们将来立下规矩,凡有亲兵家奴干犯军法者,主人都有连带干系,杖手,行刑!不然以违抗军令之罪,先将你们斩了!”

两名杖手慌忙跪倒磕头:“无论如何不敢对老爷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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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户方知百事难(4)

朱胜为首的将官们也全都跪倒说道:“大将不必如此,我等必然严格约束部属,让他们知晓循规守法。请大将不要自己受刑!”

随着他们的下跪,整个土龙军的上万军士和眷属纷纷跪倒在了路上,“我们知dào

守军纪了!”“请大将不要受刑!”的喊声在人群里响了起来。

郑云鸣趴着喝道:“王登、杨掞,你们来打!”

王登苦笑一声,捡起了黑油木棍,将一支掷给杨掞。两人动手打了起来。

在众人的惊叫声和叹息声中,郑云鸣咬着牙一声不吭的领受了这十杖的刑罚。这可能是大宋开国以来统领数千人的主将第一次被用这样的杖刑。王登和杨掞面无表情的打完了这十杖,赶紧过来将郑云鸣搀扶了起来。

“去去找点检钱粮支取了钱,将农田的损失给赔了”

“这个自然,”杨掞看着郑云鸣吃痛的样子,忍住了笑说道:“主将您身体要紧,赶紧上后面的牛车休息一下。”

“笑话,我还死不了,就这么几棍子能打死的身体,将来怎么去顶着鞑靼的刀斧弓箭?去把宪儿抬到车上,给他用点药。”郑云鸣吩咐完了身边的韩四郎,扭头大声喝道:“都站在路上干什么!继xù

前进!王登!昨天教军士们唱的歌谣呢!一边走一边就唱起来!”

王登无奈,高声喝道:“继xù

行军!都听了我的调子!唱起来!”

“三军将士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队伍逐次的移动了起来,数千人的歌声在乡野中回荡:

“三军将士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扎营不得偷捡懒,便上人家取门板。

不动民家砖与石,不许踏苗坏田产。

路过不许掳鸡鸭,吃饭休借锅和碗。

其二走路要端详,每夜自己支营房。

进城不准进铺面,在乡不许住村庄。

无钱莫扯路边菜,走路不吃便宜茶。

更有要紧关节处,不可掳人为挑夫。

大将自有诸法度,刑房置有刀与斧。

在营号令须严明,无事不得乱出营。

在外总须要变坏,都是百姓遭祸害。

走到大户勒钱文,走到小家调妇人。

明犯军法容不得,首级悬挂在辕门。

军爱民来人人喜,军害民者处处嫌。

军民本是一家人,千万不可欺负他。

日日熟唱爱民歌,大将夸赞民欢喜。”

响亮的歌声引得前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这样新鲜有趣的行军歌,大宋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赞道:“听这歌词写到的,才是当年赊了一文钱就要砍头的岳家军啊,咱们京湖的百姓这回可是有了福气了。”又有人不屑的说道:“切莫被几句白话歌儿就骗了,歌子唱的好,可是从岳侯之后,整个大宋还没有一支人马真能照办呢,看看以后再评价不迟。”

杨掞耳中听着路边人的议论,慢慢的走到队伍后面,郑宪趴在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上,上衣已经脱下,背脊上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猝睹。韩四郎手中拿着一瓶创伤药正在给他擦拭。

“是主将让我来看看宪儿的伤势。”杨掞扶着牛车叹息道:“没想到大将竟然毫不顾忌主仆的情分,说打板子就打板子啊,太不近人情。”

宪儿流着泪说道:“因为宪儿犯错连累了公子被刑杖,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其实你不必觉得内疚。”杨掞低声说道:“这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

韩四郎和宪儿都吃惊的看着杨掞,杨掞偷偷的将藏在袖中的铁锥露了出来。

“您这恶作剧也太过分了些!”韩四郎气愤的说:“您害的宪哥被责打了二十棍啊,他身上这么多伤都是您害的!”

“抱歉,”杨掞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犯错的表情:“但其实这件事情是郑官人和我与王登商量决定的。官人这样初出茅庐的文人领军,最大的毛病就是威信不著。尽管他嘴上说的很硬气,实jì

上没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一个刚刚科举中榜不久的文弱书生的。”

“这需yào

立威。就像当年孙武子所做的一样。当然现在是不能杀皇上的妃嫔了,但若是从大将身边最亲近的人着手,收到的效果和处罚寻常士兵肯定大不相同。所以我和王登擅自做主,决定在到达营地之前,让你犯一次小小的军法。郑官人一直是反对的,但是你已经闯了祸,他不责罚也不成了。”

“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不要怪你家官人了,所有的主意都是我杨掞出的。”

“您说哪里的话。”郑宪勉强支起身子:“能够帮上公子的忙是郑宪应该做的事情。”

“郑宪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只是可惜石姐姐不在,不然定然能代宪儿给杨公子一个厉害尝尝的”

“没错,要是那丫头在我真是得有点苦头吃了。”杨掞笑道:“能说笑话了,说明身体没什么事情。说起石文虎,这丫头不是号称大将的贴身侍卫么,怎么总是东跑西顾的,现在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宪笑着说:“这回真是公子差她出去办事了。公子要请京湖各地的大地主和商家们赴宴,派她先往樊城安排宴席了。”

“果然还是上演逼捐的戏码?”杨掞遥望着队伍最前端拄着竹杖蹒跚行进的郑云鸣的背影:“这次这个把名声看的比命重的郑官人又会以怎样的角色来演这一出好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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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说来,樊城作为襄阳的附属存zài

价值要远远胜过作为一座普通县城的价值。大宗的货物、客流一般会被身边的襄阳府吸收绝大部分。但这并不妨碍樊城自己的小码头平日也拥有自己的忙碌与繁荣。

自全军进抵老鸦山后,郑云鸣下令首先修筑简易的茅棚和营帐,一夜之间渺无人烟的老鸦山地方多出了成千上万个临时居所,荒凉孤寂的山野里又满是喧闹和生气了。

等驻扎的事情略一底定,郑云鸣就带着韩四郎匆匆赶往樊城。这并不仅仅因为是制置使司拨付的粮草和军饷不足以支持土龙军一个月的花费,想办法将粮饷补齐已经成为当下最迫在眉睫的工作。还因为郑云鸣此时必须分出身来处理一件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

从下游的方向行来一支小船队,总共不过三艘板船,满满的装载着货物,在汉水中缓慢的前进着。

为首的板船船头上站着的人眼光锐利,一眼就瞧见了郑云鸣站在码头上。

“公子,公子!”郑府的书童郑仪站在船头大声欢叫道:“我们从临安把你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啦!”

韩四郎吃了一惊:“这好些物件都是公子的?究竟是些什么要紧的东西需yào

从临安运过来?”

“一些没用的东西。”郑云鸣简单的回答:“不过将来可能会有点用吧。”

板船寻了个空位靠上了码头,郑仪跳下来船来快步走到了郑云鸣面前。

“干得好!”郑云鸣亲热的拍着郑仪的肩头:“从临安这么远一路风浪颠簸,辛苦你了。”

郑仪摇头笑道:“那得多亏了石大哥一路护卫,公子的东西才没有被水贼劫走呢。”

“石大哥?是哪位?”

郑仪转身招呼道:“石大哥,快来拜见我家公子!”

板船船尾压船的大汉跳下船来,走到郑云鸣面前参拜。

郑云鸣看这汉子身长八尺,虎头圆眼,生的好不威风。头戴豹纹斑点帽子,身着豹纹花衲袄,下身是豹纹衲裙,打扮的好似一条花大虫一样。

“你说你姓石?”

那汉子恭敬的回答道:“在下石文虎,奉我家主人长沙赖公文恭之命,特来充作公子侍卫。”

这下轮到了郑云鸣大吃一惊:“怎么又来了一个石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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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郑官人!”“石文虎”姑娘推开了樊城县衙东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房中端坐着的石文虎,吐了吐舌头,转身就要逃走。

一转过身来,郑云鸣带着郑仪已经站在面前。

“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文虎站起身来,带着歉意说道:“这是我家女儿的独生女儿,从小就被主人放养在江湖里。所以不曾学得什么姑娘家的礼仪,活生生的锻炼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野小子了。这次又是偷了主人的书信冒名顶替的出来胡闹,给官人添了很多麻烦,稍后我一定会请主人亲自写信给郑相公道歉。”

赖小姐撅着嘴嗔怪道:“谁给他添麻烦啦?只有这小书生给我找了不少事情做吧?”

“不错,”郑云鸣微笑着说道:“赖小姐帮了我不少忙,还请石兄一定要代我像赖公表示感谢。”

石文虎点点头,对赖小姐说道:“既然把戏被识破了,小姐还是早些回家吧。主人在家一天三遍的念叨小姐,很是挂念。”

“怎么能现在回去啊!”赖家的女儿生起气来,多了几分娇美:“现在的襄阳城里混进来这么多妖魔鬼怪,要是本小姐这尊大神不在,他们还不翻天了?”

(继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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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霆初试惊群豪(1)

“就是因为襄阳府最近龙蛇混杂,主人才会担心小姐的安危啊。”石文虎摇头道:“就连小郑官人这样的国家官员,都必须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来保护,你毕竟是一个女儿家,万一伤损磕碰了,主人应该怎么办?”

“就城里这些牛头马面,本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赖小姐轻描淡写的说道:“前几日和胡狼打了个照面,也没有怎样嘛。不信你问小郑官人。”

郑云鸣回答道:“确是如此,当时和那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毫无加害之意,只不过这种善意,就像猫儿已经锁定了胜局,放着老鼠让它多跑一段路的感觉,今天想起来,仍然让人觉得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那感觉仿佛就像是暗夜中狼群无时无刻的尾随,随时有一双发绿的眼睛在紧盯着你。”石文虎的口气很严肃:“这条胡狼,在北方是很有名气的细作。运作过很多要紧的事件,要不是他冒死把金军的情报送给四太子拖雷,也不会有后来的三峰山之战了。”

赖小姐微笑道:“这样才对,没有有分量的对手,怎么能显得我的手段高超?石叔叔不要说了,你再说我再跑掉,可就不像今天这样能轻易找得到了。”

“好了好了。”郑云鸣决定出来打个圆场:“四郎,取文房四宝来,我来给赖丈修书一封,就说小姐在这里一切安好,一切有我从中照应,叫他不必催着叫小姐回去。”

赖小姐冲着石文虎做了个鬼脸:“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石文虎当然不能直接驳了郑云鸣的面子,只好沉默了不做声。

“对了,小书生,我是来通知你,凌霄楼的宴席已经准bèi

妥当了。定的是午时一刻开始的宴席,时间可没有多少了,你作为主人要早一步到呀。”

郑云鸣点点头:“容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赶过去。”

于是转头吩咐郑仪道:“你带两个衙役去将十一号箱子搬到凌霄楼去,宴会的时候我有用处。”

“那我再去看看,免得北边的老鼠们混进来搞点事情。”赖小姐说着就要离开。

郑云鸣却突然想到一件事,红着脸说道:“小姐留步,在下还还有一件事情。”

赖小姐停下脚步,美目回盼,嗔道:“有什么就说啊?”

“那个,既然你都不叫石文虎了,以后以后怎么称呼你?”

“我啊?我名字叫做如”赖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张脸红若云霞,羞道:“就叫我月亮好了。”说罢一跺脚跑了开去。

韩四郎困惑的说道:“公子月亮小姐为什么害羞啊?”

郑云鸣一本正经的说道:“她要是把闺名告sù

了你,她就只能当你媳妇儿了,你要娶她么?”

韩四郎吓得哆嗦了一下:“这样的母老虎,有哪家的公子敢娶她啊?”——

正午的阳光倾洒在凌霄楼的飞檐斗拱上,映出点点金光。凌霄楼内此时正是人声鼎沸的时节。大大小小的小厮仆役手端着杯盘碗碟上上下下,依次将精美的食物呈送到二楼的宴席上。酒博士们个个全神贯注的伺候着宾客们的饮食,都是因为这一次的赴宴者大都是京湖地方一等一的豪绅大户,以及京湖转运司和樊城县的大小官员。

虽然如此,酒楼掌柜的此时却是忐忑不安,虽然凌霄楼在厨艺上可以说是冠绝樊城全城,就算跟襄阳府的大酒家相比也是毫不逊色。但是赴宴的诸位客人却一个个正襟危坐,最多只是饮一两口茶水,很少动筷子。

官府请吃饭,绝无好事。

京湖的地主豪绅们早已经习惯了新上任的大小官吏派人来请客,那必然是想方设法要从你的钱包里掏缗钱出来的。文官们还好说,免不了说几句:“皆是国事,诸位幸勿推脱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最害pà

的是武人请吃饭,不是勒索粮米就是直接索要钱财,喝醉了还常常耍酒疯,你若是一个伺候不周,这些军汉说打便打,毫不留情。折了钱财是小事,有富户因此上折了性命也是有的。

偏偏这武将请客又是推脱不得。三个月前镇江都统李虎请京湖的大户们吃饭,黄州有个有名的吝啬鬼财主爱惜自己的财货没有去赴宴。勃然大怒的李虎派了一百名军士直接闯进了这倒霉蛋的家中,将他捆了去赴宴,连续三天三夜用酒灌得他痛不欲生,直到愿意掏出五万贯钱才算了结此事。

所以当郑云鸣发出请帖的时候,京湖的豪强dà

户们个个都是心头哆嗦,这一去的代价,总不知dào

要多花几千贯的代价来吃这一顿饭了。

好在这次总算是个文官领兵的读书人,众人稍得放肆,要真是京湖的大将们看见客人们都如此冷淡不肯宴饮,真是会当场发威责打的。

座中只有曹文琦毫不在意,左手举着酒杯,筷子只朝面前的盘碗中猛夹,左一筷子鹿脯拌姜丝,右一筷子香葱野狐肉,吃的不亦乐乎。

座中京湖转运司参事冯舫看见郑云鸣面露尴尬之色,于是站起身来,朗声说道:”郑总管新到襄阳,还没有来得及与各位一一相见,他本是转运司的下属,却因为别立功劳的原因升为了制置使司的营田总管,正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本官提议,在座诸位应该满饮此杯,为郑总管升官贺!”

冯舫是京湖的旧人,从低级吏员干起,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位置,和京湖的钱粮大户们关系很好,众人不看冯舫的面子,也得顾上京湖转运司的面子,都纷纷端起酒杯喝了。

郑云鸣略微感觉不快,他幼年时穿越在官宦之家,平生见过的只有各官之间迎送奉承,其后虽然刻意结交江湖人物,但对方都看着自己是宰相公子的面子,礼让三分,这样冷冰冰的给自己上眼色,自己难免感觉有些窝火。

但他也深知此时此刻的自己断没有发火的资本,土龙军的腰包是越来越困窘,只有在座的各位财神爷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举起酒杯说道:“本官新到京湖,对本地的风土人情了解甚少,各位都是京湖的有名的豪杰,是国家治理京湖所需yào

的梁柱之才。云鸣年轻识浅,将来若有办事疏漏不通人情之处,请各位多加海涵。”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逊谢,也陪饮了一杯。

“郑某方领一军,现在就遇到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郑云鸣放下酒杯,假作闲谈一般,把话题转了过来。

众人看见郑总管终于入了正题,也纷纷坐正了身子,只把眼睛都望着这位年轻的带兵者。

“大家都知dào

,去岁端平入洛不幸失败。鞑子旦夕只要报仇。为此京湖帅司方面一直不遗余力的增加兵力,本官就是奉了制置使的命令组建了这么一支人马。但是帅司短时间扩编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马,难免会遇到粮草接济不足的时候。”

“我土龙军乃是一支新军,在补给的序列上远远比不上京湖诸位大将部下精兵。制置使司给本军的粮饷供应,不怕诸位笑话,远不可能满足本军的衣食住行。”

众人都互相望了一眼,虽然官府向地方伸手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这么公然宣称国家拖欠自己粮饷的将军还是头回遇到。将军们都是制置使的手下,和帅司把事情摊在表面上说,自然双方的面子都不好kàn



但郑云鸣不同,在他的意识里,赵范比起自己的父亲清之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只要是他觉得吃亏的,对外扬言便缺了一份谨慎。

“郑云鸣自不量力,想请各位助郑云鸣一臂之力,替国家分忧。如果我这一军能够完粮足饷,训liàn

成军,不但能够为制置使大人疆场效命,也能够保护各位绅户家园安全。这件事情非但对云鸣是取一瓢水能救车辙之鱼的恩德,对各位在乱世兵祸中也是一份安全的保障。”

他话说的华丽,哪里瞒得过这些久历江湖的老人们。说来说去只在粮饷二字上做文章。若郑云鸣是第一个来要钱的,众人也许就卖了他这个面子。只是军队强迫地方上的富户捐输已经成为了京湖乃至全国各地的一种循例。凡是有军队从北面投奔而来,或者外地军队移防,或者新军成立。都巧立名目,想从乡绅富户口袋里弄点钱来花销。别的不论,光是制置使司在入洛行动里收降的黄国弼李伯渊之徒,还有从外地入援的无dí

军,以及常驻襄阳的副都统王旻部,这半年以来已经陆续宴请过荆襄一带的大户们。众人一遍遍的被压榨之下,物质上的损失固然值得心疼,精神上的折磨更是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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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霆初试惊群豪(2)

曹文琦看着各人都不说话,装作闷葫芦的模样,气闷不已。当下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平时一个个都号称是急公好义的及时雨,到了这个关节上怎么都装起葫芦孙来?咱老曹先表个态,我这一生里最佩服两种人,一是学问出众的读书人,第二就是通情达理的地方父母官,这小郑官人是个好样的,他有了难处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先出两万贯!刘翁,你又如何说?”

被曹文琦唤作刘翁的是荆襄地方数一数二的大田主刘廷美,二人本是儿女亲家,关系非比一般。可是被曹文琦当众相逼,刘廷美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当下站起反驳道:“老曹不需yào

拿这般话来挤兑,我知dào

鄂州的事情郑官人帮了你的忙,你知恩图报也是该当的。但我和郑官人可是第一回见面,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中间没有半点儿交情在,如今马上就要入夏,各种花销一天比一天增加,你老曹从四川贩运蜀锦,最近赚了不少。我在宜都的茶园可是亏损了不少。家中上万的帮工和佃户,个个都长着一张吃饭的嘴。你有闲钱帮衬郑官人,请恕我哭个穷罢了!”

曹文琦大怒,说道:“生意场面的话用不着说给郑官人听,谁还没个有赚有赔的时候?去年你们兴师动众的从淮扬贩运盐货,手里拿着每张一万贯的会子在我面前笑的合不拢嘴,可没说无钱吃饭这码事情。这本是国家公事,郑官人要借钱并不是自己添置私产,目的乃是要养成一支能打鞑子的堪战之兵。你老刘现在把金银藏在家里不拿出来,等北兵南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孝敬了鞑子。这点道理都讲不通,还号称什么‘赛孟尝’,真真叫人可笑。”

旁边有人听不过耳,也勃然做声道:“老曹这么说,未免太没面目!”

曹文琦定睛一看,更是恼怒,喝道:“张膛,你身为太湖船帮的首领,在鄂州的时候还是郑官人从中周旋,让官府先行替矿山垫付了你们的行脚船运费用。你也算是受过郑官人好处的人,如何今天反而恩将仇报?”

张膛被他这么一抢白,也觉得面上发烧,但随即说道:“不是我没心肝,我也是极感激郑官人的。但感恩归感恩,这半年以来局势动荡,各支大军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地方上实在是不堪其扰,光是捐钱也就罢了,军将们拿了钱不去购买粮草军械,只是一门心思的求田问舍,压低价钱强行盘下京湖的良田美宅,根本无心操练军士,只图面团团的做一个富家翁。当然,小官人是熟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像那些莽汉一样毫无德行,但您也要知dào

咱们营田经商的百姓,平时赚钱不易,不管是从土里抢食还是从商路上挣钱,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每个铜钱都是咱们劳心劳力的换来,看着大将们个个都是这么糟蹋咱们的血汗,心中怎么能没有怨气!”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起身向着座下做了一个罗圈揖,引得众人慌忙纷纷站起身来还礼。

“各位的苦衷郑云鸣当然清楚。”

“诸位都是京湖地有名的田主商户,自然都是懂得生意门路的人,刘翁,”郑云鸣向刘廷美施了一礼,说道:“本官有一事相询,经商之道,最要紧的当是何事?”

刘廷美沉吟了一下,他不知dào

郑官人这时候问起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目的,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最要紧的当然是一个利字,圣人讲仁,咱们生意人讲利,无利的事情是没有人会去做的。”

“这就对了,”郑云鸣抚掌笑道:“我要告sù

诸位的正是这个道理:把钱粮给土龙军,正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请各位随我到后院一往。”

当下由郑仪引路,领着郑云鸣和不明所以的各位大户们走下楼来,来到凌霄楼宽阔的后院里。

后院早就被小厮们打扫搬运干净,北面墙根处理了几块木牌。场内放着一只硕大的木箱,木箱看起来只是以杂木随意拼接而成,箱子上用朱漆写着编号。

郑云鸣打了个手势,郑仪和韩四郎带着四名衙役打开了箱子。

众人照着郑云鸣的意思围拢观看,只见稻草间静卧着一根硕大的毛竹。

毛竹当有五六寸粗细,长则四尺有余,上有数道粗大绳索反复捆扎,将毛竹紧紧的包裹起来。毛竹后面则是一个木雕的手柄,直接塞入了竹筒的后部进行密封。

更有眼尖的人发xiàn

毛竹尾部上方凿有小孔,孔仅仅比铜钱略大,用黄泥封死,上面盖着一枚西蜀的五文铁钱。铁钱方孔内再钻眼,从里面引出两条精致的纸捻线来。

刘廷美是行伍中出身的人,一眼就识破了这怪物的本质。

“好大的火枪,用来焚烧敌军的话,总能喷出几丈的火焰吧,可惜的是敌人并不会站在那里让你烧,虽然庞大却需yào

两人才能施放,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只怕不多。”

“刘翁果然好眼力,”郑云鸣说道:“我这火枪可与寻常火枪有些不同。郑仪,演放给各位老爷看看。”

郑仪应了一声,轻轻解开了竹筒口的油布。将手旁的牛角壶开了盖子,将一斤火药尽数倒入竹筒中,用木杵轻轻捣食,再轻轻倒入一层干土夯实。随后将一个满是圆洞的同尺寸铁盘放入竹筒中,又让四郎往里倒入了一些铅子和铁碎渣,再一次夯实。

郑云鸣喝道:“诸位请将耳朵捂住,好戏这就要上演了。”说着先自捂住了耳朵。

郑仪取来安放火枪的大木架,将火枪放置在上,又将固定用栓销插紧,四郎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火枪后面。

“这就要点放了!”郑仪喊了一声,用一支松枝在炭火盆中取了火来,点燃了药线。

须臾之后,一声巨大的惊雷在凌霄楼后院中响起,巨大的爆风卷起场中的黄土,混杂在浓烈的硝烟中呛得人不断的咳嗽。

京湖的豪绅们终于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当世最先进兵器的威力。

硝烟稍散,众人才看清楚正中朝向火枪的木靶已经被轰的四分五裂,而相邻的靶子也尽被铅子洞穿,子弹穿过靶子之后嵌入后院墙壁中数寸,已经寻不见了踪影。

众人一时间被这巨型火枪巨大的威力震慑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响刘廷美才开口问道:“这东西难道是郑官人制作的?”

“是小时候无赖顽皮,偶作所得。”郑云鸣心中不免有些得yì

:“为了做出这物事,前后总折腾了三年多的时间,好在上天不负勤勉之人,终于能获得满yì

的效果。”

“其态如此,已经不能再用区区火枪来形容,故而我将它改了个名字,叫做‘竹将军’。”

“果然是军中神器。”刘廷美一面称赞着,一面在心中琢磨:郑官人演这么一场戏给自己看,到底是什么用意?

“刘翁这还看不出来么?”郑云鸣笑道:“我的用意就是:诸位在土龙军身上投下的每一个铜板,都比你们投在别的军队身上的钱更有意义。”

“这件东西,将来首先一定大规模装备在土龙军里,有此物帮zhù

守城,鞑子的冲锋铁骑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要诸位能够给予充分的钱饷。郑云鸣保证将来在襄阳、樊城、鄂州、江陵,凡是有土龙军驻扎的地方就会出现上百门、甚至上千门的竹将军。他们将成为保卫各位身家财产的最坚实的屏障。你们投在别处的钱可能变成了别人的房产和田地,但是不要紧,我以家父的官声做担保,你们投给土龙军的钱一定会变成训liàn

精熟的士卒和威力巨大的竹将军,这将是足以保卫大家家园的力量。”

郑云鸣的话说的激昂慷慨,对于久历江湖的大户们可没有多少真zhèng

的说服力。众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刘廷美。

“刘翁,你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你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张膛虽然也有些动心,却也搞不清楚这个年轻的大将和他手里的怪兵器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刘廷美手捻着胡须在后院来回踱步,心中反复算计着成败厉害。半晌之后才转身过来,果duàn

的说道:“刘某愿意给土龙军出资三万贯,粮两屯。”

他是荆襄众田主的魁首,刘廷美一松口,众人纷纷表态积极捐输。

“大伙儿且慢,”刘廷美一出声,众人又不再说话:“捐输不是问题,就算有钱,官人一时之间能够招募的齐足够的匠人进行制造么?”

“我当从临安府抽调熟稔工匠,到京湖来开设工坊。”

“如此太慢了。其实京湖也有足够的工匠可以制作这种武器,只是”刘廷美看着郑云鸣脸上的表情:“大家毕竟都是生意人,不能叫工匠们白使了气力。”

郑云鸣毕竟有过在商业社会的经lì

,这种潜台词换了一个真zhèng

的读书人或许点不透,但他一听就知dào

了刘廷美真zhèng

的意图。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解决:我出钱、出土地,修建制造工坊。各位替云鸣寻找足够数目的匠人。生产出来的竹将军作价卖与土龙军,大伙儿按照投钱比例分享利润。”郑云鸣也还望着众人的面目,他一说出这个办法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情。

刘廷美毕竟是纵横商海的厉害角色,却并不满足于郑云鸣的让步:“只是这分红之事”

“这我不管。”郑云鸣摆手拒绝:“稍后我自会派人和各位相谈,最要紧的就是,各位能够在土龙军最困难的时间里给予本军足够的援助,我要让各位相信的是:你们的每一个制钱将来都会为你们带来一百倍、甚至一千倍的回报。”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闪着无比自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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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雷霆初试惊群豪(3)

而刘廷美不久之后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第二日,刘廷美和曹文琦分别接到了即将要启程返回老鸦山的郑云鸣的邀约,请他们在码头附近的酒肆再行饮宴。

“刘翁!”郑云鸣看见刘廷美到来欣喜的说道:“这次多亏刘翁仗义相助,和曹翁演了一出苦肉计出来,不然郑云鸣的事情哪里会这么顺利?请快上座来,受郑云鸣一拜。”

“不可不可,”刘廷美慌忙摆手拒却:“总管是国家命官,一军之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威严在,廷美区区京湖草莽,受不得如此大礼。”

“更何况总是这老曹软磨硬泡的求了刘某一天,又说总管仁义过人,才略出众。老刘也是被这黑厮磨的没辙了,才来扮这么一回黑脸来。”

曹文琦瞪了刘廷美一眼:“让你有机会结识到郑官人,那是你的福气,怎么好事全被你占了,却让我来做这个丑角儿,”

“无妨无妨,”郑云鸣微笑着说:“不管怎样都是郑某的福缘,先是在鄂州结交了曹翁,然后又在襄阳这里和刘翁相识。有了二位的帮zhù

,用史书上的话来形容就是‘如鱼得水’,郑某先满饮此杯,作为对两位豪杰的敬意。”

说着从桌上端起杯来,一口喝干了,又招呼二人落座。

“见过了赵制置之后我马上就回大营了。”郑云鸣开口道:“请二位来,主要是为了表示感谢。刘翁此次出力很大,不是简简单单的参股分红能够相酬谢的。”

刘廷美有些生气:“如果刘某只是为了赚几个钱来帮zhù

总管,未免真的将刘某视作市侩之人了。”

“绝不是此意。分红乃是公事,云鸣此乃私谊。刘翁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虽然不负赛孟尝之名。但云鸣绝不可以厚着脸面将这份恩情悄悄收起来。受人滴水恩,后当涌泉报,可惜我现在手中没有资本,想涌泉以报也是无可奈何。这里有一点小东西,就当是对刘翁的滴水之报了,请刘翁一定要收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来,递给了刘廷美。刘廷美谦逊了几句,接过包裹打开,原来里面是一本书。

光是看了标题,已经是吃了一惊。等他展卷细读,越读越是惊喜。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里面写的法子果然都是可行的?”

“我在临安的时候一一验证过。”郑云鸣点头说道:“全都是可行的。”

刘廷美突然起了疑心:“此书总管是如何得来?据我所知,此物需得昆仑山五彩水晶为底料,经lì

一系列极为复杂的工序才能淬炼而成,似书中这种办法,世上从未出现过。”

曹文琦从刘廷美手中接过书来,封皮上果真提着《精炼琉璃法》一行小字。

“您知dào

,临安有很多蕃货店。许多贫苦人家为了发横财经常甘冒奇险出洋贩运宝货。有些人成功归来,成为巨富,就以贩卖蕃货为业。我在临安就认识这么一个人。”郑云鸣虚构起故事来格外认真,就好像真有其事一样:“此人曾经渡海到过极西之地,那里人精通制造琉璃的方法。他为了学习制造之法,将自己打扮成蕃人,又学了三年蕃话,才冒险冒充本地良民混入工坊,体察琉璃制造之法,学成后返回中土。就在临安左近秘密制造琉璃,坐成巨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年近七十的岁数,自知寿数无多,念在和老相公有旧情的缘故,由他口述,我来抄写,将此方传授与我作为礼物。今日转赠给刘翁,不过借花献佛,假手以成人之美罢了。”

刘廷美听了只是半信半疑,但临安府确是蕃商云集,郑云鸣的话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您可知dào

这办法价值几何么?”刘廷美想起未来的光景,忍不住激动的手微微颤抖:“若是真能从河沙中淬炼出琉璃,出卖可得万贯,这才是真zhèng

的一本万利啊。善用此法,五年之内,不,三年之内坐至百万,又何足奇?”

“我知dào

。”郑云鸣的表情平淡的仿佛是在谈论一百文钱的小事:“若是稍后有时间,云鸣必定亲自操办此事,手握此法何愁不能养五千人?但形势危急,蒙古人已经在秣兵历马,我没有精力再去折腾什么琉璃了,索性就将这办法赠予刘翁,以酬屯粮捐输之德。”

曹文琦羡慕的说道:“老刘出了三万贯就能有这等好处啊,那俺也出了两万贯”

“定然少不了曹翁的一份。”郑云鸣说着招呼郑仪过来,从包袱里取出另一本书,书名做《秘传珐琅造法》。

曹文琦大惑不解:“这是什么东西?”

“珐琅就是大食窑器。”刘廷美说道:“我曾经在制置使府中见过一个,价值超过五万贯。据说这种东西是蕃商从大食国万里贩运来的,中土一直不得其法制造,所以奇货可居。”

“不过从此以后,奇货可居的就只有你曹翁了。”郑云鸣又叮嘱道:“制造这金银珐琅器对金银铜的需求量都很大,曹翁若是想安稳发财,一定不要喝鄂州的矿山再起冲突。”

“不过这么两本生财的宝书,平白无故从总管这里得了来。刘某还是心中不安。”郑云鸣的出手大方反而让刘廷美觉得有不适之感,“不如依旧让官人按比例在每年的盈利里分红?”

“我不会搞这些东西。”郑云鸣摆手说道:“我生来就是个账目苦手,既然大家已经是知交,区区两本书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相信将来如果我有钱财短缺的时候,刘翁和曹翁定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郑云鸣这番话说出来大义凛然,刘廷美只有在心中叫苦:账目再大总能算得清楚,人生最害pà

的是算不清的账目。

曹文琦却毫不在意的说道:“刘大哥多虑了,郑官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咱们以后跟住他只有好处源源不尽,哪里会有亏吃。”

这黑莽汉言语虽然粗鲁,心思却不缺乏。郑云鸣甚至认为如果彼此为敌的话,只怕这猛张飞要比刘廷美还要难以对付。

“咱们好好的再行几轮酒。”曹文琦大声叫道:“酒博士!再打三角好酒过来!”

郑云鸣赶忙摆手道:“云鸣下午还要去襄阳府市集公干.酒可不能喝的过量了。”

刘曹二人奇道:“总管要亲自去市集干什么?”

“要买木头。”郑云鸣回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话:“盖房子的木头。”

土龙军接到本军主将的第一个正式命令。是调拨一千军士前往五十里外的严家村集合。

没有人知dào

这位看似谦逊有礼有时候却又强硬的令人生畏的主将心里到底再打什么算盘。王登一声令下,两个营的人陆续集结完毕。

“第一次奉命出动,还是我走一趟吧。”陆循之拿起宝剑就要动身。

“说哪里话,您还得在这里等着襄阳府的军器甲械运到。”王登说道:“这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我们这一军都是年轻小子,只有您跟葛老爷子是镇军之宝,葛老爷子已经去催运粮草了。这军器的事情还得您压阵。”

陆循之点点头,随口问道:“杨掞呢?怎么没看到他人?”

王登哼了一声:“一早上就去荆门市集上喝酒去了。这人一旦大将不在,就没人再能管得了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陆循之意味深长的说道:“景宋你毕竟还是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理会到人生是可以有不同样的选择的。都似朱夫子那样存天理灭人欲,每个人都变成圣人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只有发乎本心的遵从自己的善念,才是一个活脱脱的人啊。”

他这心学的家学渊源,凭着王登的年轻识浅是不能与他争论的。王登只有转换了话头:“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严家村。”

“您还得坐镇掌管一军的事务呢。”朱胜走过来叉手向两位上司行礼:“总管想来不至于有什么特别重yào

的事情,不然一定会指定让您或者杨大人领军了。这一次我领着队伍过去就可以。”

王登点点头:“分析的不错,你们这就动身吧。”

朱胜带着军队赶到严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远远的就看见郑云鸣带着一干人在村口等候。

“训liàn

的不错,这几天功夫就能让这些未经操练的兵士用这么短的时间走五十里山路。”在郑云鸣看来,这个成绩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是难得。“今天就在此地扎营,不许滋扰民家,明日开始干正事。”

“还不知dào

您的差遣究竟是什么?”

郑云鸣领着朱胜来到村子里的晒谷场,这里整整齐齐的堆放着高耸如山的木料。

“把这些木料搬回大营,就是你们的第一个任务。”

朱胜的嘴角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郑云鸣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神态上的变化,拍着朱胜的肩头说道:“你我乃是故友,说话不必吞吐,是不是以为我这是在动用兵士在给自己修建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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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甲兵未足烽烟起(1)

“以我对总管的了解,若你当真是因私废公的人,我也不会千里迢迢的来投奔了。”朱胜摸着木料上光洁细致的纹路:“只是这么好的木料,不太可能用来建设普通兵士的房舍吧。”

“为什么不可能?”郑云鸣笑着反问道:“朱胜兄,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锻炼一支精兵吗?”

“既然号称锻炼精锐,总的给予他们相应的待遇。先从改善衣食住行做起。”

朱胜反驳道:“此事断不可为,素来养兵以勤苦耐劳为本分,凡是养尊处优的军队,最后一定堕落到惜命避战,为了过自己的好日子不惜耍尽心思以求免战。”

郑云鸣严肃的说道:“他们不是在求免战,而是在求免死。生活条件的优待并不是让他们怕死的原因,训liàn

的松懈、长官的纵容。、军纪的涣散才是让他们宁可避战求生的问题所在。如果我们其他方面做得不好,苛刻的生活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差。”

朱胜点头称是,却又提醒道:“严纪律、明号令,说起来容易,真能做到这一点的就足以称为名将。在总管您真zhèng

做到这一点之前,还是不要太过优待这些没见过阵仗的新丁才是。”

“我自理会得。”郑云鸣笑道:“这五十里负重行军不就是一个下马威?明日叫他们一早就启程,尝尝当兵的劳苦,到了大营之后,叫王登另换一千人过来继xù

搬运。我先回大营去候着你们。”

郑云鸣回到大营的时候,营地里正热闹非常。京湖制置使司雇佣的大车和挑夫们挤满了刚刚被平整出来的大校场空地。

陆循之指挥着军士们紧张的搬运着车上的货物。来自襄阳府的使臣们一个个不耐烦的催促着土龙军方面尽快点收。但陆循之坚持着让众将和队官们一丝不苟的检查每一辆车和每一个箩筐内的物资。双方不时争吵起来。

王登看见快步走进校场的郑云鸣脸色不好kàn

,于是走近了几步低声说道:“跟大将预料的一样,襄阳府分配给咱们的军械旗鼓很多质量都过不去。”

郑云鸣点点头,走到一副挑担面前,随手从箩筐里拿起一副纸甲,对吵得最厉害的一名使臣说道:“你来,把这套甲身穿上。”

那使臣看见营田总管到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抗拒不肯从命。

王登大怒,喝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大将的命令,在辕门里就算是皇帝本人也得遵守!”

几个土龙军军士闯上前来,将那使臣一把扭住。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纸甲套在了他的身上。

郑云鸣又随手拿起一把已经有不少锈迹的摔刀,慢慢的踱步到了那使臣面前,猛地用刀向那使臣胸口戳去。

在使臣的惊叫声中摔刀插进甲中,啪的断成两截,摔落在地。饶是如此,纸甲也已经被劈入寸许,纸屑纷飞。

“喔,真是一副出色的甲身啊。”郑云鸣转头对王登说道:“把你的破锋刀借来试试。”

王登从刀鞘里刷的抽出刀来,雪亮的刀身在阳光下明亮耀眼,刚刚开好刃的的刀锋透着浓浓寒意。

“此刀新磨,总管请小心使用。”王登看了那使臣一眼:“不过襄阳府盔甲坚固,料来也伤不着这位弟兄。”

郑云鸣接过刀来,慢慢的向那使臣走去,那使臣死命挣扎,但几条彪形大汉将他夹住如山铸铁栲一般,怎能动得毫分?

不得已之下只有哭叫饶命道:“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奉养,小人孩儿刚刚三岁,老婆还在家里等着小人回去,总管饶命,总管饶命啊”

郑云鸣恶狠狠的将刀往地上一摔,愤nù

的喝道:“你的命是命,我部下弟兄的命就不是命!他们一样上有父母,下面有妻儿等着他们回去奉养!你让他们拿着这样的兵器去与蒙古铁骑对敌么!”

制置使司幕府的点检甲械师爷赶紧过来圆场:“总管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不合使用的东西,咱们原样退换就是。”

“儿郎们!挨个给我检查清楚!若是有这等破烂混账不能用的东西!全都给我退了回去!”郑云鸣带着愤nù

的命令赢得了一营雷动的应诺声。

“于是就只剩这点家伙了。”陆循之无奈的递上了一份清单。

郑云鸣扫视着清单上一串串可怜的数字:

黑油长枪三百〇七支红油长枪二百二十五支白木枪二百支

朱红油漆大朴刀枪四十支摔刀一千五百〇二把手刀二千六百把

“简而言之,”王登不无郁闷的说道:“所有军器旗鼓衣甲加起来,也只够装备三千人的。剩下的二千人难道要斩木为兵不成?”

“剩下的部分我们自己解决。”郑云鸣将清单放在桌面上,拿起了笔。宪儿赶紧揭开砚台的盖子,准bèi

灌水研磨。

“您不是已经解决了不少了么?”说话的正是杨掞,他满身酒气的走进了大帐,丝毫不把王登的怒目看在眼中。

“三日不见,又闻出什么气味来了?”郑云鸣笑道:“我虽然想法解决了一部分武器,但是带甲、旗帜和金鼓这些必备之物还没有着落,只得另想办法。”

“那些物事我包下了。”杨掞淡定的说道:“官人只需yào

准bèi

好钱就行。”

王登摇头道:“这似乎不合规矩。”

“这不妨事。”郑云鸣说道:“但是你得说说你怎么搞来这些东西。”

杨掞将身子往交椅上一坐,大大咧咧的说道:”今天和京湖大小商户和匠户的头领们喝了一天酒。了解了不少详情。”

“何处可以煅甲、哪里可以制鼓、什么地方做弓箭的本事了得,哪里的旗帜又好又便宜,托了各位匠户头儿的酒后真言,大致了解了八九成。”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郑云鸣说道:“钱的方面不成问题,但我要的东西质量要最好的。”

杨掞拍拍胸口:“只要有钱,此事绝无问题。”

王登摇了摇头:“真是葫芦官带了葫芦兵,这般账目不清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郑云鸣微笑着打断他说:“这事就这么定了,陆翁和我已经定了一个大营的建设方案,大家来看看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地方。”

他取出一张图纸,上面将大营的组成画的清清楚楚,哪里可以建兵舍,哪里可以修校场,哪里设为军械库,哪里建设粮草囤,哪里是医局,一桩桩都安排妥当。

王登略看了一眼图纸,张口道:“大营南面为什么只有这么几个哨所?”

陆循之解释说:“你们也看到了。大营的位置是背靠老鸦山,南面尽是陡坡。我们将南坡的林木砍伐干净,便可以保证视野开阔,加上南坡脚下就是一条小河,正是天然的阻碍。在这里减少哨所警戒也是为了节省兵力。”

“不可!”王登斩钉截铁的说了这句话,才发xiàn

对陆循之有些不敬,忙解释道:“兵法说明白了,就是双方赌犯错少的过程。倘若我是敌军大将,派遣一支兵在正面全力猛攻,让守备者将精力都集中在北面应接不暇。然后以一支精兵绕到南面突然袭击,不要说这么浅的一条小河和如此低矮的山峦,就算是百尺深渊加上天险绝壁,只要有心也不是什么问题!”

郑云鸣叹了口气,对陆循之说道:“陆翁,我说过这过不了王景宋的。他恨不得在每尺栅栏旁边都安排一个哨兵才会觉得安全。”

“那就增加南面哨所的数量,并且在山脚下增加陷阱,延放鹿角和篱笆。”

王登依然还不满yì

,指着地图说道:“大寨前方只有旱壕是不够的,派人开挖护寨河,将后山小河的水引了进来变成水壕,方能保证。”

杨掞不耐烦的说道:“等到敌人大军围城,再厉害的城墙能撑多久?一年?两年?使用计谋,将敌人拒战于野外才是根本之道。”

郑云鸣笑道:“那还用你说,目下的大宋军队毋庸置疑就是打不过蒙古人,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巩固防守,慢慢练兵选将,徐图增加野战的本领,期望在将来的某日能够和鞑子在平旷的地方一决胜负。”

陆循之也说道:“纯父,此事是急不得的,至少郑叔谋已经走好了第一步。现在将固守做好是最紧要的,只有坚固了防守我们才能看到未来能够和北兵野战而胜之的那天。”

郑云鸣应道:“正是如此,那么就按照景宋的方案来修改,明天开始营建大寨!”

“这些事情不需yào

您来操心了。”王登说道:“葛统制临走的时候留了一件功课给您。”

郑云鸣有点迷惑:“他能给我留什么功课?”

“就是从明天开始,不要再理会营中的事情,好好的将从枣阳到江陵这么大一片地方的风光好好游览一番。”

“你是说让我现在去旅游?”郑云鸣哈哈一笑:“这位粗莽人物什么时候对游山玩水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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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甲兵未足烽烟起(2)

一个月之后,略带黑瘦的郑云鸣带着兴高采烈的月儿、警惕的石文虎和挑着行李的郑宪和韩四郎重新站在了老鸦山大营的辕门前面。

这里和他刚刚离开的老鸦山已经大不相同了。

大寨外围已经竖起了巨大的墙壁。木墙全都由六七寸厚的圆木围成,圆木向下深扎数尺,有大约丈余露出地面,中钉横肋用以加固。墙分内外两层,中间以反复夯锤到坚不可摧的泥土填充,土墙大约一丈厚度。在大墙内侧还修了一丈多的女儿墙,上面可以放置床弩,战棚和马牌,站立士兵防守,女儿墙上修建马道来往便利。

城墙的外面先是一道水壕,此时尚未工成。但看得出壕沟宽大有数丈,深也有一张多,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越过的。

水壕之外是两道低矮的土墙,这是北宋时代传下来的旧规,在敌人冲到城墙下之前,弓弩手们可以依凭土墙的掩护对敌人进行一波杀伤。然后动作迅捷的逃回城门里。

更外围是一道旱壕,其宽深与水壕大致相仿,下面已经安排好了削减的毛竹和木刺,敌人想顺利的通过想必也要经lì

一番周折吧。

最外面是密密麻麻的鹿角,都是左近山中砍伐的粗壮树枝,都截取数尺长度,斜插入地下一尺多,一头冲外。之前的多次成功战例证明这用于阻隔骑兵的冲锋是很有效果的障碍。

郑云鸣饶有兴致的一路查看着防御体系,走入了辕门。

门里也已经是换了一番面貌。胡乱搭建起的大片茅棚已经拆除了不少,一条宽阔的青石铺就的大道直通向山顶的总管衙门。衙门正前方就是宽阔的校阅场。沿着大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建起了不少房舍,虽然大半还未曾完工,但是已经显示出规整的气象。

演武场、米粮屯、医药局、军械库、水井、侯望台等设施一应俱全,甚至在衙门公署的旁边,一座规模不大但依然规划严整的武神庙也在慢慢成形。

王登、陆循之、葛怀等人站在校场上等待着郑云鸣。

郑云鸣抬头看着大校场上擎天的旗杆上高悬的将旗,上面用金字描绣着“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的字样,虽然以前也经常见到大将出巡、鸣锣开道的威风模样,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毕竟还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那感觉名叫做“权力”。

葛怀笑呵呵的问道:“如何,总管跟咱们分享一下作为大将的感觉。”

郑云鸣仰起头陶醉道:“那感觉真是无比美妙。”

“但也同样沉重,”王登板着脸说道:“这是整个军队将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手中有多么大的权柄,肩头也有多么大的责任。”

郑云鸣笑骂道:“王景宋总是这样,你就不能容忍做做梦么?”

葛怀也哈哈大笑,说道:“若不是这样,还怎么是土龙军的王景宋?总管这回出外游玩可曾尽兴?”

郑云鸣正色说道:“玩的很好,从枣阳到江陵,中间何处可以扼守,何处可以伏兵,何处可以扎营,山川地理,云鸣已经尽知。”

葛怀点首赞许:“为大将者,河山地理若不藏蕴胸中,怎么可以统军出征?即使用不着亲自带兵也要亲自去勘察地形,一两百人训liàn

稍有疏失,远远及不上不明地理带来的损失。”

郑云鸣说道:“正是如此,通地利者,虽以一能当贼之百,不明地利的将军,虽众至十万,有何用哉?稍后景宋和纯父也要出去将荆襄一带的地理查看一遍,牢记在胸中。”

杨掞笑道:“用不着带上我,这几年带着秦楼楚馆的姑娘们哪里没去过?荆襄的田野里有几条河几个村子,难不住我杨掞。”

王登也说道:“王登少年游学的时候,已经走遍京湖的山水,虽然不能说寸寸详查,相信带兵出征是不成问题。”

“对了,二位都是京湖的老人物了,只我还是个新人。”郑云鸣拱手道:“若是将来在地理方面有错漏之处,你们一定要直言相告。”

王登直瞪瞪的盯着郑云鸣说道:“大将在任何地方有疏失,王登一定犯颜直谏的,这点用不着担心。咱们还是说说划拨部属的事情吧。”

陆循之说道:“正是。经过一个月的操练,五千兵士的贤愚强弱,我们都已经做到心中有数。”

“从中拣选五百胆壮力强者为效用,充作大将的亲兵。号做背嵬营。”

“背嵬、背嵬”郑云鸣喃喃的念道,读史书的时候,韩岳二人的背嵬将士冲锋陷阵,决荡金人精锐阵中的描写不由神往,不曾想,今日自己也有了背嵬军了。

“次一等,挑选心目清明之人一千人,训liàn

为朱漆弓手,全部着红袍,诸营分之。挑选雄壮堪列阵者一千人,训liàn

为长枪步兵,亦着红袍,诸营分之。”

“减一等,训liàn

黑漆弓手五百名、黑油木枪手五百名,着黑袍作为补充兵,后营取一半,剩下的大家分掉。”

“其余长刀、团牌、殳棒、重斧诸兵各自训liàn

,在大军中相机安置。”

郑云鸣听着有些不对劲:“马队呢?弩兵又何在?”

杨掞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襄阳府拨马二十匹,我和朱胜又亲自去江陵府采购,千挑万选总算凑齐了十匹能战的,总共就这么点充作各将官坐骑还嫌不够,就不用劳心安排什么马军了吧。”

果然是悲剧性的国家,郑云鸣不由得在心中叹息,在这个马匹的数量和质量决定着国家实力的时代里,偏安半壁山河的南宋王朝拥有还算不错的经济条件和繁多的人口,可是偏偏缺乏保障国家生存最重yào

的资源——战马。

这是历史对汉民族的莫大嘲讽,亦让无数仁人志士的忠义智勇化为泡影。郑云鸣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个小人物,自然也没有解决的良方。

“至于弩队,”杨掞的声音更无奈:“襄阳府一共拨付能用的角弩八十张,加上我从匠户们手中采买的一百五十张,总算可以训liàn

二百人,这么点弩跟北军千军万马相比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不过襄阳方面不知dào

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舍得放四张八牛弩和八张坐床弩给咱们。这些可都是制置使司的宝贝啊。”王登笑道。

郑云鸣自然知dào

赵范的用意,角弩是野战利器,发多了郑小官人难免有想法要拉起千军百弩北上去和蒙古人较量较量,所以少给一些用来控zhì

他的野心。床弩笨重难以搬运,原来不过是守城的器具,郑云鸣是搬不走的。留在大营中也好保证官人的安全。

“管他什么意思,只要襄阳府给的能战之具,有多少咱们要多少。”郑云鸣贪婪的说道:“现在可不是挑剔的时候。”

陆循之接着往下说:“还有一桩紧要关节,不知dào

怎么处置才好,专程等总管回来裁断。“

“就是火器手的配置。”

郑云鸣应了一声,问道:“江陵府的制造局建设的怎样了?”

“一切没问题,”杨掞说道:“主要的投资都是咱们做的,那帮老财还能有什么话说?”

“每月能出多少货?”郑云鸣说话的样子好似一个正在拿着算盘的精明商人:“能跟得上战争的消耗么?”

“一开始只能月产二三百支的模样吧。稍后等工匠们熟练了,也能月产四五百支左右。”

“这不够啊。”郑云鸣摇头:“将来大战起来的时候,消耗绝不是这个数量能补充的。”

“那也没有办法。”杨掞说道:“即使产量扩充,土龙军目前的财力也买不起。能够有这每月五百支总算能用的上。”

郑云鸣沉吟道:“如此先从弓手里拨二百能吃苦肯学习的,组成火器队。襄阳方面拨给的其他火器也还有吧。”

杨掞翻了翻军械清册:“都有,霹雳火蒺藜、突火筒、火药枪头一应俱全,就是数目少了些。”

“不管是什么,”郑云鸣说道:“能用就要用。关于火药精制的配方和办法,我走之前已经交给了制造局的工匠们。将来尽量使用精制火药,襄阳的火药不堪用。”

“襄阳府拨给的火药,”葛怀说道:“全都是粉末,烧之只有黑烟呛人。哪里及得上总管配方配制的火药,颗粒分明,燃起来金光四溅,暴烈难当。”

那是自然,郑云鸣一穿越过来,就发xiàn

宋代的火药威力小,杂质多,真的只能当做烟熏敌人的烟火剂来使用,即使勉强做成了发射兵器,子弹的威力也是很小。

为了能够给自己保命,他用了不知dào

多少金钱和父亲的声名,不断找来各种材料试验各种配方,最后终于制造出了接近二百年后的精炼火药。

大宋唯一能凭借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了吧。郑云鸣将这张配方试做生命一样的保护着,只是他不知dào

的是,蒙古人占领的地区里拥有比宋朝国土里品质更高、储量更多的硝石与硫磺,甚至在这唯一的领先项目上,宋国的资源也不能与北方强敌相匹敌。

(照例球红票打赏列位看官,另外抽个时间对一些东西做点注释吧,有些历史常识不注释下大家看起来困难)

第十回 甲兵未足烽烟起(3)

“这些是用来抵挡敌人铁骑的精兵利器,”郑云鸣说道:“第一必须勤加训liàn

,将如何施放竹将军,怎样射亲掌握纯熟。”

“第二必须善加保养,不要让火药受潮,到时候点放不燃就误了大事。”

“第三必须保证安全,火药库总要在水井旁边,派兵严密把守,任何闲杂人等勿进。火源更是要严密排查。”

“行了,这些事情大家都知dào

。”杨掞说道:“不用反反复复的跟个老妪一样反复念诵。”

“那也必须要仔细,军器之事不可轻忽。”郑云鸣说道:“如果在军器上出了岔子,到时候我可不会留半分情面。”

众人一齐作礼道:“当谨遵大将教诲。”

“于是,暂时就说到这里?”郑云鸣问道:“还有什么需yào

禀报的?”

“如果没有的话,从明日开始,正式开始分军操练,以备战争随时到来!”——

郑云鸣一语成谶,战争很快就到来了。

端平二年(基督历一二三五年)的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襄阳城的气氛却是分外紧张。

前些日子,制置使赵范命令随州知州全子才率领精兵二万前去收复被叛军占据的唐州。没想到惹动了驻扎在河南的蒙古亲王口温不花,亲自率领大军前来救援唐州。全子才在汴洛之役里被蒙古军吓破了胆,一旦听到蒙古骑兵到来的消息,立kè

烧毁了所有攻城器械和辎重,连夜逃遁到南边。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要主动去挑衅。蒙古人是一定要来的吧?”“蒙古人是肯定要来的吧?”于是襄阳府城中遍布着这样的议论。

赵范对此不以为然:“笑话,汴洛之战已经撕破了脸面。就算不去攻打唐州,难道能保得京湖地方太平么?”

但他没有想到,报应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襄阳城的城门朝着北面打开,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入了城中。临街的每个商铺都支起了门板,在门前洒扫准bèi

着一天的生意。

但很快就有人看见,身披着半截残破的铁甲身的兵士,满身是血的被北门的守城军架了进来。直接护送入了制置使司衙门。

“鞑子进犯枣阳军!全城被围!樊都统命小人拼死杀出来通报!”那人哭着向赵范禀报道:“如果制置使大人不派援军去,樊都统和几千弟兄就真的完了!”

当初在大街上和点放军粮的郑云鸣争执的樊文彬,此刻正北围困在枣阳城中。

“救,还是不救?”赵范看着帐下的这些将领,心中难免涌起一股寒意。

黄国弼和李伯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肯开口说什么。

蒙古人大举来袭,这个时候敢于迎着敌人的刀锋北上的,一定是相当富有勇气和责任感的人。

黄、李二人显然不是。

若是被围的是自己的北军同伴也就罢了,偏偏被围的是几千南方兵。就算黄、李二人碍于制置使的面子肯出兵救援,部下的将士们也不肯为了南蛮子出死力打仗吧。

赵范看着这些大将们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心中自然也明白要依靠这些人救援樊文彬不过镜花水月的事情,但要他亲口说出不救二字,身为总帅的赵范还是羞于启齿。

“大帅,我想说几句话。”罗鉴在帐下突然开口说道。

赵范应道:‘“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枣阳军救不得。”罗鉴大声说。

赵范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随即厉声说道:“你是要本帅看眼着枣阳几千弟兄和十几万百姓亡命在鞑虏刀锋下却没有半点作为吗!先生这句话过分了!”

“大帅请先听我一言。”罗鉴不慌不忙的回答道:“枣阳军不能救,有五点原因。”

“第一,枣阳军原本是新降军州,城中百姓素来不识朝廷威仪。守城最贵乎上下一心,如果城里百姓起了异心,就算派几千几万大军过去,又怎么能保得城池不破?”

“第二,枣阳军距离蒙古人占领区太近,距离襄阳又太远。于鞑靼大军是主位,对我军反而成了客位,主客形势颠倒,焉能取胜?”

“第三,樊文彬都统素来骁勇能战,就算真的抵敌不住,也完全可以冲出重围自保。”

“再则,枣阳地处平旷原野,利于骑兵驰突,哪里及得上襄阳有汉水天险自固。将我军尽遣于敌人大量马队前而毫无屏护,实属愚人之策。”

“最后就是,倘若在枣阳救援失利,数万大军在旷野中被鞑靼骑兵尽数歼灭,如何有能力再能保卫襄阳城,襄阳乃天下脊柱,失襄阳则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为大局考lǜ

。”罗鉴向赵范下拜道:“枣阳军万万救不得!”

黄国弼也赶紧站了起来:“罗先生说的都是道理,大帅,枣阳军实在难救、”

他将眼睛示意了一下李伯渊,李伯渊也赶紧站了起来。

赵范扫视了一下众人,缓缓在帐幕里来回走了几步,咬着牙说道:“如此只有放qì

援救,一切皆赖樊都统忠勇了。”——

樊文彬虽然跟其他的宋将一样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的确不负忠勇二字。在十余万蒙古大军的包围之下,樊文彬只率领数千兵士尽心尽lì

的守御。

蒙古人在城外竖起数十座七梢和九梢的大砲,日以继夜的攻打,樊文彬也从民房上拆取木料造成大砲还击。蒙古人在城外竖起栅栏,阻挡宋军出城。樊文彬就派遣敢死队出城来拆毁栅栏。

为了攻克枣阳城,总帅曲出为首的蒙古将帅可以说是百计尽出,樊文彬也一心一意的苦守。

最后蒙古人不得已只有从河南增派部队加紧围攻,一直战到九月二十三日,终于攻破了枣阳城的西南角,大队人马涌入城中和宋军展开巷战。

樊文彬不得已只好点燃了堆放在西南角的柴草,希望能用大火缓解一下蒙军凌厉的攻势。岂料天意弄人,当晚风向突变,向城外蒙古军延烧的大火,反而扑向城内,烧死了不少守城的宋军,蒙古军乘着火势突入城内,占领了城池。樊文彬眼看城池不守,被迫自缢身亡。以自己的性命和枣阳城一起沦亡了。

蒙古人占据城池的时候,大批的宋朝军民冲出城去,企图逃亡襄阳。岂料南门被蒙古人用重重栅栏围住,难以突出。蒙古汉人万户张柔领着部下冲入百姓中肆意砍杀。十多万百姓大部分被挤入河中溺毙。汉军万户史天泽又率军夹击,总帅曲出见张柔杀的兴起,几次派人提醒他注意安全,张柔却不肯罢手,一直到将逃出城中的老幼妇孺全部斩杀干净才算罢休。

这场战役之后,除了四十个被下令保全的僧道匠户之外,枣阳军十四万军民全部遇害。

蒙古大军的恐怖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京湖的整个防区激起了层层涟漪。

不久,邓州守将、原来金国的降将赵祥驱逐了城中的宋朝官吏,率全城向蒙古大军请降。

及后,德安府中的北方降将也抓住时机,发动叛变投靠蒙古。

战火几乎一下子就从河南地延烧到襄阳城下——

就连从襄阳赶回到老鸦山的陆循之也感觉到了战争的迫在眉睫。早些时候,制置使正式下达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州郡和营寨进行清野的命令。

清野自然就是将村庄和郊野的百姓全部赶入城内,收缴所有财产和粮食,并且拆毁民居,烧掉来不及收割的庄稼,砍伐掉城池山寨附近的树木,甚至可能向水井下毒。总而言之,封杀领土上一切可能为敌人所用的资源。

尽管郑云鸣三令五申的声明军纪,清野的过程中仍然发生了不少抢劫财物的事件,直到郑云鸣勃然动怒,将几个首犯的脑袋挂在了辕门口,抢劫的热潮才戛然而止。

陆循之从襄阳一路南来,已经见不到山野里有半点人烟,只有野狗几声凄厉的狂吠,衬托着荒山野岭的悲凉气氛。

土龙军的行动效率提升的如此迅捷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吃惊。

到达大营的时候,风光又别有不同。附近的农民们都带着财产和家人住进了寨子,平日里严肃齐整的大营热闹了不少。每日里闲得无聊的闲汉和村妇们围拢在大营正前方的大道上看着土龙军兵士的操练。

说是操练,不过是在大道上来回的进行负重跑而已,彭满和邓方一人手中擎着一支天王旗,来回摇动着,指挥着一千军士全身铠甲。背着沉重的行囊和武器在大路上奔跑着。其时虽然已经是接近秋天,但是高强度的训liàn

仍然使得每个士兵都汗水湿透了衣襟。沉重的喘息声中不断有士兵不支倒地。但两名统兵将却没有丝毫想要放松的意思。

第十回 甲兵未足烽烟起(4)

“不许停!敌人马上就要到来!而你们能够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比他们更加能行军!”两名将军大声呵斥着,仿佛是下一刻敌人就要攻打过来一样。

围观的人群爆fā

出一阵哄笑声:“像这么来回跑圈就能打败鞑子,这是在哄小孩儿嘛?”

陆循之看见土龙军的主将站在人群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微笑着倾听着人群的喧闹。

“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有一副好脚力对打仗是多么有帮zhù

的。”陆循之走到郑云鸣身边:“不过将来他们总会明白这会救他们的命。”

郑云鸣摇头道:“现在这点程度还远不能在战争中拯救他们自己,只可惜的是蒙古人来的太快了些,”

“襄阳有什么指示?”

陆循之忧虑的说道:“情况很不好,蒙古人正在向襄阳进军,樊城外围已经到处是他们的哨骑,还有一些已经渡过汉水,渗透到了襄阳南面。在汉水上流,有人看到蒙古人已经征调了一批战船和木排,他们一旦准bèi

好就会着手攻打襄阳府。或者绕开襄阳城沿着汉水而下,直取江陵。”

“大帅的指示是让土龙军协助防守江陵,一切听别副帅指挥。”

郑云鸣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说道:“敌人无非走两条路,从汉水南下,或者绕道钧州、房州,从陆路进取江陵。走陆路要经过不少崎岖的地方,这个方面的可能性不高,若是走水路的话”

“杨掞和王登呢?”陆循之问道:“把大家聚拢起来讨论一下下一步的行动吧?”

“杨掞一早就到沙头市去了。”郑云鸣放低了声音说道:“去做一些准bèi



“稍后我也会派陈光去房州一趟,打仗务必有备无患。”郑云鸣沉着声音说道:“我们对付的是古来未有的强敌,多一分准bèi

,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这是必须做的事”陆循之正想要继xù

往下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惊叫道:“鞑子!是鞑子!”

道路远方,一人一骑朝着大营的方向疾驰而来。来者身着一件蒙古式长袍,头戴一顶翎羽盔,携弓带箭,正是典型的蒙古骑兵打扮。

人丛慌乱起来,开始没了命向大营里奔逃,拥挤中有人踩掉了草鞋,有人被扯破了衣服,有的人掉了头巾,端的是狼狈万状。

“孩子!”郑云鸣看见一个小女孩被人群挤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冲过去相救。赖家小娘子早已经一个箭步飞身向前,将两名马上就要踩踏到小女孩身上的汉子推开。一手将女孩抱了起来。

大路上的兵士虽然都是甲胄在身,武器齐备,却一个个的不知所措,脸上尽是迷茫紧张的神色。

郑云鸣冲过去将女孩接在手中,大声呼喊道:“愣着干什么!结阵!弓箭手准bèi

放箭!”

彭满猛地将掌旗往前一推:“结横阵对敌!”

两百名长枪手慌张的站成数排,长枪皆向斜上方刺出。弓箭手在后方摘下弓箭,将箭搭在弓上。混乱中有人丢了弓,有人掉落了长枪。彭满与邓方大声呵斥也完全没有半点作用。

赖家娘子月儿摘下了背上的银漆雕弓抽出一支凤尾箭,看了看距离的远近,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直飞向那蒙古骑兵而去。

当真是飞箭如流星,堪堪要射中那骑士的时候,骑者将身一塌,左手抄手接过羽箭,右手猛地将缰绳猛的一勒,马儿长声嘶叫,人立起来。

骑士将羽箭高高举起,大声喝道:“官人好久不见,就是用这支箭来欢迎我么!”

郑云鸣听到声音好生熟悉,猛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叫道:“秦武兄弟,是你么!”

骑士摘下了头盔和履面,露出一张豪气勃发的面孔,果然正是在上任路上遇到的豪杰秦武。

郑云鸣冲上前去,和下了马的秦武把臂相拥,喜道:“你果然来襄阳了!”

“官人欠了我一顿酒喝,我怎么会不来讨要?”秦武笑道:“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你就成为带兵的大将了。”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郑云鸣说道:“来,我给你引见给各位!”于是将秦武一一对众人做了介shào



赖家娘子却警惕的问道:“你为什么会穿着蒙古人的衣甲来这里?”

“这正是我要告sù

你们的事情。”秦武严肃的说道:“蒙古人已经准bèi

好了船只,准bèi

绕过襄阳府,直奔江陵而来。”

郑云鸣面色变得凝重:“果然是想要直入腹心吗?”

秦武说道:“我在来襄阳的路上,于路都是鞑子南下的部队。只好一路匿藏行踪,小心赶路。直到汉水河畔不小心和鞑子的哨骑照了面,我不得已只有出手杀了一人,夺了他的甲马,这才发xiàn

他身上是一份从汉水到江陵的行军路线图。于是索性化妆成鞑子骑兵的模样,偷渡到南边来通知官人。”

秦武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地图,递给了郑云鸣。郑云鸣接过细看,才发xiàn

画法虽然拙劣,但沿途的军队驻扎、居民点和地形等都详细的做了标记。

“这不可能!”陆循之吃惊的说道:“京湖的腹地从未出现过鞑子的哨骑,这些情报是怎么被敌人掌握的?”

“是细作。”赖家娘子咬着牙恨恨的说道:“是埋伏在京湖的蒙古细作。”

“不管怎么样,鞑子总归是要按着这路线杀过来的。”郑云鸣抬头问道:“陆翁认为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陆循之笑了:“既然总管已经派了杨掞去沙头市,必然已经胸中筹划略定,只管按照你心中所想去做。”

郑云鸣点点头,转身喝道:“人来!”

一名效用快步奔跑过来听令。

“传令当值的牙门将,击鼓聚将,本将要发布将令!”

那效用称了一声是,转身快步向山上跑去。

“就恕我不能招待秦兄弟喝酒了。”郑云鸣说道:“等本将从沙头市回来,再来给秦兄接风洗尘。”

秦武豪爽的笑道:“那不如让我一同去沙头市,一面痛饮美酒,一面尽心杀鞑子,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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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鼓过,土龙军的九名将领、两名统制官和一名统领官已经尽数顶盔掼甲,恭敬的站在衙署大堂中。

“依据可靠情报,”郑云鸣朗声说道:“鞑子正在水陆并进杀奔江陵,江陵府附近已经坚壁清野。唯有沙头市一带并无城墙防守,但仍然有数十万平民在此处居住。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我将带领三千军兵前往沙头市驻守!”

众人不敢随便说话,但郑云鸣看的出来有许多人对这项命令并不认可。

“有什么话就直说,”郑云鸣说道:“不要藏着掖着,理解不了的命令也得严格遵行,不过我可以听听你们的意见。”

朱胜出列拱手禀告道:“这一次蒙古军尽起大军席卷而来,官军处处吃紧。我们的大营也并非万全,倘若总管带走三千人后,敌人以大股兵力来进攻应该如何是好?”

“我意大营被大股敌人袭击的可能性并不大。”郑云鸣指着身后的地形图说道:“在大营北面是重兵屯集的襄阳府,敌人断难随便攻克。大营西面是连绵的荆山,要从这里绕道袭击困难重重。而敌人若是从东面走水路而来,毫无防备的沙头市显然是比坚固的老鸦山营垒更加诱人的目标。”

“即使敌人选定了老鸦山作为目标,从沙头市返军也不用花多少时间。在这其间留在寨中的守备部队应该足以支持到我们回援。”

何大节也出列说道:“沙头市一面临江,三面都是旷野之地,又没有城墙可以依托。这这不是送死去吗?”

“城墙的话不用担心,杨统领去到沙头市正是为了筹备这件事情,”郑云鸣说道:“在蒙古人到来之前,保证会有足够防御工事来应对。”

他是大将,说出的话自然无人敢质疑。陆循之又说道:“守城最忌讳粮少人多,几十万人挤在一个市集里,就算蒙古人不进攻,粮食也撑不了几天。”

郑云鸣从桌案上拿起一封公文,说道:“此是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大人的回函,大概一月前我写信给他,要求由官府出面制止所有在沙头市卖出的粮食。所得的粮食一半归江陵府,一半归沙头市仓储。你们知dào

沙头市是荆襄一带最重yào

的粮食交yì

市场之一,凡是江陵、鄂州、宜都。枝江等地的粮食都要集中在这里买卖,现在又是收成的季节,沙头市每天的粮食交yì

数量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按照杨统领实地的调查所知,就算沙头市的居民全部被围困,粮食至少也能坚持到一个月以上。”

王登问道:“出征的序列怎样编制?”

郑云鸣向着王登和葛怀说道:“二位随我出征,陆统制守营,等我们到了沙头市把杨掞也派回来相助防守。出征序列为:朱胜的前锋营,彭满的将射营,何大节的右翼营,呼延瑀的中军营,卢安国的破敌营,以及我亲自率领的背嵬营。”

“其他人留在老营中,协助陆统制严加防守,随时迎击来犯之敌。”

郑云鸣环视了一眼大堂中的众将,喝道:“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众人躬身下拜,齐道:“一切皆从将军号令!”

郑云鸣将手一挥:“各自率领营中将士在校场集中,祭祀过武神之后,立即出兵,目标沙头市!”

(昨天停电了断更一天,对看官们说声抱歉,有红票打赏的通通砸过来吧,马上主角开打了)

第十一回 严家村兵锋猝交(1)

不久之后,大校场上已经站满了一队队整齐的士兵。大大小小的旗帜迎着秋日的风翻卷着,士兵们分立在各自的旗帜之下,手中的刀矛闪亮,肩头的弓囊收拾的齐整。背上的行囊满满的塞满军粮和一应应用的物事。队伍前面大小辎重车辆、载着沉重的拒马子和床弩的大车、满载着新造的竹将军的独轮车车头上都按照编制插上了辨明身份的旗帜。最前面的六架车鼓粉刷一新。

众人的注目中,土龙军的大小将领簇拥着知营田总管郑云鸣从武神庙中缓缓走出,来到青砖铺就的点将台。

这位宋朝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身为宰相公子的书生将军,身披着嵌满云兽纹的油瓶倒穿铁甲身,肩头的吞兽在日光下显得虎虎生威。头戴着银灰的凤翅盔,两条束带从凤翅旁垂下,搭在斜披在身前的白色将袍上。

他的身后,满身甲胄的韩四郎将沉重的主将旗帜高高举了起来。

校场上的众人情不自禁的爆fā

出热烈的欢呼声。

等到军兵们的欢呼稍歇,郑云鸣做了个手势示意众军安静下来。

“刚刚在祭祀太公和十哲的时候,”郑云鸣大声喝道:“我在心中为这次出征得胜而默默祝祷的时候!耳边有个声音突然这么告sù

我:你想知dào

这次出兵的成败吗?不妨取一贯钱出来打散,向天抛洒之后,落在地上的若都是一面,则此次出兵必胜!”

“王统领,借你一贯钱花销。”郑云鸣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声。

王登板着脸从钱囊中掏出一贯铜钱,举在手里喊道:“众军看了,这是一贯绍兴通宝!”

郑云鸣接了过来,从上面结下一枚,说道:“正面是找绍兴通宝四个字,背面无字,若上苍祝佑,使我们得胜归来。则本将将钱掷出之后,全都是一面着地!”

队伍中开始出现不安的嘀咕声,若是将一百枚铜钱同时抛洒,同时一面在上的几率,谁都可以猜想到是多小,若真能成功,除非真能有神灵护佑不成。

郑云鸣将钱打散了,双手高举过头,朝着碧蓝的天空呼喊:“太公有灵!大宋列祖列宗在上,今天京湖知营田总管郑云鸣,奉制置使大人之命,为皇上守护荆襄百姓,出兵与鞑虏决一胜负!若上天有德,保佑我军出战得胜,保全得沙头市百姓的性命,就让这一百枚铜钱,全数以一面着地!”

说罢将铜钱往天空中一抛。在阳光闪着光芒的制钱如同点点星芒般飞洒,落在点将台上。

“众人休得挪移!”郑云鸣喝道:“王统领,你来点检!”

王登俯下身去,看着脚下的一枚铜钱:“正面,是绍兴通宝四个字!”

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他又看了一枚:“也是正面,绍兴通宝!”

台下传来一阵小小的惊呼声。

王登继xù

查看着:“这一枚也是,绍兴通宝!”

“这一枚,绍兴通宝!”

“绍兴通宝!”“绍兴通宝!”

他每喊出一枚,都有一阵欢呼爆fā

出来。

不多时间,王登已经将一百枚落地的铜钱检查完毕。回身禀报道:“禀报大将!所有一百枚铜钱全部是绍兴通宝四字!”

校场上反而异常的安静,因为任何人都不相信这样的好运气竟然如此轻易的就降临在自己身上。

郑云鸣将将袍一摆,高声喝道:“这是上天的预言!因为我们是为了皇帝和国家,去从夷狄的刀锋下拯救人民,上天必然赐予我们最后的胜利,因为,大义在我!”

王登也高呼起来:“大义在我!”

人们这才缓过神来,校场里爆fā

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大义在我!”“大义在我!”

欢呼声中守门军士吱呀吱呀的将辕门两道沉重的木门推开了,通向沙头市的大路展现在眼前。

这注定是一条洒满鲜血的道路,但这也将是通向胜利与荣耀终点之路。

郑云鸣这样相信着,大声喝道:“全军开拔,向沙头市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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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掞五更天的时候就站在沙头市的北口眺望着大路了。

他身后是堆放的整整齐齐的木头、方砖和沙袋。以及抱怨不已的沙头市丞。

“官府在赊欠下去,没等蒙古人打来,沙市的东家和货主们就要把咱们撕碎了。”沙市丞苦着脸说道。

“鞑子打来命都保不住了,还在打算着几块木料、几块砖瓦、几个钱。”杨掞咬着牙说道:“等敌人攻进沙市,万事皆休,还说什么赚了赔了。”

“可是,可是”沙市丞嗫嚅道:“大伙儿说道其实蒙古人离沙头市还早的很,是因为郑总管缺钱花了”

杨掞对智商低的谈话对象一向缺乏耐心,他暴躁的说道:“就算这消息九成九是假的,他们也不想想,那一分真的可能是会要他们的命的。平日里人参灵芝流水价的吃,也是为了拿一分活命的机会,难道人参灵芝还能比官兵更能牢靠的保住他们的性命?”

市丞抱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每个到沙头市来就食的兵爷都是这么一套说辞。可是说来说去总是掏走市集商人们大把大把的缗钱,哪里见得到半个蒙古人的影子。他们说这郑总管和过去那些傍着沙市吃大户的大将们没啥区别”

杨掞一把抓住市丞的前襟:“你知dào

枣阳军一城的军民已经被蒙古人杀干净了吗?你知dào

北方多少城镇和市集被鞑靼杀的连一只狗都没剩下?你见过勒索人有勒索木头和沙袋的?要我是总管大人,我早就”

他突然停下口来,侧着耳朵说道:“听!”

市丞陪着小心听了一会,说道:“好像,好像是歌声”

“没错。”杨掞放开了市丞,大笑着向大路奔了过去:“他来了,郑云鸣来了!”

漫天的朝霞中,大队人马的身影在通往沙市的道路上行进着。阵阵歌声唤醒了沉睡中的居民们。

“三军个个听我言,陆战要胜有真诀。出外打仗要细想,出阵总要分三支。

中军总要扎的稳,左右两队先出去。先用一支打接应,再用一支埋伏定。

大队驻在山坡上,将官四处好张望。看他来的是哪路,看他去的哪方向。

再看哪里有伏兵,须防哪路是强将,何处来的真鞑子,哪里扮的假模样。

件件说清拿的准,人人受教胆气壮,贼发喊来我不喊,贼放弓箭我不放。

他冲扑来我不怕,等他累了自接仗。起手先阴后手阳,出队要弱收队强。

初战时候似老鼠,越战越勇似猛虎。鞑子退散各自逃,追击必须两边抄。

鞑子反扑休要慌,我队不乱贼自逃,教唱好的得胜歌,保得性命得犒赏。”

晨曦中,每一扇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大人小孩子们都好奇的聚集到街道两侧,看着歌声嘹亮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进了沙头市。

“啧啧啧,听这歌声。”有人议论着:“这领军的肯定是个知dào

兵法的厉害角色啊。”

“得了吧,我听鄂州过来的老张说。”又有人反驳说:“领兵的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娃娃,还是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你看你看,大将走过来了!”

前导军过后,骑着褐色战马的郑云鸣领着将领们缓缓的经过街道,郑云鸣的脸上覆盖着银色的面廉,让人完全看不出带兵者的年纪。

“切,脸都看不到,我看八成是你瞎掰的吧。”

“你不信就算了,我今天已经雇好了船,等会就逃到江南边去,鞑子在厉害总不能过江来追咱。”

争论声中杨掞和市丞已经带着几名巡檄的头目站在路边迎候。

郑云鸣翻身下马,说道:“纯父连番操劳辛苦了。”

那市丞听见郑云鸣的略带青涩的嗓音,心顿时凉了半截。心里也打起了雇船的主意。

杨掞躬身禀报道:“一切都已经准bèi

完毕,您下一声命令就可以开始。”

郑云鸣点头道:“这里你的大事已经了结。剩下的全都交给我们吧。你赶紧赶回老营去,帮zhù

陆翁防守,我想鞑子大队不来,总会有小股人马前来骚扰的。”

杨掞应诺,转身回去取了自己的坐骑来,和郑云鸣匆匆拱手作别。翻身上马,径直奔老鸦山方向而去。

“葛老,开始吧。”郑云鸣手握着马鞭对葛怀说道。

葛怀躬身领命,旋即用最大的嗓门喝道:“全军都有,放下行李,筑垒开始!”

土龙军的士兵火速的行动了起来,大家都明白如果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能完成防御工事,蒙古人随时可能出现在这旷野中将全军一网打尽!

(好吧铜钱这招是狄青武襄公的老把戏,大家就不要吐槽了,长河编辑说收藏太少了,继xù

球收藏球红票打赏!)

第十一回 严家村兵锋猝交(2)

杨掞骑着马一路奔驰,只想早一日赶回到老营中,在他的眼中陆循之虽然是老成持重,又是官吏出身,但是毕竟没有正经带过兵,如果真zhèng

遇到大军来袭,多半只会不知所措。

但当他赶到老鸦山军营辕门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一点多余。

这时候已经天将擦黑的时候,老鸦山大营大门紧闭,一队队的巡逻兵在城墙上来去巡逻,防备的马牌和木盾已经树立了起来,寨中灯火稀疏,只有城墙上点着熊熊的松枝火把,将城墙附近照的通亮,稍微想要接近就会被发xiàn



“我是杨掞!”杨掞靠近城门大声喝道:“放下吊桥让我进去!”

“杨统领!”城上高声回应道:“陆统制下了死命令,夜晚辨识不清,一律不准bèi

开门!”

杨掞起的笑出声来:“你不是认识我的声音么!”

“虽然如此。”城头大声回应道:“但毕竟规矩就是规矩!陆统制说了,违令者斩!”

“真是一堆榆木疙瘩!”杨掞气的骂道:“老木头脑袋遇到小木头脑袋,呆蠢到一家去了!”

“难不成本官要在城外过夜吗!”

“您不要着急!您把马拴在鹿角上!我们放吊篮下去接您上来!”城墙上很快坠下一个巨大的吊篮。

杨掞无奈,只有将马拴在最近的鹿角上。自己翻身进了篮子。让人吊上了城墙。

“陆翁,进城进的好辛苦啊。”杨掞走进总管衙门偏厅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

陆循之举起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下是一整张老鸦山附近的地形图。

“形势严峻,不得不然。”陆循之的话里并无半分歉意:“别说这些了,纯父,过来看看布防还有什么问题?”

杨掞略略将布防图过了一遍,不得不在心中佩服陆循之心思严密,就连很多久经沙场的大将也比不上。

人最害pà

是不肯学习,只要你有学习的动力,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阻碍。

“没有问题。”杨掞说道:“不过我还有个请求。”

“说罢。”陆循之看着地图头也不抬的说道。

“给我五十个人。”杨掞说道:“让他们多带旗帜,专门到山辟无人可以埋伏之处,每个地方悄悄的插上几面”

陆循之抬起头来,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杨掞说道:“此兵法的妙处。让蒙古人处处防备,他们才能有不防备的时候。”

“唉,”陆循之叹息道:“打仗果然是诡诈奸猾的勾当,我还是老老实实的打我的老实仗吧。”

“我有我的张良计,您还可以继xù

搭您的过墙梯。”杨掞笑道:“不管什么办法,能打退鞑子就是好办法。”

说着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困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吧。”说罢也不管陆循之,径直推开偏厅的门走了出去。

当陆循之把杨掞晃醒的时候,杨掞在沉浸在美梦中,口中夹杂不清的说着:“把这杯干了,我就讲扬州姑娘的故事给你听”之类的梦话。

陆循之喊道:“北方有了烽烟了。”

这一句马上让杨掞清醒了八九分。他翻身爬起,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来了多少鞑子?”

按照杨掞和王登的提议,在远离老营百里的山中,土龙军也设下了秘密的瞭望哨,当发xiàn

敌人时点燃烽烟预警,为的是争取一点宝贵的准bèi

时间。

“不清楚。”陆循之摇头说道:“烽烟的信号代表不清楚敌人的数目。”

杨掞一面系着襟带骂道:“前哨无用,怎么连敌人的数目这点事情都弄不清楚?”

“这些人初遇敌人,紧张是难免的。”陆循之将宝剑往杨掞手里一塞:“多半是看见了敌人的游骑就点起烟来了。”

“闲话不多说,备敌吧。”

杨陆二人来到大堂的时候诸将已经在等候。陈光上前说道:“先期侦查的探子手已经派了出去。各营都在自己的战位上。下一步如何行动,请示统制大人。”

陆循之和杨掞对视了一眼,杨掞说道:“我先带陈光出去摸摸敌人的情况,如果只是小股游骑窜犯,就地将他们消灭也就算了,如果真是大队敌兵,我想法把他们阻挡一下,陆翁也好有些准bèi

的时间。”

陈光的部下都是挑选出来的行动迅速心思敏捷的战士,其号叫做游奕营。南渡之后,各支屯驻大军中通常设有游奕之士,主要是遂行一些游击战、侦察和奇兵的任务。

郑云鸣的部伍中并没有骑兵存zài

,所以不可能如韩岳一样设立武装侦察的踏白队,在杨掞的力推之下,决定将武装侦察的任务部分交给轻步兵组成的快速部队游奕营。

陆循之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说道:“外出探查,一切要小心行事。你还有什么需yào

的,只管提就是。”

“从左翼军中调一百朱漆弓手给我吧。”杨掞的回答简单而明了“甲士对游奕营毫无用处。”

“我们出发之后,陆统制须得紧闭寨门,只要不是我亲自带队回来,任何人接近大寨不问敌我只用弓箭招呼就行。”

“不用你多劳心。”陆循之板着脸说道:“给我好好活着回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放心。”杨掞从桌案上摸走了一支将令,笑道:“阎王爷也受不了我杨掞的啰嗦,总会把我赶回来的。”

整队出发的游奕营沿着大道一路向北搜索了三十余里,接应到了正在拼命向大营方面返奔的前锋探子。

杨掞将装水的竹筒塞进了大口喘气的探子手中,问道:“前方情势如何?”

那探子仰头喝了两口水,喘息了片刻说道:“鞑子有一百多骑兵,看服色似乎是真鞑的模样,正在循着道路向老鸦山方向前进,快要到达严家村。”

杨掞拍拍那探子的肩头:“做的好,火速返回老营向统制报gào

。”

探子应了一声,又歇了一阵,拔脚奔南而去。

杨掞看着游奕军的将士们,脸上都有紧张恐惧的神情,毕竟操练只是操练,临到实战的时候,生死立决,谁也没有把握像训liàn

时一样万无一失。

“用不着害pà

,”杨掞说道:“鞑子也是人,你刀斧弓箭招呼上去,他们一样会受伤流血,你气势足了,他们也会害pà

逃走。只要一切听从我的命令,保管你们安然无事。”

说着打了个手势让陈光走了过来,二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陈光做了一个受命的手势,带着一些人离开了队伍,寻小路走了。

“加快步伐前进!”杨掞大声说道:“务必把鞑子阻截在严家村!”

可是公正的来说,如果不是蒙古人因为粮食不足在严家村耽搁了一阵,游奕营很可能来不及赶在这里和敌人相遇。

杨掞和游奕营的先锋队官史刚从长草中悄悄的探出头来,远远的看着村庄里蒙古士兵忙碌的身影。

忙碌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得,严家村在郑云鸣的严格督导下已经进行了彻底的清野。全村男女老幼现在都安置在老鸦山的老营中,存粮。细软和应用器具也都随之搬运入了寨中。不要说粮食,连鸡鸭猪狗都没有留下一只。房子完全被官军拆除了房顶和门窗,就连水井也被投入了石头。照说封死水井这种事情在京湖地方来说完全是做无用功,因为本地大小河流有数千条之多,敌人怎么也不可能缺了饮水。

“就算是喝水,也得让他们多走两步路!”发布清野命令的时候郑云鸣这么恶狠狠的说道。

他这种偏执的命令杨掞是不屑一顾的,杨掞的战争逻辑,永远是用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和敌人斗气这种事情,在杨掞的逻辑里是愚不可及的事情。

村子里传出不满的抱怨声,一个军官模样的蒙古人用蒙古话大声呼喝着,失望的士兵们陆续从房屋中走了出来,开始集中。

“队伍到位了没有?”杨掞突然开口问道。

史刚回答道:“正等着您的命令呢。”

“动手。”杨掞低声说道:“叫孩儿们演的像模像样些。”

史刚点点头,举起胸前的竹哨,放在嘴边。

村中的蒙古哨骑们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哨声,不过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迅速举起团牌结成阵势,百户长(蒙古语称作纳尔班那颜)站在重重团牌的后面环视着四周的情势。

村北大队宋军高举着旗帜,各持刀枪和弓箭一窝蜂的冲杀过来。

那百户也是曾经跟随大军西征的人物,已经不知经lì

多少阵仗,搭眼一看就断定了来袭的不过是乌合之众。

村庄里的一无所获的沮丧和南征以来的胜利综合zuò

用的结果,就是他决定紧紧抓住这小股宋军,用南人的首级作为此行的唯一收获。

这时的百户长将哨探敌军的任务抛掷在了脑后,他大声喝令,骑兵们纷纷上马,擎弓搭箭,勇猛的迎着宋军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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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严家村兵锋猝交(3)

宋军一看村子里的骑兵气势汹汹的扑来,吓得扔下了旗帜和刀枪,向后没命的奔逃。

几乎在同一时间,每个蒙古骑兵都意识到这股宋军犯了极大的错误。

面对机动性如此强的骑兵的追击,不分散开跑个满山遍野,偏偏扎着堆儿向草丛里钻,那片草丛虽然长草茂密,前方只是一大片适合冲击的空地。

这正是最适合蒙古人围猎的选择。

百户长长长的一声唿哨,骑兵队分作两翼向着正在钻草丛的敌军包抄而来。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冲在最前的百户长随时计算着距离,眼见最后一个宋军距离自己已经足够近,拉开了手中的顽羊角弓,将一支枇针箭搭在了弓上。

他突然觉得身下一沉。低头看时,战马渐渐的陷入了淤泥中。

严家村的后面原先是用来灌溉的池塘,后来灌溉渠改道。这里来水变得稀少,渐渐淤塞成了很深的沼泽。平日里被风吹扬土覆盖着,就好像一片干燥的土地一样。村民们不说的话,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片淤泥累积的沼泽地。

但是杨掞知dào



“举旗吧。”杨掞看着挣扎在沼泽中的几十骑敌军,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酒肆里叫酒菜那么轻松。史刚将手中的红旗高高举起。

那些拼命的往草丛里钻的宋军,不知dào

什么时候统统都杀了回来,排成三列队伍,站在草丛中依照长官的命令发动一波又一波齐射。

“都啥时候了还搞什么齐射。”杨掞直起身来,大声喝道:“自由射击!把这些困在泥里的蠢材一个不留的射死!”话音未落,一支箭嗖的从面颊边飞了过去。

不愧是横扫天下的百战精锐,即使挣扎在沼泽中,不少人仍然举起弓箭反击,箭矢还击的力度当然说不上什么,却依旧精准,瞬间已经杀伤了几名游奕营的兵士。

更多的人挥舞着铁团牌来遮挡箭雨,居然也挡下了不少飞来的羽箭。

冲在后面的三十多骑蒙古兵及时刹住了脚步,都从马脖子上摘下绳索,抛给陷在泥中的同伴企图施以救援,哪知dào

越是用力往外拽绳子,泥沼的吸力越大。

有人试图用弓箭向宋军射击来掩护沼泽中的人,但是碍于泥沼的范围不敢轻易靠近,射了几箭就发xiàn

,箭矢所及虽远,却根本够不到排队乱射的宋军。

这些不敢正面对决的无耻之辈,就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朝着一个个动弹不得的目标乱箭齐发,悠闲自在的样子简直就活像在靶场上练靶一样。

站在旱地上的蒙古骑兵看见势头不妙,也不在顾及留在泥沼里的同伴,果duàn

的骑上马向北奔去。

骑兵们仓皇的经过严家村,穿过拥挤的村中小路正要出村的时候,平地里突然竖起了一排木栅栏。

为首的几名骑兵刹不住马,连人带马的撞在栅栏上。原先空无一人的小村庄里,钻出手持长戈长槊的宋军兵士,接着房屋和篱笆的掩护,只是朝着行动不便的骑兵们猛刺。

这支宋军悄悄的侯在严家村旁的树林中,等待着蒙古军离开村庄后,马上潜进村庄埋伏了起来。

陈光站在土墙后瞅准了机会,一枪将一个走投无路的蒙古骑兵刺下马来。他提着长枪大声喝道:“统统给我戳下来,一个不要放过!”

村中的激战并没有进行过长时间,拥挤在房舍小路之间的蒙古骑兵进退不得,又被宋军四面出击分割成了几段,少时便尽数被歼灭。

陈光命令士兵打扫战场的当口,跑到村子南面查看战况。宋军居然还在好整以暇的射着敌人。

他大声喝道:“统领,已经差不多可以停了!”

杨掞看着陈光远远的举着长枪示意,方才叫史刚:“收起旗帜吧。”

伴着红旗的收起,士兵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弓箭。

陈光带着几十名军士将剩余的十几个已经筋疲力尽无力抵抗的蒙古兵拖上了岸,顺便找到了那蒙古百户长的尸首。

杨掞走过来仔细查看,只见那百户身上几乎插满了宋军的箭矢,手中仍然牢牢的握着那张漂亮的顽羊角弓,几名兵士想去抢夺那张弓,却怎么也掰不开死者紧握的手。

杨掞走上前去朝着尸体拜了拜,说道:“是条好汉。”说罢扬手一刀,割下了那百户长的首级。

从杨掞带着队伍离开之后,陆循之几乎就没有怎么下过寨门的木楼。虽然统制端坐在木楼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人人都知dào

他是很担心土龙军这破天荒的第一场战斗的成败。

何止又是陆循之一人,寨中无论军民,人人都引颈期盼着杨掞的出征能够带回一场真zhèng

的胜利,如果杨掞真的是狼狈的逃回来或者干脆不能回来,那么等待着大寨的很可能就是一场毁灭。

身为儒学者的陆循之当然不能显露出紧张的一面,可是淡然的姿态背后,他攥在袖中的拳头已经浸出了汗水。

当他想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的时候,木楼上的瞭望哨大声叫喊起来:“看见了游奕营的旗帜!”

北面的道路上出现的,正是志得yì

满的得胜队伍。

全身披挂整齐的杨掞骑在一匹刚刚缴获的战马上,腰间悬挂的镶嵌着猫眼儿石的弯刀分外醒目。缓缓的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他不时回头高声喝问:“拿下土龙军第一场胜利的是谁!”

行军的队伍齐声应和:“唯我游奕,当者披靡!”“唯我游奕,当者披靡!”

“开寨门!”陆循之依旧是不动声色,但旁人都能发xiàn

他的身躯正在微微的颤抖。

寨门打开,一队军士出门来夹道欢迎凯旋的同袍,寨中的军民都聚拢在大道的两边,欣喜的围观着几个月之前才刚刚成立的新军获得的第一个战果。

队伍行进的最前方是几十匹被缴获的马匹,马背上驮着缴获的衣甲、旗帜和器械。

跟在马群后的是此役出力最大的朱漆弓手们,个个精神抖擞,腰间挂着红油弓葫芦和红油羽箭葫芦,挺着胸膛阔步前进。

长兵队扛着长枪、木槊跟在弓箭队后面,虽然功劳不及弓箭手们,但村中短促而激烈的伏击战胜利仍然让他们的士气得到了鼓舞。

队伍的最后是被严密的看押下的俘虏们,个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模样,一些小孩子捡起了地上的石块向着俘虏们砸了过去。

人群里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同情蒙古人的想法,就连俘虏们自己也尽是低头沮丧的样子,丝毫不打算对这些侮辱有半点回应。

只有一个年轻的蒙古士兵一面奋力的挣扎着,一面用蒙古话大声的咒骂。

“他在那里骂些什么?”后营主将卢庆春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他本是腹地的书生,对蒙古话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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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循之说道:“他在说塔思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寨的人都不能活命,叫我们早点准bèi

好受死。”

卢庆春疑惑的念道:“塔思?塔思是谁?”

“塔思?”杨掞手中拿着刚刚脱下的兜鍪,快走几步过来问道:“他刚刚真的说的是塔思?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意味着总管可能有大麻烦了”

郑云鸣这时候还不能体会所谓的大麻烦究竟有多么恐怖,他觉得沮丧的是沙头市的防御不可能如老营一样尽善尽美。

三天的时间能够匆忙的扎起一道防御城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光是依靠郑云鸣和他的三千兵丁是不可能完成的。

这中间大部分的土木工作都得益于临时从沙头市募集的壮丁。抵达沙头市的头一样工作,就是将壮丁、年轻的妇女和老弱分开来。壮丁承担工事修筑任务,妇女被组织起来制造需yào

的武器,老幼则做饭。

按照郑云鸣的理解,这应该是进行防守的城市理所当然的分配,但他不了解的是人们愿意主动服从安排义务出工出力,必须是他们切实了解到他们所面对的威胁的时候。

沙头市的百姓们显然对蒙古人可能来袭的消息并不真的相信。有人开始鼓噪宣称郑总管做的都是无用的工作,纯粹是想从百姓身上捞点好处,事先来消遣他们一番。

王登的对策就是将部队拉了将闹事的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将几个为首生事的人先扣了起来。

“战争时期用非常手段,此时不是展示仁慈的时候。”王登这么对郑云鸣回报。

郑云鸣也点头称是,战时容不下许多的婆妈,正是大将独断的时刻。

在王登诸将严厉的督促之下,仿照老鸦山营地的巨大的木墙树立了起来,又在城墙外抢挖了两丈多的壕围。

紧急制作的拒马被稀疏的排列在外围,连郑云鸣自己也觉得这些仓促之间完成的拒马很难真的对蒙古人构成什么阻碍。

檑木和滚石的制造昼夜不停的赶工,但三天时间能完成的数量也非常有限。更不用说马牌和战棚了。

就算在现在,各军营中也在一刻不停的赶制马牌,任谁都明白蒙古长弓的厉害,多赶制一面可能就能多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第十二回 呆莽人不辨李赵(1)

这个时刻,坐在中军大帐内的郑云鸣,心中担忧的是两件事情,蒙古人顺流而下的水军到底有多强dà

的实力,江陵附近的大批精锐战船能否克制他们。

以及江陵方面能够提供什么样的援助。

这时听到帐幕外有人禀报:“王登告进。”

郑云鸣应准之后,王登挑帐幕走了进来:“江陵府的援兵到了,请大将前去校阅。”

郑云鸣看着王登脸上的表情古怪,问道:“江陵的援兵有什么问题?”

“那简直就像”王登想说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只得摇头说道:“总管自己去看了,一切自然分晓。”

郑云鸣看着王登的模样,心中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江陵府派来了妖魔鬼怪么?”

妖魔鬼怪,那是说不上的。甚至可以说江陵派来的一千援军是装备相当精良的。

在绣着金色云龙纹的牙旗下,一队队士兵身披着鲜亮的明光铠甲,手中抱着修长的陌刀。弓箭手则一手扶着宽大的燕尾牌一手拿着精致的稍弓。

那意气风发、威武豪壮的气势仿佛就像

郑云鸣正要询问,王登却引着一名将领前来参见。

“京湖制置使司忠卫军统制李鸣复参见总管。”来将兴冲冲的禀报,那欢喜的表情仿佛是要参加一场盛宴。

“统制辛苦。”郑云鸣望着李鸣复身上闪亮的山文甲:“统制这身穿戴,您部下这些弟兄”

“那还用说。”李鸣复一拍胸口:“妥妥的全是大唐雄师的配置啊。”

“国朝以来的这些军队无用!对上外面的异族打的一无是处!哪里及得上大唐的军队!北伐突厥”

郑云鸣嘀咕了一声:“是西伐突厥才是吧。”

“西平吐蕃!”

“好像也没占着什么便宜”

“东征高丽!”

“好像是高句丽”

“连拔薛延陀、高昌、回纥、契丹!当世之时,海内无人可以与大唐一争高下!”

“方当唐朝鼎盛之时,此说确是不错。”郑云鸣问道:“不过这和统制的部伍做唐式打扮有什么关系?”

“那还用说!”李鸣复自信的拍拍胸口:“您看这明光板凯,刀斩斧剁不能进,您看这锋利无比的陌刀,孩儿们已经训liàn

精熟,只要鞑子敢近身过来,咱们就让他好kàn

!您看这长矛,比现在用的长矛都要长出二尺,在敌人的骑枪先靠近我们之前,我们就先把敌人戳下马来!”

“这么精良的装备,一定花了很多钱来置办。”郑云鸣看着这些华丽的铠甲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就算临安的御前军马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那都是依仗江陵的父老大力相助!”看着李鸣自满的样子,郑云鸣忍不住想象江陵的土豪们被李统制劝募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哭丧脸。

“恕我直言。”王登忍不住开口说道:“您这支军马在操练的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变之处?”

李鸣复一瞪眼:“你这娃娃说话好没道理,当兵还怕什么麻烦,都是为国家效力,吃点辛苦那是应该的!”

“那是自然,统制公忠体国,勇气可嘉,本将是很钦佩的。”郑云鸣一面称赞着李鸣复,一面偷偷的对王登说道:“蒙古人攻来的时候,千万别放他们出去。此人上阵,只会添乱。”

“来吧。”郑云鸣亲切的对李鸣复说道:“让火军做几个好菜,我们为李统制接风洗尘。”

李鸣复还未回答,瞭望台上响起了紧促的铜锣响声。

“全军进入战位!敌兵来袭!”哨兵们的长声呼喝此起彼伏,空气一下就紧张了起来。

“终于来了吗?”郑云鸣喝道:“朱胜指挥西面寨墙防守!彭满指挥南面寨墙!何大节守住东面寨墙!呼延瑀守北面!”

“葛怀守住中军帐!督促各路救应人马!”

又转头对王登说道:“咱们上西门观敌料阵。”

“且慢!”李鸣复突然大声说道:“敌人远来,正是疲惫之师。李某认为这个时候开门杀出,必然能取得奇效。请总管大人即刻派我出门迎战,和鞑子一决胜负!”

“不不不,您也是刚刚才到的。”郑云鸣说道:“弟兄们远来辛苦,就暂且歇下,让我等先去抵挡一阵,如果需yào

统制救援,统制再来相助。”说着匆匆一拱手,带着王登直奔寨墙而去。

二人爬上西面寨墙的时候朱胜已经全身披挂,正躲在墙垛后小心的瞭望敌情。

“情势如何?”郑云鸣蹲下身来小心的来到朱胜身边:“敌军从哪个方向过来的?来了多少?”

“三面都有。”朱胜哼了一声:“着实让人摸不着路数。至于数量倒不是很多。”

郑云鸣将手扶在木桩上,小心的探出头去。

他心目中的敌军来袭,总是尘土飞扬,人马喧天,鼓角此起彼伏,长枪如林缓缓而进,骑兵奔驰耀武扬威,一面面的旗帜上都是敌将赫赫的姓名。

总而言之,应该有风雨摧城,泰山压顶的感觉才是。

但他目力所及的地方,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骑兵,轻轻的催动着马儿前行,骑兵之前的间距之疏散,如果不是因为身在荆襄,郑云鸣几乎要以为他们只是草原上正在放牧的牧羊人,再配上秋日里晴朗的天气,好一副田园牧歌的风景。

“这是什么意思?”朱胜不解的说道:“兵势疏开成这样,怎么可能和对手接战?”

郑云鸣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北门一阵大乱。

“坏了!快去北门!”郑云鸣和王登一跃而起,慌忙向北门奔去。

等赶到北门的时候,李鸣复已经带着他的队伍出了门,在城门前展开了阵势。

陌刀手排成数排摆在正中,弓箭手护住两翼,李鸣复骑着战马立于队伍之前,大声呼喝着:“大唐必胜!”

士卒们也齐声大呼着:“大唐必胜!”鼓手们敲响阵鼓,大军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行进。

郑云鸣几乎要哭出声来,自己穿越的这件事已经荒谬无比,哪里知dào

穿越过来之后还能遇到痴迷前朝的家伙,竟然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复古。

“你是怎么守门的!”他大声呵斥着呼延瑀:“这一千人的性命都是你送掉的你知不知dào

!”

呼延瑀轻描淡写的说道:“他自寻死,关我甚事。既然主动选择野战,人人都得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就算我不开门,也阻挡不了他胡来。”

郑云鸣狠狠的锤了一下木桩:“在我手里折了一支兵,我对不起别公!”

“也许,也许这位大人能打胜呢?”身上穿着铁甲身,手握着长枪匆忙的从中军帐赶到主人身边的韩四郎说道。

布满原野的疏疏落落的蒙古骑兵看见宋军从北门杀了出来。并没有显示出慌张的模样,依旧慢慢的向前挺进。只是北门方向的骑兵渐渐的密集起来,有人举着挂着牛麾的黑色大蠹,在北面居中调度,大蠹顶部的牛角标志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泽。

距离李鸣复的步军阵还有一里多距离,蒙古军阵中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胡笳声,几乎只是一瞬间,刚才满天星一样的骑兵们重新汇聚成了大队,以洪流之势朝着宋军步军阵猛冲过来。

李鸣复大声喝令道:“弓箭手,乱箭退敌!”弓箭手们拉满了弦,箭矢如雨点般向敌人飞去。

但双方距离实在太远,还没击中敌骑的时候,箭矢已经纷纷坠地。

就在弓箭兵紧张的抽箭再射的间隔里,蒙古人开始放箭了。

黑色的羽箭如同预兆着死神降临的信号,在弹指间已经取走了数十名宋军的性命。

在城墙上目睹了那场战斗的老兵很多年后写到:“其实蒙古人的箭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特别准而已。”

第十二回 呆莽人不辨李赵(2)

特别准的意思,就是奔驰袭来的蒙古轻骑兵在数十步的距离上几乎每发必中,每一声弓弦响处,都有一个宋兵惨叫着倒下。

这是从孩提时候开始,就绑在马背上拿着弓箭,每天都在草原上不停的射猎锤炼出的箭术,这是蒙古人赖以生存的箭术,如果你每日射不到足够的猎物,就会挨饿。没有什么动力比生存的欲望更能激励人磨练战斗技能。当十余年如一日被这样严苛的训liàn

反复折磨的蒙古骑兵出现在世界战场的时候,他们就是那个时代无dí

的存zài



而当宋军的第一波箭矢射出之后,其余并没有参加突击射击的蒙古兵也停下了马,改用长弓进行覆盖射击。通过同伴的挑衅行动,他们已经估算出了对方弓箭覆盖的距离。漫天的箭雨朝着宋军落下。而与此同时,展开成横队的第一波骑兵已经分成两翼撤tuì

到后方,后续的第二波骑兵丝毫没有留给宋军反击的空间,又展开了第二轮的骑射压制。

“不准后退!”李鸣复一刀砍翻一个正在逃跑的弓箭手,大声喝道:“用箭射回去!陌刀队准bèi

冲锋!”弓箭手们将燕尾盾插在地上,拉弓放箭,放出了一波还击的箭矢。

前冲的骑兵们看见迎面飞来的羽箭,纷纷拨过马头,将身子侧挂在马背上,更有胆大之辈轻控着手中的缰绳,指挥着坐骑轻轻的向旁小跳了一步,羽箭擦着一人一骑掠过,没有造成半点伤损。

这是十三世纪战场上最华丽的战场舞步。不惟是宋军的弓弩手对此无可奈何,此刻的东欧十字弩手们,稍早之前的金国劲弩手们,以及呼罗珊地方的突厥弓骑兵们一样被这种人马合一的骑术闪避了大部分的攻击。

欧洲的历史记录者甚至哀叹道:“骑术这样精良的骑士,怎么能不称霸世界呢?”

宋军的弓箭手们放完了箭,陌刀手们将陌刀向前伸出,大声吼叫着向着数十步之外的敌军骑兵队冲杀过去。

他们一开始冲锋,蒙古的骑兵们就开始后撤,一面向后奔跑,一面在马背上转身射击,箭头沉重的破甲箭接连不断的从后退的骑兵队伍里飞出,持续杀伤着奋勇向前的陌刀队。

明光铠虽然号称坚不可摧,但防备最好的是打击器,对于弓箭的防御则并非所长,不断的有士兵的盔甲薄弱处被穿甲箭透穿,连人带刀的扑倒在尘土中。

更何况的还有明光铠的要命的重量。

冲刺了一段距离,不但没有取得近身肉搏的机会,反而一身沉重的铠甲和分量不轻的陌刀让每个人都汗透衣襟,气喘吁吁。

体能的极限使得严密的陌刀阵型不可能维持下去,开始有人落伍,有人拖到队伍尾部,有人冲的过快冲到了前面,总而言之的是:

队伍乱了。

北面突然又响起了一声悠长的胡笳声。弓骑兵们纷纷闪开道路。数百名全身披挂的重甲骑兵,手中夹着长枪低头朝着散乱的陌刀阵疾驰冲锋而来。

在草原的时候,蒙古人的铠甲并不算出色,他们的甲胄多半以坚韧耐穿刺的多层牛皮缝制而成,铁甲甚少出现。牛皮扎甲的防箭矢效果甚至比纸扎甲更为出色,但是面对刀枪和打击器,两者都一样比不上铁甲。

但随着南征和西进的胜利,蒙古军队大量缴获了来自金国和西域地区的重型铠甲。尤其是金国的铁浮图甲,号称铁塔般的坚固,以及西域的连环甲,因为产地的原因,铁的质量较好,所以铠甲的质量也较为优良。

当世之时,蒙古的重装骑兵已经成为了世界最强的重型骑兵,无论是欧洲的锁子甲骑兵还是东方的大叶甲重骑兵,在战技和装备上都无法与蒙古重骑兵相比拟。

更何况,这支队伍还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的蒙古才统一不久,正是第二次南下攻金的当口。去岁吃了大亏的金国上下精锐齐出,以天下精兵三十万扼守天险野狐岭。

成吉思汗不虞金国竟然如此大动干戈,轻率的率领军队进攻野狐岭,结果遭到了金军的顽强阻击,双方在野狐岭大小隘口恶斗了数十场,蒙古人竟然输多胜少。

就在敌众我寡,敌人占据了有利地形,稍微后退半步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时,蒙古左首万户木华黎站了出来。

他对部下说道:“如今是有进无退,拼死冲杀还有一条生路,后退半步只能意味着死亡!是大汗的勇士就随着我冲!”说着挺枪策马,直冲进了野狐岭的金军阵中,部下数百名亲卫的重甲骑兵也随着一同突入了隘口,在蒙古骑兵疯狂的近战突击下,曾经以密集突击战术横扫中原的金国铁骑终于胆寒。他们抛弃了野狐岭隘口一路仓皇向关内奔逃。却被成吉思汗铁木真率众紧追,终于三十万大军一战而没,奠定了金国败亡的最终结局。

也奠定了蒙古铁骑天下无dí

的声名。

当这些人马俱甲的重型骑士冲向对面的宋军陌刀阵时,二十多年的不败经lì

已经在他们身上烙下了精神的烙印。这种烙印的力量让每个重装甲士都拥有高昂的士气和绝对的自信,足以让他们应付各种艰难困苦的环境,和各种各样的敌人。

而当他们面对队形已经混乱的陌刀队时,强dà

的冲击力几乎在一瞬间就将这支江陵市民们花钱装备训liàn

的唐式精锐部队所粉碎。

长枪刺穿重甲的声音、长刀划过甲叶的声音、陌刀被马蹄撞碎的声音和宋军战士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远远的传入后方的长矛手和弓箭手耳中。

前方几乎抵抗的被歼灭的场景看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这是毁灭性的打击。对于余下的人的战斗意志的摧毁,更加是致命的。

长矛手们抛弃了手中的加长的长矛,弓箭手们丢掉了自己手中的弓箭,开始是一两人,然后恐惧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到了全军,每一个人都开始拼命的向沙头市奔跑,只要跑过了这段路,就有活下来的机会。他们现在的目标仅仅变成了活下来。

“不许逃跑!”“不许逃跑!”李鸣复气急败坏的呼喝着,依靠复古的武器和战术来抵挡鞑靼旋风的幻想一旦被现实击得粉碎,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斩杀逃兵而已,但是连杀了几个逃兵也丝毫阻止不了全军已经实jì

崩溃的事实。

而当他转身面向前方的时候,已经粉碎了陌刀队的蒙古重骑兵们,正以震动天地的气势朝着自己扑将过来。

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个全身黑色翎根甲、头戴着蒙古盔的武士,将雪亮的弯刀迎面劈下。

城墙上的土龙军官兵们,看着活生生的友军如同一团泥土一样被敌人轻易的践踏成了烟尘,心中无不感到一阵发凉。

“这就是蒙古人的威力,”郑云鸣在心中默默的念到:“这就是天下无dí

的的意义。”

他大声喝道:“都别愣着,抖擞精神!下面该我们上了!”——

火器队第一队的队官孙甲已经带着二十筒竹将军在寨墙前一字排开,看见敌骑在蹂躏了出城的部队之后毫无停歇脚步的意思,直接向大寨冲过来的模样。虽然曾经是孟珙手下堪称精干的踏白使臣,也心浮气躁起来,他下令道:“摘下油布,准bèi

开火!”

“开火”二字,正是郑云鸣亲自定下的发射火器的口令、

“以后无论铁火炮、火蒺藜还是竹将军。”郑云鸣说道:“一律使用这个口令发射!”

其实在宋军中,不,就算在土龙军里,能够“发射”的火器也仅仅是这些竹将军而已,它们是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用火药来推出子弹进行杀伤的兵器。其他的火器多是用作爆zhà

性的投掷,或者是纵火性的喷射。

但郑云鸣知dào

,以后使用“开火”进行“发射”的火器,将会越来越多,多到足以扭转历史的大势。

不过这个时候他却立即喝道:“先等一等!不许开火!”

众人听见主将的号令,都停下了动作,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蒙古骑兵齐射嘶吼着向着北门云集,人叫马嘶的混杂形成一曲强dà

的惊魂曲,城中的百姓们听见了无不心惊肉跳。小孩子们更是惊慌的哭做一团。

骑兵们在一里之外排成了整齐的阵势,一个黑盔黑甲的将领从队伍中一跃而出,飞驰到北门前数十步的距离,将手中鲜血淋漓的首级往地上一摔,激起一阵烟尘。

烟尘中依稀可辨那正是不久之前自信满满的李鸣复统制的脑袋。

“蒙古大汗部下最勇敢的战士!”那将领用生硬的汉话呼喝,声音粗野而沉重:“国王塔思下令!立kè

打开城寨!出门投降!”

“敢有发一支箭向我军者,打破寨子,鸡犬不留!”

郑云鸣站起身来,背后竖起的将旗在风中翻卷。

“你这么跟他说。”他对身边的通译说道:“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云鸣答话!”

那通译用蒙古话大声的向寨门下喊话。

“滚蛋!”郑云鸣大声说道。

通译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郑云鸣。

“照原样翻译。”郑云鸣淡定的说道:“不要让人家等急了。”

通译惨笑一声,大声的向城下骂了一个词。

那黑甲将领恼怒的大吼一声,催马扬鞭回到本阵。

第十三回 硝烟起处争鼓角(1)

王登苦笑着拿起手中的令旗,都什么时候了主将还在跟敌人斗嘴皮子。

这一仗输了就真的要滚蛋回地府轮回去了。

而且看着蒙古人的阵仗,输的可能性并不小。

在轻易摧毁宋军一千精锐的前锋之外,西方的田野里烟尘扬起数丈,大队的骑兵源源不断的开到了沙头市外围。

这中间有轻弓快马的轻型骑兵,也不乏人马俱装的铁甲战骑。既有完全草原打扮的蒙古健儿,也有刚刚投降还来不及改变发饰就被催逼上阵的汉军签兵。甚至携带着刚刚掳掠到的京湖地区的百姓和从漠北一路驱赶到此的牛羊,再往后看,还有许多牛拉的蒙古勒勒车,那里面都是出征将士的家属,蒙古语称作奥特。

人马越聚越多,已经达到数万人的规模。只有区区三千人扼守的平坦地带上的孤寨沙头市,几乎要被淹没在鞑靼人的海洋中。

“景宋,”郑云鸣一手牵住王登说道:“这一仗我已经赢了八成。”

王登额头上的汗顺着颜面直向脖子里钻,他冷冷的说道:“现在可不是说笑话的好时机。”

“这可不是说笑话啊。”王登没注意到的是,郑云鸣铁甲身下的官服也已经被汗水渗透了。“我们应该能胜这一仗,不,一定能胜这一仗。”

郑云鸣对韩四郎说道:“这里危险,你先下去候着。”

四郎用手敲了敲胸前的甲片:“主人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我现在有三千人保护,还能出什么事?”郑云鸣说道:“帐幕里的赖家娘子和宪儿才是需yào

保护的。赖家娘子一介女流,宪儿一个小孩儿,唉,那石文虎又去了襄阳干事”

“赖家娘子武艺超群。”韩四郎劝慰道:“她在战场上比您能自保的多。”

“就是怕没人管得了她,”郑云鸣焦躁道:“没有我在,她个猴头还不翻了天,让她在大营里老实呆着,现在外面是随时要人性命的杀场。”

“去吧!”

韩四郎见主人生了气,一拱手转身下了寨墙。

“这女孩子对你倒是有情有义。”王登低声对郑云鸣说道:“她一听到你要出征的消息,说什么也要跟着到沙头市来。”

“这野猴子只是想来凑热闹。”郑云鸣哼了一声:“她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哪里热闹哪里钻。”

“但是如果真的被蒙古人打破了城墙。”王登皱着眉头说道:“只怕她的遭遇要比男人恶劣十倍。”

“不仅仅是她,”郑云鸣看着沙头市里交错林立的房舍:“敌人打破寨子的时候,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每一个老人,都逃脱不了地狱的下场。”

“所以我们不能输。”王登喃喃的说道。

“我们不能输。”郑云鸣把头转向了乌云一样覆盖了大地的蒙古大军:“我们不会输。”

蒙古军中又开始吹胡笳,这次是三次短暂的号响。

一些骑马军士翻身下马,走到骑兵大阵前方,排成整齐的三排横队,他们站队的地方正朝向沙头市寨墙的东北角。

郑云鸣在心中叫了一声苦,还没有交战,对方主将已然看出了破绽所在。

凡是在城墙下观看防守的情势,自然不可能如居高临下一样清楚,最多只能看到累积了多少马牌战棚,布置了多少人防守,是否有将领的旗帜在。

但还可以看到的是:军士的行动是否有素,将领的调兵是否熟练。有经验的敌军主将能够分辨出哪里是守军精锐所在,哪里是守军薄弱的地方。

土龙军守沙头市,以朱胜的前锋营最为精锐可靠,把守的是西门。呼延瑀的中军营担负各方救应的职责,战斗力也不可小觑。彭满的部下在他的严格训liàn

下箭术都比别的营高妙,也不是轻易能摧折的。

他最担心的只有何大节的右翼营镇守的东门。

而选择中军营和右翼营中间的城寨东北角进攻,对于土龙军是最难受的选择,对于蒙古大军则是最高明的选择。

郑云鸣还没有下令,就看见东门上的何大节的将旗在向东北角的木角楼移动。看起来何大节对自己的弱点也很清楚。

“孙队长!”郑云鸣召唤来孙甲:“你带着竹将军前去支援!”孙甲应了一声,士兵们背负起竹将军和炮架匆匆赶往东北角。

这时候,蒙古军阵里已经开始响起鼓声。

在草原上的时候,大军通常用鸣镝作为进攻的信号,但是入主中原之后,蒙古人也学着金人开始使用传统中原金鼓系统来指挥军队。

擂鼓,就是进军的号令。

随着鼓声作响,下马的甲士们手中握着刀矛盾牌,开始缓缓的向城墙前进。

何大节警惕的看着敌军前进的队形,他担心的不是对手的刀枪多么锋利,那是次一等的事情。他担心的是每一队旗帜下面,都用人扛着一架云梯前进。

云梯是人类史上最简单但是生命力最久的攻城兵器,即使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类已经有了能够飞行的机器,能够奔驰在大地的铁甲车,在海中纵横的钢铁巨轮,在进行城市作战的时候,仍然时不时的能够用上云梯。

“一定要想办法先毁去了云梯!”何大节想着,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弓箭手都准bèi

了!目标是敌人的云梯!都给我准bèi

好!等我一下命令就”

他突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一撞,低头看时,一截粗大的竹箭已经插入胸中。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何大节闷声坠到寨墙之下。

两军交锋的第一箭,土龙军先损失了一名将军。

所谓鞭箭,其实并不是草原上的武器。从南北朝以来,已经有不少运用鞭箭的战例。这种用粗大的毛竹削尖,后面用绳索绑扎的武器。使用者手握住绳索将鞭箭轮动起来,撒手扔出,要达到足够的精度和射程,非得是使用者自身的膂力与技巧都超乎常人才行。

郑云鸣看着东南角上的将旗倒下,暗叫不好。对面军阵里一名金盔将领振臂高呼。数万大军齐声欢喝道:“巴图鲁!巴图鲁!”

巴图鲁的意思,蒙古话唤作勇士。欢呼声里骑兵阵缓缓的向城墙压来,千百张长弓对着城寨东北角的方向举起,开始对寨墙上的守军进行密集射击。

这显然是为了掩护正在朝城墙而来的先登者们。

突然间失去了指挥的右翼营军士们陷入了混乱,有的人企图逃跑,有的人抱着弓箭躲在寨墙下面瑟瑟发抖,不少人仍然镇定的想要还击,可是射出去的弓箭还没等着命中敌人便先行坠地。

“景宋,你守在这里。”郑云鸣喝道:“我亲自去东北角指挥!”

王登还没来得及说话,但见东北角上的将旗又重新竖了起来。

冲上寨墙的秦武一把举起将旗,狠狠的踢了身边不知所措的队官一脚:“愣着干什么!举盾列成阵势!”又转身喝道:“把马牌运上来!”

众兵将听着这一声喝叫,才恍然如梦初醒,按照训liàn

的模样将手中的竹牌和皮竹牌扬起,蹲下身来用盾牌遮护住了大半个身子。

抢运上来的马牌接连不断的摆设在寨墙上,挡住了大部分的箭矢。秦武厉声喝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发一支箭还击!”

说罢他从马牌后面纵身跃起,长身站在角楼前方,大声喝道:“我胶西秦武!有敢射的尽管冲着我来吧!”

远方的蒙古军兵们虽然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见守军中居然有人敢不要性命的站出来挑衅,纷纷调转方向,一齐朝着秦武射击。

高大的寨墙上秦武左手一面铁团牌,右手一支铁槊,不停的遮蔽拨打着箭矢。即使蒙古人的射击如狂风暴雨,箭矢如飞蝗般一波波的袭向秦武,却只是接连不断的被铁槊和团牌拨了开去,没有一支能够近得秦武的身躯。

箭雨泼洒中守军还来不及喘息,已经看见蒙古人先登的部队已经逐渐的靠近了寨墙,已经将云梯准bèi

好,全力的向着护城河开始冲锋。

郑云鸣看着为首一名千户指挥者的脚步越过了田野里一块有些发白的石头,他知dào

机会已到。

“鸣金!”他大声喝道。

木制的小门楼里的铜钟发出了清脆的当当当的响声。听见响声的火器队士兵们纷纷将竹将军的炮口调转方位,对准了寨墙下猛扑而来的敌人。

“开火!”孙甲一声高昂的命令,两个火器队四十门竹将军的药线同时被松枝火把点燃。

天地之间突然炸响了数十声滚雷,火光伴着浓烈的硝烟气息让蒙古军的先登部队看起来,前方仿佛正是地狱的所在。

随即,他们就被一阵劈头盖脸的石弹和铅子所扫倒。

(简单的解释:鞭箭的发射是类似于链球投掷,只不过链球变成了毛竹而已,奥运会的很多项目其实都源于古代战争的实jì

需yào

。蒙古在漠北的草原主要以鸣镝作为指挥工具,金鼓是从收降的汉军中学到。做一点解释方便读者阅读,大家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在书评区提问吧,另外还是球收藏打赏红票哇)

第十三回 硝烟起处争鼓角(2)

这是全新的兵器火炮在人类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它哭出这一声,已经夺去了许多的人的性命,接着下来,它的哭声将会越来越大,将成千上万的军士、将官和百姓们卷入死神的涡旋。

并且从此改变世界的面貌。

许多年之后,宋朝的学者这样记述:“沙头市之战是一个历史的分水岭。在沙头市之前,游牧民和定居者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沙头市之后,定居者们渐渐发xiàn

了通向崭新未来的大门。”

蒙古军的先登队们对此当然没有半点概念,但被史无前例的火药兵器突然攻击的后果就是很多人当场就呆若木鸡,手足无措,聪明一点的人知dào

赶紧撤tuì

,还有晕头转向的竟然跑错了方向,径直向着宋军驻守的寨墙跑来,当然很快就被乱箭射倒在墙下。

趁着火器队手忙脚乱的把发射过的药筒换到一边换上新的竹将军的时候,宋军的弓箭手和强弩手(虽然数量仍然是微不足道)放下盾牌,向着一团混乱的登城者们开始撒布箭雨。

“火器虽然声势很大,但却不能真zhèng

杀伤多少敌人!”在第一次火器和弓箭手的合练课前郑云鸣就说过:“真zhèng

要造成敌人的大量伤亡,非得是弓箭不可!我希望经过反复的训liàn

,能够达成火药队和弓箭队的完美配合。火器来震慑,弓箭来杀伤,就是我们用来抵挡鞑靼的强弓快马的手段!”

今天是展现训liàn

成果的时刻。虽然仓促训liàn

的土龙军弓手们的射术算不上高明,加上硝烟形成的干扰,让很多箭放了空,但这样的射击也足够让登城部队伤亡惨重,以至于放qì

攻城的意图。

居高临下的宋军的不断射击,让混乱且密集的攻城部队中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任何人都看的出来攻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士兵们放qì

了云梯开始溃逃。任压阵的军官们如何呼喝叫骂也不能制止。

秦武举起角弓,瞄准了目标张弓射去,一名扛着大旗向后奔逃的军士后心中箭,蒙古的大旗伴着扑倒的尸体跌入黄尘中。他是故yì

以这样的方式为初次的攻城战画上句号。

王登看着战场上的这一幕,禁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身说道:”没想到总管的竹将军真的这么管用。我一直担心着这东西只不过是有名无实的摆设,如果它起不了作用,咱们可就危险了。”

“景宋多虑了,此乃必胜之道。”郑云鸣尽量故作镇定的说道,声音却禁不住微微颤抖,他想站起来眺望一下敌军的动态,才发xiàn

自己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王登满脸都是兴奋的样子,正要接着说下去的时候,蒙古军阵的旗帜又开始移动起来,骑兵队向后退却,手持长枪的步行武士押上了一群群用绳索捆住了手的百姓。毫无疑问,这都是之前来不及逃亡,又没有被毫无责任感的州郡官员及时收纳入城中的荆襄地方的农夫们,此刻都做了蒙古人的俘虏。

郑云鸣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管是穿越之前看到的历史记录,还是穿越后听到北方传来的消息,都让他明白今日的一幕迟早要到来。

押队的蒙古军官大声吆喝着,有夫役过来给每个被绑住手的俘虏肩上扛了一袋土。

伴着一声清脆的鸣镝响声划破天空,前锋的蒙古骑兵们下马来到军前结成横阵,有盾牌手举着方形大盾在他们前方组成一道屏障,屏障后的兵士们举起长弓重新开始向寨墙上射击。

绵密的箭矢重新汇聚成大网,将寨墙笼罩其中。刚刚还在摇旗呐喊欢庆胜利的宋军士卒,很快就又恢复到了东躲西藏的狼狈模样。

先前那前来传话的黑甲将军一跃而出,左臂向前一挥,大声发出号令。

俘虏们由蒙古军兵们押着分作数队,扛着土石开始向前进军。

蒙古人的铁甲骑兵在他们身后站成两排,冷冷的看着这些俘虏们的行动。

“他们要填壕沟了!”郑云鸣喝道:“景宋,去调一百背嵬军上城墙来帮忙!”

这一次蒙古人并不以刚刚吃了亏的东北角作为攻击重点,而是直接冲奔郑云鸣亲自镇守的北门而来。

在队旗的引领下背嵬军的效用士们上了寨墙,顶着天空中落下的箭雨开始沿寨墙展开。

背负着土袋的俘虏们越来越靠近寨墙,很快跨过了先登者们枕籍的尸首,进入了竹将军的射程。

守护着寨墙的战士们已经从初次交战的惊慌中恢复过来,这一次并没有一个人轻易动手,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北门上端坐的郑云鸣。

“鸣金!“毫无犹疑,郑云鸣大声命令道。

钟声再次响起,宽大的寨墙再一次被巨大的轰鸣和腾起的硝烟所淹没。

“倘若敌人以国境内的百姓作为先导,负土攻城,应该如何是好?”在写给黄州的信中,郑云鸣这样问孟珙。

“凡在城下者,皆我之敌!”孟珙在回信里回答的斩钉截铁:“休要说百姓,就是你郑云鸣站在我城下,或是我站在你郑云鸣的城下,不可犹疑,统统射杀!”

这何尝不是郑云鸣心中早已知晓的答案,“挡我胜利者,皆我之敌”这就是战争!将人世间的仁慈、宽容和亲爱统统粉碎,激发人性最本能的生存欲望,将胜利之路上的障碍,毫不留情的扫除。

此乃战争!

石弹和铅子落入密集的人丛中,荡起一片血花。铅子直接穿透了人的躯体,有的甚至连续穿透了两个三个人。石弹更是直接将击中的人打做一团肉泥。俘虏队的前队瞬间就躺到了一大片人。

荆州的百姓毕竟不是军人,如果是经lì

过战争洗礼的北方汉儿军老兵尚且无法抵御对竹将军的恐惧,农民们更是一片混乱哭喊,大多都扔下背负的土袋,也不顾押队蒙古兵的鞭打威胁,拼了命的向后逃去。

站在重骑兵横队前方的黑甲将军扬起手中大弓,嗖的射出了一支鸣镝,鸣镝并不射向别处,而是直接飞扑向了正前方正在逃离的俘虏群众。

重骑兵们不约而同的勒紧缰绳,战马振声长嘶,向着前方猛冲过去。

俘虏们看着铁甲骑兵部队震天动地的朝着自己冲锋的模样,只得反过头来,继xù

朝着寨墙的方向逃跑。

骑兵队却并没有减速,而是加速继xù

朝着俘虏猛冲,一些跑得慢的俘虏很快就被践踏在马蹄下。

不多时间,顶着宋军箭射的俘虏统统都跑到了壕沟边上,再也无路可退。

重骑兵们就这么冲上来,将俘虏们统统挤进了壕沟之中。

郑云鸣初始的时候还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这是要用俘虏的尸体来填平壕沟。”

寨门前的壕沟下,全身铠甲的重骑兵们顶着宋军连续不断的箭矢,无情的向前挺进。将俘虏尽数撞入壕沟中。壕沟底部埋藏的竹枪刺穿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很快就被淹没在不断增加的尸体堆中。

尸体填满了北面的大段城壕之后,蒙古骑兵又抽出马刀将剩余的俘虏统统砍倒在寨墙之下,这才撤队返回本阵。

城墙上的兵士们都被这一幕血腥的杀戮大戏惊的目瞪口呆。

几个月之前他们不过是平平常常的矿工而已,辛苦劳作之余喝喝小酒,弄几个下酒菜,说说情色笑话,日子过的逍遥平常。

今天他们才知dào

在战场上性命竟然如此廉价,人的价值,只值一袋土而已。

、郑云鸣侧脸看着身边的一个背嵬军亲兵,他虽然强作镇定,但脸色已经煞白,握住长枪的双手不停的战抖。

郑云鸣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刚刚那一幕,他几乎要作呕出来,只是勉强将这种情绪打压下去。

但王登却是神色如常,仿佛城下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连亲兵效用都如此,可以想见全军的士气低到了什么地步。郑云鸣想到此处,勉强支起了身子,用尽全身气力大喝道:“全军且听我说!”

他这一声虽然顶不上葛怀的大嗓门,却也已经足够北门的将士们听见了。

“这些人!”郑云鸣指着城下喝道:“都是没有半分抗拒就投降了蒙古的百姓!可是蒙古人要取他们的性命,只是当做草芥一样随便处置!”

“今日就算投降了鞑靼人,久后也只会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

“生路只有一条,就是把所有赶突pò

这道墙的鞑靼人全部杀死!”

“敢死者生!惧死者死!”

王登也马上大喝起来:“敢死者生!惧死者死!”

片刻的安静之后,城墙上响起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喊:“敢死者生!惧死者死!”

郑云鸣血红着眼睛,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喊道:“备敌!”

(用人命填壕沟这种事情,各国史书都有记载,但是一般情况下蒙古人是不会用的,除非事情紧急,不然依然是以壮丁填土为主,毕竟奴隶也是财产的一部分,做个小解释,继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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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硝烟起处争鼓角(3)

远方的蒙古军势又开始慢慢移动,这一次,大约两千名全身盔甲的军人在黑色战旗的引导下前行到大阵前方。

一直冷静如常的王登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黑军!是黑军!”

不知dào

北方情势的人,都不曾听过黑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大约二十年前,蒙古名将木华黎受成吉思汗铁木真给予的国王印绶,作为对金作战的总指挥官南下攻金。

还没有和金人交战,地处辽东的金国兴中府豪强石天应首先率众来降。

石天应是北方有名的豪杰,不但弓马娴熟,武艺绝伦,而且擅长制造攻守器具。木华黎大喜之下,当即授予他官职,命令他随军南征。

而石天应前后跟随木华黎经lì

大小二百余战,身先士卒,所向无所不克,军中称颂其勇。他的部下全部使用黑色旗帜,时人目为木华黎帐下能战的精锐部队之一,人号“黑军”。

当然对宋军幸运的一点是,现在这支军队的统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一身弓马功夫横扫陕甘各地,让金人心惊胆战的石天应了。这名蒙古帝国深以信赖的骁将在一次金军对河中府的反攻中力战阵亡,而从此在北方再也不闻黑军的名号。

“没想到他们还在,真没想到他们还在!”王登咬着牙恨恨的说道:“罢了,也不枉来这一趟沙头市,便痛痛快快的大战他一场吧。”

但听得阵鼓隆隆,黑旗下一队队武士手执长戟,或执刀牌,井然肃立,跟前番攻城的汉儿军部全不相同。

当先的千户长发一声喊,黑军在玄旗的指引下带着云梯阔步向前。

守城兵士都被这森然前行的精锐部队所震动。

蒙古军也发箭支援第二次的攻城行动,箭矢飞蝗般乱射而来。

“竹将军!开火!”当黑军进入射程之后,竹将军向着敌军发动了猛烈的炮击。

一轮轰炸后弓箭手马上开始接着用羽箭进行补充杀伤。

但是与先登部队惊慌失措的表现相比,尽管犀利的铅子石弹也同样放倒了不少人,经过短暂而混乱之后,黑军甲士迅速恢复了队形,以更加迅捷的脚步冲向了已经没有阻挡的寨墙。

城上的弓箭手已经习惯了战争的节奏,他们一刻不停的放箭,不断有黑军士兵中箭倒下,可是剩下的将兵们对同袍的伤亡似乎视而不见,他们头上顶着团牌,只是一味的向前猛冲。

“放箭!放箭!”队官们严厉的催促着弓箭手们拼命的拉开弦,用最快的速度将羽箭向城下倾泻。但似乎所有的努力的都不足以阻止黑色的旗帜突pò

尸体填满的城壕冲到寨墙下方。

虽然三日建城在任何角度来说都可以称作一个奇迹。但草就的夹土木桩毕竟不能和高大的城墙相提并论。

一瞬间数十架云梯被竖起,上面都爬满了全神贯注准bèi

登城的士兵。

“鞑子要登城了!”呼延瑀在寨墙上来回奔跑提醒着:“准bèi

好勾叉不要让云梯靠近城头!”

说话间云梯向墙头猛靠了上来。

正好有一架就要撘靠在呼延瑀身边的寨墙上,几名兵士都拿着勾叉和长枪想要把它推开,却都刺了个空。趴在云梯顶上的士兵手舞破阵刀大声呼叫着,就要靠上墙头。

一个背嵬武士冲了过来,将手中的铁叉朝着那云梯奋力刺去,正好插住了云梯上的横杠,他双臂角力一推,带着几名登城兵士的惨叫声云梯向后翻倒。

“眼要准,手要狠!训liàn

的时候长官没有教过你们吗!“刘整冲着那几名刺空的军士大声咆哮:“敌人的云梯再上来,不要给我留情面统统推下去!”

试图登城的云梯大多被守城者的勾叉和长枪打翻。只有两三架勉强靠住了寨墙,黑军的兵士们开始向这些云梯靠拢,拼命保住这些仅存的战果。

守军们照着城下敌人密集之处,滚木和礌石雨点般打落下来,巨大的打击从天而降,片刻就杀伤了不少黑军,城下的兵士们依然呼喝声雷动,坚定围拢在仅存的云梯周围。

刘整抽出腰间的破锋刀想去砍断已经靠墙的云梯,却没想那云梯上端早已经绑上了铁钩抓,仅仅的抓入木桩内难以斩破。

一名全身锁子甲的彪形大汉手顶铁盾从云梯上一跃而上,站上了木墙,左手铁枪一闪,将一名挥刀看来的土龙军兵士刺穿了身体。

大汉抽出短枪,朝身后的旗头大声喝道:“把旗子给我插到这贼厮鸟的墙上!”

正在远处观战的鞑靼大军看见本方的黑色旗帜在城墙上迎风招展,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当即有几队汉军兵士下马整队,迅速上前支援登城的黑军。

刘整侧身躲过了那披甲大汉的短枪,手中的破锋刀一挥,蹂身而上和敌人展开了近距离的搏战。

虽然他平日里也号称武艺冠绝一军,但对方显然并非泛泛之辈。两人刀枪并举,站在一处。

这个时候,黑军的将士正在那大汉身后攀援而上,越来越多的开始占据寨墙。

当然端坐在北门上一直观察着战场形势的郑云鸣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是不是要此时出动背嵬营?抑或是太早了些?”郑云鸣心中有些犹豫不决。对于战机的把握虽然都说是一种天赋,但其实除了绝少数领悟力极强的天才之外,其余无不是通过在战争实践中不断观察摸索,甚至犯错而积累出来的经验。

现实却容不得没有经验者的半分犹疑。

郑云鸣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大队步兵已经冲到北面寨墙下,或者树云梯,或者搭人梯,开始了队北面寨墙的全面进攻。

他们看准的正是北面寨墙的守军注意力全被几架黑旗军的云梯吸引过去的良机。

寨墙防备的不均衡性在敌军恰到好处的冲击下暴露无遗。

短时间内多处寨墙已经被敌军步兵攀援而上,呼延瑀的兵士们四处救火却应接不暇。且越是调动,破绽反而越多。大队敌兵如蚂蚁一样源源不断的攻上来,眼看着寨墙的失守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王登看见敌人来势凶猛,转身对郑云鸣说道:“请大将速退回大营驻守,王登保证率领将士奋勇迎敌,把敌人赶回去。”

“混账!‘郑云鸣高声说道:“本将的位置就在这里,鞑子想攻破沙头市,除非从本将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正说话间,一支流矢掠过,钉在了据他不过尺许的揽月牌上。

此时的郑云鸣却似乎格外冷静,他眼也不眨的说道:“发信号让背嵬营出动,你把城楼上这五十名背嵬带去,务必将那些杀上城来的贼子统统赶了下去!”

王登还没有来得及应承,突然听见沙头市里传出隆隆的鼓声。

大队的背嵬营士兵全副武装的向城墙方向赶来,葛怀手中擎着一口棹刀跑在队伍最前面,他的身后是高举的“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背嵬”旗帜。

数百健儿蓄锐已久,个个斗志高扬,大声呐喊着朝城墙杀来。

正在和刘整搏斗的大汉看见守城军出动了增援,将手中短枪挽了个枪花,把刘整逼退两步,大声喝道:“不要和南蛮子纠缠!守住云梯让后面的的弟兄们杀上来就是胜利!”

黑军们听见了命令,纷纷挡住了上城的马道和搭上寨墙的云梯,摆了个死守不攻的架势。等待着城下的大军增援上来,充分发挥自己人数上的优势。

他们这态度一摆出来,城上的守军不能靠近云梯,城下的背嵬军被堵在马道上上不了城,形势顿时严峻起来。

突然间背嵬营队伍里一名白甲银盔的小将挺身而出,身手敏捷的爬上马道,张开手中的银漆宝雕弓,在极短的距离上连珠似的发箭,顿时好几名黑军官兵咽喉中箭,跌下了马道。

守住马道的黑军战士眼看那白袍小将来势凶猛,个个都挺了刀枪向他冲杀过去。但见那小将左躲右闪,在众人的刀枪间灵活的跳跃着,仿佛就是穿梭在马道上的精灵。

乱战之下,守住马道口的黑军兵士渐渐被引到了寨墙之下。

葛怀一声怒吼,将手中的大刀轮的如风车一样冲上了马道。身后的背嵬兵士跟着他源源不绝的杀上了寨墙。

那彪形大汉见马道失守,恶狠狠的怒骂了一声,回过头了连续几个势大力沉的刺杀,试图在短时间里解决刘整。

刘整舞动着团牌躲过了这一阵凶猛的攻势,正要挺身上前反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刘队长站开了,我们要开火了!”

他扭头看时,任雄威和韩四郎用夹被裹着竹将军,一个抱住头一个抱住尾,炮口正指向刘整二人身后的云梯。

刘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侧身让过了炮口。

那彪形大汉自然也是知dào

这大竹筒的厉害,慌忙间低头向旁边一滚。

竹将军喷出巨大的火光和烟雾,炮响声中任雄威和韩四郎被后坐力带的向后飞去。

第十三回 硝烟起处争鼓角(4)

一枚石弹在近距离上直接命中了搭上寨墙的云梯,将云梯上端带着铁钩,还有半个木桩头一起轰击的粉碎。云梯带着正在向上攀登的兵士一同跌下了寨墙。

黑军的士兵们看到守城者如此疯狂的举动,这才真zhèng

开始有些害pà

。有些人开始不自觉的脚步后撤,慢慢的退到云梯边上准bèi

逃跑。

“不许逃!南蛮子的妖术没有什么可怕的!都给我冲上去!”那带甲大汉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其实也自顾自的慢慢向后退却。因为他分明看见任雄威和韩四郎夹着另一支竹将军冲了过来。

黑军的士兵们看见大将如此,心中自然更怯。

凡沙场胜负,起作用的因素很多,比如士兵的技巧、后勤的完备、将帅的指挥,但是对于城墙争夺战,胜负只关乎于气势。

狭道相逢勇者胜,在一丈多的狭小寨墙上,谁夺取了勇气的制高点,谁能掌握了胜利。

哪怕这个制高点只是几个小兵一时的奋勇夺下来的。

西端的寨墙又是一声巨响,这是看见了背嵬军不要命的表现之后,几个火器队的士兵自顾自的行动,硝烟之下寨墙上密集紧靠在一起的黑军将士死伤枕籍。

这对于进攻者不安的心理又是重重一击。

珍视荣誉如生命的信念一旦开始崩塌,许多黑军士兵开始拼命的涌向云梯企图逃下城去。

沙头市的两面这时候几乎同时响起了号角声,在西面朱胜带着一队士兵,在东面秦武带着一队士兵同时增援了过来。

三路夹击之下,黑军更加手足无措,有的人甚至被逼迫着跳下寨墙,企图逃得一条性命。

那带甲大汉眼见大势已去,一面挥舞铁枪应对着刘整的进攻,一面慢慢推到最后一架云梯前面,将铁盾向刘整一掷,转身攀上了云梯就要下城。

“贼子休走!”刘整侧身让过铁盾,丢下手中刀盾,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支钩镰枪。探枪头朝着那大汉刺了过去。

那大汉闪身形躲过这又快又狠的一枪,擦挂之间钩镰挂住了那大汉的腰带。

刘整脚抵住木桩,用尽浑身力qì

要将那大汉抓上城来,那大汉攀附在云梯上使不上力道,只能大声咒骂却半点力qì

也使不上。

云梯下一名蒙古士兵看见黑军的长官眼看要被敌人所擒。当即手脚并用爬上云梯,拼命的抓住那带甲大汉的身子,这一拽力道颇大,刘整被带歪了几步,身子探出寨墙半截快要摔倒出去。

任雄威大喝一声,上前也抓住了刘整的腰带,狠命的往回一拉。几名背嵬将士赶紧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的一起用力,将那带甲大汉和蒙古兵一起拉上了寨墙。

韩四郎抱着几个点了火的铁蒺藜跳到寨墙上,狠狠的砸向在下面跳脚叫骂的黑军士兵,几声爆zhà

声后,众人只能看见向着北方舍命奔逃的背影。

“任雄威,我欠你一条命!”刘整狠狠的锤了一下任雄威的胸口,转身对那带甲大汉大声笑道:“南蛮子的武功如何?”

伴着他的朗声大笑,是寨墙上贯天彻地的欢呼声。

郑云鸣伸袍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用手扶着身边的背嵬战士缓缓站起,寨墙上大小旗帜一齐朝着对面的鞑靼大军摇动,炫耀着宋军的胜利。

这时候的蒙古军却没有做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步弓手撤去盾牌,收弓上马,聚集在一起的轻骑兵们再度摆撒开来,摆布成漫天星式的散阵。

那名黑甲将领再度策马奔到已经是尸积如山的北门之下,大声呼喝道:“敏罕那颜(蒙古话作千户)石焕中被你们生捉了去,他是个了不起的勇士,塔思国王希望用一骆驼的黄金跟你们交换他!”

郑云鸣大声喊道:“你回去告sù

塔思,要想换回石焕中,叫他用俘虏的所有荆襄百姓来交换!”

那黑甲将领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塔思说了!营田什么的只是个管理百姓的达鲁花赤!这座城的守城那颜在哪里,塔思想知dào

他的姓名!”

“守城的就是我知营田总管郑云鸣!”郑云鸣喝道:“已经对你等说过的,不要啰啰嗦嗦的三番五次再来搅问!”

黑甲将领喝道:“草原上的勇士从不将自己的姓名当做羞耻!若那将官不肯通名就算了,塔思国王说,这一次南征匆忙,他必须赶着回北去,不再进攻你们的城市!但明年秋高马肥的时候他还会回来,那时候约总管郑云鸣再好好的厮杀一场!”

“明年秋高马肥,郑某在这荆襄之地恭候国王驾临!”郑云鸣喝道:“少送了!”

那黑甲骑士举起长枪怒喝一声,飞马折回本阵。鞑靼军马卷旗息鼓,开始有条不紊的撤tuì



“要不咱们开门追击一下?”看着王登跃跃欲试的样子,葛怀瞪了他一眼:“这样严整的后撤,就算我们一军齐出追击,也打不过人家。”

郑云鸣笑着拍拍王登的肩膀:“这第一场大战能够从纵横无dí

的鞑靼人手中讨得一场胜利,已经算捡了天大的便宜,哪里还敢奢望追击。”

“放心吧,以后和鞑子碰面的机会,多到数也数不清的。”

“现在先打扫战场吧。”

沙头市的寨墙上到处是被竹将军轰烂的木桩造成的缺口,敌我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到处可见。不少土龙军和黑军的伤者在尸体堆里大声呻吟着,似乎是在给大战后的沙头市多增加一分悲凉的气氛。

郑云鸣带着众人下到了寨墙下,却看见这个时候北门已经被扶老携幼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知dào

是谁突然哇的哭了起来,登时上万人一起哭成一片。

这一刻他们第一次体会到所谓战争,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东西。

百姓们一边哭着一边向郑云鸣跪拜了下去:“多谢总管大人救命!”总管大人救命之德不敢忘!“总管大人再造父母!”的哭喊声纷纷响了起来。

数万名逃脱了蒙古人刀锋的沙头市百姓,这时候才真zhèng

将感情彻底的宣泄。

郑云鸣再怎么大声逊谢也无济于事,他的任何话语都被淹没在感恩的声浪里。不得已只有留下王登和葛怀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自己寻了个空子闪身躲入了小巷。

刚进的小巷,就发xiàn

那个在关键时刻使用连珠箭法冲上马道扭转形势的白袍小将,正坐在街边上擦拭着新缴获的弯刀。

她脸上雕着花纹的银色面具还未除去,但那矫健的身姿和手中惯用的宝雕弓已经泄露了身份。

郑云鸣过去坐在赖家娘子身边:“你不该出来的,我说过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月儿将头扭向郑云鸣,银色兜鍪下两只秀丽的眼睛看不出悲喜:“跟男女并没有关系,任何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再说。”她的口气突然变得骄傲起来:“打仗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嘛。”

“你懂什么”郑云鸣长叹一口气:“早知dào

打仗这么麻烦,当初安心在临安做个书生就好了。”

月儿眨眨眼:“你就坐在城楼上看了半天戏,有什么可麻烦的?难道比我们这些自个儿上阵厮杀的还麻烦了?”

你跟女人是说不通道理的,何况就在刚刚她才杀掉了几十个男人。郑云鸣换了个话题:“这刀是你在战场上得的?”

月儿点点头:“从一个鞑子军官身上拿得,那人好臭”

郑云鸣伸手接过刀来,这刀刀身弯曲如新月,显然不是汉地的产物。刀柄上装着护手,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宝石。

“好刀。”郑云鸣握着刀在空中虚劈数下:“说不定这正是在大马士革铸造的神兵利器呢。”

月儿瞪大了眼睛问道:“大马士革是什么?”

“大马士革,或者称作达马斯谷。”郑云鸣把刀递还给小娘子:“是大食国西陲的一座名城。这座城市因为是大食国的水陆重镇,交通码头所在,商贾物资云集。故而可以采集天下精金,汇聚大食巧匠,制作出来的刀剑甲胄,堪称当世无双。”

“当鞑靼军横扫过花剌子模国境的时候,缴获了不少花剌子模从大马士革定制的武器。这把刀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吧。”

郑云鸣的判断并不正确,大马士革刀身上独有的丝绸纹路是识别其出身的特征,这一点要到十年之后宋国才开始真zhèng

明白。这把刀其实是出自花剌子模南部俾路支地方世代以铸剑为生的铁匠家族之手,曾经佩带在花剌子模康里突厥将领的腰间,后来在蒙古西征的时候换了新的蒙古主人。

“说起来世界真是奇妙。”月儿悠悠的叹道:“在荆襄腹地的沙头市,居然能够得到一把万里之外大食国制造的宝刀。”

“因为世界已经改变了。”郑云鸣说道:“从秦汉到唐朝,人们从未尝试过在相隔万里的国家之间进行大规模的密切的交流。即使是匈奴西迁、突厥西迁这些著名的游牧迁移行为,也常常是以数代人或者十余代人的时间为跨度完成的。但在今日的世界,蒙古人的严密的行军体系已经突pò

了地域的限制,在短短二十年里将遥远的大食国到中原的地区连成为一体。”

“在南方,阿拉伯商人们正在越过狭窄的海峡,将阿拉伯海的贸易向南洋诸国扩展。再假以时日的话,即使是在大宋和大食之前开辟新的丝绸之路也是可以想象的。”

“时代已经不同。”郑云鸣的眼里闪着熠熠光辉:“一个真zhèng

将天下各国连为一体的机会正摆在眼前。蒙古的出现既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祸端,也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机遇。把握住这个机会的人,不但能成就本国的辉煌,也能够改变世界的面貌。”

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1)

月儿听歪着头着郑云鸣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就好像在看着临安府里说着神仙志怪的说书人一样。

刚刚摆脱了人丛的王登满身大汗的走了过来,禀报道:“众将已经在大营集结完毕,正在等待着您的命令。”

中军大帐前面,摆着右翼营副将何大节和七名阵亡队官的尸体。

葛怀和其余四名将官以及秦武,带着生还的队官们列成整齐的队列,等待着主将的到来。

郑云鸣快步来到正前,正了正衣冠,躬身向着阵亡军将们的遗体拜了三拜。

“生,我辈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朝着生者郑云鸣严肃的说道:“但君子在危急之中,懂得孰轻孰重的道理!舍生取义,每个人都会说,但是真zhèng

能将它付诸实践的能有几人?”

“但是今天,这里的血性男儿做到了!”

“人终有一死,但是一定要死的有意义。今天躺在这里的同袍,为了皇上效命而死,为了沙市的父老们而死,为了土龙的全体袍泽而死,我有些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真zhèng

的死得其所!”

“虽然国家的史书里不一定会留下他们的姓名,但是土龙军只要存zài

一天,他们的名字将永远被铭记!”郑云鸣对朱胜说道:“朱胜兄,现在我帐下还没有幕僚,我军的历史先由你记下来,等将来招募了书写之后,再详细整理。”

“不光如此!”郑云鸣身后的王登大声补充:“沙头市的父老们也决定集体捐资刻一座石碑在市集的门口,在上面镌刻上所有牺牲将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这样每一个进到沙头市的人,不管是旅人、百姓还是生意人,都能看见这块土地上,土龙军将士做过些什么,又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无疑是分量很重的荣耀,郑云鸣发xiàn

每个人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如果一战之下士兵眼中就没了希望,即使是侥幸取胜,胜利也不可能持久。

“及后我将禀报制置使司,将所有牺牲将士的牌位进奉到他们家乡的宗祠中,让家乡父老们世世代代记得有自己的子弟为国家捐躯,为皇上牺牲了生命,这将成为宗族乡里永远的荣耀!”郑云鸣手抚胸口,指天说道:“苍天在上,若郑云鸣将来也有寿数将尽的一天,我希望是用这样的方式为郑氏祠堂增加一分荣光!”

“上来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同袍吧!他们的英魂将永远照耀着土龙军的后来者戮力向前!”

严肃而短暂的祭奠典礼之后,众将都群集在中军大帐里,在这里他们的总管还有另一番话要说。

“你们都是本军的高级指挥者。”郑云鸣的声音从激情满怀恢复到冷静如常:“对你们来说,这些袍泽的牺牲必须更有实jì

的意义。”

“何大节是怎么牺牲的?”郑云鸣问道:“杀死他的那鞑靼我只在门楼上远远的看了一眼,有人知dào

他的身份吗?”

“审问俘虏所知。”呼延瑀拱手答道:“那似乎是蒙古大汗的驸马,名唤作扎撒儿不花,俘虏供称驸马在北军中一贯以勇力素称,号称鞭箭的神手。”

“鞭箭的神手吗”郑云鸣吩咐道:“记了下来,以后再遇到了这人的旗号,无论远近,只要挨得到的去处,先赏他一发床子弩,让他知所畏惧,便不可这么耀武扬威的使用鞭箭。”

朱胜点头称是,郑云鸣接着问道:“各位队官又是如何阵亡?”

王登上前一步说道:“点检过了,四个人是被城下蒙古军的弓箭杀伤,二人是在和登城军的肉搏中战死,还有一人站在点放的竹将军旁边,结果竹将军爆zhà

,本人身亡。”

“竹将军爆zhà

?是制造不良的原因?”郑云鸣眉头一皱。

“不是,是战况太过激烈,那几名火器手将一支竹将军反复装填,且装药超过了四五斤,竹将军才因为填药超量而爆zhà

。”

郑云鸣点了点头:“将来再立城寨,先修葺马牌战棚,今日所见,竹将军的威力足以让敌人不敢轻易接近城墙,而蒙古人的弓箭实在厉害,需yào

多排布马牌防守。”

“肉搏取胜,依靠的大半还是火器的力量,下一次敌人熟悉了竹将军之后,就不会只有这点伤亡了,近距格斗我不熟悉,尔等下去之后详细的研究出一个在城墙上组队搏斗的办法出来,不要再像今日一样像没头苍蝇一般乱斗了。”

“火器手还不够纯熟!将来火器的使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左右着战场形势,如果操放不利,反而会成为我军的祸害。”郑云鸣厉色说道:“不管如何辛苦操练,一定要将火器的演放练习到万无一失!”

众将齐声称是。

“接下来,大家都来谈谈这一场仗中间我们犯了什么错误,敌人又犯了什么错误。”

众人听了这句话,谁也不敢轻易开口,指摘上司的错误,在任何时代任何场景下都不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王登却毫不在乎的说道:“恕我直言,战后我仔细想想,才觉得这一场攻防战,无论攻击方还是防守方,其实指挥都尚属业余。”

“详细说说。”郑云鸣指指身后的沙头市地形图。

“首先说咱们的对手,国王塔思。先前击破李统制的步兵阵,打的很漂亮。但是在城外破敌之后,没有环绕沙头市进行布防就是一招错棋。须知不能完全堵塞对方进出通道,敌人随时可能从两侧冲出对登城部队进行袭扰。”

“或许敌人是故yì

这么布置,以便钓出我军于野外进行歼灭呢?”

“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在攻城的同时,不采用三面一齐进攻的方式。”王登手指着沙头市的北面寨墙。“第二次登城的时候,鞑子几乎破城,其失败的重yào

原因就是我军西门和东门的援军及时赶到,对登城的少数黑军进行夹击,如果这个时候两门各有一支军队在进行佯攻,我军安有如此从容的机会从两面调集生力军来增援北面寨墙?”

“备多则力分,”彭满说道:“集中全力,攻其一角,是攻城的上策。”

“对付大城当然是如此,可是面对一座草成的寨子,只有区区三千名守兵,作为具有绝对优势的大军自然应该采用全面包围的战法,因为你在每一路方向上都占据优势,可以使用数量压制对手。”

彭满向郑云鸣拱手问道:“总管以为呢?”

郑云鸣低头沉吟了一阵,说道:“我认为其实鞑子并没有做好认真准bèi

要攻克这座大寨。”

葛怀点头说道:“如果拿出他们在北方攻城的办法和韧性,沙头市虽然有土龙军三千兵镇守,也绝没有可能撑过十天。”

“鞑靼初入侵一国,先拔边境重yào

隘口,然后深入腹地,杀掠民众,抢劫村屯,破坏你的农田和集市,但是却不轻易攻城。这是因了匈奴突厥的旧法。但是站在草原的角度看,用这一招对付定居民族是很管用的。”

郑云鸣回忆着历史上中原和漠北的一场场动人心魄的大战,思路在脑中渐渐清晰:“先破坏乡野,而不攻城。因为初入敌国境内,地理还不辨识,器械也没有修整,对方粮完兵足,凭借着坚固的城池进行防守,当然不易攻取。”

“所以先破坏敌人的庄稼,掳走农夫,摧毁田野和村庄,然后充分了解敌国的地形,再利用这些虏获提供的财力制作攻城器械,等待对方既没有粮食来源也没有兵可征,只剩下孤零零一座城池,才开始四面合围,发死力攻其一角。”

情势正如郑云鸣所说,蒙古人这次大举南下,除了攻取枣阳费了点曲折之外。在通路大开之后,既没有顿兵襄阳城下,也没有刻意攻取任何一座城池,能说降就说降,说降不过便做试探性的攻击,能破城就占领城池,将城中居民席卷而去。不能破城就绕城而走,在京湖大地上进行扫荡性的屠杀,摧毁一切农庄、田地和房舍。

这是在给京湖的守军们放血和断粮,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折腾,京湖的经济过不数年就会完全崩溃,守军也不可能获得足够的后备补充,荆襄九郡就会如熟透的瓜果自动落入蒙古人的囊中。

“这些还没有变成现实,”郑云鸣摆手说道:“时间还有的是,只要大家一条心,能够按我说的去做。蒙古人的盘算不会这么轻易得逞的。”

他扬起下巴示意王登:“你还没有说到我的缺点。”

“您的缺点主要有三条。”王登大声说道:“第一,双方叫阵的时候言语粗俗,缺乏礼数。”

“这个先不提。”郑云鸣板着脸说道:“说了我也很难改了,说重点。”

王登笑了一下,马上用严肃的口吻说:“在敌人登上城墙的时候,没有及时调动背嵬军堵口增援,导致黑军顺利登城差点占据城墙。”

“唔,”郑云鸣应了一声,说道:“还有呢?”

“没有做到兵力的灵活配置,说是四面防守,却是将兵力四面展开摊薄,”王登说道:“兵贵一不贵分,对方以一拳打来,我们却只用一根小拇指去迎战,怎么可能取胜?”

“对方固然只派出了两三千攻城部队作为试探,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也仅仅是以三四百人在和敌人交战而已。朱胜和秦武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彭满的五百人更是从头到尾就没有发挥的机会!若不是背嵬军主动增援和各队将领自发的行动,那我们岂不是三千人守城反而被两千人攻破了城墙么?”

“所以从兵法来论,这实质就是一场攻城新手和守城小儿的拙劣游戏。”

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2)

他在众将面前下这样的结论,郑云鸣不免有些难堪,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拱手说道:“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今日王景宋就是我最好的镜子,郑云鸣在此受教了。”

说罢深深的拜了下去。

直起身来,郑云鸣转身对惊讶不已的五名将官说道:“今天这一仗我暴露出的缺点,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以后据守城池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

众人轰然应诺。

“你们各自回营之后,也要组织你们部下的队官和军士,展开检讨今日之战中有否疏漏错误的行为发生,或者,在防城战里得到了什么有益的经验。”

“每一队都要上交一篇总结给我看。虽然暂且没有书写随军,只有劳烦各位书生将军自己动手写,但是将来会给每一队士兵配备一名书记员,记录士兵活动的点滴,以及总结战斗的成败得失。”

葛怀瞪大了眼睛吐了吐舌头:“读书人带兵就是爱搞麻烦事,打赢了仗还不赶紧搞些美酒好菜来好好庆祝一番,反而要弄什么战斗总结。真是气闷的要死,赶紧吩咐火头军准bèi

庆功酒宴和功劳薄才是正经!”

“葛老稍安勿躁。”郑云鸣笑道:“现在帐外就有一百坛用方瓮装的佳酿,都是沙头市本地酒坊的珍藏。一会儿保准让你喝个痛快。”

葛怀的大笑声中一名背嵬亲兵闯了进来:“江陵府別之杰大人派人来请大将过去议事。”

“这位老先生消息收的好快。”郑云鸣与王登商议道:“我走之后你督促将士们加速打扫战场,修整城壁。虽然那塔思声称不再进攻了,但咱们也须得留个小心。”

他又放低了声音说道:“要着重搜寻李统制和他部下的尸首,全部用棺椁殓好,江陵府里的将兵们都眼看着这里,土龙军必须立下善待友军的榜样在前。”

“这件事情是正事,”葛怀大声说道:“江陵兄弟们的尸首一定要好好收敛,不能让人戳咱们的脊梁骨,骂咱们损了阴德。”

他又挠挠脑袋疑惑的问道:“不过这别副使这么急着找总管去,难道又有什么大事?”

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四十多岁年纪,身躯略显肥胖,面目却显得相当精明。他就是湖北本地人士,自嘉定年初期中了进士以来,一路在两湖地方辗转升迁,一直做到了京湖制置副使的位置上。

和与父亲一起在军中长大,久历戎行的赵范兄弟们不同,別之杰是从地方官吏的位置上层层提拔上来,处理地方事务干练果duàn

,但是对于行伍之事就显得不甚了解了。

郑云鸣告见的时候他正俯身看着一张荆襄地形图,心中好生踌躇。

看见郑云鸣躬身参拜,这位京湖地方的第二长官赶紧上前搀扶。

“罢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別之杰亲切的说道:“我等老朽都不成事,将来的荆襄一定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们大有作为的地方。”

郑云鸣忙不迭的逊谢,又问道:“副使急招云鸣前来,不知dào

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你过来看。”別之杰指着案几上的荆襄地形图:“昨天接到的急递铺飞报:钧州知州范用吉已经投降,蒙古人的大军正在翻越武当山脉,下一步的目标当是房州。”

房州在武当山南面,是一座不大的州城,几乎没有什么防守力量。一旦蒙古人越过武当山,必定能够轻易将之攻陷。

“房州已经没有希望。”別之杰皱着眉头说道:“我所担心的蒙古军的下一个目标。”

他用手在地图上圈了一个范围,那是从三峡出口的峡州到江陵府的一大段地方。

“袭破房州之后,敌军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第一是向南攻陷归州、峡州,然后掉过头来攻打江陵。”

“第二个方案,就是剑指西南,循山路直插荆门军,然后沿着漳水南取江陵。”

“正是,”郑云鸣说道:“通常来说,这条路崇山阻隔,要比从汉水顺流而下艰难的多。可是这条路上官军部署的防守力量太过于薄弱,多则只有几百正兵,甚至有些地方只有民兵在固守。敌人一旦前来进犯,沿路这几个州郡都没有抵御之力。”

別之杰抬眼看着郑云鸣问道:“郑总管以为,敌人当从哪条路来?”

这个问题在郑云鸣云游荆襄的时候,已经从实地得到了答案。

“若我是蒙古人,必然选择归州和峡州这一条路。”郑云鸣说道:“这一路虽然偏远,却一路都有大道可以直通。”

“从房州到荆门军,几乎是要平行循着荆山山脉行进,于路都是起伏的山峦。还要经过数条河流,依照常理来说,不会有军队选择这样的路线吧。”

別之杰并没有带过兵的实jì

经验,对于郑云鸣的意见也只能点头称是。

“归州是江畔的的城池。”郑云鸣沉吟道:“难以防守。而峡州是山城,三国时陆伯言以一把火烧退了刘玄德七十万大军,可见古来即是用兵之地。”

“为今之计,莫如以一支兵马前往峡州,抢占地利的优势,争取能在峡州阻截住南下的蒙古人。副使再以水军沿江支援,应该可以保证江陵府的安全。”

“此议妥当。“”別之杰说道:“我即刻派遣人马前往峡州驻守。”

郑云鸣当然知dào

副使话后面的意思,他直起身来说道:“也不必劳动别的将军了。”

“我自己带本部三千人去峡州,只是我军开拔之后,大人必须用水军接应。”

江陵府就驻扎着一支数千人的水军,有战舰数百只,虽然都不是什么大船,但水手都是从太湖招募的渔民,彪悍能战。要想防御长江上的重yào

隘口,没有水军的配合是不成的。

“此事绝无问题,”別之杰满口承诺,但郑云鸣依旧觉得不安。

宋军中的贪生怕死,坐望友军陷入死地而不救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在数年之前,垂死的金国和宋国交战的时候,往往凭借万余兵力在大宋的国境内到处攻略,所凭借的就是宋军诸将婴城自保不思互相救援的劣根性。

对此最有感悟的应该是郑云鸣的顶头上司赵范。当年宋朝山东总帅李全率众反叛,大举攻击淮东的时候,赵范正是统御诸路大军救援的统帅。李全是当世的名将,骁勇称名在南北两边,救援淮东的十余万大军竟然无一肯向前线推进。

直到赵葵搬出皇命,并且发了火要用剑当场斩人,各路军将才不情愿的前进到扬州,并在这里经过一番漫长的守城战斗,最终将李全击毙在城下。

鉴于上述的例子,所以郑云鸣对所谓友军救援的可靠性,并不抱有绝对把握。但他明白的是与其等待着敌人进到江陵城下随意毁坏江陵城郊已经坐等收获的稻谷,不如主动出击,把敌人阻截在易守难攻的峡州城下。

他当然不会跟岳飞一样坚持着“君上枕忧,此臣子辞难时?”,所以奋勇当先。他所不放心的,只不过是京湖的大小将领和他们的部队。

与其把战争和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上,还不如自己亲自来做来的放心。

郑云鸣自认为不是个勤劳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勤勉于国事,为了练兵呕心沥血,其实不过是真的怕死罢了。

当然这番心思,王登和葛怀是全然看不出的。当郑云鸣当着全军的面发布移镇峡州的命令时,他们只是担心这个小书生是不是热心的过了头。

“将士们在沙头市血战退敌,已经十分疲困。”葛怀不住的抱怨:“江陵府里那些吃干饭的,养精蓄锐已久。有他们这些生力军马不用,要来调动咱们这一支疲惫之师”

王登也踌躇道:“虽然第一仗侥幸取胜,但我们毕竟经验不足,将士们还不能适应连续行军下的以弱抗强的守备战,总管即使要去,也应该让副使多派些兵马助阵。”

郑云鸣大喇喇的说道:“副使说了,要派水军协助咱们。”

王登从鼻子深处冷冷的哼了一声,显然在他心目中,宋军救援友军的可靠性更加不会靠谱。

朱胜开口问道:“我等若去救援,沙头市怎么办?”

“稍后江陵府拨出五千兵前来代替咱们。”郑云鸣说道:“前方哨探怎么回报?塔思那厮果然是退军了?”

朱胜答道:“探子手跟着他们到了汉水北头,看见他们和水师会师了,带着俘虏的百姓和牛马正在向北行进,看模样应该是已经完成了扫荡正在北归。”

“这么说来,准bèi

从武当山南下的这一路蒙古兵,已经成为了一支孤军。”郑云鸣自信满满的说:“如果能将他们阻截在峡州,那蒙古人就京湖的攻略应该就能到此为止。”

“那会为我们赢得整整一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后来的历史证明,郑云鸣的这番如意算盘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3)

第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沙头市的百姓们已经发xiàn

守卫沙头市的官兵正在陆续撤出,在沙头市北面的空地上集结待命,数天前,正是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激烈战斗,数千人倒在这片空地上,他们的鲜血沁润入土中,在空地上形成一道道擦不去的赤色痕迹。

土龙军官兵一直等到正午时分,从江陵前来接防的官兵才匆匆赶到。

“沙市江陵之门户,希望都统万千小心。”临别的时候郑云鸣把着领江陵兵的副都统的手叮嘱着。

那副都统口头称是,但态度不过敷衍而已。看的出来,他带兵出来不过应付差事,反正蒙古人已经退走,能够分得一点功劳又何乐而不为?

郑云鸣却顾不得这些了,他大声喝道:“全军开拔!”

一队队人马按旗帜各归其位,没有丝毫参杂混乱。

先放出去的照例是二十多个前路探马,他们将负责将前方地形、敌情和沿路情势不断的向大将进行禀报。

朱胜的前锋营走在队伍最前面,前锋营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战斗时候的冲锋在前而已。在行军的时候,由身强力壮的前锋营走在队伍前列,在保证受到敌人突然袭击的时候能够及时应变之外,也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工作。对于鄂州矿丁出身的兵丁们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困难的工作。

彭满的部队紧随在前锋营后面,在将射营和右翼营中间是夫役和辎重车队,将射营和右翼营就如同兜鍪和铠甲,仔细的将宝贵的物资和军器保护在行进队列中。押后的是中军营,葛怀带着一百名监护兵在队列的最末尾,收容那些掉队的士兵,如果有人落到了压队的中军营之后,马上会遭到监护的责罚。

“遇到密林!小心前进!遇到河流,停军架桥!”郑云鸣喝道:“一个个往后传!”

“遇到岔路,须防埋伏!左右警惕,心中不慌!前锋遇敌,就地结阵!根脚拿定,阵势自强!”一声声的行军令在队伍里传颂着,土龙军向着西面的峡州城开始了进军。

他们所不知dào

的事情是,这一次行动将成为土龙军历史上首次无功而返的行动。

正在土龙军六营开赴峡州的路途中,留在老营里的陆循之还在督促着士兵们紧张的制作应用的军器。

“长枪枪柄上的毛刺要清理干净!不然还没伤了敌人却扎了自己的手!”

“各人的手刀和摔刀要磨的雪亮,这是危机关头你用来自保的唯一兵器了!”

“装火药的漆皮桶子要保持干燥!带水的桶子会污染火药!每个桶子都要放在太阳下晒好!”

陆循之走到一名正在修整斧头的士兵面前,伸手拿起斧头试了试,随即说道:“斧头和斧柄之间要用木楔子塞的紧密牢靠,不然真zhèng

用的时候斧头很容易飞出去。”

他又拿起另一名士兵正在制作的铁锹,敲了敲细如茶杯的铁锹把:“铁锹把一定要够粗壮结实,像这迎风摆柳的细腰棍子,一用上气力不就折了?”

他的戏言引起了士兵们的一阵哄笑。

那做铁锹的兵士说道:“总管招咱们来是打仗的,刀枪剑戟磨的锋利,弓箭整治的好用就足够了。这铁锹和铁锨做的好与坏,不影响杀鞑子吧?”

“大错特错!”陆循之大声说道:“咱们要打退鞑子,这铁锹和锄头,要比刀枪弓箭管用的多!”

众人听到长官这么说,都惊讶的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陆循之。

“鞑靼的骑兵,都是从三岁时开始训liàn

起来的。”陆循之在湖南路做官的时候就留意北事,无论采访北方来的流民也好,还是留意出访蒙古的宋朝使者的话语也好,对于蒙古人的了解比同辈的宋朝官员要深入的多:“三岁的时候,母亲就会把他绑在马背上,让他跟着牧羊人一起在马上颠簸。五岁的时候,就用儿童用的小木弓开始射猎麻雀和兔子一类的小东西,到了十一二岁年纪,就编入少年队开始投入作战。”

“他们对于弓箭刀斧的使用纯熟,不是你们这些刚刚入营几个月的新兵们可以想象的!而你们呢?三个月前有多少人见过木弓?见过长枪?要凭着三个月的仓促操练去和武艺高强的蒙古骑兵一对一的厮杀么?”

听到他这句话,众人都沮丧的垂下了头。对于战争这门学问,土龙军里很少有人敢宣称自己不是新手。

“要打败鞑靼怎么办?”陆循之接着说道:“要打败鞑靼,就要用你们从小就会的手艺去跟他们拼!”

“梁五!”他叫着一个士兵的名字:“你来说说,你干啥干的时间最长?”

梁五站起身来憨笑道:“我十二岁就跟着爹到矿洞去背石头哩,要说擅长的只有打洞背石头。”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声。

“茅十七!”陆循之却不发笑,而是点了另一个士兵的名:“你呢?”

茅十七站了起来:“我也是,我十一岁就到矿上干活了。”

众人纷纷议论道:“十一岁有啥了不起,我九岁就到矿上咧。”“我十三岁去的。”

“我也是十三岁!”

“这就对了!”陆循之大声说道:“挖洞、填土、筑围子,就是你们这辈子干的最多的活计!你们就要用这个来对付蒙古人的人马合一、百步穿杨!”

“您这玩笑可开大了,挖土填坑也能算打仗?”有人哄笑说道。

“挖土填坑怎么打胜仗,总管不是早就教过你们了吗?”陆循之指着远方高大的寨墙:“那些东西不是你们一铲土一锄头的修起来的吗?”

众人互相望了望,又有人疑惑说道:“修城修寨,民夫也能做这些,但是躲在寨子里不出来,就能打退蒙古人了?”

“就凭你们现在的功夫,不行。”陆循之说道:“不过总管对我说道,总有一天,京湖会筑起一条又一条的长城,长城内布满了高墙深沟的大寨子,人民在里面安全的生活、做买卖,甚至耕种田地。在敌人前进的每条道路上,都有无数的陷阱和堡垒在等待着他们。有一天,我们甚至能做到前辈将军们没有做到的事情,做到韩家军和岳家军没有做到的事情,挺进中原,收复两京,依靠的就是你们手中的锄头!”

兵丁们个个哑口无言,有人小声说道:“总管想的也太美好了,能挖洞保命就不错了”

陆循之微微一笑,正要回答的时候,山顶上的瞭望塔方向突然吹起了示警的号角声。

“西北方向荆山烽烟告警!大股敌军靠近山寨中!”

听到哨兵的禀报,杨掞的心头沉了一下。

荆山山麓的烽火哨位是他亲自带人去实地勘察选定,与其他方向的不同,荆山的烽火哨位向西北方向延伸出数百里,几乎直到房州境内,为的是这个方向山岭重叠,不光是巡查哨戒困难,也因为敌军行军不易的关系,作为最高指挥者的大将们总是会有意无意的将这里忽略。

“想要穿越山岭来打仗,除非是傻瓜吧。”人的惰性总会无意识的屏蔽一些东西。

但杨掞知dào

兵法最贵的就是从对方想象不到的方向来思考,无论什么样的天险绝壁,都已经有军队克服了它们,更不用说区区一个低矮的荆山了。

所以他宁可花费重金、部署人力来设置几十个烽火哨位,就是为了有一天这个方向突然有军队出现,不至于措手不及。

但在他的预想里,顶多是几百人、或者是两三千人的偏师。从没有想过蒙古大军真会以这条曲折崎岖的道路作为主要行军路线。

但从地图上沿着这条路线穿插进来,对于蒙古军的战略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只要占据老鸦山之地,向北,可以突袭背后毫无防备的襄阳城,襄阳城南面只有一座南山作为屏障,南山上只驻扎有几百名士兵,防备尚称不上稳固。

如果此时被蒙古人以大队人马从南方突袭,襄阳城未必有万全的把握可以固守。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江陵。江陵的北面默认是不设防的状态,那是因为襄阳在北方作为江陵的屏障。但如果真的有一支兵马横插入襄阳和江陵的中间,那它可以轻松的从荆门南下,从陆路包围江陵城。

只需yào

向襄阳和江陵之间插一个棋子,就可以同时威胁天下脊柱的襄阳府和荆襄九郡的治所江陵。这么划算的买卖,杨掞自己都忍不住想做一把。

只是,横亘在蒙古人面前的还有一个老鸦山。土龙军留守的四营二千军士,就是妨碍蒙古人完成整个计划的最大问题所在。

“若是我来,我用尽所有的办法也得攻下这老鸦山。”杨掞狠狠的锤了一下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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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4)

“陆翁,”杨掞对匆匆赶进来的陆循之说道:“这次我们真的有麻烦了。”

陆循之拿起笔来在一张便签上匆匆写了几笔,转身拿给了身旁的陈光:“马上做好蜡丸,派精细人前往沙头市,招总管回来守城。”

陈光应了一声,吩咐道:“项宁,你走一趟。”

一名矮小精悍的汉子应了一声,接过了便签转身出门。

“靠总管还不算保险,”杨掞吩咐道:“这是关乎全局的事情,马上派出信使,向”

他顿了一顿,说道:“向襄阳赵制置使、江陵别副使以及黄州的孟都统求援。信中一定要写明,这是郑清之公的亲子建立的老营,马上要被大队蒙古兵攻击。”

“我相信至少这三方主帅,应该有一方是不会坐视不救。”

陈光又拱手称是。

“办好了这些事,那我们就再辛苦一趟吧。”杨掞说着从桌案上抄起兜鍪:“通知游奕营的弟兄们,这回有大猎物可以打了。”

陈光却伸手按住了他的兜鍪,说道:“这一仗不比严家村,一定是一场凶险的恶战。在总管赶回山寨之前,统领必须担负起指挥全局的重任。”

“这一趟就由我带队吧。”

杨掞不再反驳,因为他知dào

陈光说的是对的,在郑云鸣赶回大寨之前,自己不能随便丢掉性命。

“这一次不用跟在严家村一样。”杨掞叮嘱着:“敌人数目太多的话,热衷于奇谋就会为自己招来祸患,依照普通的埋伏手段,随机应变就可以。”

“游奕的意思,就是不拘成法,依照当时当地的形势,灵活做出自己的判断。”杨掞拍拍陈光的肩头:“子明(陈光字子明),我相信你的才智足够称为一个很好的游奕军指挥者。”

陈光躬身道谢,然后带上了黑色的铁头鍪,拿了将令离去。

杨掞转身对陆循之说道:“陆翁,那个东西应该拿出来用了吧。”

陆循之毫不犹豫的说道:“现在正是用那个的时候。”

在大营正面寨墙下忙碌的兵丁和夫役们惊讶看着四台巨大的机械罩着油布被径直推向北门的两个角楼。

北门的角楼原先只是很简单的木制方楼,但在郑云鸣的坚持下修改了设计,改成了圆形的木桩围成的填土平台。

这个修改正是为了使用土龙军最具威力的大型防城器械。

油布被小心的揭下,呈现在惊呼的大寨军民面前的是一架巨大的床子弓弩。

凡大宋用以守备名城的床子弩,分为单弓、双弓两个级别,而最为天下称道的就是号称用八头蛮牛才能拉开的强力巨弩,三弓床弩。

在坚硬的木料制成的床子上,安放着三张巨大的的弓,其两张在前,一张在后,号为三弓。弓弦用黄牛背部的束筋制成,将多条碾搓成为一股,强筋硬胎,可以发射巨大的箭矢。

所谓巨大的箭矢,就是一支可以发射的铁标枪。箭矢全长三尺五寸,也有五寸粗细。箭尾用铁翎羽镶嵌。主箭矢两边各配有一支小箭。这就是《武经总要》中“一枪三剑”的来源。

为了张开三弓床弩,需yào

在床子弩手的指挥下,使用壮汉百余人一齐拖索来转动张弓用的绞车,齐心协力,才能把弓弩张开。八牛弩的称谓,可谓不虚。

杨掞看着在一百余人的齐声吆喝声里,临时装置在寨墙上的滑轮吊慢慢的将巨大的床子吊上角楼发射台的场面,虽然已经在军队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他对这种武器的威力并不是十分了解。

“说起这床子弩,那可是救过大宋国祚的神兵利器。”陆循之笑呵呵的说道:“想当年还是真宗朝的时候,辽国萧太后举铁骑二十万南下,企图灭亡我大宋。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两军对峙与檀州。契丹强悍,我军数次身处危局之中。”

“眼看形势不利,连皇帝都可能被辽国俘虏的关头,檀州城上的床子弩手们一眼看到六百步外有一名辽军大将帅十余骑轻骑前来城下侯望我军情势。当机立断,床子弩手们张开了三弓弩一箭射去,那一枪三剑直中了辽将的胸口,将他击毙在当场。”

“后来才知dào

这辽将原来就是辽国南京统军使萧垯凛,正是萧太后赖以指挥侵略的先锋,此人毙命之后,辽军士气大衰,不久之后萧太后就被迫和真宗皇帝签订了檀渊盟约。就这一张弩,发一支箭,就解了大宋一场危难,真不愧为国之利器。”

杨掞不屑的说道:“这不过是太祖皇帝阴德积的厚实,才能让他们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蒙中了人。这样粗重的家伙,几乎无法精细的瞄准,放出去只能烧香拜佛保佑射中哪个祖上损了阴德的家伙,怎么能作为决胜的武器来依仗?”

陆循之淡淡的说道:“若是不用来射人呢?”

“那就另有一番说法了。”杨掞看见那三弓床弩轻轻的吊放在角楼平台上,床子弩手们急忙上前调试修葺,突然想起了另一桩守城的利器:“前日总管离营,四队火器队带走了三队,剩下的一队现在何处?”

“我已经吩咐他们在城墙下建立一个营帐,随时准bèi

上城墙增援了。”陆循之说道:“总管担心大营不稳,所以他带走的三队都是竹将军队,留在大营里的却是一支木将军队。”

木将军顾名思义,就是用坚硬的槐花木等材料制作的木炮,外加有三道铁箍以加固炮身,这是郑云鸣和江陵制造工坊的工匠们商量改进的加强版竹将军,无论在装药量、射程还是威力上,比之竹将军都有进一步的提升。

“倘若鞑子真的大举来攻,那这些木将军就必须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杨掞皱着眉头说道:“好在其余的火器总管留下了不少,也应该谨慎使用,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能浪费。”陆循之望着西北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谁也不会知dào

来的到底是多恐怖的大军。”

这个问题在三日后的黄昏有了答案。

只剩下三百余人的游奕营带着累累伤亡逃回了大营。

陈光的身上和左臂上都带着箭伤,右腿还中了一枪,是被兵士们搀扶着进营的。

“前后一共埋伏了敌人十几次,每次都很激烈。”陈光咧着嘴大笑道:“这一次真的叫他们吃到了苦头。”

杨掞却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yì

:“说了多少次了,敌人势大的时候就不要轻易陷入近距离缠斗,这次损失了不少弟兄都是因为你总是急躁求战!”

陈光抬高了嗓门:“我是前线的指挥,我认为如果不狠狠的教xùn

一下这股敌军,等他们一路安全的到达大营的时候就太晚了。”

杨掞看了看他身后缠着纱布的受伤将士,立kè

明白了陈光的判断是正确的:“不错,前方指挥者应该掌握临机决断的权力,说说你们侦查到的情况。”

“鞑子的队伍有十几里长,全都是骑兵,应该超过上万人,都是衣甲鲜明,士气高昂。除了正兵之外,还有不少自己带着马匹和兵器随行的杂兵,应该都是想来趁火打劫的家伙吧。”

“除此之外,队伍还携带了很多夫役,数目比寻常军队用到的要多的多。我看他们是打好了攻城的主意。”

“还有进一步的情报没有?”杨掞追问道:“敌军主帅为谁?队伍中真鞑有多少,汉兵又有多少?”

“我们俘虏了十几个兵士回来。”陈光说道:“详细的部分统领可以审问他们。”

十几个被捆扎的严实的蒙古士兵被推入了半山腰临时搭建的一座巨大帐幕。当他们看见上首坐的都是宋军将级以上的大员的时候,只是头如捣蒜一般的不住哀求饶命。

杨掞望了正中主将位置上端坐的陆循之一眼,对方点了点头,示意杨掞开始。

杨掞扫视了一下正在座下磕头的俘虏们,选了一个看起来最瘦弱的家伙,叫游奕军兵士提上前来。

“好好的答话,统制大人可以保你性命无忧。”杨掞温颜说道。

那俘虏惊魂未定,只是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杨掞。

“你是哪里人氏?姓名是什么?”

“小人小人是河南许昌人氏,名叫朱定七。”

杨掞点点头,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兵?又在谁的部下?”

“小人本是在乡下好好的务农,前日里蒙古宣差老爷是,是鞑子的宣差下了令,叫从村子里五名壮丁抽取一名,跟随大军南征,小人正是被抽中来的,加入的是刘亨安元帅的部属管军千户张铁塔的部伍。”

杨掞又问道:“这一次蒙古来了多少军马?主将是谁?汝当好生答话,若有欺瞒,”他唰的一声抽出了腰刀:“现在就要你人头落地。”

那朱定七吃了一惊,战战兢兢的回答道:“小人只是一个农夫,数目字这些弄不清楚的,不过听咱的牌子头(蒙古军中十夫长的称呼)说过,这一次跟着曲出大王南下的有八十万人马,要要踏平荆襄”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1)

杨掞笑着摇摇头,古来行军出师,夸张实力炫耀人数是一定要做的事情,十万诈称五十万,二十万诈称八十万的例子举不胜举。对阵的一方也不会当真,实jì

对阵的人数当然要从战场上观察来计算。

“这些暂且不论。”杨掞问道:“统军来的可是那曲出么?”

“这个倒不是我们从枣阳南下的时候,曲出大王还呆在枣阳呢。”朱定七偷偷的看着杨掞和座上陆循之的表情:“听张千户说,这次领军南下的是东路行军副元帅女真万户夹谷留启大人,副帅是东平等五路万户史天泽大人。”

“是女真主帅?”杨掞抬头看了座上的陆循之一眼,二人心中想的都是一件事:看起来这次南下的并非是蒙古人的主力部队。

杨掞拍了拍朱定七的背表示赞许,继xù

问道:“一同南下的有多少真鞑子?还有其他队伍,都是些什么人组成?”

“真蒙古人总有六七百人,分布在大队里。每一百户下面都有蒙古人的督战官,还有前方探马的哨骑,也都是蒙古人充任。至于别的部队里,吐蕃、回鹘、女真和契丹人的小部队都有参加,但是大部分还是汉人。”

很明显,这是蒙古人的一贯手法,当他们执行关键性的战役行动或者判断出战役获胜可能较高的时候,他们就会出动以漠北民族为主力的核心部队,在大量仆从军的配合下遂行战役计划。而当他们认为某项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很高,他们就会派出一支由被征服民族组成的二等杂牌部队,能够侥幸获胜自然可以攫取到额外的利益,如果失败对账面上仅仅只有九十五千户的蒙古本土军队也不会有大的损失。

迅猛如林中之虎,狡诈似雪中灵狐,搏命时是凶悍的斗士,算计时比商人更精明,这才是蒙古人纵横天下的秘密。

陆循之挥手让游奕营将俘虏带下去关押,又对众将说道:“虽然来得都是蕃汉部伍,未可轻忽对待,那蒙古军在北方没有对手已经很长时间,士卒气势如燎原烈火,锐不可当。尤其是东平万户史天泽,实在是一个难对付的强敌。”

“我在军中早闻听此人姓名。”杨掞说道:“当年忠义总管彭义斌北伐失利,被围困在河北真定府郊外,此子尚年轻,就敢以五十名敢死队奇兵突出,攻杀了彭义斌,其后跟随拖雷四太子南征,多负勤劳。又率军连克数十州郡,号称河北山东勇武第一的豪杰。”

“他的事迹远不止于此啊,”陆循之用手拍着桌案:“当年此人率军与武仙连番大战,杀的武仙丢盔弃甲,已经被传为了市井奇谈。不过这些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这角色究竟有多厉害,明日蒙古军到来自然能见个分晓。”

蒙古军队的进军速度不如想象中一样迅速。虽然他们的先导部队嫡系蒙古侦查骑兵很早就抵达了战场,但只是摆如海子样阵分散在老鸦山大营的四周,无声无息的监视着寨中的动静。

陆循之也知dào

他们这是在为大军的攻城做准bèi

。但是攻打老鸦山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老鸦山虽然位处荆山之中,却是一座孤峰,东面是一条无名小河绕山流过,同时也给城寨下的护城河提供水源,小河右边则是平坦的开阔地带,原先是郑云鸣安排的屯田户在开荒耕作。不等麦子完全成熟就已经被抢先收获,连人带粮食都入了大营里。

西面和南面都是起伏的山峦,但却无一高过老鸦山主峰,因此想以此作为制高点尽窥城中形势是做不到的。

北面是一片宽广的平原,这种山群中小块的平地被湖北百姓们称作坝子。这片坝子原来就叫老鸦坪,郑云鸣嫌这个名字略显土气,改名叫做杀鞑坪。

这个称呼蒙古人当然是不知dào

的,即使他们知dào

也不会在乎将大军的营垒放在这里,因为老鸦山的山势北缓南急,从北面攻击显然是更好选择。

但是他们将大营驻定之后并不忙着进攻。

漠北的蒙古人是不习惯像汉人一样每当扎营的时候挖沟堆土,壁垒森严的。这样对骑兵来说难以机动,所以蒙古军队的宿营多半是在野外设置账房而已。

夹谷留启率领的史天泽的部伍当然是以北方汉军和签军作为主力,行阵和驻扎保持着中原的旧规。但当时金人入主中原已久,加上蒙古人入侵的影响,使得蒙古汉军的营垒看上去也显得简单明了。

甚至连木栅栏也没有,只是在营帐外围放上几个拒马作为划分,就成为了一座野营营地。

当然,如此简陋的扎营代表的是对自身守备能力和野战能力的绝对自信。

守城的那些鼠辈只要敢出来一步,就将他们彻底粉碎掉。

且简陋的营地不代表简陋的巡逻和监视,在营地最外的一圈营帐里,灯火昼夜不息,里面都是枕戈待旦的守夜军士。

“虽然简陋,却不容小觑。”陆循之站在老鸦山的山腰上,在高耸的瞭望台上探看着敌人的营垒。

杨掞笑道:“您做学问许多年,目力居然还是很好。”

陆循之眺望着数里之外的敌营,淡淡的说道:“从打定主意要在沙场上报效皇命的时候,我就刻意保护自己的视力,每天到了晚上都不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父亲在的时候曾经责备我惫懒,但是我将志向对他说起,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旁的话。”

与陆循之相同的是,一代名儒陆九渊毕生也致力于光复宗庙,再整山河。可惜的是他的时代里并没有一位从后世穿越过来的宰相公子可以做依靠,所以只能埋首经卷,开创出心学的一片广阔天地。

“从这里看毕竟太远了。”陆循之眯缝着眼睛,努力要将敌营的每个细节看清楚,可是毕竟距离限制,在他看起来连似蚂蚁一样出入的人群也看不太清楚。

杨掞说道:“郑官人说道,在西洋有一种工具叫做窥镜,乃是将两片纯色透明的琉璃打磨成圆片,中突而外凹。将两片琉璃片按照一定距离进行固定,可以从中看到几里外的事务,就跟在眼前一样清晰。”

“你是说官人准bèi

将这种工具用作瞭望侦察?”陆循之说道:“那这种窥镜现在何处?”

“还没能制造出来。”杨掞叹道:“总要等得刘翁廷美的琉璃作坊按照官人的指导生产出来大批琉璃成品再说。”

陆循之哼了一声,不再跟他废话,只是继xù

观察着对面的情势。

这时候的蒙古大营开始有所行动,虽然没有号角胡笳,但是在几队旗帜的引导下,民夫们分作几路一起开始前进。

他们并不靠近营寨,只是分别来到南北东三个可供出入的大门之前,隔得远远的开始挖掘壕沟,修建栅栏。

“这是要准bèi

活活的将我们困死啊。”陆循之沉着嗓子说道:“要是营寨被打破了,寨子里男女老幼一个都逃不出去。”

不错,这一次蒙古军并不像攻略别处一样随意行动,能攻则攻,不能攻则绕寨而走。他们是扎扎实实的打算如在枣阳城一样,用坚定的意志和强dà

的军力将面前的这座规模很大的宋军山寨完全摧毁。

整整一天蒙古军都在忙着构筑工事,没有任何发起攻击的意思。

第二天,居高临下的宋军发xiàn

了蒙古人开始整备攻城的器械。

左近的树木早就已经被郑云鸣下令尽数砍伐。但区区土龙军在连片的荆山山林面前几乎是沧海一粟。蒙古军队的采伐队日夜不停的砍伐树木,并且源源不断的运到营地进行加工组装。

观察到这一幕的陆循之马上下达了相同的命令。

“咱们也组装砲车!”

山寨里也开始分头忙碌起来。有人去仓库中取木材,有人开始就地在寨墙后面构筑砲车发射阵地,负责组装的工匠陆续向着组装场地集中。

坐待来敌的好处就是,当敌人远道而来一切还没有具备的时候我们已经准bèi

停当。

枣阳城的樊文彬,可以称作是忠勇,但他毕竟是在接替全子才成为枣阳太守之后十几天就马上遭到了蒙古大军的全面攻击。他没有时间,只能仓促整备自己的砲车。

老鸦山可是养精蓄锐了几个月之久。

在这几个月里,土龙军砍伐了周围的大量树木,并且将树木按照大小尺寸都制作成砲车的部件,将它们干燥之后放在通风的场所进行储存。

在这几个月里,每一旬里郑云鸣都要安排一天时间来进行守城操练。严格的督促之下砲手们将组装、拆卸、发射、矫正射点的每一个步骤都演练的好像是已经操作了这些砲车多年的老手一样。

在这几个月里王登和陆循之甚至有充分的时间挑选那些能够保证砲车发砲不受阻碍而又能掩蔽在城墙下不被敌人观察到的地方作为预备发射阵地。

预先演练纯熟的砲手们用极快的速度在预定的发射场地上竖起了数十座高大的砲车,每一座砲车都静静的将自己粗大的悬臂垂下,静候着那百石俱发的时刻到来。

站在木制门楼上的杨掞取下了兜鍪眺望着远方那手忙脚乱的蒙古军砲车组装场地。

“要不”他偷偷对陆循之说道:“咱们先打一砲试试?”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2)

蒙古军的砲手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将几十座砲车组装完毕。这些巨大的拽索式抛石机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了攻城的利器。

官渡大战时候,曹孟德用霹雳发石车大破袁本初的木塔弓箭手的故事在宋朝已经是老百姓口耳相传的传说。

那时的霹雳车不过是长高一丈五尺,射程五十步的原始抛石机罢了。在这宋蒙交锋的今日战场上,简直就跟儿童玩具一样可笑。

远方砲手军的管军百户挥舞着手中的红旗,这是要准bèi

发砲的信号。

二百多人的砲手队走到一座高大的砲车后面,这座雄伟的砲车悬臂上系着一百二十条又粗又长的皮索,就好像胡人头上粗大的辫发一样。

管军百户大声喝令着,砲手们纷纷捡起了皮索握在手中。每两人拽住一条皮索,眼睛看着百户的号令。

有人赶紧搬来了石弹放入皮窝子里,坐在木轴上的定发手开始仔细的瞄准方向。几十名士兵在下面推着砲车缓慢的转动着。

等到砲车完全转向了门楼的方向,终于停止了转动。

那管军百户猛地将手中的红旗向下一挥。二百四十名拽索手齐声呐喊,猛地将手中的皮索向下拽下。

七根粗大的稍干捆扎而成的巨大的悬臂一头猛的沉下,杠杆的作用让另外一端带着皮窝子以疾风猛雷一样的声势高高的扬起。

一枚重达数十斤的石弹带着呼啸声画过一条弧线向着门楼飞去。

城门楼前高举的一柄清凉伞下,陆循之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石头擦着门楼飞了过去,淡定的喝了一口湖北路的名产毛尖。

第一发试射只是在测量距离,很少有真zhèng

命中目标的。

他这么淡定,周围护卫的左翼营官兵们却已经吓的魂不附体。

站在内墙上瞭望的杨掞探头看着那石弹飞跃了门楼落在寨墙后面数十步的一所军舍顶上,顿时将那军舍的屋顶轰飞了一半。

寨中的大小军民早已经向山上转移,只剩下必要的战斗人员留在寨墙上下,准bèi

展开一场丢石头的战争。

杨掞看见那所房舍正是堆放着酒浆的仓库,勃然大怒,转头冲陆循之喝道:“统制,咱们可以还击了吗?”

陆循之喝道:“还击!”转身依旧用平静的口气对身边的左翼营主将马祥说道:“咱们收了清凉伞进战棚吧,下面可就是来真的了。”

杨掞向着寨墙后面数十步距离上的一座巨大的砲车喝道:“丙戍位,放!”

蒙古军七梢砲车上的定放手还在为自己错误的估算懊恼着,指挥着众人将砲车调转方向,突然听见了空气中传来一股熟悉的风声。

对面寨墙里一颗石弹以更猛烈的势头冲着自己迎面飞来。狠狠的砸在了巨大的七梢砲车上。

巨石掀起了巨大的烟尘,烟尘中蒙古军精心构筑了一天的七梢砲车就如孩子们搭建的木玩具一样被打的支离破碎,惊呼声中两名定放手带着巨大的悬臂被震上了半空,又一起重重的跌入尘土中。

杨掞大喜,冲着寨墙内高声喊了一句:“首发命中!”

寨墙里爆fā

出一阵欢呼之声。

能够有多几个月时间准bèi

的好处还有一桩,就是砲手们可以好整以暇的在每一个发射阵地上对前方的空地进行试放,将试放的结果一一记录在案,最终将前方砲车所及范围都编成一张详尽的网格,网格上的哪个点应该定什么方向尺度,都一一事前练习,到时候城墙上的瞭望手按照标好的经纬度报gào

方位,虽然不能立即命中调整起来也十分便捷。

这就是主客地位不同,造成的巨大优势。

杨掞举目望去,对面的蒙古军抛石机阵地一片混乱。

一座七梢抛石机被摧毁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及“啊对面竟然也会有抛石机这种高级货色”这种想法带给蒙古砲手军兵将们的惊慌。

通常来说,宋军的山寨都是由装备次一等的厢兵、防城军或者干脆就是民兵把守,极少会有抛石机这种重型机械在其中。

就算这座山寨的气势非凡,但蒙古军仍然事先做了敌人不会拥有抛石机的轻易判断。

所以他们才会将抛石机的主要目标限定为木制寨墙。只要从安全距离上用石弹摧毁北门的防御,剩下的事情简单至极。

但守备一方抛石机的出现将这种危险性为零的游戏升级为一场残酷的抛石机绞杀战。

“丙寅位,放!”杨掞不远处的一名瞭望手朝着城下叫道。

三座砲车在齐声呼喝中猛力扬起了悬臂,石弹流星般划破长空,巨大的声响里又一座双稍砲车被砸的粉碎、

这一次蒙古的砲手军们才真zhèng

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在管军们的指挥下动手开始反击。但是他们看不到城寨里对方抛石机的具体位置,只能从打出来的弹丸反推对方发射阵地的大致位置。

尽管是这样,他们仍然拼命的拽动皮索,将一发又一发的泥丸和石弹朝着想象中的敌军抛掷过去。

这种反击的方式荒谬且效率低下,但这是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弱势一方的拼死抗争。在北方将一座座名城用几十上百斤的巨石轰开城防的蒙古砲手军们,在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展示着他们的骄傲与不屈不挠。

且从实jì

效果论,这样盲目反击还是对藏在寨墙另一面不肯露头的鼠辈们产生了一定威吓和损害。

乱石雨下两座五稍车收到了致命的损害被迫放qì

,其余几座大小不同的单稍车、四稍车和七梢车都受到了部分伤害。还有两座砲车的砲手们因为受到了石弹的惊吓丢下砲车逃之夭夭,躲到了山上的洞穴里。

但和瞭望手在城墙上校准射击的土龙砲手们相比,这毕竟是盲人和健全人的搏斗。

指示方位和进行矫正的口令在寨墙上此起彼伏,石弹和泥丸雨点般的将一座又一座敌军砲车轰塌,速度快的连寨墙上观战的杨掞都觉得有点吃惊。蒙古的砲手们不少人已经被石弹打的粉身碎骨,鲜血飞溅在同伴的身上,但剩余的砲手们毫不动摇的继xù

拉着皮索。其顽强战斗的意志,连陆循之都不住的捻须赞叹:“果然不愧是战胜了女真大军的精锐之师!”

只是这毕竟不可能挽回败局,蒙古军一方的砲车数量逐渐减少,直到最后一座还在发射的一座单稍砲被十数枚石弹集火打击终于不支倒下,第一天的砲战以蒙古砲手军全面失败而终结。

此时的蒙古军阵地上,到处是被打断的木梁、轴柱和皮索,砲手们在残骸间无力的呻吟,大队蒙古士兵完全不顾及到他们受伤的同伴,在残骸堆里疯狂的搜寻着仍然可以用的部件。

目睹着这一幕的杨掞对陆循之说道:“陆翁,接下来还有一场真zhèng

的大战。”

“下一次就不会像今天一样赢的轻松。”

幸好在这下一次之前,恢复砲手军的战斗力也得浪费蒙古大军不少时间。

这一次蒙古军看得出简直是全军出动,几乎将几座山头上的林木全都砍伐一空,木材流水价的送入大营。

他们正在制造比第一次更多的砲车,并且还不仅如此。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寨墙上的瞭望哨发xiàn

对面已经搭起了巨大的木楼。

在树立砲车之前必先树立望楼用以居高临下,窥视敌人城中的守备情况,特别是城里抛石机的具体位置。

在枣阳之战里,蒙古人树立了高大达十多丈的望楼,日夜窥看城中的情况,然后按照瞭望哨的指挥,逐个将城中的抛石机摧毁,赢得了胜利。

在进攻老鸦山的时候轻敌大意使得蒙古军吃了苦头,这一次他们决定扎扎实实的按照常规步骤开始。

守备一方当然也看着对面的望楼着急,杨掞目测望楼在己方的砲车射程之外,甚至动了派突击队陷阵,破坏望楼的主意。

但他生平喜欢用诡计,这等硬桥硬马的办法有违他的战争哲学。

何况突击队要么是铁骑编队,利用机动性的优势快速进击,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击即走。或者是激励三军,以少数精锐步兵分队开城杀出,利用一鼓作气的气势压倒对手,夺得暂时的战场主动权。

土龙军中既没有骑兵,也没有经lì

沙场的精锐步兵可以使用。现在开门杀出去,除了给敌军强dà

的铁甲骑兵送人头之外,还会折损城中已经十分薄弱的守备兵力。

他必须在郑云鸣回来之前,牢牢的守住大寨,一兵一卒都不可浪费。

端望对面的高楼,短短时间有十多个计策掠过杨掞心头,但又被他一一否决,他自己本身是一步十计的神机角色,也就明白十计中其实难活一计。

妄自号称平日妙算无双的杨掞,也只能坐看着几座高耸入云天的望楼慢慢的搭建出来,瞭望手在往楼上俯瞰着城寨中的形势,将之一一记录,明日的战斗对于土龙军来讲注定是一场鏖战。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3)

紧随着望楼而起的是五十座大中型抛石机,在重型抛石机的对战中旋风砲和虎蹲砲这样的小型砲起到的作用很小,索性暂且缓一步建设,等抛石机对战决出了胜负,再使用小型抛石机来清扫城墙上的守军。

老鸦山寨里的守备军当然不会坐视对面好整以暇的准bèi

攻城器械,但这一次蒙古军事前有了准bèi

,在阵地前张挂了丈余高的帷幕,帷幕前方又筑了土墙和栅栏,再想用抛石机像上次那样做定点式打击,效果就不会彰显了。

在土龙军砲车的骚扰下,蒙古军的发石车还是按照计划全部建成。

只等待着第二日展开的新一轮投石大战。

次日晨曦方现,蒙古军营第一次吹响了胡笳,大军呐喊声里十几名轻骑拥着一名将领疾驰而来,一直冲到了大寨北门下。

杨掞几次想叫弓弩手放冷箭试一试手气,却被陆循之阻拦下来。他是儒生领大军,还拘泥于信义礼仪那套陈腐的东西,认定了还没开战之前,绝对不要对敌人的信使出手。

那名将领抬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旗帜,示意亲兵开口喝道:“南军统制陆某听真!今大汗亲遣真定、河间、东平、大名、济南五路万户”

话未说完,背后已经挨了狠狠的一鞭子。

“如何这般啰嗦!”那将领催动胯下栗色的坐骑跃前几步,振声喝道:“某幽州史天泽!城中守将知我名号,早早开城投降!若迟了半刻,打破城寨,玉石俱焚!”

陆循之张口答道:“大宋土龙军统制陆循之答话!君子重节义”

他话还没说出口,杨掞举起手中的角弩,瞅了个准,扳动牙机,弩箭如脱兔相似径直射向城下的史天泽。

史天泽微微一侧身,右手探出牢牢的将正在飞行的箭矢抓在手中。一个射的快一个抓的准,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完成,城上城下的人都来不及做什么反应。

史天泽将手中箭矢高举,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吗!史某以这支箭发誓,要是不打破城寨,杀的你们连一只鸡一条狗都不留下,某就不再姓史!”

说罢将箭矢往地下一掷,领着骑兵队扬长而去。

陆循之回头瞪了杨掞一眼。

“有什么关系,”杨掞说道:“这回答比陆统制的简单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远方震天的呼喝声里扬起了尘土,几十枚数十上百斤的弹丸在天空中划过,落入了城寨中。

这一次蒙古军已经准bèi

妥当,望楼上的瞭望手已经为抛石机指示了城中敌方砲车的方位所在,第一波打击之下就有一座五稍车被石弹砸倒而土崩瓦解,其余的石弹命中的位置也距离目标很接近。

城寨中的砲手军立即开始还击。

砲手们将缠满了薪草和干枯的藤蔓的泥丸放在皮窝子里,这些薪草和藤蔓事前已经在火油里侵泡过,这时候被火把点燃,立即熊熊的燃烧起来。

“放!”兵丁们齐声呼喝声里,几十个巨大的火球带着黑色的浓烟尾迹飞掷了出去。

必须承认,虽然火弹和普通弹丸的实战效果相差不多,在场面上却震撼人心多了。没有多少人能够眼看着巨大的火球冲着自己飞来而无动于衷。

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

从实jì

的效果来说,火球也烧掉了不少遮蔽在蒙古军投石机前面的帐幕,这让土龙军的抛石机的攻击变的更加准确。

但很快的,对面也开始向城中投掷无数的流星火球。

火球在寨墙上空飞来飞去,黑色的烟雾筑成的弹道在空中画出奇形怪状的图案。杨掞却没有功夫注意这些。他目光聚拢的是在正前方百步的距离,已经有大队的蒙古军兵聚集,一面清理鹿角和栅栏,一面推着大盾前进,组成了一道大盾防线。

防线的后面弓箭手开始向城头射击,羽箭似黑鸦群一样笼罩在寨墙上。城头的弓箭手不甘示弱,也开弓还击,但是毕竟人数太少,基本对大盾后的蒙古弓手造不成什么实质的威胁。

杨掞关注的并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在盾墙之后,已经看得见兵士们开始挖土掘洞,准bèi

放置较小的抛石机。

史天泽的耐心很少,他要在丢石头的游戏结束之前,抢先进行下一步攻势。

在盾墙后几十架小型抛石机已经树立起来,它们都是近距离专门用于城头工事破坏的轻便武器。

那是五十座发砲迅捷如风的旋风砲。

每座旋风砲高达一丈二尺,用冲天柱一根,深入地下五尺作为根基。用两根八尺五寸的夹木作为支撑。也只是只用一根一丈八尺的单稍为杠杆,拽索四十条,不过砲手只用五十人,一人定放。射程虽近,炮弹也轻,却是发砲如风,大大提升了射击的速度。

这种轻快型抛石机针对的就是寨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们。

三斤重的石弹和泥丸以迅捷的速度不断向城上发射,虽然威力不如七梢和九梢大砲一样威力惊人,却是发射速度奇快,前石刚过,后弹已经跟上,连绵的弹雨压制的寨墙上的守军抬不起头来。

陆循之招呼正在指挥弓箭手放箭的杨掞:“是用那个的时候了!”

杨掞停下号令,塌着腰身一溜烟的向寨墙的东北角跑去,一面跑一面招呼城下:“旋风砲,用火油罐还击!”

土龙军在寨墙下早就准bèi

了十几座旋风砲位,听着杨掞这一声号令,都从身边的弹丸堆里捡起一个一斤装的粗陶瓮,搁在皮窝子中。

这是宋军传统的火攻兵器,其制法中有独妙之处,用生鸡蛋磕破一头,小心的取出蛋黄蛋清,用稻草牵引将火油灌注在空鸡蛋壳中,鸡蛋装满陶瓮之后,细心的用黄泥封好,平时取用搬运时都倍加小心谨慎。这种内里装了鸡蛋壳的火油罐比之简单灌油的火油罐喷溅效果更为出色,故而广泛的使用在宋军的水陆战中。

在城头军士的指挥下,城下的旋风砲将一个个的火油罐掷过墙头,全都打在蒙古军的木盾墙和旋风砲阵的附近。

领队的蒙古管军千户发一声喊,旋风砲队和射手们全速向后退却。

宋军要火攻了!

还没等他们跑出几步远,寨墙上两排火箭朝着旋风砲阵地抛洒下来。火箭点燃了泼洒在地的火油,木盾墙和五十座旋风砲登时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中。

土龙军一方的旋风砲还在时刻不听在给这片火海添加着燃料。

木盾和旋风砲很快就在这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杨掞奔到东北角的圆形发射台中,伸手抄起一面红旗举起。

远远的西北角上也扬起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那是另一个小队已经准bèi

好的信号。

“动手!”杨掞拍了拍自从战斗开始都在一直静静躺着的三弓床弩,朝着城下喝道。一百多名夫役在整齐的口号声里一齐发力拽动皮索,城上的三弓床弩的绞轴开始吱吱呀呀的转动,弓弦向后拉伸。

“弦已挂满!”

“上箭!”

两名床子弩手小心的抬过了一支一枪三剑箭,将其安放在基座上。

杨掞蹲下身子,抚摸着栎木做的粗大的箭杆,低声说道:“能不能扭转局面一切就靠你了,拜托了,命中目标吧!”说着接过了军士手中的火把,将箭头点燃。

一名身形魁伟的床子弩手举起手中的大斧,将斧背一面朝下,抡起了斧子朝着牙机狠狠的砸了下去。

雷震云响,霹雳弦惊,一支铁枪带着巨大的烟迹破空而去。

蒙古军营里又是一阵惊恐的呼声。抛石机也就算了,区区一座山寨竟然连床子弩都装备,不知dào

里面藏着的却是怎样的劲敌。

巨大的箭矢划过一道微曲的弧线,目标却不是地面,众人齐声惊呼下,箭矢带着巨大的冲力击中了远处的一座望楼。

唐到宋初的床弩,其射程不过七百步,后经过宋真宗时期的改进,射程广阔至千步。在南宋进一步改良后,对一千步以外的目标也能够有效的命中。

蒙古砲手军度城寨内抛石机的射程来安放望楼的位置,这是因为望楼不可能离城墙太远,离寨墙太远的话,寨墙下的视野死角就会越大。并且瞭望手自身也有目力限制,陆循之看不清对面军营的真实面目,换了蒙古军的瞭望手也是一样。

所以蒙古砲手军精心的选择了一个城寨里抛石机力能所及的极限之外不多的一个安全距离设置望楼。

他们只是没预料到圆形角楼上用油布遮盖的武器竟然是贵重的三弓床弩而已。

一枪三剑箭下悬挂的两个油葫芦碰的一下撞上了望楼,碎成了碎片,里面无数的鸡蛋飞溅而出,里面的火油被箭头上的烈火点燃,将一座高耸的望楼点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这不惟消减了城中抛石机部队遭到的威胁,对于砲战中的蒙古军也是一个士气上的打击。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4)

西北角上的床弩也发了一箭,但是这一次准头不好,火箭离着望楼还有几尺飞掠过去。

但对望楼上的瞭望手来说已经不可能安枕无忧。

原来精准的石弹射击渐渐的开始失去了准头。而城寨里的宋军准头反倒越来越高。

原先构筑在蒙古砲车前的栅栏几乎被石弹清扫一空,帷幕也已经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旋风砲车能压制一部分暴露在外的守城兵士,那三斤重的泥丸对于寨墙上高搭的战棚来说简直毫无损害。土龙军的瞭望手可以安全的躲在里面继xù

观察,直到指挥己方的砲车将目标完全摧毁为止。

蒙古的砲手军慌忙开始转移集火目标,力图将火力集中在两个角楼平台上,摧毁床子弩。但抛石机的准头不如弩炮,何况两座弓弩的上方都搭建有战棚,即使被一发石弹命中也不妨事。

混战中四座三弓床弩火箭接二连三的发射,很快又打中了其余两座望楼。

胜利的天平开始朝守军一方倾斜。

“来吧,让我们看看名镇天下的史天泽有什么真本事。”杨掞喃喃说着,又挥手让城下的夫役开始拉弦。

出乎意wài

的,蒙古大营方向传来了一阵紧促的锣声。

闻鼓而进,闻金而退,是中原作战的传统号令,在草原上原本是没有这套的,但中原和辽东的豪强多半依照旧规。并且这套行之有效的信号系统反推广入真蒙古军内,在标准的蒙古轻骑兵队中也开始有鼓手和锣手的编制了。

“敌人要退兵?”马祥吃惊的从马牌后探出头来,看着抛石机阵地上的蒙古兵们陆续开始后撤。

他扭头对座上的陆循之问道:“统制,难道他们真的撑不下去了?”

陆循之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远方那井然有序的退却队伍。

陆循之从马道上下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杨掞抱着一坛美酒正在兴奋的和一群床子弩手开着玩笑。

“统制!”看见陆循之走过来的杨掞急忙斟了一碗酒,端上前来:“今日一战统制指挥辛苦了,赶紧来喝了这碗黄柑,这可是用洞庭蜜柑酿制的,京湖特有的美酒。”

陆循之伸手将这碗酒挡了回去。

“没觉得今日获胜和前日有什么不同么?”

杨掞低头想了想,说道:“除了正常的伤亡以外,就是结束之后的欢呼声小了些。”

“正是,”陆循之指着寨墙下说道:“这就是史天泽今天如此轻易放qì

的原因了。”

杨掞这才发xiàn

,城墙下是一张张疲惫无力的面孔。

许多人坐在地上喘气,还有的人干脆就躺倒在地上。站着的人也是满脸大汗,手脚不住的微微战抖。

全军的力qì

已经到了快要枯竭的地步。

“他们不是真的已经决定撤tuì

,是在准bèi

重整旗鼓。”陆循之冷静的说道:“史天泽已经耗尽了我军的体力,接下来就是一波真zhèng

猛烈的打击了。”

“他们将会出动攻城部队,将我们这支疲惫之师一举歼灭。”

杨掞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在战前陆循之就一直坚持征用山寨中的壮丁来作为拽索的砲手使用,正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军队体力。

但壮丁们没有经过训liàn

,每座砲车还是必须安排一些士兵来带头拽索,不然根本不可以和蒙古砲车相抗衡如此之久。

就这样将尽千名士兵的体力就因此完全耗尽。这还不算刚刚和蒙古人对战过的弓箭手们。

二千守军的兵力确实太少了!

杨掞狠狠的将酒瓮砸在了地上:“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相反的,史天泽对这一点了解的非常清楚。”他咬着牙说道:“他在兵力上居于绝对优势,却始终只用一部分人和我军进行砲战,因为他深刻了解:每一座砲车后面消耗的乃是人力,少者数十人,多者上百人,他只用一二千兵士和足够数量的民夫,就能够逼迫我们使用相同数目的人力来跟他角力,无论成败,我军的体力必然消耗枯竭。”

“而他,手中还掌握着足够的生力军马!”

“多说无用。”陆循之摇头说道:“将大营里准bèi

的最后五百生力军调出来,组织壮丁上城替换下体力耗尽的军士充充门面,让将士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恢复体力。”

“剩下的,只有交给天命了。”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蒙古军营号角连番吹响,先导的拐子马队首先冲出,占领了三座寨门的外围,这是为了避免城寨打破之后,军民从别的方向逃脱。

继后的是大队阵伍严整、盔明甲亮的铁甲骑兵,在旗帜之下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以缓慢而坚实的步伐朝着大寨北门挺进。

他们的后面跟随着的是大队的攻城士兵。位于队列最前方的是披着盔甲的先登战士,在北方的无数次攻城作战里,这些士兵手舞长戈,披甲执锐,和金国的守军在城头浴血厮杀,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他们就是史天泽最信赖的河间亲卫兵。

跟随在后面的普通步兵们虽然大部分都只能以一件简单的铁甲或者皮甲遮身,但他们数量众多,也不乏战斗经验,当先登部队打开突pò

口后,他们会一拥而上和守军展开巷战,凭借数量和高超的武艺取得胜利。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杨掞惊讶,杨掞所惊讶的是攻城队伍前方高扬着梯架的六辆鹅车。

最早的攻城战,士兵们都是奋勇冲到城下,用人力搭成人梯攀爬上城墙,后来发明了能够克服城墙的云梯。

但是据城乱射的弓箭手们依然是一大威胁,因此有人想出了办法,用木头搭起了架子,上面蒙住一层或两层牛皮,或者铁皮,作为遮盖,下面装上轮子,士兵们躲在车中推着前进,这就是中原经常使用的攻城兵器洞子车。

在中原的大小攻城战中洞车的使用并不鲜见,制造工艺也简单易懂,不惟在中原群雄逐鹿时大量采用,就连南诏、吐蕃、新罗、契丹等异民族也广泛使用,辽金更是用以攻击宋朝的坚固城壁。蒙古南下之后俘虏了金国工匠,大量制造这种洞子车用以攻打金国的都城汴梁,此后洞子车便成为蒙古人攻城的常规兵器。

但洞子车通常的攻城办法只有一种,就是冲到敌军城墙下挖掘洞穴,在坚厚的城墙下开出一条通路来。但中国的城池素有坚不可摧的名声,当年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铁锥枪考校城墙的坚固程度。这种级别的城池在中原地方其实并不少见,仅凭几把锄头就像随意在城墙上开出洞来,岂非将攻城视做儿戏?事实上就算兵士们在城墙下劳作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挖出一个能藏住人的洞穴,更不要说挖透城墙了。而在激烈的攻防战中,洞车很难在一整天内都能不被守军摧毁。

于是又有工匠想到,能否将云梯和洞子车合二为一呢?使用云梯的风险大半也是来自云梯从出发阵地到城墙下的这一段距离,如果有了洞子车的保护,将云梯抬到城墙下就变得更安全了,另一方面,士兵们冲到城下也不用顶着敌人的滚木礌石挖土,直接用云梯登城就是。

将云梯安放在洞子车上,云梯上端向前倾斜的样子,其形状与一只鹅相似,故而起名为鹅车。

史天泽想用六辆鹅车最为先头攻击部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抢占城墙,为蒙古军的人数优势尽早发挥赢得机会。

在此之前,史天泽虽然和号称宋朝大将的山东豪杰彭义斌交过手,也和宋朝山东兵马都总管李全照过面,但这二人其实都是山东红袄军的余部,并不算南朝的正规部队。

他不知dào

当年宋金大战,宋朝军民在这种汉人自己发明的攻城器械前吃尽了苦头,也早就总结出了一整套对付它的办法。

在步兵举着团牌和皮牌清理出前进的道路,用薪草填满沟壑之后,插着杂色旗帜的鹅车每辆下有数十人推着朝着老鸦山大寨的北墙缓缓靠拢。

当河间亲卫兵跟着鹅车前进到木将军的射程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巨大的轰鸣声和一阵喷射出的铅子石弹。

同样是第一次受到火药兵器的袭击,史天泽的精兵表现比塔思国王部下的汉儿军要好得多,尽管也有混乱和震惊,也有人试图逃跑,但大多数人还是坚定的跟随着鹅车前进。

纵横华北的河间男儿怎么可能随便就被这些喷火的竹筒吓倒!

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开始放箭,但正如史天泽预料的,他们的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射出的箭矢软弱无力,根本无力对全身披甲的先登部队造成实质威胁。

当木将军队准bèi

好第二次射击的时候,鹅车距离寨墙已经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

“先不要管大车了!”木将军队的队官王宝喝道:“把跟随的步兵打倒的越多越好!”

又是一阵雷光石火的炮击,不少跟着鹅车的披甲先登士扑倒在地。

就在这个工夫,鹅车的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藏在车内的河间亲兵们爆fā

出一阵愤nù

的吼叫,顶开鹅车的盖板,向城头攀爬上来。迅速进入了和城头守兵的肉搏战。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1)

守军开始朝着鹅车方向聚集,双方在城头展开了绞杀战。

虽然守备军的人数众多,但先冲上寨墙的河间亲兵们个个武艺不凡,在一对一的战斗里占据了优势。

而土龙军方面除了冲在前面的正规军外,还有不少充数的壮丁,看见敌人这样气势汹汹的登上城头,顿时慌乱了起来。

杨掞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随我来!”他大声招呼马祥,手提着角弓冲了过去。

马祥带着两队士兵各执刀枪紧紧的跟随在后。

登城的军士看见对方将领前来,纷纷转头向杨掞冲来。杨掞眼疾手快起手一箭将冲在最前的一名手持重斧的牌子头射下了寨墙。

他毫不客气,手中弓起连珠箭发,接连将几名登城的河间兵射下了城去,宋军一拥而上,瞬间又占据了鹅车搭住寨墙的位置。

几名左军营的兵士手拿着叉竿想去叉走云梯,杨掞大声制止道:“你们叉不动!交给马将军来对付!”

话声未落,马祥一个箭步冲到云梯前,将一个点燃的铁火炮掷了下去。

他手中的绳子一紧,铁火炮正好悬吊在了鹅车顶上。

正在云梯上与城头宋军搏斗的河间兵都知dào

不好,挥舞着摔刀想要斩断这绳索。

这时候他们身下的鹅车发出一声巨大的爆zhà

声。气浪冲天而起,将几名兵士摔下了云梯。

更换了精致火药的铁火炮威力无比,仅仅一发就摧毁了高大的鹅车,车中的精锐兵士非死即伤,云梯也被轰碎,城下的士兵们四散奔逃。

受到了激励的宋军士兵们开始效仿着营将的模样,用铁火炮来摧毁停在寨墙下的鹅车。经过一番艰苦的战斗,又有两辆鹅车被铁火炮炸坏。

但剩下的三座车已经运送了足够多的河间亲兵登上城头,他们在寨墙上结成阵势,步步推进,无论是杨掞还是其他地方的宋军都已经不能再靠近鹅车了。

蒙古步军源源不绝,沿着鹅车的云梯杀上了城墙。

土龙军的战士们用尽了全部力量也挡不住这些如狼似虎的步兵,就算在寨墙上点放木将军,河间的士兵们依然踏着同伴的尸体奋力向前冲杀。

杨掞眼看着登上城墙的蒙古军兵越来越多,慌忙撤tuì

到北门楼上,对陆循之说道:“孩儿们抵敌不住了,请统制下寨门暂避,咱们退到山顶上防守。”

“岂有此理,本官奉总管的命令在这里镇守,就没有可能离开。”陆循之的面色依然平静:“纯父,虽然相识只有几个月,但我们一见如故。将来只要多加磨练,你一定会成为为国家撑起一面的栋梁。”

“请告知总管,此役虽败,土龙军终有再振的一天。””您说这些干什么!”杨掞怒喝道:“现在不是玩忠孝节义的时候!请您速退!追兵我来抵挡!”

陆循之大声喝道:“杨掞接令!”

“命令你率领剩余军民从南门杀出,向江陵方向撤tuì

!”

“胡说八道!”杨掞急了,一把扯住陆循之的手臂:“乱命如何遵守!左右!把陆统制给我捆起来抬下去!”

蒙古大汗钦命、河间大名真定济南东平五路万户史天泽,这时候不动声色的眺望着自己的战旗在老鸦山寨上飘扬,宋军的旗帜已经渐渐的退到了门楼附近和两个边角,胜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传令下去!”他喝令的对象是跟随在身旁的参军总管何伯祥:“叫孩儿们打破大寨之后仔细搜寻,挨家厮杀,务必要将寨子里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的砍了!”

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就好像是死神真的托生人间一样。

何伯祥躬身应诺,正要下去分配命令,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紧促的锣声。

史天泽大怒,振声怒喝:“何人乱我将令无故鸣金!刀斧手,去枭了他的首级,拿头回来复命!”

身后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声音:“用不着旁人,我自己把首级送来了。”

史天泽不用回头,就知dào

是行军副都元帅、辽东万户夹谷留启在说话。

他转身拱手道:“前方战事正紧,元帅请暂且退下,待某扫荡了南兵再来与元帅报捷。”

“不必了。”夹谷留启说道:“咱们即刻拔营启程,这寨子”他眺望了一下前方杀生震天的老鸦山:“就暂且放过南军一马。”

史天泽的眼睛凸出,沉着声音说道:“请恕某无礼,将士们在前方马上就要打破山寨,您现在说要撤兵北退,史某纵横沙场也有三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用兵的道理!”

“那我就来教教你这个道理。”虽然身为女真贵族,夹谷留启却自幼学习汉文,惯于吟诗作对,养的一身好涵养,就算这样,他也再不能容忍眼前这个傲慢的武夫了:“伯德纳千户,蒙古哨骑有什么回报?”

蒙古千户伯德纳左手扣住右胸,俯身用蒙古话答道:“东面和南面的骑兵都带回来消息,两面都有了大队思南思人(蒙古对南宋的称呼)的踪迹了。”

“南人无用。”史天泽拂袖道:“选三千铁骑兵冲杀一阵,马上就能杀散他们。”

夹谷留启冷笑了一声:“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宋人的计谋?”

“这地方位处鄂州、江陵和襄阳的中间,又是我军不便于驰突的山地。宋人故yì

在此地设一座大寨,用精兵强将把守以为诱饵,待我军中计轻率前来攻打,那时候襄阳、江陵和鄂州的大军齐出,从三面将我军在这里包围,那时候重兵汇聚,我军施展不开,正是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这一点,曲出王子看的比你明白!”

夹谷留启拍了拍手,一名蒙古箭筒士(蒙古话做火儿赤)手持令箭走上前来,俯身说道:“曲出有命令,狗儿年的南征已经足够了,要各地的土绵那颜们、敏罕那颜们领着自己抢到的百姓和牛羊,回北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史天泽争辩道:“若是曲出大王自己在这里,也会同意先破了这寨子再撤tuì

!”

那箭筒士听了通译翻译的话,带着莫名惊慌的表情说道:“大汗命令曲出做南征的总指挥,他的话怎么可以不听?草原的野草啃了可以再长,土绵那颜您的头颅割下来可不能再按回去。”

夹谷留启冷笑道:“你要自己要寻死也就罢了,我是这一路大军的主帅,大汗责罚下来,我倒成了你的替死鬼,这等便宜的好事,你们汉人是最喜欢干的。”

史天泽怒视着夹谷留启,沉默不说话。

蒙古军初起之时,都是本部宗族兄弟,可称为精诚团结。待成吉思汗统一漠北,将各种不同部族的人民混编在一起,建立了漠北九十五千户的编制,在这中间就包括了被征服的乃蛮、塔塔儿、蔑儿乞、克烈等部的人民,这个时候蒙古人的军队中已经隐约有了分立山头的趋势。但在铁木真严厉的军法管制和严密的部落管束下,这种苗头还不非常明显。

等到蒙古军南下讨伐金国,大量吸收了华北、辽东的汉人、契丹人、女真人和各种杂胡,不同民族出身的将领和士兵之间,逐步形成了一种不上台面的隔膜。

继任的蒙古大汗窝阔台对于这一点看的比他的三个兄弟都要清楚,每次出征,必令蒙古宗室贵戚为统帅,女真、契丹或者党项民族出身的大将为次帅,下面辅佐以汉军的有力将领。他是希望以蒙古人的处理方式来缓解不同民族将领之间的矛盾。

但对于已经纠缠数百年的汉胡和胡胡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初出草原的蒙古人能够彻底解决的,在蒙古军威和严厉的法条的约束下,表面上各民族将领还能够团结一心,共同为大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

但一旦稍有空隙,不同民族将领间互相下绊子、上眼药的小动作,也是络绎不绝。

夹谷留启是被灭国的降将,虽然他很早就在辽阳投降了成吉思汗,在其后的岁月里也不停的为大汗攻打自己邦国,率领着军队对于自己同胞血脉的女真军民毫不留情的冲杀屠戮,让他能够获得了大汗的信任,而步步高升。

但他究竟是一个女真人。邦国被灭,宗庙毁弃,皇帝的尸骨被传递到北方各城进行展示,对于每一个苟且偷生的女真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很多金国的残兵败将这个时候还在各地奋战不肯投降,如果夹谷留启此时被大汗怀疑不听调遣,随时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的边缘。

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要让自己在大汗面前更多的展示出重yào

性,重yào

性的来源自然是战功和有力部伍。但蒙金大战二十多年,女真人中有气力的勇士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丧失了进取的锐气。

反倒是以张、史、郭、严为首的汉人豪强军阀,在乱世中冲突决荡,越战越勇。隐隐然有取代女真、契丹大将的趋势。

如果不能用自己孱弱的本部人马建立更多功勋,那么最起码要阻挡汉人们继xù

攻城略地,减少他们对自己的威胁。

这就是夹谷留启的想法,他的这点小算计史天泽也分外清楚。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2)

这就是夹谷留启的想法,他的这点小算计史天泽也分外清楚。

但这些话是不可能对远在和林的大汗谈起的,史天泽自己也非常清楚,虽然表面上蒙古人对汉人信任有加,不断给予犒赏,但实jì

上他们对汉人军阀的警惕没有一刻放松,自己稍露不满之情,转刻就可能被强dà

的蒙古军团攻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能够做的便只有忍耐。

史天泽愤nù

的锤了锤胸膛,长声嘶吼道:“退兵!”

声音中的不甘与愤nù

,就连帐前的亲兵们听着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沙头市的第一次攻坚就以这样的结局宣告了终结,战后杨掞和陆循之都额手称庆,两人都不明白的是,在土龙军明明已经呈现强弩之末的迹象的时候,绝对优势的敌人是怎样放qì

了进攻,主动撤tuì

的呢?

不论如何,老鸦山寨中这许许多多的老弱妇孺和五千将士的家属们,终于能够在胡人的铁蹄下逃脱性命,这就是陆统制和杨掞立下的最大功劳。

这一切都是在郑云鸣三千主力没有及时赶到的情况下发生的。

郑云鸣是在傍晚的时候抵达老营的,此时距离蒙古人撤tuì

已经有一段时间。

“都是我的错!害死了项宁!”进入大寨之后,郑云鸣对陈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项宁正是陈光派出去向郑云鸣通报军情的那个士兵。

从离开老鸦山寨之后,项宁足不停步的朝着沙头市飞奔。为了怕便溺耽误时间,他连水也很少喝,一路跑到了沙头市。

可是这时候郑云鸣已经带着大军开拔,前方峡州。

江陵府得知此事,马上派人火速前往峡州报信。但项宁实在不放心,于是又星夜兼程的赶往峡州。

等他一迈入峡州城的城门将书信将书信交到守门兵士手中,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郑云鸣这才知dào

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不但自己扑了个空,还将防备空虚的老营完全暴露在了敌军面前。

一步踏错,后悔无及。

“事情不会没有转机。”临机王登还是异常冷静:“总管留在山寨还有二千人马,有杨掞和陆翁指挥,大寨不会这么轻易被攻克。”

“老鸦山距离鄂州、江陵和襄阳都不远,各路军将只要有一路来援,老鸦山的局势就不会太窘迫。”

“现在当务之急是马上急行军,赶回老鸦山!”

“不惜一切代价,急行军赶回老鸦山!”郑云鸣咬着牙说道。

急促的号角声中,刚刚在峡州城里展开布防的土龙军官兵又被迅速聚拢起来。

“不要携带任何可能拖累速度的东西!”郑云鸣大声喝道:“除了必要的武器和盔甲粮食,其他一律不得携带!”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老营,保卫自己的家人!”

“这几个月来,你们进行的种种长途行军训liàn

,就是为了有今日需yào

时,能够关山飞渡,争取足够的时间!”

“不管是崇山峻岭还是河水湍急,都不会阻碍我们的步伐!抢在蒙古人之前回到老鸦山的一定是我们!”

郑云鸣大声喊道:“出发!”

所有的士兵把裙裾高高挽起,在腰间打了个结,腿上用布条结结实实的打好了绑腿。对于习惯于唐宋裙袄装束的土龙军官兵,这是为了方便急行军而采取的特别措施。后世对中国人摒弃了裙袄而采用短衣裤子的服饰颇有微词。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活动便利这个方面,短衣长裤确实有自己的优势。

郑云鸣当然不可能轻易改变时人的服饰,他能做的只有普及绑腿这个长于行军的小发明罢了。

土龙军通常行军,开路在前,辎重与挑担居中,宿将押后。但急行军时,精锐在前锋,主力在中间,辎重和挑担等行动慢的被放置在第二队里由少数护卫引导行进,为的是不拖累战斗部队的速度。

这是为了追求行军速度的队形,等于完全抛弃了对辎重的保护,队伍因为采取双排纵队的队形,所以军队的队列拉的很长,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攻击,都很容易将队伍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在用兵务求谨慎的郑云鸣看来,这种队形在真zhèng

的战场上根本就是取死之道,但是有的时候真的需yào

这种取死的队形,比如你的老营随时可能被敌人端掉的时候。

三日内疾行一百八十里!这在中土历史上也堪称是少有的行军速度,唐将李愬奔袭蔡州,也不过一夜疾行七十里而已,但他们是在风雪中夜行破敌,困难非今日可比。

但以这样一支普通的军队能够完成这个任务,郑云鸣仍然深觉骄傲。只是这种消耗大量体力的做法对于一支农耕时代的军队来说是不可能没有代价的。

最开始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掉队,虽然医官和随行官兵不断救护,也有人在急行军中倒地不起,甚至于丢掉了性命。

然后趁着军纪官忙于督促管理队伍,不少吃不了苦的士兵趁着夜暗的时间开了小差,尽管监军虞侯们大声的呵斥甚至鞭打,仍然制止不住。

超出常规的行动总归会付出代价。但毕竟他们赶到了老鸦山!当士兵们气喘吁吁的赶到南门下时,郑云鸣才得知敌人在差一点点就能打破城寨的局面下竟然主动撤兵。

“不光是总管,”聚集在总管衙门大堂的众将,听着杨掞在荆襄地形图前的讲解:“各路的救兵都有了消息。根据前方联络传递的消息,鄂州派遣了水陆军四千人,从长江进入汉水,在老鸦山以东登陆,江陵方面出动了五千步兵。”

“他们就在我们身后。”王登说道:“但是行军速度远远不如我们。”

“江陵的同袍们养尊处优太久了。”杨掞不屑的说道:“非得好好操练一番不可。”

郑云鸣指着襄阳说道:“襄阳方面也出动了五千人抄截敌人的后路,相信就在此时应该已经给予了撤tuì

中的蒙古军强力打击。”

杨掞一抬眼皮,讥讽的说:“你当他们真的敢给蒙古人‘强力’打击么?”

虽然军中生涯算不上长,杨掞已经尽数掌握了京湖各支大军的特点。他料定襄阳的守军并不敢脱离城墙的掩护大张旗鼓的在野外追击蒙古军。

果然,从襄阳派出的李伯渊破敌军只是远远的跟踪在史天泽的后面,在史天泽渡过汉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发动了一次偷袭,斩获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杂兵的首级。

这样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战斗,后来在赵范上呈枢密院的奏报里被夸张为歼敌数千人的“大捷”。

李伯渊也因为这场“大捷”被提升为京湖副都统、武翼大夫、阁门宣赞舍人。只是在升官的诏命到达数天之后,他便从人生的巅峰迅速跌入了谷底。

杨掞讲说完情况之后,众人都在默默的回忆着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惊魂动魄的一幕又一幕场景。

在这场来去如风的侵略之前,在京湖地方几乎没有人真的相信年轻的郑云鸣作为一位书生能带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他们总以为这不过是宰相公子的一时兴起。

甚至连郑云鸣自己也在心里千百遍的问:这支军队真的能上阵,能打退敌人,能保住我的命吗?

但在这风云莫测的十多天时间里,五千初阵的土龙军官兵在分兵两地的情况下,分头迎战了两支强dà

的蒙古大军,经lì

了从黑军、河间兵的拼死攻坚到抛石机、鹅车等攻城器械的轮番轰炸这种种考验,成功的从数万异族大军刀锋下保护了自己,以及数十万荆襄百姓的性命。

一直到了今天,郑云鸣才相信自己的命运将和这支军队牢牢的捆在一起,不可分离。

散帐之后,众将簇拥着郑云鸣走出衙门,郑云鸣抬眼看见了士兵把守着的点将台。游奕营正将陈光问道:“点将台上的那一百铜钱总管如何处置?”

出征之前,郑云鸣下令将一百枚绍兴通宝插上羽箭固定,派专门的士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说要等到凯旋归来将百钱供奉到武神庙里,感谢吕尚等诸位先贤的护佑。

想起了这桩事,郑云鸣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登上点将台,从台子上拔起一支箭,取下了箭头上的铜板,扬手掷给了陈光。

陈光翻看那铜板时,才发xiàn

正反两面都是绍兴通宝四个字。

郑云鸣笑道:“临安瓦舍里用来耍笑的小道具,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用铜钱占卜或扑搏在宋朝是很流行的事情,有时候市集上的杂剧艺人也会用这个做题材演出,其中著名的笑剧就是用这种特制的铜钱来出千,然后被揭破的故事。

陈光把铜钱双手奉给陆循之,陆循之将铜板在手上掂了掂说道:“可惜啊,这激励三军的法子只能用一次。”

“将士们不需yào

下一次掷铜钱。”郑云鸣扫视了一下这些在初次经lì

战火的同伴们:“我们也不再需yào

了。”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3)

土龙军在荆襄的初次战争体验算是告一段落,但战火依然在京湖各地持续的蔓延着。

撤tuì

回北方的史天泽虽然在老鸭山寨功败垂成,可是在渡过汉水的时候,利用蒙古搜刮到的一批战船狠狠的打击了宋军在襄阳附近的水军。

当时宋军在汉水峭石滩的水军营寨威胁着南下北上的蒙古军队,史天泽命令十艘战船前去挑zhàn

,等宋军战船出动迎击之后马上撤回。等宋军返回水寨,又派船前去挑衅,这样几次三番宋军水军终于麻痹大意,对敌人的挑衅不再理会。

这时候史天泽就率领临时组建的水军舰队突然出击,猛烈攻击宋军水寨,杀的原本精于水战的宋军大败,所有战船被摧毁,营寨也被夷平。

与此同时,一路蒙古军深入淮西,进入淮西制置使司管辖的黄陂境内烧杀。位于宋蒙边境的都市随州和信阳也遭到攻略。

随州知州听到传言说:只要派人到蒙古军营中通好,献上金银珠宝就可以免于遭到进攻,于是匆忙搜刮了一批金银,包括金瓶、金盘和银盘等,以及大批茶货布匹,送往蒙古前线指挥官塔察儿营中。

他们的这种姑息投降的态度深刻的影响到了前线州郡原先为金国降将的北方将领,很快固始、永州和应天的北军将领都向蒙古投降,宋朝数年以来浴血搏杀好不容易从河南地收复的州郡,瞬间几乎全部丧失了。

可笑的是,塔察儿收取了随州进献的贡品之后,随即下令攻打随州城。随州知州慌了手脚想逃走的时候,州城已经被蒙古人围的水泄不通。幸好城中将士奋勇作战,才勉强打退了塔察儿的大军。

除了攻击随州外,蒙古人还对息州、光华军等地实施了围攻,并派遣偏师持续的对宋军重兵驻守的襄阳施加压力。

十一月十九日,蒙古骑兵再渡汉水,在襄阳附近的檀溪河畔扎营,其实力大约有骑兵六七千人。第二天宋将余哲便从襄阳城中冲出和敌人交战,结果大败,损失了数千人之多。第三天宋军增兵再攻,打败了敌人的骑兵,迫使其撤tuì

回汉水北岸。

十二月,蒙古军又围攻樊城,宋军三路出击,在樊城西北和蒙古军大战,双方打的不分胜负,蒙古人只得主动后退。赵范马上又向朝廷报gào

大捷。

但旋即蒙古人又卷土重来,用游骑持续的骚扰襄阳附近的郊野。

郑云鸣不断给襄阳城的赵范写信,希望率军前出到襄阳保卫制置使的安全。

“老实的呆在南边!”战火中的赵制置使自然态度不会太好:“朝廷自然会安排救援兵力,

在接到制置使司的新命令之前,好好呆着!”

赵范有这份自信,朝廷是不可能坐视天下脊柱落入蒙古手中的。

朝廷当然不会坐视。

但是第一时间从临安出发的援兵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位已经五十七岁、生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人。

端平二年十一月六日,朝廷正式发表礼部尚书魏了翁为督视京湖兵马的诏令,将京湖一带的所有兵马交给中央派出的钦命重臣。

这位令天下士子仰望的儒学大家,令时人钦慕的士林领袖,在祖国最需yào

的时候,毅然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拿起了闪亮的兜鍪。

而宋朝这个时候连配给他的幕僚都找不到。虽然在当时的读书人和后世人的眼中,魏了翁是一位了不起的学问家和至诚君子。但在临安府的贵戚和官僚们眼中,魏了翁不过是官居礼部尚书的老朽官员一名而已。他按照友人推荐所征募的幕僚,大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推辞,其实无非是嫌弃魏了翁资历不足、指挥军马的经验尚浅。

而他征辟来准bèi

充当第一线指挥官的武臣们,或者是殿前司皇帝的亲信近从。或者是地方司帅的心腹干将,也都毫不理会这位新任督视的征辟命令,以至于魏了翁从临安出发的时候,京湖督视府衙门的属官还没有凑齐。

经济上的困窘更加重了他的负担,朝廷承诺的金一千两、银五万两、会钞五百万缗的经费,实jì

到账只有三百万缗。

人力财力都不足的魏了翁也决定就地展开对京湖的全面救援。

他首先写信给襄阳的京湖安抚置制大使赵范,让他灵活运用自己数年以来和北方人军队的良好关系,劝告已经投降蒙古大军的德安府叛军首领常进和夏全迷途知返,归顺大宋。

德安位于整个京湖防区的中心地带,如果能够首先兵不血刃的解决掉德安府的叛乱,就能给正在四面出击的蒙古人造成不小的困扰。

然后写信给正在襄阳南面老鸦山麓驻扎修整的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云鸣,命令他带领部伍前往郢州,防备德安的叛军突然袭击郢州占据汉水要隘,阻挡朝廷对襄阳的支援。

他又发公函给沿江制置副使黄伯固,命令他加强江防,严防蒙古骑兵夺取民船偷渡过江。

由于担心鄂州方面的情势不稳,他又专门任命了一名叫杨义的将军位帐前副都统赶赴鄂州江面统一指挥防守。

最后他做了一件对后来历史的发展意义相当深远的事情,而这件事的重yào

性,当时还无人能知晓。

魏了翁命人携带二百道督视府的榜文,到京湖各地沿江张贴,内容是北方鞑靼入侵,希望各地的豪强dà

户们能够行动起来,招募丁壮,办理团结,为了保护桑梓和敌人战斗,如果有获胜的官府一体犒赏。

这在当时来看不过是朝廷在敌军入侵时候的寻常反应,但却产生了和之前此类政策完全不同的效果。

所有准bèi

工作完成之后,魏了翁才下令下游驻守的宋军各部:如镇江都统李虎,建康都统王鑑,权江州副都统杨福兴等前往襄阳救援,而这些人手中的兵力不过一万余人。

朝廷对督视府不可谓不重视,端平皇帝几乎将自己的为后任政事堂准bèi

的人才倾囊相授:他命令嘉定十年金榜状元郎吴潜充当魏了翁的参谋官,赵善瀚和马光祖担任参议。

只是经费依旧不能给足而已。

终于在十二月十四日,朝廷钦命督视京湖军马魏了翁向端平皇帝辞行,带着他的幕府、卫队和属官开始了督视整个京湖战区的旅程。

这个时候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还不曾了解的是,一桩可以动摇大宋基本的祸事正在等待着他。

而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土龙军主力已经进入郢州驻守。

在这一个月的休整时间里,郑云鸣干了几件事。

他在逃到老鸭山寨和沙头市寨的平民里招募新兵来补充战损的缺额。反正现在是兵荒马乱的时节,谁也没有心情真的考察部伍是不是超编,只要能供给粮饷,随便招收多少人朝廷也不会询问。

于是他将土龙军的名额偷偷的增加到了八千人。

只是虽然没有人来管土龙军的人数,却也没有地方大员顾得上拨给多余的粮饷,蒙古人正在秋后的京湖四处攻略,整个京湖地区的秋收和征税完粮都受到了很大破坏,不要说郑云鸣部,就是襄阳和江陵的部队也只是靠着往年的库藏勉强支应。

郑云鸣不得已还是只有用老办法打土豪劣绅的秋风。

前方的刘廷美正在组织壮丁佃户和蒙古人打的热闹,他当然不好意思也不可能现在去要钱。

幸好长江南岸的几个大户,鄂州的曹文琦,洞庭的张膛,枝江县的宋威庭、宜都县的贾公亮都还在家面团团过着逍遥日子。

郑云鸣分别手书信函,派精细小校送给沿江的各地土豪,中心思想无非一个,要钱。

曹文琦看着书信里满纸的“急人危难”“军国要事”“江湖重义”的字眼,眼中都是郑官人奸笑着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幻影。

曹文琦的庄园在下游,几乎没有遭到过蒙古军队的袭扰,所以他展开珐琅瓷的试制要比刘廷美顺利的多。七月第一批合格的珐琅瓷已经出窑,火速送到江南进行售卖。

尽管这时候战争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但曹大户毕竟是大户,想方设法的疏通渠道,船队在一个月内就抵达了临安府。

从南洋诸国到明州的蕃商宝货船,因为海风季节的关系一年只能在四月和七月来两次。且大部分运输的都是南洋特产的香料、大黄、肉蔻等。能否有珐琅瓷,要看南洋的市场上是否有货。而南洋市场上的珐琅瓷都是自大食国港口穿越整个南方大洋运来,其中风险甚高,不少珐琅瓷在途中就沉入了南方海域温暖碧绿的海水中。

所以能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出现在临安府蕃商铺中的珐琅瓷当然是珍品中的珍品。

曹文琦的这批珐琅瓷一运到,立即在临安的蕃货市场上掀起了一阵风暴。

嗅到了风声的临安大小宝货商和中人们围拢在曹文琦的临安商铺前,试图打听到这批大食瓷器的来历。

(各位2014年万事如意)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4)

终于有一名商人在灌醉了曹家商号的掌柜之后,从掌柜嘴里得到了这样的信息。

“,,,,,,,,那那是我家主人疏通了南边的关节从南中搞到的”

这个说法只怕听者很难真的相信。

从蜀地直入南中的商路可以通过天竺直入大食国,历来商圈里有这样的传言。但自南诏与中央失和,连年征讨,宋朝建立后与大理玉斧划界,我做我的上国皇帝,你做你的南滇霸主。其后双方在边境上开设互市,交yì

的大多是来自印度与中南半岛的特产,从来没有见过珐琅瓷的出现。

要是曹文琦真的派人秘密打通了从中土到大食的秘密道路,那将来坐实京湖第一巨富的位置不过是时间问题。

临安也有人活动起了心眼:既然曹文琦身处中原腹地都能打通前往大食国的道路,那东南七路的豪商大贾们没有道理本事比他还差。

有没有可能从海上泛舟而下,找到前往大食的道路呢?

类似的传言很快在临安的商圈里流行起来,甚至传到了当朝相公郑清之的耳朵里。

这老相公一听就知dào

,肯定是自己在屋子里悬挂起他自己臆想的世界地理图的宝贝儿子在京湖鼓捣出来的好事。虽然不知dào

郑云鸣是怎么帮京湖的豪商们弄到的大食宝货,但他从心底里不希望儿子跟地方上的豪强走的太近。

对于一个目标入主政事堂的地方小官吏,结交地方人物固然可以收取短期的成效,但也会让你在朝廷心目中落下勾结地方的印象。

要知dào

,天子是派你代狩万民,不是叫你真的去统治一方,尾大不掉。

因为这件事情,郑清之专程写信给在京湖的儿子,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举止。但书信大都投到了襄阳府的李转运使衙门内,郑云鸣直到第二年年初才拿到家书。

闲话少叙,这厢里曹文琦的这批珐琅瓷在临安的市场上卖出了一个极好的价钱,据当时人的回忆,仅仅是一对新制珐琅彩百兽献瑞瓶就卖出了超过五万贯的价格。

可惜这五万贯捧在手里,曹文琦还没来得及开心几天就被郑云鸣要走了。

但相比起郑官人带给他的这项一本万利的技术,曹文琦这五万贯掏的是心甘情愿。

而其余的人都看着曹文琦真金白银的赚钱,个个眼热心焦,能够得到巴结郑云鸣的机会如何不尽心尽lì



土龙军所需的粮食和军饷从下游运送了过来。

钱粮的问题解决了,郑云鸣面对的还有继xù

练兵的难题。从建军伊始到今日也不过大半年时间,连原先招募的五千名士兵的操练都未能尽善,突然增补了差不多一倍毫无经验的新人。土龙军的战斗力可以说不但未能提升反而下降了。

不过好在最关键的是先招五千人已经经lì

了第一次战争的实jì

考验,他们成为了真zhèng

意义上的老兵。

战斗结束后考校功劳的时候,郑云鸣特别留意了这些士兵中有没有适合提拔的素质,最后将一百五十名立功受赏的干练人才提拔成了使臣。

南渡之后,宋军的基本战斗单位由都变成了队,队官、队将和训liàn

将取代了都头成为最基层的指挥官。他们是宋军战斗力的骨架。

但光有骨架还不足以支撑起军队,使臣就好比军队的四肢五官。可以哨探敌军情势,可以在关键时刻冲坚死斗,可以充当传令兵兼监军的角色指挥小范围的战斗,也可以担任大将的护卫和心腹人。

建军时日尚短,郑云鸣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建立自己的使臣队伍。在第一次面对蒙古大军的时候,他越发感觉到军中缺少使臣的不便。

现在这一百五十名身负国家武官职衔的最低阶军官们不再等同于普通士兵,他们将为了自己的一份功名替皇帝和朝廷在沙场奋死搏杀。

这是郑云鸣在未来数十年中要带领他们去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吊祭战死者,安抚他们的遗属,照顾好孤儿寡妇的生活也是郑云鸣首要关心的事情之一。这方面除了官府的定规之外,还要本军和地方宗族的密切配合,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但却是最马虎不得的工作。为国家牺牲的人受到怎样的事后对待,营中的每个人都不会刻意去说,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的大将是否真的将部下作为人来看待。

‘只有感受到这一点,在将来将性命当做沙土一样堆填去争夺胜利成果的冷酷时刻,才能驱使他们奋不顾身,甘心效命。

死者需yào

用心安抚,活下来的人则必须经lì

更严酷的训liàn



进入郢州的郑云鸣部队并不是城中唯一的武装,除了本地守城的几百名厢军和土兵之外,还有湖广总领何元寿部下二千军士。

已经是熟人,郑云鸣说话就不会太委婉。

“不光是我的部下,总领的部下也训liàn

不足。”郑云鸣直言不讳的让何元寿感到有些吃惊:“我希望两军能一齐操练,共同提高自己的战斗技巧。”

“我军规制,每日鸡鸣起床,早操一遍,讲说道理一遍,早饭之后,各队分开操练,磨练战斗技巧,然后合练一遍,午饭之后下午合练一番。”

何元寿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将士们按照现在的操练方式已经是非常辛苦,按照总管这个办法来,只怕军心”

“今日不勤加操练,将来如何能破贼?”王登摇头说道:“真当蒙古人都是土偶泥人么?”

“我不说您也清楚,现在国家的军队溃烂到了什么地步。”王登大声说道:“这一次蒙古人侵入京湖的时候总领看得见,各地军队无不是见敌而逃,援救的时候逗留不进,因为什么?还不是平时训liàn

懈怠,在战场上看见了真zhèng

的敌人就胆战心惊,未战先怯。现在偷一时的清闲,到了沙场赔上一生的性命,您说这样的军士您可以放心使用吗?”

何元寿沉默了半晌,勉强说道:“既然都说到如此地步,一切听凭总管大人安排便是。”

“景宋鲁莽,说的话有些不中听。”郑云鸣逊谢道:“但道理并不差,总领这一身功名富贵都在这些兵丁身上,如果他们训liàn

懈怠了,总有一天会祸及咱们自身。”

何元寿也不答话,匆匆拱手作别。

望着他用力的掀开帐幕,大步而去的背影,郑云鸣对王登苦笑着说:“这练兵的事情只怕未必有那么容易。”

果然,等第二日旭日跃出地平线的时候,七千名土龙军士卒已经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郢州城的练兵场上。

这个时候何元寿的军士们依然在营中呼呼大睡,甚至连站刁斗的人都睡的香甜。

“混账,简直是混账。”郑云鸣骂道:“要是这个时候蒙古人猝然进犯,只怕他们还没等从梦里醒过来脑袋就搬家了。”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何元寿部下的军士才慢慢的来到操练场上。

等到众人聚齐之后,郑云鸣转身问王登道:“何总领呢?”

点将台下有人举手答道:“禀报总管!我们总领平时不观看军士们操练的。都是由刘正将指挥全军操练的。”

“刘正将是哪一位?”郑云鸣温颜问道。

一名衣衫不整,脖颈间分明还留存着脂粉香气的将领上前来拱手回话:“末将荆鄂军第五正将刘清德参见总管大人。”

郑云鸣看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问道:“为什么不穿盔甲?”

这个时候休说是土龙军众将官,就算是土龙军中带甲的将士,也是全身盔甲齐备,铮铮铁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对比着何元寿的部下衣衫凌乱,还有赤裸着上身披着一件棉夹袄就来操场上集合的。

刘清德挠了挠头说道:“平日里弟兄们就是这么操练的,既然是操练,何必甲胄齐备,损伤了盔甲还得花钱修补,反为不美。”

“好一个反为不美。”郑云鸣哼了一声,又问道:“本将昨日对荆鄂军传言,点卯即起,全军到练兵场上操练,为何误了时辰?”

“您不知dào

,”刘清德察觉到营田总管话中的不快,小心谨慎的回答道:“平时我军的操练都是在下午,兄弟们一时早上起不了床也是情有可原。”

“是吗?”郑云鸣大声说道:“将来在战场之上,蒙古人也会认为你们情有可原吗?”

他大声问道:“军法官,误了点卯,该当何刑罚!”

军法官上前一步大声说道:“过时不到,罪犯五十四斩之列,论罪当诛!”

“慢着!”刘清德大声说道:“我不是你郑总管的部属,就算是要斩我也得何总领亲自来斩!”

“不错,”郑云鸣说道:“论军制确实应该何总领来处罚。但今日何总领不在练兵场,我就替他来管教管教你们这群骄兵!”

他厉声喝道:“杖手!将这刘清德押了下去,重打四十军棍!”

几名杖刑手冲了过来,将大惊失色的刘清德反剪双手,掀翻在地。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1)

“我是何总领的人!你凭什么打我!”刘清德被按住了头,大声呼喊道:“弟兄们,他郑云鸣要打咱们荆鄂军的人啦!无法无天啦!他连我都敢打,还不随便要了你们的小命呀!快去叫何总领来呀!”

荆鄂军的军士们看见刘清德被抓的时候,不少人还在幸灾乐祸。要知dào

这刘清德素来克扣军士钱粮,卖甲械,吃空饷,端的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只是他姐姐是何元寿的小妾,仗了姐夫的荫护,才能坐上正将的位置。

平素里众兵丁都看不起他,但是这几句话却直戳中全军的担心之处。

蒙古大军压境,生死存亡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郑云鸣带兵在沙头市阻截塔思的大军,事迹已经在江陵鄂州一代流传开来,各地将兵一致的意见是:此人定是热衷功名不惜代价也要出风头的角色。

为了自己立功出名就连其本部的三千人都可以毫不顾忌的暴露在数万鞑靼大军兵锋之下,别人的部伍更会成为这位郑总管随意扬弃的炮灰了。

刘清德这几声大喊,荆鄂军部伍中顿时响起了愤愤不平的声音。

几个站在前列的队官撸了袖子就要上来救人。

旁边早有土龙军的效用亲兵一拥而上,组成了人墙挡在他们面前。

荆鄂军群情汹涌,有人向练兵场外跑去给何元寿报信,有人嚷嚷着要把郑云鸣给撕碎了,也有人喊着请郑总管手下留情。

众人皆在为郑云鸣的举动或咒骂,或求饶,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在议论违犯军法的问题。

郑云鸣怒吼一声:“都给我住了!”

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嗓子,练兵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郑云鸣虎着面孔瞪视着台下的众人。

“尔等以为军队是什么地方!”郑云鸣喝道:“是吆五喝六的市井野店还是风流快活的烟花柳巷!”

“军队就是纪律维系的组织!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一介小兵,只要进了这个辕门,大家头上都顶着两个字,那就是军法!”

“你们在家有父母兄弟,出门有江湖朋友,但是当了兵之后就有一个东西压过这所有一切,就是军法!”

“休说是这刘清德,哪怕你们何总领自己,哪怕是京湖赵大人,朝廷的诸位重臣,乃至参知政事,只要入了军营,一样要被军法约束!”

“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当兵的头上永远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效忠皇上,第二,就是忠于军法!哪怕要丢掉你们的生命,也绝对不可以违犯!”

“这就是我郑云鸣说过的话,牢牢的记在心里!有人不服敢再来试试看军法的威严,那就不要怪本将杀人的刀太锋利!”

郑云鸣一挥手,喝道:“打!”

伴着刘清德的哀嚎,杖手将黑油木棍狠狠的打在他雪白的臀部,每一杖下去顿时血肉模糊。

荆鄂军的兵士们眼睁睁的看着他经受了四十杖的责罚,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求情。

四十杖打过,有人将已经叫喊不动的刘清德拖到一边。

郑云鸣喝道:“如有违犯军法者被本将撞见,不管谁的部下,见一个罚一个,都听清楚没有!”

教场上数千人齐声应和:“不敢有违!”

郑云鸣点了点头,挥手道:“开始操练!”

练兵场上震耳欲聋的呼喝声散去许久之后,才看见何元寿气急败坏的冲入中军帐中。

他径直几步走向正在案几前翻看着文书的郑云鸣,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总管为何太没面目!”他赤红着眼睛说道:“纵然我何元寿与总管交情不深,可也总要看在黄州孟都统面上”

“正是因为看在孟都统面子上”郑云鸣眼睛一翻,盯住了何元寿:“才出手教xùn

了一下你的小舅子。”

何元寿一愣,作势将要发火的时候,郑云鸣站起了身子,扶住他的肩头:“总领先不要急着发火,我听下面的人说,守郢州是总领向孟都统主动申请的,这是为什么?”

何元寿一摆手,粗暴的回应:“我自告奋勇来守郢州,跟孟都统有何关系?”

斜身倚靠在兵器架上的王登哼了一声,说道:“当真不是因为你小舅子犯了事情,为了免得他被孟都统斩首而全军转移到郢州的么?”

何元寿被他这句实话呛住了口,不知dào

该当如何回应。

在军中培养起足够的心腹人的话,对于掌握军队的整体情况总是很有用。郑云鸣从建军伊始就秘密建立了一个小型组织,试图以规范的制度来秘密搜集军队中的各种情报,用以区别往日由大将心腹人秘密探听的做法。

这个组织郑云鸣非正式的将他们叫做闻风,闻风者的首领可以不接受任何将领的命令直接对郑云鸣负责。

但在军中他们都有正式身份作为掩护,士兵们不会知dào

他们真实的身份。这当然是属于监军制度向下渗透的一种尝试,但人类的军事史,正是一部军事监察制度不断细化基层化的历史,换而言之,监军并不只有史家大肆宣扬的捣乱功能,完善的监军制度是军队战斗力的重yào

保证。

何况在郑云鸣看来,这种小型内部情报组织还肩负另外一重职能,用以收集友军的情报。

今天闻风者的效率奇高,在练兵的休息时间里就将荆鄂军的内情打听的八九不离十。郑云鸣收到这些风声之后,才明白了当中的关节所在。

他正准bèi

开口为何元寿找个台阶下台的时候,帐外突然禀告道:“总管大人,紧急军情!”

进账来的是土龙军放置在随州方向的探马,他气喘吁吁的报gào

道:“德安城中叛军齐出,正朝郢州方向大举杀来!”

何元寿一惊,慌忙问道:“来的有多少人马?”

“总数约莫有步军四五千人,骑兵数百人。”

“总数不多,”何元寿转身对郑云鸣说道:“我军完全能够应付,请总管下令四门紧闭,坚壁清野,安排守城”

“守什么城?”郑云鸣果duàn

说道:“贼人敢来进攻,咱们就出动出击吃掉他!”

何元寿吃了一惊,问道:“主、主动出击?”

“景宋如何说?”郑云鸣朝着王登打了个手势。

王登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说道:“能行!咱们就在大洪山里把他堵住吃掉!”

“你们一定是疯了!”何元寿惊呼道:“又不是救援重镇名城,何必自己主动出击!虽然敌人只有四五千,但北军骁勇,我军孱弱是事实,倘若出击失利,丢了郢州责任谁来负?”

“请总领放心,这么一些人马我土龙军还应付的来。”王登自信的说道。

何元寿摇了摇头说道:“要去你们去,不要让我的部下为郑总管的功名去送死。”

他这话已经算是冒犯,但郑云鸣只是点头说道:“如此我留一千人协助总领守城,我只带本部六千人去,就在这大洪山里消灭来犯之敌!”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何元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嘀咕:这郑总管热衷功名的风声果然不假,不知dào

和北军接战一败涂地之后,自己手里这三千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守住郢州呢?

土龙军离开郢州城后一路向西挺进,因为新兵增加的缘故,行军的速度略有下降。打前锋的依旧是前军营,紧跟在后的陆续是后军营、辎重队和右翼营、背嵬营、中军营,将射营拖后。

在老鸦山时杨掞曾经将京湖一带的四十五个军的南宋军实力挨个给郑云鸣讲解,所以他大致清楚德安的叛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凭借着自己手中的部队,他相信能获得土龙军第一场野战的胜利。

更何况这一次并不是孤立无援。

队伍正在前行之时,前方探子传来消息:有两支友军正在从不同方向向己方靠拢。

“派人前去联络!”郑云鸣下令:“务必搞清楚友军的行动目的!”

稍迟,探子带回了两个人。

前头一人肤色黝黑,面目精悍,一看就知dào

是就在行伍的人物,拱手禀报道:“末将大洪山守把张顺,率领本部五百兵返回大洪山营地。”

另一名身形壮硕、方面阔口的男子也躬身施礼:“小人是这大洪山本地人氏,名叫戴延渥,因为见到了督视府魏大人的榜文,特别招募了左近壮丁农民二千人赶来邀击鞑子。”

郑云鸣看他一身猎人打扮,背后背着一张大弩,顿时生了几分好奇:“大洪山人都习惯用弩来狩猎的吗?”

“正是。”戴延渥自豪的回答:“本地的人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边地对兵器管得不是很严,所以乡里最盛行习弩,说句自吹的话。我大洪山三五岁小儿也能把眼望射亲,十余岁的少年就能开弩猎狐射兔,十发总有六七中。我今带来五百洪山的猎户,都是百发百中的弩手,可助总管一臂之力。”

郑云鸣点头称赞,又转头问张顺道:“从大洪山过有几条道路?”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2)

“若是寻常小路。”张顺说道:“多是数不胜数。但大军能通过的道路大致有三条,一条从北面麓延寨大路转到管道,上通襄阳,下到郢州。一条是从宝珠峰绕道直取郢州,最南边的一条路沿着山麓缓缓而行,虽然路途远一些,却地形平坦适于进军。”

这一次郑云鸣不敢随意部署防御了,他想了想说道:“派出探马前往三路哨探,查实敌军走的哪一条道路。”

一面又问张顺道:“何处可以暂时屯驻兵马,距离三条路又不远的,我军暂时休整,等待进一步的情报。”

张顺想了想说道:“附近有一处山岗,名作五里坡。适合下寨。”

郑云鸣喝道:“如此,全军即刻赶赴五里坡!”

大洪山南麓的大道上,举着旗帜的原大宋强勇军、现在蒙古德安总管府辖下的步兵五千人,排成数列纵队正在向郢州前进。

队伍保持着前后长达数里的距离迤逦前行,通常来说这个队形过于稀疏,不适合在敌国境内行军时使用。但是统领部队的主将、新任蒙古德安兵马总管、五千户夏全却相信自己的队伍一定不会遭到宋军的突然袭击。

他的主要信心来自两点:在自己的队伍前方有蒙古大帅塔察儿分拨的一百探马赤军,这是蒙古大军中特选的精锐部队。专司前锋开路和侦察哨探,只要有他们在前方开路,夏全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部伍遭受宋军的袭击。

其次,以夏全在大宋十余载为官的经lì

来说,他压根不相信有一支宋军胆敢在这蒙古大军四处出没的时节脱离城墙的掩护出来迎击。宋朝将领用兵的套路他已经再熟悉不过,首先在一座防备坚固的大城坚守不出,等待敌人聚集在这座城池下围攻的时候,大小将领水陆并进,分路对城池进行救援,让敌人陷入反包围圈中被迫自行撤tuì

或被打败。

至于敢于野战主动迎击敌人将其击溃在野地里的。在绍兴时代落幕后已经鲜有人能有这样的勇气。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已经谢世的宿将毕再遇、扈再兴辈,能做此豪勇之举。其后,宋朝只有依仗从北方流亡过来的红袄军余部,在南朝称作忠义军马的队伍来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那时候整个大宋的偶像都是这些轻生无赖、纵横沙场的山东健儿。大宋山东路兵马总管李全与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杰杨妙真的麾下,有号称四猛将的将领存zài

,他们是名震河北外号赛张飞的花帽军总领张惠,在淮南歼灭了金国精锐的猛将时青、号称铁塔手使重斧的豪爽大汉国安用,以及勇力无伦人称第一的夏全。这四员猛将在李全的指挥下,南却金国大军,北上收复山东全境,在嘉定年间的大宋一时风光无两,连临安的勾栏瓦舍里都是称颂他们事迹的歌声。

然而白云苍狗,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李全投降蒙古反叛宋朝,在扬州城下被宋军戳死。杨妙真北逃山东,现在蜷缩在蒙古的羽翼下,已经全无当年“鼓角声里四娘子,天下无对梨花枪”的气概。时青因为内讧被李全杀死,国安用则为大宋驻守徐州,被蒙古人攻破城池投水而死,原蒙古军中的红袄旧将与他有仇恨,捞起了他的尸体将他的面皮剥下,又把尸体砍成数段。

赛张飞张惠忍受不了宋国的猜忌歧视,终于又背宋投降金国。在蒙金决定性的三峰山之战里,张惠率领他的二万步军戮力拼杀,最后力战阵亡。

嘉定时代堂堂的李家军群豪中,终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夏全。

不过幸好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夏全这么想着,与弓马定天下雄烈过人的蒙古大军相比,南朝的这些军队实在过于孱弱了。红袄军的残部几十年来一直在宋金蒙三国之间游移不定,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今日终于到了选择的时刻。

自己将来的命运大概就是在某个蒙古元帅或者亲王的麾下奋力表现,然后积攒了足够的功绩回到北方颐养天年吧。

对漂泊的生活已经厌倦的夏全,这时候最希望的就是赶紧赶到郢州并将之攻克,作为归降之后献给蒙古大汗的第一份功绩。

他忍不住催动前军加快脚步,哪怕早一分赶到郢州,也能减少宋军增援的几率。

这个时候,前方一骑飞马折回,探马赤百户伯乃台上前问明了情况,转身禀报道:“勇士们在前方三十里处发xiàn

了思南思人的营地。”

“这倒是少有的事情。”夏全惊讶的说:“难道是哪一支北军的兄弟看我老夏还不顺眼,想要趁机把我吃掉么?”

“总管,”说话是夏全帐下最亲信的将领、行军千户卢平:“要不要等晚上我带五百弟兄前去偷营?”

“不必了。”夏全眼中露出杀气:“夏全虽老,还没有老到什么人都可以欺辱的地步,通知蒙古上差,今日在距离敌营十里的地方埋锅造饭,明日不需他们出战,看我夏全以本部兵力好好教xùn

一下南军!”

第二日上午,宋军营垒中吹起集结的号角。瞭望手已经在地平线上发xiàn

了大队敌兵的踪迹。

自从探子和蒙古哨骑在南路接触之后,郑云鸣判断伏击敌人的可能性已经不存zài

。因为大洪山南路地形尚属平坦,蒙古骑兵在这种地形上活动自如。

没有骑兵,就意味着丧失了信息的控zhì

权,而没有信息的控zhì

权,作战的选择便极为有限了。

尽管如此,郑云鸣仍然决定利用有限的时间加固五里坡的军营,他要在这个地方迎击夏全的部队,即使是在没有办法进行突袭的情况下。

土龙军诸将对大将的性情早已经非常了解,但张顺却反对这个意见:“在旷野之地和敌人作战胜算只能有一半一半,为稳固起见,不如请总管暂时前往大洪山我军山寨驻扎,等敌人越过大洪山之后再后面进行袭击。”

“不必了。”郑云鸣马上否决了他的建议:“正是因为我军常年以来畏惧野战,对自己没有充分信心,才导致敌人在野外肆无忌惮的掳掠人民,士气越来越高,我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迷。今日来的不过只是跟咱们一样的宋军,不过是叛国投降敌人而已,如果连这样一支军队都感到惧怕不敢应付,将来如何有一日和鞑子在平原上一决胜负?”

他拿起一支将令狠狠的掷下,吩咐道:“务必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震天的战鼓声里,宋军大营的营门打开,首先冲出的皮牌军顶着探马赤军的箭矢开始在前锋布阵。

接着杀出的是一百辆两轮战车。

郑云鸣在临安的时候就在考lǜ

怎么对付蒙古骑兵,思来想去,古人无法破解的难题自己也不可能有超凡的智慧解决。

在这个时代里能够暂缓一下敌人骑兵攻势的东西,除了城池寨栅,大概就只有战车了吧。

《武经总要》里详细的记述了宋朝战车的制造方法,虽然南渡之后宋军依赖水网地带作战,对战车几乎没有什么需yào

。但北宋时代在边疆作战战车是一种很便利的器械。

郑云鸣仔细考究《武经总要》里战车的形制,认为大型的四轮战车在保卫半壁河山的战斗里已经不再适合。别的不说,就说过河的时候需yào

上百人来将这些大家伙抬过去,就已经注定在这里战车不会是最优选择。

他需yào

的是人力能够背负的轻便型武器。

借助于土龙军招募的木匠,郑云鸣对军中传统用来运输物资的独轮车进行了改造,独轮的结构不能支持大型火器施放,所以必须将之改革为双轮结构。在战车前方树有盾牌可以防备箭矢威胁,车前伸出两支长枪来应对骑兵的冲击。

和前代所有宋军战车不同的是新式二轮战车增加了防止后坐力的桩脚,以及安放竹将军等大型火器的基座。

这不再只是依靠两支不能动的长枪吓唬对手的纸老虎,而是新一代的喷火巨兽。

不过除了这一百辆车之外,夏全并没有发xiàn

对面的宋军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站在五千士兵的最前方,看着对面山岗上如林的长枪排成了整齐的方阵。

显然对面的军队还称不上精锐,列阵的时候军官们不听的挥舞着拦队旗和三角肃静旗大声呵斥着,好不容易才将方阵整列完毕。

两队扛着长戟的兵士站在长枪方阵前列。

枪用来拒敌,长戟则是用来肉搏。通常的方阵战术不过是将枪阵单独摆列或者将长戟兵安排在长枪队的两翼。等枪阵接战之后,戟兵袭击敌人的两侧。

但夏全知dào

对面的指挥官这样摆布有他的苦衷。

通常使用长戟的都是战斗技巧较好的老兵,他们能够运用戟与长枪不同的杀伤部位在可控zhì

的范围内制造出伤亡。

这也就使得敌人不敢过分的迫近长枪方阵,对于新兵很多的方阵来说,长戟队的存zài

对他们是一种保护。

他们只需yào

在长戟的掩护下将手中的木枪奋力刺出,而不用担心敌人直接冲过来进行肉搏混战。

长兵器队的后方和两翼都部署了弓箭手横队,弓箭手队列的前面都有手持皮牌和破锋刀的刀手掩护,一旦对方靠近弓箭手,刀盾兵就会靠近敌人进行混战。

而阵型的最外围是一些衣甲不整的辅助部队,他们手中的武器参差不齐,旗号杂乱。看起来不过是一些临时应募的壮丁。

一眼看过去,对于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夏全已经心中有数。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3)

“那是知营田总管的旗帜吧?”他侧身询问卢平。

“正是。”卢平回答道:“这郑云鸣虽然是文官出身,却也把一支军队带的井井有条,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南朝官员,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

“可惜的是他建军的时间太短了些。”夏全笑道:“毕竟还不知dào

将一支仓促训liàn

的队伍拉到沙场上会是件何其愚蠢的事情。”

卢平盯着手中的铁鞭:“今天我们就要让他知dào

知dào

。”

“是我带出来的男子。”夏全点点头:“通令三军,依照惯常阵型布阵!”

红袄军是北方农民揭竿而起群聚而成的军队,其首领或是平民出身或是本地大族出身,很少有人有过正规军事训liàn

的经lì

。他们平时行军布阵的一套都是在无数的战斗中总结出的经验所得,虽然比起国家正规军来带着一点野路子的味道,却简明有效。

夏全的习惯,是在队伍前面放上几排青涩的新兵,他们是负责消耗敌人体力的炮灰,用不着他们会因为战败而溃逃,因为身经百战的老兵部队就布阵在他们后方,随时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夏全自己带着少数亲兵跟在老兵阵列的后面,等老兵和敌人全面接触之后,从后面压上,通过前方阵列的间隙投入战斗,彻底将敌人击溃。

如果敌人强dà

,战斗不能在一时间解决,则由卢平带领后队增援前队,进行最后的较量。

“开始布阵!”卢平大声喝令着。

夏全望着对面的阵势,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叫孩儿们把阵型排深些。”他吩咐道:“缩小一下宽度,增加一些阵型的深度。”

卢平困惑不解,在兵法上来说,和敌人交战的接触面积越大,部队的战斗力才能越快的得到释fàng

,在窄正面交战中会有大量站在后排的士兵无所事事,对军队整体的战力而言是一种浪费。

夏全注意到他的千户脸上的表情,他指着前方说道:“你看看郑云鸣布阵的地形。”

宋军背靠着大营,在山坡上展开了阵势,正面朝向了德安军。”他们在大营前面布阵,是因为对自己的野战能力信心不够。”夏全冷笑道:“做好了准bèi

,一旦野战失利就退到大营里凭借营垒坚守。”

“好精明的算计。”

卢平登时明白了主将要将阵型加深的用意:“他虽然知dào

修好营寨,却不懂得战场上的人道理。”

“倘若咱们以寻常阵型上去接战,一旦他们撑不下去,就会逃进大营坚守不出。但如果一开始只给他们施加有限压力,将他们的整体阵型压薄,同时不断的进行冲击,敌军的阵型很快就能被冲散,那时候趁着他们大营空虚,一鼓作气的冲进去占领营垒,他们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屏障了。”

夏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回北去之后,你要好好打仗,以你的资质,将来成为都元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卢平大声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什么退隐的话!在一军的兄弟心里您仍然是那个在江淮无人能敌的英雄!”

“好吧,那现在先不谈这些。”夏全笑着紧紧身上的绦带:“先消灭了对面的书生再说。”

远方连番的战鼓声里,德安的叛军们开始朝着土龙军营的方向进军。

王登发xiàn

了对方队形的不寻常之处。

“对方这是看不起我们呵,”他朝着身边正在观敌料阵的郑云鸣说道:“你看这绵长的军阵,像不像一支巨大的铁锥枪?”

“那是敌人怕用巴掌拍把咱们都吓回营垒里缩起来。”郑云鸣哼了一声:“故而想用这柄长枪将整个阵型刺穿,把全军牢牢的钉死在野外。”

“果然不愧是当年冲锋执锐的那个夏全。”战鼓声震荡着郑云鸣的心魄,不经意间脸上也渐渐的有了杀气:“只是他想这么冲开我土龙军的阵势,也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喝道:“擂鼓进军!”

排在队伍前面的四辆鼓车开始传出鼓声。伴随着它们的前进,阵鼓和小阵鼓的声音连绵不断的奏响在大阵中。

在北斗旗的指挥下,土龙军的大阵也开始向前行进。

两军的前锋越靠越近,已经能够望见彼此双方的字帜。

土龙军的前锋中有人喊道:“是夏全!是那个夏全!”

许多人的心中都忍不住咯噔一声,在他们的记忆中,李全和四猛将所向披靡的印象仍然深固不拔。

有人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潜意识里只希望离着那位勇猛的老将越远越好。

走在队列最前的葛怀突然举起手中的长戈,大喝道:“那夏全有什么可怕的!几年前我曾经随孟都统连武仙都灭了,连金国皇帝的蔡州都攻下了!还怕他区区一个夏全!”

“不准停下脚步!全都跟着我来!让夏老儿见识见识我们土龙军的志气!”

他说话的时候,对面冲在最前的弓箭手开始扬起了手中的木弓。开始朝土龙军密集的发射。

羽箭不断的落在土龙军的队列里,时不时有人中箭慢慢的倒下,余者脚步没有停歇,跨过伤者的呻吟声继xù

向前行进。

宋军两翼的弓箭手也开始还击,这些将射营的军士们被彭满督促着严格训liàn

弓箭的技巧,虽然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但奋勇还击的气势一点也不比迎面而来的德安叛军弓手们弱,箭矢似漫天飞舞的飞蝗朝着敌军扑将过去。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叛军中冲在最前方的一名将军大喝一声,舞动铁枪冲杀过来。

葛怀迎面而上,将他的铁枪硬碰硬的架了开去,反手一刺,将那将领的甲叶挑开,在小腹上刺了个窟窿。

他狞笑着拔出了带着淋漓鲜血的长戈,朝着怒吼着猛扑过来的万千敌军喝道:“欢迎来到土龙军的猎场!”

如同两头愤nù

的公牛,在震天的喊杀声里,两支军队用尽全身气力,角抵在一处。

德安军的前排新兵们抵挡不住土龙军长戟兵的长戟飞舞,又被身后的老兵们推着不断向前挺进,很快就被杀戮殆尽。

德安叛军的主力部队冲入战场之后,立kè

阻止住了土龙军的前进势头。战线僵持在两方的老兵之间,但夏全的部下毕竟算是一时纠合的精锐,与只经lì

了一年征战的土龙军兵士们还是有一定差距。他们熟练的使用着手中的长枪大戟一次次的化解对面刺来的每一招一式。

僵持之中,夏全舞动着手中的铁刀率领亲兵加入了战团。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遭到叠加的压力,土龙军的大阵却没有崩溃,前锋的士兵们高喊着“大义在我!”的口号,拼死的战斗,和敌人死死的纠缠在一起。

但就是这样,精神的力量也终究不能持久。夏全军队的强dà

压力,压迫着土龙军的队伍不断向后退却。后队的新兵甚至已经有人转身向大营奔逃。

夏全挥手一刀将一个土龙军的长枪军士连人带木枪劈成两半,高声喝道:“郑云鸣不过如此!儿郎们努一把力!给老夫杀进营去活捉郑云鸣!”

他身后响起了如雷的应和声:“杀进敌营!活捉郑云鸣!”

探马赤军百户伯乃台依照夏全的安排,一直率领着自己的探马赤们在战场外观战。

他看见夏全的中军不断向前推进,并没有半分喜悦的感觉,多年来行军战阵的经验告sù

他,夏全要危险了。

在伯乃台的眼里,夏全的中军将土龙军的中央部队挤压的步步退却,但两翼的土龙军却并没有一同被打退。

相反他们正在压迫着当面的叛军们不断后退。

土龙军的整体阵势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将夏全和的他的队伍嵌入了月牙内侧里。

这当中的关键,就是一直在土龙军两翼的毫不起眼的杂兵部队。

当这些杂兵真zhèng

和敌人接触的一刻,伯乃台就断定他们不可能是杂兵,甚至并非一般军队。

破旧的麻布衣衫下是锃亮的铁甲身,布满灰尘的斗笠下,是坚固的头鍪。

他们丢弃下杂乱破烂的器械,从烂麻布遮盖下取出刀枪剑戟,长戈重斧。冲入了毫无准bèi

的德安军侧翼队中。

左翼冲在最前面的刘整端着铁枪左挑右刺,在敌军阵里纵横来去,势如猛虎,身后的背嵬将士杀声如雷,将接战的敌人一个又一个的砍倒。

另一端上,呼延瑀挥舞着铁鞭,带领着五十名使臣突入右翼的敌军刀盾手阵中,一鞭砸倒了一名旗头,大声喝道:“左军当先,跟我来!”

月牙阵的两个小牙儿,在不断向前逼迫对手的同时,正在渐渐的互相靠拢。

看到此处的伯乃台摇头说道:“这些思南思人尽打些蠢仗。”

他转身振臂高呼道:“克烈的男子们,我们出场的时候到了!”

一百名骑兵高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呼叫道:“巴图鲁!”“巴图鲁!”

伯乃台将一支鸣镝箭搭在弓上,弓箭斜指苍天。

带着凄厉的鸣叫声的羽箭掠过长天,向着快要合拢的包围圈的缺口飞去。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4)

夏全也被这鸣镝声所吸引,当他从嗜血的厮杀中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之后,马上就发xiàn

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总管!”卢平气急败坏的从后面赶了上来:“郑云鸣这腐儒竟然想要包围咱们!”

夏全怒发冲冠,大声喝道:“鼠辈安敢如此!”

“现在咱们要撤吗?”

夏全狠狠的瞪了卢平一眼:“怕什么!他敢抄咱们的后路,咱们就不会去冲他的大营!只要杀入大营活捉了郑云鸣,就算被他抄了两翼又怎样?赢的还是咱们!”

他将手中铁刀高高举起,长声嘶吼道:“儿郎们,跟着我杀入大营!”

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逼入绝境的德安军门爆fā

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疯狂的向前冲击着土龙军的队列,将长枪方阵的队列冲的七零八落,后队的新兵们陆续有人扔下长枪没命的想要逃入大营,却统统被在后队监督的背嵬军挡了回去。

葛怀发xiàn

自己面对的敌人越来越多,德安军的兵士们后队簇拥着前队,几乎是在身体、盾牌和铁甲的碰撞中,将土龙军的中央阵型打开了一个缺口。

“冲锋!向大营冲锋!”卢平大声吼叫着挥动铁鞭,一马当先的冲在前方。

他的身后是无数发出绝望吼叫的德安叛军。

但他们马上发xiàn

,进攻大营已经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排严阵以待的弩手。

戴延渥将大弩平放在胸口,眼睛牢牢的盯住望山里正在疯狂冲来的敌人。

“射!”

弦惊处一排弩箭流星样攒射而出,冲在最强的数十德安军兵士非死即伤。

“第二队,射!”

“第三队,射!”

三波射击之后,德安叛军的冲击势头已经削弱了许多,弩手们断然后退,将舞台让给了今日的主角。

战车队一辆挨着一辆拍成紧密的队列,后面都有前锋营的精锐长枪手掩护,由战车兵推着向前而行。

每辆战车上伸出的长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道令人生畏的严密防线。

但更加令人生畏的是战车上已经严阵以待的竹将军,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冲着对这种武器暂时还没有任何概念的德安兵将们。

开火的命令一下,战车队立即被巨大的轰鸣、喷射的火光和黑色的烟雾包裹起来,不管不顾的正在埋头猛冲的叛军们被近距离上密集喷射的铅子和石弹打的血肉模糊。很多铅弹都是连续击穿了几个人的身体,让整片整片的德安兵士们一起倒下。

这喷射着火焰和死亡的魔兽在近距离上给人的威慑感和在城墙上发射完全不同。德安叛军的前锋除了一些人被震的惊呆住了不能行动之外,几乎每个人都立即转身想要逃开。

他们马上和不断涌上的后队兵士们撞在了一起,混乱,挣扎,自相践踏,尽管前方宋军的大营近在咫尺,但德安军已经再没有希望能攻破它。

剩下的,只有土龙军一步步缩小的包围而已。

这时在德安叛军的后面,两端的土龙军两股精兵已经接近会师,一旦他们将缺口封闭起来,德安兵将将再无生路可走。

突然从包围圈的外围射来又快又准的箭矢。

一百名探马赤军展开一字队形,一面飞马疾驰,一面用骑弓不断向前方的宋军射击。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冲出一条道路,营救包围圈中的敌军。

这正是战争最关键的时刻,双方在包围圈里进行着血腥的战斗,任何一方出现的一点点错误都可能导致战争天平向失败倾斜。

身经百战的伯乃台明白,这个时候只需yào

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能影响到最后胜利。

双方用尽了全力的相持中,这时候哪怕是一根轻巧的羽毛落在骆驼背上,都有可能压断坚实的脊梁。

更何况那是大汗部下精选的一百骑士。

伯乃台冲在前方大喝道:“全速冲锋!将大汗的兵将从思南思人手中救出来!”

话音未落,斜刺里一箭飞来,射穿了他身边一名探马赤的脑袋,那骑士翻到下马,被战马拖曳着尸身跑向别处去了。

从侧面冲突过来的是五十名宋军骑兵。

在严家村伏击战里宋军侥幸缴获了的几十匹战马成为郑云鸣在第一阶段的战斗力最珍视的战利品。

他挑选了五十名士兵组成了自己最早的一支骑兵部队。

虽然只有区区五十骑,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郑云鸣不放心将这部队交给不通骑术的军官来带领,争论的结果只有在北方熟悉弓马功夫的秦武以代理统制的身份身兼这骑兵小队的指挥者。

伯乃台见宋军中居然极其难得的有骑兵出阵向自己挑zhàn

,难以抑制住兴奋的心情,一拨马头,放qì

了前方的宋军步兵,全力向着秦武的骑兵队冲杀过来。

自京湖一路南下以来,他的探马赤军骑兵队就像一只孤独的苍鹰,游猎在思南思人土地上的上空,捕获的大都是步兵。渴望和敌人精锐的骑兵一较高下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凝重的淤积在心里。

今天突然见到从未见过的宋军骑兵出场,求战的欲望喷薄而出。他渴望着用敌人的鼻子和战马向塔察儿那颜夸耀自己的功绩。

秦武一声唿哨,土龙军的骑兵小队紧紧的跟随在他身后,摆布成雁行队列,奋蹄朝着敌人冲锋而去。

从一开始秦武的目标就不是在近距离的马上格斗里取得优势。尽管这可以说是大宋开国以来骑兵能秉持的唯一特长了。但这些才获得马匹没多久的新兵连纵马驰骋都只能勉强驾驭,不要说挥兵冲杀了。

今日的的胜负只在他一人身上。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敌骑还来不及靠拢围攻的时候将对方的头目解决掉。

好在敌将并不知dào

宋军的骑兵其实并无实质战力,一心将阵势摆开做好了厮杀的准bèi



当他惊讶的发xiàn

宋军并不同样展开队形,而只是一股脑的冲着自己猛冲过来的时候,他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目标其实自己。

正常的选择应该是马上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快速退却,一边奔驰一边返身射箭来杀伤追击的敌人,同时调集同伴们逐渐聚集,先用弓箭消耗敌人的兵力,然后再进行厮杀。

伯乃台却选择迎着秦武的马头对冲过去。

每一个克烈人都有个心结,就是论近战的马上肉搏功夫输给乞颜部一筹,从伯乃台小时候起,父兄们就时常哀叹,要是王罕的部下能够在刀刃上和乞颜部较量而不落下风的话,那现在掌握万里土地、千万户部民的或许就不是蒙古人,而是克烈人了。

他要证明自己的马上白刃功夫并不比任何一个乞颜本部的骑兵差,就从这个迎面冲来的思南思头目开始。

瞬时之间两骑快马已经到了马头相向的地步。

伯乃台挥动掌中的镶银铁矛,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着对面的思南思头目刺了过去。

这是三峰山的时候他从一名斩杀的金国将军身上夺来的宝器,拿在手中还没有过战果,今日这铁矛将再一次舔舐到人血的滋味。

但对方却并不如伯乃台所想的那样容易对付。

电光火石之间,秦武猛的侧身,铁矛从他肋下擦着铁甲身刺了过去。

秦武顺手紧紧的用手臂夹住了铁矛。

漠北的骑兵追逐以箭战为主,即使是白刃交锋那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中原的骑兵们从很早开始就专精于长矛或长稍一类兵器的使用。

他们甚至将从迎面冲来的敌人手中抢夺长矛兵器当做一种平日的游戏来进行。这种风气在隋唐之际达到顶峰,夺稍的顶尖高手就是被尊奉为门神的唐太宗麾下心腹干将尉迟敬德。传说他在与天下驰名的使用矛稍的高手齐王李元吉的夺稍游戏中,五次从元吉手中夺下了长稍而没有伤及齐王的贵体。

从五代到宋朝重型骑兵日益增多的时代条件下,马上骑矛和伴随的夺稍功夫都一同衰落了。但在北方的军队里这仍然是一种流行的风尚。

秦武就是驰名胶西一带的夺稍高手。

让过矛稍的冲力之后,他将铁矛猛的向怀中一夺。

伯乃台就觉得对面一股大力将铁矛震脱了双手,连身子也顺带歪了半边。

打马交错的瞬间,秦武横过铁矛来,用栎木制的矛杆扫中了伯乃台的腰眼,猛喝一声:“下去吧!”

一矛将伯乃台打下了坐骑。

不过交马一合的弹指瞬间,探马赤军的百户已经被代理统领秦武打下了马。

几名土龙军骑兵冲上来刀矛加在了跌落的百户身上。

附近的探马赤军骑兵看见首领被擒,大声呼喝着要冲过来救援。

秦武将铁矛横置鞍前,取下铁胎弓,弓起箭出,短短时间内接连射出十多支毛翎羽箭。

他每次放开弓弦,一定有一名探马赤骑士中箭落马。

土龙军的骑兵默默的聚集在统领周围,用手臂上的团牌舞动着为统领遮挡还击的箭雨,这是他们目前仅能做的事情。

探马赤军们看见短时间里无法伤及到秦武,这厮的还击却是越来越犀利,加之首领被擒失去了指挥,只得大声呼喝同伴,纷纷向德安方向逃去。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1)

当土龙军的骑兵为了胜利忘情欢呼的时刻。在另一方的包围圈也终于趋近完成。

铁锥枪般的大纵深阵型,好处是进攻持续能力强,缺点在于,一旦前锋被遏阻,后面跟进的大队并不会马上停止前进,前进的惯性会让后队挤压着前队,就像后浪簇拥着前浪不断拍击着岩石一样,将全军压缩到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人挨着人,刀柄碰着刀柄,矛头抵着矛头,连伸手拔刀的空间都没有,在外围宋军强有力的挤压下,德安的叛军们无法有效反击,已经完全谈不上什么阵型,只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羔羊而已。

端坐在清凉伞下观看着山岗下沸腾的战场,郑云鸣举起手中的折扇对着包围中垂死挣扎的叛军们画了一个圈。

“为将者,不明察阴阳,部辨识地利,不洞悉敌人的阴谋巧计,就不足以成为合格的统兵者。”

“夏老爷子,您其实还差的远哪。”

他举起扇子:“派人扛旗下去!”

二百名士兵扛着红色的旗帜冲出大营,挤进宋军的包围圈中,高声喝道:“夏全做反,与尔等不相干!放下手中兵刃,投到本队红旗下归降者不杀!”

“归降者不杀!”“归降者不杀!”

失去了勇气与希望的德安军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蜂拥投向招展的红色旗帜。

天平上胜利的砝码已经全都倾向了宋军,但另一面仍然还有人不愿意放qì



刘整面对的想要突出重围的叛军越来越多,他已经刺断了两支戈,砍崩了一把破阵刀,但后续者被生存的压力逼迫着疯狂的扑来,背嵬将士们个个都浴血拼杀着,也不能阻止不时的有人突围而出。

当他反手一刀将一个想要冲出的叛军了结了性命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人一马向自己猛冲过来。

那汉子手中的铁鞭舞动如风,接连冲破了几名土龙军兵士的拦阻。

刘整虽然号称骁勇,却并不是傻瓜,他手里只有一把破阵刀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肯冒险和对方的铁鞭正面较量的,他一个侧滚让过了冲锋而至的马匹。

卢平终于为德安军冲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数百名军士争先恐后的向这个缺口涌来。

卢平打马回转朝着夏全所在的方向高声喝道:“生路已经冲出,请总管速退!我来挡住敌兵!”

远远的只看见夏全挥着手作为回应。

那并不是叫他过来护卫的手势,而是挥手叫他远走。

夏全看着宋军朝着自己的方向大量聚拢过来,郑云鸣显然还是忌惮自己的威名,将自己所在的位置作为了重点目标。

如果自己真的在这时候突围,将会为已经突出去的卢平带来大股宋军的攻击。

“我命已绝!”夏全用尽全身的力qì

朝着外面喊道:“带着逃生的兄弟们走吧!今日之仇不能没有人报!”

说罢狠狠的一催战马,朝着宋军军势最厚处杀了过去。

这时战场上突然一个少年人清朗的呼喝声,虽然还略显青涩,但却高亢而坚定:“夏全!汝已经无路可走!速速下马自缚来降!”

夏全一愣,才发xiàn

那在山岗上的清凉伞不知dào

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山下,就在宋军阵势后不远的地方。

那想必就是郑云鸣的声音吧。

如果宋军中能多几个这样能统兵的少年书生,或许蒙古人也未必能那么容易跨过长江吧,他这样想着,但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

夏全拉住缰绳,战马停住步伐,宋兵们看见他突然停止了行动,不知dào

他耍什么把戏,也纷纷停止了攻击,只是远远的看着他。

夏全微笑着将兜鍪脱去,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飞舞。

在沙场纵横行战二十余年,已经足够了。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铁刀,刀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乃大国之臣!”夏全冲着清凉伞处高声喝道:“受大汗上大夫之职!怎能屈膝投降南朝!”

“今日有死而已!”

说罢将刀一挥,朝着郑云鸣所在的方向直冲而来。

郑云鸣的身边有层层叠叠的守卫,但看着一名老将怒发冲冠冲向自己的样子,心中还是隐隐有些吃惊。

沿途不断有人想阻截夏全,都被他一刀击退或劈死。

他身下的坐骑越冲越快,眼看距离郑云鸣只有一二百步的距离。

前锋军的枪手们紧紧排成一排,长枪向前伸出,准bèi

应对这势如猛虎的一击。

斜刺里突然一骑冲出,拦在夏全面前。举起手中的镶银铁矛高喝道:“夏无dí

,认得胶西秦武吗!”

夏全并不答话,只是高举起镔铁大刀,迎面朝着秦武劈了过去。

秦武横举铁矛,将这一刀横架了出去。

夏全吃惊的看着这少年人磕出自己的大刀,仿佛没有用什么力qì

一样。

毕竟是老了。激战半日已经渐渐耗损了气力,若是在年轻的时候,这一刀就算是秦武也不是这么好接的。

秦武顺过长矛,战马后退数步,准bèi

跃前刺击。

夏全却已经抱定了有死无生的想法,挥刀又准bèi

向秦武劈砍。

刚刚将大刀举起,他突然觉得肋下一凉。

一名宋军小校不顾死活的冲了过来,将长枪狠狠的插入夏全肋下。

他的成功仿佛发出了一个信号,周围的兵丁乱枪齐出,很快就将夏全扎成了刺猬。

随着夏全的尸身的慢慢的从马背上滑下,红袄军时代终于极不情愿的在历史的舞台上拉下了大幕。

德安叛军也很快迎来了最后,虽然被突pò

了包围,有数百名敌军溃围而走。但包围圈里大部分的叛军或死或降,且不说斩首千余级的大功,就算是主动出击在野外歼灭敌军步兵集团,本身就是足以傲视京湖的战功。

战场上随处是呼喊哀嚎的伤兵,医官们指挥着军士们将伤者一一搬运回营。有人搬运尸体,有人捡拾着武器,如血的夕阳映照着流淌着鲜血的沙场。

秦武拿着夏全的镔铁刀来到郑云鸣面前奉上。郑云鸣伸手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轻”

“是二十斤重。”王登说道:“夏铁刀的铁刀是很有名的。”

“这样的大刀他也能轮转如飞,”郑云鸣看着这柄布满土龙军将士鲜血的大刀:“真不愧是武勇号称第一的豪杰。”

王登自豪的说道:“但他被我们打败了!”

“是啊,”郑云鸣说道:“但那还远远不够,我们不仅要打败夏全,还要打败史天泽、张柔、严实、郭德清、塔思、曲出、塔察儿、阔端”

他站起身来,血色的夕阳洒在身上,映照着身上的铠甲发出夺目的光芒:“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将会打败整个世界!”

一月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宋之土龙军在五里坡一战里尽歼德安城中的军队主力。然后趁德安城中兵力空虚,疾驰百里前进,在黄昏时派数百名士兵换上德安军的旗帜,伪称是败军诈开了城门。

宋军收复德安的消息使得整个京湖的蒙古军队不安。进攻光州、信阳的蒙古军匆匆撤走,在黄州境内骚扰的游骑马上不见了踪迹,塔察儿的一支先锋游击军已经侵入到安庆境内,此时也匆忙撤走,甚至来不及带走掳掠的人口和牲畜。

屯驻在枣阳的蒙古军也派遣一支骑兵沿着大洪山南下,试图重新占领德安。

当这支骑兵日夜兼程绕大道赶到德安城下时,才发xiàn

城池中已经没有半个宋军的踪迹。

郑云鸣的计划原本就是短暂占据,将这个消息传播开去之后立kè

撤tuì



在他的地图上,德安府周围方圆吉百里内到处插满了代表着有蒙古军或者有疑似蒙古军踪迹的小三角旗。挺进德安这一招根本就是虎口拔牙的冒险行动。

郑云鸣的目的本身也是想用占领德安的这个消息来吸引一下蒙军的注意力,用以策应督视府对各地的救援而已。

如果不能见好就收,那很快城外都会是蒙古人的大军,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土龙军随即将德安城中的府库资藏席卷一空,甚至连蒙古人藏在德安准bèi

北运的金银布帛都一并装车,然后火速撤tuì



只是城中数十万百姓无论如何也带不走了。

有人提议不如在德安城中纵火,迫使百姓四散逃出去,免得这几十万人口为敌人掳掠到北边,成为敌人的财富。

郑云鸣断然拒绝。

“掳掠到北方去,总有一日我们会将他们夺回来。”他严辞拒却:“但现在将他们杀死,绝非仁义之师的行径。”

土龙军留下了几十万人口和一座空城,携带大量的赀藏疾速转进到了郢州。

郢州的百姓们都从家中涌了出来,挤在城门旁看着得胜而归的雄师。

一辆辆装满了布匹绢帛和钱箱的大车缓缓的驶进城门,后面是挑夫挑着的装着铜钱和金银器的扁担,任人都看的出来这一次出击不但立了功劳,而且发了财。

得胜的健儿们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在百姓们的欢呼声里开进了城池。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2)

但人们在其中并没有发xiàn

主将郑云鸣和副将王登的身影。那是因为二人已经先于大军一步进了郢州。

军队距离郢州还有二里的时候就遇到了留守的土龙军派往前方告急的士兵。

王登看着士兵紧张的样子,心头咯噔一沉,抢前问道:“是敌军袭击州城?”

那军士一面喘气一面摇头说道:“不是,是荆鄂军抓了咱们的人!陈正将派人来请大将回去主持公道!”

“混账!”郑云鸣喝道:“大军征战在外,主将怎么可能擅离职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么!”

“但那何总领何元寿根本不听陈将军分辨啊!”传信兵激动的说:“他说非得大将回来才够资格跟他理论,现在要捆了人往黄州送,大将如果再晚一点到,就连押送的船只都赶不上了!”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问道:“他以什么罪名抓了我们的人?”

那兵士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他说我们的军士强奸民女”

郑云鸣大吃一惊,喝道:“头前带路,咱们直奔荆鄂军大营!”

荆鄂军大营的门口这时刻人声鼎沸,几百名土龙军兵士在营门前高声叫骂。

“都给我住嘴!”郑云鸣带马上前呵斥道:“当这里是街市大集么!”

众人看见主将到来,立即全部闭上了嘴,身躯挺的笔直接受总管的训诫。

“那何元寿抓没抓错人,自有上司们前去跟他理论。若真是有罪,本将不会护短,若是清白被人构陷,本将也绝不容得恶人动他分毫!”

“但是你们这样聚集在别人营门口齐声咒骂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觉得自家占不住道理所以想要以势压人么?”

王登也打马上前道:“速速回营!有敢盘桓友军营门前挑衅者,军法处置!”

众人看见王登发火,顿时如同小老鼠见了猫儿,灰溜溜的散去了。

守门的荆鄂军兵士这才从躲藏的地方闪身出来,接过了郑王二人手里的缰绳。

荆鄂军中军大帐里,何元寿正端坐在交椅上等着这凯旋而归的书生。

“总管出师得胜,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站也未曾站起来一下,态度岂止是冷淡而已,简直就是公开和郑云鸣翻脸的样子。

郑云鸣哼了一声,将马鞭扔给随身的韩四郎,拱手问道:“不知dào

何总领为了什么事情要扣押我的弟兄?”

何元寿朝着站在帐下的刘清德招了招手:“你来给总管说说。”

刘清德上前一步,朝着郑云鸣拱手作礼,臀部上的伤还没有好,心中的恨意更是加倍。他装作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说道:“小人前日率领军士巡行街面的时候,来到翠柳巷一处偏僻的地方,突然听见屋舍中有女子呼救,于是率兵闯进了那屋子,正看见总管您的游奕营一名军士对着一名民间女子意图非礼。”

“我当然大声喝止啦。谁知dào

您的军士是不是商量好了的,当场就有几个人冲了出来给那强奸的军士助拳,我军将士伤了好几个才将他们全部拿下。”

等他绘声绘色的讲说完,何元寿点头说道:“所以我将这几个人全都押在我营中,全看总管回来怎么处置?”

他话说的明白,要是郑云鸣真的将这几个军士带回自己的军中放了,那整个荆鄂军和郢州父老都看在眼里。他这爱民如子的金字招牌,难免要撒上几点墨点。

郑云鸣冷冷的说道:“依着总领应该怎样判决?”

“军法里写的清楚:奸犯妇人者当斩。”何元寿面作难色:“只是有总管在这里,元寿怎可越俎代庖?”

“那就是要本将亲自来斩他?”郑云鸣点头道:“那也不妨,有请总领与我一起将这案子审个明白,如果我的人当真犯了奸淫的罪过,我就当着你何总领的面斩了他。”

“这个”何元寿扭头看了刘清德一眼:“只怕不太好办。”

王登踏前一步说道:“难道总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总管出征,胜败难料,几时才能返回郢州我怎么知dào

?”何元寿一摊手:“刚才我已经命人带着这犯军和供词等物,乘坐快船顺江而下寻找督视府审断去了。”

这就叫做恶人先告状,本来只是一件地方上的犯罪官司,何元寿抢先把它摆在魏了翁的面前,不管郑云鸣理屈理直,等判决下来之后整个京湖的战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在这期间,身负嫌隙的郑云鸣再也不好用军纪两个字压在荆鄂军的头上。

这就是何总领的小算盘。

出了荆鄂军的大营,王登忍不住说道:“就这么吃暗亏我军实在太委屈,不如我去往下游走一趟。面见督视相公分说个明白。”

“你去管什么用。”郑云鸣摇头道:“一个忠义统领这一路上督视相公不知dào

见了多少。”

“我去。”

王登吃了一惊,赶忙拦阻:“总管是一军主脑怎么可以无故”

“我离开之后,你马上去飞书叫杨掞从老鸦山赶过来,他对付这些军痞有的是招数。”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魏西山是个刚直之人,只怕他初见是我的军士犯罪,先斩了给我一个教xùn

。”

王登只得拱手称诺。

“你也帮忙约束着杨掞一下,”郑云鸣郑重的说道:“毕竟是同为朝廷效力,不要让他搞的太过火。”

王登苦笑一声,接着问道:“那何元寿肯定派遣最快的快船送犯人过去,只恐夜长梦多。总管坐船去追追不及的。”

“不必坐船。”郑云鸣说道:“我带人从急递铺出发,中途换驿马一路不停,沿江寻找督视府的船队。”

宋朝境内最飞速的传递手段,莫过于急递铺辖下的快马递之军递,郑云鸣带领几名亲随借用急递铺的马匹马不停蹄,直奔下游而来。

两日夜疾驰下,终于在江州的北面望见了缓缓上行的督视府官船大队。

郑云鸣纵马来到江岸上,看到江边停着几艘用来摆渡的棹枪船,赶忙飞马下去,带着人登上一艘船,将一贯铜钱朝着船家掷了过去:“马上给我追上前方督视的官船队。”

那船家在江里渡了十几年人,哪里见过官军过江还要给钱的?喜不自胜之下,拼命摇动桨橹向前方赶去。

官船大队看见一艘棹枪飞速的向自己开了过来,大小军校纷纷大声呼喝,当下就有一艘夹板船调头离开船队前来阻截。

郑云鸣站在船头朝着对面的船只喝道:“我乃京湖营田总管郑云鸣,求见督视相公!”

那夹板快船连忙调头回去禀报。稍后押后的官船上旗帜摇动,示意棹枪赶上前方的督视相公座船靠拢。

督视京湖魏了翁的座船是一艘专门为钦差监使打造的大样使座船,船头描绘着一头怪兽的纹样,郑云鸣并不清楚水手船帮的习惯,他若稍微懂得一点,就知dào

那是一头用寓意劈波分水的镇水兽。

大船缓缓的转向,不一会就停靠在江岸边上,郑云鸣的船只靠了上去,很快有人搭上跳帮木板,郑云鸣带着众人登上了座船。

座船上官兵们个个盔明甲亮,各持仪仗符节冷冰冰的看着这个半路邀截督视座船的不速之客。

座船里传出几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叔谋,出来做官一年了,怎么还是这等急脾气?”

舱门慢慢拉开,里面端坐的老者正是皇帝钦命督视京湖军马魏了翁。

郑云鸣拱手行礼,抬脚迈进了船舱。

他望见魏了翁的面容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

魏了翁脸色蜡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委顿,和当年在杭州讲学时那个神采飞扬的西山先生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喉头哽咽,抢上前来扶住魏了翁说道:“既然您都这样,朝廷为什么还要”

魏了翁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淡然说道:“食君之禄,捐躯为国,读了这许多书,不就是为的这两件事么?”

“你前来找我何事?”

郑云鸣本来是想提前来替自己分辨郢州的事情,但看见魏了翁如此尽忠国事,替自己开脱的事情怎么开的了口?

魏了翁看他不说话,抢先说道:“我倒是听说,你最近和荆襄的豪绅富户们走的很近。”

郑云鸣点头道:“若不是得到这些大户们的相助,云鸣也建不了这一支土龙军了。”

“治理军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魏了翁说道:“有些事情可以从权,但往来数目必须清清楚楚,我辈让百姓安心、让衙役效命,靠的还不是一个廉字?自己不干净了,怎么能让下属效仿?”

郑云鸣正色道:“每一笔账目都有专门账册记录在案,正如我当初对先生说过的,不管是治理一个县、一支军还是一个国家,编列预算决算,有目的的花钱都是必要的,稍后我派人把账册给您送来。”

“不妨,到了襄阳我自己会看。”魏了翁摆摆手,又问道:“前方战事怎样了?”

郑云鸣于是将开战以来自己怎样在沙市阻截蒙古军。留守的山寨如何差一点被史天泽军攻破。接到督视府手令后如何督军在五里坡破敌,一桩桩的讲给他听。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3)

郑云鸣于是将开战以来自己怎样在沙市阻截蒙古军。留守的山寨如何差一点被史天泽军攻破。接到督视府手令后如何督军在五里坡破敌,一桩桩的讲给他听。

魏了翁不住的微笑点头,从临安一路行来,接到的前线战报错综复杂,真假莫辨。有战报说德安的叛军不满蒙古人的欺凌已经造起反来,抓住了蒙古都元帅塔察儿和叛军首领常进,正等待官军前去。

又有战报说常进率领着叛军引导蒙古人在淮西京湖四处攻略,很多地方都看见了叛军的旗帜。还说枝江和宜都两县江北的地方都已经被蒙古人占据,蒙古人刀斧并用正在打造竹筏准bèi

渡江。

黄州的孟珙发来情报,说京湖制置使赵范在襄阳西门大破前来进犯的蒙古骑兵,汉水上到处漂浮着蒙古人的尸体。

稍后湖广总领何元寿又奏报:孟珙所说并非实情,蒙古人现在依然对襄樊二城构成严重的威胁。

又有人说蒙古人在枣阳拆毁城墙,用房屋制造攻城器械,有打算在枣阳度夏,然后持续攻略的企图。

种种真假不明的奏报严重干扰到了魏了翁的作战部署,直到今天他才得到了前方大将亲自叙述的战况,京湖的情势如同一片迷雾突然消散,清晰的展现在魏了翁眼前。

他急切的问道:“你认为襄阳现在是否已经安全了?”

郑云鸣考lǜ

一下,谨慎的说道:“弟子不敢保证襄阳万无一失,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蒙古人的主力正在逐步收缩。经过一秋的攻略他们自己也有不少损失,在没有补充兵力前就盲目攻击襄阳,弟子认为蒙古人不会无谋至此。”

“要警惕的是襄阳城里的形势。”

魏了翁说道:“我已经火速差遣镇江都统李虎、副都统王福、杨福兴、赵胜等部,火速前进救援襄阳。只有那御前步军司公事王鑑拥兵自重,多般逗留,几次三番书信催促,还是进展缓慢。”

郑云鸣劝道:“地方官兵骄悍已久,拥兵不进已经是顽疾了,您不必置气。我料近期襄阳决不至于有大事。”

“但愿如此,”魏了翁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急速的咳嗽了起来。

郑云鸣赶紧一面捶背,一面轻轻的为他抚顺前胸。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魏了翁在座椅上休息了一阵,方才开口:“你有什么要奏报的,尽管报来。”

“可您的身体”

“不要说废话!”魏了翁喝道:“你有事不报才是最伤我神的事情!”

郑云鸣退后两步,拱手称罪,说道:“我来参见督视有几件事情。”

于是他先将部下军士涉嫌强奸民女的事情如实报gào

了魏了翁。

魏了翁毫不犹豫的说道::“光有口供不足信,这人我先押下,等到了郢州你再过来,我们三方会审此案,真相不难查明。”

果然是久历官场的大家,一眼就看破了何元寿的把戏,当着督视相公的面何元寿再有什么把戏也使不出来了。

郑云鸣又说道:“我建军时间紧急,目前还没有建立幕府,各位将军必须自己亲自办理来往文牍,很是麻烦,所以特别请求您给我增加几位幕僚,好处理一些文书和杂务方面的事情。”

魏了翁侧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微笑起来:“你说需yào

张良、陈平、萧何,我给你找不出来,擅长文案的,确实有几个不错的人选。”

他吩咐左右道:“将刘克庄请来。”

郑云鸣想了想,惊道:“刘克庄,莫非就是诗文闻名江湖的那个刘潜夫?”

魏了翁笑道:“正是,潜夫获罪贬谪十年,最近才被重新任用为枢密院编修,这次我督视京湖,朝廷让他跟了来做些文书记录的事情,他有十几年幕府的经验,应付这些事情最是精通不过。”

“如果能得刘潜夫来处理这些公文,自然最高妙不过。”郑云鸣说的并不是恭维的话,刘克庄的诗文即使在诗词繁盛的南宋一朝,也是独一无二的存zài



郑云鸣凝神念到:“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魏了翁点头说道:“他平日总是念叨有大志没机会,今天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看看他这位飞将军在你这位年轻书生的幕中,又能立下何等功劳?”

“只怕刘先生作诗太多,疏忽了文吏的功夫。”郑云鸣正议论间,突然听到船舱外一个声音说道:“作诗欲狂,作公文须思,二者并不矛盾啊。”

进来的正是现充任枢密院编修的刘克庄,他在江淮和临安游历十余年,说话间半点家乡福建的口音也听不出来了。

“郑总管在担心你文案功夫疏慢了哟。”魏了翁笑道:“潜夫,露一手给叔谋看看吧。”

刘克庄朝着郑云鸣躬身施礼,转身对督视相公说道:“就请总管出题吧。”

“不必别的了。”魏了翁说道:“就以总管当下遇到的这桩案子为题,写一篇给我督视府的奏报吧。”

说着他便详细的将这桩军士强奸民女案子讲给了刘克庄听。

刘克庄慨然而坐,打开砚台,展开文卷,左手磨墨,右手执笔,凝神听着魏了翁的说话。运笔如飞在官纸上写了起来。

当真如同他自夸的那样,一挥千纸,笔走龙蛇,不到一炷香时节,一篇洋洋洒洒的奏报就在刘克庄的笔下写成了。

郑云鸣接过这张墨迹未干的奏报细细读来,才发xiàn

刘诗人不是白白在江淮幕中游历多年的。

奏报中满纸皆是“抱憾”“至痛”的字眼,显得对这件败德犯罪的勾当无比憎恶,也承诺一定要严办此案,让犯人伏法,让百姓平愤,好像是将责任全都一肩挑起的样子。

可你要深究下来,奏报里半点承认罪行是自己军士所为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文头字尾强调的总是案情尚未明朗,须得组织人证物证,多方调查,不可轻忽云云。

甚或于文章里暗讽何元寿等人“虽非本营事务,也肯秉直相助”,“拿得妇人口供,然终不知其所踪”“断然囚人,总管衙门全不知晓”,意思明明就是何元寿多管闲事不说,整个事件极有可能是他单方面的栽赃陷害。

刘克庄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桩官司,但南宋军中互相栽赃诬陷,军与军之间扯皮的案件他已经看了不少,何元寿的这点把戏他一看便知。拿了奸犯之人,又不用稳婆验身,又不用受害人当面指认,只是凭着几张口供就拿来上峰处禀报的,并不是真心想要维护军纪,甚至于,也并非是要将犯罪之人置于死地,他们所要的只是要把土龙军赶出郢州城罢了。

郑云鸣却异常惊讶,虽然刘克庄的名字后世的课本中都有,他并不是穿越后才知dào

,但与刘克庄相逢却只是今日。刘克庄方从临安来,京湖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在督视相公几句话的叙述里,清楚的抓住了这件事情的实质。

对于官场运作只有模糊概念的郑云鸣,正是需yào

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幕僚。

他躬身对刘克庄施礼,诚恳的说道:“方才是我失言了,如蒙刘先生不弃,请一定要来京湖帮我。郑云鸣如能得到先生的辅佐,就如同车辙之鱼突然得到了清水,自此畅快遨游,再无阻碍。”

魏了翁也说道:“男儿西北有神州,平戎策,今日展,如今正是潜夫施展胸中韬略的良时,郑总管是清之公之子,秉性豁达直率,正是你最好的幕主,有此良机万勿错过了。”

刘克庄躬身称谢,说道:“我因言获罪,被朝廷闲置了十年,如今刚刚起复就有郑官人这等热情邀约,怎能不是三生有幸?”

他朝着郑云鸣下拜说道:“如蒙总管不弃,刘某愿为帐下驱驰!”

“这就对了。”魏了翁显然很是满yì

这宾主二人的组合:“你二人一个是诗文名满天下的文士,一个是误投军旅的书生,将来京湖的军马里一定会多出几分书卷之气的。”

“我倒希望他们多几分杀气。”郑云鸣叹道:“虽然国家打了三百年仗,但军中只有暴虐之气而没有勇于杀敌的气概。这也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

“行必信,言必果,功必赏,过必罚。就能促使他们奋勇杀贼了。”魏了翁说着,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这里有一个人原是你旧相识,治军有一套办法,不如你也一并延请入幕府,将来辅佐你治理军队一定能派上用场。”

郑云鸣随口应诺,心中却起了疑惑:自己认识的人还在督视府帐下的,究竟是谁呢?

魏了翁举手吩咐道:“去将那位先生请来。”又对郑云鸣说:“趁着他来之前的功夫,你还有什么需求,一并奏报了吧。”

郑云鸣从袖中套出一张文札,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小楷写着相应的条款。

“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是还有三件事情想提醒您。”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4)

郑云鸣从袖中套出一张文札,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小楷写着相应的条款。

“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是还有三件事情想提醒您。”

“京湖历来是国家的边区,北虏入侵的时候百姓们都知dào

自己组织起来,和敌人进行战斗。这次蒙古人侵入京湖之后,几乎在他们入侵的每个州郡里,都有当地的牛社和保甲在到处剿杀围堵敌人,甚至有壮丁自发组织起来跟在敌军后面,掳掠或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大胆的进行偷袭,京湖是边地百姓的家乡,鞑靼杀害的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应该是国家守卫边区最值得依靠的力量了。”

“但是官军是怎么做的呢?官军基本上对这些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兵们不管不顾,义军攻击敌人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敌军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他们置之不理。甚至于义军斩杀了敌人获得了敌人的马匹军械,他们还试图杀死义兵将缴获贪为私有。有的官军还害pà

乡勇们聚集生出变故,一边派人解散,一边用军队进行镇压。”

“这是大敌面前的自相残杀!云鸣以为,当务之急是马上派人和京湖地区的土豪大户联络,命令他们将本地的农夫壮丁们组织起来,配合官军剿杀蒙古人,如今襄阳的刘廷美手下有一万多名庄丁,洞庭湖的张膛,可以召集渔民上万人。鄂州的曹文琦也有上万农民可用。只要您派出官员携带榜文和布告去联系他们,转眼之间就会召集数万人一起起来和蒙古人战斗了。这是不费一缗钱就能得到战力,为什么不马上去做呢?”

“你还年轻。”魏了翁靠在椅子上,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但是读过的史书并不算少了,你应当知dào

,鼓动土豪招募丁勇结寨自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黄巾时朝廷鼓励地方结寨,结果豪强并起,群雄割据,最终丧失了汉朝四百年江山。”

“黄巢之乱,朝廷又下令集结丁壮,命令土豪结寨自守,结果本来已经势力衰退的藩镇现象死灰复燃。各地的节度使兵强马壮,对朝廷发布的诏令置若罔闻,朝廷没有办法只有依赖投降的朱温作为对抗藩镇的手段。终于导致朱温篡夺了宗庙。”

“让地方团结自保,是一柄双刃宝剑,用的好,可以不费朝廷之力消灭入侵之敌,但是用的不好,外敌没有清理,反而给朝廷增加了新的强敌。”

郑云鸣争辩道:“凡事皆在人为,如今蒙古的强dà

已经超过了中原面对的任何一个异族。我们又只剩下了半壁山河,如果这个时候不能当机立断,就连对抗藩镇的机会也不可能有了。”

“只可惜朝堂各官不可能认同你的观点。”魏了翁缓缓说道:“但是在督视府允许的范围内,你尽lì

去做。现在不是纠结将来的时机,要打退北方军马才是最重yào

的问题。”

郑云鸣拱手称是,然后又说道:“襄汉被敌人侵入之后,城乡的人民都大批逃往南方。如今荆门、江陵和汉阳一带,到处都是流亡迁徙的军民,汉水之南的州郡更是人满为患。驻在这里的各军都拜托我来请示督视府,对流民应该如何处理?”

魏了翁沉思片刻,说道:“这样,我给江陵的別之杰二十万缗,让他负责安置江汉一带的流民。现在襄阳还不安全,命令”

他顿了顿,说道:“命令江陵、鄂州、枝江、宜都、郢州、峡州等没有残破的州郡尽量收容管理。还有你的老鸦山。”

他指指郑云鸣:“现在一定已经挤满了人吧。”

“现在仅仅是老鸦山与在南面临时设立的十个大寨,内外就有十几万人。”郑云鸣知dào

如实禀报是最好的做法:“敌人刚到秋收就来侵犯,房屋全部被烧毁,农具耕牛等都被摧毁殆尽,将要收获的小麦全部资敌。要妥善处理他们困难很大。”

“困难很大,也要想办法。”魏了翁昂然说道:“人民种田完粮交税养你们这些官吏,就是为了今日解救他们危难的。自己去想办法,不要让任何一个流亡的百姓失去赈济。”

郑云鸣只得心中叫苦,躬身应了下来。

“接下来是什么?”魏了翁显然觉得有些疲倦了,靠在椅子上问道。

“接下来才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郑云鸣严肃的说道。

“国家经营的有三大防区。可是您知dào

,就四川地区而言,现在蜀口的防备已经空虚到不成样子,云鸣听说秋天蒙古人除了入侵京湖之外,其实主要攻略的方向是放在四川的。”

“据说入侵蜀口的蒙古大军由蒙古大汗的二太子阔端亲自率领,骑兵精锐共五十万。但是蜀口用于防御的我军兵力可能连两万人都不到了,敌人一旦突pò

蜀口,一路进入成都平原,然后顺江而下,就可以直捣京湖腹地了。”

“而淮南稳固,这里水网纵横,民风彪悍,离江南又很近,缓急朝廷的御前司兵马和大批钱粮都能及时运到,敌人在这个方向是不能轻易突pò

的。”

“所以天下安危,决于京湖。”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荆州之地虽然不能说有天堑阻隔,但是毕竟也坐拥山河之险。这其中襄阳、随州和德安和江陵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只要能保护这些北方的州郡,江陵自然安枕无忧。但我们同时也要考lǜ

到四川被敌人占据之后,蒙古人可能顺流而下,出三峡直取江陵。”

“在这个方向上,归州和峡州都将成为江陵的门户。所以等敌人北归之后,我们必须重新检讨军队的部署策略和防守方针。”

“云鸣的建议是,在面相四川的方向至少要部署七千到一万能战的军队,随时警惕四川被敌军占据形成危险。在北方,至少需yào

七八万堪战的军队才能阻止敌军对京湖腹地的骚扰,”

“江陵一带很久没有被敌人骚扰过了,这里到处都是田地农庄,完全没有准bèi

迎敌的应有布置。我建议马上动手修复江陵周围的三海八柜,将江陵城难以攻克的天险全都复原出来。其次要在江汉一代随时准bèi

种植树木,开挖沟渠,应付敌人大股骑兵的袭击。”

“但最关键的是各地的守臣能够一心一意,不跟敌人做任何和谈,用心守卫城池。而救援的军队能够不畏艰险,全力向前援救,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京湖必然成为真zhèng

的铜墙铁壁。就算是我们失去了四川,面对敌人的百万大军,也足以保证江南的安全。”

魏了翁摇头叹道:“这些怎么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也担心敌人真zhèng

的目标其实是四川。”

“蒙古人用兵,除了极少数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正面突pò

,其他无不是绕过对手坚固的正面,从侧后方防御薄弱的地方一举突入。这就是所谓斡腹的战法。”

“我们假设蜀口被敌人突pò

之后,整个四川除了两三处还驻扎有数千人军队之外,并没有大军存zài

,可谓是防区的一个空白所在。”

“若敌人以百万大军侵入四川腹地,那对于荆州就是极大的威胁。幸好三峡天险,敌人想要轻易突pò

也不可能。只要能够调护一万数千能战兵马,足以扼守天险,阻止敌人进犯的企图。”

郑云鸣以手击案,说道:“正是!如果要派兵驻守的话,我认为最好是”

他正说到半途,突然船舱外有人说道:“督视相公,毕资伦告见。”

郑云鸣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这钻进船舱的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不是当年在江边被自己劝降的前金国都提控毕资伦又是谁?

魏了翁看毕资伦进仓来行礼,笑呵呵的说道:“当年在江边救你的郑云鸣就在这里,快些参见吧。”

毕资伦来到郑云鸣面前深施一礼,说道:“当年若不是得官人提点,也不会有今日的毕资伦了。”

郑云鸣赶忙还礼说道:“毕先生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对于故国旧人还是新的国家,都是有益的。”

毕资伦哈哈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您当时在江边给我看到的,可还作数么?”

郑云鸣笑道:“怎么不作数?如果你们真能办得到,我以我个人的名义保证,绝对会全力相助的。”

魏了翁不知dào

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对郑云鸣说:“毕先生在江边被你搭救之后,稍后就归顺了朝廷。现在淮东担任参军的职务,我经过江州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要求我带上他一同前往荆襄。”

“正好,今天遇见你到来,毕先生不如就与刘潜夫一起组成你的幕府,对将来你治理荆襄一定大有帮zhù

。”

郑云鸣一边称是,一边在心中暗自叫苦:本来只是在长江边上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没想到这姓毕的不远千里找上了门,将来必定是大有苦头吃了。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1)

他正在烦恼的时候,毕资伦却主动找上了刘克庄,两人学识见解原本差的甚远,但是同为初到郑云鸣帐下的幕宾,寒暄的话总是要说几句的。

这边厢魏了翁对郑云鸣说道:“与你同榜提名的学生们,反倒是你最先立了功劳,一门双杰,相门虎子,清之公必然以你为荣”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突然有官兵禀报道:“有一位年轻女子求见郑总管。”

魏了翁、刘克庄和毕资伦一齐向郑云鸣投来奇特的目光。郑云鸣脸腾的红了起来,君子重礼数,年轻女子与年轻的官员有任何瓜葛难免笼罩上了一层桃色关系。

他当然知dào

来的是谁,也知dào

来人的意图绝对与桃色无关。

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眺望,只见隆冬的江岸上百木萧瑟中,一位窈窕少女牵着白马立在一颗槐树下,娇俏的身影仿佛严冬里绽放的一朵雪莲花。

郑云鸣跳下座船,直奔槐树而来。

快马飞奔而来,前后总共只和郑云鸣差了半晌的赖家娘子,这时候已经是大口喘着气,丝毫也顾不得姑娘家的姿态。

那匹白色良驹也不住的战抖,汉水顺着长长的毛滴下,摔在地上绽开成朵朵花瓣。

这一人一骑必然是星夜从襄阳赶来的,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情,决不至于这样。

果然赖家娘子在喘息之余只说了一句话:

“胡狼动了!”

石文虎把背靠在城墙上,不住的喘着气。右臂上的伤口滴下的血迹在衣衫上染出一片赤红。

他手握腰刀,全神贯注的盯着包围上来的敌人。

六个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汉子各挺兵刃,站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缓缓的向他逼近。

石文虎识得当中两个人,那是故金国副都元帅完颜蒲查奴帐下的细作,往年宋金交锋的时候,他们也曾南下窥探军机,与石文虎打过照面。如今金国已灭,蒲查奴战死,想是又转身投了蒙古人的门户,依然充作南下的探子。

其余几个人虽未曾谋面,但是看细微之处,也知dào

他们并非襄樊的百姓,而是北方来的奸细。

这些蒙古细作已经嚣张到白日里公然围攻石文虎的地步了。

自从胡狼入襄阳城之后,襄阳城中的隐蔽战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蒙古间谍们的活动目标从纷杂变得清晰,胡狼入襄阳城之前,蒙古方面的间谍几乎样样事情都关心。有人负责探查宋军驻地与番号,有人负责查察宋军的粮食储备和财物收藏。有人专门盯着地方大员的行踪,有人负责联络宋军中不满朝廷的北军士兵,甚至还有人专门记录襄阳市集上日用品的种类价格!

这是往年金国谍报体系的陋规,金人起自白山黑水,入主中原之后其间谍网络大抵是根据旧宋朝的体系建立起来的。双方深沟高垒,城池对立的战争形态下,搜集对方的各种情报越详细,越有利于大将做出详尽的攻防计划。

但对于来去如风的蒙古铁骑,这一套不合时宜,且效率低下。

胡狼主持襄阳谍报事务之后,下令蒙古间谍将精力集中在三件事上面。

第一,详尽勘察荆襄地形,并且定位京湖地区宋军的兵力、驻扎地点、行动规律。

这是为了给侵入京湖地方的大股骑兵指明攻击路线和重点目标。在胡狼的情报支撑下,塔思的主力军轻松绕过了正面防守坚固的襄阳城,将他引到了郑云鸣驻守的沙头市,又是因为胡狼的路线分析,让蒙古人放qì

了从钧州直下峡州的计划,转攻荆湖腹地,从而在老鸦山差点打破了土龙军的老营。这一切行动都被胡狼那无形的手拨动着,只是他没有算到他当初看不起的这个纨绔官宦子弟,会在这两个方向都阻碍了大军的行动。

其次,胡狼下令重点搜集京湖地区何处富庶、何处囤积了粮食、何处牛羊成群的信息,蒙古军作战首要的是要经济战,从漠北开始,他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消灭敌人的军队而且要掠夺敌人的经济基础。不论牛羊、妇孺、金银还是布匹,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都要一概掳掠。这样蒙古军越来越强dà

,敌人不但虚弱而且士气低落。

而掳掠的基础就是要充分掌握对方财富的详细信息。这次大军侵入,京湖郊野的农庄田地被严重破坏,宋军秋收的希望破灭,甚至于府库收藏也被蒙古军抢夺了不少。这背后自然有胡狼的一份功劳。

但胡狼的野心还不仅仅止于此,他将工作的最重心放在了煽动北军反叛的工作上。

在京湖地区的南北军不合,是京湖地方,不,全国上下每个人都清楚的事实。金国败灭后,北方的难民成数十万的向南方涌来,其中就有向宋朝投降的大小军将和他们的部伍。

京湖地方四十五个军,有一半多是由北方降军组成的队伍。

不管是天子、朝廷大员还是地方百姓,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信这些北方来的降兵降将。他们当然有权力保持警惕,这些所谓的北军都是在蒙古入侵金国之后,地方上涌现出的豪族军队。眼中全无忠义二字可言,宋军攻略他们急迫,他们就投降宋朝。蒙古铁骑将至,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大汗的前驱。等金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他们又转眼成了女真的铁杆忠臣。

所谓三姓家奴,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被世人真心看得起。不管他们是否是投靠了最后的胜利者。

但还是有人需yào

他们。

用全力接纳这些丧家之犬的正是京湖的将帅们。

毋庸讳言,古来河北山东是中原政权的重yào

兵员来源地之一。燕赵齐鲁的健儿身材高大,团结服从,自秦汉而汉唐,一直是帝国核心战斗力的一个来源。而江南子弟懦弱圆滑,趋功利少悍勇,与他们相比大将们更愿意使用北方人作战。

其中最为积极的争取这些北方军马的,头一个正是京湖安抚制置大使赵范,赵制置使心中常有伟略,以光复祖宗社稷为己任。这数万北方军队就是他北进的本钱,如何能不小心保护?

其次是荆鄂都统王旻,他本身和江淮都统江海,侍卫马军司公事孟珙以及镇江都统李虎、沿江都统司刘虎等人都是竞争关系,军马数量越多,他在朝廷心中的分量就越重。

并不能责怪王旻的这种笼络政策,就连忠勇威严京湖第一的孟珙也派人用十万缗和京湖良田一百亩贿赂北军将领,让他们投到自己帐下效力。

问题是将这些骄兵收归自己帐下之后,应该如何完成南北两军的整合,将两支互相猜忌防范的军队整合成一个有力的拳头。

赵范、王旻全不作这方面的任何努力,只是每日用酒肉犒赏拉拢北军将领们。而这只能一天一天加重北军将士心中的狐疑和原本就怨气十足的南军的进一步不满。

这就给了胡狼从中运作的机会。

其实他都不需yào

真的运作些什么。南北方生活习惯的差异、北军巨大的不安定感和南军感觉被上司差别对待的抱怨,无时无刻不在激化着京湖军队内部矛盾。

你只需yào

在不经意间做一点小事,就足以点燃这个已经养成的巨大的火药桶。

比如开茶铺的拒绝北方人进来喝茶或者故yì

在南军门口泼洒粪便。任何一个生活上的小细节都会慢慢扩大,成为将两军对立起来的鸿沟。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他还要应付京湖将帅部下暗探和来自江湖豪杰——比如赖家这样的自发爱国者的阻挠。

对付这些碍事的人兀鹰的办法是逐个解决,比如他曾经五次派人去暗杀赖家的小娘子,但赖家娘子本身武功过人,又出入的是警戒森严的知营田总管衙门,当然不易得手。

胡狼处理的办法是双管齐下,在别的地方点一把火,让南方的探子和江湖人奔忙去,顺便布置点圈套静候他们上钩。就在信手闲谈中化解了宋朝地下组织的努力。

仅仅在今天,蒙古的坛子们就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纵火。石文虎追踪他们来到城西的这座军械库,正要着手阻止他们继xù

作案的时候,突然就遭到对方重兵的埋伏。尽管几经搏杀,终于还是没有逃脱胡狼手下的包围。

他挺刀摆了个姿势,傲然道:“给鞑子卖命的鼠辈,只会倚仗人数取胜么?上来吧!让你见识泼风刀法的厉害!”

对面六人各举兵刃挺身而上,打算速战速决消灭这个武功不凡的南人。

突然一人向前抢了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他后心上分明插着一支断箭。

蒙古的探子们并不慌乱,两人继xù

面对石文虎保持着对峙,其余三人转身看时,不远处的巷子口上,一名箭袖扎巾的少年左手握着一支手弩,右手手提着宝剑慢慢靠近,冷然说道:“六个人围攻一个人,也不嫌给师门丢人么?”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2)

三名探子更不分说,一人手中扣住了石灰包,一人从荷包里摸出暗镖,一个人抽出靴子里暗藏的飞刀,一同朝着少年掷了过去。

少年年纪虽然轻,对这些江湖法门却是了然于胸,他纵身闪过敌人的暗算,手中长剑寒光闪闪,朝着三人冲了过来。

这三人挥动兵器想要迎敌,身手越远远赶不上那少年迅捷,当先一人还没能用手刀封住正面,长剑已经快捷无伦的在胸口开了一个窟窿。

另外二人大惊失色,一齐扑来时,那少年飞身绕到二人身后,各自给了一剑。

他连杀三人不过是举手间事情,武功既高超,办事也狠辣,全无半点拖泥带水。

待到转身看石文虎时,石文虎手上的刀已经染上了鲜血,两名蒙古暗探一人扑倒在地,另一人失了左手的手腕,在地上翻滚哀嚎。

石文虎上去顺手一刀了结了那人的性命,拱手向那少年说道:“壮士大恩没齿难忘,将来壮士用的到我石文虎的地方,只要到长沙赖文恭老爷府上通报一声,刀山火海,石某在所不辞。”

那少年冷冷的哼了一声,丢了个黄纸包过来,说道:“这是刀创药,某家告辞。”

“且慢!”石文虎手扶着流血的左臂说道:“壮士能否再帮石文虎一个忙,扶我到西门上走一趟,我还有要紧的事情没有办完。”

少年点点头,过来扶起了石文虎,给他手臂包扎了一下,扶着他慢慢朝着西门方向走去。

这时候的襄阳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混乱的开始正是督视府派出救援襄阳的援军抵达襄阳的时候。

原先襄阳城里的南军数量一直是弱势,加上樊文彬守卫枣阳城,几千人马全部殉国,留守在襄阳城的南军人数更少。北军处在完全优势,行事毫无阻碍,南军只能隐忍一时,不敢惹事。

但前些时日,宋军的救援兵力到来,由镇江都统李虎率领的无dí

军和其余军队共一万余人进抵襄阳城下。

大股南军的到来使得驻扎在城中的北军惊惶不安起来。最终最惊惶的莫过于公然抵抗制置使命令不肯离开襄阳别处屯驻的王旻率领之克敌军。

李虎在西门上受到了赵范的热情接待,双方连干了十几大杯酒,酒酣耳热之际,李虎对制置使表示北军的骄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子就是来把北方的这些厮鸟统统杀光的!”

他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声吼叫着,全然不顾附近就是克敌军的营垒。

赵范赶紧派人通知王旻叫他出城暂避一时。无dí

军就靠着克敌军的大营扎下寨来,天天整治军器,保养盔甲,声称要将不遵守制置使号令的军队尽数剿灭。

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起来。

二月十四日王旻返回襄阳城,赵范命令他赶紧转屯郢州替换同是南军的郑云鸣过来,以此缓解南北两军的矛盾。

但王旻仗着自己和赵制置使平素关系亲密,竟然直闯制置使衙门,面对着抱着小妾的赵制置使公然声称,郢州艰苦,北军将士不愿意离开襄阳前去。一定要留在襄阳驻守,已经控zhì

不住这些骄横兵士的赵范已经毫无办法,只好容留他们留在城中。

这个时候,胡狼派人到处散布赵制置使要借助李虎都统的南军消灭克敌军的谣言,让克敌军更加惊恐起来。

二十日,赵范宴请南北军主要将领在衙署中饮酒作乐,试图借此稍微消弭一下紧张的气氛。但各军主将都喝得大醉,不能掌握部下兵士。

克敌军趁机开始作乱,他们先是在西门聚集,焚烧黄纸祭天,对天发誓要先下手杀光城中的南军和百姓,然后一齐向蒙古军献城。当晚又在城东的民居放火,并且全副武装来回巡视,不准人来救火。

大批克敌军士兵趁机在火灾中纵横杀戮,将很多无辜的百姓杀死在家中,并且纵兵劫掠。

石文虎和那少年走在街上,不断有百姓从城东向西门逃去。时不时有克敌军的军士穿着盔甲拿着刀枪大声呼喝,遇见人就杀,遇见包袱就抢下来。

黑烟弥漫在城市上空,到处是百姓的哭喊哀求,一百五十年里在敌军重兵侵扰下安之若素的襄阳城,此刻成为了火烧的炼狱。

一路上都不停的有克敌军士兵试图要截杀石文虎和那少年,少年手舞长剑无情的将挡在路上的叛军一一斩杀,一路冲破了重重障碍来到西门上。

西门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叛军,正在疯狂的劫掠从城门里逃出的百姓。那少年连杀了数人,挡不住围上来的叛军越来越多,只有扶了石文虎慢慢向城墙上退去。

他突然发xiàn

汉水上已经布满了船只,大队的士兵正在源源登岸,朝着西门和南门包抄过来。

“偏偏是这个时候!”那少年狠狠的锤了一下砖墙:“鞑子时间算的太准了,守不住了,襄阳守不住了!”

“不!”石文虎手扶着墙头眺望,兴奋的说道:“襄阳安全了!”

从汉水登岸的大队部队拍成严密的阵势,快速向前推进。

在最前方的刘整率领一队背嵬长枪手将百姓们推倒左边,克敌军的士兵挤到右侧,有敢于顽抗的克敌军军士立kè

乱枪齐刺将其就地杀死。

韩四郎高擎着“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的金字大旗紧随在后。

在赖家娘子的告警之后,郑云鸣与魏了翁商议,带着督视府的命令火速返回郢州,一面催动土龙军马上启程赶赴襄阳,一面发羽檄急信前往刘廷美、张膛、曹文琦处告急,命令他们各自率领壮丁佃户前往襄阳助战。

魏了翁又催促黄州的防江水军出动舰船接应郑云鸣军马。

经过峡州急行军锻炼的土龙军这一次已经安稳了许多,大军加速疾行,终于在二十一日清晨顺利赶到了襄阳城。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刘廷美和张膛。

刘廷美接到郑云鸣的书信后马上召集壮丁,他本身是襄阳人士,丁壮都在城外,很快就集合了几千人,等在檀溪右岸等待着郑云鸣的到来。

张膛则是挑选了一百艘快船,搭载着二千名洞庭的渔民从兴国出发,洞庭渔民惯于风浪来去,逆流而上反而还先于郑云鸣几个时辰到达。

克敌军见大股南军突然到来,都慌了神,有的人逃往檀溪方向,有人转身逃回城中,但还有人不知死活的继xù

抢劫财物。

一名克敌军士一脚将一个小孩儿踢倒在地,孩子的母亲哭叫着扑上前来,紧紧的保住孩子,那军士只看着妇人肩头的包裹,不由分说,抡起手中的战斧朝着母子二人狠狠的劈了下去。

但听弓弦响处,一支漆银翠羽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赖家娘子收起雕弓,冲过去扶起了母子两。郑云鸣骑在战马上大声喝道:“前军并排前进,将百姓和乱军分开,凡有手持兵器者立即让其缴械,有顽抗者格杀勿论!”

他手臂猛地向前一挥:“进城!”

全军爆fā

出整齐的应诺声,土龙军排成严密的长方形队列,穿过西门进入襄阳城。

刘整守在城门边,命令两名战士押着一百多个投降的乱军出城到汉水边集中。突然看见城上有一位少年手持宝剑走了下来。

刘整将手中长枪一指,喝道:“立kè

放下兵刃,不要抵抗!”

那少年勃然大怒,将宝剑横握在胸前,喝道:“大丈夫人在剑在,性命岂能操之汝手!”

刘整更不答话,冲上去闪电般的刺出了一枪。

少年见这一枪来势峻急,马道上又来不及闪避,只得挥剑将长枪格挡。枪剑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

少年身后的石文虎高声喝道:“刘将军不要误伤好人,这位小兄弟原是我们一边的!”

刘整用力将枪杆押下,他的兵器长,在比拼力qì

的场合原本就占优势,但见对方虽然手臂颤抖仍然勉力顶住自己的力道,不由得也心生敬佩。

但他也不肯就此罢手,高声喝道:“你让他放下兵器!”

少年怒目圆睁,咬着牙说道:“但有断头将军,岂有降敌的匹夫!”

郑云鸣在一旁看着,心中忽然有爱将之意,催马过来说道:“这位壮士可能是有误会,我们是刚刚从郢州赶到平乱的官兵”

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突然闪过一人大声喝道:“张惟孝,还不马上放下兵器!”

郑云鸣转头看时,呵斥的正是洞庭一百单八寨渔民头领张膛。

那少年一见张膛赶了过来,仿佛像见了天敌一样。用力振开刘整的长枪之后,还剑于匣中,纵身从马道上一跃而下,顺着墙根一溜烟跑出城门去了。

郑云鸣略惊讶的问张膛道:“张翁难道是您的”

张膛懊恼的说道:“正是犬子,他母亲早死,我平时事情太多又懒于管教,让他养成了这么个臭脾气”

“您说哪里话。”郑云鸣微笑道:“莫论少年轻狂时,人生在他这个年纪没有几分豪气,将来如何顶天立地做个好汉?”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3)

杨掞在他身后咕哝了一句:“你也没比他大几岁,城府却好像三四十岁老官僚”

郑云鸣却只做不知,他高声命令:“部队分路沿着街巷前进!在西门上建立安全区域!逐步将百姓疏散到安全区里!街口安放好拦子马,不要让一个乱军突pò

了!”

将令一出,几路军队分路向前推进,一面收容逃亡的百姓,一面开始剿杀作乱的克敌军。

这时候的乱军已经进到安抚制置使衙门附近,虽然被守卫制置使衙门的卫兵射死二人,不敢轻易侵犯衙门,却在附近的北街上焚烧民居,抢劫店铺,大声喧哗咒骂,气势汹汹,不光百姓逃散一空,就连城中维持秩序的土兵和南军也无一敢靠近。

正在肆意破坏的乱军却发xiàn

队列整齐、旗帜招展的大队士兵从西面向着自己一步步压了过来。一名头目模样的人一声唿哨,乱军们马上停止了抢劫,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成庞大的集团,手中挥舞着兵刃叫骂着向着土龙军冲了过来。

走在土龙军队列最前的长枪手很快就遭到了砖石瓦块雨点一样的袭击,有的是从前方丢掷过来,有的是长街两侧屋脊上的乱军随意丢掷的,尽管甲胄在身,也有不少长枪手被砸中了头部和手臂,他们忍着疼痛握紧手中的长枪继xù

前进着。

这时候听到了身后的号令:“长枪队停止前进,分开队列!”

林立的黑油枪唰的从道路中间分开,站到两侧为后方队伍腾出了前进的空间。

大队手擎巨大竹皮牌的兵士从后面小步快跑到了队伍最前列。

“后军盾牌手!”后军副将卢庆春站在队伍最前方,将宽大的皮竹牌举起遮蔽住身体,喝道:“百日训liàn

只为今朝,结龟盾阵!”

二百人齐声呼喝应诺,将盾牌举起在身前。

领军队目喝道:“前锋结阵!”

二十面足以遮蔽身体的巨大盾牌高举,紧密的互相靠在一处,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左翼结阵!”

队列左侧的盾墙瞬间就结成,将整个左翼遮蔽在坚固的皮牌下。

“右翼结阵!”

“后卫结阵!”

方阵被四面盾墙包围着,仿佛一座由盾牌组成的小型城池一般。

卢庆春高声喝道:“举盾过顶!”

盾城中心的军士们举起盾牌,将其置于头顶处,盾牌密密麻麻的在军队顶上排布成鱼鳞状,完全将队列上方遮蔽住。

阵势已成,卢庆春凝神喝道:“各队注意脚步一致,龟盾前进!”

一个由无数盾牌构成的巨大龟壳遮蔽着土龙军官兵,向聚集在制置使衙门附近的大群叛军发起攻击。

叛军们看见对面的南军结成了密不透风的盾阵,更加奋力的朝着盾阵投掷砖石。但小石块和瓦片当然无法对强韧的牛皮盾牌造成任何损害,土龙军的盾手们踏着脚下的瓦砾,慢慢的将阵型靠近乱军。

“通知弓箭手,注意对龟盾阵的保护!”在后方观战的王登发xiàn

乱军中有人蠢蠢欲动准bèi

用长枪来刺击盾阵。

龟盾之阵在上古时代曾经流行过很长的时间,那时候骑兵的装备还相当原始,步兵也缺乏足够的战斗技巧。战场上的杀伤很大部分是由弓箭造成的。

要对付弓箭,最好的选择就是将盾牌摆的连一支箭也插不进来,这是人们最初能想到的防护手段。

于是龟盾阵型诞生。但这种阵型对轻型远程武器有极好的防护效果不假,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

让数百人举着盾牌步调一致的前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那需yào

让士卒们日复一日不断操演才能熟练运用。在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换算成成本是相当高昂的。

但这种代价高昂的阵型是无法在现在的野战战场上生存的。如今骑兵比起秦汉时期骑着毛毡垫子覆盖的光背马、用双腿夹紧马腹作战的骑兵已经鞍具齐备,对战马的控zhì

也更加灵便。他们使用各种骑枪和长稍,很容易就能攻破这人力组成的盾墙。

今天的步兵们也不再只是用简陋的青铜剑和青铜矛作战了,他们装备的各种纯钢兵器杀伤力成倍提升,更不用说还有盾牌兵最害pà

的重斧在手。

更加不用说,在今日的战场上,无论轻重步兵都能灵活自动的活动,连披着数十斤重甲胄的战士其机动性和灵活也比这只沉重笨拙的乌龟强,若真是在野战战场结此阵对敌,对面不管是长枪烈马的蒙古重骑兵,铁甲长矛的南宋步兵队甚至于吐蕃、大理和高丽的蕃族军队都能毫不费力的将其击破。

但在城市中作战却是另一番景象。

数名乱军挺着朱漆木枪朝龟盾阵猛冲过来,很快被龟盾阵中射出的弩箭射穿了身体。

前排的盾手们装备了可以近战的手弩,在盾牌的间隙中不停发射,目标是那些使用长兵器的乱军们。

敌人看见盾阵中居然有弩箭射出,更加惊慌起来。几个悍勇不畏死的家伙挥舞着斧头冲将过来,企图在盾阵中劈出一道缝隙出来。

当他们冲到盾阵面前的时候,竹皮牌向着侧面滑开,几支乌黑枪头的钩镰枪从阵中猛然此处,将猝不及防的敌军勾住,生生的拖进了阵中。

紧跟着龟盾阵前进的弓箭手们开始朝着敌人撒射着箭雨,跟着重斧手们冲上的乱军被箭矢一阵乱射,纷纷放qì

了兵器调头逃命。

乱军的队伍开始退缩了,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站在龟盾阵后的呼延瑀对杨掞笑道:“统领,咱们来比试一下,谁抛的又准又狠。”

杨掞伸了伸手臂的筋络,叹道:“老了,可能投的没有年轻时准了。”说着将一个火蒺藜点着了,放入皮窝子里,手拽着皮带在头顶挥舞起来。

他一边挥动一边纵声唱道:“乡中小儿闻弦惊,世上谁知火流星?新出黄土做泥丸,硝硫秘药此中藏,紧皮鞘,白狼筋,飞舞腾转若胡旋,飞光流火入敌营,忽如霹雳摄人心,贼众曳枪遁地走,方识此物真威名”

歌声里飞速旋转的火蒺藜带着噼啪闪动的火花划过一道流星的轨迹,落入了乱军人丛中,瞬间发出轰鸣巨响,黑色烟雾腾空而起,乱军在刺鼻的烟雾中四散奔逃。

仿照着杨掞的模样,火器手们也都开始挥舞手中的皮带,将一个个火蒺藜投向敌群。

火蒺藜当然没有什么实质杀伤,但是在对付狂暴的匪徒时是最好的威吓工具,巨大的声响和刺鼻的烟气,让克敌军的兵士们心胆俱裂,许多人放下刀枪贵跪在地上等待着土龙军前来俘虏。

剩下的那些负隅顽抗之辈迅速逃往东城,那里是他们最早开始作乱的地方,如果能够从东门突出襄阳城抢夺汉水上的民船,还有可能逃亡到蒙古去。

但他们很快发xiàn

这里已经是一条死路。

东门上聚集了大批镇江都统李虎带来的无dí

军兵士,他们大声呼喝着,朝着每个肩臂上有月牙标志(此为克敌军的臂标)的军士挥刀猛砍。

残余的克敌军乱军奋力冲突,除了在南军手下徒增冤魂之外,根本不可能靠近东门半步。

这时候每条街道上都有龟盾阵掩护的土龙军军马正在向着东门方向包抄过来。龟盾阵坚定的向前推进着,将任何阻挡在前方的人马用巨大的惯性撞到一边,土龙军的刀手们跟随上前,把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北军用绳子绑成一串,押送到西门外去。

数千名拥挤在东门里的克敌军乱军发xiàn

自己已经处在几个方向的龟盾阵组成的包围圈中。

二十日偶尔一时兴起的作乱,这个时候已经进入绝境。

距离龟缩在一起的乱军还有二十步,伴着各军队将们清晰的口令,龟盾阵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前进。

门旗影中一名土龙军的将军跃马而出,他头戴凤翅盔,身上的锁子连环甲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向着乱军们厉声怒喝:“此时尚不束手就擒,还想寻死吗!”

杨掞皱眉看着王登耀武扬威的模样,问道:“怎么又是他出面,总管呢?”

呼延瑀不答话,只是指了指南门的方向。

此时的南门城楼上,几乎站满了京湖最顶级的官员。

城下刀斧手、杖刑手、铡刀镣铐刑具一应俱全,亲兵们将肃静旗和制置使司仪仗尽数摆开,高挑的麾枪和龙虎旗幡气派非凡,让避祸到南门的百姓们啧啧称奇,心中凭空多了几分安全感。

城上端坐的赵范却是面沉似水。

襄阳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就算侥幸保住了城池,他这个制置使也算做到头了。

自从坐上京湖制置使的交椅之后,他便时时以父亲为目标,要做大宋的功臣良将,为皇帝扫荡群虏,为祖宗收复河山。

今日襄阳之变一起,种种雄图大略,尽成泡影。

从今而后,有什么面目面对圣上,有什么面目面对在淮东奋战的弟弟,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大人呢?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4)

但他不得不在北军诸将面前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克敌军作乱,北军将士人人自危,黄国弼、李伯渊等人都主动向赵范请缨杀贼,却都被赵范驳回了。

很明显在赵制置使心目中,北军已经全部成了潜在的反叛者。他害pà

前去剿杀贼寇的北军最后也成了贼寇,危及襄阳城不说,连自己这个制置使走不走得脱也很难说了。

北军将领们人人惊惶,只怕制置使一怒之下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互相防范的紧张情势下,只有南军的李虎和王福二人谈笑风生。

“我就知dào

这群泼皮靠不住!”李虎大声说着:“这群朝秦暮楚的家伙,早就是心怀鬼胎,这次鞑子大举南下,正是他们作乱的好机会!请制置使马上下令,让我的无dí

军大举出动,把这些贼徒杀的片甲不留!”

赵范瞪着眼睛并不答话。现在局面已经略定,只需yào

等着此次平乱的功臣郑云鸣上城来汇报,然后治王旻的罪过就是了,李虎这么说,无非是不想平乱的大功被郑云鸣一人独吞。

但他现在没有心情看着南军的将领们争权夺利。

正当他准bèi

发火的时候,城下两拨人沿着马道走上城来。

当先的是睡眼稀松的荆鄂都统王旻,他身上胡乱披着一件青衫,大口打着哈欠,显然是在制置使的宴会上酒醉的厉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跟在后面的白袍小将全副武装,手扶着腰间宝剑威风凛凛的样子,正是郑云鸣。

李虎看见王旻上城,还没等制置使发话,先冷笑了一声,断然说道:“给我斩了这厮!”

众人大惊失色之下,几名李虎的亲兵就在赵范面前举着刀朝王旻砍了下去。

惊得呆在原地的王旻眼睁睁的看着朴刀朝着自己的面门劈来,突然眼前一个身影冲出拦在身前,长剑横隔,拦住了两把劈下的朴刀。

虽然平日里有用心练习剑术,这硬生生的拦下一刀依然让郑云鸣觉得手臂发麻,他撤剑还步将王旻与李虎的亲兵隔开,朝着李虎喝道:“王都统是朝廷命官,怎么能随便加害!”

王旻这时候才缓过神来,跳脚骂道:“天杀的贼人李虎!你想要老子的命,明刀明枪来便是!用不着使这样下作手段!”

李虎毫不理会王旻的叫骂,拱手对郑云鸣说道:“总管,我任沿江副都统的时候,与老相公也算是相识。你我都是南军兄弟,咱们自己不要起内讧,王旻这厮纵容北方人横行霸道,咱们南军吃了多少苦头,今日又造成了兵变,此人死不足惜!总管速速让开,让我了结这厮性命!”

郑云鸣横剑在胸前,昂首说道:“郑某只知dào

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军人,南军与北军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南军还是北军,立功就要封赏,犯法就要处罚!今日作乱的贼子已经全部被擒获,很快就要受到国法的惩罚,李都统,你想做下一个吗!”

他这话说的十分无礼,李虎身后的亲兵将校大声斥骂起来,一个穿红衫的小将跳了出来,拔出腰间破阵刀就要上前。

陆循之冲上前来,手中的短矛向前一挥,将那红衫小将逼退回去。背嵬兵士手持长戈大戟跟随而上,簇拥着郑云鸣紧紧保护。

平日里儒雅谦冲的陆循之这时睚眦含威,冲着李虎冷然说道:“都统的兵马都在东门,城门上下都是我们的弟兄,都统想要动手,土龙军定要奉陪。”

城上城下剑拔弩张,只要一点点刺激马上就可能变成流血的战场。

赵范狠狠的一拍案几,怒喝道:“当着本帅的面就敢私斗,我还没有死!我赵范还是这京湖的安抚制置使!”

他这一声吼正好给了两边下台的机会,众人都来到制置使面前顿首谢罪。

赵范板着面孔抽出一支将令,喝道:“李虎何在!”

李虎毕恭毕敬的上前接令。

“城中作乱,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江北,江北的克敌军军心难测,本帅要你带一支人马急速过江去监视,速速启程不得有违!”

李虎盘算城中局面,郑云鸣带来数万人马已经在城中坐大,王旻经过这场兵乱必然军伍生涯已经到了尽头,自己势单力孤,没想到王旻这只狼打死了,换来的却是郑云鸣这老虎来占据了巢穴。

此地不可久留,他这么想着,匆匆拜别制置使下城去了。

几名军士押着王旻上前来跪倒,赵范怒目喝道:“你带的好兵士!”

王旻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知dào

大错已经铸成,只有涕泪俱下的哀求制置使念在往日功劳饶自己一命不死。

“你死与不死,”赵范冷冷的说道:“已经不是我能做主的了,督视府这就要来到襄阳,督视相公自会给你相应的处分。”

他命令人将王旻押下去闭门思过,这是自古以来对软禁的一种委婉说法。

赵范又喝道:“郑云鸣!”

郑云鸣赶紧上前跪倒。

“违令调动军队,这是杀头的罪过你知不知dào

!”

郑云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后陆循之跪倒说道:“总管受了督视府命令前来襄阳平乱,有督视相公手书公文在此。”

他递了个眼神,跟在后面跪倒的郑宪慌忙从包袱里取出督视府的函文,交到制置使司亲兵手中。

赵范展开细读,果然是督视府魏了翁的手书,里面严辞督促赵范镇压所有可能出现的骚乱,并差遣郢州郑云鸣部前来襄助云云。

郑云鸣伏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禀报:“今日乱贼已经就擒,明日末将就带着队伍返回郢州。”

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等漂亮话,赵范心中叹气,这宰相公子终究太虚伪了些。

王旻获罪,李虎出戍,黄、李等北方将领兀自不安,襄阳城里能依靠的军队只剩下了郑云鸣的土龙一军。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不恋权位都是废话。

“不用了,襄阳刚刚发生变故,兵力空虚。”赵范盯着郑云鸣说道:“土龙军驻扎在城里接替克敌军的防区,郢州稍后督视府会派人处理的。”

郑云鸣听他话里的意思,赵制置已经知dào

自己的方面之臣做到了头,他本人对制置使大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感,反而赵范在任上给了自己不少便宜行事的权力。若是换了一个人来做京湖的帅臣,他和土龙军的未来还不知dào

会如何。

“那已经收押的克敌军乱党,应当如何处理?”郑云鸣小心的问道。

“一切依照军法处理。”赵范挥挥手:“你派人携制置使司的军法官去西门上,就地审理,非常时期宁枉毋纵,将所有乱军里的不安全分子一概清除!”

郑云鸣当然明白宁枉勿纵四个字的分量,就算是他郑云鸣而不是李虎来处理,也会有无数冤案发生,屈打成招和趁机栽赃的事情在军队里从来不鲜见,更不要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他若是此时还抱有半分仁慈,这座被岳武穆收复,在宋朝手中已经一百五十年的天下枢纽之城随时可能葬送他郑云鸣手里。

赖家娘子看见郑云鸣心事重重的从马道上走下来,举起手中的团牌挡在他前面,面廉下美丽的双瞳里尽是警惕的模样。

“用不着这么小心。”郑云鸣说着径直往西门走去:“城里的乱军大部分都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都忙着在百姓家里躲藏,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出来袭击官军?”

赖家娘子举着团牌小心的查看着周围,一面抽出时间来斗嘴:“作乱的只是北方来的家伙就好了,万一城里的蒙古奸细趁机做点手脚,嘿嘿”

两人一路拌嘴,从南门一直到西门上,等候在此的杨掞和王登忍住了笑,上前禀报道:“西门上收容了几万名百姓,还有捕获的乱军将尽九千人,请示总管如何发落。”

郑云鸣低头和陆循之合计了一阵,抬头说道:“让百姓进城各安本业,吩咐留在城中的弟兄多搭建茅棚暂作栖身之所。”

“将乱军挨个甄别,罪轻者编做一营,有纵火杀人者交付有司,对于头目者严加拷问,务必追查出煽动兵变者的下落。”

杨掞靠近上来低声说道:“其实刚才已经有一名头目招认他认识城中的蒙古奸细兀鹰,愿意带领我军前去锁拿。”

郑云鸣大喜,连声说道:“快将他提过来!”

杨掞点头称是,赶忙吩咐手下的士兵去将那供认的乱军头目押到郑云鸣面前跪倒。

郑云鸣手握剑柄沉声问道:“你是哪一军的帐下,叫什么名字?”

那头目跪倒在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颤声说:“小人是克敌军后军第二将梁宏部下队目,名叫李必庆。”

郑云鸣看着他将头低下害pà

的样子,在心中盘算着此人说话的可信度:“你们如何造反,那梁宏可曾参与?”

李必庆伏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前后经过讲述了起来。

郑云鸣专心的听着他说话,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靠近。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1)

“大家呆在襄阳,被百姓们和南军排挤,本来就十分窝火,前几天制置使派王都统带着兄弟们到北方去攻略枣阳,大家都不是傻瓜。那蒙古亲王就驻扎在枣阳,这不是明白的叫北方军全都去送死么?还好王都统知dào

那蒙古军的厉害,只到了小樊就折返回来。”

“接着李虎那厮,是,是李都统又率领大队兵士前来。上来就宣称要把咱们都杀光,你看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模样,就知dào

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大伙儿私下一合计,索性反了吧!只是苦于没人联络和带头”

郑云鸣全神贯注的听着,全没注意到李必庆的左手正在悄悄的抚摸着靴子。

“不想前几日梁将军将我们几个心腹人叫到他的帐幕中,悄悄跟我们说已经和蒙古大汗那边的人接上了线,只要咱们这边一举事,三天之内蒙古大军的前锋就能赶到襄阳城下。还说那兀鹰已经联络了克敌军里的十几个将军,一旦举事南兵决不能抵挡。于是大家约定趁着王都统不在的时候,在西门斩鸡头烧黄纸一齐发誓,然后举事”

“行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dào

了,你说,现在兀鹰在何处?”郑云鸣盘算着从兀鹰身上应该能查到不少关于蒙古人间谍的线索,有了这些线索,赖家娘子和石文虎就会不眠不休的追查下去,直到将蒙古人的谍报体系完全摧毁。

李必庆抬头小心的望着周围,小声说道:“那兀鹰厉害的很,说不定这附近就有他的耳目,小人怕他的手下先听见了,报gào

兀鹰”

郑云鸣眉头皱了皱,走到那李必庆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只要能抓住那兀鹰,我保你不仅不会掉脑袋,还能马上在襄阳有房子有地,说吧,兀鹰在哪里?”

那李必庆抬起头来,眼目里全是欣喜,模糊的嘟囔了一句。

郑云鸣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在哪里?”

“他就在”李必庆眼睛一翻,脸上突然是森森杀气,“这里!”

李必庆的左手里突然多了一柄精光灿烂的匕首,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着郑云鸣刺了过去。

“我就是兀鹰!”

大惊之下的郑云鸣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匕首直刺咽喉。

突然横旁一个娇小的身影飞身扑上,紧紧的抱住了他。

李必庆这狮子搏兔的一击,匕首尽数没入了赖家娘子的后心。

他心知不好,奋力想要拔出匕首想要展开第二击,慌乱之下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刺客的冷静。

王登虎吼一声,和身扑了上来,和李必庆一同滚倒在尘埃中。几名亲兵冲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李必庆按倒在了地上。

郑云鸣抱着赖家娘子有些发冷的躯体,鲜血从伤口里不停的涌出,沾满了郑云鸣的双手,染红了她洁白的战袍。

“你在干什么!!”郑云鸣头上青筋绷起,眼睛已经快要变成血红色,嘶声吼叫着:“你干了些什么!!!”

被压倒在地的李必庆昂起头来,狞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不能做五鼎食,死当做五鼎烹!别跟个娘们儿似的,来吧!”

郑云鸣抽出赖家娘子腰间佩戴的银白色佩刀,冲上前去朝着李必庆刺了下去。

可是却被杨掞拦腰抱住,杨掞大声喝道:“不能杀他,他还有用!”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活小娘子!”

一句话提醒了已经完全被冲昏了头脑的郑云鸣,他转回身来抱起赖家娘子,带着哭声喝道:“医官在哪里!”

“不必医官!”刘廷美走上前来说道:“用干净的帛布按住她的伤口给她止血!我知dào

襄阳城里有个医生一定能救她,跟我来!”

郑云鸣用手按住了赖家娘子的伤口,跟着刘廷美匆匆奔向城西的一个小巷。

巷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伤兵,几名医生模样的人正在紧张的施救。

“秦大夫在哪里?”刘廷美抓住一名医生的手臂问道,那医生冲着巷子深处的一个院落努了努嘴。

众人一齐闯进院子,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给一名伤兵针灸,那伤兵叫嚷的惊天动地,那老者一针下去,叫嚷马上变作了小声的呻吟。

刘廷美冲上前去喝道:“秦翁,这里有个小娘子需yào

你救命!”

秦医生转过头来,看见抱着赖家娘子的是个年轻男人,先是诧异了一下,旋即发xiàn

这男子一身戎装气度不凡,又看刘廷美对他恭敬的样子,知dào

是大人物到了。

他用手巾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招呼屋里的人说道:“莲儿出来,把这小娘子抱进屋里!”

一名医者打扮的少女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伸手从郑云鸣怀中接过了赖家娘子抱进了屋里。

“请您一定要治好她!”郑云鸣的双手如铁钳一样紧紧的把着老者的手臂:“不管一千两还是一万两银子,您要什么我给什么!只求您一定要治好她!”

老者摇头叹道:“生死有天命,福祸在定数,行医的人只求能全力以赴。至于活不活得了,得看她的福报。”

“岂有此理!”郑云鸣喝道:“这小女子为了国家尽心尽lì

的奔忙,遇到他人什么困难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人还需yào

什么福缘!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只能怪老天爷瞎了眼睛!我告sù

你,要是治不好她,休怪本将一把火烧了你这医馆!”

刘廷美和王登赶紧上来制住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郑云鸣,对秦医生说道:“那娘子全赖郎中尽lì

施救,我们在外面候着。”

说着推着愤nù

不已的郑云鸣走出了医馆。

医馆的左侧是一座破落的观音庙,在这条偏僻的小巷里,这间小小的观音庙似乎早已经无人问津,里面既不见僧尼也没有庙祝,残破的砖瓦间几只野猫正在里面觅食,看见有人闯了进来,喵喵的叫了几声跳上墙头四散跑走。

王登拽着还在大声叫骂的郑云鸣,将他一把推进了正堂中:“你在菩萨面前好好冷静一下!”

他关好了正门,对陆循之和刘廷美说道:“总管现在完全昏了头,必须等恢复了理智才能主事,襄阳城里的事务只能麻烦陆翁筹划大局了。”

“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陆循之听见庙里锤着大门咒骂的郑云鸣:“若是寻常少年公子被情所困,被父母教xùn

几句也就算了。只可惜他郑云鸣现在掌握着几千人的军队,决定着襄阳城里几十万人民的生死存亡,这个时候为一个女人丧失理智,真是最糟糕的事情。”

王登背靠着紧闭的庙门,面容依然淡定如常:“我相信他能自己调整回来。”

“若就此沉沦,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郑云鸣了。”

陆循之点头称是,又拍了拍王登的肩头:“别着急,说不定以后你有了心爱的人,表现还不如今日的总管。”

王登一惊,随即大声说道:“您别开玩笑了,天下间降得住我的女子还没生出来呢!”

庙门里再响起郑云鸣的声音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听起来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

“景宋开门,我要去看看赖家娘子的伤势。”

王登小心的打开了庙门,努力不去盯着郑云鸣眼角的泪痕。

“前些时候秦大夫的女儿来通报过了,说赖家小娘子的性命已经无恙。”

郑云鸣剑眉一挺,喝道:“为什么不早点禀报,头前开路!”

听着他这威武的喝令声,王登才算放下了心,那个外显谦让而内心自傲的郑云鸣真的回来了。

二人进了医馆,只见秦郎中躺在一张胡床上歇息,显然经过一天紧张的工作,就算是平时被戏称为铁人的他也消耗了最后一分精力。

被唤作莲儿的秦郎中的女儿跑了过来,小声说道:“送来的小娘子已经救活了,但这一刀真是好凶险,将来只怕需yào

一段时间好好调养。”

郑云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道:“现在能去看看她么?”

秦家小娘子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胡床上闭着眼睛休息的父亲。

在胡床上躺着的秦郎中虽然好像根本没有在意门口三人的谈话,这时候却闭着眼睛慢慢的点了点头。

郑云鸣大喜,快步走到赖家小娘子休息的屋舍前,挑开竹帘迈步走了进去。

油灯下赖家小娘子安静的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夹被。

往日那芙蓉绽开一样的笑颜已经冰消云散,映入眼中的俏脸依旧美丽,但却毫无半点血色,仿佛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观世音,虽然妙相仍在,却丧失了最吸引人的活力。

“景宋,我想和赖娘子单独呆一阵子。”郑云鸣说话就是号令,他冷静的时候,说话是绝不容人反驳的。王登悄悄的退出屋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蹑手蹑脚的回到窗前,俯身偷听起来。

秦家娘子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干起这种事情,不由得也童心大起,悄悄的跟了上来,伏在窗户的另一边偷听。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2)

王登低声呵斥:“别来捣乱!我是干正经事。”

秦家娘子吐了吐舌头:“那我也是在干正经事。”

王登不好发作,只有悄悄的从窗洞里窥探着屋里。

昏暗中只见郑云鸣举着油灯看了躺在床上的赖家娘子好一阵子,才放下了灯盏,双手握起赖家娘子的右手。

王登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他本人是豪气之人不重礼教大防,但保不齐那秦郎中家的小娘子有些什么别的想法。

好在秦家小娘子也只是微微的惊叹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

毕竟她久在岐黄之家帮忙,平日人手不足的时候难免触碰到男子的身体,对这些事情并不像大家中的千金一样介yì



郑云鸣将赖家娘子无力的右手紧握在手心里,那手虽然肤色胜雪,光滑似锦,平日郑云鸣要是握住了难免会心生绮念,浮想联翩。

但此刻他全无半点其他的想法,只是想紧紧握住这只手,将手心中的温暖一点点的送到手主人那有些发冷的身体里去。

他望着赖家娘子长长的睫毛随着轻轻的呼吸在黑夜里颤动,低声说道:“你知dào

吗,刚刚在观音庙里我差点就砸了观音菩萨的像,如果像你这样的活观音都不得好死,留着这泥胎木偶又有什么意思?”

“但我终究是不敢动手,我怕惹怒了菩萨,要是真的带走了你,将来的日子我应该怎么过?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不可能冒这个险。”

郑云鸣低下头去,将那芊芊素手捧在额头上:“后来我跟观音菩萨发誓,如果这一次你真的平安无恙,我我将来不会再害半条性命,弃甲归田,只和你做一对布衣夫妻,躲到海外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国家兴亡,民族大义都是扯淡,两个人一起平平安安到老就好”

“如果是那样”耳旁突然响起了虽然虚弱却熟悉的悦耳话语:“那就辜负了妾身挡下的这一刀”

郑云鸣欣喜的抬起了头,满面笑容的说道:“不说这话,不说这话,从今而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听你的。”

赖家娘子轻轻的摇摇头,虽然虚弱却尤其坚定的说道:“如月小的时候就立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真zhèng

的英雄,自从遇到了官人,我以为我的缘分到了,,,,,,,但官人如果因为一个小女子舍弃天下人如月宁愿一世也不再见官人大宋的天下亡了,四海又哪里会有如月的安身之地”

“不会的。”郑云鸣紧紧握住了赖如月的手:“大宋一定不会灭亡,为了你,我一定会打败蒙古人,保住这南国山河!”

如月的嘴角轻轻扬了扬,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了些许光彩,她换了一种调皮的口吻轻声说道:“你刚才说我是活观音,那观音菩萨要你保卫京湖平安,你听还是不听?”

“听,当然听,”郑云鸣将如月的手放在面颊边,动情的说道:“世上多少痴情男子被自己的活观音差遣,但我郑云鸣可不一样,要做,就做我观音莲花座前第一兵!”

他这句话一出口,窗外立kè

传来王登的干呕声和秦家小娘子咯咯的笑声。

郑云鸣腾的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喝道:“偷听够了吧,不要藏头露尾了,进来吧。”

王登和秦家小娘子强忍住了笑,进来见礼。

王登对赖如月笑道:“没事就好,我要马上要把这好消息知会全军,大家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对土龙军的小娘子都挂着一万个担心。”

郑云鸣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小娘子无事,我们就回营去了,不要打扰赖家小娘子,让她快些休息。”

他一抬头,王登马上把脸转了过去,这个时候正是最尴尬的时候。

二人走出屋子的时候,秦郎中正慢慢的坐起身子,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郑云鸣走上前去,恭敬的拱手作礼:“今日大恩,无以为报,我稍后飞书临安家中,备下临安城宅邸一座,郊外良田百倾权为酬谢,郎中万勿推辞。”

秦郎中摇着头叹道:“人老了,走不动别的地方,临安虽好,我也去不了,良田美宅有什么用?”

郑云鸣暗叫不好,如果这郎中想借着对自己的恩德在襄阳城中玩弄权术,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麻烦。

不要钱的人,必定有比钱更重yào

的图谋。

他眼皮一垂,心下已动杀机。

“刘公对我说,”秦郎中随口说着,就仿佛对着寻常病人一样:“这座城池里将来就是你郑官人的天下,小老儿只是一个看病的闲人,不懂得什么治国的大道理。但每每看天下地理图时候,都觉得襄阳所处的位置,正是大宋的心脉所在。”

“如果被人制住了心脉,焉有大宋的性命在?这十六路千万百姓的祸福安康,都系于你郑官人一人之手。如果再来一次兵乱,被胡人捣破了腹心,大宋的时日就真的不多了。”

“是要做一副振国安民的济世良方还是要做一剂致人死命的毒药,一切全看你郑官人的用心了。”

郑云鸣惭愧的拱手应道:“有郑云鸣在一天,襄阳城绝不会落入胡人手中。”

秦郎中盯着郑云鸣看了看,点头说道:“那么这句话我收下了,就当成今天的谢礼吧。”

郑云鸣和王登回到大营的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土龙军占据了叛乱的克敌军军营,将军营原先的主人们统统关押在军营的一角,派遣重兵严密看管。

二人刚进辕门杨掞立kè

迎了上来:“李必庆现在拘押在中军帐中,是否明早开始审问?”

“咱们连夜提讯,”郑云鸣边走边卸下血污点点的战袍:“去召陆、葛二统制过来,咱们看看这李必庆葫芦里藏的什么宝贝。”

李必庆被押上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嘴角耳边都有鲜血的痕迹,显然被抓住之后被愤nù

的官兵好好招待了一番。

郑云鸣沉声说道:“你既被捉住,性命都掌握在官军手里,本将问你话时,趁早诚实交待,或许我能饶你一命。”

李必庆昂头说道:“既然已经被捉住,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只可惜将军从我身上也问不出什么。”

葛怀大声问道:“你的顶头上司是谁,这个总能知dào

吧?”

“我家主人是大汗钦封平阳宣德等处管军万户刘嶷。”李必庆昂然答道、

“便是刘黑马又怎样?”葛怀把胸前的甲叶拍的啪啪作响:“这京湖还轮不到他来耍威风!”

郑云鸣伸手止住了葛怀的咆哮,又问道:“那胡狼又是谁的手下?”

“他不是汉人,是辽东渤海人,”李必庆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嫉妒的味道:“他是大汗怯薛中卫士,直接对大汗负责。襄阳城中的潜伏者没有位阶比他更高的,不过是他自己与太原方面联系,当中的内情襄阳城里的探子们都不知dào

。”

太原是蒙古用以统治中原的基地,那时候金国中都残破,且靠近女真崛起之地的东北地方,时不时出现反抗蒙古统治的事件。所以蒙古人无论是作战准bèi

、情报联系还是事后收藏劫掠的战利品,大部分行动都集中在太原。

郑云鸣追问道:“胡狼现在在何处?”

“这问题问的真蠢。”李必庆一脸讥嘲:“纵使他安全逃出,难道还会示行藏于人?如果他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透,不是早就该被你们抓起来了么?”

郑云鸣吃了一顿嘲,面上却半点愠怒的表情也无:“胡狼的事情放过一边,你少时前说过这次兵乱是得到了蒙古配合的,是也不是?”

李必庆哼了一声:“若是有刘万户数千铁甲骑兵里应外合,怎么还轮得到你郑云鸣轻松干事?督兵救援全是那胡狼在筹划安排,也不知dào

他怎么跟上面沟通的,兵变乍起,竟然没有北方一兵一卒的救应。”

郑云鸣摇头叹道:“虽然是这样,如果不是土龙军及时赶到,只怕现在襄阳已经沦落到你等乱军手中。”

“不错,”李必庆恨恨的说道:“你营中那小娘子突出西门报信的时候,我就知dào

举事的时候可能会遭到下游大军的阻碍,但谋事在人,成败乃在天数,不幸失败总比坐望大好机会白白错过的强。”

坐在郑云鸣下首的杨掞突然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明明就是蠢,还怪到苍天头上,刘黑马留你这等人在帐下,真是叫人笑掉下巴。”

李必庆怒道:“你说什么?”

“现在还不知dào

自己错在哪里的,就叫做蠢。”杨掞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来问你,赖家娘子出城报信之后,你为什么抓紧时间发动兵变?”

李必庆愣了一下,说道:“明知dào

有郑云鸣要来碍事,还不及早举事等着事情败露么?”

“若是寻常兵乱,当然害pà

事情败露。”杨掞冷笑着:“但你不明白的是襄阳兵乱的主角并不是蒙古间谍或者潜伏的一小撮人马,而是北军。在这当中南北军的矛盾才是你们起事的基本。就让他郑云鸣带了兵来又怎样,南军合在一起人数也不如北军多。若是土龙军到了襄阳城,你又按兵不动。几万南北军挤在襄阳城这小小的地方里,没火星也要擦出火星来。又何必你多此一举来点燃战火?那时候南北军混战一起,襄阳附近更无一支人马能够前来救援,就算没有北方一兵一卒南下,你们也有足够的机会夺取襄樊二城了。”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3)

他冷静的陈述着,李必庆的脸色却是由愤nù

慢慢变得死灰,瘫坐在地上喃喃说道:“罢了,罢了,真的是我输了”

郑云鸣目视了杨掞一眼,他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聪明不外显的道理呢?

他又问道:“襄阳事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到北方,依你之见,胡人当作何反应?”

李必庆沉默了半晌,说道:“曲出现在在唐州有一支金国降军三千人,领兵者是辽阳都提控撒里伯瑾。如果胡狼那厮真的有所安排的话,应该是这支军队沿着武当山麓星夜南下前来支援。另外,大军在钧州夺取了民船一百多艘,唐州原有五十多艘船,曲出还下令赶制船只,估计现在应该有超过二百艘船可以调用。大军也可能乘船从汉水沿江而下而来。”

郑云鸣对这番回答很是满yì

,吩咐道:“将这厮带下去好好kàn

押,此人狡狯异常,千万不要让他走脱了。”

几名背嵬亲兵上来押了李必庆下去,陆循之说道:“鞑子水陆并进,我们必须好生防范。”

“武当山有山林之险。”葛怀说话的时候,满嘴胡须都在颤抖着:“只消给俺一千人就能守住隘口,一兵一卒也不让那蒙古人进来。”

“不可大意。”郑云鸣顺手从乌木筒中抽出一支将令:“葛老率右翼营并游奕营二千人去,如果遇到敌人大军,火速返回襄阳一同固守。”

他又拿出一支将令给杨掞:“明早带领一千军士会同张膛一百快船扼住汉水上流,遇到敌船即行攻击,不要等待城里命令。”

杨掞接了将令说道:“城中乱军当如何处置?”

“明日我自有计较。”郑云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冷静的吓人。杨掞禁不住猜想:

总管应该不会想是要直接坑杀这将尽万人的大军?

至少第二天被军士驱赶着催促着从西门涌出的克敌叛军中,不少人有着跟杨掞一样的想法。

高悬在城门上的是四十多个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参与反乱的大小将领、军校和佐使的人头。

看见上司的头已经被高悬在城门上,催赶自己的土龙军兵士个个又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叛乱军中有人高喊道:“郑云鸣是要咱们的命!”

“不能去西门!”“不能去城外!”“他们连坑都挖好了!”

几个人调头就要往城里跑,还没跑出几步,一支箭嗖的射在他们面前。

朱胜张开了手中的角弓,箭头指着逃脱者,他身后弓箭手们张弓搭箭,神威凛凛的站在乱军身后。

“出了城门,未必丢掉性命!现在想逃,立即就没命!”朱胜大声喝道:“不得停留,快些赶到西门外去,总管有话说!”

众军哭喊声中,数千被俘虏的克敌军叛军都被驱赶到了西门外,这里已经土龙军将士整理出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北侧有一个黄土高台,平时这里经常作为临时检校官兵的点将台使用。这个时候土岗下站满了顶盔掼甲、手持长戈的士兵,郑云鸣和土龙军众将的将旗在风中飘扬。

军士们前方肃然摆设着诸般刑具,身着红衫的行刑手们正在清洗着黄土地上的血污。显然城门上的这四十多个首级刚刚挂上去并没有多久。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黄土岗上伫立的少年将军,此刻他要说一声杀,几千人随时可能人头落地,但周围到处都是刀矛剑戟,说逃命哪有这么容易。

郑云鸣朗声说道:“今天让尔等到这里来,就是要给尔等一个处置!”

几千人的人群中安静的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自己的判决。

“此次兵乱为首者已经伏诛!”郑云鸣指着西门上那些还在滴血的首级:“首先你们可以放心,剩下的人都是被裹挟生乱,死罪俱免!”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当即爆fā

出一阵欢呼,有人当即跪下磕头感谢总管不杀之恩。

鞭手扬起鞭子噼啪的虚劈了几下,人群重新肃静了下来。

“现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郑云鸣一挥手,站在北面的土龙军士兵尽数撤去,让出了前往汉水的道路。

“你们可以选择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回到北方的家乡去,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成为我军一员!从此之后,军不分南北,为将者一视同仁,兵不分你我,主政者俱见肝胆!是走是留,为君自决!”

他虽然这么说,众人都不知dào

真假,怎么敢随便就投汉水北去?要是郑云鸣在樊城以北埋伏一支人马将他们都杀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到哪里找人理论去?

但留在南朝军中,仍然是被人歧视的北方人,很多人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骚动中一名年轻的克敌军士站了出来,高声对岗上的郑云鸣喝问道:“若是我等留下,怎么能保证大将能对我们一视同仁?”

“问的好。”郑云鸣用折扇指了指那年轻人:“你们很多人的想法都跟这小哥一样吧。我是不是诓骗你们,我说了不算。让你们的新主将来对你们说。”

一名身形高大的将军跳上了土岗,对着岗下黑压压的北方军人抱拳为礼,说道:“我胶西秦武,以前也曾经在李全总管部下为兵,现在受了郑总管的邀请在土龙军中充为正将。”

“我和大家一样都是北方来的人,绝对不会对南军歧视咱们的事情袖手旁观!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姓秦的,将来大家一同闯荡,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众人啧啧称赞起来,流亡南朝的无根之人,这时候遇到同乡的感觉分外亲切,当时就有许多人跪下参拜新的主将。

这时候又有人指着土龙军中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惊叫:“是毕提控!毕提控也降了南朝了!”

毕资伦被宋军捕获后,金国方面给出的公开说法是自杀身亡,这当然是为了树立所谓忠臣义士的形象。但时逢乱世,许多人在南北两朝间叛服无常,早就有人知dào

了毕资伦实jì

上是被关入了宋军的大牢中。他被关押这么多年而不投降南朝,在漂泊在南北的流亡人中早已经成为一个精神上的象征。

毕资伦哼了一声,整整衣冠走上土岗,朗声说道:“在下,故大金提控毕资伦,现在充作土龙军参议官,照说社稷沦陷,我毕资伦无颜苟活于世!但我和郑总管还有约在先,所以现在还不是殉国的时候!大金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这么多曾经为大金国奋战的将士,我要保证你们在南朝过的如意!不会被人欺负!所以我现在留着这条残命,就是为了你们!”

土岗下的军士多半都是文盲,平时上司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哪里分得清道理?毕资伦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居然有许多人拍掌叫好起来。

那年轻的克敌军士做了个手势,众人立即安静了下来,全都眼看着他。那年轻人朝着郑云鸣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说道:“从今以后,愿意听从总管调遣!”

他当先这么一跪,当下数千人尽数跪倒,齐声喝道:“愿意听从总管调遣!”

“好!”郑云鸣高声喝道:“从今而后,大伙儿一同扶保大宋,共诛鞑虏!”

众人欢呼声里。王登悄悄的对陆循之说道:“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必然是克敌军中隐藏的领袖,不可不细查此人底细。”

陆循之回头低声回答:“那还用你说,昨天闻风者已经将此人详细资料整理了一份送到你的帐幕里了。只不过你昨天一直陪在总管身边,根本没来得及回自己营帐休息吧。”

王登一愣,问道:“为什么要送到我的帐幕里?”

“总管亲自下的命令,让他直属你亲自统辖。”陆循之望着人丛中激动的呼喝着口号的那少年军士:“这是一只小老虎,不放在你部下,只怕没人能镇住了他。”

京湖安抚置制大使衙门的正堂上,赵范坐在交椅上看着郑云鸣带着随从走进来。

这位襄阳城暂时的主人面见旧主的时候依然礼敬如常,就好像是平日里参见京湖的大帅一般。

但京湖的大帅此时已经换下了官服,换好了代表着罪人身份的白色囚服。

襄阳动乱,兵民死亡以万计,几乎半个城区被焚毁,这决不是几句话能敷衍过去的祸事。现在仍然还在战争期间,赵范可以肯定朝廷的处分会比平常来的更快和更重。

他已经不可能在这把交椅上坐多久,依照国家处置犯错臣子的一贯做法,甚至连京湖都不太可能再有他容身的地方。

作为祸首的王旻遭受的处分一定更严重,考lǜ

到这次蒙古人攻略的峻急,为了严肃军纪将他斩首也是应当的。

其余将领受到的处罚轻重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北军从今往后更加令临安不放心。

甚至南军的李虎、杨福兴之辈,虽然说不上处罚,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1)

其余将领受到的处罚轻重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北军从今往后更加令临安不放心。

甚至南军的李虎、杨福兴之辈,虽然说不上处罚,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唯一从这场祸乱中脱颖而出的大将级别人物只有知营田总管郑云鸣,他偏偏还是当朝宰相的公子。以这样的身份和功绩,将来主掌京湖,封侯拜爵,最终入主政事堂的前途一望可知。

尤其是当他收纳了大量参与叛乱的克敌军之后,羽翼更加丰满,虽然不说襄阳城中无人能与争锋,但他现在说一句话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知营田总管名号下的威权,甚至于在这个短暂空窗期里,他成为了大宋面对蒙古最前线的最高指挥者。

郑云鸣自己却没有这个自觉,他照旧朝赵范单膝跪倒,口称大帅。

“俘虏乱军怡近九千,已经单独编列成一支军,由土龙军第一正将秦武权且担负全军指挥之职,下一步如何处置,还要请大帅明示。”

赵范摆摆手:“我很快就不是大帅了,这些事情你和众将商量着办吧。”

他前倾了身子,面色变得严肃:“这些人都是十年以来金国用作抵抗蒙古人而纠合的精锐,将来你就是这襄阳城里的一面盾牌,随时面对蒙古人的刀锋,他们对你是很有用的助力。这些人漂泊半生也没有找到过真zhèng

的归宿,将来你使用他们的时候,不要过分严厉,免得刺激他们再生祸患”

“末将对部下所有士兵不管南北东西,都是同样的标准来要求。”郑云鸣正色说道:“何况这九千人将来一定不在我的部下,我纵然有心善待,也使不上力qì

。”

赵范哈哈一笑:“现在这京湖的将军们,除了你,谁有资格并吞这些克敌军?”

郑云鸣仍旧是平心静气的说道:“国家是不可能将天下的命运交到一个资历如此浅薄的年轻人手里,大宋还没有破落到这个地步。”

唐宋时期国家制度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似卫青、霍去病少壮掌握大军和敌人进行决定国家命运的决战这样的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出现。让二三十岁的少年将军轻骑破敌这样的场面虽然浪漫传奇,对于一个成熟的文明来说无疑是风险性极大的赌博,卫青霍去病虽名垂万古,但更多的例子证明了只有在沙场征战多年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同时又累积了足够经验的将军才是保卫国家最有利的选择。

赵范也不得不同意郑云鸣的看法,按照常规来讲,临安方面大概会指派一名高级官员来接替自己的职务,或者是驻在黄州的孟珙,或者是沿江制置使陈烨,又或者是江陵的副使別之杰接任。

只是无论谁上任,首先要安抚的就是这家世显赫又刚刚立下大功,军队疾速扩充正在形成气候的郑家官人。

想象到仅仅一年前郑云鸣刚来襄阳的场景,那个时候赵范贵为一方帅臣,掌握着整个京湖地方包括民兵和忠义人在内的二十五万大军,郑官人还是个转运司的小参事,在街上和大将顶嘴,给士兵们公开派粮。

一年之后郑官人已经成为荆襄几支最重yào

大军之一的统帅,并且手握着襄阳城的生杀大权。

而自己已经成为罪臣。

战争在以雷霆的速度破坏着国家的统治架构,但在无情的毁坏中,一些新的希望在悄悄的孕育发芽。

赵范只希望运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让这些希望的种子长的更快一些,在暴风雨摧毁大宋的根基之前,让它们顺利的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在世界最强的暴风中也能够巍然屹立,遮护住半壁河山和百姓的参天大树。

他取出一叠文函,那是二百个空名告身,每个告身都足以组建起数百人的队伍。二百个空名告身,足够组建起三万大军,并且由朝廷提供合法的补给和装备。

那是朝廷为了在突发的紧急情况下为京湖制置大使准bèi

的最后手段之一。万一襄阳落入敌手,赵范可以凭借这二百张文书招纳京湖的土豪义兵,迅速组建起新的防御兵力。

但现在他决定将这二百张告身送给郑云鸣,这将足以支持郑云鸣扩充现有兵力成为襄阳城以及附近的宋军中最强dà

的一支,名正言顺的接下守卫襄阳的重担。

郑云鸣却挥手拒绝了这一叠能够让他马上晋升大宋朝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掌握数万人马级统帅的文书。

“新上任的制置安抚使一定会用得上这些。”他拒绝这些告身就像是在拒绝什么不当得的利益一样:“没有这些委任状,北军的将士们是不会服从新制置使的领导的。”

“更何况让一支忠义军猝然坐大并不是朝廷的既定政策。”这句话是在临安府的时候,听到无数人反复说过,郑云鸣将它深刻的焊固在自己的脑海里:“理论上,皇上和政事堂不信任任何手持兵刃的人,无论是御前司的侍卫,还是远在边地奋战的将士。但御前军马起码能沐浴皇恩,边地的守军可以拿到薪饷。”

“朝廷认为最危险的,就是平日不拿钱,战时用战功博取犒赏的忠义人。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既然平时都不用供养这些人,关键时候怎么可能放心使用?”

“所以国家对于我们这些忠义军,一贯秉持着召之即来,用完即弃的政策。”郑云鸣几乎已经笃定,政事堂相公们正在斟酌着如何在郑相公面前削减他儿子部下的军队规模:“蜀口的曹友闻是这样,京湖的郑云鸣也不可能免除被裁减的命令。”

“难得,难得。”赵范禁不住要拍手叫起好来:“不愧是庙堂重臣之子,我还在官人这个年纪,只知dào

一门心思的杀金人,哪里懂得这些大道理,若是当时也能参透三分临安官场的玄妙”

他正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当中有许多不能说的关节,郑云鸣自然能够理解。

大堂上突然陷入的沉寂很快就被衙门亲兵的禀报打破:“土龙军统领王登有紧急军情上报。”

王登就亲兵身后,向赵范跪倒行礼后站了起来,在郑云鸣耳边耳语了几句。

郑云鸣睁大了眼睛,惊讶的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情?”

仅仅一天时间,前往武当山的土龙军部队狼狈万状的逃了回来。

虽然说是狼狈万状,可是并没有一名军士战死或者重伤,人人都带着沮丧愤nù

的表情,但却个个无精打采,并没有不甘心想要复仇的意愿。

这是郑云鸣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他宁可自己的部下尸横沙场,也不愿意他们完全丧失了作为一名战士的尊严。

这当然不会是葛怀指挥不力,经过这么长时间相处,郑云鸣知dào

这位猛张飞型的将军尽管如传统张飞那样好酒,打仗也像张飞一样胆大心细,如果不是真的对方水平远远超过他,他自己犯很大的错误几乎不可能。

葛怀一见郑云鸣却羞的用战袍遮住了面目,只是大喊惭愧。

郑云鸣笑道:“那撒里伯瑾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然只让咱们葛老只挡了一天就这么狼狈的回了襄阳?”

葛怀放下袍袖,铜铃眼一瞪说道:“什么鸟女真人,连半个蒙古军的毛都没看见,咱就被武当山的土人们给赶回来了!”

他亮起那洪亮的嗓门,大声述说起这一次前往武当山战败的经lì



葛怀跟随孟珙在河南转战,对于武当山一带的地形原本成竹在胸。在他看来,从南阳盆地南下襄樊,从武当山脚下迂回进军虽然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其实应该是最糟糕的选择。

最便捷的方式是自唐州搭乘战船沿着唐河入汉水,然后顺流直取襄阳。

其次从枣阳南下,从陆路进取樊城。

但是在这个方向上猬集了宋军的重兵集团,即使襄阳真的兵乱,在汉水北岸的宋军仍然很多。以区区三千人的兵力根本无法突pò

宋军的阻碍抵达襄阳。

从武当山绕行虽然道路险阻又是远路,宋军却几乎在这个方向上没有做什么防备,即使这里在前一段时间频繁作为蒙古骑兵的交通路线。目前宋军也基本上没有对武当山进行任何部署。

所以蒙古人才为撒里伯瑾的三千军士策划了这么一条阻力最小的进军线路。

而得益于李必庆的情报,葛怀将带领部队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武当山各个隘口布防,将三千名南下的蒙古军死死的堵在前进路线上。

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通过山南的白家寨。

白家寨这个地名很不起眼的标注在宋军的地理图上,实jì

上这里要不是从武当山北上的必经要隘的话,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只有一千多户人家的小镇。

葛怀的计划是快速推进趁镇中居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强行军通过小镇前往北方的隘口。

但当前方的探子将详情禀报之后他才发xiàn

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2)

均州的范用吉投降蒙古之后,蒙古人着手开始讲均州百姓驱迫到北方,许多担心将成为蒙古人奴婢的百姓蜂拥逃往州城东面的武当山暂避。蒙古人几次前来武当山讨伐,不知dào

为了什么都无功而返。

大概还是经lì

了激烈的战斗吧,探子们回报说武当山上的宫观都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但也正因为蒙古军的败退,这座天下名山成了流民的庇护所。有数万流民聚集在白家寨附近,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若是旁人或许带着军队悄悄的绕过白家寨,但这绝对不是葛怀的做法。

他率领二千土龙军战士排着整齐的队列浩浩荡荡的前往白家寨,不要讲百姓看作是威胁,如果遇到流民首先要向他们展示朝廷军马的威严,这是孟珙的教导。

但诡异的是在前往白家寨的路上半个流民也没有遇到。

葛怀将几名探子召集过来再问,他们都赌咒发誓昨天白家寨的周围还搭满了茅棚铺满草席,可是他们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仅仅一天后这里就连一点人的踪迹也看不见了。

但是随处抛弃的锅子和草席让葛怀相信他们一定是听到大军前来的消息仓皇逃进山林中躲藏了,对土龙军来说这反倒是少了一桩麻烦。

越过太和山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葛怀下令就在山口扎起大营,开始埋锅造饭。全军在听将领们宣讲过道理后各自分头休息。

刚刚就寝,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战鼓吹角声、

“敌袭!”陈光一跃从帐中跃起,抄起弓箭就冲了出来。正遇见披着半截铁甲身的葛怀。

“些许小贼,待我前去迎敌。”陈光说着就要往大营门口走。

勇猛的大胡子葛统制这时候却异常冷静:“敌情不明,不要随便迎战。教各队儿郎不管是谁靠近大营,只管乱箭齐发射退。”

陈光应了一声,下令弓箭手来到栅栏前做好准bèi



但远远的只见到人影晃动,火把时隐时现,喊杀声震天,就是不见半个敌兵靠近。

敌人闹腾了一阵,山林突然又归于沉寂。

“贼人看咱们有了准bèi

,无机可乘,所以先自撤tuì

了。”葛怀拍拍陈光的后背:“早些睡觉,明日还要早些启程过白家寨。”

岂料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刚刚睡下,帐外又是一阵鼓角呐喊声。

土龙军再次披挂整齐,全军来到栅栏前备敌的时候,声音又突然消失。

这下任谁都不是傻瓜,大家都留在栅栏边上,等待着敌军下一步的动作。

葛怀带着几个亲兵在营门前坐下,大声喝道:“鼠辈,有种的就过来,让你看看爷爷铁鞭的厉害!”

声音在黑夜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他突然觉得腹痛如绞。

抬头看时,周围的军士都不约而同的捂住了肚子。

“是毒!”葛怀恍然大悟:“今天造饭用的水是哪里来的?”

有火军头目赶忙前来禀报:“就是在附近山涧中取得。”

“中计了!”葛怀捂着肚子站起身来,正好遇着陈光也踉踉跄跄的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通知全军,大营不要了!”葛怀咬牙说道:“向襄阳撤tuì

!”

陈光吃了一惊:“半夜撤军,敌人如果这时候追来怎么抵挡?”

“留下一百没中毒的弟兄。”葛怀从腰间抽出了破阵刀:“我来殿后,任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老葛也要让它托上几层皮。”

陈光也不反驳,他知dào

葛统制的武艺,在襄阳地方能够胜他一筹的人绝不会很多。由葛怀亲自殿后是最冷静的选择。

“我们可以撑到早上从容撤tuì

!”有人提议道。

葛怀哼了一声:“那正是敌人的盘算所在,他通宵擂鼓让我军防备,却不进攻,等到了早上我军既中毒无力又精神萎靡,那时候在列阵来战,必收全功。”

“吃了亏就要马上走!不要让不利局面持续下去!”

葛怀的严令督促下,土龙军冒着极高的风险举起了火把,由陈光率领一部分刀牌手开路开始夜间撤tuì



葛怀带着殿后部队举着长枪站在队列最后,跟着队伍慢慢前进。一面走一面警惕的观察着后方和两侧的情形。

但敌人并没有攻击的意图,甚至于在暗夜中举起火把的人龙这样极好的目标,也没有遭到一支箭的骚扰。

他们只是跟在队伍后面远远的擂鼓呐喊。

敌人并非蒙古军,葛怀看清楚这个事实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当他准bèi

招呼殿后的战士们追上大队时,前方突然传来了军士的混乱呼号。

当将士们争先恐后的渡过马南河的时候,这条白天可以轻松涉水而过的小河此时突然变成了深可没人的大川。

士兵们被后队挤压着跌入河中,在黑暗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游过河去。

陈光大声呼喝着试图整理队伍但黑夜里他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

正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葛怀匆匆从后队赶了上来。

“不许扰乱,排水下水过河到河对面集中!”他的大嗓门稍微起到了一点效果,前方的军士们摸着黑开始排队下水。

陈光在夜暗里嗅嗅鼻子,扯了扯正在呼喝的葛怀的袍袖:“统制,好像有些不对头。”

“这个时候有什么可说的!”葛怀不耐烦的一挥手臂:“只要渡了河过去就是一马平川,万事都好说了!”

陈光抬头看着在夜空中翻卷飞舞的旗帜,从子时开始东南风就没有中断过。狭窄的道路,拥挤的人龙,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冬日干枯的树枝,和风声大作。

一切元素都已经具备,只需yào

陈光的眼中突然映入无数飞舞的火球。它们从道路两侧的丘陵地里抛洒出来,落在干枯的灌木丛里。道路两侧的灌木迅速燃烧起来,成为连绵不绝的火墙。

刚刚有了一点秩序的土龙军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士兵们抛弃了自己的队官拼命的跳入冰冷的河水里,只求能够游过河逃得一条命。

葛怀和陈光被乱军裹挟着游过了河,已经是丢盔弃甲,狼狈的模样连他们自己都不忍看下去。

又何止他们二人呢?河岸上到处是浑身湿透、筋疲力尽甚至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军士。

连一个敌人的面目都没有见到,二千名训liàn

有素,面对蒙古大军毫无惧色的英武之师就被解除了战斗力。

对岸无数把火把将河水照得通明,不知多少的敌人高声呼喊着:

“滚回去吧!我们不需yào

宋朝也不需yào

蒙古的官兵,我们自己治理自己!”

郑云鸣听着这一句话,皱了一下眉头:“自治领?敌人虽然残破了均州,但均州毕竟还是大宋的领土,虽然国家没有尽到保护他们的责任,并不意味着这里就将永远不再属于大宋。”

“但能轻易将葛统制玩弄于股掌的,并不是等闲的山野村夫能够做到的。”王登看了一眼气呼呼的葛怀提醒道。

郑云鸣点点头,说道:“你亲自不,你去招呼马祥去江上替换杨掞回来,叫他带领三千人马再攻白家寨!”

顿了顿又说道:“对方既然没有伤害我军的意图,我们也不要鲁莽攻击。叫杨掞多用一下他自负不凡的智慧,能和平解决最好。”

葛怀大声说道:“和平解决个撮鸟!让老子抓住了那设计陷害的鸟人,就把他脱光了衣服吊在襄阳城门上示众三天!”

郑云鸣大笑起来,他拍拍葛怀的肩头:“不必焦急,咱们先让杨掞过去探探路数,看看这小小的白家寨里是不是真的藏龙卧虎。”

虽然说了这番话,但郑云鸣心目中仍然不相信武当山的土著们真的能够阻挡住杨掞的一击,论战地急智、用兵之妙,整个土龙军包括郑云鸣自己都自认无法与这位神似张良的小军师相提并论。

明日这个时候,土龙军的军旗就应该高扬在白家寨了吧。

流光霞彩的融化物缠绕在铁管的一头,被小心的取出泥砖垒砌的坩埚。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步骤。”刘廷美擦着额头上的汗,对郑云鸣说道。

郑云鸣却没有那么紧张,制作过程的哪一步不是临安的匠户们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总结经验进行改进而总结出的。在临安商户的财力支撑和郑相公声名带来的便利条件下,那一库又一库奇形怪状的失败作品代表是加速研发过程带来的巨额财力与人力的付出,令郑云鸣庆幸的是这些投入终于不是没有回报的水中花镜中月。

在匠户的吹气下一个美丽的玻璃瓶正在慢慢展现出那优美的身姿。看着刘廷美那担心的模样,郑云鸣觉得有些不忍心。

一心认为独掌了这项一本万利技术的刘财主,此刻仍不知dào

在临安暗中运作着一条小规模的玻璃生产线,每月生产一些仿制古法琉璃的产品,为了看起来尽量贴合有瑕疵的脱蜡法琉璃工艺制造出来的成品,甚至故yì

向玻璃中添加一些杂质。然后通过地下市场将其混入临安的宝货铺上市贩卖。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3)

郑云鸣绝不是受制于人的角色。

虽然目前这条生产线只能给郑云鸣提供一些小额资金支援,但重yào

的是当刘廷美的完美琉璃制品大量上市压制传统琉璃的时候,保证了郑云鸣能够有反击的权力。

只要他提供注资,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建立起不亚于刘廷美的大规模玻璃生产线,并且通过本地化市场的优势将刘廷美从临安的市面赶出去,成为独霸宝货市场的唯一生产商。

与人友善,但是手里一定要握着大棒。这就是郑云鸣一贯秉持的原则。

刘廷美却完全不知dào

内情,他向郑云鸣抱拳称谢道:“若非总管肯将此万金之术倾囊相授,怎么可能有今日琉璃作坊这般兴旺的景象!不要说在临安,就是湖南与江西的富商们,看见了这光洁晶莹的新琉璃也是赞不绝口。总管又亲自批准扩建工坊并且免除工坊一年的捐税。当真不知dào

如何感谢才是。”

郑云鸣摇了摇手:“你知dào

我不会无缘无故与人好处。”

刘廷美一惊,尴尬的笑道:“我以为是总管酬谢我领人襄助平乱的功劳。”

“糊涂。”郑云鸣骂了一声:“这是你们生长生活的家园,你等自己保卫自己的家园,反而倒成了功绩?要说功绩,也应该是我郑云鸣向你刘翁邀功才是。”

刘廷美不敢反驳,只是担心郑云鸣开出的新条件:“总管需yào

我干些什么?难道是军资又短少了?”

郑云鸣抄起一只玻璃杯,杯身上淡淡的鹅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

“这还不是上品。”郑云鸣随手一扔,将它抛给了刘廷美,吓得刘廷美魂不附体的伸手赶忙接住,大概只有相府公子才会视这些价值数百上千贯的宝物如同粗陶陋瓦一般吧。

郑云鸣从袍袖中掏出一封文函。

“这里面写的是如何提高玻璃品质的办法。”

刘廷美一听大喜,伸手就要接过那书函。

“且慢。”郑云鸣将书函往后一撤,说道:“在拿到这办法之前,有一桩事情必须跟刘翁说明白。”

“之前制作手册里记载的办法,都是我曾经在临安反复试验成功之后才书录下来的,而这封里面的记载,都是来自那位传授琉璃技法高人的口述,我还没有来得及试验成功。”

“这当中有许多模糊不明的部分,需yào

投入时间和金钱将它们弄的清楚,这就是刘翁要做的事情。”

“饶了我吧。”刘廷美苦着脸一摊手:“光是原版的复制出手册上的工序已经让我伤透神了,早知dào

后面还有这么多麻烦,当初不如直接给我老曹的那本珐琅瓷手册了。”

郑云鸣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诡笑:“大道平坦心莫喜,山路崎岖君勿悲。若是只看重眼前的一点利益,看不到将来的辉煌前景,算不得一个真zhèng

成功的商人。”

他举起手中的书函:“若是将光学玻璃试制成功,有多少官府收多少,概不还价。”

“这种玻璃将成为影响国力发展的因素之一。”

刘廷美的眼神分明写满了疑惑:“玻璃说到底不过也只是玩物,怎么还能扯到国力上?”

郑云鸣将书函交到了刘廷美手中:“当中的内情刘翁就不必深究了,你只要记住,光学玻璃的利润将是寻常琉璃的十倍就够了。”

他看见了刘廷美眼中跃动的光芒,那是商人本性苏醒的标志。

这个时候玻璃工匠已经开始将塑好的玻璃瓶放置到木架上冷却,郑云鸣看着这梅瓶造型的玻璃器,心中感慨若是这件宝物流传到后世,大概能够成为与四大名窑齐名的佳品吧。

他突然生出一个顽皮的念头,转身对刘廷美笑道:“刘翁,试着做一扇玻璃窗板如何?”

刘廷美又是大吃一惊:“玻璃还能做窗板?”

郑云鸣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背嵬亲兵闯进了作坊,朝着郑云鸣躬身禀报道:“去攻打白家寨的队伍回来了。”

这一次回来的队伍整齐严肃,可是个个脸上都没有欣喜的表情,显然此次出师依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

领兵回来的奏捷营将军项安国沮丧的向郑云鸣递还将令。

郑云鸣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是你带队回来?杨掞呢?这次又是被敌人打败的?”

“没有打败,”项安国说道:“这次进军异乎寻常的顺利。”

可他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毫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那你这是什么模样?”郑云鸣气的笑了起来:“难道就是带着这模样打败了敌人?”

“虽然没有和对手正面接触,我们却兵不血刃的占领了白家寨。”项安国将事情的原委详细道来。

虽然郑云鸣给了杨掞三千人马,但杨掞坚持只带一千人去白家寨。

“人够用就行了,多带都是累赘,反而影响军马的灵活使用。”撂下这句话,杨掞就带着项安国的一千奏捷营上路了。

依照他平时的习惯,在大队跨过马南河之前,他先带了二十名精干的军士悄悄的潜入对方活动的区域进行侦查。

一个时辰之后杨掞带着侦查小队悄悄回来,并且制定了战斗预案。

他的战斗方案就是大军停留在马南河南岸,砍伐树木,准bèi

架设桥梁。

“稍后郑总管将会带领一万精兵过来踏平白家寨,我们只不过是前锋开路的小部队!”军士们对每一个路过的路人这么宣扬着,杨掞又命令在山林茂密之处多插旗帜,作为疑兵。

那架势仿佛是郑云鸣的大军真的就要到来一样。

但入夜之后杨掞却带着二百名精兵悄悄离开了营地,他们沿着马南河一路向西,在沿途躲过了几个对方的监视哨后寻找到一个水浅处悄无声息的渡过了马南河,然后潜入白家寨西面幽暗的山林中。

小队以刀斧劈斩林木开辟道路,在险峻的山道上艰难的行进着,在子夜时分终于潜行到白家寨西侧的寨墙边。

白家寨的墙壁并不算高大,比起土龙军的坚壁高墙甚至有些简陋,更重yào

的寨中的壮丁都被派去东面阻遏可能攻来的郑云鸣大军,寨中几乎无人驻守。

在守在寨墙上的乡丁忍受不住瞌睡虫的折磨,悄然陷入梦乡的时候,寨墙下埋伏已久的二百人施展攀爬本事,缒墙而上,将墙上的守兵堵住嘴巴捆缚了起来。

杨掞于是率领二百人沿着简陋的小街直接奇袭设在文庙的敌人指挥部。将还在熟睡中的白家寨的两个宗族族长和几百名壮丁捉个正着。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土龙军的旗帜已经飘扬在白家寨的上空。

“这不是挺顺利的嘛?”葛怀忍不住大声问道:“那杨掞肯定又是半路上脱离队伍去找酒家了吧?”

项安国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明他并不不是在说笑话:“问题就在这里,杨统领不见了!”

“你待怎讲?”郑云鸣瞪圆了眼睛:“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不见的!”

杨掞的习惯是在占领敌人指挥的地方之后,将所有人赶出去,派几名军士看守住门口,自己对着敌人的文书阵图发呆。

这次白家寨抵抗的虽然只是乡兵勇壮,意wài

的在文庙的厢房里挂着大幅的地形图,房中还随意散放着几卷兵书。

杨掞一看就陷入了沉迷,他命令两名士兵看守门口任何不准进去,自己就对着地形图研究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项安国带着两名被俘虏的族长来参见的时候,房中一切如常,只是缺了一个杨掞。

就像凭空中将京湖的杨纯父从人世间抹去了一样!

项安国一下就没了主意,众人在文庙前后一通乱找,哪里还有杨统领的半分踪迹?

郑云鸣断然喝道:“这绝不可能!那厢房你们是否有好好把守?窗后是不是可能藏着敌人的奸细?”

“有二人守在门口,三人在厢房后面守把,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项安国挠了挠头:“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啊。”

郑云鸣用手托着下颚沉思了一阵,仍旧不得要领,只得说道:“你继xù

说。”

继xù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正当大家满寨子的到处找杨统领的时候。一个青衫的小书童不知dào

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来到文庙门前要求求见统军大将。

“我家郎君有言道:要想见京湖的杨纯父,先放了白家寨的族长和各位乡丁兄弟,然后叫那郑云鸣自己带兵来。”

书童留下这句话飘然离去。

“于是你照做了?”葛怀冲着项安国咆哮起来:“他说什么你就照做什么,我土龙军的威名何在?总管的威信何在!”

项安国卸下头盔,单膝跪下,昂头说道:“杨统领不在,我就是主将,一切决定我自负责。我之所以做此判断,一则双方纠缠已久,但还没有正式交兵,所以这些人并不真zhèng

算是俘虏,释fàng

他们对我军并没有实jì

损害。”

“第二,只是凭我的直觉判断。”项安国的眼中掠过一丝阴影:“以对手的手段之变化多端,就算我们扣住了人不放,对方也会有办法救人,到时候反而会引起更激烈的冲突。对总管下一步的行动不但没有帮zhù

,反而会产生阻碍。”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4)

郑云鸣点头说道:“目前的局面下两边都不应该采取激化矛盾的举措,释fàng

俘虏显示善意的判断没有错。”

“但是既然点了郑某的名字,我就不能不亲自走一趟白家寨。”

陆循之手捻胡须沉吟道:“前二次失利已经顿挫大军士气,这一次不能不小心应对”

“还有什么可说的!”呼延瑀叫道:“此次定要尽起大军,用泰山压顶的气势灭掉武当山的这一股土兵!方能显示我军霹雳手段!”

葛怀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嘉许,大声补充说:“叫兄弟们将大小火器都带去,让木将军去把白家寨轰成碎片!”

“要是这样才真的叫做小题大做。”郑云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一次葛老和呼延瑀都不许去了!”

葛怀被总管一句话打消了兴头,小声咕哝道:“你等都去厮杀,却不带俺去,呆在襄阳岂不是闷死老葛”

“不光是葛老,一个人都不许去。”郑云鸣说道:“此次我一人前往就行。”

他这句话分明就是表示将武力解决排除出选项之外。几个平时嗷嗷叫着要打仗的家伙立即陷入沉默。大将的这个决定他们显然不满yì



陆循之说道:“那也不能让总管一个人去,我们已经搭上一个杨掞了,不能再给现在都看不清楚面目的对手送个主将过去。”

郑云鸣微笑着摆手:“就像杨掞说的那样,人够用就行了,多带一个都是累赘。”

“我想对方还不至于下作到扣押上门拜访的客人。”王登说道:“让我跟总管一同去,若是对方敢有什么小算盘,我先掀了他的寨子。”

冬日里的武当山寒意正浓,太阳在阴云中稍稍露了一个脸,便懒洋洋的躲了回去。徐徐的西南风吹在脸上虽然并不凌厉如刀,却慢慢的渗入寒衣中,侵蚀着肌骨,行人们无不是裹紧了衣服,加快了脚步,盼望着早一刻赶回到温暖的家中。

这个时候马南河的岸边,却有一小队骑士远离了襄阳城,正在前往可能危险深藏的武当山麓。

郑云鸣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铅灰色的天幕下,暗青色的山峰隐没在云雾中,显得高远而神mì



“怪不得人称洞天福地,”他对身旁的王登说道:“现在就连我也说不清,这里面是不是住着神仙了。”

王登已经是第二次来武当,他对这里的风景了解的远比只是从后世一点模糊记忆里知dào

武当的郑云鸣要深入的多。

“这里不过是武当一角罢了,再往上行数里,那里是武当最高峰的天柱峰所在,登上此峰,会当绝顶,周围七十二峰皆俯首遥尊,那里才称得上是真zhèng

的洞天福地呢。”

二人说话间,一艘棹船远远的划了过来,船夫高声喝道:“来的可是襄阳的贵客么?”

郑云鸣微觉惊讶,他将手扶在马鞍上笑道:“如何知dào

我是从襄阳来的?”

“我也不知dào

哇,”那船夫说的都是一口武当山的方言,口音铿锵煞是动听:“先生说了,如果是襄阳来的看着身份尊贵的客人,就要我收他十倍的钱渡他过河。他不会不肯给的。”

郑云鸣朗声大笑,说道:“那就让我们上船吧。”

“慢来慢来。”船夫拿着棹桨敲敲船帮:“您也看到我这只是小船一只,一次只能渡一人一马,多了可承shòu不起啰。”

郑云鸣翻身下马,牵着坐骑登上了船,说道:“勿要啰嗦,挨个将我们渡过河去就是了,船资一文钱不会少你。”

船夫呵呵笑着用棹桨往水里一撑,小船离开了河岸向北而来。

船夫一面摇动棹桨一面高声唱道:“孤舟泛江上,顺逆吾自知,逆者股战战,顺者一帆急。顺者岂无忧,逆者岂无期,水急当以逆,势缓方顺楫。天道殊难测,何须操桨橹?孤峰有草庐,学做卧龙栖。”

郑云鸣问道:“这歌儿是何人所作?”

船夫笑道:“正是先生作的,每日里行船靠它做个号子。”

河面并不甚宽,那船夫往来穿梭,将十余骑人马都渡了过来。

郑云鸣挥手叫郑宪付了钱,又问道:“你口中所言那位先生现在又在何处?”

船夫指着不远处的山路说道:“从这里往前走几里,到时候自然有人来告sù

贵客。”

一行人上马前行数里,山势渐渐峻急,迭山崇岭之中,一块块梯田仿佛是精巧的拼图一般镶嵌在山坡上,这时还没到春分,田中不见农人,只是时不时的有野狐獾儿飞快的跑过田野,钻入低矮的树丛中。

郑云鸣看着山间的茅屋里升起几缕炊烟,苍凉清冷中突然多了一点生机,真的仿佛是身在一副活生生的米芾山水画卷中。

正遥望时,迎面的道路上一个农夫牵着耕牛慢慢走了过来。快要和郑云鸣等相遇的时候,那农夫将耕牛牵到路边,自己也在路边拜倒伏地,口称“总管万福!”。

郑云鸣翻身下马,将手相扶,笑问道:“这也是先生教你的?”

那农夫咧嘴笑着说道:“先生教了,喊一声万福就能有赏哩。”

“这家伙,还没见面先坑了我不少钱啊。”郑云鸣招呼郑宪拿赏,又问道:“先生究竟在何处,现在能说了吧?”

那农夫手拿着沉甸甸的五贯铜钱,笑的合不拢嘴,手指着西北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说道:“‘紫霄峰下,凝翠成崖’,那里就是先生的居所了。”

王登笑了一声:“‘紫霄峰下,凝翠成崖’,这人好大的架子。”

“有才学的人通常都会有架子。”郑云鸣说道:“可惜这世上架子大的人却多半没有真才实学。”

他一催胯下坐骑,说道:“走吧,咱们看看这位架子大的吓死人的先生,究竟是不是扭转乾坤的奇男子。”

众人一路来到山峰脚下,果然高山仰止,山顶上云雾缭绕,渺渺然有神仙洞府的模样。

山腰处横着一截断崖,崖壁上经年长满了藤蔓青苔,远远望去,就好似一面巨大的翠玉壁立在群山间。崖壁下前方不远是一条小河流淌而过,一片翠竹林临河而长,一架巨大的水车在竹林前的河岸上吱吱呀呀的转动着。

深谷中突然两只白鹤腾空而起,消失在苍茫山壁间,半空传来猿猴的啸叫声,仔细看去,几只金毛猿猴正在崖壁上攀援嬉戏。

郑云鸣心中叹道,真是好一处清修的福地。

水车前是一座精巧光洁的竹桥,郑云鸣率众人赶过竹桥时,一眼就看见桥头上有三人在等候。

其中二人是一胖一瘦两个老者,另一人顶盔掼甲面含愠怒,不是杨掞又是谁?

郑云鸣跳下马来,双臂与杨掞相抱,欣喜说道:“纯父,没事就好!”

随后王登也上前与杨掞相抱见礼。

杨掞将手向那胖瘦二老一摆,说道:“这是白家寨主事人白增寿、白添寿二位丈人。”

那胖老者抢先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弟弟白添寿。”

瘦老者瞪了他一眼,拱手说道:“我乃长兄白增寿,是这方圆几十里白家寨的主事人。”

他朝着郑云鸣深施一礼,谢罪道:“前番总管两次差军马前来,寨中众人惶恐,不得已只得用计退了总管的军队,当中有许多得罪的地方,还请总管饶恕。”

郑云鸣摆手说道:“是我的部下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他的话锋突然一转:“但若是有人想投鞑子作背叛祖宗的事情,纵然朝廷饶得,我郑云鸣也饶他不得!”

那胖老者嘻嘻笑道:“哪个龟孙才会背弃祖宗,那撒里伯瑾现在还在后山的武神庙里押着哩。”

郑云鸣点点头,正色说道:“若各位还自认为是大宋子民,我便有责任保卫你们的安全。我知dào

武当山的百姓素来被乱军所苦,不过你们放心,我土龙军绝不在寨中驻扎一兵一卒,只是派人在山北几个隘口设关卡防守。望二位看在国事重大,为官军提供协助。”

白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躬身答yīng



郑云鸣笑道:“这便对了。”他将马鞭朝翠竹林一指,说道:“那两次用计打败我军的高士,就居住在这竹林中么?”

白添寿说道:“正是正是,那翊杰侄儿的草庐就在这翠竹林里。”

杨掞猛的一击额头,说道:“是白翊杰?”

郑云鸣在脑中迅速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是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王登看着总管困惑的模样,缓缓说道:“那个白翊杰,就是前年省试中排名第一,令京湖学子振奋,然后又辞去殿试不考,断然回到家乡隐居的怪人。”

郑云鸣这才想起在考试前同学里是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传言,但当时自己被父亲督学紧急,还要照顾自己的各种杂务,没有闲心来听这些考场八卦。不过有人肯放qì

锦绣前程归家务农,这种勇气在科场上可没有几个人能有。

“原来是他!”王登这么一提醒,郑云鸣对白翊杰的印象逐渐清晰了起来:“没想到出了不慕功名之外,他还有这等用兵如神的手段。”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1)

“用兵没话说。”杨掞不屑的笑道:“要是真的不慕功名,费这许多心思来引总管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郑云鸣摆手表示不同意:“胸中有真才学却学人去遁世归隐,和明珠淹没在淤泥里有什么两样?珍宝就是要光耀于人前才能称得上珍宝,若是掩盖于尘土中,和寻常石块泥丸一般,才叫违逆天道。”

“不要多说闲话,随我前去拜见一下这位白先生。”

说罢他径直上马,轻轻一磕马的肋部,领众人向竹林而来。

稀疏的竹林里果然藏着几间整洁的草庐。篱笆外种植着芍药和牡丹,自然在这个时节里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只有院中一株高大的红梅树正在肆无忌惮的吐露着芬芳。

郑云鸣侧耳细听,分明听见草庐里仿佛正在有人在弹奏瑶琴。

众人下马来到庄前,郑云鸣举手敲了几下柴扉。一个青衫小童子开了门向着郑云鸣鞠了个躬:“您终于来了。”

郑云鸣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京湖安抚制置使帐下营田总管、权知襄阳府郑云鸣拜见白先生。”

童子叹了口气:“总管早来一时半刻便好,我家先生刚才闲坐的时候突然动了雅兴,正在堂上弹琴呢,他奏乐的时候是严禁别人打扰的。”

杨掞冷冷的说道:“故弄这许多玄虚,将大鱼骗上了门,却无端端的摆这个架子,贵主人未免”

王登狠狠的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郑云鸣回头瞪了杨掞一眼,转身对童子说道:“无妨,等先生演奏完了再相见也不迟,可否让我们在院中等待?”

童子点头称可,却又说道:“草庐中不许携带盔甲军器,各位将军要进门时,须得脱了甲胄摘了刀剑。”

王登剑眉一挑,朗声说道:“将军除死方卸甲,壮士断臂剑在身,你家主人连这个也不懂么!”

那童子飞快的回应道:“先生说了,入得草庐便不是将军总管,而是高士君子,要较量的不是刀剑兵甲,而是这里。”他指了指心的位置。

郑云鸣看这小童子口齿伶俐的模样,知dào

白翊杰平日里交往的都是名士,就算是童仆也都已经见惯了大世面。

他吩咐道:“全部卸甲!把佩剑和弓箭摘下来!”说着从腰间摘下了佩剑交给了童子。

卸去了铁甲身和头鍪之后,众人来到院中等候。

那琴声在郑云鸣初听的时候轻盈舒缓,仿佛使人置身悠闲乡野,安定平和。待得众人进院之后,一声弦鸣,旋律急转而下,紧密急促,弦声高亢,仿佛千军万马突然席卷而来。琴声峻急之间,阵阵金戈之声可闻,中又夹杂无数低回哀鸣,仿佛是夹杂在兵火中的百姓们正在挣扎呼号。突然间琴声一转,短促的低音在高昂的琴声里响起,仿佛在相争之时一方突然派出了一支奇兵,嵌入了另一方的阵中。

短促的低音先自响了几声,随即如暴风骤雨一样淹没了高昂的声响,那高昂之声被低沉短促的声音一冲,登时纷乱零落,先是弹奏的节奏渐渐变得沉缓,接着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一时半刻之后消寂纷繁交错的低音中。而低音也终于慢慢的舒缓了下来,再度恢复到先是时轻柔平和的旋律,伴着一声悠长的颤音,一曲戛然而止。

那童子赶忙推门进屋进去。屋中一个青年男子的清朗声音问道:“襄阳的客人到了没有?”

童子说道:“郑总管已经到了多时啦,现在正在院子里等候。”

那男子略带不满的说道:“如何不早报?待我开门相迎!”

少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翊杰走出了茅庐,降阶来迎。

众人把眼看时,只见这少年书生不过中等身才,面如美玉,颌下几缕短须,纶巾儒服,手中轻挥一柄白羽扇。若说是与评话里的诸葛亮相比,无论神形倒真是有几分类似。

郑云鸣正了正冠冕,上前施礼:“京湖制置使司部下、营田总管郑云鸣,久闻清名无缘得识先生,今日专程前来拜访。”

白翊杰拱手还礼,笑道:“翊杰山野村夫,如何劳动总管大驾亲至?原是我应该早去老鸦山谒见的。”

郑云鸣背后杨掞又是哼了一声。

白翊杰只当不知,挥扇说道:“不嫌蓬荜简陋,烦请草庐中少坐。”

又对王登和杨掞微微一笑,说道:“景宋和纯父也进来吧,我知dào

你们心中一定一肚子话想要说。”

杨掞和王登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轻蔑。

那还用得着你来说?

入堂之后双方分宾主而坐。童儿呈上桃木茶盏,盏中新煮碧峰嫩叶,满室生香。

还没等到郑云鸣开口,王登抢先说道:“素闻先生胸怀大志,有成诚爱国之心,为何反而协助乡民对抗朝廷?这虽然不算是公然投敌,但人人都如先生一样,蒙古人岂不是垂手而定京湖?”

白翊杰一摆羽扇说道:“不然,均州残破之后,胡骑在州境之内四处出没,溃败下来的官军也失去了指挥成为贼匪。百姓在兵乱中只能勉强自保,怎么分得清楚谁是前来讨贼的官军,谁又是变成贼匪的官军?襄阳之乱方才平定,乡民们团结起来防备乱军袭击,不辨贤良,其情足有可原。”

郑云鸣笑道:“葛统制虽然沙场多年,毕竟是个直肠子性格,先生跟他耍阴谋诡计他是胜不过的。但我没想到以杨纯父的才智也这么容易就折在先生手中。”

“杨纯父有一个毛病,可能他自己也不知dào

。”白翊杰全然不顾杨掞难看的表情,径直说道:“他为人太过自负,总是认为计策无人能及,当他考lǜ

策略,策划周详,准bèi

慎密,这一点我不能比美。但是当一策功成之时,就是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所谓青灯底处反为黑,我正是抓住了这一点。纯父攻破白家寨的时候满心以为计策已成,顿时丧失了警觉。他哪里知dào

我就在文庙厢房中藏有机关暗格,里面藏了甲兵等着他上钩呢?”

杨掞眼皮一翻,冷冷的说道:“不错,前番的确是先生的计策胜了我一筹,但是以这等绑架人物的小伎俩,是胜不了沙场上百万蒙古精兵的。”

白翊杰平淡的说道:“正是如此,学生胸中另有平戎之策,只是不知来访之人是否有缘,能让这些谋划变为现实。”

郑云鸣将身趋前,肃然说道:“国家不幸,先被契丹侵扰,又被金人袭占中原,每每割地赔款,以岁币贿赂胡人暂图一时苟安。倘若只是如此,郑云鸣也不存奋死一搏之心。我不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真英雄,以一己身骨换取山河完璧,我自认是做不到的。但蒙古人与契丹、金人,以及之前所有的胡人均不相同。”

他神色沉重,如同是在叙述生死大事:“以往的胡人多半在占据中原之后志得yì

满,给江南的汉人留一线活路。但蒙古兴起之后全不相同,他们攻一国,灭一国,立一达鲁花赤监管,稍有抵抗者即行屠城,完全不给对方任何生存机会。并且他们对占领地的旧有文明体系毫不在意,我听说他们在西域将歌女招进清真寺,肆意淫乐,用黄金封皮的古兰经挖去书页当做马槽喂马。我听说他们在北方将文庙当做马厩,里面到处都是马粪。他们还推倒孔子的雕像在上面撒尿,将圣贤书当做柴草焚烧。”

“摆官收税,可以忍受,欺压凌辱,可以忍耐,甚至于身为贱民,为了生存也只得忍气吞声。但是将我们一以贯之的文明根脉掘断,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从此不能读书识字,学习先贤的道理,成为浑浑噩噩的人,让我们从此不知dào

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去向何方,这样活着,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这一条我们绝不能忍受,”郑云鸣咬着牙说道:“为了千秋之后的子孙也能秉承先贤们的精神,沐浴到唐风宋骨的风华,我们决不后退,必须和蒙古人决一死战!”

白翊杰轻轻摇了摇扇子:“但要战胜蒙古,要比对付匈奴、突厥和契丹女真困难的多。”

“正是,这半壁河山,虽然号称东南形胜,富庶繁华。”郑云鸣慢慢的摇着头:“其实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贫穷国家。”

“今日的战争与秦汉时候大相径庭。战争需yào

的资源已经不仅仅只是农夫和粮食,今天的战争,需yào

训liàn

有素的职业军士,需yào

精良的武器装备,需yào

大量的坐骑和驮畜,需yào

精通机械和造船的工匠,以及巨额金钱。”

“可惜大宋除了最后一项之外可以说桩桩都比不上蒙古人。我们用收容流民的办法扩军,军队的训liàn

无法保证,不合格的军士无法及时淘汰。江南之地不但缺乏金银,更缺乏高质量的铜铁铅锡资源,而蒙古人占领的地区这些资源不但数量惊人而且质量都是第一流的。制作弓箭的角筋、木材和翎羽我们缺乏,制作盔甲的精铁我们缺乏,制作长矛的木材我们缺乏,甚至于铸钱的黄铜我们都缺!”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2)

“战马更不必说,蒙古动辄出动良驹百万,我军几千人上万人中也只有堪用的战马几十匹,几乎就是靠着两条腿去应对疾风一样进退的敌人,如此低劣的物资条件,如此强悍劲勇的敌人,可以说是历来偏安王朝从未面对过的挑zhàn

,自问就算孙吴复生,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白翊杰放下了羽扇,微笑的脸变得严肃:“办法是有的,问题在于总管有没有决心和意志。”

清风将挂在房檐下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白色的雾气在小小的茶盏中弥漫。窗外红梅树上的梅花被风儿一摇,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庭院中洒下一片花雨。

落英缤纷,铃声悦耳,四个年纪相若的青年坐在草庐之中,他们将要定下大宋未来的命运。

郑云鸣站起身来,朝着白翊杰深深的弯下腰。

“郑云鸣虽然是愚笨之辈,请先生不吝心力,教我平戎之策。”

王登和杨掞自然也不敢怠慢,也起身向白翊杰下拜。

白翊杰上前扶起郑云鸣,把手说道:“白翊杰一介山野匹夫,能有什么高妙的平戎策略?权且谈论一番,以悦总管清听。”

说罢将郑云鸣扶回坐席。长身踱步,讲说起来。

“诚如总管所言,胡虏坐拥精兵百万,战马以千万计,此古来未有之强敌,如今更坐拥江北八路,中原腹地,兼有辽东、吐蕃、西夏以及西域六十国土地,不但在军事上,在土地和人口上也对大宋占据优势,这是一时无dí

的对手,当下只能勉强据守,不可与之争锋。”

“想战胜蒙古人,第一条策略就是等。”

“等?”杨掞冷笑道:“坐等这百万蒙古军都老死不成?”

白翊杰慢慢说道:“总管刚才说,蒙古征一国灭一国,完全不学习本地的文化与典章制度。这是蒙古赖以征服当地人民的策略,却是他们自己最大的失策。”

“漠北游牧之国,以雄武为其所长,而其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一套完善的继承人制度。自然,通过部族大会公推首领的办法是因为部落实力强弱的不同,但草原上并不会只有一个强dà

部族,各个强dà

的部族拥立自己的首领互相争夺,就是漠北在千年以来一直无法出现稳定强权的根源。”

“在极北的苦寒之地生长的人们寿命通常很低,孛儿只斤的铁木真不过是个特例。尽管铁木真为了管理比草原上多的多的土地和百姓,创立了不是黄金家族不能成为大汗的制度,但他的四个儿子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貌合神离,现任成吉思汗窝阔台生性好酒,身躯肥胖。如果他一朝谢世,蒙古人还能如他在世一样团结一致,共同南征西讨么?”

“一旦蒙古人陷入内争,那就绝不仅仅是黄金家族内部的事务了。”白翊杰的眼中锐气显露:“我们可以在里面做些惊天动地文章。”

窝阔台快要不行了,这点郑云鸣自然是早就知dào



“可惜国家积弊太深,”郑云鸣摇头叹息:“只怕还没有等到能做惊天动地文章的时候,蒙古人已经有了新的领袖。”

“所以第二步,我们必须积蓄国力。不然就算等到千载良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白翊杰转身问郑云鸣道:“总管以为大宋之弊,以何为最优先需yào

解决?”

郑云鸣沉吟道:“目前最紧急的当然是军队战斗力低下的问题。其次是官僚系统的无能和软弱,可是土地兼并的状况也非常严重”

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白翊杰只是摇着扇子微笑。

“最优先需yào

解决的,是给大宋找到一个‘做眼’的机会。”

‘做眼’是围棋上应用的术语,白翊杰解释道:“今日大宋的局面,好比一盘棋已经下到山穷水尽之处,要想盘活这局死棋,必须在一个角落上发起变化,让它成为改变局面的眼,然后通过这个局部的眼,来救回盘面的大龙。”

王登苦笑了起来:“现在国家形势板结,需yào

寻找局部的突pò

,这是很多人的观点,但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在任何一点做出变动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弹,做眼谈何容易。”

“革新必然会有代价。”郑云鸣还记得在临安时老师曾说过,某位朝廷大员将自己比作王安石的事情,若是没有万全把握,他是不会轻易触动积累三百年的利益格局的:“但真如王介甫一样凭借圣宠强行推进改革,国家得到一点好处而民怨沸腾,逐小利失大局,未见得是一种明智的抉择。”

“更何况神宗朝内外无事,可以放心大胆的推进变革。而今内有忧患,外有强敌,这个时候搞一次变法,治不好大宋朝,反而有可能葬送这最后残留的一点基业。”

“所以变革的代价,最好不要由大宋来承担。”白翊杰说着从桌案上拿起一副卷轴。

“此南洋十六国山川地理图。”他说着面露果毅之色:“为了挽救大宋,说不得,只有让南洋诸国来当一回牺牲。”

郑云鸣摇了摇头:“攻略南洋,谈何容易,且不说地富民丰,人口众多,大国常号称雄兵十万,战舸千艘,随便动用三五万兵马等闲难以征服。就说这路途险远,中间隔着几千里的大海,大军乘舟远出,连一粒米一颗药丸一支箭都要从后方颠簸数千里后送,稍有不利,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要被拖垮了。”

“您理解的不对。”白翊杰说道:“南洋对于我国来说并不需yào

如中原江南一样大军占领典官设衙,而是一个西域之于汉朝的存zài

。”

“南洋有土有民,有完整的国家,又有大洋阻隔,不要说攻略非易,就算费了许多兵马钱粮打下来,也没有可以长久管理的良方。”

“其对国家大体上的意义就如同西域之于大汉的意义。不必杀其君灭其国,只要保证大宋的影响力完全覆盖各国,好处自然源源不绝而来。”

郑云鸣依旧是摇头:“这并不容易,西域之所以容忍中原势力扩张,是因为他与大汉有同样的敌人——匈奴,但南洋诸国跟蒙古人相隔万里,他们可不会无条件的容许大宋把手伸入他们的禁脔中。”

“没有敌人,就给他们造一个敌人出来。”白翊杰语气平淡,似乎谈论的只是寻常小事,而不是杀人祸国的阴谋:“在南洋诸国西面有一个大国,名曰蒲甘国,近几十年来励精图治,野心全在图谋南洋。只要派几名得力的人混进去,能接触到蒲甘的土王,从中施展手段,数年间不难看到蒲甘的大军出现在南洋三佛齐、真腊、阇婆各国家门前,那时节自然就用的上大宋的兵马了。”

“为一己之利,竟然要挑动千里外万人厮杀,百姓膏于兵锋?”郑云鸣抬眼诡笑道:“那么用这么多周折,大宋能从南洋得到什么呢?”

“得到全新的未来。”白翊杰手抚着图卷,娓娓道来:“大宋的弊端太多,但归根结底是几件事情。军队战斗力低下,官僚体系效率不高,土地越来越向勋贵豪强集中,而这三件事情导致的一个共同后果就是百姓税负沉重,使得我朝百姓的税负远胜前朝,将整个社会放置在一个危险的平衡里,任何一点一滴的过失,都有可能激起群众冒险反抗。”

“首要的任务,是在给百姓减负。而减负要做的无非也就是这三件事:提升军队战斗力,减少数量。增加官员使用的效能,将无能之辈裁汰。设法将土地均平,给农民土地耕种,让他们得到安定的生活。”

“然则运筹南洋就能解决这三件事情?”郑云鸣还没有看到白翊杰所谓南洋谋略和内政改革究竟有什么关系。

“运筹南洋,必须用兵。国家军队常年积弱,所以用他们是不成的。攻略南洋必用新军,而新军经过南洋征战之后,就可以转用在对蒙古的战场,逐步替换那些不济事的边军。”

“运筹南洋,必置属官,裁减郡县官员数量,将其分派到南洋去为官,虽然实如贬谪,但以厚禄高爵引诱之,必然还是会有不少人冒险前往。”

“运筹南洋,必然拓土殖民。到那时节将国中贫苦百姓送去耕种,或者用分封之法消减勋贵豪强的直属土地,无论直接间接,都能收到均平的效果。”

郑云鸣点头称是:“凡是国中矛盾激化之时,用兵域外是一条平缓矛盾的捷径。但前提是兵强将勇,统帅英明,不然一旦战败,反而成为诱发变乱的原因。”

“不但需yào

精兵勇将,更要重视情报搜集。”白翊杰说道:“总管若真想实行此策,从现在开始就要选拔精干人才,陆续派到南洋各国去查察内情,不然临机一举,怎么来的及临时探查消息?”

郑云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起下南洋这件事,他倒真是有好几个得力的人选。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3)

白翊杰放下图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座中沉思的郑云鸣,继xù

说道:

“说只要积蓄国力,等待时机,那未免太过消极。好在蒙古人新占中原不久,而且也无意使用汉地的典章制度,这在总管看来或许是道统沦落,但对于用间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

“蒙古人起自漠北,粗陋无文。他们治理中原全靠本地的豪强dà

族,派遣才智之士混进去,侦探情报,传递消息,离间蒙古人和汉人的关系,甚至于潜伏到大汗身边去,误导蒙古人的经济政治策略,将其诱导到于我有利的道路上”

“这是干冒大险的事情。”郑云鸣虽然目前还没有多少实jì

用间的经验,但是自南渡之后,国家一直以南北通消息作为决定国运的要务,他耳濡目染,自然知dào

地下工作的风险和困难。

“用这实力薄弱的一国来抵挡北方百万凶兽本身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白翊杰摇着扇子淡然道:“若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任谁也不会来趟这趟浑水了。”

郑云鸣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或许在他心中早就对北方间谍网络如何布局已经有了通盘规划。

杨掞突然开口说道:“光靠间谍传递消息是不够的,蒙古人保密制度做的非常完善,军队的机动能力更是天下无双,如果不及时做好防备光是指望北边的消息是挡不住敌人的袭击的。”

白翊杰转过身来,对杨掞说道:“一点也没错,所以国家当在两淮、京湖、广西三个方向,各放置一名统帅,分别派遣军队,修筑城池,积聚粮草,随时准bèi

应对敌人的攻击。”

杨掞眉头微皱,问道:“为何在广西也要设防?”

“广西要设防,因为四川很难守住。”白翊杰不紧不慢的说道:“从蜀口回来的旅人报来的消息,自从蒙古四太子拖雷率军蹂躏三关之后,连蜀口最精锐的选锋和游奕两支骑兵部队也溃散的不成样子,甚至于假扮了身份,诈称自己是蒙古人来掠夺百姓。蜀口现在残留的一点防御兵力,至多只有二万人,敌军每次进犯却常常以数十万计,而一旦敌人深入四川堂奥,骑兵纵横来去,更无可抵挡。”

“所以四川必失。而失去四川的问题在于,敌人可以通过四川来实施他们惯用的斡腹战略了。”

王登左手成拳一击右掌:“先生的意思是大理?”

“不愧是景宋,一点就透。不错,敌人击穿四川的防御之后,就会马上将兵锋转向大理国。”白翊杰说道:“大理安卧西南三百年,蕃戎虽多,已经不知兵革犀利。北方铁骑忽然闯入,必然官民惊慌不能抵御。一旦大理陷落,敌人就可以自广西长驱直入,深入到京湖空虚的后方。”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说道:“广南西路北方,荆湖南路之南布满了朝廷敕封的羁縻州,土人彪悍,豪强林立。就算鞑子真有十万军到也绝难轻易通过。”

他后世的记忆里只记得蒙古人屡次进犯广西徒劳无功,可是他却不知dào

蒙古军曾经数次顺利转道广西北上。只不过未能成功绕到荆湖两路的背面罢了。

白翊杰突然转向郑云鸣:“这不是容易或者困难的问题,这是统帅决心的问题,金人以二十万精兵守河南都守不住,蒙古人真要下决心展开斡腹,荆南的羁縻州能阻挡他们么?”

他接着说道:“现在国家在广西边境三个州每个州只有数百名正兵驻扎,最强的兵力只有静江府直辖兵二千五百人。这点军队保境安民都困难,面对蒙古大军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最晚十年之内,至少要在广南西路方向上准bèi

三万人。这三万精兵都是要擅长山岳作战的敢战之士,扼守住从大理通往广西的各个关卡要路,随时应对大理方面的突发状况。”

“这是万全之策。”郑云鸣说道:“可惜国家兵力不足,能够守住京湖两淮已经是侥幸。要在广西方向准bèi

三万精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此事容徐图之。”白翊杰说道:“但是有一件事情马上就要做,不然国家立即就有被灭亡的危险。”

郑云鸣低头想了想,问道:“先生说的可是整顿水军?”

“果然是将国家边地都装在胸中。”白翊杰赞了一句,接着说道:“毫无疑问现在南边的水军是很强dà

的。凭借蒙古人制造的木筏和革舟不是我们的战舰对手。但是水军仍然存zài

两个问题。”

“第一,各地水军都是本地将帅自行设立,船只、水手均自筹备,水军的素质与战力良莠不齐。比如目前黄州的孟都统,镇江的李都统,汉阳的江都统手中都有很好的水军队伍。但一些小州县成立的水军往往就只是用民船代替战舰,士兵也只是胡乱招募不加训liàn

。”

“第二,我国水军作战往往自行其是,和陆上诸军缺乏协调配合。这一点胡人可以做我们的榜样,我听说这一次胡人进军京湖,只要有水战的场合,必然是派遣骑兵到岸边射箭协助水军作战。往往使得我军陷入三面夹击中而战败。诸军协作,多面迎敌是兵法的根本,不明白这一点,就算拥有再强dà

的水军也无济于事。”

“水军的弊端我在临安就听说了不少。”郑云鸣所指的是在还未启程赴襄阳任上的时候在江南一带的浙江水军的兵变。“别说是州郡的小型船队,就连驻守京口的御前司直辖水军也军纪涣散,一旦稍有不满随即挟持长官哗变,而且他们中很多还都是临安城里勋贵的子弟,禁卫部队尚且如此,全国水军的质量可见一斑。”

“我早有整顿之心,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

白翊杰说道:“将军既然要久居襄樊,朝廷是不可能不给将军指挥水军的权力,我料想稍后或者调拨水军归到您的麾下,或者会允许您自行筹建船队。这个问题并不算严重,因为这本身就是南人之所长。另一个关于武备的缺陷对于大宋才是致命的。”

郑云鸣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另外一个缺陷,整个大宋都知dào

,全天下都知dào

,但二百年间任无数志士仁人、才智卓绝的将相们如何努力,改善这个缺陷的努力却几乎没有见到成效。

“这个缺陷实在毫无办法,”郑云鸣的语气低暗沉重:“国家能够仰仗的可以充当战马的马匹来源,仅仅只有陇南和吐蕃的互市贸易罢了。其他如川马、南马、广马,至多只能用来代步和运输粮食辎重,不堪用于沙场驱驰。如今蒙古人大举侵入蜀口,我军节节后退。早已经失去了和秦陇吐蕃部族的联系,而且最近收到的消息,陇南的主要蕃落西蕃十八族已经归顺了蒙古。从此之后,秦马的来源彻底断绝了。”

“今后,我们的战马来源只会一日比一日枯萎。我担心不出十年,全国能用的战马可能不足今日数目的十分之一。”

“正是,所以从今日开始,既要未雨绸缪,又需yào

救急于水火。”白翊杰问道:“不知dào

将军看过四川地理图吗?”

四川地理图在前世当然看过,郑云鸣考lǜ

的是白翊杰问这句话的意义:“看过,川陕四路由成都府路、夔州路、利州路和潼川府路四路组成,其中潼川府管辖陇南汉中之地。其他三路都安居在四川盆地内,盆地边缘山势险峻,天险难越,但一旦被突pò

,成都平原上一片坦途,几无阻挡敌军铁骑的地形。”

“舍此四路之外,还有什么?”白翊杰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

“舍此四路之外,就只有西南夷土著,还有西面的大雪山、松潘地方”

白翊杰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郑云鸣一怔,随即慌忙摇头:“不成不成,那里是蕃戎居住的地方,汉人很少前往。除了部分从西夏故地逃往岷江峡谷的党项人之外,那里是青羌吐蕃的天下。”

他口中所谓青羌吐蕃,是指居住在四川西部一带的吐蕃部族,这部分部族因为受到羌人的影响,在风俗习惯上与河湟青海的吐蕃部众有所不同,所以宋人称之为青羌吐蕃而区分之。

郑云鸣知dào

联络青羌并不是一件随口说说就能办到的事情,在当前的局面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说汉地的商人一直在跟青羌吐蕃贸易,那是不假,但这并不代表肯有人甘冒奇险、前往人烟稀少的蕃戎地区去长期活动,更何况汉蕃风俗迥异,吐蕃人又是以杀人为勇敢的标志,随便派一个不懂当地民风的人进去,丧命的可能性很高。”

“何况敌人进入四川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他们沿着嘉陵江而下,深入到金沙江两岸地区活动,就会将大宋的领土和西番地分隔开,那时节不但不能派人过去援助,连原先派过去的人也都要失陷在蕃区了。”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4)

“危险不是障碍,”白翊杰皱眉说道:“难的是绕过蒙古人的袭扰重新建立西蕃和汉地的贸易联系。要是我们失去了和蕃地的这个唯一接触渠道,我们对西蕃的吐蕃人可就全无用处,那时候再派一千一万人过去都顶不了大用了。”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整理西南夷,贿赂大理的边境部族,从南方寻找通向吐蕃的第二条道路。”白翊杰显然胸中已经有定策:“西南夷长久以来国家疏于经营,只是承袭唐制羁縻而已,四川制臣满足于边境的相安无事,并没有积极举动。”

“但今日的局面,一旦敌人进入四川,川东川南都将会成为和敌人争夺的战场,这个时候对西南夷地区进行有力工作,一面可以维系和吐蕃蕃部的联系,一面也可以对四川方面的防御提供莫大帮zhù

。”

“虽然是良策。”郑云鸣仍旧是担忧:“南蛮古来不毛之地,西蜀甚至必须让诸葛武侯亲赴阵前,临机决断才能平服当地土著。今人才智远不如诸葛丞相,想在西南夷地区创出一番新局面,难上加难。”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为总管走这一遭。”白翊杰拱手说道:“只要总管信得过我。”

郑云鸣急忙摇手拒绝:“西戎险地怎么能劳动先生冒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一生都必须面对良心的谴责。”

“您不知dào

我的脾气。”白翊杰微笑道:“世人以为是坦途的,我总认为那当中危机四伏。而普通人望而却步的险山恶水,我却如履平地,这事绝没有问题的。只不过仅仅从西面牵制蒙古人,充其量不过骚扰而已。”

“您的意思是?”

“一翼可御,两翼难防。”白翊杰淡淡的说道:“将军不闻绍兴李宝公故事么?”

李宝曾是活跃在金国的义军将领,后来在岳飞部下效力。不过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担任浙江兵马总管的时候遭遇到金主完颜亮的大举入侵。李宝亲率舟师北上,以水军三千人、战舰一百二十艘在山东沿岸的陈家岛大破金国水陆军七万、船六百艘,将完颜亮从海路直捣临安的计划彻底粉碎。

“你的意思是”郑云鸣又吃了一惊,进入草庐之后,白翊杰已经无数次让他惊讶了:“从海路袭击山东?”

“从浙江出发,循海路直上登莱诸州,袭击盐场、村庄和所有有经济价值的地方。”白翊杰说道:“务必使敌人在山东日夜不安,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将山东作为进攻淮东的基地使用。”

“如果我们更大胆一些,更可以阴结高丽、日本国,许以厚禄。让他们发兵袭击辽东地方”

郑云鸣心中只有苦笑,高丽与蒙古人接壤姑且不论,就是现在的日本国也决然不足以和蒙古铁骑在大陆战场交锋的。他们之所以发展成后来祸乱东南一线的倭寇,很大程度上要拜无dí

皇帝忽必烈两次将大军葬送在远征里带给倭人的勇气。

但至少在现在这一刻,无论高丽还是日本,都不可能对鼎盛的蒙古军团造成实质上的骚扰。

但不能就这一点否认白翊杰的谋划,这一切都不是不可实行的,只要

“只要有合适的远洋船只,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郑云鸣抬头说道:“但以国家目前拥有的远海船只,要实行这项战略可能损失的人力物力太大,大到我们承shòu不了的地步。”

“不过先生放心,我想现在明州的工匠们正在绞尽脑汁的对远海船只进行改造。”郑云鸣自信的说道:“遂行这一计划的时刻,不会很远了。”

白翊杰再度转过身来看着座中这位年轻的将军。庐中八策是他数年以来呕心沥血,研究了无数古今典籍,访问了京湖一带无数的兵士、书生和百姓,思考所得的平虏之策。

可是每次将这八策拿出来,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嘲笑。

而且嘲笑他的都是他最欣赏最信任的朋友。

“攻略南洋?真是白日说梦话,能顺利渡过惊涛骇浪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顾得上杀人掠地?”

“广西有什么可需yào

担心的,蒙古人只是会骑马罢了,难不成一个个都是生翅的肉人,还能飞过四川去直接空降不成?”

“不行啦,如今这些将军,不要说让他们北上骚扰,就让他们好好守住沿岸不被盐枭海盗吓破胆就好了,哪里还能去找李宝这样的智勇之将?”

他每一次吐露心中的计策,都会招致嘲笑、讥讽,甚至师长的责备。

“有这些空闲时间,不如勤修四书五经,从科场上斩取功名才是正道。谋划这些国家大事有什么实jì

用处?”

所以渐渐的,他不再将这些事情向别人提起,只是每当簧夜之时,总是慢慢的将这些谋略写下来,再默默投入火盆中烧掉。

京湖几个帅臣的智略,他大致能够了解。不管是史嵩之还是赵范赵葵兄弟,能够真zhèng

理解他的策略,进而赞同并付诸实践的一个也没有。

所以他宁愿选择在紫霄峰下孤独等待。

一直到郑云鸣的出现。一开始他不过以为郑云鸣是凭借着宰相公子的声名,聚集几个能打仗的将军和一些人马,为自己混一些沙场功绩好便于迅速升官。大宋的历史上走这条道路的勋贵衙内并不鲜见。

直到郑云鸣两挫蒙古兵锋,郢州消灭夏全后,他才对郑云鸣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这位年轻的公子跟抱残守缺之辈会有所不同?

正在这个时候,白家寨的族长们忧心忡忡的带来了蒙古军和宋军同时向武当山开来的消息。

这正是引郑云鸣前来拜见的良机。

但他自己也没有万全把握郑云鸣一定能听从自己的策略,或许他也跟别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些异想天开。

所以白翊杰用了很多小花招来烘托自己的身份。

但与郑云鸣谈论之后他觉得这些招数万全用不到,郑云鸣不但能够跟上他的思路,能够指出他计划中的缺陷,甚至还能够提出解决的办法。

庐中八策,有了所托之人。

郑云鸣看见白翊杰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神色阴晴变化。不知dào

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高人,他试探性的问道:“先生应该还有话要说?”

白翊杰微笑道:“正是,还有最后一条没有对将军言明。”

“这一条只有八个字:连结河朔,广蓄义士。”

杨掞听见这八个字,止不住的连连摇头:“这都是绍兴年老黄历了,当年百姓们心怀大宋。总之指望着王师能收复故土,还大家一个快活世界,才出死力跟金人周旋。”

‘“如今北方沦亡百年,若说北方人怀念的,应该是金国和完颜氏才对,无论如何不会再跟大宋扯上半点关系。先生看这几十万从北方流亡到此的军马,心目中哪里有半点故国之情,完全是将大宋当成可以勒索钱粮的肥羊罢了。”

白翊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的分析着:“纯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国对北方百姓虽然是故国,但故国已经不在了,蒙古人在北方杀戮二十余年,现在仍然不知仁恕二字的意义。就以去年为例,被蒙古人掳掠到漠北去的百姓一路上不断逃亡南方。蒙古人派遣骑兵连夜追杀,将他们统统砍倒在路上。又下令不允许沿路的百姓开门接纳逃亡者,给他们吃食。结果很多逃亡的人被活活饿死。种种不仁之举,任谁看了不胆寒?”

“所以不少人结寨自保,袭扰蒙古军。并非他们真的怀念金国,而是他们希望在蒙古的暴政之下逃得一条生路罢了。”

“金国已经覆灭,现在外界能够给他们帮zhù

的,只剩下了一个大宋。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朝廷能够定下连结河朔的政策。不,甚至只要京湖的制臣能够定下这个决心,派人到北方去,或许还能为北方的群雄提供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援助。他们就会有了希望,只要有了希望,人就会迸发出无穷的动力,这股力量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不能察觉。”

“治理天下最容易把握的是人心,最难把握的同样是人心。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有血有肉的百姓?一顿屠戮进行威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民自然会乖乖服从。但这不过是强权下的畏服罢了。真逼到老百姓走投无路的那天,反抗会比原来激烈十倍百倍。”

“草原上那套归顺者为奴隶抵抗者为亡魂的统治模式,是不能直接搬到人口众多的农耕国家来套用的。这一点之前很多人对蒙古统治阶层进言过,也断断续续有一些温和的举措,但是他们杀伐的欲望已经深入骨髓。一旦出现不顺意的局面,首先想到的依然不是安抚而是屠刀。”

“以前蜀先主刘玄德曾经说过:操专以暴,我专以仁。今天蒙古人杀人何尝超过曹孟德千百倍,而人民的恐惧和憎恨也千百倍的增加。这个时候,只要国家释fàng

出一点点仁义的信号,这信号就会像火星落入干透的枯柴中,迅速在河朔大地上点燃反抗的燎原怒火。轻则,可以烧掉蒙古人几根胡子,重则,能够将他困在烈火中脱身不得。”

白翊杰的眼中跃动着希望:“到那时节,不要说保卫半壁河山,长驱北伐,光复旧日山河,也只是指日可待!”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1)

他朝着郑云鸣躬身下拜,说道:“这就是能够给将军提供的一点愚见,愿将军善察。”

郑云鸣慌忙起身还礼,激动的说道:“先生这一席话,完全驱散了萦绕在我心中的阴霾。前方道路虽然曲折,但只要先生指出了方向,云鸣当率领众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我平生鲁钝,对世事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先生请一定不要嫌弃,出山辅助我完成这平戎八策!”

说着他又向白翊杰深施一礼。

王登向杨掞使了个眼色,起身也下拜道:“国家危难之际,先生不必再抱着隐士的傲气了,英雄不惟此时建功立业,于生何撼?”

杨掞也起身施礼:“杨掞素来都自负的很,但今日与白先生才略相比,如溪流之比大江。如果先生坚持要隐居山林,那将来历史上记述的都是如我杨掞一样的名字,大贤反而默默无闻。后人岂能知dào

京湖还有个白翊杰在?”

“纯父不必用激将法。”白翊杰笑道:“我不是隐士,在这兵乱的年月里也不可能有真zhèng

的隐士,今日得遇郑将军,正是我投身报国的时候。就算将军不肯请我出山,我用尽办法还是会在军中某个位置的。”

郑云鸣抬起头来,满面诚恳的说道:“即使先生真的不肯出来,那么我来一千次一万次紫霄峰,总要将先生请出来。”

杨掞笑道:“就算总管请不出先生,我叫葛统制拿一条麻绳,捆也将先生捆到襄阳去。”

四个人并皆大笑起来。

瑶琴、书册、碁盘和笔墨都已经装上了大车,白翊杰站在庄外与两位白家寨主事人执手话别。

“今后襄樊一带将会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这里可能会兵火连结几十年。”白翊杰果duàn

的说:“尽早搬迁,迁村、移宗祠、平仓储,到大江南边去。”

白添寿瞪圆了眼睛说道:“咱们在武当生活了几百年,怎么能说走就走?”

“活人要紧,连寨子都毁了,说什么祭祀先人?”白翊杰说道;“现在不是留恋故土的时候。请二位叔祖以数千血亲性命为虑。”

白增寿一脸为难的样子:“纵然向南,南边都是别人家乡,能迁徙到什么地方去?”

郑云鸣开口道:“此事易与,不管是枝江还是宜都,在大江以南都有不少荒芜的土地留待开垦,我亲自写书给江陵府,让他们择地安置众位乡亲。”

“如此,我在武当生活的日子看来要告一段落了。”白翊杰手扶白羽扇,向两位族长拜了下去:“等尽逐胡人,收复河山的那一日,再回来与各位乡亲相见。”

说罢招呼青衫童子道:“上路吧,再晚一些半路就会下起雨了。”

童子小声问道:“那魏家小娘子再来这里找不到郎君如何是好?”

杨掞尖起耳朵,坏笑道:“哪里的魏家小娘子?”

白翊杰只是微笑着摇着羽扇,并不回答。

郑云鸣刚出襄阳前往白家寨,襄阳城里就出了事情。

在毕资伦的协助下,秦武以惊人的效率将投效土龙军的北军分成了八个营,并临时从土龙军的队官和队将中提拔了一些人充当各营主将。

只是赵范不愿意将这些人放在襄阳城里碍眼,对于襄阳的百姓来说也无法容忍刚刚杀害了自己亲人、烧了自己房屋的凶手还平安无恙的住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们只能拔营,前往襄阳南面的南山另立营寨。郑云鸣事前已经和赵范谈妥,将土龙军进驻襄阳之后空置下的老鸦山老营让给这些新入的军士暂住,等督视府到襄阳禀报过督视相公就马上启程。

这些原来克敌军的士兵们只有灰头土脸的收拾行李前往西门集合再转向南山。

不巧的是今日无dí

军士兵也一样从西门出发去往樊城驻扎。他们是襄樊的客军,等蒙古人撤tuì

之后估计是要从樊城直接启程返回原驻地吧。

仇人一见面立即起了冲突。

无dí

军的大队军士沉默着从西门通过,瞪向一边大声喧哗搬运辎重的原克敌军军士都是仇恨的眼神。

一名无dí

军的军将快步通过城门的时候,狠狠的撞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土龙军新兵。将他撞倒在地,东西七零八落的撒了一地。

那军将大怒,挥动手中的鞭子劈头盖脸的打了过去,边打边喝道:“不知死活的腌臜泼才,老爷们没能了结了你们的狗命,放到今日来挡老爷们的路,赶紧给老子滚的远远的,稍迟了半刻老子马上宰了你这狗头!”

几名土龙军的新兵怒吼着冲上前去,揪住那军将,可是旋即被更多的无dí

军所包围。

西城门头上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群殴。两边都吹起了哨子叫人,眼看事态就要疾速恶化。

“都给我住手!”两边突然响起的都是年轻略带稚嫩的声音。但军士们却都第一时间的停住了动作。

从城门口出来的正是那日在李虎身旁随侍的红袍小将,从西走来的则是那位在校场上诘问郑云鸣的年轻军士。

那红袍小将将战袍一甩,伸手拉起了被扑倒在地的军将,喝道:“都统下令不得迟误马上过江去,怎么还在这里跟人搅扰!”

说罢轻轻一推,将军将推回了无dí

军的队列。大队在小将的呵斥下不敢稍停,匆匆朝江岸奔去。

那小将回身朝着年轻的军士一拱手,说道:“一点小摩擦,请贵军不要在意,在下镇江都统部下中军队将陈英瑞,未请教?”

年轻军士也拱手答道:“我是土龙军新入军士王子秋,长官如果将来常留京湖,一定会很快再听到我的名字。”

陈英瑞本是心高气傲的人,看着对方自信的眼神,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也不再答话,自顾向江岸走去。

王子秋望着他高傲的背影,只是不屑的笑了一声。

站在远处的秦武把这一幕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大声喝道:“王子秋,过来!”

“昨天跟你说过没有,要你们尽量避免和无dí

军的接触,你明知dào

他们要走西门,也挑这个时候出城,你找事是不是?”

王子秋大大咧咧的一抱拳:“小人不敢。”

秦武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武艺高强就敢无视长官,军中要的是纪律,可不比在北边的时候无拘无束没人管。”

“但您也同样需yào

好本事的人为您冲锋陷阵。”王子秋说道:“虽然当年在卫州一人斩杀蒙古精兵二十八骑的铁头秦武依然雄风不减”

“小小年纪知dào

的事情倒不少,”秦武嘴角轻轻的下撇了一下:“那都是往事了,我不想多提,你们以后也不必多说。”

王子秋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这么说是因为咱们毕竟都是北方人,那些南人躲在江南久了,英武之气已经消磨殆尽,疑心倒是半点都没减少。尤其是郑云鸣这种官宦之后,怎么会真心看的起咱们拿枪弄棒的山东汉子?那郑总管若是将来将您和弟兄们当成他升官封爵的垫脚石,那咱们可真就”

“住嘴。”秦武低声喝道:“姑且念在你刚刚认识总管,这一次饶过你。你知dào

北方人在南军中讨生活第一条需yào

做什么?那就是不要预设立场。若是你先将自己放在受害人的立场上,看任何事情都是南朝的长官在迫害你,那你就会觉得整个南朝一无是处。从我认识郑总管开始,郑总管做事都是公私分明,南北一视同仁,从未有半点歧视北军的行径。今后说这些话之前,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自己带了立场去看人。”

王子秋应了一声,沉默不再说话。

秦武拍拍的他背:“你放心,从今之后宋蒙年年交兵,朝廷对有力的将兵只会越来越倚重,而且你身处宰相公子部下,绝无半个南朝官员敢轻视你的。”

他问道:“毕参军到哪里去了?”

王子秋说道:“一上午毕参军都在队伍里活动,一些在军中有名声的军头们他都见过了,不知dào

在干些什么。”

“带我去见他。”秦武说道:“要是天黑之前在南山搭建不起帐篷,大家可都要在野外露宿了。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还在到处跟人闲聊?”

王子秋带着秦武一路沿着辎重队伍寻找,在城西的一棵大槐树下发xiàn

了毕资伦的身影。

毕资伦正在跟几名在克敌军里称得上勇悍的军头窃窃私语,那几名悍将有的沉默静听,有的正在摇头叹息,有的人面露愤恨之色,全都被毕资伦的谈论完全吸引住。

秦武赶上前去,朗声说道:“先生说得好事情!”

毕资伦见秦武到来,随口遣散了众人,径直来到秦武面前说道:“也没有别的,只是跟他们聊了一下家乡的往事而已。”

秦武点点头:“故土难离,若不是这鸟岁月兵祸连年,任谁不想在家乡享shòu

快活日子?”

(春节休耕了几天,今天开始再开,各位读者马年快乐)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2)

毕资伦眼角微微一动,试探道:“我听说秦将军以前曾经在忠孝军中效力?”

秦武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淡淡的说道:“在陈和尚军中干过一阵子,后来和兵马失散了,于是开始四海为家。”

毕资伦又说道:“完颜彝精忠赤胆,奋身报国,大金的百姓们听了他的事迹,任谁不挥泪感动?将军能在他的麾下效力,是一生的荣耀。”

秦武仍旧平淡的答道:“他自己是完颜家的人,为自家出死力打仗有什么不对么?”

“可您也曾经食过大金的俸禄!”毕资伦踏前一步说道:“难道您就此忘记了大金朝廷的恩德了吗?”

秦武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给我听清楚,金国给我的每个铜板都没有白花,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首级比在别人那里多了十倍。”

“但受人点滴恩德,当报以涌泉,这才是丈夫所为!”

秦武摇头说道:“现在已经没有金国了,先生若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后一辈子都只能在痛苦里挣扎。”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皇上虽然殉国了,但是世上还有完颜家的血脉在,大金还有很多将士在各地奋力抵抗!仅仅暂居在南边的军队就有几十万人,月亮虽然只剩下一弯浅浅的月牙,但谁能知dào

它将来会幽而复明,再有照耀天下的时候呢?”

“你这是公然造反啊。”秦武笑道:“也亏了郑云鸣能收你在军中。”

毕资伦哼了一声:“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才干来帮他招募北方军马为他效力。罢了,如今大金宗庙倾颓,要想奋然再起,也只有稍稍借助一下南朝的力量。”

“但你要借助郑云鸣的力量,首先就要给他显示一下你的能力。以他这等雄才大略的人物,只要你能展现才干,我想他是不会计较你私下里有什么心思的。”秦武说道:“不过你捣蛋归捣蛋,不要妨碍到我治军,不然到时候动用军法,可就顾不得同乡情谊了。”

毕资伦哼了一声,沉声问道:“若将来有一天真能再兴大金旗帜,重塑山河,你秦武的选择又如何?”

秦武正色说道:“我跟先生不同,先生是受过金国皇帝大恩惠的人,以你的官爵,即使投归南朝也不仅仅是一个参军的角色。所以你不能背弃金国。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介小卒,现在在南朝军中效力是为了郑总管义气深重。将来的事情,我说不好,也不能随便说,说不定历史发展到那一步,是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的。”

毕资伦点头道:“这说法也在理。人生如棋局,很多时候其实我们只是人不由己”

二人正说间,王子秋快步赶来禀报:“郑云鸣从白家寨回来了!”

襄阳的北门,郑云鸣与白翊杰等人连骑并行,一路奔城中而来。

经过襄阳之祸,城里居民大多对这个年轻的救命恩公印象深刻,路上不停的向郑云鸣鞠躬致意。害的郑云鸣也不停的点头答谢,点的脖子都酸疼了。

白翊杰跟在郑云鸣身边,漫不经心的看着襄阳城外的布防情况。

壕沟深邃,鹿角重重,看起来十分完备的样子。但是白翊杰认为如果自己担任攻城大将的话,大概能有四五十种办法清理到外围的工事直薄城下吧。

一定要将襄阳变成真zhèng

的金汤桶固,坚不可摧。

正行间,他突然发xiàn

前面是几十辆独轮小车组成的队伍,每辆独轮车上都插着土龙军的旗帜。

押队的军官看见大将从城外返回,赶忙上来见礼。

郑云鸣举手还礼。白翊杰问道:“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

“工匠们需yào

的生铁和青铜。”郑云鸣说道:“这次抵御蒙古人竹将军这等射击火器出力甚大。但如果身管只用竹木未免杀伤力还不能尽善尽美,我考lǜ

是否可以以熟铁青铜为材质,制作金属身管的竹将军,这样威力必然培增,等敌军再来的时候,防守就更容易了。”

“您对射击火器果然情有独钟啊。”白翊杰说道:“自有唐以来,大军一般将火药和火器看做是用烟雾和声响震慑对手的辅助兵器。只有近年以来才有了金人的飞火枪一类的纵火兵器和震天雷之类的爆zhà

武器。至于能够射出弹丸的火器,竹将军应该是第一种。”

当然是第一种,郑云鸣心中暗道,要不是我穿越了过来,那么历史上最早的火炮突火枪还得二十多年才能在两淮诞生。而且以没有改进过的大宋原始火药,发射型武器是没有多少真zhèng

威力的。

“说起这件事。”杨掞突然开口说道:“近日襄阳各军的大将都有派人来索取我军的火药配方。他们说我军火药的威力,比起他们使用的增强了百倍,若是京湖各军都能装备这样的火药,配合上大量竹将军,敌人断然难以轻视我军。”

“精致火药的秘方是关系国运的机密,怎么能随便示人。”郑云鸣说道:“等督视相公到了,我要将这方子、制作方法和竹将军的设计图一齐承上,派专人严密护送回临安交给枢密院。希望能批量制造的。至于京湖地方使用的火药和火器,以后让他们全部采办江陵工坊的就可以了。”

他这是摆明了企图利用技术垄断来大发一笔。白翊杰听着不觉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过郑云鸣的眼睛。他毫不隐晦的说道:“费了许多气力研究出来的东西却拿出来与人无偿分享并不是我郑云鸣的原则。更何况京湖的这些家伙,不花一文钱得来的一定不会好好珍惜。”

“不不不,我对总管的做法没有任何异议。”白翊杰说道:“只准许自己的部伍使用先进兵器来保证自己在京湖军队里独一无二的战斗力才是违反法则的,至于拿出来售卖,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上下看到研究新式兵器居然能变成财源,都会激发主动研究的热情,那比朝廷颁发一万贯两万贯的悬赏要有用的多。”

他微笑道:“我只是惊讶将军部下的战力已经不逊于京湖的任何一支军马,但将军竟然还对研究新兵器有如此旺盛的欲望。通常只有等到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边疆的这些大将们才会临时抱佛脚的研究一两件新东西。”

郑云鸣尴尬的笑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苦涩:“他们离真zhèng

的战士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现在不过是打了一点底子罢了。”

“先前的一点训liàn

,不过让他们有了最基本的体能储备和纪律概念。至于战斗技巧是没办法跟现在京湖的各支大军相比的。过往的几次胜利不过是纪律、体力和士气优势发挥的结果。若说到单对单的战斗,不要说跟蒙古军兵相比,就是跟京湖的各支军马相比土龙军都是比不上的。”

“接下来才是对他们真zhèng

进行训liàn

的时候。”郑云鸣将马鞭朝前一指:“前方的校场上现在应该在进行最基本的方阵训liàn

。先生不怕被孩儿们的喊声惊扰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襄阳城西北角的校场里鼓声连番,但却并没有郑云鸣口中所说的嘶喊声。

五百人的队伍拍成五排十列的方阵,在小阵鼓的鼓点敲出的节奏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挺进。

最前方的两排士兵盔甲齐全,第一排士兵高举着手中的长戟过肩头,戟尖垂下,呈滴水握枪势。第二排士兵将长戈从前排的缝隙中平举伸出,摆的正是骑龙枪势。他们身后的三排长枪手将朱漆木枪竖起,枪尖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

虽然没有高亢的喊杀声,五百人步调一致的行动和枪丛威风凛凛的推进,本身就是一种对敌人无形的压力。

白翊杰眉尖一皱,已经看出了这阵型的问题。

“将甲士安排在前方和两翼,是为了抵挡敌人骑兵的近距离骑射。”他骑在马上,微微侧了身子对郑云鸣说道:“第一排使用戈和戟,是因为这两种兵器比起长枪使用更加灵活。此乃国朝旧法,原本不足为奇。但是这么布阵,后方长枪手的矛尖够不到敌人,相当于实jì

上只有最前方的两排老兵在战斗,其他人坐观成败一样。”

“这个问题在五里坡之战的时候就很突出了。”郑云鸣说道:“工匠们正在赶制新式长矛,这些长矛杆长两丈五尺,枪头后有铁叶包裹,敌人刀斧不能随意砍断。第一批长矛装备队伍之后,应该能看出方阵的真实威力。”

“这几乎是守城矛的长度了。”白翊杰说道:“虽然军中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但要考lǜ

到我们所面对的对手。鞑虏不论蒙古汉儿女真还是其他部队,统统都是以装备完善的骑兵作为战斗核心,所以我们将来在野战中很少和敌人进行步兵阵势的较量,类似总管在五里坡的战斗虽然可能会再有,但不会是未来野战的主要模式。”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3)

“故而长枪阵面对的十有八九将会是敌人骑兵驰突。要对付敌人的骑兵,长矛的长度并不是最重yào

的,因为敌人不太可能使用两丈以上的长矛,在马上施展不了,即便是用作步战杀敌也稍嫌笨重。但相反的,必须注意长矛使用的灵活性,敌骑飘忽来去,长矛手很可能在一天内几十次几百次调整长矛的方向。随时保持对猛冲过来的骑兵的威慑。”

“所以我建议矛枪长以一丈八尺为宜,枪头不可过四两,否则重心不稳,挥舞不易。另外我还听说蒙古人的枪头如凿,能力透重甲,咱们的长枪也可以仿造他们的枪头制造。京湖地方盛产毛竹,可以用来作为枪杆的材料,经过特殊处理的细毛竹韧性和强度都足够,最关键的一点是量大便宜,能够大批装备军队”

“您不要学诸葛武侯,”郑云鸣笑着摇摇手:“事必躬亲的话是个人都会累死,您是筹划大方略的,矛枪长短这些小事交给第一线的将兵们去判断吧。”

“话虽如此,但是为将者总是放不下这些东西。狄武襄要想法破南贼长枪,韩世忠要改革神臂弓的射程。”白翊杰苦笑道:“统兵的人总想在兵器上做到尽善尽美,因为这几乎是治军过程里最容易起手去做的事情。”

“说起这点。”他突然问郑云鸣道:“总管对国朝延续至今的花装与纯队的争论怎么看?”

所谓花装,是指将使用各种武器的士兵编入一个单位,以达成各种兵器互相配合的最佳效果。而所谓纯队则是将使用同一武器的士兵全部编为一队,达到单一兵器的威力最优化。这两种武器编组方式一直困扰着从北宋到南宋的统帅和将军们,国家屡次试图对编组方式进行官方指导,但效果直到今天也不甚彰显。

“我以为,花装和纯队之争,就如同心学与理学之争一样,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说的一件事情的两个面。”郑云鸣说道:“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才会没有定论。”

“花装的优势是灵活,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所有的武器都浓缩到一个小队里时,各种武器充分配合,发挥各自的优势,互相掩盖短处。无论远程对射还是近距搏杀,都能够应付自如。”

“纯队的优势是集中,利用数量上的集中形成战场上的局部占优,从而以这个局部占优为突pò

点,构成对己方有利的大势。举例来说,长枪的集中可以形成拒马阵和墙壁的效果,对付骑兵的突击大有用处。强弩的集中可以形成强有力的箭雨,对于打击士气旺盛的敌军先锋效果突出。刀牌手的集中可以在有限空间的战场里形成近距离混战,任何兵器只要凑够了数量,都能发挥出比单个使用时更好的效果。”

“但两种方式也各自有它们自己的缺陷。”

“花装的缺陷首先是武器数量不够,敌人通常只会面对一两件武器的攻击,比如一张弓、一支枪或者一把刀,他们就有充分准bèi

可以一一应对。所以花装队要压倒敌人,就要依靠士兵本身的武艺高强,再做个比喻,以一个五十人的花队来说,就好比一个人生了五十条手臂,每个手臂上拿着一件兵器,但是当和一个敌人对垒时,实jì

上能克敌制胜的也只有一件兵器,胜负的关键在于操纵兵器人技艺的高低。”

“所以兵不精,不足用花装。”

“纯队的问题首先就是削平了士兵们武艺的差别。即使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纯队中进行曲射抛洒箭雨,跟一个普通弓手也没有分别,这样训liàn

的优势就不容易显现。其次纯队间各种兵器要互相配合需yào

一定战场空间,如果遇到地形阻隔或者别的原因失去了配合,那纯队就可能被敌军有针对性的各个击破。”

“所以我们经常能看到,在空间局促的山地或者水网地区作战,纯队不如花装。但在平旷之地堂堂而战,花装常不如纯队。单纯的谈论花装更好还是纯队更佳,就失去了因时因地讨论的客观性。”

“顺便一提的是,以京湖和两淮的地理环境,花装队其实有许多可以施展的空间,但土龙军现在的武艺连同袍的无dí

军和忠卫军也比不过,想要编列强劲有力的花装小队还早的很呢。”

白翊杰骑在马上拱手拜道:“不愧是总管,这三言两语的道理,临安的相公们只怕想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明白。”

“相公们又不是傻瓜,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郑云鸣摇头说道:“但掌管枢密院的人,必然有自己亲近的地方武将,这是关乎政治上的立场,有很多时候政事堂里争辩的并不是对错,而是站队。”

“什么时候国人能够不分立场,戮力同心的为大宋效力,区区胡虏,实不足与道。”王登在身后说道。

郑云鸣和白翊杰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区别是白翊杰只是面露微笑,郑云鸣则是笑出了声。

“若全国一心,完全不分立场为了一件事情。”郑云鸣说道:“那一定是亡国之兆。”

“人非圣贤,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私心。真zhèng

高明的治政者并不是试图去抹杀人们的私心,而是在折冲樽俎间找到一条平衡之道。”

“全国一心,那便是秦国了。“白翊杰说道:“横扫八荒不是难事,但一旦停止征伐就马上土崩瓦解。高祖正是看到了这个前例,才会在汉初大力推行无为之治,实jì

上就是给全国一心的高压下生活的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过程。”

杨掞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政事堂的大道理说的太多了,还是说点实jì

的事情吧。大军猝然扩充了这么多人,甲帐器械都需yào

增加,如今襄阳城里的府库还没有动过,总管可以下令打开一部分”

“不得制置使手令,私开库藏就是落人口实了。”郑云鸣说道:“何况制置司府库里的那些兵甲我也不怎么信得过。”

他对白翊杰说道:“先生如果不觉得劳累的话,咱们还有一处地方要去看。”

他说的地方在襄阳南城,这里聚集了大大小小的铁匠铺、皮匠铺、裱糊铺、金银器铺子、漆匠铺、木匠铺,是城中匠人聚集的所在。

郑云鸣翻身下马,领着白翊杰来到一处铁匠铺子前,说道:“比起府库里的盔甲,我更信任此人锻打的甲胄。”

正在铁匠铺外的磨刀石上给一柄长刀开刃的小伙计看见郑云鸣到来,赶忙钻进铺子去给师傅报信。

少时铺子里走出两个人,走在后手的白发苍苍的瘦老头正是鄂州矿丁铁匠的首领许世清,前面那人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褂,肌肉虬结,肤色黑中透亮,面目甚是粗豪,出门抬头一见是郑云鸣驾到,当即躬身拱手,口称拜见。

郑云鸣对白翊杰说道:“这位就是荆湖两路数得着的锻冶高人柯铁匠,是这位鄂州匠户头领许老丈的高足。”

那柯铁匠朝白翊杰下拜说道:“我是柯神虎,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只是会打一手好铁。”

郑云鸣笑道:“您手下出的刀剑盔甲可不仅仅是好而已。那任雄威的缳首破阵刀是来自你的手笔吧,前日我看他在五里坡一刀将一个武士连着手中铁盾、身上铁甲一同砍为两段,刀上连个小缺口都没有。那岂止是好刀,已经够得上宝刃的程度了。”

许世清在一旁说道:“说哪里话,跟总管在沙头市得着那把西域宝刀相比,他的手艺还差得远呢。””那可不是寻常熟铁打造的的武器啊。”郑云鸣说道:“所用的乃是来自天竺的精金寒铁,原本就是世间罕有的铸造良材,并非是西域匠人们手艺高超的缘故。”

柯神虎听到这里眼中放光,急道:“从哪里才能买到这种精金寒铁呢?”

郑云鸣笑道:“那可就困难了,天竺土王将产寒铁的铁矿视为至宝,派遣重兵把守,等闲不拿出来示人。更是派人在关卡严加盘查严防寒铁流出国境,若不是天竺国内回教商人颇有势力,连大食也得不到这种寒铁的。汉人若想索取,更是难上加难。”

他这自然是在卖弄前世记忆里的历史常识。但他并不知dào

天竺的精钢距离中原并不遥远。有许多天竺精钢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进入中原。混在西域出产的优质钢中,中原将这些不辨产地的优质钢材统一命名以镔铁。正在双方手中使用的镔铁刀剑中,就有一部分是从来自喜马拉雅另一侧的天竺钢制造的。

但柯神虎听到这番话不免大为沮丧。

郑云鸣看柯神虎泄了气,又安慰道:“天下良铁甚多,又何必拘泥于一两种稀有难得的材料?其他地方不说,就说川南播州境内有一处木棉花繁盛的所在,其下埋有数亿斤铁矿,质量上乘,可惜道路险远,至今不为人知,实在是暴殄天物。”

白翊杰问道:“既然不为人知,总管自小在临安长大,又是怎么知dào

数千里外播州的地下埋有铁矿的?”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4)

郑云鸣一时兴起说漏了嘴,只得叉开话题:“今日不是说这等闲事的时候,柯铁匠,我要的东西打好了没有?”

柯神虎应了一声,转头吩咐道:“取总管订做的东西来!”

白翊杰原以为郑云鸣定做的应该是什么新式甲胄,但小伙计从铺子里捧出的只不过是一对钢制护臂而已。

“区区一对护臂也需yào

总管亲自来查看么?”白翊杰忍不住说道:“就像总管刚刚说道的,大将应该侧重通盘谋划,这些零碎东西交给士兵自办就行了。”

柯神虎插话说:“可不仅仅是一对护臂,总管还订做了护腿、铁手套和加大的护心板,最要命的是他的要求特别苛刻,防御既要坚固,份量又不能太沉,我和师傅当真是花了好多时间来琢磨。”

“那不过是打个样式。”郑云鸣将护臂佩戴起来,伸手给杨掞和王登展示了一下。王登伸手在护臂上敲了敲。

“应该没有问题,以纯钢的质量寻常刀剑是伤不了的。”他说道。

“就照着这个样式打造五百付。”郑云鸣一面脱下护臂一面说:“护臂、护腿、铁手和护心板都要五百付。”

他说的这个数量把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王登杨掞吃惊的原因自然是这么一套装备花费不菲。

“襄阳刚刚经lì

战火,军中资金并不充裕,现在花钱订做这么一大套东西,还不如换成铁甲身和头鍪装备给将士们,现在新入营的兄弟们基本都没有盔甲,只是发给了他们一些防牌护身。同样是这么多钱,多给一些人装备基本的铠甲就能多救活一人性命。”王登说道。

“景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翊杰说道:“我想总管的用意是尽量装备一支防具完备的精锐部队,用来当做决胜的箭头。与其让所有人配备基本盔甲,不如让少数人装备最好的盔甲来打破场面上的均势,只有取得胜利才是减少伤亡的最好手段,一旦战败了,无论多少人装备了盔甲,伤亡都必定惨重。”

“你们在说什么?”郑云鸣一脸无辜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不是给我军装备的,这是江陵府的别副使给的订单。江陵的工匠们现在拼命赶制补充给京湖各地军马的兵甲已经是勉力支撑了。再也腾不出手来承接别的任务。这单子只有交给民间的工匠们来做。”

“最近襄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别副使想要增强制置副使的卫队也在情理之中。”白翊杰说道:“我担心的是柯铁匠未必能按期交货。”

柯神虎苦着脸说道:“那是一定不能按时完成的。”

他悄悄指了指许世清:“我们要打多少铁,首先要看师傅那边能出多少生铁。他那头给不了足够的货,就算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许世清手缕这胡须,慢慢说道:“这事情可就怪不得小老儿啰。荆襄大战堪堪到尾声,各地的相公和大将们没命的催促鄂州的矿洞增加产量。那矿脉都是埋在山中的,哪有那么容易,单凭几句话就能增加产量的?”

“就以煤矿为例,掘入数丈之后,可以发xiàn

煤的踪迹,但是伴生而来是毒气充满洞穴,矿丁必须马上撤出,等毒气排泄干净之后才进洞采掘,这中间就需yào

耗费不少时间。”

“又说炼铁,须得许多力qì

来粉碎矿石,进山中伐木烧炭,不必说当中的辛苦,就是运输这些矿石和木炭需yào

的时间也不少了。”

“人都道挖矿练矿的人是天下第一辛苦,但是不做起来怎知dào

当中的滋味?”许世清微笑道:“好歹这活计总是跟土地爷要碗饭吃,不用受老天风雨阴晴不定的管束罢了。”

郑云鸣眼珠一转,又到了科普加速发展的时间。

“煤矿的毒气好处理,可以用大毛竹中间打通关节以为管道,将毛竹插入煤中,将毒气全部引导出来,这样毒气排出的速度会提高很多。”

“京湖各地最多的是什么?是河流,有如此天生的力道不去运用岂不可惜?我在临安的时候听说西番有所谓碎矿水排、锻冶水排、牵运水排,已经将制造办法和图样全部写画下来,等一会儿派宪儿给老丈送过来,有天给的力qì

为什么还要耗费人力?多出来的人手可以分派他们去开掘新的矿坑。多管齐下,矿石产量一定会提高更多。”

“关于炼铁需yào

的木炭一节,不知dào

老丈为什么不用煤石来炼铁,偏偏要使用费时费工的木炭?”郑云鸣说道:“煤石热量高,价格又便宜,不是炼铁需yào

最好的燃料么?”

“那是总管只看到了煤石的好处。”许世清叹道:“我等怎么不知dào

煤石好用?但以煤石作为燃料冶炼生铁也就罢了,用来炼熟铁或者进一步想炼出精钢,出炉之后熟铁就会生脆易断,用来铸造农具勉强可以用,要是制作兵器用来战场厮杀那就绝对不行。”

郑云鸣沉下心来想了想,前世所记的哪一点对冶金的模糊认识果然还没有完全丢光。

“使用煤石练不出好铁,是因为煤石中含有硫的成分,掺杂了硫在铁中,就会是练出来的铁失去韧性和硬度。”他努力的回想着前世记得的一点东西:“所以用煤石之前,先要将煤石在火中炼过。”

“将其至于窑中,下面以火隔空烘烤,将煤石里的杂质包括硫、磷等统统烤化为气,发散出来。剩下的就是纯净的焦炭,可以用来淬炼精铁,绝不会有问题。”

白翊杰的脸上又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他突然插话道:“请恕我多说一句,总管这些办法固然是巧妙,但只能治标而已,不能治本。彻底解决京湖矿产开采的问题,并不是一两件新发明就能做到的。”

郑云鸣略为尴尬,自从他担任大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指摘他的做法了,尤其是在他在用未来知识加快当下的科技进程的时候,人们只有叹服,哪里还来得及挑剔。

但他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当即说道:“先生有什么高论不妨直言说来,我们需yào

的正是众人的智慧。”

“现在国家矿冶的问题,并不在于技术怎么落后,器具如何不得力。当下国家矿洞生产的效率并不是比不上北方,或者西戎和南蛮,而是比不上南渡之前。若说技术如何不足,器具怎样不利,南渡之前我们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如今有了更先进的技术,参与开掘的人数也增加了,怎么开采矿石的效率反而下降了?”

“翊杰以为,那是因为管理制度出现了崩坏。国朝初立的时候,锐气勃发,官吏不敢徇私偷闲,战战兢兢勉力工作,能够深入矿山体察出现的问题,及时予以纠正。这是兴旺时期制度初立带来的管理优势。”

“但自真宗、仁宗朝以来,管理逐步废弛。上下贪墨的事情不断出现在涉及矿冶的国家衙门中。对于矿山的管理更加是不闻不问,基本上依赖矿丁们自行管理。这就是长期停滞的政局带给官员们的惰性,这个根子不挖去,任如何使用先进技术和机具。最终不过是白费力qì

罢了。”

“要改变矿山生产不力的局面,先从用人上抓起,任用得力之人,然后改革制度中不适应现实情况的部分,最后再改革技术、使用新工具。才能收通盘之效。不然白费了总管的这些技术,只能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人才不易得啊。”郑云鸣说起来,许世清和柯神虎也不住的点头:“政出多门,号令不明,有功众人抢,有过互相推,没人愿意惹这种麻烦。新出仕的小子们又个个崖岸自高,宁可去县上跟老农打交道,不愿意来山中受这风吹雨打的苦楚。”

“我去。”白翊杰说道:“管保一年之内,给总管做出些成绩瞧瞧。”

“现在军中事务正多,片刻也离不开您的时候,您却要离开我们去管理铁矿?”郑云鸣摇了摇头:“庐中八策要依靠谁来执行呢?”

“正因为要遂行八策,不得不事先召集人才,我这一趟出门除了经理矿洞之外,更要云游两湖各处,聚集有志之士一同到总管的麾下来,为将来的大计划做一些事前准bèi

。”

他又说道:“先治五金之弊绝不是小事情,首先五金不但对军队,且对寻常生产与生活关系甚大。军中诸般器械,需yào

大量的铜铁锡,若是将来总管的发射火器大量采用,铅的用量也不会少吧。农作需yào

铁制犁铧,水利需yào

镐头锄头,生活里各种小地方更是仰仗五金的便利。从这个方向入手成效最快,也最容易彰显将军‘新政’的成效,先自此改革起,将来诸般事务就会势如破竹,阻碍减少的多了。”

“其次正因为政出多门,所以这里没有固定的既得利益者的阻碍,这里正是各衙门间都互不相能的一个灰色地带,盘根错节的矛盾虽多,也正有可以回旋牵制的余地。”

“欲成八策,先自京湖的矿山开始,”他拱手说道:“请将军一定给我这个机会。”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1)

他说到这个地步,郑云鸣没有办法再开口挽留,只得对许世清说道:“白先生在鄂州的一切有劳许丈多加照顾了,我得白先生如鱼得水,万一在地方上有什么危险,我就算坐镇襄阳也会寝食难安。”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许世清神色严肃的说道:“要是有谁敢动白先生一根毫毛,京湖上下十几万矿丁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许下这个诺言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过白翊杰会遭遇到什么风险。

就连白翊杰自己也难以想到将会有一场怎样的奇遇。

白翊杰走后的第十天,督视府的船队终于赶到了襄阳城下。

原本在黄州魏了翁就接到了朝廷解散督视府的诏令,其内容无非是担心魏了翁的身体支撑不了督视整个京湖的任务,皇恩体恤,特命召回云云。魏了翁沉溺宦海数十年,怎么会看不清中间的关节。

他离开临安之后,原先那些和理学家们水火不容的臣僚们迅速从沉寂的状态下苏醒过来,针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政治攻击。无论他给皇帝上什么样的奏疏,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提出反面意见。

政治的恶斗完全牵制了朝廷对前线事务的正常处理,朝廷纷争不下的情形之下督视府已经失去了存zài

的意义。

所以在黄州的时候本应当解散督视府返回临安。

这时候却接到了襄阳可能有变的情报,魏了翁立即将其上报临安,并率领卫队和官员继xù

向襄阳开进。

临安的反应也出乎意wài

的迅速,很快急递铺就传来朝廷的公函,同意暂缓撤销督视府,并且严令魏了翁督促各路军马火速救援襄阳。

于是他一路召集各支军马共同前往襄阳平乱。

但随后消息就传来,襄阳之乱已经被制置使司土龙军平定,祸首大部分被擒获。这样汉水下流的汉川、郢州和随州等州郡也都能全部保全了。

但魏了翁依旧不放心,派遣虎翼军统制刘廷辅从荆门带兵出发,于路会合老鸦山寨的义军,火速从陆路增援襄阳。

而他则亲自率领督视府换乘快船,星夜前进赶到襄阳。

但是他抵达襄阳的时候病情已经非常沉重,已经没有办法处理公务。一进入襄阳城就进驻制置使衙门中养病。一切公务都由督视府参议吴潜跟郑云鸣商议办理。

吴潜生的矮矮胖胖,面带福相,可是胸中才学却不容人小觑。他本是嘉定十一年殿试的状元郎,在地方上做官也颇有实绩,自从被召回朝廷担任秘书省的职务后,人人都把他看做是未来的宰相人选。

和他一起处理公务的郑云鸣在状元敏捷的才思面前自然相形见绌了。

吴潜首先颁布的是朝廷对于平定襄阳之乱的褒奖。虽然自南渡之后,大宋常常发生奖惩不公的情况,这一次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明快。

皇帝这时候正是要利用郑相公处理边事的时候,怎么可能对立下大功的相公公子吝啬赏赐呢?

平定襄阳之乱首功者权知营田事务总管郑云鸣被提拔为荆鄂副都统,兼南漳县令。其实以都统一级的将官,至少应该兼理一州事务,以郑云鸣当前的实力,让其知襄阳府无疑是更合适的选择。

但这严重违反了官场叙资历递进的原则,郑清之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将郑云鸣破格晋升为襄阳知府,这种流星火箭一样的飞跃对自己的儿子有百害而无一利。

官场的处事原则就是既要展露锋芒又不可锋芒太露。锋芒不露难免给人一团死气碌碌无为的印象,锋芒太露,就会连上司都威胁到,将上司和同僚一起变成你的对手。

一战之后将他从参事晋升到一县之主的位置,既能展示朝廷对立功之人绝不吝惜奖赏,又能让他摆脱在襄阳主事的局面。让郑云鸣可以在襄樊之地进退灵活,无疑是当父亲的宰相给儿子安排下最合适的选择。

南漳县就在襄阳南面,其境内包括有郑云鸣的老营老鸦山寨。兼任此地的县令北可以顾及襄阳防务,南可以兼理老鸦山及附近的民生百事,连郑云鸣都替父亲的这个置措暗暗叫了一声好。

至于荆鄂副都统之职郑清之倒无所谓,这个职位自从王旻接任之后大量招纳北军,在朝廷的印象里就等于一个管理北方军队的忠义军马的副都统制。率领忠义军马一战而升为副都统的,朝廷之前已经有过这种先例。更何况如今王旻治军不严犯下了大罪,荆鄂副都统樊文彬又在枣阳阵亡,整个荆鄂都统司实jì

上已经是个空架子。

让郑云鸣来顶起这个名号对于置措整个京湖防务是最适合不过的处理。

除此之外,礼部和枢密院还对郑云鸣的阶级进行了修正。先前皇帝钦赐了校书郎的名号,原是作为遥领,以示一时恩宠的意思。那时候吏部按阶是给予了文三十八阶的通仕郎的阶级。如今转为了武官,在阶级上从文变武,依照定规不可能低于县令文职的正七品,也就是武三十三级的左武郎级别。

枢密院又奏请皇帝,赐予郑云鸣左千牛卫将军的环卫官头衔,自此之后时人也有用左千牛来代指郑云鸣的。

此外,因为京湖转运使、提举京湖常平仓事李伯度在襄阳之乱中受了惊吓,惊忧成病不能主事,又让郑云鸣领提举京湖常平,代理主持京湖转运司的部分事务。

在官职晋升的同时,皇帝又下诏赐予郑云鸣在京师宅邸一座,与丞相府比邻而居,以示荣宠。另颁赐良田一百亩,银一千两,锦缎二千匹。

郑云鸣部下也依序得到犒赏。左军统制陆循之获任通判郢州、武功郎,右军统制葛怀获任京湖兵马钤辖、武德郎,左军统领王登以军功任南漳县尉、武翼郎,右军统领杨掞兼领老鸦山守把、修武郎。又授予郑云鸣帐前义士秦武以均州兵马钤辖、武义郎的职位,让其正式归入大宋军队的编制。

不过在给予郑云鸣及其部下很多个人的荣誉和犒赏之外,朝廷对于这支成立不久的新军实力的疾速扩张依然保持着警惕。除去原定五千额度之外,朝廷准许将郑云鸣部下扩编到一万二千人编制,划分为土龙、振武两个军,以葛怀为土龙军统制、杨掞副之,以陆循之为振武军统制、王登为副将,两军并听荆鄂副都统衙门节制。

并将其在襄阳之乱中收编的北军数千人分拨给前来襄阳的督视府另行处理。

这在南渡之后的军事历史上是很不寻常的举动,自五代以后,军队就成为将领的私产,任何别人稍加染指自己部下的行为都被认为是对大将的一种冒犯。宋朝立国之后,虽然订立了以文御武的原则,但你可以将武将夺权,收回对一支军队的指挥权,将已经收编的军马硬生生的划出去给别人,在南渡之后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当然,有这样年轻的大将疾速崛起成为一方的支柱之一,在大宋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枢密院自己也知dào

是理亏,所以由皇帝在朝上命令郑相公写亲笔信给自己在京湖的儿子,信中谈到两条:第一是年轻人不可不经lì

历练而仓促掌握大军,这对于自己的仕途升迁并不是好的预兆,自然用了战国赵括为比喻,第二是国家将他看做是未来朝廷上可以大展拳脚的栋梁之才,所以不用急着在武功上累积荣誉,而是要注意在地方上的治政实效。

“沙场交锋固然功绩来的容易,但对于读书人来说,治理一方百姓,为民众谋取福祉才是我辈追求的的事业。”吴潜这话其实并不见得只是为了劝慰郑云鸣,更多的是当下读书人的整体价值观。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固守着重文轻武的观点,有时候连同为圣人门徒的郑云鸣也对读书人这种孤高的观点忍无可忍。

你们都去读圣贤书做太平官,谁来给我带兵?

对于朝廷分走他几千北方军马他倒不是很在意,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这支军队都太过年轻了。

蒙古人大举入侵的时候,郑云鸣指挥三四千人还能够应付自如。待到五里坡大战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指挥有滞涩的感觉。如果真的给他二万人马,等到蒙古人大举南下的时候自己说不定指挥的一塌糊涂。

谁都不是天生的军神,即便是卫青和霍去病,也是经lì

过汉武帝宫廷严格的军事培养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级人才的。到了今世更是如此,狄青、岳飞、韩世忠都是先统率三四千人,继而万余人,最后成为数万大军的主帅的。

在胡人下一波秋季攻势展开之前手中有万余人已经足够调配了。和敌人正面交锋的主角注定不会是他,而是黄州的那位智勇双全的将军。

吴潜可不这么看,他一脸正色的嘱咐郑云鸣:“将军少年统军,天纵英才,秋天正是你和蒙古四太子决胜于襄樊的好时机,千万小心保重身体,大宋的门户都依赖着将军一身。”

这一席话唬的郑云鸣冷汗直冒。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2)

吴潜的第二件任务是发布对襄阳之乱的处分决定。

京湖地方安抚制置大使、兼知襄阳府赵范因为御下失当,激发兵变,作为这次兵乱的主要责任人被连降三级,贬为福建路兵马总管兼知泉州。镇江都统李虎不知缓急,纵兵激化与北军的矛盾,也被连降三级,送往广南西路静江府闭门思过。

荆鄂军都统王旻,治军无方导致部下哗变,几乎丢失了襄阳城,为此次变乱的直接责任人,被直接贬为庶人,送往临安殿前问罪。

其余北军将领李伯渊、黄国弼、夏全(此夏全与德安府夏全同名)坐望不救者,以及南军观望祸事将领王福、杨茂先等辈,全部被减武官阶二级,留待军中戴罪立功。

当然,对于这些人朝廷不可能过于从重处罚,一旦激起二十多支北军兵变,局面就不仅仅是失去襄阳一城可以控zhì

的了。

对于让谁来担任襄阳帅臣的问题,朝廷一度犹豫不决。当下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在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或者黄州的侍卫马军司主事孟珙,但二人都正当把守要冲之地,轻易将其调离,等秋天蒙古人第二次进犯的时候可能会出现问题。

这时候新晋参知政事崔与之提出了一个方案:将淮东制置使赵葵调任京湖安抚制置使,接替其兄长的职位。

论起来赵葵和长兄赵范同样是在襄樊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大宋第一流将领,对于京湖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其兄。他们一家时代将门,在京湖地区素有威名,比起別之杰或者孟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很快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赵范刚刚犯下大错,又提拔他的弟弟担任京湖主帅,难免让地方将帅们认为朝廷处置不公。

政事堂左丞相郑清之这个时候却是一言不发,赵范赵葵依照政治立场划分都是站在他一边的,他此时若出言相挺,只会给政敌留下攻击的口实。

真zhèng

打动了皇帝的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真德秀。

这时候的真德秀已经起不来榻,完全辞去了户部尚书、参知政事的职务在家中养病,生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当他听到襄阳之乱的消息之后,还是马上硬撑起病体,连续给自己的门生郑云鸣写了三封书信,勉励他奋勇报国,为国家平乱。

他又给皇帝写奏疏,强烈要求由赵葵顶替犯罪的长兄继xù

主持京湖大局。

“罪其罪者,以彰天子之威,贤其贤者,以示君上之德。圣主仁明,有其取舍,从宗汝霖故事,则京湖易安”

看着奏疏上虚弱无力的笔迹,端平皇帝几乎要落下泪来,曾几何时真德秀的书法天下享有盛名,笔力雄健,转折如刻刀般有力,如今连好好的握住毛笔都快要做不到了。

这是他用生命在为皇帝做着最后的建议。

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亲自颁布诏命除赵葵京湖安抚制置大使的职位,让他接替长兄继xù

管理京湖一地的军政要务。

此道诏令一下,朝廷上下一片赞颂之声,有人上疏说皇帝这道诏令可以比美上古,舜杀鲧而用禹治水的例子,其德行足以与尧舜圣君齐名,全然不顾及到禹后来得了尧的江山,并且将儿子启名正言顺的传袭的历史。

端平皇帝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黑历史就生气,“德比三代”是每个中国皇帝的终极梦想,能够稍微模仿一下舜帝的行为,皇帝已经觉得十分满yì



而吴潜颁布下这道诏令之后京湖上下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谁都知dào

小赵制置是不亚于老赵制置和大赵制置的名将,当年在扬州城下用计巧破李全,连蒙古的宣差都称颂他是当世少有的能战之人。何况赵家父子在京湖威名素著,就算是北军将士也都对他们有所忌惮。得到小赵制置这样的人来主掌京湖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也被卸了去。

在赵葵上任之前,京湖督视府与荆鄂副都统司暂时掌管襄樊的一切军政事务。而整个京湖的事务则暂时交由江陵方面负责。

翌日,汉水的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方面是洞庭渔民头领张膛和儿子张惟孝率领着洞庭的船队离开襄阳返回家乡。一方面是池州都统万文胜派遣统制张万荣率领战船一百只、战士一千人抵达。

郑云鸣与刘廷美来到码头上给张膛父子二人送行。他冲着张惟孝说道:“大丈夫应当留名青史,不能总是虚度光阴,怎么样,到我军中来效力如何?”

张惟孝白眼一翻,冷冷的说道:“朝廷冷酷,就算是赵制置为国家血战二十多年,几百次出生入死,升到了京湖的主帅又怎么样?一旦犯了错马上就被贬谪到穷山恶水之地,就这等寡恩薄义的朝廷,谁愿意为他效命?”

他说的好不凑巧,正在说话的时候赵范带着几个从人朝着码头走了过来。

今天也正是他前往福建上任的日子。

这时候的赵范自己换了一身囚服,只带着几个最亲信的亲随,跟往日大将出巡、前呼后拥的盛景一比较,更显得凄凉零落。

郑云鸣上前拱手参拜道:“八闽之地山险路远,制置一路要保重身体,多加小心。”

“我是不成的了。”赵范的眼神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这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者,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舍弟不日将到襄阳赴任,官人看在老夫这一年以来相识的情分,多多辅助舍弟保卫京湖一方百姓,老夫每日在偏僻远地也会为官人祝祷祈福。”

郑云鸣眉头一皱,说道:“制置不必说这些话,人生百年如何能没有波折,制置这次远赴福建,未必就没有立功赎罪,再为朝廷青眼相加的时候。”

“在福建能干什么?”赵范凄惨的一笑:“跟着船只出门打海盗么?闲话少说,官人若还卖我赵范一个面子,我有一件事情相求。”

他转身说道:“罗先生,您上前来。”

罗鉴背着包袱上前,朝郑云鸣深施一礼。

赵范说道:“我这一卸任,罗先生在幕府里也呆不下去了。他在京湖为幕数年,对京湖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而且文思细密,擅长处理民间官司诉讼,又有急智,往往能够片言解人危难。我是希望官人在自己的幕府里给他”

“只怕是罗先生自己也不肯的。”郑云鸣说道:“宾主数年恩情,怎么肯一旦放qì

?罗先生,若是让你随制置使远赴福建,继xù

为制置使参谋策划,你肯是不肯?”

罗鉴拱手昂然道:“只要制置使不嫌弃,罗鉴愿意跟随制置使远赴天涯海角,至死无怨!”

赵范慌忙摆手:“闽越蛮夷丛生之地,瘴疠横行,先生又何必要跟我一同前去吃苦呢?”

“不,让罗先生过去,是要好好辅助制置在那边干一番大事业的。”郑云鸣低声道:“请制置和先生借一步说话。”

赵罗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官人又在弄什么玄虚呢?

郑云鸣将二人拉到一个僻静所在,小声将白翊杰经略南洋的计划朝着二人和盘托出。

他低声说道:“国家要图谋南洋,必须以沿海三路为基地,其中浙东路要顾忌到京师安全,不宜作为南征的基地。广东路距离临安距离遥远,且路途险阻难行,很难组建像样的远征军。唯有福建一路,渔民长于远洋航海,又彪悍好斗,粮食可以自浙东水运南下,本地又精通船只制造,是最理想的南洋谋略的出发基地。”

郑云鸣从袍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此乃西洋木兰舟图样,足可以搭载数百人,乘风越洋,直取南海。是我从临安蕃商处偶得,和中土船只相比,木兰舟最大的好处就是坚固耐用,既能充作运输船只,又可以当做战舰和敌人争锋于海上。制置带到福建去,寻觅工匠将它仿制出来,久后必有大用。”

赵范眼中放光,伸手接过了图样。要是放在一年前,郑云鸣说的话他是半句也听不进去的,但一年来郑云鸣数次证明了自己的神奇,甚至连赵范也不得不相信这位宰相公子偶尔迸发的奇思妙想,并不是性致一起的随口胡诌,而是踏踏实实能够变成实物的技术。

他沉吟道:“这个计划太过庞大,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贯以边地息兵为要务,国家现在面临大敌,每年对付蒙古袭扰已经精疲力尽,只怕腾不出手来再来遂行这么雄心勃勃的计划。”

“不妨,”郑云鸣说道:“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就是要尽量绕开枢密院和政事堂。我们先做预备,等一切准bèi

万全之后,再用形势逼迫政事堂做出选择。这是当下唯一能用的办法。”

一般边将生事也是遵循这个路子,朝廷心里也清楚。所以当边境发生变故的时候边将首先就是怀疑对象。但郑云鸣的这个计划超过了历代朝廷的认知范围,如果真的有可能成功,赵范大概不会在怀疑的范围之内。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3)

罗鉴来回踱着步。仔细盘算着郑云鸣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是深埋的机谋。但以他有限的见识,对南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人情的道理永远是正确的,赵范已经对郑云鸣构不成任何威胁,郑云鸣为什么要编这么一大套谎言来陷害他呢?

他决定冒这个风险。

“官人说的事情,目前还看不出能够成功的可能。”罗鉴对赵范说道:“但制置不妨且听从官人之言,毕竟咱们在这等蛮荒地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赵范点了点头,若是让他留在福州每天吹着海风发呆,坐让英雄骨老去,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想象。

与其这样,不如试着实行这个荒诞的计划来作为精神的寄托。

“南洋一事,全都委托制置了。稍后我会写信给临安,让几个人到制置帐下效力。”郑云鸣躬身下拜:“若能就此扭转国运,将来制置书写在青史上的功绩,将会比在京湖的我辈辉煌的多。”

但是在千百年后的南洋历史里,赵范又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呢?

枣阳的大道上挤满了向北方缓缓前行的人群,有壮年男女,有老弱者,有孩子,背着挑着仅剩的一点家当,拖着疲惫的步伐勉力行进着。

蒙古骑兵在大路两侧看押着行进的人丛,若是发xiàn

有人步履稍慢纵马冲进人群就是一顿鞭笞。在胡骑的鞭子和马蹄蹂躏中,不断有百姓倒毙在路旁,成为枣阳城外几十万具白骨的同伴。

他们是邓州、唐州和均州的百姓,将要被北迁到洛阳北面的地区重新安置,被这次南下立功的蒙古并将们占据为奴隶,从此不复成为自由人。

官道不远处的旷野上,一座巨大的穹庐拔地而起,穹庐顶用一个巨大的黄金顶盖遮盖,阳光洒在其上发出熠熠光辉,让远方的将士遥望起来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狗儿年的秋天,大汗派了汗的三儿子曲出大王选拔勇士,南征宋国,曲出带了塔思、塔察儿、张柔、史天泽、刘黑马等远征了,带了百姓和牛马回来。”

书记官用畏兀儿字一笔一划的在羊皮纸上记录着,曲出坐在一张镶金的交椅上,微笑着看着他低头书写。

“这一次征南,大将们和你们部下的勇士干的很好,凡是为大汗出力打仗的人,大汗都会记得他的功劳,黄金、奴隶还是牛马,你们要多少,就会得到多少。”

他举起手中的金杯:“今日我们开怀畅饮,等下一个秋天,继xù

攻伐思南思人!”

帐中大将们纷纷举起酒杯:“曲出太子身体康健,长生天保佑窝阔台合罕!”

曲出将杯中的马奶子酒一饮而尽,抹了抹胡须说道:“这次南征有什么故事,都说给我听听。”

座中一名将军冷笑道:“这次南征最有趣的故事就是史天泽攻打一个几乎没有人的空寨子却打不下来吧。”

说话的将军身形高大。面目精悍,两道浓眉下是一对虎眼,正是平阳宣德等处万户刘嶷。他与史天泽虽然都是山东河北的万户,却一直不和睦,有了机会就会明争暗斗一番。

史天泽涨红了脸,在案几上狠狠的一拍,沉声道:“不用多说,明秋征伐的时候,史某还会再去,一定要将宋人的这个山寨不论老幼,全部活埋!”

刘嶷哈哈一笑:“等你再下京湖的时候,人家可未必还在这个地方等你,再说了,吃了这个大亏,可曾识得对方真面目是谁?”

曲出也好奇道:“思南思人军中有这样的勇士,我也很想知dào

他的姓名。”

史天泽咬着牙狠狠的说道:“根据抓到的宋人交待,此山寨主将是宋人的营田总管,名字叫郑云鸣,前方的儿郎曾经冲到离他只有几十步的地方,但没有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曲出想了想,朝座下的塔思问道:“是不是你在大河边那个大寨遇到的郑云鸣?”

塔思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就是这个人,太托思不花亲自去问过,对方也号称是营田总管郑云鸣。”

曲出扭头问道:“郝经,营田总管是个什么官儿?”

站在一侧身形矮小面目清癯的正是北方名儒郝经。这次张柔南征,他被蒙古王子忽必烈推荐一同随军南下,为大军出谋划策,整理户籍。这个时候的蒙古人虽然盘踞中原已经二十年时间,对于写字读书的儒生依然十分鄙视,为了博得蒙古贵族的青睐,郝经绞尽脑汁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他当即禀奏道:“营田总管是南朝专门管种地的官儿。南人经常玩弄这种花招,明明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扮成管百姓的达鲁花赤,就是为了躲避我大军的锋芒,求得一息苟存而已,大王不必太过在意。”

曲出点点头,又问道:“这郑云鸣又是什么人,你知dào

他的名号么?”

郝经躬身说道:“此事还没来得及跟大王报gào

,这郑云鸣就是襄阳城里义士起事的时候,率军镇压的那宋人将领。”

他取出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条,念道:“郑云鸣,据说是南朝宰相的儿子,一年前来到京湖,不久就开始训liàn

军队。此人才思敏捷,处事果duàn

利落,有大将的风度。其军队纪律严明,战斗力不逊于京湖的任何一支南军。郑云鸣的部下喜欢使用火药武器,尤其是使用一种能够发射石头的管状火药武器,借助这种武器他的军队守城能力比京湖所有南军都强。”

“此人年纪虽轻却杀伐果决,为人也很低调,毫无勋贵子弟的飞扬跋扈。但其人性情多疑,而且遇事急躁,被人刺激之后会陷入狂乱而不能主事。他部下虽多才智之士,但一旦郑云鸣不能主事,没有人能完美的代替他指挥军队。”

“这是潜伏在京湖的胡狼刚刚送来的关于郑云鸣的分析。”

曲出端着酒杯沉思了一会,抬头对塔思笑道:“塔思,你还记得草原上的猎狐么?”

蒙古众勋贵小时候都要参加成吉思汗的宿卫军,除了日常的宿卫使命之外,也经常厮混在一起,喝酒唱歌打猎,培养彼此间的感情,避免未来分封之后产生矛盾。

塔思也笑了起来:“草原上的狐狸太狡猾了,时刻查看着猎手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两只耳朵支起来,连几里之外的猎手的任何一点声响都听得见,而且准bèi

了好几个隐藏的巢穴,一旦你逼近了马上转换到别的巢穴去。”

曲出微笑着说:“但再狡猾的狐狸,终究也躲不过好猎手的追击。”

“郑云鸣再狡猾,终究不过是思南思人在这里的一只狐狸罢了。”曲出说话的时候,神情欢悦的仿佛就像字猎场:“只会在洞穴里到处躲藏的狐狸,总有一天被猎犬赶出来,被草原的男儿取了性命。”

他站起身来,举起金杯朝着帐下众人一比:“你们,就是大汗的猎犬。”

“现在战马瘦了,将士疲了,不必心急,咱们收兵回北去。下一个秋天大军再南下征伐思南思人,就在襄阳这个地方进行一场漂亮的猎捕,将郑云鸣的脑袋砍下来,献给草原上的大汗!”

史天泽腾的站起,手捂着胸口说道:“那时候请让我充当先锋,一定将郑云鸣这只狡猾的狐狸亲自献给曲出殿下!”

众将一起站起,齐声喝道:“下一个秋天,再追随大王到襄阳猎狐!”

曲出哈哈大笑,大声说道:“我已经等不及下一个秋天早日到来了!”

正在被蒙古人惦记的郑云鸣,这时候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样子,活脱脱像是一只狐狸。

赖如月披着外衣正在擦拭着随身的短剑,看见郑云鸣站在屋子外面鬼鬼祟祟的模样,噗嗤一声轻笑起来,提高了嗓门喝道:“别跟个狸猫一样在外面转悠了,进来吧!”

郑云鸣走了进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我就是来看看你恢复的怎样,没有别的意思。”

赖如月侧了头笑道:“你每天都来三遍,在外面偷偷的看,我恢复的怎样你还不知dào

吗?”

“说不定今天你恢复的又比昨天好了一点点,我就是想来看看。”在赖如月的面前,郑云鸣仿佛变成了刚进学堂的小童一样。

如月放下佩剑,正色道:“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郑云鸣问道:“什么事情?”

“四郎转眼就十四岁了,前几次上阵破敌,每次都有斩获,但是人家录功劳的时候问他的名字只能录成韩四。这次提拔使臣要补录武官阶级了,总得给他起个正经名字才是。”赖如月娓娓道来的模样,仿佛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件事情我考lǜ

很久了。”郑云鸣转头朝门外喊道:“四郎,取笔墨来!”

稍不一会,韩四郎捧着文房四宝走了进来。

郑云鸣站定身形,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锋”字。

他拿起纸递给韩四郎,四郎双手捧过。

“天下疲敝已久,需yào

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郑云鸣拍拍韩四郎的肩头:“为你取名叫做韩锋,字破之。希望你们这一代能够以少年人的锋锐切开黑暗腐朽的现实,为国家和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全新的局面。”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4)

韩锋懵懵懂懂的看着纸上郑云鸣拙劣的书法,脸上写满了喜悦,对于无父无母的他来说,郑云鸣和赖如月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这不仅是一个名字,也是一份家人的感觉。

如月说道:“这不光是你就能定的了的呀,锋儿要把这件事情告sù

你舅舅,看看他的意思才行。”

韩锋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见外面有喧哗骚动的声音。

一名岁数跟韩锋差不多大的少年,手中舞动一支镶铁哨棒,将秦郎中门口两名看护的军士逼进了院子。

一名箭袖锦衣的少女跟着跳进院子,高声喝道:“郑云鸣在哪里?那倒霉的郑云鸣在哪里?”

虽然语气里都是抱怨,声音却清轻悦耳,开口就似铜铃乱响,很是好听。

韩锋搁下字纸,从腰中拔出佩刀,冲出屋子,横刀摆了个架势。郑云鸣随后走出,朗声道:“本将就是郑云鸣,是谁要找我?”

那女子也不忌讳年轻男子喝问,转身面向郑云鸣问道:“那白白家公子是被你招到襄阳来了么,现在到哪里去了?”

秦家小娘子偷偷在门扇里探出半个脑袋,笑道:“这位娘子与那白家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追到这里来找他?”

那女子柳眉微竖,喝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整天东躲西藏的跟老鼠一样,还号称智谋甲京湖,我呸!”

郑云鸣笑道:“姑娘不要乱骂人,军师到了这里不久就前去鄂州整顿矿山了,想见军师的话,现在去鄂州寻找一定是找得到的。”

那小娘子满yì

的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手持哨棒的少年却不急着离开,撤了架势,望望全身戎装,手持腰刀的韩锋,问道:“你这娃娃难道也是郑将军的卫兵么?”

韩锋剑眉一竖,说道:“我乃荆鄂都统司衙署亲兵韩锋,阁下有什么指教?”

少年摆了个丁字步架势,哨棒背握,喝道:“素闻营田总管郑云鸣部下背嵬精锐武艺高强,连夏铁刀的亲兵也被杀的落花流水,今日郑将军也在这里,小爷就向你这背嵬兵讨教几手”

他说的正兴致冲冲,门外传来了锦衣小娘子焦躁的声音:“魏胜!又死到哪儿去了!再不赶路晚上找不到驿站住了!”

魏胜面色难看的收住架势,冲韩锋说道:“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定上门”

郑云鸣笑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真心交流武功的,荆鄂军都欢迎,快上路吧,不然你姐姐又要发火了。”

魏胜哼了一声,冲出门去匆匆追赶魏家娘子去了。

赖如月走出屋子,嗔怪道:“怎么能随便将白军师的行藏说给陌生女子?就算她不是蒙古人的奸细,难免不是跟白军师有什么恩怨纠结”

郑云鸣笑道:“以军师的才略,料理数千军马如等闲,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子么?”

如月浅浅一笑,说道:“那可未必。”

郑云鸣楞了一下,马上转过脸去对韩锋说道:“通知郑宪整理一下行装,咱们马上要到岳州一行。”

这一下倒让如月吃了一惊,她急道:“小赵制置不日便要到来,你这个时候瞎跑什么呀?”

郑云鸣简短的回答道:“正是要在小赵制置到来前,办好水军的事情。”

袅袅的凉风吹在船头上,八百里烟波浩渺,让郑云鸣身心浑然融入了水天一色之中。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纯父,咱们现在正是在江湖里闲逛啊。”郑云鸣笑道:“是不是可以考lǜ

一下天子的感受。”

杨掞板着脸说道:“皇上有一堆事情要考lǜ

,不会想到欣赏洞庭盛景的。”他当然不乐意,部伍刚刚扩充,原本正是他一展平生所学团练军士的时候,却被郑云鸣拉了来洞庭,全军的操练又交到了王登手上,即便将来自己指挥起来,也难免觉得不顺手。

郑云鸣摇了摇头:“你真是蹲在大营里太久了,完全没有了自由自在的杨纯父的大格局。咱们走这一趟要比景宋在营中操练那几日重yào

的多。可以说是关乎京湖的生死。”

他转头问船夫道:“船家,这条船是什么船?”

船夫抬起头答道:“这是一艘行脚船咧,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行的稳当,用来载运大将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郑云鸣又问道:“那您知dào

这八百里水面上有多少船只和渔民呢?”

船夫想了想说道:“那可说不好,这里鱼丰水也美,很多人都下湖靠捕鱼生活呢,盘桓在洞庭上的船只,几万艘一定有,人嘛,算上走水路的行脚船队一共也有十几万人吧。”

郑云鸣点点头,转过身来眺望片刻,指着远处树林掩映下的一处庄园说道:“那里就是张船主的家么?”

船夫恭敬的答道:“就是这里,平日逢年过节大家都要来给船主庆贺,小人绝不会认错的。”

这时候水面上一艘快船迎面而至,船上人喝道:“敢问是荆鄂军郑都统到了吗?”

任雄威站在船头喝道:“都统在此!”

那人点了点头,取下脖颈上挂着的螺号,嘟嘟的吹了起来。

螺号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扬,芦苇中无数不知名的水鸟惊起,突然间不知数目多少的船只从岸边的芦苇从里钻了出来,有艨艟大船,有轻捷小舟,上面搭载满了洞庭的渔民,数量之多,行进之快,就似八百里水面一同鼎沸起来一般。

众人站在船上齐声高呼:“洞庭张船主恭迎郑都统驾临!”上万人的呼声直冲云霄,震得连水面上都扬起层层波纹。

杨掞轻声在郑云鸣耳边说道:“好大阵仗。”

郑云鸣说道:“事前已经通过了书信,他也知dào

这次咱们这次的来意,出动这么大的阵势,无非是想着收编的时候跟都统司多要些筹码。”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张膛领着张惟孝和洞庭三十二船帮的船主都在岸边恭候。

郑云鸣移步上岸,张膛满面笑容的赶来参见。素来镇守一方的大将们对待义民的态度,不是呼来喝去就是随意打发。能够派人送一封亲笔书信在时人看来已经算是该大将礼贤下士,不拘身份的谦卑之举。哪里有人见过大将级别的人物亲自到义军头领家中拜访的事情?

郑云鸣走这一趟可给张膛挣足了面子,当着三十二船主的面,郑云鸣称赞他“忠义可嘉”“急人危难”什么的,说的张船主红光满面,胜似儿子考取了状元郎。

众人群星拱月一般护着郑云鸣进了庄子,先让郑云鸣坐了上首,张膛一旁相陪,接着是都统司的众人,等官员们坐定了,各帮船主才按照位次分别落座。

郑云鸣扫视了一眼座下行为粗鲁豪放的群豪,他知dào

京湖未来十年,不,二十年的命运,就要着落在这群人身上。

就凭大宋目前的野战能力,如果在水面上不能构成对蒙古人的绝对优势,是根本守不住京湖一地的。抱着这样的觉悟,郑云鸣决心建设一支真zhèng

强dà

的水上武装,不让蒙古人在大宋的国境里留下一只船、一片浮板。

所以才要加倍的笼络这些粗豪的洞庭渔民们。

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天本将来的目的,大家都已经听张船主说过了。不过在谈正事之前,本将还有三件事情要办。”

他招呼张膛道:“张船主上前来。”

张膛知dào

是受赏的时候到了,赶忙上前跪倒。

“督视府查洞庭义士张膛,赤心为国,勉力杀贼,襄阳平乱,与有力焉。特颁钱五千贯,布一千匹,金牌一面,彰其功绩,望更竭心尽忠,协助官军,赏不余一。”

郑云鸣弯腰将金牌放在张膛手中,微笑道:“今后的事情,还需yào

船主多多出力才是。”

张膛喜应,转身举起金牌,座中众人尽皆欢呼起来。

“那么第二件事情,我想听一个数目。”众人再度坐定之后,郑云鸣问道:“洞庭现在有多少丁壮,又有多少船只可以调动?”

张膛愣了一下,渔民大多都是文盲。虽然张船主是识文断字的人,但他能算清的也只有自己管辖下几千条船只,整个洞庭有多少船多少渔民他自己也不大说的清楚。

“但凡都统需yào

的人和船只,都统只要交待个数目,大伙儿当全力满足。”他只能用这种话事先敷衍一阵。

“此次洞庭募兵员额不过三千人。”郑云鸣解释说:“但仅凭这三千人单独阻挡敌人十多万人渡江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一旦敌人侵入长江汉水,洞庭的各位必须动员起来,一同参加到保卫桑梓的战斗中去,所以事前我想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

座下的船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站起身来向郑云鸣报gào

自己辖下船只和渔民的数量。大的一二千只船只,少的几百只,渔民和水手将尽数万人。

若是约束训liàn

得法,就凭着这惯于风浪的几万壮丁也不会让蒙古人得了上风。但京湖依然需yào

精锐的正规水军来担任核心战斗任务。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1)

若是约束训liàn

得法,就凭着这惯于风浪的几万壮丁也不会让蒙古人得了上风。但京湖依然需yào

精锐的正规水军来担任核心战斗任务。

不但要精锐能战,而且需yào

先进兵器的支援。郑云鸣还记得发生在千年后的太平军和湘军在这大江上进行的一系列战役。

若论起彪悍能战,湘军的兵丁未必能赶得上长江下流的船夫水手,所以能够克敌制胜,一是军法严苛,一是借助西洋熟铁炮的威力。

郑云鸣现在自然不会有什么熟铁快炮,能够在下一波敌人到来之前得到数量足够的竹木火炮,或者能有一些金属火铳投入使用就已经是上天恩赐了,要知dào

这等于一年里跨越了二百年的时光。

比起超前的科技,郑云鸣宁可相信当下拥有的东西。

他侧身朝向犹自沉浸在喜悦中的张膛问道:“水战以什么船只适宜,船主可清楚吗?”

“这您问我就问错人啦。”张膛摆手说道:“某家毕竟只是一介布衣,那些什么车船呀、鹞子船呀、夹板船呀,罗框船呀,只知dào

名号,并不了解。”

“您要想了解清楚,为什么不找襄阳的刘廷美来问问?”

郑云鸣一愣:“这么说来,反倒是刘翁知dào

这些事情?”

张膛咧嘴一笑:“他原本是虎翼军的统制,对这些大船小船的最是清楚不过,都统为什么不找他来了解?”

虎翼一军原本是驰名天下的西北劲旅,在宋与西夏的连年战争中表现卓越。南渡以来宋朝在荆襄地方重建虎翼军,在恢复步军的同时另外组建了水军,故而虎翼军的统制对水战大都有一定的了解。

“原来这样。”郑云鸣又问道:“那京湖一带的战船又是何处打造?”

“沿江州郡都能造。”张膛恭敬的回答:“若说造的好,本地岳州、江陵府、武昌和黄州手艺都是不错的。”

郑云鸣转头对韩锋说道:“你回一趟襄阳,招刘廷美来此相聚。”

他起身朝着洞庭群豪拱手说道:“为了保卫京湖,不得不建立强dà

的水上船队,这中间当然有都统司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必须仰仗各位的力量,荆鄂水军招募的事宜,就全部拜托各位了。”

张膛慨然而起,拱手拜道:“承蒙都统看得起,洞庭大小人众莫不从命。”

群豪齐声应道:“莫不从命!”

“很好。”刘廷美蹲在码放整齐的木料堆边说道。

杨掞问道:“什么很好?”

“木料很好。”刘廷美抄起一条木料拿在手中:“板型直,木料干的很透,没有结疤,如果用来制造战船,船只一定坚固耐久。”

郑云鸣躬身问道:“请刘翁到此,正是请教建立水军所需yào

的船只,我对水军可是完全不了解,就连一支水军应该有些什么船都不太明白。”

刘廷美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谈论起来。

“说起水军的船只,其实和陆军并没有本质区别。陆上之师有诸般兵种,水上也有各种船只一一对应。”

“首先说陆兵的主力,一定是数量庞大的步卒,其中数目最多的则是没有披甲的轻兵。水军中类似这种轻兵的就是桨船和夹板船,每船搭载兵士大约五十人,使用多支船桨,机动灵活,并且用料节省便于大量制造。”

“但这种船只几乎没有什么遮蔽,对方杀伤起来也容易的很。所以用来打前锋的,就是船头用坚固的枞木制造,船身上张挂皮革的铁头船,此类船只都由水军中的老手和精选战士操纵,类似军中前锋队,当先而战,蹈死不顾。”

“当铁头船冲入敌阵之后,便用跳板将敌船和自己钉在一起开始厮杀,并且用脚船不停的向前锋补充军士。还可以用罗框船运载撞木摧毁敌舰。”

“除此之外,还有速度超过浆船的飞捷船用来交通消息和运输将官。柴舫用来运输柴薪,马船用于运输马匹,各色富阳船运来运输粮草辎重,这都是必须派小船保护的。”

“主要使用的小船是棹枪和护沙二种,如果在狭窄水面作战,还有一种轻捷多桨船可供使用。”

“另外,和陆军中的轻骑相类似,广泛用于初期交战和追击敌人的,叫做水哨马,制作简单速度奇快,但还是那个老问题,几乎没什么防御,全靠船上兵士的铠甲和盾牌。”

“比水哨马稍微坚固一些,张挂皮革遮护,前方又装有撞角的叫铁鹞船,就跟铁鹞子是一样的正面冲锋战舰,依靠强dà

的冲击力来冲垮敌人的船队。”

他滔滔不绝的谈论着,郑云鸣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可和他印象里强dà

的南宋水军完全不同。

前世里的网文和谈论里,总是讲车轮船、高大的楼船和海船作为南宋水军强dà

的标志进行谈论,似乎在这些巨大的水上怪物面前,无论金国还是蒙古国的小船都不堪一击。

“高大的船头上捆绑着拍杆,一靠近敌军船只就放下拍杆,让杆头的巨石猛地砸下,将敌船砸的粉碎!”

“车船鼓轮如飞,在敌军笨拙的船只面前进退自如,敌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但他们没有提及的是这些大型船只成本昂贵,注定不会是水上交锋的主角。

郑云鸣追问刘廷美道:“怎么交战的都是小船,那种车轮大船呢?海上巨舟呢?对了,还有蒙冲战船,不是轻快坚固,用来进攻非常厉害么?”

刘廷美笑道:“官人是不知dào

水军内情,所以说起话来跟外间人一样。车轮船、海楸大船模样虽然威武,制作也用料不菲,每支水军中有七八艘四车和六车大船,几十艘车头船已经是相当不易的事情,它们只能用在战斗最关键的地方,怎可轻易上阵?实在是精英中的精英,如同都统帐前亲兵,一旦投入,就是决战了。”

“至于蒙冲快船。”刘廷美笑道:“也是制作费用太高昂的原因,通常很少制造,一般的水军有桨船已经足够用了。”

“那是用军士们的生命来换取一点驾驶轻便和用料节省。”郑云鸣说道:“荆鄂水军不要顾忌这些,一定要在军中使用蒙冲。”

他现在可不愁钱用,襄阳府库里原有一百五十万贯使用钱。在襄阳之乱的时候乱军试图冲击府库,被土龙军的两个龟甲阵一冲,登时做鸟兽散。这一百五十万贯尽皆落入郑云鸣支配之下。

除此之外,督视府为了处理京湖战后的乱局,又从督视府经费中拨出八十万交给荆鄂都统司,让其负责经理京湖残破的州郡并重整军备。

他现在大约是整个京湖最有钱的官员,想要打造最好的战船,用不着考lǜ

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武器呢?”他问道:“水战以何种兵器为先?”

“水战以弓箭为先。”刘廷美毫不犹豫的回答:“射程越长,威力越大的弓弩,越是适合大江上交战。”

“若是将三弓弩炮抬上船去也行么?”杨掞一旁笑着说。

“那是最好不过。”刘廷美说道:“以前虎翼军也试制过搭载弩炮的战船,总是成本太厉害,弩炮的制造已经花费不菲,再加上搭载弩炮的船只规模一定不会小,两厢加起来,不如小船来的划算”

“那是要打赢了,才说得上划算二字,”郑云鸣说道:“被敌人烧掉或者抢去,就一个铜子儿也收不回来,还能计较什么划算不划算呢?”

他转头吩咐杨掞:“马上向襄阳和江陵的工匠下令制造合用水战的床子弩。一旦造好派快船运到岳州的船厂来。”

“除此之外,将新造的木将军和大号竹将军也选一批质量好的送过来。”

郑云鸣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满yì

,又说道:“再从襄阳府库里拨发铁甲身一千领”话一出口,杨掞、刘廷美和张膛三人一齐抬头看着他。

郑云鸣马上知dào

自己说错了话,这是自幼生长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的官僚旧毛病,没有思虑之前就随口下令,反正损失的不是自己家。但如今独立掌军了,这样随口一句话的命令,还是少下为妙。

他改口说道:“拨发纸甲一千领,皮牌三百付,交给水军待用。”

杨掞应了下来,又问:“水军大小将官的人选都统可曾考lǜ

过?”

郑云鸣惊讶的问道:“难道除了刘翁和张船主二人,还能有别的选择?”

刘廷美摆手道:“我山野闲人一个,论水上这一套功夫怎能比得上张兄弟,还是不要鸠占鹊巢的好。”

他说的是人情道理,既然三千人众都出自洞庭水面,主将自然不做第二人选。

张膛也不客气,当即说道:“这统制的位置老张是义不容辞的坐了,可是有一样,我只会操船,对怎么领兵打仗是根本搞不明白。”

“这不要紧。”郑云鸣说道:“我派人来助你治军,我想,就派彭满如何?”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2)

杨掞皱了皱眉头:“现在将射军的射术刚刚练成,这个时候让彭满离开,他们很容易重新荒废射术。”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来顶彭满的空缺。还记得大洪山守把张顺么?督视府已经把他划归荆鄂副都统司管辖了,当然“郑云鸣笑了笑:“一同划进来的还有大洪山义兵头目戴延渥和五百名义勇弩手。有这两员精通射术的勇将在,将射军不会错的。”

他转身朝向张膛:“如此一切就全拜托张公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操练?”

杨掞在一旁说道:“总要等到新船打造齐整才能”

“不需yào

不需yào

,”张膛笑呵呵的说道:“咱部下有的是船只,先应付训liàn

足矣,都统稍待一日,等明日三千人遴选齐了,马上操练起来。”

郑云鸣用眼角余光看刘廷美时,发xiàn

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

京湖的土豪大户中他本来跟官府关系亲密,弟弟刘廷辅就在军中担任统制官。他自己的田产资财自认也绝不逊于下游群豪,多年来一直隐隐然以京湖豪强领袖自居。

但豪强中最先为郑云鸣登用的确是洞庭湖的张膛,对于刘田主来讲难免面子上挂不住。

他只做不知。未来几年里仰仗这位老将的时间还长,他不希望这么早就给刘廷美定下京湖第一豪强的地位。

他微笑着把住刘廷美的臂膀:“刘翁,人都道宁饮建业水,不吃武昌鱼。今日时间还早,咱们一同去岳州的市肆中尝尝武昌鲜鱼怎样?”

虽然张膛号称只用一天时间就能完成招募,但招兵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整套程序走完,已经花费了两日时光,直到第三天清晨,三千名鄂州水军才全部聚集在岳州的码头上,所有人都换上了崭新的招军衣衫,个个喜气洋洋。郑云鸣的名号他们听老船主,也是他们的新统制说过不知多少遍,今日看见他站在码头上锦袍银甲、英姿勃发的样子,都在心中暗自庆幸跟对了主将。

但今天的郑云鸣虽然是主将却只是配角。真zhèng

的主角是站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全身黑甲的神射手。

彭满的声音依旧是带着点沙哑,却并不缺乏力度:“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的,操船浮水不消说我不用教你们,只怕我水里的功夫还不及诸位。”

“但我要教导你们的,是怎样在水面上厮杀,都给我听好了!”

“水上作战,最重yào

的东西就是一个勇字!没有勇气,就没有水军!岸上的家伙害pà

了,可以躲进城池堡垒里,可以躲进深山险隘中。但在水上当个懦夫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战败了,你唯一的下场就是落到水里喂鱼鳖!不准畏惧!见敌即战,见船即攻,就是水军的座右之铭!鄂州水军的刀刃只准向前!敢后退一寸者全船皆斩!懂了没有!”

台下三千人齐声和道:“后退半寸,不算是洞庭的男儿汉!”

彭满喝道:“凭嘴说没用,到了战场上谁要脚底抹油,不等统制下令我就先让他人头落地!”

“本军要强调第二点是纪律!营田总管郑云鸣部下,行不扰商旅,住不惊百姓,有妄取百姓一草一木者立斩,有轻慢军将号令者立斩。你们都是听说过了。不要以为自己在水上,就可以不守郑都统这套军法,对于水军来说,军法只会更严格,今日事先把话放在这儿,到了犯军法被罚的时候,不要抱怨处罚太严厉!”

众人又高呼道:“一切谨遵号令!”

“那就好!”彭满喝道:“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承诺!旗头,唱水军得胜歌!”

六十个旗头站了出来,高声唱了起来。

“一军保得京湖全,全赖水军兵和船。船上务必要洁净,万千不得犯神明。

水神火神都祭拜,勤扫香灰勿懈怠。船只停靠要分开,贼来火攻不吃亏。

大队出战也稀松,挤做一团难行动,军器都要修正齐,船板不许半点泥。

桨柱挂好牛皮圈,防贼箭射不费难,打湿水絮封药箱,人射火箭我不慌。

水军要紧是肃静,大喊大叫要严禁。半夜炸营莫自惊,先把虏情探听清。

水军接战要奋勇,船舰只管敌阵冲,敌船远时用弩箭,敌船靠近跳帮战。

平日无事多演操,弓箭长枪并短刀。划桨要快舵要稳,行船号令仔细听。

得胜切莫贪掳获·,胡人最擅回马枪,军将战后自分赏,贪财误事法不容。

水军不许辄上岸,一船事只一人办。其余都在船上守,班值都需穿甲胄。

船上火器须细藏,烟火不得近药舱,水军学得诸般事,横行江汉我武扬。”

“他们要是真能都做到歌子里唱的,”张膛凑近了郑云鸣低声说道:“那还用我费什么心?定是一支能战的队伍。”

郑云鸣只是微笑着点头,心中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当下的宋军水师固然可以称作强dà

。蒙古人初入京湖,船只都来不及制造,只用临时制造的木筏、竹排和皮浑脱(用整张羊皮制作的皮筏子)就敢横渡汉水,号称要渡过长江。这显然是他们没有在水网地区作战的经验导致的。

下一次他们再来,准bèi

就不会只是这样了。在北方的哨探已经探明敌人在邓州唐州和枣阳日以继夜的制造船只,就是为了秋天进攻京湖使用。

且郑云鸣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击破远比自己强dà

的宋军水师的要诀。

在去年秋天开始的侵略作战中,蒙古军曾与宋朝水师在多地展开战斗。他们摸索出一套应战宋朝战船的水陆协同战法。即在水面上以一定数量的舰船对宋水军的船只进行牵制,然后在岸上部署训liàn

有素的射手射箭进行支援。宋朝的水军一旦轻易接战,很快就陷入水陆三面夹击的陷阱中。凭借着这种创新的战法,蒙古人第一次侵入水网纵横的京湖地区就取得了几场水战的胜利。

要彻底敌人的这种创新战法,非拥有一支能和蒙古骑兵相抗衡的野战部队不可。当然,凭借现在的京湖守军做到这一点很难。

那么至少要想办法扰乱敌军在岸上的射手阵列,让他们不能毫无顾忌的支援水面上的同伴。

究竟应该怎么办才是呢?

郑云鸣在回到襄阳府参拜新任的安抚制置使的时候,脑中依然在想着这个问题。

安抚制置使赵葵行动很迅速,在接到了朝廷的任官状后星夜兼程赶到襄阳。

一到襄阳他就干了几件事。

首先他召见了留在襄阳城的几个主要北军将领,不但设宴招待,而且挨个跟他们把酒盟誓,绝不出卖京湖的任何一个北军。这自然是对局面安定下来之后依旧惴惴不安的数万北军的一个心理纾解。虽然小郑官人也并不见得如何苛刻难相处,但他毕竟亲手镇压了克敌军的叛乱,还将克敌军的降兵尽数收编,虎视之姿,不问可明。如今小赵制置上任对权力过大的郑都统自然是一股牵制,无怪乎北军各将都积极表态要与赵制置使同心协力,绝不辜负朝廷对北军的信任。

其次他会见了病中的京湖转运使李伯度,亲手从他手中接过了掌管襄阳府库的权力。襄阳城里还有缗钱一百五十万、武器二十四库,金银布帛不可计数,原先都掌握在新任荆鄂副都统郑云鸣手中。但赵葵只用了短短一席话,就迫使李伯度将管理府库的账目和钥匙全部交了出来。

这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宋立国到如今,虽然不敢说完全没出现过军阀化的地方帅臣,但还没有一位帅臣敢公然抗拒财政上的交接的。这几乎就是公开反叛。

所以就算郑云鸣不在,作为代理都统的陆循之也只得交权。赵制置使清点账目之后,并没有对账目中缺损不清的地方发表议论,在战火之下能够保全襄阳城已经是相当功劳,朝廷绝不会计较损失的这么一点钱粮。

随后,赵葵将督视府从郑云鸣军中分拨出来的五千原克敌军的军士另外成立一军,号为忠义军,以昔日襄阳素有威名的老将胡显为都统领,作为衙司的保卫部队使用。

不惟如此,他甚至还跟荆鄂军借调了秦武和毕资伦来忠义军任职,算是变相的摘取了郑云鸣的臂助。

随后制置使司在全城发布告示,正式对四万七千襄阳百姓宣告了制置使的上任。

制置使上任不到三天,已经完全夺取了郑云鸣在襄阳之乱里获得的好处。不论是钱粮、士兵还是百姓,新来的赵制置已经将襄阳牢牢掌握在手中,没有确定是只是和驻扎襄阳的荆鄂军的关系而已。

百忙之中赵葵还从襄阳制置使司看管严密的大牢中提审了奸细李必应,得到了不少郑云鸣没有得到的情报。对于情报工作年轻识浅的郑云鸣显然还是太单纯了,李必应腹中暗藏的秘密,远比他三言两语审问出来的要多得多。但这瞒不过从小在军旅中历练的赵葵。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3)

“刘黑马父子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跟金国和宋国的北方军人联络了。”面对老成精明的新制置使,李必应自然无所隐瞒:“蒙古人对北地的豪强管理很松懈,基本上只要能够按时交纳贡赋,战时随军出征,北方各地全部交给这些万户自理。各地豪强万户基本都派人和宋金的大将进行联络,以备万一之需。”

“这些都是大将们的常识。”赵葵盯着李必应说道:“说些有用的!”

李必应被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个哆嗦,颤声道:“比如德安的夏全、常进,均州范用吉,都是事前跟刘万户约定了,等大军一到来立即投顺”

赵葵点点头,又厉色说道:“不用交待现在京湖军里哪些和北方有联系,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只不过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懂吗?”

他又问道:“现在你有办法联络到范用吉和常进这些人吗?”

李必应自然知dào

这并不是要放他出去,而是让他供出和上司联络的方式,这些是间谍最核心的机密,是宁可断头往生,也绝不泄露的秘密。

“不是要你说怎么和刘黑马联系。”赵葵不耐烦的摆摆手:“只要你想办法给我递两封书信过去就行。告sù

他们,只要能迷途知返,临阵归义,朝廷对他们既往不咎,仍然加以重用。”

“恕我直言,以当前蒙古人和大宋的局面,是人都懂得选哪边站吧。”李必应虽然身为阶下囚,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赵葵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看来阁下一定是选对了边。”

李必应被他呛了这么一句,随即闭口不语。

“沙头市前,蒙古大军已经尝到了竹将军的威力。下一个秋天之前,还会有上万支竹将军装备京湖的各个城池,那时候受害最大的就不是蒙古人,而是范用吉和常进这些新附的军马。他们若是知晓个中厉害,不如早些投顺过来才是道理。”

他说的这些话一半是虚张声势,一半也是亲自访问过沙头市之战的亲历官兵得来的感觉,竹将军临阵轰鸣的威力,他们描述的极为生动。

“能得利器如此,何愁京湖不安堵!”虽然赵葵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大话,但亲自验看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比起宋朝军队以往使用的火器要优越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此种利器的制造权完全掌握在郑云鸣手中。郑云鸣不肯放手,让一万竹将军装备京湖大军的计划只能成为泡影。所以当郑云鸣前来拜见的时候,他便公开将这件事情提出来。

“竹将军的设计图与精致火药制法,末将已经交给督视府火速递交枢密院,制置不久之后应该能看到大规模生产。至于目前,采买江陵工坊的产品无疑更为便捷。”郑云鸣回答的不卑不亢,当然这也相当于一个软钉子。郑云鸣必须在新来的制置使下马立威之后,也展示一下自己的立场,不然荆鄂军在赵葵面前的地位就会降低。

赵葵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座下的郑云鸣一眼,对部下这支对朝廷忠诚度最高的军队,他不可能逼迫的太过分。

“既然如此,就由江陵的工匠进行制造,制置使司进行采办足矣。”

郑云鸣轻舒了一口气,又说道:“末将于兵法有一点疑惑的地方,不知dào

制置看法怎样?”说着讲如何破解蒙古水陆夹击战法的难题原原本本的说给赵葵听了。

赵葵禁不住嘴角上扬,虽然已经统御万人,但郑云鸣依旧还留存着当年郑相公府上那个求知若渴,不断提问的公子的身影。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自己的部下严肃的讨论过关于兵法的问题了。

“胡人有骑射手,我们有大战船。”他伸出一根手指:“打仗的精要,就是将全部实力集中在你最优势的部分,然后用这个优势击垮对方。”

“用战船装了弩炮和遮牌靠近岸边,然后发射比蒙古人更远的弩炮箭打乱他们的阵型。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赵葵说道:“但花费的费用就非常高昂了。”

这个办法郑云鸣也曾经考lǜ

过,但同样受累于经济上的压力。要建成用水上火力压制岸上的战船,非得有精良的舰载火炮不可。

“招你来的目的不是谈论兵法,”赵葵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是为了收拾京湖的残局。”

端平二年的蒙古侵略,对宋朝的边区造成了惨重破坏。仅仅被攻破的州郡和投降的州郡,就包括枣阳、德安、邓州、唐州、均州、房州等。此外几乎长江以北的所有州郡的郊野都受到蒙古轻骑的蹂躏。庄稼全被焚毁,农民被屠杀,耕具被破坏,农庄被消灭。守备的文臣武将或者身死或者溃逃。就在眼下,残破的州郡里空无一人,野狼土狗占据了房屋。流民们却辗转在各地流浪呼号,督视府想办法筹措的一点救济粮根本无法供养数量如此之多的流民。

这是赵葵上任之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而处理不好京湖这个残局,有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

“制置希望我做些什么?”赵葵是郑清之相公的旧相识,郑云鸣说话也并不委婉。“荆鄂都统司当为经理京湖残破尽犬马之力。”

“不是荆鄂都统司,”赵葵说道:“而是作为南漳县令,我命令你接纳北方的流民两万户,将他们安置在南漳县境内,发给耕牛种子,建设让他们容身的山寨,抓紧时间安顿好流民的生活恢复生产,蒙古人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

作为一个县令治理一个县的官民本是书生的目标之一,没想到郑云鸣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治理百姓的道路上。

赵葵赞许的一笑,说道:“看着你的不光是我,还有临安的诸位相公,以及”

他默然的用手指了指上方。

郑云鸣微笑道:“您别给我太大压力,官家赐给的御带我还没有正式使用过呢。”

“那就最好了。”赵葵说道:“打仗可以用急从权,治理百姓可不行,”

“怎么对待这两万户流民,比你带领五千土龙军要更加考验你的智慧和能力。”

郑云鸣躬身应承:“这一点您不必担心,熟读夫子经义十年,就是为了今天。”

说时容易,做起来郑云鸣才觉得十年寒窗所得,对处理今天的局面毫无半点用处。

两万户百姓从北方仓皇而来,慌乱中几乎来不及带走什么粮食和财物。又经过了长途奔波,凄凉仓皇的模样,不用细说已经足以让人望之流泪。

衣衫褴褛的人群在大道上慢慢的走着,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哭泣之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喊叫。并不是他们没有身遭痛苦,而是痛苦太多足以让人麻木。

老人拄着树枝当拐杖,母亲背着饿的没有力qì

哭叫的孩子,壮年人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每个人都用最后的力qì

行走着,南漳县是他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如果失去了这点希望,他们或者真的会变成沟壑里累累的白骨,或者莽原上被野狗随意撕扯的尸身吧。

这些惨状郑云鸣在战后襄阳的郊野里看过了太多,他无论如何不想再看到了。

“能救得一人,便救一人。”他对土龙和振武的二千军士喝道:“从江南采买的粮食马上就运到,一旦运到,立kè

开粥棚施粥,一刻也不要耽误!”

荆鄂军迅速在官道两侧摆设了几十个粥场,士兵们接连不断的将粮食从襄阳和荆门军运到这里。每个粥棚前都挤满了饥饿的流民,大人和孩子都顾不得细嚼慢咽,一口气将薄粥送入空空如也的肚囊,虽然称不上充饥,多少也抵消了一些搜肠刮肚的饿神追索。

当中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仗着还有几分气力,推开了粥棚前的老人和孩子,继xù

索要米粥。

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凶相的莽人一把将一个老妇人推坐在一旁,喝道:“老不死的,粥给你喝了也没用,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还是留给年轻人来吃吧!”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抢夺粥碗,脖领已经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向后一拉,将他从人丛中拉了出,猛地贯到了地上。

任雄威怒发冲冠,举起手中殳棒没头没脸就是一顿乱打,打得那莽夫连连哭叫求饶。

郑云鸣走到跌倒的老妇人面前,弯腰轻轻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皱纹深刻满是灰尘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内酸楚难当。

郑宪捧给老人一碗稀粥,老人慌忙捧了起来一口气将粥喝了干净,连嘴也顾不上擦,捧着空碗就跪倒在地,朝着郑云鸣拜谢起来。

老人的家人从路边赶了过来,看见京湖的大将在此,也一团前来罗拜致谢。

郑云鸣赶忙命人搀扶,问那老妇人的儿子道:“为什么出来的时候不带一点粮食?让老人都饿成这样?”

那汉子满面惭愧的低下了头:“鞑子的骑兵来的太快了,大家只顾得逃命。粮食都放在地窖中一粒也带不出来。”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4)

“那你们这一路上吃什么?”郑云鸣摇头问道。

那汉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团子,递给了郑云鸣。

郑云鸣掰开团子,团子里是一点黍米混着不知dào

名字的野菜,散发出一阵恶心的气味。

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他将草团子放进了嘴里,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青草和沙土粗糙的口感让团子梗阻在喉头,不能下咽。

究竟是怎样的饥寒无助才能让人把这种东西当做食物?郑云鸣咀嚼着团子,突然间泪水盈眶。他这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旁人都吓了一跳,那汉子赶紧跪地告罪:“这么粗粝的东西,不敢进贵人的尊口,真是唐突贵人了。”

郑云鸣不答他的话,将吃剩的团子交给郑宪说道:“去,带着这个团子去找南漳县的各位官员,让他们亲口尝尝这团子,然后聚集到县衙去,我有话说。”

南漳县衙署相比起襄阳和江陵壮伟的衙门来简陋寒酸,破旧的大门前支着脱了一半朱漆的登闻鼓。几名南漳县的主要官员站在漏风的大堂前搓着手,新春的天气还十分寒冷,让来自南方的人感觉分外不应。

“那个团子大家都尝过味道了吗?”快步走进县衙的郑云鸣,一边脱着锦袍一边问道。

几名官员纷纷应道:“都尝过。”

“好!”郑云鸣来在县衙正堂当中的县官椅坐下,朗声说道:“百姓们既然到了南漳县,再让他们用这种东西充饥,就不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南漳县一县长官的失职!”

“今日在县加我一共六名官员,不分职责所管,统统给我投入到安置流民的事情里来,这是当下南漳县最急迫的公务。这几万流民是安置不好,随时可能引发民变。各位务必要打叠精神,小心应对!”

县丞小心的禀报道:“都统新任本县父母,不知dào

处理民间事的难处。南漳县里多山地,适合耕种的土地原本就少,前番又幸得都统部下奋力死战,让鞑子来不及久待就里去了,所以田地都完整有主。谁跟分了自己的地给这些外乡人?小小南漳要安置这五万户流民,事情着实难办。”

“事在人为而已。”郑云鸣说道:“王登,将我们如何安置鄂州失业的四万矿丁在荆门军的经过讲给诸位听听。”

王登手扶腰刀,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

其实安置四万矿丁的困难比起寻常安顿流民要简单很多,其一矿丁们原先就是集体行动,有一定组织的观念,在行首和官司人员的指挥下,大致能够听从命令各安其位。其次众人并非按户分片耕作,而是集中行动,开辟大片田地。矿丁们平日生活在大寨里,耕作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到附近的田地里劳作,这更加类似于军队屯田的举动,虽然效率低下,但对于开垦荒地成为熟地则是方便了不少。

安置流民当然不能比照这个来,流民虽然散乱,也大体上是按照宗族关系集体行动的。只能依靠宗族体系来重新安排,不能强行拆散作军事化管理。

应该怎样管理,在郑云鸣到达南漳之前,心中早已经有了一番筹划。

“县丞何在!”他喝令的模样还像是在军戎中发号施令一般。县丞赶紧躬身听令。

“你去寻找流民中各宗族族长,和他们商议好各自重新建立村落的地点,所划分的需yào

开垦的荒地,以及水源如何分配。一旦选定地方,立kè

差人分拨建材,由官兵协助建造木屋茅舍,不要让几万人拥挤在官道两旁露宿。”

“主簿!一旦流民划分好田地,马上差人分派耕牛、农具、种子,春耕只在这几日间,误了农时一年的辛苦都要化作流水。这件事情全部着落在你身上,若是有流民没有按期得到耕牛种子,唯你一人是问。”

主簿哆嗦了一下,忙不迭的满口应承。

郑云鸣点了点头,又喝道:“县尉!”

王登挺身拱手喝道:“得令!”

“你去派人广贴告示,每户必须种植二亩豆,一畦韭菜,植榆树十棵。所有人必须严格遵守。”

王登愣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单单要求种植这些?两亩田地用来种豆,是不是太多了些?”

“青黄不接的时候,榆钱是可以充饥保命的,这是为了饥馑时候做的准bèi

。平日生活里,葱蒜韭菜种植在家周围可以驱除蚊虫,防病健身,这是为了避免病疫减少了劳力。至于豆类”

“豆类对辟荒地为熟地是极好的助力。不管是豆、植豆还是赤豆,其根上都生有根瘤,可以采集天地中的氮气,将其深固在土壤中。又等每季采摘之后,将茎叶作为肥料直接翻入土中,数载之后必然能拓生地为熟地,化荒野为良田。”

王登不知dào

氮气具体是什么,一直以来郑云鸣的博闻广记远胜众人,大家早已经养成了不问内情,但奉上命的习惯。

郑云鸣站起身来,面目严肃的说道:“区区一南漳县,就有亲民官并监造官六员,押司、手力、弓手、杂役一百五十多人,国家冗官冗吏积弊之深可见一斑。京湖别的县我管不到,但在南漳,我们这六官一百五十吏员就要发挥与人数相当的作用。你们可能并不把这话当真,但我告sù

你们,临安郑云鸣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

“我们要成为京湖第一的县衙,就从安置这两万户流民开始!”

“您对他们太严厉了。”众官散去之后,王登对郑云鸣说道:“这是多少年沉淀下来的老问题,任谁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化解。鞑虏刚刚撤tuì

不久,大家还惊魂未定的时候,作为知县更多的应该是安抚和宽慰。如大将这样严厉催逼,只会生出反效果。”

郑云鸣笃定的说:“这些人不会害pà

催逼的。景宋也知dào

胡人南下的时候,南漳知县和县尉一早就抛弃了一县百姓逃往大江南面去了,是留下的这些官员带着南漳百姓到老鸦山来避难。”

“胆怯之人蒙古人已经事前替我们除去,剩下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怀着一份责任感在做事。这么点言语打击不了他们的,若是被这一番话就能消弭了斗志,”郑云鸣说道:“那他在我衙门里办事的时间也长不了。”

郑云鸣的判断大致是正确的。留下的这批人的办事效率确实超过了和平时期寻常的南朝官衙。县丞领受了任务后几乎马不停蹄的在整个南漳县奔波,经过了无数的口水、扯皮、推诿和利益交换,好不容易达成了流民安置的协议。平旷适合耕种的地方绝大部分已经被本地的乡民拥有,流民们能够分到的只有无人居住的丘陵和河滩而已。要将这些起伏的丘陵地开发成梯田,需yào

比在平地上多几倍的功夫。尽管如此,数万流民终于重新找到了安身之地。

不光是襄阳派出了荆鄂都统司三千军士前来帮zhù

建设新的村落。老鸦山以南的十个屯田寨的民夫也在官府组织下纷纷前来协助开垦坡地。本来只有四千户百姓,人烟寂寥的南漳县人声鼎沸,到处都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郭少宗在南漳县东南的无名山坡上找到郑云鸣的时候,几百个丁壮、士兵正在忙着在山坡上清理石块,这里很快就要被挖掘平整成梯田,每一层梯田上还要架上龙骨水车。梯田边上临时修造的茅舍成为农民的住宅。将一无所有的荒坡变成新的村庄和耕地也许需yào

几年时光,但重yào

的是第一步已经毫不犹豫的迈了出来。

缔造这一切的南漳县父母官郑云鸣,此时站在山坡的高处,挽起了官袍,脱掉了官靴,正在新开掘的沟渠边查看水车的运行。两名壮丁一边唱着号子一边踩踏着龙骨车,溪水源源不断的从沟渠里抽入田中。

郭少宗走上前去大声招呼道:“叔谋,现在有空闲吗?”

郑云鸣抬头看见是郭少宗到来,欢喜的连靴子也顾不上穿,赤着两脚就从杂草丛生的山坡上跑下来相迎。

“少宗兄,自从江上一别,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郑云鸣上下打量着郭少宗:“除了肤色变黑了一些,还是临安府第一才子的风度!”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郭少宗笑着说:“昨日还是跟太学生们一起玩笑打闹的小衙内,现在已经是主政一方、统御大军的栋梁了。如今的京湖没有人知dào

德安府有个郭少宗,可是人人都知dào

,缺了襄阳郑云鸣,就连皇上的社稷江山都变得不安稳了。”

“这是为了国家。”郑云鸣正色说道:“要是依着我的本意,在临安附近做一个安乐太平官平生足矣。但是朝廷把我安插在此处,身家性命已然和荆襄九郡捆在一起,荆襄安全,我郑云鸣才能安全。我郑云鸣有一日安全,这大宋半壁河山,就会有一日安全。”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1)

郭少宗微笑着摇摇头:“以前鲁肃说吕子明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今日的郑叔谋已经完全甩开了同榜的进士们,也包括我,未来的人们说到端平初这一年的秀策,着墨最多的只会是你。”

郑云鸣听出他话语中有些别的意味,当下赶紧换了话题:“少宗兄这次从哪里来?”

“说来惭愧,”郭少宗的脸色确实略带尴尬:“我是来借粮食的。”

他原原本本的向郑云鸣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蒙古人屠枣阳之后,德安府中人心惶惶,北军将领常进和夏全反志已决。知府屠苏进胆小如鼠,趁着某天夜里月黑风高,带着爱妾和随身细软财物装了十几辆车悄悄的从南门逃走。

等到第二天郭少宗起床之后,才发xiàn

整个德安衙署乱成了一锅粥。大小官员们公然携带家眷和财宝开始逃跑。城中的北军更是肆无忌惮的开始焚烧民居,抢劫财物。常进占领了知府衙门,公然号称要投降蒙古,迎接胡人进城。

局面难以挽回的情况下,郭少宗被三司的大小官员和衙吏们裹挟着也逃了出来,逃入黄州城里接受侍卫马军司孟珙的保护。

等蒙古人全面撤tuì

之后,朝廷追究德安知府临阵脱逃的责任,将屠苏进贬为庶人。然后命令逃入黄州的原德安府官员整理行装再度进入德安城建立秩序。

说是容易,其实趁着战乱稍平的时候逃走的德安官员超过了一半,临时组建起来的德安三司,每个人都担负着两三个人的工作。德安知府出缺,就暂时由提刑司兼任,提举常平出缺,就由转运司的户曹顶上。

“所以我现在暂代通判的职务。”郭少宗对郑云鸣说道:“不过跟叔谋你不同,我这个只是督视府指派临时管理通判事务,跟你有朝廷正式的任命是两回事。”

郑云鸣摇头说道:“少宗兄这话说的差了,你看自从蒙古人南下以来,还有多少官员肯冒着生命危险到边区来担任职务?朝廷可能会督促一些低级官员来补充缺损,但类似知州通判这种位置愿意来上任的就很少了。你这个权通判变成真通判的可能性很高。”

郭少宗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显然听到郑云鸣这么说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他又说道:“但是离开德安府的时候府库赀藏全部沦入叛军之手,新组建的德安知府衙门连半个钱也无,还要靠黄州方面接济。”

德安的府库先是被德安城中叛军占据,私分了不少。然后又被郢州出发的土龙军收复州城,剩下的钱财粮草一点不剩的被郑云鸣拿了去。

督视府和京湖制置司当然对此再清楚不过,谁拿走的东西就要谁还回来。所以才会差郭少宗跟郑云鸣求助。毕竟在这个特殊时期,不要说襄阳府和督视府,就连朝廷也不过是寅吃卯粮罢了。既然郑云鸣有钱,出钱的事情就要着落在他身上。

郑云鸣对此倒是早有准bèi



“德安的钱粮布帛现在都在郢州的府库里有专门的仓库收藏。”他对郭少宗说道:“从德安搬回郢州后我马上就封存了这些财物,这都是看你少宗兄的面子。”

他说道:“不是郑某的东西,郑某一文钱也不会动。但是属于郑某的东西,我也绝不会客气。”

封存德安府库的财物倒不是表明郑云鸣多么清高自傲,不肯占人便宜。在不妨碍他人的条件下,有便宜郑云鸣还是乐意赚的。只是他明白吞并德安的财物有两不易。

第一蒙古撤tuì

的时候朝廷不易重建德安府。要建立官署,钱粮必不可少。缺乏钱粮的官署无法运作,无法运作的官署等于朝廷自动放qì

了德安。放qì

了德安就等于将孟珙驻守的黄州、淮西的安庆和光化军都暴露在蒙古骑兵的锋芒下。这些地方必然自顾不暇。而黄州的孟珙则是郑云鸣当下心中唯一可靠的援军。秋天到来的时候襄阳城十成十会被敌人的主力团团包围,那时候如果孟珙不能及时前来增援,那局面就难于收拾了。

第二,紧紧抓住这么一点钱粮不松手,不易对上建立恭顺的好印象。这一年来的历练让郑云鸣总结出八个字的方针: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他不过是宦海新丁,这么短的时间建立这么大的功绩,无形中已经为自己招来了许多嫉妒的目光。别人不说,就说郭少宗看见往日成绩不如自己的郑衙内如此高升,心头也多少有些不平。

一旦自己稍露骄横之气,很容易被暗藏的政敌抓住把柄攻讦。在不能退让的地方郑云鸣当然不会松口,但为了在不能退让的时候坚持立场,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定要给足制置使司和襄阳府足够的尊重。官场是最考校进退规仪的地方,你只有累积了足够的人情,在真zhèng

决断大事的时候才能运转自如。

故此为了这些钱粮跟制置使司闹不愉快绝不是郑云鸣做事的风格。

“你拿我的将令去。”郑云鸣取出一支令箭说道:“守库房的都是本军将士,看到令箭自然将这些财物交付于你,你可以拿去重建德安府衙。”

郭少宗拜谢了令箭,却依然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郑云鸣问道:“少宗兄难道有还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没什么。”郭少宗长叹一声:“我只是感叹清谈简单,事功艰难。”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郑云鸣说道:“要做实事,原本不是那么容易。”

“若是只做事难也就罢了。”郭少宗恨恨的说道:“只怕的是有人不做事,还不许旁人做事。”

郑云鸣默然,官场上的毛病素来见不得有人出类拔萃,破坏即成局面。所以真zhèng

做事的人稍有革新之举,不管是上峰还是下属都会极力予以压制,这就是千年以来历任改革屡屡受挫的原因之一。郑云鸣生性谦冲温和,又被人痴儿痴儿的叫着,早就对这些事情看的通透。但郭少宗自小聪明过人,才学举京师无双,自傲之气溢于言表,和有些无赖气的郑云鸣相比,在遇到现实的黑暗时挫折感分外鲜明。

郭少宗仿佛抓住了一个机会,好好倾泻一下积攒了一年的苦水,他抱怨道:“衙署官僚习气简直要压死人。遇事上下相瞒,实在瞒不住了就各自推诿。若是有人稍有振奋之举,下属嘲笑你多管闲事,上司嫌你急于出人头地,总而言之,就像是一座精钢打造的铁牢笼,所有想好好做事的人都被关在当中,只能看着局面慢慢腐烂,再这么下去,要不跟着一起朽坏,要不就是人变得疯狂。”

“这不是你少宗的长项。”郑云鸣说道:“你的特长是见识机敏,办事迅捷。就好似三尺青锋,挥舞自如。攻破铁牢笼这种粗重活计,应该由我这种擅长钻凿的人去办。”

他友善的拍拍郭少宗的肩头:“权且忍耐一年,等蒙古人明年攻略过后,想办法把你调到襄阳来,那时候你我兄弟放开手脚,在京湖好好闯出一番天地来。”

郭少宗缓缓的点了点头:“有云鸣兄这句话,我在德安日夜盼望你奏凯的消息。”

白翊杰坐在江岸边一块高耸的青石上,手中轻抚着瑶琴,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弹奏上。他双目所及之处,五十只夹板快船正在大江上缓缓逆流而上,努力的想结成阵型。

自古以来水军交战不会如陆军一样展开阵型,一方面战船在水面上受到风力和水流影响操纵不便,不如陆军部署便利,一方面水军鼓励见敌即战,遇上敌人就冲过去或用弓箭射击,或者投掷引火之物进行焚烧。不必摆设一定的阵势。

但白翊杰还是抽空赶到鄂州荆鄂水军的临时营地,对张膛和彭满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他的意见简洁明了:未来水战中荆鄂军水军必须结阵而战。

“水军船只大小不齐,快慢不一,所谓结阵并不是要求船只一定摆设成方阵或者圆阵。而是要互相掩护,各展所长。”

“翊杰以为,荆鄂军在未来的交战中,使用竹木炮和床弩进行远战的机会大概要占到一半,使用普通弓箭、火攻和接舷战的机会比别的水军要低。所以船队要围绕发挥远射兵器这个核心任务来组织阵势。小船要掩护大船,不让敌人的跳帮船和火攻船靠近大船,大船要给小船提供支援,用远射的箭矢消灭与小船战斗的敌船。战船居于外围,辎重和马船深藏于内,不让敌人的船只轻易接近。大船居中处于主位,便于大型弩炮和火器发挥威力。快船分布两翼,等大船将敌船杀伤过半之后立kè

冲上去进行歼灭。”

他说起来似乎是头头是道,张膛和彭满不敢随意质疑,只得频频点头。可是白翊杰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套水军船阵还是太过超前。水军船只互相依托作战,达成彼此紧密配合的效果,一直是水战史上的难题,即使是百余年后的鄱阳湖大战,陈友谅的大型船只和小型快船之间的配合依旧是一塌糊涂,当然这已经不会是本位面发生的故事了。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2)

因为荆鄂军的战船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岳州和江陵的造船场里,白翊杰就用民船来模拟战船操练水军船阵。五十艘夹板船上用船头插着的五色旗帜来代表它们要扮演的角色。如红旗代表中军车船,白旗代表运输辎重的中料富阳船,青旗代表用于冲锋的先锋船,黑旗则代表用于保护侧翼和进行突击的快船,长条三角的护军旗帜则代表旗舰的所在。

船阵的操演并不顺利,碍于水上指挥作战只能使用旗号和传令船只联络,水上传达命令和收获情报的速度比陆军要慢。船只的指挥调派,各个船只间的互相联络都还处于摸索之中。五十艘夹板船与其说是在摆布阵型,不如说混杂在一团,像是一群失去了方向的呆头鹅浮在水面上。

正在这时从上流开下来一队旗号鲜明的战船队。这时京湖制置使司下属鄂州水军的队伍。行驶在队伍最前列的是数十只轻便快捷的水哨马,稍后是五十只桨叶挥舞的多桨战船,水手们齐声喝着号子,在船头战鼓的激励下整齐的划动着船桨。

船队的最后,四艘六车大船鼓动飞轮在船身两侧扬起洁白的浪花,船身两侧用朱漆上色,船头上绘制有船眼。船上各色旗帜在江风里飞舞,俩舷站满了手持长枪硬弩的军士。

真不愧是大宋水战第一利器,白翊杰在心中也不由得赞叹。但他也知dào

,荆鄂军也正有八艘八车的超级战船正在鄂州造船场中慢慢成型,等到这些庞然大物投入使用,荆鄂水军在装备上完全能够媲美京湖地区现有的水军力量。

鄂州水军的船队慢慢的从正在操演的荆鄂水军边驶过,船上的军士们看见一群渔船煞有介事的插着小旗摆布阵型,被江水冲的七零八落。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们这么挤成一团是在赶鸭子吗?”“这么多渔船都堆在这儿干啥,去江心啊,江心鱼才多。”“你们别笑话他们了,人家号称土龙军,这土里的东西一旦下了水,难免有点呛水,分不清方向也是情有可原的哈哈。”

彭满站立在插着护军旗的代表旗舰的夹板小船上,那纹丝不动的样子,仿佛是挺立在巨大的海楸战舰船头一般。他大声喝道:“不要理会他们,继xù

操练!等到和蒙古水军交战的那一日,才能看出谁人是真zhèng

的英雄,谁是只会在一边看笑话的傻瓜!”

他的嗓门之大,远远的连江岸边的白翊杰也略微听到了几分。他用右手按住琴弦,停止了演奏。

“有彭满在此,水军营里暂时没有我的事情了。”他转身对两个小童说道:“收拾行装,咱们到矿山去。”

进入矿区的道路逐渐变得崎岖,越过前方的山口应该就能望见鄂州最大的铁矿矿坑。山口前方的官道旁,许世清和鄂州转运司的几名矿监正在等待着白翊杰的到来。

这位是当下荆鄂副都统面前的红人,被尊称为军师的角色,任谁不小心巴结。和监矿官员们相比,反倒是许世清与白翊杰先见过了面。由他领着众人和白翊杰见过了面。

“闲话休叙。”白翊杰说道:“唤矿坑各把头来与我一见,待我了解了矿坑的实情再做安排。”

许世清拱手应了,引着白翊杰来到矿坑外一座大屋。这里是矿监办公的衙门,平时也用作矿丁们商议事情的厅堂。

矿坑六十二名把头纷纷从各处坑洞赶了过来。白翊杰吩咐道:“派人在堂屋外把守,一次只传一名把头进来,我要详细询问。”

几名兵卒守住了大门,白翊杰的童子出来叫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把头便进去答话。等问答完了,就让他到偏屋等候,传另一名把头进去。

白翊杰问的很详细,每个矿坑日产多少矿石,矿石品质如何,矿丁每日工作多少时间,收入怎样,平日饮食怎样,休息怎样,课矿税如何进行,有什么样的弊端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反复询问了几个时辰,一直到掌灯时分才算告一段落。

用过晚饭之后,白翊杰静静的躺在床榻上,白日里询问的细节一幕幕的反映在头脑中。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他穿着丝质的上衣,手中拿着一条皮鞭,斜眼瞪着白翊杰。

白翊杰微笑着问道:“你姓甚名谁,在哪个坑洞担任把头?”

那胖子拱手回答:“咱是丹霞山黑石洞的把头赵阿四,咱的矿坑从来在鄂州的矿山里产量是拔尖的。哪回鄂州的老爷们来查看,咱都是第一被表扬的。”

“原来如此。”白翊杰微笑道:“赵把头辛苦。要生产这么多矿石,您手下想必矿丁很多?”

“跟别家坑洞差不多。”赵阿四兴致勃勃的说道:“要说这挖矿多的秘诀,无非就是让手下这些黑头们多干活,不准偷懒,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偷懒都不行!上差交代的数目,一定要超额两三成完成,才能显示我阿四的手段!”

白翊杰点点头:“把头果然对官府交代的事情尽心尽lì

。令人佩服,不过这样严苛的逼迫,矿丁不会承shòu不住么?”

阿四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这些人都是俺从乡下带出来的,说起来大家都是同族的乡亲,不过都是穷的没有一身完整衣服的破落户,连每年应交的租税都凑不齐的,只好跟着我出来混一口饭吃。要是我不带他们进矿坑里寻得这份活计,只怕他们只有出外逃荒的份儿,哪里敢跟咱说三道四!”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了。”白翊杰说道:“劳烦把头出门去将西山小银坑的把头叫进来。”

西山小银坑的把头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一副眉目愁苦的模样,好似所有人都欠了他二百贯一样。进来就跪倒喊道:“老父母法外开恩,矿课年年增加,区区小银坑实在是承shòu不了哇。”

白翊杰依旧是微笑道:“慢来慢来,第一我可不是本州父母官治下,第二,矿课都是本地官吏依照往年常例次第抽取,并没有见到突然增加的。何谓法外开恩?第三,”

他身子前倾,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李朝恩把头,你手下的矿丁是鄂州最多的几个把头之一,占据的又是鄂州数一数二的银矿,怎么交纳的课税反而跟那些规模小的银坑差不多?”

李超恩一听这些话,脸更是哭丧的跟苦瓜一样,哀叹道:“请上差老爷不要听这些贼苍头乱说,您听我这坑洞的名字,就知dào

是小银坑了,说是什么鄂州最富的银坑,都是那些跟小人有仇的家伙随口胡诌的,小人开采银坑每日出多少矿,都有账册在此,怎么会有错?至于小人手下的矿丁虽然多,却十有八九是已经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之辈,您知dào

他们都是小人的乡里乡亲的,也不好随便赶他们走路,只好勉强养活他们给一碗饭吃,养活他们小人还赔了不少钱呢。上差千万不要根据这个就认为小人逃了税课”

“这么说来,李把头倒是敦睦亲邻,广行仁义了?”白翊杰说道:“坊间的那些传闻,真是一点也信不得。”

李朝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道:“这都是我老母亲平日教导的,要广积阴德,行善积福”

“很好。”白翊杰说道:“你可以下去了,传白芒山清霄坑的云把头进来。”

清霄坑的把头云复生是个浑身肌肉,身材高大的汉子。进来先躬身下拜,说道:“云复生见过老爷。”

白翊杰淡淡的说道:“听说你几次三番前往鄂州府衙闹事?”

那云把头浑身一震,赶忙跪倒说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为矿上的兄弟们说几句话。并不敢有违逆州府老爷的意思。”

“好大胆子。”白翊杰将羽扇往桌上一拍,说道:“你可知dào

你等能安生在这里挖矿生财,不至于吃不上饭。靠的是郑云鸣都统带走了几万跟你们抢饭碗的矿丁。你既然知dào

谋生不易,更应该知恩图报,为都统多开采些铁矿出来。”

云复生愣了愣,随即拱手说道:“许总把头也说过类似的话,咱们现在日子比一年前是要好了不少,全都是托了郑官人的福泽。照理说,我应该一句话不说,埋头挖矿才是。但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坑洞的产量只会越来越萎缩,弟兄们累死累活不说,到头来反而砸了饭碗。”

白翊杰奇道:“这话如何说来?”

云复生看这儒生打扮的官员说话甚是和气,于是也不再害pà

,慢慢详细讲述起来。

凡属矿山,必定有矿苗。矿苗储藏了多少矿石大率有一个定数,多年采掘之后就会枯竭。这时候就要重新寻找新的矿苗再立矿坑。

鄂州的矿山最少也开采了超过一百年时间,期间不少矿坑被采掘殆尽而放qì

。而国家也组织匠户们重新寻找新的矿脉进行发掘。

但隆兴之后,地方上的纲纪日益松弛。矿监们但知dào

催促课税,对寻找新的矿脉积极性不高,大致是因为此事需yào

跋涉山川,风餐露宿,没人愿意吃这份辛苦。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3)

官府不管,但矿工们自己必须担负起这个工作,因为毕竟矿脉是他们赖以吃饭的保障。但寻找矿脉需yào

投入相当大数量的人力物力,在官府不支持的情况下,矿丁们自己的努力成效很少。

这就是鄂州五金矿石产量萎缩的根本原因所在。矿监的无作为导致了迟迟开发不出新的矿苗,而旧洞穴却因为开采枯竭而一个一个关闭掉。

不仅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害pà

麻烦,官府又从比例分成的课税制改成了交纳固定数量矿税的制度,这对于国家当然是旱涝保收。但对于采矿量越来越少的矿山来说,矿丁面临的压力在不断增加。

当然官府并不是完全无视这个问题,每次有人组织去请愿的时候,官府总会酌情消减课税。但课税就是矿监们的功绩,三天两头的让他们的功绩削减,对于视进阶和政绩为唯一目标的官员来说不亚于从身上割肉。

官府与矿丁的矛盾由来于此。

另外,官僚系统的效率随着时间的退役而下降产生的种种弊端也同样映射到了矿监方面。比如上下收受贿赂、遇事推衍塞责,不关心矿洞的安全,以及对因为矿难而死亡的矿丁们没有善加安抚等等等等。

这是一个王朝进入疲劳期之后从各个方面展示出的点滴细节。

白翊杰只是静静地听着云复生的抱怨,并不轻易开口,只是偶尔多问一两句细节。等云复生全都说完之后,他依旧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且回去,这些问题稍后我自有分说。”

如是这般,今日遇到的把头可谓千般模样,但大致上,白翊杰都将他们归为以上的三类。对于如何整治矿坑的秩序,提高矿石产量,白翊杰在心中也自有一番打算。

第二天清晨,白翊杰让许世清召集了附近矿坑的矿丁到大屋外的平地上集中。

大屋内外黑压压的聚集了几千人,一脸污秽的矿工们眼睛都望着在厅堂上正坐的白翊杰。

“各位都是耿直之人,闲话就不多说了。”白翊杰朗声说道:“我受京湖转运司、鄂州知州衙门和御前诸军驻扎江陵襄阳等处副都统司(荆鄂副都统司的正式名称)委托,先来经理矿山开矿课税诸般事宜。现下有几桩事情要对各位公布。”

“其一,规定矿洞每时辰的矿工薪饷最低下限,以及矿工每日工作时间的最高上限!”白翊杰把声音提得更高:“国家治理矿山以仁义为本,为了区区矿石累死众位兄弟,并非是皇上和朝中各位大臣的本意!天子治民以德,但是有的人为了完成官府的课税,变着法的压榨矿工们,这是对皇上和国家的最大侮辱!自古以来,矿工的死活都是由把头和矿监说了算,但今天开始,由荆鄂都统司和转运司说了算!任何把头违反最低下限薪饷和随便增加工作时间的,各位可以向荆鄂都统司衙门实名举报!”

他此话一出,堂屋内外一片死寂。人人面面相觑,不知dào

这白面书生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自姜太公开山取铁以降,天下间从来未听过这样的办法。

白翊杰却是成竹在胸。当他在襄阳城中跟郑云鸣谈起在矿区使用新技术和新器械来提升矿洞的产量时,第一条就谈到了猝然将这些加诸于现在的矿坑中,绝不会取得郑云鸣想要的效果。

技术的推行并不是任何人或者组织强行推动就可以实现的。任何新技术的扩散必然有其自身的原动力。从历史上看,新技术的采用要么是新兴市场的开发带来的产能严重不足,要么是劳动力因为某些原因大量损耗造成的用工不足,使得人们必须在单独的手工人力之外求助机械的力量。倘若没有这个因素存zài

,单一封闭的农业文明环境下的手工业者们更愿意依赖人的力量来完成工作,而不愿意依靠陌生且昂贵的机械。这在历史上可以被称作“机械恐惧症”。

这种机械恐惧症的强dà

,有时候简直难以想象。在另一个位面上将时间推后大约七百年,在西方工业文明已经占据中土市场六十多年,机器工业对手工业构成绝对优势之后,中土的广袤农村和乡镇里的手工业依然顽强生存。即便在西方各国,手工业者的巨大传统惯性也让新技术的推进举步维艰。一项明明能够立kè

将生产率翻倍的技术总是要经过少数先验者的尝试,继而被众人效仿,经过几十年时间才能逐步推开。

抛弃社会的变革和文明的差异。追求安定、稳健和万全大概是被刻入人类骨髓中的潜意识吧。

更不用说在南渡之后的宋朝,对于手工业最传统的生产力来源人力的供给,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考察南渡之后的人口,因为大批北方人逃到南方的原因,使得半壁山河的人口密度比过去大为增加,加上气候比唐末五代更加温暖,以及国家治理方式的进步,居然户籍册上数千万的数字不能完全相信。但天下人所共知的事情是南朝人多。

所谓“东南形胜,繁华无两”,繁华的一个潜在意思就是人口稠密。半壁江山缺地、缺矿、缺各种物产,但是绝不缺人。历史上南朝在经济和物资文化上的众多成就,有一部分也正是得了人力足够的便宜。

所以南朝的矿山和冶金行业对新技术和新机械的需求就更萎靡,实jì

在众多劳动力面临失业的情况下,几乎所有节省人力的发明,甚至包括从秦汉就发明的机械,在南宋时期都产生了退化消失的现象。这并不是所谓儒家文明对工匠技术的压制,而是实实在在的市场淘汰不适应的科技发明的表现。

为了打破这个局面,白翊杰需yào

借助zf的强制力量。所谓限定最低薪水标准和最长时间上限,名义上自然是广施仁义,替朝廷收买人心。但白翊杰最看重的附加效果是对矿山人力成本的强行提升,一旦人力不再这么廉价,矿山就不得不考lǜ

采用别的办法节省开支。

节省开支的办法荆鄂都统司方面已经准bèi

妥当,只等着他们自己乖乖上门。

白翊杰并不在乎众人惊诧的态度,他相信郑云鸣贯彻政策的手段和力度,只要此命令颁布,郑官人总有办法将其善始善终。他接着说道:“矿坑的出产越来越少,根据我的一点消息,除了确实有矿坑矿脉枯竭产量减少的原因,其中最大的弊端就是逃税。”

“有的矿坑,白天停工不做,半夜偷偷摸摸的点起松枝火把开工,或者白天采出矿石不外运,等半夜三更偷偷往外偷运矿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躲矿监的点查么?还有的守卡官兵在矿上待了几年就回去买房子置地,谁给他们的钱?又是谁在放任国家的课税在白白流失?”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小银坑把头李朝恩,他额头上汗珠直冒,用手巾不停地擦拭着。

“从今而后,关卡和矿山的兵卒不再由鄂州知州衙门派出,而是由荆鄂都统司派遣。各坑上缴自己的账册由转运司重新核查审定。一旦查出有谁刻意逃税”

他冷冷的横扫了众人一眼:“绝不宽待。”

这当然只是短时间的敲山震虎,不过借此树立郑云鸣的威严,这个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白翊杰又陆续宣bù

了几项决定。

由官方出面筹资组建专门的探矿队伍,费用由矿丁、铁匠铺和官府分摊。着力在整个京湖地区寻找新的矿脉,同时研究在现有矿脉上开发新矿藏的的途径。

所有采用固定收税制的矿坑全面改为比例收税制,但增加矿监巡查的频率和时间,详细探查每个矿坑实jì

的产量。

在监矿官员之外别设巡检官,专司负责检查矿洞安全和人身保障。日夜督促矿洞整治安全措施,不得懒散轻慢。

他一桩桩一件件讲说分解,口若悬河,笔不停顿,才思之敏,不要说矿丁们看的目瞪口呆,就连出身读书人的矿监们也大呼前所未见。半个时辰之内,就将矿山一干事务安排妥当,童子捧了写好的公告,由矿山找会书写的人重新誊抄,然后张贴到鄂州矿山各地。

时候未到中午,白翊杰已经料理好鄂州矿山的诸般事务,对许世清和几位矿监说道:“国家正在危急之秋,将来鞑虏必定年年进犯的,金银铜铁关系到前方战局,大宋数千万百姓和皇上安危,各位或许觉得我危言耸听。但鄂州的矿山如果能干出实绩,对在前线奋战的将士们就是最好的支持,都统在前方焚心沥胆,牵挂着鄂州的矿山,各位看在都统为矿山片言解难的一点恩情上,早晚尽心效力,早日再振鄂州矿冶的局面。”

许世清和矿监们战战栗栗的应承了,又将白翊杰送到了山口,躬身作别。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4)

等看着许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山中,白翊杰冲着路边一片树林喝道:“出来吧,义长兄在林子里一定等了很久了。”

稍后一个身材矮瘦。货郎打扮的年轻后生挑着一付货担慢慢的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一直来到白翊杰的坐骑面前,放下货担仰脸笑道:“确实在林中等待公辅多时了。”

白翊杰看着他这副活灵活现的货郎样子笑道:“往日同窗的时候大家都说新国宋义长扮什么就像什么,今日你这假扮的功夫又精进了许多。”

宋义长也笑道:“若不是白公辅亲自写信相求,我也不会奔波百里来这里探查了。自从接到你书信之后,我就扮作货郎深入到矿坑里来调查,这几天里已经跑遍了鄂州的大小矿洞。我的调查书你收到了吧?”

“之所以在鄂州停留这么些日子,就是为了等你的调查书。”白翊杰轻挥羽扇:“没有把握的事情,我白翊杰向来是不做的。”

宋义长笑了起来:“吾辈中果然只有白公辅有经天纬地的才具,罢了,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家了,逃出来这许多天要是被父亲知dào

了难免啰唣。”

“令尊处我自去解释。”白翊杰说道:“目前我还离不开义长兄。虽然这次奔波鄂州已经很辛苦了,不过可否替我再走一趟黄州?”

宋义长有些莫名其妙:“去黄州干什么?”

“有一桩事要义长替我访个明白。”白翊杰登时又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

在白翊杰料理鄂州矿山的时候,郑云鸣正在忙着重新安排襄阳城中的驻防。

这完全是赵范的意思,新的帅司上任后如果不是面临太大军事压力总是习惯于将原先屯驻各地的大将们纷纷调换防务。按照另一个位面上的某人的说法,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难免生出很多盘根错节,连关节都要生锈掉,所以出来动一动只会有好处。

让大家动一动,跟地方上的关系就没那么紧密。兵将之间的联系也会淡薄一些。这对新上任的一方大帅掌握军政大权来说,的确有不小的好处。

当然赵葵还没有傻到立kè

将郑云鸣赶出襄阳的地步。不要说此子正当朝廷和枢密院面前的红人,随便调遣可能落下口实。也不用说他手下一万精兵确实是目前制司最堪信任的兵力,轻易不可离开身旁。就说自己兄弟二人跟清之公的私交,也绝不可能半点面子也不卖郑云鸣。

但其他部队多少就得挪一挪窝。

驻扎襄阳、樊城、新野、汉水北岸的御前忠卫军,包括副都统李伯渊、同都统黄国弼等将领,全都是北方召集而来的精锐能战的部队,总共二万余人,现在调往荆门军、长江北岸、郢州和鄂州驻扎。

代替他们的是京湖其他地方的五花八门的部队。

其中最骨干的部分来自于驻扎江陵和鄂州的御前荆鄂都统司部队,亦即荆鄂都统王旻留在本驻地的军队,整个荆鄂都统司的兵力在五万上下,换防到襄阳的当然只是一小部分。

另外一支军马是来自黄州孟珙部下的忠顺军,兵力大约四千人,由孟珙的兄长孟璟指挥,也奉命来到襄阳府驻扎。

另外,因为京西路所属的邓州唐州等地已经悉空人口,毁破了城墙,再也没有驻扎的价值。所以京西安抚司连同部下唯一的一支武装,大约二千人的保捷民兵也撤tuì

到襄阳来屯驻。

京湖制置使司下辖号称三忠的三支忠义人部队:忠锐军、忠义军和忠效军,每军大约数千人也尽数开拔到襄樊一代屯驻。这些部队也都是由北方投诚过来的军人组成,战斗力颇强但忠诚令人怀疑。

早些时候督视府赶往襄阳的途中,在郢州处置了湖广总领司告sù

营田总管司部下军士的强奸民女事件,魏了翁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查明是湖广总领部下刘清德买通城中妓女对营田总管司进行诬告。其目的是迫使营田总管也就是后来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搬迁出郢州。正值敌人入侵之后的大洗牌阶段,枢密院对这桩公案不置可否,期望装糊涂了事。但湖广总领何元寿显然不可能在郑云鸣坐大的京湖防区再呆下去。

在何元寿的要求下枢密院改任其位淮东总领,在新任湖广总领没到任之前,襄阳督视府将湖广总领部下三军纳入直辖,其中所属之茶商军上调襄阳府驻扎。

湖北自古是茶叶之乡,依赖种茶、贩茶为生的人口众多,因为官府垄断茶价,使得茶叶价格十分昂贵。由此贩运私茶的商人日益增多,甚至拉帮结伙,手持兵器公然和朝廷官军作对。当时正在京湖地方任官的郑清之给湖广总领司出主意:“此辈精悍,宜籍为兵,缓急可用。”当时的湖广总领采纳此意见,招募了茶商千余人独立组成一军,后来在对金国的战争中果然多立功劳。

今日之茶商军只有七百余人,但因为补充兵员都是从贩茶的茶商处招募,所以依然是彪悍凶狠,也依然是桀骜不训。在第一次京湖保卫战期间,他们曾经在宜都县打败过蒙古的骑兵,也曾经因为焚烧村庄趁机抢劫被制置使处罚,总而言之,这是一支优缺点都十分突出的队伍。

远在京城的郑清之对这支老部队也非常挂心,在书信中叮嘱儿子要尽lì

帮zhù

由自己倡议建立的部队,不要让茶商军之名消没在军籍中。

郑云鸣却根本没把老爹的话放在心里,毕竟比起茶商军来,另外一支人马带给他的震撼要大的多了。

赤红色的长条三角旗和五色信号旗引导下,排成三列纵队的骑兵们源源不断的从南山山道开赴襄阳南门。每名骑兵头戴着乌黑的铁头鍪、身着崭新的倒穿油葫芦瓶铁甲身、腰围皮围圈。胸前白色的丝绦带绑做十字交叉,得胜钩上挂的长枪上枪旗垂下,威严肃正的气势让道边的百姓禁不住顶礼膜拜。

要不是已经确实查实蒙古人早就收兵回北方了,郑云鸣几乎以为这又是一支隶属蒙古军的汉儿骑兵前来攻打了。

“这这这这多么骑兵是哪里来的?”他对王登说话的时候惊讶的不知如何表达:“凑齐整个京湖的大军也凑不出这么多骑兵啊?”

当然是凑得出来的,只不过他来到京湖之后确实没有跟这两支军马照过面,机缘巧合的是众人也未曾向他提起过有这两支人马的存zài



荆鄂都统司部下选锋、游奕两个军,是威震天下的南朝一等一的绝对精锐部队,每军各二千余人,纯骑兵。

绍兴年间荆鄂方面的骑兵之强dà

,不但冠绝南渡诸军,而且能够在北方的旷野平原上和战斗力巅峰状态的金军铁骑冲锋对撞,战而胜之。那时候仅仅岳飞亲兵背嵬军就有铁骑一万以上。

国家南渡百年,军备日渐废弛。但瘦死的骆驼还是骆驼,现在的京湖制置使司五六千名骑兵还是能够勉强凑够的。唯其仅仅是数量凑够而已,在装备、训liàn

和纪律方面已经不能和当年的岳家军相提并论了,更不要说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史上从未出现的过的擅用战马的巨型骑兵集团。

不消说蒙古本部混合游牧骑兵,就连在华北纵横已久的汉儿四万户为代表的汉儿骑兵,对付这些南朝骑兵只用二三千人就足够了。当年金国名将仆散忠义部下和宋军在两淮交战,以一万军对付宋军三万,不但击斩宋军指挥官,且消灭宋军骑兵三千。宋朝骑兵之弱,可见一斑。无怪说金宣宗在蒙古人四面合围的绝境里仍然对宋朝军队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宣称要“以三千马军纵横江淮”了。

但郑云鸣对此毫不介yì

。只要有这样的规模就足够了,按照宋军中通常的战马配置数量,一万军队里只有几百匹马,甚至一匹都没有,在和敌人抵死拼杀之后,即便获胜最多只是杀伤敌人二三百兵卒,其余敌军乘上战马逃之夭夭,宋军对此毫无办法。

只要给郑云鸣数千骑兵,配合以经过严格训liàn

的步兵,足以在易守难攻的荆襄地区制造一场场小规模的胜利,只要每次能够获得一两千人的战果,这种损失足以让蒙古人感到痛楚,痛楚到让他们放qì

进犯大宋的图谋。

但就凭现在的骑兵还做不到这一点。别说是现在骑术小有所成的郑云鸣,就连在一边嬉笑围观的老百姓也看的出来这些骑士的骑术实在算不上高明。

每个人都把背脊挺的笔直,控缰绳的动作机械僵化,在催动战马前进的时候,有时候磕碰战马肋部的力度大了,战马吃痛还会嘶叫起来,往外冲出几步扰乱队列。

这跟大伙儿在战场上看到的人马合一浑如一体的漠北骑者截然不同。那些面目可怖的胡人骑兵,简直就是像在身下装了四条腿一样,驾乘着战马闪转腾挪,穿山过涧如履平地。就凭这些硬扳着身子坐在马上的家伙出门去迎战只能是自寻死路。

第二十八回 把酒倚剑望玉关(1)

不必着急,随着战争的继xù

,总会找到这种机会的。

不过另一件事情马上就要着手进行,留给京湖制置使司的时间不是太多了。

“要想在秋天挡住鞑子的进犯,务必全面改造襄阳城防。”郑云鸣对赵葵如是说道。

赵葵对这个提议有些惊讶,他的惊讶是有道理的,襄阳城池高大,壕沟深邃,在整个西部防区内是首屈一指。难道还有改造的必要?

“末将以为。”郑云鸣朝座上的赵葵走近了两步,堂上的卫兵和幕僚们却都没有阻拦。既是宰相公子又是荆鄂方面大将的郑云鸣显然不是他们这个级别能随意开口阻拦的。

“对付蒙古人的攻击,末将以为有三策可用。”郑云鸣拱手说道:“无非九个字而已‘高筑墙,广积粮,练精兵’。”

赵葵仰坐在交椅上,左手轻轻支住下颌,淡然说道:“此亦老生常谈而已。”

郑云鸣眼皮一垂,微有不快。他这是用后世经过战火历练的经验来协助赵葵,却只得到一句老生常谈的评价。赵葵不可能预知到二百年后的人说出的话,他对这种泛泛之谈当然不会感兴趣。

郑云鸣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来。

“蒙古人最大的优点,是其战斗意志的坚强和战术的灵活。”郑云鸣在心中筹划了一下,说道:“古来漠北的蛮族中有战斗意志坚强的,也有薄弱的。类似女真人这种不打一百回合就不算打仗的更是出类拔萃。但蒙古人的意志比之金人更加强悍,一旦确定攻略某地或者要歼灭某支军队。定是百折不挠,更年累月的血战,在两军野战的时候,更是激战数天更不停歇,一直到将敌军完全消灭才罢手。去年的攻略对敌人来说不过是探路而已,今年敌人再来进攻,必定是长期作战,全面包围襄阳城,不将襄阳攻克誓不罢休。所以来秋的抗战,必然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围城和反围城的较量。城墙不能不继xù

加高,只有更高的城墙才能保证延缓敌人攻城的进程,以换取我军进行反攻的时间。”

“粮食也是如此,虽然襄阳号称存粮冠京湖,但我们要考lǜ

到长期抗战的局面。为了守住襄阳,城中军民至少要超过十万人这个数目,而城中的存粮至少要让城中军民支撑超过一年。在这一年里才能慢慢寻找退敌的计策。”

“你顾虑太多。”赵葵摆手说道:“襄阳有事,整个京湖二十万人马都会全力救援,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郑云鸣摇了摇头:“怯懦畏战,就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您是参加过救援扬州之战的,扬州被李全围困的时候,朝廷先后出动十五万人马救援。您来说说,有多少将领是在接到命令后马不停蹄的火速赶去救援的?”

赵葵自然心里清楚,李全反叛围攻扬州,朝廷几乎动用了淮上全部兵力进行救援。但李全在江南素有勇名,诸将都畏惧不前,几乎是他和兄长赵范用剑逼着这些大将带兵前进才能顺利到达扬州。蒙古人的战力比李全不知dào

高了多少倍,一旦襄阳被包围,他想也可以想到这些京湖的将领们将用怎样的态度对待朝廷的命令。

“如果诸将真的坐视襄阳死活,那么就算城高百丈,粮食可以支撑十年又有何用?”赵葵只是摇头:“终究会有城破的一日。”

“所以我们不能只相信外来的救援,更要依靠自己。”郑云鸣说道:“就从守城数万大军中训liàn

出一支能战之师,至少要保证我们守在城里能够打通一条向外的出口,有这条出路在外面的兵力和粮食援助就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

“离下一个秋天不满一年时间了。”赵葵自身就算是名将,对于怎样练兵他比初出茅庐的郑云鸣要清楚的多:“现在开始练兵,可谓临时抱佛脚也。”

郑云鸣面色凝重,退后两步拱手施礼,说道:“这是关系到大宋数千万百姓生死的事情,临时抱佛脚,总好过等死。”

赵葵突然微笑了起来,他对郑云鸣说道:“我大哥坐这个位置的时候,你也这么跟他说话吗?”

郑云鸣昂然道:“若是寻常事情不敢有违制置使大命,襄阳防城事务不但关系国家存亡,也关系到我与制置使相公自己的存亡,怎可等闲视之?”

赵葵点点头:“说的好,但你可知dào

,改筑城池、习练精兵有三不易?”

“愿闻其详。”

“改筑城池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必然花费巨资。如今京湖方定,补充军队,救济流民,重修关隘桩桩事情都要用钱,制置使司还需yào

留下一部分应对来秋胡虏入侵。改修城池费用动辄百万缗钱粮,襄阳府和督视府都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只有写公文上呈朝廷和枢密院,才能请得相应的资金。”

郑云鸣知dào

这确实是实情,但这一笔费用朝廷应该会不打折扣的拨付,毕竟失去襄樊的后果是无论如何也承shòu不起的。

“其二,改筑城池至少需yào

十几万壮丁和许多粮食。目下正是春耕要紧的时候,抽出这么多壮丁来修筑城池是不可能的事情。前一阵制置使司救援各地残破的城池。安抚流民,以及军队的频繁调动,襄阳的粮库已经非常空虚,需yào

从荆南调运府库粮食进行补充,哪里还能增加新的储藏。如果真的要改修城池,只怕府库里原有的储备都要减少了。”

这一点郑云鸣也非常赞同,比起增修城池,保证襄阳的粮食储备是第一要紧的事务。京湖的农耕更加不能耽误,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没有一点粮食接济的话,不等敌人来进攻只怕京湖的百姓们就要自己开始流浪乞食的旅程了。

“就算你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招募齐了人手。”赵葵叹息道:“重新修筑城墙没有七八个月是不可能完成的,万一工程稍有延迟,等不及完工蒙古人就猝然南下。到时候没有完工的城墙反倒成了襄阳的弱点。”

此是时间上的紧急,郑云鸣这时候才感觉到,在现在这个时候提出改修城池确实是太早了些。

“但你的见解在长远来说却是正确的。”赵葵说道:“蒙古人企图速胜,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攻略金国和西夏他们都花了许多时间,更不用说我们还有天堑可以依靠。战争必定长期化,成为一场消耗时间和金钱的竞赛,你所谓的深沟高垒、囤积粮草、训liàn

精兵对于未来的战争是最正确的策略。但目前的襄阳、京湖都无力开始如此庞大的计划。你回去整理出一个详细的奏疏来,我据此上奏朝廷,希望朝廷将这九个字作为未来指导国家抵抗的总方针。”

郑云鸣只得在心中暗自苦笑,每年国家经过战火之后总会有各种等级高低不同的官员给朝廷上战争指导策略,小到知军、通判,大到宰辅、公卿,种种议论混杂不一,朝廷早已经对此麻木了。上奏的关于如何抗战的奏疏大多石沉大海,京师有自己的节奏,是绝不容许任何下面的人对此横加干涉的。

即便是这种节奏最后会将国家带向灭亡,这种路线绝不会轻易改变。

但郑云鸣也知dào

有许多人并没有陷入这种淤泥一般的节奏中,其中就包括有在座的顶头上司赵葵。

小赵制置看着郑云鸣在阶下忧心忡忡的样子,将口气放温和了些说道:“我知dào

你必然不甘心坐等敌人再来。也罢,我就许你三件事情。”

郑云鸣眼睛一亮,竖起了耳朵听着赵葵接下来的话。

“第一许你将襄阳全城兵马统一操练。”郑云鸣善于练兵的名声已经广播于京湖,就连远在淮东的赵葵也听说了京湖有一位爱兵如亲子、练兵如阎王的郑官人:“这些由江南(长江之南简称,并非通常意义的江南)懦弱子弟组成的军队,所以不如北方军彪悍能战的原因,就是缺乏严格的训liàn

,拿出你郑阎王的气魄来,将这襄阳城里几万军队,都变成能打仗的!”

精神战法若是在搁在前世郑云鸣是十分鄙视的,精神来自于物质基础,好勇斗狠单凭一股蛮勇去对抗远比自己强dà

的敌人,在兵法上是和胆怯避战一样愚不可及的事情。在转世后郑云鸣的观点略有改变:至少在南渡后的这个时代里,整个宋朝对重振尚武精神的需yào

,远比解决贫乏的武装要迫切的。

这一切可以做到,不需yào

一缗钱一粒粮食就能做到。这也是郑云鸣最想要做的事情。

“第二,京湖一带目前还有很多贼匪没有清理,经过去年敌人的侵略,很多部队溃散了,溃兵也有许多变成了盗匪。若是在平时还可以对那些老实呆在自己山头上的家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今往后鞑子只怕是年年入侵了,你要趁着这个空窗期将京湖一带所有的盗匪全部剿灭,不能让他们成为胡人入侵时里应外合的祸害。”

第二十八回 把酒倚剑望玉关(2)

“第二,京湖一带目前还有很多贼匪没有清理,经过去年敌人的侵略,很多部队溃散了,溃兵也有许多变成了盗匪。若是在平时还可以对那些老实呆在自己山头上的家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今往后鞑子只怕是年年入侵了,你要趁着这个空窗期将京湖一带所有的盗匪全部剿灭,不能让他们成为胡人入侵时里应外合的祸害。”

郑云鸣躬身称诺,京湖的盗匪大者千余小者百余,但都并非训liàn

有素的悍匪,对付他们用不了多少气力。

“第三,虽然我们不能大举改筑襄阳城。但至少能将它修补的更坚固一些。”赵葵说道:“绍兴年陈规的《守城录》看过了没有?”

这是当年高宗皇帝号令印发天下的军事教材,郑云鸣简直都可以背诵下来了。”

“这几日我巡查了一下襄阳的城防,发xiàn

其中有些地方与《守城录》中的教条并不一致,其中可能是地方守将的疏失大意,也有可能是守将根据襄阳本地情况临时做的修改。你带人下去,将守将的疏忽大意的地方弥补上,对因地制宜的地方进一步进行发扬,当然哪里有问题我是不会说的,一切靠你自己去发掘。”赵葵如是说道。

这是考试,尽管郑云鸣贵为方面大将,但在赵葵的眼中这位年轻将军胸中的韬略还需yào

检验。只是跟随郑云鸣前来的荆鄂军将士都在心中十分不屑,在沙市堡寨力挫蒙古数万精锐的守城名将难道还需yào

考察么?

但他们也知dào

本军主将待人一向谦冲平和,纵然有小梗阻亦能化解于胸中。轻易不露怨愤之色。

郑云鸣果然躬身应道:“一切听从大帅安排。”

赵葵赞许的看着阶下这位年轻的将领,仿佛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等自己这一代将帅老去,国家的未来全都着落在像郑云鸣这样的年轻人身上。

但愿他们不会令天下失望。

第二天清晨,在襄阳城西门楼上架起的战鼓响过三番后,早起的百姓诧异的看到往日里轻忽散漫的官军居然整整齐齐的站在西门外的大空地上,不由得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但站在西门城楼上的郑云鸣心里清楚这还远远称不上整齐二字。

除去必要的站哨和留守人员之外,驻扎襄阳的大约六万二千名官兵,占军籍吃空饷的大约八千个名额,老弱不堪使用的兵丁大约有六千多人,乐师、匠户、长官的厨子和泥瓦匠占据了一二千名额,甚至还有几百名和尚道士也掺杂在军队里拿国家的钱粮。

郑云鸣知dào

实jì

的军籍差额比这还要严重,因为在原住地做生意的官兵在移屯的时候是不会马上随着军队迁移地点的,如果军队转移的地方距离原驻地并不远,他们索性就呆在一个地方长期经营了。

七折八扣下来,能打仗的队伍比起军籍册上的庞大数字缩水了不少,虽然朝中大员声称的能战的人员只有十分之一当属夸张,但是许多军队里的确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能打仗的。而在绝大多数军队里各种因素造成的战斗力缺损至少也在三成以上。这一点在南军身上更加突出。

集结在西门外的是襄阳几乎全部能战的军队了,但总人数仍然只有四万余人。刨去齐装满员基本没有多余人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部下之外,其余部队的占破(各种因素造成的军队实jì

人数和军籍人数之间的缺额叫做占破)数额显然十分惊人。

要在增强这四万人的战斗力之余,补齐襄阳城中军队战斗人员的缺额是郑云鸣当前要做的事情。

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从补齐空额到裁汰老弱和非战斗人员,几乎每前进一步都是在侵蚀军队将领的利益,当事各方没那么容易将已经落入肚中的肥肉吐出来。

好在郑云鸣强硬的消灭占破的政策从他建立军队的那一刻起就广为京湖各地的将领和军队所知晓,目前他是襄阳府中最强势的将军,相对后来的各支南军是地头蛇一样的存zài

。加上本身出身官宦,又有制置使在后面做后盾。在短暂但艰难的谈判后,各军主将多多少少接受了郑云鸣的提案,将军队中各种不能战斗的人员和空额压缩兵补充进相应的丁壮。

在招募新兵完成之前,现有的四万能战之兵也必须从头训liàn



城下众军旗帜招展,甲胄在身,但是一概不准手持兵器,而是手中拿着一根模拟武器重量的木棍作为代替。数万大汉猬集在城门附近,声势甚是惊人。

“从西门出发,先到南门,然后转向东门,最后返回来!总而言之,就是沿着城墙环城一圈!”传令官高声喝道:“马上出发!”

这种练兵方式并非郑云鸣的独创,而是古已有之的训liàn

方法,郑云鸣将它叫做“荷戟巡城”。这种笨办法虽然会将这些平日缺乏操练的军士累的半死不活,却能在短时间内增加他们的体能储备,然后才谈得上下一步的训liàn



“快些出发!”新晋升的土龙军第一副将刘整抗着训liàn

旗跑在队伍最前面,大声喝道:“郑都统下了命令,今后凡是有荷戟巡城的任务的日子,每餐增加酒肉供应!大家加把劲跑完了,中午就能大吃一顿啦!”

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小小的物质刺激,也是对高强度训liàn

中的蛋白质进行补充。

“凡是能顺利跑到终点的,统统赏三十蚊钱!不要耽误,全都跑起来!”

在赏赐下激动起来的军队开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出发,城门前的人丛逐渐稀疏。

郑云鸣转身对坐在城门前的大将们说道:“趁着儿郎们在城下跑圈的时候,诸位和我一起研究一下扫荡京湖贼寇的计划如何?”

他说话虽然用的是商讨的口气,但实质上是代表了制置使司的命令,这一点众将自然心里清楚。

穿着玄甲的黄州侍卫马军司统制孟璟大声喝道:“请郑副都统下令便是,京湖这些匪徒盘踞巢穴已经不是一年了,孟大帅和赵大帅早有澄清京湖之心,今日有这几个月的空闲,正是消灭宵小的机会。”

郑云鸣将一张京湖两路地形图铺展在案几上说道:“这张图上标注了京湖制置使司部下搜集到的在各地贼寇的情报,当然各位都有自己的情报体系,制司的情报出错很正常,大家都是常驻京湖的老人了,如果云鸣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各位一定要不吝指教。”

他用镇纸压好地图,用马鞭指着汉水说道:“整个京湖主要的盗匪一共二十七处。以汉水为界,盘踞汉水以西的有九处,侵占汉水以东的有十一处,江南有十处。其中很多是只有一二百人的小土匪,虽然人数少规模小,但都是盘踞当地已久狡猾奸诈之辈,别处军马很难对付。我军组建不久,经验远不如在座各位丰富,这些小股贼寇由各位带兵去打,贼势最重之处交给本军去对付。”

他这是当仁不让的让自己承担下最重的任务,让友军去收拾熟悉本地情势的小喽啰,这样的安排应该没人会不满yì



但偏偏就有人不愿意,首先表示反对的是池州都统万文胜,他本身是客将,但是很可能长期留任京湖。万文胜在督视府给朝廷的奏报中被称赞为除开郑云鸣之外救援襄阳第一人,他的积极性远非寻常将领可比。

“左千牛这么布置未免将在座的各位瞧得小了。”万文胜年岁足以当郑云鸣的父亲,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隐晦:“别人也不说了,我是在京湖资历最浅的,打那些小毛贼和你一样不擅长。挑个最厉害的对手给我吧!”

坐在一旁的老将胡显却摸着自己的白胡子说道:“慢来慢来,各位都想立功,却不知dào

京湖的匪类虽然不强,却还是有几个辣手的角色么?”

他是跟着赵葵在京湖打过多年仗的,对京湖一带的人情比众将都要了解。

“所谓南赖北魏,东钟西陈,说的是京湖四个最强的贼寇。去年胡人入侵之后很多官军溃败,这四个贼寇都增强了不少实力,但最强的则变成两股原来的官军。一支是驻扎在德安府境内的效用军,溃散之后据住云梦泽湖塘,劫杀过往商旅,洗劫湖边村庄。一支是原先驻扎均州的义勇民兵,原先有一万多人的编制,范用吉叛降蒙古人之后,这支民兵失去了指挥,现在盘踞在沮水上流的山脉中,经常制造船只沿江而下打劫商船,还成群结队的攻打枝江和荆门军的村庄。这两股祸害现下是京湖最需yào

解决的。”

“那南赖北魏,东钟西陈又是什么人物?”郑云鸣追问了一句。

“南是指鄂州以南,岳州洞庭一代,那里从很久以前就是贩运茶叶的私商聚集之地,自从赖文政数十年前被辛稼轩击破之后,这里不法之徒依旧啸聚山林公然和官府作对。二十年前老郑相公还在京湖当小官的时候,招抚了茶商魁首赖文恭,成立了茶商军。但那里依旧有不少作乱之徒,现在由行首赖宗明率领,继xù

对抗官军贩运茶叶,官府对此毫无办法。”

第二十八回 把酒倚剑望玉关(3)

“北是指均州境内的仙人寨,此寨背山面水,险峻异常。寨中都是从北方流寓到均州的百姓,有精兵数百人,首领魏祖圭原本是金国的管军百户,由于本军被击溃,带着部下和家属来到均州境内盘踞。此人智勇双全,不可轻敌。”

“东钟指的是峡州水寇钟国斌,此人纠结党徒拉帮结伙在三峡里公然拦截客船杀害路人百姓进行抢劫,为恶已久,官军数次讨伐,都因为他巢穴藏在上流山中无功而返。”

“西陈是说蕲州境内的大寇陈忠顺,这位原本是蕲州的捕快,后来因为义气私放朋友惹了官司,索性召集一帮兄弟上了山。不过这位陈寨主跟官府交情还是不错,平日里并不出来打家劫舍,外地的客商过他的山头只要按规矩交足了钱也保护他们过山,不交钱的也不加害,只是礼送出境而已,说起来倒有几分彬彬有礼了。”

郑云鸣笑道:“既然如此,胡公以为这些匪徒中谁最为最优先需yào

剿灭的目标?”

胡显摸着胡须说道:“自然是两支官军变成的盗匪更优先,这些人粗经训liàn

,有一定军事素质,装备又比寻常盗贼强得多。且新入绿林,粮食和财货都不多,正是疯狂作案的时候。要平定京湖贼寇,从这两支大寇开始。”

“我明白了,这样,我带一支人马去平沮水的义勇兵贼寇,万都统负责清理云梦泽的贼寇。剩下四人,谁敢去讨伐?”

孟璟哼了一声,说道:“那钟国斌盘踞三峡,杀害不少老幼无辜,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明天写封信给璞玉给孟大帅,让他拨一支水军到江陵府,我带着去剿灭那厮,管保提了这贼人的脑袋献与小赵相公。”

郑云鸣说道:“鄂州也有鄂州水军和荆鄂军水军驻扎,我也下一道命令给本军水军张统制,让他带队协助孟公。”

胡显晃动着满头花白头发:“那陈忠顺老夫倒跟他有几分交情,如果都统信得过老夫,我这就写书信去蕲州招安他下山。”

站在郑云鸣身边的王登突然说道:“石文虎石壮士似乎跟南边的茶商们还有些联络,要不要通过这层关系试着招抚一下这赖宗明?”

万文胜不满道:“尽行招抚,国家的威严都到哪里去了?杀一批人,抓一批人,其他人才知dào

国法的威力,自然乖乖来投降。”

郑云鸣也觉得宋朝对待这些造反的人表现的过于软弱,如果只是贪图方便随便招安这些桀骜不驯之徒,那他们再起来造反也很方便。

“南边的茶商们先不要动,等孟公料理了三峡水寇之后,咱们再看看他们的动静。”

“仙人寨魏祖圭,谁人敢去讨伐?”

王登说道:“请给末将五百人马前往讨伐,自从襄阳平乱之后休息的骨头都疼了,正好出城去活动活动筋骨。”

胡显笑着摇摇头:“年轻人不要妄自尊大,仙人寨地势险要,那魏祖圭又彪悍能战。没有三千人你是绝对拿不下这寨子的。”

“大将。”站在郑云鸣身后的杨掞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开口:“我想仙人寨的攻略还是略微放一放吧。”

郑云鸣一愣:“这是为何?”

杨掞靠近郑云鸣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忘了白军师和一个姓魏的小娘子”

郑云鸣恍然大悟,转头吩咐阶下的郑仪:“我修书给白军师一封,你拿着信叫韩锋火速去找白军师,问问他仙人寨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头来,看见在座诸将人人睁大了眼睛,想把好奇的神色掩饰下去,人谁不能免了八卦呢?但众人皆是身带官衔的贵人,自然不敢八卦的如此露骨。

郑云鸣只得将话题扯回正轨,他说道:“军情紧迫,事不宜迟,明日我与万都统点兵出发,孟统制带兵先去鄂州等待,等黄州水军到来即刻开始行动。”

但是在襄阳府发兵的一刻,京湖各地的捣乱分子们统统都得到了消息。

自古以来中国的社会被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居其上者治理万民,引经据典称为“庙堂”,居其下者卖菜贩浆、耕种采集称为“江湖”,两个世界尊卑有别,等级森严而且往来很少。但都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

就连两个世界的武装力量也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官军出兵以堂堂之师,高挂旗幡,声势浩大,令寻常百姓望之夺气。但他们这么大锣大鼓的一出动,于路上连三岁小孩儿都知dào

是官军要到了,江湖人早就得到了消息,不管是连夜遁逃,转移阵地,还是打埋伏用手段,时间都充裕的很。也正是因为不了解江湖的这套把戏,历来官军出兵剿灭贼匪都吃了很多苦头。

故而名将用兵迅速隐蔽,似岳飞征讨杨幺洞庭水寇,都是连夜出师,兵行神速,在杨幺未能作出有效反应之前就逼迫对方龟缩在寨中或者进行决战,官军自然就占据了优势。

像郑云鸣这样吹吹打打展开阵势的出发,这些胆大的江湖人是不会被吓住的。事实上郑云鸣的兵马前锋刚出城门,南门上几名农民打扮的人就慌慌忙忙的赶出了城去。他们正是赶往沮水上游的大寨报信的密探。

第三天头上,沮水大寨的十多个头领被召集了来,他们已经知dào

在老鸦山练兵厉害的那个郑官人已经从襄阳出发,目标正是自己。

“郑云鸣又怎样?”性格暴躁的胡统领一口大胡子抖动着颇为吓人:“左右是个书生娃娃罢了,靠了京湖给了几个老将和一批能战的使臣,又正好走运遇到蒙古人退兵,得了一点功劳罢了,他要赶来咱这里,咱就活捉了他跟官府换点酒钱!”

干瘦精明的赵头领却是心事重重:“郑云鸣岂是无能之辈,沙头市一战活捉了蒙古人一个千户,老鸦山一战摧毁了蒙古人不少投石机,甚至连夏铁刀这种老家伙也折在他手里,此人绝不简单。大家要小心提防才是。”

身躯胖大的李头领一扑棱硕大的脑袋:“怕个鸟!那些官军咱们见得多了,哪个不是疏懒成性,又把自己的命看的比别人重的。到时候咱们打个埋伏,朝着郑云鸣在的地方猛一冲,包管把那小衙内吓得落荒而逃。有什么难的!”

众人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

最后几个带着义勇军落草的大头目自称统制的商议了一番,部署好了一个绝妙的应对官军的计划。

这个计划不但会让郑云鸣大吃一惊,而且野心很大,想一口将来犯的官军全部吃掉,有可能的话也要活捉郑云鸣用来跟朝廷谈判。

郑云鸣的队伍分作两路,陆路有五千名步骑兵,其中骑兵二百名,这是他用来讨伐沮水盗贼的主力部队。水路则有二百只民船,装载了荆鄂军全部的粮食、辎重和帐幕,跟随着陆军沿着沮水慢慢上行。

沮水群盗的计划就全部着落在这一路水军上面。

以一小部分人马当做幌子来正面迎击郑云鸣军,一接战就佯装逃跑,引诱郑云鸣进入沮水上游的山林中,带着他们在大山与树林里转来转去的消磨时间。这时候大队从另一个方向突然杀向拖在后面的辎重船队,将船队全部俘获之后再掉头在大山外埋伏,等待得到辎重队全军覆没消息的郑云鸣掉头匆匆赶回的时候,就在山外的险要之处一举将郑云鸣击溃。

当郑云鸣的探马遇到漫山遍野的旗帜和震天的喊叫声的时候,整个计划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当土龙军的步兵们刚刚结成阵势,高竖的长枪还没有来得及放平。远方的树丛里无数拿着刀枪的贼寇大声呐喊着朝严整的方阵冲杀过来。

装载着竹将军的战车被推到方阵前方,土龙军第五副将孙甲紧张的计算着敌人的距离。经过几次大战他对估算距离已经非常有心得,不但要保证敌人完全进入竹将军的射程,更要保证在第一次齐射就要给敌人最大的震撼。

一面冲击贼寇中的弓箭手一面开始射箭,零星的箭矢直射向密集的方阵。但每个长枪兵都将自己的长枪朝斜上方伸出,轻轻的摇摆着。就如同随风摆动的长枪丛林一样,所有的箭矢都被长枪拨打到一边。根据王登在演兵场上的实验,大约只有一成五的箭矢能够透过晃动的抢林落到方阵中的士兵身上。

眼看着大队敌军距离大阵越来越近,一些新补入火器队的火器手手心上已经沁满了汗。但孙副将不发出开火的号令,任何人都不准乱动。这是火器队进队新兵别教导的第一句话,“擅动者斩”的条幅是主将郑云鸣手书,就贴在火器队的操场上。

孙甲闭着一只眼睛,默默的盘算着在怎样的距离上下令最为合适。他突然看见对方冲在最前的掌旗手被地上的树根拌了一下。这个小插曲让正在冲锋的贼众稍微迟缓了一点。

第二十八回 把酒倚剑望玉关(4)

这就是时机了,孙甲圆睁双目怒喝道:“全体开火!”

火器手们手忙脚乱的操作起来。动作最迅速的一组已经点燃了引火线,火花噼里啪啦的闪动着钻入了火门,竹将军却毫无反应。

“第一发哑火!”孙甲对这种新式武器的失灵已经见惯不惊,郑云鸣早就提醒火器队的官兵们,新式武器才上战场一定会有很多不足,而竹将军最大的问题就是会时常哑火。

“不要管别人,各组自行发射!”孙甲大声呼喝着。好在除了那一支哑火的竹将军之外,其他的竹将军都顺利的开火发射。

巨大的硝烟夹杂着卷起的黄土在方阵前方腾起一阵烟雾,烟雾散去之后不出意wài

是对面狼奔猪突的奔逃的场面。

郑云鸣将手中的马鞭一指,喝道:“全军追击!”

方阵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长枪兵队和刀牌兵队朝着没命奔逃的敌人追杀了过去。

“主将咱们也追上去吧!”朱胜催动坐骑说道:“果然被杨掞说中了!”

郑云鸣点点头,用马鞭轻轻一磕后马腿,战马朝着敌人奔逃的方向奔驰而去。

大军渐渐的脱离了在沮水上缓缓前进的辎重船,追击着败退的贼兵进入了茫茫山林。

在远方草丛中观望的探子马马上将战况报gào

给了正在远处等候消息的大队人马。

“呵呵,连咱们大队在哪儿埋伏都搞不清楚,这郑云鸣果然只是徒有虚名的衙内公子。”为首的大头领问道:“辎重船如何了?”

“正在岸边卸载粮草帐幕,看来就要在附近树立大营过夜。”

大头领冷笑道:“他们也不必过夜了,这些粮食财宝和帐幕,就由咱们接收了吧。”

“大伙儿一起杀到朝运输船停泊的地方,把郑云鸣的辎重全都抢过来!”

众人欢喜的高呼起来,这一仗看来盗贼们又要胜过官军了。

当沮水两岸钻出来无数不知dào

从什么地方冒出的贼兵,声威震天的一齐冲向沮水岸边临时建立的营地的时候,看见这一幕的随军夫役们都慌了手脚,纷纷丢下了肩头的包裹和帐幕,朝着沮水下游逃去。自然驾船的船夫也顾不得自己的船只,和少数看守辎重的军兵们一起加入了逃亡大军。

沮水的盗贼们不费一刀一枪就获得了郑云鸣军队的全部辎重。

装着大米的蒲草包和布帛、铜钱撒在沮水的岸边,还有各种各样崭新的器具和帐幕胡乱的堆放着,对于穷苦惯了的沮水盗贼简直就是一座金库,人人都疯狂的抢夺着被民夫们丢弃的物资。

大头领从一个华美的皮箱中取出一件绛红色官服,显然这是郑云鸣自己的官服。这位单线条的小衙内只顾追击幻影中的敌人,却不知dào

连自己的衣服也落入了对手手里。

那大头领胡乱将官袍往身上一披,高呼道:“兄弟们,都来搬东西啦!这是狗官孝敬咱们寨子上下的,咱们就受累自己搬运一下吧!”

欢呼声里几千人开始拼命的抢夺布帛和铜钱,连落在地上的大包粮食都顾不上捡拾了。有的人甚至因为争抢一件瓷器跟同伴打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众人的喧闹声中,一声响亮的号角声突然从左侧的树林中传出。紧接着号角声的,是四面八方震天的战鼓声。

从每个方向上,土龙军的士兵们展开阵势,挺着长枪缓缓的从树林和草丛中钻了出来,正在岸边搬运的贼寇们发xiàn

自己已经完全落入了官军的罗网中。

八方都有气势汹汹的官兵如神兵天降一样的突然出现,沮水的群贼还未接战已然一片大乱。

一骑快马从官军阵中跃出,高声喝道:“群贼听了!尔等既然知dào

中了官军计策,早早弃械投降,如有顽抗不服者定斩不饶!”

“直娘贼的狗官,服你奶奶!”脾气暴躁的胡统领拿起弓箭嗖的一声射向那劝降的将领。

朱胜看见箭矢飞来,将身子一侧让过了峻急而至的羽箭,从箭葫芦里抽出一支雕翎箭张弓回射,这一箭比那胡统领的箭快且有力的多。一箭射穿了胡统领的咽喉,死尸扑倒在地。

众贼人发了一声喊,转身就朝沮水河岸逃去。并不是他们在慌乱中失了神智,他们的神智清醒的很,现在左中右三面都是官军的人马,在沮水隔岸都有官军的旗号和喊声,唯一的机会就是下河。河里不光有他们从上流开来的三十多只快船,还有官军丢弃的二百多只辎重船。从水路逃脱是当下唯一的生路。

冲在逃命的人群最前头的正是大头领,他直奔一条遮盖着芦席的官府运输船而来。他知dào

这种夹板快船速度比一般的运输船快的多,最适合用来逃命。

当他跳上船去准bèi

用撑杆将船撑离河岸的时候才发xiàn

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身后的芦席突然掀开,几把刀一齐架在了大头领的脖颈上。

“土龙军杨掞等候多时了!”杨掞一手拿着刀看住那贼头,一手吹起了竹哨。哨音一起,数百将士揭开芦席从河岸边的民船中一跃而起,挥舞着刀牌殳棒迎着逃命的贼众杀了过去。

“不要杀我!我们投降!”“我们投降!”看着最后的生路被船中藏着的伏兵所截断,大部分贼人立即就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几乎比官军多了一倍的人数,他们却不敢再举起刀枪面对四面包围上来的训liàn

有素的土龙军。数千人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朝着官军跪拜。

少数仍然不肯投降的匪徒沿着沮水河岸朝下游逃去,却突然发觉河岸边的芦苇丛里也到处是官军的身影。原来那些临阵脱逃的守卫辎重的官军并没有跑远,而是在下游的芦苇从中埋伏了起来。这些漏网之鱼还没有跑出一里路就重新落入了官军的二重罗网中。

几乎称不上有什么战斗可言,沮水的大盗贼已经全部被土龙军所擒获。

郑宪从大队无精打采的俘虏身边走过,捡起了被那大头领慌张中丢弃在地上的官袍。

“公子的官袍被那厮弄的全是土!”郑宪一边抱怨一边扑打着官袍上的尘土。

“拿回去洗一洗不就行了。”骑在马上的郑云鸣虽然全身甲胄威风凛然,依然不忘了跟郑宪说笑话。区区一件衣服比起轻松解决沮水的盗匪来说,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这当中大部分的功劳自然又属于神机妙算的小张良杨掞。

“和官军不同,从兵变贼的沮水盗匪只有两件事最关心,一个是求生,一个是捞钱。”在出征前的军事会议上,杨掞指着沮水地形图侃侃而谈:“正面交锋他们绝不是土龙军的对手,所以敌人大半是使用盗贼对付官军的老把戏,放过我军大队,以主力抄袭我们的辎重队。”

“我们就针对他们这招来做文章。前方发xiàn

敌情之后,副都统自领兵前去接战,但前出不必太远,等追出一二里之后,派遣一部继xù

追击敌人,主力则分成多路,借助林地草丛的掩护分别撤回到辎重船队卸货的地点附近进行埋伏,贼人稍后自来偷袭,并且为了贪图财货,来的人一定很多。咱们就借着这些物资做诱饵,给他来个守株待兔。”

情势果然跟杨掞估算的一摸一样,为了堵死敌人最后的逃跑路线,杨掞还亲自带领二百精兵藏在船舱里,专门等着贼众被包围的时候突然杀出,对这些意志薄弱的家伙进行心理打击。

郑云鸣心中盘算着,这小子若是能学会纵观大局,将来必定是可以独挡一方的帅才。

“大将!下游有快马靠近!似乎是本军的信使!”一名正在下游方向瞭望情势的背嵬兵突然叫道。

下游果然一人一骑奔驰在通向这里的道路上,即使远远望去郑云鸣也能辨识得那就是土龙军自己的骑士。

果然是韩锋回来了。

韩锋飞马来到郑云鸣面前,甩缰绳下马急道:“军师出事了!”

白翊杰派宋义长到黄州去查探消息,自己则起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的目的地是江南西路的袁州治下的萍乡县。去的目的也很清楚,郑云鸣告sù

过他萍乡县境内有丰富的煤矿储量,一旦开发出来,不但供给京湖各地的使用有余。而且还能顺流而下供给江南各处使用。郑云鸣正要抓紧时间在京湖大举办理手工业工坊,对铁矿石、焦炭和铜矿石的需yào

都要超过往年数倍之多,没有一个巨大的矿产供应源搞起手工业改革无异于缘木求鱼。

与对京湖物产了如指掌的白翊杰不同,郑云鸣是京师官宦子弟,对地方州郡的土产大致只有一些纸面的印象。不过比白翊杰有优势的是郑云鸣抱有后来一千年的历史知识,他当然知dào

黄州境内的大冶有丰富的铁矿资源、湖南境内的萍乡有足够的煤矿资源,而用水运将矿石运到汉阳进行加工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十九回 千金纵买儿女情(1)

但郑云鸣想要复刻后世汉冶萍联合企业的辉煌存zài

技术和财力上的双重困难。别的困难不用说,没有蒸汽轮船,从下游的萍乡和大冶将大量矿石运输到上游的汉阳本身就是一件繁重的任务。另外,大冶的铁矿暂且不论,萍乡县的煤矿在内陆的安源,要将煤矿运出来到萍乡县的码头上装载上船,在未来固然可以采用小火车和专用铁路的办法,现在则只能使用人力。

而且这三个地方里只有大冶有一定的手工业基础,矿坑和铁匠都很齐备。汉阳和萍乡两地现在手工业基础都是一片荒芜,要将其建设成为强dà

的手工业基地,需yào

数额巨大的资金支持,而这种支持只有朝廷能办到。

白翊杰却对这些困难的解决办法早就了然于胸。

“萍乡的煤矿之所以没有大规模开发,并不是路途的险阻或者开采太难,只是因为焦炭之法并没有广泛用于精钢炼制。如果制置使司和转运司能够认识到这个问题,采用一些鼓励开采煤矿的措施,那萍乡煤矿的开采并没有多大困难。”

“没有机器大工业”郑云鸣自觉失言,慌忙改口道:“就凭人力搬运这么大量的矿石只怕地方上承shòu不起。”

“您忘了,我宋国别的可能缺乏,独独不缺人力,”白翊杰轻轻摇了摇羽毛扇:“生铁和煤炭市场上煤铁的价格每上涨一文钱,就会有许多失业无告的壮丁投入运矿的大军。怎么会缺人来运矿石呢?”

这正是大宋的悲哀所在,亦即从大宋之后千年中土的命门所在。管理得当的话,人的确是最好用的生产工具。他自备检修,从不需yào

认真保养,在遇到解决不到的问题时,还能开动脑筋智能解决。使用的方便不是寻常机器可以比美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工业革mìng

之前,世界各地的手工业者只要有可能,大部分工作都是交给人力来完成。英伦三岛之所以能爆fā

工业革mìng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海外市场开拓之后手工业产品的价格被抬到了原先不能想象的价格,但英国本土的人口却因为殖民而增长缓慢。用经济学上的话来描述,就是劳动力价格上涨到了商人们不可接受的地步。而同时奴隶贸易又被废止,故而机器代替手工才成了必然的选择。

大宋之武力不彰,难以在海外开拓到足够的市场。大宋的人口世界称雄,自然也用不着奴隶来争夺就业机会。已经饱和的国内市场和极为充足的人力资源,才是中国迟迟无法进入资本社会和工业社会的最终原因。

必须有一只外来的手从外面推动着这个运行良好的经济机制走向崩溃,然后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体系。前者可以由蒙古来做到,后者必须由倒转了千年时光的郑云鸣来完成。

当然郑云鸣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这个构想,即使对于想象力超过郑云鸣预知的白翊杰,大概也很难理解这种超出常理的构想。但白翊杰的论点的确值得郑云鸣来参考,利用京湖制置使司行政推进,利用两湖和江西的人力进行运作,由转运司统一管理的汉冶萍矿冶体系一旦完成,对于郑云鸣下一步展开的运作就奠定了一个强有力的物资基础。

所以白翊杰写信给郑云鸣提出要亲往萍乡县一遭,考察当地煤炭资源的时候,郑云鸣认为自己复兴京湖地区经济的计划终于可以迈进了。

不料这却成了白翊杰生命中的一段波折。

准确的说,是还没有到达萍乡的时候就已经遭遇到了波折。

白翊杰的座船从长江入袁水,一路径直奔萍乡而来。这里两岸树木葱茏,鸟啼鹰飞,和京湖的风景略有不同。

白翊杰坐在船头抚琴赏景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急迫的呼救声。

一艘民船被两艘浆船夹在中间,桨船上的人都蒙着面,手提大刀,正在逼着船上的乘客挨个往水里跳。依照江湖上的黑话,这叫“下馄饨”。比起一刀一个杀的江水流血的“板刀面”来这种办法要省力的多,即便被扔下去的乘客水性好能够游到岸上,也不过是落了个“自行失足落水”的名目,想要控告强人也抓不住证据。

船老大看到前方有强人出没,当下就要调转船头回去。白翊杰苦笑着说道:“现在哪里还来的及!江上的盗贼打劫是绝对不会只有一两只船的。”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两艘划桨船突然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杀出,以飞快的速度冲到了白翊杰的座船边。

船上众人个个脸蒙青纱,扎巾箭袖,手持各种武器,哇哇大叫,两艘船将白翊杰的座船夹在当中,有人扔了铁爪过来抓住了船舷。将三艘船紧紧的靠在一处。

一名腰似水桶、手臂肌肉隆起的壮汉提着一柄黑色的板斧冲上船来,大声喝道:“袁州水军巡查!尔等是什么来路,速速报来!”

白衣童子起身喝道:“我家公子是”

白翊杰赶忙开口打断他的话:“学生白易,襄阳人士,到萍乡县寻访故友来的。”他一面说,一面示意白衣童子坐下,对那大汉说道:“各位有话好说,既然是官军巡查,为何蒙面?”

那大汉哼了一声:“老子们的事情轮不到你管!”说着舞动手里的板斧,就要来翻找白翊杰的行李。青、白二童子慌忙要起身拦阻,却都被白翊杰摆手拦住了。

那大汉将白翊杰的几个包裹打开来细细翻找,除了一些换洗衣物、文房四宝、瑶琴碁盘还有一些散碎钱银之外,别无一件值钱的物件。心中好是郁闷,但他转眼间就看出此书生气度不凡,并非寻常人家子弟,所用器物精洁雅致,更不是穷书生能置办的起的,眼珠子一动,已经有了计较。

“既然公子是到咱们袁州的贵客,江南之人不能失了礼数。”他把斧子往肩头一扛乐呵呵的说道:“来人!过来搀扶公子过船去,请公子到咱们水军营中休息几天好生款待!”

说话间四条大汉跳帮过来,挟持住了白翊杰转回自己的船去。

那蒙面大汉冲青白二童子说道:“你二人回复你家老爷,就说白公子在袁州水军营中做客,一切安好的很,不必担心。”

这当然是绑肉票的文雅说法,历来绑匪和肉票的关系都很特殊。但凡是见过些市面的贼人,对待肉票多半不愿用粗。生怕损伤了哪一块皮肉让赎金打折。只有肉票实在抵抗激烈时候才用一些强硬的手段。

白翊杰被架到贼船上,转头对两个童子高呼道:“你们去叫郑公子不必等我回来再修房子了,我在袁州盘桓几日,稍后自然回去找他!”

郑云鸣听了韩锋一五一十的奏报,眉头一皱:“没有军师在,我与谁去商议革新大策的实行?”所谓修房子的比喻,是白翊杰在襄阳对郑云鸣说起的论证改革的难易,“朝中大臣分作两类,一者是裱糊匠,在原有的屋子上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一者是砖瓦匠,从头起另立新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但目前政事堂这屋子破损的太厉害,只靠装潢裱糊一番再也禁不住北方来的风雨,非得从头开始,用新砖瓦重新构造一座新屋子不可。”

当时郑云鸣听了也表示赞同,不了屋子还没有建成,砖瓦匠却先被人绑了去。

他怫然不悦道:“这些强人胆子也太大了!公然在江面上掳掠人口!袁州的地方官都是木偶泥塑不成?”

杨掞笑道:“您这就认真了,我只怕是这袁州的水匪跟本地的官兵还脱不开关系呢。”

郑云鸣脸一沉:“你是说他们官匪勾结一气,在江面上白日里行凶么?”

“可能更糟.”杨掞叹道:“我早就听说过江西路有水陆官军假冒盗贼杀害行人的事情,但只是沿路听闻,没有查得真凭实据。”

“贼势如此猖狂。”郑云鸣怒道:“我立kè

修书一封给临安郑相公,叫枢密院好好查一下袁州的糟烂事情。”

“这当然是个好办法,”杨掞说道:“我只怕刘潜夫会有不同意见。”

“此事万万不可。”刘克庄一面低头撰写着沮水讨贼的军报一面说道:“官场上要的是泾渭分明,随便将手伸入他人地盘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官人亦不是谏官,与江西路的官兵一样是地方守臣身份,不要说你写私人书信给郑相公。就算你正式函文上到枢密院,枢密院半分也不会理你,因为这并非官人的职权所在。”

“但白翊杰失陷在袁州,咱们总的想办法救人。”

“克庄有三策可以救出军师。”刘克庄慢慢的说道:“唯听公子善择尔。”

郑云鸣大马金刀的往交椅上一坐,说道:“先生不要绕弯子,有话只管说来。”

“备齐赎金,前去赎人,此乃上策。”

郑云鸣一挥袍袖:“堂堂国家军队,岂能屈身为匪类所迫,此议不取!”

第二十九回 千金纵买儿女情(2)

“对都统的颜面自然有些损失。”刘克庄慢慢的说:“但是一不用惊动袁州的官府,第二也能保证军师的人身安全,第三用最低调的手段了结此事,在政治上是最佳选择。”

王登摇头道:“潜夫先生不要说了,都统就是这个性子,他宁可尽起襄阳大军去袁州将贼众杀个一干二净,也绝对不会对绑匪低头的。”

“那么,还有中下二策可供选择。”刘克庄叹了一口气:“中策是,都统写信给袁州知州和本地守臣,由本地的官员出面解决这档事。这并非是朝廷正式下的公文,但都统在京湖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袁州次等州郡,轻易是不会驳都统这个颜面的。”

“这是个办法。”郑云鸣说道:“讨捕盗贼,本来就是当地官府的事情。我写一封信跟袁州知州谈谈这件事倒也不算越权。”

杨掞哼了一声,说道:“只恐袁州方面包庇下属,连都统的颜面都顾不得了。”

“倘若如此,那只有用下策了。”刘克庄放低了声音:“择一心腹干将,选精细人五十个,化装成到萍乡采购漆器的商人。潜入萍乡境内去救人。”

杨掞眼睛一亮,马上接口道:“我可以去!”

“你捣什么乱!”郑云鸣一摆手:“这是江湖勾当,自然要找江湖人去!”

他对阶下的任雄威说道:“去请石文虎过来议事!”任雄威领命快步离去,不久带了石文虎转回来。

郑云鸣将前后的经过详细给石文虎描述了一遍,问道:“石壮士此番前去救人,能有几分把握?”

石文虎在堂上来回走了几趟,左手一砸右掌心,说道:“不敢说十成十的把握,但相信以袁州官兵这群草包,救出白军师应该不难。”

“就这么办。”郑云鸣抽出一支将令:“我帐下兵丁部将你只管调用,只要能救出军师就行。”

石文虎哈哈一笑:“救人而已又不是去打仗,多了反而碍事,就只我和任雄威兄弟两个人去。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保管接得军师回来。”

说罢拍了拍任雄威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杨掞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随口说道:“这位石壮士信不信得过?不然还是我带一队人”

他举目一看,王登和刘克庄不约而同的将脸侧向了一边,显然不愿意替他说话。郑云鸣面色微沉,喝道:“只知dào

做这些抖机灵的事情,明天给我老老实实的上工地监工去,就算是现在关在贼窝里的军师,也一定希望你好好干完当前这件事而不是去救人!”

杨掞愣了一下:“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不要急,等会陆、葛两位到了跟大家讲说明白。”郑云鸣坐回到位置上,一旁几个亲兵摆好了长条桌案,郑宪拿了大张图纸过来在桌案上铺展开来。

杨掞站在一旁用眼角余光瞄着那图纸,上面工整的提着襄阳城防增补改设全图字样。

令他感兴趣的不止是图纸的内容,更是图上的墨迹。

同样是黑色的墨迹,却不是水墨,他也不顾郑云鸣在一旁看着,走上前去在图纸上摸了摸,摸到的地方被涂花了,自己的手指上也留下了黑色的粉墨。

“是石墨啊。”郑云鸣笑着从堂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掷给杨掞,那并不是毛笔,而是用两支磨的扁平的竹板夹住一支黑色石墨。

“这是石墨笔。”郑云鸣举着一支石墨笔说道:“毛锥子虽然好用,写字作画是其所长,绘画地图和工程图样的时候难免不够精确,我便想着如果能够一支硬笔头的笔来画图会好些。试了许多材料,最后发xiàn

将石墨粉和纯净的粘土按比例混合之后压紧成小棍,然后两边用竹木夹住固定,这样的方法做成的笔使用最为便利。前一阵趁着军中有一点空闲,叫工匠赶制了一批送来,你看这样画出来的地图比毛笔地图不是工整多了。”

“确实是工整多了。”杨掞身后突然传来陆循之的声音,两位德高望重的统制刚刚从制置使司衙门赶回来。陆循之走上前来仔仔细细的将地图看了一遍:“官人虽然只是增补添设防御工事,但要修整的地方委实不少,这样浩大的工程,资金和人力怎么保证?”

“您忘了襄阳城里还有比制置使司更大的衙门么?”郑云鸣说道:“魏相公将养了这么多日,这几天才稍微好了一点。督视府虽然花了很多钱,目前库中还有一定积蓄,相公与制置使司商议,准bèi

从督视府府库中拨付会子一百万缗,进行襄阳府的增补改修绰绰有余了。”

“至于改筑城池的人手,那更是不缺。”郑云鸣从地图上抬起头,问王登说:“前番在沮水活捉的俘虏有多少?”

“一共七八千人,除了二百多首领被关进大牢之外,其余的都关在城南临时建起的营帐中。”王登说道:“这还不算完,刚刚传来捷报,万都统在云梦泽剿贼成功,获得大捷,生擒了贼军头目和五千士卒。按照他和大将之前的约定,五千俘虏稍后都会送到襄阳来。”

万文胜自然不是便宜角色,他用兵的特色是快。和郑云鸣故yì

大张旗鼓进军然后使用巧计不一样,万文胜先是屯驻在郢州数日,按兵不动,等云梦泽的盗贼们放松了戒备之后以三千精兵兵分三路急行军赶到云梦泽。贼人全无戒备,连下船从水中逃跑都来不及就被官军所击破。

“有了这些免费劳力,”郑云鸣笑着说道:“何愁襄阳增建的工程不能完工?”

虽然这么说未免对饱受兵祸的京湖百姓有些不恭,但多亏了战后蜂拥而起的盗贼,郑云鸣才有了许多便宜人力可用。中原处置俘虏的办法一向都不是以屠杀为先,强壮者编籍为兵,老弱者发还为民是中原对待俘虏的惯常思路。对于孜孜以求建设思想纯化、纪律严整军队的郑云鸣来说,他无意将这些战斗力根本说不上强悍、纪律又极其散漫的兵丁补充入自己的军队里。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被作为民夫使用。

对投降的士兵来说这已经算是仁慈的办法,制置使司战后给郑云鸣下达的命令和葛怀、王登、朱胜等人的意见都是讲投降的俘虏全部斩杀。他们的理由惊人的一致:“值此虏乱方休,京湖动荡之际,不得不稍用阎王手段,以儆效尤。”说白了,就是做给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家伙们看看,面对反叛的盗贼,大宋能够拿出怎样的威慑手段。

郑云鸣则是坚持自己不杀俘虏的立场。“杀降有什么用?谁也不想将来落得李广的下场。”李广一生未能封侯、最终落得自刎的下场,这个时代的人都以为是他杀害八百名羌人战俘伤害了阴德的结果。郑云鸣正好借着这点来支持自己不杀战俘的立场。

而他坚持不杀俘虏,并不完全是出于后来人更高的道德要求,更是基于自己对于免费劳力的急迫需yào



想要在蒙古人下一波攻势中保全性命,非有坚固的城墙依托不可。在这个冷兵器为王的时代里,建筑完备的城墙是一种无法克服的障碍。不管是另一个位面上的襄阳大战,还是本位面上已经存zài

的巨大堡垒城市君士坦丁堡的历史,都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郑云鸣将众人围聚在襄阳改建工程图前,将自己的全盘改造计划慢慢道来。

首先是在襄阳四周开设十多个砖窑,利用从下游运来的煤炭大量烧制青砖。唐宋的城池很少有完整包砖的,即使有也只是包裹一层砖石而已。应付目前的攻城器械倒没有什么问题,但郑云鸣清楚知dào

:总有一天襄阳城防要经受回回砲的考验,通过了这道大考,大宋的寿命可能会延长数十年,通不过,即便是有了穿越的自己,大宋依然可能重蹈覆辙。

用于对付回回砲的措施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就是将整座襄阳城至于双层墙砖的保护之下,两层墙砖包裹的城墙,不但能防御回回砲的直接命中,并且可以抵挡敌人对城墙的掘进攻势,而在之前的蒙金大战中,蒙古人在城墙上挖洞并不止一次了。

先用宽大的长条青石铺设在城墙脚下高数尺作为垫脚,在其上码设二层青砖,涂以灰浆进行粘接。郑云鸣曾经想过使用原始混凝土作为粘合剂,这些混凝土建造的堡垒之坚固,甚至连二三百年后的初级火炮都奈何不得。但是这些原始混凝土主要的成分是在意大利半岛随处可见、在京湖却珍贵不易得的火山灰,郑云鸣完全不可能制造。他只得继xù

采用中国传统的灰浆来粘合城砖,好在襄阳的工匠们技术不差,调制出来的灰浆用来粘合城砖仍旧能严丝合缝,刀枪难以戳动。

在城墙上修建外墙、车马道和马面工事,然后在外墙上修建雉堞,在内侧修建女墙,这些都是本地工匠精通的门道,郑云鸣丝毫插不上手。

第二十九回 千金纵买儿女情(3)

郑云鸣的原则是,如果不是弊端已经特别明显或者实在缺乏效率,不然他不会轻易对这个时代的做法提出修正。只有本地当时的人才能够了解为什么这么做,这种做法是不是符合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和技术要求。而郑云鸣要做的正是在本地做法的基础上,进行渐进式的推进。这才是当下最现实的做法。

比如将单层城墙扩建为双层。但这其实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因为青砖的用量将是过去的两倍之多。如果不是白翊杰对鄂州煤矿的整治稍见成效,如果不是张膛仗义减少了从鄂州给襄阳府提供专用煤的运输费用,如果不是郑云鸣提高了襄阳府收购煤炭的价格,并且由公家贴补一部分钱再将其以市场价卖回给烧砖工人们,就连这砖墙从单层变双层的小小改变都无法实现。

而就算是这样,郑云鸣也无法做到将襄阳城全部城墙包裹上双层城砖,他只能采用重点地段重点关照的办法,在几座城门、城墙四个角等一些防御上的薄弱部位覆盖双层墙砖。

除了城墙之外,郑云鸣还要在城中修建钟楼和鼓楼作为调遣兵将,指挥军民的机关。之前襄阳城中并没有钟鼓楼的存zài

,击鼓撞钟都在城门楼上进行,但考lǜ

到一旦发生战事,城门楼多半会被敌人的砲石集火打击,在城中另建一套指挥系统实有必要。

还有在瓮城中增加新的暗道和藏兵洞,以及加固城门之类的细节,郑云鸣也不厌其烦一一派人认真设计安排。

当蒙古人下一次来到襄阳城下的时候,郑云鸣要做到万无一失。

“和敌人成千上万的骑兵相抗衡的只有我们高大的城墙了。”郑云鸣对众人说道:“就让那些胡人们看看什么叫做固若金汤!”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襄阳城的百姓惊讶的发xiàn

整个襄阳城成了一座忙碌的工地,数不清的夫役在土龙军军士的押送下开始着手襄阳城的防御改建工程。另一方面,襄阳的驻军仍未放松操练,除了一部分人依旧进行荷戟巡城的体能操练之外,各支军队亦开始进行战斗技巧和方阵组合的操练。

振武军的一些前军士兵在檀溪附近的壕沟旁进行攻城操演,将士们全都身披两重铠甲,在内披有一层皮甲,在外披着一层铁甲,演练跳跃壕沟,虽然不时有人重重的摔落在沟底,但在振武军前军主将史刚的严令下,不敢有一人抱怨。

在城东孟璟率领忠顺军正在进行方阵的操练,忠顺军是由邓州、唐州和信阳彪悍勇猛的北方精锐组成的军队。在金国将要灭亡的最后日子里,金国的精锐大部分由恒山公武仙指挥。武仙在三峰山之战中逃脱,于路收集溃兵,都是金国百战之余残存的精兵,其众号称十万,盘踞在邓州唐州等地,金国皇帝命令武仙南攻京湖,企图取道商洛进据四川作为安身之地。时任京湖副都统的孟珙率领八千人迎击武仙的大军,在襄阳东北大破武仙军。进而主动进攻唐州和邓州,连破武仙军十二个砦,将武仙部众彻底击溃,武仙只带数骑仓皇遁走。而孟珙在唐州和邓州俘虏的金国精锐战士中选拔了二万多人成立了忠顺军,实则是北方最后的精锐集结成的军队。

其战斗技巧不但远胜原来南朝各支军队,甚至比郑云鸣部下的两支军都更高超。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忠顺军在展开方阵的时候,不但能够使用斜刺握枪和郑云鸣推崇的水滴式握枪,即平举长枪枪尖向下。也能够临阵突然变成铁牛耕地式握枪。士兵突然蹲伏在地上,以铁枪突刺敌军下盘。这是专用来击破敌人骑兵的招数,在战斗时使用这招将钩镰枪和麻扎刀刺出去钩砍马腿,是步兵以勇气和敌军铁骑搏命的舍生战法、

但这些练兵的场面远不如在北门外的操练更能博人眼球。不但是百姓,就连襄阳城里的官员仕女们也乘兴出来观看号称京湖第一的选锋骑兵的操练。

一队骑兵排成纵队在大道上小步奔跑,随着领头的将官将变队旗轻轻一挥,骑兵队当即展开为横队,对着草人靶子猛冲过去,一阵猛烈的刀砍枪刺过后,许多草人靶子跌落在黄土中。骑兵队继xù

朝着前方小步前进,来到密集的鹿角旁,一队骑兵先行下马用盾牌结成阵势,其他的骑兵手持弓箭进行掩护,另外有几十名军士手提着重斧翻身下马砍开鹿角,指挥的军将大声指挥着骑兵冲过鹿角,朝着终点的红旗做最后冲刺。

站在红旗下的选锋军统制刘全洋洋得yì

的对身边的王登说道:“统制以为选锋军的操练如何?”

王登点了点头:“不错,但还不够好,以这样的骑兵十个也打不了蒙古骑兵一个。”

刘全自信满满的说道:“不需yào

十个打赢一个,只要二千个打赢蒙古人三千就足够了。”

王登瞪大了眼睛扭头说道:“统制这话说的大了些吧?”

刘全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对面疾驰而来的骑兵劲旅,神态自若的讲述了一番道理。

“兵贵专不贵分。骑兵的行军能力比步兵强了数倍,这个原则就更加明显。将骑兵分散配置在各地,远不如将其集中起来进行大规模会战来的有力。蒙古是古来未有的运用骑兵的行家,这点道理他们自然懂得。但是他们进入中原二十多年了,还是不改在草原上的本性。有战事则大股麇集,战事一结束就归而四散,这样的打仗模式至今还时常有见到。我跟孟大帅去蔡州和蒙古人联合zuò

战的时候,就发xiàn

他们进军的时候就合而为一股,撤tuì

的时候就四散而走。全不似中原使用骑兵的办法一样,大群而出,大群而归。”

“中原骑兵需yào

这么做,是因为骑术和射术都不如草原的骑兵。”王登反驳说:“因为他们一落单就不会打仗,几个拿着锄头和叉子的农民都能解决掉。蒙古的骑兵即使只有三五人结成一小队,依然可以保证很强的战斗力,对付一二百中原步兵都不能问题。以这等素质的骑兵,进攻时候汇聚为一股,撤tuì

的时候四散而走,才是最正确的战法。”

“但聚散之间,就给了我选锋军取胜的机会。”刘全说道:“只要步兵能够在敌军的攻击下保全城池,敌人必然四散退走。我骑兵可以守在敌人的归路上,以大群对小队,对蒙古骑兵各个击破,不是十个对一个,而是二十个、三十个的对一个蒙古兵战斗,用这样的战法,即使是江南的二千骑兵,也能够战胜三千名强悍的北地骑兵。”

“纸上谈兵。”王登和刘全在孟珙帐下时已经是熟人,说话便不再委婉:“这套把戏你们对蒙古人用过没有?”

“这次敌人侵犯到黄州边境的时候,我们用大队埋伏敌人撤tuì

的队伍,斩杀了蒙古骑兵十余人。”刘全说道:“等蒙古人下次南下,我们就不会只有这点斩获了。”

“当然前提是你们能先保证襄阳城不被蒙古人攻陷才是。”

“这个你不用担心。”王登说道:“有郑云鸣在,就有襄阳在。”

刘全笑了起来:“景宋到了郑官人部下一年,已经完全对郑官人心服口服了。说起郑官人,今天一整天都还没见到过他,今天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登的面色突然变得沉重:“他去处理今早城西那件事情的善后了。”

襄阳城西前几日新开辟了一小块空地,作为襄阳火药匠作试验新式火药武器的试验场。因为这块空地地处两条街交汇处,附近有两口水井,故而赵葵将其命名为双井试验场。

双井试验场迎来的第一个试验物是襄阳工坊共同铸造的“铁将军.第一号”;从竹子和坚实木材过度到金属的火药发射兵器,是决定经济发达的农业国家能否战胜武力强dà

但经济贫瘠的游牧帝国的决定性一步。郑云鸣在交待襄阳府工匠研究新式铁管发射武器的时候并没有谈到这些,他只是反复强调:“新兵器能否研制成功,不但关系到襄阳一城安危,也关系到各位在城中父母妻子的身家性命!但有研发成功的人,官府不吝犒赏!”

官府公布的悬赏是钱一万缗,布帛二千匹,襄阳城最好地段的宅邸一所,城外良田一百亩。只要能够给官府提供一具合格的金属发射火器,马上在城里有豪宅、在郊野有农庄,还有大把的现金可以运用。从勉强生活的工匠成为真zhèng

的富户。任谁不眼热!

就官府一方来说,这份悬赏也足够有力。即使是绍兴年间给活捉四太子兀术、悍将李成等的悬赏也不过是如此。就近来说,一举平定襄阳之乱,在危急中拯救国家于水火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得到的犒赏与此几乎一摸一样。

聚集在城中的上百名铁匠摩拳擦掌,都放下了手中其他的活计准bèi

拼劲全力将人生赌在这一把上。

第二十九回 千金纵买儿女情(4)

双井试验场第一天开放就接到了十几个申请使用的要求。已经有很多人完成了金属火器的原型,其中大多数是用熟铁铸造的,只有两三具是青铜铸造。大宋境内铜的价格比熟铁要高昂很多,本身长江以南的铜矿储量最丰富的地区在大理国境内。大宋国内原本不多的铜储量还要承shòu不断外流的压力。因为在中土以及可以交通贸易的诸蛮邦里,唯一大量使用的标准货币只有宋朝铸造的铜钱而已。走私铜钱已经成为一桩利润极高的买卖,中外商人想尽了办法来将铜钱运到境外,这使得国内的铜价更加高不可攀。

郑云鸣花了很大力qì

才从官府储存的铜块里拨付了一部分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给试制的匠户,除了几个对铸造极有经验的老师傅,大部分工匠都不敢用这一点点珍贵的材料冒险。

第一批试验的五具金属火器,标以铁将军.第一号试制到第五号试制的名号。依次在双井试验场内进行演放。

没想到铁将军第一号就出了事故。第一个试放的工匠为了贪图铁将军的演放效果,大着胆子往炮管里填入了快十斤火药。这名匠人铸造的手艺又不够精熟,在铁炮身里藏有大如酒盅的沙眼却完全不自知。唯一的结果只能是炸膛。

清晨天色刚刚擦亮的时候,一声震慑心魄的巨响在襄阳城中响起,巨大的烟尘腾起好几长高。整个襄阳城的居民都感到了地面在震颤。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驻扎在西门附近的振武军右军官兵,他们将伤亡者一个个搬离火场,接着水行官兵(执行消防队的任务)也赶来扑灭已经延烧到附近民房的火灾。稍后郑云鸣亲自带领副都统衙门亲兵赶来组织救援,忠顺军、池州军马和本城土兵也分别派人来救火。制置使司和督视府也派人赶来询问救灾进展。

好在事前做了一些安全措施,比如将火药库远离试验场,用沙袋构筑起掩蔽墙。还准bèi

好了救火的水桶,因为爆zhà

引起的火灾不久就被扑灭了。但惨重的伤亡已经造成。

除了施放铁将军的五名匠户当场粉身碎骨之外,还有九名试验场干办公事和围观军士死亡,六名看热闹的平民死亡。三十余人不同程度受伤。整个试验场都被巨大的爆风扫荡一空。整个试验场上死尸累累,伤者遍地,呻吟呼号之声不绝。

面对着如此惨烈的场面,就连见惯沙场的葛怀也暗暗心惊。他对面色沉痛的郑云鸣说道:“将来若是在战场上出现这种事情,只需yào

炸裂一个全军士气就会崩溃了。”

郑云鸣缓缓摇着头,一个字也不说。葛怀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也闭上了嘴。

真是出师不利,金属发射火器造成的第一个伤亡竟然是自己一方,这在无形中给大宋未来火器的使用增加了一丝阴影。

郑云鸣缓缓的来到被炸毁的铁将军旁,两具铁匠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在附近。他们亦是有父母妻儿的普通人,如果没有郑云鸣这一纸悬赏,他们可能还在过着平和的生活。

但郑云鸣知dào

无论损失多少人也不能阻止他继xù

推进火器研究的决心,和蒙古人将要杀害的人相比,为了研究火器而付出的每一分牺牲都是值得的。

但赵葵显然不这么认为,将郑云鸣招到制置使司的偏厅后,他下令道:“暂且推迟一下悬赏,这样的事故不但会在匠户中造成恐慌,也有损制置使司的威信。”

坐在一旁的病榻上的魏了翁说道:“竹将军的威力对付蒙古人也足够了,现在京湖需yào

的是足够的竹将军,赶时间研制铁制火炮,实在没有必要。”

魏相公在襄阳休养了一阵,身体已经好了不少。朝廷鉴于襄阳情势已经稳定,已经正式下达了解散督视府的诏令,并且召唤魏了翁回到临安向皇帝详细奏报这一次京湖战事。

但在正式解散督视府之前,魏了翁依然坚持抱病理事。

虽然看见师长是抱病,但在公事上郑云鸣并不退让:“两位都是云鸣的上司,但大帅和鹤山先生将这件事都瞧的小了。在这件事情上官府并没督促工匠们的意思,应该检视自己工作方法的是工匠而不是官府,在技术问题上我们干涉的太多了,事实上我们应该尽量扮演幕后推手的角色,将具体的研究交给第一线的工匠们来判断,给工匠们提醒注意安全,改善研究进程是可以的。但悬赏不能取消,只有保持住有效的激励才能使研究者产生持续不断的动力。”

赵葵已经渐渐习惯了这小官人在每件事情上都坚持自己独立观点的作风,他想了想说:“既然如此,继xù

保持悬赏,对伤亡的工匠善加抚恤,然后劝谕工匠们增强安全意识也就是了。”

自古以来工匠的地位一直不高,对于匠户的伤亡制置使司并不在意。只要工匠们情绪稳定,制置使司没有必要做多余的事情。

郑云鸣上前一步说道:“正是这样,我的意见是不单单只是给予遗族们钱粮上的优厚抚恤,更要在襄阳城里张榜公开宣扬这些工匠不惜生命来钻研新兵器的舍身精神。只有激发起工匠们的荣誉感,才能最大限度的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如果可能,我还想追赠他们的子弟低阶官职,让其宗族也能感受到国家重视工匠的力量”

魏了翁大声说道:“此事绝不可能!”

“国家官职,岂可轻易授予普通人!”他顿了顿,将口气放缓了些:“读书人学的是安邦定国,习武的人学的是杀敌保家,做生意的重视赚钱,工匠看重的是手艺。所谓士农工商,各安其份,天下可安。士子有士子的清高,工匠有工匠的荣耀。读书人沉溺于格物致知固然是丧失了大志,让工匠凭借手艺就登入仕途也是败坏官场的无谋之举,对于工匠自己也未必是有福的事情”

他这么源源不绝的说着,郑云鸣已经明白在这个时代里要让人懂得“四民平等”的理念似乎太过急躁了。何止太过急躁,农业国家的君臣制度建立在等级森严这个基础上,喊出四民平等的话来,对于皇帝和天下来说无异于悖逆了其生存的根基,这将是比造反还严重的事件。

他只能另外寻求给工匠们增加荣誉的办法。

他将这个办法禀报给了赵葵和魏了翁,这办法其实也十分简单。

“将来在所有制造的兵器上,都携刻上制造者的姓名。”这办法并不是郑云鸣的原创,很多国家在大宋之前都已经将工匠在作品上署名作为一种常例。比如刚刚被蒙古人踏平的金国,他们在借鉴宋朝匠户制度的同时,也让匠户在自己制作的军器上署名。但这并非是一种荣耀,而是当军器发生问题的时候便于追责。

郑云鸣却要想办法将这种制度变成一种激励人上进的荣誉。

“我们将所有制作精良的兵器在其退役后配享武庙。比如射杀敌人三百以上的良弓,刺杀敌人一百以上的长枪,以及发射了一百次没出现问题的铁将军,总而言之,只要是在战场上累积了超过寻常武器战果的兵器,就跟累积了杰出战功的战士一样,由国家给予祭祀。这样一来,工匠们的积极性也能提高了吧。”

赵葵首先表示赞同,行伍之人最兵器最是喜爱,经常会有大将命令将自己随身兵器陪葬,并且让战马死后埋在自己身边的,让好武器除役之后在武庙展示在赵制置使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魏了翁也表示赞同:“这才是正道,工匠将自己的价值托付到制造的器物上,我们对这些器物越礼敬,也就是对这些工匠们最好的褒赏。”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幕府中新入的那个白翊杰到哪里去了?他最近给我上书的《经理西南夷三议》颇有可取的地方,你请他过来,我有些问题要当面问他。”

郑云鸣脸一红说道:“不怕相公笑话,白军师现在不在襄阳城中。”说罢将白翊杰在袁州被劫持的事情简略讲说了一遍。

赵葵大怒,喝道:“袁州的贼人如此嚣张,公然在白日里绑架朝廷的官员。这是没有了王法么!我马上出公函,派人去袁州交涉,务必要本地官府把白先生救回来!”

魏了翁却慢条斯理的说道:“江西路的盗匪一向猖獗,派官兵去围剿不是什么好主意。叔谋,说说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郑云鸣于是将自己如何派人去和袁州交涉,如何又派了石文虎暗中前去救人的举措说了。

“私下派人去营救自然最好不过。”魏了翁略有担心:“不过这位石文虎壮士的武艺如何?足以顺利将白翊杰从贼巢中救出来么?”

“石壮士武艺高强,救人这区区小事绝无问题。”郑云鸣虽然这么回答,但袁州的水贼实力究竟如何,石文虎能不能对付的了,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1)

郑云鸣并不知dào

,石文虎的武艺在荆南的江湖上几乎是前五的地位,但是如此高强的武功在营救白翊杰这件事情上半分也没起到作用。

他和任雄威赶到袁州州城的时候,正值全城宵禁,官府在城门前张贴了通缉布告,上面画的一男一女,女子剑眉星目,英武俏丽,男子不是白翊杰又是谁?

虽然知府正在兴师动众的捉拿这两人,百姓们可是难得看一回热闹。石文虎与任雄威在客栈住下之后,当晚就探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袁州驻扎有水军数百人、战船将近百只,原本是饶州地方的大盗,因为占据险要朝廷不便派兵攻打,所以改用招抚之策。从贼变成兵的匪徒们开始还算安分,甚至为国家剿灭了在饶州的其他几股盗贼。但安逸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些饶州水军又开始嫌弃当兵薪饷微薄,需yào

遵守纪律,怀念起当初大刀劫道、大碗喝酒、大笔分赃的逍遥岁月来。但朝廷对南方的盗匪一意剿杀,不比在北边对降而复叛的北方人军队那么纵容。这些人不敢公然揭起反旗。好在袁州地方官糊涂怕事,对水军一向不加管束。于是这伙人白天蒙了脸打着袁州官兵的旗号出来打劫,晚上就把人质关在秘密的山洞里派人严加看守,就说是朝廷缉捕的要犯。

白翊杰被抓了去,专门关在一间条件较好的囚室中,酒饭俱全。他这种看起来比较值钱的货物,贼人是不会如何亏待的。相对别人看管也严了许多,光是在前门就有五名全副武装的武士看守,洞口还安排有几人巡逻。

按说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的监禁之下,居然会被人从里面救了人出来,当真是一件奇闻。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是干了这件奇事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一个武艺和智谋都更胜须眉的少女。

据说夜半之时,正是人最困乏的时间,在洞口外巡逻的几个壮汉分别被细针无声无息的射中,麻倒在路边。守在囚室前面的五人随后听到了洞外有吵架的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正在为了情事争吵,当三人出门来查看的时候,突然被人用渔网罩住,然后趁机刺杀。三个人被渔网锁住了行动,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敏捷的一击所打倒。

剩余二人举着火把出来看时,迎接他们的是两支弩箭,在火把的映照下两个人目标如此清晰,使得对方几乎是一箭封喉。然后那女子用战马拖曳拽开了关押白翊杰囚室的铁门,将白翊杰连夜救走。

到了第二天才发xiàn

肉票被救走的袁州水军面子上很挂不住,他们兀自威逼袁州知州发布了缉捕在江面上杀人越货的雌雄大盗的告示,并且开始在全城搜捕这一对失踪的男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了几日,袁州城中人人都知dào

了这桩奇事的内情。众人感叹那奇女子为袁州百姓狠狠的惩治了一番这些地头蛇为大伙儿出了一口恶气的同时,又禁不住的为这两人担心,只要还在袁州境内,总归是袁州水军的地盘,这一对璧人依然处在危险中。

石文虎和任雄威更是暗暗叫苦,如果是关在袁州水军营中总有能解救的机会,现在军师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女人救走了,他们连寻找的机会也没有,郑都统的任务该怎么完成呢?

白翊杰躺在一堆稻草中间,仰面看着袁州青色的天空。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树头的点点新芽已经生长为嫩绿的新叶,时不时有一两只野兔从草里跳出来,警惕的看了白翊杰一眼,马上飞快的逃入草丛中。一只小鹿从森林里欢快的跳出来,大概是还没有见过人,看见白翊杰也不逃走,只是愣愣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

白翊杰生怕惊吓了它,也是一动不动的躺在稻草上,只是眼珠子微微朝着小鹿的方向转去。

就这么人看着鹿,鹿看着人,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天地万物,一鹿一人都凝结成一副精心绘制的风景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响终于打破了这一份静寂,小鹿吃了一惊,连蹦带跳的逃回了树丛中。

一位箭袖戎装,头戴斗笠的少女,背上背着朱漆角弓,腰间配着银鞘手刀。左手提着两只野兔,右手提着一个布包,站在树林边俏目含威的看着白翊杰。

“鹿子到了眼前了都不知dào

射,白翊杰,你是要气死我么?”魏家小娘子的娇嗔依然是悦耳动听。

白翊杰拍了拍身上的稻草站了起来:“君子远鲍厨,这等杀生害命的事情,大损阴德,不好不好。”

魏家娘子啐了他一口,说道:“这么爱惜阴德,一会兔子烤好了你别吃。”

“那就错了,兔子已经被你害了性命,如果不吃掉的话,那它牺牲的价值何在?”白翊杰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吃它,原是为你积攒阴德。”

魏家娘子噗嗤一笑,随即板起了脸说道:“翻来覆去都是你有理,今日我就自己做一回主,偏不给你吃兔子肉!”

白翊杰叹了一口气:“那小生只有用西北风来祭祀祭祀这五脏庙了。”

魏家娘子忍住了笑,走过来将手中的布包交给白翊杰。

“好好的一个小书生,要这些黒煤干什么,害得我挖了半晌才挖到这些。”

白翊杰打开布包,取出一块煤炭放在手心中,煤炭不规则的表面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点点光亮。

“要扫平胡虏,必先整治军器。欲整治军器,先从坚甲利兵开始,而没有足够的精良煤炭,就谈不到坚甲利兵。”白翊杰举着这块黑色的石头叹道:“谁人知dào

京湖百万人众的性命,竟然跟这块不起眼的煤炭有如此紧密的关系呢?”

魏家娘子撇了撇嘴:“你又在危言耸听啦。别说造盔甲跟这煤炭没什么关联,真zhèng

能战的队伍才跟盔甲没啥关系呢。爹经常说以前在北面的时候,大金国那些衣甲鲜明的猛安谋克军和禁卫军们被鞑子打的落荒而逃,反倒是一些没有盔甲的忠义民兵奋勇死战,有了些战果。”

白翊杰将煤石在手心里抛了抛,说道:“勇气和坚甲利兵,二者同样重yào

。没有勇气,坚甲利兵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幌子,而没有完备的武装,再舍生忘死的战斗面对同样有勇气的敌人也一样毫无办法。”

他对魏家娘子说道:“我以前对你说过岳爷爷和岳家军的故事,岳家军里数一数二的猛将,大胡子板斧将牛皋,以前就是河南一带的忠义民兵,和金人周旋打了不少胜仗。有一次他奉了朝廷的命令率领自己部下的义军以五军都统制的名义进行北伐,一直打到了信阳军北面,和金国的主力铁甲骑兵遭遇,牛皋何等勇将,他部下也都是悍勇善战的桀骜之徒,但是没有带甲,被金人先用弓箭射杀不少,再铁骑冲突之下,一军全溃,并不是他们没有勇气战斗,而是兵甲不利的缘故。”

魏家娘子长长的睫毛跳动着,幽幽叹道:“可惜啊,那都是绍兴年的往事了。今日京湖的这些官老爷们倒是有上好的铁甲身、神臂弓,他们又能打什么好仗了?能如当日岳爷爷一样的,不,就算能跟当年牛皋爷一样的粗鲁汉我看一个也找不出来。你能造出再好的盔甲能有什么用?”

“没有岳爷爷,还有诸葛亮嘛。”白翊杰不自觉的又想摇羽扇,才发xiàn

羽扇早就被袁州水军抢走,估计现在早已经卖到不知dào

什么地方去了。

他清清嗓子,缓缓走了两步,说道:“治军之政,谓治边境之事,匡救大乱之道,以威武为政,诛暴讨逆,所以存国家安社稷之计。”

他念诵的是武侯兵法二十四篇的开头总纲,怡然自得的样子,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统率西蜀十万精兵,正在和司马懿对垒的大丞相。

魏家娘子翻翻白眼:“别再糟蹋人家诸葛丞相啦,我听说四川路的百姓尊敬诸葛丞相,都在头上缠白头巾为他戴孝呢,今天看见你这个鬼模样,不打你才怪呢。”

白翊杰把煤石小心的放回到包袱中,仰面躺倒在稻草从里笑道:“不管什么丞相总得先吃饱,肚肠空空心思枯竭,吃饱了兔子肉,或许白翊杰就能当个七成诸葛亮用了。”

魏家小娘子用手指拉了拉眼皮,做了个鬼脸,转身升起了火堆,将野兔料理好了,放到火上炙烤。不一会兔肉的香味就飘散在空气中。魏家娘子一面翻动着兔肉一面悠悠唱道:“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鱼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白翊杰躺在稻草上淡淡的说道:“做的这么好的词的吴夫子到如今却连个进士都没考上,还在江南给别人当师爷,皇帝说是喜好文学,钦慕天下有才智之士,如何连个馆阁待诏都不给?科举之事,真真耽误了许多豪杰。”

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2)

魏家娘子幽幽叹道:“其实你弃了功名回到紫霄峰来,我是很欢喜的。因为你一旦中了举,多半多半就看不上江湖草莽出身的女子了”

白翊杰笑了出来,他望着天空说道:“似我这等刁钻古怪的脾气,临安的财东们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哪里肯收作东床快婿。”

他坐起身来,笑道:“我看也只有找个京湖不知礼数的草莽婆娘随便了此一生罢了。”

魏家娘子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低头只顾烤肉不再理会他。

白翊杰却神情严肃的说道:“我说正经事,这一趟出来就不要回去了。去襄阳跟赖氏娘子住在一起。我一回到京湖马上找人去仙人寨提亲。”

魏家娘子低下头来,满面娇羞却是坚定的说道:“我一定要回去。”

白翊杰焦躁的说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现在仙人寨已经到了抉择的时刻,寨里潜伏的势力随时可能酿成变故。这个时候的寨子里是最危险的。”

魏家娘子抬起头来,妙目直盯着白翊杰:“你的意思是,让我放qì

了爹爹、娘、弟弟和寨子里的大伙,独自到襄阳城偷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翊杰叹了一口气:“早知dào

就应该早劝魏寨主投南朝的,当断不断。在南朝受官府的闲气,总胜过在两边争夺里丢掉性命。”

魏家娘子摇了摇头:“爹信不过南朝,也信不过赵葵。我稍微一提这件事情他就发脾气。”

“但是你们至少应该相信郑云鸣。”白翊杰说道:“与其相信赵葵,更不如说是相信郑云鸣。”

“爹说过了,他谁也不相信,这个时候,他更愿意相信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而不是在临安富贵人家长大的衙内公子。”

“就是那些兄弟才信不过!‘白翊杰吼道:“二寨主厉勇,三寨主顾江,早就私下在跟蒙古人联系,点检粮台周子茂和教头薛祝原来是南朝的人,这个时候早已经秘密给郑云鸣上了降书。在这个前途未卜的时候,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后路打算,只有魏寨主一切蒙在鼓里,还在替寨中的兄弟们想出路!现在就是最凶险的时候,他再犹豫下去,随时随地自己的脑袋就变成别人投降的投名状了!”

“我说话他不听呀!”魏家娘子说道:“他平时里最听的就是你的话,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寨子,兴许能说的动他。”

“那好,明日我们一起返回仙人寨,希望我能够说动魏寨主下山归顺。”白翊杰拿起一只兔子,撕了一条腿递给魏家娘子:“吃饱了好睡了,明早早些赶路,多耽搁一日行程,就多了一分危险。”

二人在稻草堆旁和衣而卧,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魏家娘子一跃而起,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低声道:“有人来了。”说罢带着白翊杰藏身到了竹林深处。

不久果然有两骑人马缓缓来到,白翊杰在竹叶掩映下偷看,不是石文虎和任雄威又是谁?他冲着魏家娘子做了个手势,二人走出了竹林。

石文虎和任雄威一路询问,总算打探到有类似魏家娘子和白翊杰相貌的青年男女的踪迹,怎么敢耽误时间,马上骑马寻找过来。二人看见白翊杰大喜,一起下马参见,白翊杰把魏家娘子跟二人介shào

了,说道:“事不宜迟,我两个现在还在袁州水军的通缉下,马上偷偷雇一条船返回京湖去。”

石任二人点头称是,稍后在袁水旁寻了一条渔船,多给川资,让他躲过官府的搜查进入长江,一路逆流而上,不日便到了汉阳。

众人在汉阳码头上靠岸歇息,魏家娘子说道:“我去去便来。”说罢离开了码头,只身混入了汉阳城中。

三人在船舱里左等右等都不见魏家娘子的踪迹,白翊杰眼皮一垂,对石文虎说道:“你二人随我入汉阳城中一遭,仙人寨可能有事发生。”

他领着石文虎和任雄威进了城,沿着大街直接来到城西一条冷僻的巷子,巷子左起第三间铺子摆着各种布匹、绢帛和麻布衣服,显然是个卖布料的铺子,门口高挑的幌子上有个不起眼的桃花标志。

白翊杰大步踏进门去,对掌柜喝道:“你家小娘子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没有回到码头来?”

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白翊杰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寨子里的事情,请公子不要多问。”

白翊杰冲任雄威使了个颜色,任雄威拔出腰刀,刀光耀眼,逼向掌柜的胸口。

“现在不是互相防范的时候。”白翊杰的口气变的严厉:“仙人寨是不是出事了?不说实话,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掌柜的看着他眼中泛起血丝的样子,知dào

此刻他的话绝不是恫吓。

“这几日寨子里存粮吃紧,二寨主提议下山打一趟草谷,他说收到内线消息,在商洛的一个蒙古人的粮屯守备非常空虚,那条路上正好又没有什么蒙古人的兵,趁机去捞一票十分方便。寨主听了二寨主的主意,决定连夜出兵去偷袭蒙古人的粮屯。”

白翊杰哼了一声,说道:“于是那是二寨主的计谋?”

掌柜的也不隐瞒:“寨子里各人都怀着心头事,二寨主三寨主准bèi

趁寨中空虚的时候和蒙古人的均州都总管范用吉里应外合,将仙人寨献给蒙古人。教头和粮台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也准bèi

趁着寨主不在的时候约请襄阳府都统万文胜和郑云鸣抢先一步占领寨子。各家有各家的算计,连我这个在汉阳当耳目都略知一二,只是寨主不肯信而已。”

“所以呢?魏若兰一听见这个消息就赶回山寨了?”白翊杰摇头叹道:“真是蠢丫头,她一个区区女儿家能管得什么用?”

那掌柜的抬头笑道:“我家小娘子虽然是女儿身,却是巾帼不让须眉,有她一个在寨子里,足当南北一千精兵。将来公子迎娶了小娘子,自然知dào

她的厉害。”

白翊杰示意任雄威收起腰刀,对那掌柜的说道:“今日的事情,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寨子里的变故我会想办法收拾,你依旧在这里当耳目,有消息直接送进荆鄂都统司衙门里去。”

说罢也不等那掌柜答yīng

,带着石文虎和任雄威转身出了店铺,快步返回码头。

“这小女娃胆色倒是不错。”石文虎走在白翊杰身后说道:“与我家小娘子一样是胆大豪爽的女娃娃。”

“胆色过余了。”白翊杰说道:“要是稍微能冷静一些,也不至于到处让我挂心”

他对任雄威说道:“你马上赶回襄阳,跟都统禀报仙人寨目前的情形,让他准bèi

好兵马,一旦北军有动向,咱们一定要占得先手。”

又对石文虎说:“石壮士随我往鄂州一去,借点兵马来。”

石文虎问道:“若说是讨平仙人寨,从襄阳出兵岂不方便许多,将千余兵力在鄂州登船,转运到均州使用难道不是大费周章?”

“不需千人,”白翊杰简略的回答:“只要五十人足以。”

石文虎又是一惊:“对方可是有六七百兵力的大寨,军师只带五十人去?”

白翊杰边走边盘算着进攻的计划,一边回答道:“兵不在多,在将之调遣。多带的人都是负累。”

这个时候他默念着仙人寨的布局、兵力和众将性格,一面走攻打仙人寨的计划一面渐渐清晰起来。

魏若兰赶到仙人寨的时候,仙人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异样。寨门上的大旗高挑,寨墙上巡逻的兵士一看是小娘子回来,都大声欢呼着开门迎接。

魏若兰甩蹬下马,直接冲到聚义分赃厅上。聚义厅上并没有爹爹和二寨主的身影,只有三寨主坐在正中的交椅上,笑嘻嘻的看着魏若兰闯进来。

魏若兰学着男子的模样唱了个喏,问道:“寨中只有顾叔在么?”

顾江说道:“寨主和二寨主领着兄弟下山去打草谷,留着我一人看守寨子,你刚刚出远门回来定然是劳累了,快点下去歇息吧。一会你爹爹回来了自然一家人团聚。”

他说着话,魏若兰留心看着厅上的形势,两厢的偏廊中隐隐有人声和兵器轻轻磕碰的声响,这些人平时不好好操练,就连埋伏也是这么笨手笨脚的。

顾寨主说完了话一摆手,四个手持刀剑的喽啰走上厅来,站在魏若兰身侧。

反叛的计划已经定下,顾三寨主也就顾不得暴露意图了,他要做的就是将魏祖圭的家人牢牢控zhì

在手里,不怕魏祖圭不服软。

毕竟在投降蒙古人的范知州看来,魏祖圭的重yào

性不是几百喽罗兵能比的了的。

魏若兰也不反抗,被四个军士看押着走到了偏房,魏胜已经随着父亲出征。家中的奶奶和母亲都被关在另一个房间里。魏若兰要做的就是先保证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然后想办法给出征在外的魏祖圭发出信号。

但顾江知dào

这位魏家小娘子的厉害,这四人浑然不顾男女之防,随着魏若兰进到房中,眼睛也不眨一下的严密盯着魏若兰,让她没有办法行动。

魏若兰在战场上的小花招不少,但是论起急智是不如青梅竹马的白家公子的,想了几十个办法总没有一个能用的。就这么一直呆坐到天擦黑,也没能摆脱这四个门神的监视。

正没奈何间,前方寨门的方向突然响起了锣声。

那是寨门前有人来访的讯号。

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3)

昏暗的光线中一小队士兵在寨门前大声咆哮。

“快开寨门!均州兵马总管范老爷前部前锋来到!”

守寨门的军士早就换成了二寨主三寨主的心腹人,听着这话就要下城楼开门迎接。

“先不要动。”顾江望着寨门前大声叫骂的人群:“叫他们递上凭据。”

守门军士放下一个篮子,为首的一名军官将一个牌子放在篮子里。提上篮子顾江拿出牌子一看,果然是蒙古均州兵马总管的牌子。他大喜说道:“快快开门迎接范总管的部下!”

寨门打开,顾江带着部下走出来喜道:“小的们盼望范总管兵马到来,如同小孩儿盼望父母”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军官袍袖中暗藏的铁锥枪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

站在石文虎身后的白翊杰将头上的范阳帽往上抬了抬,看着顾江那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也没曾想到赚开城门来的如此容易,他打的主意是在前面赚城门不成,便在树丛中点起火把诈称大军攻打,暗中带领五十人绕到寨子后方的悬崖,从悬崖攀援而上,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发起攻击。

没想到这顾江竟然单纯至此,倒省了很多手段。\

他诘问道:“你们让魏寨主去偷袭的是哪座粮仓?安排了多少人埋伏?”

石文虎把铁锥子朝顾江咽喉逼了半寸,喝道:“快说!不然再进一寸就要你的命!”

顾江不敢强硬,战战兢兢的说道:“是商洛山南的商洛仓,因为地形险要的关系,特别适合伏击。范总管用来埋伏的兵马不知多少,总有数千人。寨主不去便罢,去了绝难生还。”

白翊杰哼了一声,高声说道:“尔等跟随二寨主三寨主造反的人听了,我等其实是南朝郑云鸣都统的先锋,都统大名你们想必都已经听闻,明天天亮,都统将亲自率领大军前来仙人寨,到时候踏破山寨,预备投降鞑子的鼠辈万难求生,知dào

厉害的人早早放下兵器,可以免尔等一死!”

寨中投靠二寨主三寨主一派的,本就是首鼠两端之辈,如今听说南朝大将郑云鸣要亲自来,也不知dào

是真是假,想要鼓勇将这一小队南朝兵丁灭了,怎奈首领已经落入他们手里。于是寨中兵丁纷纷丢弃兵器,有的趁着夜色渐浓,便开始逃跑。

白翊杰带着人直接闯到后堂,只看见四个看守魏若兰的喽啰已经尽数被打倒,不问也知dào

他们一定是因为寨门发生的事情分了心放松了警惕,被魏若兰趁机偷袭。

“你留在寨子里看守,荆鄂军这五十人都帮zhù

你防守。”白翊杰对魏若兰说道:“明早荆鄂军的援兵就到了。”

魏若兰眼睛盯着白翊杰,反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要去给魏寨主报信。”白翊杰说道:“把你的马借给我。”

魏若兰柳眉一皱,喝道:“若是去,两个人一起都去,你别想撇下我一个人!”

明明这姑娘不久前才在汉阳将自己丢下的,女人真是不能讲道理。白翊杰摇头叹道:“罢了,我两一起被鞑子射死,总算是生不能夫妻,死在一处,你去牵马吧。”

他又转头对石文虎说道:“石壮士好生看守寨子,救兵须臾便到。”

魏若兰不久牵了两匹马过来,二人上马并骑直奔商洛山道而去。

魏若兰担心爹爹这个时候已经落入了蒙古军的陷阱,于是将马鞭在爱马后臀不住的鞭打,想要早一刻飞奔到爹爹身边报警。但她也将自己的父亲瞧得小了些。

作为故金国右监军完颜合达部下的骁勇军将之一,魏祖圭在河南地大小经lì

了数不清的战斗,早就磨练出异常敏锐的嗅觉,当他深入商洛山境内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的身影,顿时起了疑心。

“大队且住!”他突然高声喝道:“派遣探子再去探听前方情势!”

“寨主!”厉勇拍马过来,急不可耐的催促道:“现在加快行军速度,天明之前正好赶到粮屯处,那时候正是蒙古军兵最疲困的时候,若是迁延片刻,等到天色放亮,大股真胡人到来我们想走也来不及了。”

“无妨,”魏祖圭全然不为所动:“胡骑在山道上奔驰不快,即使天色放亮,我们也可以安然退走,若是敌人真的在粮屯处做什么手脚,我们猝然赶去,那才真的是措手不及。”

厉勇见他起了疑心,也不敢多话,只得任魏祖圭派出亲兵作为哨探前往探查。大军在道路边的山林中歇息,等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几个探子只有一个人左臂带着一支弩箭狼狈万分的逃了回来。

“前方都是蒙古军的埋伏,前后有好几里长,人马不知dào

有多少!小人若是晚逃一刻,连脑袋都保不住了!”探子哭诉道,魏祖圭这才相信自己真的上了当。

“畜生!”他一拍大腿:“厉勇那个畜生到哪里去了!”众人这才想起寻找二寨主,厉勇早就趁着夜暗和几个亲随偷偷的溜走了,连他平日亲近的部下也都逃跑了十之七八。

“蒙古人正在朝着咱们三面包抄而来,”那探路的探子说道:“请寨主早做决断!”

魏祖圭一咬牙,沉声喝道:“还有什么说的,进白杨谷据守!”

白杨谷是商洛山中一处险要所在,乃是两山相夹一个谷地,谷地中间一条山涧潺潺流过,山道就山涧边。谷口有两株冠盖亭亭的白杨树,山谷因此得名。

白杨谷的右山地势峻急,容不下许多人马。左山山势稍缓,上又有树林掩映,魏祖圭催促着部下兵士抢占了左山,在山顶上摆下瞭望哨。不久就发xiàn

从南边两骑快马飞驰赶来。

远远望着赶来的人影,魏祖圭不住的叫苦,即使不用仔细看,他也能认得那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身边那个武士打扮的也很熟悉,白家寨让女儿神魂颠倒的白书生也来了。

在山下哨探的魏胜接着姐姐和白翊杰,将两人带上了山来。

“请将山下的守兵全都收到山上来防守!”白翊杰一见到魏祖圭连客套话也顾不得,说起了自己的建议。

魏祖圭一愣,以他平日对白翊杰的了解,这个书生的见识绝不止于此。

“山上没有水源,只有依靠山涧取水,将军队全都笼上了山,这几百号人怎么喝水?”

“敌人一围上来就会切断山涧,”白翊杰说道:“若是这个时候还分兵去保护山涧,只能分散兵力给敌人可乘之机,大家在山头上全力守个一日半晌,郑云鸣的大军不久就到。”

魏祖圭斜着眼看着白翊杰,想看出这书生话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意思,南朝官民怯懦至极,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山贼就轻易出动大军和蒙古人对垒呢?这实在不符合他眼中宋朝军兵的形象。虽然近日来人人传说宋军中出了个年轻又能战的衙内将军,但是安知这郑官人是不是顶着宰相老爹的名号在地方上收揽功绩的功名之徒。

但是转念又想到,没有人会自己送上门来一同赴难,只是为了诓骗自己而已。

他下令撤去山涧的守卫,队伍在半山腰垒砌土石墙,准bèi

迎击蒙古人的大军。

这一次前来进攻的也没有真蒙古军,这个时候正是北撤的蒙古远征军分赃的要紧关节,谁肯为了南边几百山贼的小事情耽误了分取战果?很罕见的,围剿大军中半个真蒙古兵的身影也没有,三千军马全都是范用吉自己从均州带走的新附军。

虽然只是新附军,但这些人跟随范用吉从金国到宋国,再从宋国到蒙古,也算是辗转搏杀中历练出来的队伍,素质非一般签军可以相提并论。大军靠近山谷的时候就展开了队形,弓箭手排布成数排缓慢小心的靠近山脚,开始朝着半山腰的仙人寨喽兵射击。

他们箭射的又快又密集,但半山腰都是茂密的树林,仙人寨的兵丁们隐藏的都很好,看不清目标的乱箭齐发几乎起不到什么效果。

魏若兰躲在一棵树后,低声对另一棵树后的魏胜喝道:“小心隐蔽,开弓要快,明白没?”

魏胜朝着姐姐翻了个白眼,突然从树后闪身而出,朝着山下快捷无伦的射出一箭。这一箭就射倒了一个正在大声呼喝的军官,范用吉的弓手们吃了一惊,连忙将箭头对准这个跳出来反击的小将。魏胜看着对面箭雨迎面而来,突然俯身躲藏到一段倒卧的树干后,将这一波箭矢轻巧的躲了过去。

趁着这不要命的家伙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魏若兰和仙人寨的弓箭手们开始开弓还击。

她手起弓落,瞬时间已经发了三箭,箭箭皆中。其他的弓手也拼命拉开弓弦,将箭矢射向对面。

范用吉军的弓手们尽管承shòu着对面还击带来的伤亡,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射击的频率更加加快了。刀牌步兵和长枪步兵从后排赶上前来,越过弓箭手开始向山上进攻。

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4)

白翊杰坐在山顶上,山下的战况一览无余。范用吉的用心一望可知,他也担心从襄阳方向上赶来的大军,准bèi

不惜伤亡,利用人数上的优势迅速将战斗拖入肉搏战,只要江魏祖圭歼灭,将来再进出均州就自由的多了。

若是在大战未启,双方还有时间准bèi

的情况下,白翊杰可以运用计谋,将各种非军队的因素拖入战局,风云山泽都能成为战斗的武器,六七百人也能够对抗五千人的大军,但在这场落入敌人陷阱的攻守战中,人数和武艺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要素,纵然白翊杰有千条妙计,现在一条也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范用吉的部队利用优势人数不断将战线朝山上推进。

魏祖圭站起身来,抄起身旁的长刀,怒喝一声,带着几名亲兵冲了下去。弓箭手们看见对面的大将直接上阵,瞄准了魏祖圭就是一阵齐射,冲在魏祖圭前头的亲兵举起铁团牌飞舞回旋,将箭矢拨打开去,魏祖圭势如猛虎,直接撞入敌人阵中,荡开长刀横扫斜劈,马上解决了几个冲在最前头的敌兵。

范用吉的兵士看他勇猛异常,心下先自起了怯意。阵势开始动摇。冲锋的气势为之一挫。正在此时,后方一队全身盔甲的精锐兵士簇拥着一名泥金团袍的将军赶了上来,进攻方看见自己的大将也上了第一线,士气重又振奋,呼喊声中,又重新聚集在魏祖圭的周围。

那将军却高声喝了一句:“前军且住!”号令之下,在前线的军士们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仙人寨的喽罗兵们也退开两步,两支军马隔着大约三四尺的空白地带互相对峙着。

魏若兰和魏胜快步过来,一人手持弓箭,一人手持皮牌,紧紧的保护在父亲周围。

那泥金团袍的将领来到队列最前方,朗声喝道:“魏祖圭,还记得当年在孟津岸边一起饮酒的孛术鲁么!”

魏祖圭将长刀一竖,应道:“久住兄此去北边,别来无恙?”

范用吉原不是汉人,他是女真孛术鲁氏,汉名叫做久住,以前在河南地作战的时候经常归于完颜合达指挥,和魏祖圭是老相识,后来两人一同南下,魏祖圭在仙人寨盘踞。孛术鲁久住则是向当时的京湖制置使赵范投降,并按照胡人投降汉人的传统将自己改名为汉名范用吉。

孛术鲁久住大声喝道:“魏兄,归来吧!南朝终究不是我等长久安居的地方!”

魏祖圭冷冷的说道:“合达元帅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记了么?”

完颜合达在三峰山兵败之后,与完颜陈和尚等将领仓皇退入附近的钧州城,蒙古人攻破钧州之后,从一个地窖中把合达抓了出来,先斩去首级,然后把尸体斩成数截,将首级放在钧州城头示众,路过的被俘金国将兵看见元帅的首级,无不痛哭流涕。那时候魏祖圭已经脱离金国多年,但是听逃到仙人寨的同袍哭诉,也不禁咬牙切齿,双目泪流。

他不过是北边一逃卒,想凭借自己一点势力报复蒙古人当然是痴人说梦,但若要他投效蒙古人麾下为大汗效命,却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孛术鲁久住摆手说道:“沙场上可不就是我杀你你杀我,当年折在你魏祖圭手中的蒙古将兵数以百计,又找谁去说道理?你想留在南边,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先攻破梅林关,生擒宋朝张统领。南人未必能不心怀芥蒂,让你安心在仙人寨过逍遥日子。”

金国覆灭之后,这些原来金国的军队们都被夹在宋蒙之间,面临着前途的抉择。能够一次就决定投靠哪一边的只是少数幸运儿,大部分军队都是在南北两边依违反复多次之后才能稳定下来。而像魏祖圭这样在两边夹缝中求存的小股势力越来越少,魏祖圭虽然不愿意投降蒙古,但对南朝宋国却也抱着严重的戒心。将来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他自己眼前也是一片迷雾。

“你先退兵下去,容我考lǜ

一阵再说。”魏祖圭说道:“范总管念及旧情的话,不要把兄弟逼得太狠,不然兄弟宁可玉石俱焚,到时候就顾不得许多了。”

“不是我不念旧情。”范用吉冷笑道:“魏兄这拖延计可不能用太久,南朝虽然没有什么硬角色,但保不齐有些年轻人不知dào

厉害,会出来冒头”

他正说话间,山顶上突然喊道:“南边有军马到来!”

南方的山道上尘土大起,显然是有大股人马正在向白杨谷前进。范用吉脸色大变,也不发话,转身带着亲兵大步下山。他手下的军兵也缓缓下撤,离开了白杨谷抢占住了山谷外的大片空地。

现在他们从包围者的角色,突然间变成了可能被内外夹击的尴尬境地。

山道上出现了南朝的骑兵,一共有二百多骑作为整个大军的先导,后面源源不断的是举着大小旗幡的步卒和推挽战车,举在队伍最前方的将旗上书写着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名号。大军慢慢的朝着已经在坪地上展开阵型的三千蒙古军兵开进。

将射军的弓箭手开始朝着敌人的侧翼射击,为己方的展开进行掩护。也就是军中传说的射住阵脚。宋军将独轮竹将军炮车一字排开,巨大的盾牌一面挨着一面组成严密的盾墙,朱红色旗帜在风中翻卷,架在阵前的鼓车开始擂鼓,震慑心魄的战鼓声回荡在小小的山间坪地上。

范用吉的部下阵势略微有些混乱,“是郑云鸣!是竹将军!”的窃窃私语在队伍里到处传颂着,对于土龙军严明的纪律、出色的战术执行力和火器的巨大威力,均州官兵早就有所耳闻,如今见到对面军容之盛,刀矛耀眼,旗帜分明的模样,当下气势短了一截。

此时就见荆鄂军阵中旗号闪动,一声悠长的号角在鼓声中扬起,前方的战车和大盾推开,数十名骑兵在一名黑甲将领的率领下冲出大阵,正面迎向范用吉的大军。

范用吉部下的一百多骑兵飞快的从两翼赶来准bèi

截杀这一小队骑兵,但那黑甲将领行动非常迅速,还没等两翼的敌骑靠拢,就先自撞入范用吉军左翼并不严整的步兵队列中,一面范用吉军队的大旗旋即倒下,军队的阵势开始混乱。

几十骑人马大声呼喝,淹没入三千蒙古步军中。白翊杰站在山上远远的眺望着,尘土飞扬的战场上很难看清楚那几十骑宋军的具体位置,等烟尘稍稍消散之后,宋军的阵中响起了漫天的欢呼声,几十骑人从蒙古军阵中又冲杀出来,为首的黑甲将领腋下夹着一员敌将,他身后的骑兵手中拿着范用吉军的大蠹,身后没有一个人敢追击,轻松的回到了宋军本阵。

清凉伞下的郑云鸣大声喝道:“均州的范用吉,徒有虚名!这纸糊的阵势吓唬的了谁!”他将手中的马鞭向前一指,高呼道:“全军进攻!”

震耳的喊杀声中,一千人一个的步军方阵开始向前推进,白翊杰在山顶看着,即便是千人的大阵型,荆鄂军依然能保证阵型完整和脚步的一致,看得出平日里的训liàn

郑云鸣和他部下的将领们花费了多少心血。而在如此严整的步兵阵列面前,范用吉队伍的两翼开始后人临阵脱逃。

范用吉部下的亲卫将校们大声斥骂着,押队的老兵开始斩杀那些逃跑的士兵,但随后宋军推在前方的竹将军开始开火,一轮射击之后范用吉的军兵更是胆寒,许多人手中的兵刃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地上。

振武军的先锋步兵发出雄狮咆哮般的嘶吼:“大义在我!”挥动长矛和敌军绞杀在一处。

方一接触,范用吉军的左右翼就开始崩溃,不光是后队的新兵,就是前方用来押队的老兵也开始丢弃军器狼狈逃命。

郑云鸣望着远方范用吉和部将们仓皇而走的背影,摇头叹道:“堂堂孛术鲁久住,如何这样不经打。”

白翊杰却知dào

范用吉绝不简单,他在北方的时候表现相当出色,数次用奇策拯救金军于危难之间。投降宋朝之后作为均州的留守,治理地方和整顿军队都很有一套。但这一次委实是他小瞧了郑云鸣。一心只为对付魏祖圭的山寨兵,他带出来的只是部下一些二三流的部队,以范用吉对宋军的了解,宋军是不大有勇气深入敌境做如此大规模的进军行动。再则在没有探查清楚敌境中情势的情况下就仓促将大军攻入如此之深,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严重违背兵法运用的基本原则的。

但郑云鸣这么做也并非没有道理,他赌的是范用吉猜想不到魏祖圭的背后会跟随着宋朝的精锐部队,布置的螳螂捕蝉的局面,一旦宋军大举抄到范用吉背后,范用吉的军马仓促迎击气势自然短了三分。他以秦武带小队振武军骑兵先登敌阵,擒将夺旗,就是看准了敌人先露了怯意,用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进一步震慑敌军。果然经过秦武这一次短促的突阵,范用吉的军队士气立kè

落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1)

他命人将秦武擒得的那名将领带来,问道:“汝是何人,在范用吉帐下充当什么职务?”

那军将仰头答道:“小人范总管帐前牙将都梭,汉名花尽忠的便是。”

郑云鸣点点头,喝道:“你等背反朝廷,投降蒙古人,本当就地斩首。权且寄存你一颗脑袋在脖颈上,是为了向范用吉递个消息。”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蜡丸。叫韩锋交给花尽忠,说道:“你将这个蜡丸藏在身上,好好的交给范用吉,告sù

他,襄阳的赵制置使随时欢迎他回到大宋来。”说着叫亲兵解了绑缚,纵放花尽忠脱走回去。

“那上边应该如何处置?”王登指着的是白杨谷上正在观战的几百名山寨将士。

“那上面,你去我去都不合适。”郑云鸣微笑说道:“只有请陆公亲往才行。”

正在指挥众人打扫战场的陆循之扭头过来问道:“为何要我去?”

魏祖圭看着郑云鸣轻松击溃了范用吉的兵马,心中又喜又疑,喜的自然是不用被强迫去蒙古军中效力,疑惑的是打了胜仗的郑都统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

山脚下的振武军部队完全没有松懈戒备的意思,将阵势依次展开,弓箭手擎弓在手,长矛手举枪如林,只等待着郑云鸣发布号令。

朱红色的清凉伞盖已经来到山脚下,但却并不见郑云鸣发布进攻的命令。相反一名军士高举着双手来到半山腰,通报振武军统制陆循之要上山来谈判的消息。魏祖圭允诺后,不久一名中年将领带着一小队护卫的士兵登上了山来。

魏祖圭抢上前去见礼,他虽然出生在金国,也知dào

南朝陆九渊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家。今日见到他的公子,果然风度儒雅,举止彬彬有礼。二人一齐来到山顶,一旁有兵丁抬来几块石头权做座椅。两人对面坐下,陆循之先说道:“本将此番上山,是与魏寨主商议三件事情。”

魏祖圭一摆手:“你们这些文人,说起事情来东一条西一条,有什么事情只管直说,只有一条,他郑云鸣想让俺老魏乖乖的放下兵器投降,却是休想。”

站在他身后的魏若兰脸上顿时泛起了愁容,情不自禁的看了站在一边的白翊杰一眼,这书生却没有半分难过的样子,只是微闭着眼睛,仿佛正在谈判的事情与他和魏若兰的将来没有关系。看到这样子的白公子,魏若兰不由得暗自伤心。

陆循之却并不着恼,慢慢的讲说着:“第一条,都统许你带整个寨子的人下山,搬迁到襄阳府独立成一营居住,可以不用打散编制,也不用安插荆鄂军的军官。寨主不愿意在都统麾下的话,也可以直接隶属在小赵制置使麾下。”

魏祖圭面无表情,心中盘算着利害得失,郑云鸣开出来的头一个条件确实不错,只是不知dào

接下来怎样。

“第二条,一旦寨主归顺南朝,便为我军正式编制。粮饷禄米一应支用,都统已经准bèi

下粮米五千斛,等待寨主下山便可以领取,另外给寨主单独准bèi

了一份厚礼,临出征之前赵制置使吩咐过,只要魏寨主肯扶保大宋,在粮饷供应方面,襄阳绝不吝惜。”

魏祖圭淡淡的回应了一句:“魏某降与不降,岂是为了五斗米而决断?”

他这是故作姿态的抬高价码,其实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为了骗粮饷而投降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说别人,就是山东奇男子的李全,也经常一边收蒙古人的黄金,一边接受金国的封赏,还一边索取着宋朝的钱粮,魏祖圭嘴上叫的响亮。陆循之却知dào

他寨中已经不到三日的存粮。就算没有宋军攻打,过几天寨中上下就得饿肚子。

“五千斛粮食,送给寨主又何妨?”陆循之淡定的表情,简直如同年轻时在书院中讲课。只不过听讲的不是莘莘学子,而是豪勇的北方大汉。

“只是寨主侥幸躲过了这一次,将来的路却会越来越窄。”陆循之说道:“如今的宋蒙对峙局面,实在容不下第三种势力的生存了。”

他这句话才算是点到了关节所在,如今的局面已经没有在空白区游走的可能性,不光是京湖前线如此,在两淮山东交界的海州、徐州、安丰、庐州,宋蒙的官军都在本地清剿夹缝中生存的地方武装。在四川方向,蒙古人不但着力扫荡金国在川陕一带活动的残余势力,甚至以大兵威胁临洮和岷州一带的蛮族。让活跃在宋朝西部边境的主要蛮族力量,属于青唐吐蕃一支的西番十八部主动向蒙古人投降。双方都在紧张的清理着那些在未来有可能对自己产生掣肘的力量,为将来更加残酷血腥的战争默默的进行准bèi



“即使郑都统能够不来攻打,少时赵制置使也要领派人前来的。”陆循之说道:“寨主骁勇,自然不会轻易屈服,但新到襄阳的这些军队,多的有上万人,少的也有数千之众。仙人寨毕竟势单力孤,而且这些大将都是刚刚归入京湖制置使司不久,急切的想要在主帅面前立下功劳。立功心切必然就催逼攻打峻急,双方伤亡必然惨重。到那时刻,寨主纵然侥幸得胜也会元气大伤,不论蒙古人或者宋人再来攻打,寨主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而且杀伤南朝太多,纵然将来寨主再有归顺的意向,众将怎能不心存芥蒂?所以今日实乃是寨主最好的机会。”

这些道理,以前白翊杰对魏祖圭都说起过,但大兵压境让他屈服,始终是驳了他的面子。因此上魏祖圭咬着后槽牙只是不肯点头。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每个人的心头都十分焦急。只有两人依旧神态自若的模样,陆循之跟父亲学得一手好养气功夫,自然纹丝不动。白翊杰却也神态轻松,其实他心中早已经想好了解决当下局面的办法。

又过了一会,白翊杰对魏祖圭说道:“请容我到山下去面见郑都统一趟。”

他也不说为了何事要回去见郑云鸣,魏祖圭对白翊杰自然是信得过的。挥手叫人送了白翊杰下山。

白翊杰的身影消失在振武军的大阵中,过了不久,振武军中开始传出号令之声,大军慢慢的向后开始撤tuì



仙人寨的探子监视着宋军的一举一动,一直到振武军停下了后退,重新结阵之后才赶忙报上山来:“宋人后退了三里!”

这已经是郑云鸣展示出的最大诚意了。说实话,以他新破范用吉,将士士气正盛的时候,发兵攻上山来消灭自己这几百号人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魏祖圭虽然有几分勇将的骄傲,却并非是自大狂妄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在北方一次次险恶的大战里成功生存下来了。

果然郑云鸣在三里外等待了不长时间,仙人寨的队伍排得整整齐齐从山上开了下来,径直来到宋军阵前。魏祖圭摘下兜鍪,手里举着仙人寨的军旗,迈步来到郑云鸣马前,单膝跪地,口称大将。

“今日投效大将帐下,愿为大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依照惯常的顺序,这时候郑云鸣就应该翻身下马,双手搀扶才是。但郑云鸣却坐在马上,微笑着用前臂扶住马鞍,说道:“且慢,在归顺之前,郑云鸣还有一件私事要恳请寨主准允,不然本将应允的那些条款,只怕不能作数。”

魏祖圭心中一沉,他最害pà

的就是投降之后对方马上变卦,这个时候他的军队完全暴露在郑云鸣的大军面前,如同砧板上的鱼肉,郑云鸣想切就切,他一点还击的余地都不会有。

郑云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对身旁的王登做了个手势。王登翻身下马,来到魏祖圭面前躬身行礼,大声喝道:“荆鄂都统司全体官兵,为都统司参议官白翊杰公子,请问魏家小娘子闺名!”

伴着他这一声有力的呼喝,五千振武军官兵齐声应和道:“愿为白参议向寨主提亲!”

魏若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闪身躲在了魏胜身后。白翊杰也是措手不及,连镇定自若的姿态也顾不上摆了,紧走两步上前抓住了郑云鸣坐骑的缰绳:“招降仙人寨乃是国家大事,都统莫因为白翊杰私情而拒却魏寨主的诚意!”

郑云鸣淡然说道:“有家斯后有国,男子汉不成家立室,怎么会懂得国家的重yào

?”他纵身下马,对魏祖圭拜道:“白翊杰胸中实有十万甲兵,非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招他为东床快婿,绝不会辜负令千金的未来,请寨主一定要允了这桩好事。”

以他都统之尊,亲自为白翊杰保媒,魏祖圭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当他正准bèi

开口允准的时候,魏若兰突然从魏胜身后闪身而出。双颊一片绯红,犹如落霞流光,美艳中却不失英毅本色,落落大方的走到白翊杰身边,抓起了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朗声对着数千振武军官兵说道:“我!魏若兰今日在此宣誓!我会做白翊杰的妻子为他打理家事,夫妇二人同心协力,共同扶保郑官人,保卫襄阳城!”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2)

当大军回到襄阳的时候白翊杰羞臊的红晕还没有从脸上退去,毕竟被几千汉子嘲笑了一路,就算他涵养再好也不会丝毫不受影响的。

不过等回到都统司衙门他很快就摆脱了尴尬,并不是他自己施了什么妙计,而是众人又有了新的嘲笑对象。

葛怀和杨掞在衙门口迎着郑云鸣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坏坏的笑容,杨掞用一种暧昧的口气禀报道:“有一位赖文恭壮士,带着荆南茶商首领赖宗明前来投效,已经在偏厅等候了多时,专候都统回城接见。”

郑云鸣脸一红,说道:“容我更衣相见!”

大家都带着奇怪的笑容跟着郑云鸣进入了衙门,人人都在期待着看看这位都统未来的泰山究竟是个怎生模样。

郑云鸣更换了官袍,带着大小将领和幕府群僚来到正堂上坐好。然后由杨掞引了赖文恭和赖宗明进来。

那赖文恭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非但没有给人沧桑的感觉,反倒让人觉得铜筋铁骨,望之而自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这或许就是一种天然的首领气质吧。他对站在身后同样也是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赖宗明说道:“郑都统在此,为何还不赶紧参拜!”

赖文明上前跪倒,纳头便拜,说道:“小人多年来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前日老叔来到小人的家里说了一番要尽忠为国的道理,又给小人讲解了当中利害关系,小人这才幡然悔悟,今日特到都统驾前请罪,请都统许小人戴罪立功,领着荆南的兄弟们给都统干出一番名堂。”

郑云鸣正色道:“你们在湖北贩运私茶,对抗官军已经不是几年了,从唐末开始,湖北的茶商们就私自贩茶来逃避国家的捐税。本来依照国法,本将应该亲率大军进行讨伐,但现在蒙古人大兵压境,不管对国家、京湖的百姓还是你们这些茶商,蒙古人都会不加差别的进行屠杀。大敌当前,有些过去的事情我也不会过多计较,但你们记住,在我的部下务必要严守军纪,不得滋扰地方,不然稍有违犯军法者,必然依照军规进行严惩!”

他这是给新晋之辈先打预防针,湖北的茶商一贯彪悍桀骜,视国家法度于无物,这时候不稍加颜色,只怕他们匪性不改,依旧祸害百姓,反成为自己的祸害。

那赖宗明规规矩矩的趴在地上说道:“小人不敢,我等兄弟归都统部下后一定严守规矩,绝不敢再做那兴风作浪的勾当了。”

郑云鸣点点头,问道:“这一次你投效官军,一共带来多少人马?”

“一共五百三十四人。”湖北的私贩茶商一直是数千人的规模,其中最为彪悍的就是这数百人,一旦被官府招抚,湖北的茶市贸易也会安宁一段时间。但朝廷对湖北的茶税依然算是重税,有这一块利润在里面,不愁没有甘犯大险的后来者。

但有这一段时间来缓冲,湖北转运司也能够有进一步的时间来改革茶叶生产流通的弊病,提高茶农的生产效率。或许这也是改革茶叶生产的机会。

最少襄阳的守兵又可以增加五百精壮,而自己对父亲照顾京湖茶商军的承诺也能够兑现了。即便是为了这一点,郑云鸣稍微对这些湖北来的壮士有些偏私也是应该的。

等赖宗明站起身来,赖文恭拱手说道:“都统来信嘱咐文恭要做的事情,文恭已经办妥。我家中事务还多,请恕我不能在京湖多留了。”说着也不理郑云鸣是否开口挽留,自顾转身朝着衙门外走去。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原来以为翁婿相见,总须得好好亲热一番,说不定都统还会安排赖文恭在京湖好好游历一番,赖文恭在京湖旧时袍泽又不少,怎么不耽搁个十天半月时间。不料赖文恭此次态度粗暴,替都统司招募了荆南茶商后便径自离去,半点郑云鸣的面子也不给。

更吃惊的是郑云鸣,他站起身来,撩官袍追着赖文恭到了衙门正门,喝道:“赖丈且住!”

赖文恭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一身绛红色官服的小官人快步追了出来,面沉似水,默不作声。

“除了公事,我在信中提及的和令媛的事情”郑云鸣来到赖文恭身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被赖文恭一把抓住了前襟,猛地把他拉进到面对面的距离。

郑云鸣看到的是一张睚眦俱裂的愤nù

的面容。

站在不远处被石文虎牢牢看管住的赖如月一声惊呼,就想要冲过来分开二人。但手臂随即被石文虎牢牢的抓住,就如同铁钳一般难以挣脱。

看守大门的军士看见赖文恭突然对都统无礼,一面大声吼叫一面举起刀枪围了上来。

赖文恭对包围上来的兵士视若不见,盯着郑云鸣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为郑清之在京湖拼了十年性命,今天你又想抢走我唯一的女儿,我告sù

你小官人,有我赖文恭在一日,你绝不可能再见月儿一面!”

他左手用力一送,将郑云鸣推出数步。更不说话,回转身去,一手抓住赖如月的手臂,拽着她快步远去。赖如月被父亲强拉着,不停的回头望着郑云鸣,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心痛求恳的模样,只盼着郑云鸣赶紧想些办法。

郑云鸣感到血涌脑门,气贯胸膛,伸手就要去拔出腰间的宝剑。这在军中是一个讯号,将军拔剑出鞘,即面对的正是本军的敌人。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就要拔出的剑柄。郑云鸣怒目回望,白翊杰站在他侧后,缓慢但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样鲁莽而轻率的处置办法,绝不是统兵者应有的理智冷静。

郑云鸣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牙关紧咬将宝剑恨恨的放回了匣中。他突然发足向前追上了正在朝码头赶去的赖文恭父女,喝道:“赖丈,请让我和月儿说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

赖文恭停住脚步,回身怒视着郑云鸣,但当看见女儿满面泪痕,眼中全是恳求,心头难免一疼,挥手道:“快说!说完之后你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郑云鸣知dào

这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可能自己和赖如月的姻缘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这个时候最不需yào

的就是儿女情长,而是果duàn

的行动。

他从怀中掏出当年在御宴上皇帝钦赐的锦带,塞到赖如月手中。

“这是当年皇上御赐的锦带,皇上许我使用这条带子,可以临机专杀,行越权之事,这是现在我身上最有分量的东西了。”郑云鸣着急说道:“你拿着,好好记住,你是我郑云鸣的娘子,我是赖如月的相公,不要说你爹,就是皇帝和满天神佛也动摇不了这个事实。”

赖文恭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小官人手里还有这种东西,万一他要用这条御带让自己同意婚事,自己也不能抗拒。于是赶忙朝石文虎使了个眼色,牵着赖如月匆忙离开。

“你在家安心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在石文虎的阻拦下,郑云鸣朝着拼命回头张望的赖如月大声叫道。

“说到底,你到底有什么办法来劝服这老爷子?”站在都统司衙门的门口,白翊杰摇动着从家中取回的白羽扇:“这位赖壮士看上去可不是三言两语随便就能说服的。”

“一定有办法!’郑云鸣摆手说道:“他赖丈是窝阔台还是曲出?是速不台还是哲别?咱们蒙古人的大军都见识过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区区赖文恭?”

“你要用强,自然无话可说,”白翊杰摇头叹道:“那赖丈虽然也曾经是京湖一员勇将,随便出动个五七百人对付,还能制他不住?但你要的是人家的女儿,要得是折服老泰山的心,而不是恃强而行。”

站在一边的石文虎突然说道:“小人斗胆说两句,都统和我家小娘子这桩事情,原本不太靠谱。”

郑云鸣面露惊讶之色:“原来石兄还没走,这桩婚事如何不靠谱,有话只管直说。”

石文虎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不能门当户对,都统出身名门显宦之家,将来娶的夫人不是出身勋贵,就是和郑相公一样的重臣,如何肯放下身段来和荆南一个随常布衣人家结亲?就算都统肯坚持,郑相公也绝不会同意。”

有宋一代,最重孝道,如果郑清之不开口同意,郑云鸣即使再喜欢赖如月,赖家小娘子也绝对进不了宰相家的门。其次郑云鸣也认为家里安排的婚事一定是和政治利益交换有关,这门正室,一定是在官场上地位举足轻重的官员的名媛。而绝不会轮到赖如月这平民家的姑娘。

“就算她以妾室的身份进郑家的门又如何,难道我还真把她当妾不成?”郑云鸣说道:“何况以妾室配我一个宰相之子,应该不算辱没了赖家的门楣?”

石文虎摇头叹道:“问题就在这里,虽然小娘子自己是不介yì

做妾的。但我家主人这般高傲的人,对小娘子又是掌上明珠似的珍重,怎么会让她委屈做妾去受苦?我料想主人回去之后一定火速给小娘子安排亲事,片刻也不会耽误。都统要和小娘子琴瑟得谐,就要快些想办法了。”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3)

郑云鸣在衙门口来回踱步了几圈,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出来。白翊杰笑着说道:“这些事情,都统转三年也想不出来的,石兄,你随我来,将你家主人的所有情况,一点一滴的告sù

给我,一丁点儿也不要遗漏。”

石文虎惊疑不定,他知dào

这位白参议是智多星,但若是将赖家的情况倾囊以售,他算不算是背弃主人呢?

白翊杰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笑着说道:“放心,你若能玉成都统和赖家娘子的好事,将来赖丈人只有感激你的恩德,绝不会怪罪你的。”

“那到底何时能想出办法来?”郑云鸣一面踱着步一面搓着手焦躁的模样,白翊杰看得笑了出来:“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如何称得上是统军一方的名将?都统稍安勿躁,明日且有分解。”

第二日白翊杰推门进郑云鸣书房的时候,郑云鸣和京湖转运司的众人以及刘克庄正在热烈的讨论着。

白翊杰凑过来看着郑云鸣摆在桌案上的,是一张京湖地区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金银铜铁煤炭石料等物产的所在。

“你来的正是时候。”郑云鸣对白翊杰说道:“我将你那个将汉阳、萍乡、大冶三地连为一体的矿山-工坊计划说给京湖转运司的各位仔细听了,各位都认为这个计划颇有可取之处。”

“冯户曹,你来说说。”

此时的冯舫经过襄阳事变的历练,比原先成熟了许多,加上郑云鸣的保举,已经正式提拔为转运司的户曹。他指着黄州境内的大冶县说道:“大冶矿坑我去过,矿石品质上乘,开采也很容易。如果监督得力,一年出生铁二十万斤的目标完全能够实现。”

常平仓户曹安知也说道:“白参议从萍乡带回来的煤炭我找匠户验看过,确实是上乘的煤石,如果按照白参议的描述,每年向上游供应煤炭十余万斤应该不是问题,但还是那个前提,先要解决袁州的匪患。”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郑云鸣用手支着下颚,看着长江在地图上蜿蜒曲折的路线。

“要运送这些物资,至少需yào

运输船数百只,输卒数千人,当下京湖转运司这么一点家底,哪里还有实力去组建运输船队。”

“您又把商人该干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白翊杰说道:“朝廷在北边的时候就曾经用过动员商人输送粮食到边地然后发放盐引的法子,今日不妨照此办理,提高在汉阳收储铁矿石和煤炭的价格,任由本地商人自己组织船队进行运输,不是省事的多吗?”

“那时候朝廷在陕西、河东等地都有盐场,可以利用盐的厚利来招徕商人。”冯舫犯了难:“襄阳可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值得这些商人们在大江上来回奔波的。”

“没有好货物,就做出好货物来。”郑云鸣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小册子,封皮上只有四个正楷小字,叫做《棉纺新法》。

“新的纺棉办法?”白翊杰说道:“如今棉布的价格超过了丝帛,倒不是在于棉花种植如何困难,而是在于纺织的环节有相当的难度,费工且费时,都统这本办法,能管得了多大作用?”

郑云鸣慢慢的讲说着:“两广之南,是黎州蛮夷之地,彼等虽然是茹毛饮血的蛮族,有一项技术却是胜过中原很多,这就是纺棉织布的本事,彼等生产的棉布、棉被、棉褥等织物,图案繁复,光艳如画,远胜过中原的纯色棉布。两广的商人知dào

黎人的这般好处,就从广州运了粮食、陶器和铁器到崖州,在市集上换回黎布运回来售卖,可以获得八九倍的利润。”

“所以这个办法,其实是来自黎人么?”

“正是。”郑云鸣说故事的本事,经过多次说瞎话历练,变得更加熟练:“大约六十年前,嘉兴下属的华亭县有一女子黄氏,被卖做童养媳,因为夫家责打凌虐忍受不过,逃到了远行的商船上,逃去了崖州,在那里居住了二十余年,尽学得黎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技术,以及除籽、轧制、棉纺、织布等诸般巧妙机具。后来她回到故乡,被原主人家告发,不得已来到临安躲避,因为机缘巧合的关系和我认识,将这套本事传授与我,如今正好派的上用场。”

白翊杰赞道:“都统司一定要好好将这名老妇人的事迹写成奏章上呈朝廷,由陛下下旨褒奖对国家有功绩的人,才能鼓励更多的能人异士出来为大宋出力。”

郑云鸣尴尬的摆手笑道:“这黄氏妇人生性恬淡,不好名利,不然以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去富商大贾那里传授?再说她已经去世数年,国家纵然想要褒赏,她也看不到了。”

白翊杰惊讶道:“原来如此,真是叫人惋惜。”

郑云鸣见他不再追问,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黄道婆虽然还没死,但是离出生还有几十年时间,要是官府真的追查起来,这个谎话难免露陷。

白翊杰却又说道:“我建议今后凡是用这黄氏的技术生产的出来的织物,在一角上都印上“崖州黄”的字样,一方面便于宣传,一方面也可以显示黄氏的功绩。”

郑云鸣想了想,这个办法似乎没什么破绽,便点头答允下来。他遣散了转运司众人和幕僚,只留下白翊杰一个人在书房里,悄声问道:“救赖家娘子的主意想到了没有?”

白翊杰哑然失笑,他嬉笑道:“赖家娘子是回自己家,又不是被什么强人绑架了去,说什么营救不营救的,办法我已经想好,只是担心都统有些不肯照办。”

郑云鸣朗声说道:“若能得赖家丈人允准此事,就算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既然如此便好。:”白翊杰说道:“都统且附耳过来。”

郑云鸣看他神mì

莫测的样子,探出身子将耳朵附了过去。

白翊杰以羽扇遮挡,低声在郑云鸣耳边说了一番。

声音虽然轻,郑云鸣却如同耳中炸响了惊雷一样。

郑云鸣震惊于白翊杰计策的大胆的时候,宋义长正站在大冶县县衙的正堂上,为了一个年轻书生的清白在翻检案卷。

这件事情完全是出于白翊杰个人的私谊,被大冶县衙指名为杀人焚尸的端平年落地秀才肖容,正是白翊杰在京湖求学时候的伙伴。当然这件事情也不能说和公务完全没有关系,白翊杰迫切想给肖容洗脱罪名,因为大冶的矿坑需yào

一个主事人。

黄州毫不起眼的落地秀才肖容,另一个身份是黄州首户肖仲葵的单传孙儿,而肖家在黄州经营矿坑已经有好几代,从大宋开国伊始,就一直把持着黄州的矿冶事业,这背后少不了官府的支持,也得益于肖家几代生意人的精明钻营。

肖容虽然学问不精,却遗传了肖家几代做生意的灵敏嗅觉,白翊杰要经营汉冶萍矿冶体系,自然先想到了这位同窗。

但当他飞书去往大冶县肖家宅邸的时候,却得到了肖容犯案的消息。他本来想马上赶到黄州营救的,但毕竟有正事在处理,而且以他对宋义长多年的相知,他自认为在审情断案这方面,也许自己还不如这位母亲来自于衙役世家的宋公子。

“您看起来对这些刑案公文非常了解。”大冶县班头看着逐字逐句的审看着案情的宋义长说道。

宋义长放下了案卷,伸伸脖颈:“对我个人来说,我宁可呆在五花八门的市集里,通过一点最模糊的线索和最微不足道的现象来发xiàn

背后的大图谋。这比在地方上当个无聊的理民官要有意思多了。有时候不经意的一桩小盗窃可能牵动整个州郡的神经,又有时候你在街头看到的寻常斗殴可能牵扯到巨大的人伦惨剧,总而言之,其中的奥妙真是难以形容。”

发完这一套古怪的议论,宋义长往椅子上轻松的一靠,耸了耸肩说道:“案卷的叙述只能到这里了,我能去狱中看一眼人犯么?”

班头陪着笑脸说道:“您有黄州州衙的公文在,随便提审绝没有问题。”

由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出面给兼任黄州知州的孟珙大帅写信,然后由知州衙门出具公文特准协助审理这桩奇案,宋义长还没有在荆鄂军中寻得一官半职,先已经博得了两位方面主帅的瞩目。

“咱们即刻就去。”宋义长说道:“纸上的东西终究是纸上的东西,只有当事人的叙述才能提供最真实的细节。”

大冶县的牢狱里光线昏暗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班头领着宋义长来到其中一间牢房前面,巨大的木栅栏背后脏污的稻草上坐着一个身穿囚衣、面目白皙的年轻人,虽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但看起来肖家对狱中上打点的非常的得力,这小书生在大牢里也没见的吃什么苦头。

“需yào

把肖公子提出来审?还是”班头显然对牢狱中的犯人很是客气。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4)

宋义长摇摇头,一头钻进了监牢里,他面对着肖容坐下,说道:“肖兄不必惊慌,我是白翊杰的朋友,翊杰相信肖兄绝不是为了面子就能害人性命的恶人,所以要我赶到大冶来探查个明白。”

肖容看见宋义长这么说,心下稍微镇定了一些,但随即垂下眼皮,用沮丧的声音说道:“没用了,我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

“你要总是这么唉声叹气的,”宋义长眯缝着眼睛说道:“我除了能看出你是个左撇子、学问做的不好、喜欢吃蜜饯果子以及有一个私下许了亲的心上人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哇。怎么能帮你洗脱嫌疑?”

肖容大吃一惊,宋义长跟他素未谋面,却突然说出这些事情,令他猝不及防。

宋义长却将他玉佩随身的位置、嘴角的蜜糖痕迹和衣角下掩映的荷包都看在眼里。

“这样吧,我先来说说这桩案子的情形。”宋义长说道:“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再补充。大约半月之前的凌晨时分,大冶县东街一家宅院里发生了一起凶案,根据本地官衙的记录,即使是在近几年,这也算是大冶县比较突出的案子了。本宅的主人是五年前因为躲避战祸从徐州迁移来的赵姓人家,根据他本人的介shào

,他在徐州是做瓷器的大商人,家中颇有余财,到了大冶县之后除了做生意之外也乐善好施,跟左邻右舍的关系很好。”

肖容沉默的点点头。

“本宅主人赵天壬兼做多项买卖,其中也包括贩卖木材,他的木材收进来之后都放在后院的木材场中存放。当日二更时分,邻居们看见赵宅火起,一面赶忙帮忙救火一面通知衙门赶来救援。但赵家翁收买的都是极为干燥的上等木材,衙门官兵和邻居也救不了,生生看着一整堆木料烧成碳渣才熄灭。衙门让传本宅主人来问话,查探起火的缘由,才发xiàn

本宅主人失踪,内外都找不到踪迹。衙役们在主人的书房中发xiàn

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并且发xiàn

主人用来藏重yào

物品的暗格被人打开,内中据说是一件珍宝已经被人拿走,案发xiàn

场提取了沾有少量血迹的砚台一块,经过访查得知,屋主当晚曾经连夜接待过一位客人。而此砚台经过仆人指证正是这位客人随身携带之物。”

“这位客人,”宋义长盯着肖容慢条斯理的说道:“就是大冶县第一富户肖仲葵的独苗孙儿肖容公子。”

“衙门方面据说掌握了肖容公子因为一时激愤夺财杀人的有力证据。所以先行逮捕了肖公子,在随后的进一步现场勘查中发xiàn

了对肖公子更为不利的证据,在书房通向木材场的路上发xiàn

了血迹以及拖动沉重物体前进的痕迹,果不其然在木材场的灰堆余烬中找到了被烧的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衙门根据这些线索组织案情,应该是受害人在书房被砚台砸中,当场毙命,凶嫌撬开暗格取走了珍宝,然后将尸体拖到木料堆焚尸灭迹。”

“正是这样。”班头说道:“捕快当时就下了结论,肖公子作为最大的嫌疑人罪责几乎已经确定了。”

宋义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中间倒是有好几点值得仔细推敲。”

“我说过了,我根本就没杀赵翁!”肖容大声说道:“这一切都是有人陷害我的!”

“那么。”宋义长示意他安静下来,慢慢说道:“你就把这件疑点颇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我听一遍好吗?”

“事先声明,我和赵翁原本素不相识。”肖容说道:“但我们彼此都知dào

姓名有一阵子了,我和他喜欢玩赏奇石,我说的喜欢,是特别痴迷的那种。”

“我们喜欢玩石头的朋友,在大冶县有个碰头的地方,我们常年包了大冶县的一座酒楼的上房作为活动地点,经常聚在一起品赏把玩奇石。这位赵翁家中收藏了许多珍奇有趣的奇石,时常在聚会中拿出来展示,但每次我去聚会的时候总是跟他擦肩而过。一直到案发前一日的聚会,方才一睹这位号称石王的藏友的真容。”

“那这位赵翁生的怎么个模样?”宋义长饶有兴致的问道。

“老实说,他给人的印象并不起眼。”肖容认真的回忆起当初的一幕:“个子很小,人也略有些猥琐,就像是一头貂鼠把自己藏在华丽的锦缎衣饰之下。不过说起他的藏品,那可真是叫绝,他那天拿了三方石头,要不雄奇瑰丽,要不精巧雅致,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佳品。”

说起石头,肖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时候他盯着我,仿佛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跟我说道他家中还有一方极品的寿山石,有龙虎相斗之相,浑然天成,气势极其雄伟。”

“‘那太珍贵啦,我轻易不敢拿出来给人展示。’他说道。”

“我说:‘要是我舅舅在就好了,他能够看见赵翁的这些石头,还不知dào

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说起这个,我舅舅正在黄州给孟大帅效力,他和我一样也都是石痴。”肖容提起这个跟自己一般性情的舅父,忍不住微笑起来。

“接着说,然后赵翁邀请我到他家中欣赏把玩这方奇石。但他把那奇石视作性命一样,绝对不肯白天拿出来观赏。一定要等到掌灯之后才许我到他家里来拜访。于是我等掌灯之后,去到赵家大宅拜会”

“给你开门的是什么人?”宋义长突然开口问道。

“是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健壮的中年仆妇。”

“我想事后指认肖兄的也正是此人吧。”宋义长扭头问班头,班头点头以示承认。

“你继xù

讲。”宋义长对肖容说着,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那妇女直接把我引到老爷的书房,赵翁正在书房里等着我,等那仆妇走了,他小心的关好门窗。将博物架搬开,伸手一推机关,露出一个暗格来。”

“暗格里就是那方奇石,我说句实在话,两位不要看我年纪轻,我看过的石头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方了,从未见到过如此珍奇瑰丽的奇石,我相信全天下的石头里,能够跟它相提并论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块了。”

宋义长简单的嗯了一声,显然他对这石头的珍奇并不上心,只是淡淡的问道:“你们后来观看到什么时候?”

“遇到这种天下绝品,肯定想好好的把玩欣赏一番,若说尽性,只怕拿在手中三日三夜也无法尽性呢。可惜赵翁对这宝贝极为吝啬,我只把玩了一个多时辰,他就着急催促我回去。”

“‘公子若是喜欢,将来我经常请你来把玩也就是了。何必急于今日。’他一面说一面把我往外推,我跟他恳求了几句,全不管用,只有拱手作别。我离开的时候,那寿山石还摆在桌案上没有收回到暗格中,就这么我告别了赵宅,悄悄回到家,因为害pà

晚归家受到爹娘责骂。还偷偷的用配置的钥匙开了侧门,溜回自己房间的。”

“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家人无一能够证明了?”

肖容尴尬的点点头。

“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如此。”班头说道:“县令和捕快的推测都很一致的认为肖公子的说话并不可信,事实很简单,肖公子见到那方珍奇的寿山石之后,禁受不住奇石的诱惑,企图将其占为己有,于是趁赵翁不备,用砚台猛击赵翁头部将其打死,将尸体拖入后园木料场中焚尸灭迹掩盖罪行,然后带着寿山石逃之夭夭了。”

宋义长笑道:“分析的也算有理,但事后在肖家肖公子房中搜查详细,并没有发xiàn

那方珍奇的石头啊。”

“凶手既然敢点火焚尸,当然会想到随后官府会进行大规模搜查,将那石头隐藏在别处也是很有可能的。”

宋义长微笑着说道:“这么说来这件案子倒简单了。可是我总是觉得,似乎有点简单的过分了,试想换做是班头你,会在主人明确邀请你去赏石的时候,在已经有目击者看到你进入主人家书房的情况下还要行凶吗?那岂不是明着通告官府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者么?还有一点,既然凶手想到了将尸体焚烧以掩盖证据,那为什么会又如此慌张大意的留下砚台作为线索呢?老实说,这根本解释不通。”

“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肖公子初次杀人,心头难免慌慌张张的,忘了收拾砚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除了肖公子,您根本找不到别的可能的凶犯啊。”

“凶犯是另一个问题。很容易找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比如当赵翁和肖公子在书房里欣赏石头的时候,有个飞贼偷偷的潜到书房外的窗棂下,听到了赵翁说起这块石头如何珍贵值钱,等肖公子出门之后,他捡起肖公子遗落在书房里的砚台打死了赵翁,抢走了石头并焚尸灭迹。”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1)

班头干笑了几声,显然宋义长这种无力的说明很难获得他的认同。

“国家对破案是有明确期限的,尤其是这种凶杀命案,您当然可以循着飞贼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但衙门认为还是肖公子这条线最有可能。”

他又摇头说道:“再跟您说一句实话,在我大冶县境内已经十多年没出过能在高宅大院里来去自如的飞贼了,何况伤人性命这种事情飞贼是不做的。”

宋义长一时语塞,他心知班头说的确实是实话,飞贼以无声无息的窃取财物为唯一目的,杀人劫财的那叫做强盗,而强盗是飞贼最鄙视的对象。

他站起身来,对眼神中又略有几分希望的肖容说道:“一切都还没有探查过,肖公子不必担心,等我去现场走访一番必然能找出事情的真相。”

班头叹了一口气:“本县上下也希望宋先生能够另外抓到凶手,毕竟肖家在本县是第一大户,若是绝了后,不光是肖家的惨祸,也是本县一县百姓的耻辱。”

宋义长并不答话,转身快步离开了县衙的牢房。

他本人并不是个感情至上的人物,对于他来说真相高于一切,不管是白翊杰怎样强调肖容对京湖整盘布局的重yào

,还是肖容对大冶县的面子的重yào

,都及不上真相本身。

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南街上最气派的宅邸,雕梁画栋的肖家大宅。

肖家家中一片愁云惨雾,这时候突然听说有人拿了黄州都统司的公文来协理此案,自然慌不迭的将宋义长迎了进来。

宋义长上前参拜了肖太公之后,略略观察了一下堂上的环境。除了哀声叹气的肖太公,沉默不语的肖容的父亲,和哭哭啼啼的肖容的母亲之外,堂上最有生气的要属全身戎装打扮的肖容的舅舅了,他虽然话语不多,却是目光锐利如刀,每一句话语都铿锵有力。

“容儿这孩子我素来知dào

他的秉性,若是因为喜欢石头耽误了学业,那是有的,爱石而杀人,那决计不会!”他对宋义长如此信誓旦旦的说道。

宋义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平日生活中可曾有什么仇人么?”

肖容的母亲肖辛氏哭着说道:“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哪里来的仇人,说是仇人,还不是他爹和他这个舅舅若的祸事多”

宋义长一愣,他转头问道:“舅父老爷平日也得罪什么人么?”

舅舅简短的回答道:“某在孟帅军中充任牙将,专司缉捕蒙古人的奸细,行动中难免得罪不少本地强豪。”

“原来如此,为国家办事,难免会招致一些怨气。”宋义长拱手说道:“能否让我去查勘一下肖公子的房间?”

肖家自然准允,叫管家领了宋义长去肖容的卧房和书房里仔细搜检了一番。果然如本地县衙的报gào

,中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在肖家已经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出事的赵家宅院。

在进入赵家大宅之前,他先走访了一下本地的乡邻里长,调查了一下赵家的情况。赵家是五年之前从外地举家迁移而来的,说是举家,其实人口也很简单,赵翁没有子嗣,只有一妻一妾。一个男仆两个丫鬟,来到大冶觉得家中劳力不够,又招了一个从北方流亡到这里的仆妇。也就是那个检举肖容的仆妇。

赵天壬喜欢出来与人攀谈,也很热心于公众事业,他出资为大冶县修了两座桥,捐助了不少苦于盘缠无力上京应考的考生,同时也积极救济穷困。但是除了赵老爷之外,他的家人俱都深居简出,仆人出来也不多说话,总而言之,是一个不生事而且和睦的好邻居。

宋义长于是亲自来到赵家的宅邸,这是一座相当气派的房屋,赵老爷是富户,自己又兼有经营建筑材料,所用的青砖和木头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前面是三重住宅,后面还有庭院和花园,花园右侧则是木料场。所以木料场距离大街还有一段距离,赵老爷的书房在三重宅院的最后,往后就是后花园,这里也就是命案的现场。衙役仍然在赵家宅邸中忙前忙后,因为班头事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对宋义长都很客气,还特地给宋义长展示了一下在木料场灰烬中反复搜寻的战果:赵老爷随身携带的玉如意一枚,被炭灰污染已经变黑,但经过家人指认,确实是赵仲葵随身之物。

宋义长又来到书房中勘察,里面血迹很少,砚台也被衙役取去,书房中的陈设未动,只有暗格被翻开,里面的金银等一概未动,只有那方已经被众人证实确实存zài

的寿山石丢失了。这无形中给宋义长的飞贼说订上了棺材板,这明显不是外人劫财的案子。

宋义长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宅邸,却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再来盘问举报了肖容的那个仆妇。那仆妇粗眉大眼,一看就是山东逃过来的女子,说的一口好山东方言。

虽然事前衙役们也交代她要好好说话,可是当她面对宋义长的诘问时回答的异常小心,警惕的眼神时刻没有从宋义长身上移开。

“掌灯之后不久那肖家少爷就来拜访,唉,如果我不给他开这个门,也许老爷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你说我后来干嘛去了?老爷说不需yào

我了,我就回去睡觉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前面,书房离前面的杂役房太远,有什么动静我也睡得很死,不会听到的。对对对对,后来大家喊着火了我才起来看,因为老爷买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嘛,那烧的当然快,肖家少爷这一招可真狠哪,要不是及时被发xiàn

,火势蔓延的话,说不定我这婆子也被他害死了老爷有什么仇家?老爷做生意的,仇家难免会有。你说那块寿山石,这是老爷最心爱的东西,怎么会给我们这些下人看呢?”

宋义长盘问了半天,总是不得其法。但是仆妇那躲闪而警惕的目光,让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这个女人,一定隐藏着些什么。

当他准bèi

离开赵家宅邸的时候,发xiàn

赵家人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行装。

“老爷不在了,我们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准bèi

雇一艘船到扬州去住。”那仆妇如是说道。

很好,但是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急着离开呢?宋义长在心中又多了一分疑惑。

当他在客栈里休息的时候,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

第二日班头敲开客栈房间的门的时候,看到是宋义长黑色的眼眶和疲惫的脸孔,显然一整晚他都没有怎么认真睡好过。

班头兴奋的说道:“您不必在困扰啦,我们发xiàn

了新的重yào

证据,这下肖公子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县里肯定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但是大伙好歹能顺利结案了。”

宋义长脸上飞快的略过一丝焦急的阴影,随即淡淡的说道:“如此可得恭喜三班差人了,不过新发xiàn

的证据未必一定都指向结案,或许当中也有新的疑点存zài

呢?”

“您看了就会知dào

了,肖公子就是凶手,这绝对跑不掉。”班头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开:“您吃了早饭就到赵家宅邸来吧,这件公案已经水落石出,您也不必太慌张了。”

宋义长摇摇头,在需yào

思考的时候他时常会饿着自己的肚子,这样能够保持头脑的清醒。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是因为血液分配的关系,但一到关键时候就尽量少进食已经成为了习惯。

或许那位事必躬亲的诸葛丞相,也是因为需yào

时刻保持最清醒的分辨力,才每日吃那么一点点东西,渐渐搞垮自己的身体。

宋义长跟着班头来到了赵家宅邸,看见县令、县尉和县丞已经到了现场,班头领着宋义长来到花园的月门处,用手指着月门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道:“看吧,证据就在这里。”

宋义长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灰白色的墙壁上有半截鲜红的手印。

“您当然知dào

,天下间没有哪两个人的指纹会是完全相同的。”班头自信的说道:“我们去狱中提取了肖公子的指纹,这必然是肖容的掌印。”

“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

站在二人身后的县令也点头称道:“这的确称得上是可以定案的证据了。”

“没错,这的确是决定的证据!”宋义长喊道:“一个真zhèng

决定性的发xiàn

!”

“恭喜你,班头!借助这个决定性的发xiàn

,我们终于可以找到真凶所在了!”

县令叹了口气:“没想到果然是肖公子谋财杀人,这样本县以何种姿态再去见肖太公?”

宋义长却不理那县令,问班头道:“这个手印又是谁发xiàn

的?”

“还是前日指认肖公子的那个仆妇,半夜告sù

给在大宅门前警戒的衙役了。”

“原来如此。”宋义长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县令准许,我想把这座宅邸再好好的检查一下。”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2)

县令惊愕的准许了,宋义长开始仔仔细细的检查宅邸的每一处细节,首先是三重院落,然后是后院的书房、庭院和木材场,整个院落没有一处不认真检查的。一直到检查到赵天壬主人卧房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又仔仔细细的在卧房内外看了几遍,回到大门口对县令说道:“看起来肖公子是罪责难逃了,不过我想各位连那方寿山石都没有找到,口供也没有录到,想要清楚结案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我有一个极为重yào

的目击证人,如果有了这名证人的供述,想必各位结案的时候就要有力的多了。”

县令喜道:“是什么人?请先生立即将他请出来。”

“这事情只怕有点困难,”宋义长说道:“这个证人估计武艺不凡,轻易人少了抓不住他。”

县令说道:“这里两班衙役和力手总有五十多人,难道还能叫那人跑了不成?”

宋义长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请随我来,大家一定要小心行事,只怕那证人太厉害,十个八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说罢他在班头耳边耳语了几句,班头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带了几名衙役先行离去。

宋义长带着县令、县尉和几十号人来到赵天壬的卧房外,推门进去,冲着只有几件简单家具摆设的东墙喝道:“赵老爷,在夹墙里躲了这么久,也应该出来见见太阳了吧。”

众人大惊失色中,墙角吱呀一声推开一扇暗门,一个略带几分猥琐、眼神异常锐利的老人慢慢的迈步走了出来、

宋义长转身对县令说道:“这就是本案不得不见的重yào

证人赵天壬赵翁。”

县令如同看见了鬼魂一样,颤声说道:“你、你不是被烧死了?那我们这几天在查的是什么案子?”

赵天壬确实桀桀干笑了几声,声音仿佛是将无数砂石放入铜锅中摇晃,沙哑难听:“果然好厉害的南朝书生,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计谋的?”

“简单的很。”宋义长慢慢的说道:“阁下不愧是大冶县一等一的聪明人,你设了这个圈套来陷害肖公子,合县上下上万人没有一个人能看破的。并不是大家智谋不够,实在是你这个计划过于精巧隐蔽,以至于连我也看不穿当中的奥秘。”

“可惜的是,你缺乏一种画家所谓的点到为止的功夫,你自己亲自参与的画蛇添足的一笔,毁掉了整个精巧细密的阴谋网。”宋义长说道:“昨夜你连夜叫那仆妇印上去的半截血手印,就是让你露出行藏的致命错误!”

赵天壬一愣,沉声说道:“我原知dào

不应该找章氏加那个手印上去,但如果不及早将肖容定案了结此事,我也不容易从容脱身回北边去了。”

“不错,如果不是你多余的这个动作。我也不会识破你尚在人间了。”宋义长说道:“一直到昨日我检查整个宅邸的时候,我分明记得清清楚楚,在月门的墙上并没有这个手印,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想要陷害他的计谋。我想,这是赵公子在品赏石头的时候无意中手蘸着了印泥按在纸上留下的印记,估计当时你也没有在意,直到事后才想起来要用这个方法来进一步勒紧圈套。”

“不错。”赵天壬冷笑道:“不想这个小小的举动却被你窥破了整个盘算,这是我智计不及,甘拜下风。”

大冶县令高声说道:“你和肖容公子素不相识,为了什么要编织这么恶毒的陷阱来构陷他!”

“谁有心情来陷害这个纨绔子弟,”赵天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不过是为了给某人一个教xùn

而已。”

“你说的那个某人,就是肖容的舅父,也就是黄州孟帅的牙将。”宋义长说道:“只因为你是北地来的奸细,被肖容的舅父追查紧急,所以想出这个办法,一则可以假死脱身,二则也报复了肖容的舅父。”

“果然是聪明人。”赵天壬也不隐晦:“我实是蒙古国汉军万户张柔部下细作,真姓名不必对你说了,但北方人送外号千面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宋义长一摊手:“从没听说过。”

那赵天壬哼了一声,继xù

说道:“那肖容的舅舅追查我已经半年,眼看就要追到大冶县发xiàn

我的存zài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诈死以躲避,然后设陷阱杀死肖容,也好为我脱身北归赢得一些时间。”

县令冷笑道:“你却没有想到宋先生识破了你的奸计。不要说挟私报复,就算想要脱身也不可能了。”

他一声令下,十几名捕快冲上前来,将赵天壬团团围住。

赵天壬号称千面佛,是说他精通易容伪装之术,而并不是说他武艺如何高强。南朝的衙役扑上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抵抗。

但另一方面,宋义长对那名身怀武功的仆妇却低估了,在班头带衙役前去锁拿的时候,那仆妇打倒了三名衙役,打伤了班头一只手臂,匆匆逃出了县城。

另一方面,县衙方面在将赵天壬全家收押之外,还及时将肖容无罪开释。

肖容出狱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客栈拜谢宋义长的救命之恩。

“不必多说,宋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宋义长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白翊杰给你的亲笔书信,当中的事情可能你已经知dào

了。”

肖容把书信打开仔细读来,兴奋的说道:“这么说来,白兄打算将大冶、萍乡和汉阳三地的矿藏、匠户的输卒混为一体?这倒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让我主持大冶冶炼的事情,我不过寻常一个不学无术的落地秀才罢了,怎么能担当的起这么重大的任务?”

“白翊杰看上的人,绝不会有错。”宋义长拍了拍肖容的肩膀:“好好做吧,有白翊杰在前头为咱们开路,功名的道路就在脚下了。”

肖容问道:“那宋兄又有什么打算?”

“我这就要离开大冶县,”宋义长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河南地永城县的芒砀山脚下是一片宽广的平原,原来这里是金国用于耕作的农庄。这里阡陌纵横,良田美景,曾经是一片诗意的田园。窝阔台大汗南下洛阳,直取开封的时候路过此地,将上万倾庄稼全部蹂躏,农人尽数屠杀。村庄全都焚毁,这里无人经营数年,野草早已经长了数尺长,将俯身皆是的白骨骷髅都掩盖的快要看不见了。现在这里望上去就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草场而已。

这正是让每一个蒙古人觉得安心的环境。一直到入主中原十多年后,还有在高墙大院里住的不舒服的蒙古贵族向窝阔台大汗提出要将北方所有汉地居民斩尽杀绝,悉空其地作为草场的建议。这种荒谬的建议自然不可能付诸实践,时人都传说是良相耶律楚材以汉地能收税多少布帛粮食相劝的结果,其实蒙古用于攻略金国的主力部队很多都是汉地的军阀,要尽杀他们领地内的人民无疑是让他们自断生路。

虽然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执行,但窝阔台部下的蒙古军将,甚至包括世代居住在中原的汉、女真、契丹等部的军将,不折不扣的执行蒙古人“敢发一箭相抗者即行屠城”的传统,在中原大地大开杀戒,数以百万计的平民膏血于野蛮人的刀锋上,往昔尚算繁荣的中原大地已经处处白骨暴野、千里无人的凄凉景象。

草原上一队蒙古骑兵压着一群神情麻木的百姓朝着一座山头行进着。这些人正是在去岁入侵京湖的时候被掳掠的汉人百姓,其中的老弱大半已经在敌人严厉的催逼之下死在路途中,剩下的人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只是今日,苟且偷生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山头上整整齐齐的排着两排铁甲精骑,高举的旗帜上书写着回鹘文字。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兵一手控着缰绳,一手高举着牛毛编制的大蠹,站在骑兵队前方。

一名千户从队列中跃马而出,将手中的铁杖朝山下的百姓一指,喝道:“前方百姓,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骑兵队发出雷鸣般的应和,胡笳声里骑兵队分散成稀疏的阵势,朝山下猛冲下来。

不明就里的百姓们突然看见山上的蒙古骑兵发疯一样的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再也不顾押送的骑兵大声呼喝,纷纷转头四散而逃。

冲下山的骑兵们一面追逐着奔逃的百姓,一面开始开弓放箭,看的出来,他们都经lì

过严格的弓箭训liàn

,每一次扬手开弓,必然有一个百姓中箭倒下。随着他们距离着步行奔跑的百姓越来越近,开弓的频率也越来越峻急,到最后居然个个有如连珠飞射一样,箭雨连绵不绝的射向越来越少的百姓,最后只剩下几十个拼命跑在最前面的壮年男丁。前方的骑兵收起了弓箭,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猛力呼喊着家族的名号朝着最后的幸存者们冲杀过去,经过一阵淋漓畅快的劈刺,将剩余的逃生者全部劈杀在地,成为了和草场上白骨作伴的新的冤魂。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3)

满身沾满鲜血的骑兵们重新返回山脚下排成两排横队,举着大蠹的骑兵在其前方慢慢踱步经过。

千户举起手中的短杖,高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骑兵们齐声振臂高呼:“我们是天下的主人蒙古大汗的部下!”

“你们为谁而战!”

“我们为了大汗去横断黑水,挖取人心!”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秃鲁花!我们是秃鲁花!”

呼喝声中满满的极度的自豪和奋勇。

立马在山坡上的数人将这一幕从头至尾的看在眼中。郝经侧身对宋义长笑道:“宋先生,我秃鲁花的这些孩儿们的表现,比南朝军马如何?”

宋义长摇头叹道:“论起杀手无寸铁之人,南朝兵马也一样这般神勇的,我素闻大汗帐下怯薛是天下精兵,只要有一万人,足以横扫八荒,如果公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些,实在有负我千里迢迢远来投奔的苦心。”

郝经觉得脸上有点微微发烫,在蒙古人军中久了,渐渐的连他也将杀戮当成了一种习惯,对于利用俘虏的百姓来磨练杀人心的训liàn

,他最近也不太觉得难以接受了。

被南朝的儒生这样讥讽一句,难免觉得觉得惭愧。

“北军起自漠北,茹毛饮血、凶暴嗜杀的习惯怎么能一时剪除?”他对宋义长说道:“但你我都知dào

,现在气运在蒙古人一边。以他们团结一心、士马之强,席卷天下是迟早的事情。义长或许不知dào

,大汗的疆土已经向西拓展了万里,从和林出发,需yào

快马日夜奔驰一年才能抵达西方的边境,古今大国,秦汉隋唐,哪有我大蒙古国声势之盛,国力之强?”

“义长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我一起共同辅佐忽必烈大王,在蒙古人中持续的推进王化,让这些刚刚摆脱了萌蛮之态的天下霸主慢慢的接受圣人教化,懂得礼法的重yào

,让他们懂得治理天下不仅仅只靠屠杀,更要广行仁义,只有这样做才是最符合实jì

的拯救天下的道路。似南朝那种浮华空谈之辈,不识天时对抗大势,除了多杀伤性命,白白的折损赵宋的阴德,对天下人又有什么好处?”

“正是如此。”宋义长说道:“我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才借助营救千面佛的这件小事,趁机得到晋见忽必烈大王的机会,郝先生在当中费了许多气力,义长没齿难忘。”

“北方正需yào

你这样的人才。“郝经的语气相当诚恳:“蒙古人不缺善战的勇士,但是对于治理百姓,尤其是怎么治理中原的百姓,他们知dào

的太少了。”

二人说说谈谈间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这里伫立着一个巨大的敖包,两名箭筒士正在敖包钱守卫,看见郝经前来,一齐举手为礼。

“进来吧,”郝经下了马,亲自撩起了帐幕:“大王等待你多时了。”

帐幕里只坐着一个人,这是一个衣着华丽、身材颇高的蒙古贵族青年,长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式的宽大的脸庞,一双虎目散发着锐利的光芒,宋义长即使从未见过忽必烈本人,这时候也深刻的感觉到,这个人必然将来是大宋第一号的敌人。

忽必烈看见郝经带着宋义长走进帐幕,高兴呵呵大笑,亲手举起酒壶斟了一杯马奶子酒,站起身来端到宋义长的面前。

“草原上的人家遇到了远来的客人一定要敬献一杯酒的,宋你是郝经的朋友,也是我们蒙古人最尊贵的客人,请喝了这一杯酒,我们好好说一说话。”

宋义长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马奶子酒剧烈的骚气在胃中翻腾开来,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怪不得这些草原上的蛮子一进入中原,就对中原的蒸酒喜之若狂,宋义长想到,谁会愿意总喝这种带着尿骚味儿的饮料呢?

看着宋义长脸上奇怪的表情,忽必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中原的人,喝不惯这种带着骏马味道的马奶酒,这是草原男子才能品尝出的浓烈味道。”

他拿过酒杯转身回到座位上坐下,说道:“我听说你先是抓住了我们的奸细,然后又暗中把他救了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宋义长协助大冶县捕获千面佛后,出了县城绕了个远,在大冶县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埋伏了起来,等大冶的衙役和官兵经过的时候,宋义长令人装扮成贩卖酒浆的小贩偶然路过叫卖,在酒水里下了迷药,大冶官兵不虞有诈,喝了带有迷药的酒水,自然被宋义长轻松的解救千面佛脱困。

“我们蒙古人最重视的是为大汗尽忠的好汉,似你这种先为思南思人效力,转头又来帮zhù

我们的人。”忽必烈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一种暧昧不明的神情:“我们可不敢贸然收下。”

宋义长眼望着上方,平静的说道:“当年泰赤乌部里有一个驰名草原的神箭手只儿豁阿歹,在跟乞颜部的战斗里异常骁勇,曾经先后射杀了无数蒙古将士,甚至连铁木真汗的爱马也给他射死了。不知dào

他后来怎样了。”

只儿豁阿歹就是蒙古帝国后来的头号战将哲别,一个国家若想发展扩大,只依靠一国一郡的人才是不可能成功的,在这样的时代里,能够脱颖而出的强者,必须具备一颗兼容并包的心。

忽必烈朗声大笑,说道:“你们思南思人总是喜欢拐着弯儿说话,不错,成吉思汗是重用了哲别,但哲别是草原上最好的勇士,他能够用箭射中空中飞旋的木碗,空手接住飞射的羽箭,将箭头折断了再射回去,依然能够射穿敌人的胸膛!你这样一个身子瘦弱的南人,有什么本事让大汗也来重用你呢?”

“哲别的勇力,可以杀十人百人,”宋义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教给殿下的术,是能杀十万百万人的帝王术。”

忽必烈听了通译勉强的翻译之后,大惑不解:“什么是‘术’?”

宋义长说道:“成吉思汗南下攻打金国,在野狐岭拼死血战,击溃敌人三十万,这就是‘力’,是战场上的勇武。但是他派人给耶律留哥官职,派人联络在山东的豪强们,和金国谈判索取好处,这就是术,是战场外的通盘谋划,是智力的较量。”

忽必烈是新一辈蒙古贵族中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宋义长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他兴致勃勃的追问道:“先生能教给我什么样的术?”

“蝇营狗苟之术,那是市井俗人才学的。大王不必问我,我也不知dào

,我要教给大王的,乃是权登大宝,帝营八极的王霸之术。”宋义长长声笑道:“就是不知dào

大王有没有这个胆子来学。”

忽必烈突然沉默下来,他低声对通译说了两句,挥手叫通译退了出去。对郝经说道:“郝经,你来翻译。”

宋义长面不改色的说什么王霸之术的时候,郝经就知dào

今天这谈话要坏事,他原本的打算,是宋义长能随便谈谈什么好生不杀、仁爱慈孝,如果再广泛一点,谈谈长生养命,能够让忽必烈觉得这人有些用处,留在身边就足够了。

哪知dào

宋义长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这时候的忽必烈能够对初次见面的南朝人公开谈论这些心底最深的隐秘么?

宋义长看着忽必烈犹豫不决的模样,故yì

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以为北朝人士,率心直肠,没有南朝那样心机重重,互相防范,所以豪杰义士才能不避险阻,远道前来投奔,今日大王这般为难的模样,看来与南朝诸位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罢了,只怪宋义长见识不明,明珠暗投了。大王若是还念在宋义长远道而来的辛苦,请送义长一匹马,让宋义长能够另投他处。若是担心大汗怀疑,索性直接将宋义长的脑袋送到大汗阙下,也算是宋义长没有白来一趟北边。”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朝敖包外走去。

忽必烈也站起身来,喝道:“你先等一下!”

他朝宋义长走近了两步,盯着宋义长那年轻的脸孔,心中盘算着是否要跟他说说心里话。

宋义长看他盯着自己长久的不做声,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朝郝经做了个手势,郝经也凑了上来。

“我知dào

大王的心中事,应该是和曲出大王有关吧?”

忽必烈瞪大了眼睛,说道:“是又怎样?”

“我曾经听说先代大王拖雷,为了阻挡窝阔台大汗的咒怨而死。而窝阔台大汗曾经对各位王子公开盟誓:将来传汗位于拖雷系子嗣。大王跟我说句实话,这件事情有还是没有?”

这是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忽必烈只是沉默以对,既不赞同,也不明确否定。

“大王不说话,那我就大个胆子,全当是真有这回事情了。但是我说一句大不讳的话,我只怕大汗未必是做了将汗位传给拖雷汗子孙的打算。”

忽必烈冷冷的说道:“蒙古人最重视承诺,若是说了话不算数的,跟勇士在战场上逃走一样丢人,难道就不怕长生天的责罚么?”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4)

宋义长笑道:“蒙古人敬重长生天,汉人敬重上天,但是不管什么天,都当不得大汗的家。”

他又靠近了忽必烈一步,说道:“若是大汗真心把您或者蒙哥大王当做继承人,为什么在征讨南朝的时候,不让你们做主帅,而让他的三个儿子做主帅?按理说,作为继承人的人,没有足够的军功怎么能够慑服群雄?这明摆着是要让他自己的儿子继位了。按照如今的局面,一旦大汗被长生天招了去。接任的就算是蒙哥大王,他能有足够的威信指挥的动这些身经百战的名臣宿将么?反过来,曲出大王和阔端大王都已经成为方面级别的主帅,由他们接班,合乎人情,顺乎道理,这不是摆在桌面上清清楚楚的事情吗?”

忽必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争辩说:“就算大汗真有这个打算,草原上还有库里台在,祖祖辈辈多少代流传下来的老法子,大汗说不算数就能不算数?”

大草原上历代推举首领的办法,是召开部落头领大会,叫做库里台,由各部公推出一个血统和能力都合格的继承人出来担任诸部首领。孛儿只斤氏的铁木真担任乞颜汗和被公举为成吉思汗的时候都召开过库里台大会,但他一旦登基大宝,马上着手废除不合心意的旧政,在定三儿子窝阔台为大汗的时候,并没有召开库里台大会,而是自己独断而行。而在立窝阔台为储君前后,成吉思汗更是先让窝阔台处理政务,在西征的时候又让他独领一支军攻城略地,并且派来许多精兵猛将归他调遣。

所作的一切,跟窝阔台目前对曲出和阔端做的一摸一样。

“有老汗前例在,窝阔台大汗怎么会有顾忌?何况以前大家都在草原上,互相有个照应,要想背叛同伴和祖宗,需yào

很大的勇气。”宋义长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如今老汗的四个儿子的幹儿朵(蒙古语宫帐,蒙古人逐水草而居,首领的宫帐就是其国家首都所在)分布在万里的疆土上。中间有山峰和大河阻隔,铁木真汗在的时候,术赤汗就已经公然不听他的命令躲在西边不归来。今日以窝阔台大汗的声势,各大汗国的心怀叵测,到时候拖雷汗的子嗣们真要发起库里台,还能有多少首领能够响应?”

忽必烈心知这南朝小子说的是不折不扣的道理,前年他与蒙哥率领部下到察合台大汗的领地去进行围猎,他的亲伯父察合台却借口西域现在正在流行马瘟,要求不要入境。还特地送了一匹得病而死的马的尸体,用勒勒车装了送给两兄弟来看,当时两人都以为察合台说的是真话,于是勒兵而还。后来察合台部下一个叫赤乌泰出的养马官犯了事情逃到蒙哥的领地里,告sù

蒙哥说其实让察合台下令不让兄弟两进入西域的正是大汗窝阔台,他担心两兄弟借入察合台境内打猎的机会招诱察合台部下的人马,壮大自己的势力。察合台也担心二人兵强,于是派了西域的术士药死了一匹马,谎称马瘟骗二人离开。

对大位的争夺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歇过,只不过两兄弟那时候还太小,有些事情看的不明白。

宋义长看着忽必烈脸上越来越严峻的表情,心知他正好说中了忽必烈最深的担心,刀子已经插进去了,现在就是用药的时候。

他从袍袖中取出纸扇,展开来轻轻扇了扇,微笑道:“纵然是这样,我认为未来的大汗位置还是会回到拖雷家的手中。”

忽必烈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喝道:“为什么会这么讲?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兄弟掌权,快快说!”

“所以我能够下这个结论,是因为有一样东西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家族)的其他三个分支都不如拖雷系。”宋义长说道:“当年铁木真大汗将本部蒙古精兵分成九十五个千户,其中一大半归了谁来?”

岂止是一大半,其中最有战斗力的部分都归入拖雷帐下。这是蒙古祖辈上信奉的“幼子守灶”的传统,家里的大部分财产都归了老幺,哥哥们需yào

拿着弓箭马鞭另寻安身立命之处。问题是铁木真的这份家业大了些,留给拖雷的部众,是决定蒙古帝国未来政权归属的最有利的支撑。

“如今号称归属在您兄弟几人帐下的,我听说有精锐的本部铁骑十万八千人,不算其他民族的附属军的话,蒙哥大王和大王您的实力完全可以威慑其他几个家族的大王,继承大汗的宝座。”宋义长冷冷的说道:“大王要知dào

,决定汗位归属既不是黄金家族的血统,也不是库里台大会,甚至不是来自窝阔台大汗本人的亲口授意。决定汗位归属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各人部下的武力强弱,你有多少弓箭,决定着你在未来的汗位争夺战里有多少胜算。”

“你是教我”忽必烈迅速的摆了摆头:“蒙古人不能自相残杀,成吉思汗有言道,如果蒙古人团结一心,天下没有任何人是我们的对手,但蒙古人自己打自己的话,一个女人用一根小树枝也能轻松打败我们。”

“这些话,请您登上了汗位再说。”宋义长有些焦躁,他以为蒙古人中都是狡黠凶狠、智商却并不算高的角色,只要投其所好,沿着他们的性格来谈论,多半能获得其信任。但忽必烈不会,他自幼就和别的蒙古贵族不同,在直爽外多了几分思虑,虽然他一直呆在兄长蒙哥的阴影下现在还并不起眼,但已经渐渐展示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宋义长片言不成,只有继xù

攻坚:“现在并非展示温情的时刻,您对曲出大王和阔端大王讲一条心,却不能阻止他们图谋您的部属和财产。我听说这一次随队南征的您的部下,除了正常的掳掠外,还特别得到了曲出和阔端的厚礼犒赏。曲出甚至对他们挑明说,只要他们能够背叛您和蒙哥,在将来的汗国里必然高官厚禄。如果不从,可能被派到冰天雪地的地方镇守,形同流放。彼等如此行径,简直就形同将刀架在了大王您的脖子上,您这时候还想着怎么团结一条心,就不再是王者之仁,而是妇人之仁了。”

忽必烈又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依着先生,又该如何?”

宋义长说道:“我也只有八个字‘出则易安,守则存祸’。”

他问忽必烈:“大汗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忽必烈摇头叹息:“还能干些什么,每日在草原上不是纵情畅饮,就是和西域掳掠到的美女歌姬们厮混,当年在玉龙赤杰城下面不改色的巴图鲁已经不在了。”

“耶律楚材也几次规劝他,指着装酒的酒槽对他说,连如此坚硬的酒槽都被酒侵蚀了几条裂缝,何况人的肉身呢?可是大汗收敛了一段时间就又狂饮烂醉了。”

“中原的长生术说,酒色是最摧残寿命的两样东西。”宋义长说道:“大汗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怕他的时间不多了。”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斗争的形势就越复杂。现在您和蒙哥大王手握重兵,窝阔台和他的儿子们固然不敢轻易加害,但是先大王拖雷的前例,却是不可不防。”

蒙古兵行阵出师,惯于使用毒箭、腐烂的尸体等作为进攻武器,其对下毒之事亦很精通。当年拖雷愿意为大汗献出性命,喝了巫师的毒酒之后不到一刻就死了。如果窝阔台当真给两兄弟下毒,要取二人的性命也是简单的很。

“第一步先要自保。大王现在最重yào

的,就是选择一处远方的敌人,向大汗陈请前去讨伐。把自己的人众全都拉出来,居兵在外。这样刺客不敢下手,您也可以在外面好好观察草原上的动静,不会受制于人。”

宋义长说道:“目前拔都大王正要率领大军前往西方征战,您可以用一同出击的名义,向大汗请求发兵”

忽必烈咧开嘴笑道:“你不知dào

,这一趟是长子远征。随着拔都去的都是各家的长子,大汗的长子贵由、蒙哥安达都随军出征了。我要是随便开口恳求大汗让我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了蒙哥安达?”

蒙古帝国召开军事会议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会议上定下大计,以术赤的长子拔都汗为首,各系宗王的长子都带兵出征。目标是极西波兰、基辅等不投降的公国。这个提议来自于稳居西域的察合台汗,他的目的自然是将术赤系的人马的注意力转向西边,不要觊觎自己的土地。但这一次长子远征却迭破名城,威震欧陆,一直到快要打到维也纳城下才得罢手。

宋义长皱眉说道:“既然无法向西,向东如何?蒲鲜万奴刚刚被我大军擒杀,不如趁机一鼓作气,直捣朝鲜,灭了王家江山。”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1)

蒲鲜万奴原来是金国的节度使,负责对辽东的作战。后来趁中原大乱,在辽东叛金自立,自称辽东天王,建号大真国,改元天秦。东真国在蒙金之间叛服无常,一共存zài

了十九年时间。

一直到三年前,也就是金国败亡的前一年。窝阔台终于对这个在辽东反复搅扰蒙古边境的祸害忍无可忍,派遣长子贵由为总帅,发兵十万直取辽东,击破了蒲鲜万奴的抵抗,将其杀死。

“左翼那是按赤负责的。”忽必烈又摇了摇头:“从金国的中京往东,都是按赤征讨的范围,我们是守灶军马,没有大汗的命令是不可能轻易出动的。”

草原上向来有按照方位部署战区的传统,通常以南为前,北为后,东为左,西为右,中为守灶军马。昔日木华黎以左手万户之职,代理大汗对中原征伐,被封为国王。其实其攻略的范围,大致也在左手军的职责范围内。

今日的左手军万户是按赤,在辽东以西皆由他负责经略,没有窝阔台的命令,忽必烈不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向南更加不可能。曲出、阔端和口温不花已经是既定的南征总帅,下一次征伐也还是得靠他们。”忽必烈叹道:“出征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先生还有什么办法保我平安呢?”

“这是上策,如其不行。则还有中策可用。”宋义长说道:“大王目前以大兵居于漠北。就在大汗的身边。大汗虽然号称有怯薛万人,但除了这一万精锐之外,其他都是大王的部属。这固然是危险之地,但是也证明大汗对大王足够放心。大王要做的就是等。”

“等?”

“正是一个等字。等待时局变化,等待良机。”

“那不免太过消极。”

“我说的等,并不是坐以待毙。我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趁着等待的时机在大汗身边广布眼线,趁着等待联络察合台系和术赤系的诸王们,还可以趁等待的时候慢慢削弱窝阔台系的力量”

“但我只怕等不到局面有变,大汗和他的儿子们就要对我们兄弟下手。”忽必烈拧着眉毛说道。“时间未必在我们一边。”

“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只有下策可用。”宋义长将声音压得更低,可是这个时候的忽必烈已经是全神贯注的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他说的话清清楚楚的听入了耳中。

“选一万敢死之士,以生死相结,万一不测之时,先佯称怯薛叛变,将贴身万户擒拿,然后一举攻入幹儿朵”他将右手往下一劈,说道:“效冒顿单于故事就是了。”

当年冒顿单于还是老单于的长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并不把他当做唯一的继承人,而是钟情于另一名钟爱阏氏所生的儿子。冒顿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队父亲偏心的不满,只是默默的训liàn

自己本部的将士。他选择了一种飞行中能发出刺耳响声的鸣镝作为指挥工具,强调鸣镝指处就是目标。众人必须一齐朝着目标开弓放箭。

冒顿首先用鸣镝射向自己的爱马,众人大惊失色,冒顿立即下令将不敢开弓的士兵斩首,众人只得开弓将冒顿的爱马射死。过了不久,冒顿又突然将鸣镝射向自己的爱妻,这回更多的士兵不敢举弓了,冒顿毫不犹豫的下令凡是不敢发箭的士兵,统统立kè

斩杀。众人惊惧交并之中,又开弓射死了冒顿的阏氏。自此冒顿号令如山,鸣镝过处,即使是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部下铁骑的前进。终于有一天,冒顿趁着父亲头曼单于出行狩猎的机会,将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父亲、匈奴的最高首领,冒顿的部下万箭齐发,当场就把头曼单于射成了一只刺猬。从此冒顿夺取了单于之位,尽杀头曼单于宠爱的阏氏和儿子,成为了草原的主人。

蒙古人自比为匈奴的后代,但是草原上并没有文字将历史流传下来。所以忽必烈对匈奴的这一段公案其实并不知晓,郝经只有用蒙古话将汉史中的记载慢慢的讲给忽必烈听。

忽必烈听得兴起,问道:“后来那冒顿单于治理草原,治理的怎样?”

郝经说道:“冒顿单于也是草原上了不起的豪杰,他初掌匈奴部的时候,匈奴并不比成吉思汗刚刚成为乞颜部首领时强dà

多少。那时候匈奴国东有东胡国强盛,有精兵二十万,西有大月氏国骁勇,有精兵一十五万,冒顿手中只有不到十万精兵。”

“东胡王自持兵精粮足,并不把冒顿单于放在眼里。单于刚刚继位的时候,他就派人向单于索要他最珍爱的宝马。众人不乐,认为战马是战士的伙伴,怎能轻易送人?冒顿单于说道,我正要和东胡王和平相处,怎么会爱惜一匹马?当即就准允了此事。”

“这不对。”忽必烈说道:“好男儿爱惜战马更胜过自己的身体,冒顿怎的如此软弱,面对敌人的要挟,如此恭恭敬敬的服从,他不是草原的雄鹰,顶多是只凶狠的鹞子罢了。”

郝经说道:“大王不要着急,故事还没有完,第二年东胡王更觉得冒顿单于软弱可欺了,于是又派人来索取冒顿单于最宠爱的一名阏氏。匈奴诸将当场哗然,难道草原的雄主,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要送给他人侮辱?当即有人声称要尽起大军,和东胡王决一死战。冒顿当即将那名将军斩首了,说道:我真心想和东胡王和平相处,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跟大王交恶?于是又将阏氏送给了东胡王。”

忽必烈沉思着说道:“说是爱马还情有可原,连心爱的女人都送给敌人,此人隐忍至此,必然大有图谋。”

郝经笑道:“大王说的一点也不错,第三年上,东胡王名马美人都有了,再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匈奴和东胡间有千里的蛮荒草原,没有部民居住,于是东胡王派人通知冒顿单于,想将这些土地划到自己属下,安排一些草场不够的部落进驻进去。”

忽必烈随口说道:“那冒顿连名马和女人都舍得,千里荒地有什么舍不得的?一定应承了。”

郝经突然抬高了声调说道:“大王想的差了!冒顿听了使者说的话之后,勃然大怒,说道: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轻易与人!立马将使者推出斩首,然后大集众将,尽起匈奴全军朝着东胡王的驻地掩杀过去。东胡王以为这一点小事冒顿单于不敢不从,对匈奴全无戒备,被匈奴军一举捣破了营地,本人当场被杀。冒顿送去的名马美人物归原主之外,连东胡的精兵和百姓、土地,也都全归了冒顿单于了。”

忽必烈击节赞叹道:“好深沉的计谋,好明快的决断!的确是草原豪杰的作风,那东胡王也太过糊涂,对方虽然示弱,毕竟手中有十万兵在,若我是东胡王,当在边境险要之地埋伏下一万兵马,派遣一名心思细密的宿将镇守,然后用骆驼巡逻队日夜不停的巡查匈奴的方向,这些动用不了多少东胡的资源,却能够将匈奴的威胁断绝在无形中。”

郝经说道:“就算在蒙古健儿中,大王也是不世出的盖世英才,那自大的东胡王如何能和大王相比?咱们说回那冒顿单于。冒顿单于一战而并东胡部众,心中自然得yì

。可当他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他忘记了,在西面还有一个强dà

的对手在虎视着他。冒顿吞并东胡的第三年,东胡部众发生叛变,冒顿不虞西面有大敌,冒险派出了大部分兵马前往东边进行镇压。结果大月氏国趁机以十万大军东侵匈奴,将手中兵力不足的冒顿打的大败,连他自己的宫帐和大蠹也都被大月氏的兵马抢了去。冒顿只带着几个亲信随从狼狈逃往东边。”

忽必烈点了点头:“一个人在胜利的时刻,就是他最麻痹的时刻。狐狸抓住了洞穴里的兔子,自以为已经得计,却没想到好猎手的弓箭正在对准着它。在获得胜利的欢呼之外,要记得留着一只眼睛看着别的敌人。”

郝经赞许的微笑着,又继xù

往下说:“冒顿逃到东边的时候,端的是狼狈万状,他对长生天发誓必报此仇!当下对仅存的几名部下讲到,一定要亲手抓住大月氏王,将他的头砍下来,用头盖骨做成酒碗,报今日之耻。那时候人人都顾着逃命,怎么会把单于的话当真,只以为他是随意发泄罢了。”

“冒顿在东边找到了自己的军队之后,随即整顿军队向西边反攻。这时候大月氏却出了岔子,他的大王和副王不和,副王径自带走了一部分人马。于是两军在匈奴故地的鄂嫩河边大战了三天三夜。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冒顿抽出一支鸣镝朝着大月氏王射了过去,他的部下如同一股洪流般冲向大月氏王,大月氏王看见敌人来势凶猛,不由自主的害pà

起来,转身策马逃出了战场。大月氏军于是大败,兵马四处逃散。大月氏王逃到半路上被亲兵所杀,脑袋被送给了冒顿单于。单于果然实践了他的誓言,将大月氏王的头盖骨做成了酒碗,报了当年被偷袭的耻辱。”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2)

“冒顿在东边找到了自己的军队之后,随即整顿军队向西边反攻。这时候大月氏却出了岔子,他的大王和副王不和,副王径自带走了一部分人马。于是两军在匈奴故地的鄂嫩河边大战了三天三夜。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冒顿抽出一支鸣镝朝着大月氏王射了过去,他的部下如同一股洪流般冲向大月氏王,大月氏王看见敌人来势凶猛,不由自主的害pà

起来,转身策马逃出了战场。大月氏军于是大败,兵马四处逃散。大月氏王逃到半路上被亲兵所杀,脑袋被送给了冒顿单于。单于果然实践了他的誓言,将大月氏王的头盖骨做成了酒碗,报了当年被偷袭的耻辱。”

忽必烈大声叫好,说道:“在战败之余还能够保持旺盛的复仇意志,并且整顿人马再战,亲手将仇敌送上绝路,天下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我想我如果生在冒顿单于的年代,一定会跟他成为一同生死的好朋友。”

郝经微笑不做评价,只是接着说道:“那大月氏吃了一顿好打,这才晓得害pà

。在副王的带领下,全族向更西的西边逃跑,匈奴至此完全统一了草原,然后发兵将北边的各个部落全都讨平,向南征服了居住在今日河东、陕甘一带的白羊部和楼烦部,将一个小小的匈奴部,发展成为拥有疆域数千里、控弦之士三十多万的超强草原帝国。”

“这冒顿单于果然是我族上古的真英雄,”忽必烈自豪的说道:“可是究竟不如铁木真汗,铁木真汗是草原上更古未有的天纵奇才,以小小一个乞颜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纵横万里,横扫八荒。先后攻灭六十多个国家。以单于国兵势之胜,没有如今日这般的。”

他又问道:“那冒顿单于后来又干了些什么大事?”

郝经说道:“再后来,冒顿单于尽起国中四十万铁骑,南下攻打中原。那时候正当秦国覆灭,刘邦赢了楚汉之争,建立了汉朝。刘邦不知dào

冒顿单于厉害,率领甲士三十万仓促迎击。结果在白登山被四十万铁骑团团包围,几乎不能得脱。后来还是汉朝皇后吕雉用了陈平的计谋,贿赂了冒顿单于的阏氏,让她从中斡旋。冒顿单于见汉兵也守卫的严密,一时攻打不下。只能稍微退兵,刘邦这才让士兵张弓举箭慢慢后撤,逃得了性命。后来刘邦识得了冒顿单于的威严,不但以宗室公主嫁给单于以示友好,每年更贡赋大批布帛、金银和粮食等物资,更与单于约为兄弟。”

忽必烈不解道:“这就是冒顿单于的不是了,等待敌人突围的时候,应该以精兵突骑不断骚扰,等待敌人的阵势出现崩溃迹象的时候,再以铁甲骑兵鼓勇突入,敌人必然崩溃,那个叫刘邦的大汗就可抓到,中原的土地也都是冒顿单于的了。”

郝经是当时北边所谓大儒之一,若说讲经论史在北方没有多少读书人能胜过他,但是对于兵法他就只能知dào

一点点皮毛了。他只能尴尬的笑笑,企图以此掩饰过去。

宋义长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踢里秃噜的一阵蒙古话,也不知dào

两人到底谈的是些什么内容。这时候见郝经犯了难,悄悄问郝经道:“大王出了什么题目难倒了您?”

郝经无奈,只有将忽必烈说的话粗略的翻译了一边。

“这问题简单的很。”宋义长说道:“皆因那时候的汉人刚刚经lì

过激烈的内战,悍勇之风犹存,而那时候的匈奴骑士,不但没有铁甲,甚至连马镫都没有,即使突入汉兵阵中,也只能陷入和汉人步兵的肉搏战中,两军角斗,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如果冒顿单于如成吉思汗一样有三万装备铁甲和马镫的突击骑兵的话,或许也能生擒刘邦,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吧。”

“不过就匈奴当时的实力来说,冒顿的确已经将这场战争打出了最佳的局面。”

忽必烈听了郝经的翻译,信服的拍拍宋义长的肩膀:“宋,你说的很对,今日的单于国,不但有这样好的铁甲骑兵,有擅长攻城的汉人步兵,还有各种各样的攻城器械,我们可以,我们也应该创造出比冒顿单于更加辉煌的伟业。”

他手往上指,高声说道:“长生天可以看见,我忽必烈必将夺取蒙古大汗之位,带着最勇悍能战的蒙古人,以及你和郝经这样聪明有办法的臣子,去建立史上从未有过的强dà

国家!”

郝经兴奋的翻译完这些豪言壮语,对宋义长说道:“今日的北地兵威,远胜前代,忽必烈大王必然成为比唐宗宋祖伟大千万倍的史上从未有过的帝王,让我来做萧何,你来做张良吧!”

宋义长赶紧逊谢了几句,心中偷偷笑了起来,萧何是当年刘邦的同乡故旧,论起在沛县帮中的地位甚至比刘邦还高,也正因为这样,刘邦才愿意把后方整个交给萧何管理。以蒙古人对待异族的态度,郝经别说做萧何,只怕陈平也做不上,能做的,充其量是个郦食其罢了。

而他自己,又能在蒙古帝国中得到什么样的地位呢?

宋义长在北边被贵人青眼,春风得yì

的事情,这个时候白翊杰一点也不知dào

,他只知dào

这个老同学行事诡异飘忽,谁也捉摸不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当宋义长在大冶县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时候,他只能等着宋义长主动跟自己联系。

白翊杰的任务很多,虽然军中的参议官的角色,原本只是作为幕府的主要智囊为大将提供可以参考的意见而已,但作为郑云鸣的幕僚的任务比别人要多出许多。

郑云鸣的职位本身就不少,除了荆鄂副都统之外,郑云鸣还兼任着南漳县县令、京湖提举常平仓。除此之外,还要协助制置使赵葵处理军务。以及应付来自京湖诸豪强的各种需求。

没有人能够单独面对如此之多的政务,古来每个所谓精通事务的名臣大将背后,一定站着一群办事利落、足智多谋的幕僚团。

唐宋时期政务清减,方面大臣和大将们通常只需yào

几个人到十几个人不等的幕僚。等到了数百年后,藩镇大员们都拥有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的超级幕僚团队,用来处理各种复杂的事务。甚至有些特别喜爱招揽人才的大臣身边的师爷多至上千位的,正可谓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了”了。

按照常例,郑云鸣身边至少也得有数十人来为他分担同时来自治政系统、军务系统和经济系统三方面职责带来的繁重事务,但郑云鸣的幕府却清寡的有些寒酸了,目前仅仅只有参议官二名,一个人是年岁与郑云鸣差不多、还在礼部的记录上有劣迹的污点书生白翊杰,一个人是诗名在外办事却没有多少实绩、在幕府游宦多年也没转职为正式官员的刘克庄,还有协助署理军务一人毕资伦,这三个人就是荆湖副都统府中的全部智囊团。

这种状况是由于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形成的:在内心来说,郑云鸣不太愿意添置无能的人来充实自己的幕府,因为得力将领的幕僚获得功绩的机会非常高,尤其是郑云鸣驻守襄阳,正当和蒙古人对敌的最前线,一旦开战,只要活下来这些幕僚无疑都会在枢密院和吏部累积大量功绩,将来转赠官职或是调任地方有力职位的机会几乎是十成十。如果不加仔细甄别随意招人进入幕府,将来可能就会让庸人进入地方上关键的职位,若是转到别的地方任职还算好,若是留在京湖继xù

当官,未免是郑云鸣自己给自己添堵。

另外一方面,即使郑云鸣真的需yào

一些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来协助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情。宋蒙正式开战已经一年时间,稍有理智且爱hù

生命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来边区当官,若是被国家正式委任官职也就罢了。如果仅仅是当别人的幕僚,这种即没有荣光又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敬谢不敏的。

即使少数有野心想在乱世里创出一番功绩的人,大部分也看不上都统一级的武职幕府,都挣着到各地制置使的幕府中任职,江湖上甚至传出了“宁为制司一狗,莫做戎司卧龙”的谚语来。不光是郑云鸣,各地大将的幕府都出现了招人难的局面。

郑云鸣处理幕僚问题的拖拖拉拉到了最后连马上要启程面圣的魏了翁都难以忍受了,他亲自为郑云鸣挑选了几名得力的人才来充实幕府。

最先抵达襄阳的人就让郑云鸣大吃一惊。

“叔谋,这许多年不见,几乎要认不得你了。”徐元杰被卫兵引着进入都统司的偏厅的时候,那熟悉的大嗓门又让郑云鸣想起了当年在真德秀门下向学的时光。

那时候郑云鸣被送到真德秀门下不久,还是总角幼童,那时候学堂上负责宣bù

事项的就是这位大嗓门的学长。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3)

郑云鸣慌忙起身迎接,喜道:“仁伯学长,您怎么突然来襄阳了?自从您考中之后被除授镇东军官职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时间咱们同窗未能相见了,真是想煞小弟了!”

徐元杰大笑道:“我在镇东军干的好好的,架不住魏夫子再三再四的差人来相请,只好辞了那边的官职,到你部下寻个幕僚当当。”

郑云鸣心下十分感激,他知dào

时人轻视幕府,但凡有正式职位的人,都不可能放qì

自己的官职来当什么幕僚,徐元杰是年少就在家乡成名的聪明人物,在真德秀门下时也广受时人的好评。他的仕途应该是光明无比,却甘愿抛弃了官职到自己身边当一个师爷,如果不是魏了翁废了许多口舌,加上同窗这层情谊,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说吧,”徐元杰老实不客气的当着副都统的面坐了下来:“给我点什么职务干干。”

郑云鸣当然知dào

应该给与这位学长什么样的职务最合适,他是郑云鸣上任以来第一位来投奔的故旧,又是每日能诵读经文数千言的神童,用来掌握军中最核心的机密最适宜不过了。

“如果学长信得过我,”郑云鸣说道:“主管机宜文字这个位置,一定要学长来做。”

主管机宜文字是宋代军队中直接掌握前方情报工作的幕府职位,除了对前方的间谍使用、情报搜集之外,主要任务是执行各项保密工作,处理各种机要文件和事务。其地位虽然在参谋官和参议官之下,重yào

性实jì

上是幕府中最大的,被世人成为大帅之心腹。

通常这个职位都是由朝廷指派忠诚度绝对可靠的人来担任,但京湖大战之后处处都出缺。连赵葵幕中的主管机宜文字都暂时由解散的督视府随员吴潜借调。更无人过问各地大将对自己身边保密官员的选择了。

由旧人徐元杰来担任这个职位,再合适也没有了。

除此以外,岳麓书院、洞庭书院和白鹿书院也都收到了魏了翁的书信。这位文坛领袖的声名就是最好的宣传语,当即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襄阳投奔郑云鸣。

前前后后郑云鸣接待了十多人,当中既有承师友推介,满怀报国之心前来应募者,也有自负胸中有经纶,要在襄阳城中别开一番天地的雄心勃勃之辈。郑云鸣一一面审,分别加以安排。

但还有一个人,是郑云鸣先知dào

了他的姓名,然后安排了军前书写文字的职位等着他,直到三个月后才来赴任的。

向郑云鸣举荐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三峡征讨水寇奏捷归来的忠顺军统制孟璟。

当忠顺军、鄂州水军和荆鄂军水军逆流而上,大举进攻钟国斌的时候,钟氏将船只混入民船中,匪徒全部躲入峡州和归州的百姓中,孟璟毫不迟疑的在两州境内进行大规模的搜捕和追剿。由于他事前听从荆鄂水军统制彭满的建议,派遣间谍混入钟国斌水寇中,将水寇的藏身地和联络地点打听的一清二楚,所以搜剿异乎寻常的顺利。

这一日他们得到了匪首钟国斌的行踪,派遣船只前往追赶。那钟国斌仅仅带了两条快艇,十几员心腹朝着下游枝江县境内逃窜,官军大船追赶不及,只以几十艘水哨马顺流追击,终于在枝江和峡州交界的水面将钟国斌团团包围在一处浅滩。

那时浅滩上停泊着十几条民船。那钟国斌狗急跳墙,将快船猛地撞向一条民船,然后靠帮跳上去,企图劫持人质对抗官军。

哪知dào

他挑开那艘船船舱上的竹帘,一名年轻人手持长剑突然从舱中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钟国斌刺倒在甲板上。

官兵的船只迅速靠拢过来,几名水军跳上来抓住了钟国斌。孟璟仔细询问那年轻人的来历,这才问出了一段奇案。

去年蒙古人在京湖攻略的同时,更以四大王阔端为主帅,督领蒙古、汉、女真、吐蕃、党项等部族精兵,号称五十万人侵入宋朝西部防线。

宋朝自吴曦祸乱以来,西部防线支离破碎,蜀口守军不满三万人,且大多为老弱未经训liàn

之辈。其中最有战斗力的只有利州副都统曹友闻部下忠义人马五千。且宋朝借以屏蔽西陲的蜀口三关和关外五州之地,在拖雷汗率领大军斡腹金国的时候已经被蒙古军洗掠烧杀一空,三关和五州均已残破不堪作为西部屏障使用。这次蒙古人几乎倾秦凤甘陇全部主力投入南下作战,攻入宋朝境内后势如破竹,直奔西蜀堂奥而来。

宋朝知沔州高稼和他所管理的沔州正挡在蒙古人前往蜀口的要冲上。沔州的城墙在拖雷入侵时已经被蒙军拆毁,全州都没有可以依托的防护,宋朝四川宣抚使赵彦呐派人通知高稼要他撤往后方的大安军。高稼却拒绝了,他说沔州地处险要,如果蒙古人进攻四川,那这里几乎是唯一能牵制他们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沔州,蒙古人进攻蜀地就再也没有顾忌了。赵彦呐先是表示赞同,随后却畏惧蒙古大军的声威,先行离开。

高稼独自守卫沔州,只带着很少一些士兵和攻入沔州的蒙古大军进行巷战,终于力尽不敌被杀害。

后来幸好宋朝守卫七方关的守将曹友闻率领部众星夜前进,在青野原将蒙古军击退,才避免了蒙古人乘胜突入四川。而殉城的高稼也被宋朝晋升为龙图阁直学士。

高稼的儿子,这时候正在成都担任史籍检校的工作,听到父亲殉国的消息,马上带着僮仆北上来到了前线。这个时候蒙古军占领了沔州,正在前线和宋军大战,他和僮仆二人化装潜入了蒙古军控zhì

下的沔州,找到了父亲战没的地方,将父亲的遗骸带回了成都,沿路看到这位孝子的路人,没有不为之感动流泪的。

这位年轻的低级官员,因为父亲的阵亡,再也没有心情在成都做什么学问,带着父亲的遗骨沿江而下,准bèi

回到家乡安葬,不想却在峡州遭遇到了官兵缉拿盗匪。当钟国斌冲上船来的时候,他一心只是担心贼匪损伤了父亲的遗骨,于是拼着命和钟国斌打斗,将他打伤。

“真是忠臣孝子,一门荣光。”孟璟对郑云鸣说道:“看那孩子当时奋不顾身的模样,我就决定,此子非我京湖不能用之。”

郑云鸣也很赞同,烈士之后而能有这样刚烈的行为,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可造之材。

“他叫什么名字?待我亲自写书信前去招募。”

孟璟摇头说道:“那高斯得丧父,按礼制应该服孝三年,都统这时候写信去招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来的。”

“现在是国家危难之际,”郑云鸣说道:“忠孝哪有时时能够两全的?我当用刘潜夫做书信给他说明道理,劝他出来应募。”

孟璟也说道:“我也写信去,之前在长江边上我也和他谈过许久,这小伙子既有国仇,也怀家恨,我想和他好好说明这当中的道理,他应该不会死抱着礼制不放的。”

高斯得并不是循规蹈矩的迂腐之辈,不然他也没有深入敌后寻找父亲遗体的大胆之举了。这次京湖新兴的名将亲自作书,邀请他到自己幕府里工作,他也非常激动。最后他与郑云鸣约定,等安葬了父亲,在家乡守孝一年后,就到襄阳来上任。

自然,如果那时候襄阳还在大宋手中的话。

就这样,荆湖副都统司幕府的参议官二人,协助军务一人,主管机宜文字一人,书写文字一人,干办公事六人,差用使臣二十四人和准bèi

差遣将领(准bèi

将是宋朝用以补充军将缺额的制度,一旦正职将领因为升迁、罢黜或者战死出缺,即由准bèi

将顶上)八员大致备齐。

只有参谋官一职依然出缺,参谋是幕府领袖,几乎等于后世的参谋长之于军事主官的角色。区别在于今日的参谋角色还不如后世那般详细,所以这个参谋长几乎就是大将身边的谋主,不管军事、政略、治民、治军,计谋皆出其手。

这等样人物岂非是等闲人能充当的?当年韩世忠的参谋官陈桷、岳飞的参谋官薛弻都是官至安抚使、州郡太守一级的高位,真乃是南朝第一等的智囊人物。

有鉴于此,魏了翁启程回京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向朝廷申文,以原督视府参议官马光祖改任荆鄂副都统司参谋官。这是相当破格的举动,荆鄂副都统虽然领兵万人,又驻扎要冲之地,毕竟只是地方上的一员武官,马光祖三十余岁年纪,年富力强,在地方上辗转经lì

实jì

工作锻炼,目前在朝廷军器监担任主薄之职,朝中素有能名的青年才俊,是未来为了凤阁准bèi

的朝廷第一流人才,如今下放到一名武将幕府中担任参议,难怪朝中议论纷纷,以为马光祖这次跟随督视府出巡是得罪了魏了翁,此举形同贬谪。

只有在襄阳前方的马光祖明白他这个参谋官的分量,郑云鸣是在京湖地方疾速崛起的新人,只经过一年的战争锻炼已经升级到副都统的高位,以他的胆识魄力加上显宦出身,前途必然是奔着公侯宰相去的。何况荆鄂副都统司这一万兵马,以他多日考察,实乃是襄阳府内最忠诚可靠、战力完整的部伍,自己在京湖制置使管辖的范围内,地位并不比身为制置使参谋的吴潜要低。实jì

上每次制置使司召集商议,都是将吴潜和他一起召集过去的。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4)

在魏了翁启程赶赴京湖的时候,整个京湖地区都处在蒙古铁骑的攻略之中,州郡在敌人的嗜血狂杀前瑟瑟发抖,人民在游牧骑兵的驰突下成千上万的死亡或者流离。而当魏了翁开始返回京城的时候,荆湖北路和南路的状况已经大致安定下来,损失虽然惨重,但元气并未殆尽,破损的州城很快得到了整修,流散的人民火速得到了重新安置。更让他觉得欣慰的是以郑云鸣为首的一批年轻将领们,在血与火的征杀中脱颖而出,大宋还经受得起很多年蒙古人这样子的打击,但最怕的就是失去希望。郑云鸣、王登、杨掞、白翊杰这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是大宋的希望,也是大宋光明灿烂的未来。

这也是他焦急的准bèi

赶回京师,要当面对天子奏报的最重yào

的事情。毕竟天子也需yào

一个希望。

当魏了翁准bèi

启程的时候,整个襄阳城的重yào

官员和上万的百姓都来送行。他总共在襄阳呆了也不到一个月,百姓们当然不是感念他治政的恩德。而是希望这位难得一见的朝廷大员能够将这里的实地情况及时反映到中央去。自古以来地方上的疾苦,庙堂诸公只能通过奏章上的只言片语了解,如果有一名中央官员能够将自己的亲身所见所闻直达天听,那效果比京湖上一千份奏折都要真实的多。

在踏上座船之前,魏了翁对诸位官员一一握手话别。

对赵葵,他的临别赠言是督促,赵葵的家族背负着赵范激发襄阳叛乱的耻辱,只有用精忠报国的事迹来洗刷。

对郑云鸣,更多的是勉励和告诫。

“古来少年英才,无不是经过了许多波折锻炼,才能磨练出坚强的性格和足够的才干。”魏了翁把着郑云鸣的手说道:“你走出的这第一步,整个大宋,不,自古至今能够像你一样顺利的都屈指可数,但人生的路程很长,有人开局很顺,却结局凄惨,有人几十年郁郁不得志,却晚年大放光华,希望你不要因为目前的这一点成绩就自高自大,放松了努力,你要知dào

,这里是襄阳,是天下的门户,你的任何一点自满不单朝廷看得到,蒙古一样看得到。”

郑云鸣躬身拱手道:“怎敢不竭心尽lì

,战战兢兢,为国家守卫襄阳!”

其实在这个时候,整个荆鄂副都统司上下,最没有为京湖尽lì

的估计就是郑云鸣本人了。

杨掞被改建城防的事务缠的分不开身做别的,每天从早到晚的蹲在工地上,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襄阳城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城墙上暴露出夯土的地段越来越少,包砖的地段慢慢的增加,在城中高耸的钟鼓楼已经渐渐的成型。不光是城内,城外的护城河已经被拓宽到几十丈,不要说云梯冲车无法抵达城墙下,护城水壕已经真真zhèng

正的成为一条护城河,杨掞手下的工匠发明了一种三舟无底船,用三条舢板相连,上面用木梁连接,铺上木板,可以在护城河里自由往来,运输军器物资。

王登督促着襄阳城守军日以继夜的操练,又要操心处理因此带来的种种争吵抱怨。在重体力训liàn

之下,各军官兵都是叫苦连天,甚至连荆鄂军中都开始传说王登的新外号“活阎王”。但王登毫不退让,依旧坚持着严格的训liàn

,除了训liàn

士兵们披着双层甲胄跳跃深壕,也督促他们练习在箭雨下抢筑工事,迎着高地进行攻坚。每一天都有将领拿着士兵们的请愿书到制司衙门对赵范抱怨,要求活阎王将手段放轻一点,让襄阳的守军们有喘一口气的机会,制司只把一切都推到荆鄂军身上,于是白天王登刻苦练兵,晚上就由葛怀到各个军营去请兵将们喝酒吃饭,拉进关系,好不容易维持着荆鄂军和众军的关系。

陆循之则忙着给各军补充衣甲军器,土龙军一直到战争开始的时候,也只有五千人的规模,而步兵只有二成人能披甲,其余都是没有甲胄防护只能依靠盾牌护身。在去岁的征战中其实伤亡并不小,只是因为土龙军军纪严格,没有出现宋军经常发生的溃散现象,所以才没有发生较大规模的伤亡。随后土龙军经过二次招兵,规模比以前扩充了一倍还多,兵甲军械自然更短缺。

赵葵到任之后,开了四库军械库给荆鄂军,其中就有一百张鼎鼎大名的神臂弩,弓身全长三尺二寸,用桑木制造。弦长二尺五寸,用麻绳扎丝制成,弩机纯用铜铸造,箭木很短,只有几寸长,使用铁打的各种花式箭头。

郑云鸣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传说中威名赫赫的兵器,他让陆循之组织弩手进行演放,神臂弩是所谓踏张弩,是要将弩身抵住地面,用力将弓弦拉起,利用全身的力量将弓弦张开。发射的时候可以手持,也可以放在架上发射。郑云鸣教人连发十只弩箭,十矢中五,在二百步之外依然能够穿透坚厚的榆木。

这是大宋第一等的神兵利器,金人以弓马骑射起家,射术高绝,在和宋军的战斗中个个箭无虚发,宋军射手中风气以力qì

为先,许多勇悍军士能够开百斤强弓,腰开数石硬弩,却不重视射亲,也就是瞄准的练习,在和敌人对战时往往只是凭借强弓硬弩齐射,希图以箭雨击退敌人。所以和金人大战总是吃亏,唯有神臂弩当其阵前,发射短箭既准又狠,金人极为畏惧,将其与袭破铁骑冲坚的重斧一起列为宋朝最强的两样兵器。

就算是蒙古人也不能对此种兵器等闲视之,在襄阳城西樊城西北的几场硬仗里,神臂弓突前攒射,当者立扑,蒙古骑兵毙命于神臂弓下者甚多。乃至北返的蒙古军都互相传说:“江陵有将军炮,襄阳有神臂弓,两个地方都去不得。”

郑云鸣将这一百张劲弩交给了早已经心痒难耐的将射军,从其中优选一百名弩手装备神臂弓,并将其直接调归帐前亲兵,由副都统亲自掌握。

这是效仿京湖制置使的做法,赵葵得神臂弩三百张,从诸军中挑选经验丰富的弩手装备,号做亲效神臂弓手,由赵葵的牙将扈宝指挥,留在制置使司帐下作为亲兵调用。

赵葵增加的亲兵还不止这些,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送来一百效用士,全部都是披着全套铠甲的悍勇之辈。而且他们身上的甲身和寻常铠甲稍有不同,除了正常的兜鍪、铁甲身、铁披膊和罗圈护腰甲之外,还附带了面甲、大号掩心镜和护手、护腿,甚至是铜丝铁手套。这一套装备,正是当时別之杰委托郑云鸣打造的,別之杰认为将来宋蒙之间的战争最有可能是攻守城池的较量,为了突pò

宋军城防,蒙古人必然组建大量用于攻城的重甲步兵,而宋军方面用于克制这些怪物的办法,最好莫过于建立自己的重甲步兵队,于是委托郑云鸣制造加强现有步兵防护的装具,郑云鸣于是以西洋后世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诸城邦的铠甲为蓝本,应以中国之形制,陆续制造出铁护手、铁护臂、护胸板和护腿等部件,再与旧制的铠甲相合,打造出防护更胜熙宁朝步人甲的超一流步兵铠甲。

但此种铠甲也极为笨重,其重量约略等于熙宁步人甲,非得是百里挑一的效用壮士才能够披上作战。另外端平步人甲的价格也是高的吓人,即使以別之杰江陵守臣、京湖副使的地位,也只能装备二百人,襄阳赵大人一百,他自己一百人。

这并不奇怪,即使是经济繁盛、国力巅峰且火药兵器初露锋芒,重型盔甲在战场上的地位开始上升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兰、威尼斯诸城邦,装备全套步兵甲的重装武士也只是极少数精锐而已。这些人通常都是作为最关键时刻的王牌使用,比如在步战中直冲敌军的陷阵武士,以及攻城战中先登城墙的战斗兵。

郑云鸣亲自创制的端平步人甲,本部却无缘装备。对于为了装备三千领铁甲身而努力的荆鄂副都统司军兵来说,数量是第一位的要求,这些华丽的战甲适合制置使用来炫耀武力,却不适合大规模补充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和敌人战斗的第一线部队。好在在陆循之的严厉督促下,合格的盔甲和器械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所有的新造军械上都雕刻着工匠们的姓名,当这些武器中的佼佼者立下奇功之后,其制作者的名声自然也会远播中外。

陆循之在做的还不止于此,他最大的功绩是广泛清查了京湖民户账册,并依照郑云鸣的安排制定了保甲训liàn

计划和夫役动员计划。以往官府抽调夫役,不是临时雇佣就是随意到乡村中强行抽调,不但效率低下、行动迟缓而且扰民极大,地方保甲借官府强征夫役之名随意勒索抢劫,一次征调之后乡里如同经过一场兵祸。

如今陆循之按民户账册为全京湖的壮丁编列了详细的动员计划,每个壮丁都领到一块代表身份的夫役动员牌,大战开始后由军队派遣专门动员官会同当地官府深入到乡村进行夫役动员,手段简便而动员速度很快,在第一次模拟的动员中就在襄阳集中了二十万夫役。这套办法的意义之大,以至于后世史家们将历次襄阳大战的结果跟这种办法在京湖推而广之联系在一起,“无陆循之征民法则无襄阳,无襄阳则无大宋也”。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1)

都统司幕府中文人们也是各有各的事务要处理。

刘克庄光是要应付制置使司派发下来的大量文牍就有的受了。虽然敌人已经撤tuì

了,但人人都知dào

这不过是是给了宋人几个月的时间来喘息而已,等到下一个九月,更凶猛残酷的铁骑风暴将在京湖一地重新刮起。在这之前,制置使司必须尽lì

协调各地将领之间的关系,为他们补充损失的衣甲器械和所需粮饷,并且重建残破的州县。在大宋成熟稳定的官僚体系里,这些繁重的任务意味着大量公式化的往来文牍,同样身兼政治、军事、经济重任的郑云鸣也难以摆脱文山会海的纠缠,好在精通这些公文来往的刘克庄就像一道巨大的防洪堤,将郑云鸣和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分隔开,除此之外,刘克庄一以贯之的优美文辞还得到了枢密院和政事堂的一致好评,要知dào

他们已经对郑家小官人那粗劣的书法和生硬的奏报头疼已久,有了刘参议官在中间的缓冲,就连兵部也对荆鄂军的汇报赞赏有加了。

白翊杰则完全投入了南漳县的日常公务和提举常平仓的运作中。根据南漳居民的回忆,这位代理县令审案短事的少年师爷的才干令人极为瞩目。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在上午审断案情的时候在公堂上同时摆上常平仓司衙门的公案文卷和荆鄂都统司的文牍,一面批阅文牍一面听着堂下苦主和被告的互相争辩,然后一言道破纷争的真相。书写判词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时人都将他比作当年一日尽阅百日事的凤雏先生庞士元。

但只有荆鄂都统司最上层的一群人了解白翊杰工作的真zhèng

意义,他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从土龙军建军开始就存zài

的情报混乱的问题。土龙军刚刚建立的时候,情报搜集工作之落后和混乱,连一些身在后方的预备军都不如。郑云鸣的情报工作办法是孟珙写了许多封书信,只差耳提面命的传授了,所以其搜集情报的习惯几乎和孟珙一摸一样,都是在一天的工作之后大集众将、地方官员和幕府幕僚,随便说些有趣的事情和最近的见闻,然后在睡觉前将这些情报分类整理,掌握其中有用的部分。另一方面,郑云鸣特别重视在战场上的实地侦察,很早就建立起以游奕营为基础的步兵侦察队,又建立专门负责联络的背嵬传声队。战事大致结束之后又得到了制置使司少量战马的补充,终于能够建立人数五十人的踏白使臣。

所谓踏白队,因为身上绑缚着交叉的白色十字布带,以彰骁勇无畏,在战斗开始前飞赴敌阵,踏入敌军大队,用绝伦的武艺来侦查来敌的强弱真伪情势,军中所谓不惜性命的硬探,踏白是宋军精锐武装侦察小队的代名词,历代南渡之后的军马,都以踏白队为武勇精锐第一。

郑云鸣的部下原本都是鄂州矿丁,并不擅长骑马,自从在襄阳吸收许多善于骑马驰突的北方将士之后,组建的踏白使臣可以夸耀是两湖地方最强的武装侦查单位。这也使得荆鄂副都统拥有了在整个荆湖地区最好的战场侦查能力。

但郑云鸣的问题也正在于此,他过于重视战场上的现地情报,对在北方安插细作眼线并不擅长,毋宁说,他根本不知dào

如何在北方建立自己的谍报网络。他所得知的关于北方的情报,大体来自三个源头,顶头制置使司的情报通传,北方投降军兵的招供,以及杨掞每日的密报。

土龙军统制杨掞的作风和他的大将完全不同。他并不会大肆将部属聚集在一起,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神神mì

秘。而且杨掞平日在军中的花费十分惊人,不但花光了自己比他人丰厚的俸禄,甚至闹得需yào

向军中同袍借债才能度日。郑云鸣有一次从自己的公使钱里拿出白银三百两让他还债,不想前脚才出衙门后手就将三百两银子花的一干二净。郑云鸣问他这些银子怎么花的,他只是含糊的回答都花在酒肆和青楼的花儿们身上了。

杨掞的这种姿态最后连王登也忍受不了,有一日他拽着杨掞一定要他在副都统面前立誓不再随便糟蹋公帑,不然就罢了他的统制职务。

杨掞只是翻了翻惫懒的眼皮,散漫的说道:“昔日刘季给陈平金数万斤,却从不问这些金是怎么花出去的。区区三百两银子,值得什么?”

坐在郑云鸣身边的白翊杰笑了起来,他对郑云鸣说道:“原来如此,这样吧,我看三百两银子确实不够纯父花销的,大将可以再给纯父五百两白银继xù

去青楼酒肆胡闹。”

郑云鸣毫不犹豫的大笔一挥,又支出去五百两银子。而杨掞一言不发的将这些银子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转身徜徉在襄阳的酒楼柳巷中。

也正因为他的工作,郑云鸣得以知dào

了许多原本非常机密的事情,既有敌人的,也有友军的。对荆鄂军的备战构成了极大的助力。

宋朝的往年的谍报制度就是如此,朝廷有朝廷的情报搜集习惯,各个大将有各个大将的眼线,甚至统制、统领和正将也都有自己的间谍网络。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样放羊式的情报工作固然简单直接,建立网络方便。但也效率低下,目标不明确,甚至会出现泄露重yào

情报的事情。

白翊杰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上任参议官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了一名专门处理情报分析工作的干办仪仗公事,接着给都统司整治仪仗的名义,专门负责汇总处理从各个渠道得来的情报,将其整理成简明扼要、但是条理明晰的报gào

,每日交给郑云鸣调阅。

在设置了处理情报的机关之后,白翊杰有条不紊的开始建立各种短期和长期的情报网。和郑云鸣着力建立军方的野战侦察体系不同,他将侦察敌情的重点放在地方的保甲和义勇身上,以往常常出现地方义勇主动给官军递送消息的事情,但都是地方百姓自告奋勇的举动,白翊杰配合在两湖加强的保甲制度,规定了每个甲都要配备一名给本地驻军递送消息的快脚。并且在平时的巡逻和战斗中尽lì

搜集关于敌人的情报。

为了增强地方上搜集情报的能力,他还特别将里正甲长等召集到襄阳,由荆鄂军中的人员为他们进行基础情报知识的培训。

荆湖地区的人民,因为是大宋边区的缘故,长久以来一直与兵火为伴,锻炼出来刚强勇敢的性格,现在仅仅是刘廷美、曹文琦等几个大户,每个都能在地方上召集起上万的民兵,而且这些地方武装灵活机动,搜集情报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比起官方的侦查别有一番厉害之处。白翊杰将这些情报源头笼入都统司帐下统一管理,也标志着荆鄂军开始有别于其他军队的独特情报搜集风格的确立。

四月中旬的时候,一个游方道士要求面见荆鄂都统司参议白翊杰,道士看见白翊杰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交给了白翊杰一柄拂尘,转身飘然离去。

事后白翊杰仔细的检查这柄拂尘,拂尘的柄内中空,里面藏着宋义长用蝇头小楷写就的一封密信。

信的开头处写道:“翊杰吾兄钧鉴”,后面大段文字阐述了蒙古帝国的强dà

,军队武力的昌盛,以及忽必烈如何贤明纳谏,从善如流,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劝白翊杰暗中通好蒙古,为蒙古人传递消息,在适当的时候接应蒙古人进入襄阳。

白翊杰仔细的读着信中的内容,时不时的皱眉思索,又时不时的轻声念诵,一直读到末尾处,才欣慰的露出了笑容。

他仔细的烧掉了书信,又默默的想了一会,定下了将网络伸展向北面陌生国度的计划。

随后在蒙古人再度南下前的几个月中,不断的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偷越过两国边境,来到蒙古人治理的地区。

他们有的是前来投拜的书生,有的是四方云游的和尚道士,有的是冒死和北方进行贸易的奸商。总而言之,都是有所求而来的南朝人。

蒙古的守将们对这些人物是非常欢迎的,因为他们带来的是北边最需yào

的南朝情报。从他们的描述中蒙古人第一次知dào

了竹将军是由土龙军郑云鸣发明,而其他军队装备的并不多,也知dào

了其实襄阳叛乱差一点点就会成功,如果不是郑云鸣在半路上杀了出来。他们也知dào

了声名不亚于赵范的名将赵葵成为了制置使,并且完成了京湖的军队调防事务。

他们对所有提供情报的南朝人都不吝重赏,并且鼓励他们将来带更多的情报回来。

但他们所不知dào

的则是,这些投奔人的背后都只能追踪到一个源头,就是荆鄂副都统司。

在南北之间,一张情报交通网络正在慢慢成型。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2)

除此之外,白翊杰在制置使司官员的协助下又重新整理了荆湖反间谍系统,将石文虎等地方上爱国的义士也囊括进来,并且重新整顿了各个军的保密制度。

埋伏在京湖地方的蒙古间谍头目胡狼在给大汗的奏报中曾经这样说道:“进入四月以来,南朝的搜查突然转向缜密,我等耳目陆续被南朝缉捕者十余人,几乎不能有效的展开行动。推较其中的缘由,应该是荆鄂副都统司改革了侦破细作的办法,这中间必然有厉害的人物在运作整个事情。”

荆鄂都统司的四五月虽然忙碌却并不缺少喜悦,五月二日都统司参议白翊杰和前来襄阳府归顺、被封为保捷民兵统领的魏祖圭的大女儿成就大婚。

荆鄂都统司大小将校、幕僚全都到场祝hè,甚至制置使赵葵也派人送来贺礼,赵葵一方面是照顾到郑都统的颜面,一方面也是刻意结纳在北方已经有名的战将魏祖圭。站在制置使司的立场上,使用北方忠义军马的热情从未消减过。

婚礼上热闹非凡,唯一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本人,当白翊杰被一群年轻人拽着到处给人劝酒的时候,郑云鸣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仿佛这些快乐都离得很远,远到了自己就算身在当场也难以融入的地步。

白翊杰将这些统统看在眼中。

等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的时候,白翊杰悄悄的拉着郑云鸣坐到了宴席上不起眼的角落里。

“今日是白某小登科的大好日子,都统为何怏怏不乐?”

郑云鸣这时候也有了三分醉意,他拍着白翊杰的肩膀说道:“军师说什么话,你能够和魏家娘子成就这段姻缘,实在是天作之合的美事。在京师的时候,老师对我们说过许多以家许国的故事,那时候我就争辩说,有国斯有家,不过是皇帝差遣人的笑谈罢了,真zhèng

的男儿,一定要到有了家庭之后,才会懂得保护家庭的使命,进而才会明白保卫国家的意义。如果说之前我们在草庐中讨论的八策不过是书生意气,坐而空谈的话,那么过了今天,为了魏家娘子和你们将来的子孙们,你就要竭心尽lì

的将八策变为确实的措施,保卫这个国家,既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皇帝,是为了魏若兰,以及你们儿子、孙子,直到千百年后的后代们的幸福。”

白翊杰心下感动,但他不会是当场表露出心情的人,只是淡淡的说道:“纵然如此,我也期望我们的都统能够早日成家立业,这样守襄阳才会守得安心。”

郑云鸣瞪圆了眼睛摇头说道:“就你那个办法,我可万万不可以照办。”

“已经晚了。”白翊杰板着脸说道:“都统的家事关乎整个荆鄂军的指挥。我之前已经和陆统制、葛统制、王副统制和杨副统制,以及马参谋和刘参议开过会,为了安你之心,必须用这个法子玉成都统和赖家小娘子的事情。”

他在郑云鸣耳边悄声说道:“这个时候估计赖文恭已经在大牢里了,都统要是现在火速去长沙府营救还来得及,要是稍微在路上延迟一些时间,只怕赖公性命不保。”

郑云鸣嗖的一声站起身来,跺脚骂道:“公辅误我!公辅误我!”说着急匆匆的朝堂外奔去。

只留下一堂莫名惊诧的宾客和摇着白羽扇微笑的白翊杰。

荆湖南路有名的豪杰、大名鼎鼎的鹤鸣庄东主赖文恭,这时候端坐在长沙府黑暗潮湿的大牢中,荆南的气候进入四月之后已经转趋炎热,在污秽的牢狱中蚊蝇乱飞,鼠辈出没。赖文恭却没有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这里的条件比起当初在邓州、唐州和信阳餐风饮露、头枕着敌人尸体入睡的时候,不知dào

好了多少倍。

笨重的木门吱呀一下推开,牢房的看守举着昏暗的油灯引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这是长沙通判,自从赖文恭被捕之后,就一直是由通判亲自审理这件案子。提点刑狱诸人都只是作为从旁的辅助而已,这也难怪,以赖文恭在荆南路的声名,如果坐实了他真的与北方有勾结的话,整个荆南都会发生巨大的震动,平日里与赖文恭素有往来的府台诸位老爷只怕收到牵连。为了保住各位老爷头顶上的乌纱,不得不将此案的一切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通判吩咐看守打开监牢,将赖文恭提了出来。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府台、宪台和安抚使司三方会审,你还是不愿意招认么?”

赖文恭抬了抬眼皮,凌乱的须发中虎威仍在,他冷冷的说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招认些甚么!”

通判拧了拧眉毛,喝道:“不要因为你是赖文恭,就以为知府衙门对你没有办法,就算是你赖翁,衙门一样可以用大刑!”

赖文恭冷笑道:“老子在四平桥被金贼用铁锥枪身上开了四个洞的时候,都不曾想过屈服,区区几套刑具,就像让赖某低头,未免小儿手段了一些。”

通判脸色一沉,但又不敢真的喝令对赖文恭动刑,荆南上下都知dào

的是,赖文恭和临安的某些大人物有不凡的关系。这时候得罪了他,将来不知dào

会惊动京师里谁的神经。

他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开了牢房。

等通判离开了,一名上了年纪的看守悄悄的对赖文恭说道:“整个荆南上下哪一个不知dào

赖老爷是被人冤枉的,您要有什么书信要送到临安去的,大家都愿意帮忙递送。”

赖文恭苦笑着摇摇头:“就算赖某这次要掉脑袋,也不会去惹动临安的那位相公出面了。”

说着他又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长沙城西面的官道上行人已经十分稀疏,城外长沙驿站的役卒们一面懒散的打着哈欠,一面开始收拾驿站外的旗幌桌凳。正在这个时候,远方突然扬起了一阵小小的烟尘,稍过片刻,众人才看清楚这是十多骑快马朝着长沙城的方向奔驰而来。

这一小队骑士来到驿站前面,纷纷甩镫下马,役卒们慌忙上前迎接。在昏暗的天色里他们看清楚了来者为首的是一个便装带剑的书生,但随后也看见了书生身旁随侍的那些使臣服色和效用服色的军人对他尊敬的模样。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够轻慢?当即由驿丞引路,将众人让入了上厅休息。

等他拿来名册让众人登记的时候,才知dào

原来是近来名声鹊起的京湖少年将军郑云鸣到了。

“长沙知府可在郡治中?”郑云鸣问道:“我有事情马上需yào

面见府台。”

驿丞为难的说道:“这个时候府台大人早已经不办理公事了”

站在郑云鸣身后的刘整眉头一竖,喝道:“都统前来拜会贵府台难道还要专门挑个时间么!”他这是边地养成的急脾气。在边塞的将帅因为经常要处理紧急军务的缘故,即使是半夜三更也会接见前来禀报的将领和军兵。但这里是内地,官僚们的习气和边塞上完全不同,在这里循规蹈矩的处理公务、太平无事的过日子才是第一紧要的事务。

郑云鸣摆手止住了刘整的发作,对驿丞说道:“如此明日我再去拜会知府便是。”

驿丞擦了擦头上的汗,赶忙招呼役卒好好招待这些从前方来的骄兵悍卒。

用过酒饭之后,随身亲兵们已经尽皆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郑云鸣心中有事睡不安稳,慢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沿着游廊走到了前厅。

这时候上厅已经关闭,只有接待下级官员和吏卒的偏厅还点着灯火,一群人正围坐在灯火前随意谈论着。

郑云鸣借着渐黑的夜色悄悄的走到人丛边,找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侧耳细听,大家谈论的不是别的事,正是最近荆南闹的沸沸扬扬的赖文恭细作案子。

一名役卒一面将脚泡在热水盆里,一面兴致勃勃的讲述着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十日之前御前军器所派人给长沙府的军器所送来一份秘密配方,里面据说是京湖新锐将领郑云鸣上呈皇帝的精制火药的配方,按照这种新式火药制作法可以配制出威力超过旧式粉末火药数十倍的颗粒状黑色火药,被称为大宋最机密的武器情报。随着火药配方来的是四名御前司武装使臣,他们严格看管着这份火药配方,除了必要的几个匠头可以一睹配方和制造法的书册之外,即使是知府都不能随便靠近这份配方。

平时配方被严格的保存zài

一个铁匣子中,匣子带有自毁机关,一旦有人想强行打开匣子,配方和书册就会被毁去。要打开匣子需yào

四把钥匙,分别带在两名使臣,长沙知府和本地匠户头领各有一把,当四把钥匙全部配齐之后才能打开铁匣拿出配方和制造书册,然后开始按照步骤制造火药。

照理说,这样的戒备手段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但五日之前,当众人再度打开铁匣子的时候,却发xiàn

这天字第一号机密的火药配方竟然不翼而飞了!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3)

(硬盘出了点问题,断更数日跟读者们说声抱歉,差一点大家就再也见不到郑官人啦)

知dào

火药配方抵达长沙府的人很多,但是想要偷它的只能是两种人:蒙古人的奸细,以及想要将配方卖给蒙古人以牟利的人。

长沙府当即全城戒备,严加盘查出入人员,并且锁拿了本地所有火药匠户仔细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正当知府因此事焦急万分的时候,府衙门口不知dào

被谁人放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明盗取火药配方的是荆南有名的大户赖文恭,他早就和蒙古人暗中勾结,为北方输送消息。这一次蒙古人在京湖地方被火药兵器顿挫了攻势,自然想到通过他来偷窃大宋的这等最高机密。现在火药配方和书册还埋藏在赖府后花园墙角某处,未能来得及送出。不过等稍后关防稍微松弛之后,就会立即送往北方云云。

知府拿着这匿名举报信好生惊讶,赖文恭本是京湖军将归隐在长沙,平日里素以精忠报国号召乡里,有官府委办的事务也非常热心。可以说,在长沙府,论起对国家的忠诚来,他长沙知府也未必敢说一定比得过鹤鸣庄的赖文恭。

这样一位以爱国为表号的大户会是蒙古的间谍么?

但如今遍寻不到火药配方,知府也只好把这当成最后的线索冒险一试了。

当官兵涌入赖家大宅的时候赖家人虽然惊讶无比但并没有任何抵抗。官兵成功的从匿名信指定的地点挖出了宝贵的火药配方和制作书册。

事实证明,这位以精忠报国自诩的荆南豪强正是这次窃密案的罪魁祸首。

据说提刑官带领差役锁拿赖文恭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只是冷笑数声而已。反倒是他的千金持械企图对抗衙役,却被赖文恭喝止住了。

“我还是不相信赖翁真的就是蒙古人的细作”坐在一旁的一名巡城军士说道:“赖翁也是吃了朝廷许多年俸禄的人,当年守襄阳、守唐州、守黄州,立下那么多功劳,在战场上跟老虎一样,这样也能变节投敌?”

又有一名商人模样的人说道:“不要说这些大道理,若是没有赖翁在乡下修了这几座桥,铺了许多路,荆南的乡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的,若他真是蒙古人的细作,会对大宋的百姓这么好心肠?”

“刁买人心而已。”一个书生不屑的说道:“人心隔肚皮,他平日里这么积极的表现,未必就不是在为自己的勾当打掩护。”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刺耳,但有铁一般的事实在面前,却都不好出言辩驳。

这时候就听坐在偏厅黑暗角落中一个声音说道:“人心如何难测,一个人头脑中在想些什么,平日里总能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表现出来,这是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众人回过头来,说话的乃是一名中年文士,他站起身来,走到众人围坐的火塘边,只见此人面目清瘦,只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偶尔露出一丝洞察万物的锋芒。

那书生不服气的说道:“说的好简单,人又没有火眼金睛,怎么看得穿别人是怎么一副肚肠?你说凭着在生活里的细节就能看出来,你倒是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着什么?”

中年文士盯着书生上上下下的看了半晌,说道:“阁下也不是本地人士,应该是江西路赣州的人,现在在一家叫做运昌号的陶器商号里替人算账为生,本来你三年前有很大的信心考取功名的,奈何临场发挥不佳以致名落孙山,不过你还是不服气,这三年来在帮工的同时一直在加紧苦读,对下一次的科举还是充满自信,可惜,我料先生这一次依旧要名落孙山。”

那书生听见中年文士这般道破自己心事,又惊又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狗贼?是从谁的嘴里打探到我的来历,到这里来招摇撞骗?快快老实道来,不然我抓你见官!”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他起身站在郑云鸣身边,说道:“我就是这位荆鄂副都统郑官人辖下,可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莫将我当成蒙古人的奸细抓了去见官。”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文牒来,递给郑云鸣说道:“下官宋慈,正在赶往京湖提刑司检法官任的路上,不料偶遇将军,这是我的任官状。”

郑云鸣大吃一惊,他不料在半路上就截住了这位后世称颂的神探。

魏了翁在襄阳养病的时候,经常和前来照顾的郑云鸣闲坐聊天,有一日郑云鸣无意间提起大宋有一位审断绝妙的提刑官宋慈来。

“福建的宋惠父嘛。”魏了翁捧着茶碗慢慢的说道:“我与他原是旧相识,额对了,他还是你的学长,在太学的时候在真夫子教授下读过一年,后来考中了进士,于路转迁地方官员,对了,刘潜夫和他也认识,曾经专门为他做过几首诗词,勉励他在仕途上日益精进。不过惠父素来以长于军戎、理民治政见长。没听过他在刑案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啊?”

这个时代的科学尚未昌明,还没有如后世一样形成复杂而系统的理论体系。所以当时的聪明贤达之士,大都博学通事。诸如沈括的学识几乎囊括自然科学的大多数门类,自然是一种个例。但似宋慈一样一生经lì

过数种完全不同职业的儒生大有人在,只不过宋慈后来在刑名方面的贡献,较之他在治军和理民方面突出太多而已。

郑云鸣却感到意wài

的惊喜,他立即请求魏了翁书写奏章,奏请朝廷将时任福建路长汀县县令的宋慈火速调往京湖提点刑狱公事麾下任官。

管他现在会干什么,先为自己储备些人才再说。

但郑云鸣这种无时无地不发作的爱将之心这一次却发挥的不是地方。正因为宋慈此时从福建路被抽调走,导致了八闽地方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慈得到吏部的转官文书之后即刻带了两个随从启程,从福建北上抵达江西路,又从江西路而入长沙,准bèi

在这里搭乘船只从长江西上赶赴襄阳府。不想在长沙却先遇到了荆湖副都统郑云鸣。

众人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书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郑云鸣。郑云鸣赶忙对宋慈打个手势,二人离开了偏厅来到中庭。

郑云鸣盯着宋慈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检法如何知dào

我就是郑云鸣?”

宋慈慢腾腾的说道:“将军虽然身穿便服,却腰中佩剑,定然是行伍中行事的人了。在行伍中这般年纪的书生原本稍有,若不是长官的亲属,必定就是幕府中新入的幕僚。”

“凡是幕僚难免要处理许多公文往来,手上多半留有墨迹。将军这一双手上并无半点墨迹,却留有握弓练剑留下的老茧,想必是经常带兵行阵,并不怎么处理文案了。”

“而追随将军前来的都是使臣和效用级别的亲兵,是什么样的大将心腹将领能够带着十多名衙署亲兵来到长沙办事呢?加上他们从上游一路疾驰而来,战马的鞍具都有荆鄂副都统司的铭记,荆鄂副都统郑云鸣自己不过是年方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当然不会有子侄在军中效力,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军伍里还有兄弟同在的,所以您自然就是副都统本人无疑了。”

郑云鸣惊叹道:“久闻福建宋惠父多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简直就比福我的意思是说,先生如此眼力。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书生您又是怎么推断的?”

“那个书生穿戴不错,显然寻得一份好生计,他随身书袋里长长方方有棱角的显然是算盘,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桐油味道,又是从西南赶来,联想到赣州是有名的木材产地,大胆的猜想一下他应该是给赣州木料行帮工,应该不会出错吧。”

郑云鸣问道:“但他三年前科举失利,先生又是如何得知?”

“这个更简单了,你看他书袋一角露出了一本书的边角,就算只露出一点点边角,那也必然是太平兴国二年刊刻版的《大学》无误,这书生为人帮佣之际还刻苦读书,想来还是矢志功名无疑。既然有志功名,那三年前的科举怎会不去参加?看他说话谈吐必然是聪明之辈,相比从小功课就很好,以致养成了自高自大的性格,带着这等轻慢之心前去考试的,哪有不吃败仗的?然则这等人一旦受挫必然不会承认自己学问不成,一定归罪于临场发挥不佳,只会加倍用功企图搬转回局面,但近来朝廷科举题目异常艰涩,就连全心全意在太学应考的太学生们都大喊头疼。这书生想就这样半工半读就能再试而中,把国家的考试想的太简单了。”

“经你一说,如见天日。”郑云鸣说道:“先生这样的人才我京湖能罗致麾下,真是京湖数百万百姓的福气。”

宋慈听了郑云鸣恭维的话,心中也是暗喜,只不过并不露在面上,他问郑云鸣道:“将军身负守卫门户的重任,奈何轻易离开襄阳到长沙来?”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4)

郑云鸣脸上一红,说道:“我到长沙来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说罢将赖文恭的事情原原本本对宋慈说了,又说道:“那白军师只对我说道,要想我和赖家娘子能结上这段姻缘,只有卖给赖文恭好大一个人情,所以他们略施小计,引诱潜伏在京湖的蒙古探子们将工作重心放在长沙,然后设计让赖文恭落入蒙古人的陷阱中。至于让我如何化解”

郑云鸣从袍袖中取出一柄折扇,“白军师只是叫我带了这柄扇子作为信物进长沙城去找一个人,至于后续如何,他也没有明白交待过。”

宋慈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有热闹的事情他是最喜欢不过了。

“都统有什么需yào

的地方,宋慈愿效犬马之力。”宋慈这句话虽然略透着一些趁热闹添乱的意思,但毫无疑问,郑云鸣正需yào

这么一位洞察力一流的角色来协助自己。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道:“明日将这些亲兵都留在驿站里,只检法和我二人一起去长沙城里走一遭,看看这长沙城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白翊杰所说的地方,是在长沙城西的乌衣巷,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第二日的上午,郑云鸣和宋慈二人就这样信步在街市间穿行着,聊起了天。

“我听刘潜夫先生说到,您在朝廷征讨三洞蛮的战役里,是作为幕僚参战的?”郑云鸣所说的三洞蛮,是指生活在江南西路南部的蛮族,其中多以苗、侗、百越等民族为主。江西路历来贫苦,百姓充满斗争精神,加上地势险峻,素来被朝廷视为奸狡汇聚,盗贼频出的地区。安抚使郑性之为了剿灭多年盘踞在三洞地方的反叛势力,向天下广幕贤才,宋慈也是凭着这个机会,进入郑性之的幕府任职。

郑云鸣这么一句话,重新又将宋慈拉回到那在秀丽的山水间浴血拼杀的岁月。

“三洞之蛮,彪悍异常。他们都剃光了头发,只在脑顶上流出一缕长发,穿着染成青色的麻布衣服,佩戴者各种各样的白银饰物,腰间是侗蛮百炼钢刀,又手持强弓硬弩,千百为群,举火为号。”

“平日三洞蛮都居住在山寨中,每个山寨都有一座大木楼,作为部族合居之用。人住在木楼上面,下面则放养一些猪和鸡。每当遇到要商议事情或者聚众对抗官军的时候,就会请出祖传的铜鼓,击鼓召集族人然后召开会议商议。列阵之时以数名壮丁抬着铜鼓冲在前方,族长亲自擂鼓为号,众蛮兵不顾死活,一股脑的冲杀上来与官军搏斗,或者躲在树木遮蔽之处只是偷放冷箭,官军地理不熟,又没有受过山地作战的训liàn

,打起来当然吃亏不小。后来一面加强山地作战的操演,一面招抚熟蛮,以夷制夷,方才收到了效果。”

郑云鸣又问道:“朝廷素来以江西的盗匪为患,以检法之见,本地的人民特别蛮横好斗么?”

“江西南部都是蛮夷聚居的地方,说是民风彪悍,尚武斗狠,那是有的。”宋慈说道:“但说起聚众对抗官军?蛮夷又不是真的没了脑子,硬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若不是真的被官府逼迫的太狠了,又怎么会铤而走险,聚众生事?”

“就以那次三洞蛮造反来说,在那年之前,江西路连续数年都是旱灾,有的地方可以说是颗粒无收,百姓们有的已经开始逃荒,有的开始卖儿卖女。但就是这样,本地的官府担心如实申报灾情会让本县的评价从中县变成下县,在政绩上是一个污点,因此上隐瞒灾情,只以风调雨顺上报上去。既然是风调雨顺,朝廷就依照丰年来收取租税,百姓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交税?于是官吏下乡锁拿逃户,抢东西,搞的地方上乌烟瘴气。这些三洞蛮能是好欺负的?族长一招呼,于是聚众而反。”

“又是这样。”郑云鸣咬着牙恨恨的说道:“区区几块朽木,为了一己私利,欺上瞒下,大作手脚。本来可以太平解决的事情,最后搞的必须出动大军,费了许多兵马钱粮,伤害了许多性命才能平定地方。但是兵马已经折损,地方上又徒然增加这么多死伤,官民之间的矛盾只是表面上被镇压下去,实jì

上裂痕反而更深了,这些不良的官员因为区区一人的一点利益,就让一个地区几十年里不得太平,真的可是其心可诛。”

宋慈说道:“这一次平息三洞蛮的变乱倒没有搞的这么严重,我一去到地方上,立即反应过来,这一次的平叛实则要先处理地方上的经济,然后才是剿贼和安抚的军事问题。我让安抚使紧急写奏章,将江西南部的灾害如实向朝廷申报,然后紧急从别的地方调运了许多救济粮来。不分蕃汉,统一赈济本地的灾民,并且派人去四处张贴布告,只要放下武器,拿起锄头,就算是良民,只有顽抗到底的人才是官府的敌人。果然这一招就有了效果,看到布告后,聚众结寨的蛮兵纷纷扔下了兵器回家领取救济粮去了,只有少数铁了心顽抗的人继xù

作乱。”

“那时候我再带兵前往,深入敌人巢穴,一举将剩下的贼众击破,三洞蛮叛乱自此平息。然后一面安排蕃汉民众加紧生产,一面设立义学,加强教育,建立义仓,整修道路,使得本地的局面能够长久安定”

二人说话间来到乌衣巷,乌衣巷口进去第五间院落前面是两间铺面,里面陈设着大大小小的木桶、木碗、木盆和各种各样的木制品,显然这是个木制品的铺子,一个闲坐在凳子上的老者一面用拂尘无聊的轰赶着苍蝇一面眯缝着一双眼睛看着二人。

郑云鸣正不知dào

如何是好的时候,宋慈却微微一笑,从郑云鸣手中接过了纸扇,一言也不发,直接递到了那老者手中。

老人接过扇子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

“这年头都是些怪人咯,来到卖木桶的地方不买木桶,却把扇子给我,唉”

说着站起身来,自顾自的朝店铺后面走去。

过了不一会,一个身材矮小、面目颇有些鼠相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来到郑云鸣面前躬身作揖:“草民顾骓,给副都统见礼。”

“罢了。”郑云鸣伸手阻止,说道:“小哥有什么见教?”

顾骓望了望四下,并没有发xiàn

什么可疑的痕迹,对郑云鸣说道:“都统要的人,目前都在城西马市街梁家菜园里歇息。不过若是都统通知长沙官府,派遣官兵大肆锁拿,那是不成的,只怕官兵还没有出衙门,这群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宋慈说道:“依你之计,又当如何?”

“只我三人先过去看看形势再说,都统这一趟过来带的有亲兵么?”

“那伙人一共多少人?”

“这些剪镣贼现在都不是单人匹马的作案了,这伙人有二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些身手。”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我带来的人马不多,只怕一对一的擒拿走脱了几个。”

“若是这样,那只有另想办法了。”顾骓眼珠一转,转过头来喝道:“人来!”

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跑了出来,顾骓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小伙子应了一声转身朝巷子外跑去。

“不得已,只得稍稍借助一下外力。”顾骓对郑云鸣笑道:“都统深明兵法,自然知dào

在我方实力不够的时候,借助他人之力是最方便的办法。”

郑云鸣心中疑惑,在长沙城内还有什么力量比官府的官兵更可靠呢?

顾骓说道:“咱们此去必须倍加小心,贼人都是耳目灵通的鼠辈,稍微有一点惊动了他们,这围捕计划就不会成功了。”

三人于是启程径直奔向马市街而来。

梁家菜园原先是城西大户梁家私人的菜园,梁家是做绸缎、粮食生意的,家中累积了巨万的财富,就算他家自己的菜园子也是占地颇多,里面种植着各种时令蔬菜。

但自从梁家东主在徐州冒险做生意的时候遭到了红袄军的杀害,梁家的家境就败落下来。如今梁家宅邸早已变卖,梁家的菜园也已经无人照管许多年,如今里面瓦砾遍地,蓬草丛生,平日间连半个人影也寻不到,用来作为藏身之地最好不过。

顾骓领着二人沿着墙角一路小心前进,来到一堵断壁后面,小心的探出头去张望。

只见残垣野草间二十多个人或站或坐,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郑云鸣等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在断壁之后埋伏了下来。

只听得坐在倒伏的石碑上的一个胖子说道:“三哥去了这么许久还没有回来,那厮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靠在门楣上休息的一个损了一目的中年人说道:“老十一太心急了,北边现在出了一万贯赏金和一千两白银来求购这张配方,现在配方还在咱们手上,难道还害pà

那厮反悔不成?”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1)

靠在树下的一名大汉笑道:“不过这配方得来的如此轻易,真要佩服大哥的神机妙算。我看就算古来的诸葛亮,张良这些家伙,智计也未必赶得上大哥。就说那知府手中的那把钥匙吧,我不知dào

大哥教给了九哥什么办法,竟然能从知府看管严密的府衙中偷了出来。”

坐在栏杆上面目猥琐的小厮笑道:“说开了也没有什么,大哥白天混进了知府家的厨房,给知府吃的菜里微微下了一点泻药,等那知府着急如厕的时候,总是会不假思索的将钥匙交给门口侍候的小厮管理,他又给那小厮下了点迷幻药,让他在一旁睡觉去,让我冒充小厮站在一边,钥匙自然手到擒来了。”

他又笑嘻嘻的说道:“十三妹才真的叫做手到擒来,你把你胸前那两块肉给那个军爷稍微露了一露,这钥匙自然到手了吧.”

一个打扮的有些风骚的妇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这不懂好赖的腌喒货,天下间又有几个男人真的能挡得住这四两肉的诱惑的?”

正坐在半破的茅屋中的一个老人突然站起身来,说道:“这些话说的也够了,人生在世哪有没有弱点的?没有弱点,那便是圣人了,话说回来,要是世上人人都都是圣人,咱们做剪镣的还有活路么?事情既然已经得手,就不要再随便泄露中间的经过了,要是叫路过的猫儿狗儿听了去,泄露了机密,岂不是因为口舌而生出了祸端?”

那胖子笑道:“大哥说笑了,这菜园子平日里鬼影也不见得来一个,怎么会有人路过听到?”

那老者闭目叹道:“平日里我说些什么,你们总是不当回事,须知踏入江湖休惫懒,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别人不说,就说这长沙城中”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众人登时警觉起来。

那老者略略一听,随即摆了摆手:“不妨,来的只有二人,是老三带着客人来了。”

不就之后,只看见一个游方和尚带着一个装束整齐的军士赶了过来。

那老者微微吃了一惊:“您就穿着这身打扮在长沙城里往来么?”

那军士微笑着说道:“这叫灯下黑,现在南人四处随便调动军马,调动的他们自己也混乱了。如今这长沙城中有番号的军队就有十几支,就算是守城兵将,也个个都分辨不清。我这一身装束,进出长沙城是最方便的。别的不必多说。听说长沙府已经寻回了火药配方了?”

那游方和尚笑道:“这要多谢我们的快手书生,依照贵方指示,我们偷取了配方之后立即抄写了一份,然后把原件趁着赖文恭一家外出的时候偷偷放到花园里,将这口黑锅交给他来背。咱们这里却还有誊抄的一份复件在此。”

军士哈哈大笑,说道:“那赖文恭不识好歹,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北边对着干,这回也叫他好好吃一番苦头,那配方呢?”

他说着举起了手中提着的包袱:“你们要的东西我可是一分不少的带来了。”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老三,你先查验一下。”

“慢来。”那军士喝道:“既然当家的不相信我,我也不能不做个预防。我要先看配方!”

那老者冷笑一声:“当我是白痴么?那配方要是被你看去记牢了,就一文不值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取出一本书册,从上面小心的撕去了一页,交给身边的大汉,让他拿给军士查看。

“这是拿火药制法的最后一页,你自拿去看看是不是真货。”

军士接过书页查看,上面记载着“……然后乃筛选颗粒,取其大小均一为最上,以细眼簸箩筛之,粉末弃去不用。”云云,虽然看不明白,但大致上可以分辨出确实是在制备药物。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包裹展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百张度牒。

度牒就是官府用于证明僧道尼姑出家的凭证,因为僧道尼姑是出家之人,不用担任俗人承担的赋税和劳役,所以做出家人是当时活不下去的贫苦人和流离百姓的绝好出路之一。

但出家人也是有成本的,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从官府手中获得这张度牒作为出家身份的象征。官府看到这项收费有利可图,也就每年固定印刷一定数量的度牒,并且将其出售获利。

进而演变成国家将这种度牒当做一种资金下发,分拨给地方州郡任其自行售卖,而地方州郡长官们也将其当做一种便宜的支付工具加以使用。度牒就在市面上辗转流通,成为一种实质上的货币。

“一百张度牒,每张市价十一两白银。”那军士说道:“等配方到了北边,我们自然会给付剩下的一万缗。”

老者笑了起来:“看你也是久在江湖之人,规矩不能不明白。干我们这桩买卖的,怎么还能有赊欠?”

那军士也报之以同样的笑容:“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诸位的前途。大汗不日带兵亲征南朝,各位难道以为还可以太太平平的在城中当剪镣贼?今日给诸位一个为大汗效力的机会,可以作为向大汗证明的进身之阶,让你们这些每日生活在官吏追捕中的贼人,正式成为大蒙古国带有身份的官员,这样的前景,岂不是比区区一万缗更来的有价值么?”

他每说出一句话,众人的眼中就多出一份神采。能够获得一份军中的差使,对于这些盗贼出身的低贱之人来说,简直就是突然间天上落下了元宝那样的惊喜之事。

那独目中年人一跃而起,朗声说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军士点了点头:“大汗亲口的许诺,怎么会有假?”

胖子也兴奋的说道:“大哥,既然如此,就把配方交给这位先生吧!”

老者却平静的问道:“你说这些话,有甚凭据?”

“没有凭据。”那军士不慌不忙的答道,“不过你们又能吃什么亏呢?现在阁下已经有一千两银子在手,这件东西,除了北边之外也不会有人高价收买。安心在这里等待北边传回来的消息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老者哼了一声,这厮已经接近是威胁的口气,这张配方虽然用了不少力qì

偷了来,除了蒙古人之外的确没有太好的买家。即使有人想要,多半也是用来向官府邀功请赏,或者用来跟北边讨价还价。

不过有这百张度牒,的确也不算白策划这么一场好局了。

他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说道:“既然这样,料理了断墙之后的三个小贼,咱们这就交yì

吧!”

他这一句话,园中二十多个人和断墙后的三个人一同大惊失色。

郑云鸣第一直觉马上抽出手中宝剑,朝身后看去。果然已经有几个蒙面人各持兵器呈半圆形包抄了过来。

宋慈抽出腰间的佩刀,顾骓噌的一声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枪。三人背靠背的站在一起,慢慢的退到了园子里。

那军士一看见郑云鸣,登时惊呆了,喜不自胜的喝道:“咱们今天是走了大运了!你知dào

这手握宝剑的少年郎是谁?是三大王曲出悬赏三万缗要他首级的荆鄂名将郑云鸣!各位,富贵就在眼前啊!”

那老者一惊:“什么?你说这个人是副都统?”

他蹭的往后一窜,喝道:“风紧,撤了!”说着纵身朝大街的方向逃去。

剪镣贼的想法,和细作稍有不同。细作经常需yào

执行某些特殊的任务,所以有时候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去和敌人战斗。剪镣贼的考lǜ

则是绝对的安全第一,当他们有把握除掉对方且绝对不留后患的时候才会考lǜ

到用武力的方式解决,一旦发xiàn

使用武力会给自己惹上麻烦,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战斗,而是会选择逃亡的。

当那贼首发xiàn

断墙背后的三人,以为最多是衙门的捕快或者只是发xiàn

了自己行踪的路人,所以安排下人手想将三人杀死,尸体丢到井中也就是了,可是当他发xiàn

面对的竟然是荆湖的一个都统,他虽然不知dào

这都统是如何潜入这里的,但多年来养成的窃盗直觉却在告sù

着他,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老者的直觉完全没有错,但却已经稍嫌太晚了。他还没有跑出几步路,四下里突然齐声发喊,无数人的从四面八方朝着菜园涌了过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棍棒短刀,服色各自不同,但相同的是在胸前都别有一朵山茶花。人群将菜园团团包围,大声呼喝叫骂着,谁也不知dào

他们到底是哪一头的助力。

郑云鸣低声问顾骓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在这长沙城中必须得借助点本地的力量才可以。”顾骓朗声喝道:“众家兄弟!这一伙就是偷窃火药配方,陷害庄主的剪镣贼!那个穿着招军布衫的是蒙古人的探子!他们现在正准bèi

交yì

火药配方,拿去献给鞑子!”

人群发出愤nù

的吼叫声,慢慢的朝着园中的这一伙人涌了过来。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2)

“大家不要被他们蛊惑!”老者眼见不能脱身,突然大声喝道:“这三个才是蒙古人的奸细,正要带着火药方子出城,被我等撞见,正要擒获!”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喝道:“我乃是沿江制置使司帐下坐探,专门负责缉捕蒙古人的奸细,各位切莫误伤了好人!”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不觉都是一愣,俱都放低了手中的兵器,疑惑的看着郑云鸣等三人。

郑云鸣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分辨,只听人丛外一个冰霜也似的声音说道:“这三人虽然相貌猥琐,面目可憎,倒也不是蒙古那边的人。众家兄弟,替爹爹把那真zhèng

的狗贼拿下了!”

郑云鸣听着这熟悉的银铃乱撞的声音,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他高声呼道:“月儿,是你吗?”

围拢的人群突然左右一分,让出一条路来。赖如月身着翠绿色的猎装,手中举着熟悉的银漆宝雕弓,一支雕翎羽箭搭载弦上,缓步走进了园中,冷然对郑云鸣说道:“现下我要擒拿此贼为爹爹伸冤,公事在身,望都统不要阻挠。”

郑云鸣略微吃惊,赖如月自与他见面之后,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过话。不过转念一想,她爹爹现在还在牢狱中,这姑娘心头焦急脾气就会极坏,自己也是知dào

的。当下撤剑说道:“请小娘子火速动手擒拿贼子,只是千万莫忘了追索回火药配方,此事关系两国沙场胜负。”

赖如月俏目睥睨,更不答一语。抬手喝道:“众家兄弟,动手啦!”说着突然举起弓箭,她射箭的动作快似闪电,就连久经沙场的蒙古弓手也甘拜下风,对面还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发的箭,雕翎羽箭已经贯穿了那独目大汉的咽喉。

众人齐声呐喊,冲上前去和剪镣贼一伙打斗在一处。剪镣贼擅长的是团伙配合,以多欺少,当遇到大股敌人追赶的时候,惯于四散而走让敌人不知所措。这种大群人突然将他们四面包围的情况,对剪镣贼是最无能为力的局面,虽然那老者用了许多办法,但终究敌不过赖如月的手下人多势众,将二十多人尽数捉拿。

那蒙古探子虽然竭力抵抗,但斗了还不到一个回合就被赖如月偷放冷箭射穿了右手和大腿,丧失了战斗力,被几条大汉冲上来捆了个结实。

从老者身上搜出了全套的火药配方和制作书册。赖如月双手捧着走过来直接交到郑云鸣手里,正色说道:“请都统派人好生收好了,再叫别人偷了去,又来冤枉我爹爹。”

郑云鸣听着她言语中的幽怨之意,再也忍受不住。悄悄将她拽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这是这么回事?我一听见你爹爹被捕的消息就连夜从襄阳赶过来了,用不着这么冷言冷语挤兑我吧?”

赖如月靓丽的圆眼睛一瞪起来,反而更加可爱了,她怒道:“你老师说说,我爹爹被捕的消息是谁告sù

你的?”

郑云鸣一时语塞,要是说是白翊杰说的,岂不是将军师整个出卖了?

赖如月虽然年纪还轻,有些天真不通世事,却并不是愚蠢的丫头,她看见郑云鸣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早已经猜了出来。

“是不是白翊杰那厮?”她怒气冲冲的说道。

“你不要生气嘛。”郑云鸣到了这个地步,只剩下温颜宽慰:“军师都是为了咱两能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若是我不能让你爹承一份大情,怎么可能让你爹松口同意我两的事情?这份心情,你应该体谅才是。”

“体谅?你知不知dào

我爹爹平生最看重的就是爱国爱乡里的好名声!”赖如月的眼泪在大大的眼睛里噙着,声音里也略带哭泣:“你们这么搞,不是要我爹爹的性命吗?”

“不会的。”郑云鸣说道:“我这就带了人犯去知府衙门交待,不但对你爹爹的声名没有任何损害。你作为孝女为父亲洗脱冤情协助官府捕拿真贼,将来还会有一段佳话。”郑云鸣说话间,刘整带着荆鄂都统司衙门的亲兵们已经赶到了。

“你跟我一起去知府衙门,我好给你表功。”郑云鸣一面吩咐刘整将人犯全数接收,一面对赖如月说道。

赖如月摇头说道:“你还不懂吗?这功劳只有你一人拿了,爹爹才能稍微松下口的。他要知dào

我助你擒贼,必然更生气的。”说着轻轻推了郑云鸣一下,低声说道:“你去见了爹爹,好好的求恳,不要跟他冲撞了,我在家里听着你的消息”

郑云鸣点点头,用力握了一下赖如月的小手,转身朝刘整打了个招呼,朝着长沙知府衙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中午时分,监牢里并没有按照平日一样给赖文恭送来酒饭。赖文恭正觉得奇怪的时候,牢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是满面堆笑的长沙通判。

“案子现在都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他一面吩咐给赖文恭打开枷锁一面说道:“果然是蒙古人的奸细陷害赖公,现在全部奸细业已成擒,知府让我出面来释fàng

赖公,知府还在偏厅办下了便宜宴席,专门为赖公赔礼压惊。”

赖文恭拱手说道:“不敢打扰,赖某一介布衣,怎敢劳动知府设宴款待?请通判为我善辞之,赖某在牢中关的久了,家中亲人思念殷勤,请通判赏一个方便,让我先回家看看妻子女儿。”

通判面色为难:“这个自然不妨,也请赖公在郑都统面前美言几句,我等关押赖公并非是出于私怨。实则是职责在身,对赖公我们可是一向礼敬有加的。”

赖文恭一愣,问道:“关他什么事?”

赖文恭的宅邸在长沙城东城一隅,郑云鸣带着亲兵等在大门前。一直到午后,才看见赖文恭阔步走了回来。

郑云鸣赶忙上前拱手为礼,又谢罪道:“长沙府办事不明,让赖翁吃了许多不白之冤,这都是本地长官侦查不力,断案不明的缘故,郑云鸣在此代长沙府上下给赖公赔个不是。”

他话音刚落,便见赖文恭踏步上前,他身形高大,几乎高过了郑云鸣半个头,一双虎目紧紧的盯住了郑云鸣。突然长揖到地,口中说道:“都统救赖文恭一命,铭记肺腑。将来都统有用得到赖文恭的地方,哪怕刀丛血海,一定全力以赴。”

他抬起头来,突然变了一种声调,冷然道:“只是都统想纳小女为妾这一条,就算斩去赖某的头颅,也万难从命。”

“请了!”赖文恭说完这句让郑云鸣脸色大变的话,当即转身进了门,几个家丁将笨重的黑漆大门合上,将堂堂荆鄂副都统和他的亲兵一起关在外面吃了个闭门羹。

刘整大怒,拔出腰刀就要叫骂。郑云鸣扬手拦住了他,对门内高声喊道:“不管您怎样拒绝,我对小娘子的心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又如何?”他身后传来一个威严庄重的声音:“为了一个女人,轻易离开国家交托给你的军政要职。这般处事糊涂的儿子,我可不记得我是如此教导的!”

郑云鸣听见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心中的猛地一惊。回头张望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正是大宋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左丞相兼枢密使、特进银青光禄大夫郑清之。

郑云鸣不知dào

原本应该在临安主掌政事堂的父亲因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出现,他急忙撩袍袖过来跪见。扬起了脸问道:“大人因为什么事情到长沙来?宰相国之栋梁,如何可以轻易离开京师?”

郑清之身后的老管家郑规悄声说道:“二公子,老爷现下已经不再是宰相了。”

郑云鸣心中一沉。他知dào

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一直等到今天才罢黜郑清之丞相之职,其实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

端平二年入洛之役的失败,不但寸土旧疆未能收复,祖宗陵寝依旧沦落胡尘中。且入洛之师尽皆溃败,丧失了京湖精锐战士数万人。更直接点燃了宋蒙交战的战火,引得蒙古人自此之后大举南侵,使得国家边境上随时烽燧遍地,刀兵四起。这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朝中有人主持端平入洛的行动所致。

尽管皇帝舍不得郑清之这员颇能审度上意的爱将,也明白罢黜郑清之也就是宣bù

了自他亲政以来号称“小元祐”的中兴幻景终于破灭,所以他三番五次的给郑清之加官进爵,以示皇帝对郑氏的支持。但自蒙古南侵,边地频频传来败报的时刻,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端平天子,也无力对抗整个朝廷的政治压力。

端平二年,郑云鸣抵达襄阳不久,郑清之就已经正式上疏,以身体有恙伏请归老,诏不许,并恩加清之特进银青光禄大夫、从右丞相晋升到左丞相。三年八月,临安风雨大作,清之又以此为上天预警,请辞益急。皇帝依然犹豫不决,九月,有炸雷在祭典中炸响,群臣以为是上天在对皇帝做最后的警告,于是群起参奏。郑清之自己也四度上书,乞还骸骨。皇帝终于无法再坚持己见,下诏免去郑清之左丞相职务,授予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兼侍读,这是一种重臣退隐之后的荣耀职衔,以显示天子对政事堂级别的臣子的恩宠。

稍后又赐予提举洞霄宫的职位,有宋一朝,以徽宗开始大兴崇尚道教之风,自唐朝就设立的洞霄宫乃是临安最兴盛的道观,也是南渡之后皇家专属的祈福修行的宫祠。提举洞霄宫的职位通常也是授予天子亲近之臣,彰显天子与其紧密的关系。

总而言之,端平皇帝罢黜郑清之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但朝廷上下总要有一个人来为入洛战役的失败来承担责任,而这个人绝不可能是皇帝本人。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3)

郑清之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样退下来算是不错的了,自古帝王身侧如阿鼻地狱,能够以荣衔退到幕后,已经是陛下洪恩加身。”

郑云鸣说道:“正是,父亲为国家操劳许多年,平时总是忙于政务。如今正好有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郑清之的脸孔突然又严肃起来:“但是你还在都统任上,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就擅离襄阳,倘若此时襄阳突生变故,丧失了国家的基本,你悔之何及!”

郑云鸣不敢反驳,只是低着头拱手服罪。

郑清之哼了一声,也不理睬郑云鸣,径直走到赖府大门前喝道:“请通知一下赖文恭,就说有他京湖旧友来访。”

门外的情形,赖府的家丁们早已经在门缝里看的清楚,听说是郑衙内的老子到了,都知dào

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一面赶紧将门打开,一面忙不迭的往府内通传。

果然赖文恭听说是郑相公亲自到访,也是惊诧莫名,赶紧率领家人全部出迎,将郑清之迎进了府里。

郑云鸣举步想要跟随进去,却被老管家郑规一把拦住,对郑云鸣偷偷眨了眨眼睛。

赖文恭引着郑清之来到正堂上,请到了主位上座,自己在侧旁陪坐。丫鬟少时间就上了点了葵花籽碎的新煮茗茶,茶水被热气一逼,更是满室生香。

郑清之轻啜了几口茶水,放下茶盏环视正堂,只见家中布置气派不凡,博物架上放着几件西周的青铜礼器,墙上挂着韩干的《玉花骢》。案上陈设,也俱都是精致典雅。

他用手缕着胡须笑道:“如今你也学着临安的大户们学起品味了,当年分虏获的时候,你见了书画笔墨想也不想的都扔掉,只是到处翻检金银,怎样?如今也学会欣赏这文雅之美了?”

赖文恭挠挠后脑,不好意思的笑道:“如今家中交往的除了这些草莽兄弟,也有官府众人,也有文人墨客,摆设粗俗了,不免惹人笑话。”

郑清之叹了一声:“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提着金人首级站在枣阳城下大喝‘我乃荆湖茶商军,谁来出城送死’的赖文恭。”

赖文恭苦笑道:“那都是多年往事了,相公现在贵为朝廷枢府,是宰执天下的人物,再也没有和咱们草莽兄弟一起共事的时候了,不知dào

为了什么今天要驾临寒舍,还请相公示下。”

郑清之摇头说道:“依旧还是这等急性子,好吧,我是来问你借一件东西。”

赖文恭一愣,说道:“相公要借甚物,差人来通报一声,我亲自送到临安府上就是,何必自己来借?”

“话不要说的太满,“郑清之徐徐说道:“我只怕这件东西你不肯出借。”

“我与相公素有交情,怎么会吝啬区区一件”赖文恭说到这个时候方才反应过来,神色凝重,停嘴不语。

他原不是迟钝的人,郑清之为了谁而来,原本是明白摆在桌上的事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为了儿子要娶一房妾室,堂堂左丞相竟然亲自登访布衣家门。

郑清之看见他犹豫起来,眉头一皱,说道:“怎么?难道郑云鸣还配不上你的宝贝女儿不成?”

赖文恭在他位下多年,积威所致,不敢随意出言反驳,但是女儿在他如同掌上明珠心头肉一样,就算是相府公子,又怎么能委屈她当妾蹉跎一生?他咬着牙说道:“我就只有如月这一个丫头,万贯家财对赖某来说,比不得这丫头的万分之一。相公要我赴汤蹈火,上阵杀敌都可以。只是让如月儿去为公子做偏房,受委屈,文恭绝对不可以应允。”

“你家小娘子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郑清之说道:“说实话,只有这样将门虎女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家云鸣的气度。若是寻常大户家千金,配我那四子五子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如今我儿在京湖官拜副都统,手握精兵,提镇襄樊锁匙之地,即便是古之周瑜也不过如此,这等少年俊杰,纵观太祖建国这三百年,你去哪里找寻?难道你觉着让你女儿嫁给一个寻常富户,或者江湖草莽,以她的心气她会觉得顺心不成?”

郑清之素来以察人闻名,赖如月的事情,他只是在郑宪和郑仪每月秘密给郑规的汇报里看了一些,但已经知dào

这个小女子虽然年纪幼稚,却心中有大气度,不是英雄豪杰的人物入不了她的眼中。自己的儿子在京湖这么一折腾,十有八九早已经让赖家小娘子倾心,而郑云鸣虽然谦冲外显,内里却是个很执拗的性子,他认定的人,九牛二虎也不能拽开了。

何况以他和赖文恭的关系,他也认为如果儿子要娶妾,将赖家结为姻亲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

所以当卸任之后,他便亲自前来长沙,为郑云鸣讨要这一门亲事。

郑清之所说的赖如月的性子,拳拳砸在赖文恭的心头上。他当然知dào

女儿从小立志要嫁给英雄男子,而且这些年来教她读书认字,让她渐渐有一些厌恶言语粗俗的草莽子弟。自己曾经让她偷偷审量过几位江湖的少年俊杰,她都嫌人家不通文墨,而通文墨的书生们,又嫌人家不够英雄气。如今见到了郑云鸣,正如同天造地设给她配好的如意郎君,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但他也另有一层顾虑,当下对郑清之苦笑道:“我倒真是愿意如月嫁给寻常富商家儿子,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英雄之人必然有英雄性情,一路走来不知dào

多少苦楚辛劳在等待着,如月真的跟了二公子,将来大有她的苦头吃,我这又是何苦送女儿进黄连窝呢?”

郑清之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走到赖文恭面前,右手扶住了赖文恭的肩头:“赖大啊,你和你的女儿终究不会是伴着茶梗味道过一生的俗人啊。”

赖文恭肩头忽震,心中如绞,一切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京湖安抚使司年轻的官员郑清之毫不忌惮荆南那些彪悍蛮恶的茶叶走私商贩们,孤身一人来到众人聚集的茶园,单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这些连王法也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不但和他一同饮酒谈天,结为兄弟,更承诺投效湖广总领,成为朝廷的兵马。

耳酣酒热的时候,郑清之也曾经拍着茶商年轻的头目赖大的肩头喝道:“赖大赖大,你终究不会是伴着茶梗味道过一生的俗人!跟着我一起闯荡天下吧!”

自此后,关山飞渡竞鼓角,铁衣飞霜不怨寒,数百荆南的热血男儿在宋金交兵的战场上长戈大戟,喋血而进,许多人就此折损了性命,更多的人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天地。

二十多年走过一番轮回,现在该是郑云鸣和赖如月们从新出发的时候了么?

郑云鸣在赖府门外等的心焦,赖府的家丁们拿来一条长凳给相公的公子坐,郑云鸣却哪有那个心思安静的坐等。只是一趟又一趟在赖府门前来回踱步。

许久之后,才看见赖文恭恭恭敬敬的将郑清之送了出来。

郑清之看见迎上前来的郑云鸣,马上板起了面孔:“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火速回到襄阳去!若是将来被我知dào

再私自离开岗位,导致国家受损,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定要奏明皇上将你严办!”

郑云鸣唯唯诺诺,只敢称是,却将眼睛偷偷瞄着赖文恭。

赖文恭这时候脸色却温和了许多,他走上前来,将一个金线绣的香囊塞到郑云鸣手上。

“女大不中留,月儿就拜托给公子了,将来勤于王事的时候,莫忘了多看顾这不成器的丫头一眼。”

郑云鸣面色凝重,捧着香囊说道:“如月的情义,自此千秋万载,绝不敢负。”

众人看他说的极为郑重的样子,都禁不住想笑出声来,但正当此时谁敢出声,只能各自勉强忍住。

郑云鸣更待要跟未来泰山多说几句话,突然看见大门后赖如月鬼鬼祟祟的露出半张芙蓉俏脸,悄悄的向郑云鸣勾了勾手指。

郑清之和赖文恭不约而同的扭过了脸去,这等尴尬时刻,最好是让年轻人自己解决。

郑云鸣匆匆告了个罪,快步来到大门后和赖如月说话。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稍后我家里会派媒人前来问聘,三书六礼都要齐备的,总之不能委屈了你”

赖如月满脸红晕的啐了一口,说道:“谁要跟你说这些了,前些日子石大哥托人带书信来,说到胡狼最近又跑到鄂州和江陵一带活动了,我我现在只能在家中等着没有我在京湖约束着他,不知dào

他又会生出什么毒计来,你可得千万留神”

“白军师已经安排了人手去盯梢了,那胡狼在襄阳活动了一年有余,结果在兵变之后的大搜捕里基本捣毁了他的情报网,要重建也不是那么容易。”郑云鸣说道:“你安心在家里等着就好,这些斗狠斗勇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办。还有什么事?”

“哼,还有就是告sù

白翊杰。”赖如月咬着银牙恨恨的说道:“等我回襄阳去之后,看我不让魏姐姐好好的拆一拆他那几两骨头!”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4)

“他真这么说?”白翊杰放下手中的铸铁枪管,回头问道。

郑云鸣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身后的杨掞、王登、朱胜、秦武等人都掩嘴偷笑着。

白翊杰又转回头来继xù

端详着手中的铁管,叹道:“夫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不假。”

郑云鸣快马从长沙赶回到襄阳的当日,还能赶得上在襄阳城西的双井试验场里的竞标大会。

所谓火器购买的竞标,是郑云鸣在幕府的协助下想出的新主意。由官府辖下的工匠和民间工匠提出自己研发的新式火器,然后在试验场给襄阳的将帅们进行演放,由官府决定是否进行大规模采购,如果官府决定采购,则生产的每一支火器官府都按照一定比例给付发明人一定的酬金,这一笔费用称作专享利权,简称为专利费。

关于竞标办法的告示一经公布,马上在京湖上下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当即就有热心工匠计算出来,依照官府公布的专利费提取比例,工匠们发明一件新式武器的获利要比往年的悬赏和犒赏高的多得多,即使是素来以悬红丰厚甲于西陲的郑云鸣副都统给予的赏钱都不及专利费带给发明者的好处。

以在第一次京湖防卫战中大放异彩的竹将军为例,整个战争里京湖生产了竹将军一千六百支,其中大部分都是装备土龙军。依照官府的公布,每支竹将军发明者可以收取专利费一贯又二十一文,依照市面流通的七十七文贯钱计算,一千六百支竹将军将可以给发明者带来两千贯的利润。而接下来竹将军将在京湖大量制造,而且按照敌人每年秋冬季节必然进犯的规律,将来竹将军的制造数量岂止成千上万?那么仅凭发明这么一个小东西,就足以让人富甲一方了。

所以当京湖制置大使司择日在双井试验场里公开开始对火器竞标时,不光是襄阳和江陵的工匠们,就连远在荆南、江西,甚至是上游的四川都有工匠陆续赶来,带着各种各样自己的奇思妙想前来博取制置使和各位将领的青眼相加。

小小的双井试验场就如同热闹的集市,工匠们摆开了摊位大声招呼着将领们来看看自己发明的新兵器。

白翊杰手中的铁管,是鄂州铁匠钱乙五的发明,他按照郑云鸣给火器起名的路数,将自己打造的这种小型火器命名为小号铁将军,但郑云鸣查看之后,认为将来要将多人协同演放、安放在基座上施放的大口径火器和单人施放的小口径火器区分开来,后来定了规矩,炮口直径在六分四厘以上者统称为炮,名号则以各种将军名之,六分四厘以下者统称为火枪,名号以各种铳号为准。

铳之一字,原来是指的战斧上用来固定铁销的小孔,郑云鸣提议将其用于小型身管发射火器的统一名称,自此铳炮声威就成为荆楚军的标志之一。

钱乙五的这支铁铳,铳身全长一尺二寸,膛深六寸有余,炮口八分,全铳分为铳膛、药室和尾銎三个部分,药室部分隆起用于填充火药,上面开有火门,可以填充引火线。火铳尾部可以安装木柄,发射的时候用手臂夹住木柄,以火点放。整个火铳重七斤半,一个士兵足以单人发射,但其仅仅使用重七钱的铅子作为弹丸,射程仅数十步,发射的铅子力道也很不足。

郑云鸣对此很不满yì

,这件铁铳虽然已经大致有了一些金属火器的模样,而且看的出来发明者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铁铳整体上还是原封不动的照抄竹将军的形制,只是为了单兵使用将其缩小了而已。并且看的出现这件铁铳制作粗糙,管壁厚薄不均,真的拿到战场去杀敌的话,只怕还没有发铳伤敌,自己就先被炸膛取了性命。

他示意白翊杰放下这支火铳,沿着摊位一家家的查看。

隔壁的这家是个造竹枪木枪的制枪匠,他看见副都统走了过来,赶紧一面打躬作揖,一面递上了一柄竹枪。

郑云鸣初时颇为不解,今日是制置使衙门为火器竞标,为什么这人上来就呈上一支跟火器全无关系的竹枪呢?

他仔细检视这柄枪才发xiàn

了其中的关节,竹枪的铁枪头后并不直接就是枪管,而是一段二尺有余的竹筒,竹筒用四道粗壮麻绳横箍,口滑膛光,后面插着枪杆。那制枪匠为郑云鸣演示了一下这竹火枪的演放办法,因为并没有开火门的缘故,所以必须先放引火线进去,然后放入三四钱火药压紧,再往竹筒内填入一枚弹丸。发射的时候士兵屈膝夹住长枪,点燃引火线,双手抓牢枪柄不可摇晃,发弹射敌,一发之后如果敌人冲近,则装上枪头作为普通竹枪使用。

制枪匠自豪的将这种既可以当做火器又能当冷兵器使用的武器命名为快枪。郑云鸣也觉得这个思路颇为符合当下冷热兵器混用的建军思路,看起来使用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破绽。这种混合式长枪用于城池守备应该是一种很方便的武器。

他当即下令以此为蓝本,尝试制造五百支作为守城兵器使用。

看见有人成功中选,摆摊的匠户们都激动起来,许多人拿着自己的作品就要挤上前来给郑云鸣演示。

在背嵬兵丁的呵斥拦阻下,好不容易才重新开始巡视。

郑云鸣看见看见一名被兵士拦阻的工匠怀里抱着一个石头,好奇心大起,问道:“难道这也是火器不成?”

那工匠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是个石匠,我听我在火药坊工作的表哥提起,现在经过都统的革新,火药的生产效率提高很多,各军的火药供应非常充足,但是用来制作铁火炮的铁壳每个月制造的数量都不够,这样铁火炮的产量就受到了限制。小的灵机一动,不就是个壳吗?小的在石头上凿一个窝,在里面填入火药加上引线发火,不是跟铁火炮一样使用么?而且石头这东西遍地皆是,不用愁材料不够。”

“是个好法子,”郑云鸣赞道:“这样一来,守城用的铁火炮就再也不用发愁数量的问题了。不过石火炮的材料太过便宜,按照比例来收取专利费你也拿不到多少钱.”

那石匠憨憨的笑道:“俺只是随便琢磨了个好玩,并不指望它能卖多少价钱的。”

“这样,”郑云鸣说道:“我用二百贯买下你这个点子和制作的法子,胜似计算专利费增加许多麻烦,你看如何?”

那石匠没想到自己如此简单一个点子也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奖赏,当即忙不迭的称谢领赏。

稍后马上又有人给郑云鸣献上了一个泥丸。

郑云鸣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原本的打算是希望有人能够研发出金属身管的火器,自己只要采办就行了。不想先是有人献上竹枪,然后又是石头,现在连泥丸都呈上来了。

他翻转检视这硕大的泥丸,泥丸上牵有一根引火线,显然里面装满了火药。

“里面不仅仅有火药,而且还有引烟的毒剂,平时放在木桶里储藏,守城之时点火扔下,可以焚烧毒害敌人。”

发明者虽然讲的滔滔不绝,郑云鸣却兴趣寥寥,大宋开国以后曾经发明过许多这样的纵火烧烟式的武器,远有靖康年的霹雳炮,近有端平初年的突火筒,这种被发明者起名叫做万人敌的大泥团,最多也就是这些武器的增强版而已。

他只肯开价一百贯买断,不过制置使赵葵对这种传统武器的改进版本兴趣十足,在郑云鸣的赏格之外又额外加赏了五十贯。

竞标会的气氛日益热络起来,郑云鸣应接不暇的时候,却发xiàn

角落里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既没有像众人一样簇拥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大声吆喝叫卖着自己的发明。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好像是一个无关的人进来看看热闹,并不想参与一样。

郑云鸣看的有趣,吩咐马光祖和王登应付蜂拥而来的献宝者们,自己悄悄的来到这人的摊子前面。

那中年工匠看见荆鄂副都统突然前来,登时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想要拿起自己的发明给郑云鸣观看,不想过度紧张,一失手将手中的火铳掉在了地上。

郑云鸣听见火铳坠地的声音,与前面那支粗制滥造的货色大有不同,登时来了兴趣。他俯身捡拾起这支火铳,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大率有十多斤重。主要的部分大体上和第一支粗制滥造的火铳相似,但仔细看来,在微末的部分却又不同。

这一支火铳的前膛部分不再是直筒结构,而是从铳口到药室不断增厚。

聪明的办法,郑云鸣想到,但凡火药击发时,以在药室中突然出现的膛压最大,越推动弹丸向铳口前进,其压力越低。这本是简单的道理,但这些工匠是在几个月之前才知dào

有身管发射弹丸的火器存zài

,能够参透这一条道理的人,必然是对事物观察极精细的人。

他抬起头来笑道:“这个前薄后厚的火铳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工匠见郑云鸣说话如同传说中的一样和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涨红了脸说道:“这这个是是是很简单单的”

郑云鸣看着他费劲说话的样子,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用再说。继xù

把玩着手中这根新玩具。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1)

这火铳的发明人的心思显然较之别人要细致,别人的火门都是敞口不加防备的,只有他的火铳上装上了曲面长方形的铜盖板。这样一来雨水和风沙都不会进入到药室中影响火铳击发。除此之外随着火铳还附有一个铁制的装药勺,勺子柄上刻着“重二两五钱”字样,显然如果每支火铳都备有这样的装药勺,那填充的时候就不必借助杆秤来反复称量计算药量了。

除此之外,发明人摒弃了郑云鸣的竹将军用来压紧火药的蜂窝状盖板,毕竟这个小部件需yào

太多的工时来制造,他采用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构件来代替蜂窝盖板,不但压缩了制造成本和时间,比蜂窝状盖板更能有效的将火药爆fā

的推力集中到弹丸上来。

“非常好!非常好!”郑云鸣一面称赞着一面轻轻的弹了弹火铳的管壁,清脆悦耳的声音与别家大不相同。

“此非寻常熟铁,”郑云鸣说道:“这等材质非是第一流的工匠方能打造。”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办法。”一说起兴趣所在,那工匠的口吃立即好了一大半:“炼钢之法,首在用火,锤炼钢材所用的火,以焦炭燃烧为最佳,其次木炭,最下为煤炭。许头领从您郑都统这里学到了制作焦炭的法子,于是在鄂州开了十多座砖窑,专门烧练焦炭。其练出的钢种最纯。欲联精钢之时,先以生铁在锅中融化,然后反复炒制锤炼,将铁中浊气化去,精华留存。再行反复捶打,使其结成块状,然后分割为铁条、铁方,以备使用。”

他所说的炒钢之法,郑云鸣并不十分了解。实则这种方法是西汉末年以来,中原铁匠用来锻制宝刀名剑而采用的炼钢之法。虽然生产出来的钢铁质地十分精良,整个冶炼过程却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这个时候南方还有一种比炒钢法更加节省人力且生产出的精钢质地更坚韧的办法,乃是南北朝锻冶名家綦毋怀文所用之灌钢法。四川路、江南西路和福建路的锻冶名家们正在使用这种更高效的炼钢之法来淬炼精钢,但此时的京湖工匠们大多还在采用炒钢法。一直到后来从四川路辗转迁移到京湖安身的铁匠们将灌钢法传授给京湖工匠之后,京湖才逐步改用灌钢法来炼制钢铁。

但对于人力和财力的花费,郑云鸣是不介yì

的。正如在学生时代他就提出的观点一样,大宋现下是第一等的富国,却又是第一等的穷国,他拥有举世无双的人力资源和巨大的财政资源,在物产和关键物资储备上却和四周的蛮夷区别不大,可以说在某些重yào

关节上还不如大理、高丽和日本等番邦。

现在给大宋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它能将人力和财力这两项最优长的地方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力,郑云鸣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当中使用效率的一些损失呢?

“果然人称百炼精钢,有了这等上好的材质。铁火铳才能反复击发,历久征战。”郑云鸣抚摸着纹路细致的铁身管:“也只有这第一等的好钢,才能不负我精炼火药雷霆猝发之威势,让弹丸迸发尽得火药之力,发挥出火器最大的效能。”

“都统配制的火药,效果确实比旧法的火药强过百倍。那些黑粉末除了烧烟之外,燃烧力甚弱。更不要说有都统配制的颗粒火药这等爆燃之力了。”那中年汉子脸上写满了钦佩:“都统的年纪这样小,却能造出咱们一辈子都造不成的火药,真是天赋奇才,再也羡慕不来的。”

郑云鸣眼珠转了转,微笑道:“既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人,又能真zhèng

有什么作为?我之所为,无非是站在前辈先贤的肩头,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已。”

“君可知配药之术,当中有君臣佐使的区别?”

火药的发明原本来自于道家炼制丹药,所以君臣佐使这一套理论,那中年工匠自然是熟稔的。

“这精致火药,其实就成分来说和旧法的火药并无不同,俱都是硫、炭、硝三样而已。只不过旧法制作的火药,原本是作为发烟剂来使用,以炭为君,以硫为臣,硝石为使。炭性敦厚包容,硫磺性如烈火刚正雄烈,硝石性如霹雳威严无穷。”

“今以木炭为君上,硫磺为臣子,硝石做小吏,那就好比文景之治,为君者敦厚贤达,为臣子者刚直有力,为小吏的雷厉风行,办事严酷。这一套班子,可以用以安邦治国,未可用于沙场决胜。”

“今我之精致火药,以硝石占了六成比例,硫磺二成半,木炭仅一成半,这是以硝石为君,硫磺为臣,木炭为小吏。这就如同唐太宗夺取天下,太宗天威在上,房玄龄、杜如晦计谋在后,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突阵于前。而用小吏怀德于百姓。可以摧城拔寨,亦能整理人心。”

“硫性主横,所以暴烈难制,硝性主直,所以讯发如雷,炭性主火,起调和阴阳之用。”在那匠户惊讶敬仰的目光里,郑云鸣滔滔不绝的讲说着:“你不知dào

的是,其实这还不是用作发射的火药的最佳比例。硝石性直,也就是致远之力,所以用于发射弹丸的发射用火药,硝石的比例只有六七成是不够的,现在都统司试验新的发射药,硝石甚至占到九成以上,而硫磺和木炭各取五分已经足够。”

“爆zhà

兵器所用的火药则不同,要加重硫磺的分量。硫磺主横,也就是爆zhà

之力,配制爆zhà

用火药,可以将硫磺的比例提高到四成,硝石占一半,一成木炭,这样制造出的火药爆zhà

力强悍,即使是铁甲金盔也能洞碎。”

“还有一种焚烧用火药,那就要多用木炭了,炭粉最易燃烧,一旦燃烧起来,以硝石、硫磺辅佐,不但难以扑灭,还可以添加诸多发烟剂引发毒烟”

白翊杰在身后拍拍郑云鸣:“都统不要再谈论这些机密的事情啦,前方还有大家伙等着我们看。”

郑云鸣这才醒悟过来,对那工匠说道:“留下你的名字,这种火铳就是我军未来的制造模板了。怎么,你还有别的发明么?”

他惊讶的发xiàn

,除了手上这支铁火铳之外,地上的草席上还零碎的摆着其他几样东西。

那工匠给郑云鸣一一介shào



“这个是用于近距离杀伤敌人的碗口筒炮,制法大致和铁火铳差不多,但是管粗而短,可以填装的火药比较少,而铅子、铁渣更多,用于近距一发杀伤,我在家中测试过,当者无不粉碎。”

“这个是双头火铳,我听您部下的将士经常抱怨竹将军填发间隔太长,经常一发过后还没来得及填装第二发,敌人已经冲杀过来进行肉搏了。所以我就想到,能不能加快一下发射的频率呢?所以我在造好铁火铳之后,就想法用一支木柄将两支火铳连接起来,再装到一个木架上,这样打仗的时候一头在前头开火,一头在后方装填,等前头开火之后,将木架调转过来,后头即可开火,前头马上装填,这样就可以提高发射的速度了。”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办法,虽然郑云鸣并不看好这种武器的前景,因为历史上并没有留下类似火器大规模使用的记录。但这种创新的思维,正是大宋现在迫切需yào

的东西。

那工匠没有察觉到郑云鸣的沉思,又举起一件火器:“这是剑枪,长有四尺八寸,重有八斤,别看它其貌不扬,却能一枪三用,敌人较远的时候可以火枪射击,敌人抵近的时候可以挥舞作为棍棒使用,如果装上枪头还能作为长枪使用”

郑云鸣打断了他的话,指着草席一角一坨黑乎乎的物事说道:“这又是什么?”

那匠人挠挠后脑扫:“那东西还没有研发成功,这次就不用拿给都统看了。”

“无妨。”郑云鸣示意随从捡起了那个东西,原来是一个黑乎乎的铁壳,里面想必是填装了火药,下面用檀木板托底,用竹管加了引线导出来。

郑云鸣虽然说不出这种火器的名称和用途,但是这熟悉的造型让他直觉反应的脱口而出:“这个是地雷?”

那工匠又是大吃一惊:“都统果然是神人!我造这个东西,就是想做成埋在地下,等待敌人经过的时候点火举发,炸伤敌人用的,却没想出用什么名字,都统说的地雷二字,用在这件火器上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那是自然,”郑云鸣说道:“善藏者,藏于九地之下,这件武器如果研制成功,对于抵挡蒙古万千铁骑的驰突是极有帮zhù

的。好好干!一切应用之物由衙门出,务必要将地雷研发成功!”

“回头我写个条子给府库,你需yào

什么,自己去领吧,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那中年人挺起了胸膛,自豪的说道:“草民名叫裴艮!是鄂州的火药匠户!”

郑云鸣反倒是吃了一惊:“你?你是培根?”

“正是,姓裴的裴,八卦里那个艮!”

郑云鸣擦擦头上的汗,同名同姓的居然到这个份儿上,要真是培根穿越过来,这世界岂不乱套了?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2)

白翊杰在一旁说道:“甚好,我稍后手书一张便条与你,你自去都统司的府库领取应用之物,从今而后,你生活及研究的费用都由都统衙门负责,每次研究成功另有重赏,左右,将这位裴师傅领到衙门好生招待!”

郑云鸣考lǜ

的是如何以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奖励如何刺激这些工匠们进行发明。白翊杰却考lǜ

的是别的事情。

大宋立国以来,就面临着和周围蛮族建立的异邦国家的战争竞逐,沙场的厮杀只是一方面,甚至是比重较少的一方面,竞逐的其他部分包括有国力的储备、军队的组建和训liàn

、情报的角力,以及,军械衣甲的较量,而比拼坚甲利兵,实质上就是比拼工匠的实力。

大宋的工匠丝毫不亚于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大国,蛮邦应对文明国家的工匠政策就是掠夺。每次敌兵入寇之后,有技术的工匠受欢迎的程度要远远超过珍宝和女子。尤其是裴艮这种天赋奇才,更是敌人眼中的重中之重。白翊杰相信如果为了得到裴艮这样的匠作,即使付出一百名蒙古兵的生命窝阔台也绝对不会吝惜。

窝阔台不会吝惜,白翊杰也一样不会吝惜。他给背嵬军下了死命令,宁可力战身死,也要保证京湖的工匠们的绝对安全。

和远在高堂大庙中的相公们不一样,以白翊杰为首的年轻低阶的官员们要面对的是各种各样实jì

的问题,他们对工匠、吏员和乡野士绅的感觉要深刻的多。

他对郑云鸣说道:“国家兵不如人,将不如人,坚定忍耐皆不如人,所以在军器和城壁上一定要超过蒙古人。像裴艮师傅这样的人,就是我们战胜敌人的诀窍。自然,还包括这个东西”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两具大筒面前。铁将军的试制遭遇了不少波折,一直到今日也未能研究成功。现在放在郑云鸣面前的两具金属大炮,是用青铜混铸。样式大致仿制于竹将军,但也跟裴艮的火铳一样采用了前后不同的膛壁。并且配有火门顶盖。不同的是这两具铜将军的火门顶盖都是铁片打造,上面刻有铸造匠的姓名。

铜将军通身长三尺四寸,炮口直径六寸六分,全重一百八十斤。令郑云鸣欣喜的是就算自己没有提点这些工匠,他们依然想出了加强身管强度的办法,就是在身管上筑起铜箍作为加强筋,铜将军上一共有五道作为加强的铜箍,后尾以半圆形封闭,火门开在药室上方。

大宋终于从竹木发炮的时代进入了金属火器的时代。郑云鸣望着已经有些似模似样的大炮,不知dào

这些提前了二百年出现的武器对付正在巅峰的史上最强骑兵集团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

他半点轻松的心情也没有,就算有了这些精良的火器,在另一个时空里明太祖的远征军在和林附近依然被早已不复巅峰的蒙古骑兵所击破。而更晚一些时候,面对瓦剌部的二万骑兵,拥有精锐的神机营的正统皇帝朱祁镇的数十万大军也全军崩溃。

毋宁说火器是抵御骑兵的万能药方,不如说相比起目前使用已经十分纯熟的冷兵器来说,这些新生的杀人怪物骄悍难驾驭,对于训liàn

、制造、使用的时间、地点、气候和方法都存zài

着种种苛刻的限制,没有满足这位脾气古怪的千金的任何条件,它就会马上翻脸,变的连最普通的手刀都不如。

“给都统演示一下铜将军的施放!”白翊杰下令道,当即有几名工匠和事前训liàn

的炮手过来准bèi

进行操演。

“罢了罢了。”郑云鸣摆手说道:“上午你们不是已经在制置使面前操演过了么?我听见声音了,果然气势比竹将军更增加了十倍。在防秋之前,你们能铸造出多少来?”

领头的匠人恭敬的回答道:“造出这两个家伙之后,大家对流程熟悉了很多,按照这个进度,防秋之前应该能铸造十五具,不,二十具”

“这么几具够干什么用的?”郑云鸣皱了皱眉头:“不能加快速度么?将工匠们分成两班,日夜赶铸!”

白翊杰说道:“就算日夜抢铸,目前懂得铸造之法的工匠一共就这么多,人的体力总有限度,不可能让他们十二个时辰都赶工。”

郑云鸣懊恼的砸了一下拳头,转身问杨掞道:“襄阳的城防需yào

多少具铜将军?”

杨掞吐了吐舌头:“那也不是小数目,光是守备四个城门加四个角楼,总数就需yào

至少三百具将军炮,目前都安排竹将军守御,新造的铜将军只能作为杀手锏安排在最紧要处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问题。”郑云鸣喝道:“返回都统衙门,然后将葛统制、陆统制和诸将都找来,马上我们将要装备各种各样的火器,但是火器应该如何使用,还需yào

认真研究,仔细部署。”

荆鄂副都统司的后院里有一棵桃树,据说还是五代时期栽种下的,现在已经冠盖亭亭。郑云鸣平日里如果是召集人随便谈些事情,都会命人在桃树下安排好席位,大家随地而坐,在简单轻松的气氛里侃侃而谈。

现在树下聚集的正是荆鄂副都统辖下两个军的最高指挥者们。

“自蚩尤戮兵以来,天下只知dào

用刀矛弓箭作战,何曾知dào

火器应该怎么使用?”郑云鸣的面前是一排排的陶偶,以及陶土烧成的火炮模型:“我军一切使用火器的方法,都是大家在实战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王登接口道:“现在大军使用火器的战术,也逐步教授给友军,大率有两种。一种是守城战术,在战前先测定好火器使用的距离,使用石头堆成记号,或者在城头设立标杆。一旦敌人进入射程,全部火器立即开火,然后进行再次装填,在装填的间隙里由弓箭队放箭持续杀伤敌人。”

“一种是野战战术,在大军交战之前,用装上了竹将军的两轮推车在阵前列横队,在双方接近到射程之后,进行一轮齐射,然后战车退后,双方进行交战。”

“两种战术的效率都不算高啊。”郑云鸣用手扶着额头:“在守城的时候,竹将军最多能进行两轮、最多三轮射击,野战更不用说,至多能发射二轮而已。火器是大宋的新锐兵器,也是我朝优长所在,制置使已经提出一个口号,要在三年内让京湖上下装备至少一万支手铳,五百具铜将军和铁将军。未来火器的战力至少会在军中占有十分之一二的份额,而起到的作用可能会更大。不好好研究一下火器使用的战术可不行哪。”

“大家来说说,平日里都可曾琢磨出什么样适合火器发挥的战术来?”

“这事情太简单啦。”葛怀的大嗓门震得众人耳膜发响:“照俺说,将竹将军和那么叫什么来着?哦,火铳,开战前都叫不怕死的人拿着,等到打仗的时候,不管敌人怎么挑衅都不要动,不管是射箭还是轻骑骚扰,全当他是草人,直到敌人大队真的靠近,不到二十步不发,等到二十步的距离上,一股脑的全他娘的喷射过去,不吓死几个鞑子才怪!”

他话虽然说得粗俗,但却不失为实战派的经验,凡是新锐武器,尤其是火铳火炮这种声威大于实jì

杀伤效果的兵器,最妙莫过于集中使用,在敌前形成极具震慑力的群射效果,这在早前的沙头市防御战和五里坡交战中凸显的非常明显。

坐在下首的卢庆春举手说道:“将铁铳队和竹将军队部署在殿军阵前作为阻遏敌人追兵的利器,必然可以吓唬住对方的追兵!”他本是后军正将,如今补了同统领的职位,依旧在土龙军中担任后军的指挥官,首要考lǜ

的不是进攻而是撤tuì



将射军正将张顺沉吟道:“竹将军也就罢了,依照上午参看铁铳发射的情形来看,铁铳有效的杀伤虽然与木弓相仿,但其射亲根本不能保证,我亲自点放过,至多只能在数十步内保证精准,再远就谬以千里了。”

“用于守城是最合适的。”杨掞被郑云鸣委派监督襄阳城防的改造,经过郑云鸣提点,在城防设施里修筑了许多适合火器的建筑,因此他对火器在守城方面的使用考lǜ

的比别人要多:“有城墙作为依托,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火器不擅长肉搏的劣势,同时敌人要附城而上,势必在城下聚集,这样火器可以进行近距离的密集打击,弹无虚发,正是一展所长的时候。”

“目前城上已经增筑了四十多处凭城敌台,每处都装设有固定的炮架,竹将军一安放上去就能够使用,再也不用似在沙头市那样临时往城墙上抗笨重的木架子,在发射时还需yào

几个兵士抵住架子了。另外,在雉堞上开有铳射孔,火铳手可以通过射孔向城下射击。”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3)

白翊杰说道:“有鉴于此,我和都统商量,可以成立专门使用火器的单位,作为守城守垒和压阵之用。以前火器队的编制虽然方便灵活,但毕竟火器太少,威慑力有限,今至少以三百或五百人组成一营,号为‘神机营’,专以操纵火铳大炮为务,出则弹压阵脚,入则守城守垒。”

神机营之号,完全来自于郑云鸣自己的主意。另一个时空里的神机营,得名实则来自于中原军队广泛使用的神机枪炮,又有人记载说,此种神机枪炮是自安南传入中原的。这种说法真假如何,姑且不去考证。但郑云鸣真zhèng

的需yào

一种神机莫测的武器,来帮zhù

他对抗当世无人能敌的铁骑集团。

郑云鸣这时才发xiàn

,平日里嗜兵如命,《三略》《六韬》不离口的振武军代理统制王登,坐在自己身侧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怎么到了真zhèng

要谈兵的时候反倒不说话了?”郑云鸣大声说道:“景宋,讲讲你的意见!”

王登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实则众人的议论他都一个字不漏的听进了耳中,这时候听见都统呼唤,才缓缓坐起身子,向前膝行几步,坐到了郑云鸣面前。

“火器虽然犀利,却不可以单独拿来面对敌人。”他手脚麻利的将面前的二十多个土偶小人排成了整齐的三排,展示给郑云鸣看:“以王登之见,当下最能发挥火器优长的战术,莫过于将火器和强弓劲弩结合在一起,在长枪大戟的保护下,对敌人实行轮番齐射。”

“我与部下商讨,创立了一套新的阵型,以弓箭手和弩手在第一排,火铳手和竹将军在第二排,火铳和弓箭混编站第三排,凡与敌对敌之时,弓弩先射,挫动敌人锐气,若敌人不退,则前队撤到后排,第二排铳炮齐发,威慑敌人,若敌人又不退,则第二排退后,第三排继进射击。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敌军崩溃为止。”

“三叠阵法?”郑云鸣脱口而出:“振武军振武三叠阵法?”

“正是。”王登兴冲冲的继xù

说道:“此法正是仿效昔日新安郡王(吴璘)三叠之阵而作,不过吴王创设三叠阵是为了阻遏金人骑兵驰突,吾之三叠阵法则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扬弓弩和火铳的射击优势。虽阵势相仿,用途却是殊异。”

“但新的阵法总归需yào

长时间操练,配合纯熟之后才能在战场上使用。”

郑云鸣将手一挥:“你放手去做,现在离防秋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抓紧这个机会将三叠阵练成了,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必然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王登应诺,随即反问道:“都统这些日子来也一定想了许多发扬火器威力的主意,不如趁这个机会给众将讲说一番。”

他这么一说,众人重新将目光聚集到了郑云鸣身上。

郑云鸣却笑着摇摇头:“这一回我是真没有考lǜ

好。大家再容我多思虑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把我的战法和盘托出的。”

葛怀大声叫道:“距离鞑子下一次来可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了呀!都统有甚妙计不妨早讲,大家也好操练的精熟,去好好的招待胡人一番。”

“不要逼得都统太紧了。”白翊杰缓缓的摇着羽扇:“大家都知dào

都统一向有的是神妙的主意,等他考lǜ

万全之后,自然会拿出让大家惊叹的成果,就如同过去这一年一样。”

郑云鸣却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我要说明的正是这一点,国家不可以只依靠一个人,即便这个人位居天子之尊,有尧舜的仁德,京湖也不可以只依赖一人,即便这个人有再多的奇思妙想,能给你们带来再多的新的技术和主意。将万千人的性命前途系于一人身上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也是凡人俗子,我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也会有判断不明的时候。我也可能有无法左右局面的时候,那个时节,就需yào

在座各位的力量。孤独一人的郑云鸣是没有什么玄妙的战法和技术的,只有大家将智慧合在一处,才是京湖最强的荆鄂军。”

众人还没来得及应诺的时候,下首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说道:“都统所言极是!守卫京湖需yào

的是二十万人的齐心协力,就算关羽张飞这样的万人敌,也不可能独自战胜百万强胡的!”

郑云鸣微微一愣,他看见坐在下首的这位细眉顺目的年轻人并非是自己部下的将佐,也从未谋面,是怎么混在荆鄂的军将中的呢?

白翊杰在一旁凑近了郑云鸣小声说道:“这一位是胡显胡统制上午派来的小校,是别有来头的人物,今次召集我让他在一旁跟着大家听听都统的见解,也好让他见识一下我荆鄂军的气度。”

郑云鸣心下释疑,又吩咐众人讲一些平日的所见所闻来听。诸将于是都将工作中的趣事讲了几件,王登发xiàn

本部骑兵骑乘用的虏获蒙古战马都是已经阉割并豁鼻的,比之选锋和踏白两军使用的从秦陇采购的没有阉割的公马要温顺驯良的多。项安国说道荆湖南北路的习俗,一家通常有二男一女,如有生下多余的女孩,就放入冷水中淹死。邓方则说道他最近遇到一个原来岳家军旧将的后代,跟他讲说了当年岳家军是如何以麻扎刀兵鼓勇而前,大破金军的铁浮图的。他准bèi

挑选一批精壮的勇士,将这个古法重新采用起来。

众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尽兴而散。

郑云鸣发xiàn

那名胡显派来的年轻军官一直等候在一旁,并未随着众将离开。当下点了点头,吩咐人将他带入偏厅等候。

过了不一会儿,郑云鸣带着白翊杰和杨掞推门进来。郑宪将灯烛点上,众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杨掞说道:“都统可知dào

这位兄弟是什么来头?”

郑云鸣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说道:“如果我猜测的没错,这位小哥当是蕲州陈忠顺手下的亲信之人。”

那小将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都统好眼力,某正是陈头领部下,如今随着头领一同在官军中效力了,某姓陈名焦,现在胡统制部下担任干办使臣之职。”

郑云鸣听了这几句话,大致清楚了事情的由来:早些时候,胡显写信招抚蕲州的盗匪陈忠顺。陈忠顺看着京湖的大小贼寇大部分已经被官军扫平,自然明白归降朝廷是自己的唯一出路。

但当时招降绿林草莽的时候,朝廷和绿林人两方都不会放松警惕。在陈忠顺方面,除了要求让自己独领一营,不打散部属,并且按时供应钱粮之外,还要求不要讲自己调往襄阳、黄州等地驻扎。显然,他担心一旦战事又起,朝廷会顺手将他们送给蒙古人消灭掉。‘

朝廷方面除了严格限制陈忠顺的部队规模之外,还要求陈忠顺将自己的子侄送一名到襄阳去作为人质。

陈忠顺只有一女早死,最亲信的就是侄儿陈焦。这些是胡显早就知dào

的事情,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只得将陈焦派往胡显部下,名为效力,其实作为陈忠顺对朝廷的一种质押。

郑云鸣问道:“今日席间陈兄弟一席话似乎略有所指,现在在座的没有旁人,你可以将自己的想法详细说来。”

“我要说的是。”陈焦加重了语气:“席间众人所说的战法,没有一个是说到要点的!”

“不光是在座的各位,就是国家数年以来,对抗蒙古人的战法,全都是错的!”

郑云鸣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大宋养士三百年,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风气,人人崇尚空谈,无人重视实绩。连工部员外郎、中书舍人这些跟军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都可以上奏天子,大谈边地将帅如何不懂得用兵,提出种种不切实jì

的奇策来。江湖里更是五花八门的说法一应俱全,有声称五虎破敌阵的,有号称能请神兵神将的,一言以蔽之,简直是群魔乱舞。

这年轻人进入官军估计还没有三天,估计又是搬出民间什么法宝秘术出来跟自己展示了。

陈焦说道:“自古名将用兵,攻守兼备,有正有奇,我观朝廷用兵,一味只是守御,不敢稍做进攻之势,须知攻守之道,攻胜于守,千里国境处处需yào

留兵布防,而敌人可以从容的选择进攻的地点和时机,这样下去,守得住一年守不住十年,守得住十年,守不住二十年,三十年,总是龟缩挨打,城壁修的跟金池铁桶一样有什么用?”

郑云鸣微笑道:“依你之见便当如何?””都统可曾学习过白搏之术?”陈焦口中的白搏之术,就是武术中不带器械的拳法套路。郑云鸣在家的时候,父亲要他习武锻炼身体,他都嫌累躲着不去。一直到京湖掌军之后,作为全军统帅不得不勤练武艺为全军表率,才在赖如月和秦武的督促下开始正经学习拳法。

他眯起了眼睛,淡淡的说道:“多少还是懂得一些的。”

“那都统就应该明白,最高明的拳师,并不是等对手发动攻击之后,才想着如何克敌制胜。而是在敌人将起势的一瞬间,制敌机先。这才是最高明的兵法。”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4)

“大道理谁能不懂。”郑云鸣说道:“现实是大宋的军队将领未加拣选,士卒未经训liàn

,马匹少的可怜,甲械也不够精良。这样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够和百战精锐的蒙古军相抗衡?如今大宋的将军中,能够在野外和蒙古人较量能战而胜之的,一个也没有。又怎么能如你所说,先敌攻击,将胡人的侵扰扼杀在酝酿中?”

“打不过,是因为用的方法不对头。孙子兵法有云,少则能守之,不若能避之。这个避字,并不是指的避战,而是指避其锋芒,击其分散。”

他看见郑云鸣望着烛光摇曳,似乎并没有认真在听,于是停了下来看着郑云鸣。

“不要管我,你接着说。”郑云鸣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

“今大军堂堂之阵,我们不如胡人。所以退而据守城池,这个思路自然没有问题。但大宋还有另一条路,就是不和敌人展开大规模的野战,而是化整为零,以小群藏匿在敌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然后以伏击、突袭和夜袭等非常规的战法消灭敌人零散的散兵。积少成多,集腋成裘。”

原来是游击战术,郑云鸣反诘道:“强敌面前,游击作战的确是最好的反击手段,但汝可知dào

游击作战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比起堂堂之阵来,对士兵的素质和将领的胆略要求要高得多。我且问你,游击作战最重yào

的是什么?”

“最紧要的莫过于线报。”陈焦回答的很快:“唯有有用的情报才能展开游击作战,如果情报不得力,队伍连朝哪里带都有问题,更不用说打仗了。”

“正是,游击战术首在情报。但现实是蒙古人在战场上的情报工作做得比我们出色,他们的探马赤军,一日夜可以驱驰二百里,而我们就只能依靠人力侦查,乡里递送消息和烽燧火台。在战场上情报比敌人落后一大截,怎么进行游击作战?”

郑云鸣说道:“困难还不止于此。游击的精要在于打了就走,但敌人纯用马队,好不容易将敌军引入圈套进行包围,援军不用几个时辰就四下云集。反而对我军构成了包围。你说伏击战吧,敌人一进入伏击圈,发xiàn

势头不对骑上马逃之夭夭。另外,游击小队在敌军占领地区活动,粮草如何保证?士气如何提振?怎么避免士兵们畏惧敌人转而杀害平民以首级冒功?”

“桩桩件件都是问题,这些问题不得到解决,怎么可能随意就展开游击作战?”

“但坐而论道是解决不了的。”陈焦坚定的说道:“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从实战中去进行摸索。”

“陈焦不才,请都统帐下三百兵马,战船十五只,就便在襄樊地方进行游击战的尝试,等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答案,再逐步将规模扩大。”

“三百太多,一百吧。”郑云鸣讨价还价的嘴脸有时候连白翊杰都禁不住觉得可恶:“另外我写一道手令,你去制置使亲率的忠义军帐下再去要五十人,忠义军都是北方投效过来的军士,你挑选些熟悉北面情势的人,掺杂在一起训liàn

,告sù

秦统制,不必要最好的战士,但一定要最适合打这种出没无常的战斗的人。”

陈焦答道:“正有此意,打仗光有把子力qì

不行,打个是个巧字。人数都统可以给我砍掉一半,但船只我只要最好的,我要十只装备齐全的水哨马,只要新船不要旧船。”

“此事易与,”郑云鸣说道:“叫鄂州驻扎的本军水军拨付给你就是了,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拨给你竹将军三十具,劲弩四十张。只要你好好的琢磨出队蒙古人的游击作战究竟应该如何进行。”

“如果你进行的顺利。”白翊杰说道:“我们可以考lǜ

动员鄂州、襄阳和江陵豪强,拨出五千名民兵专司游击作战,到那时节,不要说正将副将,都统制你都有得做!”

他手搭郑云鸣肩头:“你看见郑都统没有?对真zhèng

有才学的少年人,国家是不会吝惜官位的。”

“别学我别学我。”郑云鸣摆了摆手:“一步一步走稳了好些,升的太快了不是什么好事情。先专注做好眼前的事情,功名利禄会自己上门来的。”

陈焦将郑云鸣的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说给秦武听的时候,原本只是当做拉近关系的玩笑话。

岂料秦武抱着双手叹道:“以他这般年纪居然也能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了。”

自从被归入制置使司直辖之后,秦武与荆鄂都统司一干人的接触变少了。虽然在出征的时候赵葵依然让他带队和郑云鸣一同行动。但平日里训liàn

和管理军营两军已经分开各自处理,赵葵还时不时的邀请秦武到制置使司中或者招待酒宴、或者处理公务,显然是着力拉拢。

有的时候连荆鄂副都统司的将领幕僚们都对郑云鸣抱怨说似乎秦武已经不再是郑云鸣部下的将军了。

“都是报效国家,不必分彼此。”郑云鸣这样安慰众人。他也明白以秦武的秉性,不是小赵制置三言两语就能拉拢过去的。

秦武看完郑云鸣的手令之后,随即命令一名副将传五十人到来。对陈焦说道:“这些都是我部下的健儿,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动作敏捷的好手,你带去用就是。游击作战最重快速,没有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可不成哪。”

他在北方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带着几十个部下在山野中随处邀击蒙古军的经lì

,自然知dào

游击作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焦拜谢辞去之后,秦武问副将道:“毕参军哪里去了?”

毕资伦在金国是带兵的大将,自从加入郑云鸣的幕府以来。对郑云鸣管理军队提出了很多详细的意见。自与秦武一起管理忠义军之后,更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秦武在北方时尚且年轻,虽然功劳卓著,名声在外,实jì

上不过是低阶军官。对于如何管理大军,指挥若定,他并不十分清楚,多亏了毕资伦在一旁协助,才使得他将数千忠义军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但毕资伦在忠义军里所干的事可不仅仅是协助治军而已。

那副将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毕参军一早跟几位营中的将军出门打猎去了。”

秦武眉头一皱,毕资伦到了营中,不是带着这些北方的将军一起打猎就是喝酒,气氛搞的很是热络。毕资伦自然有他自己的算盘,在没有影响到秦武的威信时,秦武不打算出手,况且秦武的身边也迅速聚集起了一些对南朝有好感的将军和一批新锐的年轻将领,这些年轻人对北方的感情比较淡漠,也都钦佩秦武的一身绝伦武艺。

只要忠义军里这种微妙的平衡还在保持着,秦武不打算对毕资伦采取限制措施。他曾经询问郑云鸣当年究竟给毕资伦看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如此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复兴大计。但秦武知dào

,当年北地百万强兵,兼有中原之地也未能阻止蒙古铁蹄的蹂躏,现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想复兴社稷无异于镜花水月。

但毕资伦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当他回到大营面见秦武的时候,脸上欣喜的神色依然没有退去。

秦武放下手中的《左传》笑道:“参军今日心情不错。”

毕资伦看看帐中并没有别的人,喜道:“今日捕获了一名边境上的敌兵,据他讲述,会州还在大金手中!难得皇上罹难二年有余,大金境内还有这等忠义之士!”

秦武微微一惊,问道:“会州现在是谁在守御?”

“是会、兰。河、洮等处都元帅郭虾蟆。”毕资伦说道:“我离开北方有一段时间了,这郭虾蟆是近年新起的名将么?”

郭虾蟆在西北名声鹊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本是会州的土著,和兄长一起作为地方豪强出仕金国。在和西夏的战争里郭氏兄弟屡次立下功劳,后来长兄战死,郭虾蟆自领一军,和西夏、蒙古勉力周旋,一直晋升到会、兰、河、洮都元帅,知凤翔府事,坚守会州。

秦武说道:“只听说会州郭元帅箭术了得,能在百步之外,射人肋下,百发百中。这等勇将镇守会州,蒙古人一时半刻也拿他没辙的。”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只可惜汪世显这厮辜负皇恩,竟然先攻破巩州,杀害了粘葛元帅,又投降了蒙古,不然陕甘一地还可以有所作为。”

“正是如此。”秦武摇头说道:“要是汪世显还没有投降,还可以和会州互为犄角,遥望声援。今汪世显已经投降,必然率领临洮兵马,并力为蒙古人攻打会州。郭虾蟆纵然再骁勇,也已经是汪洋下的一只孤舟了。我想就在这个秋天应该就是他的末日了。”

毕资伦坚定的说道:”此等国家忠臣良将,绝不可以让他就这么死了。”

“你打算怎么办?”秦武问道:“甘陕距离襄阳有千里之远,中间又有关隘阻隔。你打算就这么带着几千人去会州助战么?”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1)

“别说助战了,这几千人马连商洛山都过不去,就算侥幸过了商洛,马上就遇到巩昌府汪世显的上万精锐。”毕资伦恨恨的说道:“现在我确实无法可施,只有先去寻求郑云鸣的协助。”

秦武笑了起来:“你真把郑云鸣当成神仙了么,千里之外,关山重重,他能有什么办法?”

“有办法。”白翊杰摇着白色的羽毛扇,一副笃定的模样。

郑云鸣凑近了他低声说道:“军师,没有把握的事情,不好随便应承吧。”

白翊杰把白羽扇一横,说道:“此事都统就不要插手了。”

他对毕资伦说道:“此事并非公事,先生这一趟并非为了大宋,咱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交情。不知dào

这么大一个人情,先生要拿什么偿还?”

毕资伦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知dào

自己所持的立场跟郑云鸣和白翊杰有着微妙的差别。如果是秦武或者王登出言求恳,郑云鸣一定满口应承。但自己要请求这件事情,就一定要给白翊杰报酬。

他握了握在桌面下的拳头,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兴定二年,也就是南朝嘉定十年的时候,大金派左副元帅仆散安贞领军南征,我亦在军中,大军一路攻破了许多州县。一直到攻破蕲州,缴获南朝钱粮珍宝不计其数。但是大军返回的时候,被宋兵设计,在淮河南岸折损了许多人马。仆散元帅恐怕宋军乘胜来攻,本军尽lì

血战得来的许多虏获反而被敌人轻松夺了回去。于是下令将这批金银珠宝埋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然后全军撤tuì

。”

“于是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白翊杰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鼻孔中发出一样:“我等有郑都统在此,难道还能缺了钱花?”

郑云鸣扭过头来望了白翊杰一眼。钱多的不愁用,他还真说得出口。目下荆鄂都统司的府库中只有不到五十万缗的积存了。看起来好像是还能支撑一阵,实则各种项目如同饥渴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着荆鄂军的积蓄。使得郑云鸣不得不小心计划着开支。他又在小赵制置使面前力主加强地方防务,建立官民一体的整体防御架构,这个时候不好再向地方上多做索取。现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如果能收到这么一笔意wài

之财可谓是天上落下来的惊喜。

但白翊杰好像毫不体恤郑云鸣越来越瘪的荷包,只是微笑道:“光凭这一点金银是买不动我的人的。”

毕资伦双目圆睁,握紧了拳头好像要发作一样,呆坐了半晌,才咬着牙关说道:“你待要怎样?”

白翊杰慢慢的说道:“我听说蒙古人为了南征方便,在徐州开设了战马监,养殖的可供骑乘的良马有三万匹之多。先生可知dào

这个事情么?”

毕资伦没好气的答道:“知dào

又如何?蒙古人既不相信汉人,也不相信女真人和别的人,马监都是漠北来的人掌管,旁人一根针也插不进去的。”

“但徐州城外驻扎有很多军队,其中不少原是先生的旧部。”白翊杰淡淡的说道:“只要先生能协助我取了这三万良驹,我自然答允会州救援之事。”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联络旧部,部署计划,总需yào

几个月的时间,敌人旦夕就要破会州,时间怎么能来得及?”

白翊杰见他说的认真,也放下了羽扇,正色说道:“欲行此计,当然不是马上实行。现在两淮也在紧张的准bèi

防秋,抽调不出需yào

的人手。我只要先生一句话,然后等到明年春夏有空闲的时候,联络两淮方面,准bèi

大举。”

他微笑着说道:“以先生高义,难道还能说话不算不成?”

毕资伦哼了一声,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

“话说在前头,会州正当蒙古人兵锋之前,是蒙古人亟欲拔除的心腹大患。入秋之后,驻扎在兰州的蒙古军主力必定会倾巢而出,全力攻击会州。我等只是凡夫俗子,又不是真的肋生双翅,能飞进会州城将人救出。能救得便是功德,若救不出来,先生也不要责怪。”

“但求尽人力而已,成败系于天命,岂能强求完美?”毕资伦这几句话说的很是凄凉,社稷已经倾颓,要从一片废墟中重新建起国家,本就是一件希望极为渺茫的事情。成败的确需yào

上天给予一点运气。

毕资伦告辞的时候,白翊杰居然破天荒的亲自送到了衙门口,对于自重身份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态度。

“无论成与不成,吾辈当全力以赴。”白翊杰说道:“希望目前还托身在我国的参军和各位北军将士,也能对皇帝的命令全力以赴。”

毕资伦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顾自离去。

“郭虾蟆自然值得钦佩。”白翊杰回到偏厅的时候郑云鸣已经取出了甘陕一带的地形图挂在架上,用心研判起来:“但毕竟是金国的大将,让宋先生冒着被揭穿的风险前去搭救,未免得不偿失。”

“一切以宋义长在前方的自行判断为准。”白翊杰简单的回答:“在北方的隐蔽战线与在这里不同,不能强求要求某项任务一定要完成。一切以当事人的自我决定为基础,因为只有我们能掌握到的北方情报只是皮毛,只有在实地的细作自身才有这个条件来判断,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危险的。但如果条件允许,我倒真的希望义长能在会州闹出点动静来。如果由着蒙古人顺利攻下会州,那蜀口方面面临的压力就太大了。”

郑云鸣默默的点着头,他明白郭虾蟆和蜀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有郭虾蟆在会州坚持着,蒙古人就如同芒刺在背,不可能投入全部精力到南线的蜀口攻略上。就是这样,去年他们在进攻四川的方向也取得了很大进展,袭破了好几个边地州郡。将蜀口外围进一步的加以残破。若是他们当真轻松取下会州,则十数万军马长驱直入,不是蜀口区区两三万老弱残兵可以阻挡住的。

他不禁想起离开临安之前在御宴上和天子的对话。如果这些话能够对天子稍有一些提醒作用就好了。

但转念他就为自己的幼稚笑了起来,尚未踏上仕途的毛头小子对国家大事的议论,别说是当今天子,就算是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谈论起来,自己作为京湖有实力的大将也未必买账。

更何况四川路是大宋当前的领土中一个特别的存zài



南渡以来,朝廷面临着来自京湖和两淮的巨大压力,没有精力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照顾到四川地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四川路都处在自生自灭的状况下。

早在绍兴年间,有大臣对高宗参奏,弹劾吴玠和吴璘兄弟盘踞西陲,对朝廷的令旨不闻不问。高宗是聪明人,当然明白四川的特殊情况,对此只是一笑置之而已。

但不能一笑置之的是四川的藩镇化趋势,这种趋势随着南渡之后国家安定下来,便显得特别显眼。以至于四川安抚大使吴曦心怀二志,企图叛变宋朝投顺金国。

吴曦叛乱平定后,四川路藩镇化的态势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不论是较为忠诚的安抚使安丙,还是当下较为独立的安抚使赵彦呐,每一任四川路的帅臣有意无意的都存zài

着抵制朝廷令旨的情形。这是由于四川路独特的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即便是皇帝亲自下令让四川安抚使赵彦呐预先撤tuì

成都府的民众,多半他也只是当做政事堂的大员们不明前方情势的随口乱命而不会遵守吧。

远在临安皇城中的皇帝,对四川的情形又是如何判断的呢?

郑云鸣不无恶意的猜测着,可能这位端平天子,根本就没有将四川的危险形势放在心上。他太痴迷于二吴在秦巴峻岭中创下的功绩,以至于将秦巴天险当成了万能的守护神。

估计福宁宫中的圣主目前更加操心的应该是朝廷内部的事情。郑云鸣望着天上卷起的云边。天气马上要变坏了,可是很多人还懵懂不觉。

“也罢,攘外必先安内嘛。”

若说皇帝只是忙于处理内部的政治纷争,而对边地的形势不闻不问。那绝对是冤枉了这位自史弥远病逝后就倍加勤勉的赵官家。

就在上午,在朝会之后他还特别留下了最近病体稍微康复一些的魏了翁,要他将京湖一带的情势以及魏了翁上奏的十条改进意见详细跟他当面论述一遍呢。

“京湖的形势,就现在来说也不能完全说没有危险。”魏了翁在家中休养了许久,说话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但他的心思依然悬在千里之外的京湖。

“蒙古人的骑兵比之金贼更强悍了十倍,以前金人攻略不到的地区,这一次也遭到了蒙古兵的扫荡。”他不无担忧的说道:“而边区军队的软弱无力,这一次表现的更加明显了。除了几个御前都统司驻扎的重镇之外,其他州郡的军队基本不敢出城和敌人进行野战,好一点的能够婴城固守,意志不坚定的就开城投降。”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2)

皇帝皱了皱眉头,问道:“不是郑清之家的老二么?听说他带着一帮临时招募的民兵打的很不错。”

“陛下,郑云鸣在沙市也不过是守御而已。不过他以这等年纪,指挥大军和强敌进行如此周旋,实在是开国以来少见的年轻将才。但宝剑锋自磨砺出,还望陛下不要给予他太多恩宠,让他放在荆襄之地慢慢成长就好。”

“朕能容他慢慢成长,只怕胡人不会给他这个时间。”皇帝垂手而坐,神色仿佛是在谈论某位翰林学士或是馆阁待诏:“等今年秋天,胡人必定还会大举入寇。郑云鸣守备襄阳,关系重大,倘若因为年轻识浅误了大事,悔之何及?”

魏了翁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意味,始终还是觉得郑云鸣年幼,经验不足,不能放心他带兵镇守。

“陛下也是面见过此子的,我认为这孩子虽然年少成名,处事却是沉稳老成,就算是领兵十年的宿将,临机之时也未必能有他的那份冷静。”他慢慢说道:“而且郑云鸣当下在襄阳有了一定的威望,所部实则是京湖有力的精兵之一,现在考lǜ

撤换他。对守御襄阳、鄂州和江陵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皇帝略有不快:“朕亦未说要撤换他。当年在郑卿家府上,我就看出此子并非等闲。所以这等馆阁良才才要着重保护,不能随便就将性命送到虏骑刀锋下。你认为将黄州孟珙部调往襄阳,将郑云鸣部调往黄州,这样安排如何?”

魏了翁着急,一下子站了起来,表情严肃的说道:“陛下,此议不妥。黄州亦是要紧的去处,襄阳不利至少还可坚守,孟珙可以溯江而上进行救援。倘若换成郑云鸣守黄州,敌人分兵攻略,郑云鸣稍有蹉跌,以黄州的城壁很难长久固守。胡人一旦夺取黄州,可以轻易渡过长江,直接抄袭京湖诸将的后路。甚至兵锋直指江南,威胁京师。黄州乃京湖的腹地,必须以一员宿将来镇守,莫要让郑云鸣这样的新锐人才来担当守臣。”

皇帝想了想,觉得魏了翁说的有些道理,于是示意他坐下,又问道:“那襄阳对付胡人来犯又有几分把握?”

魏了翁答道:“襄阳自岳侯收复以来,伫立国家西部边区一百五十年,没有被金人攻克过。其城壁和防御工事在整个京湖都是最出色的。先前发生兵乱,因此赵葵已经将有威胁的北军全部调离了城池。目前城中有郑云鸣部万人驻扎,足以弹压各部的骄兵悍将,让他们知所畏惧。同时襄阳城有守兵六万,其中亦不乏多年在京湖素有威名的兵马在其中。赵葵又是谙熟京湖人情地理,指挥调度有乃父之风,有他掌握这数万精兵,就算敌人倾巢来攻,至少也能够守住城池,等待朝廷援兵。”

只要能守住城池,宋朝就有取胜的希望。这是多年来大宋赖以和金人争夺边区的一整套成熟战法。前方能够固守城池,后面的部队就可以乘坐船只,源源不断的前来救援,将攻城的敌人置于内外夹击的窘境中。

皇帝看来对魏了翁的回答较为满yì

。没有再继xù

追问。他拿起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有说道:“近日郑清之去位,朝中多有愤懑不平之语。卿家如何看来?”

魏了翁心中一凛,他此刻尚在病中,精神不如以往饱满,又经常担忧上游的边区局势。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谨慎的说道:“入洛之役惨败,三京得而复失。这重大的责任非得郑清之负起来不可,他屡次自请辞职,一直拖到今日也算是彰显了陛下的荣宠。但这一步是不得不走的,我以为朝中有反对的声音,并不是要帮郑清之开脱入洛之败的责任,而是担心郑清之去位之后,其种种善政也从此平息,国家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万马齐喑的局面下,那才是群臣最担心看到的。”

皇帝摇了摇头:“我看朝中去了郑清之之后,是有些人心里不安分,想要蠢蠢欲动!”

魏了翁吓了一跳,皇帝这么公然的指摘朝中企图夺权的势力,这可并不多见。

皇帝恨恨的从手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封奏折,叫黄门递给魏了翁看。

这是一份朝中相当有分量的人物呈递的奏折,奏折中写明前任京湖制置大使史嵩之久在京湖,谙熟边事,又长期担任京湖各大将的上司。国家现在正是用兵之际,可以破格将史嵩之选入政事堂,作为皇帝处理边事的辅助。

魏了翁心头也是一股无名怒火烧了起来。敌人都已经到了家门口,这些人纠结的依然是党同伐异这一套,说轻了是以私废公,说重了和当年秦桧逢迎高宗意思废除四大将兵权又有何区别?

皇帝的口音中略带着愤nù

:“这些四明人被郑清之赶出了朝廷,于是处处与郑卿家做对。搞的上下只知dào

互相推诿塞责,根本不问国事轻重!朕就偏偏不遂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在宰相位置上逐走了郑卿家,必然就是史嵩之当政了?朕就偏偏提拔一个乔行简给他们看看!没有了郑清之,朕依旧不需yào

四明人来辅佐!”

在朝堂上,“四明人”是一个犯忌讳的词。原本朝堂上有一些出身四明的官员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从南渡到今日,整个明州辖下有超过九百名读书人在科场的搏杀中胜出。当有几个幸运的四明人成为朝堂的骨干,本是一件值得明州人骄傲的事情。

但自从史弥远专擅国政之后,一切都变了味道。史弥远以血腥的政变登上宰执之位,原本政治根基并不牢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不遗余力的提拔擢升自己的同乡,企图通过乡党情谊结成自己的政治集团,其种种急迫的手段,让皇帝都觉得难以忍受。但不能否认史相公的政策是有效果的,自从朝廷内外布满了明州的同乡之后,史弥远执行自己的政策就如臂指使,再也感觉不到阻碍了。

只是乡野间也多了许多闲话,“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已经不止是街头巷尾的流言,就连九重禁宫中的官家也晓得了。明州人独掌权柄二十多年,背后不知dào

背负了多少嫉恨和仇视。以至于史弥远病故之后,政事堂改组之后,宰辅级别上竟然没有再出现一名四明人的身影。

虽然如此,但明州出身的官员们在二十多年的培养下,羽翼已然丰满,想让他们乖乖的让出政事堂的宝座,绝不是端平天子想的这么简单。

政令的传达、地方上的回报、朝堂人事关系的调整,皇帝亲政之后,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感受到朝廷内一股独特势力的存zài

。这是一些绝不甘心被赶下权力王座的野心家。而他们活动的能量之大,几乎要阻碍到国政的运行。

谁又能知dào

四明人出身的史弥远族侄、京湖安抚置制大使史嵩之在端平入洛一役中对入洛大军既不救援,又不运送粮草补给的行为是否是故yì

以为之,好使得战役失败,让郑清之背负起责任下台呢?要知dào

入洛行动的失败,一半是缘由蒙古人反应的迅速和宋军在侦察方面的无能。一半也是因为粮草供应不上,以至于前线部队断粮数日。

每当想起这段公案,怎能不让皇帝在心底里想要彻底将四明人赶出政事堂?

魏了翁的考lǜ

则比天子要多得多。四明出身的官员已经形成了官场上一股深固不拔的势力,想要将他们从大宋的官僚体系里仓促剥离开来,受损害的不仅仅是四明的官员们,更有可能是大宋自身。

一个真zhèng

成熟的政治家懂得如何退让和妥协,而不仅仅只是一味的反对和坚持。既然四明人已经成为国家政治生态中的一部分,就应该鼓励他们发扬对国家有利的一面,而去遏制他们破坏国家政治的种种恶行。

“现在想要急促的扫除四明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只会给国家带来更大的祸端。”魏了翁对皇帝的禀奏充满了恳切:“陛下想要澄清朝政的心情,臣可以理解。但想要澄清政治的第一步就是先要安抚四明人。”

皇帝摇了摇头,他当然知dào

四明人进入政事堂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不考lǜ

到明州籍贯的官员在朝廷中的势力,让如此多精明干练的明州官员长久的排除在行政中枢之外,本身就是束缚自己行政能力的一种无谋之举。

他只是随口对亲近的臣子发发牢骚而已。如果是郑清之在,大概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先发表一番赞同的议论,然后再使用委婉的言辞慢慢的点醒皇帝吧。

可惜的是现在郑清之已经不再是政事堂的主事者了,听说他辞任之后,随即离开了京师,前往各地走访亲友。目前能伴随在自己左右的只有这个沉默而坚持的鹤山先生。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3)

但他又想到,即便是魏了翁这种敢犯言直谏的臣子,朝廷上也不是很多了。端平皇帝在历史上并不算真zhèng

意义上的昏君,甚至于由于提拔一批理学大师进入朝廷,他在民间还得到了广泛的赞誉。皇帝钦慕的是做唐宗宋祖一样的旷世明君,他也懂得,一个明君的堂上是要容得下几个敢说话的大臣的。即便是雄武刚烈能够亲自上阵的唐太宗,也必须有一个魏征嘛。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自主的端起了明君的架子:“卿言中理。四明才子名满天下,虽然有些许不如意的地方,毕竟是瑕不掩瑜。朕所以增加恩科,无非也就是力图做到野无余贤,又怎么会将贤才屏蔽在枢府之外呢?只是入洛失利,史嵩之不能不说也是有责任的。仓促提拔他进入政事堂,有负天下之望。等明年秋防之后,再择机拣选一名四明籍贯的有力之人进入政事堂吧。”

“先求朝廷上下团结一心,然后才能指挥地方,选将练兵,储备粮草,和胡人决胜于边境上。”魏了翁严肃的说道:“强敌在外,而内斗不息,祸患就在面前。”

“朕自知晓。”皇帝的口气里有了一丝不耐烦:“朕非敢和上古明君相比,但也日日勤习政务,心想着能追赶尧舜之万一。但只有朕一人努力有什么用?就算上有圣贤之君,在下的也要是圣贤的臣子才行。”

魏了翁看皇帝有些不高兴,也只有劝慰道:“百里之邑,亦有忠良。只要陛下能够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使得下情上达,才智之士能得闻天听,人才总是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的。这一次臣亲赴京湖督战,就见到了许多年轻的俊才,两淮和四川,臣没有亲眼见到不敢妄加断言,臣可以保证,就区区京湖一地,未来能升任节度使的至少会有三五人。”

皇帝听到他口气如此坚决,登时来了兴趣,问道:“卿这一次下去,见到了哪些可造之材?详细与朕说来。”

魏了翁心下懊悔,一时说漏了嘴,让这些锋芒乍现的年轻人过早的进入天子的视野,对他们将是福缘,亦或是祸端呢?

已经是二更天时分,今日临安的月亮被薄云罩住了半边,月色益发显得暗淡了。

在皇城北的福宁宫一角依然掌着灯火。大宋万民之上的天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睡下。

他叫内侍官取来一副天下地理全图来,挂在屏风上,叫小黄门取了灯火照着,自己凑近了认真查看。

两淮,这里是最靠近京师的边区,但是人民彪悍能战,士卒尚算精锐,城壁也还完善。蒙古人虽然传说有士马百万,但想要突pò

这里没那么容易。当年金国的海陵王亲率六十万人马自两淮南征。不也被阻隔在大江上了么?最要紧的是,两淮背后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以及临安殿前军马司的七万精锐大军,一旦形势有变,马上可以进行增援。

四川,皇帝看见边境上弯弯曲曲的山脉感到一阵轻松,巴蜀素称天险,有秦巴大山用以自固。唐人有“难于上青天”的议论。昔日魏国大军曾经两度进窥汉中地,据说蜀丞相诸葛亮只用一千人马据守关隘,就阻截住了魏国十万大军。就算日后钟会、邓艾灭蜀,也不过绕道阴平小路,侥幸取胜而已。

但自战争开始以来,不,就算在战争开始以前,皇帝从所有臣子处听到的都是关于蜀口防御的不利言论。有人说蜀口的实jì

兵力其实已经不满三万,而且大多是老弱残兵,有战斗力的至多也就是七八千人而已。

又有人说蜀口的军队待遇很差,士兵只能吃到混杂着砂石和泥土的糙米,和发臭的青菜。平时军装又破又旧简直如同乞丐。又说蜀地的军队凶暴异常,经常发动兵变要挟本地的安抚使和州郡官员。而且蜀地的军队有一种很坏的毛病,遇到敌人的时候动不动就溃退,溃散下来就变成了盗匪,到处打家劫舍,荼害百姓,就连其中最精锐的骑兵队也假扮成蒙古人和吐蕃人的模样,肆无忌惮的进行抢劫。

又有人抱怨,早知dào

今日是这个局面,当初就应该接受巩昌府的金国大将汪世显的投诚,起码在蒙古人南下的时候能有个藩篱在前面挡一下,胜似如今日一样,胡人次次长驱直入,直抵边关。而汪世显反而变成了他们的前锋。

一派书生之言,都是一派书生之言。皇帝有些气愤的想着。汪世显是什么人,他本就是陇南的豪强,被金国招抚成为地方大将,这种人最是首鼠两端,面对蒙古人的大军,难道就这么甘心充当大宋的屏障么?到时候重效幽州郭药师故事,这些书生又要指摘朝廷不辨良莠,随便就将心怀叵测的将领招入麾下了。

说话容易,做事艰难。这个时候他更想念处事果duàn

又能体察到自己意愿的郑清之。进一步想到了在郑清之家召开的宴会,以及郑家的二儿子说过的那些话。

难道,自己真的应该给赵彦呐下一道命令,预备好蜀口突pò

之后的持久战争吗?

他这么想着,返回御案前,提起笔来匆匆写了几个字,叫道:“来人。”

一个少年宦者匆忙赶上殿来。

皇帝看着他面生,问道:“陈梅生到哪里去了?”

少年宦官低着头回答道:“陈公公今日染上热病,不敢前来侍奉陛下。差小人代替他顶班。”

皇帝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宦官连气也不敢出,还是低着头说道:“小人是内侍省办事董宋臣。”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将这张手谕拿给政事堂值班的人看了,叫他们明日早朝之前商议出一个结果来,不要直接上疏,先到福宁宫来跟朕当面奏报。”

皇帝的命令其实并不符合朝廷的规制。但董宋臣新到内廷当班,还并不十分清楚。就算他清楚,也不敢有任何半点犹豫。当即接过了手谕,躬身退出了宫殿。

皇帝觉得这个奴才看着还算听话,总算稍微缓解了一些郁闷的情绪。他放下御笔,叫小黄门将灯笼挪的朝地图近一些。目光落在了四川和两淮当中的京湖地方。

京湖上流的大圆圈就是襄阳城,一水之隔的小圆圈就是樊城。这两座城池就是京湖的牙齿,京湖则是京畿的藩篱。

皇帝又拿起桌上的笔,在襄阳城边用小楷写下了几个名字。他放下笔,久久的凝视着这些名字,轻轻叹了一口气,自问道:“天下之大,难道就只有这几个人能用不成?”

皇帝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外有佩环的响声。

正是夜中清冷的时候,这轻轻的脚步声和佩环轻轻撞击的声音格外清晰。

即使不用出言询问,他也知dào

这个时间来的是谁。

整个后宫里,除了太后和皇后之外,敢夜闯福宁宫的也只有这么一位夫人了。

内侍官禀报道:“贾贵妃求见皇上。”

皇帝转过身来,说道:“让她进来吧。”

在宫女和宦官的簇拥下,贵妃贾氏轻轻的踏入屋中,盈盈下拜:“妾身见过官家。”

皇帝问道:“夜已经这么深了,你到福宁宫来做什么?”

贾氏平静的说道:“臣妾看福宁宫里一直灯火未息,知dào

陛下又是操劳国事到深夜,所以到御厨那边亲自为官家煮了些珍珠莲子羹给陛下送来,让陛下少做充饥。”

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内侍官们赶紧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将珍珠莲子羹盛了一碗,放在御案上,又摆上八宝果品,各色小点心。

贾贵妃轻声说道:“陛下忧心天下,也不要劳累了龙体,陛下的安康,就是百官万民的安康。臣妾这就告退了。”

皇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放下手中的笔,端起碗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一会儿也无妨。”

贾贵妃应了一声诺,心中暗喜,可是这点小欣喜决不能表露半分,若是被皇帝察觉了,先前的许多努力就尽数付之东流了。

皇帝喝了半碗羹,对贾氏说道:“你坐过来。”

当即有随侍搬来凳子,侍候贵妃在皇帝身边坐下。

皇帝放下碗,指着屏风上高挂的地图说道:“朕刚刚就是在看那个。”

大宋承盛唐遗风,后宫干政之事,管束的并不如后世那样苛刻。尽管各种各样的宫内规矩和祖训都强调妇人不可干预政事,但其实后宫问政的传统一直都悄然存zài



贵妃浅浅一笑:“陛下运筹帷幄,这调兵遣将的事情妾身完全是外行了,不过以官家这等神武英明,我想策划一定是极好的。”

皇帝感到一阵得yì

,他最宠爱贾妃的,就是她这点稍稍违背君臣之礼,对自己撒一下娇,装一下小女子的模样,让自己从九重天子的桎梏中稍微松脱一下,享shòu

作为男子的一时半刻。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4)

“朕叫你看的也不是如何部署调兵了。”皇帝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指着襄阳旁边他刚刚用笔写下的几个名字:“朕让你看的是这个。”

贾贵妃眼力很好,站起身来随着皇帝走到地图前,看见皇帝中正的书法下“郑云鸣”“白翊杰”“王登”“杨掞”等姓名。

“这都是魏了翁这一趟赴京湖督战,在京湖寻访到的少年英杰。”皇帝慢慢的说道:“寡人希望这些人当中真能出几个栋梁,为国家守住了边区。那才是最好不过。”

别的人名贾贵妃一个也不认识,只有郑云鸣的名字她牢牢的记在心里。她微笑着对皇帝说道:“郑相公家的小公子,现在也在襄阳吗?”

“正是。”皇帝也对着贾氏微笑着:“他现在已经是荆鄂副都统,手握万人大军了。他去了京湖才多久?十年之内,这孩子必定会成为统帅京湖一方的制置使,要是群臣的子侄中能再出几个郑云鸣,那寡人还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贾氏自然明白皇帝指的是谁,她轻轻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福缘。郑家的公子当年被陛下青眼相加,就是他的福泽到了。有了陛下对他的护持,他才能在地方上平步青云”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要总是觉得朕偏袒了他,这娃娃在京湖练兵选将,和胡人交战,攻守自若,那是天生的胆略,加上后来的锤炼。要是他没有这等本领,朕再怎么提拔他,难道就能让他打败了蒙古不成?”

他又问道:“现在放似道过去独领一军,他也能如郑云鸣一样独立退敌么?”

贾氏有些惊慌,贾似道是她父亲贾涉唯一的儿子,自己也十分宠爱这个少年聪颖的弟弟,如今皇帝居然想要将这个宝贝弟弟送到第一线去跟蒙古人交战,兵凶战危,若是稍有损伤,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呢?当即跪倒说道:“臣妾不懂军事,但是也知dào

赵括的典故。如今似道年纪这么小,就要让他仓促领兵退敌,这是将国家大事当做了儿戏。这既是似道的祸患,也是国家的祸患,臣妾宁可就死在陛下面前,也不愿意似道轻率的担任这样重yào

的职位,导致陛下的军马有所损伤。”

皇帝看她说的严重,禁不住笑了起来:“朕只是打个比方罢了。郑云鸣这种乳臭未干就能统领大军,那是天降的才略。你忘了,郑清之曾经给朕献上他儿子手撰的《寰宇万国方志》,里面讲了除本朝、金人、蒙古之外的六七十个国家,俱都列明了兵数,地理,民风和物产。从小就有这等韬略志气,哪里是似道比得上的?”

贾贵妃抬起头来说道:“似道不需yào

跟别人走一样的道路,只要他能发挥自己的一点才智,为陛下尽lì

就行了。妾身也不指望他将来能够封侯拜相,只要能够谋得朝堂一席之地,不要辱没了老大人的名声就好。”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

他望着妙目中噙着泪花的美人,心头也柔软了下来。说道:“你也想得太多。贾似道天资聪颖,将来必定非百里之才。将他放在地方上好好锻炼一番,假以时日未尝才略会输给郑家儿子。到那时节就将他放在两淮制司的位置上,为朕守卫淮东,郑云鸣据守京湖,再培养一个公卿子弟把守住蜀地,朕的江山就安如泰山了。”

他轻轻抓起贾贵妃因为激动而略有些颤抖的玉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到那时候,寡人和你就可以天天徜徉在西湖山水间,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也不用为俗世的事情劳神了。”

贾贵妃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暗夜中绽开的芙蓉花,将皇帝的心思陶醉在瑰丽的未来图景里。

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待到这样快活的世界呢?

宋义长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袍子,漠北的皮袍子与中原不同,胡人并不懂得硝制兽皮的技术,只懂得用羊血擦拭新皮。羊血渗入皮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黑褐色,闻上去还有一种浓烈的血腥味。

关内的人常常说胡虏身上发臭,大概就是指的皮衣的味道吧。

若是在南边,宋义长虽然不是有洁癖的人,大概也会对这带着血渍的皮袍子避之唯恐不及吧。但现在他宁愿在袍子外再笼一层。

夜半沙漠里的风,如利刀一样侵蚀着肌肤,人道江南冷雨沁润入肌骨,却不知dào

塞外的寒风扑面飞霜,哪里有时间容你沁入骨髓,寒冷直接进入你的四肢百骸,稍不留神就让你命丧在茫茫的黑暗中。

宋义长在火堆边蹲了下来,努力的靠着还有一点余温的火堆,期望着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郝经看着他那狼狈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先生生长在温润江南,对这漠北的寒风自然觉得不习惯。”他在宋义长身边坐下:“但先生要知dào

,正是因为有这漠北的寒风,才锻炼出草原上男子坚韧不拔的性格,让他们在战场上百折不挠,不见到胜利绝不后退。”

“您说的太夸张了。”宋义长笑道:“当年从白山黑水里崛起的女真部族,坚韧顽强何尝输于今日的蒙古人?但入主中原之后沉溺于富贵温柔乡里,斗志自然而然的就瓦解了。先生敢说,如今的蒙古兵将在习惯了中原的温暖和繁华之后,还能够如初时那样誓死作战么?”

郝经脸色一变,说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现在忽必烈大王正在竭力推动蒙古兵将常驻中原,为南征和东进做准bèi

。这样也可以避免耗费百姓这么多血汗将粮食和各种用度长途跋涉输送到漠北来。先生说这话虽然是无心,却免不了被有心的人拿来当做攻讦的武器。”

宋义长一愣,说道:“我只知dào

漠北的豪杰耿直明快,话不多而性子刚强。如今也如南朝一样,学着做口舌上的胜负了么?”

郝经叹了一声:“国家现在领土这么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汇聚到和林来了。大汗的帐下可不仅仅有中原的秀士,还有畏兀儿人、突厥人、渤海人、奚人、契丹人、党项人,林林总总几十个民族的智士都汇集在一起。汉人能说话的机会非常有限。”

宋义长笑道:“难道西域的夷狄的智略也能够跟中原修习圣人经典的读书人相提并论了么?”

郝经也笑了起来:“论道德文章,自然没人能比得上儒学大家。但各族的智者都有自己的长处。比如畏兀儿学者能够书写蒙古文字,还能够为大汗组织骆驼商队,畏兀儿人素来精通商贸,大汗的商队里充斥着这些精明的商人。”

“突厥人呢?突厥的回教学者们主要是负责给皇帝教授穆圣的经义,西域诸国信回教者甚多,大汗为了管理他们,必须任用精通穆圣经义的官员。而回教战士信仰坚强,精忠勇猛,也被大汗所信赖,为了驱使他们,则必须使用突厥人出身的回教学者。”

“党项人和吐蕃人则以藏地传播的佛教来吸引大汗的目光,契丹人如耶律楚材者更不必说,无论治理地方还是出谋划策都十分得力。我们面临的竞争很大,甚至比宋先生在南面考取功名的难度还要大。大汗看不懂经史子集,但是大汗只会任用真zhèng

有才学的人。南边那些只会吟诗作对,写一点策论的书呆子在他帐下是活不下去的。”

“换而言之,大汗只会收留那些对他马上就能有用处的人。”宋义长笑道:“要是南朝的那些正襟危坐的君子,难免又会笑话这是事功心态了。”

“不管是正心还是事功,总之蒙古国实实在在的在强dà

,南朝文章做的锦绣,辩论搞的精彩,于国于民有何益处?难道凭借几篇华丽的文章就能阻挡百万铁骑了不成?”

“正是如此。”宋义长说道:“下笔千言不如实现一策,我可是有满腹的良策等待着面见大汗陈述呢!”

郝经沉吟道:“事情不能着急,我这也才是第二次到和林去。而且每年夏末聚合诸王贵胄以及诸部族长为的是商讨秋天的征伐计划,那时候大汗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去年开会的时候我就没有得到觐见大汗的机会。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在和林,等有了机会忽必烈大王自然会派人前来通传。”

“那时节挤在和林城的宫殿前的,没有十几万也有几万等着觐见的世界各地的使臣吧。”宋义长沮丧的说道:“如何才能轮得到咱们?”

郝经笑了起来:“和林城是去年才决定开始修筑的。城墙和宫殿都还没有建成,不过就算完全建成了,大汗也不会住进宫殿里去的。蒙古人逐水草而居,这是漠北的习俗,大汗和随从们只会住在随地可以迁移的宫帐里,随着水草的变动而迁徙。和林城只是给西域人和汉人居住的地方而已。”

说到底,哈拉和林只不过是为宫帐和十万跟随大汗侍卫的军马的补给站而已。草原上是帐篷和牛羊的世界,城池这种东西对于草原来说太过突兀了,似乎从来就不应该存zài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1)

宋义长突然想起了汉时赵信为匈奴单于筑起的赵信城。赵信教单于在杭爱山麓筑城,本意是远避汉军,以广漠草原的纵深来牵制实力强dà

的汉朝骑兵军团。但今日蒙古人在漠北四周已经没有对手,自然也用不着远避谁。

大汗窝阔台所以选在杭爱山、鄂尔浑河上流修筑一座城池,纯粹是因为缺乏一个合适的接见地方和藩属的使臣的地点而已。

他命令从中原汉地选拔数万工匠,在回鹘故城的城址上修起一座全新的城市。这将成西到黑海,东到高丽的万里阔土的心脏地带。远到波斯边境的领主,近到草原上不同的部族,统统都要派遣使臣前来朝觐大汗,为大汗奉献贡品以示服从。

而为了奉养宫帐中众多的侍从、庞大的禁卫军和居住在和林城中的学者、工匠和仆人们,每日从中原要向塞外运输五百车的粮食和各种用度,中途花费无数的人力和物力,只为了保证沙漠北边的达官显贵和仆从的奢华生活。

宋义长和郝经就是跟随着一支向和林进发的车队一起上路的。因为忽必烈和蒙哥事前要率领精锐的本部兵马到和林集中,而诸王贵戚的谋臣和干臣们都随着商队和运输队稍后赶来。郝经和宋义长还算是行程轻松的,毕竟每日都有从太原出发越过雁门关向北方进发的运输车队。若是花剌子模旧地、或者是俾路支地方的领主前来朝觐,提前几个月就得上路,然后一路颠簸直奔漠北而来。旅途所受的奔波劳累,不是郝经和宋义长能想象的。

但就算是从中原到和林,也要经lì

相当艰难的路途。先要穿过浩瀚的大沙漠,然后沿着戈壁一路向西北前行,中间大部分地区都是渺无人烟的荒野。别的地方不提,就是这广袤的沙海中一路上看见的都是人和牲畜的累累白骨,不用问就知dào

是沿路负责运输粮食补给的夫役的冤魂所在。

运输队自出雁门以来,因为过度劳累和蒙古差官逼迫太急,已经有十多个民夫不堪重负倒毙在路旁,但押队的蒙古兵不准运输车队稍停版刻,一旦稍有人放慢了脚步,立即冲了过来,挥鞭就打。民夫们甚至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掩埋,任由着它们留在路边发臭,引来野狗的撕咬。

这一路上看到的白骨,大概都是这样的际遇吧。宋义长不顾郝经的劝阻,屡次和蒙古的差官直言抗辩,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下蒙古人的催逼,让众人能够有些时间停下歇息,医治一下疲累的同伴。

“此类行径,与当年花石纲之事又有何处不同!”宋义长对郝经愤愤的说道:“难道终须闹出几伙梁山好汉,大汗才会终止这种劳民伤财的行为么?”

郝经无奈的说道:“这怎么能和宋徽宗的花石纲相提并论,花石纲那是纯粹为了玩乐消遣而已。但大汗身在漠北,随行这么多将士、宫女、侍者和后妃,这些人总归需yào

吃穿应用,这些东西不都只有仰仗中原来供给么?而且大汗越需yào

中原的粮食和布匹,他对中原的依赖也就越深,这对于我们是有好处的。”

“倘若真的能争取到在大汗面前说话的机会,目下人民受一点苦也没什么。”宋义长咬着牙说道:“只怕蒙古人并不会完全依赖某一派系的势力,而是会在各种臣属中大玩平衡,中原百姓以血汗供给的,不过是天平的一端而已。”

“一端没有关系。”郝经得yì

的说道:“关键的是我们的一端压在了蒙哥大王和忽必烈大王身上。他们二人都蒙古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豪杰,尤其是忽必烈大王,喜好中原风物,对中土的儒生和学问家们也很礼貌,他是清楚中原对于蒙古国的意义的。只要咱们能辅助忽必烈大王继承大汗之位,就可以将宫帐和禁卫军全部撤到中原来,就地就行供给。中原百姓也就不用再受千里均输之苦了。”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是由察合台系或者是术赤系的儿子们成为大汗,那中原的百姓可就有苦头吃咯。”宋义长不紧不慢的开着玩笑:“真是幸好蒙古人有这个幼子守产的传统哪。”

运输队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穿过了大漠,又前行了十余日才见到了鄂尔浑河的河水。若是在以前,在这十余日间不知dào

会有多少盗匪打着粮食和各种珍贵货物的主意。但蒙古崛起之后,以严厉的手段管理大漠上的各个部族,再也没有人敢私自抢劫商旅。尤其还是为大汗运粮的车队。

时值夏末时节,草原上的的牧草正是茂密的时候,一望茫茫,似东海浩瀚,让人的心胸不禁开阔起来,苍穹下几只雄鹰在天空里盘旋鸣叫着,为这幅美丽的画卷更增添了几分英雄之气。

“这就是中原千年祸患不听的根源。”宋义长骑着马,在心中默念着:“但愿有一天,让中原的豪杰英雄也能如卫青和霍去病一样,驰骋在如许广大的天地中。”

运输队沿着鄂尔浑河一路而上,又经过了十余日,终于抵达了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正在杭爱山的南麓,古之所谓燕然山麓是也。东汉车骑将军勒功燕然,说不定就是指的哈拉和林。

今日的哈拉和林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大工地,不但有汉地的工匠,还有来自西域的工匠,来自呼罗珊的工匠以及来自波斯等地的工匠,日夜不停的忙碌劳作着,石匠们从杭爱山上开采下白色的岩石,然后清新雕凿,作为城墙砖石,城墙用黄土垒砌,全部先蒸过之后再加以夯实。大城南北四里有余,东西则二里,比许多中原的城池还要雄伟壮丽。和林城的西南角上,供大汗休憩居住的万安宫殿经过一年的紧张修建已经大致完工。据说世界最强帝国的主人现在已经入住到万安宫中,享shòu

起宫殿的生活。

城里到处都是新开工的工地,有拥有无数店铺的商业街区,有供西域回教徒供奉的清真寺,以及供中原人使用的佛寺,甚至还有一座供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徒们祈祷的教堂,因为大汗的驸马之一的汪古汗以及属下的汪古部众们以聂斯托利教为信仰,也将这种基督教的分支带入了和林城。

郝经和宋义长在一座新建成的驿馆住了下来,这座驿馆显然是比照旧金国中都城外万驿馆的形制原封不动的建设起来,一看就知dào

是从中都掳掠的工匠们的杰作。整座驿馆气派不凡,进进出出的都是从汉地前来的官员和各种人才,有道士、有医生、有星象占卜、也有和尚。大家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谈论着即将举行的诸王大会。

宋义长趁郝经正在整理呈现给大汗的四书和各种经义的时候,来到了正堂上听着众人的议论。‘

这个秋天既定的计划是继xù

讨伐宋朝,目前在中原各地的汉军万户们都已经在秣兵历马,准bèi

稍后准bèi

发起的战争。蒙古本部也将派出至少数万精锐的重甲骑兵和轻骑兵作为战斗的主力参战。这一次的远征依然以三太子曲出作为最高指挥官,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南下京湖,首先攻克襄阳,然后顺流而下沿江进行洗劫,如果有可能则对江陵进行围攻。

西路军依然由二太子阔端率领,以凉州为根据地,调集甘凉肃陕的各部兵力,包括陇南的汪世显部队、青海的吐蕃部、会合河东名将刘亨安部、凤翔王钧部和作为西征急先锋的征行大元帅按竺尔部,所部都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能征惯战的部队,先进攻由金国残部郭虾蟆据守的会州,攻克之后南下陇南进攻宋朝,突pò

蜀口进向四川的堂奥。

东路军指挥官是行军都元帅察罕,率领蒙古军以及仆从部队超过七万名,先扫荡淮水南岸的州郡,然后伺机进犯扬州。

但是又有人传说,宫帐里有袭击高丽国的计划。

最早的时候汗国为了征讨在辽东反叛蒙古人的契丹大将喊舍,成吉思汗铁木真氏曾经派遣大军由辽王耶律留哥率领东征喊舍,喊舍逃亡高丽国境内,于是蒙古军派人与高丽王联络,由高丽王派兵及运输粮食,会合蒙古的征讨大军一同夹击喊舍。

喊舍被攻杀之后,蒙古与高丽约为兄弟之国,订立盟约两不相攻。其情势大略与蒙宋夹击灭金类似。但蒙古人的盟友岂是好当的?自后从大汗处派出的使者接二连三的前往开城,不是索取钱粮,就是讨要贡品,高丽国贫民瘦,如何招架的起这般连番索要?于是国内憎恨之心大起。

十二年前,成吉思汗派往高丽的使臣在半路上无故暴毙,蒙古因此诘问高丽上下,高丽国一口否认是本国所为,就此为两国反目留下了伏笔。

大宋绍定三年,也就是基督历的1231年,蒙古窝阔台大汗派遣大军对高丽杀害使臣一事进行报复,大军一路打到半岛中部,高丽军马几无还手之力,只得由高丽王弟做主出面乞和。蒙古人于是留镇守官吏七十二在高丽国都,收兵而去。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2)

岂料蒙古人刚一走,越明年高丽王就派兵杀死这七十二个蒙古镇守官,重燃战火,并且将国都从开城迁往江华岛,以示凭借天险和蒙古人战斗到底的决心。

窝阔台大怒,再度派兵征伐,这次一直打到了半岛南部,但却攻不下一水之隔的江华岛,反而在光州一地吃了败仗。连主帅也中了流矢而阵亡。蒙古军收兵之后,于端平二年,也就是去年开始第三次征伐高丽之战。现在驻扎在辽东的一部分兵马已经开始向鸭绿江以南进行侵掠,为了尽早攻下高丽全境,活捉反复叛变的高丽王,必须派遣大军对辽东的高丽攻略军进行增援。

众人都说,辽东原先是左首元帅按赤的辖地,照理应该由按赤率领自己的兵马解决高丽的抵抗。但是这一次高丽的抗战非常坚决,不光是守军和官员,甚至连农民、做小生意的、和尚、道士和游方医生都组织起队伍来和蒙古军作战,女子们甚至身着白衣,组成白衣队日夜在田野里袭击蒙古的骑兵。

若是不及时增援,估计按赤的军队也可能遭遇到前一次征讨军一样的败绩吧。和林城里都在传说,大汗这一次至少会派出一名亲王级别的大员前往辽东,至少会给辽东增派二万人的骑兵队伍。

这是一个机会,宋义长想到,如果能够让忽必烈主持这一次的东征或许能抬高他在诸王中的地位。借此挑起窝阔台系和拖雷系的王子们的争端,从而掀起一场大内斗。

但他又不愿意让忽必烈的实力提升的这么快,凭借锐利的识人感觉,宋义长本能的感觉到大宋未来主要的对手既不是曲出也不是阔端,而是这位说话耿直、见识机敏的拖雷系王爷。

他不愿意让这位英毅的贵胄变得更强,却又希望早日将他的野心暴露出来,好引发蒙古王朝的内乱。

根据他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认为白翊杰对蒙古帝国中可能爆fā

内斗的判断是存zài

很大可能性的。虽然他不知dào

白乐杰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凭借自己的亲眼目睹,他发xiàn

不但是宗王和宗王之间,就连地方的万户和万户之间都存zài

着矛盾和竞争。因为蒙古人没有能如中原一样建立自上而下的郡县制体系,而是按照传统习惯,由本地的豪强担任地方长官,统一管理百姓和财政。所以各地的镇守长官藩镇化非常严重,除了在能捞取功绩和战利品的远征中积极提供兵马外,各地的大将既不愿意转迁别地。也不肯在别的领主遭遇失败时主动率兵支援。颇有一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至于黄金家族间的分隔就更加明朗了。术赤系的王子们,在术赤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公然无视成吉思汗的命令,带着大军滞留在西方的斯基泰草原上不肯回来。显然是准bèi

一有时机就远征更西边的罗斯诸公国占领新领地,然后别立宫帐不回来。如果不是术赤早死的话,这个计划说不定在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就会实现了。

但如今术赤系的王子们依然带着大军镇守在西边的封地上,一旦有机会他们还是会冒险西进摆脱和林的控zhì

的。甚至于,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带兵杀回来将汗位抢到手也说不定。

察合台目前看来身体还算硬朗,他留在自己的封地上生活的异常低调,和他往年与术赤互相争斗,觊觎汗位的模样全不相同。大约是因为汗位落在了窝阔台手里,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消磨殆尽了吧。又或者成吉思汗对这个儿子看的很通透,给他安排的都是西辽的故地,畏兀儿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居民畏兀儿人长于经营商业,却少了几分血战搏杀的勇气,加之西域地方物产丰富,女子美丽,正是困杀英雄的温柔陷阱,察合台被困在这里,渐渐的英雄志气也消磨殆尽了。

可是他的儿子们却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断然不肯在美人乡里蹉跎英雄豪气的。他们手握着强dà

的康里突厥兵,这些骄悍的兵士曾经和蒙古军在呼罗珊地方血战连年,连成吉思汗也赞叹他们的骁勇能战,他们拥有长于游击作战和劫掠的畏兀儿游骑兵,也有擅长守城和攻城的伊斯兰轻步兵。甚至还能雇佣到越黑海而来的阿兰部落骑兵,这些勇武的骑兵不屑弓箭,而是喜欢操着长枪和敌人近身肉搏,其蛮勇无畏的气魄,甚至连肉搏当世无dí

的蒙古重骑兵也为之瞩目。

他们是绝不甘心守在这草原上坐望窝阔台的子孙们安安稳稳的接掌汗位的。

至于拖雷的儿子们,就在窝阔台的身边,掌握着成吉思汗用来征服四海的精锐部队,更加是大汗的心腹大患。

大汗一次一次派遣自己的儿子对江南进攻,就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领地来和其他三个派系的蒙古亲王们进行竞争。但出乎意wài

的宋朝并没有想象中如此不堪一击,反而使得窝阔台系的儿子们陷入了不进不退的尴尬境地。

聚集在火塘边的谈论还在热烈的继xù

着,有人垂涎三尺的谈论着城东西域人聚集区里那些衣不遮体、突出灵动的蛮腰的西域舞姬,将蒙古人上到大汗亲王、下到军士和小使臣都迷的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又有人说道大食国的女子比起呼罗珊的舞娘们更加娇媚妖娆,连平日里素称不好女色的拔都大王都动了心思,想要申请前攻略大食国。

又有人笑话草原上罗斯诸公国的女人虽然金发碧眼,生的俊俏,偏偏力壮如牛,威武不亚于男子。守城的时候将两条粗大的发辫绑在身后,穿着粗布羊毛的长衫,手里握着重斧,腰间别着腰刀,有的女人还扛着笨重的木盾牌。就好似男子一样行军打仗,这等凶蛮的婆娘,蒙古人看见也要消了三分气焰,哪里还有鱼水交欢的乐趣?真不知dào

罗斯诸公国的男人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又有人说道近日来听说伊斯皮达尔地方出现了一个自称原本已经死了的花剌子模苏丹扎兰丁.明布尔努的人,随即被当地驻守的蒙古兵将逮捕了,严刑拷打之下承认是假冒的。但察合台汗对扎兰丁的死亡真假还是将信将疑,因为他的心腹裨将刺杀他并且将首级送来宫帐的时候,首级在炎热的波斯山脉中已经辗转了多日,腐烂的不可辨认面目。若说是随便杀了一个山中的牧羊人用来邀功请赏,可能性并不小。

当前察合台汗的领地并不稳固,笃信正教的突厥居民们时不时的爆fā

小规模的叛乱,倘若这时候扎兰丁真的没死,万一重新出来号召百姓们赶走蒙古人,要扑灭他不免又要费许多手脚。

又有人说,昨日听从西域返回的商人说道,大秦国近来被信奉回教的突厥人攻打甚急,在西方又受到自治城邦都市的威逼,钱粮兵马具缺。所以特别派遣了使臣前往东方,希望能够觐见在和林城中的大汗,和蒙古结成联盟,东西夹击塞尔柱突厥人,缓解一时之急。

这些短视的家伙并没有看到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西夏已经证明了这种短视外交策略的失败,大宋和高丽正在证明着这种策略的恶果,但人终究是一种短视的生物,只要能够缓解一时之急,哪怕与魔鬼结为同盟。

宋义长在心中叹着,世界当真是与以前不同了。唐人的笔记,顶多就是记载一番呼罗珊、天竺、大月氏国、康居而已,而且其中荒诞不经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今日的人们已经在谈论大秦和大食国的风土,而且颇为可信。

这自然是蒙古人的无心插柳,他们在开疆拓土的同时,以鲜血的代价将已知的文明世界重新连结在了一起。不过鲜血和死亡太多了些,许多繁华的都市和原本高度发达的文明自从经lì

过蒙古人的破坏和屠杀之后从此再也默默无闻了。

宋义长暂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到的是蒙古人的领土实在是太广大了,他们攻城略地,灭亡敌国,仗打了几十年,兵马虽然越来越强壮,敌人却也越来越多。那些远方的大食国、罗斯诸公国、高丽国,将来都会成为大宋有力的盟友。但就与汉武帝当年想要连结大月氏的策略是一样,要想外援发挥作用,首先大宋必须有独自面对蒙古的勇气和精兵。

这些就是白翊杰和郑云鸣所要考lǜ

的事情了。

他宋义长要考lǜ

的是怎样见到蒙古大汗,并且着手进行他的计划。

他正在思考着怎样越过九重禁卫能够和大汗接触上,突然听见西南方万安宫的方向响起了三声悠长的胡笳。

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跑进店里问道:“哪一位是宋义长先生?”

宋义长举手说道:“我便是宋义长。”

“大汗正在接见世界各国前来朝觐的使臣,郝经先生派我来通传先生到万安宫去。等待大汗传见的机会。”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3)

万安宫大致是比照中都的金国大安殿的形制,由接见使臣的正殿,偏楼和门前殿构成,门前殿外是华丽的汉白玉台阶和雕龙栏杆。蒙古人自诩是苍狼与白鹿的子孙,对龙凤完全没有概念,这些大抵都出自汉地工匠自发的创造吧。宋义长看见栏杆和御阶上的龙凤纹和云纹呆板粗粝,毫无生气。在心中叹气,也是欺负蒙古人不懂这些中原的花样,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乱雕一气。要是放在临安,只怕这些工匠们免不了挨上一顿鞭子。

小厮一路上对着把守的怯薛卫士们不停的出示腰牌,引着宋义长穿过了好几道关卡,进入了万安的门前殿中。这里是各国使臣、将军和达鲁花赤们在正式朝见大汗之前休息整顿的地方。在大殿的正中修建有一块三尺高的汉白玉台,台上是一座以黄金铸造的雄师,须发皆张,爪牙锋利,仰首咆哮的模样极为生动。这显然不是汉地狮子的模样,宋义长不知dào

的是,这尊黄金狮子正是花剌子模领地的领主们凑集资金献给大汗的礼物。突厥人最重狮子,以狮子为刚勇无畏的象征,突厥语所谓“阿尔斯兰”,既有狮子的意思,也有英勇的意思,突厥人为男子取名,多喜用之。

门前殿中站满了等待着接见的各国使者们。他们有的着中原服色,有的着西域服色,有的高鼻深目,有的黄须卷发,有的人肤色雪白,有的人却皮肤比中原人还要黑。远到黑海西岸的斯基泰领主,南到印度刚刚平定德干高原的德里苏丹,甚至远在报达城的哈里发也派了使者前来问询大汗的安康。

那报达城的使者自诩是天朝上邦的大臣,以圣教之名管理着万里国土。居然这正教天子多半只是对各地苏丹没有节制能力的傀儡皇帝,但毕竟各地的苏丹多少都对哈里发颇为礼敬。何况除了贡赋之外,回教又别有朝圣的礼仪,即教徒一生之中,必须前往穆圣悟道的圣地麦加城一趟,携带重金贡品以示洗脱俗世罪孽,死后可以升天。每年即使收取回教各国君主贵胄的朝圣贡品,也足以让报达城里的哈里发富甲天下了。

那使者用手捻着卷曲的山羊胡子,听着通译对这黄金狮子的来历的介shào

,撇了撇嘴说道:“这么一点点的金子,也配作为献给大国君主的礼物么?看来蒙古的大汗也并不算如何功德隆重了。想当年帕帕尔人的酋长前来麦加朝圣,一次就带了四十骆驼的黄金,另外还有四万八千个罗马国的金币。类似这尊黄金狮子大小的雕像,我报达城中没有一万尊,也有八千尊了吧。报达城一千个城门,都用黄金铸成,上面镶满了各种各样珍奇的宝石。守卫城门的兵士的盾牌,都是纯金造的呢!相比之下,这种宫殿真的不算什么奢华”

他的夸夸其谈,大部分都用的大食话。因此包括郝经和宋义长在内的其他国家的臣子们并不知dào

他究竟眉飞色舞的在讲说些什么。只有忽必烈身边的一个通译,乃是精通大食语言的花剌子模学者,正在详细的给忽必烈和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少年贵族讲说着使者的狂言。

忽必烈微笑着对那蒙古少年说道:“你看怎样?”那少年嘴角撇了一下,吩咐那花剌子模学者道:“你去试探一下,看看大食国有多少人马。”

那学者低声应承了,大步来到那报达使者的身边,以大食话说道:“我乡里有句俗谚,既然要给骏马安上黄金做的马鞍,那手中必须必须握有达马斯谷的钢刀才行。报达城如此繁华富庶,又有如何强dà

的军队来守卫呢?”

那使者斜着眼睛看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个青年蒙古贵族一眼,特意提高了声调说道:“我哈里发是天下一切正教徒的领导者,实力之强,蒙古人怎么理解的了。光是在报达城里就有装备了用黄金镶嵌的长矛的骑兵十万人,步兵根本就数不过来。另外,在上下埃及的苏丹有精兵四十万,在安纳托利亚的塞尔柱苏丹有铁骑三十万人,一旦哈里发发布诏令,立即就会起兵勤王。各地信仰正教的领主们手下能征惯战的勇士何止百万人,阁下以为真的有人敢觊觎报达城中的财富吗?”

忽必烈与那少年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微笑。那少年低声说道:“咱们这就奏明大汗,派使臣回聘那报达的君主,另外也派出商队,前往报达城一探虚实。”

蒙古人对间谍侦察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但凡预备攻略一地之前,先派遣使臣前往窥探路径、兵力,然后派遣商队查察哪里富裕,哪里贫瘠,哪里险要,最后派遣长期间谍潜伏,进行收买将领和各种破坏活动。

忽必烈说道:“那使者虚张声势,不用当真。任他报达城有十万铁骑,难道还能和咱们蒙古人的勇士一较高下?金国的中都城号称有精兵五十万人驻守,不是一样被成吉思汗攻破了?打仗人数只是一面,怎样运用人数才是关键。这使者只是用人数来吓唬咱们,却没有报出谁是城中的名将,可见对方并不将统兵者的素质放在心上。这是他们的不足之处。”

他又说道:“但咱们也得小心仔细,先查明各地苏丹是不是真的在报达城的国王有难的时候会举兵来援。万一真的有援兵来,咱们得分出一部分来打援,另外要留心报达周围的地理形势,城池坚固如何。要是顿兵坚城之下迟迟没有进展,难免又会给大汗的子弟们落下了口实。”

那少年只是轻轻摇着头:“安达,你考lǜ

的太多了,打仗靠的是临机的决断,战前策划太多是跟不上战场的变化的。”

忽必烈知dào

他心高气傲,自以为不亚于蒙古第一流的名将哲别、速不台,当下也不去和他争辩。他远远的看见郝经和宋义长到来,连忙朝二人打了个招呼。

郝经和宋义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丛来到最前方忽必烈和那少年贵胄的身边。

忽必烈拍着那少年的肩头说道:“这是我弟弟旭烈兀。”

旭烈兀方刚成年,正是锐气乍现的时候,急着要立下功劳。他没有怎么理睬二哥部下的这两个汉人,自顾自的对忽必烈说道:“等一会大汗有空了,咱们就向大汗提议,就用留在草原上的咱们兄弟的五万人马,远征报达城,将金银女子都给他抢个干净。”

宋义长归北以来,日夜加倍努力的学习蒙古语,现在已经略有小成。这时候听着旭烈兀的说话,摇着头用生硬的蒙古话说道:“三殿下这话太过鲁莽了,中原的兵法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胜负只得一半。现在那报达城的内外情势,咱们还不是十分了解。胜算只有五分,倘若仓促出师,万一稍有挫折,岂不是正好遂了他人的心意?”

旭烈兀扭过头来,抖着脸上稀少的胡须喝道:“你这个思南思蛮子,怎么敢来干涉我成吉思汗家族的事情?我成吉思汗的子孙,是天上高飞的雄鹰,是大漠里飞驰的苍狼,怎么会被小小的报达城吓唬住?”

“天上高飞的苍鹰,翱翔在蓝天上,看着地面的情形,心中盘算着在什么时候突然扑向猎物。”宋义长平静的回应说:“大漠里的苍狼,互相呼应,各自配合,用狡黠的战术来围捕猎物,用精心的追猎来捕捉目标。我愿意三殿下做聪明的猎鹰和苍狼,不要做只会一根筋猛冲的笨骆驼。”

旭烈兀平时就寡语少言,性子简单爽直,这回听见宋义长的话,一时间也没法反驳。

忽必烈看他也吃了宋义长在言语上的亏,哈哈大笑道:“这个思南思人说的有没有道理?成吉思汗在鄂嫩河起兵的时候,不过只有三万兵,比那札木合和王罕人数都要少。是怎么一统草原,成为伟大的大汗的?不是因为他真的可以打一百人,一千人,而是他擅长侦查,精于谋划,一个好猎人不能徒手制服一只猛虎。但是通过观察和设陷阱,可以抓住一百只猛虎。”

他对旭烈兀说道:“大汗说过,天下的土地、财富和女人多的是,你着什么急?现在蒙哥安达正带着兵前往西方集中,准bèi

跟随拔都征讨那桀骜的钦察人。你先带兵过去助他,我这就着手派人去查探那大食国上下的虚实,等你从钦察草原得胜回来的时候,咱们和蒙哥兄弟三个,率领十万人马再去讨伐那报达城,有什么不好的?”

兄弟二人中,蒙哥威严难近,忽必烈行事果duàn

,这让年幼的旭烈兀和更小的弟弟阿里不哥对两位兄长都十分惧怕。忽必烈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就不再提出反对。

忽必烈对宋义长和郝经说道:“过一会大汗就会开始接见各地的使者,查看贡赋。这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有了空我会将你们引见给他。”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4)

宋义长和郝经只能表示赞同,二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漠北,对于漠北的规矩都还不十分熟络。一切只能尽听忽必烈的安排。

这时候,万安宫中传出九声悠长而庄严的胡笳声。

众人骚动起来,议论纷纷的都想着门前殿的出口涌了过去。玉典赤们(怯薛军之门卫)大声呵斥着,用长枪组成封锁线,不让任何人靠近大门。

这时候吱呀一声,朱红色镶着铜钉的大门缓缓的推开,数百名身着鲜亮蒙古袍、衣甲闪亮的火儿赤(怯薛军之箭筒士)背上背着巨大的箭囊,腰间悬挂着修长的角弓,站在御道两侧排成整齐的四排,用整齐划一的声音长声喝道:“各国的使者依序觐见!!”

数百人的声音响彻半个和林城,瞬时间门前殿内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一名穿戴着白色的翎根甲、须发皆白的老将,手中提着沉重的铁刀站在正殿门前,大声喝道:“巴里黑使者觐见大汗!”

郝经低声对宋义长说道:“这是怯薛中军万户纳牙阿,从初代大汗时代起就负责掌管帐前亲兵,从怯薛建立起就是怯薛的指挥者,在宫中势力非比寻常。而且为两代大汗所亲近,是整个汗国里大汗最信任的人。”

宋义长抬起头,努力的想要看清楚殿门前老将那张赤红色的威武的脸庞。其时蒙古人典章制度未完,还没有完善的宦官系统,只有一些阉人做服侍贵胄的工作。传召和颁令统统都由怯薛军的勇士负责,比之中原各国的确多了几分威武的气概。

巴里黑是呼罗珊地方的名城,先前被蒙古兵以诈力攻下,因为未曾抵抗的原因,几乎是呼罗珊一带保存最为完整的城池。巴里黑达鲁花赤派遣的使者携带了白马三百匹,都是通身雪白、毫无一根杂毛的的真zhèng

的白马,作为献给大汗的礼物。

草原上以白色为神圣,黑色为血腥。居上者要求藩属和部落贡赋,多以白色为尊。比如白马、白牛等。所以这一次前来朝觐大汗的各地使者,多多少少的都携带有一些白马作为贡品,宋义长私下计算,这一次进献的白马至少有六七万匹,拥挤在和林城中,就好似一朵朵的白云在城中飘动一样。

舍此之外,巴里黑还上贡黄金十骆驼,罗马金币一千枚,萨珊银币一万五千枚。以及许多金银器皿、丝绸、羊皮和小马驹。呼罗珊地区的骏马可称当世无双,单论战场使用,比蒙古本地马速度更快,奔跑更为活跃。而呼罗珊靠近波斯,波斯是当世最大的金银器产地之一,其镶嵌金银之铜壶,是世界各地趋之若鹜的珍宝。但宋义长并不觉得这些第一次看见的波斯珐琅器有多么的震撼。白翊杰在担任荆鄂副都统的幕僚之后曾经送给他一个珐琅的印盒,里面同时可以收纳印章和印泥,极为精巧,而且外表的珐琅瓷工艺看起来比波斯的珐琅工艺更胜一筹。

纳牙阿依次通传,各地的使者陆陆续续的前往大殿朝见大汗。各地的贡品里大致有一些相同的东西,比如白马、黑羊、布帛、金银,也有许多本地的特产,比如宋义长看到有的地方献上了锋锐无比的宝刀宝剑,有的地方则是献上了本地出名的蔬果和珍奇的花卉,有的使者携带来能学人声的五彩鹦鹉,一位从波斯赶来的使者甚至献上一对活的波斯狮子。也有带人来的,来自北天竺的使者带来了擅长杂耍的戏子和幻术师,来自赫拉特的使者呈上四十名精选的女奴。但出手最豪阔的是从火焰山下赶来的高昌回鹘使者,他们携带来一支华美异常的孔雀尾羽,照说这也没有什么,俾路支的诸侯甚至有送真孔雀的。但高昌使者言道,拥有这支天下独一无二的花纹的孔雀翎羽的人,可以调动高昌三万甲兵。

真是愚蠢至极,宋义长想到。虽然身为藩属抽调兵力为宗家效力是正常的,但连自己的兵符都托付给他人直是亡国灭种之道。试想万一哪天高昌王和蒙古的监察官稍有冲突,蒙古使者以兵符调动高昌兵将围杀国王,又该当如何?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厚礼也没有得到大汗如何的称赞。反倒是之前的杂耍戏子和美丽的女奴引发了大汗阵阵欢快的笑声。

忽必烈站在殿外,眉头微皱,显然是有些看不上大汗的选择。

宋义长也转过头来,对郝经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郝经乐了,他低声对宋义长用汉话说道:“别看大汗现在这样,当年征伐花剌子模的时候可是不亚于四杰四狗的一流战将呢。”

的确,当年的窝阔台王子可并不是今日这样喜爱享乐的人。当年铁木真初起之时,曾经受到札木合氏和脱邻唔勒汗的夹击,铁木真兵少,被敌人围困万重,窝阔台持弓箭跟随父亲奋战,不慎被敌人射中了脖子,危在旦夕,是四杰之一的博尔忽用口吸取了脖子上的淤血才救回他一命,然后二人同骑一匹马奋力杀出了重围。

征伐花剌子模的时候窝阔台将三路大军之中军,追随成吉思汗直捣敌国腹心讹答剌,在讹答剌和玉龙赤杰两场规模浩大的攻城战役中,窝阔台都作为前线攻城总指挥官发挥了实力。

随后窝阔台还率部参加了追击花剌子模王子扎兰丁的战役,并且在西征结束之后独立指挥一路军马参与灭亡西夏国的战争。

就算是在成为大汗之后,他也亲自指挥大军,突pò

潼关天险,将金国都城汴梁攻取。那时候的窝阔台可并不比四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缺少勇气和干练。

消磨斗志,大约是在攻取了汴梁之后的事情吧。

大国已经打倒,功业已经完成。再也不需yào

亲冒矢石,喋血沙场了。

窝阔台平生的名言就是:“人生半是享乐半是束缚,你循规蹈矩,便是束缚自己,当放松束缚时,才能真zhèng

享乐。”

打败了金国,终于可以不受束缚的享乐了。

但始终还是需yào

有些大汗的责任要承担。

使者的觐见陆陆续续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忽必烈始终没有得到太好的机会见到大汗。这时候只听纳牙阿说道:“朝见暂停!大汗要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忽必烈见有机可乘,赶忙赶上前去,纳牙阿看见是忽必烈前来,用手扣住胸口作礼说道:“大王,大汗不传见的话,谁也不能进去。”

忽必烈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旭烈兀哼了一声,说道:“窝阔台伯父的毡帐以前我们兄弟都随便进出,如今反倒要受你的管束了?”

纳牙阿生性沉毅,不喜言语,只是简单的回答道:“大汗说过的话,就是命令。就算如忽必烈大王和旭烈兀王子这样的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忽必烈笑了笑,把手放在纳牙阿的背脊上说道:“纳牙阿,我们只是想见一面窝阔台伯父,你只需yào

负责通传一声就行。你还记得吗?当年征讨乃蛮人的时候,你寻到了呼兰可敦,但没有马上将她献给大汗。让大汗发怒,这时候是谁抱住了大汗的腿让他不要随便动气,是谁给大汗献上了青玉酒杯装的马奶子酒让他平息了怒火?”

纳牙阿当然不会忘记,若是没有四王子拖雷的苦苦劝谏,说不定他早就已经被成吉思汗砍下了头,哪里还有机会做如此风光的中军万户?

他收起了手中的长刀,对忽必烈点了一下头:“请大王在这里等候一下,我马上进去禀告大汗。”

纳牙阿进去之后不久,一名箭筒士前来通传道:“请大王前往参见大汗。”

箭筒士领着忽必烈一行人来到大殿上。正中的御龙宝座上端坐的正是治理万里国土的世界第一大国的可汗本人。他座下的龙椅是从金国的大安殿中搬来,以檀木精心雕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玉石和东珠。

窝阔台阶下的千户和万户们整齐的站立着,一边还有各国的学者、翻译和侍从官们,恭敬的站在下首。

大殿中央的胡姬们,身上穿着暴露的衣衫,脸上蒙着粉色的薄纱,在胡琴激昂的旋律中飞速的旋转着舞蹈着,仿佛是用灵魂在歌舞。

身躯略有些肥胖的大汗窝阔台,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怀抱着一名腰肢纤细的西域舞娘,任由那舞娘从果盘中拿起一粒葡萄,剥好了皮放到大汗的嘴里。

他看见忽必烈和旭烈兀领着两个汉人上得殿来,显得十分欣喜。高声打着招呼:“忽必烈,旭烈兀,快些坐到我身前来,今年斡亦剌部的羊长的很好,肉质肥美鲜嫩。他们派使者呈上了一百只,我们一起来尝尝今年的羊羔肉。”

他这么说着,当即有一众仆役在怯薛厨师的带领下抬着新鲜的烤羊肉走了上来,斡亦剌部的族长在阶下殷勤的微笑着,招呼族人说道:“赶紧将今年最好的羊肉给大汗献上!”

四个身着锦衣的斡亦剌部青年抬着笨重的木头大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烤全羊,香味飘荡在巨大的万安宫里,拼命的往每个人的鼻孔和喉头钻去。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1)

宋义长并不是一个注重口舌欲望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但抬眼看去的时候,他发xiàn

了一处不易为人察觉的异常。

当下他紧走两步,挤过了阶下一众正在小声议论的学者和侍从们,大声呼叫道:“大汗当心!”

窝阔台惊讶的看着忽必烈带来的那个年轻汉人突然挤了过来大声发出警告,不觉一愣。

抬着木盘左下角的那名蒙古青年,突然将木盘一掀,抽出藏在袖中的尖刀,全力朝着龙椅上的窝阔台刺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来的太过陡然,万安宫上下一片大乱,站在大汗左右的御刀者和宿卫军门猝不及防,一时间都愣在当场。

窝阔台大惊之下本能向要跃到一旁避过这快捷的一刺。但一来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得身体稍有些臃肿,第二他已经有了五分醉意,行动便不灵光,慌忙中拉过了花容失色的西域舞姬挡在身前。

那蒙古青年依然敢临朝刺杀大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bèi

。他用尽全身气力朝着龙椅飞奔着,手中的尖刀闪着森森冷光。整个人如同猛虎出笼般,径直冲奔窝阔台而来,区区一个西域舞姬怎么能拦挡的住这凶猛的扑击?

眼见血溅五步,天下缟素,就在今日。

那少年前进的速度突然猛地停顿一下。原来是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地的书生,拼命冲了出来,抱住了刺客的小腿。

宋义长用尽全身的力qì

死死的抱住刺客的腿,生死相博的时候容不得太多思考的空间,他只是用平生最大的嗓门喊道:“大汗快躲到龙椅后面啊!!”

这一句话惊醒了窝阔台,也让他的酒意醒了三分,龙椅甚为宽大,木料质地又结实,正是最好的躲避刺杀的掩蔽物。他一把推开舞姬,从龙椅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转到龙椅之后,大声呼叫道:“你们都在干什么!赶快把他杀了!”

那刺客血灌瞳仁,回身过来狠狠的一刀插入宋义长的肩窝,宋义长忍着剧痛咬紧牙关死命拽着刺客,依旧大声叫嚷着。

就是这弹指刹那,忽必烈已经冲了过来,伸手从一名御刀者手中抽出宝刀,挥舞成一个半圆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刺客被宋义长抱住了腿行动不便,只得挥刃格挡忽必烈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格挡的手臂无力的捶了下去。

站在殿下的千户与万户们中间尽有举世无双的神射手,得了宋义长拼死换来的这个机会,飞快的从箭筒士手中接过弓箭,瞬时间几支狼牙羽箭已经钉在了那刺客背心。有一支特别势大力沉,竟然穿过了刺客的胸膛。

只听阶下一人用蒙古话高声叫道:“且留下他的性命!”话音未落,忽必烈手起刀落,已经将刺客的头颅砍了下来。人头带着血迹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在汉白玉石阶上留下点点红斑。

窝阔台犹恐刺客不止一人,躲在龙椅后小心的张望。眼见宿卫军和箭筒士们蜂拥而上,将那斡亦剌部的族长以及随从全部拿下了,已经确认了安全。才缓缓站起身来,回到了龙椅上。

斡亦剌部的族长原本亦是成吉思汗的驸马,不过此时真zhèng

的族长也就是驸马爷在随着拔都汗西征期间,前来的不过是他的弟弟。这代理族长平时胆小怕事,这时候眼见变起肘腋,已经惊呆的全身麻木了,任由几名箭筒士将他死死压在阶下等待着大汗的发落。

窝阔台一摆手,冷然说道:“还有什么说的,统统拉出去用战马撕裂了!”

这时候只听阶下一个声音说道:“大汗,请留下一个活口!”这人便是刚才出口要忽必烈不要取刺客性命的人,他快步走上台阶,来到窝阔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窝阔台登时醒悟,改口道:“先带下去好生关押,等审明了真相再行刑!”

宋义长被那刺客一刀,差点插中了心脏,当下捂着肩窝跌倒在台阶一边。忽必烈大声叫道:“大夫来!不要让这个思南思人死了!”当场有西域进献的医官们,随身带着献给大汗的珍贵药材,正好派上了用场。当即两个精通金创的畏兀儿医官赶上前来,七手八脚的将宋义长止住了血,又给他上西域的金疮药,七手八脚的忙了好一阵子,总算让他恢复了过来。

忽必烈将滴着血的宝刀用绫罗擦拭干净,双手捧着刀向大汗交还。

窝阔台惊魂未定的当口,却也已经展现出冷静的一面,他挥手说道:“这柄刀就赏了你吧,这是你救了大汗一命的见证,将来如果你犯了法规,或者违背了我的令旨,拿着这柄刀来,我饶你一次不死。”

他又说道:“我安达拖雷生的好英雄子孙,今日要不是你在这里,我几乎就叫长生天招了去和老汗相见了。你要些什么赏赐,回头跟我说一句,随你要什么都行。”

忽必烈说道:“若不是我部下的宋义长先给大汗告警,然后舍死抱住刺客的腿,我怎么会有机会出刀杀死刺客,今日最大的功劳应该是这宋义长的。”

窝阔台大汗挺了挺隆起的肚子,说道:“那个南人很了不起,居然有这样忠心护主的心意,简直能与咱们蒙古人一样忠勇了。你唤他来,我要重重赏他。”

宋义长被两个箭筒士扶着就站在阶下等待着大汗的命令,人人都眼见他还没有得到大汗的正式接见,先立下了救驾的绝世功勋,将来前景光明,不问可知。全都投以羡慕和嫉恨的目光。

忽必烈朝阶下吩咐一声,箭筒士带着宋义长上前来接受大汗的接见。

窝阔台笑着说道:“你很好!我没有想到南人中竟然有这样的勇士,虽然你力qì

不够大,武艺也不好,但是能够为我舍得性命,这就是最好的勇士!看来耶律楚材说的南人都是胆小鬼和没义气的坏人,也不完全是对的嘛。”

站在窝阔台身边的耶律楚材刚刚拦下窝阔台的一次错断,正在考lǜ

着怎么审问斡亦剌的人让他们吐露实情,这时候听见大汗指责自己,只是佯作不知,他知dào

自己几次犯言直谏大汗喝酒太多,已经抵触了大汗的心意,因此上大汗一抓住机会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宋义长躬身说道:“大汗福泽四海,这是长生天赋予黄金家族的权力,区区一个刺客,就算是没有我事前阻拦,也会有别的勇士挺身而出的。堂堂大蒙古国,怎么会被一个刺客动摇了根基?”

窝阔台哈哈大笑,径自对宋义长说道:“你说的很好,大汗的黄金只赏给真zhèng

好男子,这里的金银珠宝很多,都是各地的领主送来上贡给我的。你想拿哪样,就拿哪样,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直到你拿不动为止。”

宋义长笑了起来,他伸直了双臂,对窝阔台说道:“大汗看我的手臂有多长?”

窝阔台愣了一下,说道:“还不就是一般人的那样长?”

宋义长又说道:“那大汗看我有多少气力?”

窝阔台说道:“你一个南人能有多少力qì

,最多比蒙古的女人力qì

大一点罢了。”

宋义长笑道:“那我就算用尽全身的力qì

,也拿不走多少金子。”

窝阔台哈哈大笑:“这么多立了大功的那颜都没有敢反驳我的赏赐,你是第一个。好吧,你说要多少金子,我派人用勒勒车给你运去。”

忽必烈微微讶异,他认识的宋义长并不是一个特别热衷金钱的人。不知dào

为何突然在窝阔台面前表现的这样贪财。

宋义长却微笑着说道:“金子多了全无用处。宋义长斗胆,请求大汗一件事情。”

窝阔台一皱眉头,问道:“你想要求什么,马儿还是女人,只管说来。”

宋义长指着台阶下还没来得及呈上的另外几只烤羊说道:“我只求与大汗共同吃一只烤羊,顺便在吃饭的时候跟大汗讲讲故事就足够了。”

纳牙阿大声喝道:“好大胆,你身为一个南人,居然想跟大汗一起进食!”

窝阔台却大笑着阻止住他的发作,说道:“纳牙阿,我们蒙古人有恩必报。今天是宋救了我的性命,就是我窝阔台的好朋友,好朋友在一起吃一只羊,是跟怀中抱着美女畅饮美酒一样快乐的事情。”

阶下的怯薛厨师和传膳者听见大汗准允,当即派人重新送了一只全新的烤羊上来。有人给宋义长在下首安排了座位。窝阔台又说道:“忽必烈,旭烈兀,你们也过来一起吃。”

忽必烈应了一声,在窝阔台身边坐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拿不准宋义长要求和窝阔台大汗一起吃烤全羊是打了什么主意。

香气四溢的烤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有厨子用银质小刀一块块的将羊肉片下,由传膳者奉送到大汗和宾客手中。

窝阔台吃了一大口羊肉,鲜美的肉汁在口腔里四溢开来,羊肉是如此嫩滑,以至于还不用费什么劲吞咽,那鲜美就已经滑落到肚肠中。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2)

窝阔台大汗满yì

的拍拍肚子,说道:“今年的羊肉果然不错,能有这样好的羊肉吃,才算得是一个真zhèng

的草原人嘛。”

他抬头看见宋义长也刚刚咽下一块肉,笑着问道:“你有什么话就说罢,但不要打消了我享shòu

美食的性致,不然就把你拖到殿外砍了脑袋。”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这句话,但宋义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明白窝阔台随便一句话真的就能让自己人头落地。这里并不是南边,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法律和规条,以及顽固坚持原则的大臣们。这里有的,只有大汗的令旨而已。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决心用一个普通的故事来开头:“很久之前,我也说不好是多久之前。在呼罗珊一带有一个举世罕有的聪明人,名字叫纳斯列丁.阿凡提,这位纳斯列丁是有名的学问家,也是一位非常幽默的人。”

窝阔台伸手止住宋义长的说话,扭头问阶下道:“你们从西边来的,有谁听过纳斯列丁的名字?”

阶下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声用异域的语言回答着,通译说道:“阶下一位自称奥都剌合蛮的回回商人自称他的故乡就有纳斯列丁的传说。”

宋义长的鼻尖已经见了汗,他在江南的时候,也经常瞎编一些佛陀故事,或者引用一些江湖上的传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质疑远在万里之外的人或发生的事情。

但今年面对的这个大国君主完全不同,宋义长以为在万里之外的传说人物,实则就在他的领土中。

好在这个故事宋义长是从一本叫做《纳斯列丁野语》的书中看到,这本书就摆在襄阳荆鄂副都统衙门外的小书店里公开售卖着。宋义长喜欢搜集天下奇书,这本书是一个乡邻从书店中辗转带给他的,当中的故事包含许多人生哲理,他也看看的津津有味。

白翊杰拜访他的时候,这本《纳斯列丁野语》就摆在他的书案上,白翊杰一看书名就笑了起来。

“你可知dào

这个‘乱狂生’是谁?”他指着作者的名字笑着说道。

宋义长当然不清楚,白翊杰于是低声说道:“这个乱狂生就是荆鄂副都统,,,,,,”

宋义长大吃一惊:“他还有心情来写这个?”

这纯属于郑云鸣的私人爱好,为了排解工作带来的压力,在闲暇之余他会将后世才有的一些故事编写下来装订成书册,让郑宪偷偷的拿去书商处印刷,然后放在副都统衙门附近的铺子里售卖。这些神怪野语销量很好,书商赚钱之余也不再过问作者的详细的身份,反正进来荆鄂副都统老爷招纳了好些颇有文名的幕僚,多半是哪个幕僚一时手痒的作品吧。

于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居然是副都统自己一面在经理军政要务,一面还抽出时间来在襄阳的学生和说书人间掀起小小的时尚风潮。

宋义长听到确实有纳斯列丁这个人物之后,方才放下了心,继xù

说道:“话说纳斯列丁有一个邻居,平日里十分小气。有一天纳斯列丁家做饭缺少锅子,于是就找他借一只。那邻居推诿不肯,纳斯列丁只好花钱租了他的锅子用。第二天,纳斯列丁除了带回锅子和租金之外,还带回来一口小锅子,那邻居问道:‘亲爱的纳斯列丁兄弟,这小锅子是怎么回事?’纳斯列丁回答道:‘你不知dào

咧,这锅子到了我家,看上了我家那口赫拉特产的大铁锅,过了一夜生了一个小锅出来哩。’”

窝阔台哈哈大笑道:“锅子怎么生孩子,真是胡说八道。”

宋义长不紧不慢的继xù

往下说:“于是纳斯列丁就把这小锅子也送给了邻居。邻居自以为占了便宜,又认为纳斯列丁一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瓜。于是憋着找个机会再来找这个傻瓜来占便宜。又过了几天,纳斯列丁再来接锅子,说家里来了客人锅子不够用。这一次邻居大方的将锅子借了给他,满心盘算着还能再白得一个小锅子。岂料第二天纳斯列丁哭丧着脸到邻居家说道:‘昨天的锅子拿回去,不料半夜生了疾病,没救过来,就死了’”

“邻居大怒,说道:‘胡说八道,锅子怎么会死?’”

“那纳斯列丁咧嘴笑道:‘锅子既然会生孩子,如何不会死?’”

窝阔台呵呵大笑,说道:“有趣有趣,这纳斯列丁真是个好玩的人,传令旨!叫呼罗珊各城达鲁花赤留心察访,一旦找到纳斯列丁就送到和林来!我给他一个官做!”

宋义长恭谨的说道:“大汗,这个故事告sù

我们,有时候表面上占了便宜的,并不一定真的得到了好处,真的获得好处的人,说不定是看起来吃了亏的人。”

忽必烈听他这么说,登时来了兴趣,他对宋义长说道:“宋,你想要说些什么?”

宋义长突然拖长了声音,郑重的说道:“我要给大汗和二位王子讲说的是,宋国之所以富庶,我蒙古国之所以用度总是不足,当中的奥秘所在。”

旭烈兀不屑的说道:“大漠苦寒,南国温暖,有什么好说的?大漠长不出绸缎,南边也放牧不了牛羊,这是长生天早就安排好的,没法子改变,幸好长生天给了蒙古许多好男子,没有粮食布匹了咱们可以朝南去自取。”

宋义长说道:“大王这句话既有道理,又没有道理。”

旭烈兀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们这些思南思人,说话真是拐来拐去的好像狐狸一样,真不爽利!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

宋义长将声音抬高了一些:“说大王说的话只说了一半道理。草原上寒风刺骨,的确不适合种植庄稼和桑树。但目前大汗控zhì

的国土已经超过万里,领土比南朝大了十倍不止,为何有时候用度还会觉得窘迫呢?”

窝阔台心中一动,这的确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大漠上的勇士们每年浴血钲杀,各地的断事官也都勤勉工作,督促部落的百姓们放牧牛羊,可是时常还是为金钱和物资的困乏头疼不已。

而思南思的大汗既没有盖世武功,也没有精锐的大军,却能够钱粮源源不绝,养得起这么多军队,盖得起这么大的城池。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实在很想参破这个秘密,因为身为万里大国的大汗,颜面实在太过重yào

。前几日他和皇后出行行猎,走到半路上肚子饿了起来,这时候一个牧羊人经过,马上杀了一只小羊羔烤熟了奉献给大汗和皇后。大汗认为他忠心可嘉,又看他贫苦穷困没有什么余财,于是决定要大大的赏他。可是出来的紧急,竟然半点黄金银币都没有带出来,尴尬下只有让皇后摘了带在耳朵边的珍珠耳环赏给了牧人。

皇后非常钟爱这对耳环,对大汗抱怨道:“难道叫他明日去和林取金银珠宝不好么?”

窝阔台说道:“那人贫苦的太厉害了,怎么能等到明天!”

虽然这件事之后,草原上都称赞窝阔台大汗仁慈豪侠,能济人困顿,但作为率领这么大一个大国的大汗,居然在远出的时候拿不出来赏人的钱财,真是一件足以让藩属和领邦嘲笑的事情。

要是能随时随地都有花不完的金银、布匹、盐巴和粮食该有多好啊。

窝阔台放下了酒杯,对宋义长说道:“思南思的大汗究竟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的粮食和金银的,难不成是长生天给他下了什么金子的雨?还是我听南边的道士说,有个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一点石头就能变成黄金?而南朝这么有钱,又跟你讲的那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宋义长说道:“其实南朝的皇帝,既没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妙诀,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金子可以捡。他之所以这么有钱,一则是建立了一整套让百姓们乖乖缴纳赋税的制度,第二,就是从我大蒙古国抢去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满堂皆惊。不光是窝阔台和旭烈兀,就连忽必烈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窝阔台一面笑着一面拍着膝盖说道:“宋,你的这个笑话真可笑,明明就是我蒙古的勇士们去年从南边带回来了许多的牛马、财宝还有奴仆,怎么你反倒说是思南思的汗抢了我蒙古人的东西才富庶起来的呢?”

宋义长长身正坐,对窝阔台说道:“大汗可知dào

,战争有两种么?”

窝阔台一愣:“打仗无非也就是侦查,谋划,聚将,出师,征伐啰?还有什么别的花样?”

宋义长一摆手:“沙场决胜、攻城略地,那只是有形的征伐。是大汗用来攻略南朝的,可是别有一种无形的战争,是南朝用来进攻大汗的,可是大汗和众将诸王们都还未能察觉,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3)

窝阔台觉得有些吃惊,这位来自南边的身材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此刻间目光炯炯,信心万倍,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已经笃定的事情一样。

他沉声问道:“南朝是如何攻略我们的,你倒是详细说说。“

宋义长说道:”有形之战,铁骑四出,攻城略地,抢走牛马粮食和百姓。这种创伤是看得见的,也很容易恢复。但无形之战,用经济作为武器,杀人不见血,攻城不见人。但将整个国家都拖入南朝的陷阱中,让我们贫困,让南朝发达。”

忽必烈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他对宋义长说道:“这当中有什么玄妙的地方,你可以当面对大汗讲明。”

宋义长却笑而不语,只是拿起手边的瓷盘说道:“咱们就从这个盘子说起吧,大汗可知dào

这个盘子是用什么做的?”

窝阔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知dào

是南边上贡来的贡品,谁知dào

这又光又白的东西是什么做的。”

“其实不过是龙泉的一捧泥土而已!”宋义长朗声说道:“从龙泉山中挖了出来,首先用工匠捏造成型,然后放入窑中焚烧,最后就做成了这个盘子,而这个盘子,从南朝贩运而来。到了大名的市场上就可以卖到七十贯!换句话说,在大名要四百斤食盐才能卖到这样一个盘子!”

窝阔台吓了一跳,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跟随成吉思汗学习怎么处理政务,对经济的了解要远比两个哥哥深刻,也比拖雷要深刻。他当然明白四百斤食盐意味着什么。在草原上,四百斤盐足以买下一个小部落的牛羊,数十匹上好的战马,甚至几十个女奴。草原上为了四百斤食盐可以刀兵相向,兄弟反目。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盘子就能值到这么大的价值。

“南朝用一捧泥土,就能换取我们四百斤食盐!天下间还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买卖吗!”宋义长大声说道:“这才是明目张胆的抢劫!这才是真zhèng

的侵略!我们每年辛辛苦苦用勇士的命去相拼得到的财物,竟然让他们用泥土换走了去!天下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忽必烈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凝神说道:“这事情我也听说过。不过据说中原也能生产这些杯盘碗盏,比如河南地的汝州,还有太原附近的磁州,只不过大军经过的时候工匠们都被杀了或者跑散了。大汗可以发布令旨,叫本地的达鲁花赤召集工匠重新开始生产,一旦生产出来马上派人送到和林来。这样不就不用担心依赖南朝了么?”

“正是,要想不让宋朝的阴谋得逞,咱们必须建立自己的生产体系。但要建设这么一套完整的体系,殊为不易。必须选择一名合适的人才来经理,只有懂得这里的奥妙的人,才能重新召集人手,部署烧窑。才能保证每月有稳定的产量。但是我看大汗部下并无此等人才。”

窝阔台也点头说道:“早先的时候,别贴儿曾经向我建议杀尽中原的人畜,将大河两岸尽数变成草场便于咱们蒙古人放牧。但是耶律楚材就不同意,他说如果按照金国的办法来重新征收赋税,说一次能收到粮食四十万石,绢八万匹。看样子他似乎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情,这件事情就交给耶律楚材去办如何?”

耶律楚材这个时候可以算是蒙古在汉地招降的大臣中排名第一的角色。早在蒙古军袭破金国中都之后就投降了成吉思汗,并且以才思敏捷、懂得汉地的文化而颇受成吉思汗信任,本身他又是契丹贵胄的后裔,正适合蒙古人利用契丹来牵制女真的政策。

窝阔台继位后耶律楚材依旧受到大汗的信任,在他的力主之下,开始利用金国的旧仪轨建立蒙古对中原的统制。他积极恢复文治,逐步实施“以儒治国”的方案和“定制度、议礼乐、立宗庙、建宫室、创学校、设科举、拔隐逸、访遗老、举贤良、求方正、劝农桑、抑游惰、省刑罚、薄赋敛、尚名节、斥纵横、去冗员、黜酷吏、崇孝悌、赈困穷”的政治主张。并且企图用这一套来影响蒙古本部的规矩,比如从前蒙古人之间规矩粗陋,不管是大将还是亲贵见到大汗只是简单的俯首鞠躬罢了,但耶律楚材力主实行中原的君臣之道。并且亲自劝说察合台首先对大汗行君臣之礼,众人见察合台也听从了耶律楚材的建议,自然无不凛从。

耶律楚材毕生的心愿,是企图利用中原的礼仪教化这一套来改造蒙古人,把蒙古人缔造成如辽金一样的带有野蛮残余的农业性帝国。

所以他坚持要求南下的大将们注意不要杀害攻下州郡中的儒生,而是要把这些儒生送到北方来。这是达成他“四海升平”理想的最重yào

的助力。

所以当看到宋义长在大汗驾前立下了大功的时候,耶律楚材感觉到的不是妒忌,而是欣喜。这南朝的书生第一次面见大汗,就立下了如此不世奇功,将来必定为大汗重用。也许他将来会是大汗在新附人中信赖的大臣,有他帮忙,一定能慢慢的感化大汗,让他理会到中原礼教的精髓所在。

只听得御阶上窝阔台高声喝道:“耶律楚材,上前来!”

耶律楚材托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小步快跑到了石台上。眼看大汗和宋义长正在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下也甚是安慰。

窝阔台将宋义长的说法给耶律楚材简单的讲说了一遍,对于中原的这一套经济策略,窝阔台只有一点点浅显的概念,就是在简单的几句话中也出现了几处错误,耶律楚材忍着不便当面支出,宋义长却不时的插嘴为大汗指出错谬之处。

耶律楚材很快就看出这个南朝的书生跟自己的不同之处。他自幼接受山东大儒教化,说话直来直去,又敦信守礼,难免说话做事古板了一些。和大汗意见不合的时候,甚为坚持己见,甚至当着大汗的面就争执起来。

连乃马真皇后都曾经说道:“能够和大汗争执的这么厉害还没有被处刑的,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耶律楚材了吧。”

耶律楚材知dào

,那是因为大汗还需yào

他来治理中原的百姓。在他还有用处的时候,大汗再恼怒也还保有着霸者的理智。

但眼前这个宋义长的表现跟自己全然不同。

当大汗说错的时候,他总是先轻轻咳嗽一声,或者故yì

将什么东西弄出点响动,让大汗注意到,先停下说话。然后以一个佛学或者民间的笑话开场,慢慢的在暗中委婉的指出大汗的错漏之处,既不让大汗失了面子,又能纠正大汗说错的地方。讲说的精彩之处,经常逗的大汗哈哈大笑。

佞臣,耶律楚材脑中登时浮现出两个不详的字眼。

古来忠臣少,佞臣多,大多数人看重的只是君主能带给自己的功名富贵,对天下苍生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帝王如何想,如何欢喜,他们就如何去做,全然不顾治下百姓的福祉安康,这就是佞臣。

虽然如此,佞臣在朝堂上却总是对忠臣占据着优势,因为他们的的确确的是在为了人主的心思而日夜琢磨。忠直之臣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就如同当日他与窝阔台争辩,而宋义长却懂得用故事和寓言来哄着大汗高兴一样。

宋义长会是那个阻碍帝国、祸及苍生的佞臣么?

如果是的话,那耶律楚材宁可采用最黑暗最卑鄙的手段也要将他从舞台上抹去。

不过幸好宋义长所说的主张,大抵与自己暗合。不过他还是听出了一些嘲讽之意,那是在说他这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办事不利,没有给到大汗以充足的用度。

自古臣子劝谏君王,多以力行勤俭为先。但蒙古人在草原上困顿千年,好不容易有了享shòu

富贵温柔的机会,要他们行勤俭节约之道,如何肯行?

耶律楚材拿不准宋义长的真实意图所在,只是躬身说道:“大汗,中原的民力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时候大兴官办事业,靡费钱财,而且兴扰地方,还是请诸王贵戚稍作节俭,蓄养民力,等日后中原元气积累,再行办理官窑等事务不迟。”

窝阔台一听他这句话,登时又不高兴起来:“我们的花销,还不及那临安的思南思汗十分之一,这里哪里像是统治世界的君主的模样?就是这样,赏赐诸部和各位王公的钱财还是时常不足来着。思南思汗为何就能有这么多的黄金、瓷器和绸缎?难道是我的领土不够他广大,还是我治理下的百姓不够他众多,还是我蒙古的精兵强将不如他的羊羔军队能打仗?”

宋义长插嘴说:“耶律中书,你被南朝那一套礼仪教化麻痹的太久了。金国也是尽学的规矩,虽然略有小富,可曾真zhèng

和南朝比肩了?要知dào

中原之地掩为女真所有,当富极天下才是,为什么繁华依旧不如南朝?那当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4)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文钱来。“秘密就在这里面。”

耶律楚材接过了那枚铜钱,反反复复的打量了一阵,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言,就是一枚随处可见的绍兴通宝。

“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铜钱。”

“正是!”宋义长大声说道:“就是靠这小小的铜钱,南朝所以夸十世富贵!”

忽必烈、耶律楚材和窝阔台一齐惊问:“为什么?”旭烈兀更是挠挠脑袋,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宋义长的节奏了。

“请问中书,现在北方诸路,使用谁家铜钱居多?”宋义长举着那枚绍兴通宝说道。

耶律楚材答道:“当是南朝铜钱多些。”

“多多少?”宋义长进逼了一步问道。

“南朝钱币总在七成上下。”耶律楚材咬咬牙说道。

“这就奇怪了。”宋义长轻轻耸了耸肩,笑问:“铜矿中原诸路有的是啊,为什么金国自己铸造的钱币却流行不起来呢?”

“这并不出奇。”耶律楚材回答道:“因为宋朝铸造铜币的技术好,铜钱的成色足,制作精美,自然人民乐用。金国工匠们用了很大的力qì

也追赶不上宋朝铜钱制作的质量。”

“这没有道理,西蜀缺少铜矿,本地逼不得已只有用铁铸钱,号称铁钱。可就是这样用便宜的铁铸造也品质低劣的钱币,居然挤入了陕甘一带的市场里,跟金国铸造的铜钱一样流通!实在是用铁钱当做了铜钱价!”

“这当中的秘密,是深藏在南朝皇宫中不露的!”宋义长说道:“铸造钱币的虽然是钱监。其实秘密都掌握在政事堂手中!”

耶律楚材摇头说道:“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玄奇。金国和南朝来往许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政事堂有什么关于钱监的秘密。”

宋义长抬头看了看耶律楚材,作为蒙古派在燕京掌握汉地的官员,耶律楚材身负着中书令的官号自然也为南朝所知。但看来似乎他对南朝上下的运作并非十分了解。

这就好了,宋义长想着,人对不了解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辨明是非的。

“南朝政事堂辖下有六房,原本是作为协助政事堂各位相公们的幕僚机构,与六部类似,也划分为吏户礼兵刑工,但其实这六房的实jì

任务与表面的那套全不相干,”宋义长的脸色郑重,看起来仿佛在说一件机密大事:“宋朝运用钱币的秘密,就藏在政事堂的户房之中。”

窝阔台这时候已经有些听不明白,他对宋义长说道:“宋,你说的再清楚些,究竟那思南思的汗是如何用这钱来弄到自己要的东西呢?这铜钱,不就和银子黄金一样,直接用来买么?”

宋义长登时醒悟,蒙古摆脱蒙昧未久,不客气的说,就在二十多年之前他们甚至尚未有商品贸易的概念,还停留在以物易物和部落分配上。若是稍微深入经济探讨,他们就不太听得懂了,即便是君临万国之上的大汗。

这正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所在。

但如何让他们的这个弱点暴露出来,宋义长还要仔细的思量。毕竟北方朝廷里还是有耶律楚材这样的精明人在。

他斟酌一下,对窝阔台说道:“大汗,正如大汗说的那样,铜钱归根结底是用来购买需yào

用的东西的。钱这种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若是不能换做瓷器、茶叶、盐巴、丝绸、粮食,那便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归根结底,钱的意义依附在它能购买到的东西上。也就是说,除非是强取豪夺,不然公平贸易的话,钱的信用有多少,直接由货物的出卖者决定。”

“这也就是南朝的钱币所以占据了天下钱币八成的原因。”

“南朝生产的茶叶、瓷器和锦缎畅销天下各国,同时也要对各国采购相应的货物。而在天下诸国中南朝是唯一有能力大量制造精良钱币的国家。”

“就是因为这两方面的原因,南朝的货币成为了市面上的主流。当然各国的达鲁花赤们都还对这个事实没有详尽的概念。”

“而南朝的政事堂,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并且以其所属的户房为秘密的操纵机构,安排了一整套的秘密运作机制,来秘密掠夺各国财富,让大汗的北方贫困,让南朝富足。”

“倒是如何?”窝阔台高声道:“你们思南思人啊真是太啰嗦,偏偏喜欢七拐八弯绕这许多弯子,你又不是树林里奔走的鹿,我也不是追着你要吃的狼,有什么话直截了当的说了!”

宋义长应了一声,说道:“当中的奥秘,就着落在会钞二字身上。”

“啊这个我知dào

。”窝阔台喜道:“会钞就是不用金银铜铁,用纸做的钱币嘛。而且一张纸就可以当百钱千钱用,方便的很哩,前年就有人给我献过这个法子,但楚材说这办法不行,说金国也印这个交钞,但是这纸片出去没人肯信,金国官儿们自己都不信,只管印出来发给百姓,自己却从来不用,所以这纸片根本买不到什么东西,最后一大堆只能买一个饼。所以楚材建议最多只能印个一万锭,多了就要坏事。”

“正是,金人也印会钞,为什么他们印的就是废纸,而南朝印的就管用呢?”宋义长缓缓说道:“金国开始印交钞的时候,正是先成吉思汗大举攻金的时刻,大军南下破七十余城,所过皆为废墟。燕京、河北、辽东、山东、河东,几乎没有金国的精华地区没有被我大军所破坏。从粮食到食盐的所有生产都呈现下降趋势。朝廷以未经战火的河南一地,需yào

供给在同时几个方面与我作战的金国大军,实力困乏啊,所以他们发行交钞,使用在北方诸路实则是耗民力以图军需,是饮血止渴的愚妄之举而已。”

“但南朝不然。不要看我军南征节节胜利,其实无一兵一卒侵入大江之南,南朝精华之地尚存,生产的物资得益源源不断的输送向各地。其中贸易既有到日本、高丽的,也有贩运到北方的,还有南下大海的。此南朝得以执牛耳于天下的贸易中,其铜钱变行各国,就可以采用各国的物资。而运回到南朝之后,朝廷只用发行交钞的办法就能便利的获得各种物资,其法甚便,而民力无损矣。既不用储备足够的金银铜钱,也不用担心民力耗竭,只需yào

户房部署印几张纸,则国家各种物资无不充足,金银取之不尽,而民不烦扰,因为他们将所有的负担都给了周围的国家,给了大汗统治下的中原十路。所以大汗时常觉得困窘,而南朝皇帝却安之如怡。”

“此即是南朝对我发动之战争!在有形的战争中,我蒙古精骑纵横来去,勇士善战,南朝怯懦不能抵挡。但在这场钱的战争中,南朝利用他们遍行天下的制钱、丰富的出产和官府发行的会钞构成了一套体系,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一点财物,在这套体系的无声窃取下,统统成为南朝人的战利品,就像这样不加改变的话,就算攻略一百年,南朝仍然能够气定神闲的组织起数十万大军来跟我们打。什么时候才能真zhèng

平定江南?”

宋义长说的话,窝阔台大致只能理解二三成,忽必烈倒是明白了五六成,他对宋义长说道:“那应该怎么办?宋,你是南朝过来的人,你说应该怎么办?”

窝阔台说道:“只要你能献上管用的计策,宋,等攻下江南之后,我就让你跟楚材一样,做江南八路的达鲁花赤,江南的一切都交给你管。”

宋义长望了一眼耶律楚材,正好遇上耶律楚材投来的目光。楚材做到今天中书令的位置花了差不多二十年,难不成宋义长立kè

就会成为和他匹敌的帝国重臣么?

“要破此局也不困难,有些事情立时就可以做,有些事情等待时机的成熟。”宋义长说道:“我们比南朝强势的多,我军年年南侵,南朝根本无力抵挡,更不用说大举反攻了。所以我们每年都有破坏南朝生产的机会,南朝却无力对我们构成根本的威胁。”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开展大规模的铸钱。钱币质量不如南朝完全没关系,大汗可以用令旨的形式下诏对南朝贸易必须使用蒙古国的通宝,逐步将南朝的铜钱挤出北方的市场。”

“接下来就是发行我们自己的会钞了。”宋义长说道:“在我们的铜钱占据市场之后,就可以比照南朝的做法,大量发行会钞来进行套利。不过我们的会钞和南朝不同,我们的交钞可以跟金银挂起钩来,一张交钞可以兑现出相应的金银和铜钱,这样,我们的交钞就有了绝对坚强的信用,甚至比南朝浮萍一样的交钞信用更强。这样我们也可以使用交钞来进行套利了。”

窝阔台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实在是不妥。

“这个办法不好,万一百姓们争相使用交钞进行兑付,咱们这些黄金白银怎么还能支撑得住?”窝阔台叹道:“就这点家底还不够各位亲王和大将们每年赏赐的。”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1)

“大汗有所不知,民众对交钞的心理其实就是宝箱心理。江南有一个人,花了一贯钱在市场上买了一个宝箱,据说里面有三十贯钱的宝物,但是没到一年不可以打开。那个人买了之后,几乎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说他是傻瓜,哪有可能有人将价值三十贯的宝物用一贯钱卖掉嘛。他一定是遇到了骗子。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人不信,但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所有他遇到的人都跟他这么说,他不得不确信自己就是受骗了。于是他用五百钱的价格将这个宝箱卖给了邻居。过了一年邻居打开了宝箱一看,原来是一张三十贯的欠条,地址人名写的清清楚楚,于是邻居就赚了这三十贯,原来宝箱的主人反而折了五百钱。”

“宋先生用这个故事想要说明什么呢?”耶律楚材摸着胡子问道。

“交钞的意义,就好像这个宝箱一样,里面到底有多少价值,靠的是官府的信用。官府口头说这张纸值十贯,百贯,但一旦要使用交钞的时候,官府第一个不愿意。这就给人一种难以信任的印象,要知dào

江湖野语是很恐怖的,官府的这种抵赖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将交钞的信用摧毁殆尽。即便一贯钱真能买到三十贯,也绝没有人会相信了。”

“今日宣bù

用交钞可以同比兑换到金银,就是给交钞建立一个信用。好比打开了宝箱,将三十贯的欠条放在你面前,有这样的信用人民怎么可能不乐意使用?而人民只要对交钞建立起了信任,我们就可以逐步部署,对南朝展开反攻了。”

“但大汗的问题你还没有解决啊。”旭烈兀说道:“到时候人民都来将交钞兑换金银,大汗没有金银使用了,怎么办?”

宋义长微笑着说道:“旭烈兀大王,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我想人都是怕死的,那你如何能率领这么多的将士舍生忘死的为大汗战斗呢?”

旭烈兀咧嘴笑道:“你这个南边的人怎么能了解,我蒙古勇士最重勇气,只要他们相信自己的大将能率领他们取得胜利,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箭矢组成的大门,他们都会努力作战,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那正是因为信任二字。”宋义长大声说道:“虽然战争中有人会受伤死去,但人们坚信着他们必然最后胜利而且活下来的会是大多数。”

“交钞也是这个道理,当人们发xiàn

交钞真的能够兑换金银,又有谁会不乐意使用交钞而将金银放在身上呢?要知dào

金子是很重的,也闪闪发光,强盗们都很容易能看的出路上的旅人谁身上藏着金银在赶路。而谁能看的出旅人揣着交钞在赶路呢?我敢断定,用不了十万两黄金,人们就不再乐意使用金银而乐于使用交钞了。”

“可是这样一来对大汗也没有半点好处。”耶律楚材说道:“你刚才也说了,南朝套利的要诀在于用毫无成本的交钞兑换市面上从北方贩运来的物资。如今大汗也发行交钞,但南朝商人还是坚持用南朝的通宝,大汗需yào

南朝的东西,一样还是需yào

真金白银。”

“要南朝接受我们的钱有两种办法,”宋义长说道:“短期的办法是强行规定本国商人一定要使用我国的通宝进行交yì

,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就是建立起不逊于南朝的生产体系,也能够生产出不说胜过、但最起码不会差的南朝太多的瓷器、茶叶和丝绸,掐断南朝对这些流行货物的主导权。只要我们的货物占领了市场,就不怕南朝的商人们不用咱们的钱。”

“这也就是为什么宁可稍微骚扰一下地方,也要建立烧造窑场,茶叶种植园和鼓励养蚕的原因。”

窝阔台挠了挠脑袋说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番道理,我先前说迁移一万户汉人去西方任采金银的匠户和种植葡萄的匠户,耶律楚材还不同意,说什么燕京人质朴可信,跟蒙古人没有什么区别,等攻打河南的时候用得上。现在怎么样?我们不但跟思南思人打兵的仗,一样要打钱的仗!箭筒士!”

一名箭筒士飞奔而来,在阶下侯旨。

“吩咐忽都虎,叫他从燕京选一万户能干事的汉人来,迁移到西边去开矿和种植葡萄。”窝阔台朗声笑道:“在弓箭和刀枪的战场上我们蒙古人已经没有对手,在这个钱的战场上我们也不能输了!”

他对宋义长说道:“宋,这一切就交给你去做!你先当河东和河北的达鲁花赤吧,等做出了成绩,自然封你更大的官!”

宋义长摇头笑道:“请大汗一定不要给我官做。”

窝阔台又是一愣:“你说这么一大段,不就是为了做官么?”

“但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来,国家对赏赐和责罚一定要严明,没有错误的人,一定不要给他定罪。但是没有功劳的人,也不能随便赏赐。”宋义长说道:“而且我刚刚从南边来,对这里的形势还不十分了解,制造货物乃是构筑国本的大事,只有耶律中书这样重yào

的大臣才能担当起如此责任。”

窝阔台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我让楚材去做,不过你要干些什么?”

“如果大汗允许,我想现在北边到处走走,为大汗察访一下民情,顺便留心一下地方大将们的情况,为大汗将天下的情况摸清,那时候才能决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窝阔台虽然近年来饮酒误事的时候颇多,但毕竟还保持着一份政治上的清醒,他知dào

忽必烈引此人来见,必定是将他已经算成自己的人。宋义长婉拒自己的官职,也是为了照顾到忽必烈的颜面。

他思考了一下,问耶律楚材道:“楚材,有没有什么官儿是可以在天下替大汗巡察的?”

耶律楚材心中一凛,自古以来代天子巡守四方的官职不少,但都需yào

是天子近臣或者是国家的重臣。让连底细都还没能摸清的宋义长担任如此重yào

的职位真的可以吗?

他斟酌了一下,回奏道:“古来替天子巡守四方的官职都是由亲贵重臣担任的,宋义长年纪毕竟太轻,我以为大汗给他一个殿前学士的散职,让他替大汗到地方上去看一看。但是不得随意干涉地方的事务,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

窝阔台素来信得过耶律楚材,听了这番话也点头称是:“是的,宋,你到地方上去给朕看看那些将军们有什么违反我令旨的动作就行,你报上来由我来亲自责罚。至于官职,你们这些汉人的官职我哪里懂得,什么学士之类的就交给楚材去办理了,但我给你这个。”

他走到一名御刀者身边,摘下他的腰牌掷了过去:“有了这个,你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宫帐来面见我,记着,从现在开始,耶律楚材就是你的未来。”

宋义长欣喜答yīng

,接过了牌子悄悄环视了一下周围,除了看见窝阔台兴冲冲的模样之外,也看到了忽必烈和耶律楚材各怀心事的样子。

宋义长的出现,就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在北地的政治圈里掀起了一圈涟漪。

“没想到一到和林来义长先生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驿馆的房间里,郝经向宋义长恭贺道:“和林真可谓是先生的福地。”

宋义长肩头的伤口依然能感受到阵阵撕裂的疼痛,白日里为了将自己的一番理论陈述给大汗,他已经是鼓足了全部的精力。这个时候的口气已经十分虚弱。

“我想郝先生一定在想,”他喘着气说道:“我一定是多管了这桩闲事。如果这一刀”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一刀真的取了大汗的性命,对忽必烈大王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郝经缓缓的摇了摇头:“我也知dào

拖雷系的亲王们现在还不是掌权的良机。”

“正是,”宋义长庆幸的是郝经的目光总算还不那么短浅:“诸王中蒙哥大王和贵由大王都在跟随拔都大王西征中,但贵由大王带走的兵力并不多,而蒙哥大王几乎带走了拖雷系精兵的一半以上,其他的兵力目前也被准bèi

南征的各路统帅所把持。这个时候如果大汗因为被刺杀的缘故突然辞世,召开库里台大会重新选举大汗的话,蒙哥和忽必烈这一派未必会占据多大优势啊。反而可能遭到其他三系的联合反对。”

“所以大汗目前还不能死,要等到拖雷系的四个王子实力成长起来,至少还需yào

十年时间,在这期间大汗如果遭遇不测,接班的都不会是拖雷系。”

“这个论断未免太理想化了。”郝经皱眉说道:“现在大汗的几个儿子和大汗本人的身体都算不得康健,将来的情势瞬息万变,怎么就能轻易料定夺取汗位还需yào

十年时间?”

窝阔台好酒的天性也传染到了儿子们身上,无论是贵由、曲出还是阔端,都是酒杯不离身。曲出甚至在外带兵的时候也日日沉醉在美酒中。几个人的身体都说不上壮健。

“我们的对手可不仅仅只有窝阔台系啊。”宋义长的脸色随着说话愈加惨白:“拔都大王英武过人,察合台的几个王子又是野心勃勃,在实力没有充足之前贸然召开库里台,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2)

“这件事情先放在一边。”郝经的语气里有了些不满:“但义长对大汗说的这一套似乎不合仁政的原则。国家平定金国不到三年,各地一片疮痍,百姓需yào

长时间的一段休养生息。别的地方不说,在金国的大梁附近杀死的百姓就超过了一百万,俘虏的生口也超过了四十万。整个河南地现在都是地广人稀,需yào

招募流民、开垦荒地,把田地重新经营起来。这个时候鼓动大汗发行交钞,种桑养蚕,烧窑造瓷器,岂不是让百姓片刻得不到休息的机会了么?”

宋义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今日大汗见的并不是我一人。在见我之后,他还接见了来自西域的畏兀儿商人奥都喇合蛮,您也在现场,一定知dào

大汗接见奥都喇合蛮是为什么。”

郝经登时作色,喝道:“还能有什么好事?他们将天下课税的扑买额度从一百一十万两银升格为二百二十万两银,只是为了扑买到天下的课税专权。”

蒙古初起漠北,虽然兵力雄强,但在其他方面就似刚刚脱离婴儿状态一样。他们对私有财产尚未有明确的概念,自然也就谈不上如何深刻的理解中原复杂的赋税体系。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大臣提出汉人无用,要将中原汉人全部驱杀辟中原为草场的计划。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有汉地商人提出扑买天下课税的概念时窝阔台觉得非常高兴。将课税之事完全外包给商人们去做,自己只负责收钱就可以。这正符合蒙古人一贯使用的办法。要知dào

蒙古人原本也不善于经商,而他们远派到各国的商队都是由乃蛮人和畏兀儿人组成的。

最先的时候,汉地和契丹的商人们提出用一百四十万两银的价格扑买天下课税,后来耶律楚材在朝堂上奋力争辩,说此时战火未息,用这么重的税收来加到百姓的头上无异于自取败亡。后来最算核定为一百一十万两。

这次觐见大汗的西域商人奥都喇合蛮一开口就将扑买的价格提高了一倍。这让窝阔台大汗惊喜不已。要知dào

他刚刚还在跟汉地的书生宋义长讨论怎样用交钞来弥补大汗的亏空。转眼就有西域的商人能够让来自中原的赋税翻倍,这对于蒙古大汗来说,不吝于是天下掉下来的财富。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郝经恨恨的说道:“这笔钱最终还是要出到百姓头上。我去问那奥都喇合蛮有什么增加税赋的妙法,你知dào

他怎么说?”

“所谓增加税赋,无非八个字,巧立名目,巧取豪夺罢了。”宋义长果duàn

的说。

“没错!听奥都喇合蛮说道,他准bèi

在人头税头上,别开一种生口税,不光是男丁,就连刚出生的娃娃,老老幼男女,只要能出气的统统交税。又在渡口舟津之外,别收过交税、过路税,又收城门税,出城税,池塘税,山泽税,凡是能想到的地方,统统课税。”郝经愤愤不平的说道:“天下苛政,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吗?”

“但是大汗觉得欣喜。”宋义长毫不留情的说道:“大汗不会听的进任何劝他轻徭薄赋的意见的。除非是耶律楚材这样的被先代大汗就信任的重臣。如郝先生你这样的人,若是提出消减赋税,可能当场就被大汗下令处死。如是我这样第一次面圣的年轻人,就更加微不足道了。”

“于是你就巧言多变,哄骗大汗生产瓷器、茶叶等奢侈之器,完全不顾及百姓死活!”郝经说道:“这算是什么圣人门徒!”

“先生以为我是在为百姓们增加负担?”宋义长冷笑道:“人道北方大儒名不副实者十之八九,今日看来,果然不差!这些东西不管如何诸王贵戚总是有需yào

的。如果不能为本地百姓生产,一者只有南下南朝去抢掠,一者就是跟南朝做生意去购买。南朝百年基业,攻略非一朝一夕,而且损兵折将,北地的百姓一样要供应军需,千里转运,死者在道边络绎不绝。如果要跟南朝做买卖,就如我在堂上说的一样,只会落入了南朝的陷阱中。”

“只要精心培育数年,将北地的物产丰富起来,不但官民两便,也不用仰仗南朝贸易,那时候两国维系长久和平也罢,全力南攻也罢,再也没有掣肘的地方。不过,“宋义长的笑声突然变得有些阴险:“那时候就轮不到窝阔台和他的儿子们来享shòu

这成果了。”

郝经沉思一阵,宋义长的说法无非就是忍耐劳苦数年,然后图长久之计的意思。他并非不明白,但北方十路刚刚才获得和平不久。尤其是最精华的河南地,刚刚在蒙古大军的洗屠下度过了数年最艰难的时光,这时候让他们重新背负上各种徭役,他们果真能够承shòu吗?

“这些话你明日自己跟忽必烈大王说吧。”郝经说道:“明日大王要亲自送旭烈兀大王去西边增援拔都的远征军,你一定要仔细跟他解释一番,我等君臣之间终究不要留下隔阂,只有上下一心,方能成就万世大业。”

宋义长应了一声,说道:“明日我会跟忽必烈大王好好谈谈,谈完之后我也要离开了。”

郝经又一愣:“先生又要去哪里?”

“我要随大军去一趟会州。”宋义长说道:“每次南征都将各地的儒生无差别的杀掉,这一次我要亲自去会州,争取为郝先生从虎口里夺出几个读书人出来。”

郝经恍然大悟,说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事,曲出大王这一支军马,我已经委托姚枢随军搜集读书人,正愁西路大军无人随军,先生若是能代我走这一趟最好也没有了。”

宋义长笑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我听凤翔来的军士们说了,那会州的守将郭虾蟆骁勇非常,说不定这一去我也会把性命折在会州城了。”

郝经哼了一声:“那郭虾蟆已经是冢中枯骨,不过仗着会州城池坚固苟延残喘而已,等这一次大军再去,必然能生擒他献给大汗。”

“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不过。”宋义长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户,月亮在广袤的草原上皎洁如水,照在漠北的月光,这一刻也一样照在遥远的京湖吧。白翊杰的托付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达成呢?

郑云鸣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的襄阳城千疮百孔,他的身边尽是背嵬卫队血肉模糊的尸体,白翊杰染血的羽扇扔在地上,人已经不知dào

去了哪里。能够在城墙上站立的守军已经寥寥无几,城下的蒙古大军俱都是黑衣黑甲,如同泰山一样缓缓的朝着襄阳压了过来。

他想大声传令,但是却惊讶的发xiàn

自己叫出声来。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从面上刮过,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迷惘中只见秦武站在城头上用一支长矛比划着,大声叫道:“开火!全部给我开火!把鞑子都给我赶回去!”

不能开火!距离太远了!郑云鸣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半个字。一片静寂中守兵们奋力的将最后几支木将军炮推到雉堞前面。

巨大的轰鸣声和黑烟让他觉得双眼一阵发黑。

惊醒过来的郑云鸣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他惊魂未定的侧转了身子,映入眼帘的是赖如月那芙蓉般沉睡的脸庞。

她躲在丝绵锦被下悄然如梦,长长的睫毛跳动着,轻轻的呼吸声香甜悦耳。莲藕一样的玉臂还挂在郑云鸣的胸膛前,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正沉浸在甜蜜和幸福中一样。

虽然还没有正室入门,毕竟郑云鸣也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他望着身旁活色生香的美人,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良宵苦短,任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早起。就算是从小勤修圣人之道的书生,遇到温柔乡的时候,也跟凡人一样难以抵御。

郑云鸣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声。那是一声清脆的弦响。韩锋正站在院中,箭袖扎巾,朝着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靶子一箭又一箭的开弓。

韩锋离开家乡前只接受过父亲一点关于弓箭的指导。虽然天生神力,但其实在遇到郑云鸣之前他几乎不会使用弓箭。好在此子知dào

弓箭对于当代战争的决定性作用,自从跟随在郑云鸣左右之后,一直勤修苦练自己的射术。而秦武、陆循之和彭满等军中弓箭名家也都倾囊相授。但无疑的,对他的射术影响最深的还是赖如月,或者说,是郑赖氏的射法。

韩锋略一扬手,郑云鸣几乎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一支破甲箭嗖的从弓脊处飞跃而出,径直射中了靶心。

赖如月的射法军中诸将都有所不同,其最大的特点便是射箭的动作特别迅速,其快捷无伦,几乎使得射箭如同连珠一样,只见韩锋快手如电,抽箭、搭弓、拉弦、射箭动作一气呵成,他身为男子,当然不可能有赖如月那样敏捷的身手,但也箭发连珠,第一箭方刚射中靶心,第二箭尾随而至射中了第一支箭的箭笞。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3)

真是好俊的功夫,郑云鸣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好。据军中的老人传说,当年岳武穆在闲暇的时候也曾经露这么一两手绝活来显示身手。当然,韩锋的年纪还小,要成为沙场当独当一面的勇将,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火铳的演放学会了吗?”郑云鸣对看见都统已经起床赶紧过来见礼的韩锋说道:“火器弓箭,俱都不可偏废,两者将来在战场上都会有大用处的。”

韩锋不好意思的背锅了手去:“火铳那边我还没去学过?”

郑云鸣的脸色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为什么?”

“因为几乎都学不到什么。”韩锋毕竟还是小孩儿,略带几分撒娇似的抱怨着:“一过去了哪些火器队的老兵们,不说好好教你,天天拿你耍笑。一会说放竹将军前要祭神,有神明保佑才射的准。一会又说要打个远必须口占灵诀,要施法作符咒才能让弹丸飞的远。一会又说什么女子和小孩子不许靠近火器,不然引得雷公将军发怒,到了战场上回炸膛。真是胡说八道,难道像赖娘子这样好胆色的也不能碰么?”

他小孩子嘴快,一时还分不清娘子和夫人的称呼区别。郑云鸣只作不知,对他说道:“人总是到了自己无法控zhì

的时候,就会去祈求神明鬼怪。这些火器队的军士虽然号称老手,也不过真zhèng

开始接触火器一二年时间,他们对如何使用火炮和火铳只能有简单直观的了解。不要紧,其实前人早就有了使用火器的办法,等过几日你替我拿两本书过去给杨掞,让他依照书中的说法来重新教演枪炮法,让这些施法念咒的劳什子都歇歇吧。”

他挥手叫韩锋继xù

练习,自己背着手穿过后院,来到书房中。书房中一切俱是昨日离开时的模样,因为制置使司昨日送了极为机密的密报过来,为了避免泄密,他让郑宪和郑仪都不准进入书房。

他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了那封至关重yào

的谍报。

谍报自枢密院枢机房中发出,以急递铺急脚递从临安飞速发往襄阳府,跟通常的急脚递不同的是,这一次负责递送的是枢密院的一名副承旨亲自担任,另有殿前司侍卫使臣四名随身保护,换马不换人,一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赵葵手上。

郑云鸣打开密报略略一读就明白了这封情报文书的重yào

性所在,枢府用这么郑重的手段来保护它绝非是小题大做。

蒙古人进攻的时间、进军的路线,所属部伍大将的姓名。兵力的来源,蒙古上下大小指挥官的姓名。一切尽在掌握。就仿佛是宋朝有人亲自到过和林诸王大会的现场一样!

未必就没有宋朝的人真在现场啊。郑云鸣和白翊杰时常看不起南朝的情报工作,认为大宋上下各自为战的情报作业效率低的惊人,而且中间也夹杂着许多荒唐错愕的地方。郑云鸣和白翊杰发誓要用全新的努力来整顿对北方的情报运作,将其纳入到正规化的轨道中。

但南朝的情报运作能力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却在现世是最出色的。当然能够为史书所记载下来,或者为时人所知的只是一小部分,也就是作为使者的有品秩的官员们记载下来的一部分,或者说,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那极小的一部分。

还有庞大而绵密的情报网络正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中默默的运行着,它们可能效率很低,可能传回来很多错漏的信息。但在关乎南朝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个情报网络是值得托付信赖的。

赵葵也曾经对郑云鸣说道:“江南兵不如人,将不如人,弓马器械皆不如人,你以为我们是凭着什么才活到今日的?”

连郑云鸣也不得不承认,能够抵挡住金国百年的攻势,且能够在蒙古人猛烈的第一波打击下生存下来,大宋的情报工作的确有值得他重新看待的地方。

他翻动着寥寥几页的密报,上面列举的胡人头目的名字个个都是名声赫赫。

这个秋天对于大宋来说注定残酷血腥,不知dào

谁能在此凛冽的北风中生存下来。

他背着手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盘算着自己的一万二千名部下应该如何部署,怎样发挥已经在帐前的十多名将军的最大能力。

对于襄阳,对于荆鄂副都统司来说,这个秋冬都不会太容易过。

在堂前等候的众人就是整个荆鄂副都统司的指挥系统。站在左手的武将序列里,在一年前还多是副将、准bèi

将的儒生旧部大多已经成为了正将和副将,三名正将则全部都加上了兵马钤辖或者守把一类的武将官职。去岁提拔的一些低阶军官也已经站在了队伍的末端,其中以刘整、焦进和范子澄三人最为郑云鸣所看重。

文官站在右手一侧,以马光祖为首,刘克庄、徐元杰为辅,整个幕僚机构的运行已经十分顺畅。

兵强马壮的荆鄂副都统司正在等待着主将下达开战命令的一刻。

杨掞不耐烦的拨弄着手指甲。自从副都统迎娶了赖家小娘子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召开军议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五六次。他自认对女人的经验,比在这方面一直保持谦谦君子风度的郑云鸣要丰富的多,但就连他也认为女人不过是劳心劳力之后用来消除疲惫的玩物而已,竟然为了女子而耽误军务重事,实在是郑云鸣生涯中少有的污点。

他侧目望了一眼王登,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并不以郑云鸣沉溺女色为忧。他忍耐不住,拔脚就要往后堂走去。

白翊杰一摆手,用白羽扇拦住了他:“少年情盛,沉醉在温柔乡里是常有的事情。但等无妨,我相信战争的气味很快会驱散笼罩在副都统身边的脂粉香气的。”

杨掞哼了一声,还没的及说话的时候,只听得背嵬军高声喝道:“副都统到!”

郑云鸣穿着一身便服,背着手,缓缓的从后堂走了出来。

“昨日制置使司的通报都看了没有?”还未等众人见礼,他先高声问道。

制置使司的通报大抵和枢密院的密报内容相同,是为了避免在行文中暴露朝廷情报的来源,由制置使司的书写机宜文字进行的二次加工的简易通报。

王登说道:“众将皆都传阅过,正等着副都统前来计议。”

郑云鸣登上大堂,在交椅上坐下。对陆循之微笑道:“陆翁如何看来?”

陆循之手中就拿着昨日的通报,神色沉重的说道:“湖人此次南下进犯,端的非同小可。不但兵马众多,而且名将悉数上阵,显然是意在全力攻下襄阳,将我军歼灭之后对京湖进行全面劫掠。”

葛怀抖动着大胡子冷笑道:“什么史天泽、夹谷留启、塔思,统统都在出征的序列里。还有率领骑兵二万人的口温不花亲王,负责监察胡人大军的女真重臣粘合重山,以及北地重臣杨惟中。”

“去岁的攻略也是这两位胡人的军前行中书省事监察的吧。”郑云鸣笑道:“此二人在北地是仅次于耶律楚材的大臣,地位尚在亲贵镇海之上,这等人物两年监督攻略京湖的大军,可见蒙古的大汗是多么看得起咱们。”

“负责前线指挥的是何人?还是去年的老相识塔察儿元帅么?”白翊杰摇着羽扇淡淡的问道,虽然去年征战的时候他还不在军中。

杨掞和王登对望了一眼,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军师,昨日传来的密报,塔察儿在太原病死了。”

白翊杰哦了一声,微微诧异,塔察儿方当盛年,正是蒙古人最好的前线指挥官人选,本身又一直负责对南方作战,熟悉南方形势,未战而先折了统帅,对蒙古人的南征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敌军的前线总指挥官,据信是塔思。”郑云鸣说道:“去年的约定,今年终于可以实现了。这一次塔思可不会留什么情面,一定会在襄阳好好的与我们厮杀一场。”

“除此之外。”陆循之说道:“敌军还集结了蒙古本部万户忽都虎、乃蛮万户抄思、东平路行军万户严实和京西行军万户刘嶷。”

葛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刘黑马终于亲自来了,这一次就让他看看咱们荆鄂副都统的拳头硬不硬!”

郑云鸣只做不理,对陆循之说道:“还有一个人,陆翁说漏了。”

当然不会是说漏了,任漏了以上任何一位的名字也绝不可能漏了他。

王登朗声说道:“预料作为整个征南大军前锋的,是燕京、易州诸路行军万户张柔。”

这个名字在堂上一说出来,引起了堂上一片啧啧惊叹声。

这位从成吉思汗时代起就服役于蒙古大军的北地名将,几乎可以称作是蒙古人用于南下攻伐金国及大宋的头号先锋,屡次以少数兵力击败金国大军的张柔,被金国军队畏惧称为无常张,被戏称为渡金兵前往地狱的杀神。张柔作战亲冒矢石,每每冲突敌阵,陷自身于敌军万重之中,马上步下力战杀敌,先夺其胆色,然后乘势破之。利用这种舍身战法,张柔在攻略金国的战争中屡建奇功,甚至成为了最先进入汴梁城的蒙古军队。灭金之后因为其功劳在南征诸将中功居第一,被窝阔台大汗在太原接见,并赏赐了黄金制作的调兵虎符一枚,可称作是此次攻略京湖的蒙古大军中的第一猛将。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4)

郑云鸣问道:“去年张柔也从军南下,却没有和我军照过面,去了哪里?”

王登答道:“张柔去年并未出现在襄阳和江陵一线,而是转战于光州、息州和黄州之间,跟随塔察儿元帅攻略我淮西京东一线,在光州他挫败了镇江都统的一支偏师,在息州他打败了我军出战的部队,虏获了不少人。在黄州境内和孟都统的部队小战了一场,我军伤亡不小。在撤tuì

的时候他还负责扫荡了我军在边境上仓促设立的山寨,共掳走了几万名百姓。”

“没有打什么硬仗嘛,看来所谓河北第一名将的名头也不过如此。”项安国态度轻慢的说着,他毕竟书生从军,对敌军的深浅远不如久在戎旅的武将们了解的明白。

“不可轻敌,此人比史天泽、严实和刘嶷都要难对付的多。”郑云鸣自然记得张柔的名字,他与亲子张弘范率领本部麾下精兵为灭亡宋朝出力甚多。孟珙尚在的时候,还能有将领制御的住他父子二人,自从孟珙病故之后,宋朝境内再也无人能跟这支军马对敌。

“遇上了张柔的旗号,务必加倍小心,拼尽全力顿挫其锋芒,张柔是南下驻军之胆。先破其部,然后南下诸军皆丧胆矣。”郑云鸣说话的语气较之几个月前要沉稳了许多:“敌人南下之前,总要派出探马赤军和汉人探马先行侦查,筹划进军路线,安排军资粮草。不能让他们战前准bèi

的如此舒服。昨日我与制置使商议,先派出几支奇袭部队前往邓州、唐州和枣阳,扫荡敌人预先囤积在这里的物资,破坏桥梁道路,扑捉敌人的探马赤军。”

“兵法之要,在于制敌机先,去年京湖经lì

过入洛大败不久,元气还没有恢复的时候,都能派兵北上袭击敌人州郡。今年小赵制置使初上任,更加必须要抢先一步,先给胡人一个教xùn

,让他们不能如此顺利的抵达襄阳城下。”

郑云鸣双手扶膝,扫视了一圈帐下诸将:“谁敢北上为我斩将夺旗,扬我荆楚军威?”

众将齐齐躬身拱手喝道:“我愿前往!”

郑云鸣侧过头去跟白翊杰低声商议了一阵,朗声说道:“大战在即,各军主将不宜擅动。这一次我们让几个新人去,也好叫胡人看看咱们荆楚军依靠的不止就这么几个人。”

他高声叫道:“张顺!”

张顺应声站了出来。

“你与戴延渥率领本部将射军一千人,前往唐州巡行扫荡,遇敌即战,敌强则走。”

张顺闷声闷气的应了个诺,上来领了将令。

“呼延瑀何在?”

呼延瑀甩将袍出列领命。

“去年你的部队和蒙古军照面比较少,今日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从本部兵马中挑选五百人,会合孟璟忠顺军一千人,出往邓州巡行,根据北方来的情报,这里有疑似刘嶷和叛将范用吉的人马出没,此去和敌人交战,万千小心。”

呼延瑀亦领了将令退下。

郑云鸣顿了顿,又将声音提高了些:“刘整,焦进!”

刘整满心欢喜的大声喝道:“末将在!”大步走上前来躬身听令。

焦进却沉稳的应了一句是,随着刘整上前领命。

他原本和刘整一起是从孟珙部下抽调来土龙军的五十名使臣之一,但生性沉毅安静,远不如刘整张扬狂放。故而在军中一直默默无闻,但几次战斗,焦进都冷静的判断敌我形势,用他精准的射术和超绝的长枪枪法猎取敌人的首级,每一次都能立下不亚于刘整的功勋。

刘整在这批人中太过彰显才华而自负,郑云鸣也正需yào

这样一个人来牵制他。

郑云鸣抽出一支将令说道:“刘整为主将,焦进为副将,你二人率领部下背嵬军士一百五十人,另从振武前锋军中抽调五百士卒,再会合报捷民兵一部,一共一千一百人,前进到枣阳去巡行侦查,遇到敌人大队人马不可交战,遇到小股敌人果duàn

出击将之歼灭。”

“三支奇兵,各自拨付五十名轻骑作为踏白队使用,另外准bèi

二十人专供来往通报消息。“

他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站在下首的一众幕僚武将:“就像之前反复强调过的一样,去年敌人的初次进攻,不过是对我军防御能力的一次试探。这一次敌人了解了我军实力的强弱,明白了京湖的地理和水土,一定会倾其全力运用各种手段全力破坏本防区的一切抵抗措施,以期在江陵附近渡过长江,直取江南。但他们不了解的是过去这一年我京湖大军成长了多少。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就要将我们的实力和毅力展示给胡人!震慑敌虏,扬名天下,就从这战前的突袭开始!”

“我等待着诸位得胜归来!”

都统司的马厩中,韩锋将自己的坐骑牵了出来。这是他头一回拥有自己的坐骑。这是一匹漂亮的黄骠马。身形矮壮,鬃毛整齐,是一匹典型的蒙古种战马。这匹马也是在去年战争里的战利品,原先是蒙古人分拨给常德叛军的见面礼,不料在五里坡一战里它的主人被土龙军的弓箭手射死,便就此落入土龙军手中。

韩锋虽然没有经lì

过正规的骑兵训liàn

,但在郑云鸣的严格要求下,从战争结束时起就跟随秦武学习骑术,现在不说能做到驾驭坐骑进退自如,最少也能骑上它在战场上打斗七八个回合了。

他仔细的将战马反复刷洗了几遍,然后开始给战马装上鞍具。根据北军那些曾经当过骑兵的老兵传授经验,如果在战场上鞍具或者笼头松脱,几乎百分百会被对手所俘获。要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兵,从绑紧鞍具开始。

土龙军的步行侦察哨为了节省自身的体力,携带的东西极为有限,除了少量干粮之外,只有基本的随身武器和侦察所需之物。

踏白骑兵却完全不同,因为是骑兵的缘故,要在山野中隐匿身形非常困难,故而踏白骑兵都是硬探,要和敌人的前锋或游骑进行近距离交锋。一名标准踏白骑兵不但甲胄齐全,还要配备弓箭、骑兵用的矛、圈套和对付重甲用的殳棒。但蒙古马的承载能力有限,踏白队又要保证一定的机动力,所以使用的都不可能是什么重型装备。

以韩锋的盔甲为例,他身着的皮甲亦是从战死的蒙古骑兵身上夺取,而后由官府派工匠修改形制而来,虽然穿着轻便,牛皮质地坚韧,对付起近距离射击的重箭头和钝器击打却远不如铁甲有用。这是为了保证速度而不得已牺牲的一点防护。

韩锋将兵刃、干粮和应用之物都驮载在黄骠马上,悄悄的带着战马朝衙门后门方向走去。现在副都统正在衙门前的校场上为出征的奇袭部队进行临行前的校阅。作为踏白队一员的他并不想如此招摇的从衙门大门里走出去。

他轻轻推开后门,才发xiàn

赖如月和石文虎早就站在门外。

赖如月走上前来检查了一番战马和韩锋身上的装束,用手用力勒了一下绑在他身上的绦带。

“东西要绑紧!不然两马交错的时候会被敌人抓住!”如月谆谆的教诲,就好像军旅中的兄长在叮嘱着初战的小弟弟。

“遇上敌人的骑兵不要害pà

,迎着他冲过去。蒙古人习惯一面撤tuì

一面开弓还射,一定要注意利用地形和队友,联合起来将他们逼迫到不方便行动的地带去。”赖如月微微皱着眉头,韩锋第一次担任骑兵出征,就让他充当踏白队这样危险的角色,郑云鸣的这个险冒的有些大。

韩锋默默点了点头,冲着石文虎一拱手,左脚踏上马镫就准bèi

上马离去。”慢着!“石文虎喝道,他紧走几步,将手中用黑布包裹的一件物事交到了韩锋手中。韩锋手中一沉,摘下了黑布观看的时候,才发xiàn

是一支形制古朴的铁鞭。

“这是当年岳家军中流传下来的兵器。传说是先锋军大将董先的心爱之物。”石文虎说道:“鞑子有不少铁甲在身的家伙,相当不好对付。你把这条铁鞭拿去,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韩锋感激的点点头,豪杰之士从不碎语多言,这条铁鞭沉甸甸的手感,就是石文虎对他的义气了。

赖如月和石文虎看着他翻身上马,一溜小跑的出了后巷,朝着西门的踏白队集结地奔去。

“文虎叔叔,和平的日子这么美好,可惜总是这么短暂。”如月悠悠的叹道。

石文虎却觉得胸中有一股豪气生发出来:“小娘子说哪里话,接下来的这一场厮杀,才是我家姑爷大展英姿的时刻呢!”

但此时他们还不知dào

宋军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那里是纵横天下的精锐部队在等待着他们。在烽火在京湖重新燃起之前,宋军就先要经受天下最精锐的铁甲雄师的考验,这考验注定不会普通。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1)

郑云鸣和白翊杰站在北门城楼上看着派出去北上的队伍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开向渡口。他们从那里上船,搭船只上溯到汉水上游之后登岸,开始对北方三城的巡视侦查。

“军师以为这次突然北上胜算有几何?”郑云鸣手扶雉堞望着下方整队而出的士兵们,随口问道。

白翊杰看着衣甲鲜明、阵容整肃的队伍朝着北方迤逦而行,心中盘算着事情,一时没有听清郑云鸣的询问。但他知dào

郑云鸣此时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唐州已经清空,邓州境内数百里不闻鸡犬之声。最关键的是,这两个州离襄樊地理位置太远,起不了作为前哨的作用。”他对郑云鸣说道:“最适合zuò

为前哨阵地的还是只有枣阳城。去年征战,枣阳全城百姓罹难,但根据北方传回来的情报,蒙古人重新迁移了在河南的民户数百家进入城中,还安排了一百五十名蒙古骑兵携带其家眷和生口将枣阳作为屯驻之地。要我说,最有可能和敌人接触的是刘整这一路。”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白翊杰笑道:“副都统是埋怨这等紧要去处,怎么会派了刘整去?”

郑云鸣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含糊不清的说道:“刘整热衷事功,每战必自请冲锋在前。战后分配战利品、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是斤斤计较,绝不肯与人相让的。如果让他见到了敌人的前锋部队,难保他不会功名心大起,孤军深入被敌人所乗。”

“这点都统完全可以放心。”白翊杰轻轻的摇着扇子说道:“刘整绝非只知dào

一味使用蛮力的匹夫。何时和敌人交战,何时见机撤tuì

,我相信他心中是有这把规尺的。”

郑云鸣点了点头,不再谈论刘整的事情,转而对白翊杰说道:“昨日陈焦带了他的二百游击兵出襄阳向北去了。”

白翊杰哦了一声。

郑云鸣听出他口气里的异常。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有话直说,你我之间用不着避讳些什么。”

“我只是奇怪,陈焦这种游击战法,必须先取得当地居民的信任和配合,有他们提供情报、补给和掩护,然后才能实施。他带着队伍到两国交界的无人地带去能干什么?”

“不需yào

做到深入敌后那么大胆的地步嘛,”郑云鸣说道:“让他们在敌前的地带好好活跃一下,演练如何潜伏、隐蔽行军、如何夜暗突袭,如何在隘路邀截,甚至如何焚毁敌人粮草,如何刺杀敌人的首领,怎样摆脱胡人快速骑兵的追击,乃至于如何在敌军之间来回游走。这将是大战之前最后的悠闲时光,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操练一下,才会在真zhèng

的战争中游刃有余。”

白翊杰点头称是,又道:“当年金人南下之时,燕赵健儿纷纷自组义兵在敌人身后展开广泛的游击战斗,在河北一路义兵何止数十万。击毙敌军猛安以上头目何止数百人,甚至差点俘虏金太宗。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英雄事迹,惜乎朝廷南渡以来只以江南繁华为念,苟安于半壁,将江北百万抗虏健儿的浴血奋战置若罔闻,到今日北地再也无一人肯为赵官家效力,每每念及于此,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郑云鸣淡淡的说道:“不必着急,现如今两国的大战正要进入精彩的时候,北方的豪强们并没有眼见的那样地位稳固。等这一次击退了蒙古的进犯之后,咱们可以腾出手来好好的部署一番连接河朔的大计。”

“但当务之急是料理了眼前的敌人。”郑云鸣冲着北面的方向比划了一下:“先要狠狠的挫动一下敌人的锐气才行。”

端平二年的蒙古之初次入侵,汉水一线的州郡,除了襄樊二城没有被敌人攻取之外,邓州、唐州、枣阳军、光化军、均州和德安府,全都被敌人所占领,或者是镇守此地的北方将领又投降了蒙古人导致城池陷落,或者是蒙古人用强dà

的攻势攻拔了州城,总而言之,在第一线的宋朝州郡全都被敌人所掌握。

幸好蒙古人此时尚无完全占领的概念,匆匆攻掠一番之后,随即驱赶着掳掠的人口和牛马北归。并且将投降的州郡的居民强迫驱掳往北方,并在河南各地建立起相应的侨置州郡。这是耶律楚材对窝阔台大汗的建议,赋税的根本在于人口,只有牢牢的将每一次纳入掌握的人口守住,不让南朝又重新染指的机会,赋税才能源源不断的进入大汗的口袋。

这真是一招妙棋!经过这么一番安置,连续数年遭遇战火侵袭已经人畜一空的河南地方很快就填充了来自南方的新的定居人口。而宋朝赖以作为襄樊藩篱的边区则几乎完全被破坏殆尽。州郡没有人居住,城墙完全被夷平,粮仓里更是一粒粮食也不留。就算宋朝派兵占据了这些州郡,也根本无法长期防守。

这样一来,襄阳就几乎等于赤身裸体的暴露在蒙古大军的眼前一样。

但对于蒙古人来说也是有弊有利的选择。虽然破坏了宋朝的边区,但从此南下征伐南朝也不可能在沿路一路掳掠来补充粮草。随手就能抓到替他们搬运器械粮食、修筑工事的民夫。因为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所有的村庄、田地都已经被他们自己所摧毁,人民或者已经被驱杀,或者远远的逃往南方,被京湖军区合理的重新安置了起来。

这一次再要想进军京湖,就不能如去年一样半点补给也不携带,而是必须派遣人手预先修筑好道路,开辟出通道,修缮好桥梁,然后,从后方组织人手朝前线运输大批粮食预先囤积起来。因为蒙古人并没有大军必须跟随辎重队的概念,从后方携带粮草转运跟随大军前进,对于蒙古指挥官来说是一种指挥上的掣肘,为了不影响战事的进行,只有采取一种比较笨的办法,即预先差使民夫将粮食搬运到前方建立粮屯,然后派少数兵力守卫。自然,这件事情不会由蒙古本部的大将们去做,因为如何调派民夫,如何征集粮食,如何将粮食运送到前线去,如何扎营兵安排防守兵力,这些事情他们毫无半点概念。

这些事情都是由蒙古人任命的在河南的守臣去操办的。虽然河南饱经战火,虽然人民在忍饥挨饿,虽然下一年的耕牛和种子都还没有着落,但是为了大汗南征的伟业,一切障碍都要被毫不留情的推到一边。

从洛阳、汴梁和几个附近州县出发的运粮队、工匠队和辎重队陆陆续续的抵达邓州、唐州,还有一些甚至南下到与襄阳咫尺之遥的枣阳军。更加令人觉得惊奇的是这些粮草和辎重队伍大都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兵力加以保护,大抵是因为去年一场恶战让南朝兵马吓破了胆,而河南地的守将们大都震慑于蒙古铁骑的强dà

实力,认为南朝一定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家伙胆敢在这个时候出城来占领这些早已无一人的边区的。

正是基于这点错误的认知,使得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南朝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防备。

从襄阳府出征的三路北上袭击队伍进展的比郑云鸣预想的还要顺利的多。

荆楚军副将张顺和准bèi

将戴延渥率领本部一千人马,从襄阳沿汉水而上,先抵达已经被放qì

的光化军。没有搜查到敌情以后,转而向北方前进,进入唐州境内后和少量敌军步兵接触,三战三胜,俘虏了敌军五十多名和将尽一千名夫役,并且缴获了许多粮食和大车。

荆楚军副将呼延瑀率领本部人马与孟璟部下千人渡过汉水,沿大路前向邓州,在邓州和樊城交界的王家桥和敌人遭遇,呼延瑀和先锋踏白使臣二十人立kè

披散头发,挥舞着铁枪抢先冲入敌军阵中。敌军突然遭到宋人的攻击猝不及防,当即溃退。结果宋军除了虏获敌军兵马钤辖一名、队目十多人之外,还从容不迫的烧毁了敌人准bèi

用来修补桥梁用的木材。然后呼延瑀又率军进到邓州城下,在这里遇到数百名蒙古将领范用吉部下的步兵和轻骑的攻击。孟璟的部下布阵成长枪方阵,“堵墙而进,长枪似林”,使用一丈八尺的长矛配合重斧进行肉搏,将敌军击溃,呼延瑀随后在邓州城中发xiàn

蒙古人刚刚建立的三个粮屯,便将其全部焚烧,以及准bèi

用作攻城的各种器械,也一并烧毁了。

刘整和焦进领着军马从襄阳进向西方的枣阳城。从汉水登岸之后前进了没几里就和敌军遭遇了,踏白队抢先攻击,踏白使臣韩锋一马当先挥舞着铁鞭冲进敌军步兵队列里。这些步兵大抵是先前息州的降卒,本身战斗力羸弱。被精锐的背嵬将士一个冲锋立kè

七零八落,宋军趁势将蒙古人预备用作制造攻打襄阳的大砲和冲车等器械的木料等烧毁,顺便缴获了粮食。然后刘整率领军队来到枣阳城下,城中的蒙古守军虽然人数很少,但毫不畏惧宋朝的大军,开门向刘整的部队展开冲锋,振武军在阵前展开竹将军、火铳和木弓的三重队列,对全线拉开的骑兵攻击线进行了三次齐射。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2)

这是火器三叠阵势的首次野战实践,效果要比预想的好。这支小规模的骑兵部队显然并不在去年和郑云鸣部交过手的蒙古军序列中,对火器的威力和效果并没有真实的认知。经过三轮连环射击后当即伤亡二十余人,更重yào

的是在震耳欲聋的霹雳雷响之下骑兵们丧失了冲锋的勇气,纷纷拨转马蹄朝北方逃去。宋军的踏白骑兵和传令骑兵都参与了对逃敌的截杀,可惜人数实在太少,取得的战果实在微不足道。

刘整整队进入枣阳城,毫不犹豫的下令将城中的居民迁移向南方宋朝确实的控zhì

区,并且将城中所有有利用价值的设施。诸如楼橹、仓库和武器库等统统付之一炬。

至此,宋军对位于两国边境的空白地带的巡行和袭击完美达成。张顺和呼延瑀都带着捷报顺利返回襄阳,但事情远没有如众人预想的一样结束。

刘整部的报捷军士飞马到达樊城东门的时候,郑云鸣和白翊杰刚刚把大营挪到城中不到一刻时间。那军士原本的目标应该是襄阳,岂料路过樊城的城门却被本军的同伴拦截了下来。

“刘副将言道,枣阳全境内已经没有胡人的踪迹,但根据捕获的敌人的口供,敌军正在申州聚集兵力,并且囤积了大批木料正在打造新船,预备攻略襄阳的时候用作渡船使用。因此副将命小人飞报副都统,如果不趁机短暂的时机将敌人的船只毁坏,将来必然为我军城防带来极大的损害。因此副将已经带领军队前往申州进行袭击,请大将安排援兵,以继其后。”

郑云鸣虎着脸从座椅上站起,高声道:“谁给了刘整出击申州的命令?他这是准bèi

违令私战么!”

那军士在郑云鸣的威势面前,不仅说话也哆嗦了起来:“副、副将有说道,将军带兵,临、临机决断,不可以因为、因为上峰的命令而改变自己的判断。”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倒说得好轻巧!若是在赵制置部下,你看他脑袋保不保得住!你马上去追上他的队伍,就说让他放手在申州大闹一场,援兵随后就到。”

白翊杰说道:“你上前来,我给你三个锦囊交给刘整。”说着挥挥手,青衫童儿捧着三个锦囊交给了传令军士。

“头一个锦囊,进入申州境内时打开。“白翊杰吩咐道:“当探听到敌人大队追兵的时候,开拆第二个锦囊,当被敌人追赶甚急的时候,开拆第三个锦囊。”

军士小心的将三个锦囊揣在怀中,冲郑云鸣深施一礼,转身飞奔而去。

“教战守策就教战守策,何必这么故弄玄虚。”郑云鸣埋怨着,一面站起身来:“咱们的大营还得向前挪动。再往北就是真zhèng

的无人区了。”

“一切您不是早已经安排停当了么?”白翊杰说道:“只等着诱饵将敌人乖乖的钓上钩来。”

郑云鸣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当传令军士追上刘整的队伍时,刘整刚刚抵达邓州和申州交界的地点。刘整和焦进立即打开了第一个锦囊。锦囊里只有四个字,“先至西北。”

刘整当时觉得不解,因为和唐河会合的跃马河在申州南面,自然船只和工匠也都聚集在这里。焦进却马上懂得了白翊杰的意思:“敌人在申州聚集兵力,军队大抵驻扎在州城或者是附近,造船的工地都在跃马河畔,若是我们自南方袭击,他们埋伏在南边的侦察哨必然能及时探知,驻守州城的军队片刻即可增援。咱们先转向西北的山区,这里林密草盛,正适合隐蔽行军,顺着跃马河一路而下,对敌人的造船场进行突然袭击,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掉这些在建的船,然后马上撤tuì

。”

刘整并没有表示异议,于是决定军队不辞辛苦,从邓州绕道到跃马河上流,然后沿着河流行军突袭敌人在跃马河的造船场。同时派遣踏白使臣从东面进入申州境内进行侦查。

踏白队分成三队,先锋由两个四人骑兵小队构成,大队拖在后面,随时对前锋进行增援。

韩锋正在前锋的左翼小队中。踏白队进入了申州三里有余,以正常的速度小步前进,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说它狭窄,是因为这个路口在丘陵之下,另外一侧则是茂密的树林。

往东去则到申州,往南去则到邓州,往西去是直通河南的大道,往北则进入伏牛山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十字路口,但其重yào

性却相当显眼。

前锋的踏白队目考lǜ

了一下和后面大队的距离,决定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下。

四名骑兵俱都下马,牵着马走进密林中寻了一块隐蔽而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地休息起来。

刚刚坐下,韩锋突然又重新站起,示意其他三人不要出声。他先侧耳听了一会,然后俯身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半晌,低声说道:“大约二十余骑,距离此地还有二三里路程。”

那队目皱了皱眉头:“人数太多了,咱们只有四个人,不是对手,不如放他们过去,等大队去收拾他们。”

韩锋急道:“到手的功劳怎么能放过?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着抄起斜靠在树干边上的铁鞭就要上马。

那队目本是鄂州矿坑的把头之一,入了土龙军中之后也多立功劳,才能晋升为背嵬军的使臣。对于嘘声大气的孩子他见得多了,但他也知dào

韩锋是郑云鸣的贴身僮仆,不好随便得罪。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你先不要着急,若是想埋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事先需yào

好生合计合计。”

韩锋将铁鞭挂在马鞍一侧,回头说道:“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地方,这里是一条狭路,敌人的骑兵展不开队形,咱们打他一个出其不意。只要先拿下头目,其他人马上就会退走的。”

他对三人说道:“我先抢攻,大家跟上,只打两个回合,得胜就收兵,不利的话立即从反方向绕圈子跑路,非常简单。绝不会有什么风险的。”

这个时候远方已经隐隐的响起了马蹄声,韩锋问道:“队官觉得怎样?”

那队目素来知dào

韩锋武艺不错,但以区区四个人对付二十多名精锐的探马赤军,未免儿戏。但若是不准了他,将来在都统面子上,有些不好kàn

。于是咬咬牙说道:“一切就依汝的意思,不过击退敌人之后咱们立即就走,绝不可以迟疑。”

其实他想的多了,韩锋的性情直爽,绝不是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人,他听见队目准允之后,当即欣喜的翻身骑上了黄骠马,四骑踏白军士隐蔽在灌木丛后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又过了一阵,从河南方向的道路上果然有二十多骑骑士朝着申州的方向飞驰而来。

那队目眼睛不错,打眼望去就判明了这些人的装束打扮并非是蒙古本部的探马赤军,而是汉地的探马。

若是这样,倒还有一战的价值。

他侧目望向不远处的韩锋,韩锋一动不动的在马上端坐着,黄骠马也异常的安静,一人一马伫立在灌木丛后,简直如同石像一般。

韩锋一面安抚着胯下的马儿,一面紧盯着快速接近的敌人,心中在默默的估算着距离。他从弓囊中摘下那张硕大的黑漆角弓,那也是在沙头市外捡到的战利品,他轻轻的将一支毛翎羽箭搭上弓弦,眼睛瞅准了飞奔在敌人队伍最前的身穿锁子甲的军官。

一声轻轻的弓弦响动,道理左侧的树林中突然一支羽箭飞出,不偏不倚的正中那军官坐骑的臀部,那马儿吃疼,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将军官掀下马来、

道路上的骑兵们纷纷勒住了缰绳,举目探看敌人的来路。就在他们收拢手中缰绳的一瞬间,林中又是两箭接连飞出,又将两人射下马来。

骑兵们顾不得细看发箭的详细所在,纷纷张开手中弓朝着来箭的方向一顿乱射。片刻之后,林中四骑快马跃出,朝着道路上的敌人猛冲了过来。

韩锋用双腿紧紧夹住马的腹部,尽管如今的骑兵冲击大多已经能够依赖马镫顺利的完成了。但新手骑在马上总是不由自主的夹紧双腿,期望能够用这种笨拙的办法让自己不至于颠簸下来。

脑中牢牢记着夫人的教导,韩锋全力催马朝着敌军冲了过去。

对方也是训liàn

有素的骑者,当即拨转了马头举起手中的刀迎了过来,两匹马瞬间已经交错而过,伴着一声极为刺耳的金属互相碰撞的声响,那敌人手中的破锋刀被震飞在了半空。毕竟和势大力沉的铁鞭相比,破锋刀跟一柄小匕首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锋极为娴熟的反手加了一鞭,当即将错身而过的骑士的兜鍪连同下面的头颅一起打了个粉碎。尸体登时变得软绵绵的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一只脚挂在马登上被马儿拖着朝南奔去了。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3)

韩锋纵马继xù

朝前冲去,却发xiàn

敌人的骑兵因为道路狭窄的原因正在道路上挤作一团,自己的一人一马根本没法硬冲过去。他才成为马军不久,对这种情况根本不知dào

如何应付。短暂的一点犹豫,坐骑已经依托着惯性直接冲到敌军面前。

他只得勒住缰绳,在敌人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蠢货!不要在敌人面前停下!”韩锋身后的三名骑兵早就已经停止冲击,分散退却到密林中,那队目看见韩锋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敌人重围之中,一面破口大骂一面领着另外两骑冲将过来救援。

就算韩锋天生神力,就算他家传的武学底子,加上后来诸位名家的教导。

毕竟是骑在马上陷入二十多人的包围中。

任是怎么样的强悍之士也不能在这样的局面下占据优势的。

韩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摘下鞍侧的长矛,左手持鞭右手持矛,将骑矛挥舞的如同旋风一样,为自己划出一片安全的空间出来。

马上交战,一寸长一寸强,双方的盔甲都不能阻挡骑矛的刺击的时候,谁的兵器越长谁就占据了优势。

被韩锋射中坐骑跌落下来的那军官这个时候已经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一面叫骂一面指挥剩余的同伴将韩锋团团围住。

韩锋一面挥动着骑矛,一面紧张的寻找着敌军包围中的间隙。就在这时,踏白队的三人也已经冲到包围圈外,两名敌骑不得不回身迎战,包围登时有了一个小缺口。

韩锋猛地一夹马肚子,战马朝着那两名敌人冲了过去。韩锋右手骑矛,左手铁鞭一同横扫过去,这一击势大力沉,来势威猛,两名敌人不敢抵挡,都拨转马头让了过去。

韩锋冲到那军官面前,居高临下的用长矛抵住他的前胸:“叫他们弃甲投降!”

那军官抖了抖胡子,大声喝道:“赶紧走!就说我们遇到硬点子了!叫严元帅派人来!”

那些探马队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来救援,却看见宋军的四个踏白骑兵将自己的长官牢牢的看守住,只要稍微一进逼,当即长官就会刀剑加身,一名士兵懊恼的大喝了一声,探马们拨转马头,朝着来路方向奔逃而去。

那军官将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好吧,老子又被你们抓住了。老子是商州毛秉义,你们是南朝谁人的队伍?带老子去投奔吧。”

韩锋高声喝道:“我等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部下之背嵬军!”

踏白队带着被俘的探马队五十户毛秉义赶到跃马河边的时候,这里已经到处是尸首和正在熊熊燃烧的还没来得及完工的船只。

刘整聪明的在西北的丛山密林里休息了一天,在这天里他组织士兵匆匆绑扎了许多竹筏和木筏作为运输工具,然后率领三百精锐士卒搭乘竹筏顺流而下,一直到蒙古聚集工匠的造船工地。

一切皆如白翊杰所料,这里虽然聚集了大约千余名工匠和数千名夫役,却并没有如何完备的守御,蒙古人对自己散布在南边的那些哨骑太过自信的。留在此地进行监押的不过是金国的降卒数百人而已。

不过这支降卒本是杞州的土著,在本地大族的带领下集体出来当兵。比起寻常的金国军队来更加具有战斗力,刘整和背嵬兵和他们打了整整七个回合,直到焦进一箭将敌军千户的喉咙射穿这些难缠的河南士卒才终于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正当背嵬军和前锋军匆忙的焚烧着船只的时候,已经捕获了生口的踏白队赶来与主力会师、虽然这次踏白队俘获的生口不止一人,但真zhèng

能提供有用情报的依旧只有五十户毛秉义。

韩锋将五十户带到刘整面前,刘整瞧了一眼这俘虏镇定的神情和狡狯的眼神,当下心中老大不痛快。

他知dào

这些金国边地上的军士,甚至很多将领,都不免有过被宋人或者蒙古人俘虏的经lì

,这个时代跟后世不同。军人的气节并没有传说的那样孤高,对敌军俘虏之后马上变身为敌军的一员,对于一名武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只有朝廷里拿着毛锥子在史书上钩改涂画的腐儒才认为投降是一件失了气节的事情,兵凶战危,一战败北就自裁的话,现在世上还会有活着的军人么?

尽管话是这样说,刘整对这些在南北之间改换东家如同吃饭一样平常的家伙还是心存鄙视。因为他们见惯改旗易帜,根本谈不上有忠心的概念,或者说,他们忠诚的就只有自己的大将和头目而已。没有忠诚,也就谈不上死斗,在两军决胜的时刻,最先崩溃逃命的正是这些两面三刀的家伙。

他抬着眼皮大喇喇的问了一句:“你要加入我军么?”

“我既被捉,如何不降?”毛秉义灿笑道:“到哪一边都是吃饭打仗,并无多少区别。”

刘整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就算是上山落草,也得带个见面礼吧,你既然想加入我军,就没点什么晋见的东西么?”

这一套也是军中惯常的把戏了,毛秉义一切都了然在胸。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mì

状:“将军可知dào

镇守申州的是哪一支兵马?”

刘整来了兴趣,他也降低了声音问道:“是什么来路?”

“是蒙古大汗麾下怯薛近卫。”毛秉义说道:“由各地的千户万户和本地富户的子弟们入朝组成的质子军,蒙古话叫做秃鲁花的便是。”

蒙古人以诸位勋贵大将和地方部落酋长的子弟从军为质子的制度是成吉思汗亲所创立。更毋宁说,最早的怯薛近卫中一多半都是各地族长派往成吉思汗处的人质,大汗将他们作为宿卫军使用,一面是展示对各族族长的绝对信任,一面也是以亲近臣子的身份笼络这些未来将要继承各族长之位的贵胄少年们。

蒙古帝国的疆土广大,进入秃鲁花的除了蒙古本部的贵胄少年之外,也陆续有突厥、畏兀儿、契丹、女真和汉人等被征服民族的大将或者豪强的子弟络绎不绝的加入秃鲁花中。蒙古出身的大将和重臣们对此微词不决,窝阔台的解决之道是一面仍是收录这些异民族的贵胄子弟进入怯薛军中,一面用别立军马的名目削减怯薛中其他民族子弟的数目,比如在燕京路成立质子军,就地吸收河北山东的豪强子弟参加,作战的时候一同出征,只是不再作为大汗的禁卫军使用。与此相同,在西域地方也建立了镇戍兵,招募当地豪强的子弟参加。

然则这一次前进到申州驻扎的既不是燕京的质子军也不是来自西域的镇戍兵,是自和林万里原来的货真价实的怯薛秃鲁花。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蒙古大军远征之时,怯薛军经常作为开路先锋使用,而最擅长作为先锋的就是秃鲁花军马。只不过去年蒙古人刚刚击破入洛宋军不久,汉地诸路的大将们还留在各自的封地锐气未息,而秃鲁花则被转用在辽东和西北前线,所以才没有跟随大军一同南下。

然则这一次侵入京湖的蒙古大军里,就已经有许多秃鲁花部队的身影了。

刘整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所谓怯薛卫队,但是听在京湖的北方军士们讲过不少怯薛卫队的恐怖传说。有人曾经亲身参加过在凤翔的战斗,亲眼看见一队不到五十人的怯薛铁骑击溃了一千名金国的铁浮图兵,要知dào

虽然自从世宗朝以降,铁浮图就日益腐败虚化,甚至连铁甲都不能齐备,而改穿纸甲,但毕竟是金国赖以自豪的重骑兵,一旦有事,冲锋决荡,铁骑突奔,中原之兵绝少有真zhèng

能抵挡住的。

可是他们却被二十分之一的怯薛骑兵们打的一败涂地。

又有人说道,曾经在河北见到过两个怯薛骑兵落单,遭遇到本地二千名保甲军的包围,那两名怯薛骑兵只用弓箭和长枪,先射又冲锋,将二千保甲民兵杀散,斩杀了首级上百。

更有人听从西夏投降过来的军兵讲到,成吉思汗围攻黑水城之时,西夏也曾派遣五十万大军前来解围,成吉思汗就以本部怯薛宿卫和五十万大军作战,每斩杀一名西夏士兵就割下他的耳朵穿在绳子上,大战了不到半日,黑水河畔林立的长枪上到处都挂满了西夏人的耳朵,是战党项人死者无虑十余万人,余众溃散,且不复有胆色正视怯薛卫队,自此西夏亡国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如今这样死神降临一样的恐怖军队也抵达了南边了。刘整喝问道:“申州到底驻扎有多少秃鲁花?”

毛秉义挠挠后脑勺:“确数不知dào

多少,只知dào

领军的千户祁都是蒙古开国元勋镇海的侄子,使一条黑龙槊,骁勇绝伦。又射得一手好箭,能在百步之外,专射鸟雀,即使是小雀儿这么大小的物事,也是百发百中”

刘整哼了一声:“真的有这么厉害,我倒是想领教一番。”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4)

焦进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刘整会意,二人转到一旁毛秉义听不到的地方。焦进说道:“怯薛天下精锐,非同小可,敌人以一千户的兵力来,至少会有重甲骑兵数百骑,说不定还有相当数量的伴随步兵。在申州这种没有什么掩蔽的旷野上,不要说咱们这点人,就算背嵬和振武前锋二军都在,再加上一两个军的兵力,也占据不了场面上的优势。这个时候切勿莽撞”

L刘整眉毛耸了耸:”不要真当我是白痴,就咱们目前这些人,十个打怯薛兵一个也未必是对手啊。“

他转身回来对众人大声喝道:”不要烧船了!马上走!现在就走!”

J焦进提醒道:“那第二个锦囊,现在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刘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锦囊拆开查看。

“原来如是,军师在该狡猾的时候,还是有一副精明肚肠的。”刘整笑道:“全军听了!”

“立kè

朝南面邓州方向撤tuì

!”

各队队官和队将齐声称诺,一名较为资深的队官问道:“夫役和工匠们应该如何处理?”

刘整冷酷的说道:“还用我吩咐?统统给我”

焦进立kè

大声反驳:“大家不要理解错了!刘将军的命令是将所有人统统释fàng

!我军军令严明,从来不诛杀平民和俘虏之人!懂了没有!”

刘整瞪了焦进一眼,更不理会众人,自顾自的朝坐骑走去。

一名全身甲胄的骑士从披甲战马上飞身跃下,跪了下来仔细验看着地上新鲜的足迹。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来对身后骑在一匹踏雪乌骓上的怯薛秃鲁花千户祁都说道:“思南思人走了不久,大约一千人的模样。是渡过河朝南去了。”

祁都厚重的面廉下露出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他大声喝道:“用多少时间能追上那些南军?”

“这要看南面的道路如何才能决定。”前导官站起身来:“思南思人都是步军,追上他们用不了多少时间。”

祁都转过头来,对着身后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八百名铁甲骑兵振声喝道:“虽然只有一千名步兵,但是绝对不可以轻敌!追赶上去,用最锋利的矛、用最快的马刀,用最强力的弓箭将他们消灭掉!这个秋天征伐江南的第一滴血由我们秃鲁花取下了!我们是谁!”

八百铁骑整齐划一的吼声震动着跃马河的河水:“我们是秃鲁花,我们是大汗的长矛!”

祁都身后一名副将开口说道:“那些汉人工匠们都逃散向四方了,应该派遣一支兵去将他们抓回来。”

“不可以在分心去做别的事情。同时追逐两只兔子,最后一只也捉不到。”祁都说道。

“但土绵那颜有言道,工匠比美女更珍贵,现在这么多造船的工匠跑掉的话,塔思那颜怪罪下来怎么办?”

“那也不能用秃鲁花来做这些事情!”祁都喝道:“火儿赤!马上去通知严实那颜,让他派出二千人过来追捕这些工匠!”

他又转头对副将说道:“从伴当里拨出五百人来给你,你先带着这些人去把工匠都抓回来。我带着队伍去追逃走的思南思人!”

秃鲁花军从征,每个士兵允许携带五到十名随军的仆役,这些人或者是贵胄子弟从小的玩伴和僮仆,或者是从部落里挑选的勇士,作为公子王孙们的贴身侍卫,虽然怯薛军纪森然,但也不好让秃鲁花的贵族子弟们太过吃苦受累,何况作为重骑兵一定需yào

伴随的仆从进行各种支援。就以祁都本部八百名怯薛秃鲁花为例,在和林的时候,整个部队从战士到伴当到各种随军人员人数超过了六千人,当然出师征伐的时候一部分伴当会留在后面。然则跟随秃鲁花行动的伴当也超过了二千人。

这些伴当基本都有相当的战斗力,其马匹、器械和盔甲都是由秃鲁花的部族提供,所以显得五花八门,既有汉地的大刀长矛、亦有蒙古本部的铁凿枪和短斧,还有西域的弯刀和铁锁。盔甲也是各显其能,没有统一的形制。有的人披甲,有的人不带甲。不过所骑的马匹虽然亦多良骏,却从来不带甲,这是为了节省马力而专心服侍秃鲁花部队。

用这些伴当来遂行捕捉工匠的任务自然是最合适不过。那副将领了五百伴当四散而去。祁都领着秃鲁花军越过跃马河径直朝南而来。

往南二三里,正遇上了在南边警戒的探马赤军。

“南人已经过去了二三个时辰,看样子走的很急,我们已经派了人沿路跟踪。沿着大路追击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追上了。”

不用探马赤禀报祁都也可以看得出这些宋兵惊慌而逃的模样,随意丢弃的衣甲和军旗,慌忙杂乱的脚印,都在明白无误的告sù

秃鲁花军他们的目标已经是一只惊弓之鸟。

但秃鲁花军的兵士们不但没有因此而精神大振,反而显得有些士气低落。

若是放在汉军或者别的军队头上,能够这样轻松的获得功劳真是天降的福气。追击溃逃的敌人大概是这个时代的最安全的获得战功的方式了。

但对于这些第一次踏上南征战场,甚至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实地参加战争的部落子弟来说,追击溃退之敌这种工作未免显得太过易如反掌。反而不易激发起他们战斗的热情。

一个秃鲁花军低声抱怨道:“我们从和林赶了这么一大截路过来,又不是为了追杀逃跑的懦夫的,南朝的精兵强将在哪里?”

祁都扬起手中的马鞭喝道:“都在说什么话?不管是逃跑的敌人还是强悍的敌人,都是大汗的敌人!那些逃掉的家伙不好好整治,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当年花剌子模和我军在边境上大战了三天三夜,蒙古健儿获胜,可是并没有乘胜追击。大约十万花剌子模精兵连滚带爬的逃了回去,可是这些精兵后来驻守花剌子模三大城池,蒙古男儿折损了无数才得攻的下来。只要有机会,所有的敌人都不许放过!”

他将马鞭往南方一指:“不许让南兵一兵一卒逃脱!”

正在朝着南方急促奔走的荆楚军已经用上了全速。刘整甚至来不及整顿他夸以自豪的行军队形,而是任由着军队略微散乱的行进着。倒是焦进带着几十名背嵬军在队尾压阵,救援了不少掉队的同伴。

之所以要如此狼狈的撤tuì

,是刘整担心在赶到白翊杰要求他们撤tuì

的地点前就被敌军的披甲骑兵所追及。要知dào

在平旷之地,就他这一千人是绝难在精锐的怯薛骑兵面前全身而退的,就算他勉强能用阵型抵挡住敌人一两波突击,但终究不能在接二连三的攻击波下生存下来。

更要命的是为了遂行奇袭作战,部队很少带甲,即便是带甲的背嵬军也都临时穿戴的便于行动的皮甲和纸甲。在这个时候为敌军的怯薛追上的话,光是用绵密的箭雨就足以制造一场大屠杀了。

好在白翊杰交代的撤tuì

地点就在邓州边境不远的地方,他们撤tuì

的路程并不远。就在这时候已经远远的可以望见唐河边上那座破旧的驿站光秃秃的旗杆了。

他大声喝道:“九重驿就在前方,各部努力向前!”

他一扭头,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一下自家的队伍怎样,一眼先看到了远处滚滚而起的烟尘。

看到追兵将近的可不止他一人,队伍里不断的有人回头张望着。饶是号称精锐的背嵬军和振武前锋军的士兵,眼见着追兵在后方越来越近也不由得有几分惊慌。更何况刘整审那被活捉的蒙古军官的时候许多兵丁都在场,他们都清楚追击而来的敌军是什么样的部队。

若是换成京湖别处的军马,在如此强悍部队的追击下或许早就溃散了,但刘整也看到尽管队伍里勉强还保持着镇静和纪律,但人人面色沉重,浑然没有轻松的模样。

面对天下无双的铁骑军团,会感到害pà

是必然的。

刘整不是傻瓜,他自然也有些忌惮这些传说中的精兵猛将。但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和素来的胆大让他又有些期盼和这天下精锐的正面冲突。

当然,不是在这毫无遮蔽的旷野上。而是在他刘整自己选择的战场上。

不过这一次刘整或许要变一变思路,让自己置身于白翊杰为他选择的地点来和敌人进行交战了。

他已经看到了九重驿的方向上不停的有鸟雀惊起,这是大军所在的信号。

而他也很惊讶白翊杰居然肯不掩藏痕迹的公然在九重驿部署军队。这不是摆明了要和敌人在旷野中决一胜负么?

他对全军高声喝道:“副都统派遣了军队来接应咱们了!大家再努一把力!”

这时候军中精细的人也已经看到了九重驿的异常之处,惊喜欢呼声里众人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尽管那样将急速消耗他们所余不多的一点气力。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1)

相对的,蒙古军的追击却渐渐放慢了脚步,他们也不是傻瓜,九重驿上空不时惊起的鸟雀对于在草原上操练多年的战士来说早已经成为烙印在心中的一个固定概念。

那里有南人的援兵。祁都稍作迟疑后,立即命令大队停止前进,数十名精于侦察的伴当骑兵纵马四出,搜索附近是否还有别的南军的踪迹,稍后又命令五名随军的探马赤兵前往九重驿方向探看敌人援军的真实数量。

他带了几名亲随策马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举目而望,心中也不由得称赞,虽然宋人想在这里跟他的秃鲁花铁骑决战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主意。但若是在这一带地区找一个地方来与秃鲁花队交战,他也一定会选择九重驿一地。

隋唐都长安洛阳,更兼蓄养马匹极多。因开天下驿站之盛,古来所未有,开元时期,天下驿站多达1300余所,俱都备足吏员,贮蓄钱粮,更兼养殖用于快递的马匹多匹。九重驿正是在这个时期建立起来的,从襄阳到长安的道路上,邓州是一个极为重yào

的中转站,或者这里没有子午道或者傥骆道那样人流如织,但若想让湖南湖北地方的贡赋及时到达长安,这里是必须要经过的地方。

唐末藩镇割据,河南地和襄樊都成为重yào

的战场,在开元时期一度繁盛的九重驿也被战火所焚毁,五代时期,这里是荆南割据地和中原政权接壤的边区所在,盗匪横行,形势动荡。重建九重驿的时候,州郡官吏考lǜ

到驿站很可能面临盗贼的侵袭,故而舍去靠近大路而远离唐河的原址,特别将驿站重新修建在如今的地址。

祁都远远的眺望着那座本来已经被废弃的驿站,驿站建在一座隆起的山坡上,邓州境内多山,但都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峦,骑兵可以攀援而上。这座山坡也是如此,但若是骑兵冲上山坡,速度的优势就完全得不到体现,只能陷入和敌人的肉搏中。

而山坡右侧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他并不知dào

白河直接汇入汉水,只是觉得这条河流为九重驿增加了一道完美的侧翼屏障。

山坡后是两座相连的小山,山上尽是繁盛的林木,在里面藏匿数千兵士都绝无问题。左侧和正面则是毫无视线遮掩的开阔地,从进攻者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在冲击的全程都要暴露在敌军的箭雨下而没有遮挡。当然,好处是骑兵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冲到山坡脚下。

祁都的目力素来不错,就算远远的隔着他也能看到他们所追击的这一股宋军正在奋力的朝山坡上攀登,希望能和山坡上的友军会合,令他略感惊讶的是尽管距离太远,视线有些模糊,依然能够辨认出这些急行军的士兵们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前进队形。这就已经足够难得了,这个世界上纪律松懈的部队是绝大多数,能够在敌军骑兵的追击下保持的住队形的部队又是少数中的少数。在金国,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勉强做到这一点。不,他也曾经听参加过三峰山之战的蒙古大将们提起,金国战斗力首屈一指的花帽军在最后决战的时刻,在蒙古军的袭扰追击下也阵型散乱,各自为战。

这一定是宋朝少有的精锐之师。祁都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追上他们,在旷野上将他们彻底歼灭,虽然战斗会比预想的要残酷血腥,但只要将其消灭掉,对将来四太子攻略襄阳就能产生极大的帮zhù

。宋朝能打仗的精锐部队原本就不多,多消灭一个人,胜利的把握就会打几分。

如今让他们逃上了山坡,还和救兵会兵一处,以秃鲁花骑兵正面仰攻,不知dào

会增加几许伤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部族长老的子弟,损失任何一人都是对帝国的伤害。

祁都站在山岗上沉思了一阵,拨马回到自己的队伍前方。

派出去哨探的探马赤军已经回归了,但派出去的是五骑,归来则只有十夫长一个人而已。他盔甲歪斜,弓箭、刀枪和盾牌尽失,显得狼狈至极。颌下的胡须被剪掉了一大把,短短的显得很是滑稽。

祁都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漠北的民族素来以胡须为男子的标志,这个习俗甚至被突厥人带往西方,从关外的大草原,一直到遥远的赫拉特,你要是敢触碰一下男子的胡须,都是极大的冒犯。

祁都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被南人捉住了?对手有留下姓名么?”

那探马赤十夫长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个思南思人身手很强,他自称叫秦武。”

秃鲁花队伍里传出一声很小的惊叹声。祁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抬头问道:“谁知dào

这人的?这人什么来路?”

队伍里一个略带生硬的蒙古话声音答道:“那颜,此人曾经是完颜陈和尚部下,在卫州和倒回谷立下过战功,在汉人的军队里都称呼他的绰号铁头,意思是冒死冲锋,死战不退。”

“思南思人还有这样的好男子。”祁都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敌人这样骁勇,咱们仰攻上去必然吃亏,不如就此收兵回去,等曲出大王的大军到了再南下攻打襄阳也行。”

他这几句话说的简单,在队伍中却如同响起了炸雷一样。众将兵愤愤不平之色溢于言表。

一名盔甲外罩着锦袍的军官大声喝道:“我等南来,就是为了和这样的对手交战!那颜自从追随大汗征战以来,从未喊过一个怯字。今日怎么却像绵羊一样,看见强敌反而退缩了?”

祁都说道:“并非是我怕死,依照我的性子,就算是冲上去用拳脚打,用牙齿咬,也要和那秦武见个胜负。但诸位都是大汗麾下族长的子侄,随便折损了哪一个都会直接伤害贵胄们的血脉。如今思南思人盘踞在高处,正面仰攻,损失必然惨重。我军攻坚,素来以俘虏的生口作为前驱,用敌国百姓的生命攻破敌人坚固的防御,但此刻四下没有居民,要想攻坚只有依赖我们自身。将诸位秃鲁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这南国之地,实在不算会打仗的将军。”

队伍中又有声音高叫道:“那颜不要说这样话!当年攻中都、攻黑水城、攻玉龙赤杰、攻撒马尔罕,多少蒙古将士血染敌人城头。我们可不是只会躲在敌国百姓后面攻城的!连窝阔台汗的亲子都在撒马尔罕城下阵亡。难道我等身份比得上黄金家族尊贵吗?我等的血缘比得上成吉思汗的子侄孙辈亲近吗?要战就战,不要用这等没来由的借口!”

祁都被他狠狠的顶撞了一番,也不生气,转而问道:“敌人都在高处设防,还摆设了许多的鹿角和障碍,我们都是骑兵,如何登高攻打?你们倒是说说!”

当即有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大声回答:“有什么难的!我等只会马战不成!下马列队,冲上前去,砍翻鹿角,劈开栅栏,杀进去将南人歼灭掉!”

又有声音高喝道:“当年破乃蛮之时,乃蛮太阳汗将宫帐设在高山半腰间,我军如何破敌?是大汗领着众将下马步战,领着将兵们手挽着铁车前进,击破了乃蛮兵居高临下的攻击,这等豪气才是蒙古人的气概!区区几千南兵守住这么个小山坡,如何能挡得住蒙古健儿的脚步!”

祁都笑了起来,将声音抬高了喝道:“你们当真不怕死?”

站列的整整齐齐的秃鲁花兵刷的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刃被秋日的阳光照耀,发出慑人的光芒。

“宁愿粉身碎骨,血染疆场,为大汗粉碎黑岩,渡过恶水,挖取人心!”

“好!”祁都在震天的呼喝声中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咱们就和南人在这小山坡上好好的厮杀一场!”

虽然这样说,但祁都亲自带着几名卫兵前进到距离九重驿一里有余的地方,打马来回奔驰,朝着山坡上眺望,才发xiàn

山上兵丁来往,旗帜森严,显然驻守此地的大将秦武也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并非是容易打发的角色。

秦武站在客栈的瞭望台上,两眼注视着远方数骑来回飞奔的蒙古骑兵,看服色应该是这支骑兵队的长官亲自前来探看敌情。

若由着秦武的性情,敌人距离此地虽然很远,但以他的射术未必不能射中,很多名将都习惯在敌人猜想不到的距离上突然用弓箭射杀对方的头目或者重yào

军官,这可不仅仅是单纯为了除掉敌军的头目而已,让敌人感受到本方弓箭杀伤的范围之广阔,能够在战术层面上大大限制敌人的发挥,而为本方战术的制订增加更多的灵活性。

但临出征之前郑云鸣下了死命令,在战斗真zhèng

开始前决不允许随意开弓暴露本军的射程。虽然秦武不太明白这样的意义,但在对方真zhèng

发起进攻之前也只有勉强忍住一时的手痒。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2)

他一翻身顺着粗大的木头杆子溜了下来,尽管经lì

了数百年时光,但在历代地方官的修缮下驿站的设施还算完备,从这根粗大的立柱就可以看出,金国即使在最后几年的时间里依然尽心尽lì

的维持着这座驿站的运作。毕竟这里曾经屯驻的是金国最后的野战军团,要时刻保证和朝廷的联络。

也正因为如此,宋军才得以在此据住险要和蒙古人的铁骑相抗衡。

有时候连秦武也觉得讽刺,一群原本是金国降卒的士兵,在金国故地的驿站附近,就要为了大宋继xù

和蒙古人战斗。

并不仅仅是北地人马的忠义军要进行战斗,前方不远处,刘整谨慎的躲在一辆翻倒的大车后面观察着山坡下的形势。他和他部下的一千名郑云鸣本部人马也一样会参加这场战斗。

刘整看见秦武走了过来,抬头略带抱怨的说道:“怎么不将五千兵都带来,如果是这样,咱们就能一鼓作气的将这支敌人吃掉了。”

秦武哈哈一笑:“这么无谋的话可不像你刘整说的啊。这座山坡如此狭小,怎么能让五千人展开?就算现在只有一千六百人的兵力,也一样展布不开,只能将一部分弟兄安排在山阴处等待呢。若是下到平旷处列阵,敌军俱是骑兵,百骑可围万人,他们根本不用急着进攻,只消将我们团团围住,等待从河南赶来的大军就够了。即便没有等待到足够的增援,就凭这几百号铁骑兵战斗力也不可小觑。毕竟是胡人大汗的亲兵卫队,禁卫所在,战斗力岂是我军可以相提并论的?”

刘整瞪起了眼睛:“统制何必长他人志气,我背嵬军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你且让人把这些大车推开,我自带背嵬兵下去和他们厮杀一阵!”

“这样可不行,”秦武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副都统有严令在,决不允许私自下山去和敌人相斗,一定要等到他们攻上山来”

他眺望向山坡下的目光突然变得猛虎一样锐利:“来了!”

远方的旷野上,大队骑兵排成几个整齐的横列小步快速接近九重驿,马蹄踏地的声音密集的敲击在宋军的耳膜上。在山下盘桓片刻之后,敌人终于还是决定要发起进攻。

秦武这时候才完全看清对手的实力,在前的是不到一千名的人马俱甲的怯薛重骑,盔明甲亮,旗号鲜明,最前的大旗上的黄铜牛角标志熠熠生辉,即便远远望去,可汗近卫的威势依然表现的十足。

大约两三千的仆从军骑马紧跟在后,从他们驾驭马匹的熟练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随从也都具备相当的战力,最少不会逊于一般的汉地士兵。

敌军占据了绝对优势,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秦武和刘整所能依托的,就是居高临下的优势和在营地四周布下的临时屏障。

怯薛军毫无阻碍的一直逼近到山坡脚下,将尽一半的铁甲战士和大概一千名仆从兵翻身下了马,开始在山下排成队列。秃鲁花们从马上取下了步战用的武器,将铁盾举在身前,西域式样的弯刀举在手里。仆从兵则站在后面举起步射用的大弓,开始朝山上射箭。

“鞑子开始射箭了!注意隐蔽!”营中的军官们大声提醒着,就算他们不加提醒,这些已经不是初涉沙场的军士们也已经分头开始寻找掩护。但这一次鞑子放出的箭雨的密度和力度显然都超过了以往,对于有一定经验的战士来说,这意味着敌人的射术更加优秀,手中的强弓更加有力,同时也意味着对手的实力,他们不会仅仅只是射箭有力,接下来的肉搏作战一定更加强硬。

宋军的弓箭手亦开始还击,但木弓限制了弓手的发挥,箭雨落在山下的敌人阵里软弱无力,尤其是对于全身铁凯手举大盾的秃鲁花战士来说,更是如同瘙痒。

祁都当然不会认为宋军中只有这些软弱的木弓,在去年的战斗中许多蒙古军兵都被宋军凌厉的箭矢所击倒,只是敌人既然使用这样的弓箭作为反击,那便是自行放qì

了初期的弓箭较量。

他站在队伍最前列,举起盾牌,右手猛地向前一挥,发出了进攻的讯号。

这是宋军第一次遭遇到下马步战的蒙古本部精锐。他们不知dào

这些在马上腾挪如飞的战士是从哪里学习步战技巧的,看只消看到他们的阵容,丝毫不亚于最精通阵前搏杀的宋军步卒。他们拍成紧密的横列,肩头靠着肩头,盾牌依偎着盾牌,脚步一致的开始朝山上推进。

若是宋军排布成这样的前进阵型都稍嫌紧密,难免觉得有不方便行动的地方,大军也不易保持整齐的阵型,故而宋军所谓堵墙而进的阵势,其实前后还保持着一定的空隙。可是这些秃鲁花军前进的时候,几乎真的就形成了一面迎面压来的人墙。并且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来让这面墙壁毫无滞涩的朝前推进。

“那颜!天色不早了,我们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够了!”副将在祁都身边大声提醒道。

祁都抬起头看看已经开始朝西面倾斜的太阳:“没问题,我们冲上去厮杀一阵,天黑之前结束打斗,然后就地在山坡上宿营!”

万一在天黑前不能解决掉山上的敌人呢?那将会在夜暗中和敌人进行步战,会发展为一场形势极端混乱的混战,在混战中即便是训liàn

有素、战力强悍的一方也根本无法发挥实力,谁胜谁负完全就是在掷骰子,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打的宋军四散而逃却肯定无法在黑暗中追击了。最坏的情况下,自己的队伍都有可能被弱势一方的宋军所击溃。

在黑夜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但祁都却有着绝对的自信,他完全相信手下这些强悍骄傲的小伙子们的实力,在天黑以前,至少能够将敌人赶下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让他们大部退到平原上,然后就只剩下等待黎明。

山上的宋军突然纷纷猛地从掩蔽的地方站了起来,一排力道强劲的弩箭破空而至,秃鲁花们举起手中的大盾挡在身前,将弩箭尽数挡了下来。

宋军的发射并没有停止,而是零零散散的不算发射强弩,但在一面挨着一面的盾牌组成的坚不可摧的墙壁保护下,弩箭所能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显然这些所谓的“强弩”也并非是宋军手中第一流的弓弩。秃鲁花阵势半点也没有迟缓,反而加快了速度,朝着山坡仰攻而去。

祁都心中突然冒出一点疑惑,或是他自己用兵,必然在此地安排一支精兵悍将接应北上部队。说不定是还会安排一部分箭筒士协助怯薛军防守,人员、武器、器械必然尽是最好的。可是南军大将并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这是放手让援兵和北上部队一起被自己歼灭么?为什么他会有这样愚蠢的安排呢?

但战争的形势实在容不下他多想,秃鲁花的阵势已经渐渐逼近宋军外围的障碍,宋军躲在营地中紧张的看着敌人一步步的逼近自己的营地。突然宋军营中响起了短促而尖锐的哨声,宋军齐声呐喊,手舞着团牌、短柄刀、短枪和斧头离开了营地,朝着秃鲁花阵势猛冲过来。

对方的主将倒也不是全无经验,懂得不能让秃鲁花直接逼近到营地近前,这和守城的道理是一样,若是杀到用来代替栅栏的由推翻的大车组成的环形防线近前,宋军的士气就会完全被秃鲁花所压制,营寨实则就已经破了七成,若想着在敌军逼近营地之前就要将敌人阻遏住,只有先行冲出在障碍间和敌人进行一番战斗,先行顿挫一下敌人的攻势。

这也正是祁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若无dí

军迎战,怎能显示怯薛军的强悍!

他举起手中那支包着浑铁的短矛,大喝一声:“洪巴图鲁!”

秃鲁花军爆fā

出山呼海啸一样的应和声:“洪巴图鲁!”阵势从前排开始松散,将士们举着闪亮的西域钢刀勇猛的朝着宋军迎了上去。

刀剑的碰撞声、盾牌互相撞在一起的声音、混杂着蒙古话、带着各地口音的汉话、女真话、回鹘话的叫骂声、枪头刺进身体的声音、甲叶被斧头劈开的声音在鹿角和拒马子间奏起死亡的旋律,红色的血雾一团团的喷溅在鹿角叉和乱石间,不断有人倒下,幸运的人倒地之后立即断了气,一些人受重伤尚未马上归天的,躺在满地的刀枪和尸体间大声呻吟呼救,还没有得到同伴的救助先招来了敌人的刀枪。

秦武带着人守在大车后面,冷静的看着前方展开的战斗,虽然出击的是郑云鸣赖以自豪的背嵬军,但郑云鸣建军时间毕竟短暂,即使是号称诸军之首的背嵬军也没有几年的战斗经验可言。另一方面郑云鸣坚持以书生为大将,山农充士卒的政策正在慢慢的暴露出恶果。这样的军队结阵进军的时候固然纪律严谨气势十足,但在单对单的打斗中毕竟不能与精锐的职业战士相比。即使这些人是已经经过严格操练的背嵬军。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3)

他看着秃鲁花大军队形严整的朝前方推进,前排的战士一面掩护着后面的士卒源源不断的攻上来,一面互相掩护着步步向前的推进,五里坡之战的时候,宋军曾经以严整的队形压迫着常德的叛军,让他们陷入四面楚歌的包围中,如今他们终于遇到比自己更加强悍坚韧的对手,这种严谨的步行阵势节节推进,终于将背嵬军完全挤出了鹿角拒马障碍之外,一阵刀斧凿锯之后,障碍被砍出了许多缺口,秃鲁花军喊声如雷,一步步的紧逼着已经有些散乱的背嵬军,直接冲到了大车组成的环形防线跟前。

祁都一枪将一名背嵬军战士刺了个对穿,放眼望向大车阵后面,秦武全身介胄,头戴着善闪亮的凤翅兜鍪,面覆着带有鬼怪花纹的履面,手中提着一柄铁骨朵,伸出了左手轻轻的对他做了一个来的手势。

他见此人身边都是衣甲闪亮的士兵随扈,知dào

此人必然是南军的大将,看他气派不凡的样子,应该就是探马赤军口中的秦武了。

他纵声大笑,一抖手将短矛从背嵬军身上抽了出来,尸体软软的倒在地上。祁都手握着滴血的长矛,全然无视着正在互相厮杀的两方军士们,径直大步朝着秦武走来。

守在秦武身边的兵士们看见对方的大将毫无顾忌的直接冲向统制,各挺刀枪准bèi

拦截住他。秦武却挥手叫他们散开。挥动手中的铁骨朵,大踏步的迎了上去。

步战相斗,矛枪类的武器适合据守,而短兵器则要抢占先攻之利。秦武的铁骨朵不过三尺有余,面对祁都必须抢先动手,他挥动骨朵朝着祁都头顶狠狠的砸了过去,祁都连闪避都不屑考lǜ

,一枪直插秦武前胸,秦武只是微微侧身让我了祁都的短矛,自己的一挥也被祁都闪身避让过去。

两人都是沙场侵淫多少年的老手了,彼此打了一个照面,立kè

知dào

遇上了真zhèng

的对手,当即消弭了轻慢之心,打叠精神,互相打量着对方的眼神和身法,谨慎的挪动着步伐,又重新战在一处。

当二人全神贯注的在驿站前单挑的时候,战势几次发生着变化,先是时,背嵬军和忠义军组成的出击部队已经完全被压缩进了大车防线的后面,秃鲁花队已经有好几十人越过防线朝营地内部进攻,但刘整率领着前锋军和保捷军的一部分士卒展开反击,利用敌人力战之后气势稍衰的机会,一举将骄悍的秃鲁花军士重新赶回了鹿角之外。

秃鲁花军败退之后,随即在鹿角外就地整理了一下阵型,在第二排增援上来的铁甲战士的支援下再度发起攻击,这次他们不再全面冲击,而是将宋军在几个方向上牵制之后,以驿站大门为主要攻击方向,这里的大车已经被推开了几辆,露出一个极大的空隙,秃鲁花队从这个空隙处源源不断的攻了进去,一直占领了驿站的主楼。

刘整率领军队撤到了驿站的后院,无奈之下只有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十六名一直在军中待机没有参战的火铳手此刻抢先爬上了后院偏房和马厩的屋顶,居高临下的朝着四面涌过来的秃鲁花开始射击,秃鲁花被这单兵火器的突然打击稍微震慑了一下,不自觉的又被宋军挤出了驿站。但旋即他们又折返回来,躲在各种障碍之后用步弓进行反击,蒙古射手天下罕有对手,只一小会功夫,屋顶上连放火铳的火器手就全部中箭落下屋子。

刘整这时候已经再没有招数,他指挥着部队一面向后退却,一面寻找着秦武的踪迹。却发xiàn

秦武这时候带着几名军士快步赶了过来。

“不要硬撑!”他大声说道:“吩咐弟兄们朝山后撤tuì

,撤到林子里去!”

刘整惊讶的看着他左臂滴血的伤口:“是什么人连你都能打伤了?”

“吃了点小亏。”秦武不在意的说道:“何况对方也不是全身而退。叫弟兄们按照事前交代的,全部撤到后山的林子里去,我来断后!”

刘整立时瞪圆了眼睛:“我刘整的部队,哪有让上司断后的?统制先走,追兵我自当之。”

两人说话的功夫,锣手已经开始敲击手中的铜锣,即便不用发布鸣金号令,宋军也十有八九已经抵敌不过敌人的迅猛攻击了,再这么下去,不要说顺利撤tuì

到后山,在山阴背面秃鲁花军就可能将宋军完全击溃。

刘整大喝一声:“背嵬军随我来!”抄起手中已经崩了口的破阵刀就要上前厮杀。秦武大声叫道:“不必着慌!你呆在这里组织撤tuì

!蒙古人不需yào

你来管!”

刘整觉得这一刻的秦统制简直不可理喻,敌人正在驿馆的后院和外围和宋军绞杀成一团,迫在眉睫的威胁,如何能不理会?

祁都的头鍪被铁骨朵擦挂了一下,脑子空白了好长时间。如果不是秃鲁花战士奋力上前击退了秦武的攻击,只怕早在一刻前战斗的形势就会因为蒙古一方的大将被击毙而产生变化了罢。

祁都被亲兵扶起,靠在驿站前的一个石碾子边喘息了一下,站起身来观看了一下周围的战况,秃鲁花在激烈的战斗中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正在压迫着依旧顽强战斗的宋军朝后山的密林退却。

跟他料想的一摸一样,虽然在和宋军勇将的单挑中吃了些亏,但关键的是整个战斗蒙古军获得了胜利,他抬头望了望已经有些低垂的太阳,不知dào

赶在日暮之前能歼灭多少宋军。要不是人数面对宋军是劣势,他原本应该采用蒙古人传统的全面包围战法。但敌人居高临下,又要迎面攻坚。剩余的人数不足以在山下布设下封锁线,多数的宋军应该能成功逃入后面的山林中。

即便是这样也要激励部下多杀伤几个宋军,这样明日的追逐才会少一些目标。他正要大声呼喝招呼秃鲁花们奋勇杀敌的时候,驿站的后院传出一声极大的爆zhà

声。

祁都随后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这感觉似曾相识。在祁都还是一名少年兵参与对中都的围攻的时候,亲眼看见高大的中都城墙上金人用绳索垂放下一个巨大的铁疙瘩,在半空中突然爆裂,将一名牌子头的头颅炸去了半边,这种熟悉的声音和热浪,当然,还有血肉纷飞的结局,都比当年大了好几倍。

发生在后院马厩的这场爆zhà

除了造成十余名秃鲁花兵的死伤之外,还让宋军和秃鲁花军的兵士们惊愕的停下了手中的厮杀。

“愣着干什么!快撤tuì

快撤tuì

!”趁着秃鲁花军不知所措的那一阵,各级宋军军官大声呼喝着驱赶着本部的兵士们撤向山林。

刘整吃惊的看着驿站升起滚滚黑烟,他做梦也没想到秦统制为了拖延蒙古人的追击竟然用的是这个办法。

“怎样?”秦武大声笑道:“也只有官人能想出这么个巧主意,将盘香放在木匣中,将引线固定在盘香的相应部位,盘香一旦燃烧到此处,火药自然被引发。这样就算不用士卒点放,也可以做到定时引发。”

刘整的脸色却相当难看,自从土龙军建军以来,背嵬军攻必胜、战必取,虽然不说经lì

过如何激烈残酷的大战,却没有尝过败北的滋味。

但这一次直接碰上精锐的怯薛卫队,真是一场从战技到士气的完败。他没有想到秃鲁花竟然用一场宋军最擅长的仰面攻坚战打败了自己,他以前也曾经听人说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类的无聊言论,但那都是江湖小儿的无知谬谈而已。沙场决胜必须运用自己最优势的一点将敌人击溃,不然就会遭遇到难以预测的风险。

但今日他才第一次得知用敌人最擅长的优势将敌人打败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撤tuì

下来的军士们个个脸上都是紧张焦躁的神情,他们脸上这种慌乱的表情说明他们坚守的信念已经从根基上在动摇,既然蒙古人连步战都能将他们击败,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呢?

刘整抬眼望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九重驿的山坡上,以及山坡上蒙古军将们欢呼胜利的模样,恶狠狠的说道:“先等他嚣张一阵,今夜三更天出动夜袭敌军,将九重驿夺回来!”

秦武的伤口已经被医官包扎妥当,他坐在一旁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年轻气盛了些,秃鲁花这一阵并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得胜之后怎么会不小心戒备?何况他们在山坡上占据了绝对视野的优势,你带着人去太容易被人发觉。这一去必然会大败而回。”

刘整冷冷的回应:“统制又有什么计划?现在一千多弟兄被困在密林里,人困马乏,这是天色将暗敌人才没有能下山来追击,这时候不抓紧时间跑路,却还下令大家退后二里修整。难道等明日敌军全军上马之后进林子将咱们都剿灭干净么?”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4)

秦武将身子靠在一颗小松树上,魁伟的身躯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挺拔。

“现在我什么计划也没有,大家打了一天也够累了,抓紧时间睡觉。”他的口气里居然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戏谑感觉:“明日自见分晓。”

“思南思人像兔子一样的逃进了山林里去了。”祁都的副将大声咒骂着逐渐笼罩住天空的暮色:“若是还有一些时间,咱们的勇士们完全可以上马将他们全部解决掉。”

祁都望着渐渐陷入模糊的后山的连绵森林,若是在北地的时候,他一把火就将林子点燃了,将这些南兵像狐狸一样赶出巢穴,然后上马冲锋见个胜负。但这许多年的征战让他变得不再这么急躁易怒,如今的他更愿意让自己的士卒在营地里安安稳稳的休息一晚,等待明天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再一举将敌人置于死地。

“派几个人到山下看住思南思人,不要让他们趁夜逃得太远。”他一面脱着头鍪一面说:“叫勇士们好好休息,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全军上马,就地将这一股思南思人彻底解决。”

副将面露为难之色:“咱们的健儿不习惯住在山坡上,还有这许多碍事的房子,不如仍旧跟在和林一样,在平地上搭起帐篷,放出哨卫,养好了精神明日杀敌。”

祁都对副将的愚蠢素来没有什么忍耐力:“思南思人就在这山下的密林里,不在高处随时做出攻击的姿态,难道等着他们趁夜来偷袭么!叫山下等待的战士们也全部上山来,我们蒙古人饮冰卧雪,什么地方不能好好入睡?”

顿了顿又说道:“将马匹全部赶上山来找地方拴住,那些思南思人狡猾得很,我们人在山上,他们指不定会悄悄的来偷马。”

秃鲁花军当夜就夜宿在历经激烈搏杀夺取的这座南方城驿附近,枕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首安然入梦。

睡到二更天的时候,刘整突然尿急,他站起来紧走两步,准bèi

在一棵高大的杉树下好好的放放水。

正当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

敌袭!这是他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当即提上裤子就准bèi

折回大声告警,可是仔细一分辨,这并不是兵马在树林里穿行的响动,这响声是从白河方向传来,就仿佛是

他赶紧快步来到树林边缘,站在白河岸边举目在黑暗中眺望,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如何?”秦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我说过了,过了子时自然见分晓。”

白河水面上滔滔如鼎沸,成百上千的大小船只点着夜航用的灯火,满载着士兵正在朝着上游行驶着,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被敌人占据的九重驿!

郑云鸣坐在一艘四车车船的船头,白河河道狭窄,作为大样将帅座船的那艘气派的八车大船开不进来,只有四车的车船勉强能够驶进河口,这里就是此次水上进军的大本营所在了。他注视着前方河岸一侧隆起的山坡,那上面的蒙古军兵们也一样惊惶不安的望着河中密密麻麻的宋军战船吧。

行进在船队最前列的水哨马和夹板船陆续靠岸,上陆的振武军士兵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整队,自郑云鸣部下分兵以来,振武军就以军纪和操练胜过土龙军而赢得驻扎襄阳各军的瞩目。从在孟珙手下办差的时候,王登就立志要建成一支在纪律和训liàn

上可以比美南渡初年的岳家军的精锐军队,但杨掞的建军理念与此不同,他宁可稍纵士兵也要锻炼出士兵独立处置战场局面的能力。操练土龙军的时候,二人就因为建军理念的有所不同而互相出现掣肘的问题,如今王登独领一军,正好借机施展他自己的建军方略。

在夜暗中让将士们依照顺序下船并且集结起来,即便有灯火照明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依赖的只有士兵们严格依照计划行动的能力和互相之间的招呼。但郑云鸣在后方看到,尽管还有一些混乱和错漏,振武军大体上还是保持着严谨有序的行动,他不知dào

王登在独立治军之后给这些孩子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但今时今日的振武军的纪律和行动力的确已经压倒了老部队土龙军,无愧是襄阳城中第一等的精锐。

振武军以一百人为单位,每上岸一百人则马上整队朝九重驿所在的山坡开进,进到山坡下后马上展开成四排横队队列,一个接一个的横队连接起来,很快就构成了一道针对九重驿的防线。

这时候还正是夜色深沉的时候,王登的目的当然不是就这样准bèi

发起进攻,在视线如此不利的局面上发动堂堂正正的正面攻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当然,对于山坡上的蒙古人也是一样。

黑暗里突然响起了悠长的胡笳声。山坡上传来蒙古人愤nù

的呐喊声。

接下来一片昏暗中就响起了急促密集的马蹄声。

蒙古人当然不是傻瓜,白河上游延绵不绝的船只让他们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但夜色昏暗中祁都无法看清楚山下的情形。犹豫了半晌才发布了全军乘马下山的号令。

黑暗中的乘马突击并不容易,尤其还是全身披甲的铁甲重骑兵,虽然是以严格训liàn

著称的怯薛卫队,此时也难免发生混乱,有的战马跑偏了方向,有的落在后面,队伍零散的奔驰向山下的宋军。

尽管如此,黑夜中马蹄声震天而来造成的心理恐慌,比之白日里更要加倍。在看不清局面的时候,人类的恐怖要比真实的血腥更加深刻。振武军中每个士兵缩着脖子,手中紧紧握着长枪,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王登大声喝道:“众兵丁听了,牢记你们为何而战!”

他放声唱到:“何故行在人生路,人活俗世欲何求?祸福凶吉皆不问,耳畔锐意是刀声。刀丛箭雨沾身过,武者斗志心中存,人情斩断澄心意,忠义之路莫回头!”

激昂的歌声在黑夜里回荡着,擦亮了振武军将士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枪斜指向正前方,等待着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的铁骑洪流。

只有散步在长枪阵列间隙中的火器队的炮手和火铳手们没有把心思放在王登豪气万千的歌声里,他们凝神静听的只有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利用声音来辨别距离是一种相当高超的技术,即便是草原上第一等的战士也极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好在黑夜里作战杀伤敌人并不是首要任务。

“火器队,开火!”伴着清晰的号令,宋军阵列的火器开始开火了。

火铳的发射在黑夜中绽开一朵灿烂的小花,竹将军的发射则爆出一团硕大的火焰。霎时之间宋军的阵前光芒耀眼,照亮了正在全速朝着宋军冲杀过来的秃鲁花骑兵。

这就是在黑夜里使用火器的意义。巨大的亮光在瞬间让冲向宋军步兵的秃鲁花骑兵眼前一片雪白,顿时丧失了视力,巨大的声响震慑的不光是骑兵,还有马匹。马儿本能的停住了冲击,不论主人如何叫骂催促,掉转过头来朝着山上逃跑。

即便是冲到宋军长枪阵前的马儿也都放缓了步伐,在长枪横列的面前停下是最危险的事情,当即有几名秃鲁花军备长枪掀翻下马。其他人熟练的勒住缰绳,在撞上长枪之前就策马返奔,齐齐的退回到了山坡上。

秃鲁花的副将一面擦着汗一面对祁都说道:“夜里展队冲击长枪阵太困难了,咱们先歇息半夜,等到明天人马精神养足了寻个空隙一举突围出去!这些宋军在山坡下站了半夜,体力也会耗尽的。”

祁都只是哼了一声,一脸严肃的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火把和来往奔走的人影。

突围?哪里有这么容易,这一次趁着敌人登陆,前后不及的时刻突然发动突击企图突围的失利,已经丧失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他略略点了点火把,宋军的人数至少也有五千人以上,被他们团团围在山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要是当初能在旷野里扎营,也不至于被宋军大队所乗,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卖的。

现在也只有等到白日天明,宋人的大队士兵不可能素质都那么强悍,可以徒步抵挡住铁骑的突击,否则宋朝早就反攻到北边了,寻一支容易下手的部队作为突pò

口,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

或者等到天明,两只放飞出去的信鸽能够带来一支援兵也说不定,毕竟汉军那颜严实的大队铁骑就距离这九重驿没有多远的地方驻扎。

宋人胆敢在靠蒙古人这么近的地方集结如此众多的兵力,这是任何一个蒙古将领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一次绝对大胆的赌博,如果他们被蒙古人的主力咬住,将其歼灭在野外,襄阳就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祁都当然看得明白这一点,他和他的八百秃鲁花骑兵,将成为决定襄阳城命运的关键一步棋,如果真的能将这么多宋军死死拖住,就算牺牲掉他和这些部下也是在所不辞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安稳的坐了下来:“传令全军,好好养精蓄锐,准bèi

明早突围!”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1)

大队的宋军和一小队被包围在九重驿的蒙古精锐怯薛就这样沉默的对峙着,一直到第二日旭日东升。

阳光逐渐将黑暗驱除,祁都这才站在山顶看见了这一次来袭的宋军的全部样貌。

白河里停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山坡下密密麻麻的尽是正在紧张准bèi

的宋军。不但有步卒,有少量的马队,还有正在全力建造小型砲车的工匠,以及随军行动的各种夫役。

宋军的主将几乎将整支部队搬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但最让他惊讶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环绕在山下的一圈凭空出现的障碍线。

那是由巨大的车辆连锁在一起组成的防线。

所谓偏厢车是从古代以来就为中原民族采用的车式,原本就是用来藏匿军民以及粮食辎重,阻挡敌人骑兵冲锋的一种战车。古时的偏厢车重六百斤,只能用畜力拖拉。如今郑云鸣要将其运用在水网密集、必须经常上船渡河的京湖战场,不得不对其稍作修改。新造的这一批偏厢车七尺五寸高,车宽九尺,通长一丈三尺。车厢用薄木板制成,足以防御蒙古骑兵射出的又快又急的羽箭,上面开有供火铳射击的窗口。大车系用民间所用大车改进而成,组成车阵的时候将安装了木板的一侧对向外方,前后头尾相接,用铁锁钩环相连,偏厢车另一侧没有厢壁保护的部分则用棉麻制作成帐幕,士兵藏在帐幕中进行射击。每辆车自带鹿角两个,放在战车前面连成鹿角障碍,用于阻挡敌军冲锋。

每辆车配备火铳手两名,碗口铳手一名,弩手一名,长矛手两名,以及大盾防御两名,重斧手或者长戟两名,这十名军士平时就充作推挽战车的力量。战时则火铳强弩,长短兵器互相掩护配合,用以阻止敌人骑兵的突击。

郑云鸣又每两辆车之间用拒马子一个进行间隔,虽然阵垒严密稍减,而对战车的数量需yào

更少,又在偏厢车上加挂棉布的遮罩,可以抵御弓箭的射击。不过最重yào

的一点是,郑云鸣为这种大型战车设定了极为严格的使用规则。

敌骑在侧不得轻出,地形崎岖不得轻出,不可用做进攻姿态。他经过反复推敲考lǜ

后世使用这种车辆的经验,决定将它作为一种纯粹的防御车辆使用。

最关键的是这种车辆可以弥补宋军部伍中队伍素质参差不齐的弱点。宋军号称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其实基本训liàn

战术和唐军不无二致,所以士兵的经验素质,大抵来自于其大将的训liàn

和管束。若其人为勇将,则部下为强兵,若其人怯战,士兵也是乌合之众。

大宋立国以来,所吃的各种败仗,败因固然花样百出,但最多的一条就是敌人抓住宋军中较弱的一支进行痛打,引发宋军全军的整体崩溃,每每北方的胡骑运用此法,万试万灵,宋军中那些不堪使用的部队,总是成为精兵强将的拖累。

郑云鸣从抵达京湖开始,就明确的提出兵须全精,将须尽勇的口号,实jì

上他自己的部队也做不到这一点,尽管从普遍的意义上来说荆鄂副都统司部下的军士的确纪律严明,训liàn

有素,但不一定人人都能旷野结阵,抵挡的住潮水一样的骑兵攻势。

使用战车的最大一桩好处,就是使得即便训liàn

不严格的士兵,只要还能勉强听从指挥官的号令,都能依托战车有力的抵挡敌军骑兵的冲击。

数百年后,中原士卒糜烂,数万人而不能当流贼数千骑,犹自能凭借装备火器的战车环而自守,若不是崇祯皇帝强令出战,让战车不擅长进攻的劣势在流贼的面前暴露无遗,则胜负尚属未定之天。

今日宋人虽暗弱,还不像数百年后那样闻賊而奔,在没有做到所有部队都能以严谨的长枪和火器方阵阻挡敌人一次到三次的冲锋之前,运用战车组成的临时堡垒在野外随时固守当是一个稳妥的主意。

祁都望见宋军阵中竖起一柄清凉伞盖,伞下四周甲士如云,斧钺铍铩分列两侧,依稀还看得出有文士活动的身影。他南征已久,知dào

汉人大将素来以文人充当幕僚,那里一定就是对方主将所在之处了。

他在心头盘算着自己的八百铁骑需yào

多快的速度才能冲到这大将面前,眼看着宋人慢慢的在第一道大车防线后面又开始挖掘壕沟,树立栅栏,作为阻挡山上蒙古军脱逃的第二道防线。

要赶在敌人建好第二道封锁线之前下定决心,祁都的面色越来越冷峻,走还是留?脱走的办法,集中兵力猛冲敌军一点,撕扯出一条生路出来。

留的话,凭借宋人留在山坡上的障碍和这些房屋,据守不出消耗宋人,等待着北方的大军日夜兼程杀到这里,与自己合兵一处,里应外合,成就夺取襄阳的头功。

但若是此时趁宋人阵型未完的时候强行突围,不知dào

胜算有几何,毕竟自己的部队人数占据了绝对劣势。但若是一旦脱走成功,起码能够保证性命无虞。

留在这里的话,就要全看凌晨趁着宋军射手视线不好的时候释fàng

出去的那几只鸽子能不能顺利的将消息传达到了。万一这些鸟儿不能顺利抵达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唯一的指望就是散布在南方乡野里的探马赤军能够多快的发xiàn

九重驿的异动了。

犹豫不决的时候,山坡下已经有一名南军兵士跳过偏厢车防线,朝山上走来。

还没等他走上半山腰,祁都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射中那军士近前的地面。

那军士见对面已经射箭告警,遂也不再前进,大声喝道:“荆鄂副都统、知南漳县郑云鸣动问贵军主将:既然已经知dào

中计,何不早早归降!副都统仁义英明,绝不会加害尔等性命!如若不投降,我荆楚军大军压上,尔等断无一丝生路!”

当下有汉地出身的秃鲁花军士给祁都翻译了,祁都哈哈大笑:“区区几千思南思人,也敢前来劝降!你告sù

他,叫他只管”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先代的秃鲁花千户跟他说过的话,打仗并不是斗气,只有尽一切可能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才是战争的真谛。

他暂且压下了火气,对那军士大声喝道:“投拜可不是小事!我要和部下商量一阵,大家同意才行!请郑那颜给我们一些时间!”

从这一刻开始他下定了决心,他也曾经在和林听纳牙阿将军讲起四太子曲出跟大汗汇报过,南朝有一名狐狸一样狡猾的将领,本军几个土绵那颜的攻势都被他阻止住了,似乎记得那人名字就叫做郑云鸣。

如果能够以自己的这一支小部队替曲出王子紧紧的将郑云鸣抓在这里,等大军齐聚此地将郑云鸣生擒,对曲出王子当是南下最好的见礼。他要做的只是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不料那南朝军士听了通译的回答之后,立kè

大声回答:“副都统吩咐,只能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来考lǜ

,半柱香时间一到,我军立即发起进攻,绝不会迟疑半刻!”

马光祖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一旁闲坐的郑云鸣说道:“半柱香的时间似乎稍嫌峻急,对方是大汗亲卫,心高气傲,您叫他们在半柱香的时间里转换思想投降我军,只怕不太容易做到。”

郑云鸣慢慢的抚弄着手上的折扇,从建军以来,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似乎成为了郑云鸣的标志,以区别他与寻常武夫出身的大将有所不同。但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在土龙振武二军统领以上的指挥者,人人在指挥的时候手中都拿着一柄折扇,甚至连葛怀这种纯粹的老粗都学着拿着书生用的折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颇有些丈夫亦能绣花的反差。

荆鄂副都统司是襄阳诸军中的魁首,制置使赵葵麾下第一等有力的部队。看着他军中有身份的将领们都拿着折扇为自己平添几分风雅,自然有人跟风效仿。京湖的百姓们编了这样的歌谣来调笑这些假装风雅的武将们:“山中熊虎戴儒巾,田垄牛马作儒袍,童子求问执扇者,三字经中几字知?”

“先生可知dào

这一仗我军最要紧的是什么?”郑云鸣展开了纸扇微微的扇着,这时候正是夏末入秋的时候,时不时还有暑热出没,今日就是一个闷热潮湿的日子。

马光祖是正经的科班秀才出身,对兵书战策也只是课余读几本《孙子兵法》《李卫公问对》消磨一下时间而已,郑云鸣突然这么问,他的确是有些不知dào

如何回答。

“这一仗对于我军而言,毋庸置疑就是一个字,快。”郑云鸣提高了声音,折扇在桌子上轻轻一敲:“快速进军,快速部署,然后最重yào

的就是,,,,,,快速进行战斗,将敌人即刻歼灭,然后火速退走。”

马光祖点头道:“我军这么大规模的出动,并且孤悬在敌我两国的空白地带,的确是相当危险的形势,一旦在这里遭遇到敌人的上万骑兵突击,只怕半日时光都支撑不到。”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2)

“正是如此,”郑云鸣说道:“我军远在北方,脱离了高大的城壁保护和襄阳诸军的支援,孤身前来此地,为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拔出敌人的这支先头部队。取的是虎口拔牙的险招,这个时候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迟疑,一旦稍有拖延,蒙古人的大股骑兵自北方席卷而来,就没那么容易走脱了。”

他大声喝道:“通令三军,半柱香过后马上展开第一波攻击!”

半柱香的时间消磨的很快,郑云鸣还没来及的跟诸将交待完进攻部署的细节,眼看着香就要烧到已经刻好的记号。

山坡上突然响起了胡笳的声音,有人高声叫道:“蒙古人动了!”

只见山顶上的大车连锁被人奋力的推开让出一条道路来,秃鲁花骑兵鱼贯而出,在西面的山坡上展开成为两排横队。

果然选择的是西面,北面山阴处不必说是丛林地带,根本不利于骑兵奔驰,而且秦武率领前一晚撤tuì

的忠义军和振武军的军士藏匿在树林里,在偏厢车的后面严阵以待。

东面是滔滔白河,即便突击下去,也只能被大河阻挡。

南面是郑云鸣亲自压阵的宋军本阵,大小军士密密麻麻,强弓硬弩布列整齐,看起来还有不少火铳和竹炮。

唯一稍微有些空隙的地方就是西面了。

郑云鸣大声喝令:“调土龙左翼军一千人去西面增援!”令旗车上令旗摇动,排列在阵前的左翼军在天王旗的指引下快步行军,向西面开去。

秃鲁花军列阵的速度比之前土龙军遭遇到的蒙古骑兵都要快的多,很快就展布好阵型,伴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开始缓步小跑朝着山下奔来。

与之前的那次夜暗突击不同,这次可以看出蒙古人攻击阵型的奥妙,在前方的两排是秃鲁花的伴当们,一面向下小跑一面惬意的朝着山下射出羽箭,他们的目标自然不是笨重坚固的偏厢车,而是指向偏厢车后忙碌的军兵们,箭雨的目的是威胁战车后方的步兵,让其不能自如的给予不能行动的战车以支援,否则这些步兵和战车协同一致,攻破阵线就困难许多了。

蒙古军的大队越冲越靠近,箭也射的越来越快,有一些伴当骑兵开始朝着偏厢车的窗口射击,希望能够杀伤藏在里面的宋军,但这种射术恐怕寻遍蒙古军中也没有几人能做到,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将箭顺利射入小小的窗口中。

正当蒙古的骑兵队快速朝着偏厢车防线逼近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宋军火铳的射界内。伴随着后方主将的一声清脆号令,藏在偏厢车里的火铳手一齐朝着蜂拥而来的敌军开始射击。

这是火铳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大规模齐射,虽然声势远不如竹将军的第一次射击来的那样震撼,但弹发如雨却是更胜一筹,这些火铳大抵还需yào

架在木架子上,先从前方装入弹丸,火药,然后伸出窗口,一人肩扛住火铳身,一人在后用身体抵住尾部进行点放。但就是这样操纵不便的火器,已经开始在战场上发出与往昔数千年战争完全不同的,新的声音。

第一波的射击将几十名冲在前面的骑兵掀翻在地,但这时候蒙古军的计算才渐渐显露了出来,在前方的伴当骑兵遭受到了宋军铁铳和弓箭的全部打击,他们如同一面坚实的盾牌,将作为主人的八百名秃鲁花骑兵掩护在身后,冲到鹿角前的时候,也是伴当军抢先下马,将鹿角一一的推开,为秃鲁花的进攻拉开了空间。

越过鹿角之后,首先张弓的是领兵在最前的千户祁都,他张开手中的黑角大弓,将一支批针箭又快又急的射入一辆偏厢车的窗口,车内立时传出一声惨叫声。一部分秃鲁花兵立kè

散开,循着偏厢车阵的外围朝窗口内射击。

近距离发射重箭在马上极为精准的命中目标,本是蒙古骑兵最优长的技能,他们如旋风一样在车前奔驰射击着,一支又一支羽箭准确的射入了偏厢车中。

但这个战略对于整个战斗来说却是毫无作用,宋军车中的射手每一人伤亡,几乎立即就有一人从车外补上。

何况还有威力更强dà

的武器在等待着秃鲁花军。

一部分骑兵分散射击之外,其余的秃鲁花军齐齐下马,抽出腰间的步战兵器,高声呐喊着开始步行冲击宋军的防线。

两辆偏厢车之间安排了一座拒马,这原本的用意是为了防止骑兵的驰突,但若是敌军以步兵来袭,这种布置就完全失去了意义。秃鲁花们绕开拒马,冲到偏厢车防线的后面和宋军步兵展开了厮杀。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密集似雨点般的铅子,和巨大的发射火焰。

每两名士兵守候在碗口铳边,早已经等待这些冲入阵线的敌人多时了。碗口铳发射的铅子弹丸如出巢之蜂一窝涌出,将猛扑过来的秃鲁花兵先头部队尽数打倒。

被敌人这样声势惊人的火器所攻击,但秃鲁花军却丝毫没有撤tuì

的意思,他们踏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前去和列阵的宋军展开了近距离肉搏。

即便人数如此之少,即便宋军以逸待劳,但真zhèng

交锋起来,秃鲁花兵的战斗力还是让宋军上下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弊病。但宋朝立军以步卒肉搏起家,昔日太祖皇帝以一条黑龙缠丝棍打下四百军州,虽然只是江湖大话,但宋军中啸聚轻生无赖之徒,长于战阵搏斗却是连辽金这样的敌国都承认的事实。

但这样优势的战力在怯薛卫队面前占不到半点上峰,全身披着精良的铁甲的秃鲁花军几乎没有被沉重的战甲所拖累,动作矫捷的如轻装战士一样,挥动手中的兵器狠狠的朝着对手猛斩过去。

宋军的兵刃也占不到便宜,襄阳府督促工匠打造的短兵在面对北方十路工匠的作品时更为精良,举个例子,就在昨日,刘整和守卫造船场的汉人步兵交战时,一刀砍向对方,对方以破阵刀架住,结果两刃相击,刘整的腰刀砍进破阵刀一寸多,直接让对手手中的武器做了废。

但秃鲁花兵手中的兵刃却比南北两方的工匠铸造的刀枪还要精良。

西域素来以盛产名刀名剑著称,无数的宝刀名剑顺着丝绸商路进入中原,也带来了西域武器锋锐难敌的名声。这固然要归功于西域地下埋藏的天下无双的优质铁矿,也得益于畏兀儿和突厥工匠们的铸造技术。总而言之,单就刀剑一项来说,西域生产的武器不愧为天下精兵。

成吉思汗西征时期打败了数十万手持此等利器的西域大军,自然虏获西域刀剑无算。当下驻扎在蒙古本部的怯薛近卫几乎人手一柄西域短兵刃,至于大汗自己,则多携带来自达马斯谷的更为精良的弯刀。

以此等神器为依托,配合蒙古威力甚大的铁凿枪、短斧和铁团牌,就是秃鲁花军引以为傲的近战装备。在这样强势军队的贴身搏杀下,就算是郑云鸣部下勇毅果敢的土龙军阵列,也难免开始出现崩坏。

但祁都旋即就发xiàn

,他的突袭作战根本半点胜算也没有。从南面增援而至的土龙军左翼军正在快速增援上来。

想以少胜多有两个途径:寻找一种让敌人的战斗力无法发挥的战法,以及在短时间内造成对方士气的崩溃。此种贴身肉搏乃是以血肉换取血肉的消耗战,唯一的指望就是让敌人在血腥而剧烈的搏杀中首先丧胆奔逃,但郑云鸣的部下毕竟是郑云鸣的部下,尽管形势不利,前排的士兵一个个的倒下,仍然战战兢兢的保持着阵型。

而等到宋军大举增援,形成完全人数优势的时候。这些消耗了大量体力的秃鲁花军就再也难以逃脱了。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凶险之地无须久留。

他大声喝了一声:“走!”挥刀削断了一名宋军奋力刺来的长枪枪头,领着秃鲁花军慢慢朝后退走。数十名伴当挺身上前,在撤tuì

的秃鲁花面前组成人墙。

他们原本就是主家的奴仆,在主家遭遇危急的时刻,代替主人牺牲是份内应有之事。

这是这个时代的天理,就连南朝也是认同的。所以当伴当们结成阵势,一面张弓射箭一面举起刀矛和逼上前来的宋军交战的时候,宋军阵中也响起了啧啧称赞之声,进击之势少解,让秃鲁花军们得以顺利退出偏厢车防线之外,骑上战马朝山坡上退却。

除了最后投降的数十名伴当军,宋军在这场胜利中所得甚微。

山上的敌人依然保持着强dà

的战斗力。

“那他们费劲下山来折腾这一趟,到底所为何事?”站在郑云鸣身边的徐元杰大惑不解。

“那是为了拖延时间,打乱我们攻山的部署。”杨掞淡淡的说道:“对方的主将能料到这一招,也总算不是一般的蠢材。”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3)

郑云鸣在清凉伞下来回踱着步子,人人都看出他内心的焦急。

“区区不到一千鞑子,竟然胆大如此!不尽快剪除这一股敌人,是对我大宋将士的何其藐视!传令前军!准bèi

好了就攻山!不必等待我的号令!午时之前务必攻克九重驿!”

他转头对韩锋说道:“你带帐前背嵬五十人前往增援!凡有临阵后退者立斩!时间,我们的时间不多!”

韩锋立即听命,带着五十名背嵬亲兵来到前方。宋军此时已经四面集结完毕,在南面正前方集结起来的是保捷民兵和忠顺军的混合部队,压阵的主将是魏祖圭本人。大队列成适于攻山的五六排横队,刀盾兵在后,弓箭手在前,早就在等待鼓声响起。

后方终于开始擂鼓了,魏祖圭振声喝道:“前进!”大队越过偏厢车阵开始朝山坡推进。与此同时的山坡的其余三面的宋军步卒大队也一齐开始进军。

面对弱小之敌进行多面攻击,让敌人分兵无措是兵法的基本。尤其是秃鲁花军为重甲步兵,想要四面增援动作不便。

在步兵开始登山的时候,在山下的的竹将军也开始了掩护射击。不少炮手还是习惯性的在炮身上贴道黄纸,或者口里默默念着咒语,但亦有少数军士开始尝试着利用角度和距离的对应关系开始调整炮口。伴着隆隆的炮声石弹朝着山坡上飞去,但竹将军的射程毕竟不够,能够落入蒙古军阵营内的不过是少数而已。

面对宋人的三面围攻,守在营地里的蒙古军似乎却并没有着急反击的模样,甚至连箭也没有射出一支。

魏祖圭打了这么多年仗,当然明白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若是民兵或者山贼也就罢了,他们面对的是当世第一的精锐部队。这样的安静只能意味着稍后而来的更加猛烈的打击。

果然,等大队稍稍越过山腰靠近山顶的大车防线时,蒙古人开始了射击。

角弓的射击凌厉猛烈,这是较之宋军弓弩更加凶猛的武器,在从五六岁就开始射小兔田鼠、操弄了十几年弓箭的蒙古手中,它们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在这个距离上,从小就严格训liàn

的秃鲁花战士几乎百发百中,百发百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它代表的是每一次对面的弓弦响过,必然有一名宋军哀叫着倒地。

虽然宋军阵前的弓弩手也开始开弓还击,但射术却远远不及对面了。何况秃鲁花军多躲在大车和障碍后面,掩护十分充分。宋军的箭矢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伤害。

尽管尽量挥舞团牌,但明显宋军已经有些招架不住蒙古人越来越猛的箭矢袭击,北面和西面的两路宋军业已开始后退。

魏胜挥舞着盾牌冲在前头,但他身后已经到处是中箭倒下的士兵。这时候他听到了父亲异常冷静的声音。

“我军撤tuì

!”

令人惊异的是在魏祖圭身边的韩锋和五十背嵬军士并没有任何异议,好的战士应该随时判别出战场的局面。现在两路宋军已经退却,只剩下南面这一支宋军,即使冒着箭雨冲上去,也未必能构成对敌人的优势。撤tuì

是唯一的办法。

郑云鸣站在远处亲眼目睹了第一次攻击的失利,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对方箭矢的猛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声问道:“踏白队还没有消息回报吗?北面有没有动静?”

杨掞说道:“踏白队刚刚才派人回来报gào

,现在一切正常,信阳军方向有少量探马赤游骑出没,看来敌人这回的反应慢了一拍。”

“那也不能跟敌人在这里耗着,”郑云鸣一摆手:“让背嵬军上,再调集二三千壮军,也不要搞什么四面夹击了,从南坡杀上去,在最短时间内将敌人解决。”

他沉声说道:“留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危险。”

王登站在他身边,自从第一次攻击开始就没有发过言。这时候突然开口说道:“暂且不要出动背嵬军,这一次我带振武左中右三个军去,一定为副都统拿下九重驿。”

郑云鸣扭过头来看着他:“汝当知军中无戏言。”

王登面不改色的应道:“您应该知dào

我说话从无半句戏言。”

郑云鸣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一支将令:“去吧,让我好好kàn

看振武军这些日子有多少成长。”

王登接过将令,转身上马径直奔向战阵前方。

“振武军听令!中军在前,左右军在两翼,结成鱼丽之阵!这九重驿就是振武军威震胡虏的地方!”

在他身前排列齐整的数千振武军士卒爆fā

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军旗号移动,开始在偏厢车防线后展列阵型。

杨掞侧身对郑云鸣说道:“景宋这是不要命啊,如今这年头还玩什么鱼丽阵。”

郑云鸣摇了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振武军的三个军在阵型旗和前后拦队旗的调配下逐渐结成阵型。

鱼丽之阵的要诀,就是绝对攻击。此阵自春秋有车战以来,就已经问世。原本的意思,是以战车在前,小规模的步兵方阵跟随在后,先利用战车的冲击力在敌军阵中撕扯出缺口,然后步兵跟随上去扩张战果,颇有些步战合同的意味。但如今的战场早已抛弃了笨重的战车,以行动灵便的骑步兵为主要战斗部队,故而鱼丽之阵也被看做是已经落后于时代的阵型。

王登在军中操演这个阵型也并不是他学着读书人要从古书中搞些复古的阵型来落人笑柄,振武军的鱼丽之阵的特色是,将火铳队阵列在步兵方队之前,代替冲锋在前的战车。

王登对此的解释是:“新时代的鱼丽之阵,跟古兵书上描述的古时的鱼丽之阵有根本的不同,先秦的鱼丽之阵,是以战车作为突阵的主力,步兵不过附属而已。但如今步卒是进攻的中坚,火铳聊以惊吓敌军,制造混乱而已,怎么能够同日而语?”

郑云鸣对王登的这个见解并无异议,他只是觉得如今面对的蒙古大军似乎都是清一色的骑兵,不到某些极为特殊的场合,会有正面和蒙古军的步兵大阵接触的机会么?与其费时费力的操演什么鱼丽之阵,不如好好的将阻遏对方骑兵的三叠阵势演练纯熟再说。

但未曾想到,今日还真有鱼丽之阵用得上场的时刻。

在远方眺望的郑云鸣看着振武军的步卒们在山坡下结成严整的阵型。在中央阵列的前方,一百六十名火铳手列成横队,一人举盾,一人肩扛火铳。他们身后的步卒一队结成一个方阵,交替布置在火铳手后面,正如层层叠叠的鱼鳞一样,当冲入敌军阵地后,中央阵列将承担大部分的战斗任务,而两翼部署的步兵只是作为辅助使用而已。

简而言之,这并非是以人数决胜的阵型,而是依赖军队严明的纪律和抵死不退的决心用身体去突pò

敌军的敢死之阵。

他们和久经沙场、已经展现出强悍战力的怯薛卫队,到底谁更加优秀,很快就会答案了。

郑云鸣却心中惴惴,怯薛军如何强悍他已经亲眼目睹过,若是这次攻山再失利,只有被迫撤围退兵。不然敌人的骑兵集团随时可能出现在自己的后方。

不但空耗了许多力qì

和粮草,对正要接受残酷的凭城血战的襄阳宋军而言,也是一个士气上的重大打击。

此战有进无退,宁可拼掉一二千人,也要务必将敌人的精锐就地歼灭。

他喝令背嵬军正将朱胜带领三百背嵬士卒协助王登,将他们部署在中央阵列的前锋,又命魏祖圭率领数百保捷军列在背嵬军后方。

“能打的都派上去了,胜负只在进退之间。”他一面遥望阵势一面对杨掞说道:“见鬼,景宋的将旗怎么挪到前面去了?”

鱼鳞阵的大将指挥位置位于阵型中后部,便于调集后备源源而上,以持续的冲击力瓦解对方的阵型。

将大将摆在对战的第一线,简直就是违反战策的行为。

不单是郑云鸣,振武军的士卒们看着本军大将带着亲兵卫队直接上前也都惊愕异常,阵中传出少许议论的声音。

王登头戴凤翅盔,身着改穿铁甲身,手中拿着一柄摔刀,除了身后高举的王字将旗之外,准bèi

与前锋的步卒们别无二致。

他振声喝道:“今日是我振武军成军以来,第一次和敌军做堂堂肉搏!敌军是胡人中最精锐的怯薛禁卫,驰名天下已久,断然不会看得起我怯弱南军!但是今日我们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南朝武士的骁勇!杀怯薛一人,足当杀寻常北军百人!我自当先,有退居我后者皆斩!今日振武军必当扬名天下!”

身后战鼓声咚咚敲响,王登厉声喝道:“进军!”

数千宋军展开成为鱼鳞阵型,朝着山上一步步的进逼。

怯薛军依旧蛰伏不动,依照对付第一次围攻的办法,一直到了宋军略过半山腰的时候才开始开弓射箭,不过这一次振武军的准bèi

要充分的多,前排士兵纷纷举起大盾,后方的士兵也将团牌举在头上,一面抵挡箭矢,一面由大盾后的弓箭手开始还射,自然这也对障碍后掩蔽的很好的怯薛战士们没有什么伤害。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4)

只是宋军前进的脚步异乎寻常的坚定。

从分军开始,王登就主动要求将郑云鸣强制规定的在军中进行“讲道理”的时间从四分之一个时辰增加到四分之三个时辰。

所谓“讲道理”活动,是指延聘一些京湖的流浪文人和说书人,在每天操演和训liàn

之余的固定时段,给将士们传授文化以及讲说忠君爱国的道理。自然,这种活动并不以枯燥的道理为主要活动形式。因为郑云鸣在前世就非常反感这样毫无生气的动员形式。

实jì

上更易为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卒们所接受的形式,要么是精彩的说书,要么是活泼欢快的瓦舍群戏。自然演给士卒们看的新戏要刨去那些色情的成分,多数以劝说道理、弘扬忠臣良将的故事以及讲解军中规矩为主。

杨掞对这种活动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看来,与其安排这么多让士卒开心的娱乐活动,不如直接让他们出营自由活动,来的更加能贴近军心。

但王登对此异乎寻常的认识,一支军队在一起活动的越久,军中的凝聚力就越是强dà

。这些目不识丁的矿丁山农,就是一张白纸。你灌输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会接受什么。将他们的业余生活一并管起来,是一件再省功夫不过的治军妙诀。有时候他觉得郑云鸣真是不可思议,这种事情以前宋军的将领们从未考lǜ

过,即便是岳武穆也只是时常跟将士们促膝谈心,并没有将这种活动上升为一种官方有组织的活动。

当王登认识到这种活动的妙处之后,就牢牢的抓住这一点,试图将士兵们的思想完全掌握在主将手里。这几个月以来的坚持终于慢慢收到了成效。

虽然前方的士兵们不断倒下,但其余的将士依旧互相勉励着镇定向前。

“不要后退啊!要像延昭公一样,中箭了也和胡人大战三百回合!”“大家不要掉队!咱们就是刘关张兄弟,落下一个也不行!”

即便是已经中箭躺倒在地的士兵,也大声招呼着同伴们不要停止脚步,努力前进。

王登的眼底突然有些湿润,从受到郑云鸣延聘,成为土龙军的领导者的一员之后,花费无数精力,经lì

多少生死关头,就是为了锻炼出一支真能打仗的雄师。

如今他做到了。

怯薛军似乎也察觉到这一次压上来的宋军似乎与之前遇到的宋军有些不同,尽管箭雨又密又急,却半分也不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许多人都顾不得宋军稀稀落落的箭矢反击,从掩蔽之后站了出来,试图用更快的速度射出手中的箭。

王登还是一言不发的领着大队朝山上逼近,眼看着就要靠近大车前方布置的鹿角了。

火铳手们突然从阵列前紧走了几步来到前方。领队官大声号令,一排铅子弹丸齐射而出,立时洞穿了许多站在阵地上朝着宋军射击的秃鲁花兵的身体。

似乎沉重的铁甲对于这些小小的铅弹没有足够的防护力。秃鲁花们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惊慌,再怎么天下精锐也好,他们大部分人毕竟战场资历尚浅,何况全蒙古的大军中,也没有人受到过这些新式武器的攻击。

趁着敌人阵脚微乱的时候,第一排火铳手向后退去,第二排火铳手扔下盾牌,将手中的火铳放在木制的支架上。

又是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硝烟过后,宋军大队越过鹿角直抵蒙古阵地之前。

王登扬起摔刀,高声呼喝道:“京湖男儿在此!请速与我决一雌雄!”

数千宋军呐喊着:“请与我等决一雌雄!”,奋力冲过大车,和在大车阵后早已列好了队形的秃鲁花兵们碰撞在了一起。

魏祖圭站在最前锋的背嵬军之后,两军一交锋,他立kè

看出了秃鲁花兵的破绽。

虽然个人的武艺无以伦比,但蒙古人毕竟是不太擅长步兵的列阵而战。对于鱼鳞阵这种强于攻击而短于防御的阵型,最好的办法是在正面以一支长于防守的人数较少的队伍牵制住,而在两翼埋伏下精兵强将,如果本军人数较少,甚至可以将兵力集中于一翼,先求击破其一边,因为鱼鳞阵的命门正在两个侧翼上。为此王登苦思冥想,在侧翼安排了精于格斗的老兵压阵,并且还准bèi

了一支后卫军,在侧翼抵挡不住的时候随时增援。

但蒙古人对这种阵型的弱点浑然不知,他们所理解的步战只有一种,冲上前去各自厮杀。

若是北地的汉人军马或者还要和王登斗斗阵法,但秃鲁花军们只是径直朝着敌军军势最厚的地方,掩杀而来,和中央阵列的背嵬军和保捷兵混战在一处。

这是宋军的绝好机会,魏祖圭大声招呼部下的保捷军士赶上前去和敌人战在一处。

鱼鳞阵在进攻上的优势展现无遗,每个小队都面对着秃鲁花战士的单打独斗,尽管秃鲁花军身披重甲,腰悬宝刀,近距离搏杀的技巧也是令人生畏,但毕竟势单力孤,白刃格斗的最大要诀就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名战士武艺再高强,对付几个人能够不落下风已经实属难得,要一人面对数十人的近距搏杀,就算是当世第一的高手也休想轻松应对。

这里毕竟不是江湖传言的“十步杀一人”的武侠世界,这里是真实的战场。

祁都也似乎明白了这一点,一面大声招呼着秃鲁花军互相靠拢,一面领着部下朝着宋军主将模样的人奋力冲杀过去。

这个时候王登反而没有迎上前去和祁都来个面对面,他毕竟不是秦武这样的勇将,别说祁都,秃鲁花里估计有一百人能打败他。他一面大声召集着附近的背嵬军士,一面慢慢的朝后退却。

他这么做当然是相信背嵬军不会因为主将稍微后退就开始动摇信心,因为这些士卒直辖于郑云鸣,早就培养住足够的豪气和自信,除了郑云鸣之外,副都统司的任何将领动摇都很难影响到他们。

而他稍稍后退的效果,就是将前锋上退却和士兵和后方赶上前来的士兵会合在一起,因为鱼鳞阵的间隙足够,也不会产生互相拥挤的情况,如今宋军的前凸阵型反而向内凹进了一块,将突入振武军前锋的祁都和秃鲁花部队三面包裹了起来。

但这样也让祁都和秃鲁花军能够毫无顾忌的在鱼鳞阵内部大砍大杀。充分发挥铁甲步兵的真实威力。他们在陷入不利局面下迸发出的惊人斗志,让他们拼命向前突进,使得鱼鳞阵的攻势有顿挫之感。

王登的这个小花招眼看着就要成为逆转战局的败笔了。

魏胜面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秃鲁花军陷入了僵持。漠北的部落民身材通常矮小,但自窝阔台大汗时代起逐步开始吸收被征服地的民族加入秃鲁花军阵中,所以秃鲁花军里也不乏身材魁伟之士。

魏胜加入宋军之后打的第一仗就遇上了世上第一等精锐的部队,从他总角从军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对面的秃鲁花大汉挥动着铁骨朵步步紧逼,竟然让他略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他突然大吼一声,将手中的朴刀枪猛的向对方头上砸去,那秃鲁花大喜,以为这宋军被热血冲昏了头,朴刀枪对付铁骨朵用刺的便可以,直接砸下来不是自寻死路?他使足了力qì

,想要用铁骨朵将这宋军的枪崩出去。

魏胜眼看到朴刀枪要砸中铁骨朵的瞬间,突然放了手,朴刀枪被铁骨朵砸飞出去一丈多远。那秃鲁花微微诧异时,只见那宋军突然猱身而进,手中不知dào

什么时候多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刀,大惊失色之余再想变招已经来不及了,魏胜冲到和那秃鲁花面门对面门的距离,一刀狠狠的扎入了他未曾有甲叶防护的肋下。

在秃鲁花的惨呼声中,魏胜奋力的想要从对方肋骨间将利刃拔出,突然听到脑后一阵恶风响动。

一个秃鲁花军趁着他俯身抽刀的时候,猛地扑将过来,挺着铁凿枪朝他后心刺了过来。

此刻回身闪避已经来不及了,正没奈何间,斜刺里一条铁鞭挥舞过来,将那秃鲁花的铁枪荡了开去,还手一鞭又快又急的砸碎了秃鲁花的头颅。

韩锋一手持盾牌一手高举铁鞭,来到魏胜身后护卫,大声叫道:“怎么学的功夫,不知dào

对敌的时候要护住身后吗?”

魏胜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抄起躺倒的尸体旁的铁骨朵摆了个架势,就要继xù

上前杀敌。这时却听到站在不远处的魏祖圭大声叫道:“汝二人过来!”

魏胜和韩锋各自虚晃一招,将面前的敌人逼退,快步闪身来到魏祖圭身边。

“形势对我们不利呵。”魏祖圭冷静的说道:“敌军的大将压迫我们的阵型太厉害了。不过他领着少数人冲击我们兵势最重的地方,这是自寻死路。魏胜!用弓箭取了他的性命!”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1)

魏胜轻轻一跃,跳上了石磨盘,用眼打量了一下正在宋军包围中的祁都,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来,搭上宝雕弓。

他要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因为机会稍纵即逝,这一箭就要取了对方主将的性命。

但祁都全身翎根甲护卫的甚是周密,就连腋下也有防护,这一箭怎么能保证就伤的了他呢?他拉满了弦焦躁的等待着出手的时刻。

这时候一名背嵬军士兵突然用短矛朝着祁都的脸猛的刺去,祁都急忙侧身闪避,虽然矛头擦着面门闪过,但面廉却已经被掀掉了半边。

祁都大怒,回身一枪将那背嵬军刺了个对穿,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纵声长啸起来。

突然之间他觉得口中一凉。

一支羽箭正好射入祁都的嘴中,从后脖颈处露出了锋利的箭头。长啸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宋军一把扼断了咽喉一样。

祁都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长矛撒出,望天绝望的抓了一把,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终于无力的瘫软下来,死尸载到在了地上。

魏胜收起雕弓,抽出腰间的短刀正准bèi

上前时,只见王登身边的背嵬军还有正在激斗的保捷军和振武中军的军士们统统涌上前来,趁着秃鲁花军惊魂未定的时刻,在祁都的尸体前拥簇成一团。一名背嵬军小卒高举着祁都的首级欢呼雀跃:“敌将首级,是我拿下了!”

魏胜狠狠的骂了一句:“打仗的时候不见他这么积极,争功的时候个个倒奋勇当先起来。”

韩锋兴奋的喝道:“别再抱怨啦,再抱怨下去夺取功名的最好机会都要放过了。”

的确,主将的战死对于秃鲁花军是一个足以致命的重大打击,秃鲁花军开始崩溃散乱,在宋军鱼鳞阵的冲击之下,许多秃鲁花军绝望的做着最后的搏斗。

就连山下最远处的夫役们都看出这一仗宋军已经牢牢的将胜利握在手中。

郑云鸣看着宋军将旗帜插在九重驿的城楼上,欢呼声渐渐高过了喊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不负王景宋能战之名,走吧,咱们上九重驿去看看!”

九重驿附近到处躺满了两军战士的尸体,其凄厉惨烈之状,让人不禁隐隐心惊,有的宋军和蒙古军战士刀剑互相穿过对方的身躯倒在一块,有的宋军抱着蒙古军一起阵亡,双手还紧紧的扼住蒙古军的喉头,有的蒙古军死不瞑目的靠在大车边上,口中紧紧咬着宋军的半边耳朵。

徐元杰看的心惊胆战,颤声说道:“兵凶战危,古人诚不我欺。”

郑云鸣沉声说道:“不顾仁爱,以命相博,这就是所谓战争了。若非我杀胡人,即胡人杀我,幸好这一次赢的是咱们。”

走上山来,人人都在朝着大将鞠躬见礼,许多人提着秃鲁花军的首级来向大将邀功。郑云鸣一面笑容可掬的赞许,一面却低声对杨掞道:“我以大军八千五百人围攻数百人不到蒙古军,非以步敌骑,四面围攻,却伤亡如此惨重,敌军真不愧劲旅二字!”

杨掞只是摇着头笑道:“您把秃鲁花看的太轻了,以杨某之见,灭这一队秃鲁花铁骑简直胜过了歼灭张柔、刘嶷、史天泽一万精兵,区区这点伤损,简直太划算了。”

郑云鸣点点头,继xù

向后山走去,这时候才看到一些令他欣慰的东西。

刘整带着背嵬军,魏祖圭带着保捷兵,正看守着山后数千匹骏马。

秃鲁花出兵战马更优于普通蒙古兵,出征时携带战马五匹到十匹,当然真zhèng

上阵的时候他们不会将战马都带在身边,但就是被围的这些秃鲁花军随身携带的战马也超过了三千匹。而且战马的素质也比寻常的蒙古骑兵要高,其中不乏从西域掳掠而来的乌孙马和西河马。宋军进攻的速度太快,至于山后看守马匹的秃鲁花军来不及杀伤几匹战马就被宋军所全部歼灭。

除了虏获的马匹,剩余的一千多名伴当军也放下了武器,他们的主家既然被消灭,当然也就失去了继xù

战斗的意义。秃鲁花兵虽然被绝对优势所压倒,真zhèng

投降的却没有多少。他们毕竟是大汗禁卫,死战到底是其本色。最终宋军仅仅捕获了一百多名秃鲁花,还大部分是伤重被俘的。

郑云鸣饶有兴致的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骢马的背脊,这匹骏马虽然被陌生人接近,眼神充满了警惕,马尾不停的摇动着,宽大的鼻孔不停的喘着气,却还自镇定的站立着,没有任何暴躁伤人的踪迹。

真不愧是北地精心饲养的良驹,郑云鸣手抚着马背叹道:“蒙古人有良马若此,无怪乎能横扫西域,底定中原,多赖此等良马之力也。”

杨掞哼了一声:“金人在北口外饲养了良驹百万,西域各国更是有神骏无数。结果又如何?不是有了好马就天生就能打硬仗,也不是没有好马就打不了仗。”

郑云鸣哈哈一笑,正待回应他这句话。突然青骢马身边的稻草堆中稻草横飞,钻出一人,手舞着一柄镔铁刀猛的朝着郑云鸣砍了过去。

青骢马吃惊,惊叫着从郑云鸣身边跑了开去。随侍的韩锋和任雄威反应迅速,一人手持破锋刀一人手持铁鞭,同时出手将那人的镔铁刀架了出去。

定睛细看时,那人盔甲打扮俨然是在战斗中漏网的秃鲁花军,只是面廉已经丢失,面目俨然是汉人脸孔,眉宇之间稚气未脱,显然是新入秃鲁花的娃娃兵。

周围的背嵬军看见大将被袭击,纷纷围拢过来,将那刺客包裹的水泄不通。

那少年虽然面对众人围攻,倒也顾自镇定,将手中的镔铁刀摆了个姿势,准bèi

迎战。

韩锋大喝一声,抢上前来,手舞铁鞭迎面直击那少年面门,少年横刀架格,两兵碰撞,声音极为刺耳。但少年居然能挡得下韩锋这势如风雷的一击,倒也大出郑云鸣意料。

但他究竟是孤军奋战,趁着他分不出手来,两名背嵬军从侧后冲上,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臂,十数名背嵬军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郑云鸣从任雄威身后慢慢走了出来,厉声喝道:“是好男儿的报上姓名,本将可不希望处死一个无名鬼!”

那少年被人押下,仰起头来露出倔强的表情:“我乃范阳涿州张世杰是也,砍我的头之前,将小爷的名号听清楚了!”

“张世杰?”郑云鸣自托生以来,对遇见的历史人物已经见惯不惊了,但听着这个名字还是难免感到一丝诧异:“你真的就是那个,张柔的族侄的张世杰?”

张世杰喝道:“要杀便杀,何必提管军万户名号,是我武艺不精,为范阳张家蒙羞了!”

郑云鸣哈哈大笑,说道:“既然被南朝捉住,不如就此为大宋效力如何?”

张世杰大声喝道:“我乃大国之臣,岂可屈膝投降小邦!”

刘整气的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怒声喝道:“死到临头,还大言炎炎!左右!给我砍了!”他竟是不顾大将和诸位高阶官员在场,先自下了命令。

两名背嵬军士闯上前来,双手抓住张世杰的两条臂膀,眼睛望向郑云鸣。

张世杰强自镇定,哈哈大笑道:“来吧,小爷皱一皱眉头的话,就不算冀北的男儿!”

郑云鸣对这种狂妄的大话只是报以微笑而已,无论这年轻后生如何折辱,他也不可能真的动刀来杀他。他依然记得,虽然那只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那个因为获罪而逃亡到南方来,默默的在宋军中充当无名小卒的张氏宗族,在国家将要覆亡的时刻,是如何一次次的奋不顾身,为国效命的,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大宋到最后的时刻,以至于杀身成仁,与国家一同结束了命运。

虽然这一刻他依然是一个忠诚于蒙古人的秃鲁花军,但也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束他的性命。

他吩咐道:“将此人带了下去,既然他是被我军生擒,就算打算刺我,总算也是咱们的俘虏了,我荆楚军从来不诛杀已经束手就擒的人,就将此人和俘虏们关在一处,等大军返回襄阳之后再行决断。”

众人虽然对此并无异议,但其实心下也略有不平,这事情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都统级别以上的大将身上都绝对不会被容忍,他们的大将是不是因为书生从戎的关系而过于软弱了些?

正在此时,山下突然飞奔上来一个兵卒,看服色正是先前派出去北方候望的踏白骑兵。他一路小跑冲上山来,连汗也顾不得擦,当即躬身禀报道:“职在北方七十里处发xiàn

了大股蒙古骑兵的踪迹,看旗号是最近屯驻在河南地的万户严实的部队,立kè

火速赶回来报gào

大将!”

郑云鸣点了点头:“辛苦了,可惜严武叔来的晚了点,咱们可不能在这九重驿迎接他了。”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2)

“先将俘虏和战马押上船去,全军次第撤tuì

,我去给严实留个信。不能缺了这个礼数。”郑云鸣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在心中发笑。

严实的三千铁骑兵赶到九重驿的时候,这里安静的就像是从未有人造访过一样,若不是山坡前陈列着一排排被砍去头颅、扒去衣甲的尸体,说什么也没人会相信这里刚刚才发生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严实部的军士们赶走了正在撕扯他们袍泽尸体的野狗,在祁都的尸身上搜出了郑云鸣留下的书信,火速还送与严实拆看。

严实将信笺展开,郑云鸣那依旧丑陋的字体映入眼中。

“来而不往,非君子之道。君等去岁到访京湖,尽识得竹木火炮之利。今秋胡酋再至襄阳,我军岂能不亲出百里相迎?九重驿全灭怯薛,是为京湖健儿与北军见面之礼,异日襄阳城下当送诸军去秃鲁花相会,万千失礼处,见信海涵”

严实越看越怒,将信狠狠的掷向座下的部将们。

“这是在打我们的脸!不,这是在打全北军的脸!”他沉着脸大声喝道:“若不打破襄阳,生擒郑云鸣献与漠北,谁来为九重驿的亡者洗雪冤仇!”

制置使司幕府干办公事仔细的查验着一个个秃发结辫的首级,宋军中杀良冒功的恶习,其实是自唐末藩镇祸乱以来延续到如今,不,也许是自世上有甲兵以来全世界也不能禁止的传统,国家虽然屡次明令禁止,但收效甚微。几乎所有的大将都难免或多或少的有过用不相干者首级冒充敌虏首级领功的事情。

但这次干办公事可以明确的确定,这列在堂上的首级中全都是真zhèng

的敌人。

赵葵和郑云鸣坐在堂中,不去管那庭院里首级遍布的恐怖场面,径自谈起此次大胆的围歼行动。

“老实说,国家正式和蒙古交战一年多了,胜仗不是没有过,比如曹友闻在青野原,比如叔谋在五里坡,但如此大胆北进,在大军面前拔除敌军精锐的奇谋,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赵葵对这一次大胆而精明的行动显然非常推崇。

部下突然有一人手捻胡须不屑的说道:“先以战车包围,然后用步战和蒙古人决胜而获胜的,只怕一百仗里也遇不到这样一仗,郑官人虽然奇谋过人,也不过是侥幸偷得一场胜利罢了,若是敌人援军早一刻抵达,只怕早就以全军溃散收场了。”

说话的是新转迁荆鄂都统万文胜,抡起官阶来他才是赵葵帐下第一人,尽管现在他屯驻襄阳的人马不满一万,实力并不如郑云鸣强dà

,且本身是自淮西转屯而来,从身份上属于客军,而郑云鸣则是不折不扣的京湖本地人马。但他是绝对有这个资格在赵葵面前谈论郑云鸣的过失的。

郑云鸣依旧微笑着不反驳,但并不代表他部下人人都受得了万都统这一激。

白翊杰在郑云鸣身侧微笑着说道:“郑副都统在出征之前曾经对我们都说过,这一仗将奠定大宋战胜蒙古的根基,不知dào

万都统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万文胜愣了一下,当即哈哈大笑道:“即便是郑官人,这个说法也未免太荒诞不经。”

赵葵沉思了片刻,对王登说道:“关于这一条,王统领是怎么看的。”

王登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对答案早已经成竹在胸,恭敬的答道:“我以为这句话对了三分之一。”

赵葵惊异的说道:“如何说是三分之一?”

“金人的皇帝曾经有言,北虏唯持马力,因中国之巧。他们所依赖的骑兵之利,在千里之战、百里之战或者是面对面的战斗时候都能体现的淋漓尽致。面对面作战的时候,敌骑冲坚决荡,溃我步阵,然后进行追杀,但只要我军纪律严整,阵势紧密,骑兵想要轻易击溃我军就是妄想。百里之战里,敌人可以利用骑兵的忽来忽去调动我军,在往返奔走中消耗我军体力,然后趁势击破咱们。这一点是蒙古人最厉害的地方,总需yào

大家仔细应付,不要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但敌人的骑兵集团还有一桩厉害的地方,要在千里的战场上才能发挥出来,就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集中兵力,攻我分散防守的一地,我分而彼一,官军安得不败?这么打,鞑子一万骑兵足当我五万步军,且我军处处受制,而敌人却是来去自由。”

“郑副都统所说大宋战胜蒙古人的根基,就是从这一点出发来说的。”

郑云鸣面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心中却很是欣喜,若说京湖的诸将中谁能参透当中的玄妙,大概首推王登杨掞二人了吧。

王登继xù

往下说道:“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船。蒙古人在马背上转战天下,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这便是舟楫的力量。我想这才是郑副都统关心的部分。敌人擅长的骑马转战,其实在水路遍布的京湖施展不开,只要我们坚守住使用船只从水上转战的原则,在这万里大江上下就不惧怕敌人的集中兵力的进攻,相反,因为我们有了船只的力量,反而可以集中起兵力去打击分散的鞑虏部队,做到我一而彼分,这才是这一次九重驿之捷对我军真zhèng

的启迪。”

“但这么做谈何容易。”郑云鸣接着王登的话说道:“利用舟楫的机动作战,首先就要求大宋拥有一支在江面上绝对无dí

的水师,不然鞑子在水上以舟师截击我军,不能畅通无阻的话,谈不上任何机动作战的可能。”

吴潜哈的笑了一声:“叔谋,我虽是文人,也知dào

大宋水军之利,天下无双,怎么会被从沙漠里来的野蛮人击败呢?”

“轻敌乃是为将者的大忌。”郑云鸣严肃的说道:“的确,蒙古本部的官兵对于水战是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河北、河南和山东招募水手,搜刮工匠,打造战船。敌人的水上力量正在一天天的壮大起来。也许现在窝阔台对水战没有什么概念,可是第一线的指挥官们都在积极的准bèi

水军作为进攻大宋的助力了,更让人不能安心的是,正是因为蒙古人对水战没有什么概念,所以他们对水军战法没有任何约束,去年他们曾经以岸上骑兵弓箭配合战船的战法击破了我朝水军几次,这一次,听说他们正在督促工匠打造弩炮作为辅助水战的武器,到时候三面夹击的战法威力更加巨大,这个秋天的水面上,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哩。”

“要做到的还不只是水战胜利而已,官军还得保证自己具备起码的野战能力,在战略上可以做到我十彼一,但也要要求我们的队伍有基本素质能够在近距离上打败,不,是歼灭大多数面对的敌军骑兵,我们的军队真的有这个能力吗?扪心自问,要做到这一条,大宋的大多数军队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诸将要有坚决进攻的决心。南渡之后,军队萎靡,各将只图自守,毫无半点主动进攻敌人的精神,这才是最要命的。我不怀疑我们在被包围的时候,在朝廷的严令督促下,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开赴襄阳,但一旦军队前出到敌人占领区,将战火蔓延到敌军的城池下,还有多少军队愿意主动迎战?当然,这也是多年军队积弱的恶果,但依靠防守终究是不能取得对蒙古人的最后胜利的,在最终的决胜之前,我们要训liàn

出一支强dà

的水军,一支堪于陆战的陆军,以及一批果敢攻击的将领。到那时候,就要好好的和蒙古人在战场上交锋一番。”

但就连郑云鸣也不知dào

,这一天能否真的到来。

荆鄂都统司的后院自从有了女主人之后,比往日整齐干净了许多。以前那些随意就闯进后堂的书生将领和中级将校们终于也收敛起来,在门前通报了之后才依序告进。看见赖如月的时候也不像往日那样谈吐自如,总是多了几分拘谨的模样。

郑云鸣和王登来到后院的时候,正遇上赖如月抱着韩锋的弟弟九郎在和来访的襄阳神医秦郎中家的秦家小娘子闲谈,秦家小娘子看见郑云鸣归来,站起身来浅笑着道了个万福,随后就看见他身后英姿挺立的王登,脸上飞起一阵红霞,一低头转身跑进了内室。

郑云鸣转头看了王登一眼,王登的面上好不尴尬。

他只得生硬的将话题转开,指着郑赖氏面前的另一个摇床问道:“这又是哪家的婴孩?”

摇床里一个婴儿包裹在柔软的棉布中睡得香甜。

赖如月柳眉一竖,对郑云鸣道:“我正要对官人说起这件事情呢。今日秦家小娘子出门去为南漳县的一家妇人接生,接生非常顺利,只是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孩。那家当即决定要将小孩儿放入河水里溺死。”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3)

郑云鸣心中一动,喝道:“前日里南漳县已经张榜布告,严禁人家溺杀婴儿,不许随意抛弃女婴,难道还有人敢公然犯法不成?”

王登叹了一口气:“法不禁乡规,官人难道没有听过?乡族的传统大过府衙的规定,甚至大过王法。这是天下任何力量都夺取不了的深根蒂固的陋习。”

郑云鸣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岂不知?我已经下令在全县设立了七个弃婴岛,让人把实在不愿意收养的女婴送到弃婴岛来,然后命令养济院别立一个院落,由官府雇佣仆妇集中照顾。这本身就是向乡规让步了,还待如何!”

赖如月说道:“秦家小娘子眼看那女娃要被溺死,心中不忍,就跟那家人吵了起来,带着娃娃逃回了襄阳城。我正好要给官人说起,把她送到养济院去暂且安身,然后寻一家好人家收养她。”

郑云鸣对王登说道:“关于禁止杀婴的事情要抓紧,你到了南漳县也看到了,这里多少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和鳏夫,这些人纵死无赖,是乡里极大的不安定因素。必须让京湖人人安居乐业,也就是个个娶得上媳妇,咱们才好腾出一只手来对付外敌入侵,何况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是陛下的臣民,也都是战争所必须的力量。”

王登哈哈笑了一声,看见赖如月恼怒的神情,马上收敛起笑声,说道:“女子身小力弱,如何上沙场交锋?官人想的太多了。”

郑云鸣带着遗憾的眼神看了看他:“岂不闻‘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打仗不是只有拿刀砍敌人而已。需yào

囤积大量的军粮,需yào

整备道路和城防工事,需yào

整治各种武器,还需yào

在大量男子去参战之后支撑起整个社会的运作,这些艰巨的任务都需yào

妇人们来完成,所以我们迫切需yào

马上成立一个妇人组织,将京湖的妇人们也组织起来,统一归置在官府的编制下,协助男子守卫地方。这在未来的战争中将是最为重yào

的事情之一。”

“军中的妇人倒是早就随军执行各种任务了,但若是想动员起地方的妇女,岂不遭人耻笑。”王登说道:“打仗怎么也是男子的事情”

赖如月站起身来,神情极为严肃,对王登说道:“你以为打仗就不关女子的事情了?敌人来到的时候,我们的家园被焚毁,丈夫被杀戮,孩子被夺走,甚至自己也要成为胡人的奴隶,难道这一切我们女人就应该默默承shòu吗?不,我们绝不会等待着这一切降临在头上,我们也有一双手一双足,我们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去战斗!半夏,你说对不对?”

秦家小娘子从内室露出头来,对着王登做了一个鬼脸。

郑云鸣看如夫人气势上来了,登时也不敢多说,领着王登出了院子。对王登说道:“如月虽然偏激了些,但说话不无道理,京湖数百万女子,一旦尽数动员起来,岂不是相当于平添了百万男子劳力?不过要动员女子,多半上下官吏和军中是有不平之声,到时候一定要做好纾解,切勿因为此事引发冲突。”

王登应了一声,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倒是毕参军又来问过,什么时候会州的事情能够办妥。”

郑云鸣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这人好没道理,蒙古大军围城之下,哪里有那么容易救人出来,何况救出的还是守城的大将军!总得需yào

花些时日搭救才是。”

王登望了望四下无人,对郑云鸣小声说道:“白军师在北方的内线是不是足够可靠,咱们是不是需yào

另外派人去会州探看一下形势。”

“不必如此,”郑云鸣摆手说道:“军师说有把握的,那一定是有把握。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是我当时对军师的内线有一丝怀疑的话,当初就不会同意军师和毕参军做这档生意。”

宋义长站在会州城外一里的树林中,并不知dào

荆鄂副都统正在谈论着他的事情。

他现在当务之急是摆脱阔端安插在军中的耳目,想个办法混入会州城中去和郭虾蟆见面。

此次西路征宋大军首先在阔端的驻在地,蒙古在陕甘凉肃的统治中心凉州聚集,然后以全军先攻击近在咫尺的会州郭虾蟆,攻下后再进攻宋朝。

此刻十余万大军在会州城下聚集,将会州围的水泄不通。阔端在城西竖起数十座七梢和九梢大砲,日夜不停的轰击城池,城中的房屋许多都被巨石所砸毁。城下的蒙古军则放置旋风砲、虎蹲砲和单稍小砲专门用于轰击城头,将一座号称金国重镇的会州城轰击的千疮百孔。

宋义长骑着马在城外巡视着,城外遍地枕籍的是人的尸体和白骨。白骨是之前数年间在会州城外被蒙古军捕捉然后用于填充会州沟壑的百姓,尸体则是昨日攻城不利死在城下的蕃汉军士。他自认孤身入北地,怎么也算不得胆小动摇的人,但看着死亡充斥田野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

蒙古军大营的方向突然响起了击鼓的声音,宋义长明白这是为了照顾喜欢使用金鼓指挥的汉地军队而擂响的,蒙古本部原本没有金鼓系统,但他们大量使用汉兵和边地的蕃兵,这些人都习惯了使用金鼓,所以蒙古统帅在指挥军队的时候也免不了入乡随俗。

他匆忙赶到大帐的时候,帐内还没有多少大将,过了一阵,诸军统兵的大将尽数来到,在阔端的座下站成两列,等待着总帅的号令。

阔端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座前彪悍勇猛的将领们,沉声说道:“大河以北已经没有我们蒙古没有掌握的城池了,这里,是最后一座!”

“明日发动总攻,将城池攻下来作为献给和林大汗的觐见礼物!”

众将洪亮的应声道:“一切谨遵大王号令!”

阔端不再多说,开始用简短的命令一一调遣帐下的将军们。何人攻城南,何人攻东门,何人组织砲车轰击,何人负责押送俘虏填充护城壕沟,桩桩件件清晰扼要,连宋义长也暗自赞叹,此人的大将风范,犹在四太子曲出之上。

待得他分兵派将已毕,宋义长才挺身出列,对阔端拜道:“在大军总攻之前,我有话要禀告大王。”

阔端见是新近在父汗面前得宠的汉人宋义长,也礼貌了几分,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中原是礼仪之邦,素来讲究先礼后兵。虽然过去数年我们不断派使者招降郭虾蟆他都置之不理。但明日大军就要大举攻城,会州片刻就成为齑粉,在玉石俱焚之前,义长不才,想替大王最后一次充当使者,进入会州城只身劝说那郭虾蟆开城投降,为蒙古效力。”

阔端哼了一声:“派进城去九个使者,两个被烧了胡子,六个被郭虾蟆用大棒子打了出来,还有一个因为和他言语冲撞,居然被他砍了脑袋,还把尸体挂在城头。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又何必多做这一件事?”

宋义长说道:“非是为他郭虾蟆一人,乃是为会州十数万百姓性命计,现在中原空虚,国家最需yào

的就是人口,能少杀一人,就少杀一人。”

阔端想了一阵,觉得这南人的想法似乎与大汗相合,便说道:“那你也不用亲自去,我们这里有的是抓住的郭虾蟆的部下,随便找一个教他们去送信就是。”

宋义长双手背在身后,面露几分倨傲之色,说道:“若不是我自己去,怎好显得我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

阔端笑了起来:“就是你们南人事情多,这一趟进会州城,你要多少护卫随行?”

宋义长摆手道:“纵然带百十个勇士进去,那郭虾蟆说要翻脸的时候,这百十人还能起到作用了?不需多用一人,等我单人独骑前往会州,为大王说降郭虾蟆。”

阔端当然知dào

宋义长这一去成功的机会很小,但是战前先诱降的确也是蒙古的传统之一。他点头说道:“那不要耽误时间,你马上骑马过去。”

宋义长策马来到会州西门下的时候,抬眼看见残破的城头,城上插着的旗帜已经破旧的分辨不出颜色,几名绑着绷带的弓箭手奋力的拉开弓箭,指向城下单骑而来的不明人物。

“不要放箭,我乃蒙古阔端大王帐下使者,求见会州郭元帅!”宋义长大声呼喝着,挥舞着手臂,一面提马靠近城门。

“郭元帅有言吩咐,若是蒙古使者前来劝降,一概予以射杀!别再向前!不然我们就放箭了!”

宋义长停住马蹄,仰面叫道:“你等去禀报郭元帅,还记得当年阿海元帅帐下宣差都提控毕资伦吗!我有他的消息!”

那守城兵不知真假,只是赶紧下城去回禀主帅,少时重新站上城头大声说道:“城门早就焊死了!你下马,我们放下篮子缒你上城!”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4)

宋义长知dào

不假,蒙古人在中原纵横攻掠二十余年,金人丧胆。许多金国的城池都是烧化了铜铁在城门上浇汁,用以完全封死城门。至于解围之后城中的人如何出来,就只有从城墙上攀援而下了。

宋义长被硕大的篮筐吊上了城头,被几名守城兵押着朝都元帅府走去,一路看见被砲石砸毁的房屋,被蒙古的羽箭射穿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城墙下和街道上,到处都是哀叫呻吟的伤兵,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百姓。这座城市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蒙古人不要说做一次全力猛攻,只消轻轻一推就能将这座城池完全推倒。

那几名兵士也不介yì

宋义长到处东张西望,反正会州城的窘境蒙古军上下人人得知,但谁也不敢有把握说下一次强攻就能打破会州,只因为这里还有金国最后的勇将——会兰河洮兵马都元帅郭虾蟆在。

会州城内的元帅府是从会州兵马总管府改建而来,西北土地贫瘠,人民穷困,元帅府的规模比郑云鸣之荆鄂副都统衙门要小得多,甚至连统管京湖军马钱粮的湖广总领司衙门也比不上。

但内中两厢战列的战将却个个杀气腾腾,面目精悍,显然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

会兰河洮都元帅郭虾蟆就坐在都堂正中的交椅上,冷冷的看着堂下的宋义长。

宋义长抬头观看,西凉之人鼻阔唇厚,眉毛浓密,胡须略带一点微微卷曲,眉宇中自带一点英雄豪气。这就是中原最强兵的产地之一的男子相貌,汉唐以来秦兵洮马一直作为国家的支柱。但夷狄交侵之后,整个雍凉陇西全部沦于敌手,再也没有这种面目的强兵为大宋效力了。

郭虾蟆冷冷的问道:“你说你有毕宣差的消息,我只知dào

他很早以前就不幸被叛贼俘虏,死在乱军之中,一个死了这许多年的人,你能有什么消息?”

宋义长朗声说道:“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资伦当时并未就死。而是被归顺南朝的时青送到沿江制置使司,在大牢中关押了这些年,直到听闻金主殡天之后,方才投降了南朝。”

“哼,连他也投降了么?”郭虾蟆冷笑了一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罢了,能够为大金守节这多时光,也足见尽心了。不过你甘冒风险进的城来,不会就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个消息吧?”

宋义长说道:“钢刚易折,月盈则亏,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完颜氏起自东北白山黑水之间,不过是玩弄弓箭、放牧猪羊的边地野人而已,全是因为耶律氏与赵宋气数已尽,才让他们获得机会进窥中原,窃据神州。如今完颜氏主掌神器已将尽百年,运衰德薄,实在承shòu不起九鼎的重量了。成吉思汗自漠北崛起,二十余年来扫平了万里国土,非是他真的武勇绝伦,乃是命中注定的天下共主,今阁下违逆天道,不讲命数,强要逆天而行,空谈忠义之名,其实除了枉费城中这么多将士百姓为你殉葬之外,有何好处?”

郭虾蟆仰天一笑,厉声说道:“我只道你能说出什么样的新鲜说辞出来,原来还是这套气运的老掉牙套话,告sù

你,莫说是蒙古人自称是犬羊之后,就是真龙降世,也不能动摇我会州将士效忠陛下的决心!”

他将大手在桌案上一拍,正待要下令将宋义长推出斩首。突然宋义长嘿嘿一笑,将手中的折扇猛的朝郭虾蟆掷了过去。大声骂道:“冥顽不灵,冥顽不灵!似你这种强横逆天的狂妄之辈,只配被我蒙古大军踏碎在马蹄之下!”

郭虾蟆勃然大怒,起身就要亲自上前教xùn

这个狂悖的蒙古使臣。突然身后有一个声音说道:“大帅且住。”

郭虾蟆不用转身也知dào

是谁在说话,这是被汪世显杀死的巩昌行中书省粘葛完展的心腹,也是金国在关陇地方情报事务的总头目,虽然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元帅府中都以“秘书郎”的称号敬畏的称呼他,若是没有他施展台面下的精绝手段相助守城,会州城也不会在金国灭亡三年后依然挺立在西陲。

秘书郎上前俯身拾起宋义长丢下的折扇,对郭虾蟆说道:“现下有更重yào

的事情要考lǜ

,咱们犯不上跟此等小人斗气,暂且将他关押起来,等咱们办完了正事再来料理他。”

郭虾蟆从来不会反对这位秘书郎的意见,即便是在一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朝着堂下的卫士一摆手,几名卫士上前将宋义长押了下去。关进了会州府衙狭小黑暗的牢房中。

宋义长半分也没有焦急沮丧的模样,当他看见对方拾起那柄折扇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这冒着奇险的一掷已经遇到了明白人。

夜半的时候,牢房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金国最后的兵马元帅和可能是最后的情报首领秘书郎。

秘书郎走到宋义长面前,手中拿着那柄折扇问道:“这柄扇子何处得来?”

宋义长抬头笑道:“从该来处来。”

秘书郎微微一笑,又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只凭着这一柄扇子我们就会信你?”

宋义长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你们也只有这一个机会,既然左右是死,何妨冒险一搏?”

秘书郎并不答话,只是将折扇一展。原本宋义长的折扇应该是空白无字的,但这时候放在那秘书郎的手里,却是有了褐色的字迹。

“将黎檬榨汁,然后用毛笔蘸着汁液在白纸上写字,等汁液完全风干之后,看起来就像一张无字的白纸了。可是只要在烛火上稍加烘烤,就能够立即让字迹显现出来。”秘书郎对郭虾蟆说道:“这一招我们和宋人都知dào

,是瞒不过去的。”

他又抚摸着扇子柄上的的黄金吊坠说道:“这个东西您应该不陌生,这是内廷才有的,原本是用来赏赐一些节度使以上级别的高阶官员,他拿着这个东西过来,显然是想说是受了毕资伦的委托,有机密事情相告。”

郭虾蟆结果扇面观看,上面只是写了“会州死局,何不速走”几个小字。

他将声音压低了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宋义长说道:“毕先生托我给元帅带一句话,如今社稷倾覆,山河变色,不如暂且托身南朝,等待时机。公博学多闻,应该听说过三国时姜伯约的故事。”

郭虾蟆笑了笑:“他倒是好心,甘凉之地距离南朝有数千里之远,中间有崇山峻岭阻隔,我怎么带领数千兵马越过这么多山水抵达南朝?”

他说的确是实情,从会州抵达宋朝最西边的边境文州也需yào

数百里山路,而且直接面对的就是陇南汪世显的大本营巩昌,要想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到达南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数千人一起走那不可能。”宋义长说道:“我能做到的顶多是让元帅一人走,顶多让元帅一家人走。”

郭虾蟆神色肃然,沉声说道:“让我扔了城中将兵独个逃生?南朝或许可以干的出来,我大金将士绝不可能如此!”

宋义长喝道:“自山东红巾祸乱以来,投降南朝者无虑数十万人,还说什么孤城气节,为了重振社稷,还顾得上自己的名节么!”

秘书郎说道:“就算是元帅能顺利到达南朝,身边没有兵将,还说什么重整河山?”

“迂腐,投降南朝的金国旧部现在还有十多万人,在北边的金国军队依附蒙古人的也很多,这些人岂能没有怨气?只要善加经营都是可以运用的力量,那毕资伦到京湖不过一年时间,手里已经有了数千人可以使用,难道郭元帅还不如他么?”宋义长说道:“宗庙覆灭之后再整山河本来就是千难万险的事情,耶律大石当年帅二百精骑远走西域,中间吃了多少苦头,终于能够复国成功,在西边别开一番天地。如果郭元帅以复国艰难,一心就死,那宋某只当白来了这会州一趟。”

郭虾蟆只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吾非为金国尽忠,也身负守土职责,会州是我桑梓之地,怎么能够抛弃万千家乡父老到南朝去漂泊?若是那般,还不如就在此地和蒙古人大战一番,然后死的铜痛快来的更好。先生不用多说,要想我郭虾蟆离开会州,除非抬着我的尸体出去。”

宋义长心中焦躁,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进城来救他,不料却是一个一心要与城池共存亡的愚夫蠢人。他这么自作死不打紧,只怕白翊杰那军马的主意要打水漂。

他正准bèi

继xù

努力游说一番,不要让这件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却听得郭虾蟆说道:“我是不必走了,只希望先生能替我救出两个人。”

宋义长眼睛一亮,救不出正主,能够有货物交差,也总算对白翊杰有了一番交代,但不知dào

这两个郭虾蟆看的比自己还重yào

的角色是什么来路?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1)

阔端等待着宋义长进城去劝降会州军民,将总攻击发起的时间推后了一日。但等了一个白日也不见宋义长归来。反而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刻,发xiàn

了城内金军的异动。

金人悄悄的从城墙上缒下数百名兵卒,藏匿在城北的树林里,悄悄接近位于西北的蒙古军大营。可惜一切都被埋伏在长草中的蒙古哨骑看的明白。

当他们趁着夜暗开始突袭蒙古军营地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等待已久的箭雨和从侧翼突然杀出的骑兵轻锐,夜袭部队立kè

陷入三面迎战的绝境中。照理说,这个时候所有的夜袭部队都会趁着夜色正浓,视野不好的时候四散奔逃,以求留下一条性命。

但这些夜袭兵卒全然不是,他们如同疯狂一样继xù

朝着蒙古军营猛扑,每个人都大声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在黑暗中蒙古军不能施展自己最擅长的精确射击,只是靠乱箭是没法阻挡这些已经决意一死的夜袭军的,两军在营地外围进行着混战,但蒙古军既然已经有备,在兵力上占据了压倒了优势,不过片刻时间,这些夜袭的金军就被全部歼灭在蒙古营地的外围。

“鼠辈。”阔端骂道:“明日打破城池,城中生口,一个不留!”

顿了顿又说道:“破城之后,注意搜寻宋义长的踪迹,此人对大汗很重yào

,一定要保全他的性命!”

当然,这句话是建立在城破之后宋义长在血腥的战斗中依旧能幸存的基础上。

会州通向兰州的道路上,几个身影正在拼命奔走着。夜袭蒙古军营的数百死士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掩饰这一行人真zhèng

的行踪。

这里面有他们值得用性命保护的人物。

只可惜这里已经到处都是蒙古人的探马了。即便在深沉的暮色中,道路上也不缺了蒙古军的把守。

低垂的星空下两名骑兵突然从道路边的草丛中一跃而出。拦在奔走的众人面前。

一人用汉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趁夜而行?”

为首的一人正是郭虾蟆部下的心腹小校,此时扮作了农人的模样,上前谨慎的说道:“我等是山南顾家庄的百姓,我叫金福,想到商洛山去投靠亲友躲避战祸的。”

那两名骑士对望了一眼,一人说道:“我等是蒙古大军计议官宋义长先生麾下,从城南到城北,往来巡行,只为了找一条道路。”

二人对上了暗语,那心腹小校松了一口气,抱拳说道:“如此接下来就拜托二位了。”

说着叫人将需yào

护送的人送上前来。

这二人本是南朝潜入北方的京湖探子,作为宋义长的心腹使用。今晚受了宋义长的密令,只道是需yào

迎接的是会州城中的郭元帅。没曾想两名大汉抱上来的两个幼童。

其中一个是五岁的男童,另外一个则是三四岁的女童,生的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肌肤雪白甚是可爱。

那骑士惊愕了一下,问道:“这两个孩子是干嘛?郭元帅呢?”

“郭元帅要和会州城同生共死,”那小校自豪的答道:“二位如果能让这两个孩子顺利送到南朝毕资伦手中,就是对郭元帅最大的恩惠了。此番厚德,会州军民来世必当报偿。”

两名骑士低声商议了片刻,转身说道:“既然这样,将孩子放上马来,我们会一路护送到京湖去。”

那小校答yīng

了一声,又咬着牙齿说道:“旅途当中若是伤了两个孩子分毫,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宋义长。”

那骑士哼了一声:“怎的如此啰唣?说是安全护送到,壮士一言,快马一鞭,难道还能有诓骗你们的地方?不过宋义长先生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应该和你们一道出来的么?”

“这个不用你等操心,等你们安全护送孩子去的远了,宋先生自然能出城。”那小校抱拳说道:“就此拜别,需教京湖郑云鸣知dào

,会州一样有舍命一搏的好男子。”

两名骑士遥望着众人重新折返到黑暗中,再回头看了看身后马鞍后的孩子,一人问道:“你们两个,总有个姓名吧,不可能一路上都叫你们男娃和女娃吧。”

那五岁的孩儿哆嗦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紧紧的盯住马背上高大的陌生人,不敢出声。倒是那女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略有几分镇定,充满稚气的说着:“他叫郭小哥,我叫王猫儿。”

那骑士不禁被她的童稚逗乐了起来:“你这名字可真有意思,好了,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赶,路上可没有家里舒服,若是有吃苦劳累的时候,好好忍耐着,等到了南边就好了。”

王猫儿乌黑的大眼睛眨了眨:“南边有什么好的?”

“南边好处很多啊,天气暖和,物产丰富,好吃的东西到处都是。”那骑士口气温柔的简直不似一名士兵:“不过最好的是,在南边再也不会打仗了。”

“这一定是空前险恶的一战。”荆鄂副都统司衙门内高掌灯火,在渐黑的夜幕下,副都统司帐下众人还在紧张的准bèi

着,郑云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诸将和幕僚们神情肃穆,因为他们知dào

主将这一次说的是实话。

“哨骑在邓州北方看到大队骑兵前进的踪迹,至少有十多万军队,战马更是多到了数十万匹,跟朝廷下达的战情密报很吻合,除了去年我们见到过的老朋友之外,还有很多新出现的部队旗帜。蒙古人显然经过去年一年的攻略,认为这一次能够攻陷整个京湖地方,为下一步的渡江做准bèi

,所以才倾巢而出,准bèi

以泰山压顶之势,先攻下襄阳,然后顺流而下,夺取江陵。”

杨掞的表情也不似过往的轻松:“这一次胡人对战前情报的管控也比去年出色,凡是派出去侦查的细作和硬探,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探马赤军的骚扰,幸亏咱们这一次的探子都配备了战马,若是还跟去年一样都用步卒侦查,这一次是绝不可能还有人能活着回来报信的。”

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王登:“士兵们的情绪怎么样?”

王登也面色也不好kàn

:“经过九重驿一战之后,将士们非但没有建立起自信,反而人人都在惊叹只有数百人的蒙古兵在我军大军面前坚持的这么久。万一敌人真的以十万大军前来攻打,真不知dào

是如何强dà

不可战胜。大家也都看见了,现在军营里的战士们个个缩着脖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不停的有人去茅厕。简直要比去年初上战阵的时候更加紧张了。”

“是啊,”郑云鸣说道:“竟没想到怯薛军和我军以步队相博,还能有这样的战斗力。幸好这一次来的并不都是怯薛军,要不还真是让人畏惧三分。”

陆循之喝道:“那又如何,就算来的都是怯薛,我们也要将他们阻止在襄阳城下,背后就是京湖数百万百姓,是我们聊以存身的家园,无论来的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怪物,我们也绝不放qì

!”

郑云鸣笑道:“这是自然。”他转向右下首一脸轻松的马光祖:“参谋官,粮草军械准bèi

的如何了?”

马光祖大概是目前心情最好的一人,在郑云鸣依靠地方和发动豪强两项基本政策的指导下,农田将熟未熟的时候整个京湖地区就已经发动起来进行了大抢收,现在粮食和人口正在源源不断的疏散到安全的地方。郑云鸣吸取去年山寨不够坚固的教xùn

,预先派遣了士兵兵雇佣大批夫役在京湖的险要地方修筑了六个大山寨,都是易守难攻,并且由官府调拨官兵协助防守,由本地豪强如刘廷美、宋威庭等指挥民兵予以配合。有人说这是效仿吴麟吴玠在蜀中家计寨的做法,在郑云鸣来讲,他借鉴的可能更是近代意义上的建立敌后根据地的办法。

总而言之,在蒙古人还没有来得及蹂躏京湖的田地之前,马光祖就喜不自胜的看见大批粮食、牛马和人民源源不断的涌进了襄阳城。尽管有人认为襄阳城中挤进了这么多避难的人来白白消耗驻军的粮食是为不智之举,但郑云鸣却坚持一定要开放襄阳城作为人民避难的场所。

“他们劳力劳力的中粮交税,就是为了在鞑虏来犯的时候能有国家的保护,如果这个时候把他们拒之门外,那算什么国家?”

马光祖也对此非常淡然:“就算算上避难的人口,城中粮食也足够三年之用,水井都看守的严密,如果蒙古人打算困死襄阳,那是他们打错了注意。”

他又说道:“城中箭矢打造了二百万支,盔甲数千领。刀矛殳棒、重斧盾牌,滚木礌石,数目不可胜计。新造的弩炮都已经入库,用于安放弩炮的炮台也都建设完毕。以及,”

他加重了口气说道:“我们已经生产了足够数目的火铳、火炮和各种其他类型的火药兵器,足够到让蒙古人得到一个深刻的教xùn

。”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2)

郑云鸣点头说道:“数月以来襄阳的工匠们一直日夜不停的赶制火器和火药,如果不是京湖生产的硝石和硫磺全部被各地的戎司抢购一空,生产出的数目还要更高。火药武器不同其他兵器,见火就爆燃,越是临近大战,敌人间谍的活动就越是剧烈,这个时候一定千方百计的以我军的火药库为目标。而火药库一旦被敌军点着,损失就不是粮屯武器库被点着能相提并论的了。越是到这个时刻,对襄阳城内的看守就要越加严格!”

徐元杰接道:“正是如此,在警戒襄阳的过程里石文虎壮士和他属下的民间保社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些日子里已经连续破获了十一起针对襄阳城火药库的破坏行动,对方眼看事情接二连三的失败,总算最近收敛了不少。”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可不要小看胡狼啊,越是在我们以为对手没有招数的时候,胡狼越能出其不意,守卫火药库的人手还要加倍,没有副都统司的命令,就算是赵制置使想进去,也不能放过”

这时候只见白翊杰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在郑云鸣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郑云鸣略微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来对众将说道:“今日会议就此终了,各人回去和军官们仔细研讨一下如何完善自己防区的部署,还是那句话,宁可战前准bèi

一整日,胜过战时仓促一刻,散帐吧!”

白翊杰引着郑云鸣来到偏房,这里已经被郑仪和郑宪点起了灯火,房中坐着的两个人正是在会州城下接住了男女童的坐探。二人看见大将进来,急忙起身参见。

郑云鸣摆手说道:“罢了,一会毕参军过来,到时候好好禀报一下在会州的情形。”

过了一阵,卫士领着毕资伦进了屋子,毕资伦看见那两名探子,连与郑云鸣和白翊杰见礼都不顾上,上前焦急的问道:“会州的事情如何了?”

两名探子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一人开口将会州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了出来。郑云鸣和白翊杰听得很是仔细,叙述稍有模糊之处立kè

追问,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最后说道郭虾蟆笃定不肯走,只是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了化妆成探马赤的探子于路经lì

千难万险偷渡到南边来的事情。毕资伦先是惊讶,继而叹道:“这郭虾蟆真不愧是大金国最后的顶天立地的男子,可惜了,可惜了。”

白翊杰说道:“三日之前有紧急军报从北边送了过来,说会州已经破城,郭虾蟆罹难。”

为首的那探子说道:“是的,我们在接到了两个孩子之后,还冒险在蒙古大营里藏匿了数日,就在郭虾蟆送孩子出城之后的第三日阔端就发动了总攻,从会州城的东南角攻入,将会州攻陷了。”

“听得被伤重被俘虏的金国兵说道,郭虾蟆最后锥牛杀马,让城中最后的兵将好好的饱餐了一顿,然后下令将城中的所有金银铜铁器搜集起来,铸成铁壳火炮,当然是指金人的那种爆zhà

炮,用作最后的抵抗,随后他点燃了会州的府库赀藏和自己的积蓄,对旁人说道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蒙古人手里。蒙古军攻势越来越猛烈,守城将士开始崩溃的时候,他就将全家老小关在府衙的一间大屋内,并且在府衙周围堆满了木柴,亲自点火焚烧之,然后他就带着最后一点人马在府衙正门口等着。蒙古军蜂拥而来的时候这些金军乱箭齐发将他们阻挡在府衙门外,郭虾蟆也亲自引弓射箭,发了二三百箭,每发必中,最后箭矢用尽,就和剩下的兵卒们一起跳入火中一起死了。”

郑云鸣赞叹道:“虽然金国横暴,但有这样的将军位国家画上最后的句点,也不失为一种荣耀了。”他又想起现在还关在振武军军营里的张世杰,不知dào

数十年后,他是否也和历史上一样的结局,带着十多万为大宋尽忠的最后臣民,一起沉入南方的海中。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他有了不同的命运结局呢?

毕资伦一面听着,一面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等那探子说完了许久,才略带哽咽的说道:“人生如此,更有何遗憾?唉,我和郭元帅相比,可谓全无半点骨气”

白翊杰却在一旁笑道:“慷慨赴义,有些血气的男子都能做到,有什么困难的?为了干大事而暂且隐忍的活着才是真zhèng

的大丈夫。”

毕资伦哼了一声,又问道:“那两个孩子在哪里?郭元帅重视他们更胜过了自己的性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这么重视。”

郑云鸣吩咐一声,郑宪和郑仪抱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

毕资伦先走到男孩面前,问了他的名字,那孩子经过郑宪和郭大春的逗弄,已经不再惊慌害pà

,自己将名字说了。

毕资伦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郭虾蟆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男孩儿说起爹爹,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毕资伦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身来到女孩子面前,还没有开口问话,就盯住了女孩子脖子上带的黄金锁头。

毕资伦就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先是呆立了半晌,又立kè

跪倒下来,双手紧紧的抓住女孩子的肩头,仔仔细细的将她的面孔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还会有人留下来”

女孩子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不知所措,眼泪在眼眶里强自忍住,僵直着身子不知dào

这个红脸黄须的大胡子伯伯想要干什么。

郑云鸣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一面摸着她的头,一面对毕资伦说道:“参军何故失态至此,不要吓着这小孩儿了。”

白翊杰在一旁摇着羽扇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个孩子的身世有什么特异之处么?”

毕资伦看着他深邃莫测的眼神,心中竟然有些害pà

起来,避过了他的眼睛,转而问道:“小娃娃,你知dào

自己的名字么?”

“王猫儿。”那孩子把头埋在郑云鸣胸口,怯生生的答道。

郑云鸣笑了起来:“猫儿猫儿,这个名字倒很贴切,长的就跟小猫儿一样惹人怜爱。”

“不是猫儿。是星宿的名字。”毕资伦沉吟着:“猫儿对了,你小名应该叫做昴儿吧。天上之昴宿,大地上的财运星。”

“好兆头。”白翊杰笑道:“不知dào

这颗财运星能不能保佑咱们,顺利的赢下徐州马监这笔横财。”

毕资伦转头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过也得看看各位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在鞑虏如北风一样呼啸而来的冬天,能不能生存都还是未知数,谁又会操心明年春天的买卖呢?

郑云鸣在北门外码头上看见陈焦的时候,陈焦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他呆呆的靠在粮米堆上,一个字也不想多说,跟他之前轻松诙谐的样子大不相同。

看见郑云鸣带着王登来到码头上,这些疲困已极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向大将躬身行礼。

“出战三十四天,与敌人接战二十七次,活捉胡虏八十九名,缴获战马二百三十匹,兵器、铠甲、旗帜、金鼓和粮草无算。”郑云鸣难掩兴奋之情:“对于第一次游击作战的实践,有这样的成绩真是出乎意wài

的出色了。”

这本是陈焦想要高兴欢呼的时候,可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方面是连续作战消耗了最后的气力,让他根本没有剩下的精力用来欢喜。另一方面,襄阳城里的大将不会体会到这些战果背后的故事,怎样假扮做敌人去探查情报,怎样绞尽脑汁设计埋伏计划,怎样发xiàn

局面跟预期的不一样临机调整,怎样在敌人强dà

的援兵下落荒而逃。京湖战区第一次由正规官军组织的游击作战,仅仅战死者和重伤着就接近五十人。

“想要走出第一步,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王登说道:“即便是我带队来打这一仗也未必比你做的更好,只是吃了亏、受了苦之后不能白白承shòu,要动脑筋去改进,一步步的摸索出适合游击作战的方法。”

陈焦连这样中肯的意见也没有气力听完了,他拱手对郑云鸣说道:“请大将再调给我一些人马装备,我们不能在这里休息太久,补充了粮食军械之后马上还要出发。”

王登惊愕道:“襄阳守卫战迫在眉睫的时候,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留在襄阳只不过增加了一二百名士兵而已。”陈焦低声回答道:“但我们在外面活动能起到比这大得多的作用。胡人大军将襄阳城围成一座铁桶阵的时候,游击战的意义就完全失去了。因此我们要赶在敌人抵达襄阳之前赶紧离开此地,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能将襄阳作为补给基地了。”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3)

郑云鸣点头说道:“此言甚是,我再从部下拨三百军士给你,火器、甲械、刀枪、弓弩和船只一概供应。从此之后,一直到敌人撤tuì

,襄阳解围为止,不必再议襄阳为补给地点,朝廷近日在郢州重开湖广总领所,以姚之元为新任湖广总领,掌管京湖诸路钱粮和前方大军物资支应,我已经飞书告知姚总领,以后你们的补给地点改在总领所的驻在地郢州。”

陈焦有一些感激,跟随叔父在山中落草以后,一切粮草和补充、伤员的救治都靠山寨自理,从来没有一个所谓上级或者后方能够给他们提供完善的支援,让他们放心的作战。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叔父常常感叹的“千里贼不如十里兵”是什么意思。

他又对郑云鸣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不能不禀报大将得知,这可能是这一段时间里,北方最不好的消息。”

郑云鸣心中一动,已经是大军将至的时候,还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降临京湖呢?

郑云鸣怒气冲冲的闯进制置使司正堂的时候,赵葵和幕府中十几位幕僚正在讨论前方的军情。看见郑云鸣怒容满面的在卫士的引领下来到堂前,赵葵有些吃惊,在自己面前郑云鸣很少显露出欣喜或者忧愁,更不用说愤nù

的情绪了。

郑云鸣参见已毕,抬起头来大声发问:“谁负责均州的清野?武当以西以北的船帮和渔民为什么没有搬迁!”

均州正是白翊杰的家乡,因为担心蒙古人攻略的缘故,白家寨早就举全村搬迁到了南面的复州,均州居民原本已经在去年被蒙古驱赶到北方,这个时候的均州城除了一支宋军二千人的部队驻守之外,几乎没有居民存zài

。但汉水上游和注入汉水的淅川依旧有许多船帮和渔民活动,和白家寨一样,他们也是独立于官府之外,既不依靠北方,也不依靠南方,在两国的空白地带悠闲的度日。

郑云鸣降服白家寨之后数次派人与均州境内的船民和渔民联络,希望他们能够搬迁到南方去以躲避蒙古人的侵犯。但数次都没有结果,船民的首领只是虚言塞责,根本不把宋朝的文书当做认真对待的事情。

制置使司也曾数次动过使用大军讨伐这些散居的渔民的念头,但先是在京湖展开大规模的讨贼行动,然后又是紧张的准bèi

防秋,无暇顾及这些在空白地带对宋军构不成威胁的独立势力。

一直到临近蒙古大军南下,全京湖准bèi

实施坚壁清野计划的时候,赵葵才强硬的要求这些跳出三界外的逍遥人士必须做出选择,而船民的首领们也信誓旦旦的表示近期就将全部迁往鄂州和江陵,以免被南下的蒙古人所屠戮。

赵葵一听到武当两个字,立即站起身来,大声反问道:“均州怎样了!”

郑云鸣懊恼的拍着赵葵面前的桌案:“前天刘黑马率领本部骑兵配合蒙古军之一部突然袭击了均州境内的渔户和船户,缴获了大小船只数千艘,不日就可以利用这批船只来攻打襄阳了!”

他此话一出,座中无不惊讶,他们只知dào

西边的均州渔获甚多,一向有不少渔民在此捕鱼为生,另外从商洛山中运出来的木材、矿产和土产,也需yào

船只从汉水和淅川顺流而下运往荆湖各地,但没有想到此刻聚集在均州境内的民船还有数千只之多。

若是有这批船只在,敌人渡过汉水进向襄阳就可谓如履平地了,除非他们能在汉水上遭遇到强有力的截击。

郑云鸣对赵葵说道:“事不宜迟,制置为什么不将鄂州水军和我部荆楚水军调来襄阳,一同帮zhù

防守汉水江面,如果任由蒙古人在汉水上自由来去,襄阳的形势就十分危急了!”

赵葵却摆了摆手:“叔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水战最忌讳战场狭窄,船只摆布不开,那时若是敌人使用小船搭载引火之物进行火攻,我军战船尽数挤在一起正是最好的目标。现在敌人已经占有民船几千只,光靠着鄂州和你部下的那一点战船是阻止不住的,何况汉水江面并不宽阔,就算敌军十余万大军站在岸边,用弓箭乱射也足以将这一点船只击退了。”

郑云鸣焦躁道:“但若是让十余万大军全部渡过汉水进到城下,我们面临的压力就太大了。”

“襄阳城池甲于西陲。”赵葵的口气中平添了几分自信:“何况更有许多竹将军和火铳相助守城,形势比去年更强,只要我们守住这里,朝廷一定会派遣下游军队前来营救,到时候里应外合,必然能够获得大胜,这才是用兵的正道。“

他所说的是宋朝一贯的守城增援,内外夹攻的传统战法。在扬州的时候,赵葵赵范兄弟二人就使用这种战略大破侵犯淮西的李全大军,并且将李全斩杀在扬州城下。只是这一次前来的敌人不是桀骜狂妄却又纪律松散的李全红袄军,而是纵横天下的蒙古军团。在敌军大砲、辅助部队和强dà

骑兵的夹攻之下,襄阳城真的能够安如泰山么?

座上的赵制置使显然对此信心颇高,他挥手说道:“大敌当前,官人不要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等敌军兵锋在我坚城之下顿挫之后,后方增援的水陆军以生力军的面目出现在敌人仓促组建的水军面前,要扫荡这几千只民船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也只有这样了,郑云鸣还是觉得略微沮丧,只要自己在审查清野计划的时候对均州方向多注意一些,或者亲自委派一名精细的军官负责监督执行,蒙古人也不会这么顺利就夺取到渡河用的工具,要知dào

南朝的渔船虽然窄小破旧,但比起去年他们只能依靠临时扎起的木筏和用羊皮做的浮囊过河的狼狈,这些船只已经是非常舒适的过河手段了。

吴潜站起身来,原本笑容可掬的胖脸却突然严肃起来,喝道:“事已至此,沮丧懊悔还有什么意义!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好巡查一下,看看襄阳城中还有什么地方是防备尚疏漏了的,抓住眼前,勿追往昔!”

郑云鸣一愣,没想到平日里和气逗乐的吴潜也会有如此义正词严的时刻。

不过吴潜的正经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到那诙谐的口气,眉眼间挤满了笑意说道:“副都统现在最要紧要做的事情,最好赶紧去玉皇大帝庙拜一拜,让他差遣风伯雨师在汉水刮起一阵恶风,将这些蒙古人的船统统给它刮翻了,胜过雄兵十万相助啊。”

郑云鸣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对赵葵拱手说道:“玉皇庙我是不打算去了,不过我想在开战前带着部下的将领和文员们去一趟武神庙,这一仗艰险异常,没有神明的保护可不成哪。”

赵葵说道:“这个时候去最恰当不过,这正是安抚人心的时候,明日我会召集统制以上的将官正式拜祭吕公,你和葛陆二人不要迟到。”

郑云鸣躬身应诺,带着亲兵离开了制置使府衙,沿着大街朝城南的武神庙一路走来。

大战前的襄阳城除了面临大敌的紧张与不安之外,更多的是一片忙乱。从城门外源源不断的运到城中的粮食,从早到晚进入襄阳的农民和庄园主,城中各地点紧张备战的官兵,将整个襄阳城变成了热闹喧哗的场所。

郑云鸣看着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坐着得都是从城外避难到此地的农民,尽管官军尽lì

在城中搭建了许多茅屋作为难民的临时住所,但潮水一样的难民涌入襄阳,多建起来的茅屋又怎么会安置的过来。

随着入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就连搭建茅屋的竹子和稻草都要不够用了。

郑云鸣一路走一路看着随地而坐的百姓们,秋日的风雨寒冷入骨,无论如何要给他们找一个安身之地才行。

当然,他也看到一些温暖的东西。一些襄阳城中的百姓在僧人们的带领下正在为露宿在外的百姓们分发食物和热汤。难民们拥挤在穿着缁衣的身影旁,希望能多分到一些食物,僧人们一面耐心的劝说着,一面将食物一一分发。

郑云鸣看的出这些僧人正是白水寺的僧众,他不无恶意的想着,这些秃头总算对得起国家颁发的一张度牒,虽然这张度牒也是需yào

花钱才能买到的。但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们总算还能体现出佛家的一点慈悲之心。

这点就已经足够了,和此时南朝四百八十寺中许多只是披着一张佛皮的家伙相比,他们就已经算得上真zhèng

的信徒了。

郑云鸣抬眼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和尚正在将一个酸馅(宋朝对素馅包子的称呼)塞入街边一个老人的手里,当即停住马蹄,骑在马上笑道:“慧通方丈,城里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百姓,你庙里的和尚又要增加不少啦。”

白水寺方丈惠通抬起头来,对着马上的荆鄂副都统高颂佛号:“阿弥陀佛,佛法无边,有缘的自然归入我门,副都统这样有慧根的檀越,怎么也说出这等不通佛理的话出来?”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4)

郑云鸣开心的笑了起来,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和蔼风趣的老头子,起码不像别的寺院方丈一样对着官府的要员卑躬屈膝的样子,他说道:“我说的不对么,什么佛祖道圣,都是百姓离乱之时最后的避难所,不但是身体上的,也是心里的。”

“你看你看。”慧通禅师也笑了起来:“官人果然是有慧根的人,等打退了蒙古人,功成名就之后,不如考lǜ

到白水寺来入道吧。”

郑云鸣笑着将话题转了开去:“现在白水寺里也拥挤着不少难民吧。粮食和应用之物有什么短缺的就派人来副都统衙门知会一声,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帮忙。”

慧通又唱了一声佛号,苦着脸说道:“先让杨统领把本寺的铜钟还回来吧。”

郑云鸣哈哈大笑,说道:“我说钟楼上那口铜钟怎么来的那么快,还有几分眼熟,原来真是白水寺里的那口钟?”

慧通说道:“就是那一口啊,杨统领说最近各地的大将和制置使们都在疯狂的抢购熟铁和精铜,说是为了按照您的图样去打造新式兵器?他在市面上搜集到的铜根本筑不起大钟来,带了一队军士来装着咱们寺里的大钟就跑了,也是赶在老衲那时有事外出,不然一定拦住他做这么滑稽的事情,唉,现在寺里上课开斋都只能敲梆子通知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总觉得别扭。”

郑云鸣笑道:“大战在即,钟楼需yào

用来发号施令,号令城中的民众,到时候寺里的僧人们也要依据钟声号令行动,暂且就把大钟借给官府一阵吧。等到打退了蒙古人,我必亲自来白水寺还愿,顺道供奉一口新的大钟给寺里。”

拜别了慧通之后,郑云鸣继xù

前行,前方被一队押送武器去城墙的车辆阻挡住了道路,押送的军官看见荆鄂副都统到了,急忙上前来见礼。

郑云鸣翻身下马,伸手揭去大车上盖着的毛毡的一角,里面露出铜将军闪闪发亮的暗黄色身躯,上面还携刻有漂亮的飞云纹饰。

那军官对郑云鸣禀报道:“我等都是忠义军部下,运送这四门铜将军到西门城楼上安放,制置使司还拨付给我们单人用的火铳一百支,这一切都要感谢大将您的功劳。”

郑云鸣背着手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们,他们都是赵葵在建立忠义军的时候从本地招募的新兵,站在名声赫赫的襄阳城英雄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郑云鸣用轻松的口吻说道:“这一次胡人可是全力来攻的哟!听说这一次前来襄阳的有七十万人马,大家害pà

不害pà

?”

一个年轻的士兵挺起了胸膛说:“有赵大帅和郑将军在襄阳城里,我们不怕!”

郑云鸣乐了,说道:“论年纪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哇,怎么有了我就不怕蒙古人了?要我说,大家害pà

是必然的,胡人如此彪悍勇猛,杀人跟吃饭一样,任谁见了不害pà

?老实话跟你们说,我也害pà

。”

他笑道:“但是我虽然害pà

,却懂得胡人的弱点,他们攻打中都,攻打凤翔府都花了许多年时间,我敢向你们保证,今日的襄阳城比金国人的中都还要坚固,蒙古人想轻易夺取襄阳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另外,金国人只有用铜铁杂铸的铁壳爆zhà

震天雷,能打穿牛皮扎甲就算了不得的战绩了。你们有什么?”

他在铜将军的炮身上拍了拍:“我们所拥有的火器更胜金人十倍,如果蒙古人敢来侵犯襄阳城,就让他们知dào

知dào

什么叫做大宋的怒火!”

顿了顿又说道:“当然,这前提是你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胆怯,用手里的火器狠狠的教xùn

那些骄横的胡虏,你们做得到吗?”

众人纷纷喝道:“请将军放心,我等一定和胡虏决一死战!”

郑云鸣大声喝道:“时刻记住,我和赵制置使就在你们身后看着你们!”他拍了拍押队军官的肩头,示意他继xù

前进。

一路上不知不觉间武神庙已经近在眼前了,传令兵已经抢先一步通知了营中的大小将领,事先带到武神庙前集中,排成队列迎接大将的到来。

郑云鸣翻身下马,让韩锋牵走拴在拴马桩上,抬头望了望这座规模甚大的庙宇。这座武神庙是岳飞收复之后在襄阳拆除了原有的已经破败不堪的武庙之后重新修建的,岳飞非常重视对部下和士兵的教育和感化工作,修建这座武庙的时候倍加用心,希望士卒们吸取前辈先贤的智慧,成为智勇双全的精兵锐士。

但一百五十多年之后,这座庙宇却略显陈旧和破落,就连大门前的门槛都脱了漆皮,斑驳中露出榆木本色。

郑云鸣皱了皱眉:“都快要开战了,这里怎么还这么冷清?士卒们难道都不来拜神求平安了么?”

杨掞摇头笑了笑:“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啦,现在谁还热衷拜这姜老头子?现在流行是拜关圣帝君,您去东城的关帝庙看看,那里的香火可是鼎盛的很呢,现在都是将官一级的挤在里面祭拜,当兵的都还挤不进去呢。”

自宋朝中期开始,对关羽的崇拜渐渐脱离了单纯的对关张武力的嘉许,而成为一种民间推崇忠义的象征。这大概是因为宋代民间经济开始大活跃,市民社会的影响力增强,以三国为题材的小说话本的大流行有很大的关系。作为武庙七十二子之一的关羽,逐渐超过了位于他之上的十位著名军事家,最后也超过了张良和姜太公,成为宋代民间对武力的主要信仰偶像。

郑云鸣望着大门上高悬的落满尘土的匾额,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好好拜祭一下姜子牙老人家,让他看看襄阳城里并不都是推崇武勇的人,也同样有推崇兵法的存zài

。”

说着带领众人迈步走进了武庙中,那庙祝得知荆鄂副都统要来参拜,早早就将大殿打扫了干净。郑云鸣领着众将上香祝祷已毕,看着殿上姜子牙和张良的牌位,心中忽有所感。

他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吕尚辅佐武王讨伐商纣,开创周朝八百年基业,张良为高祖悉心筹划,兴旺刘氏四百年江山,所以后人景仰,但能够进入武庙成为兵圣的人物,吕尚有《六韬》,张良有《三略》,这才是最关键的。”

后人推崇孙子兵法,但此时时人更将《黄石公三略》和《太公六韬》作为兵法的基本教材。王登说道:“确实如此,如孙子著兵法十三篇,司马子有司马法传世,诸葛武侯有兵法二十四篇,这些人功绩虽不绝伦,但著作流传于后世,所以配享武庙名正言顺。”

郑云鸣说道:“但是大家想过没有,所有这些著作都是写给要担任大将的人看的,比如李卫公教授侯君集兵法,也是在侯君集统领万人之后。从来没有人写书给最底层的士兵和小校们,告sù

他们应该如何打仗。”

葛怀大喇喇的喝道:“当兵的人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你就算写本书来教他们怎么打仗他们也看不懂啊,何况咱们当兵的想来靠有把子力qì

、射箭能蛇准讨一碗饭吃,要跟各位读书人一样天天埋在书堆里算怎么回事?”

郑云鸣说道:“葛老大可不必将书看成是多么敬而远之的东西,书不过是用以载道的工具而已,既然能记录圣人之言,宣扬文道,自然也就可以记述兵家道理,广布武道。现在不光是士卒,就连统制、都统一级的大将动辄都以不识字为荣。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言传身教也好,长官操练也好,一个对兵事没有任何了解的农夫要成长为一个在沙场上进退自如的老兵中间要经lì

多少波折,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lì

,我也不必细说了,如果他们一参军就能得到正规系统的士兵教育,比如某一本专门教导他们如何成为合格士兵的书”

王登提醒道:“他们不识字,拿到书也是枉然。”

郑云鸣说道:“他们不识字,你们都识字。”他指着部下的大小将领们,“咱们和以往的军队都不相同,若是不好好利用将官们都是读书人这点优势,岂不是自爆其短?书,我、王景宋和杨纯父会负责写,写完了以后散发各营,由你们,还有行军教授和军营中的书生们负责给兵士宣读。”

他转向杨掞和王登:“你们两人没问题吧?”

杨掞转头看了一眼王登:“当然没问题,但我二人观点不一样的时候,谁说了算?”

郑云鸣说道:“都不必争执,我说了算。”他顿了顿说道:“我会跟白军师综合老卒和将校的意见,对分歧的地方进行综合判断。”

王登憋了好久的问题这时候终于憋不住了,他问道:“白军师从一早就不见人影了,这样紧要的时刻他去哪里逍遥去了?”

“说实话,我不清楚。”郑云鸣说道:“上午他带着一队背嵬军和一队民夫出城去了,说是要办一件关乎襄阳命运的机密要事,具体是什么事情连我都不知dào

。”

第四十六回 每朝马策并刀环(1)

陆循之摇头叹息:“这白军师的面子也太大了些,他身为副都统的幕僚,怎么练行踪对副都统还要保密?”

郑云鸣笑道:“那有如何,高祖也不问陈平平时都干些什么,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举,大家不必详细问了。纯父和景宋一定要好好编写这本写给士兵们的教学用书,我想现在军中步兵居多数,首先编纂一本适合步兵操演的教学书,名字便叫做《步兵操典》如何?”

他又微笑道:“若是编的好了,你两凭着这部书说不定也能在百年之后配享武庙呢。”

杨掞哈哈大笑道:“中原是个很讲门第身份的世界,若是写给士大夫们看,则名列经典,若是写给大将们看,好歹也算诸子百家之一,要是写给小卒子看,能混个江湖名声就算不错了,说什么配享武庙?”

郑云鸣却止住了他的笑声:“我朝开国以来,大将未尝有不是从小卒拔擢至节度使的,只要你们写的真对士兵们有用处,将来会有无数的小兵凭着你们这本书一步步的走向太尉的高峰,这当中的意义和论语、大学又有什么区别?咱们当兵打仗的,首先要看得起自己,然后才能折服敌人,为天子所看重。最终,我们成为整个大宋的英雄!”

他对着两厢七十二子的牌位双臂一展,朗声说道:“有朝一日,你们的牌位也能位列其中,成为香火鼎盛的武神庙里为万千后世所顶礼膜拜的一员!”

他话虽然说得豪气万千,但王登心中对这番话是完全不相信,武庙七十二子的地位和文庙中孔夫子的七十二名门徒可全然不同,他们中若是任何一人在今日之大宋,蒙古人都不敢如此嚣张的蔑视大宋的武力。

在王登的心目中,真zhèng

在世之人,能够配享武庙的大概只有黄州城的那位都统了。自己身前这位郑都统,你说他天降奇才也罢,说他少年老成也罢,总还没有经lì

过真zhèng

的考验。在北虏强劲的攻势下,这位宰相公子出身的富家衙内,很可能会动摇软弱,也许会出些想不到的糊涂招数,那个时候不光是襄阳的百姓,京湖的百姓,江南的千万生灵都可能因为他的一个小疏失而涂炭于敌人的刀锋下。

这个局面王登连一丝一毫都不愿意去猜想,他宁可将赌注压在郑云鸣能够挺过这次前所未有的大考上。

T天空中布满浓密的乌云,清晨的太阳被铅灰色的云团包围着,偶尔在缝隙中透出一丝霞光照在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的大旗上。高耸的钟楼正建在襄阳城的中轴线上,伴着满城的喧哗声,浑厚而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城池上空。

蒙古人终于来了。

赵葵全身戎装,身披皇帝御赐的锦袍,身后跟随着襄阳城中所有的高级将领,沿着马道走上了北门城楼。城楼上早已戒备森严,每个垛口后都站着一名手持弓箭的士兵,腰间的箭囊里鼓鼓的装满了箭矢,手中的角弓缠上了布条,这样在激烈的战斗中有利于保护虎口。垛口下堆满了石灰瓶和礌石,手持长枪的军士们躲藏在一个挨着一个的串楼中,没有到敌人进迫到城头的时候这些长枪手是发挥不了效力的。城门和角楼也增加了敌楼防护,里面毕竟藏匿着宋军的王牌兵器,如果床子弩暴露在外被敌人的箭雨杀伤了炮手就丝毫也发挥不了效用了。

赵葵领着众人来到城楼前举目眺望正在源源不断的渡过汉水的蒙古大军。郑云鸣手扶垛口往下张望,突然觉得如一头冷水从头泼下,种种豪言壮语,种种战前的周密策划,在站上城头遥望的一刹那,在头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这个时候感觉到的只有恐惧,被绝对数量优势的敌人所包围的那种极深沉的恐惧。

他对抗过上万的敌人,也独自面对过几千汉兵,但蒙古人倾巢而出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他不禁想起了欧洲人在史书中惊恐的描写蒙古人进军的场景,那广阔的大军如海洋一样望不到边际,射出的箭雨遮蔽了天空,你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路上遇到的全是蒙古人的大军。

那时候他也认为是守着一座小城堡靠几个村子养活的领主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夸大蒙古军队的人数。但他并不知dào

的是欧洲人当时已经开始了十字军东征,那些一辈子没有出过门的小领主们在狂热的宗教热情无论贫富的人们赞助下踏上东方的土地,也见识过数量庞大的撒拉逊军队,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被称作没见识的乡巴佬。

而他们所面对的这种震撼,郑云鸣直到这个时刻才真切的感受的到。

一个骑兵所占的空间和面积原本就要比一名普通步卒大许多,而蒙古军队更习惯展开为他们所熟悉的疏散阵型,在视觉上的效果就是,越过汉水,一直到天地交界的地平线处,充满了黑色衣甲的士兵,以及无边无际的旗帜。被军队填满的大地上汉水就像一条窄窄的丝带在襄阳城前流过,无数的兵士乘着木筏、浮囊和渔船渡河过来,将江水为之沸腾。耿远方的樊城方向上更是被敌人的大军围困了几重,古话将插翅难逃,这一次樊城里的兵将们可真算是有翅膀也逃不出来了。郑云鸣回头看看这些高等将领们的面色,个个脸上都透露出几分惊恐的模样。

整个城楼上唯一安之若素的,只有京湖制置使赵葵,他命令部下亲兵张起清凉伞,在城楼上架起灶煮起了茶水,自己端着茶碗慢慢的在垛口前来回探看,仿佛要将城下密密麻麻的大军的每一个细节都看的更清楚。

郑云鸣勉强抑制住惊愕的心情,故作轻松的说道:“西域传说蒙古的女人都有六乳,一次可以生十八个孩子,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军队可以使用。若不是咱们亲自和蒙古人战过一场,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赵葵微笑道:“怎么,敌人数目如此之大,连郑官人也坐不住了?”

郑云鸣缓缓的摇了摇头:“虽然京报探查的敌人总数是十余万人,但我看绝不止于这个数目。”

白翊杰在一旁说道:“都统已经不是新人了,如何对敌人的这般把戏还是看不穿,胡人虽然有战士十余万,但跟随的人数却是远远不止这个数目的。”

这本是战争常理,若不是因为郑云鸣从戎资历尚浅的话,原本不该有这样的误判,就算是中原出动军队,随军的夫役、营妓、商人和杂役等等也往往超出军队人数一两倍之多,甚至和尚道士、占卜星相也会跟着出征,以备大将召唤。

蒙古人远征就更是声势浩大,他们所谓出征,其实就是举族迁徙,男子在前面行军,妇女和孩子坐在后面用牛拉着的勒勒车上紧随前进,奴隶和还不及从军的少年驱赶着牛羊一路跟随。此外侵入中原的蒙古军队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中原的种种特色,随军的除了家眷和牛羊之外,还有大量的夫役用于土工作业,运输辎重,有许多自备兵器前来京湖想大肆劫掠一番的随军无赖,还有妓女、向大军出售各种应用之物的商贩、儒生、道士和和尚,零零总总的将远征大军变成了一支五花八门的游行队伍。

在后世纪律严整的军队看来这样的军队似乎是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的,但郑云鸣在此世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他知dào

今日的军队就是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岳家军一样出门需yào

携带这么多无关的人员,而他自己的军队也只是稍加整顿,摒除了一些干扰正常行军扎营的闲杂而已,营妓、商人和工匠等等这些人物,他郑云鸣一个也不少带。

十多万战士表现出来可不仅仅是十多万人而已,那将是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人海,郑云鸣这个时候才明白了评话中所谓“兵到十万连天彻地”的含义。

“但就算十余万大军全力攻击一座城池,自从开战以来也是前所未有。”他带着一丝担忧说道:“虽然咱们早就知dào

了蒙古人大举来袭的消息,但敌军人数如此之多,声势如此猛烈,士卒中肯定会产生恐慌情绪。”

“士卒们看的是你们!”赵葵把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摔,大声说道:“你们先审视审视自己!万文胜!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还担当的上荆鄂都统的名号么!郑云鸣!你是郑相公的儿子,连这么一点人马都能吓的你变色,还有颜面回去见父母双亲?孟璟!此时胆小如鼠,在黄州的孟都统都因为你而摊上了污名!你们都害pà

起敌人来,让部下的军士们怎么办?让襄阳的百姓怎么办?”

万文胜气的胡子都抖了起来,高声喝道:“去他个贼厮鸟的狗鞑子,老子就在这襄阳城和他曲出斗个死活!”

第四十六回 每朝马策并刀环(2)

郑云鸣将战袍一甩,冷然道:“制置使不必说了,出门第一战由我荆楚军拿下了!请让我带部众先出西门,先挫挫他们的锐气!”

孟璟也大声咆哮道:“请制置使随便差遣便是!咱忠顺军只要皱一皱眉头,从此不在外面说是孟珙帐下!”

“好!”赵葵斩钉截铁的喝道:“只要赵葵还有一口气,襄阳城就丢不了!各自下去准bèi

,鞑子的攻击随时就要到来!”

他又对郑云鸣说道:“叔谋就和我留在北门,观看城池四壁的形势,随时准bèi

调遣兵将增援不支的地方。”

郑云鸣有心争辩一下,王登却拽住他的袍袖说道:“大将坐镇城池不可轻出,就由我代替您先打这第一阵!”

看着他热切求战的眼神,郑云鸣自然不好拒绝,他挥了挥手,让王登下去准bèi

,侧身来到垛口前,对赵葵笑道:“不知dào

秦武在樊城现在心情如何,他们五千人被隔绝在北岸,只有比咱们更加心惊胆战吧。”

赵葵手扶着垛口说道:“秦统制久经沙场了,你也知dào

他在北方经lì

过多少恶战,这些敌人吓不倒他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看见渡过汉水的骑兵陆续在城西集结起来,这一次蒙古人吸取了去年的教xùn

,不再在檀溪的西边登岸,而是部署在檀溪和襄阳之间,他们也自持兵力雄厚,就算宋军开门杀出,也能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不至于被宋军逼入檀溪中。这个时候蒙古军云集在城西,真的是旗帜如山林一样在微微的西北风里摇曳,加上黑甲黑马的人头密密麻麻的会聚在山野中。确实是让人望之气夺。喧嚣嘶喊声里一名骑士跃出阵势朝着西门疾驰而来,城门的吊桥早就已经高高掉起,数十丈阔的护城河面让那骑士无法前进,对着城头大声吼道:“叫郑云鸣出来说话!”

孟璟扶着城头大声回答道:“郑副都统和赵制置使都在北门,不要在我这里啰唣!惹得老爷怒了,一箭取你狗命!”

那骑士大骂道:“思南思人真是不知所谓,好好的总管怎的又变都统了?且等着!”拨转马头一路飞奔向北门而来。

西门上的弓箭手看见此人来的如此峻急,纷纷张弓搭箭,引而不发,只等待着制置使一声令下,就将此人射成刺猬。

赵葵却摆手道:“叫儿郎们不可轻动。”在大战之前他也很有兴趣知dào

对面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

那骑士飞奔到护城河之前,又提高了声音说道:“郑云鸣在这里吗!”

郑云鸣听着这略带生硬的汉话,还是与去年一样,可见这人这一年来汉话没有什么长进。当即朗声说道:“襄阳城的大将赵葵那颜在此!你有什么曲出的话先跟他说!”

附近守卫的军士听着郑云鸣这不伦不类的称呼都在心中暗笑,只听赵制置使浑厚的声音响亮了起来:“我乃大宋京湖制置使赵葵!有什么话速速说来!”

那骑士勒住缰绳,立马河岸,纵声高呼道:“长生天护佑,统治万里国土的汗,从赫拉特到黑水白山的族长们服从的伟大的合罕,派遣曲出大王率领不可战胜的大军团七十万,南下征伐!曲出大王只有一句话带给城中的所有人,撒花的自行撒花,厮杀的自行厮杀!”

蒙古规矩,当敌人城池宣bù

投降之时,要在城门口抛洒鲜花迎接入城的蒙古大军。是撒花换得全城活命,还是战斗后被敌人屠城,这是蒙古人施加给守城者的无形的心理战。

赵葵面露冷笑,正想要开口回答,却被郑云鸣拦住道:“请大帅让我来答复。”

赵葵微微惊讶,挥手叫郑云鸣自行回答。郑云鸣将头伸出雉堞之外,看着护城河边孤身伫立的骑士,纵声喝道:“我是郑云鸣!我们的回答和去年一样的两个字,你回去禀报给曲出罢!咱们也算旧相识了,这一箭的见面礼我就不给你了!少送了!”

站在城上守备的土龙军士兵都露出笑容,数百人齐声高呼震耳欲聋:“滚蛋!”

那骑士竟不像一年前一样大为光火,右手抚着胸口朝郑云鸣躬身施礼,喝道:“我是塔思国王部下太脱因不花!去年的战争里郑那颜在北方有了名声!曲出大王颁下了赏格,有生擒郑云鸣的勇士,赏赐黄金十骆驼,牛一千只!大汗还说,捉到了郑云鸣,就让他去北方做林木中百姓的酋长!”

郑云鸣喝道:“抓得住我再说吧!”

太脱因不花又喝道:“去年你和塔思国王有约,要在此地好好厮杀一场,约定没有忘记吗?”

郑云鸣振声喝道:“当然不会忘记,尔等千里远来,我军如果不着力厮杀一场,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前来送死的人?”

太脱因不花哼了一声,又高声说道:“塔思说了,开战之前想和郑云鸣见一面,看看彼此是怎样的模样!将来攻破城之后免得认不出你的尸体!”

他将手一指西面:“那里的小树林是我军和城池的中间,就那里行不行?”

在檀溪到襄阳西门的路上有一片树林正巧位于二者中间,那里原本有石凳石桌,还有茶铺供行人歇脚。现在茶铺当然已经关张大吉,塔思选在这里要求会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郑云鸣没有片刻犹豫,长声喝道:“通知塔思,一炷香之后到树林见面!”

太脱因不花欢呼一声,转身策马离去。

赵葵皱眉说道:“这个时候怎么能和敌方的大将会面?谁知dào

蒙古人是什么肚肠?要是当场翻脸,将你扣做人质又当如何?就算不扣你做人质,大战之前私会敌军大将,将来传到朝廷和天子耳中成何体统?”

“我若不去,是我军在示弱。”郑云鸣说道:“不但要去,还要光明正大的去,看清楚了胡人的用意,才好有针对性的防备。至于安全问题,胡人现在尚且质朴,不会在这上面动什么脑筋。真动了脑筋,我策马返奔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赵葵说道:“带我的铁甲卫队过去。”

郑云鸣摇了摇头:“怎么能让胡人看不起咱们?不需yào

多带人马,只带两个背嵬护兵过去就是了。”

他冲着赵葵拱手作别,下的城来正遇上白翊杰与众将匆匆而来。他对白翊杰略约讲述了一下城头上的情况,说道:“塔思邀约不可不去,但若说完全相信蒙古人那也是傻瓜,你们要小心防备,谨防我出城之后敌人趁虚前来攻打。”

白翊杰拱手说道:“请大将放心去,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蒙古人纵然有些许诡计也绝对不嫩得逞。”

“好。”郑云鸣又将声音压低得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如果我被蒙古人抓住了,你来带领全军。然则头一件要紧的大事就是想法将我杀死,万勿被蒙古人利用了。”

白翊杰低声说道:“大将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料得你必然会平安归来,然后三军抖擞精神,好好和塔思大战一场。”

郑云鸣笑着用拳头砸了砸他的胸口,朗声喝道:“牵马来!”

伴着门轴吱吱呀呀的响动,沉重的城门从两边打开,郑云鸣催马扬鞭,带着任雄威和韩锋,三骑出了北门,奔小树林飞奔而来。

三人到达小树林的时候,正看见蒙古大军的方向十余骑飞马赶来。韩锋和任雄威神色紧张,不由自主的各自握住了腰中的兵器。

郑云鸣说道:“不必紧张,且看鞑子怎样行事。”

那十余名骑兵来到郑云鸣等三人身前,为首一个满身金色铠甲的年轻蒙古将领仰面笑道:“很好,不愧是敢于和我交战的勇士,我就是塔思。”

这一年以来,郑云鸣日以继夜的学习蒙古语,这个时候总算能稍微用得上一点了。他手抚右胸,在马上高声说道:“我就是郑云鸣。”

塔思张大了嘴巴,他指着郑云鸣身后说道:“难道郑云鸣不是这位么?”

郑云鸣身后铁塔一般伫立的任雄威大声喝道:“说什么鬼话,这位才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

塔思周围的卫士听见此人出言不逊,纷纷大声喝骂,有的就要抽刀出鞘。塔思挥手拦住了他们,带着满脸惊诧的神情对郑云鸣说道:“看你这么瘦弱的身子,能开多硬的弓?能举起多重的石头?怎么能当上指挥万人军队的那颜的?”

郑云鸣笑道:“指挥一百人需yào

绝伦的气力,可是指挥一万人的军队勇力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有许多东西,比勇力更重yào

。”

塔思把手搭在鞍桥,露出好奇的神情:“你倒说说,什么东西比一身好武艺还要重yào

了?”

郑云鸣一字一句的说道:“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生死。”

就算他用蒙古话说出这几个字,塔思也还是想了一会才想明白,这当中的道理,当年他的父亲、蒙古头号名将木华黎曾经对年幼时期的塔思讲过不少,只是到今天为止塔思还是有些不明白。

第四十六回 每朝马策并刀环(3)

不料这个年纪看着比自己还轻的南人大将竟然也说出类似的话来。

他说道:“说的没错,如果只有力qì

没有脑子,就是一人能打一千人也成不了合格的将军,想不到你年纪这么轻,对这些还很了解。”

说罢甩蹬下马,对郑云鸣说道:“走吧,咱们去那边谈谈。”

道路一侧的不远处摆着几个石桌石凳,郑云鸣也下了马,众人来到桌凳处,塔思和郑云鸣分作两边坐了下来。

一位侍卫递上了一牛皮袋马奶子上来,塔思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拧上盖子朝郑云鸣掷了过来。

他这是蒙古人好客的习俗,郑云鸣拧开盖子,马奶子酒冲鼻的骚味直窜入鼻孔,比起南朝的甜酒根本不能相比,但是为了不失礼节,也只有忍住骚气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塔思看他被马奶子酒憋红的面颊,还是哈哈笑了几声。他接过郑云鸣扔过来的牛皮袋子放在一旁,沉声说道:“这一次要见你,有几件事情要说。”

郑云鸣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

“第一件事,照例要通知你一声,现在投降过来,就让你作掌管京湖这个地方的汗,一切京湖的百姓都是你的臣属,将来在大汗面前,你的地位一定不会低。”

“投身军戎,各为其主,”郑云鸣说道:“如果我以掌管草原为条件让国王你投降大宋,你又该如何抉择?”

塔思当然早就知dào

郑云鸣的答案,就算换了他自己,手握数万大军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投降的。最少先得在曲出面前展露一下自己是如何骁勇能战的,才能在未来的蒙古军中获得重yào

地位。

他又说道:“这件事情以后再说,我还有一件事情。从世界上有苍狼与白鹿以来,人们都是使用弓箭与刀枪作战,哪里听说过用火作战的?你们弄这些喷火的家伙出来,好没道理。”

郑云鸣哈哈笑道:“火器又非我大宋首先使用的,你们在北方被金国人的震天雷震的七荤八素,难道也来城下大骂他们没有道理的?”

塔思抬眼说道:“若两军皆不用火器,堂堂正正的在城上一决胜负,如何?”

郑云鸣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没有想到统御万军的大将也能说出这样话来,倒是显得很单纯可爱。他朗声应道:“若是让我军不用火器,那北人也不骑马,大家在野外以步军堂堂正正见个高低怎样?”

塔思喝道:“那不行,草原男儿马上生马上长,只有最没用的人才会丢失了自己的马匹。”顿了顿又说道:“尽可使用火器,不过我蒙古大军抓住使用火器的思南思士兵,就地处死,决不宽贷。”

郑云鸣冷笑道:“如果你们敢这么干的话,每处死我军一个火器手,我们一定从俘虏里提出一个货真价实的蒙古人来杀死偿命。”

塔思纵声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抓不抓的到这么多蒙古战士了。”

郑云鸣也说道:“先得看看蒙古军能抓到多少活的火器手再说。”

两人话不投机,气氛登时尴尬了起来,郑云鸣急忙转换了话题:“去年擒获的你部下千户石惟中,经过朝廷商议,决定用来交换去岁投降到北方的邓州守将赵祥,不知dào

国王意下如何?”

他这摆明了是要赵祥的性命,以此来惩戒那些临敌苟免的胆小之辈,如果这一招真能管用,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人轻易投降了。但石惟中却也不能不救,自去岁石惟中失陷在南人手中,他亲兄弟石执中和石焕中为了争夺黑军的领导权斗的不可开交,以至于黑军的训liàn

远不如当年一般严格。黑军正在塔思的统管之下,为了让自己的一支得力军马不至于就此沉沦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救出石惟中。

塔思转了转眼珠,换了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说道:“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与曲出大王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虽然他生性质朴,但是自幼随军参战,这点谈判的本事还是有的。

郑云鸣也知dào

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决定,对于蒙古人来说要考lǜ

到事情的两面,但依据他对蒙古人的一贯了解,他们通常会将眼前利益放在最优先。

俘虏的交换很有可能成功。

他做了个手势,韩锋拿上来一卷文书,放在石卓子上。塔思自然不懂汉字,他将手放在石桌上,带着一点疑问的目光看着郑云鸣。

“闲话不多说,”郑云鸣说道:“如果这一次贵军攻不下京湖,咱们将来还得继xù

相处下去,既然如此,战争结束之后不如继xù

在边境开放生意往来,这个建议贵军可以接受吗?”

塔思又是一愣,随即转而明白。蒙古的战略,一面攻城略地一面还要继xù

和敌人进行商贸往来,这看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实则是游牧帝国必然的生存之道。草原物产贫瘠,除了六畜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出产,要想维持奢侈的生活物资必须仰仗外来。

从外面获取各种奢侈品和生活用品的渠道自然只有抢劫或者贸易。在外人看来抢劫似乎是蒙古人获得物资的最好来源,一次大举南征,可以获得成千上万的奴隶、金银、茶叶、布帛和牛羊,比缓慢而有限的商贸途径要干净利落的多。但战争带来的副作用也让蒙古人受伤颇深,经年累月的攻城战,被占领地居民的反抗,无时无刻不在增加的伤亡,这些在蒙古人久困漠北、身无长物的时候或许还算不了什么,但如今人人都是富贵在身,都想着如何享shòu

一些温柔富贵,伤亡就逐渐成为一种不可忍受的东西。

更何况抢掠只是一锤子的买卖,在蹂躏杀戮已毕之后,蒙古人缺乏重新恢复占领地区生产力的有效手段,即使他们广泛招募异族人才,甚至有了耶律楚材这样深通汉学的通才,对于整体上恢复中原的繁华和安定都没有多大作用。百姓被屠杀和逃亡,乡村废弃,城市荒芜,即便他们再度南下,也搜刮不到什么东西。

相比起来贸易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用于贸易的货物蒙古人是不缺乏的,不论是他们自己繁育的牛马羊,还是大量掳掠的工匠所生产的货物,都是这大陆贸易体系里热销了千年的抢手货,他们是不愁商品的销路的,只要商队能抵达对方的市场,利润可谓是装在口袋里的稳妥。

对于长期困扰远程贸易的匪帮抢劫问题,自从蒙古人在一个地方开始建立稳固统治开始,就着力清剿对沿途商旅下手的盗贼们,这是关乎宫帐内收入的头等大事,即便是投入全部兵力大汗也绝不会吝惜分毫的。其实只要看到过先代大汗铁木真为了一队商旅被花剌子模的边地守将劫掠,一怒而投入十五万铁骑,将拥有胜兵数十万的花剌子模整个灭国的事迹,任有天大胆子的盗贼也不敢直接对蒙古大汗的商队出手吧。

其实作为中原新的霸主,他们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就是恢复起金国的做法,继xù

在中原实行行之有效的赋税制度,中原自古夸耀地大物博,足以满足统治者们的大部分需yào

,仅有很小的一部分需yào

互通有无。但蒙古人轻视儒生,无视中原千年形成的文化传统,死板的将治理草原的办法硬套到中原定居地区上,这个办法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证明不适应中原的形势而被蒙古人自己放qì

,同样,在西方各个征服领地的蒙古化统治政策也都先后放qì

了。

在今时今日来说,这个愚蠢的统治政策代表的就是各地的诸侯只需yào

给大汗贡献一点简单的贡品,起码相对于本地的税赋来说是极为单薄的贡品。然后就能将在中原征税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各地的大将如张柔、严实、史天泽等等都坐地自肥,成巨富之家,只是漠北能捞到的好处就大大减少了。

当然,大汗也不真的就是傻瓜,从前几年开始大汗已经吸取耶律楚材等汉地大臣的谏言,尝试着建立起完整的赋税机制,只不过这种尝试是以后患无穷的包税制为起点进行的,这几年包税制实施的结果,不但各地的大将心生不满,北地十个路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所以如果这一次攻略京湖再是无果而终,大汗大概真的得考lǜ

一下是不是要和南朝继xù

保持贸易联系了。

对于和蒙古人的继xù

贸易,临安则一直秉持开放的政策,终南宋一朝,大概是最为理解贸易对国家财政帮zhù

的朝代,如果有外国要与他们展开贸易,他们总是积极应对,并且给予肯到国境里贸易的蕃商种种的优惠措施,这并不是媚外自夸的盲目举措,而是实实在在的为庞大而没有效率的国家官僚和军队补血买单,若是没有良好的商贸体系,大宋大概一年也支撑不了。

第四十六回 每朝马策并刀环(4)

郑云鸣将文书递了过去,说道:“等你们今年败走襄阳之后,朝廷希望不要浪费时间和你们立kè

展开贸易,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希望国王不要推辞。”

这当然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但塔思却很不高兴。

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料定了蒙古大军南下会变成一场失败,这样轻蔑的态度会让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怒火中烧。

而一边打仗一边做生意,塔思也相当反感,从和金国作战时开始,就有不肖的商人收到金国、宋国、辽东、西夏和高丽国的诱惑,偷偷的将战马、角筋、弓箭用的木材、制作甲胄用的牛皮等等战争物资贩运到敌国去。这种资敌的举动给蒙古军队造成了额外的伤亡。

塔思本人是绝对的武进派,年少就登上国王宝座的他可不希望跟那些大腹便便的族长和老臣一样躺在畏兀儿和汉人商人的商队上过着悠闲的日子。

男儿的富贵一定要用敌人的鲜血打造。

对于这种可能资敌的对敌国贸易他是坚决反对的,但他也可以想见和林有许多人对和南朝的贸易感兴趣,如今的和林再也不似当年鄂嫩河边万众一心的景象了,昔日金国人的黄金和珍珠也不能收买的勇者渐渐老去,变得沉溺于浮华和享乐。

如果他将这件事情如实汇报上去,他几乎可以笃定宫帐中赞成的声音一定压倒过反对的声音。

他决定冒一次大险。他接过文书说道:“我会如实向上禀报,当然最后的决定要由大汗来下。不过我要提醒你,南北两边交战的情况下,大汗多半未必肯同意这个提议。”

“对于双方都有利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若是搁在当年铁木真大汗”郑云鸣顿了一下,说道:“窝阔台大汗也算是一代明君,这个道理他一定会明白的。”

他站起身来,对塔思拱手说道:“大战将至,国王和郑某都身为大将,不可在此多耽误时光了,就此拜别,希望将来和平来到的时候,你我还能有再度相见的机会。”

塔思点了点头,说道:“可惜你生在南朝,若是生为蒙古人,经过冰霜雨雪的打熬,一定能成为不亚于哲别和速不台的真勇士。希望长生天护佑,你我将来有在大汗麾下并肩作战的机会。”

说罢沉下了嗓子吟唱起来:“雄鹰在天穹下飞翔,草原上奔走的苍狼,力能战胜百人的勇士哟,为什么不为成吉思汗打仗?高山可以削平,河水终会干涸,忠心又勇敢的战士哟,为什么还不聚集在大汗的帐前?”

他的歌声纯自由丹田发出,那浑厚悠长的歌声仿佛直入天穹一般。

郑云鸣愣了一下,他知dào

蒙古人多喜欢歌唱,可是没来由的突然就来这么一嗓子却也是他完全没料到的,沉思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眼神发光,朗声吟诵道:“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箫鼓留汉思,旌甲背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捐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说罢更不多言,冲着塔思一抱拳,上马扬鞭奔襄阳而去。

塔思不知dào

他究竟在唱些什么,只是觉得这思南思人刚毅的神情中自然而然的带有了一种豪迈英雄的气概,心中钦佩,对着郑云鸣飞驰的背影长声喝道:“若是你坚持不投降,来日抓到你之后,将你放入牛皮中,赐你不流血而死!”

真zhèng

临到敌人围城之时,襄阳城里反而没有那么慌乱了,百姓们各自躲在茅舍中不敢出来,街道上一队队的士兵们沉默着往来奔走,再也没有咆哮喧哗的模样。

西门前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都是振武军的士兵,个个都显露出紧张的神色。这是必然的,自从土龙军建军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蒙古大军的骑兵集团。

王登的意思,只消出动振武前军、左军和右军三个军三千人的兵力足矣,毕竟这只是不让敌军压迫到城墙前的一次垫场战。守城不能只守城壁是防御战的第一条常识,若是能主动出击,攻击敌人的要点使得敌人的进攻计划完全不能进行是上乘兵法。和敌人战于外围,不让敌军逼近到城墙下是中等兵法,最不济,当敌人逼近到城墙下之时也要派遣部队先行杀出,给敌人以迎头痛击。岳飞扫荡邓唐二州,直入河南,取的是上乘的兵法。赵葵和赵范差遣孟珙在襄阳北方和金将武仙大战,将武仙南下的军队击破在襄阳外围,此是中等兵法。

但蒙古人骑兵的威力前所未有,野战中宋军胜算极少。故此不得已只有使用在城外先杀伤一阵敌人的下策。如果不能先挫去敌人几分锐气,消耗了敌军的气力,让他们能够乘着新到士气高涨的机会,一鼓作气,抢上城头,那襄阳多半会保不住。

郑云鸣却始终不放心,蒙古人的骑兵部队天下无对,到底用多少人能够撑得住场面,维持住基本阵型,整个荆楚军上下也没有一个人知dào



何况敌人人数多达十余万人,兵力如此厚重,如果本军人数太少,只怕交战还没有两三个回合就折损殆尽了,连撤回城中都不可能,他坚持让王登携带前军、中军、左军、右军和陷阵军、将射军一同去,一共五千人兵力,几乎是让振武军倾巢出动。

陷阵军全军将校兵士九百五十二员,是王登在分军的时候重新挑选的战斗力更强的战士组成的突阵部队,陷阵军不设正将,由王登亲自率领,在战斗打响的时候则由王登亲自指挥突阵,葛怀负责全局统筹。陷阵军上下从帽子到衣衫到夹袄以及布裙都是一水的赤红色装扮,按照宋军的常例这些人就是充当前锋和敌人交锋的打扮。所有的陷阵军士兵,无论长矛手、刀牌手、标枪手、弓弩手还是重斧手,全部披挂有铁甲身和铁头鍪,装备比绝大多数的宋军部队好得多,唯有火器手因为肩上的火铳沉重,一般只穿着铁甲身上阵而已。

这时候的将射军也跟一年之前大不相同了,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在弓箭和强弩之外,配备了一百余人的火铳手队。他们夹在用箭雨杀伤敌人的弓箭手和用精准的射击狙击敌军的强弩手中,为宋军传统的弓箭射击增加了新的元素。改变不仅仅只有这点而已,郑云鸣甚至开发出弹药整合的概念,用竹子制成一个个圆筒,在筒中放入适量的火药和一枚铅弹,士兵们出战的时候身上背满了这种原始的弹药筒,手中拿着点燃的松枝,简直就像是随时可能做法的道士一样。

也正是因为火铳手要携带这么多零零碎碎的物件,你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将射军的火器手将带甲视为一种负担,他们甚至自我麻醉的喊出了“披甲的都是懦夫,打仗就是赌运气的把戏。”张顺也曾经极力鼓励他们穿着甲胄作战,后来发xiàn

这么做除了使火器手的体力负荷更重,以及使得火器手的动作变得笨拙之外,其实增加的防御效果有限。因为操演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对面的弓弩手能够无视火铳骇人的声响和火光而选择正面和火铳手对射。

振武军的其他部队在王登近乎苛刻的训liàn

下,也都显得比其他部队的士兵更加成熟稳重。但大战在前,却依旧掩饰不住紧张焦躁的神情。

葛怀一面往大脑袋上扣上乌金盔一面大声询问着中军部将:“王统领去哪了?马上就要出城了他怎么还不见人影?”

硕大的武神庙正殿里除了王登这时候已经不见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为即将展开的大战紧张的忙碌着,谁也没有空闲再来顾忌躺在大殿中各位前朝名将们的牌位。

王登赤裸着上身,身旁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头鍪、甲身和披膊,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抬着头平静的看着大殿上供奉的太公牌位。

其实心中却是在展开着激烈的搏战。

蒙古人用兵狡诈万端,和他们对敌的时候不能稍出一点纰漏,类似野狐岭战役的时候,金国主帅完颜承裕临阵动摇丢弃阵地撤tuì

的行径当然是自取败亡。但是如果看见敌人撤tuì

仓促追击呢?那也是中了蒙古人的诡计,他们每个骑兵都携带双马三马,等追击的步兵耗尽了体力,追击的骑兵耗尽了马力,他们再换乘坐骑重新冲锋,一战就能获得全胜。

要是你不追击而坚守阵地又怎样呢?敌人会用尽一切办法袭扰你,引诱你,用尽各种手段让你坚实的阵型发生崩坏。要在机动力和战斗力都占据优势的大骑兵队前保持住阵型,那需yào

极强的指挥能力才能做到。

他不禁看着牌位上姜太公那一长串后世加尊的名号,就算是姜尚自来,也未必能保证在面对蒙古人的时候有十分胜算吧。

第四十七回 昔年劲旅今安在(1)

他突然听到大殿外有一声模糊的响动。回头看时,只看见秦郎中的小娘子秦半夏悄悄的趴在窗棂前朝内张望着,他这才想起自己上身还没有穿衣服,赶忙一把抄起了上衣披在身上。

秦半夏看着自己偷偷朝内张望的事情被王登看破,轻轻的惊叫一声,转身朝武庙外逃了去。

只听得王登在身后大喊了一句:“我有事情跟你说!”

半夏站住了脚,用袍袖遮住了面孔,羞怯的说不出话来。

王登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大殿,来到半夏面前:“城外现在囤积了几十万敌人的骑兵,这一次我未必能活着回来。”

他伸手拉出了半夏的小手:“有些事情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一个玉质的观音像,递到了半夏的手中:“这个观音是我家传下来的,据说是佛印禅师在杭州时送给我家先祖的宝贝,从来放在家中女眷的身上,我娘死的早,就只有我随身呆着了,今天当着各位先贤的面上,把这个观音交给你”

他轻声说道:“不管我这一出去是生是死,你都是我的人,等打退了蒙古人,我就让人到你爹那里去问聘。”

半夏羞的脸像一朵绽开的玫瑰,可是焦急的眼泪在眼眶中不住的打转,颤声说道:“就不能不去吗?你好歹也算是个将军,不必亲自上阵”

王登温柔的笑了,他轻轻抚摸着半夏乌黑的发丝:“绝不会有一个敌人能靠近你身边半寸,绝不会有一个敌人能越过襄阳的城墙,因为我会在外面,将他们全都打败。”

此时此景,他宁愿有仙术将时间永远的凝结起来,再也没有雄心壮志,戈戟钲杀。

但偏偏有人命中注定就是要跟他捣乱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传入耳中是杨掞焦躁的声音:“等先出城去把鞑子杀退了再来花前月下吧!”

王登带着苦笑将半夏推走,回身来到大殿前穿戴起盔甲来,两名背嵬亲兵赶忙过去服侍他穿戴甲胄。

王登一面系着铁甲身上的绦带一面问道:“城外都出现了谁的旗号?”

“城北登岸的队伍都打着行中书省粘合重山的旗号,城东的敌军旗号写的是万户脱端,

城南的的山麓下出现了万户夹谷留启的字帜。城西”

杨掞顿了顿,皱着眉头说道:“城西是曲出本阵所在,中军是国王塔思,左翼是口温不花,右翼是土薛。前锋是万户抄思。这里无疑是敌人主力的方向。”

王登也皱了一下眉头:“汉兵呢?”

“汉军三个万户正在渡河,”杨掞说道:“看旗号,最先渡河的应该是史天泽的部伍。”

“很好,”王登说道:“趁他们兵力未能完全集结,正好杀出门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杨掞说道:“敌人估计将兵力部署在襄阳城西和檀溪之间,目的就是以地形上的不利故yì

引诱我军出城,在野战中加以歼灭。去岁统制余哲就是在城西中了蒙古骑兵的包围,折损了数千人马。等会你出城之后,敌军一定千方百计引诱你离开城墙的掩护朝开阔地带运动,然后以骑兵四面合围进行歼灭,你出城之后不必着急马上发起进攻,只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敌人一定忍耐不住主动攻击你,只要能连续挫败他们的攻击,咱们消弱士气的目的就达到了。”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王登抄起放在地上的腰刀:“一切要根据当时战势来决断,走吧!”说着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杨掞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听着,我们的目标是杀死蒙古人,不是什么为国捐躯,不要平日里听郑云鸣的鬼话听多了自己迷糊,将来方面大员里没有你王登的名号,我一个人会觉得无聊的。”

王登哼了一声:“不要做白日梦了,能熬过这个冬天的才是好男子。”

二人来到西城门下,振武军早已经整队完毕,一面面旗帜下衣甲鲜明的正是王登一年以来精心训liàn

的士卒。阵前罗列着阵鼓和战鼓,铜锣。一身银色铠甲的郑云鸣带着副都统司的主要大员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看见王登全副武装的走了过来,上前握住了王登的手臂,面朝着大军高声喝道:“胡人此来,以为襄阳志在必得。他们绝对想不到在襄阳城中还有这样一支敢于出城正面和他们交锋的勇敢军队!第一阵就交给你们振武军去打,只管用心作战,放手一搏,打出我军的威风和气势,你们的奋战,我在城头上一分一毫的尽收眼底,有怯战不进者,就地正法,有不听调令者,格杀勿论,有擒获敌军大将者,赏钱万贯!”

他长声喝道:“敢战者生,畏死者死!”

振武军齐声应和道:“敢战者生,畏死者死!”

趁着众人高呼的时刻,郑云鸣将王登拉近了吩咐道:“此乃我军首战,务必小心谨慎,只要跟蒙古人打三个回合,不,五个回合吧,五个回合你们就完成了使命,允许你们撤tuì

回来,大家坚守城池就是。”

王登拱手称是,郑云鸣侧身退下,将最后的舞台留给振武军的两位指挥官。

王登拱手请葛怀发言,葛怀一腆肚子,大声喝道:“说个鸟事!我看你们这些缩头鸟,一个个老鼠看见猫儿一样,哆哆嗦嗦的,老实说,你们是不是看见蒙古人多,害pà

了?”

军中当即传出一阵抗辩声:“统制不要乱讲,我们没有害pà

!”

葛怀抖着大胡子,慢悠悠的说道:“害pà

就说害pà

,害pà

了老葛还能杀了你不成?老实说,不光你们害pà

,老葛也害pà

。”

众人知dào

他爱说个笑话,这个时候纷纷哄笑起来。

“笑什么!”葛怀故yì

摆了一副认真的模样:“你们以为老葛这一肚子都是草包,没有肚肠,看着城外这么多凶神恶煞的鞑子不害pà

?是人都害pà

!但是害pà

能怎地?你们谁还打算真的投降鞑子了?你投降一个试试?你看着咱后面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小官人没有?他杀起人来不眨眼的我告sù

你们!一个人敢投降杀一个,一千人想逃跑他杀一千,你们这六千人在他眼里都不算事情!你们中有许多是去年分军出来的老兵,他们都告sù

你们了官人的来历吧,对于他来说杀几个临阵叛逃的人,在临安的皇帝老儿可是欢喜的很!所以我就告sù

你们,想逃跑或者想投降的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又不能跑又不能投降,那不是只有等死啦!”王登跟着葛怀大声笑道。

葛怀却瞪了他一眼,把声音提高了一些:“现在我要你们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双手!”

众兵丁不解他的意思,都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

“长矛兵,虎口上开裂的旧伤口还在不在?刀盾兵,握着盾牌和刀把的老茧有多厚?弓箭兵!手指上被弓弦勒出的裂口有几道?火铳兵!看看你们被火药熏黑的双手!”

他大声而近乎于咆哮了:“这些,就是你们能够战胜蒙古人的最好的证明!”

“老葛我十三岁就跟着毕再遇将军从军了!大小也跟过十几位将帅,打过几十年的仗!我可以不夸张的告sù

你们,去年一年的你们,整个振武军,训liàn

是整个大宋最严格的!想一想,多少次你们被恶鬼一样的王景宋操练的瘫倒在道路边,想想多少次你们受不了王景宋的苛刻操练在半夜里偷偷的哭!想想多少次,你们在风雨和大太阳下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枯燥的动作!今天就是你们这一年以来地狱一样生活的报达!你们,就是整个大宋最强的士兵!大开城门!全军尽出,让那些百战百胜的胡人见识到什么叫做真zhèng

的强敌!我号振武!我武惟扬!“”我武惟扬!”队伍里传出热烈的应和声。

葛怀踏上一步,声如洪雷:“我武惟扬!”

这一次的回应则更有了些雷鸣般的感觉:“我武惟扬!!”

葛怀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气力吼道:“我武惟扬!”

迎接他的是五千人震动天地的呐喊:“我武惟扬!”

这么大的吼叫声,大约在远处布阵的蒙古大军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了吧。

王登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发出慑人的光芒,他大声喝道:“出阵!”

西城门在吱呀吱呀的转动中缓缓开启,吊桥慢慢的放下,前方通向世界第一的强敌的道路已经打开了。鼓手擂起前进的阵鼓,五千名振武军排成纵队,在最前方高举的葛字和王字将旗的引导下,徐徐开出西门,在城楼前展开阵势。

王登和葛怀骑着战马紧跟在陷阵军身后,身后是郑云鸣焦急的呼叫:“记住,只需yào

打五个回合!五个回合!”

但任谁也没有把握能够撑到五个回合!

第四十七回 昔年劲旅今安在(2)

曲出在毛毡轿上直起身来,极目眺望着远方的襄阳城,以及鱼贯而出在城前列成阵势的宋军步兵。一名侍者取出一块丝绢在他的头上轻轻擦拭着,为他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从南征开始曲出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以至于连战马都不能骑,只是坐在牛拉的勒勒车里处理各种行军事务。临阵的时候只有乘坐八人抬的软轿,军中的大小事务多半交给了塔思和口温不花管理。

他勉力支起来身子,在轿子上遥望着远方的宋军,过了一阵,只见塔思带着数骑从前方打马而来,他知dào

塔思的性情,跟先代的名将木华黎一样,塔思最长于在近距离上观敌料阵,虽然对于一军的主将来说这是风险很高的事情,但从中也能收到巨大的收益,正是因为这样许多赫赫有名的将领才会冒着被敌人抓获的风险也要乐此不疲。

曲出将身子靠在软垫上,有气无力的问道:“前方的思南思军队怎么布阵的?”

塔思下马不及行礼,手中攥着马鞭说道:“思南思人结成四个方阵,突前的方阵站有六排,看起来似乎都是远程射手的角色,长枪手和重斧手等列阵在后,两翼则是长枪和弓箭的混编,专门用来掩护中央阵势,不过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思南思人在阵前布设了阻挡我军突击的拒马。”

曲出笑了起来,他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似乎一意主守,不打算主动对我军发起攻击了?真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塔思毫不犹豫的说道:“这没关系,只需yào

一队勇士出去把他们引诱出来,然后大队再四面夹击就是了,就好像当年咱们用兔子引诱狐狸,再用猎鹰捕捉一样,南人的这点花招对咱们可没有半分用处。”

曲出摆手说道:“你带兵打仗,我很放心,去年你的表现就比塔察儿好多了,塔察儿临阵糊涂,居然不对德安府的降军进行积极增援,导致他们被思南思人消灭了。如今你已经是大军中一人之下的指挥者,不要有所顾忌,尽情的发挥你的才华吧!”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但你战前私会郑云鸣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万一战后有人将这件事情禀报给大汗,你就算怎么争辩也分说不清楚的。”

塔思毫不在意的说道:“由得他们说去,郑云鸣对大汗是极为珍贵的人才,根据去年捕获到的思南思人供称,那些喷射火药和石头的竹将军全都是他一手发明设计,现在大军所及之处,穹庐居住的部族已经找不到了,大军每前进到一个国家,都必然面临石头和砖筑成的坚固的城池。即使使用汉地的投石车攻打,有时候也无能为力。只要能劝服郑云鸣为大汗效力,我们就能取得这种恐怖的武器,青天下再也不可能有我等蒙古人攻不下来的城池。我们可以任意驰骋,直到世界的尽头。”

曲出点了点头,又说道:“思南思人的阵势里必然不会缺少这些喷火的怪物,战士们接近敌人的阵势的时候务必要小心谨慎。”

塔思应诺,然后大声喝道:“让抄思开始进攻!”

赵葵已经转到西城楼上观战,眼看见对方大阵徐徐翻动,数千骑兵如飞鸦撒星一般三三五五的疏散开来,摆成极为松散的阵势朝着布阵完毕的振武军奔驰而来。

令他感觉到新鲜的是这一次散阵而来的蒙古骑兵中高举的黑色战旗上都缀有一个白十字标志,这是去年攻伐的时候所未见的。

他扭头问众将道:“这一支是什么人马,为何战旗上纹着十字交叉的图案?”

众人膛口不知,只有杨掞说道:“此来的是胡人万户抄思的军马。”

“抄思所部,皆是成吉思汗征服的乃蛮部众。”郑云鸣说道:“乃蛮人俱是景教徒众,以十字为信仰,反行阵出师必然先祭告教主然后出战。”

“胡人所信果然怪异,”杨掞说道:“中土哪里会有信仰一个十字架的?”

郑云鸣手扶垛口张望着蒙古骑兵的动向,一面随口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本不信仰景教,是中原的景教徒逃亡到北方在部落里传教,他们才信仰起景教的。”

赵葵笑道:“此事官人也知dào

么?”

“略知一二而已。”郑云鸣答道:“那基督信仰遍行极西各国,跟中原的宗教一样,也是教派林立,争斗不修,在巴尔干地方有一大教主名唤作聂斯脱利,观点与众人甚不相合,于是愤然而走。带领一班弟子投入波斯王帐下,在波斯地方宣扬自己的教派观点,世人以为这一派为基督教之分支,虽然观点和正宗不一致,但总须是一脉相承,就似当年六祖慧能脱离北禅而建立南禅一样。这聂斯脱利教派在波斯以及突厥地方广泛传播,至唐太宗年间,信徒阿罗本率僧众二十一人从波斯远来中土,得唐皇所恩准,在长安建设寺庙,宣讲教义。唐人称之为景教,于是长安城中一时景教大兴,信者甚众。其教徒与佛教僧一样以广传教义为基本,于是遍行全国而传教,甚至远赴乃蛮、蒙古、契丹、突厥等地方。”

“武宗灭佛之时,景教遭到重创,僧尼皆被强制还俗。大批僧众只有逃亡西域漠北,并且在此地将景教扎下根来。所以今西域和漠北的蛮夷中多有信仰十字架者,其实多出于唐朝中原的教化而已。”

远方的乃蛮骑兵仿佛在应和着郑云鸣的这些介shào

,高举着白十字的旗帜来回奔突,大声啸叫着,仿佛正在彰显上帝的声威,可是却不急于主动进攻。

赵葵笑道:“看来这些乃蛮人并不如真蒙古一样急切好战。”

“绝非如此,当年成吉思汗在按台山和乃蛮太阳汗大战,乃蛮战士骁勇能射,从山上射击蒙古军,也曾让蒙古军陷入窘迫,若说好战的热情,他们是不输给真蒙古人的。”郑云鸣说道:“我只怕的是他们正在探看我军形势,说不定马上就要”

他正说话间,乃蛮的阵势突然一变,一半将士冲将过来,拉弓上弦,冲着振武军阵开始奔驰射击,另一半人以迅雷也似的速度开始大批集中,在振武军正面和两个侧翼都做横队展开。

乃蛮的轻弓骑兵虽然不如蒙古本部的骑兵轻捷灵便,却胜在箭术精纯,轻骑兵快速突进到距离振武军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冒着振武军的箭矢突发一箭,然后疾速逃出弓箭距离之外,忽起忽落间就是一名没有带甲的宋军兵士身上中了一箭。若是在寻常宋朝或者金国的军队中,这必然会在军阵里引起一阵骚乱,但振武军的军容却能够在这种零散的袭扰中纹丝不动的坚持。

“这就是王登的治军。”赵葵对郑云鸣说道:“大宋这几十年来已经见不到纪律如此严整的军队了,若人人都如王景宋,我们又何须惧怕蒙古百万大军。”

郑云鸣的口气里却是忧心忡忡:“敌人马上就要开始冲击了,只有在铁骑冲坚的时刻保持住阵脚不乱,他们才能算是一支能够和蒙古人稍微一较高下的军队。”

就在他说话的时间,乃蛮披甲骑兵齐声呐喊,催动坐下战马缓步启动,战马撒开四蹄,先以小步慢跑的姿态行进,继而逐渐加速,在前进到距离宋军阵势一百数十步时,遍野而来的铁甲骑兵们已经在全速冲击。

在看着潮水一般的重骑兵震天动地而来的时候,王登才明白了为什么以金国拥有那么多坚韧敢战的军队,有中原如此丰富的人力和物资,却还是每战必败,以至于龟缩在河南不敢出头。

在面对蒙古重骑兵的气势惊人的突击的时候,除非是经过极为严格的训liàn

,能够保持绝对纪律的步兵阵势,不然士卒一定会惊慌崩溃。

而一冲才动的话,蒙古军一定不论众寡,将所有兵力一股脑的投入到对方崩坏的阵势中。乘势掩杀,两翼分长,一边驱赶一边追击,就算对方十万大军也难以招架这样的骑兵突击。

能不能守住对方的第一波冲击,关乎整个振武军的生死存亡。

而存亡的时刻,就在眼前。王登大声呼喊道:“敌人的冲击要来了!稳住阵势!”

他的号令被压阵的大小军将们一层一层的传了下去:“稳住阵势!”“稳住阵势!”

士兵们紧紧的握住手中的武器,等待着动人心魄的马蹄声中敌军骑兵大潮扑来的一刻。

站在整个阵势最前方的大洪山弩手们却并没有如同袍一样的紧张焦虑,他们全神贯注的是在估算着敌军的前锋和自己之间的距离。

骑兵堪堪冲入百步之内的那一刹那,将射军副将戴延渥简短而有力的一声:“射!”一排弩箭带着强劲的力道飞出了弩臂,敌军的前锋里开始有骑兵栽倒了下去,但是很显然对方并不以这样猛烈的射击就丧失了胆气,依旧全神朝着宋军的阵势猛冲过来。

第四十七回 昔年劲旅今安在(3)

射出第一箭后,大洪山弩手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在原地上弦,他们经受了新的训liàn

,采用了一种与在民间时完全不同的战斗模式。他们侧身将手中的强弩交给身后的同伴,同时从同伴手中接过已经上好弦的备用强弩,重新端了起来,迅捷的射出第二波弩箭。

在弩手放箭的时候,后方的弓箭手们已经顺着阵型的间隙冲到了第一列,在弩手第二次齐射完毕后,马上拉开手中的弓箭朝着疾速靠近的骑兵做两次齐射,射箭本是将射军的本行,在赖如月的影响下,郑云鸣也不自觉的要求部下将射击的速度放在第一位,如果说在以往的战斗中弓箭的射程起主要作用的话,在对抗全部都是骑兵的蒙古军团的时候,射击的速度成为了箭术中最至关重yào

的事情。

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两箭后,弓箭手们也紧随着弩手们向后撤tuì

,在他们身后火铳手们已经等待多时,准bèi

予以即将冲撞到面前的胡人骑兵最后的一击。

伴着一声有力的开火口令,宋军的火铳手们将火铳架在拒马上,白色的烟雾和火光顿时将拒马和火器手的身影包裹了起来,破空而至的铅弹登时将冲在最前的几名蒙古骑兵连人带马打倒在地。

火光、硝烟和火铳的声音同样让第一次面对火器的乃蛮骑兵们惊恐不安,但经过了去年得到的教xùn

,蒙古人已经对宋军的火器有了初步的经验,他们用布蒙住披甲骑兵的坐骑的眼睛,又刺聋了它们的耳朵,全靠着骑手精明的驾驭来指挥身下的战马辗转腾挪,对于马上生长的蒙古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困难,除此之外,对人的督促比对马匹的处置要难得多,曲出在军前三次严令,任何有在敌军的火器面前动摇后退、或者不听从本部将领指挥者,将立即被罚为奴隶,或者充入敢死军中效力,而妻子儿女也将被罚为同伴的奴仆,财产被同伴瓜分。

在如此严厉的军法督促下,乃蛮骑兵们战战兢兢的抗拒着自己拨马奔逃的欲望,继xù

朝着宋人的阵地全力冲锋。

火铳手们手忙脚乱的收起火铳调头向后奔跑,他们要尽全力在敌人撞上拒马之前跑到自己的安全屏障之后,那是两排排成严密阵型的长矛手。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站立,蹲下的一拍长矛手将长矛戳在地上,用脚蹬住,矛尖斜指向前,站在第二排的士兵们以滴水式持枪,将长枪平端,枪尖略略垂下。两排长矛组成一道令人生畏的枪墙,铁矛尖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寒光,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山呼海啸的骑兵洪流迎面撞上。

但乃蛮骑兵并没有如预想的一样和宋军的长矛墙壁进行一次惨烈的冲撞,他们甚至在纵马越过拒马之前就纷纷勒住了缰绳,然后飞马朝着两翼快速退开。

城头上传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所有人都在为蒙古人主动放qì

了进攻而欢欣鼓舞。吴潜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笑道:“看起来蒙古人也不是傻瓜,在长矛面前终究是不敢硬撞上来的。”

他侧头一看郑云鸣、杨掞和陆循之,却看不到半点欣喜的模样,就连赵葵也没有笑容,只是全身灌注的朝城头下张望着。

王登大声招呼着:“弓箭队再上前!敌人的第二次冲击快来了!”在视线的远端,第二队骑兵已经开始起步,按着几乎与第一队一摸一样的步伐开始冲击。

郑云鸣对吴潜说道:“胡人欲登我军大阵的时候,往往都采用这种战术,一军佯装突击,看我军不动,则一队分张掠阵而过,二队继xù

突击,又看我军不动之时,三队继xù

冲击,此乃疲敌之法,不过这招对王景宋的部下是没有什么用的。”

正如郑云鸣所预料的一样,在山岳一般屹立的振武军大阵面前,第二队冒着箭雨铅弹一直冲锋到了拒马之前,看见丝毫没有散乱迹象的宋军阵势,又停住了冲击的势头,朝两侧退走。

第三波,第四波,乃蛮骑兵们不知疲倦的重复着徒劳无功的冲击,每一次都是在拒马前戛然而止,然后纵兵横掠过大阵退往两翼。

吴潜笑道:“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除了虚耗许多气力之外,对我军阵势岂能有丝毫撼动?敌人这么干岂不是愚不可及?”

郑云鸣叹道:“他们是在观望我军的阵势,并且不仅仅是简单的观望而已,而是一边观望,一边使用骑兵分队调动我军部署,然后从中选择最有利的进攻时机。”

“你看,王景宋的阵势现在是不是有点散了?”

吴潜小心的把头探出雉堞之外,就连以他一个外行人的眼光,也看出王登的阵型有了一些轻微的松动。

对于王登来说,这种阵型上的松动并不是因为军纪不严或者指挥失当的问题,更像是在敌人调动之下的一种主动求变。

因为从两翼掠过的之前许多支乃蛮骑兵并没有撤回本阵中,而是在宋军的两翼和正面又重新集结了起来,这一下宋军面对的不仅仅是正面的威胁,而是在三个方面上必须有所防备。

振武军两翼的阵势被迫随着敌人骑兵的在两翼布阵而重新排列,两个整齐的侧翼方阵将一面扭转对敌,一些中央阵势的弓箭小队也增援了过去,这样在两翼与中央的阵列中都出现了散乱的情形。

频繁的调动兵力一定会引起阵型的混乱,这是韩岳吴玠也不能避免的事情。而这个时候恰恰就是蒙古人所寻找的战机。

“他们要动真的了!”郑云鸣对吴潜喝道:“这才是真zhèng

的第一个回合!”

他话音未落,振武军周围遍布的乃蛮骑兵们突然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齐声呼喝起来,那声音如同午夜群狼的齐声啸叫,在长啸中让人感觉杀气森森,似乎下一刻狼群就将大举出动,将懵懂无知的猎物撕扯成碎片。

但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并不是坐以待毙的猎物,王登高声喝道:“鞑子这一回要拼命了!左翼准bèi

!右翼准bèi

!中央阵势准bèi

!”

乃蛮骑兵们的啸叫声突然停止,三面的骑兵大队都开始了朝着宋军阵势的冲击。这一次与单独冲击正面又有不同,从三面铺天盖地响起的马蹄声让恐惧更加加倍。就连振武军中久经战阵的老兵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呼吸变得沉重。

这将是决定成败的一击。从三面涌来的骑兵们冒着箭矢全速冲锋,来到拒马前再也不停步,而是轻轻一磕马肚,战马腾空而起,跃过了拒马,朝着宋军长枪组成的墙壁狠狠的撞了过去。

郑云鸣知dào

,若不是宋军的长枪阵列在反复调整的同时出现了阵型上的松散,对面的蒙古大将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下达总攻击的命令的。但就算是宋军阵型的略微漏洞,真的要撞上这密密麻麻的矛尖,也非得有极大的勇气才能做到。

对蒙古人不善于冲击正面结阵的谣言,在这一刻不攻自破。

但正面撞上长枪阵列所造成的惨重伤亡,也可以想象得到,除了在阵势松动的地方顺利的踏破了宋军的长枪阵以外,在绝大多数的长枪阵列前,乃蛮骑兵们都落得被长枪刺穿的下场,战马翻到在密集的枪阵面前,尸体砸入了宋军阵中。

鲜血、惨叫、沉重的尸体和战马的冲击笼罩在长枪阵列上,即便是经过了一年时光的残酷训liàn

,但真的和敌人的骑兵正面对撞的时候,长矛阵列中还是有许多地方被骑兵的突贯所击破。

葛怀大吼道:“坚持住阵线!后队枪兵上前!”

后排的长矛兵和长戟兵冲上前去,对着已经失去了冲击力的蒙古骑兵用力猛刺,这些被前队的长矛手们用身躯阻挡的骑兵们,一旦失去了速度和冲击力,在长枪的突刺面前比装备最劣等的步兵还要无力。

远方响起了急促的两声胡笳声,被宋军的长枪阵阻挡住进退不得的乃蛮骑兵如同获得了大赦一样,纷纷拨转了马头朝后快马退走。

振武军终于通过了第一轮战火的考验。虽然这代价并不轻松,站在整个宋军最外围的作为盾墙使用的长矛手们,有被铁凿枪当场洞穿胸膛的,有被铁骨朵直接砸扁了头颅的,又被敌骑连人带马活活压死的,哀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浑身鲜血的生还者拖着带伤的同袍们步履艰难的朝后退却着。

王登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前排长矛手退下修整,第三四排长矛手上前!”

用血肉之躯生生挡住敌人威猛无比的骑兵冲突,这就是长矛手的宿命,每一个长矛手入队的时候就被教导,他们不需yào

有弓箭手那样的天赋,也不需yào

有刀牌手那样的技巧,他们要做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坚守住阵列,死战不退。,

第四十七回 昔年劲旅今安在(4)

用血肉之躯生生挡住敌人威猛无比的骑兵冲突,这就是长矛手的宿命,每一个长矛手入队的时候就被教导,他们不需yào

有弓箭手那样的天赋,也不需yào

有刀牌手那样的技巧,他们要做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坚守住阵列,死战不退。

只要活下来的长矛手,迟早也会被填入缺损的战线中,等待着下一波生死赌博。能够顺利活到退役的长矛手只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

王登当然明白这些,但他更明白这些如林的长枪对宋军的意义所在,在南渡之前在北方的岁月里,宋军中一度对这些拖累军队的技术简单的兵种毫无兴趣,只要有精于射术的弓箭手和擅长肉搏的军兵就足够,临阵的时候弓箭手突前放箭,白刃兵突入肉搏,两厢配合,足以消灭大部分的蛮族军队。这其实略带一点唐兵的风范。

但随后无数次契丹、西夏和金国的骑兵用事实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教xùn

。失去了基本防卫步兵保护的弓箭手在骑兵登阵的时候就像绵羊一样无力,即便他们随身携带了自卫的短兵器也好,经过一定的肉搏训liàn

也好。在冲进阵中的蛮族骑兵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为了保护贵重的投射部队,一定需yào

这些不需yào

技术。只需yào

铁一样纪律维系的肉盾兵来填补阵型。

远方的乃蛮骑兵重新集结在了一处,震耳欲聋的长啸声再度响了起来。

葛怀大声抱怨着:“叫的牛喊马嘶一样,有什么破用处!要杀就杀来!”

“他们在震慑敌胆!”王登咬着牙说道:“第二波突击马上就要来了!先扰乱你的军心,然后才能冲乱你的阵型!”

他大声咆哮着:“全军整队!准bèi

迎接第二个回合!”

宋军阵中的前后拦队旗和旋光旗摇动着,军士们慌忙整顿队列,准bèi

迎接新一波的骑兵突击。

而在远离战场的另一侧,曲出躺在软轿上不住的大发雷霆,“简直是愚不可及!”他喘着粗气大声咆哮着:“他就是这么,这么把大汗勇猛的战士送到思南思人的长矛尖上去送死!不但送了一次,还准bèi

送第二次,这该死的乃蛮人~!”

塔思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么大声的咒骂他人的民族,在被征服者众多的蒙古帝国里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那时候蒙古扩地万里,蒙古本部的兵将和人民已经是绝对少数。在提起歧视别族的话,就成为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虽然被征服者们大抵不会明着说出些什么,毕竟蒙古人是以绝对武力优势建立的政权。但不满是一种隐藏的情绪,它可以以各种各样统治者不察觉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在征收贡品的时候,将最好的留下,次一等的上交,比如在提供所必须的军马的时候,将最精锐的部分扣在手里,比如在执行攻坚任务的时候不那么出力。

甚至于他们可以隐匿那些对蒙古帝国抱有敌意的人在自己的领地里,因为蒙古统治方式是地方诸侯坐大的方式,很多事情必须要经由这些异民族的被征服者们才能执行的下去。

许多有头脑的蒙古贵族已经清楚在被征服民族的贵胄面前口出恶言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与其呈一时口舌之快,不如保持一种谨慎的合zuò

关系对他们来的有力,但是很显然蒙古军中大多数人,甚至是大多数将领对此都毫不在意,蒙古人生性质朴粗鲁,对人的见解素来有话直言,这当然免不了得罪这些替大汗舍生忘死战斗的异族军队们。

塔思其实有时候也会口不择言,但对于乃蛮将士他并没有太多歧视性的见解,在他的考lǜ

中,蒙古人要面临的敌人已经足够多了,他能容忍的底线就是草原本部的九十五个敏罕那颜能和大汗同心同力,不要生出嫌隙来。如果只有乞颜部自己战斗,能打下多少江山,歼灭多少强敌?只怕就连札木合都解决不了。

乃蛮部怎么还算是成吉思汗登基时候就在的旧部,既然连四大汉人土棉(突厥语万人,蒙古人用以指代万户)他们都要好好的安抚,让他们全心全力的打南朝,那没有理由对蒙古本部的乃蛮旧部口出恶言。

他对曲出躬身道:“乃蛮骑兵有他们自己的战法。当年大汗和他们在山上大战,他们也是依仗着一股蛮勇死冲的,我料想抄思的本意是利用反复硬冲打乱思南思人军阵的部署,然后才发力将其阵势一举捣破。”

曲出哼了一声:“这战法未免蠢了点,牺牲这么多大汗的将士不合咱们蒙古人的路子。”

“其实也损失不了多少人。”塔思说道:“人力虽然能支撑。马力也会有底限,每次冲击真zhèng

损失的人数毕竟是少数,而反复冲击三个回合之后,战马就需yào

休息了。那时候咱们换一队人将抄思替下来,继xù

进攻。”

曲出喘了喘气,说道:“若是那思南思军真能挡得住他三个回合,也算是能战的部队了。咱们再继xù

跟他们交手,只得加倍小心。”

他说话的时候,前方的乃蛮骑兵呼喝已经停止,第二次突击全面展开。

而这一次的突击毫无悬念的,就像浪花拍打在坚不可摧的礁石上一样,再次被振武军绵密的长矛阵列所阻止。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参与突击的人数更多,冲击的力量更大,所以他们折损在宋军的长矛下的人数也更增加了。

现在抄思只剩下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战马的体能终归是有限的,如果第三次冲击再失败,他们就只能撤下少歇,将出阵的宋军交给其他军马来对付,那样对抄思和他的乃蛮骑兵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塔思骑马伫立在远处,看着他部下的乃蛮骑兵重新开始结阵,这一次的集结和前两次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分张两翼的骑兵幕明显变薄了许多,更多的骑兵往中央集中,穿着黑色重凯的铁甲战士站在队列的最前面,手中高举起战旗,咆哮声即使是远在后方也清晰可闻。

塔思自然明白他们如此集结的用意。

宋军阵势后不远处就是宽阔的护城河,这一次从正面进行的压制,要将敌人毫不留情的扫数逼迫入河中。自然敌军一定会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来收拢被突击击溃的残兵败将,但短时间内大量的步兵拥挤在城门前,塔思不用细想也知dào

多少人会因为自相践踏而死,甚至这一次全力的冲锋能够趁乱冲入城中也说不定。

任何军队都不可以轻视蒙古人赖以自豪的突阵。

塔思唯一的顾虑是前方的乃蛮骑兵在数量上会有所不足。因为乃蛮万户的部下本来就不充实,经过去年征伐辽东之战,乃蛮万户实有兵马只能达到七千多帐,而这其中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后方押运各种军需品和粮食。抄思能够用于和这数千思南思军队周旋的也不过四千名骑兵而已。

如果是遇到一般的宋朝或者金国的步兵队,即便手中只有二三千骑兵塔思也敢于毫不犹豫的朝着二三万敌人步兵发起冲锋。但今次出战的宋军和往常所遇到的宋军都有所不同,在经受了两轮重甲骑兵的突击后,依旧没有发xiàn

一个逃兵。士气就像一面阻挡洪水的墙壁,只要中间有一小块崩落下来,在洪水一样的压力下,整面墙壁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但反过来的是,如果连一小块都没有崩坏,那代表着这面墙还有余力,有余力承shòu洪水的下一次冲击。

他益发不看好这一次的最终突击了。

抄思在两翼各自集结了五百名左右的骑兵幕,很显然,这么一点点兵力顶多只能用来骚扰,象征性的突击一阵。真zhèng

的压力来自正面,哪里集结了超过三千名带着决死神情的马队,这一次不再整齐列队,而是随意的组成一个庞大的骑兵集团。抄思骑着战马伫立在整个集团的最前锋,他的身后是举着战旗的卫队,披挂重甲的骑兵从后队插上来围拢在他身边,这是多年纵横天下纠合的老兵,是整个乃蛮军中的精锐,他们越聚越多,几乎占据了整个骑兵集团的前列。

即便是远远在后方掠阵的塔思也能看清楚他的意图,但对乃蛮骑兵准bèi

采用这样的战术塔思略有疑虑。他们显然是准bèi

以抄思附近的一小部分精锐作为箭头,然后整个骑兵大队展开成为锥型队形,利用箭头的强dà

突击力撕开对方的阵型,最好能够直接突贯到敌军阵势后方,然后回过头来卷击被压垮的宋朝步卒。这是在人数较少的情况下最大化发挥骑兵冲击效果的一个攻击阵型,但抄思的骑兵队相对于宋军来说并不算特别众寡悬殊,这样的突击真能奏效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派人去提醒抄思,前方突然爆fā

出热烈的呼喝声。

第四十八回 壮士横戈制胡蛮(1)

抄思将手中的宝刀高高扬起,引发了三千骑兵高声应和。他大声咆哮道:“思南思人已经动摇了!冲吧,为了大汗的荣耀!”骑兵们松动缰绳,跟随着主将开始小步快跑起来。

郑云鸣站在城头,看见对方正面的骑兵大阵居然展开成为锥型阵势,骑兵间拉开了距离朝着王登的三叠阵猛扑过来,嘴角不禁上扬了一下。

吴潜担忧的说道:“这阵势好似一把利刃,像是要将王统领的部队冲中间一分为二的切开一样,这样厉害的阵势,王统领真的能抵挡得住吗?”

郑云鸣却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敌人以这样的阵势冲锋,我想景宋应该必胜无疑了。”

果然一看到敌军这宏大的锥型骑兵大阵风驰电掣般的冲来,王登没有一丝惧色,反而面露欣喜之色。昂然道:“胡人失策,全军戒备!准bèi

第三个回合!”

振武军也爆fā

出震耳的呐喊,弓箭手和强弩手抢前齐出,朝着最前方的抄思和老兵们发射一波箭雨。前方的乃蛮骑兵舞动胳膊上的团牌一一遮挡,将无数的箭雨拨开了飞去。

转瞬之间,骑兵大队的箭头已经冲到拒马前,他们跳过拒马,径直冲向宋军前锋的长矛。锥形阵巨大的冲击惯性和前锋骑兵熟练的刺杀动作发挥了作用,这一次冲击轻而易举的突pò

了宋军最前排的两排长矛,将阵型打破了一个小缺口。

吴潜惊道:“不好啦,王统领的队形被敌人撕破了!”

郑云鸣却对赵葵笑道:“王景宋破敌必矣!”赵葵也满面轻松的点了点头。

果然城下传来了葛怀那洪钟一样的咆哮声:“第一队不许擅动!第二队上前!”

第二队长矛手冲上前去,在突贯的敌军前锋面前筑起第二道防线。但锥形阵的突击威力非比寻常,乘着突pò

第一道长矛防线的威势,乃蛮骑兵的箭头又冲撞上了第二道长矛防线。经过了片刻的搏杀混战,迅速将第二道长矛防线撕开了口子。

葛怀面不改色的喝令道:“第三队,上前!”

吴潜这时候才算是明白了些什么。王登将每两排长矛手的距离稍微拉开,给了敌人骑兵冲突一定的缓冲空间,在面对锥型骑兵突击的时刻,这些空间会让前排吸收掉骑兵速度造成的冲击力,给予后排重新组织防御的时间。锥形阵的精华在于箭头的战斗力,而箭头毕竟是少数,它若是不能一击就将敌军阵势冲开,势必陷入一层又一层敌军步兵的包围中。

这也是塔思最担心的。锥形阵的劣势在于大量的骑兵被拥挤在阵势中央无法跟敌军接触,只能为整队提供足够的冲击力,但这种冲击力一旦为敌军阵势所吸收,他们就会簇拥在被阻遏的箭头后面,以肉搏的姿态和突pò

口两侧的敌军战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转瞬之间,第三队长矛阵列已经部署好,而这一次锥形阵的冲击力明显下降了,前锋的乃蛮骑兵们开始用骑矛和短斧急躁的杀伤列阵严谨的矛兵,希望能摆脱这些讨厌的挡路鬼。但近距离搏杀之下,他们终于丧失掉了骑兵的优势所在。

这个时候第四队的长矛兵和刀牌手们不待军将喝令,主动冲上前来,长兵器越过前方同伴的肩头,朝着陷入麻烦的敌军骑兵猛刺过去。停止在长矛阵前的乃蛮骑兵,简直就是平日训liàn

的草人靶子。被长矛限制住了行动,一个又一个的被戳下了战马。

而此时弓箭手们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在长矛兵的间隙中开弓放箭,甚至火铳手也开始通过阵型的间隙开始施放火铳。

双方的交战线在一瞬间变得混乱无比,但王登清楚这种混乱对于自己一方乃是优势所在。被阻遏在一重重的步兵防线前的乃蛮骑兵已经无所能为。

他已经赢得了这最后的第三个回合。

“无能!”曲出从软轿中坐起身来,狠狠一马鞭打在抄思的背脊上。

抄思满面羞惭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三次冲突城下宋军毫无所得,反而折损了不少精锐的骑兵,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草原本部骑兵,即便折损了一个都值得大汗心痛。

更要命的这是大军进到襄阳城下和敌人的第一次交锋,对南朝军民是一个士气上的振奋。即便隔着如此之远,曲出也看得见城墙上摇动的旗帜,那是南朝在庆祝自己的第一次胜利。

他沉声说道:“忽都虎,你去应战!让这些思南思人见识一下什么是真zhèng

的蒙古铁骑!”

站在下首的矮矮壮壮的土绵忽都虎双手环抱作礼,转身下去准bèi

了。

塔思的粗黑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低声对软轿上的曲出说道:“忽都虎的指挥未必在抄思之上,让他去挑zhàn

只怕未必管用。”

“忽都虎是咱们草原上长起来的。“曲出摆手说道,“他知dào

怎么对付难缠的对手!”

塔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身继xù

遥望军阵。曲出大王素来喜欢阵前自决,虽然身染重病,又口口声声要将指挥权转移给塔思,但一到交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自己做主。

不要说他此刻身在病中,就算去年身体康健的时候,指挥也未见得如何高明。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当面说的。

但听得背后曲出突然又对箭筒士吩咐道:“去追上忽都虎,叫他先不要急着发起攻击。让史天泽先打头阵!”

这是个聪明的办法,塔思想到,毕竟曲出并不是愚蠢之人,还记得怎样打仗。

蒙古人用兵,习惯用异族的军队作为前驱,而本部的兵马留待最后使用。这么做一则是对这些异族兵马的忠诚抱有疑虑,第二是为了最大限度的避免本部蒙古军的伤亡。从去岁征宋开始无不是汉人冲锋在前,蒙古兵将尾随其后进行攻击的。

这次破天荒的让乃蛮兵居前,是为了趁着锐气正盛的时候先击破宋朝这一支出城的军队,夺守城兵将之胆。不料战事竟然不顺利,也就只有按部就班的施展去年的招数了。

王登瞪大了眼睛望着溃退而去又在远方重新集结的北地骑兵们,面颊上的汗水顺着脖子钻入了铁甲身中也顾不上擦拭。

这是第十个回合。在乃蛮骑兵败退之后,他们在凶猛彪悍的北方汉地骑兵的反复搏杀中又经lì

了七个回合。

城头上的文武官员和守城兵士们亲眼将这七个惊心动魄的回合一一看下来,已经再没有多余的言语用来表达震撼的心情。

郑云鸣神情肃穆的望着城下已经有些散乱的军阵,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由衷的觉得能够拥有这样的一群部下是自己的幸运,他宁可不再选择逃跑,不再选择安逸,只要能与这样军队共同进退。

方阵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缺口,尸体遍地皆是,伤者咬紧牙关忍着身体的剧痛半站着等待着敌人的下一波攻击,大部分人虽然没有收到重伤,在身体和精神上也都达到了极限。最危急的时刻葛怀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冲上前去用重斧猛砍敌人骑兵的马腿,手扯步战,将已经冲进阵势腹地的史天泽的河北突骑硬顶了回去。这时候从不疲倦的葛统制也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只是他一边喘气一边还大笑着:“痛快痛快,最好再打一百个回合!”

王登知dào

不可能再打一百个回合,甚至不能再打一个回合,在郑云鸣要求的时间外,他和他的振武军已经足足多撑住了五个回合。多出来的每一个回合都是一年以来无情的训liàn

和严苛的纪律打造出来的优秀军队的证明,在这个时代里维持一支常胜不败的军队的前提是军队的核心必须是十年以上沙场经验的老兵,能够在指挥者有所疏失的时候进行自我调整。仓促组建起来的振武军很明显做不到这一点,但能够在敌人的铁骑面前傲立十个回合,已经足以证明他们是襄阳城可以信赖的部队。

而最惊讶的莫过于史天泽,南征的时候,史天泽抱着决心要雪洗去岁在老鸦山遭受到的耻辱,以显赫的战功来让自己突出于汉军诸将中,张柔去年战无不胜的表现已经压过了众人一头,幸好这一次他又被曲出派去德安一线遂行扫荡侧翼的任务。而自己则可以面对襄阳城下的宋军。

但这一支宋军却让他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那尴尬的局面中,能够在他的铁骑蹂躏下历经七个回合而还能维持阵型的,即便是在金国百万大军里也是凤毛麟角。在蒙古的宣差官面前他的北地骑兵从未失手过,这一次戮战这么久而没有拿下敌人,可以想见到身后的曲出和塔思对本部军马的评价正在迅速降低,还有正在观望的严实和刘嶷两个家伙,一定早就在心中乐开了花。

他愤nù

的呼喝道:”全军整队,再冲一次!”胞弟管军千户史天安在一旁劝阻道:“将士们叠经七战,人人都消耗光了气力,请万户稍微修整一下再行进攻!”

第四十八回 壮士横戈制胡蛮(2)

史天泽瞪眼喝道:“我们困难,敌人比我们还要困难!这时候不抓紧时间一鼓作气,等着他们歇过这一口气再来重新组织阵势么?何以不明兵法至此!休要多言,火速进攻!”

史天安发了急,上前抓住了史天泽的缰绳,说道:“人力纵然可以勉力支撑,马力却已经耗尽了,后备的战马还在河对岸,如何能再振冲锋!”

史天泽咬着牙不说话,其实就在他身后,蒙古大军诸将结集,尽有神骏非凡的战马可以调动,但蒙古军中以牛马为财产,战马就等于南方的金银一样是可以交通的货币,谁肯在这个花钱如流水的战场前将好马借给你呢。要是想借拨到战马只有亲自去求曲出,在没有取得实jì

战绩之前,他怎能对曲出开这个口。

史天泽沉默了一阵,大声喝道:“将还有一些余力的战马收集起来,跟随我冲上去将敌军斬碎!”

他竟然是准bèi

集中还能战的军马,对王登的军阵做决死一击。

史天安正准bèi

下去传达将令的时刻,突然大军本阵的方向一名箭筒士飞马而来,冲着史天泽一躬身:“曲出大王有令,让史天泽不必再攻击了,接下来的攻击交给忽都虎土绵完成。”

史天泽一下子青筋暴起,声音中仿佛都带着几分血腥味:“你说什么!”

那箭筒士仿佛是没有注意到史天泽的暴怒,以一成不变的口气又复述了一遍:“曲出大王让史天泽不必进攻,由忽都虎继xù

进攻。”

史天泽怒喝道:“你回去告sù

曲出,就说我史天泽”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狠狠了拉了一下他的缰绳。

史天泽回过头来,看见史天安正在不停的使着眼神。这个时候顶撞大元帅,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长叹一声,对箭筒士说道:“就说史天泽得令!”

郑云鸣几次想要敲响城头的小钟让王登收兵,都被杨掞与赵葵拦了下来。

杨掞的意见是,做最后选择的机会要留给王登自己,出征之前郑云鸣已经吩咐过相机进退,就是将城外一切攻守事宜全部交给了振武军的指挥者们,将在外,郑云鸣多说一个字都是对全盘指挥的打扰。

但郑云鸣真的很难扼制住下令敲钟的念头,振武军是王登如此惊心训liàn

出来的能战之师,是郑云鸣抱有期望的精锐部队,不能因为呈一时血气之勇就葬送在襄阳城下。精神固然可以再振,体力终有限制,他反复叮咛王登只需yào

打五个回合,事实证明振武军的素质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再支撑下去已经万不可能了。

赵葵的观点与郑云鸣不同在于,他所在的立场不只是一个副都统,而是掌管京湖全局的总指挥者,对于他来说,城下的五千军马虽然精锐,却只是襄阳城六万守军的一小部分而已。对于京湖十几万大军来说就更加渺小了,如果能够以这样一支军队延缓蒙古人攻城的时间,让蒙古人的锐气丧尽,哪怕让这支部队伤折一半,在整个盘面上也是宋军赚了。

但在私下里他还是不愿意王登的部队伤亡惨重,能够在蒙古人面撑住七个回合的宋军大队,在整个大宋来说已经算是稀有了。有这样一支军队保存下来,就是将来建设起对抗整个蒙古帝国坚强dà

军来说是极为难得的种子。这一支人马被蒙古人摧毁实在是太过于可惜。

还来不及多思考片刻,远方的蒙古军阵中突然齐声高呼起来,十余万将士的齐声呼喝,其声音如同风卷残云一样掠过整个襄阳城军民的耳畔。数千名黑旗黑甲的骑兵冲出队列,大声呼喝着以撒星之阵快速冲向振武军。

当如雨般的箭矢落入振武军阵中的时候,王登明白这一阵真的危险了,士兵们连举起长矛挥动来拨开箭雨的力qì

都快没有了。蒙古骑兵们边快速行进边将箭矢不停的射入振武军的队列里,每一箭都造成了士兵们的伤亡。两翼的兵士们不自觉的开始后退,本来这个时候军官们应该大声喝止,但王登敏锐的察觉到他们并没有吭声。

这是一种信号,从军士们到低阶的军官,都对战局丧失了信心。

王登大吼一声:“陷阵军随我来!”他对葛怀喝道:“就如同商议的那样,请统制先退!追兵陷阵军自当之!”

陷阵军从零零落落的军阵中挺身而出,在整个振武军前结成一个小阵列。

葛怀冲了过来,将王登一把推开:“你走,你是振武军的未来,有你王景宋,振武军将来必定能成为抗击蒙古人的中坚,国家的命运就交给你了。”

他冷笑道:“我葛怀打了一辈子硬仗,最后死在和蒙古人打斗的战场上,这是最荣耀不过的结局了。”

王登拼命大喊的想要阻拦他,却被几个亲兵卫士死死的拽住,把他往城门里推去。

葛怀来到陷阵军的军势旁,大声喝道:“身后就是同袍,这就是陷阵军发挥作用的时候,稳住阵线,后退半步阵前立斩,今日大家死在一起!”

在他的前方,在漫天的烟尘和喊杀声中,铺天盖地的甲骑大军就像黑色的死神,带着恐怖和血腥猛扑而来。

王登被几名亲兵簇拥着朝后退去,在他身后的张顺也在安排将射军慢慢后撤。这是整个战斗中最危险的时候,也是蒙古人等待了一整个白日的时刻。虽然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但剩余的时间用于解决掉这支顽强的宋军也已经足够。

王登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城墙响起了隆隆战鼓声,巨大的城门被推开,从城中列队小跑而出的军队前头高举的是土龙军杨掞的将旗。出城的只有大约五百人的军队,他们一开出城门就迅速朝两翼分开列队,为友军的撤tuì

让出一条通道来。

王登看见大约一百名全身盔甲的兵士抢上前来,从他身边一闪而过,那是焦进带领的一百名背嵬,他们手中举着大斧,直接奔向最前方的陷阵军部队。

显然,郑云鸣也和王登一样认识到振武军面临的危险所在。这些兵力的增援还算得上及时,但是对于挽救整个战局已经没有任何帮zhù



转瞬之间蒙古骑兵的马蹄已经踏上了振武军最前沿的阵地,伴着渗人的嘶喊黑色的人和马对着陷阵军单薄的三行横队冲撞上去。蒙古人的冲击的确比北地骑兵要凶狠的多,要不是陷阵军在前面的战斗中接战较少,体力尚存的缘故,只消敌人这一次勇猛的突击就足以将他们单薄的阵型粉碎。但许多蒙古骑兵仗着巨大的冲突惯性和精良的骑术冲破了封锁,直接突贯到了陷阵军阵的后方,目标直指正在缓缓后退的振武军阵势。

但在他们冲向陷阵军的那一刻,振武军的前锋军已经默默的在陷阵军身后的数十步重新展开成为三重横列,带着敌军鲜血的长矛朝前斜刺,盾牌手们已经将护身的盾牌扔开,手中紧握着战刀,准bèi

在敌军攻势在长矛前顿挫的那一刹那,冲到长矛之前,用近距离战斗解决行动不便的敌军骑兵。

互相交替掩护撤tuì

是大宋立国以来一直坚持的基本战术,但因为纪律和训liàn

的疏失,步兵在阵型被突贯之后习惯性的临阵奔逃,将一场有序的撤tuì

变成了无序的崩溃,才是整个国家战争的常态。但与往年不同的,今日宋军的实jì

指挥者王登并没有如历史上其他将领那样只顾自己逃命而放qì

了指挥军队的使命,他就站在前锋军阵中,举起战刀喝道:“稳住阵列,等待统制撤tuì

!”

用不着他多说什么,陷阵军的阵势实jì

上是已经被粉碎了,面对着敌军重甲骑兵的突击三排横队的单薄阵型难以维持,除了当即被蒙古人的马刀和铁枪杀死的士兵之外,其他士兵倔强的坚守在原地,但这种英勇的行为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循着前锋骑兵突pò

的无数缺口,大队蒙古骑兵一拥而上,将陷阵军的阵势冲的七零八落。

一切王登都计算在内,他甚至不奢望前锋军同样薄弱而且疲惫的阵势能够阻遏住着看起来不可遏制的敌军骑兵突击。

但是如果他们的殿后能够给大多数的振武军争取到一些后撤的时间,一切都会值得的。

伫立在后方观战的忽都虎催动坐骑,带着几名亲随前进到一个适合观察战场整体形势的地方,骑兵的冲击已经奏效,接下来就是在满城的军民眼皮下将出城的宋军系数屠杀的戏码了。他轻松的用脚磕碰着坐骑的肋部,让它小步来回奔跑着,将前方的一切观察的清楚些。

他突然看见身后一名箭筒士赶了上来,在他面前勒马停下,喝道:“塔思大王有令,要谨防南人的火器反击。”

忽都虎笑了起来:“塔思小心谨慎的多余了,南人的火器咱们不都看在眼中了,除了能冒一阵烟火,打倒咱们几个兵,算不得什么,请他好好kàn

着我的战士如何横扫”

他话还没有说完,马上被前方一阵巨大的声响和腾起的黑烟所惊愕。

第四十八回 壮士横戈制胡蛮(3)

西门城头上喷射出巨大的火光,巨大的铸铁弹丸带着风雷之势落入了蒙古骑兵阵中。郑云鸣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将手中的王牌先打了出来,四门铜将军循环发射的声势显然让城下正在和振武前锋军和背嵬重斧手们手扯足蹬的混战在一起的蒙古骑兵们有所忌惮,骑兵冲击的势头登时一顿。

在骑兵群中落下的炮弹的巨大声响和腾起的烟柱显然对这些没有经lì

过炮轰的骑兵们有极大的威吓,有些骑兵当即就晕头转向,任由坐骑惊慌的四下乱窜,其他的骑兵也无心再跟宋军一刀一枪的搏杀,拨转马头开始奔逃,只想逃出城头喷火怪兽的射击范围。

王登用力的将挡在自己身前的已经气绝的一名前锋军长矛兵和落下战马的一个蒙古骑兵的尸身掀开,城下到处是一片混乱,城头炮手的技术显然还不够精良,连续的发射可是炮弹的落点却完全没有规律,甚至有几发落到了振武军头上。振武军的兵士们大声咒骂着也无济于事,但对王登来说,敌我一片混乱就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蒙古骑兵们这一次精心组织的突击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火炮袭击所瓦解。这对于其实已经呈现崩溃之势的振武军是从天而降的机会。

他大声喝道:“带上伤员,马上回城!”

西城门关闭上的那一刻,城里的所有人都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虽然在城外扔下了数百具尸体,但毕竟大部分振武军都成功的退回到襄阳城中。

和去年襄阳城在面对数千蒙古骑兵时的大败相比,今年的攻防战无疑是宋军占据了先机。赵葵满yì

的对众将说道:“蒙古人不过如此,我料这一次他们大举南下不会有什么作为了,今日振武军之阵,可以为襄阳诸军之榜样!就照这么打下去,把敌人阻挡在襄阳城下!”

他随即下令加赏在城头开炮的忠顺军炮手,并立即召开庆功宴席。

对于在西街和城门下休整的振武军,却半分喜悦的感觉也没有。人人身被血污,面露疲态,有的人瘫坐在地上,有的人手住着长矛靠在城墙边,有的人干脆半靠在房檐下大口喘着粗气,没有欢呼,没有笑语,也没有积极整理军器,有的只是难堪的沉默和失望。

刻苦训liàn

一年的成果,只剩下被敌军骑兵全数击溃的下场,如果不是城头的同袍开炮助战,很难说这数千将士的结局会不会是葬身沙场。仿佛在烈日下这么多天的操练,日日夜夜的煎熬,无数的辛苦与不甘,所有的牺牲没有获得一丝补偿,在凶悍勇猛的敌人面前,一年以来的努力付诸流水。

失望的情绪不单单只是在振武军中存zài

,就在他们身边奔走的各军将士都仿佛受到了这种失望情绪的影响,毕竟他们也同在襄阳城中,亲眼目睹过振武每天出操最早,收操最晚,也眼见着振武军官兵身上的肌肉一天比一天结实起来,如果说这样的军队都抵挡不住蒙古铁骑的冲坚,自己所在的军伍里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训liàn

态度,对付蒙古军有多少胜算,个个心知肚明,虽然城头上的大帅和将军们信心满满,一种无言的恐慌和紧张却在军队里悄悄的蔓延了。

就连在振武军身边的土龙军将校们也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凉,杨掞基本上对训liàn

的态度就是放羊,但规定了一套严密的奖惩制度,虽然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训liàn

,但其实效果有多少,每个人心里都没底,他们只是惊讶的看到即使训liàn

如此严格的振武军也一样在野战中败折下来。若是王景宋都打不过蒙古人,谁有这个把握?

卢庆春看见张顺低垂着头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张顺虽然是这几个月才加入郑云鸣部下的,但为人谦虚和蔼,治军严明,尤其爱hù

百姓,土龙和振武两军大小将校无不敬服。平日里见他总是神采飞扬的模样,却没见到过他也有如此沮丧的一日。

他走过去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了张顺,张顺接过来喝了两口,拧上盖子正要抬手还给卢庆春的时候,发xiàn

在身前站立的已经不是卢庆春,而是面目严肃的郑云鸣。

郑云鸣全身戎装,顶盔掼甲,身后旗手高举着一面振武军的旗帜,他开口询问张顺的语气却与平时并无二致。

“为什么在坐在这里?赶紧整理部队,检点一下伤亡和损失,明日战前要交一份报gào

给我!”他问道:“葛统制和王统领何在?”

张顺勉强支起身子,朝郑云鸣见礼之后指了指城门口的方向,那里挤满了休憩的振武军残卒。郑云鸣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城门洞外的城墙上的是王登和葛怀的将旗。

葛怀肋下被一条蒙古人的铁凿枪擦伤,只消那铁凿枪再向内几寸,大概葛统制就能如他大声宣言的一样已经捐躯沙场了,当时的情况端的是危险万分,四五名蒙古骑兵已经将他们看见的宋军这名大将围在当中,一人挺枪来刺的时候,另一人已经挥舞着短斧劈下,若不是焦进一戟从后将那蒙古骑兵挑落下马来,又带着背嵬军拼死将葛怀从包围中抢了出来,焦进手舞着大戟亲自断后,只怕振武军的阵亡名录上真要增添上他们主将的名字。

王登在撤tuì

的时候被一名奔逃中的蒙古轻弓射手返身射出的一箭射中了盔缨,不过幸好没有受什么伤,整个振武军中看起来只有他还是不停的在下着命令,仿佛没有受到兵败的影响。但郑云鸣知dào

这一刻没有谁受到的打击比王景宋更大,他自投军以来,一贯自负有治军之能,只要如韩岳一样严明治军,蒙古军虽然号称无dí

也不难取胜,但头一次堂堂正正的和敌骑对阵还是棋差一招。

王登抬头看见郑云鸣到来,紧忙站起身来准bèi

参见,郑云鸣摆了摆手叫他坐下,转身来到一名腿上裹着纱布的士兵面前,那士兵看见大将到此,紧忙手撑着墙砖想站起来。

郑云鸣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温颜道:“你们打的很好,不愧是我郑云鸣的部下。”

他扫视了一眼纷纷站立起来的将士们,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在视线出现了他们年轻的将军的时候,又重新焕发出光彩。

“你们以为你们打的是一场败仗?”郑云鸣大声说道:“我要说这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场对蒙古人的铁骑的真zhèng

胜利!王登!出征之前,我要求你们打几个回合!”

王登应道:“大将只要求我们坚持五个回合!”

郑云鸣点点头,说道:“不要怪你们的统领让你们坚持了整整十一个回合才撤兵,要知dào

,自从开战以来,能够在蒙古人的铁骑冲锋下坚持了五个回合的军队可谓国家的精锐,而能够坚持到十一个回合上才小败的,在全国更是找不出一支!蒙古人自从漠北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纵横天下已经二十余年,他们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识过,什么样的敌人没有打败过。可是就是这样经验老道的百战之师,在仓促成军的你们面前也整整打了十一个回合!这是我荆楚军的耻辱吗?不,这是我们荆楚军最值得夸耀的胜利!敌人从太原全军南下,想的就是一鼓作气,在襄阳城将我们全部吃掉,然后南下扫平京湖,可是在旷野地形上,面对我军五千新军都要从中午打到晚上才能获得小胜,这样的胜利对于蒙古人一样是苦涩难当!我相信,为了振奋他们因为这一仗而低迷的士气,明日他们会以更加凶猛的砲石袭击来对付襄阳的守军。而你们,”

他扫视了一下重新变得振奋的将兵们,朗声问道:“还有没有信心在明日的对垒中,再好好给蒙古人一点厉害尝尝?”

众人齐声应道:“请大将放心!我等明日一定奋力死战,以报今日之耻!”

郑云鸣从身后的旗手手里拿过振武军的旗帜,将他重新交到了王登手里,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士卒的伤亡和军械的损失尽早报上来,由衙门负责全额补充。这一仗已经足够出色,记住,明日还有更险恶的战斗在等待我们去夺取胜利。”

他转身对众人喝道:“从现在开始,我要求你们所有人安心休息,养足精神,明日我们要用十倍的坚毅将蒙古人彻底打垮!”

但这个晚上,并不是真的所有人都能安心休息的。

王登接到郑云鸣的命令赶到副都统司衙门的时候,一进到正堂就看见一个头戴着雉羽、身穿翎根甲的怯薛将军站在郑云鸣面前,他吃惊之余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拔腰刀,但手握住了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这个时候衙门里出现一个怯薛军官必然内有玄机。

果然那军官回过头来,是杨掞漫不经心的又略带戏谑的面容。

“吓到了没有?”他开心的说道。

第四十八回 壮士横戈制胡蛮(4)

王登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随即明白了他遮身打扮的用意:“你今晚要出去夜袭敌人?”

杨掞用力栓紧披膊上的皮带,带着一点嘲讽的口气说道:“晚上才是打仗的好时机,白天出城去跟强dà

的胡骑硬碰硬的事情我土龙军是干不出来的,白天折了一阵,晚上摸出去捞回来,才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作风,是不是?”他冲着郑云鸣一点头。

郑云鸣再度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暧昧不明的笑容:“以正兵抵住他们的长处,用奇兵袭击他们的短处,这就是我郑云鸣用兵的道理。”

他对王登说道:“你从今天没有出征的振武军中选出二百人,和纯父一起出城行动,白天的失利对振武军来说是士气的打击,让他们看看咱们也有打败蒙古人的方式。”

王登问道:“纯父什么时候行动?”

“三更天。”杨掞说道:“这时候大部分蒙古兵将都已经酣睡,看守的哨兵也正是疲困的时候,那时候两路齐出,袭击蒙古军营。”

他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看见正堂门外灯火下一名军士带着一个人正在等候。

郑云鸣的目力不错,一看就识得是已经安排作为重点保护的火器匠户裴艮到了。之间杨掞故作神mì

的做了个手势,走出门去,和裴艮交谈了一阵,随后接过裴艮手中的一样物事揣在怀里,又神神mì

秘的返了回来。

郑云鸣笑道:“这黑灯半夜的搞的跟细作接头似地,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要藏的这么严密?”

杨掞将那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这是一个用黄铜打造的小盒子,杨掞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段已经干燥的植物的藤蔓。

王登问道:“是火种?”

杨掞点了点头:“咱们大半夜的去拜访别人总不好带着灯火去吧,要燃放火器就得靠这种暗火种了。”他小心将火种揣回了怀里,对郑云鸣说道:“待得北面东面厮杀声响起的时候,都统可命人在四门燃放铜将军惊扰敌人,让敌军摸不清咱们的路数,我才好趁乱打劫。”

郑云鸣说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四门呐喊放炮,策应你们的夜袭,你们从东门和北门走?”

“怎么可能大开城门,那外面准有蒙古人的探子在监视。”杨掞说道:“咱们走水路过去。”

城西北角有一段二十多丈的城墙,是东晋将军朱序的母亲带领家奴婢女亲自堆砌而成的,借助这段城墙东晋打退了秦王苻坚的多次进攻,襄阳城中都称呼这段城墙为夫人墙。郑云鸣接管襄阳后发动数千人力,在夫人墙的基础上在西北角修建了角城,并且在角城下不起眼处开有水门,可以直通护城河。

“襄阳护城河是我一手扩宽。”杨掞说道:“内中有什么关节只怕连副都统都未必全知晓,今夜二更我只带二千人出马,搭乘平底巡壕船出去,在东门和北门一齐上岸,突袭敌军。”

“到那时无论城外发生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要管,只管坚守不出就是。”杨掞说道:“敌人势大,且骑兵众多,即使夜袭得手,他们也不会轻易屈饶,我这一去,只能给曲出上些眼药,等到大功告成之后,以三声鹧鸪叫为号,打开水门,原路接应我们回来。”

他冲着郑云鸣拜了拜,又冲着王登一拱手。匆匆离去。

“这正是杨纯父的战法。”郑云鸣对王登笑道:“你看纯父这一趟胜负几何?”

王登毫不犹豫的说道:“敌军小胜之后可以劫营是兵法的常识,换做我,就算是今夜敌人有所防备也得出门打劫一趟。非是中原地方的名将不能防备此时的夜袭,如今东门和北门的旗号都是蕃将部领,纯父这一遭走的是恰逢其时。”

郑云鸣端起桌案上的一盏灯火,笑道:“今夜你我同坐北门城楼,且看杨掞如何破敌。”

令王登没有想到的是城楼上不仅有郑云鸣和陆循之,还有赵葵和吴潜,以及白翊杰、马光祖带着荆鄂副都统幕府的众人都在。城头点起松油火把,将城下照得通亮。这是赵葵立下的规矩,是为了防止敌军乘着守军麻痹大意的时机摸入城墙下偸城。在蒙古金国的战争中双方都不乏有这种奇袭的战例,而到了和南朝交战的时候,两边都应该对这种奇袭加倍小心吧。

赵葵问道:“杨纯父何时动手?”

“总得三更之后了,”郑云鸣说道:“大家不妨先闲谈等着。不然这个夜晚手机是让人等得心焦了。”

这时候制置使衙署的亲兵们已经将座椅摆下,众人依照品秩落座。赵葵照例先起了个话头,他低头想了想,对郑云鸣说道:“官人可知dào

这襄阳城的来历?”

郑云鸣答道:“我年轻识浅,只是到了襄阳城之后在闲暇之余才读一些地方志了解到。此地在春秋时归于楚国,西汉初年的时候才在此地设置襄阳县,两汉时这里都是南郡郡治,东汉末年刘表为荆州牧,将治所设于襄阳。后来此地属于曹操,曹操在此地设立了襄阳郡。”

“三国鼎立,先主派遣大将关羽北伐,和徐晃、庞德等大战于襄阳,以后东晋南北朝时期,此地对南朝的战略地位非比寻常,历朝历代都以大将重兵屯驻于此,围绕这座城池发生了无数的攻防作战。但总的来说这块地方一直牢牢把握在南朝手中,因为此地乃是南朝锁匙,一旦被北军占了去,难免让大军顺着汉水直下江陵、武昌等地,利用汉水进行补给,十分便利,然后高屋建瓴,可以横扫江南。”

赵葵赞许的点点头:“说的分毫不差,自隋开皇年间,将襄阳府改为襄州,靖康之变后伪齐占据此地,岳武穆从鄂州北伐,收复襄阳府、邓州、唐州三座城池,自此之后,襄阳就成为京湖大使驻节所在,大军进退,抗衡金国,都自此出发,所以无论是保卫京湖腹地也好,相机进取中原也罢,此地对国家是关乎命运的选择。”

他将手指向前方说道:“何况对于用兵者来说,这襄阳城的确是天生的易守难攻的宝地。你且来看,汉水自东、北、西三面环流而过。南面接陆地的一边,是险峻的岘山山系,要在此地部署大军攻城,要面对岘山上城堡的袭击。城北俯瞰汉水,居高临下,若敌人以此地为主攻方向,无异于背水列阵,要冒着被赶入河中的风险。城东供布阵的空间亦十分有限,而城西七里处就是檀溪,虽然地方稍微宽阔,但若只自此一地进攻,对防守方来讲无异于守御的易如反掌。所以古来即为易守难攻之地。”

白翊杰坐在郑云鸣身后摇着羽毛扇子说道:“恕我大胆唐突的问一句,若是制置使率领大军攻打此城,又当如何布阵?”

赵葵愣了愣,这件事情在他心中其实盘算过无数次,欲想守城,先要在头脑中反复设想自己应该应该如何攻城,只有这样,才能体察到城壁防御中的薄弱之处和漏洞所在。因此他的心中早就领着蒙古大军将襄阳攻陷了无数次,他沉吟道:“若是与当年岳武穆一样,敌人守城兵力不过万人或者数千人的话,我当以全军部署在汉水之南,将主力摆布在城西和城南两方向上,然后集中全部大砲朝西南角猛轰,以此地为重点攻击目标,先攻落一角,然后乘势夺占南门,再朝城中心扩张战果。或者同时从西门南门两面夹击,给予守军足够的压力。”

“若是敌军有数万之众,则足够数量的大军根本无从在这么狭小的地域中展开,我想应该集中兵力猛攻樊城,先击破樊城守军,然后在汉水上架设浮桥,将南北两岸沟通,然后大军轮番从三面冲击襄阳,再辅以围困之法。”

“幸好这一次鞑子还不明白怎么架设浮桥。”白翊杰笑着说道:“我料如今襄阳生死,决于外围,而不在于城壁下的争夺。从西首到南首,我军依次筑有多个城堡,这些都是大赵制置使(赵范)往年依次筑成的。自小赵制置上任之后,又督促众将加以重新整修。如今蒙古人虽然大举而至,我军依然能够牢牢的守住西面万山上的万山堡垒、橐驼岭堡垒,南山的一字关堡垒、岘山堡垒和牛角堡,以及樊城北面的古城堡等要塞,每个城堡中俱有兵卒数百人把守,这些堡垒和城中守军互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蒙古人新来,这些堡垒一时还无暇顾及,但其骑兵已经在对各个堡垒进行封锁,显而易见的,敌人要进攻襄阳之前,必须将这些碍事的堡垒一一攻陷。而我军则必须出兵救援这些城外的堡垒,让它们尽量拖延蒙古围城的脚步,这样等到敌我真zhèng

在城墙下对垒的时候,形势就会益发对我们有利了。”

第四十九回 武骑千群谁堪渡(1)

这些外围堡垒的价值,以前白翊杰就对郑云鸣说起过。其实不止是白翊杰,几乎所有的将军和主要幕僚都跟郑云鸣提出过襄阳外围堡垒的问题。甚至连刘克庄这样的文人骚客,也拿着自己写的《游百丈山》来跟郑云鸣大谈南山堡垒群是如何重yào

,需yào

加强守备。

郑云鸣自己怎能不知dào

外围堡垒的重yào

,历来要塞攻防,外围堡垒都是城池攻防体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这一方面的认识,郑云鸣应该比这个时代深刻的多才是。如果说,这个时代本城和外围城堡的重yào

性是五比五的话,那到了基督历一九零零左右,外围和城市的重yào

性则变成了外围占七成重yào

,城市占三成重yào

,而之后城市在守城战中的重yào

性逐步削弱,外围成为城市守备的核心因素。这是因为穿越之前的郑云鸣生活的时代里火力的投送能力、部队的机动能力和情报搜索能力与现在的战争都有着云泥之别,所以战争的必须空间无限拓展。

在这个时代里,襄阳城中各种纷繁复杂的事务缠住了郑云鸣的手脚,让他腾不出精力来安排外围的防务,结果还是赵葵亲自下令由荆鄂副都统司中书写机宜文字徐元杰来统一管理对外围城堡的修整、徐元杰在俱是年轻英才的荆鄂副都统司中年岁较大,老成持重,虽然不如郑云鸣等人办事雷厉风行,效率很高。但是却处事稳妥,不留手尾。自他管理外围城堡的修整之后,首先额定每个城堡的守军,补足缺额,并且抽调城中军官补齐了有些城堡中缺乏的指挥官。然后开始修整城壁、增加鹿角、挖掘战壕,修补兵器、挖掘水井,最后为各个堡垒补足了粮草,还由王登派人去监督他们针对本地的地形进行操练。外围堡垒先前有许多都是空置的,或者由本地的民兵和土兵随意敷衍守御,一旦有金兵或者蒙古兵靠近,动辄丢弃堡垒,仓皇奔逃。但八月由荆鄂副都统司进行的一次操演表明了,这些城堡经过重新整顿之后,已经成为了襄阳可以信赖的据点。蒙古人如果不好好花费一番气力,绝难轻易攻克。

但郑云鸣也深知外围堡垒孤悬在外的苦楚,本靠本城的将士们有襄阳高大的城墙保护,人数众多,粮草充足,守城器械完备,自然士气高昂。但这些外围堡垒城壁矮小,守兵稀少,还要首当其冲的面临蒙古人的大军攻击,守军的士气很难保持。

为了让这些堡垒发挥足够的战斗力,必须给堡垒配备合格的守兵和坚韧的守将,但这些支线堡垒最终的下场无一例外是被蒙古军所攻陷,将兵们或战死或投降,无端的将精兵良将损失在外围却又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

当中的调度如何把握,就是考验大将通盘策划能力的事情。

众人说说谈谈,时间流逝如汉水波涛,转眼间夜色浓密,月光渐渐稀薄,已经渡过了三更天的时分。

这时候,城北方向上传来几声模糊的爆zhà

声,接着,正北方向倚靠着河岸扎营的蒙古军营地中突然爆出几团炫目的火花。郑云鸣认得,那正是夜袭队随身携带的万人敌的火光。几乎在与此同时,东门外的蒙古军营地中也燃起了火光。

喊杀声、爆zhà

声和骚乱的声音从北面和东面一起远远的传来,蒙古军原本安静燃烧的点点篝火,此时变得骚动不安,火光中可以看到人影来回穿梭,伴着兵刃相交的声音、大声叫骂的声音和战马嘶叫的声音。

郑云鸣手扶雉堞极目远眺,远方火光点点,杀声喧嚣。吴潜与马光祖这等文人只是看个热闹,完全不了解其中的内情。郑云鸣却可以清楚的辨识到,那忽起一闪的小火花,就是快枪在发射,那突然暴起的一大捧火光,是碗口铳在耀武扬威,而那时断时续的连串火光,是宋军在使用喷火筒焚烧敌人的辎重和帐幕。

杨掞治军,对火器的要求比王登要重视的多,王景宋说他自负也好,重视武者的精神也罢,为了激励士卒在血战中的士气,总是避免远距离的火器喷射而鼓励拉近敌我距离,不管是使用长枪大戟阻挡敌军的骑兵也好,还是利用刀斧和敌军进行混战也好,以鼓励士兵的血勇胆气为主。

杨掞则完全不同,他曾经对郑云鸣说道:“北人长于马力,咱们就得长于火器,你什么时候看见蒙古人一股脑的跟咱们近身肉搏的,既然他们能够将战马的优势活用到极限,我们不将火器的优势运用到淋漓尽致岂非傻瓜?从此之后,当将火器置于与北虏骑兵一样重yào

的地位。”

于是在郑云鸣不惜工本的支持下,土龙军装备了花样繁多的火器,无论远战还是近战,都能使用适合的火器进行交战,只不过以现在的火器水准,多数时候也不过是在惊吓敌军而已。

然而郑云鸣知dào

,夜袭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尽量制造敌人的惊慌与混乱。光是由出城的部队来制造,那还不够。他大声喝令道:“令四门铜将军与竹将军放空开火,给鞑虏一点惊扰。”

四面城墙上响起了连串巨大的火光与轰鸣声。关于这一幕的惊骇场景,刘克庄留下了“天降雷霆百里闻”的诗句,虽然这有所夸张,但很明显的远处的蒙古军本阵对此并非无动于衷,西方的灯火也骚乱了起来,不仅如此,郑云鸣甚至能看到,汉水北岸的蒙古军营地也开始了不正常的骚动。难道是樊城的秦武也在有所动作了?

不论如何,白日里遭受到的挫折终于在夜暗下有了补偿,制置使相公也兴奋了起来,站在城头上对郑云鸣说道:“有军马如此,何愁京湖不安定?”

“您别过誉了。”郑云鸣逊谢道:“有正兵应对堂堂之阵,才会有奇兵出奇制胜的效果,不然历代名将不用研究阵法,只要组织各种偷袭就行了。”

但他望向远处还在骚动不已的蒙古营地,心中略感安慰:总算杨掞为宋军扳回了一局。

杨掞的部队是接近黎明时分才返回城中的,伴着三声响亮的鹧鸪叫声,守城兵士如约升起了水门的铁闸,一只又一只装满了虏获品的平底船从水门外开了进来。出征的时候每艘平底船只搭载着十名士兵,轻飘飘的难以操纵,归来的时候却满载着军械和物资,河水几乎要淹到船板。

“剩下的都给烧掉了,尽量不给蒙古人留下。”杨掞一面摘这头鍪一面将一面携刻着龙纹的金牌递给郑云鸣,“从敌人大将帐幕里趁乱摸来的,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郑云鸣接过了金牌,有亲兵举了灯火小心细看,上面却无半个汉字,尽是曲折蜿蜒的蚯蚓文字。

“仿照回鹘字的蒙古文。”郑云鸣喝道:“寻通译来。”

城中在去年战事结束之后设立招贤馆,招收了各种有长才的人士,其中就包括通晓蒙古语言的翻译人才,更兼历次大战中亦有不少蒙古方面的战俘,其中就有蒙古人的通事,被宋军俘虏过来以后自然转为南边效力。

衙署卫士们当即带了一名通译过来,那通译将金牌上的字念给郑云鸣听,原来是一道窝阔台颁发给南征诸将的诏令,令将南方的书生、道士、和尚、占卜和医生等人,以及所有的工匠,在攻下城市进行屠城的时候全部赦免不杀,送到北边来为蒙古人服wù



“这有什么值得专门颁布令旨的?”杨掞不解的问道:“攻下城池之后,将美貌妇人和工匠留下作为奴隶驱使,其他人杀光不是胡人的既定政策么?”

“这道命令的妙处不在工匠。”白翊杰摇着扇子说道:“他们连儒生、和尚、道士和占卜都要,这中间的学问就深了。”

郑云鸣说道:“蒙古起自朔方,原本粗陋无文,如今进占中原,搜罗所有对他们有用的人才是理所当然之事,军师又何必惊讶。”

“我所担忧的,是蒙古人正在适应怎样做中原的皇帝,而不仅仅是漠北的大汗。”白翊杰摇着羽毛扇讲述的口吻,仿佛是在草庐中与学友一起清谈,而不是正在和主将讲述国家兴亡的大事:“这些人物,你说用来为大汗服wù

也可以,但更多的则是可以用来经理北方的百姓。以儒生备官吏,释道为信徒,卜卦星象以安百姓之心,他们若是在北地的蕃汉官员们帮zhù

下,逐步在江北站稳脚跟,变成如金辽一样的正常国家,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杨掞点头说道:“若只是蒙古人、金人或者契丹人,哪怕带甲十余万也不愁慢慢跟他们熬时间,寻机消灭,只怕他们变成辽人、金人、夏人,洗脱了游牧部族的种种痼疾,成为人口众多的正统国家,江南毕竟势单力孤,更兼民风柔弱,若是蒙古人驱中原士卒,假中原物资席卷南下,我们就未必能抵敌的住了。”

第四十九回 武骑千群谁堪渡(2)

郑云鸣手抚着这面黄澄澄的金牌,淡然笑道:“这对于大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将金牌交给白翊杰收起,对杨掞说道:“你们冲到汉水北岸的时候,看见樊城方向是什么情况?”

“樊城中似乎也安排了军马在进行夜袭,”杨掞说道:“不过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要迅捷的多,在我队行动之后他们才开始进行突袭,但我们还没有收兵他们就已经结束了突袭返回城中了。但突袭的效果不错,即便我在汉水南岸都可以看到北岸沿着汉水一线的地方都没有人影活动了,鞑子突然遭到袭击,都忙着骑马朝北边逃命,经过今夜的一战,他们对樊城守军也不敢太过掉以轻心。”

“那就好。”郑云鸣无不担忧的说道:“明日胡人肯定要大举进攻襄阳,到时候我们一兵一卒都分不出来援救他们了,秦武和毕资伦只有五千守军,却要面对汉水北岸数万精锐骑兵的围攻,不能不让人捏着一把冷汗。”

“您还信不过秦武么?”白翊杰神色怡然:“论勇武秦将军在我军中可称第一,樊城虽然城池很小,却城壁坚固。小赵制置使上任之后,就督促衙署直辖的忠义军日夜修筑樊城,如今的樊城比起襄阳来防御丝毫不差,需yào

的就是一员勇将来镇守,在整个襄阳城里没有比秦武更合适作为樊城守将的了。就算大将您亲自去镇守,效果也未必比秦武好。”

他又说道:“更何况蒙古人的首要攻击目标并不在樊城。”

他说过了这句话就不在开口,但即便是他不用多说,郑云鸣和杨掞也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一大块飞石越过京湖制置使赵葵的头顶,砸在西门城楼上,将一扇木头窗棂砸的粉碎。赵制置使坐在城头纹丝不动,就仿佛是前方根本没有大海一样云集的敌军,没有密密麻麻的树立起来的一百多座七梢、九梢和十一稍大型投石砲在不停的朝着襄阳城头发射一样。

郑云鸣闪身藏匿在串楼中,仔细的观察着对面砲车阵地的一举一动,老鸦山的投石机对轰,他没有经lì

过,但听杨掞和陆循之描述也能想到当时战况的惨烈,但今日的战况,更加十倍于当时的攻防大战。

曲出显然是做好了面对襄阳城的准bèi

,在城西和城南树立的一百余座抛石机中竟然没有五稍以下的中型砲车,全部是大型砲车,其中最雄伟的是树立在西门正前方和两座十三稍攒竹大砲和树立在西南方向的两座十五稍攒竹大砲,都有着几丈高的脚柱,长稍合拢起来一个蒙古军军士用手都不能抱拢。每座巨型攒竹砲上都坐着四名定放手,而指挥大砲发射的都是百户级别的军校,他们手下的蒙古军兵大声呵斥着驱赶着从中原携带来的夫役拉动着粗大的皮索,将上百斤的大石头风驰电掣一般射入城中,但凡有房屋被石块击中,无不立kè

成为齑粉。

幸好事前作了周密的准bèi

,郑云鸣心想,宁可抽调人力从关键的外城工事修整任务中出来,投入城内民防设施的修建,几个月以来辛勤劳作终于有了成效。

当时防备攒竹砲的进攻的对策也非常简单有效,就是挖地洞三个字而已。攒竹砲虽然威猛,毕竟不是火药发射的开花榴弹,砲石所中的附带伤害有限,更无法撼动深藏入地的洞穴,于是襄阳全城发动能使用的上的劳力,在所有的宅邸下方挖掘防砲洞,内中以大木作为支撑,还贴有砖石以加固。当然寻常百姓家的防砲洞因陋就简,但于陆循之认真的督促之下,整个襄阳城的民防工程进行的一丝不苟。

也正因于此,面临雨点般飞落的巨石,除去在城中守备的军兵有所伤亡之外,平民都躲藏在防砲洞中,街上除了往来奔跑的军士,半个百姓的身影也见不到。

可是如今整个整个襄阳城的最高指挥者,也是整个京湖地区的最高指挥官,却怡然自得的端坐在清凉伞下,坦然面对着敌军凶悍的砲石攻势。

郑云鸣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亲随们做了个手势,带着众人钻出了串楼,压低了身子,一路小跑来到城门楼上。

“此地太过显眼了。请制置先撤下城头,容我等先行抵御一阵,等关键时刻您再上来。”看着郑云鸣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身旁的朱胜只觉得好笑,一般来说砲战的指挥官只要躲在城楼或角楼上发布命令就行,砲战的紧要是位于城头的瞭望手和定放手。赵制置使在城楼前戳个清凉伞观战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激励守军士气而已。

果然赵葵不耐烦的对郑云鸣摆手说道:“用不着!区区几发砲石,还能伤着我不成!”他竟是定然要在此观敌料阵,全然不把蒙古人猛烈的砲石攻击放在眼里。

郑云鸣苦笑了一声,大喝道:“将制置使给我请下去!”他虽然口中说的是请字,但几个背嵬军兵士如狼似虎的冲上前去,架起了赵葵就向城下赶去,赵葵虽然也号称名将,当年冲锋沙场,在和金人的交战中立下了声名,但毕竟敌不过这些身形魁伟的大汉,拼命挣扎着说道:“混账,我是京湖总帅,岂能被区区几块飞石就吓得退下城头!快放开我!”

在赵葵身边侍立的亲兵卫队和幕僚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城门楼是蒙古人砲石的集中攻击所在,看见一块块飞石在身前划过的滋味相当煎熬,尤其是看见砲石将守城官兵打的血肉模糊的场景在眼前,更加刺激了他们不安的神经。而他们也知dào

合襄阳城上下,唯一有资格用强硬的态度将赵制置使架下去的人,也只有前相门的公子能做到了。

众人随着赵葵沿着慢道匆匆走下城楼,还没有走到慢道一半的距离,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大的轰响。一块足有数十斤的飞石直接砸中了赵葵刚刚还在安然端坐的位置,将没来得及收回的清凉伞和两名正在收伞的仆役砸的粉身碎骨。

蒙古军的砲手军们看见轰掉了对方城头的清凉伞,不管是不是击中了敌军大将,都齐声高呼起来。

赵葵回头看了一眼,对郑云鸣喝道:“我们的投石车呢?为什么不反击!”

郑云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城墙内侧的一方突然飞出几块飞石,越过城头以雷霆霹雳的声势掷向刚刚那座将砲石打中城头的蒙古九梢砲车,城内宋军的砲石极为精准,数座抛石机一齐轰击之下,那座刚才还在欢呼胜利的砲车转瞬就被宋军砲车的飞石所打倒,巨大的车架倾倒下来,上百名夫役落荒而逃。

整个襄阳城的砲战,依然是老鸦山砲战的翻版,虽然蒙古人的实力远非去年能比,但在最关键的方面他们既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襄阳高大的城壁远非老鸦山寨低矮的城墙可以比拟,城壁的高度直接决定了蹲在雉堞之后的瞭望手和定放手的视野高度,在襄阳高大的城壁上他们尽可以详细的瞄准,计算,然后通知城下的投石车进行抛射。经过几个月的重新严格训liàn

,老砲手们对这一套行之有效的体系更加操练的纯熟,而新招募的砲手们也大致能够掌握基本的砲战程序。

在襄阳城中布设的抛石机阵地也吸取了老鸦山战斗的经验,在阵地附近张挂起牛皮或是多层麻布的帷幕,可以稍微遮挡一下飞石溅起的碎石片和小块的飞石。砲手们指挥着襄阳城里的军士和民夫们用力拉动绳索,使得砲石越过城墙打击对面的蒙古军抛石机。

他们依然是采用去年的办法,在休战的空闲时间里使用砲车进行试射,并且详细校准了每个打击点的位置,而当蒙古人在这些区域中开始树立砲车的时候,立kè

就遭到了精度极高的砲石反击。蒙古人对这种预先校准的的射击还是没有半点招数,在发石车的对轰里落下风的依然是在城外的进攻者。虽然他们可以高搭望楼窥探城中形势,甚至这些望楼比当年史天泽在仓促间搭建的更高大坚固,但他们也忌惮着城墙头炮台上的宋军床弩的威力,不敢过分逼近城头,但离得远了视野的死角也一并增加,几乎看不到城中砲车的具体位置。

并且重新登上城墙的郑云鸣还发xiàn

了一个明显的信号,他对身侧的白翊杰说道:“蒙古人将砲车摆的远了些,五稍的大砲几乎射程够不到城壁。他们这是在害pà

啊。”

白翊杰笑道:“正是,敌人最忌讳的并不是看不见城中的情形,他们最忌惮的是城头上的铜将军。”

他们对新出现的这种金属身管火器没有半点准bèi

,铜将军的射程有多远?点放的速度能有多快?能发射什么种类的弹丸?对此一无所知的蒙古砲手军只能按照自己的猜想来设立抛石机阵地,但这样做的效果只能是大部分射程较近的抛石机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第四十九回 武骑千群谁堪渡(3)

“这么打一定不行。”郑云鸣说道:“我料想蒙古人一定会不惜血本,明天强硬的将大部分砲车移动到距离襄阳城更近的阵地上,哪怕冒着铜将军的炮火也要让绝大部分的砲车发挥作用。其实他们不知dào

咱们的铜将军射程既近,威力又低,更没有几门装备,完全就是纸老虎,摆个架子吓唬人而已。只可惜这个谎言到了明天一定要戳破了。”

白翊杰从串楼的缝隙中朝外张望着,说道:“只怕到不了明天,咱们的这件纸老虎就要戳穿啦!”他指了指在远方的蒙古军大阵。

郑云鸣极目望去,远方的蒙古大阵中高举的黑色大蠹似乎在向前移动,悠长的胡笳声在阵中响起,一面在进行着砲战,后方数千名军士下马齐出,在大军前摆布阵势。

“他们要准bèi

动手啦!”郑云鸣喝道,“咱们也得准bèi

了!”

他与白翊杰匆匆下城,城下早已经罗列了一队队摩拳擦掌的士兵们,因为昨夜夜袭战的成功,士兵们的士气从白天的失败中振奋起来,都在准bèi

着随时登上城头和攻上来的敌人一较高下。士兵们高扬的情绪也影响到了郑云鸣,他对白翊杰说道:“那塔思去年跟咱们交战了一场没有讨到什么便宜,这一回且看看他长进了多少。”

正说话间突然看见呼延瑀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可是手中握着的却不是兵刃,而是一把三弦琴。郑云鸣问道:“大战在即,怎么提着一把乐器来了?”

呼延瑀躬身施礼,对郑云鸣说道:“越是大战之前,才越要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不然握着刀柄的手都在战抖,怎么和胡人交战?这三弦琴就是最好的纾解情绪的法子咧.”

白翊杰惊讶的说道:“不曾想将军亦通音律乎?”

呼延瑀哈哈一笑:“从小家里想让我学习音韵陶冶情操,结果我生性顽劣,琴没有学得,却跟着巷子口说书的老先生学得一手三弦琵琶。”

白翊杰也微笑了起来,说道:“那先生定是从北方流落至此吧,此物并非中原所有,乃是塞北胡人喜爱的乐器。北方使用甚多而南朝多不见踪迹。”

呼延瑀也惊讶了起来:“军师难道也懂得音律?”

“略知一二而已。”白翊杰说道:“既然是跟说评话的先生学的,那就在这里说一段如何?”

“只怕唱的不好,让大将笑话了。”呼延瑀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郑云鸣表态,郑云鸣冲着站在城下的众军笑道:“怎么样,愿不愿意听呼延将军说一段?”

众军喝道:“呼延将军就说一段来听听吧!”“不过说点啥好呢?”

呼延瑀说道:“别溜溜的瞪着我,我就只会这么几段。”说话的功夫,郑云鸣已经吩咐韩锋搬来了几个圆凳,众人围着呼延瑀坐下,只等着他拨弄三弦开讲。

呼延瑀坐稳身形,拉了个架势,朗声说道:“既然如此,就说一段李河东镇守太原的书来请诸位雅正。”

他将三弦攥在手中,手指轻快灵动的拨弄起来,三弦琴的声音不如琵琶一样清亮,却别有一番悠长浑厚的感觉在其中,只要那略感沉重的声音一响起,仿佛将郑云鸣所在的时空又向前推进了四百年。

呼延瑀弹过一段前奏,朗声念道:“大唐天宝年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觊觎唐皇江山,起兵作乱。那安禄山手握精兵一十五万,又有史思明、蔡希德、尹子奇一班猛将辅佐,大唐朝中竟无人是他的对手,开元天宝如梦如幻的繁华盛世,片刻之间,毁于一场兵火”

世道无常,郑云鸣想着,开元盛世多么辉煌的岁月,如果今日的繁荣景象背后是年复一年的夷狄入侵、边地成为废墟、农民的负担日益沉重,就好像一件精美的景德镇瓷器,在精美华贵的背后隐藏了许多肉眼已经可以辨认的裂痕一样。而开元盛世,就好似一件盛唐的珊瑚宝树,通体斑斓,散发着雍容华贵的光彩。万民传颂中“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景,是今日困窘的大宋所无法想象的。

不,或许在这株珊瑚宝树散发着夺目光彩的那一刻,为人眼所不察觉的裂痕已经悄悄的嵌入到内部。那个强横一时,繁华一时的超级帝国,在最辉煌的顶峰已经埋下了失败的根基。

对吐蕃战争的扩大和投入人力物资的过度,在西域的寻求扩张越过了国力的最大限度,在政治上出现的宰相垄断化与集权化,以及沉溺于边功造成的对安禄山的无节制的放纵,才是帝国崩塌的原因,在人们沉浸在开元梦幻一样的繁盛景象时,祸根已经悄悄的埋了下来。

呼延瑀说道:“那李光弼受了唐皇谕旨,领西北健军五千人渡过黄河,直奔河东,图的是力保太原城不失。安禄山为了当皇帝,急着攻下河北河东各地州郡,为他进军长安洛阳扫平障碍。这一回竟然派了帐下头一员大将、一字并肩王史思明带领十万精兵,直扑太原,又以猛先锋蔡希德为副帅,大军浩浩荡荡来到太原城下,史思明纵马提刀跃出本阵,来到城下叫阵。只听得城头上一声锣响,城门大开,五千儿郎抖擞精神,旗号分明,出城展列阵势。为首一员大将手提宝刀,头戴银盔,威风凛凛,喝道:‘我乃河东节度使李光弼,贼将史思明,速来受死!”

史思明也不着急交战,对李光弼拱手言道:‘李将军有礼,我素知你李家来历,你本不是中土汉人,炎黄苗裔,你李家出身与我等并不二致,都是塞外胡人,你父李楷洛,本是契丹族长,武瞾时归附唐朝,多立功劳,然唐人以李元帅为胡人,终不信任,只是用他东征西讨,又不给他宰相位置坐。如今派你来守太原,又何尝对尔真心实意,只与你五千兵卒,就来守把太原重镇,真乃儿戏之言。将军本是胡人,与中原之人并非同种,何必受此嫌隙,去为唐皇效力!如今大燕皇帝威加四海,有精兵百万,天下归心,我塞外胡人何时有过这样的风光?阁下为我胡人中不可多得一员良将,为何不弃暗投明,与我一起为大燕皇帝效力,只管你荣华富贵,享shòu

不尽,不必再受那李家老儿的鸟气。’

李光弼仰天大笑,对那史思明喝道:‘汝乃犬羊禽兽之性,不知礼仪教化,才发此狂言,我有一语,诸军细听:

我本塞外契丹胡人,因逢机缘,归顺大唐,自此方知信义之重,圣人教诲,自此三军将校,无不雀跃,诸部健儿,尽皆欣喜。我父归顺唐皇,被封为国公,自忠心扶保大唐,为官家效命,真不愧为官家座前一名忠臣!我身为李家子孙,当以忠义为家训,与反叛逆贼不共戴天!我素知汝与安禄山贼底细,汝等本是塞北胡人,自小纵横无赖,靠着一张利嘴,为粟特人做通译谋生,后混入卢龙军中充军效力,是先皇恩宠,将汝等一步步从小卒升为方面节度,先皇于汝等之恩义,只可谓再生父母,二世爷娘!如何敢狼子野心,便行篡逆之事!汝等起兵之后,见人即杀,见财货便夺取,珍宝女子,尽行席卷,村社城池,付之一炬!自古禽兽之性,不过如此!今天下忠义之士,恨不能食汝二人之肉,汝等正合战战兢兢,以待天兵到来!如何敢鼠辈聚集,在此妄称正朔!今新皇登基,派遣我前来镇守太原,正合生擒汝等,献与阶下。今日你等大会群贼,前来送死,正合本将之意,无耻逆贼,速来与本将一决胜负!’

史思明闻听大怒,当即挥动一条八十二斤精钢狼牙棒,催马直奔李将军而来。李光弼并不慌张,举起手中宝刀,将狼牙棒架在半空”

他正说的热闹,城头上突然传出急速的铜锣声响,那是招呼众军上城防守的号令。

郑云鸣打断呼延瑀的精彩评书,高声说道:“李河东在太原城下践行了自己的诺言,终于书名青史,流芳百世,今日轮到咱们上阵了!告sù

我,你们究竟想不想为千年之后传颂,成为千百代后人心中的英雄!”

“愿效死力!”迎接他的是震天彻地的欢呼声。

郑云鸣手扶宝剑,正要发布出师的命令,突然看见远方西街上远远的走过来一大群人。这时候平民都躲藏了起来,军队都在准bèi

迎敌,究竟是什么人迎着敌人飞来的砲石冒险出来街上呢?郑云鸣一眼望去,当即觉得麻烦起来。

来的一大群都是女人,都是荆鄂都统司上下的军妇们,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宝贝如夫人赖如月。如月还是穿着她那套漂亮的亮银细甲,可惜手中威力惊人又轻便的银漆宝雕弓自从成亲之后就被石文虎收回去,不许她随意使用。但她贵为副都统家内,军中谁敢不恭敬应对?当即有人将战场上缴获的角弓挑了一张适合她使用的,用铜皮裹了,漆上银色,作为她的配弓。除了她之外,这一大群荆楚军的家属们,个个挎刀带弓,收拾的干净利落,仿佛是要准bèi

随时挺身上阵一样。

第四十九回 武骑千群谁堪渡(4)

郑云鸣皱了皱眉,低声喝道:“你们干嘛来了?蒙古鞑子马上要攻上来了,这时候女人来捣什么乱?”

赖如月并不答话,只是冲着身边一个中年妇人使了个眼色。那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大步走到葛怀面前,将手中一口沉甸甸的铁刀塞入他手里,大声喝道:“老家伙,这是俺爹留下来的兵刃,昨天你们折了一阵,可给咱家丢了不少人啦,这回再在鞑子手中吃了瘪,连彬儿也没脸在孟都统手下呆下去啦,一家人收拾好包袱回家种田去!”

葛怀胡子一抖,眼珠子瞪的老大,喝道:“军中大事,怎么轮得到你这婆娘多啰嗦,早些滚回家里的地洞看好一对孙儿孙女,这几个鞑子怎么是老葛的对手?”

郑云鸣看他们老夫妇吵架很是有趣,只见赖如月又冲着下首的秦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用手遮着脸,迈着小碎步快步跑到王登面前,将手中一个小纸包递到王登手中,用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说道:“这是我在关帝庙里求的避箭符,听旁人说,有了这道符咒在身上对面的弓箭就射不中了”

王登望着她的眼神都温柔了起来,低声说道:“你要好好的躲在洞里不要出来,蒙古人的砲石厉害,外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有我在,有郑都统在,有大伙儿在,鞑子就算有一百万人也攻不进来的。”

赖如月看着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的模样,旋即板起了面孔,朝魏若兰做了个手势,魏若兰将手中那面巨大的木制盾牌递给了她。

这面盾牌很是巨大,几乎可以将赖如月小小的个子整个遮住,她用力的挽起这面盾牌,走到了郑云鸣面前。

“众军听了!”她对着城下的军士们喝道:“站在此处的就是你们的家内人!你们在城头上奋战的时候,我们就站在你们身后,随时支持着你们!男人拼光了,我们来填进去,只要襄阳城中还有一个活人,就不让鞑子染指襄阳!众家娘子,大家怎么说!”

军妇们齐声喝道:“要么打了胜仗回来,要么永远不要回来!”

赖如月笑了笑,冲着她们摆了摆手,军妇们冲上前去,纷纷将手中的平安符塞进夫郎的怀中。

这一刻生离死别的场景,让郑云鸣觉得分外感慨。只见赖如月将手中的大盾朝他手上一放,大盾的分量几乎将他拉了个趔趄。

只见她一双妙目直勾勾的瞧着自己,眼神仿佛千言万语不能倾诉。

然后只有一句简短有力的话语:“要么打胜了回来,要么把尸体放在这面盾牌上抬回来!”

“这娘们儿,真不会说话。”郑云鸣将盾牌顺手往韩锋手里一丢,朝着众军摇晃着双手,用极为夸张的神情喊道:“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原话是当年刘光世在拓皋之战前所说的,当是时,金人以二十万大军入侵两淮,岳飞救援不及,而刘光世缩在后方,前方只交给部将们去对付,高宗大怒,亲自赐了宝剑给他,对他言道,要么用这口剑斩了敌军大将的脑袋回来,要么打败了用这口剑斩了自己的脑袋回来。刘光世仓皇间对前方诸将大喝道:“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于是诸将不敢不奋力死战,终于在拓皋将金人打败。

这一刻众军看见本军主将滑稽的模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郑云鸣突然脸色一变,面色严肃的握住腰中佩剑,右手朝着城墙一摆,高喝道:“出师!”

城墙上已经站满了神情紧张的兵士,每个串楼内都有弓手在待命,郑云鸣在西门城楼的内部设下桌案,举目朝着城下望去。

排成一个个整齐方阵的大军,高举着各色各样的字帜,如山般缓缓压向襄阳城的模样,正像无数次他在梦中惊醒的场景一样,如今真的见到了,反而不觉得如何紧张。

就好像当年在科举场上提起笔的那一刻,反而头脑分外清醒。他就是这种压力越大,越是能冷静应对的奇怪性格。他坚信着这些和自己同生共死的部下,坚信着襄阳城中军民抗战的决心,也坚信着自己的命运不会就这样结束。

蒙古军的第一波攻击是常例的冲车和云梯为主,六辆精心打造的冲车,车顶覆盖着牛皮,在军士们的推挽下缓缓向前。不过它们肯定不是这一波攻势的主角,因为城下有二十六丈宽阔的护城河将一切重型攻城兵器隔绝在城墙外。郑云鸣这一刻无比庆幸那个不惜人力工本将护城壕扩宽三倍的超巨大工程。这个工程,几乎称得上是整个城池改建的最核心部分,为了能够按期完成这个浩大的工程,甚至不惜将城墙包砖这么重yào

的工程缩减了规模。调动了无数在京湖平贼作战中俘虏到的夫役,用金钱雇募了数不清的其他民夫,甚至在训liàn

中的襄阳诸军亲自参与土工劳动,一切只为了这道在天下城池中可以称作规模最为宏伟的护城河的及时完成。

人力和物力的紧张有时候让负担城壁整修任务的官员们颇感头疼,不止一个官员对赵葵抱怨过劳力短缺、物料缺乏、工期太紧,郑云鸣的耳朵里都塞满了抱怨声。这是难免的事情,一方面要为秋天展开的战争储备足够的战备资源,但同时又要进行耗费如此惊人的城防工程。紧急的时候郑云鸣也曾经不顾身份,亲自到各地豪强的庄园里拜会,从他们已经所余不多的余财中压榨出一部分来补贴经费的缺额。总算赶得及在战争开始之前完成整个城防建设。

而只有在战争降临的这个时刻,郑云鸣才能体会赵葵当初坚持的一定要护城河按时完工的观点是有多么正确。原本的护城河只有六丈四尺宽,在西陲已经算得首屈一指。但从蒙古人在北方战争的实jì

战例来考察,这种六七丈阔的护城河他们也有克服的战例。而这种二十六丈广阔如同真zhèng

的大河一样的护城河,在南渡以来从没出现过。在这道人造的天堑阻隔下,冲车、鹅车和楼橹都起不了任何作用。蒙古人的冲车只有等步兵越过护城河后想法放下吊桥才能使用。

让他们来吧,郑云鸣想着,悬挂吊桥的六条铁索是郑云鸣和杨掞亲自监工打造的,如果他们以为可以轻易破坏,尽管让蒙古人来尝试。

一名制置使衙署的亲兵登上城楼前来参见,躬身禀报道:“制置使已经在衙署坐镇,号令各门守将,随时将战况呈报上来,如遇军情紧急,必须及时向制置使请求援兵,切不可逞强而为,导致误了大事。”

郑云鸣心中暗笑。守备四面城壁的主将都不是怯战的人,正因为赵葵把京湖不怕死的将军们抽调往襄阳城,最后才会派人来挨个通知大家不许凭着血气不肯求援。

西门城楼上坐镇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面对着蒙古人三个汉军万户的攻击,要确保西北角和西南角两处的安危,承担的防御任务最重。北门城楼坐镇忠顺军统制孟璟,面对行中书省粘合重山调配下的严实军和忽都虎军各一部,东门坐镇制置使司直辖都统制胡显,指挥着襄阳城中所有忠义军部队,包括了三支从北方撤tuì

的忠义军马,和魏祖圭率领的一支保捷民兵。三忠部队自然最不可靠,但胡显威名素著,以他的资历足以弹压的住这些纪律不严的忠义人军队,何况东门的蒙古万户脱端携带的都是蒙古本部精锐骑兵,是蒙古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于进行攻城的王牌之师,第一波攻城东门是不可能遭到攻击的。而相对等的,坐镇南门城楼的荆鄂都统万文胜面对的就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势,这里屯住着女真万户夹谷留启和汉军万户史天泽的一部,将是首先发起攻击的部队。

凭着从临安得到的详细情报和战前周密的侦查,宋军终于能够达到在战事开始以前就能查清进攻襄阳的敌军的番号。对于守御城池这是至关重yào

的帮zhù

,有了详细的情报,宋军才能在安排布防时进行有针对性的部署,对于兵力不足的防守一方这是最明智的防御策略。

另外,制置使司还掌握着作为最后作战兵力的五千四百名骑兵部队,在野战中作为决定胜负的兵种的骑兵在攻城战中如果不是开门进行突击的话,则发挥的作用极为有限。赵葵也不愿意轻率的将宝贵的骑兵投入守城消耗战中随意使用掉。但如果真的让他们出城列阵,对敌军发起突击的话,则只需yào

二三千彪悍能战的北地汉人骑兵就能跟他们打个不分胜负,倘若是三四千蒙古本部骑兵的话,则极难有胜算。城下骑兵突击万一反而被敌人击溃的话,结局会比野战要坏的多,他们甚至连四散逃跑的机会也没有,会被敌军铁骑全部逼迫入护城河中。

第五十回 英雄报国如等闲(1)

所以这些作为大宋王牌使用的骑兵在今天的战斗中竟然没有什么用处。赵葵将踏白军统制姚兴和选锋军统制麻贵招到制置使司衙署中跟自己一同坐镇,而选锋和踏白两军的兵士们则躲在敌军砲石难以企及的地方遥望观战,并且约束好自己的战马,不要被激烈的厮杀声浪惊扰了战马,进而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对于这些以进攻为天职的马军战士来说,这无疑于一种无奈的选择,但也有不少军士暗自庆幸,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蒙古铁骑进行正面对决的。

只有在战事到了最后的时刻才会用得到他们,如果不是蒙古军破城之后进行绝望的最后挣扎,就是当蒙古军退却之后进行追击。

而在这之前,步军将承shòu蒙古大军所有的攻击。首当其冲的就是部署在西城墙和南城墙的荆鄂副都统司下属的士兵们。

郑云鸣一动不动的从窗棂中窥探着敌军前进的脚步,塔思部下各种各样的军队都有,其中汉军的任务就是在攻城时作为先锋军使用,蒙古军成例士兵的衣甲器械都是自备,但是作为塔思部下的汉军万户和千户则各自都有自己的考lǜ

,攻城士兵遭遇到的杀伤相当恐怖,如果没有完备的防御,士兵们的士气难以保证,但偏偏登城厮杀是一项极为需yào

士气的任务。

郑云鸣可以看见头一波进攻的士兵中身披甲胄的士兵并不少,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而这些带甲战士的前方推着巨大的盾车,木制的大盾被人力推着掩护着后面的弓箭手一步步的朝着宋军城外工事推进,距离最前方的排叉木已经只有数十步距离。

突然一声轰响,一座盾车平地里突然陷入了地下。

按照宋军通常的城防规矩,在护城河之外,还要在外围挖掘一道旱壕,旱壕中埋有各种尖刺用来阻挡敌军的前锋。旱壕的规制大约宽和深都相当于水壕的一半到三分之一,但郑云鸣的部队完成护城河已经相当困难,从资金和人力来说已经没有余力再开挖旱壕。为了弥补这个缺憾,郑云鸣千方百计的省下来一些民夫,再加上忠义人参加,在排叉木的外围,也是整个城防工事的前方挖掘了一些陷阱。

这当然是类似于顽童斗气的把戏了,但是只要你陷阱放置的得当,还是能够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但是在外围设置的一排陷阱让蒙古军的盾车陷入了六七辆,这不能不说是郑云鸣有一点运气。

丧失了大盾的保护,弓箭手们只能继xù

整队朝前,越过排叉木和拒马,来到宋军在城外修筑的羊马墙前。这已经是竹将军发射的距离了,但城墙上却没有一门将军炮开火。郑云鸣正在等待更合适的时间。

而弓箭手们也攀援过羊马墙继xù

前进,要做掩护射击他们距离城墙也太远了。他们必须冒着随时被敌军密集射击的危险抢占可以发射的位置,然后掩护先登的步军快速接近护城河,为渡河进行准bèi



他们在估算着射击的距离,城头的弓箭手们一样在估算着距离。两边在这一刻似乎完全没有交战,但无形的较量则一直在进行着。

终于,城墙上的弓弩手开始了射击,他们居高临下,具有良好的射程优势,一排弓弩射下来,放倒了几十个冲在最前头的弓手,一些登城士兵挥舞着防牌和团牌冲上前来,为自己的弓箭手进行掩护,其余的弓箭手飞快的奔跑着,抢在宋军第二波弓箭落下之前占领了发射的位置。

他们拉开手中的角弓,将一波箭雨朝着城墙上布放开去。

军中装备弩的比例暂时还及不上宋人,张顺和他手下的大洪山弩手们手中握着强弩,一刻不停的进行射击,其中亦不乏神臂弓这样的远射利器。城上与城下的较量,自然是守备一方更具有优势。同时炮台上的床弩也开始射击,巨大的枪箭的目标可不是散开来对着城墙射击的弓箭手们,而是朝着护城河开始奔跑的步兵们。巨大的矛枪从城墙上破空而至将冲击中的甲士整个钉在地上的恐宋军站在城墙上,随时有串楼可以躲避,曲射弓箭形成的箭矢幕的杀伤效果更低,且蒙古怖感觉,若不是亲眼在身旁看见是不会有所触动的。但尽管如此,塔思军的纪律甚严,冲击的战士们全然不顾被钉在地上的同袍和被强弩射伤倒地嚎叫的同袍,朝着护城河猛冲了过去。

“对方曾经在沙头市跟您照过面吧。”白翊杰一面张望着一面对郑云鸣笑道:“石天应的黑军果然名不虚传。”

打响襄阳城攻坚战的第一支军马,正是去年和郑云鸣在沙头市较量过的黑军。塔思所用来激励士卒的办法果然了得,郑云鸣不由得赞叹了一声,用这些忍受了一年耻笑、复仇情绪已经高涨到顶点的士卒们进行第一波攻城,能够给予守城军士最大的精神震撼。

“咱们放出去的那个石惟中,”白翊杰说道:“不会重新参加到攻击里来吧。”

“若是我指挥,定然会让他参加进来。”郑云鸣一边说一边张望:“只有这个时候的他,战斗力才是最强悍的你看,那不是石惟中是谁?”

白翊杰趴在窗棂上观瞧。远方冲在最前面的先登军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声招呼着众军加速动作,虽然他已经顶盔掼甲,但还是认得出来那就是昨日刚刚被宋人放出城去的黑军管军千户石惟中。

城头的竹将军也开始开火,石弹在冲击的军队中掀起了阵阵气浪,但连番的爆zhà

显然还是敌不过复仇的怒火,冲在前方的甲士高声呐喊着迎着密集的火炮射击冲到了护城河前。他们七手八脚的解下拴在身上的皮浑脱,丢在河水中,抱着皮浑脱开始横渡护城河。

所谓皮浑脱,并非是番邦语言,而是十成十的汉语。乃是杀羊的时候将羊的骨肉挖去,只剩下一张整皮,缝制起来,内中填充空气作为浮渡的工具使用。宋人也使用这种简单的渡河工具,称之为浮囊。但通常在有船只的条件下,谁也不会选择浮囊这种笨办法。但于饲养牛羊跟汉人种植庄稼一样的蒙古大军。制造成千上万的皮浑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朱胜在城墙上来回踱步大声呼喝着不停射击的弓箭手:“他们渡河的时候行动缓慢无法还击,就是最好的靶标!射击!射击!一刻不停的射击!”

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渡过护城河的时候,就是蒙古兵最尴尬的时候。他们的速度一下子减慢了许多,只能凭着双手划水才能前进,而且有一些黑军的士兵还担负着运送云梯的任务,他们只能将云梯绑上皮浑脱,然后一只手拽住云梯,一只手划水前进。另一些士兵则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举起盾牌进行遮挡,这样的状态下,他们划水既不快,也没法对城头的射击进行反击。

土龙军的射手们是最擅长这种打死狗式的战斗了,应该说他们从第一次和蒙古人交战开始,就使用了这种打死狗的战术。他们站在雉堞后,拉开弓弦,将一支一支锋利的羽箭射向毫无抵抗的敌人。火铳手也趁着这个机会赶来凑热闹,他们将火铳架在垛口上,用麻皮纸塞紧弹丸,将铳口朝下猛烈开火,大部分的弹丸都变成了水面上飞跃的水花。但一旦有弹丸命中敌军,往往力透重甲,洞穿身体。尸体当即松开了皮浑脱,血水将附近的水面染成一片殷红,尸身则带着沉重的铁甲沉入了护城河底。不停的有士兵松开云梯沉下去,但也不停的有人从后面递补上来,推动着云梯继xù

上前。

郑云鸣面无表情的看着护城河水上渐渐遍布起了漂浮的刀剑和木盾,河水被一股股的鲜血点缀着,就如同三途川上绽开的一朵朵死神之花,这条二十六丈的河流,成为了无数年轻的黑军士兵生命的终点站。但郑云鸣却没有别的感觉。他以前听过临安殿前司的老兵说过,战场上杀人,杀死第一个人是最震撼的,随着你杀人越来越多,精神也会越来越麻木,到了最后,杀人只当做了一件日常的工作,就如同农人种田,商人叫卖一样,每日夺取十条人命也不当一回事。

郑云鸣已经渐渐的体会到了这些感觉。看着敌人在土龙军的箭弹齐下中不停伤亡,他再没有沙头市那样的书生感叹,只是不停在心中冷酷的计算黑军的前锋已经承shòu了多大的打击,而即将到来的登城作战,他们又会遭受到多大打击,会否让他们足够到放qì

复仇的念头、军纪的森严和作为一个军人的自尊。从这襄阳西城墙壁上将黑军从精神上完全摧毁,让他们不再有敢于正视襄阳的勇气。

摧毁统治万里的大国,就从摧毁这支作为急先锋的黑军开始。

第五十回 英雄报国如等闲(2)

他看着黑军士兵们不顾死活的渡过了护城河,朝着城壁狂奔过来,推开城楼的大门,朗声喝道:“敌军进迫城下,准bèi

滚木礌石!”

转瞬之间,一些带甲的先登战士已经冲到墙角下,没有云梯的情况下,在如此高大的城墙面前他们甚至搭起了人梯,希图以这种笨拙但往往有效的方式登上襄阳城头。但马上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滚木和礌石。

滚木都用质地坚硬沉重的木头制成,有两种规格,长约二尺的小型檑木用一个人就可以投掷,长约四尺的普通檑木则需yào

二人抬放。但郑云鸣与诸位大将都一致认为小檑木除了能让守城士兵节省些力qì

之外,杀伤的效果并不如普通檑木一样。故而守军囤积的也以普通檑木为主。这条四尺的大木从天而降,只要被它砸中必定非死即伤,从城头推下来的重达数十斤的大石块的效果也是一样,在面对城下企图攀登的敌军时,始终还是滚木和礌石造成的杀伤最为直接。

而和滚木和礌石一起掷下的当然少不了灰瓶炮子,石灰瓶会让攻城的敌军睁不开眼睛,而火蒺藜和万人敌燃起的火焰和毒烟也能够极大的扰乱敌人的攻势。而这些东西投掷起来比滚木礌石灵便许多,如果不是因为制造不易,守城将兵们简直愿意用石灰瓶和火蒺藜来代替笨重的木石了。

但比灰瓶炮子威力更大的还是用绳索吊放下来的铁火炮,自从制作铁火炮的装药换做郑氏的精致火药之后,铁火炮的威力增强了十倍不止,铸造火炮的铁壳也变的更厚重。早铁火炮中还掺杂了铁渣和铅子等增大杀伤力的零碎。当土龙军的兵丁们将一个点燃的铁火炮用绳子吊放到敌军密集处的时候,巨大的爆zhà

顿时让城下血肉横飞,折断的手臂和小腿被腾空掀起。而密集的准bèi

登城的人丛立即丧失了战斗力。黑军的兵士马上学了乖,看见城头有黑铁疙瘩垂放下来,马上忙不迭的四散奔逃。

后来索性守城的宋军将士不再用绳索吊下火炮,而是直接将铁火炮快速吊放到半空里再剪断绳子让它自行滚落下去。加厚的铁壳可以保证铁火炮落地之后不会裂成两半,而这种快速投掷的办法让城下的黑军士兵们防不胜防。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但已经面临最后一道城壁未能攻破的黑军显然是不甘于失败的,他们一面将盾牌顶在头顶上竭力减少一些伤亡,一面开始尝试着用绳钩登城。绳钩也是中原常见的登城战法,但是显然这种战法只能适用于偷袭,当黑军的铁钩勾住了雉堞攀登到一半的时候,宋军就用大斧将绳索砍断。结果大部分使用绳钩登城的黑军士兵大多都以摔个半死为结局。

就在黑军使用种种原始办法而不得前进一步的时候。后方的士兵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云梯运到了护城河对岸。这才是针对襄阳城发动的第一波登城攻势。十七架巨大的云梯在士兵们的簇拥下高高树立起来,上面爬满了全神贯注准bèi

爬上城头的甲士们。在这个时刻,只有云梯是蒙古人真zhèng

能够威胁到襄阳城头的手段。云梯纷纷靠拢城头,一场惨烈的城头厮杀在所难免。

但云梯依然是所有攻城器械中最没有防备的一种了。在黑军的云梯即将考上襄阳城高大的雉堞的时候,宋军用几十杆长叉挥舞着将六七架云梯架在半空里,他们站在高处,只需yào

用几个人就能让城下的一群人白费力qì

的想用云梯靠上城墙。在两方角力的时候,其余的守城兵士不失时机的朝城下聚集的敌军猛投滚木、炮子和铁火炮,而黑军将士们就只能顶着五花八门的守城武器拼命的将云梯推上城头去。他们这时候能够仰赖的掩护只有身后的弓箭手们和更远处的投石大炮。但遗憾的是这并非是蒙古军中最精锐的砲手部队,清州出身的砲手水军匠都元帅张忠仁为了监造渡过大江所必须用到的舰船,现在仍然将大部分主力滞留在邓州,随着曲出进到襄阳的只是一部前锋而已。这些前锋砲手的实战经验较少,但其实即便是张忠仁旗下最精锐的砲手也不可能操纵笨重的九梢十一稍大型投石机精确的集中雉堞来杀伤城壁上的守军,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城下备受煎熬的黑军们眼睁睁的看着友军的投石机将一块块飞石抛过城墙落进城中,或者直接落入护城河中,更有技术拙劣的定放手距离估算错误,直接将飞石投入城下的黑军人丛里将自己的友军砸的骨断筋折。黑军破口大骂声中那几架被长叉叉住的云梯已经支持不住,开始倾斜倒下,云梯上的甲士纷纷跌落在城下。

但除去这六七架云梯之外,其他的云梯总算保住了。登城战士一面挥舞着团牌遮挡住身体,一面奋力攀登,朝着城头攻杀过去。先登的甲士皆身披重甲,手挥钝器,在云梯搭上城头的地方开出一片立足之地来。相对的,早已经做好准bèi

的荆楚军的刀牌手和短兵战士也立即蜂拥上前,用凶悍的近距离肉搏企图将敌人赶下城去。

和去年相比刘整虽然已经不大不小是个将官角色,原本可以安心在后面摇着小旗作指挥状,而不必再刀头犯险。但站在后面指挥却是一件无论是他的部下还是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事情。让大将信赖、士兵们拥戴的刘整,是那个带着黑色的头鍪,手持大刀冲在队伍最前面的刘整。

刘整身前五步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军将官,手中挥动着流星锤如同风转一样,在城头划出一块登城的空间,他身后的一名黑军甲士手擎着黑色的旗帜准bèi

登上城壁来。如果在城头有了黑军的旗帜,无疑是对敌我两方宣bù

了城壁的形势已经在发生对宋军不利的逆转,对于守城一方是士气上的极大打击,对正陷入苦战的黑军来说无异于精神上的一剂强心方。刘整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眼看着那将官将流星锤朝自己挥舞过来,突然一塌腰,铁锤擦着盔尖飞过,他抢上一步将长刀一撩,刀杆缠住了流星锤的锁链,自己趁着那将官用力回夺一发力的时刻,突然狠狠的一脚的揣在了那将官的肚皮上,直接将他踹的跌出数步,靠在了垛口上。两名背嵬短枪手趁机冲上前去,用短枪结果了那厮的性命。刘整不及将长刀上缠住的锁链解开,连长刀带着链锤一起朝着刚刚落到马道地面的黑军旗手扫了过去,这一击用力过猛,直接将那旗手带着旗帜从城头上推下。看着旗手连人带旗嚎叫着从城头跌下的模样,后续的黑军登城战士难免士气顿挫。

刘整守在城头上,挥舞着大刀将攀上城头的黑军士兵来一个打下去一个,其威风八面的模样就似是城头伫立的一尊天神。而在他两侧的城墙上,也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火铳发射的鸣响。

在战争开始之前,郑云鸣得到了一种有力的武器来对付去年一度在城头交战中占据优势的黑军甲士。他在城头配置了许多碗口铳小队,碗口铳最适合近距离齐射,缺点是铁铳笨重,装药十分繁琐。故而白翊杰想出了轮番装药的主意,将六个人和六具碗口铳编成一个小队,队长负责施放,一人负责装药,一人负责清膛,一人负责填子,一人负责压紧,一人负责持手持。虽然碗口铳十余斤的重量在众人手中来回传递多有不便,但严加训liàn

之后也能达到较高的射速。

这早就训liàn

精熟的小队作为正副将级别的将领的直属分队,一旦敌军的云梯靠上来的时刻,他们就冲上前去,在本军的刀牌手掩护下开始朝着云梯连环放铳。这种战法比去年由两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冒着手臂骨折的危险抱着巨大的竹将军近距离发射的临时办法要有效率的多。虽然碗口铳声势和威力无法和将军炮相提并论,但是在城头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声势和威力都非是制胜的关键,只要宋军能将铅子弹丸连续不断的泼洒到登城的黑军头上,黑军就难以进行有效的反击。果然,在刘整一人守住一家云梯的时候,城壁上各处增援的碗口铳小队已经将登上城头的黑军尽数打死打伤,十多面黑色的旗帜都是刚刚才插上了襄阳城头旋即就倒下。

塔思站在远处眉头紧锁着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的拨转了马头返回了本阵。同样是作为攻城的先锋部队,黑军的表现还不如去年。

作为黑军的直属上级,塔思并非不清楚黑军在丧失了主将之后,在权力的争夺中动荡不安,直接影响了整个部队的战斗力,也明白黑军的一部分由左首万户征调去辽东参战之后,用汉地新兵补充会造成军队涣散。

第五十回 英雄报国如等闲(3)

但黑军在攻城时凸显出的无力感让他略感惊讶。郑云鸣的部队经过一年的锻炼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在面对敌人的攻势时益发沉着稳重。他们使用了新式的守城武器,也开发了新的守城战术。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真zhèng

让黑军变得如此无力的是与老鸦山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襄阳城防。如果不能克服襄阳的城防,就算再填进去多少有经验的部队也无济于事。

这就是今日黑军失利换来的唯一收获。

但刚刚从耻辱中解脱出来的石惟中显然不愿意继xù

遭受第二次耻辱。他大声斥骂着,催促城下的黑军火速攀登,不惜伤亡也要尽早在城头开辟出一块阵地来。但离开了自己的部下整整一年之后,经过了权力重新整合的黑军现在并不是像过去一样对主将言听计从,他们在缓慢的登城的同时,也在朝后张望着,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新的命令。这种进攻上的迟缓更给了城头的宋军可乘之机,他们对城下的黑军还之以更为猛烈的攻击。以至于部分黑军士兵甚至开始利用皮浑脱渡过护城河转身逃走。

城头的背嵬军和前锋军的重斧手扛着重达十余斤的大斧在城头来回穿梭,在敌军的云梯靠墙处用大斧将云梯头部用来抓牢城墙的铁钩和绳索一一斩断,然后众军一齐发力,将云梯掀翻下去。原本城头上应该挤满了争先恐后登城的黑军兵士,让云梯周围成为黑军的势力范围,这也正是云梯攻城战术的诀窍,但宋人以猛烈的碗口铳射击将云梯附近的黑军一扫而空,然后乘着后继者未能上城时火速行动,加上黑军此时士气的低落,使得破坏云梯成了一件简单的工作。

牺牲了无数力qì

和鲜血好不容易靠拢襄阳城头的云梯一架架的从城头又被掀翻,最后只剩下了在西门附近孤零零的一架。这里的背嵬将士要随时护卫郑云鸣的安全,所以不敢轻易增援到云梯靠墙所在的位置进行阻击,这就是所谓的司令部指挥漏洞。亦即在司令部附近的战斗因为靠近指挥者太近,通常反而会成为战场上的盲点。古人所谓投鼠忌器者,当是如此。

但这个弱点转瞬之间就会被弥补,因为其余的云梯陆续被掀翻之后,大量腾出手来的宋军必然会猬集在这最后的目标周围。那时候黑军的攻击就会完全失败。要想完全扭转败局,唯一的一点点机会就是从这里冲上去,朝着西城门楼发动突击,那里是郑云鸣将旗所在。虽然将旗所在的位置未必一定有大将,但只要冲倒了将旗就能对在远处观战的塔思国王发出信号。援兵就会源源不断的增援上来。而现在的局势下塔思显然不打算浪费任何一个士兵在这样看似不利的战斗里。

刘整看见城下的石惟中一把将一个在云梯下犹豫不决的甲士推开,高声喝令最后一架云梯的先登者们迅速冲上墙头,他顺手从身旁抢过一面黑色战旗,竟然是准bèi

亲自上阵了。

之前因为石惟中惧怕再次被宋人擒获的缘故,自己一直躲在后面指挥而没有像过去一样冲在最前方作为整个军队的引领。这也是黑军此次攻击士气低落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已经是不做最后一搏就满盘皆输的局面,他只有不顾危险,一手擎着黑旗,一手绑着团牌,手脚麻利的爬上了云梯,督促上面的兵士迅速上城抢占有利位置。

他虽然被关押了一年,但宋人以他千户之尊的地位,总算没有施加虐待,以至于他反过头来攻打襄阳城的时候依然身形灵便,不一会就爬到了城头上。只是当他冲上城头的那一刻举目四望才发xiàn

先他上城的甲士已经所剩无几,马道上挥动大刀横砍大杀的正是他的倒霉星刘整。

刘整刚刚将一个身披双甲的大汉一刀砍倒,经lì

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体力已经有些消耗,但略略喘了一口气之后,发xiàn

下一个登上城头的居然是手下败将石惟中,哈哈大笑了一声,横过大刀就要上前。

石惟中看见是刘整,当即气势也矮了一截。踏上城头的半步,始终不敢纵身跃入马道和刘整对面厮杀。正在他犹豫不决、将退未退的当口,斜刺里突然一个身影杀出来,举起巨大的盾牌就冲着石惟中冲了过去,这人的力qì

大约与刘整相似,但胜在速度极快,在石惟中反应过来之前就用大盾直接撞了上去。石惟中躲避不及,被一股巨大无比的推力直接推下了城墙。正在等待着一场漂亮的厮杀来作为整场战斗终结的刘整对此懊恼不已。他大声喝道:“此人是我的对手,你来瞎捣什么乱!”其语气恶劣,几乎等于斥骂了。

那少年军士将大盾举在身前,躬身说道:“制司部下保捷民兵特来增援将军!”

刘整认识这鲁莽少年,正是军师白翊杰的妻弟,也不便再说别的。放下了长刀,一个人大步过去举起了六尺长的滚木,向着趴在云梯上不知所措的黑军甲士们狠狠的砸了下去。

伴随着统帅石惟中坠落城墙身亡,蒙古人的第一波攻城行动宣告彻底折戟沉沙。黑军完全丧失了胆气,抱着皮浑脱没命的朝着本阵的方向游泳过去。在另一个方向上,夹谷留启的女真军也没有对万文胜构成很大威胁,万文胜的队伍虽然不及郑云鸣,但火器手却是从郑云鸣部下分拨来的,论起将军炮和火铳,不逊于旁人,且万文胜经验丰富,调动军队的时机把握的比青涩的郑云鸣要强。不过最重yào

的一点是,和城西的蒙古军进攻时毫无阻碍不同。南面攻击的蒙古军随时要照顾到身后的牛角堡的威胁,牛角堡中的宋军数量虽然不多,却如同蛮牛背上死死咬住的一只牛氓。让夹谷留启手下的女真并将们必须分心留意后方的威胁,无法全力攻城。而正如战前所推测的一样,在北门和东门的进攻不过擂鼓吹角,佯装攻击而已。

“敌人不过如此。”赵葵满面欣喜的对着帐下众人举起酒杯:“就算那窝阔台自来,襄阳也安枕无忧!”

白翊杰扯了扯郑云鸣的衣袖,低声说道:“大帅如果抱持这种心态,事情就遭了。”

郑云鸣点点头,站出队列对着制置使躬身说道:“蒙古人今日之来,不过稍作试探而已,我料想将来的攻击一定会比今日猛烈十倍百倍,大战才刚刚开始,请大帅万勿轻敌。”

“不妨事。”赵葵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说道:“未来十日内是我军抓紧时间休息的好时光,蒙古人断然不会再来进攻的。”

郑云鸣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赵葵话中的意思。

信阳军郡城之南数里的官道上,一名箭筒士催动胯下战马,飞驰在向北通往城池的官道上。官道自从金国被灭,守军投降宋国以来就无人有心加以整治,这个时候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而镇守此地的蒙古军将们最关心的事情是如何抢掠金帛子女,与修葺道路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相比,如何增加手下的奴隶户才是考lǜ

的重点。但这样一来,即便是蒙古人自己的传令兵要使用道路也麻烦了起来。

那箭筒士一面纵马驰骋,一面还要操纵着马儿小心的避过道路上的坑洼,好在他生长在大漠,骑术通神到几乎是人马合一,就算官道未经修整,奔驰的速度也只是稍微减慢了一些。

这时前方的道路正中却出现了一棵倒放的枯树,那箭筒士原本打算从枯树上一跃而过,不带丝毫停留的直接奔向信阳城。但眼看着枯树旁站着几名蒙古军的兵士,仿佛是拦路巡查的模样,当下在枯树前勒住了战马,大声喝道:“我是给信阳达鲁花赤送信的,赶紧放我过去!”

一名百户模样的军官用略带生硬的蒙古话应道:“最近思南思的探子到处钻来钻去,打扮成我军的模样刺探消息,我怎么知dào

你是思南思的奸细还是真zhèng

的火儿赤?”

那箭筒士焦躁的拍拍手,一个转身跃下马来,走到那百户面前,其他几名蒙古士兵看见他来的迅疾,马上握住刀剑将他包围了起来。

箭筒士从腰中摘下腰牌在手中晃了晃:“我是跟随曲出大王南征的箭筒士敏罕乃伯都部下,难道腰牌也会是假的不成?”

那军官接过了腰牌反复查验了一遍,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身份腰牌,当即笑道:“来的正好,我们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那箭筒士一愣,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百户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后腰突然一凉。两柄利刃已经捅进了他的腰眼。

陈焦摘下头胄,喝骂了一句:“正要捉的活口,干什么将他杀了?”

两名游击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dào

犯下了大错。

第五十回 英雄报国如等闲(4)

陈焦等人的蒙古装束,是六日前一场精彩的伏击战中得来,他将部下埋伏在山坳中,然后自己和几名士兵打扮成渔民的模样,在河中悠闲的捕鱼,镇守信阳的守将会时不时的出动捉生将兵出去掳掠人口作为奴隶,信阳地方的百姓或者已经被掳掠霸占,或者早就逃亡到宋朝境内,这时候剩余下来的只有少数渔民了。当负责捉生的百户看到陈焦等人的船只喜不自胜,当即率领数十骑兵沿河追赶,陈焦先带着他们朝南行了一段,然后又假装被追的惊慌失措,弃船朝山坳逃去。当捉生队进入山坳之后,反而成了游击军的猎物,几十个人全被生擒活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寻信阳守将的晦气了,只是因为蒙古人在信阳建立的统治还不长,守将又一味贪求财货而不重视治理,整个信阳军都是人烟稀少,荒草丛生。其情其状和邓州、唐州、枣阳军并没有什么不同。加上陈焦一向在唐州和信阳的交界处来回穿梭,使得本地守将极难捕捉到,经常大举出兵之后无功而返。这一次他们伏击了捉生队之后,蒙古守将照例出动骑兵对伏击地点附近数十里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查,陈焦却带着俘虏转往了光州境内。然则等搜索骑兵一撤tuì

,他又带着人化妆成蒙古守卡兵将在官道上等候猎物了。

原本箭筒士携带的应该是蒙古人的重大军情或者命令,可是蒙古人调兵从无文书通达,而是靠的箭筒士将主将的口讯丝毫不错的记在脑中传达。陈焦手下这两个新兵一时手快,这箭筒士要传达的军令就跟他本人一起去见了长生天,陈焦再懊悔也已经晚了。

但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又有一条妙计在心中形成了。

河南达鲁花赤范用吉手下的千户张可大心头焦躁万分,依照征南总帅曲出的命令,他手下负责押运的三千名夫役必须在四天内赶到襄阳城下参加围攻,但这些民夫一路借故拖延,到今日为止距离襄阳还有差不多十日的路程。如果误了期限,可以想象到蒙古人对他们这些新投降的军将会有什么样的处罚。他曾经听同是降将的蔡州守将说过,蒙古人曾用降兵降将为前锋攻城,任其自行战败而死,为的是消耗守城官兵的体力,为其本部兵马攻城创造条件。若是此番惹恼了曲出,随时可能将自己用来填平襄阳的护城河。

他也不是没有加倍严厉的督促这些该死的百姓,甚至他还杀了几个特别落后的老弱病残。但众人都是步行,不比骑在马上的兵丁老爷们逍遥自在,体力毕竟有限,曲出派出的箭筒士给下的期限十分严厉,是因为他们惯于驱杀中原百姓而并不在意民夫的生死,但张可大手下可只有三百人,如果驱掳这些壮年汉子过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能将他们全数镇压,但输送到襄阳前方的人数太少,他一样要面对曲出降下的责罚。

所以张千户每日愁眉苦脸,只想如何能够让这些民夫也变出四条腿来,最好能够一天之内就赶到襄阳,这自然是白日做梦。

幸好今天运气站在他这一边。

远方一骑扬尘,一名箭筒士骑着快马飞奔而来,到达队伍前列时停住马蹄,箭筒士高声喝道:“曲出大王命令,沿路各支护送队伍留下一部看守民夫,其余人马都进向唐州,有可靠消息宋人会趁着我军聚集襄阳城下之机,偷袭唐州,焚毁我们在唐州的粮食囤积。”

张可大闻听咋喜,对那箭筒士说道:“拿黄金令箭与腰牌出来验看,宋人这回胆子可不小。”

箭筒士拿出腰牌和黄金令箭,递给张可大看了不到一会,就匆匆索要回去,说道:“思南思人为了阻止蒙古大军进攻襄阳,已经像是发疯的公牛一样,不惜血本也要偷袭唐州。曲出大王命我沿路通传,道路上的各支军队都要赶过去救援。”他匆匆一俯身,冲着张可大行礼完毕,当即策马远去。

张可大想了想,对副将说道:“我留下一百人与你,我自带大队前往唐州如何?”

那副将苦着脸说道:“区区一百人如何管理的了这数千民夫?”

“信阳附近也有我军屯驻。”张可大说道:“必要的时候就跟他们求援吧,现在保住唐州是第一位的事情。”他心中窃喜的是任务交待给了副将,耽误行期的罪名就落不到自己头上了,至于在唐州城下和宋人交战他是不怕的,说不好还能斩获不少首级,得一个大功劳。

但就连他也没想到他离开的第二天押送夫役的队伍就出了事情。陈焦的计策极为稀松平常,先假扮信阳的捉生军和押运队接触,然后一同随行押运夫役,一面差人假扮民夫,号称从信阳运来了五十瓮美酒以略进地主之谊,当然酒中早已下好了迷药。一百押运的军兵还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被全部放倒了。

陈焦将惊愕的民夫们聚集到一起说道:“我等是大宋京湖制置使麾下游击军士!我知dào

大家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不得已被胡人驱迫到此地参加围攻襄阳城!但我要提醒大家,襄阳城头有一百门可以发射炸弹的铜将军,一颗炸弹下来就能炸死百人!且城中有蒙古人的克星郑云鸣都统镇守,胡人就算来一百万人也休想动摇襄阳一寸!你们如果去了襄阳前线,绝对必死无疑的下场!”

聚集在一处的民夫们立即小声的议论起来,他们虽然只是山野愚夫,但是南征的军兵去年回来之后,也有在闲谈中讲到去岁南征之战,宋人有喷火的妖物如何厉害,与金人使用的铁火炮根本不同。又说江南有一勇将,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威武非常,曾经以三千人马连败国王塔思数万大军和万户史天泽的一万精锐。虽然这一次蒙古人倾巢而出,实力非凡,但自己不过是奴隶而已,上了战场几乎是必死的下场。

陈焦喊道:“如今你们已经被官军解救,当然不会再让你们前往襄阳送死!若有愿意回归家乡的,我们可以发放粮食和路费让你们回乡!愿意留在江南的也可以,我们会将你们安置在大江南岸,分给你们耕地种子,让你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受蒙古人的奴役。大家看怎样?”

一些人激动了起来,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么甘心做茹毛饮血的胡人的奴仆,每日低声下气,若是同样低声下气的话,他们起码愿意受一个有学问的官员的驱使。河南是当年南渡之前的儒学重地,河洛学派在河南地盛极一时,就算在金国统治期间儒学依然是乡村生活的主轴之一。蒙古人新来中原,手段酷烈让人惧怕。如果有机会谁也不甘心被他们所统治。

但事情不会是这样简单。人有父母、有家庭,以及身在乡里宗族,这种血缘的牵绊比任何东西更要牢固可靠,虽然他们知dào

即便是回到家乡也可能遭到蒙古宣差官的责罚,但在这个时代人离开故土是一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考lǜ

的事情。这就是农耕社会里土地和亲族对一个人的羁绊。最后大约有千余人表示愿意跟着陈焦离开,其余人愿意自行寻路回家。

钱饷和粮食陈焦都不缺乏,他缺乏的正好是运送这些战利品的夫役。至于给民夫和俘虏发放路费让其返乡,则是郑云鸣对其在外游击作战的严令之一,陈焦也知dào

郑云鸣放他出来遂行游击作战,其实在他身边安插了许多眼线。而郑云鸣最狠的一处就是安排他的副将作为眼线,酬劳就是一旦发xiàn

陈焦有任何违逆军令的地方,副将可以立即举报并取而代之。

因此上他不能不小心谨慎的不触犯郑云鸣定下的任何一条规矩,好在郑官人也了解将在外君命起不了作用的道理,给陈焦的规矩也只是寥寥数条而已。

遣散众人之后,陈焦带着夫役们一路朝南进发,带着这么多人是不可能在北边继xù

活动的,他必须返回南方去。不但火药和弹丸需yào

补充,将士们的身体和精神更是需yào

休息。好在这一趟往北来得到的战果丰硕,等待陈焦的必然是新的晋升和犒赏。

但陈焦更清楚的是,等待着襄阳城中的郑官人的,是更加艰难的守城作战。

当赵葵赶到西城门楼上的时候,郑云鸣和白翊杰已经等待在此许久了。远方的蒙古军阵地上烟尘大起,人流在工事前川流不息,仿佛是在修筑一个浩大工程一样。

攻城作战,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不亚于修筑城池的浩大土方工程。蒙古人一开始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中京燕京府、太原府和凤翔府这些坚固的大城面前都曾经久攻不下。但经过多年在中原征战的经lì

,让他们懂得了攻占大城必须动员足够人力的道理。

第五十一回 勒兵十万楚湘惊(1)

攻城作战,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不亚于修筑城池的浩大土方工程。蒙古人一开始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中京燕京府、太原府和凤翔府这些坚固的大城面前都曾经久攻不下。但经过多年在中原征战的经lì

,让他们懂得了攻占大城必须动员足够人力的道理。

于是在攻打汴梁的时候,蒙古人从河南州县中掳掠了无数的百姓投入围城作战,终于将汴京外围的工事和壕沟几乎扫荡一空。才放汴梁城丧失了防守的价值。但这一次进攻京湖他们却打错了算盘。郑云鸣对坚壁清野四个字的理解,远比在这个时代的除了他以外的任何将领要深刻的多。如今的将领,好一点的如孟珙,在城外修筑简单的山寨收容城外的农民和地主,派遣一些不重yào

的老弱残兵协助防守,惫懒一些的清野不认真,放任这些乡民们继xù

生活在自己的房舍中,于是房屋被焚毁、粮食被抢走、乡民们都成了蒙古人修筑城垒、填平壕沟的炮灰。更有不肖的将领,将坚壁清野当做了私人发财和提振军队士气的手段,在蒙古人前来抢劫之前,就假借坚壁清野之名先对自己的乡民进行洗劫。

但郑云鸣绝不这样,在另一个时空里郑云鸣不止一次的看到过坚壁清野的威力,即使是法国皇帝这样天纵英才,天生的军事家,也敌不过罗斯人坚壁清野的咬牙坚持。坚壁清野,比的是一个国家的意志力和一个民族的意志力,恰恰在这个方面,宋人比许多后人所诟病的要好的多。但这些用来对付蒙古人的入侵却还是不够,郑云鸣要将这个时代的坚壁清野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严令将京湖州郡的所有暴露在保护之外的房舍、田地和仓库全部放qì

,所有的财物和粮食全部转运走,并且对士兵严加约束,格外重视保护百姓的私人财产。舍此以外,将房舍的瓦片和门窗全部拆下运走,将水井用石头堵死,将道路挖断,桥梁拆毁,总而言之,将蒙古人真zhèng

做到人、财和地一无所获,他将这件事情交给白翊杰亲自负责,而白翊杰也就日以继夜的督促着手下认真的进行这件任务,甚至连家也顾不上回。在魏若兰的抱怨声里,白军师亲自主抓的京湖坚壁清野执行的极为彻底,以至于蒙古军这一次南下,在襄樊附近连一个老人孩子都没看见,更不要说掳掠成年男性作为苦役了。

而他们自己从中原携带到这里的夫役是不足的,最起码对于围攻襄阳这样一座西陲大城来说是严重不足的,更不要说他们还要攻打樊城和襄阳周围的堡垒了。原本塔思的设想是在本军携带的夫役的基础上,在襄阳左近掳掠数万人口来充当土工作业的劳力,去年单他自己这一路的收获就有百姓数万人。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今年襄阳左近几乎是万径人踪灭,探马赤军报gào

说除了几处地势险要、防守极为严密的大山寨之外,野外里根本见不到一个活人。

那是因为去年郑云鸣还只是一座山寨的总管,而今年郑云鸣已经在负责整个京湖地区的作战。去年作为宋军全盘战略中表现出色的一个战术性棋子,而今年他已经成为了筹划全盘大局的棋手。

“他们本该在南下的时候就带够足以承担围攻战的夫役的。”郑云鸣举手遮住秋日的阳光,眺望着远方忙碌的工地,对赵葵说道:“中原军队出师不是都要携带大量工匠和夫役随行么?”

“这是一种习惯。”赵葵慢慢的说着,就仿佛是在教导自己的学生:“蒙古人在大漠的时候没有城池,对围城战毫无概念,他们真zhèng

学习围城则是在入侵中原之后了。但蒙古人惯于骑马作战,掳掠乡村居民十分方便,久而久之,不携带夫役而随手从城池郊外掳掠农民作为夫役也就成了一种固定的战术。但他们可没想到能遇到叔谋如此彻底的清野。”

“断不让敌人从襄樊左近得到一个夫役,一粒粮食。”郑云鸣坚定的说:“我倒想看看,塔思的每个劳力、每粒粮食都从千里之外转运而来,他赖以自豪的剽悍骑兵又能施展多大能耐。”

赵葵一只手扶住雉堞,探头也望向西面的滚滚人潮:“话不要说的太满,你看塔思宁可使用士兵和辅助兵作为夫役,也要坚持构筑必要的工事,就知dào

他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拔出襄阳这颗眼中钉了。他在距离城门一里外的地面竖起了栅栏,栅栏外又挖掘了壕沟,栅栏内又有土墙,显然是在阻止我军突围。他派人前往东面阻塞护城河和汉水相连的水路,是想枯竭护城河的河水。他在城西和城南修筑高台,显然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在西南方向展开一场真zhèng

的砲战了。”

郑云鸣点头说道:“敌人已经意识到前几日砲战中的问题了,他们也在调整战术,将攻击的重点放在襄阳西南的城壁上。”

蒙古人的砲战战术从一开始就存zài

一个很大的问题,塔思不就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们所针对的目标不是城壁而是城中的投石机,但两军投石机对轰的时候,因为视野的关系宋军的砲车是占据优势的一方,这样蒙古军即使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超过了宋军,投石机的对轰依然处于下风。

塔思果duàn

扭转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对轰,将所有投石机的目标锁定在襄阳西南角的城壁上。用投石机轰击城池壁垒本来是投石机的本业,只要冒着宋人投石机的轰击在城壁上轰出缺口来,将士兵投入城中。宋军的城壁优势就荡然无存了,还需yào

担心什么砲石对轰的劣势吗?所以砲手军用了整整三天时间转移砲车的阵地,将其用在轰击襄阳西南一隅的城壁上。

但他想轻易突pò

西南角的城防也是绝不可能的。郑云鸣在改筑襄阳城的时候,对四个角落的重视更加超过了城门。所有四个角的城壁都用青砖奠基,双层城砖包裹,将原本简陋的角楼改建成高大宏伟的三层城楼。其六座角楼名曰奎木、斗木、井木、亢金、牛金和角木,取二十八星宿中的四方名号。

高大的角楼纯粹采用砖木混搭石料修建,一切用于美观的大扇窗棂和飞檐都没有采用。其建筑形式更加接近于中国传统的堡垒,在砖墙上开有狭小的观察孔和射击孔。正因为是这样简朴而实用的设计,使得奎木楼在面对着百座敌军重型投石机的连番轰击时虽然用于装饰的各种木制构件被砸的七零八落,但大楼的本体依旧坚不可摧,观测员和定放手们躲在楼中,指挥着城中的投石机继xù

反击,投石机们簇拥在西南角上,但反击的效果并不好。原因也是显而易见,城内的投石机射程不够,原本城内的投石机的射程就不如蒙古人建起的重型投石机,蒙古人的投石机的目标主要是城墙,他们只需yào

将城墙覆盖到射程中就足够了。他们躲在城内的投石机的射程外安全的射击,但宋军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但幸好,即便是十五稍的超级大炮发射的百余斤的巨石,对双层包砖的高大城墙也无可奈何。城墙在飞石轮番轰击下岿然不动,就好像真zhèng

的金城一样。在城墙上崩落反弹的飞石甚至在城墙脚下堆成了小山。但所有的努力不过在城墙表面砸出了小坑而已。

“如此轰击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轰塌一段城墙?”白翊杰对郑云鸣说道:“轰塌了城墙他们还得面对防御完备的角城,那是一段新的城壁,这么打下去战事得拖到一年了。”

“我们这里没有问题,即便撑到一年,城中的粮食也足够食用。”郑云鸣说道:“但对面就未必了。”

他这一番话正好点中了蒙古大军的死穴。蒙古人南下是不习惯携带粮草的,其本部将士可以携带牛羊随军,或者食用风干的牛肉作为干粮,但大部分的补给依然来自抄掠,至于随军的汉军、女真军和契丹等蛮族军,则完全仰赖从宋朝境内抢掠得来的补给。如果说去年这个战略非常成功,那今年的境况和去年完全不同。除了在地穴中挖出一些宋人来不及带走的陈粮之外,蒙古大军几乎在襄樊附近毫无所得。而京湖的粮食要么藏匿在地势险要的大山寨中,为了获得这些粮食和必要的夫役,必须冒着巨大的伤亡去攻略这些山寨。要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打破襄阳城,从它一座座新修建的府库中获得哪些堆积如山的粮食。

但这两种办法对于蒙古人都不现实。

“所以他们十余万人聚集在城下的时间不多了。”郑云鸣说道:“要么,将大军退回到邓州和唐州等待粮草,要么,采取去年的战略,以一部围困襄阳,其余人沿着汉水向下游抄掠。”

第五十一回 勒兵十万楚湘惊(2)

“所以他们十余万人聚集在城下的时间不多了。”郑云鸣说道:“要么,将大军退回到邓州和唐州等待粮草,要么,采取去年的战略,以一部围困襄阳,其余人沿着汉水向下游抄掠。”

“今年北方的州郡已经一片荒芜了,就算退到唐州邓州也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郑云鸣手捻着颌下的短须,尽管模样学的跟襄阳的各位宿将相似,但在白翊杰看来总有几分滑稽。“他们一定会等到河南的粮食送到再来进攻。”

“至于我所担心的,是随州、复州和郢州、黄州这些下流州郡,虽然襄阳是他们的藩篱,但反过来说,这些州郡一样是襄阳的羽翼,如果这些州郡都被蒙古人攻破了,孤零零一座襄阳城也就失去了守御的意义。”郑云鸣摇了摇头,去年是自己在沙头市截住了塔思的攻掠,这一次又有谁会替身在襄阳的他阻截残暴的游牧兵团呢?

但与此同时,白翊杰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围攻了襄阳城整整十天之后,尽管面临着人手不足,物料缺乏等等问题,蒙古军依然大略的修筑好了用于进攻襄阳的外围攻势。虽然这样的工事围城对进攻城壁作用不大,但却能够保证城中军队不容易出城袭击,以及军民不能顺利脱逃。现阶段蒙古军只要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而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军中存粮已经快要见底,蒙古人必须开始搜集粮食以及夫役,同时等待北地的夫役和粮食抵达。大军徒劳无功的守在襄阳城下已经太久,是到了应该活动的时间了。

在襄阳城头瞭望的士兵们惊喜的发xiàn

,聚集在城下的蒙古军开始大批撤离。远方的蒙古军帐的数量比起之前大幅减少了。城中军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守城的将军们亦开始举行酒宴,庆祝第一阶段的守城有惊无险的完成。但在酒席中赵葵并未见到郑云鸣的身影。

郑云鸣此刻正站在东门上,看着一船船的蒙古士兵乘着船只向下游开进,陆上则是延绵不绝的骑兵大队。他们是在依循着千年以来游牧民族进攻中原的一贯套路,在遇到坚固的城池的时候先行绕过,对一切能够抄掠的地方肆意抄掠。等到将襄阳身后的州郡都变成一片白地,襄阳不攻可破。

“早知dào

如此。”他对白翊杰说道:“我主动申请去驻守鄂州是不是更好的选择?襄阳城如此坚固,即便我不镇守在此,以赵制置使之指挥若定,万都统号称宿将,襄阳城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我就坐镇鄂州,从后方对襄阳城进行支援,同时能够阻截南下的蒙古军。形势岂不是比如今坐守孤城要强得多?”

“敌人如何进攻是敌人的态度,而是不是要坐守孤城则是要看都统您的态度。”白翊杰笑道:“难道您真的会坐拥六万大军而坐视蒙古兵轻松的抄掠京湖腹地么?”

“决不能坐守孤城,等敌军大队离开襄阳。咱们也得主动出击。”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即便不是为了腹地的友军,就算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守卫在郊野的那些堡垒中的弟兄们,我们也要主动出击。”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白翊杰说道:“蒙古人不光是针对襄阳进行土工作业而已。他们更在筹备对襄阳外围堡垒的攻击,就算是大队敌人已经离开,剩下的敌人依然会全力攻打这些堡垒,为大队归来时进攻襄阳城扫平一切前期障碍。”

白翊杰的担心当晚就得到了证实。

子时南城墙下有人呼叫,守军放下吊篮吊上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宋军。

“万山堡垒陷落!”一名旗头模样的小校喘着气说道:“敌军大约两千人猛攻咱们!我军只有一百五十人,但是打的很勇敢,整整挡住了敌人一天一夜!第二天敌军用绳梯攀爬城墙,从三面攻破了城壁,而我们除了二十多人从密道逃走之外,其余全军覆没了!“

郑云鸣点了点头,直起腰来招呼医官赶紧为二人诊治。自己回头喝道:“取地形图来!”

很快有背嵬亲兵取来了地形图,郑云鸣就在南门城楼内悬挂起了地形图,手举着油灯研究起来。

不一会儿荆鄂都统司的将领和幕僚们一齐到来,众人在郑云鸣身边站成一圈,白翊杰开口问道:“外围有什么消息?”

“万山堡丢了。”郑云鸣头也不回的查看着地图,简单的回答道:“这是外围确认丢掉的第一个据点。敌人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哪里?”

“一定是橐驼岭。”王登、杨掞和白翊杰三人齐声应道。

橐驼岭在万山之南,是南方的岘山山系延展到西面的最末端,和万山相距不过三里许,因为整座山岭形似一只盘腿回望的单峰骆驼,因此得名橐驼岭。

万山是位于襄阳最外围的堡垒之一,一侧紧靠檀溪,敌军进攻比较方便。因此上宋军只修建了一个小型堡垒,配备的守军也只是前哨而已。但橐驼岭的地位则完全不同,橐驼岭右侧靠拢麾旗山,背后则是宋军的两个重yào

高地楚山和虎头山,如果这里被蒙古军占据,就可以沿着高岭直插虎头山堡垒,然后迂回到牛角堡后方,将牛角堡一举拔除,则楚山堡垒和岘山堡垒也就不攻自破了。

赵葵也清楚这里的位置对于守备整个襄阳外围的重yào

意义,在此修建了一座规模颇大的城堡,安置了双稍砲车和四稍砲车。以及三弓床弩等重型守备兵器,安置了一名副将携带五百名守军驻守这里。

“那还不足够!”郑云鸣喊道:“再派五百人过去!”

“问题还不仅仅于此。”杨掞一脸无奈的样子:“负责守卫橐驼岭的王副将已经弃城逃遁,目前行踪不明。”

他这句话虽然口气寻常,却如同一个炸雷响彻在郑云鸣耳畔,他下意识的提高了嗓门:“怎么回事?是谁报来的消息?橐驼岭的守兵已经全部逃走了?”

那王副将是赵葵亲自点名指派,郑云鸣也素闻此人在京湖颇有名声,平日上阵敢于当先迎阵。不想这次独立指挥一个城堡的防守却临阵龟缩了。他这一跑不要紧,直接将整个襄阳外围堡垒体系的致命要害,赤裸裸的暴露在了蒙古大军面前。

“城堡的守兵倒没有溃散,他们现在在一个旗头的指挥下还在坚守城壁,那旗头名叫田遂,当副将率几个亲兵逃遁之后主动承担起了指挥的责任,不但安抚了军心,还及时派出了两个人偷偷绕过了蒙古人的封锁线前来报信。”

“此人可用!等战争结束了如果他还活着,想办法挖角他到荆楚军来!”郑云鸣又问道:“城外的封锁已经疏漏到这个地步了,连有人偷越防线都发xiàn

不了了?”

王登随口应道:“城外大军已经陆续撤离,剩余的兵马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应该在两万骑到三万骑之间,其中一部分还要用于监视樊城。如果再用数千骑兵来攻击襄阳外围的堡垒,则用于监视封锁这座城市的骑兵幕势必稀薄。”

他对郑云鸣说道:“现在正是用兵的良机。”

白翊杰提醒道:“橐驼岭非比寻常,需yào

一员虎将来镇守。万千大意不得。”

郑云鸣点头道:“那是自然,必须派出我军中第一骁将来把守,可惜秦武不在。”

他朗声喝道:“唤刘整前来!”

子时还未过,刘整已经带着五百名背嵬军士列阵立在副都统衙门外的校阅场上了。这些背嵬军士集结之迅速,行动之敏捷,就连王登也感到吃惊不小。自从白翊杰入主郑云鸣幕府之后,就向郑云鸣提议要亲自训liàn

背嵬军。郑云鸣并没有表示反对,但其实诸将是有所不满的,背嵬军是诸军之首,打仗的时候或者为先锋,或者用以拯救危局。白翊杰虽然得为郑云鸣敬重,但是自从入幕之后,除了在经营汉冶萍矿冶体系上大做文章之外,尚无特别突出的表现。而经济方面的事务诸将所知甚少,如果说转运使司的大小吏员对白翊杰惊为天人的话,则郑云鸣已经不止一次的在大小将领口中听到对于这位名大于实的军师的杯葛了。

但今夜只看着背嵬军这一次集结,王登就在心中重新对这位军师的能力进行了重新评估,背嵬军号称精锐,平日都是郑云鸣亲自主持训liàn

,还需yào

葛怀和陆循之两位统制级的大将从旁协助。照理已经相当了得,但白军师接手一两个月之后,重新加以整顿的结果,比往日更加不寻常。

刘整就要带着这些不寻常的士兵们,展开一段惊心动魄的战斗时光。

郑云鸣看着刘整兴奋不已的模样,这家伙一贯见猎则喜,这十天没有一场仗打,听见副都统召唤的时候,眼珠子都在发光。但愿这一趟艰难的任务他能够约束住好战的心情,尽心尽lì

的守御好橐驼岭。因为南山各堡垒的存zài

,对襄阳的生存实在是太过重yào



第五十一回 勒兵十万楚湘惊(3)

“现在敌军大部队已经撤走!”他手扶腰中剑,对背嵬军喝道:“当他们带着粮食和奴隶返回襄阳的时候,就是和我军一决胜负的时刻了!但在此之前,咱们必须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今万山堡垒已经失守,敌人下一步就要大举进攻橐驼岭,橐驼岭若失去,则南山各堡垒危在旦夕,襄阳外围无险可守!我命令你们,趁今夜夜色正浓,火速出城前往橐驼岭把守城堡!无论敌人派遣来多少大军,一定要将橐驼岭守住!此去乃刀山火海,汝等敢去么!”

刘整踏上前一步,大声喝道:“有背嵬军在,就有橐驼岭在!”

众人齐声喝道:“但有背嵬军在,不叫胡人正视橐驼岭!”

郑云鸣有力的挥动了一下左手,斩钉截铁的喝道:“出师!”

黑沉沉的夜里,襄阳城的南门缓缓的打开了一条缝隙,三百背嵬和二百振武前锋军从城门中鱼贯而出。他们的目标是在西南方向的宋军据点橐驼岭。不过总得先向南潜入南山山系中,再迂回到橐驼岭。

“趁夜潜行之时务必小心谨慎,不要跟敌军发生不必要的接触,尽早赶到橐驼岭才是最重yào

的。”白翊杰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副都统无不应允。”

刘整不满yì

的举起手中木筒弩:“叫我们去增把守橐驼岭这样的要冲,却只让我们携带一些夜战的随身兵器,副都统岂非儿戏?”

“额?”白翊杰笑道:“你准bèi

带些什么兵器去把守?”

“至少五十具火铳,四门竹将军,还得要强弓硬弩。”刘整抱怨道:“让我带着火器手出门去,却又不让多带火器弹药,难道要我们赤身裸体的去面对鞑子的精锐骑兵么?”

“你也不想想,带着这么多武器和箭矢弹药,你们在南山如何能够行动迅捷。”白翊杰摇着羽扇笑道:“快快出发吧,等到了橐驼岭一切自有分解。”

他亲自将刘整和最后一名军士送出城门,然后才吩咐紧闭城门,自己顺着马道走上了南城城楼。郑云鸣站在这里,努力的想在深沉夜色中分辨出自己部下朝南山行进的身影,但显然是太困难了。虽然陆循之还能略微看到,但他已经极为难以分辨那些远去的背影。

“今夜月暗无光,正是突pò

蒙古人封锁的好机会。”白翊杰说道:“等到天明时他们就进了山了。”

郑云鸣点点头,说道:“再等一阵杨掞就会主动发起夜袭,将敌军的注意力引到北门上来,自然无人在关注这一支从南面突围的队伍。”

“我担心的是他们到了橐驼岭之后能不能守住堡垒。”他的眺望的方向正是橐驼岭的方向:“毕竟蒙古人要急着在大部队返回前将外围清理干净,他们不会留力的。”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对橐驼岭的战事已经无能为力,一切都要着落在年轻的刘整身上。

夜色已深,疲困慢慢的爬上了田遂的眼皮,将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努力的撑开眼皮让自己不要睡过去。必要的时候就用脸庞贴一下手中的战斧,那是还带着血腥味的斧头,提醒着自己敌人就在不远处,正在窥探着橐驼岭城堡。

白天蒙古人进行了第一次攻击,这是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袭击。大约三百名骑兵突然出现在山下,分成几路仰面朝山上行进,看见城中悄无声息,旗帜也倒伏不见,当即下了战马,也不用整队,沿着山路一路冲杀上来,越过旱壕沟就开始登城。

这时候宋军突然树立起旗帜,滚木礌石雨点般的打在毫无准bèi

的蒙古军头上,更有强弓硬弩不停的狙击,蒙古军一下子就陷入了混乱,马上撤tuì

转身逃跑。在他们看来,想要轻松夺取橐驼岭城堡已经不可能。只有耐心的准bèi

大规模攻城战这一条可行的道路。

得初战得胜的田遂也不敢放松半点警惕,毕竟城堡守军虽然尚称得上雄厚,但比起城外的数万大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前日里王副将听闻万山堡垒陷落之后就趁夜逃之夭夭,对军中士气不能说没有损害,要不是他想尽办法进行游说,说不定这座城堡的守军早就逃遁一空了。而他尽lì

说服守军坚守也并非全无私心。他比城堡中所有的士兵都要清醒的多,这一刻想要逃到南方去求得一线生机,只能是自取灭亡。现在南面的原野上一定布满了饥渴的蒙古骑兵,他们饥肠辘辘的搜寻着京湖腹地的每一粒粮食和每一个首级。往南只能遇到越来越多的敌人。但若是逃回襄阳城的话,一定会被赵制置使处以极刑,即便赵制置使能够放过他们,郑副都统也绝不会饶过他们。在这个事关存亡的危急时刻,郑副都统这种名门官宦出身的贵公子怎么可能体恤到基层将兵们面对大军的惧怕之色,只要你稍微表露出胆怯的意思,他是毫不犹豫会将你就地正法以严明军纪的。

根据王遂在军中得到的关于郑副都统的印象,这位小衙内在关键的时候绝对称得上是心狠手辣。如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死守这橐驼岭城堡。这里是赵制置使亲自比画图样建立起的大城堡,有外墙有月墙,有旱壕和拒马。有城楼和炮台,简直就如同一座迷你的襄阳城一样。城堡中有干净的水井,有充足粮草,还有相当完美的守御器具。与其抛弃城堡在野外被蒙古骑兵追杀,不如沉下心来依托这座堡垒和蒙古人决一死战。襄阳的赵制置使和郑副都统是不会眼看着橐驼岭被围攻而置之不理的。

与其说他有多么相信这一点,不如说只有用这种虚妄的说法能够支撑他不安的内心,说到底,橐驼岭的地位再怎么重yào

也比不上襄阳城,襄阳方面完全可以牺牲掉此地来换取宝贵的时间。到时候或者朝廷派来援军,或者蒙古人开春退兵。这里不过是城里老爷们可以用来牺牲的一个棋子。也许王副将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冒着在野外被蒙古人追上的危险连夜奔逃的吧。

田遂朝着城墙下张望了一下,黑夜中出了山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什么别的声响也没有。但突然之间,他听见了一声很模糊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城头的松枝火把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茫茫黑夜。他当即警觉了起来,握紧手中的战斧,将身旁沉睡的同伴们一一小声唤醒,等待着敌军奇袭的到来。

须臾几个人影摸到了城墙下,却没有急着攀登,为首一人用压低了的声音叫道:“守军何在?我等是襄阳来增援的队伍!请田遂出来答话~!”

他能准确叫出田遂的名字,自然十有八九是真援军了。但田遂也不敢大意,喝道:“你等吊上一个人来接受讯问!”

城下那人焦躁起来,抬起手中的木筒弩啪的朝城上就是一箭,弩箭直钉在城头树立的观月牌上。”自己看清楚了!这是襄阳工匠造的弩箭,蒙古的偷袭军兵可能使用这样的弩箭么?“刘整不满的喝道。

田遂从观月牌上取下弩箭,在火把的照亮下仔细查看,弩箭上果然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某年某月襄阳工匠某制造。

田遂大喜,急忙打开了城门,将刘整一支军马迎进城中。

刘整率领军队出城之后并不是一路顺畅的进到橐驼岭的,才出了南门他们就和蒙古的夜巡人遭遇了。头几波敌军刘整都带着人悄悄的隐蔽起来没有被发xiàn

,但到了距离城门五里的地方还是被一群夜巡的蒙古游骑所发xiàn

,两军在黑夜中激战了一个回合,但蒙古人搞不清楚宋军的来路,只得仓促后退。不久之后城北火起,大部分蒙古军都赶往北方,刘整才乘机带着队伍进入岘山山系,然后在山中蛰伏了一个白天,趁着夜色靠近了橐驼岭的堡垒。

“郑副都统特命我等前来镇守此地!”刘整进城的第一句话就问道:“白军师说此地已经武器周全,在哪里?”

田遂这才想起来,白翊杰在开战之前的确是来过这里。并且在这里留下了一些东西。他赶忙将刘整引到靠近城堡中心的一间库房中。库房里满满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火器,还有十六门竹将军和一门铜将军,精心覆盖着毡布,正等待着使用者的到来。

刘整点点头:“很好,明早起来将这些劳什子搬一些到城墙上,鞑子很快就要上来了!”

田遂问道:“不如现在就开始动手搬运,何必等到明日?”

刘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爷爷们折腾了两夜一白天,怎么也得先小睡一会,不然明日蒙古人攻过来,难道睡眼稀松的跟他们拼个死活不成?”

他又抓起一个一斤重的火蒺藜,扔给田遂,田遂慌不迭的伸手接住。

“这黑灯瞎火,万一手脚不灵掉了个火把在库房里,不用蒙古人来攻打咱们自己就炸上天了。”他打了个哈欠:“万事留待明天太阳出来再说!”

第五十一回 勒兵十万楚湘惊(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田遂从床上翻身而起,走出房舍还没来得及伸直身体,就看见晨曦中已经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城门前。

刘整接着朝阳洒落的一丝曙光认真的查看着橐驼岭堡垒的全貌。堡垒内部空间颇大,城墙高一丈八尺,比寻常的堡寨高出许多,堡垒开有南北东三座城门,西门则完全用砖石堵死。城门上修有砖石结构的城楼,四角还筑有角楼,城堡内树立起高大的望楼,可以居高临下查察城外敌军的情况。城堡内修筑有六座炮台,其中三座配备了床子弩,三座配备了投石机。对于一座外围堡垒来说,这样的防备应该说是尽善尽美了,怪不得赵葵对郑云鸣说过,蒙古人即使出动一万人,也绝难随意攻克橐驼岭。

但唯一的不足是橐驼岭山腰处就是树林,敌军可以很轻松的接近到距离城池较近的地方设立出发阵地。对于攻城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便利的好处了。

当然赵葵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毕竟襄阳城外围的堡垒并不止橐驼岭一座,将所有堡垒的附近的树木全部砍伐是一件相当费工费力的任务,他既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

刘整大踏步走上城头,这时朝阳已经跃起在地平线上,万道霞光照耀下的橐驼岭分外明丽动人,若不是看着如此戒备森严的堡垒和满城杀气腾腾的士兵,这里绝对是文人骚客理想中的田园妙境,但刘整对这美妙的景色视若不见,他望向的是北面蒙古大营的方向。

远方已经出现了一些黑色旗帜,蒙古人的探马赤队远远的游奕在橐驼岭四周,他们驻足山脚下,自然看不到堡垒内的真实情况。而堡垒里的瞭望手们站在高大的望台上,对四面游骑的活动一丝一毫尽收眼底。虽然这些零散的游骑兵对城堡构不成实jì

的威胁,但人人都知dào

他们只不过是波澜壮阔的胡人侵袭乐章的一曲前奏而已。

先张布下耳目,然后爪牙齐上,撕碎敌军。这就是蒙古人常胜不败的妙诀。刘整看着不时的有游骑兵突然催马加速,冲到山坡半腰,远远的朝城中放箭。然后又以迅捷的速度远远逃开,这是他们不停的在骚扰城中的守军。虽然远远射出的箭矢落入城中已经虚弱无力,但时不时的从天上掉下一支箭来,对守军的士气和精神都是考验。

当然城中的弓箭手也试图在探马赤靠近时予以反击,但他们开弓的速度却是远远及不上这些马背上成长的战士了,一箭过去只能落在飞扬的尘土里而已。

刘整丝毫没有被这些捉迷藏的游戏所撼动,他只是看着远处大股的骑兵正在集结,还有数目颇多的民夫和杂役,对方的将旗已经前移到了橐驼岭右侧的麾旗山山顶,要发起对橐驼岭的全面进攻,这里显然是比山脚更加适合的指挥地点。

麾旗山山顶的旗帜是一面带着五条飘带的黑色旗帜,上面用白色丝线绣了一个狼头。这面旗帜是蒙古部万户忽都虎的将旗。而这个时候的忽都虎已经坐在了麾旗山顶的交椅上,他周围的千户和百户们啧啧议论,小声商讨着攻打橐驼岭的计划。

蒙古人自从雄起漠北之后连战连胜,虽然中间也曾遭遇不少挫折,但纵览大局,的确找不到一个可以势均力敌的和他们交战的对手。积年常胜之后,军队中难免弥漫着一种骄傲的情绪,对于指挥者来说,一方面这种骄傲的态度能带来更加果duàn

的判断,更加高昂的士气和必胜的信念。但另一方面来说难免轻视对手。

围攻襄阳的汉军五个万户、蒙古军五个万户以及其余部族军的三个万户陆续撤离襄阳城下,前往京湖腹地进行抄掠。剩余用来包围监视襄阳守军的只有骑兵二万余人。这并不算是特别冒险的策略。昔日成吉思汗第一次进迫中都城下的时候,也曾经面对高大城墙无可奈何。那时候成吉思汗也以两万骑兵围困中都,而自分兵下河北山东七十余城池,中都有金国精兵十万。且那时候金兵战力犹存,在整体战力上比襄阳守军要强dà

的多了。今日的蒙古大军对如何围困城中守军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竟然对付不了襄阳的六万步军。

负责指挥整个围城行动的留守总大将、军前行中书省事粘合重山元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作为在辽北成长起来的女真族人,他对南朝军马的战力拥有一种骨子里带有的轻蔑,如果说当年六万女真强军就能灭亡了宋朝繁华盛世,他没有理由怀疑南征的大军不能攻陷宋朝一个小小边区的。

他也相信区区襄阳六万守军用两万兵力来看守是战力的浪费,尽管城中有号称南朝名将的赵葵,也有近来名声鹊起的郑云鸣。他也以为只需yào

数千蒙古本部兵力就足以将他们阻截在城内不能出来了。

剩下的兵力他完全可以干些别的。他首先将自己的五千女真本部人马退往均州就食,均州这时候已经驻守了蒙古的一支军队,粮食也从商洛山中源源不断的运到襄阳前线,均州是粮食的一个转运地,与其等待粮食到达前线从新分配,不如让女真本部先到汉水上游去补充,让自己的人享有补给的最优先级别,大概是每个将领的私心吧。

他还要部署清扫掉襄阳周围的堡垒。曲出对这个任务没有过多的交待,因为他从军后面对的大多是残破的金国和西方国家,对于清理掉外围坚实堡垒对于攻略一个据点的重yào

性尚不十分明白。但粘合重山作为中原的武将,清楚要攻陷本城必须先清除外围的道理。

进攻橐驼岭的全部兵力大约三千余人,还有一千余名自带粮食随军南下的无赖儿,他们完全是自愿加入大军,也没有资格从大军中获得任何奖赏和粮食补充,他们唯一的指望是战胜之后的虏获和在乡野和城市的劫掠。曲出这次强行留下随军的无赖汉参加清理外围城堡的战斗,在这些人中引起了不满,要指望他们发挥多大作用是很难的。

随同进攻的还有数千名夫役,他们是抵达襄阳城下的上万夫役之一部。原本攻城作战还能更加顺利一些,如果不是宋军在蒙古人先动之前就攻击了作为前哨阵地的邓州、唐州等地,将蒙古人囤积的物资消灭,然后又在大军后方进行了一系列小规模的袭击的话。不用说别的,就是宋人将唐州境内的桥梁全部拆毁,为了修复这些桥梁,从北方前往襄阳的民夫们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但在蒙古宣差官的严厉督促之下,从河南河北的侨治州郡中征发的民夫还是源源不断的抵达襄阳前方。

对于能否顺利攻占襄阳城,这些民夫将发挥兵马起不到的作用。即便是对于攻克橐驼岭这样的城堡来说,民夫也有自己的用处。

其实对于据守堡垒的刘整,他这时候也希望能够足够的劳力可以使用。但堡垒毕竟不是襄阳城,里面的粮食不可能支持士兵和民夫这么多张嘴的消耗。他能利用的一点点人力只有守军,且他必须仔细思考当中的平衡问题,不能光顾着补强工事而使得众人没有体力对付蒙古军的进攻。

毕竟蒙古军的攻击已经迫在眉睫,总的先考lǜ

当前的危机。

站在襄阳西面城壁上的郑云鸣带着本部的将领和幕僚们将蒙古人的异动看在眼中。今日秋高气爽,野外的视野极佳,郑云鸣不用多努力就能看清楚对面人影攒动。那是敌军正在准bèi

为进攻橐驼岭提供支援。

这正是他要做出主动应对的时候。

马道上一名制置使衙署亲兵匆匆赶来,对郑云鸣躬身施礼,问道:“大帅询问副都统何时出兵。”

郑云鸣扭头看了看杨掞和王登,二人不约而同的点了一下头。

“上复大帅,我军即刻出兵。”他对着亲兵说道:“请大帅督促其余三路兵马,按照约定一同出击,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蒙古人的大军从襄阳城下撤走之后,军中马上就有了意见要趁着敌军兵少懈怠的时候出城袭击。而城中军民更是议论纷纷,都认为是出城的好时候。但赵葵却一直按兵未动,和往常的作战一样,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着蒙古人的防备进一步松懈下来的时刻。

又过了两日,当他看见蒙古军的一部又离开城壁西上的时候,赵葵明白这是进击的时刻了。

他大会诸将,挨个发布了出击的命令,以郑云鸣之土龙军和振武军八千人,从西门出击,目标直指蒙古军在檀溪东岸设立的大本营。以万文胜军六千人自南门出击,先破坏南门用于封锁宋军行动的栅栏和壕沟,然后转向西南一隅的敌军投石车阵地,将其全部摧毁。北门的孟璟统制以四千人出击,出北门后转向西门支援郑云鸣部,东门的胡显统制以四千兵出击,其中有茶商军五百名,衙署直辖帐前精锐军五百名,以及忠锐军、忠孝军和忠义军三支民兵一共三千人,出城之后击破当面之敌,然后转向南门方向策应万文胜军马。

第五十二回 八千剑戟连车营(1)

这是一个四面出击的计划,针对的当然是蒙古人兵力不足的弱点,赵葵自从蒙古大军退走之后,一直在悉心留意襄阳周围的敌军数量。他甚至在夜间派出小规模的突袭队从水道出击,四面袭击蒙古军的营地,结果证明许多营地只是空留营帐,里面的军兵早已经撤走多日了,只不过被蒙古人用来故布疑阵而已。

现在正是趁着蒙古人兵力不足的时候,做四面进击的大好机会。虽然在用兵方面,赵葵不是一个吝惜兵力的人,但这一次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些,出击的兵力只占全城兵力的三分之一强,然则大多是骁勇能战的部队,且在遭遇到强敌的时候,城中也能及时派出有力的后备部队支援。

他在心中反复推算过可胜的机会,认为庙算至少有七成胜算。然后诸军待命而行。赵葵又命令北门以旗语通知樊城守将秦武,与他约定时间,一同杀出。

这是蒙古人围城之后宋军第一次真zhèng

大规模的出击,其胜败直接关系到襄阳城的命运。赵葵特别对郑云鸣嘱咐道:“官人当蒙古人之锋锐,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一抵挡不住,火速差人回来送信,本帅亲自率领大军出城支援官人,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郑云鸣严肃的说道:“城外胡人兵马不满万人,此去必然获胜,请大帅安坐城中,看我军如何破敌。”

这个时候的襄阳西门已经挤满了准bèi

开城出击的士卒。这几日蒙古人对西面城壁的轰击效果不彰,轰击的次数也日益减少了。土龙振武两军都是蓄锐已久,正待摩拳擦掌的要跟蒙古军大战一场,尤其是前日里折了一阵的振武军,更是迫不及待的要一雪前耻。

秦半夏站在街边看着振武军士兵默默的整理着自己的武器,一个个拧眉怒目的模样,禁不住害pà

起来。振武军六千将士,她的心思只在一人身上。

“小娘子不必担心。这一次出征一定得胜回来的。”半夏把头扭过去看时,只见石文虎把背倚靠在一家店铺的门板上,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

他笑道:“王景宋是个聪明人,同样的错误一定不会犯第二次的。何况这一次我家姑爷也亲自出征压阵,绝不会有问题。”

郑云鸣,半夏自然是信得过的,王登她更加不会有怀疑,但城外的胡人兵势如此犀利教城中百姓个个望而生畏,这是刀口上舔舐鲜血的买卖,又怎能叫半夏不担心呢?

王登这个时候却顾不得心上人的担心。他和振武军的几名主将站成一排,正在听着葛统制的咆哮。

“老葛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样千奇百怪的事情没遇到过?”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气鼓鼓的:“但是这回不一样,居然被一个老书生和一个小无赖给咱们抢了头功去,整个振武军的面子都被丢的一干二净了!”他声音如此之大,很难不惊动一旁整队的军士们。

老书生陆循之和小无赖杨掞带的土龙军,素来是被训liàn

严格、将领勇悍的振武军所轻视的。即便是在开战第一天就吃了一场小败,也未能动摇振武军心中襄阳第一军的优越感。

但杨掞旋即以一场漂亮的夜袭战夺下了襄阳守卫战中的首胜,让整支振武军颜面扫地。天知dào

王登和葛怀用了多少手段才重新振奋起了士气,如果这一战再失利,他们不知dào

又要用多少天来恢复振武军的战斗力了。和杨掞的自由发挥体系不同,振武军的士气直接决定着战斗的成败。

对于部下的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指挥风格,郑云鸣并没有进行过多的干涉,看起来他似乎是提倡一种兼容并包的风格。但自从跟随他建军的人都明白,他个人的指挥风格更加贴近王登,习惯于将士兵变成战场上机械运动的一颗颗棋子,直接用指挥官之间的调配决出胜负。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对王登提到,只要士兵操练得法,战争的胜负甚至可以用简单的几何图形来决定。

“部署战阵的时候,只要注意到前后三阵呈现品字形布置,两翼阵与前锋阵的部署夹角不大于一隅(直角)的话,则此战必胜!”他这句话说出来,就连对操练阵型极为严格的王登也哑然失笑。要知dào

王登操练队形,是在队形前方拉起绳子,保证队伍绝对的整齐划一,以这样严格的标准来要求部队操演阵型的。但郑云鸣说出的这番话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纵然将我军全部训liàn

成可以不差一丝一毫行动的木人,但敌人可是活的啊。”他对郑云鸣争辩道:“蒙古游骑会用侧翼夹击,会用背后抄袭,会有进退诱敌之计,怎么可能单单摆出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阵型就能定下胜负呢?”

但郑云鸣依旧坚持己见,他的这种极端见解在白翊杰加入之后方才稍稍缓解。白军师在总体上是倾向于灵活用兵的策略的。他效仿诸葛武侯,也设置了对阵八法,不过这并不是八种固定的阵势,而是八种步兵运用的战法,第一曰方阵进退,第二曰鱼鳞突pò

,第三曰两翼合围,第四曰奇兵间道出其后,第五曰饵兵钓取敌兵,第六曰设伏待敌,第七曰居高临下,火器攒射然后冲击,第八曰夜袭。白翊杰不要求军队严格按照某种套路来运用这些战法,而是在操练这些战法熟练之后,循循诱导队将乃至正将副将一级的将官们按照战场上实地的情况灵活使用这些战法,让手中兵力发挥最大价值。

如果说郑云鸣建立起背嵬军,为背嵬将士树立了军队铮铮铁骨的话,白翊杰就好像一位导师,让背嵬军具备了一种战场上处变不惊的气质。

自从白翊杰接手背嵬军之后,郑云鸣就极少插手具体的军务了,但当他骑在青骢马上巡视着即将出征的背嵬兵将时,还是感觉到一种与自己治理时不同的活力。

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小的人,如果可能,他希望白翊杰将这种活力贯彻到全军。虽然他经理军队时日尚浅,但也明白真实的战场变换莫测,瞬息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以书生领兵,只能战战兢兢的按照自己在前世的一点皮毛知识和过来的见闻形成对这个时代战争的理解来为军队订立一些规矩,先保证能不输,但却难以及时抓住可乘之机。

但如今不论在白翊杰教导下的背嵬军中,还是杨掞治理的土龙军中,不乏对战局判断准确、行动灵活的将兵。他即将率领着两支完全不同风格的军队,出城去接受强悍的北地骑兵军团的洗礼,不管演武场的操练如何完美,始终只有在战场上取胜才是真zhèng

的目标。

他回头看了看高挑的将旗上“荆鄂副都统郑”的字样,对身旁骑着战马、全身盔甲的陆循之笑道:“这些字的确是太没气势了些,交战两军中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家伙,还是如蒙古人那样用一个简单明了的标志作为旗帜更合适,如果这一仗能得胜归来,陆翁就和我好好考lǜ

一下选择一个标志作为咱们的将旗吧。”

陆循之哼了一声,履面下也完全看不到表情,这位老先生当然明白郑云鸣在大战之前会说一点闲话来缓解气氛,同样的,他也该作严肃状就做严肃状,让士兵们不得稍微轻慢,丧失了警惕性。

郑云鸣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头顶上西门城楼上架设的战鼓咚咚的响了起来,四面城壁上同时吹响了号角,浑厚的声音激荡在襄阳军民的耳中。

襄阳的反击从这一刻正式展开!

满城的号角声惊动了在外围布防的蒙古军队,站在角楼上观察的士兵们看到数以千计的骑兵从西面的营地中奔驰而出,紧急增援到南北两翼。大营中也骚动起来,在很短的时间里蒙古骑兵就呐喊着冲出了营地,胡笳长鸣,鼓声隆隆,精锐的骑兵们打叠精神,准bèi

迎击出城挑zhàn

的宋军步队。

军前行中书省事、行军都元帅粘合重山,在告警的胡笳响起的时候正在读着从河南送来的公文,曲出用人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若是粘合重山和塔思换了位置,对两个人的才能都是浪费。对于富贵世家出身的粘合重山来说,进迫到宋朝的腹地去和成千上万的敌军反复搏杀,并不是他的长项。但对塔思来说,他留镇襄阳除了能在对付宋军出城野战时增加胜算之外,对部署整合围城行动,派发文书催运军饷粮草和民夫并没有任何概念,因为塔思不通汉文,传达的命令也只有书记官先书录成蒙古字,然后用快马急递到各地州郡交给当地镇守官,再由本地的通译翻译成汉语,这样一往一来,颇为浪费周折。粘合重山不但精通儒学,而且对北地的官场习俗了若指掌,曲出将留守和调配粮食民夫的任务交代给他,正是发挥了他最大的优势。

第五十二回 八千剑戟连车营(2)

但反过来说,当宋人主动从城中杀出的时候,他的见识就没有塔思一样机敏了。

当他站起身来的第一句话是:“唤忽都虎和抄思来!”大军撤走之后,前方的指挥就由两个万户分头进行,抄思负责监视围困城中守军,忽都虎则是集中兵力清扫外围城堡。当面临敌袭的时候,粘合重山原本应该迅速赶往前线和抄思会合,共同抵御宋人的进攻。但他这一句话就得让两个正处在决断关头的方面指挥者脱离指挥岗位前来听从远在后方的总帅的命令。这是一道见机不明的糊涂指令。

好在蒙古军中的万户都可以称得上是一时的雄才,等粘合重山披挂完毕,走出大帐的时候,各营的蒙古骑兵已经自行上马,飞马赶往前线。粘合重山在中军的穹庐前等待了一会,两名负责传令的箭筒士飞马而还。

“抄思土绵正在前线组织攻击南人的出城军队,他请求元帅给予增援部队!”

“忽都虎土绵说,攻击骆驼岭南人城堡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决不能在此时分散兵力,他请求元帅在抵挡出击的思南思兵马之余,向他增派援军!”

粘合重山狠狠的一拍扶手:“援军援军,我哪里还有援军!知会抄思,叫他自己组织兵力发起攻击,知会忽都虎,叫他马上从橐驼岭返回,参加围歼出城宋人的战斗!”

他这时候才真切的感觉到在面临襄阳城大军的时候一万数千骑兵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这又能责怪谁呢?原本他还有一支足以应付各种紧急情况的生力军马,即从南门上撤tuì

修整的夹谷留启女真万户部数千人。这些是女真本部人马,并是他的同胞,指挥灵便,也会出死力打仗。可是他为了照顾这些同胞将他们派往均州先行就粮去了,这个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刻忽都虎未归,他只能以手头的一点兵力来迎战数量庞大的襄阳宋军。

但单单从场面上,绝对看不到宋人因为数量优势而占据了战场主动。在襄阳西侧,从城门里源源不断的开出的振武军先头部队,面临着蒙古两千户骑兵持续不绝的箭雨骚扰,尽管他们的先导弓箭手迅速占据了两翼对敌军骑兵的骑射予以回击,但是训liàn

的不足和步弓在机动性上的劣势使得他们始终处于被压制状态。振武军作为整个荆楚军的第一梯队,完全是依赖其严酷的纪律和军官们不管鼓动士气在游骑兵的箭雨下开始布设阵势的。

一面是轻骑们来去自如的冲着出城的宋军放箭来进行袭扰,一面抄思也在指挥着乃蛮骑兵在远方列阵以待。游骑兵的弓箭是杀伤不了多少敌人的。要在奔驰的马背上百发百中的杀伤敌军,非得在靠近敌人数十步的距离上开弓放箭不可,但抄思的轻骑兵却无论如何不肯过分靠近宋军的大阵。这个道理双方已经看的很清楚,他们是在畏惧宋人的火铳齐射。

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还不长,但得益于它的发明者的一些“先知先觉”,火铳得以以一种比通常要成熟的形态出现在战场上,并且已经对战争的形态产生了影响。

若是以往的女真人、契丹人或者蒙古骑兵对抗中原的步兵时,通常会派出没有防护装具的轻骑兵在数十步的距离上以极为精准的骑射骚扰步兵大阵。这种往来奔驰的骑射如果不是遇到训liàn

极好的弓箭手群的还击,将会对步兵阵型构成严重的破坏。对于草原上行猎而生的人们,在奔驰的马背上射中猎物飞鸟本是用以糊口的技能,射中一个人更加不是问题。步兵弓箭手们的射术远不如马背上成长的骑手。更加不习惯射击往来奔驰的物体,所以在这种围绕步兵阵型的对射中游牧骑兵显然是占有优势的一方,在许多战役里他们甚至未曾对敌军步兵发起一次冲击,只是单凭又快又准的近距离射箭就将步兵的意志摧残到崩溃,然后只剩下一面倒的追杀。

但进抵的襄阳的初次交锋中,乃蛮的游牧骑兵遭到了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的袭击。宋人的火铳队在数十步的距离上开火齐射,用弹幕对敢于靠近的乃蛮轻骑进行杀伤,他们也不论什么射人先射马的原则,一排铅弹过去,人马俱倒,加上巨大的烟雾、枪声和火焰,对轻骑兵的震撼体验从未有过。自从那一日之后,轻骑兵们不约而同的选择离开火铳远远的躲着放箭,这样准头缺乏的火铳固然只能弹丸乱飞找不到靶标,但骑手们射出的羽箭的力道也准头也下降的非常厉害,不要说力透重甲,甚至有远远射出一箭还没有靠近宋军外围就已经力尽坠地的。

抄思对此大为不满,他将几个轻骑的千户叫了过来破口大骂,作为指挥者,他很清楚宋人的火铳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恐怖,一排铅子打下去真zhèng

能命中骑兵的寥寥无几,要不是铅弹从骑兵头上飞过,要不就是打在地面上,如果不是这些该死的烟雾和声音助阵,火铳的实jì

杀伤效果还不如步卒的弓箭。

但后面观察和亲身发起冲锋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第一线骑兵对于火器的恐惧任军官们怎么严厉督促也难以随意消弭。更何况就像有的千户抱怨的一样:“人纵然不怕,马也会害pà

,强行逼迫有什么用?”

正是如此,战马要适应新出现的火器的声势,需yào

骑手经过一段时间的训liàn

才会有效果,难不成将每一匹战马的眼睛蒙上,耳朵刺聋就能一劳永逸了?而且经过襄阳初战的检验,这些瞎马盲驹的实战效果并不如意,失去了听力的它们连骑手的召唤也一并丧失了,在战场上会不时的表现出暴躁易怒的情绪,这对于激战中的骑兵来说是最危险的事情之一。

唯一用以对抗火器的声势的正道,就是将战马看成普通士兵一样,慢慢训liàn

它们适应这些奇怪的气味、巨大的声响和突然出现的火光。而这需yào

时间。抄思现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轻骑兵们,在十户和百户的率领下冲到距离宋军几十步远的距离上开弓射击,然后被宋军一顿火铳赶得远远的。

这捉迷藏式的打仗简直是一群三岁小孩玩的把戏,抄思看着宋人的方阵一个劲的前压,似乎是直冲着西面大营的方向攻了过来,他略微有些诧异,在面对骑兵的威胁时步兵最好的策略是不动,因为一旦敌军骑兵这个时候发起冲锋移动中的步兵是最容易被冲散的。但宋军的步兵只是一个劲儿的将阵势超前推进。他还看到宋军的方阵后面,还源源不断的有兵马从城里开出,那是由步兵、骡马和大车组成的队列,他顿时明白了宋军不停开进的用意。

以步兵大队为前锋,将其展开作为屏障,在本军面前从容不迫的架设起车阵,这就是宋将郑云鸣的如意算盘。偏厢车阵究竟怎样,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过,但是依照宋人在九重驿留下的种种痕迹,显然今天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运用这种武器了。

对于抄思来说这种武器并不陌生,在河北交战的时候,当地的豪族也推挽着大车列成阵势迎敌,但老实说这些破旧的大车没什么用,如果使用者纪律松懈的话,这些大车组成的环形防线根本就挡不住蒙古骑兵的冲击,更何况如果他们来不及结成环形防线,更加只会成为步兵的累赘。

对于抄思来说,现在这些笨重的大家伙已经成为了前锋线上的宋军步兵的累赘,为了掩护这些大车队的开进,宋军的先头部队不得不一面分张两翼保护住大车队容易被袭击的侧翼,而同时他们的前锋还必须不停的行进,一直到掩护车队占领既设阵地为止。

既然他们主动将自己暴露在危险里,抄思总不好意思不利用这个机会。

他催马朝前,正要赶到骑兵阵列前方号令出击,却看着粘合重山带着骑兵卫队策马自后方赶了上来。他低声哼了一声,牙根又开始疼了起来。历来前方指挥官最忌讳的就是来自后方的牵制,尤其是当总帅亲自上第一线指手画脚,如果总帅真的是如先代大汗那样英明神武或者如木华黎国王一样神机妙算也就罢了,这位汉地的土绵那颜可不是治兵的主儿。

果然粘合重山一来到忽都虎身边就大声喝道:“为什么还不尽情突击!敌人的阵势在移动,这可是最好的时候!”

忽都虎一言不发,飞奔到队伍最前列,举起右手,朝着前方一挥。

一名忽都虎的亲随举起角弓,将一支飞镝射向宋军大阵的方向。

乃蛮骑士们长声嘶喊,举着长枪开始对宋人进行冲击。

王登一面策马缓步行进在队列中,一面随时留意着对面骑兵的动向,蒙古人将阵势张的很开,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第五十二回 八千剑戟连车营(3)

虽然这样零散的冲击力度不够,在第一次冲击中很难击溃防备严密的步兵阵势,但是却能从多个方向上威胁到敌人的阵线,从而很容易探查出来哪里是敌军阵线上的薄弱环节。

王登这时候觉得自己的阵线到处都是薄弱环节。为了掩护伴随车阵出动的土龙军,不得不将振武军的阵线拉得很长。每个长矛手至少距离自己的同伴有三四尺的距离,这样稀松的侧翼不过是纸老虎而已,吓唬不住久经战阵的蒙古骑兵,更加吓唬不住对方的主将。

敌军的重骑兵大队一启动,两翼的振武军阵列就匆忙互相靠拢,恢复到长枪如林的模式。

在他们身后,土龙军的长枪阵列已经能递补上来,掩护住暴露出的侧翼。前线的步兵阵势以半月形略微向外凸出,土龙军的神臂弩手和火器手压住阵脚,全神贯注的等待着敌军骑兵的冲击。

振武军的火器手和弓箭手们抢上前去,重新展开三叠阵势,只是这一次来不及在阵前布设拒马。他们必须以血肉之躯阻挡住敌骑的一次乃至多次突击,为身后车阵的展开争取时间。敌军最先进入射程的大约只有几十名骑兵,王登估算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这些冲前的先锋小队只是用来引诱宋人消耗弓箭的诱饵而已。他们对振武军完全不起作用,振武军的原则是宁可敌军多冲近几步,也要让弓箭和火铳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

乃蛮骑兵越来越近,很快就接近到三叠阵的射程内。朱胜一声令下,弓箭手们对准前方冲突而来的敌军开始射箭,第一轮射击之后又是第二轮,第三轮射击。在敌军靠近之前五轮射击顺利完成,在带着硝烟味的火铳手从前列撤下之后,就只剩下三排长矛手和敌骑的最后碰撞了。

同样的结局再一次上演,如果说和第一次冲击长矛阵势有什么不同,是振武军的长矛手在经过了紧张的初战之后,这一次的斗志更加旺盛了。而乃蛮骑兵也不再一味死冲,而是利用手中的马枪拨开密集的长矛然后再进行刺杀,但是不管如何胜负是显而易见,宋人的长矛在长度上一定会比马上使用的骑矛更具有优势,而站定的宋军只要自己不崩溃,在冲击骑兵面前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壁。

连续的三次整队冲锋,乃蛮骑兵们一无所获,这是抄思可以预料的结果,他所需yào

的也不过是利用轮番冲击来减杀长矛手的气力而已。对于振武军的极限在何处,抄思知dào

的清清楚楚。

只要熬过了七个回合,他们随时有讲振武军的步兵一击而溃的机会!

但这个时候他却发xiàn

振武军开始有秩序的逐步后撤。是要在气力消耗殆尽之前返回城中修整吗?不对,抄思这时候才发xiàn

,宋人已经在步兵队后建立起了大规模车阵。

这时候的宋人车阵,才是真zhèng

应用在野战中的防护阵型。上百辆偏厢车依照城池的模式拍成一道环形防线。毎两辆偏厢车之间用拒马连接,偏厢车外又放置了鹿角和拒马,外围撒布了铁蒺藜,车阵内竖起一根木杆的瞭望台,已经做好了准bèi

迎击敌人的进攻。

这样的车阵,和抄思在河北山东遇到的那些用大车仓促连环组成的车阵完全不同,就算远远的他也能看得见偏厢车向外一侧的壁板上开出的洞口,那是为了大型火器施放而开的炮眼,这样戒备严密的战车堡垒,绝对比步兵结成的长矛阵势更加难以攻克。

但好在这些庞然大物也不会主动进攻他手下的骑兵。只要他们呆在火铳和竹将军够不着的地方,车阵对蒙古军团不构成丝毫损害。他只是看着振武军的步卒们井然有序的往车阵中撤tuì

。一旦他们全部缩进车阵中,乃蛮骑兵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吴潜站在城墙上目睹战争的进程,他对赵葵说道:“副都统这种战术未免太过消极了,哪有我军主动出击却自己守在战车防线里不出来的?难道他打算守在车阵里一整天么?”

赵制置使显然没有过多留意这位襄阳城中第一幕僚的发问,过了一会才回答道:“断然不会如此,蒙古人应该马上就会对车阵发起进攻的。”

“但是蒙古人主动进攻车阵就是以短搏长,”吴潜说道:“就算是吴某一介书生也看的出来这笔买卖不划算。”

赵葵说道:“你没发xiàn

郑云鸣大举出师的用意所在么?留神一下他布置车阵的位置!”

吴潜举目望去,距离城门二里之外,郑云鸣的六个巨型车阵沿着城墙一路向南延展,出城之后振武军的布阵就偏离城门一里有余,到车阵布防的时候,整个阵势更是沿着西南向一路展开。与其说是要迫近西面的蒙古军本营所在,不如说更加接近西南一隅的蒙古军投石机阵地。

吴潜是个聪明人,不待制置使继xù

解释,已经看出了郑云鸣的真实用意。他的目的并非是直捣蒙古军大营,而是着意清理敌军外围的投石车和障碍物。固然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是城池解围的不二法门,但襄阳城中骑兵数量有限,训liàn

又不精良,光凭着步卒大队一个劲儿的前压,不但无助于歼灭城外的万余骑兵,反而会在敌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下很快磨灭士气,消耗体力,最后只能在游骑反复耐心的驰突下崩溃。要知dào

襄阳城中最有纪律和体力的振武军,也不过能在蒙古人面前打十一个回合而已。

故而宋人此次大举出击,目的其实是为了外围用于封锁自己行动的壕沟、矮墙、小堡寨和栅栏,以及破坏蒙古人的投石机。这一战真zhèng

的主角是荆鄂都统万文胜,而不是实力最强dà

的郑云鸣。郑云鸣的精锐部队不过是一个用以牵制西门敌军主力的诱饵而已。

但对于城南和西南的投石机部队来说,郑云鸣的车阵也完全切断了他们和西面大营的联系。笨重的投石机面对着从南门疯狂杀出的万文胜军时,只能仓皇退向南山山中。这无疑是一条死路。

万文胜的队伍很快驱散了南门千余骑的袭扰,在敌人面前安全的展列开阵型,使用步军弓弩手拼命的射击压制敌军的弓骑射手,试图将他们赶的远远的,步军长矛手和刀盾兵快速推进,直冲着正在慌忙撤tuì

的蒙古投石机杀了过去。

要挽救投石机部队覆灭的命运,只有唯一一条路可行,就是从正面撕开郑云鸣的大车防线,为骑兵增援南方冲出一条道路来。当然蒙古人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冒险绕过大车防线或者从两个车阵之前冲过去。但车阵与车阵之间已经布设了三道拒马,中间洒满了铁蒺藜,宋军有了车阵的依托,布设工事更加从容不迫,而如果绕道而行,他们就只能从山坡上徒步翻越,且还会遭到宋人在车阵中发射的强弓硬弩和火器。与其这样,还不如正面和车阵对决来的有力。

粘合重山不住的催促抄思道:“快快进攻!城南的投石机制作不易,如果被宋人破坏了,不知dào

攻城更要迁延到几时!”

抄思沉默着,眼神中充满了鄙夷,谁不知dào

宋人的目的就在于用胜利换取时间,只要不断拖延蒙古人进攻的进程,到了初夏暑热升腾的时候他们不退兵也只有退兵。而想夺取襄阳,城南的投石机不能就这样被宋兵轻易毁破。他们必须挽救城南的投石机部队,最起码如果保不住笨重的投石机,也要营救出这些宝贵的工匠和砲手。如果失去了工匠和砲手,攻城的进度几乎就等于停滞了。但如何进攻防守如此严密的车阵,岂能是仓促决定的?

如果女真部队在就好了,他可以驱使这些女真的士兵为前驱,以步战的方式冲开宋军大阵,或者汉军几个万户在,也可以动用他们的兵力来进行肉搏绞杀。但汉军都随着塔思国王南下征伐,他们要负责清理南方各处城池和工事。而指挥围城的总司令,偏偏又是这位粘合元帅,指望女真兵替自己火中取栗是不成的了。

他咬着牙,看来只有使用国人来进行残酷的步兵突击了。如果使用草原本部人马来遂行这种危险的任务,即便是侥幸取胜也可能会在曲出面前受到责罚。因为草原上的人口实在太少,而他们占据的土地又实在太广阔。以至于一个草原战士的生命也随便浪费不起。但若是放任宋人将投石车和砲手一网打尽,他面对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减户或者杖责了。乃蛮人作为被征服的部族,虽然比汉人和女真契丹好过,但也需yào

小心谨慎的生活。吃了败仗的责罚,他们承shòu不起。

抄思大力挥动着手臂,冲着前方的传令兵喝道:“诸军下马,结成步阵!!”

第五十二回 八千剑戟连车营(4)

乃蛮骑兵们纷纷翻身下马,在前方结成巨大的步兵横阵。和蒙古本部不一样的是,真zhèng

的乞颜、塔塔儿、弘吉剌部众不太重视阵型,结阵往往随性而为,忽聚忽散,只图野战斗狠,不顾大局整合。若论质朴矫健,颇有些上古散星阵势的意味。乃蛮军马军盛,步队也稍有纪律,懂得结成数排横阵,以整体的队列推进到敌军面前。当然,最后冲击的时候实jì

上还是各自为战的,和宋人当世无双的铁血步阵不可相提并论,但步阵全靠战斗技巧和士气胆勇,若是纯靠阵势就能分出胜负,那成吉思汗的下马蒙古战士又是如何正面仰攻,以步军破了乃蛮禁卫军的防备,让太阳汗落荒而逃的?

抄思自信他的健儿们虽然不如真蒙古本部的彪悍斗狠,却足以威吓这些胆小的宋人了。所谓之前能够与蒙古人打十一个回合的南军部队,不过是当中精锐中的精锐而已。说不好是思南思汗将自己的禁卫军派来也不一定呢。总之根据整个南北交战的局面来说,南人缺乏勇锐是确凿的事实。

粘合元帅对南人更是不屑一顾,连声催促道:“快些安排进攻,南人不足用。当年金国兀术元帅只率领四千精锐骑兵就横行江南,视宋人百万于无物。今日将军有兵有将,何惧宋人,只要一次接触他们就会溃败的。”

抄思只不做声,安静的观察了一阵宋人的这六个大阵,虽然中央的阵势是通向南方投石机阵地最便捷的道路,但那里也猬集着宋人这一支军中最强的精锐,根据汉地通译的解说,那里悬挂的是南人第一名将郑云鸣的旗帜,从那里进攻,片刻之间绝难取胜。

他斟酌了一下,决定从自南属第二个大阵进攻,这里兵势看起来并不如其余大阵中厚重,旗号也不多,从这里发起进攻,宋人的援军也难以迅速救援。所谓长蛇之阵,攻其首则尾至,攻其尾部则首至,攻其中则首尾皆至,这是孙武子对军队的要求,如果布置成一字长蛇阵,反而不会有各路及时救援的效果。蒙古军猛攻其中一个车阵的话,宋军极难及时达成救援。中原有打蛇击其七寸的道理,自然是因为这里是蛇的心肺所在,一击而让其丧失行动能力,但兵法概要也正是如此,五寸处是敌军的腹心,往往守护严密,末端处无伤大雅,即便全部折损也难以对战局收一定之功,攻其七寸,既能让腹心受到威胁,牵制大军的动向,又能击打在其最用不上力的点上,使得敌军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里。

他纵马上前,一直奔行到自己的将旗下,摘下马背旁边的牛角大弓,取出一支鸣镝,嗖的一声朝着南边第二个宋军车阵的方向射去,喝道:“今日有进无退,乃蛮的拔都儿们!进攻~”

杨掞将头探出偏厢车外,眼见着战鼓咚咚,号角长鸣,蒙古大军丢弃了战马排列成严密的阵势,一面高声叫喊怒骂着,一面挥动着刀剑和盾牌,朝自己的大阵压了过来。

他兴奋的朝着偏厢车内叫道:“果然果然!朝咱们这里来了!统制快付钱吧!”坐在偏厢车边的葛怀满脸笑容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扔了过去:“好好揣着,还不知dào

你有没有命花呢!”

“放心,您跟我都是福大命大之人,蒙古人等闲是弄不死咱们的!”杨掞跳下战车,一面用手中的小令旗指挥步兵进入车中防守,一面笑着说道:“我就知dào

一撤旗号,将士兵们蛰伏下来,十有八九鞑子会上这个当!”

这个时候,偏厢车旁卧满了正在埋伏的土龙军中军的士兵们,这个大阵正是中军驻扎所在。土龙军的最高指挥阶层杨掞统领和振武军葛怀统制一同留在阵中。郑云鸣的吩咐是大阵多安排旗帜和疑兵,将对方攻击的重点牵引到自己坐镇的中军车阵上。但杨掞却故yì

收起一部分旗帜,并且将军士隐藏在大车的阴影下,他的目的则是尽量吸引蒙古人朝着自己进攻。郑云鸣是全军总帅,又是全军之胆,他不可能让主将去亲冒敌军集中兵力的突击。而他杨掞无所谓,因为土龙军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即便这个车阵被蒙古人击破,甚至他杨掞战死沙场,土龙军也依旧会继xù

战斗下去。这是他对自己部下的全心全意的信任,虽然他不如王登那样以铁律约束,但相信自己的军队绝不会逊色振武军半分。

何况葛统制早就憋着要报第一战被击败的耻辱。若不是如此,他怎么会带着振武军中军的一百亲兵加入了杨掞的阵势,并非是他不信任王登,但说起调动敌人,整个大军中无人能出杨掞其右。说起来可能很简单的事情,更换一些旗帜,减少一些旗帜,增加减少火堆,将一部分人的行迹隐藏起来。但别的人做和杨掞做起来,效果大不相同,杨掞在运用这些伎俩方面是天生的大师。以致郑云鸣都觉得奇怪,这位战争的鬼才是如何才能在宋蒙交战中一直默默无闻的。

如今抄思万户就像被杨掞牵引着一样,对他自身所在的大阵发起了进攻。直到这一步为止,杨掞都做的得心应手。但他真的能够以本阵的一千余名兵力抵抗住二倍有余的乃蛮下马骑兵么?这些乃蛮人居住的地方靠近河西,多带铁甲,刀剑俱锋利,虽然装备不及怯薛禁卫,但他们占据有步兵搏斗最重yào

的优势,局部的人数优势。

所谓一夫当关,披坚执锐,横扫千军之类的豪言壮语,在中国数千年战争史中能做到的不过凤毛麟角,必须在天时地利人和的诸般配合下,才能有一场完美的以少胜多的步兵正面攻坚战斗。举凡所谓名将,其实大多只是遵循一条简单的制胜法则,在局部造成兵力上的优势,将敌军阵势的一点坏灭,然后利用这一点不断扩张战果,导致全局之势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扭转。抄思自降服蒙古大军以来,跟随军团叠经戮战,自然胸中有韬略在。他第一眼看见宋人布下的车阵,就断定这道一字防线最有利于自己在局部集中优势兵力。一字长蛇阵本来就不利于集中兵力,何况还是用拒马子和偏厢车将自己的兵力主动分割开。这套防御至强的战法背后,就是进攻和机动的极弱,宋人在铸造了偏厢车防线的铜墙铁壁的同时,几乎是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自己建造的六座牢笼中。

战争的伟力,来自于进攻,且唯一来自于进攻。这是草原男儿自诞生起就牢牢握在手中的铁则。任他们在别人的土地上见识了多少高大的城池,多少险峻的雄关,多少易守难攻的地形,这条铁则是深烙在他们大脑深处的不可动摇额信念。当他看到郑云鸣居然布置成这种阵型来对抗蒙古大军的时候,抄思就认定了今日之战必胜。敌军的盾牌再坚固,只要持续不断施加打击,总能让它出现一条裂痕,进而让其分崩离析的。

他所依靠的,就是超过二千名下马乃蛮战士和永不停歇的进攻精神。而除此之外,他还要使用其余的骑兵分拨牵制宋人其余的车阵,让其自顾不暇无法及时对南方第二个车阵形成支援。一旦下马战士突pò

车阵,他们就将从突pò

口源源不断的冲到宋军车阵之后,从侧后袭击那些正在追杀自己砲手的宋军步兵们。

这一作战计划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时间,需yào

乃蛮战士们用极强的战斗力迅速打破宋人的车阵防线,让骑兵能够有机会在砲手军被歼灭之前突袭宋军的背后。郑云鸣看着乃蛮的步兵大阵在咆哮和嘶喊声里,铁凿枪如森林一样,枪尖在稀薄的阳光下散发着冷光,挥舞的重型战斧显然是来自北方和金国战斗的缴获。其实乞颜部和别的草原部族可能不会使用那么巨大的战斧,因为这样的战斧在马上不便使用。他们更喜欢使用能在马上挥舞的单手战斧。但乃蛮战士的策略显然有所不同。

能打得过么?郑云鸣站在中央的车阵里,看着声势浩大的步兵阵一步步的逼近杨掞所在的位置。他侧身对陆循之说道:“咱们派遣一支振武军去增援纯父怎样?”

陆循之沉毅依旧,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作战的时候向来不说半个字的废话。这一句话就代表了当前的形势判断,此时两军尚未交战之际,将生力军填充进战线里,压缩了原本车阵中土龙军的作战空间,不但只会捣乱,同时还表现了主将对部属的不信任,以及徒然消耗掉生力军的气力。在真zhèng

需yào

这些军队去填补漏洞的时候他们就会软弱无力。

郑云鸣当然知dào

这当中的道理,但他素来用兵多疑,即便是对杨掞和王登也是忧心忡忡,其实古来名将多半都是在坚信部下的意志和实力与怀疑一切之间反复摇摆,既有过分相信部属而导致全盘战局崩坏的,也有多疑寡断而导致丧失战机的。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想当名将,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1)

郑云鸣当然知dào

这当中的道理,但他素来用兵多疑,即便是对杨掞和王登也是忧心忡忡,其实古来名将多半都是在坚信部下的意志和实力与怀疑一切之间反复摇摆,既有过分相信部属而导致全盘战局崩坏的,也有多疑寡断而导致丧失战机的。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想当名将,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幸好这时候的郑云鸣已经显示出一点名将的特征,他虽然对蒙古人的战斗力还不十分有把握,但却相当肯定的知dào

杨掞的部队绝不是一击就能粉碎的鱼腩。他终于决定在杨掞还没有真zhèng

露出败象之前,按兵不动。

这个时候杨掞却抢先行动了,迎着乃蛮步军不断发射的掩护箭矢,偏厢车开始发出怒吼。弓箭手和强弩手躲在厢板后瞅准了机会猛烈射击,伴随着火铳和竹将军接连不断的鸣响。走在最前排的步兵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若是说抄思的进攻有什么考lǜ

不周的地方,就是他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会使用步军进击的情况。若是他真的有所考lǜ

,一定会派遣工匠制造一批新车盾来掩护步兵的进攻。先前制造的一批车盾大多毁于宋人的陷坑和火炮突袭,然后在夜里被宋军派人出城焚毁,现在已经不敷使用。对于步战纪律并不严谨的蒙古步兵们来说,车盾是他们抵挡宋人强弩的重yào

手段。抄思没有下令让人补充新的车盾,或许有城下人手紧张、任务繁重的苦衷,但既然没有车盾提供掩护,就得冒着进攻时遭遇到宋人弓弩不停打击的风险。更遑论宋军此时还有火器助阵。

但值得庆幸的是乃蛮军的士气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姿态,一方面是因为抄思带兵得力的缘故,一方面也是因为和火器接触的多了,渐渐熟悉了火器的秉性。人最恐惧的是捉摸不定的东西,一旦接触的熟稔了,也就对这些兵器习以为常起来。更何况宋军的火器还远远达不到在双方进入肉搏之前就能将敌人击溃的地步,不,可以进一步说的是,这些刚刚诞生的家伙甚至不能在敌军步兵的进军途中给予足够的杀伤。它们的精度很差,威力也不足。除了令人惊异的竹将军和木将军之外,其余的火器造成的震撼感也不够。

当乃蛮战士顶着弹丸和箭矢一步步推进到车阵之前时,突然发了一声叫喊,大队从前方开始解散,士兵们举着武器朝着车阵猛冲过去。他们首要的冲击对象是两车之前的拒马子,也有不少铁甲战士试图攀附上偏厢车,但车前伸出的矛枪阻止了他们,土龙军的士兵们也躲在车内一刻不停的射击。聚集在拒马子附近的乃蛮步兵们用重斧一斧头一斧头的将拒马砍开之后,他们立kè

就遭到碗口铳和火铳的迎头齐射。巨大的响声和烟雾过后,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一刹那,双军的士兵们一齐安静了下来,仿佛每个人都不知dào

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但这诡异的宁静片刻就被打破了,一名乃蛮百户大吼一声,双手高举起战斧踏上前去朝着一名举着盾牌的土龙军刀手劈了过去。那刀手侧身闪避,也挥刀迎击。两军大声嘶吼,混战在一处。

土龙军的混战与别军又有不同,他们都是以小队为单位行动,三人手持刀盾,二人手持长枪或大戟,近处可以肉搏,远处可以刺击。小队各自为战,掩护侧翼,但始终组成一条战线将本军的火器手和弓弩手隔绝在战局之外,而火器手和弓弩手则在战场上自由狩猎,看准了机会挨个狙击没有防备的敌军步兵,另一方面,乃蛮在后方的步兵们也趁着第一线的同伴陷入与宋人的绞杀中,张开手中角弓不停的射出冷箭。这种战法比起振武军的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自然显得不那么牢靠,但别忘了,这里是车阵内部,空间狭小,障碍众多,正是这种小队分头战斗模式的用武之地。

每个单打独斗的乃蛮士兵都要受到五六个土龙军的围攻,他们的格斗技巧比起怯薛军士来说是不如的,但幸好他们也懂得互相支援的道理,铁凿枪在后方猛刺,而手臂上带着铁团牌的刀手则在前方格挡,近距离格斗互相配合的战术效果比单挑要强了很多,大抵是取了扬长避短的优势,即便是只能粗略进行一些配合的乃蛮步兵,其整体发挥的战斗力也超过了只懂得一对一的怯薛兵士。其实想一想也该明白,多少怯薛兵士在一对一中占据了上风,却被敌人从背后一刀一枪取了性命的,战争终究是众人的游戏,而不是英雄般的一对一。

这样的乃蛮军土龙军已经是难以对付,更何况他们还占据着人数的优势。乃蛮兵一面交战,一面努力向前推进,而他们每一次向前推进一寸,就给后面增援上来的部队多了一寸从容展开的空间,随着他们一刻不停的冲击着土龙军的步兵,很快就将几个拒马突pò

口的乃蛮军势联接成一片,大军接连不断的突入车阵中,伴着刀光枪影越来越多的战士尸横于地,这其中有不少乃蛮军士的,但更多的是土龙军军士的,对于振武军来说,这种交换比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土龙军的纪律是依靠个人的武勇和小队战术的支持,一旦本军落入下风之后,土龙军的的阵势就不可避免的开始崩坏,一些在后方的小队已经开始逃遁,两翼的军士们也动摇的,他们原本应该上前包抄乃蛮军的侧面,这时候也踯躅不前。

杨掞刚刚用手中的角弓射杀了一名冲着他迎面扑来的乃蛮步兵,那步兵的铁盔下并没有面廉保护,就趁着他大喊的功夫,被杨掞一箭正中面门。杨掞放下弓来,两名军士挺着盾赶紧过来护卫主将。他环视了一下战场情势,发出了不满的叹息。

“啧啧啧,果然还是顶不住蒙古人,就算是步战也不行,这帮家伙,,,,,,,”

他回身冲着传令兵打了个手势,喝道:“愣着干什么!这时候再不召唤王登就晚了!”

传令兵只是呆呆的指了指中央车阵的方向。中央车阵中间的一座令旗车巍然耸立,上面的旗手小红旗舞动的飞快。在车阵的后方,振武军的大队已经列好了阵势,朝着车阵冲了过来。

论战斗技巧,论士卒坚韧,论装备的优越,当前的宋军实在找不出一个方面能够比蒙古军强dà

的,就算是号称京湖劲旅的荆鄂副都统司麾下二军,也不过勉强能跟蒙古人相持而已。而如果遭遇到比自己强dà

的蒙古军攻击,他们也并不是强悍到不可被击败的存zài



战斗力不足,就更需yào

采用合适的战术,这才是兵法最有魅力的地方。如果是白翊杰这时候在指挥,他一定会用扇子轻轻朝前一挥,淡定的说道:“此战吾胜矣!”郑云鸣没有那么好整以暇的展现风姿的习惯,他只是默默的发出了调动生力军的将令。

这个时代的将官们虽然有生力军的概念,但其实并无储存预备队的习惯。这时的战争气势是头等重yào

的大事,不要说战线大部动摇,就算是前锋数千人被敌军所击溃,都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大溃败。这个时候再动用少量的预备队加入战局又有何意义呢?

但郑云鸣懂得训liàn

有素的部队中建设一支强dà

的预备队的价值。正是因为他的部下训liàn

有素,士气和纪律都保持的不错,所以没有那么容易在战斗中真zhèng

溃散,要维持战线的稳定,一支生力军的存zài

就显得极为必要。具体在今日一战中,甚至以整个振武军的主力作为土龙军车阵的预备队也在所不辞。因为前方有土龙军车阵的掩护,敌人无论从正面或者侧翼都很难威胁到振武军,振武军能够在车阵后方修整足够长的时间,另一方面,战斗必然是在步兵和步兵间展开,且蒙古人能够展开的攻击线不会太宽,骑兵是难以在偏厢车连锁前来去自由的,步兵也会受制于此,窄正面的交锋会放大蒙古人的单兵作战优势,但另一方面使得车阵中的宋兵没有那么容易被包围和溃退,这就给了郑云鸣充分使用生力军的机会。

王登将手中的令旗一挥,喝道:“第一队上前!”将尽三百名步卒在一名副将的指挥下齐声叫喊,冲进了杨掞所在的车阵中。原本有些支撑不住的土龙军看见有强援到来,平地里增加了几分精神,他们的脚步突然就停止了后退,一面大骂着一面将刀剑拼命的向前招呼。已经有些疲惫的乃蛮前军这时候全凭着逐渐胜利的气势在推动着他们朝前挺进,突然对方一股生力军来援,当下就将他们的攻势生生的遏阻了下来。两军在偏厢车后两丈多的地方陷入了艰苦的僵持中。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2)

今天因为特殊原因没能填坑,作为自罚给各位更两章吧。

刀剑在碰撞,人马在叫喊,时不时的有鲜血迸发而出。巨大的钝器敲碎骨头的声响,弓箭离弦的声响,和火器发射的声响笼罩着整条战线,杨掞悄悄的后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观察了一下,虽然勉强支应住了敌军的攻势,但是显然就这一点还不够,因为乃蛮下马武士的数量依旧占据优势,只是他们拥挤在偏厢车防线附近进不来而已。

还需yào

继xù

攻击。他头也不回的拍拍身后的传令兵,喝道:“打旗号给王登叫他继xù

攻击!”身后却传来王登的声音:“不用打旗号,我们已经到了。”上千振武军跟随着突进的前锋冲入了车阵,从撤tuì

修整之后,他们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这个时候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们一加入战局,就如同一股红色的浪潮,将黑色的乃蛮军团团包围,前线疲困的乃蛮武士们被宋军挤压着无法为后续部队腾出空间,等到宋人的生力军杀出的时候,立即被这道凶猛的洪流所冲垮。而他们转身奔逃的时候,又被挤压在后面的后续部队所阻挡。战线一下子混乱起来,因为被友军激励的向前冲杀的宋军,被挤迫在偏厢车左右难以行动的蒙古军,以及不断向前的蒙古后队,夹杂在大车防线的附近,形成了一场混战。

“怎么会这样!”粘合重山怒骂道:“你们居然连这么点军队都解决不掉!他们不是金国也不是西夏的部队,他们是怯懦者!是一触即溃的南军!你是怎么带的兵,这样稀松的部队也敢号称是合罕的队伍么!”

抄思脑门上青筋暴露,他骑在马上一把抓住了粘合元帅的甲绊,全身颤抖着勉强压制住了想将他揪下马来的冲动,慢慢的松开了甲拌,用最高的声音嘶喊道:“再上去一个千户!”

郑云鸣在中央大阵中看见敌军的一部分骑兵又开始集结,并且向着南方杨掞的车站开始移动。如果单纯从战术角度讲,这当然是敌人自爆其短,放qì

了对自己有力的骑兵突击而改用步兵攻坚。但如果他们真的突pò

了杨掞的车阵,在战略上他们就已经赢得了胜利,这就是为何对方主将敢于将这些精贵的蒙古本部骑兵当成下马战士来使用的原因。

而他要阻止敌军主将的增援企图,也得使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战术了。

他回身对卢庆春说道:“是该你出场的时候了!吩咐全队,火速出击!”

卢庆春应了一声,回身喝道:“全军上马!”自从秦武被赵葵要走之后,卢庆春就成了郑云鸣可怜巴巴的一点骑兵部队的直属上司,他自幼生长在两淮边区,那里养马成风,简单的骑术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当然像秦武一样在战马上闪转腾挪他是做不到了,好在秦武自从离开副都统司之后还记挂着郑云鸣的骑兵队,专门派遣了两员在北方时作为骑兵的精悍勇猛的准bèi

将过来协助卢庆春训liàn

骑兵,但这将近二百名骑兵对战争形势的影响可以预见到有多么微不足道。

郑云鸣不这么看,兵力的多少只是战争的一个方面,将领如何分配使用这些兵力直接关乎到战争的胜负,井陉之战里韩信用于偷袭赵军营寨的骑兵不过二十人,就足以扭转整个战场的形势。他也要将这二百骑兵用在最需yào

的地方,用他们来扼杀对方主将的增兵计划。

卢庆春翻身骑上自己的坐骑,这是一匹典型的蒙古马种的黄骠马,多日不曾上战场了,眼看着主人要骑上它第一次征战沙场兴奋的用蹄子刨着地面。卢庆春身后的旗手将一面巨大的宋军红旗紧紧的抱在怀中,背嵬军二百骑兵已经整装上马,蓄势待发。

“按照预先说定的那样!”郑云鸣抓住了卢庆春的缰绳说道:“不要过多和敌人纠缠,只要干扰他们对下马步兵的增援就已经足够了!”他挥动手臂大声喝道:“打开车阵连锁,让骑兵出击!”

正在杨掞车阵外一里聚集的乃蛮骑兵们惊讶的发xiàn

,中央车阵居然自己打开了连环,将近二百火红色装扮的骑兵在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引导下飞驰而出,径直杀向了自己这边。

正在中央车阵外围骚扰的乃蛮骑兵大声呼叫着想要阻止他们,但临时聚集已经来不及,宋军骑兵的速度很快,冒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疾速的冲向刚刚下马来准bèi

列阵,此刻又在慌忙间准bèi

上马迎战的乃蛮骑兵们。

冲在最前方的一匹快马,马上的小将举起手中顽羊角弓左右开弓的射击,每发出一箭必然有一名乃蛮骑兵中箭翻倒,更令人惧怕的是这小将射箭奇快无比,短短一段奔驰的路程已经接连发射了十多支羽箭,将十几个最前面的乃蛮骑兵尽数射下马来。

韩锋放下角弓,从腿侧的得胜钩上摘下骑矛,将它紧紧的夹在腋下。背嵬骑兵们跟随着韩锋展开成雁行阵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冲入乃蛮骑兵的阵中。

“不要恋战,快进快出!”卢庆春挥刀将一个乃蛮兵的弯刀格开,大声喝道:“一击即走!”

经过了片刻短暂的搏杀,宋军骑兵马上拨转码头快速撤tuì

。这原本是蒙古骑兵的长技,不料这一回却被缺乏骑兵的宋人如此戏耍。可惜背嵬骑兵们遇到的并不是大队步兵,而是机动性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精锐铁骑。乃蛮兵当即朝两翼展开,游骑兵纷纷开弓放箭,一面射击一面兵分三路开始追击。

“叫他们不要追击!”在远处观敌料阵的粘合重山大吼了一声,用马鞭懊丧的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胡瓜!”

二百名宋军的骑兵小队牵引着聚拢成大队的乃蛮骑兵们掠过整个车阵。四个巨大的车阵纷纷发炮开弓对本军骑兵进行增援。就在这一追一逃之间,杨掞所在的南侧第二个车阵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一个魁梧的身影跳上了在车阵正中间位置的一辆偏厢车,用手中的战斧一斧头将一名乃蛮军士劈倒了下去,顺手又一斧头,将乃蛮兵插在偏厢车上的旗帜砍断为两截。

土龙军和振武军的兵将们看着偏厢车上的葛怀神威凛凛的模样,各自齐声欢呼,奋力的将乃蛮兵压到了车阵外围。乃蛮的下马武士们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朝后逃走。自从初到襄阳的铁骑冲坚不成之后,他们第二次遭遇到失败结局,宋军士兵们一步不离的追击着逃亡的敌人,不断的用弓弩朝敌军后心射击,但乃蛮武士一旦逃到自己坐骑所在的地方马上骑上马逃之夭夭。

没有骑兵,就算是经过了这么艰苦的战斗所得依然甚少。但杨掞已经觉得非常满yì

,至少经过这一阵的胜利,他们为身后的万文胜队赢得了时间。就在乃蛮步兵们和土龙军绞杀在偏厢车阵中之时,万文胜的轻装步兵队已经追上了四散奔逃的蒙古军砲手们,这些身手矫健的轻装步兵本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才有在军中存zài

的价值,他们虽然只装备了藤牌和普通的破锋刀,但对于只有腰刀或者手刀随身的砲手军来说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尤其在原本用于掩护砲手军的游骑正在和严阵以待的重步兵对峙的时候,这些砲手们就显得更加无助。另一个方向上,几队装备齐整的重步兵在同袍的掩护下,正在往被蒙古人丢弃的砲车上堆积柴草,然后泼上火油,将它们付之一炬。一座一座经过精心搭建耗费了工匠们无数心血的九梢、十一稍和十三稍砲车被点着了,两座超重型的十五稍砲车更是燃烧成了两具熊熊燃烧的大火把,亮光照亮的是襄阳城光明的前景,而升腾的黑烟带走的是蒙古人急速落城的希望。

南方的阵地上已经到处是一股股腾起的浓烟,粘合重山的脸色铁青,他若知dào

抄思的乃蛮兵这么不济事,不如索性将自己的女真部留在身边了,至少这些白山黑水起源的坚韧战士不像这些乃蛮人一样没用。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若知dào

蒙古人部下还有这么不中用的军队,或许他应该在金国多待一阵子,等打败几支这样的军队再来投降,可能地位就不会在镇海和杨惟中之下了。

但今日投石机全部被毁坏,他免不了受到曲出的责罚。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懊悔过去,而是想法收拾如今的形势。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兵数不足,除了车阵当面的六七千骑兵之外,还有留守本阵的四千余骑,加上城南城北和城东的兵力,总共也不过一万多骑,在面对宋人超出一倍的兵力四面出击的情况下,战场又如此局促,始终觉得兵力不敷使用。但他也不敢将城池四周的兵力集中起来,因为城西是一块死地,北西两面靠水,东面是襄阳城,南面是山,在这块七里之地聚集起这么多骑兵来,对于城中数万大军来说是一个极好的目标,一旦敌军以步兵大阵前进逼迫,将大队骑兵挤入檀溪中,就会造成蒙古人前所未有的败绩了。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3)

虽然目前来说他的部队还能占据主动,乃蛮骑兵的骑射对车阵也不是全无损害,但若是想给龟缩在车阵中的郑云鸣什么致命性的打击,根本也无从下手。

望楼上的瞭望手不断的追报着南方战场上的形势,千余蒙古骑兵冒险聚集起来对宋军发起了一次突击,击溃了宋军的一个小阵,杀伤了数百名宋军的步兵,但对大局已经没有裨益。万文胜的部队杀伤和虏获了上千名蒙古砲手军和工匠,将城南的障碍工事扫数破坏,焚烧了大批投石机。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撤tuì

,城东城北的宋军也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任务,逐步再朝着城门方向后撤。郑云鸣一边听着瞭望手的报gào

,一面思考着战场的形势。什么时候应该安排车阵撤tuì

?一定要等到其余宋军先进城之后,自己作为殿后缓缓撤tuì

。车阵的行军是一件极为繁琐细碎的事情,而且在车阵解锁撤tuì

的时候也异常脆弱,经不得骑兵的反复袭扰,所以依旧必须派出步兵大阵在四周进行掩护。他望望身后的西门城楼,已经挂起了代表捷报的日光旗,那意味着赵葵已经准予他相机撤tuì



郑云鸣思考了一下,伸手从令旗架上拿起一面令旗,准bèi

发布命令,让振武和土龙二军中尚未参战的部队前出到车阵前方结阵,为车阵撤tuì

提供掩护。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瞭望手惊愕的叫喊声:“西南方,有蒙古军队来援!”

虽然已经完全错过了时机,但另一员负责攻略襄阳外围堡垒的蒙古大将忽都虎终于还是赶来和主力汇合了。远方的蒙古将旗序列中绣着白色狼头的黑旗迎风招展。忽都虎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另一个蒙古万户的精锐骑兵而已,他更加带回来粘合重山最需yào

的战力。为了攻略襄阳外围的城堡,曲出特别命令史天泽、严实和刘嶷各自留下一个千户的部队供忽都虎统一指挥,说的明白些,在攻城时让汉人和女真人充当炮灰是蒙古军的既定政策,明知如此,但为了自身在蒙古大汗面前的地位,各汉军万户仍然必须命令部下不惜生命,全力攻城。此次划拨忽都虎的三个千户,除了在樊城附近留下一千户用以扫清樊城附近的堡垒和加固障碍工事外,在忽都虎手下还留有两个千户的兵力,用于攻拔襄阳南面的一系列堡垒。自然他们也能够被用于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攻陷正面郑云鸣部署的车阵。

忽都虎此刻却是相当不满yì

,他带着队伍是从橐驼岭返回的。他刚刚完成了对橐驼岭的包围,在城堡周围树立栅栏,又想办法填平了几处壕沟,汉军已经冲上去搭建人梯开始登城,传令让他撤军前往襄阳附近增援的命令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整个攻城计划正可谓是功败垂成,忽都虎的愤nù

当然是有道理的,攻城最重yào

的是一鼓作气。如果计划半途而废,守军的士气就会日渐高涨,而本军的士气则会跌落。

但他若是认为此次粘合元帅不传令让他收兵就能顺利攻下橐驼岭那也错了,橐驼岭的宋军战斗力异常坚强。进攻的汉军还没有靠近城壁已经损失了百人,若是继xù

争斗下去,谁胜谁负尚属难知。但粘合重山这么一发命令。忽都虎正好可以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去。

“曲出大王的命令是先肃清襄阳城周围的这些小堡垒。城内的思南思人我军只需牵制足矣。”他愤愤不平的说道:“如今南方堡垒半途而废,又要正面攻打他们用车辆连环组成的防线。这不是老虎不去追猎黄羊,偏偏要往石头上撞么?”

粘合重山用马鞭指着宋军六个车阵中最中间的一个,问道:“你可知dào

这个车阵是谁在指挥?那将旗上写的汉文是荆鄂副都统郑,也就是曲出大王念念不忘的郑云鸣。”

忽都虎一听来了兴趣,急道:“真的是郑云鸣亲自出来了?”

粘合重山将马鞭靠在鞍桥上,半闭着眼睛说道:“投石机算什么,砲手军又算什么?拿得郑云鸣,抵得上捉拿南朝一千员上将,就是不知dào

忽都虎万户有没有这个胆略来取这桩富贵。”

忽都虎秉性甚贪急,对于这件南征的首功如何不眼热?他大声喝道:“传令行军千户苏屠方,火速集结兵士,准bèi

进攻思南思人的车阵!”传令兵躬身奉令,飞马前往传达命令。不一会,大约二千名汉军士兵在蒙古军阵前开始集结。北地汉军以步兵交战为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骁勇能战的兵士在北方和金国作战多年,也曾经面对面的将金国号称强悍的步兵大阵多次粉碎。这时候面对宋人连环锁结的偏厢车阵,斗志显得格外高昂。

“这下真的是三更起夜摸翻了灶台啦!”郑云鸣望着远方集结起来的敌军步兵禁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马上回头看看陆夫子,幸好这句话他老人家并不听得怎么明白。郑云鸣喝道:“朱胜!招呼你的火器手进偏厢车去!其他人各自寻找工事隐蔽,骑兵们照顾好自己的马匹!”

“鞑子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步兵们纷纷上前或者依托着各种杂物作为工事,或者进入偏厢车保护的范围内。敌军的弓箭手举起大弓开始朝着车阵内射箭,背嵬军和将射军的弓弩手亦以曲射还击,若论起弓弩的质量,当世无过蒙古角弓者,其射程之长,箭矢之利,天下莫敌。舍此而外,则在中土地方而论,偏安一隅的宋朝弓箭,其精利更胜过北地的弓弩。由韩世忠、岳飞等第一线的大将亲自监督,甚至还自行参与研究,开发出克敌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能够压制以北地汉兵为主力的金军。当然,日后两国和议,江南歌舞升平,武备的整治也废弛了。嘉定年间制作的弓弩羽箭,已经没有了绍兴年那样的精良锐利。

一直到郑云鸣建立了自己的军工部门之后,整个武器制作的流程才有所改进。郑氏的幕府中不设检点武器专员,而是由白翊杰亲自负责监督。所有的武器都至少要接受三次检验,每次检验都需yào

经手人盖章画押确认。凡是制造出的武器不合格的,都难免遭到副都统司的严厉责罚。白翊杰又效仿织造匠户、瓷器匠户的分类分步制作流程。将武器的制造细化为十余个甚至几十个步骤,每个步骤固定由一部分工匠负责,这样工匠便能专精其中一个步骤,不必万事学全才能制造兵器。这样的方式对于兵器工匠来说其实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如果将自己胸中的技艺化为数十道简单易学的程序,那么工匠入门的门槛就大为降低,官府对他们的依赖也减少了。但白翊杰上有严令,又亲自动之以情,说道将来大战凶险,国家能不能保住都在两说,这个时候再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影响到武器制作的进程,甚为不智,又说道将来必定和北方胡人戮战连年,断然少不了对武器的需yào

,减少依赖云云简直是没影的事情,相反的,未来国家对工匠们的地位会是越来越重视了。

经过了艰苦而细碎的努力,襄阳的军工生产终于能够跃上一个台阶,能够稳稳的超过北地工匠们的水平而略有超出了。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成绩,要知dào

北方战火连年,各地豪强将手下的匠户督管的十分严厉,若是兵器生产稍有差池,极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就是这样严酷的督促之下,他们生产的弓箭的水准依旧在重新整备过的襄阳工匠之下。这是因为蒙古军年复一年的激战,根本没有空闲来稳定武器生产的质量,为了弥补连年征战造成的巨大损耗,不得已只得采取部分用质量换取数量的原则,忍受兵器的质量的下滑来扩充数量。

然而蒙古军中另有一桩好处,就是漠北本部的兵丁和周围部分蕃族军队会自己制造弓箭、修补战甲,这是草原上必备的技能,自幼就开始学习的,他们制作自己使用的盔甲弓箭,一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心力,所以质量优良。而因为他们自己能制造武器,所以大战之余就地进行制造,根本不用担心武器的数量不够。汉军诸将也鼓励自己的部下向主家的战士们学习这种长处,但显然汉地兵士跟南朝兵士一样是农民出身。南朝兵士不会干什么,他们一样不会干什么。若说是一点优势,那是因为在北地民间素有尚武的习俗,而且经lì

了多年战火,使得他们成为经验丰富的士兵。面对南朝养尊处优且风气文弱的士兵们显得骁勇善战罢了。

但他们面对郑云鸣亲自训liàn

的由京湖农民和矿丁组成的精锐步兵时则是完全处于下风。土龙军中军、前军和背嵬军的弓箭手射术精强,在举着盾牌前进的蒙古汉军步兵队中接二连三的造成伤亡。

第五十三回 局合龙蛇成阵斗(4)

偏厢车上的竹将军和火铳也开火了,浓烟下迎面而来的一排排铅子将步兵横队撕裂出一个个的缺口。这伤亡是如此严重,就连在后方观望的忽都虎都禁不住为前方冒死推进的步兵们捏着一把汗,在如此密集的打击下这些靠不住的汉人随时可能崩溃掉。

事实上,这些汉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坚不可摧,躲在偏厢车上的土龙军士兵们惊讶的发xiàn

,号称摧山震海的北地士兵们在遭到宋军中最精锐的弓弩手和火器手的暴风一样的射击时,也会发生动摇,一些在中后队的新兵调转了方向,悄悄的朝后跑去。但他们根本逃不了多远,走在队伍最后两排的甲胄精良的战士或者用刀斧劈砍,或者用弓箭直接射杀,总而言之,敢于脱队奔逃的士兵断无生路。

在这个时代里除了极少数名将身先士卒能够鼓舞士气将士兵引向胜利之外,所谓“四方纠合之精锐”“百战雄师”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督战队的存zài

。进则百死犹有一生,退则断然送命,这个选择题谁都会做。果然在押队的督战队连斩杀了数人之后,尽管步兵队面对着扑面而来的箭雨弹丸,也无人敢于后退。

郑云鸣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擎在手中,高声喝道:“背嵬军列队,今日和贼众决一胜负!”数百背嵬健儿挺枪握斧,在偏厢车后方一丈多的地方站成了两排,等待着最后的近身肉搏战,他们神色严肃,身形挺得笔直,就好像拦在荆鄂副都统和冒死压上前来的敌军之间坚不可摧的长城一样。

“朱胜到哪里去了?”郑云鸣喝住一名从身前飞奔而过的土龙军前军副将:“这个关节上不来指挥部队,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指挥更重yào

么?”

副将来不及回话,躬身低首,朝着前方的一辆偏厢车一指。那里聚集着一小丛人,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军主将朱胜。郑云鸣知dào

这辆车头上插着三角小黄旗的偏厢车跟别的车仗有所区别,或者说,它是这百辆大车中最有价值的两辆车之一。因为在它上面搭载的不是竹将军或者木将军,而是一门货真价实的铜将军。

朱胜小心翼翼的将铜将军身下的木楔子加上了一片木块,在没有可以活动的炮耳的时候,他们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来调整炮口的俯仰角度,对着火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确定炮口的指向没有出现误差之后,冲着身后举着松枝火把的炮手做了个手势。

那炮手将松枝放在后方的火门,众人齐齐用双手紧紧的塞住了耳朵。巨大的轰鸣声响了起来,一枚铁弹率先飞出膛口,它身后的铁链带着另一枚铁弹随后被巨大的火药射流也推了出来,两枚用一根铁链连住的炮弹在空中飞旋斗转,朝着北地步军阵中射来。走在北地汉军阵势最前方的一名高举着黑色旗帜的旗手躲避不及,被飞转的铁链正好击中了脖颈,连着脑袋和半截被铁锁绞断的大旗一齐跌落下来,伴着还未倒下的尸身喷出的颈血,链弹已经飞旋扫入北地军步兵的阵列中,伴着惨烈的呼叫和飞腾起来的残肢断臂,一大片北地军士兵散倒了下来。

郑云鸣挑上令旗车,一手扶着车上的栏杆,轻轻的击打了一下栏杆,喝道:“打得好!”

在铜将军正在批量生产的时候,郑云鸣就在开始考lǜ

给这种将决定战争走向的新玩具配备适当的弹药。毫无疑问,首要被开发出来自然应该是葡萄弹,这是当前乃至之后数百年里火炮用以减少骑兵冲击的优势甚至最终压制骑兵的弹种。事实上,在这之前郑云鸣的部下们已经在往竹将军或者木将军的炮口中填塞千奇百怪的东西了,有铅子,有小碎石,有绕成一团的荆棘,有铸铁留下的铁渣,还有折断的羽箭,崩裂的短刀碎片,总而言之,郑云鸣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东西他们一股脑的都往炮口里塞,郑云鸣虽然看着这种胡乱折腾他宝贵的火器的行径就头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大杂烩被火药喷出之后的威力相当不错,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最后都被近距离一窝蜂打出的不知dào

什么东西一次撂倒。这样恐怖的威力也成为竹将军不可战胜神话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郑云鸣还是坚持要将葡萄弹的制造正规化起来,比起用途更加广泛但射程也更短的霰弹,葡萄弹可以做到既稍微兼顾一下射程,又能在火炮前方构成一道死亡弹幕,让迎面的骑兵无所遁形。

郑云鸣第二想要开发的特种弹药就是链弹了,虽然在野战中链弹的区域杀伤效果不如霰弹,论起射程又不如实心炮弹,但链弹有一项别的炮弹没有的绝技,就是在平射状态下以极快的速度对敌军的步兵阵列进行的纵贯杀伤。用俗语来讲,就是一打一条线。当然,在对付聚集起来进行冲锋的骑兵冲击波时,链弹也可能造成纵贯杀伤的效果。更加不用说将来总有一天,这种特殊的炮弹会在水面战场上收获意想不到的奇效呢。即便这种炮弹的生产成本比实心铁弹和葡萄弹都要高,也不能阻止郑云鸣下令小批量生产并将其装备部队。

好在自己的运气还不错,打出的第一发链弹造成的杀伤就超过了为了铸造它而付出的成本。郑云鸣这么想着,也许这一发链弹得到的收益还没有完结咧。他看着对面的蒙古汉地步兵们突然齐声吼叫,将阵势解散,以疏散的队形朝着偏厢车阵猛冲过来。

他们显然是被这一发奇形怪状的炮弹吓唬住了,马上疏散了自己的阵型想要靠着速度来躲避下一发链弹的伤害。所以离着偏厢车阵还有差不多半里路的距离就已经疏散了自己的阵型进行分散冲击。

粘合重山引马伫立在后方,看着前方步兵阵这个荒唐的举动也禁不住骂了起来:“愚蠢之极!现在这么凌乱的冲上去,对敌军能造成多大压力?我看郑云鸣用一只手就能把他们都挡回去!”他挥手扬鞭冲着忽都虎大吼道:“让畏兀儿人上去!”

忽都虎沉着脸一声不吭。是的,除了汉军之外,他现在手里还攥着一张牌,不过这张牌他是留给南方山峦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宋军堡垒的,要是徒然在这里折损过多,就真的打乱了他按部就班的扫荡襄阳外围的计划了。正是如此,除了手中留有汉军的三个千户之外,他还留有察合台汗为了此次南征派出的援军,吐鲁番畏兀儿步军一千户。

昔年成吉思汗尚未崛起之时,葱岭以东到玉门关的土地,都属于大石林牙开拓的西辽统治,西辽以契丹贵族治理国家,军队主力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骑兵的主力依赖骁勇善战的康里突厥部族,步兵的主力则来源于当地定居的畏兀儿居民。大唐中兴之际,回鹘也曾以铁马纵横西州之地闻名天下,但西域适合放牧的土地其实远不如适合耕种的土地多,加上这里是古来贸易地区,丝绸之路养活了无数的畏兀儿商旅。回鹘游牧战士越来越多的定居了下来,一方面变成了背靠着坎儿井工作的勤劳的农民,一方面成为了穿梭在远到西海(黑海)以西甚至大秦国,东到高丽等国不断贸易的畏兀儿商人。从农民中选拔的步兵和中原士卒一样具有强健的体力和良好的服从性,多年经商积累下的财富让他们又能为自己的部伍置办精良的装备,这两点配合起来,就是这个时代完美步兵的典范。

更何况这些步兵还有着中原士卒们不具备的,特别的攻城技巧。忽都虎极不情愿让这些军队投入无意义的车阵攻坚中。但粘合重山是上级,而蒙古军临阵军法严酷,他只得举起手示意传令:“让畏兀儿人上去支援汉军!”

传令兵手抚着胸口应承了,转身飞马而去。不久,只见后方数百余骑兵飞奔而来,为首一名千户身后的旗手高举着一面绿色的绣着狼头的旗帜。那千户纵马上前,对忽都虎躬身为礼,然后回身用回鹘语喝道:“下马列阵!”

相近千名回鹘步军弃马上前,在大军前方结成阵型。一名军官对着那千户躬身说道:“请叶护下马执旗!”

蒙古征服西辽之后,以当地贵人继xù

统领本地百姓,就便在本地头人身上加各种那颜的蒙古官衔,然后让他们服从蒙古宣差和本地蒙古兵将的调遣而已。故而回鹘军兵们称呼自己的将领和主人的时候,还是用的本部的官职旧称,而回鹘习俗,本部贵族和步军站在一起的时候,手中擎着本部的旗帜,一只手握刀,将士们看见大将手握旗帜走在前列,自然斗志昂扬,攻无不克。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1)

蒙古征服西辽之后,以当地贵人继xù

统领本地百姓,就便在本地头人身上加各种那颜的蒙古官衔,然后让他们服从蒙古宣差和本地蒙古兵将的调遣而已。故而回鹘军兵们称呼自己的将领和主人的时候,还是用的本部的官职旧称,而回鹘习俗,本部贵族和步军站在一起的时候,手中擎着本部的旗帜,一只手握刀,将士们看见大将手握旗帜走在前列,自然斗志昂扬,攻无不克。

而那回鹘千户只是皱了皱眉头,侧身吩咐道:“别八失里,你去!”

一名青年将校答yīng

了一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军前,接过了那杆绿色的大旗,朗声喝道:“畏兀儿的男儿是战场的雄狮,前进!为主奋战!”畏兀儿步兵们热情的欢呼道:“我主至大!”前方的两名号手吹响了号角,步兵阵型在绿色大旗的领导下,开始朝前方开进。

那请示的军官略带不满的抬起眼皮看了自己的叶护一眼,回鹘寄居西国太久了,彪悍勇猛的性格快要被丝绸之路的繁华折损殆尽了。若是在过去,叶护居然不亲冒矢石领导部下参加攻击,一定会被部下嘲讽轻蔑,甚至被可汗褫夺了职位和部属。但近年以来各地叶护们已经越来越多的不亲自参战,而是派遣一名亲近的子侄,甚至是宠臣代表自己的参加攻击。他们现在坐拥娇妻美妾、家中有成箱的汉地白银、罗马金币和大食金第纳尔,在家乡有高大的房屋,有成群的奴仆,怎么可能再冒着生命危险为异族人冲杀搏命,不管是康里突厥人、契丹人还是蒙古人,只要不干涉他们的安逸生活,他们只需yào

驱使领内的农民为统治者效力就行了。

但是作为他们部下的军士,甚至是近身的将校们,对于叶护们这样安逸的处置,未必没有心怀不满,但是不满放在一边,作为勇悍的回鹘铁骑后裔,他们也不愿意轻易在外族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但在他们在蒙古领主面前展现骁勇战姿之前,前方汉人和汉人之前,先陷入一场惨烈的内战。进攻中央车阵的北地汉军顶着强弓硬弩造成的大量伤亡,冲到了车阵近前。他们看到的是站在拒马后一排排等待已久的土龙军步兵。

“开火!”伴着有力的号令,土龙军队列中响起一排清脆的枪声,这当中夹杂着剑枪和碗口铳的不一样的闷响,但杀伤的效果汇聚起来已经足够惊人。火器的使用,越到后来技术越加纯熟,这一次齐射的威力,已经足够放倒了聚集在拒马外的数十人。浓烈的硝烟气味混合着伤者的惨叫和横飞的铠甲碎片,让每一个人的瞳孔放大,呼吸急促起来,他们知dào

,下一个瞬间就是生死决胜的瞬间了。

拒马外的汉军怒吼着丢了几个冒着烟的铁蒺藜进来,有反应机敏的土龙军士兵赶紧捡了起来丢掷了回去。汉军们挥舞着斧头猛砍着鹿角,一面气势汹汹的涌入车阵中。两军喝骂声不绝于耳,很快陷入了肉搏的漩涡。

正如军前行中书省粘合元帅预料的那样,就算他自己并不是一员合格的将领,但是并不妨碍他看出汉军行军千户苏屠方用兵的错误。将严密的步兵阵列在敌军车阵半里之前解散掉,兵将各自朝着车阵薄弱之处冲击,绝对是一个不智的选择。

步兵的战斗需yào

精密的调配,就算是极为需yào

个人空间来发挥格斗实力的场合,也不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就解散阵势展开攻击,毋宁说越是进攻车阵这样需yào

个人武勇发挥作用的战场,越是要精妙的调配兵力。当汉人的这个行军千户发出解散阵列自由进攻的命令时,他同时也就丧失了对兵力调动的控zhì

权。接下来只能是一场各自进行的混战而已。宋人只需yào

在各个缺口处增强阵势严密的守备力量,就可以很轻易的封死这种无头苍蝇似的进攻。所以他才言之凿凿郑云鸣打退这场混乱的攻势只需yào

一只手,而这一切的失利不过源自于这个汉军千户对一发新式炮弹的莫名的恐惧而已。

何况,郑云鸣伸出来阻挡北地汉军的,是他最强有力的一只臂膀。

各自为战的北地汉军们,只能凭借着本能和同伴的行动来判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整个攻击行动陷入一种微妙的从众盲动之中,而很显然,这个盲动最后能锁定的目标,只有阵中的敌军主将旗帜而已。所以无数的北地汉军裹挟着自己和同袍,一同朝着郑云鸣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但他们却发xiàn

这是一条根本推进不进去的道路。

挡在他们前方的三排士兵,是整个京湖最精锐的步兵之一,不,甚至可以夸口说是整个大宋最精锐的步兵之一。

任雄威已经斩杀了第三个敌人了,但当他将自己的破锋刀从死尸的脖颈处拔出的时候,刀锋依旧像新开刃时一样锐利,发着闪闪的寒光,敌人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淌着,仿佛是在激发着他体内潜藏的兽性,但任雄威家学甚严,即使是这样面对面的厮杀,也很难看到他失态的模样。但另一个方向却全然不是如此,任雄威耳中听到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他略微一撤步,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上,凝神望去,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的地方,背嵬军们好整以暇的围着一员骁勇的小将欢声喝彩。那小将披挂着全副盔甲,行动依旧敏捷异常,手中镶银的长矛一闪,就有一名北地的汉军被洞穿胸口倒下,不说招数之狠辣,出枪之迅捷,就说这一击就能刺穿人的胸膛,这力qì

也大的惊人了,北地汉军都被这小将的神威吓阻,围在小将身侧却无人敢上前。

任雄威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从乡里出来之前,自认武艺已经练的不错,可能天下武艺最强之人也就是这样而已。但加入土龙军之后才了解到世上武艺高强之人直如天上繁星,就算在郑官人部下,他都自认很难排到前五。就连韩锋这小小儿郎,他也自愧不如,别说这一身气力,就是韩锋从上午开始不停的准bèi

和交战,马战之后立kè

进入步战,却几乎没有疲惫的表现。他究竟是怎么锻炼出这么充裕的体力的呢?

郑云鸣站在令旗车上,看着百步之外自己的背嵬健儿将北地汉军如长堤阻挡潮水一样阻隔在外面,大感欣慰。但身后的卢庆春却紧张异常,郑副都统一有机会就喜欢靠前指挥。但他又不是战将出身,真的和敌军遭遇,自卫的能力捉襟见肘,真是一件令人万分担心的事情。但他几番劝阻,郑云鸣却根本不以为意。坚持将令旗车推到距离前线只有百步的距离上,亲自监督着背嵬军截杀冲进车阵的敌人。

突然一颗石子迎面而来,几乎擦着郑云鸣的脸颊飞过,啪的一声的打在了令旗车后的护栏上。卢庆春大声喝道:“有投石兵!护住大将!”几名举着盾的士兵赶紧冲上前来环绕在郑云鸣周围,将他遮护在重重盾牌下,卢庆春冲上前来拉住郑云鸣的袍袖,急道:“此地危险,请大将速退!”

郑云鸣一把推开他的手,怒道:“区区一粒石子,有何需yào

害pà

的!”他仗剑在胸前,大声喊道:“攻击前进,将这群不中用的家伙赶回去见他们的蒙古主子去!”

背嵬军听见身后主将嘹亮的呼喝,军心大振,齐声呐喊,朝着北地汉军压了过去。

韩锋举起左臂的铁团牌,架住了迎面劈来的两柄破阵刀,侧身回闪,抢占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枪将敌军前列的一名旗手刺倒,旗帜翻倒在地。这一击仿佛是洞碎了北地汉军的意志,开始有人朝后退去。背嵬军们一面呐喊着一面排成整齐的人墙,举着手中的矛枪和盾牌,径直用强dà

的气势将对方朝车阵外驱赶,这时候冲入车阵各处的北地汉军也正在和土龙军排列严密的军阵僵持不下,这时候看见有一处的同伴正在被当面的宋军所驱散,微妙的从众心理这时候偏偏又发挥了作用,一个缺口接着一个缺口的北地汉军们争先恐后的朝着车阵外逃去,最后终于演变成一场无可挽回的大溃逃。

朱胜指着卢庆春说道:“叫你的骑兵上马,赶紧追击逃跑的敌人!”卢庆春正要回身准bèi

的时候,却被郑云鸣一句话所阻拦。

“你看看蒙古人的骑兵。”郑云鸣淡定的说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蒙古骑兵们如云朵般聚集过来,张开手中弓开始射箭为溃逃的同伴提供掩护,郑云鸣手下的这么一点骑兵根本不可能跟他们在野外交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好不容易打退的敌人原路逃归。

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眼看着第一波攻击败退的蒙古人已经集结好了第二波攻击的部队。在高举的绿色旗帜下看得出他们身上的鳞甲散发出的熠熠光辉,手中的弯刀和长矛都不是中原的兵刃形式,显然,这又是一支远到而来的胡人兵马。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2)

郑云鸣喝道:“各军马上清理尸体,补充弹药箭矢,敌人已经在准bèi

第二波攻击!”话音还没落,远方已经传来清亮的号角声,列阵已毕的胡人步兵一起振声呐喊,开始朝着郑云鸣中央车阵的方向齐步开进。车阵中的士兵忙着将尸体从偏厢车上推下去,火器手们手忙脚乱的撕开包裹子弹的麻纸,重新为火铳和将军炮填充火药和子弹。他们甚至来不及欢呼,才击退一波猛烈的攻击,下一波攻势马上到来。

畏兀儿步兵的行进速度比汉军要慢一些,大概是因为身上披挂的铠甲较为华丽的缘故。但相对的,当他们进入射程之后,宋人迎面而来的乱箭能够造成的伤害也较小。这还是宋军中质量最好的角弓和角弩射出的箭矢,如果使用聊以充数的木弓,几乎不可能对这些全身披挂着鱼鳞甲的步兵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真zhèng

有威胁的还是火器,而且必须是大口径的火器。在铳弹的杀伤力都被西域铠甲减杀了大半的时候,只有竹将军喷射出的石弹还能一发就让人粉身碎骨。当一枚石弹射入畏兀儿军的阵列时,总会引起一阵惊慌。

火炮将会是铠甲的坟墓。郑云鸣突然想起了前世曾经听过的这样一句话。当时那不过是印在纸上的一句平淡无奇的记述而已,郑云鸣随手翻过,并不觉得如何震撼,只有当他看见那些全身甲胄的武士浑身插满了箭矢满不在乎的前行,而一旦被竹将军的炮弹轰中立即血肉横飞的景象,才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现实的浮现。而竹将军每一次命中,车阵中的土龙军兵士的士气就振奋一次,人们窃窃细语,述说着这些火焰怪物的巨大威力。

“只可惜的是这些火器的数量太少了。”朱胜对郑云鸣说道:“若有一千门铜将军在,何惧敌人甲骑百万。”

郑云鸣摇头苦笑:“一千门铜将军榨干了我也造不出来,若是官家自己出手还差不多。”他用马鞭子敲敲朱胜的头鍪:“不要去想这些没有的事情,至少这一次的胡人还得靠将士们一刀一枪去拼回去。”

朱胜应了一声,高声喝令道:“全军整队,准bèi

迎敌!”

竹将军的轰击显然也减杀了畏兀儿步兵的士气,但总算回鹘的统兵将比溃退的汉军行军千户要理智的多,他大声激励,维持着步兵阵势的士气,一直前进到车阵跟前,才发一声呼喊,朝着车阵内冲来。

“注意维持阵势!”郑云鸣喝道:“我军已经战过一阵了,小心应对敌军的新锐!”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如果兵力占据优势时,对付车阵的最好手段就是轮番冲击,道理很简单,人的体力会有限制,轮番冲击之下,所有防御一方的体力都会迅速枯竭。接下来就是一边倒的屠杀,郑云鸣的本阵军士人数比其余车阵要多,但亦不过二千余人而已。还是那句话,车阵的局限性使得它将集中起来的军队进行自我分隔,使得原本占据人数优势的出击宋军在一个交战区间内反而变成了人少的一方。

蒙古军只要轮番冲击郑云鸣所在的中央车阵,很快这二千人的体力就能被全部耗光。这就是蒙古万户忽都虎的战术,进攻敌军防备严密的车阵的时候,这无疑是最好的战法。与此同时,蒙古军其余的骑兵分头撒布在车阵周围,严密戒备着,以防宋军其余车阵中的部队前来增援。只等待着轮番冲击将中央车阵连同他们的统帅郑云鸣一起碾碎,他们就已经收获了胜利。

但忽都虎的部署还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没有派遣骑兵绕道到车阵之后,堵死郑云鸣撤tuì

的道路。一旦车阵被突pò

,郑云鸣很容易就能在亲兵随扈的保护之下逃入襄阳城中,他们毕竟距离襄阳并不远。但那又如何,第一次正面击败郑云鸣的荣誉就由他忽都虎拿下了,这也弥补了在襄阳第一战中他的骑兵被城门的火炮惊吓没有能够乘胜掩杀振武军的失败之处。

至于为什么不对郑云鸣实行全面包围,是骑兵们还在担心着背后的襄阳城的威胁。若是真的将自己夹在襄阳和车阵之间,两面受到夹击的就是这些骑兵了。

郑云鸣暂时不会考lǜ

逃跑的事情,就他目前亲眼所见,他的部队还到不了崩溃的地步。两军在大车内侧一交战土龙军就立kè

察觉出来,这些气势汹汹的家伙虽然装备精良,身上的盔甲还带着回教的纹饰,弯刀上甚至还会有猫眼石镶嵌,但是论起拼命的气势,其实要比第一波的北地汉军来的差,他们大声咆哮,摇动着旗帜,可是脚步就是不往前挪动,偶尔的几次试探性的朝前移动,一旦遭到土龙军有力的回击马上缩了回来。

忽都虎知dào

这都是回鹘人精于算计的小毛病发作了,回鹘人做生意做的太久,把一切成败得失都放在生意的立场上来考lǜ

,赔本的买卖他们是坚决不干的。所以劫掠乡村,屠城这些有油水的任务他们特别积极,而一遇到需yào

攻坚克难的时候他们就显得犹豫再三。并不是他们真的就特别珍惜生命贪生怕死,他们只不过时时刻刻都在计算着成本和收益罢了。今日的任务也是如此,回鹘军推进到车站前之后并不像别的军队一样推开障碍直接冲入阵中,和宋军全力绞杀。而是慢慢的派遣一些小队对宋军严密的防御阵型进行试探,以推敲宋军整体的战斗力。显然因为第一波汉军攻击的不得力,处于防御态势的宋军的战斗力并没有过多消耗。如果回鹘军想要强硬的冲入车阵中,只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车阵中并没有发xiàn

粮食和珍宝的模样,即便成功突入车阵,功劳也未必一定就是自己的,因此畏兀儿步卒的斗志就不那么高昂了。

两军相持在车阵附近互相摩擦着,其实对郑云鸣有利的事情,他只用很少的人维持住前方的战线。其他人在后方严阵以待,其实也就是变相的休息。能够多恢复一分体力,蒙古人就少了一分胜算。

而粘合重山却已经等不了了,局势不阴不阳的维持下去,吃亏的是蒙古人自己。眼看着太阳一点点的朝西方移动,可以用来击破郑云鸣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粘合重山明白,如果到天黑依旧不能解决战斗,宋人就有充分的机会趁着夜色的掩护撤回城中,自然,对于蒙古大军来说这至多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和局。但是既然城外的障碍工事都被宋人拔除,投石机阵地也已经沦陷,他作为指挥围城的元帅一定会为此承担责任。如果想让自己的罪责减轻一些,就必须在宋军出城的这个宝贵时机创造出一些战绩来,比如曲出大王最看重的京湖名将郑云鸣的首级。

他打的是个将功折罪的主意。禁不住大声催促道:“畏兀儿这般没用!忽都虎,让你的部下上去!”

忽都虎眯起眼睛,留心观察着战场的形势,虽然他和粘合元帅的立场不同,未必急着要建立功勋。可是功劳就在眼前,就此作罢绝非他的性格。

只需yào

再给畏兀儿步兵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们不得不奋力作战就行了。他当即下令一个五百户集结,下马列阵向前增援。

名曰增援,但为数四五百人的蒙古本部下马武士列阵上前,是对前方畏兀儿部队的压力。还没有等蒙古军开到车阵前,畏兀儿部队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他们呼喝着朝前挺进,和土龙军开始真zhèng

的交战。而一旦他们认真起来,装备的优势就展现了出来。在兵刃和铠甲的碰撞声中,土龙军开始被压迫着后退,只有背嵬军坚守的战线还牢固的维持着,但为了保持整个战线的平衡,他们也不得不进行有秩序的后撤。郑云鸣已经带着人撤到了车阵中央靠东的位置,陆循之在这里坐镇指挥,他们必须做好整个中央车阵坚守不住的准bèi



陆夫子这个时候一身戎装的坐在后方的交椅上,面色比郑云鸣还要淡定。郑云鸣也懂得他如此淡定的理由,大约三千名振武军右军、陷阵军和后军的步兵,正在绕道车阵后方一面驱逐四周的骑兵一面整队前来增援。而其余的土龙军则结成三叠阵,使用火器阻击靠近的骑兵集群,掩护同伴朝中央车阵开进。散布在车阵周围的骑兵担忧着城上投射火力的威胁,一面快速的朝着振武军突击骚扰,然后后撤,一面又不敢真zhèng

的全力突击。

而当振武军增援到中央车阵里时,陷阵军披着两层铠甲当先冲入畏兀儿步兵阵中,畏兀儿步兵被人数众多的生力军冲击着,也开始不支后退。但郑云鸣一点也高兴不了,他分明看见了远方又有步兵在朝前开进。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3)

粘合重山已经孤注一掷!他无视忽都虎和抄思的反对,同时集结了抄思乃蛮军一千人。忽都虎的蒙古军一千人,和撤tuì

下来重振旗鼓的汉军一千人,同时组成了三个不同的方阵,然后从左中右三面同时朝着中央车阵发起了攻击!郑云鸣骂了一句:“真是狗急跳墙!”话虽然不雅,但是粘合重山元帅最大的敌人的确已经变成了时间,哪怕多付出一些伤亡,也一定要迫使郑云鸣撤阵败逃。

吴潜在城头上焦急的看着车阵里一进一退的攻防,心中很是担忧。他很敬佩赵制置使的魄力,若是换了他自己,他是断然不敢让郑云鸣出城作战的。小赵制置使照说官场上的经验不差,应该懂得郑官人在整个临安官场上的位置。这个时候的郑官人,对于整个大宋朝廷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一个荆鄂副都统。简单来说,现在是四明人在官场上居于强势的时期,皇帝虽然强硬着不肯认错,但这一次防秋结束之后,势必要重新对临安的政局进行调整。四明人中会有一员重臣强势入主政事堂,四明人中最有可能性的,一定是此刻正在京湖后方督战的督视京湖军马史嵩之,由年富力强且经营京湖多年的史嵩之接替魏了翁担任这个职务是基于实jì

的需yào

,但对于皇帝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如果这次防秋不出大的纰漏,即使被蒙古人掳掠去了许多百姓和财物,史嵩之依然是镇守方面的有功之臣。尽管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但整个政治局面的压力必然推动着史嵩之入主政事堂,而乔行简虽然已经是丞相的储备人选多年,但此刻反四明人的势力弱势且四分五裂,谁也不可能给予沉稳的乔公予真zhèng

的支援。皇帝信得过的依然只有一个人,就是蛰居在家的郑清之。

偏偏在这个微妙时刻,郑清之的二子正在京湖的最前线指挥御敌。这个时候郑相公的嫡子血脉,对身处天平两端的郑、史两位相公来说,都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郑云鸣在襄阳城下发光发热,无论对于史相公还是郑相公在政治天平上都同样增加了不轻的砝码,而对全盘政局的变动更是能产生谁也无法预测的影响。另一方面,如果郑云鸣在襄阳城下阵亡或者被敌人擒获。对于郑清之是不次于灭门的痛楚,而史相公大概也会背着谋害郑相公亲子的凶手的嫌隙,虽然立下大功而无法顺利升入政事堂。但对于皇帝,无论郑云鸣是活下来成为整个大宋的英雄,还是死在蒙古人手下,似乎都能从中攫取到自己的政治利益。

但对于暂时还超脱在政争之外的吴潜来说,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和这位奇思妙想却又谦和风趣的官人产生了友情。站在国家的立场上,他更加不愿意大宋最有前途的少年将军就这样折损在锋芒乍现的时候。要知dào

,二十年后,也许三十年后,不出意wài

的话他将在官场上占据重yào

的位置,而那时候的郑云鸣,也一定成为整个大宋最可以依靠的统帅,至少目前来看,无人可以与他匹敌,那时候他们一文一武就将撑起江南的天空,或者还有那么一丝机会,实现三百年来万千士子的夙愿。光复河朔,直上燕云。单凭他吴潜,他不敢做这个梦,但有郑云鸣在,未必不可能。

他决不能坐视这样光辉的未来被赵制置使轻易断送,回过头来焦急的说道:“敌军聚集上来了,我们是否应该出城支援郑将军?”

赵葵从案几上拿起一支令箭,又缓缓的放下,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于郑云鸣的重yào

性他了解的比吴潜还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刻。现在,还不是敌人体力耗尽士气开始下跌的时刻。这是考校双方统帅的耐心与意志的紧要关头,他只有全心全意的相信郑云鸣,相信在转折点到来的一刻降临之前郑云鸣不会崩溃。如果赌赢了襄阳起码能赢得半个月喘息的时间,如果郑云鸣支撑不住,最起码也要能够保住小官人的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小赵制置使要冒的风险其实不算小。眼看着蒙古的大队徒步战士从三面一齐围拢向郑云鸣的车阵,中央车阵就好像怒涛中摇摇欲坠的孤岛一般,随时可能被海水一样的敌人所淹没,郑云鸣随时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一刀解决了性命,哪里还还的及从城中派出援军?

临近黄昏之时,这是一整天战斗中最激烈的时刻。数千蒙古军全部下马,围绕着宋军一个车阵徒步展开围攻,而宋军数千人亦全力坚持,和敌军在车阵内外展开混战。双方都清楚这一天的辛苦和血战,最后的结果如何只看这最后一个时辰的表现。中央车阵的两侧,拒马已经被冲破,铁蒺藜也已经被步兵清扫一空,相邻的车阵不停的发射将军炮和火铳,拼命的用强弩攒射包围在中央车阵周围的蒙古步军们,他们明白,本军的主将现在正是最凶险的时候,若是郑云鸣稍有差池,也许过不多久,整个土龙和振武军都将会不复存zài

。在远端的两个车阵甚至打开了车仗连环,步兵们举着盾呐喊着朝中央车阵奔来救援,但是很快就被散布在四周的蒙古骑兵们用一次次凶悍的突击所阻止。

郑云鸣浑然不顾自己就在敌军包围中,推开上前阻拦的背嵬亲兵,纵身跳上令旗车,对传令兵喝道:“糊涂,叫他们不要这样白白把性命送在野外,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兵卒被猛冲而来的蒙古骑兵刀砍枪刺,跌倒在战尘中,郑云鸣叫苦不迭。他也知dào

这些士兵宁可冒着在野战中被敌军践踏的风险也要前来增援,是对他的无比忠诚。但这样将自身暴露在骑兵的突击下是最愚蠢不过的行径。即使郑云鸣现在就处于危险中,他依然不会允许违背兵法的做法。

传令兵大力挥舞着令旗,传递着一个简单的讯号,不要增援,坚守自己的本阵。可是素来纪律严明,视上级的命令如天道一般遵行不二的荆鄂副都统的士兵却拼着性命将副都统的命令置于一旁,只是不断的朝着副都统的方向冲过来,期望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主将的安全。

郑云鸣焦躁的敲打着令旗车的栏杆,怒喝道:“这样愚蠢的忠心护主有什么用!我们要和鞑子打十年二十年,不是只打今天,这样白白送死的做法,就算保得了我一人的性命,又有何用”

他高亢的声音突然像被掐断了一样,整个人突然朝后一仰,翻倒在了令旗车上。

这个突然的变故让整个战场突然安静了一瞬间,一名蒙古将领站在左侧的偏厢车上欢呼一声,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大弓。

陆循之咬牙切齿的呼喝了一声,他的目力极好,认得这是那个手举着绿色旗帜走在第二波进攻的胡人步兵最前列那个将官。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他满身华丽的瘊子甲依然动作矫健的姿态,给陆循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混战中陆循之也来不及分辨他确切的位置,不料想他却在乱军中悄悄绕到大阵左翼一个合适的位置,依托偏厢车抢占了制高点,从这里突然放出一支冷箭,将郑云鸣射倒。

陆循之几个箭步冲上了令旗车,分开高声呼叫着聚拢过来的背嵬将士们,将郑云鸣抱在怀中,口中不住的喝道:“郑叔谋!郑叔谋!”他的激动的有些颤抖的声音就如同投入湖水中的石子,很快将惊惶和不安的气氛在土龙军中散播开来,而另一方面,蒙古军中掀起一阵阵欢呼喝彩声,这一箭的成功,宣告了蒙古人在战局中占据绝对优势。接下来的不过是对宋军的随意草割而已。

陆循之还在一遍遍的呼唤着郑云鸣,但铁灰色的面廉下的双目依旧紧紧的闭着,突然一只手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袖。

“低声!”陆夫子的耳中突然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眼见着郑云鸣依旧闭着双眼,慢慢的伸出手来探入右侧的腋下,用力一拔,拔出一支驼骨箭来。这一箭真是万分凶险,刚刚擦着郑云鸣的右肋,卡在了细甲和鳞甲的甲片间,若不是他内衬细甲,这一箭定然会击中肋下了。

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俏皮的口气说道:“有这样的好运气,若是再不得胜,岂不是对不住老天保佑了?”

他翻身而起,对身边泪痕还未干的任雄威拍了拍背脊,喝道:“刚刚哪个鸟人给我一箭的,给我原数奉还!”

任雄威欣喜的满口应承,从同伴手中夺过一张弓来,张弓搭箭,朝着还在洋洋自得的挥动着大弓炫耀的那回鹘青年将官啪的一箭射去,正中那人的盔缨,那人猛吃一惊,慌忙从偏厢车上跳下,让几名亲随举起盾牌掩护。

第五十四回 荆郊徒留杀人血(4)

“让你原数奉还,你还真的也射歪一点点啊。”郑云鸣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扭头对陆循之大声喝道:“陆翁,军旗给我!”

陆循之有力的应承,几步赶下车来,从一名旗手手中接过朱红色的大旗,仰面递给车上的郑云鸣。

郑云鸣擎旗在手,高声喝道:“今日但有战死的土龙军,没有逃走的土龙军!我在此地!有敢在我后者皆斩!前进!”

突然复活的主帅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宋军士气重新振作起来,而蒙古军的气势则为之一沮。正在局面扭转的这个关键当口,襄阳城突然满城号角齐鸣。襄阳的西门缓缓的打开,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夹着长枪蜂拥而出。不待列阵,径直朝着前方车阵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单以战术本身来论,赵葵不愧是能够和孟珙齐名的南朝一流名将。这个时候才出城增援已经在城外苦战多时的郑云鸣绝对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一方面经过鏖战城外无论是宋军一方还是蒙古军一方的体力都已经见了底。尤其是蒙古人没有料到郑云鸣的车阵如此坚固,反复冲击了多时也没有让其崩溃。这本身就是攻宋以来罕见的事情,毋宁说是郑云鸣部队的顽强与坚韧为赵葵的适时出击赢得了机会。另一方面,黄昏的辉光已经越来越黯淡,蒙古人即便在此时对出城的援军发动大规模突袭,时间也不够用了。

而赵制置使在用兵上比乃兄乃父都要果duàn

的多,如果是赵范在,是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将襄阳城中的骑兵一股脑的派遣作为先锋出战的。要知dào

这些骑兵是宋军在襄阳仅有的一点机动力可以媲美蒙古人的力量了。何况宋军并没有大规模使用骑兵的习惯。但赵葵懂得如何在最合适的时间里将他们投入战斗,果然当战场上罕见的宋军骑兵突然出现在蒙古骑兵面前时。这些鏖战甚久的蒙古骑兵并没有选择过多接触,而是选择了退避。对于激战之后兵困马乏的骑兵来说选择避战远遁是很合理的战术策略。

但他们不懂得互相配合的道理。郑云鸣手握着军旗站在令旗车上,身边是严密护卫的背嵬军们,眼望着宋军骑兵冲入来不及退走的蒙古步兵群中。这真是绝大的讽刺,一个月前,不,十天之前让他预测两军交战的情景,郑云鸣也只会按部就班的猜想到自己的步兵和偏厢车在面对着敌军一波波攻势之后终于让敌人的骑兵无可奈何的退兵而去。绝不会想到会是敌军步兵久战之余被赵葵派出的骑兵突袭而陷入被动。

人道南人多机巧,在这种小格局的交战中赵葵精心设计的战术确实要盖过了粘合重山鲁莽而冲动的决策。郑云鸣看着朝后方奔逃的蒙古步兵一个个从背后被宋军骑兵的马刀砍倒,这原本应该无数次出现在蒙古军取得压倒性胜利时的场景,没想到却以完全相反的景象出现在了今日。他看见卢庆春带着一小队土龙军和振武军混合的步兵正在前方斗的兴起,吩咐任雄威说道:“叫卢庆春不要再跟这些小虾米多费时间!集结起骑兵队来,加入进咱们的骑兵里去找一些大鱼来抓!”

宋军骑兵掩杀着落荒而逃的步卒们,追赶出二里有余。檀溪附近的蒙古骑兵数千人这时候分成数路,也开始发起有力的反击,掩护溃败下来的本军步兵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双方交锋了几个回合,但很快就看不清楚敌我的方位,只得各自鸣金收兵。

真是聪明的时机把握,如果再给蒙古骑兵多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半个时辰,这些凶悍勇猛的铁骑也能将出击的宋军骑兵击破并且趁势对赵葵步军重新发起冲击,也许还有转败为胜的良机。宋人的这一次大举出击,就以罕有的双方骑兵的不分胜负作为结局。

在后世的宋军战史中本日的交战被称作第一次襄阳保卫战的初次外围接触战。在京湖制置使司上呈枢密院的捷报中,认为此次出击已经完美的达成了目标,蒙古人设置在襄阳附近的数百丈木制栅栏、挖掘的壕沟、堆起的土墙,都被完全荡平。城西南方向和南方将尽一百座大中型投石机几乎被焚毁一空,宋人捕获蒙古砲手军和工匠九百余人,余众逃入山中。在河南不能送来新的工匠之前,蒙古人不太可能重建强dà

的投石机阵地了。除此之外,宋人还在襄阳西门获得了敌军首级七百余级,俘虏六百二十四人。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战绩,但这是荆鄂副都统身被一箭,全军上下折损五百余人换来的战果,对于依托着车阵防守才能获得如此战绩的宋军可远远算不得成功,更何况宋军在整体人数上占优,这样的结果就更加让人不可接受。

若非是赵制置使最后派出了几千骑兵进行果敢的冲击,也许就连这么一点战果也不能得着。在襄阳上下都在称赞着偏厢车的坚不可摧和荆鄂副都统部下的坚韧能战时。荆鄂副都统本人却在大发雷霆。

郑云鸣一脚踢在巨大的辐条上,叫骂道:“这蠢笨如牛的家伙,将来再也不会用这劳什子车阵来进攻了!”

杨掞抱着双手在一旁看着大将发泄,只是冷笑道:“偏厢车阵原本只是防御利器,大将却强要将它们用于进攻,偏厢车何曾有一点错处?错的全是大将您而已。”

王登也说道:“未料胜,先料败。偏厢车阵的存zài

起码让纯步兵为主力的我军立于不败之地,今日之战也足以证明,只要战车能够阻挡敌军的突击,我们是能够在野战中获得胜利的。”

“那全靠了制置使的骑兵助阵!不然咱们就像躲进地穴里的老鼠,被猫在外面守卫着,早晚是死路一条!”郑云鸣用手狠狠的在偏厢车上锤了一记:“倒霉的约翰杰士卡,都是信了他的那一套才会”

白翊杰不明白约翰杰士卡是哪里的蛮夷,但他知dào

宋军不能完备的利用车阵并不是车阵本身的问题。他摇着羽扇慢慢说道:“立于指挥者的角度,连锁的车阵已经将防御做到了最好,在我军步兵能够连续承shòu蒙古铁骑多次冲击之前,我不知dào

还有什么方式能够比车阵更能挡住蒙古人的骑兵突击的,不,除了城池,一种办法也没有。我们所缺乏的,并不是长了四条腿的跑的飞快的大车,而是数千在激战之后能够尾随敌人扩大战果的高质量骑兵”

“我如何不知!”郑云鸣叹了口气:“只消给我八千,不,五千名能够不逊色于蒙古人的能战铁骑,我就能把蒙古人全都赶下檀溪去!骑兵,骑兵,谁能给我骑兵!”

他这个问题看上去似乎是无解的。南朝骑兵之弱,几乎可以和越国、真腊国和爪哇国相提并论了。而伴随着战争的持续进行,南朝的骑兵还将进一步削弱,甚至可能连今日可以用来支援他的五千骑兵也不会再有了。

白翊杰依旧笑道:“猝然之间叫我变出几千骑兵来,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毕资伦活着,”他将羽扇冲着樊城的方向挥了挥:“总会有办法的。”

郑云鸣将背靠在偏厢车上,疲惫的问了一句:“樊城怎样了?”

“看起来他们的状况比我们还好。”杨掞说道:“樊城西面几乎看不到蒙古骑兵营地的灯火了。秦统制手下只有五千人,真不知dào

这一仗是怎么打的。”

“我说过他能行。”郑云鸣说道:“只要秦武在,樊城就在,我们只需yào

将注意力放在汉水以南就行,北面的敌人绝对伤不了秦武一根汗毛!”

如果这时候的秦武听着这句豪言,也只有无奈的苦笑。

医师刚刚给秦武肩头的伤口包扎好,白日的一场冒险厮杀,让京湖制置使司直辖忠义军折损二百余人,军统制官秦武身被二箭,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二千步卒以突然袭击战法将五千余名蒙古骑兵整整追赶了十里之遥。这几乎可以算是宋蒙战争开始以来,大宋打的最漂亮的一阵。

当然,这一阵的胜利多半要归于史上不知名的那名蒙军指挥官的愚蠢,当秦武在前一夜派遣一百人悄悄的缒下城来前往樊城北面的树林中埋伏的时候,他和他的部队竟然浑然不觉。而当秦武派出一支饵兵在城西挑zhàn

的时候,他又不辨真假,将骑兵全部派往城西迎战,结果背后的树林中突然出现宋军旗帜的时候,他又马上派出部队前往北面截击。这时候秦武突然率军从北门杀出,给正在绕道北上的蒙古骑兵突然一击,当即将其驱散。然后秦武又回师西门,亲自率领一支精兵为前军,手持大弓左右开弓的射击,几乎百发百中,在主将的激励下,忠义军朝着敌军骑兵奋力冲杀,在两支步兵的夹击下蒙古骑兵受到了惊吓。转头撤离了战场。要不是秦武身中二箭,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完胜。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1)

身上裹着箭疮的秦武,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就来到中军帐前坐下,大声喝道:“王子秋,你可知罪?”

臂膀上缠着绷带的王子秋上前躬身,大声说道:“我没错!”

“当时吩咐尔等在城北树林中埋伏时,说的怎样?”秦统制一脸肃杀的模样,仿佛立即就要杀人:“叫你等让过敌军逃兵,交由后队追击,为何不遵号令,强要出战?”

“敌骑经过的时候,全部拥塞在小路上,自相拥挤,正是我军出击的良机。身为一个战士,放过这样的机会就是丧失了自己的天职!”王子秋的抗辩声之大,连中军帐外等候的忠义军将士们都听得清楚,许多人啧啧赞许,也许只有这个胆子大的经常忘了自己的性命丢在哪里的王子秋才能这么对着铁面无私的秦统制咆哮吧。

秦武冷笑一声:“是好机会怎样?你们区区一百人,堵住了数千正准bèi

逃命的骑兵去路。难道蒙古人不会跟你们拼命不成?自己说的好大话,被围的时候不要指望着别人来救援!”

王子秋还想争辩一下,却被毕资伦过来一把按住了肩头:“还想争辩什么!你等让统制亲带一旅人马前来解围,让统制中了两箭,还有甚言语可以反驳!今日若是换了宋人其他将领在,你的脑袋早就被蒙古兵取了去,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还口!”

秦武将手一摆,喝道:“先生不必假作斥责为他求情。部下被围为主将者救援是分属应当之事,鞑子的这两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如果这毛头小子再这么热衷浪战,将军令视作儿戏,就算今日不杀他,早晚有一天叫他死在敌人手上,与其这样,不如先斩了以明军纪!”

毕资伦心中好笑,秦武真要杀人的时候绝不是这个样子,刚进樊城驻扎的时候,三令五申,不许侵害百姓,不许随意出营。结果桀骜不驯的忠义军当晚就闹出了乱子,两名士兵晚间在酒肆吃酒,一夜未回大营,酒醉之余还因为调戏酒家妇人和酒肆的酒博士打了起来,将人打伤。

当亲兵将二人犯捕获送到秦武面前时,秦武只冷冷的说了个斩字,二人的头颅就被挂在城门上,当即军纪肃然。当秦武要杀人的时候,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废话的。

只要是他肯说废话的,就是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毕资伦将身子躬的很深,言辞恳切的说道:“谁人没有年少轻狂之时,此子虽然干犯军令,姑且念在他求战心切,又能奋勇杀敌,斩获敌军百户一人,生擒牌子头二人的功劳上,权且绕过他这一回。”

秦武的本意也不过是给年轻人一点教xùn

,杀杀他的傲气罢了。这员小将自幼跟随父兄投降宋朝来到南边,在军营中成长起来,不但受到了许多军中老兵的照顾。更成为这些已经在征战中逐渐老去的北地将士们最后的期望。就算秦武自己,也希望北军的下一代能够顺利的在南方扎下根基,毕竟北方的故乡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和后代们能够凭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武艺在江南占据一席之地,正如百余年前的韩世忠、岳飞等人做的一样。但因此上更要对自己的子弟们施以严格的教育。和韩岳不同,如今这些南下的北方军队,在朝廷和百姓们眼中都身负嫌隙。而这一部分就是因为他们既不遵守军纪,又不听奉上司号令的缘故。

既然是寄人篱下,就更加要懂得进退之道,既不能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也不能过度嚣张跋扈。当中的微妙之处,连秦武也不能好好把握。但他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子秋的这种喜欢抗上的性子,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大麻烦,即便他的上司是郑云鸣。所以要在他还没有功名在身的时候狠狠的压制一下他,让他好好的收敛一下傲气。没有任何一个南朝的官员会容忍北军一直违反号令的,即便这个人是郑云鸣。

秦武严肃的说道:“王子秋公然违反军令,虽然是因为战机难得,却不能因此免受责罚。除了今日功劳全部折罪之外,除去先锋队将之职,降为军士留在帐前听用,本应关在监牢中四十日以示惩戒,念在敌军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权且允许带罪立功,将来如有再犯,二罪归一加倍处罚!”

两名卫士上前将眼神倔强的王子秋带了下去。毕资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道:“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统制所作的一切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

“只有守住樊城才能说得上前途。”秦武站起身来,披上衣服,举起一盏油灯来到地图前,晃动的灯光下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多年的风雨捶打并没有让他变得精疲力竭,相反的,越是战斗激烈,反而越激发起了他的斗志。

“樊城相对于襄阳不过是一座藩篱。”秦武指着地图说道:“襄阳外围有十余座防守坚固的堡垒,樊城外围不过两三座而已。如果蒙古人将攻击重点放在樊城,我估计我们用尽全力也守不了一个月。”

毕资伦摇了摇头:“按照顺序樊城自然是优先攻取的目标,但是蒙古人不蠢。他们知dào

即使攻下樊城,只要水陆两路畅通襄阳依然深固不拔。何况襄阳守军是不会坐视樊城被攻打而无动于衷的。经过今日一战,更加不能对郑官人和他的军队等闲视之了。我料想这一次蒙古人依然会集中绝大部分兵力猛攻襄阳,力求先消灭郑官人,然后攻取樊城就成为微不足道的任务了。”

“依你之见,樊城对今后的战事应该采取何等策略?”秦武眼望着地图,面无表情的询问道。

“八个字,坚守城池,闭门不出。”毕资伦毫不犹豫的说道。

秦武抬起头来望向了自己这位参军:“可是你刚刚才说过襄阳若失守,樊城一样守御不住”

“对于南朝来说,襄阳的重yào

性无可置疑,他们能够放qì

樊城,却不会放qì

襄阳。“毕资伦说道:“京湖上下数十万大军岂能坐视襄阳被围不加救援?这事情用不着我小小樊城去操心,稍后南朝必定会尽遣精锐前来救援襄阳,我们只需yào

担心我们自己。”

“参军以为今年的战事会进行多久?”秦武将油灯放在桌案上,直起身来,通常来说这代表了他心中已经有所盘算,只等待毕资伦的认可。

通常蒙古人对一个地区的攻略持续时间会很长,第一次攻略金国以及攻略西夏都是秋天入侵,一直到入夏方归,只要不遇到特别激烈的抵抗,蒙古人一定要饱掠之后再撤tuì

,将所有能够抢走的东西统统抢走之后才回归本驻地。但毕资伦想了想,谨慎的说道:“照我的估计,蒙古人此番南下盘桓京湖,不会超过三个月时间。”

他看见秦武没有反应,继xù

解释说:“去年蒙古军攻略了七个州郡,其余的州郡或多或少也都被蒙古人抄掠过。加上今年从四月开始,郑云鸣就已经假借赵葵的名义督促各地州郡准bèi

清野。今年的清野比往年边区的清野都要彻底,蒙古人即便攻掠到黄州、光州和复州,也抄掠不到如去年一样丰富的人畜物资了。除非他们能突pò

江防深入到江南抄掠,但我去鄂州考察过,南朝的江防势力依旧强dà

不可撼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船舰的数量还有所增加。蒙古人想渡过大江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们不能过江,在江北又得不到什么油水,不如早早收兵等候明年再来才是上策。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襄阳未能被蒙古人攻破的基础上,如若襄阳沦陷,蒙古人利用襄阳城中的物资顺流而下直取江陵和鄂州,破坏了南朝整个防御计划,局势就不可预料了。”

“若单单以三个月为限,樊城的兵、粮、箭矢、火药、草药都是足够使用的。但我唯一担心的是南路的援兵,现在蒙古人将大部分兵力转用到襄阳以南进行劫掠,下游州郡自顾不暇,很可能会拖延救援襄阳的进程。若是下游援兵不到,就算郑云鸣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一定在十余万蒙古大军面前保得襄阳平安。”

说完这些话,秦武若有所思的敲了敲地图上汉水下游那几个代表宋军主力的三角旗帜:“若是孟璞玉真的不能来,襄樊二城的命运又当如何?”

不管秦武的担心是真心还是对南朝第一名将孟璞玉的戏谑。这个时候的侍卫马军司部队绝对分不出一兵一卒来支援孤悬上游的襄樊。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们面对的是中原汉军八万户中的第一名将张柔的兵锋。蒙古中路军包围襄阳之后,以张柔率领一部分兵力展开侧翼扫荡。这部分蒙古军以全力首先包围德安,德安的居民早就按照白翊杰提出的计划向南方疏散。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2)

城中只留下了守军数千人和少量居民,蒙古人在遭到守军的坚强抵抗后,由张柔率领敢死士二十名趁夜摸上了德安的城墙,将城门大开,蒙古军攻入城内,和宋军展开激烈的巷战,最终将整座城市攻陷,并且将城中残余的居民和被俘的守军全部坑杀。

德安是京湖东部的屏障,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缩小版的襄阳。蒙古军攻陷了德安,也就等于敲开了整个京湖东线的门户,铁骑自此长驱直入,深入到京湖东线各州郡进行攻掠。而随州守臣张龟寿终于不能像一年前那样勉强坚守城池,在蒙古军还没杀到的时候就丢弃了城池逃遁。蒙古大军以张柔部为先锋,四出攻掠。塔思部下一部进攻郢州,郢州驻扎湖广总领姚之元和守臣乔士安以一万多兵马驻守,被蒙古军围困了好几重,城池眼看不保,幸而江陵和鄂州水军溯江而上将蒙古的船队击破。焚烧了蒙古人搭乘的数百只渔船,才解了郢州之围。张柔领兵进入郢州东南的复州境内,攻克州城,杀死守臣,并且在复州境内的张大湖中掳获了渔民的船只一万多艘,彻底解决了蒙古军渡江船只不足的问题。然后张柔率领本部水陆并进,向孟珙的大本营黄州发起进攻。

孟珙此时奉淮西制置使兼任沿江制置副使史嵩之的命令,率兵在鄂州屯扎,当听到蒙古军已经攻破复州的消息后,马上率领部众搭乘战船返回黄州,在黄州做好了迎战张柔的准bèi



这并不是孟珙和张柔第一次照面了,宋蒙联合对即将覆灭的金国朝廷发起攻击的时候,孟珙作为宋朝方面的前线指挥官,与当时在蒙古都元帅塔察儿帐下充当急先锋的张柔也曾经并肩作战。现在双方阵容中都称得上第一流的名将,终于要在黄州境内遭遇了。

孟珙对这位旧相识的用兵并不陌生,他知dào

如果照宋朝的传统方式婴城自守,放手让张柔进攻的话,这位以大胆攻击、进兵犀利出名的当世名将很快就能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要和张柔作战,决不能坐守不战,作为弱势的宋军一方必须先做出应对。

月亮隐藏在稀薄的云中,只剩下一点微薄的光亮不足以驱除地上的黑暗。在阴暗的夜色中,一队宋军悄悄离开黄州北面的宋军营垒,人衔枚马去铃,从小路潜入到蒙古军大营的附近。

赵武拨开树叶的遮蔽,从密林中小心的探出头来观察着蒙古军营的情况。作为这次夜袭蒙古军营的指挥官,他不能不小心谨慎,一旦战败,不但自己颜面无光,更是折损孟元帅的威名,作为孟珙的表弟,他掌握着侍卫马军司部下的精锐部队,这个时代的大将们更加愿意让自己的血亲来掌握心腹部队,岳鹏举以岳云指挥背嵬铁骑,赵方以赵范赵葵兄弟指挥帐前亲效军,孟珙也不例外,帐下精锐都掌握在兄弟和表兄弟手中,当然,每当需yào

当先出击。或者临阵血战的时候,冲在最前方的也是这些孟珙的至亲兄弟们。

这时已经是二更天时分,按照道理蒙古军中十有八九已经睡下,但大营依然火把高悬,灯火通明,营地中隐隐有人影来往。一队队的甲士往来巡视,赵武举目眺望,中军帐内也依然是灯烛流光,隐隐中还丝竹之声传出。

“很好,看起来张柔一直宴饮到这个时候,一定早已经酩酊大醉,没有能力抵抗了。”赵武对身旁的几名将领说道:“悄悄的摸上去,动作要轻,要隐蔽,不要让鞑子有所察觉。待得摸到军营旁时,听我号令,先射倒营门把守兵士,砍开鹿角,先发一声炮竹响,众人只管朝中军营里冲杀,这番定要活捉张柔献与元帅。”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带领兵士,趁着黑暗的掩护,慢慢的向蒙古军大营靠近,一直逼近到了大营外围,赵武亲自带领一队弩手躲藏在有利的位置,一声令下,木筒弩中弩箭齐发,将守在营门外的几名蒙古军放倒在地,一队大斧手飞快的冲上前去,将营门口的鹿角三两下砍开。一枚炮竹径直射入蒙古军营中,在已经有几分静寂的营地里发出一声巨响。

宋军将士齐声发喊,舞动刀枪冲入蒙古军营中,也不顾别的营帐,跟随着赵武直接杀奔中军帐前而来。

赵武冲在最前头,用红油木枪挑开中军帐幕,一头撞了进去,高声喝道:“张柔狗贼,拿首级来!”

众人齐声呼喝,就要往里冲杀,但奇怪的是赵武冲进喊了这么一声之后,转眼就再无动静,既听不到叫骂嘶吼的声音,也听不到刀剑相击的声音,甚至连响动也停止了,众军诧异之下,突然看见一名小校从后面赶来,气急败坏的喊道:“将军,营帐里都是空的,咱们”

中军帐幕啪的一声再次掀起,赵武举着大枪恨恨的说道:“我们中计了!”

中军帐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穿着盔甲的草人竖在里面,被灯火一映照,影子映在幕帘上就仿佛是帐内正在饮宴一样,那些被强逼着在这里吹奏的乐师们看见宋军冲入大营之后早就吓得四散而逃,整个营地里只剩下了这些偷袭的军队。

突然黑夜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号角声,四周山野点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震天的喊杀声震动着夜空。

“南蛮狗贼,你们中计了!”

赵武狠狠的一摔帐幕,喝道:“后军速退!追兵我来抵挡!”就算他不发这个号令,宋军也已经开始朝着黄州方向仓皇撤tuì

,蒙古军的步兵们挺着长枪从四面八方冲入营地,驱赶屠杀着措手不及的夜袭者们,骑兵在外围纵横驰骋,将逃出营垒的敌人一个个的砍倒。赵武带着小队精锐士兵拼命死战,自己身中了三枪,才勉强带着队伍撤离了战场。

“南军不过如此,想来这一次万户一定能够攻破黄州,夺取南下第一功。”行军总管何伯祥兴奋的看着一营将士欢声雷动,对张柔兴奋的说道。

但他举目望去,松枝火把映照下的那张杀气十足的脸孔却没有半点自傲,只是用那嘶哑的嗓音沉声说道:“孟璞玉,不止这点本事。”

果然,三日之后张柔亲自率领大军进攻黄州北山的宋军营垒。孟珙在山腰里环列了黄州侍卫马军司新造的竹将军四十门、木将军二十门。又布设强弓硬弩,使用大样角弩和克敌弓猛射向上攀爬的蒙古士兵们,尽管张柔的部下都跟着主将学习了一身的步射功夫,精准的射击压制的宋军几乎抬不起头来,但从未和射击火器正面对敌的他们再一次重蹈了史天泽部下在沙头市的覆辙,迎面凶猛的炮火让这些惯于密集队形仰面攻击的步兵们遭受到了惨重伤亡,甚至连张柔的先锋行军千户孙彦诚也被射石炮集中,当场阵亡。张柔只得撤tuì

,率领本部的骑兵驻扎在黄州西北二十里的地方,一面监视着孟珙的行动,一面督促搭乘船只的蒙古援军赶紧前来增援,配合本军对黄州进行包围。

孟珙却好像满足于北山之战的胜利,将军队驻扎在黄州四周,拒绝出兵和张柔正面决战。每当张柔派兵挑zhàn

的时候,宋人只是不分青红的用射石炮和火铳进行威吓,将蒙古骑兵赶走了事。

这样不进不退的拖延,有利的是蒙古一方,因为正当张柔好整以暇的在黄州境内整顿兵力的时候,大批新掳获的张大湖渔船正在将援兵从上游运过来。

黄州城内文官武将无不为此忧心忡忡,众将数次要求主动出击,在蒙古大军聚集之前,将张柔的部队击破,将他赶出黄州境内。甚至身上裹着绷带的赵武也主动请缨说道:“请大将下令,让我带一支兵马出城,将张柔赶走,不然等待敌人大军汇集,黄州危矣!”

孟珙只是镇定的表示:“时机还不到。”用这样一句简单的回答回绝了所有要求主动出击的要求。在日益蔓延的恐慌里,黄州军民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本城大将口中所说的那个时机。

而孟珙料想的合适交战时机,正在长江上下千里的江面上慢慢酝酿,不久就会以一种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鄂州西北十余里的地方,是汉水注入长江的所在,这里水势平缓,江面开阔,朝东可以望见鄂州城池,朝北可以看见汉口县城,其名曰沌口。大抵是汉水裹带着从襄樊上流的黄色泥沙南下,到此地和长江碧绿色的江水汇集,将此地的江水侵染的混沌不分的缘故。

插着大宋荆鄂副都统司水军旗帜的几十号战船,沿着江岸的沙洲一字排开靠泊在岸边。驻守在襄阳的郑云鸣这时候分不出精力、也不能越过数百里的距离和中间十余万的蒙古大军对自己的水军进行遥控。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3)

荆鄂副都统司水军、鄂州驻扎水军和江陵驻扎水军这三支遮护京湖上游江面的水上力量,由沿江制置使史嵩之在开战之初就接管了指挥权力,而史嵩之开战之后给荆鄂水军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命令他们坚守鄂州水面,不许放蒙古军一片木头渡过长江,或者经由鄂州水面前往别处。

或者史制置是好意,因为其他两支水军负责的江面远远超过荆鄂水军。这是因为荆鄂水军仓促成军,训liàn

整理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史嵩之摸不清这支水军的真实战力,只好安排他们先自扫门前积雪,暂时不要去顾及他家的祸事。但老实说就算这点任务,荆鄂水军仍有没有做好的地方。战争一开始,他们就忙着在鄂州设置防御用的水排,在江水中埋设尖桩障碍物,全心全意的封锁住通向洞庭湖的水路。荆鄂水军大半都是来自洞庭的渔民,平心而论,他们如此积极的安排自己乡里的布防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他们花了太多精力在通往洞庭的水路布防上,对于江北面的张大湖却没有起码的援助,加上复州守臣玩忽职守,没有认真的制订坚壁清野计划。导致张大湖一带的渔民没有来得及疏散,当张柔突入张大湖地域时将渔船全部掳走,成为了整个江防计划最大的祸患。

荆鄂水军对张大湖疏散的不积极,另一方面也源于洞庭渔民和张大湖渔民平时争夺渔获产生的矛盾,在这个时代里纪律还不能阻止私人感情的渗透,尤其在郑云鸣鼓励以乡里宗族为单位大量参加到军队中来,更是无形中助长了地域因素在战争中的微妙作用。史嵩之也曾经因为张大渔船被劫夺的事件专门写信归罪荆鄂水军统制彭满,但显然彭满对此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就必须承shòu当日罔顾邻里生死而只图自保所带来的结果。蒙古军以这上万条渔船作为工具,向北沿汉水而上,在襄阳附近接收蒙古骑兵登船,然后顺流而下增援黄州的张柔部,共同对黄州进行合围。

彭满和荆鄂水军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地拦截住从上游下来的蒙古军船只,一只船只也不能让它们抵达黄州。但对于新生的荆鄂水军来说,这件任务看上去似乎难以完成。

比起蒙古军的上万船只来说,荆鄂水军的战船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虽然它们都是精心打造的战舰,但这个时代的战舰战斗力并未超出民船太多,水战的第一要素还是战士的武勇。对于未能及时将大型战舰从洞庭湖中调遣出来的荆鄂水军来说,凭借几十号轻型战船阻截上万的敌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为了尽量阻截住顺江东下的敌军,必须设计相应的战术。

这个时候彭满召集各军将领在岸上召开小型会议,目的就是在战前将事先宣bù

的战术进行最后的强调。

“鞑船甚众,正面邀截我们一定拦不住多少。”彭满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长江的航路:“敌船千百而下,全无阵型,只不过随波逐流朝黄州方向飘去。且渔船虽然尺寸短小,实则使用杂木打造,船身笨重,浑不如我军船只便捷。我桨船一船有十名划桨手可以调配,蒙古人不惯用桨,船只的速度不如我军,所以我军的战术是,不从正面迎击敌人。而是藏身长江上游,等汉水前来的大批渔船渡过沌口过后,我军马上扬起风帆,借着风势水势对敌船进行追击,在江面上追杀速度慢的敌船,一直到将敌人剿杀殆尽为止。”

他将树枝放在手中,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无人提出异议,这些水军的军官们都是从荆鄂副都统司中抽调的准bèi

将领,长于陆战但对水战一窍不通。郑云鸣也向赵葵要求增拨一些鄂州水军中的有经验的军官过来担任指导的角色。但去年大战之后所有的部队都在加强自身实力,任谁也不愿意抽调战斗骨干出来增援他人。且郑云鸣担心从别处水军中抽调的军官带有宋军中普遍的怯战、贪渎和懒散的风气,一旦被他们侵染了荆楚军,这支新军也可能迅速堕落。但整个水军中都没有有水战经验的军官带队的结果是,这支军队里士兵和一部分军官懂得行舟看风,其他大部分军官精通陆战,却没有人懂得如何真zhèng

在水上作战。

他们所依赖的只有郑云鸣下发的所谓水战的十条准则,而准则的第一条就是:但凡水战,必须占据上风上游优势,上风上水的意义绝不在于空泛的所谓势,而是由于其占有机动性和速度的优势,使得水军在上风和上水时能够占据主动。他们拥有自由选择交战和怎样的交战的权力。就好像彪悍的骑兵针对行动迟缓的步兵大队一样。如果彭满按照宋军水师通常的战法在江面上将几十号小型船舰一字摆开,迎战从上游驶来的大批敌军渔船,不但行动会缓慢,还会将自身的数量劣势暴露无遗。蒙古军以少数渔船牵制荆鄂水军之后,其余船只还是能够满载兵将顺流而下通过鄂州江面的。最妙的办法,就是像彭满统制部署的一样,等待敌军大批船只通过沌口之后,荆鄂水军从后方突然杀出,利用渔船满载士兵笨重缓慢的弱点,在上游张满风帆,乘风顺流从后方掩杀蒙古军的船只,一路追击直到将敌人斩杀殆尽。

这是当前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彭满接着说道:“一旦发xiàn

敌军全部通过沌口,马上全军尽起追击。以二十只水哨马为先锋,四十只划桨船为中军,两翼各五艘铁头船压阵,张统领带领三十艘夹板船殿后,全军升满帆,务必要在敌船到达黄州之前,将敌军全部歼灭!”

他站起身来,众将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彭满环视了一下众将,皱了皱眉头,上午张膛被鄂州城里相熟的客户请去吃酒,彭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只是张膛此时还没有归来,他只能派人去寻。

一名准bèi

将问道:“张统领不在,夹板船谁来带?”

彭满指了指张惟孝:“老子不在儿子上,由小将军带领夹板船。”

张惟孝只是沉默的点点头,一句话也不多说。几个月的共事还不能完全打消他对官府的不满,尽管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也已经是官军的一员了。

彭满还想再嘱咐几句,战船停泊的地方却突然传出一连串紧凑急迫的铜锣响声。彭满带着众人匆匆赶到江面上眺望,江面上星星点点,俱是白帆,百舸争流,千船竞渡,蒙古军数千只渔船满载着黑旗黑甲的士兵,正在朝着沌口方向缓缓而来。

“来的好快。”彭满惊叹道:“要是再早一日我军真的就措手不及了。”

他转身面对众人喝道:“依照布置,先放敌船过去,我军从后掩杀。各自前去准bèi

,依照号令行事!”

将领们大声称诺,当即各自散开,上到自己的指挥船上。荆鄂水军军纪依旧保持的很好,这是因为继承了郑云鸣陆军的传统,士兵们出征之后没有特别申请全都不下船,临到主将发布交战预告之后更是轮番坚守战位,随时准bèi

进入战斗状况。

彭满登上自己的指挥座船,原本他统领将射军的时候,总是习惯身先士卒,因为射手居多的缘故,他在前排例无虚发,会极大的压制敌人的士气。此时作为水军统帅,他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原本标准指挥座船应该是整个小船队中唯一的一艘中型战舰——一艘四车轮船“右山”。但彭满将指挥交给副将,自己带着亲兵和将旗登上了前军指挥的一艘铁鹞船,他还是习惯在第一线亲冒矢石,就算是水战,将领冲锋在前依旧有效。

荆鄂水军分散在江岸边的沙洲上等候着,眼看着上千只渔船顺着长江缓缓而下,驶过了沌口朝黄州方向而去。蒙古军并非没有发xiàn

这将尽百艘宋军战船,但他们只顾赶路,只留下大约一百艘渔船停泊在江口,监视着这些蛰伏的宋军战船。

一旦看见蒙古人的渔船驶过江口,彭满立即下达了拔碇启航的命令,宋军战船收起石锚,用撑杆将船只撑离江岸,纷纷挂满风帆,朝着沌口方向冲过来。

荆鄂水军的船队到了今日依旧不能熟练的摆布阵型,只好分成波次依序前进,前锋是作为袭扰队的水哨马船,彭满自己带着四十只作为主力的桨船继后突进,张惟孝带领夹板船拖后。三支船队之间拉开了大约百丈的距离,浩浩荡荡朝江口驶来。

蒙古军的船只看到宋军水军气势汹汹而来,当下守在江口的一百多渔船也离开江岸,前来江心处进行阻截。他们也不讲什么阵势配合,只是由船上的甲士奋力划水,拼命的朝着宋军的船只靠近。

第五十五回 雄姿浩荡入东流(4)

彭满坐镇铁头船上,看着两军船只的距离一点点接近,朗声喝道:“擂鼓前进!”

每艘划桨船尾的鼓手咚咚的敲起了鼓点。船队朝着蒙古军的渔船快速靠近,水哨马船上的战士们突然爆fā

出惊人的呐喊,举起弓箭朝着敌船开始射击。彭满喝令道:“命令各船不要停留,奋力向前,冲破这些船的封锁,追上蒙古人的大部队!”

水哨马船乘风破浪,一马当先冲入蒙古人的渔船群里,士兵们手持刀矛和敌军展开接舷战,瞬间江面上就翻腾起伏起来,不断的有战士从船上掉下,带着一团血雾沉入水中,刀光剑影、箭矢横飞中,水哨马船冲开了蒙古渔船的船群,以极高的速度朝着正在漂向黄州的大批船只杀去。

上风上水的宋军战船终于展示出在机动性和冲击力上的优势,张满了帆的船只在风力和水流的推动下不停的朝前冲击形成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乘着波浪的宋军战船飞快的越过来不及阻挡的蒙古船只,赶上前方的蒙古军大船团。

“这就对了!”彭满喝道:“就保持着这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将这些战船全部消灭了,众军准bèi

投掷油罐火把!”

水战的油罐,和陆战使用的油罐并无不同,都是用鸡蛋磕破一个小口,将蛋黄蛋清引出,再将鸡蛋灌入火油。然后用装满火油的鸡蛋再填满土陶罐子,使用的时候用网兜网住罐子,奋力朝着敌军船只砸过去,陶罐碎裂,鸡蛋飞溅一船,让整个船只都沾满了火油之后,只消一个火把或者一支火箭,就能让整个船只熊熊燃烧起来、

冲在最前方的水哨马船上,一名水手举起了火油罐,瞄准了蒙古军的一艘渔船,却迟迟不投掷过去。船头大声喝骂道:“为什么不投掷!”

“速度太快了,站不稳也瞄不准啊!”水手说着仓促的将手中的火油罐投掷了出去,在飞快的行进中水哨马船异常颠簸,火油罐根本来不及瞄准对面的敌船,扑通一声落进了渔船后方的江水中。

张惟孝带着夹板船在后面压阵,他自幼生长在渔家,虽然没有上过大战阵,但仅仅看到前方的局势就能断定,彭满统制设想的战术可以说完全失败了。

顺风顺水,如果只是行船赶路还没有什么,或者郑云鸣将其作为统帅一方的指挥者所说的战略选择当然是没有错的。问题在于在一场战斗中也要坚持占据顺风顺水的优势的话,在江河战斗中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刻拖在后面的张惟孝已经下令全军取下风帆,放慢了船速,他眼看着前锋和中军的船速越来越快,根本就来不及对敌船展开任何战斗行动就已经越过了敌人,继xù

朝着下游冲去。弓箭手尴尬的只能射出两三箭,而火油罐十有八九都投了空,接舷战因为两方船只速度差距太大,根本不能进行接触。战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眼睁睁的和渔船上的蒙古兵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飞快的擦肩而过。

这样滑稽的场面,要是放在不相干的陆军或者百姓们看来,一定会捧腹大笑,真可算是京湖交兵以来少有的可笑的事情。但张惟孝却是一点也笑不起来,因为他看见了彭满率领的四十只桨船、连同着先锋的水哨马船一头扎进了蒙古军的大船队中。

正在漂流向下游的渔船大约有两千余只,搭载了数千名准bèi

增援黄州的蒙古军兵。张惟孝从后方一眼望去,叠帆如雪,樯桅如芦,彭满率领的这支小船队就好像一个瘦弱的战士突然被扔到了高大的巨人丛中,立kè

就被插着黑旗的船只包围起来,再难见到踪影。

尽管占据了上风上水的优势,但彭满的以少胜多的策略也必须依仗远程兵器发挥作用才能办到,利用上风的优势,弓箭的射程更远,火球投掷的距离也会延长,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战船保持着和数量优势的敌军船只安全的间隔才能办到。而顺风顺水的宋军船队根本停不下来,一头就撞进了数量众多的蒙古船只中。

一旦他们被蒙古船所包围,撞在一艘蒙古渔船上停顿下来,蒙古人马上嚎叫着从本方的船只上跳过来,直接和荆鄂水军们展开残酷的近距离交战。蒙古人是陆战的王者,不论马战、步战还是丛林或山岳作战,虽然不能样样精通,但他们绝不缺乏交战的勇气。若说他们不善于水战,也只是因为波涛险恶、船板摇晃而不能尽展他们第一流的弓矢功夫而已。

像这样进行船对船的接舷战斗,简直正中他们的下怀。原本宋军的船只速度快、行动灵活不易捕捉,让他们不能尽展近战功力。但彭满这一次鼓风顺流进击,简直是自己将宋军船队送到了蒙古人的门前。就算不用钉抓勾连,蒙古人也用自己的船只将荆鄂水军的船只截住,两军船只紧紧的靠在一处,展开一场激烈的近距离白刃交战。

这个时候彭满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荆鄂水军在人数上的劣势展露无遗。相邻的蒙古船只一面顺流缓缓前进,一面用船桨或者各种各样的工具划着水,拼命的靠拢过来,只是在水哨马周围就聚集了上百只渔船,其他的渔船还源源不断的继xù

靠拢而来,蒙古军的船只靠在一起,甲士们一艘艘的船只跳帮过去,一直到和宋军白刃交战的前线。

蒙古军的大将利用旗帜发布讯号,指挥着船队朝着宋军靠拢,虽然他们完全不知dào

水战应该如何进行,但现在他们已经占据了优势,只需yào

拼命的冲上前去,将宋军已经挤作一团的战船上的士兵统统斩杀殆尽就行。

彭满带着桨船奋力冲杀,终于在水哨马的包围圈中冲出了一条缺口,两支船队靠在一起,水军战士们一面奋力射箭,一面使用红油长枪和黑油长枪努力的将那些跃上船头的蒙古军武士刺下水去。但在距离如此短的搏杀中,他们的弓弩丝毫起不了作用。蒙古将士挥舞手中的弯刀,将木枪削断,一鼓作气的攻了上来。

彭满的座船也遭到了五六只蒙古军渔船的围攻,船上的二十名桨手和几名亲兵也都手持长枪短刀加入到战场上。彭满亲自挽弓,站在船尾左右开弓的射击,蒙古兵士不断被射下船去,但他们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前方的战士被打落下船,后方的士兵操着盾牌和刀枪叠蹱而进,即便彭满弓不稍停也来不及射杀这么多的敌人,而越来越多的敌船正在敌军大将的指挥下迅速靠拢过来。

“我军已经失利,请统制速退!”副将扯住彭满的胳膊喝道:“将军凫水走吧,只要将军还活着,总能重建荆鄂水军!”

彭满红着眼喊道:“混账,荆鄂水军垮了吗?只要我还没有死,荆鄂水军就垮不了!少啰嗦,这几个鞑子还杀不了我!”他举起弓想要继xù

射击,不料用力过猛,角弓咔嚓一声弓背断为两截。他将弓朝水中一扔,抽出宝剑喝道:“今日有死无生!就算全军覆没,也要给鞑子一点教xùn

!”说着就要冲上前去。

包围圈之外突然响起了连串的战鼓鼓点,这鼓声彭满最熟悉不过,这正是他们平时几经训liàn

的,当本军船只被敌军包围分割时,互相之间就用这种鼓声联络,告sù

被包围的同伴们,我们在外面,马上就要冲进来支援了。

这个时候留在外面的大约只有张惟孝率领的夹板船队了,虽然这些人都是洞庭湖里的水手渔民,见惯风浪,水性极佳,但并不擅长肉搏交战,况且就算他们人数也太少了,根本不足与上千艘的蒙古渔船接舷作战取胜。

但奇怪的是这时候靠拢在彭满周围的蒙古船只突然逐渐散开,蒙古兵们不再一股脑的冲上彭满的座船,而是纷纷惊慌的用桨撑开自己的船只,忙着躲闪逃命。随着包围的敌船一艘艘的逃离,彭满才看清了外面的形势。

在外围的宋军战船可不仅仅是张惟孝带领的夹板船而已,还有鄂州水军留在鄂州的几十条战船,以及密密麻麻的渔船,当中半挂着风帆的一条大船上插着张膛的旗帜,显然这是鄂州的渔户们都被张膛动员起来,前来支援江上的作战。

彭满还看到远处的水天线上还有一队宋军的兵船正在缓缓下行。宋人的水面力量顿时又对蒙古人形成了优势。

张惟孝很清楚本军的弱点,一旦被陷入到近身肉搏中,渔民是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蒙古军兵的。他只能站在安全的距离上接战。所以他命令部下的夹板船和渔船全部下帆,并用船桨不停的逆水划动,始终保持着和蒙古战船的距离,而蒙古船只满载军士又是逆水,一时之间想要靠近张惟孝指挥的船只也难以做到。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1)

张惟孝就在这个安全的距离上,将夹板船、渔船和鄂州水军的桨船一字排开,弓箭手在前,火铳手后列,开始朝着蒙古人的战船猛烈的发射火箭和铳弹。水军作战以弓箭为先原本是简单的道理,只有不习水战无法在摇晃的甲板上精准射击的军队才会迫不得已选择舍身近战这种在现时效率很低的办法。虽然这种办法对付士气不振的大宋水军时常奏效,例如数天前史天泽只率领敢死队数人在汉水鹿门山附近袭击宋军水军,使得宋军战船五十余艘投降。但如果是面对纪律严整士气高昂的对手,近战就远没有火攻和弓箭射击的效率高了。

弓箭手们射出一波带着倒钩刺的火箭,这些专为水战设计的火箭,一旦射穿船帆或者船板,就会牢牢的钉在上面无法拔下,只能任由火焰延烧,将船帆烧的精光。弓箭手射击之后火铳手马上接上。比弓箭更加适合水战的远射兵器就是火铳了,虽然这些火铳还相当粗糙且准头极差,但是一发明出来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就料定:这将是未来大宋在江面上能够获得针对蒙古水师优势的利器,所以他优先将一批铁火铳交给荆鄂水军使用,但荆楚大军首先守卫的毕竟还是襄阳城,水军能得到的火器不可能太多。只是这仅有的几十支火铳一齐发射的声响,也足以让蒙古军感到震撼了,尤其是和在陆地上不同,此刻的蒙古军连人带战马都拥挤在船上,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一旦一枚铅弹命中,往往造成连串的伤亡。

张惟孝一面部署兵士们奋力射击,一面指挥战船小心的靠近蒙古人,等到双方的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才猛的将火油罐、火蒺藜和石灰炮等武器快速投掷过去,这时候的火油罐才发挥了本来的威力,一旦被一两个击中一条渔船,再被火把引燃之后,在很快的时间内会被烧成一截黑炭。张惟孝又命人驾驶快船飞速接近蒙古船只,然后使用喷火筒焚烧敌人的船头,让蒙古的船队更加一片混乱。

在下游观战的蒙古大将眼看宋军重新占据了上风,如果继xù

接战,很可能真的要被宋人在长江上将这二千余艘渔船焚烧殆尽,而这样葬送掉大汗的精锐军队简直是最愚蠢的行径。他果duàn

选择了撤tuì

,蒙古军将所有的渔船挂满风帆,将士们或用船桨,或者用撑杆,总之使用他们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使劲的划动着江水,朝下游逃去。

张惟孝也顾不得追赶敌人,他当下第一的任务是要和父亲的座船会合,然后救援刚刚经lì

了激战的的彭满余部,这些一度被蒙古渔船围攻的战船上躺满了尸体和伤兵,还有许多伤员漂浮在水中等待着打捞。

但彭满对于张惟孝停止追击的行动极其不满,当他被接到张膛在后方观敌料阵的这艘气派不凡的大海鹄船上和父子二人见面时,当即明确表示张惟孝犯了一个大错误。

“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张膛和张惟孝父子很少见过沉毅的彭满有这样大动肝火的时候:“我们不要紧,关键是抓住敌人!已经费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敌军击溃了,却不乘胜追赶,那我们被敌船围攻,死了这么多兄弟,难道都白白牺牲了不成!”

张惟孝眉毛一挑,张口就要骂人,却被老父亲生生的拦了下来。

“大家打了这一阵已经消耗了许多力qì

。鞑子人数又多。”张膛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咱们看起来声势不输,却大部分都是前来聊助声威的渔家弟兄。要是真的和鞑子刀对刀枪对枪,难免露了本来面目,何况鞑子毕竟人多,能做到的只能是将他们驱散,如果鞑子回过神来,调头进攻咱们,到时候偷鸡不着,自己倒吃了亏。”

“为什么害pà

敌人的人数?”彭满指着远方缓缓驶下的那队宋军兵船喝道:“这不是援军是什么?”

张惟孝冷冷的回答道:“我们还想问您呢。最近可没有通报说将会有友军的船只抵达。这队兵船哪里来的?”

他一句话提醒了彭满,彭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船尾处,眼看着对面一艘四车船为首,大约二十多只夹板船在后,慢慢的朝这边靠拢过来。将手一伸,喝道:“拿弓来!”一名弓手赶紧将自己手中的弓递了过来,彭满试了一下这张弓的力道,似乎不能和自己的爱弓相提并论。这时候形势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他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吱呀吱呀的拉开了弓弦,箭头瞄准了那艘四车船船头的旗帜,长声喝道:“对面船只究竟是哪里来的,速速报上尔等主将姓名!”

四车船上的护兵们赶紧将船舱打开,从舱中钻出一人来,大步走到船头上,身上的银色细甲闪闪发光,银色的凤翅盔上搭配着白色的盔缨,器宇轩昂的模样,正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到了。

三人大惊,急忙招呼水手将座船靠上郑云鸣的四车船,三人跳帮上来与郑云鸣见面。

“你们一定要问我为什么会来到鄂州,很简单,因为襄阳暂时用不到我了。”郑云鸣说道:“战事已经延烧到了襄阳以南的各个州郡,赵制置使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派遣我赶赴下游,指挥水军协同各地陆军阻截蒙古人的抄掠。”

襄阳外围的扫荡战是如此成功,不但阻止了蒙古军对襄阳的包围,而且使得襄阳周围堡垒面临的威胁也暂时解除了,粘合重山为了避免宋军再度出击攻击背对檀溪的蒙古军营,只得将大军撤过了檀溪,转移到均州边境上。另一方面,忽都虎派遣上千骑兵监视橐驼岭堡垒的行动,自己也率领部下前往襄阳以南进行攻掠。蒙古人并非不知dào

放任襄阳城中的守军自由行动是危险的,但因为宋人主动出击造成的有利局面,他们不得不暂时退避一时,给了襄阳守军自由活动的空间。而一看到蒙古人撤tuì

,郑云鸣就马上向制置使申请,要率领一队兵马搭乘船只沿着汉水南下,前往鄂州指挥水军阻截南向抄掠的蒙古大军。

“现在坐在襄阳城里也是无事可做。”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让赵葵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如让我带一队兵到鄂州去,会合指挥大江上下的水军战船,将南下的诸路蒙古兵马一一击破,胜似在这里坐吃闲饭。”他与赵制置使关系非比他人,所以可以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这话若是换了王登或者陆循之说,难免让人误解为孤芳自赏的振武军又在讥讽襄阳诸将只图苟安,不思进取了。

赵制置使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他知dào

是前日的大战已经激发起了郑云鸣的血气,这年轻后生此刻嗷嗷求战,除非自己利用制置使的名义出面弹压,不然很难让他收回请命。

可是这个时候赵葵有自己的考lǜ

。襄阳左近的蒙古人已经偃旗息鼓,他甚至派出了数千名步兵渡过江去支援樊城,将蒙古人又逐退了十余里。但这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整个襄阳保卫战的最终胜利,相反的,他们只是取得了一次小规模的成功而已,蒙古人的主力还没有真zhèng

跟襄阳交锋,当他们驱迫着从南边劫掠到的俘虏,会合从北方新增援到的工匠,粮草不愁,士气振奋的再来和襄阳大战,自己未必稳操胜券。而他明显的感觉到胡人这一次并非只是劫掠而已,他们将重点放在了攻克襄阳这座重镇上,是为了在将来数年里自由进出京湖地区,为渡江扫平障碍。

当务之急,莫过于派遣一支军队尾随南下的蒙古大军之后,在他们四出抄掠的时候给予狠狠的截杀。他思来想去,襄阳众将中最适合这项任务的非郑云鸣莫属。荆鄂都统万文胜是客将,刚到京湖没有几个月,对京湖各地的兵马并不熟悉,胡显年事已高,何况没有他坐镇,纪律松懈的民兵们不知dào

要在襄阳惹出什么乱子出来。孟璟是孟珙兄长,如果派遣他南下倒是能和下游的孟珙相互配合,但他只是一名统制,又非是江陵府別之杰副使的心腹人,让他作为总帅指挥从江陵到鄂州的这么多船只兵马显然是不可能的。

唯一有资格坐镇鄂州调动众军截杀蒙古大军的只有郑云鸣。纵然这又会将郑公的公子送上第一线去冒险,但郑公怎么说现在也只是赋闲在家,管不了太多政治上的事情。而郑云鸣隐隐然已经有京湖第一名将的身份,如果不派他出戍,就连京湖上下的官民兵将面上也说不过去。

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放手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再次深入到战斗的最前线去,任他在新的舞台上发光发彩。

赵葵签发命令的当日,郑云鸣就整顿好一支出征的人马,辎重和装备全部搭乘夹板船和小料富阳船,士兵乘坐多桨船,他自己的座舰依旧是那艘四车轮船。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2)

“副都统司公事,全部交付军师。”临行时郑云鸣已经对襄阳城里留守的官兵做好了安排:“军队由王登暂时指挥,在赵制置使面前由陆翁代理我,葛公负责全城警戒守备,马参谋代替我每晚检查军营,宣讲道理。若有不能裁决的时候,一切听候军师命令。”

他对白翊杰说道:“敌人上次受挫,一时半刻不会再动襄阳的注意,只需yào

注意wài

围堡垒的情势就已经足够,万一敌人大股回援襄阳,速速派人来鄂州报信。”

“主公不必忧虑,只要主公在下游打的出色,蒙古人就不能全心全意的攻打襄阳。”白翊杰说道:“我唯一只担心的是各支水军不听主公的调遣,若是如此,还须得走走史制置的门路。”

郑云鸣断然喝道:“什么时候了还存着自顾门户的狭隘观念?勿复再言,我料想史制置决不至于因私废公。”他话说的很是义正词严,但白翊杰知dào

史嵩之在政治立场上完全和郑清之是对立的关系,到时候这位沿江制置使只要稍作手脚,就能让郑相公的儿子无兵可用。

郑云鸣又嘱咐赖如月道:“战争时期,诸事从权,你带着一群小孩子留在家里,不要上街随意走动,街面上自然有石兄弟照看,不要想一时兴起又去跟着搜寻蒙古奸细来玩。”

赖如月用手指轻轻拉了拉眼睑,给郑云鸣好大一个白眼,转而轻声说道:“自己在外头一切小心谨慎”

郑云鸣笑了起来:“我在外面比在襄阳城里还安全一倍,蒙古人只晓得马上征战,完全不懂水面上的活计,只要我往长江上一待,鞑子能奈我何?”

这个时候他不曾想到自己的水军在面对初次乘船的蒙古军队时也会有软弱无力的一面。

郑云鸣号令各船在江边靠岸,在彭满和张膛的的引导下一一验看了在战斗中受损的战船。在这一场苦涩的胜利中,新锐的荆鄂水军第一次出击就遭受到了惨重的损失,前锋水哨马上的兵士除了落水的之外几乎全军覆没,彭满的桨船队也遭到惨重伤亡。损失的主要是官兵和水手,至于船只,一共被焚毁了十余艘。其余的战船虽然被蒙古军所夺取,但旋即又被张惟孝率军反击重新夺了回来。至于人员方面,尚有队官三人、将士百余名阵亡,一名副将和三百余人受伤。这些受伤的士兵中有一大半不能马上重返战斗了,虽然说不上伤及元气的损失,但在郑云鸣正要在鄂州大展拳脚之际,本来规模就算不上大的水军还要损失一部分战力,会使得郑云鸣的兵力使用更加捉襟见肘。

“这样不行。兵力远远不够阻截蒙古军的。我们的大船什么时候能抵达?”郑云鸣问的是负责大船队行动的水军统领张膛。

张膛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要是这时候被彭满捅出他私自上岸去参加老朋友的宴会的事情,这位年轻的大将一动怒将自己当场斩首以明军纪也说不定,好在他看见彭满脸色如常,并没有想要告发的模样,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大船队正在洞庭湖操练,原定是明日抵达鄂州,最迟也会在三日后赶到。”

海鳅船、海鹄船、六车和八车的大车船,这才是郑云鸣依仗的核心战力,在这个时代里大船就是优势,就是胜利的保证。数百年前,盛唐以巍巍巨舟在新罗白村江口和日本岛轻捷走舸千余只决战,唐船虽只一百七十余,然而船舰高大,倭军不及,唐军居高临下的发射火箭火球,焚毁日本走舸七百余。足见大型战舰威力之胜,但大宋举国上下甚至郑云鸣都没有察觉的是,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彭满突然插嘴道:“战船犹在其次,主要是兵力不够用。”

“杨统领所率水陆官兵三千余人,我只带了三百人为先锋,其他的人和船只杨掞明日可以运到。还有一桩事,你等随我来。”郑云鸣说着转身朝自己的座船走去。彭满和张膛不解其意,只好紧随副都统上了座船。郑云鸣带着二人下到中舱,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被毡布包裹好的竹将军和成箱成箱的各式火器。

“从今往后,在水战中应该大量增加火器的比例。”郑云鸣问道:“举凡水战,先以火器攒射,将敌船烧个精光再说,你二人以为如何?”

“正是如此,如果有火器助阵,就算蒙古人有船只数千,我军也能在远距离将其焚毁,但如今只能依靠火箭和火油罐,抗衡敌军成千船只很有难度。”彭满也有故yì

回避自己败绩的时候,上午他还在蒙古人的渔船上吃了小亏,这时候却面不改色的谈起火器的使用来。

郑云鸣应道:“我在襄阳的时候,每每想起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为水军装备足够的火器就担忧,那时候为了巩固襄阳的防守,一切都顾不得了。如今襄阳城防完备,我于是督促襄阳的工匠们,日夜赶工制造将军炮和火铳,好在用作锻造的竹材、木料和生铁、煤炭城中都不缺乏,此皆军师战前运筹得力的缘故。只是有一样。”郑云鸣轻轻的在一具木将军上敲了一下:“襄阳城中缺乏足够的硝石和硫磺,整个京湖都缺乏这两样东西,自从朝廷收走咱们的火药配方并且下放到沿江的制司和戎司之后,市面上这两种资源简直被军队搜刮一空,如今硫磺的价格是去年的三倍,而硝石的价钱甚至高涨到十倍!现在江南、广南和福建的商人,都在豁出血本把硝石和硫磺运过来,但一则战争阻隔,一则一到沿途各路,马上被当地官府和军队搜刮一空,根本来不及运到京湖。”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我在战前要你们全力搜集囤积硝石和硫磺的意义了吧。”郑云鸣问张膛道:“现在囤积的材料用来生产火药,可是够用了么?”

张膛一说起这件事情,嗓门立kè

大了起来:“光是搜集这些精贵的硫磺火硝,可是费了咱们好大一番功夫,官人也知dào

,硝石那东西本地不产,都是千辛万苦从川北陕甘偷运过来的,,,,,,”

郑云鸣一摆手:“我不管,统领只用回答你们囤积的原料是不是够用。”

“硫磺有剩余,硝石虽然不足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毕竟有官人教授的办法可以弥补不足,虽然这办法不是那么好闻”张膛夸张的做了个掩住鼻子的动作,郑云鸣也笑了起来,不过他也知dào

,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大宋的硝石供应也会越来越吃紧,硝石和战马的分布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就是不眷顾江南,而偏于西北,大宋附近可以取得硝石的地区里,河东地是蒙古人南下的根据地,陇南在蒙古军的进攻下风雨飘摇,西域更加不用说,连窝阔台的诏令在那边都未必有用。

郑云鸣另有一处可以保证大宋硝石源源不绝的地方,但目前还说不到这一步,他们依然必须忍着难闻的气味在猪牛人的粪尿中提取这些宝贵的白色粉末。

“臭是臭了些,总好过没有。”张膛皱着眉说道:“只是各地的军队前来借用的实在是受不了。火药炼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而按照官人的办法来配制精炼火药就更加费工费时,可是好不容易生产出来的精制火药,今日黄州来借走一百斤,明日江州借走五十斤,再后天镇江又来借走八十斤”他苦笑着耸了耸肩:“让工匠们日夜赶工还不够各地的都统老爷们强行前来借取的。”

郑云鸣盯着张膛看了好一阵子,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想以张翁如此精明的人物,总不会眼看着这些珍贵的存货被旁人一点不剩的瓜分掉而不留一些存底吧。””存货是有,但是未必赶得上官人的用度。”张膛直言不讳的说道:“官人历尽波折来到鄂州坐镇,绝不是为了蜗居在此地无所作为,必然是要和蒙古军进行不止一场大战,我只怕存下的这些火药未必支撑的住。”

郑云鸣将手一挥:“那就连续加班,日夜赶制!怎么能因为军械的不利影响大战!”

他对彭满喝道:“你去知会鄂州府衙,说让他们挪出一所宅院出来,我要就地成立火药作坊,不但加倍速度的生产火药,还要生产各种炮子弹丸。将鄂州、岳阳和武昌有手艺的工匠都给我集中起来,使用分工合zuò

,不惜工本大量制造。每位工匠给予三倍报酬。另外,多雇募夫役长工,搬运搅拌这些力qì

活儿不要让工匠们去做了,让他们集中在最关键的程序上!”

他又对张膛说道:“战事一起,渔民兄弟们不要再跟以前一样坐望成败了,你派人去洞庭联系,叫大伙儿准bèi

好自己的船只,随时听候官府差遣,不要再说什么府衙差役重的话了,鞑子来了,连命也保不住,哪里还有抱怨的机会?三日之内,我要运货的富阳船四十艘,渔舟一百只随时候命,一旦大军出发,马上跟随战船,运送粮草弹药。”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3)

张膛应诺,这是当时郑云鸣亲赴洞庭筹备水军的时候与洞庭群豪约定的事情,官府在战事重启的时候不在随意掳掠渔民作为民夫使用,但是相对的,要将洞庭的渔民全部编入陆循之老先生的牧役法中,当官府和军队派出吏员前来联络的时候,按照事前的计划动员民夫和船只提供给军队使用。尽管在夫役的总需求上并没有多少减少,甚至可能增加的更多,但这样动员的夫役显然积极性和效率都得到了保证,也不会引起强烈的抵触情绪。

“鄂州的百姓们也要动员起来。”郑云鸣说道:“虽然我身在襄阳,但是依序动员鄂州城内百姓的详细文案早已经发给了你们,你们执行的怎样?襄阳的百姓们已经全都动员起来,制作干粮,缝补征袍,编织草帽草鞋,救护伤兵,修补军械器甲,甚至挑担负土,有这些百姓的支持,大军作战才能无后顾之忧,放手一搏。你们在鄂州进行的如何?”

彭满只是书生从军,对这些联络地方的事情全不知晓,不过幸好有张膛在,彭满对郑云鸣说道:“一切全仗着张公居中斡旋,集合了鄂州岳阳地方群豪的力量,才能使得大将的总动员策略顺利的部署开来,如今洞庭前后八百里的民众俱都动员起来,随时准bèi

为大将效力。”

“很好,然后派使者去江陵府,向江陵定做一万个柳条筐,我自有用处。”郑云鸣说道:“咱们这就启程返回鄂州吧,征战了一日,是该让士卒们好好睡一觉了,将来还有的是比今日血腥的战斗在等着他们呢。”

荆鄂水军的船只拔锚之后跨过大江就返回到鄂州码头,鄂州守臣、湖北安抚使司参议官赵绾早得到前方飞捷船的奏报,已经得知荆鄂副都统亲临鄂州的消息,慌忙带着鄂州一班文武官员前来码头迎接这位京湖当红的少年名将。

郑云鸣走下船来,端详了一下这位赵参议,他也大约听过此人的一些传闻,这位赵家宗室远族看来身形微胖,温润平和,和传闻的一样是一位老于地方事务的中庸官员。

众人上前见礼已毕,他才抱拳道:“参议和各位都辛苦了,当前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各位坚守岗位,尽忠职守,百姓们看的见,襄阳的赵制置看的见,临安也看得见。此时鞑子正在京湖各州大肆攻略,我奉赵制置使之命前来鄂州主持防卫,愿与各位一起尽心竭力,保大江上下州郡平安。”

众人心中暗喜,果然如见过郑云鸣本人的同僚们风传的一样,这位相门公子、现在官场上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杰全无半点居功自傲的跋扈之气,即便当时他只是作为转运司的一位参事,而今是手握重兵的都统级别大将,待人也全无二致。有这样的将军来鄂州坐镇,众人也能大大松一口气了。

赵绾满面笑容的说道:“府衙已经在黄鹤楼备下酒宴,城中文武官员、士绅大族都到场为副都统接风洗尘”

郑云鸣摆手打断他的话:“胡人攻略京湖甚急,这迎来送往的一套就免了吧,我今晚就住宿在彭统制的水军营寨中,明日各位在鄂州知州衙门集合,咱们好好筹划一下战守方略。”

众人闻听他口气,知dào

这顿酒宴是决然办不下去的。赵绾赶紧吩咐道:“备轿!速速送将军到水军营寨歇息!”一乘轿子上前停在郑云鸣身边。轿夫伸手揭开了轿帘。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对赵绾说道:“我营中规矩,凡是大小官佐,有马时乘马,无马则步行,不许乘坐轿子,以致给兵卒们树立坏榜样。我们都是要一刀一枪与人拼命见胜负的角色,怎么能够在平日里根大家里的娘子一样被人抬着走?这乘轿子请参议收回。”

他转身吩咐彭满道:“吩咐留守官兵,仔细监视江面动向,其余人进寨休整,明日做好准bèi

,随时迎击蒙古下一波船只!”

“各位请回城休息吧,勿要忘记明日在衙署会议!”放下这句话当做告别之后,荆鄂副都统拱手为礼,辞别各位官员大步走向远处江边的水军营寨。

众人又隐隐担忧起来,这位郑将军既不贪残也不横暴,甚至没有半点骄纵,但是做人过于苛刻,太不近人情,似乎也不是一位容易相处的上司。

日近黄昏之时,在鄂州城外的荆鄂水军大寨中伤兵的呻吟之声随处可闻,兵丁们个个显得无精打采,他们匆忙操练了几个月,结果第一仗就经lì

了如此激烈的战斗,虽然侥幸获得了胜利,但伤亡如此惨重,几乎没有人觉得兴奋。即便是彭满在回营之后当机立断安排了犒赏仪式,由副都统本人亲自为立下战功的士兵颁发犒赏,这样赤裸裸的激励也没有收到明显的效果。士卒们阵亡的尸体和数量众多的伤兵在无形中给还能作战的同伴们背上了心理负担,谁又知dào

下一战之后,躺在棺材里或者在病榻上哀嚎的是不是自己呢?

水军第二副将部属的水手孙小乙这时候正躺在伤兵营靠近入口的一座帐幕内,由同队的老王在给他换药。两个人原本是一个村子里住在隔壁家,平日一起在太湖打渔为生,因为听了本帮船主的鼓动,志愿前来荆鄂水军应募,不想辛苦操练了几个月,出门第一仗就遇上了硬手,二人都在前锋的水哨马船上,两军船只一靠近他们的船就首先遭到了蒙古渔船的围攻,孙小乙右手臂中了一箭,慌忙想要跳水逃走的时候,大腿上又被蒙古军的破阵刀挂了一下。若不是老王奋勇向前一刀吓退了胡人,那孙小乙一定是活不了命的。

“早知dào

呆在洞庭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行了,起码不会送命,”孙小乙一面呻吟一面抱怨着,“洞庭湖里的鱼可不会拿刀来砍你。”

老王也愤愤的说道:“这彭统制也太不靠谱,听说是书生从军的,对打仗的事情,半点概念也没有,他教咱们说,进行水战总要抢占上风头,顺流作战,但是顺流而下,马上就冲进鞑子的大船队里和他们肉搏了,根本连施展弓箭远射的机会也没有,真是书生不知兵!箭射的好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不会打水战!”

他一边埋怨一边给孙小乙上药,抬头一看,孙小乙脸上竟是惊恐和畏惧的神色。

“你咋这表情,不会是活见鬼了吧?”他笑骂着回头看了一眼,登时自己也变作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帐幕外面是身着便装的荆鄂副都统,本军主将郑云鸣郑小官人,他身后还站着水军的指挥官二人组。

郑云鸣一躬身钻入了狭小的帐篷内,唬的老王慌忙阻拦道:“这里太污秽了,官人是堂堂贵胄,官府的贵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帐篷里到处是血迹,沾了血的绷带,气味难闻的药物,以及满溢的汗臭味,老王说的虽然没错,但郑云鸣却毫不在意。他朝着老王一伸手,说道:“拿来。”

老王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下意识的问道:“拿什么来?”

郑云鸣也不说话,径直从老王手中抢过金疮药膏,在孙小乙身旁坐了下来,沾了一点药粉,在他的伤口上敷了上去,问道:“怎么受的伤?”

孙小乙慌张的说不出话来,大将亲自给受伤的小卒敷药,自打他出生以来就没听说过。其实这件事情也算是国朝的传统,狄青、岳飞等大宋名将,都曾经伺候伤兵,日夜不眠。在这个时候大将出现在这里,是对全军将士心理上的最大支持。

郑云鸣喝道:“怎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鞑子是怎么冲过来的?”

孙小乙稍微镇定一下,小声回答道:“不像是真鞑子,那厮虽然带着牛角盔,又蒙着面,但是分明骂了一句‘去你奶奶的’,然后一刀砍了过来。”

“汉兵么”郑云鸣转头对彭满说道:“是史天泽部,或者是张柔自己的部队,总之是汉军,攻城野战都是能手,不能任由他们顺利抵达黄州和张柔合兵一处。孟璞玉是京湖重yào

的机动力量,不能就此消灭于敌军围攻中。”

彭满立kè

拱手应诺,问道:“何时进攻?”

郑云鸣边敷药边斩钉截铁的说道:“等明日回合了杨统领,休整一日,火速进兵,追上那些汉军,将他们击溃在江上。”

孙小乙咧了嘴呻吟了一声,说道:“又要打仗啊?”

郑云鸣面色一沉,说道:“大丈夫从刀枪上取富贵,难道还害pà

打仗不成?难道汝辈参加水军,不想着光宗耀祖,扬名立万,只是图一日两顿饱饭不成?”

孙小乙吓得不敢说话,还是老王胆大一些,小声的说道:“确实是打不过那些北方人,咱们一辈子只会打渔,这才参军几个月,怎么打得过那些在刀口上混了一辈子的老兵头?我可是听鄂州的北方军说过,这些家伙这二十多年来没干别的,都是跟着蒙古人打仗了,蒙古人打仗的本事学了十有八九,咱们怎么能比得上?”

第五十六回 千艘列炬鱼龙怒(4)

郑云鸣微微一笑,说道:“这只是一件,另有一件事,是你们不相信彭统制领着你们能打赢一场水战吧?”

孙小乙和老王同时抬头看了彭满一眼,马上把眼睛垂了下去,不敢与彭满的眼神相对。

“有什么不敢说的?”彭满大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这一阵是我指挥失误,乘着风顺水追击敌人,结果控zhì

不了船速,一头撞入敌军船队中,使得敌人能够贴身上来接舷肉搏,将自己人数少的劣势暴露无遗,这纯粹是我不明兵法的缘故。”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对两名小兵说道:“顺风顺水的交战的主意,不是你们彭统制自己想的。是我三番五次要求他这样做的。说起水战,我和你们大家一样都是门外汉,但我认为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咱们最起码比蒙古人识得水性,我等生长于江南,自幼惯熟水性,就连我这个官宦出身的少爷,也随便在水中可以游出几百步,更不用说你们这些风浪里讨饭吃的水上人家。你们可能没看到,今日一战中捞起多少蒙古军的尸体,他们都不是战死的,而是落入水中,不识水性而淹死的,自古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你们不会骑马,不会拼杀,但是他们也一样不识水性,不惯使船。败了一仗,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咱们躲在水里,蒙古人就奈何咱们不得,要的是咱们不能白白的输掉这一仗,每一战怎么输的,吸取教xùn

,每一战怎么胜,丰富经验,不断的战斗下去,蒙古人总有被打败的一日。”

张膛在他身后大声说道:“官人这句话再中听也没有了!第一仗败了有什么要紧的!从此我们就知dào

了不想和敌人短兵相接的话,就不要满帆顺水交战,最好逆风逆水,其次顺风逆水,再不行顺水逆风,如果非要顺风顺水的交战,也一定要落帆之后,用划桨控zhì

好远近再接战。仗都是一点点的经验累积起来的,若是害pà

打仗,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

郑云鸣站起身来,拍了拍张膛的肩头:“说的好,从军征战,原本就是用性命搏经验的勾当,身为水军更加不能胆小怯战,下一仗不但要打,而且要打的利落,要夺取胜利!”

孙小乙和老王偷偷了对望了一眼,将军们大话说了一堆,可是真刀真枪的去拼杀的时候,怎么能够保证一定会稳赢呢?

这个问题不但荆鄂水军的士卒在担心,鄂州的文臣武将们也拿不稳主意。

“胡人弓矢甚强,又彪悍善战,以单兵而论,至少能当三到五个金国兵马,我是没亲眼见过绍兴年的女真人,但是说这些蒙古人的武艺天下第一,大概也差不多少”赵绾看着公堂上高挂的京湖地形图十分担忧:“就算说他们不通水性,只要一叶扁舟就可渡江,一旦他们上了岸,谁能拦得住他们?”

“他们没有那么容易渡江,昨日的作战已经看的很清楚了,他们水性不熟,操船不利,一旦我军向前进逼,他们的船队就自己扰乱起来。”郑云鸣断然应道,这个时候如果表示出最高指挥者的坚定信心,这些地方官员是很容易动摇的。类似现在藏匿在宜昌民间的张龟寿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有我率领水军,一定将他们阻截在江北。”

他用一支削的水滑的笔直的杨树枝条指向汉水上游。“鞑虏的军队不只是黄州一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郢州附近有几千名蒙古精锐骑兵埋伏,有蕃骑有汉骑,现在姚之元总领勉强守住了城池,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郢州是湖北京西一线粮草转运的中心,此地不可不救,但目前尚无危险。”

“荆门军、老鸦山到江陵一带都只有零散游骑出没,因为襄阳屏蔽了这个方向的大部敌军,而且这一带都是山区,大股骑兵运动不易,无法真zhèng

发挥战力,去岁老鸦山一战已经让他们吃到了苦头,想来鞑子也都是聪明人,不至于重蹈覆辙。至于汉水以东的情况则难说乐观,目前张柔盘踞黄州,严实盘踞随州,塔思据说已经抵达德安府,光州、蕲州境内也都发xiàn

了大股敌军的踪迹。”郑云鸣一面说,一面将黑色的小旗贴在地形图上,显而易见,汉水以西的黑旗寥寥无几,以东的州郡里却是密密麻麻,敌人的意图很明显,既然襄阳猝然难拔除,而德安却已经克陷,他们就按照阻力最小的进兵原则,从德安方向突入湖北路的东部,淮西的西部,在宋人防御薄弱的地区大肆洗劫,然后满载掳获物再调头攻打襄阳城。

“我一路乘船南下,和蒙古人的船只也稍有接触,蒙古水军分布已经大致有数。”郑云鸣招呼彭满和张膛过来,这一番话主要是说给两位水军的指挥者:“敌船大约三千余只在郢州上游,准bèi

运载大军渡江前往黄州,还有二千余留在襄阳附近,其中一部分已经启程,估计要逆水袭击江陵。还有的就是昨天那一支船队,搭载大批兵士已经前去与张柔会师。除去已经开走的这一支船队,鄂州是其余船队的必经之路,我的计划是首先集中手中的战船沿着大江南下追击这些逃走的船只,等将它们全部消灭之后,火速返回鄂州,据守此地,但并不只是守株待兔,而是观察形势,有机会就逆水而上解除郢州的包围,没有机会就扼守沌口,阻止敌人侵扰江陵和鄂州等地。”

彭满问道:“为什么不分兵两路,我带领一部船只前往黄州追击,副都统只要带领大队镇守此地,只恐我军倾巢而出的时候蒙古军突然携大批船只渡江来取鄂州,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兵法以全军为上,还是要万无一失的好些。”

“用兵的原则只有集中兵力,断无分散之说。”郑云鸣的口气相当独断:“把守地域的要诀在于捕捉敌军的动向,针对敌军的攻势来调整部署。处处留兵防守,那整个防区都会是漏洞了。如今蒙古人正在随州和复州大肆抢劫,哪有功夫来渡江进攻?等到他们集中起足够的兵力搭船南下,最迟也得半个月之后了,就在这十五天里,我们火速东下,击破张柔,然后折返回来镇守鄂州,要诀只在一个快字上。”

快是一切军队制胜的要诀,简单来说,只要你足够快,你就能获得战争的胜利,有时候甚至能够达到孙武子梦寐以求的完美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速度就是军队的生命,一只没有速度的野战军即便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掌握战争的主导权。郑云鸣对这一点的认识深入骨髓,只是因为步兵的速度无论如何不可能和纯骑兵队相抗衡,他迫不得已只有先保证在骑兵的往来冲突中立于不败之地,但单凭步兵要想在战争中占据上风,就连当世第一的名将也无法做到。

但将战场局限在长江一线,水路四通八达的地域。则郑云鸣可以利用大宋最擅长的水军船只增加军队的机动能力。在这个特殊战场上,船只的机动性甚至超过了马队。郑云鸣正要使用这种大宋独特的优势,展开一场真zhèng

的内线作战。

而这场以荆鄂水军为核心要素的战役,首先从击溃黄州的敌军舰船开始。

孟珙此时还不知dào

郑云鸣正在谋划一场跨越数百里的大型战役,他全心准bèi

的是和留在黄州的蒙古军最精锐先锋的战斗。十月十八日,孟珙派遣赵武、从弟孟瑛和统领张汉英等出城和张柔交战,宋军以木将军为前锋,射石炮飞射敌军,和张柔大战了十个回合,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得收兵回城。张柔乘势领兵反扑,一路攻击黄州城北山峰,一路攻打黄州西门,孟珙派遣自己的选锋军将领屈伸从西门出击,张汉英从北门出击,和敌军在黄州城下连番激战,自己又亲自率领中军出城支援,终于将张柔军击退。

这一场大战虽然没有触及到黄州城壁,但是喊杀声响彻云霄,黄州百姓听了无不胆战心惊。一直到宋军将敌人击退,方才放下心来。

大战刚刚平息的第二天,孟珙就登上黄州南门城楼,举目朝长江中眺望。在黄州城中激战的同时,在距离州城不远的赤壁,宋军的水师刚刚和从上游南下的蒙古军船只交战了一场。沿江制置使史嵩之亲自给江州都统江海写信,将黄州附近的水军全部交给他指挥,又拨付镇江水军的一部分前来增援。江海统领战船六百只鼓噪而前,在赤壁上流的乌林江面和数千顺江而下的蒙古小船遭遇。宋军逆水放火箭,又派遣小船截住想要靠近的敌军船只,趁着蒙古军立足未稳的机会,将蒙军渔船击退,蒙古人向上游逃出数十里,在回龙山附近江面停泊下来,一面和江海率领的宋军水师对峙,一面伺机从陆路前往张柔驻地和大军会师。

第五十七回 万骑临江貔虎噪(1)

这个时刻回龙山附近的江面上到处都是蒙古人的船只。他们甚至将渔船开进了内河道中想找到通往张柔军营的水道,但是很快就在蛛网般绵密的水道中迷了路。

而大部分的船只都停泊在江岸边,审视着在下游停泊下来的宋军战船,时刻准bèi

趁着宋军舰船不备发起攻击。

当郑云鸣和杨掞搭乘一艘水哨马前来探看江面形势的时候,这就是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千余小船和六百只阵容威严的战船在大江两岸对峙着,谁也不肯轻易发动攻击。

“真是不可理喻,宋军的水师战船在质量上远胜过蒙古人的小渔舟,为什么不主动进攻呢?”郑云鸣眺望着江面,不解的问道:“难道不知dào

水军的生命在于进攻么?实力弱小的时候要扬帆远避,实力强dà

的时候应该主动攻击!一定要攻击攻击再攻击,将敌军的船只全部歼灭为止,这才是水战的真谛!”

杨掞抱着双臂看着宋军船只的方向看了半晌,说道:“估计是江海在指挥吧,这位大将勇则勇矣,用兵一味求稳持重,虽然每次都不犯错的完成任务,但因为过分持重而延误战机,导致敌人成功进军或者退走的事情也不少了。”

“没有抓住战机就是最大的犯错!”郑云鸣喝道:“我宁可我的部下因为冒进而吃亏,也决不能容忍他们在优势局面下丧失了攻击的精神!”

“总而言之,现在看起来江都统的船队还是安如泰山的样子。”杨掞侧着头说道:“我看咱们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正在停泊的蒙古军船只里,有数十只小船正在离开江岸,由蒙古军的兵士充当水手,满载着携带刀剑弓弩的士卒,飞快的朝着这艘孤零零的水哨马划来。

“这样就中计了,对方的指挥者难道就没有半点怀疑么?谁会只派一艘船只挑着主将的旗帜前来侦察?”杨掞一边嘲讽一边催促水手们:“赶紧把将旗落下来,装作慌乱的模样逃走!要是行动慢了,大家和郑官人就一起落入蒙古人的口袋啦。”

水手们七手八脚的将将旗从桅杆上取了下来,调转船头朝着上游逃走,每个人都用了八九分力qì

划动着船桨,同时不停的朝后张望着。他们不能让蒙古人的船只追上,但也不能将这些已经上钩的猎物抛下太远,导致他们认为追赶无望而放qì



这当中的尺度,没有三五年的行船经验很难把握,对于蒙古人来说只有鲁西鲁南的水泽地域的征召兵能够有这样丰富的水上阅历。可是对荆鄂水军就不同了,几乎所有的水手都是在洞庭湖里泡着长大的,行船追逐这种事情就跟蒙古军的骑马射箭一样,是从小就惯熟的玩耍手段。

每当蒙古军的船只追近一点,水手们就加倍努力的划桨将他们抛远一些,一旦后方的敌人落后了,他们又会故yì

放慢了划桨的速度,停下来等着敌人追赶上来。

如果指挥追击的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战军官,他立kè

就能判断出这只是荆鄂水军笨拙的诱敌之计而已,孤零零的派出一只快船前出侦察,撤tuì

时候又欲拒还迎的姿态,简直就是一出漏洞百出的戏剧。可惜担负追击任务的管军百户是河北清河县出身,这里是张柔的管区,将士们骁勇善战,却并不熟识驾驶船只。他只当宋军船只是和自己部下的军士一样划桨不熟练,所以才时快时慢,弓箭手们早已经伫立在船头,随时准bèi

等待追近之后开始放箭射击,但前方的宋朝孤舟总是距离弓箭的最大射程大了那么一点点。让他们焦急的呼喊着身后的桨手们全力划桨,尽早进入交战距离。

追追逃逃之间,已经进入了回龙山西方三里的一处江面狭窄的河湾,这里两岸芦苇丛生,有些芦苇高达丈许,几乎像是小灌木一样高,本地将这里叫做芦花渡,原来是一个常用的渡口。

“地方到了,我来发讯号!”杨掞从怀中掏出一个烟火筒,随着宋军中火器逐渐普及开来,宋军也在对本军的信号系统进行革新,在传统的旗帜锣鼓、梆子和竹哨之外,也开始使用焰火和炮竹这样的火药器具来发号施令。

“不要着急!”郑云鸣大声喝止,转头看了看紧追不舍的追兵们,似乎他们还离得有些远:“把敌人的船再往里带一带!他们还没有深入!”

“那可不成。”杨掞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得照顾到郑官人的安全,为了这几十条小船结果把本军大将的命送了,这买卖划不来,另外,如果再往里带,只怕咱的伏兵就只有抄后路了,现在正当其时。”他伸手在船头的炭火盆上将烟火筒点着了,高高举起。

天空中突然绽放出一团金黄色的火花,清脆的响声震动四野。两岸的芦苇丛中数不清数目的大小宋军战船鼓号齐鸣,士兵们一面呐喊着一面拉动船桨,以极快的速度从两岸埋伏的地方冲杀出来,将几十只蒙古渔船团团包围。

这时刻的宋军多桨船已经经过了适当改造,在船头安放了一具木将军或者竹将军,将军炮后有火铳手二人。战斗方式也不再是靠近敌船之后首先使用弓箭射击,等敌船靠近之后投掷火油罐然后点火焚烧了。靠近敌船之后,侯望敌船的远近,等进入将军炮的射程后,首先点放将军炮对敌船进行轰击,接着继xù

冲锋,使用火铳进行射击,最后接近投掷火油和使用喷火筒。

张惟孝领着一只多桨船冲在队伍最前方,从很远的距离上他就发xiàn

了对面有一艘渔船上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吩咐手下全力划桨将自己的船只朝着那渔船冲了过去,堪堪到六七十步开外,张惟孝将手中的火把点着了火门上的引线。安装在船头的竹将军是一支大号竹将军,发射时的声势甚是威猛,一声雷鸣巨响里船头前方腾起一团黑褐色的烟雾,一枚石弹激射而出。同时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整条船突然一顿,水流的冲击力几乎要从水手手中的船桨夺去,张惟孝朝后一个趔趄,随后内八字步牢牢的在船板上站住了身形,举目望去,那艘军官乘坐的渔船中部已经被打出一个大洞,木片横飞处敌人的水手死伤惨重,那军官也站立不稳从船头跌了下去。

宋军的第一次炮击就将蒙古人的指挥官抛入水中,蒙古船只失去了指挥,只能临时组织起来,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迎战宋军的战船。这是蒙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之后研究出的在水上作战的方式,在和宋军肉搏的时候,先用一只船只朝着宋军船只猛冲,等这只战船靠帮成功,其他的战船马上上去靠拢这只战船,以这只靠帮船尾跳板,利用自己优势的单兵素质和人数优势在战斗中抢得先机。

这原本也算是不善水战的蒙古军临时想出的一种避短扬长的解决方法,用意是避免和宋军陷入远程缠斗,以接舷的白刃战迅速分出胜负,将宋军的船只优势降到最低。

只可惜这次杀过来的宋军战船并不像上一次那样鲁莽的横从直撞过来,发射了将军炮之后他们明显有目的的减缓了船速,一面尽量保证船只的平稳,一面换上火铳手上前瞄准蒙军战船继xù

射击,没有火铳手的战船则使用弓箭进行攻击,江面上矢弹如雨而下,蒙古战船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雾中,将士中弹落水的噗通声此起彼伏,其余船只企图调转方向避让这些密集的铳弹和箭矢,但操纵不灵,几只船很快互相碰撞在一起,有这几只船只在船队中搅乱,蒙古军的船只更加混乱。

荆鄂水军的船只只管从四面八方有条不紊的靠近敌船,一直进迫到足以投掷引火物的距离,飞舞的火油罐、火流星和火把,蒙古战船很快就成为火攻的牺牲品,一旦船只被点燃,蒙古军似乎也不懂得如何灭火,只是徒劳的将自己的头鍪摘下作为水舀捞江水灭火,但火油罐和松枝火把引起的大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根本不是这杯水能够挽救的。大火窜起的太快,一些蒙古军士身上也窜起火苗,无论怎么扑打都不能扑灭,只有纵身跳入江水中,随着他们跳下水的军士们则是因为火焰已经包围了整个船只,他们无处可去的缘故。

郑云鸣站在水哨马的船尾,眺望着远处燃气熊熊火光的战场,被大火焚毁的蒙古战船一条接着一条顺流漂去,远远的望去,就像是长江中点燃的一艘艘小纸船。

杨掞在一旁淡淡的说道:“今日固然完胜,却只是一场小捷,蒙古人失去这几十条船简直如同九牛一毛,请大将万勿轻敌。”

郑云鸣并没有回身,也只是用自信的口气回答道:“尽管放心,我不会只烧这一场的,我要接二连三的烧下去,直到将蒙古人的胡须全部烧光!”

第五十七回 万骑临江貔虎噪(2)

漠北以胡须为尊贵,若是让人烧掉胡须必然是极大的羞辱。郑云鸣这时候却真的没有想到要侮辱蒙古人或者是折了他们的面子,他这句话没有任何深意,他是真的想要好好的在赤壁附近放一把火,将窝阔台席卷京湖的美梦一把烧光。

打败蒙古人首先要在水战中占据优势这一点是没错的,在水战中使用火攻也是战术的常例。但如何进行其中则大有学问可讲。

是夜,从黄州上游开来的二百艘荆鄂水军战船在回龙山上游十里处停泊,前方派出警戒哨船,对回龙山江面的蒙古战船构成压迫之势,从下游逆水而上的宋军水军在江州都统的指挥下,在赤壁古战场下寨,派出船只封锁江面,阻截了蒙古水军的去路。彼时的蒙古水军就像是地道中的地鼠一般,前后的去路已经被人封死,前途十分渺茫。

但想要将这支兵力歼灭也并非唾手之事,为了使得上下游的宋军水师能够协调一致的行动,江海派出一名得力的参谋官搭乘二轮车船连夜突pò

回龙山江面,前往荆鄂水军的驻扎地与郑云鸣进行会谈。

这位李姓幕僚带来了江海的作战意图,江海的方案简单直接,两军约定时间,在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里一起拔锚出战,以三声炮竹为号令,同时对回龙山江面的蒙古战船发动进攻。两军合力扫清江上的蒙古船只。

“就这么办。”郑云鸣对李参谋拱手说道:“等到晴朗无风的日子,两军一齐行动,歼灭蒙古船队,请上复江都统,荆鄂水军听凭驱使,绝不失约。”

李参谋欣喜离去之后,郑云鸣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天时分,浓厚的乌云已经将月光完全遮蔽了起来,江面上除了担任警戒的哨船点起的灯火之外,漆黑一片,难以看清真情。

他望向船头的角旗,旗帜被轻风抚过,轻轻的晃动着。他站在船头沉思了一阵,喝道:“唤杨统领、彭统制和张统领来!”

不一会三名指挥官已经到郑云鸣六车座舰上聚齐。郑云鸣望着三人,沉声喝道:“今夜加紧准bèi

,明日各就战位,一旦西北风大至,全军起航,突袭前方蒙古船只!”

彭满大吃了一惊,他在后队的六车大船上压阵,但是早已经有背嵬传令兵前来通传了郑云鸣和江海使者的约定,他惊讶的问道:“先前不是和江都统约期出兵?大将如此做岂非言而无信?”

“在我私德上当然是一件不值得提倡的事情。”郑云鸣喝道:“然此乃公战!兵者,诡道耳!若不能尽瞒骗了友军,如何能够欺瞒敌军!现在江海按兵不动,只等待无风无浪的日子出现,方才部署进攻。这样回龙山江面的蒙古军看见他全无进攻的模样,自然也会懈怠下来。而我观天象,明日必然刮起猛烈的西北风,我军在蒙古人上游,正是用火攻破敌的良机!战机转瞬即逝,不能将其牢牢的抓在手中,就是拿自己和友军万千同袍的性命在冒险,故而如果能够抓住此时一举将蒙古军战船烧毁,就算有些对不住江都统,也只有不得已而为之了!”

杨掞两手合击,喝道:“正是如此!副都统经过了这么多战斗,终于开窍了!打仗唯一的正义就是胜利!婆婆妈妈的计较这么多,还打什么仗?”

彭满虽然是书生,却是读过兵法也带过兵的人,自然知dào

诡诈是兵法的基本要素之一。他对郑云鸣说道:“一切听从大将安排,但是敌军看见我军大举而来,必定会拔锚迎战,光靠咱们这些船只数量还是不够。”

郑云鸣神mì

的笑道:“当然不是正面进攻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从木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朗声喝道:“明日进兵,要将回龙山左近的蒙古船只全部消灭!”

杨掞作为荆鄂水军中地位仅次于郑云鸣的将军,原本应该跟随郑云鸣一同在六车船上指挥战斗。但杨掞素来不喜欢运筹帷幄之中,他最喜欢的位置还是在第一线。虽然他没有打算和勇将们一起突阵冲锋,但第一线永远是最能直观的体会到战场形势的地方,举凡名将,大多有在第一线指挥的习惯。在战斗开始之前杨掞就亲自带着一条板船小心隐蔽的开进到了蒙古军停泊船只的附近,这条板船原本只是用来运送客人的渡船,这时候混在上千条蒙古人抢夺来的民船中完全不起眼,杨掞命令船夫将船只停靠在一处芦苇荡前,小心眺望前方的蒙古船只,

一排排渔船停泊在江边,江岸上蒙古军士兵升起火堆,扎起帐篷,一面高声唱歌,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显然除了在江面上用作哨戒的几十艘渔船之外他们并没有多做防范。大大小小的内河口处也不停的有战船往来出入。显然之前的判断没有错,他们的确是在寻找通过水路到达张柔军驻地的可能,但黄州水路密如蛛网,稍不熟悉就可能迷失其中,想和张柔会师还得费一番周折才行。

杨掞站在船头身躯挺的笔直,这个时候芦苇正是茂盛生长的时节,江边的芦苇有一人多高,即便他站直了身子,蒙古人也很难看到他盔上的白缨,他一言不发的盯着岸边一排排破旧的渔舟,很多渔民一生的身家可能就是这么一艘渔船。但大战一起,瞬间船只就成了蒙古人的战利品,而自己也沦为了鞑虏驱使的奴隶。今日一战里,这些无辜的张大湖百姓的死伤必定不会少。但这种伤亡是必须承shòu的,因为一旦蒙古人渡过长江,被掳掠为奴隶的就远不止张大湖一地的居民了。

西北风吹拂在杨掞身上,似乎愈加强劲起来,夹板船尾上插着的小旗已经飘扬了起来。郑云鸣果然所言不虚,西北风已经卷动着芦苇丛呼啸而至,在江上吹起一圈圈的波澜。

或许真的如评话本里说的一样,这位郑官人真有通晓天地之能、呼风唤雨之术?不论如何,杨掞明白这正是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他对船夫说道:“往回赶吧,半道上准能赶上出击的船队。”

船夫答yīng

了一声,划动桨橹朝上游的方向驶去,刚刚驶出芦苇丛沿着河岸的阴影小心的前进了没有一里路,突然身后副官叫喊道:“统领快看,蒙古的船只已经烧起来了!”

杨掞一惊,转身回头看时,凛冽的西北风里蒙古人停泊在江边的船只已经星火点点,火光乍现了。他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好快的手段!”

赤壁之战的时候,周公瑾要利用黄盖做诈降之计才能赚得曹操不防备,放火成功。郑云鸣却没有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来实施这个精巧的计谋。幸好,蒙古人里也没有蔡瑁张允这等精通水战的将军,他们要在数十年后才能得到一人,这个人起码在目前为止还看不出任何反叛的迹象,仍然以郑云鸣最信任的心腹勇将的身份活跃在对蒙古军作战的第一线。蒙古人也没有数万精通水战的荆州水军士卒可以驱使,反倒是郑云鸣的荆鄂水军中都是生长在荆州本地的水上人家。郑云鸣于是选择了一种简单粗暴的计谋,他利用了前一天激战中俘虏到的几十条渔船,在每条渔船上满满的装载上了干透的柴草和浇上去的火油。然后用草席精心的遮盖好了,藏在船舱中。又选出几十名精干的士卒,穿上缴获的蒙古军的衣甲,使用蒙古人的旗号,装扮的跟回龙山的蒙古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不会直接从上游的江面上将这些伪装的蒙古船只放下去。从宋军的驻地突然出现几十只蒙古战船,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宋军将军的火攻之谋。他先找到一名对本地河道熟稔的军官,让他领着这几十艘小船开到上游,从一条不起眼的河口开进了大江的支流,在迷宫一样的河道中穿梭着,然后抓住一个有利的机会,假扮成在内河寻找航路不得而迷路的蒙古小船,混入了停泊在江边的蒙古军船队中。

蒙古军大半都在岸上休息,从内河进出的船只一艘挨着一艘,一片忙乱里哪里分得清哪些是从这里出发的船只、哪些又是在半路上悄悄混进来的?若说是陆上,蒙古人号令严明,纪律严整,但宋兵在动手之前先摸了蒙古人两艘船,威逼着俘虏说出了今日的号令。在忙碌中这些看起来和别的船没有两样的渔船成功的混入了拥挤的蒙古军船队中,这里密密麻麻的不但有一艘艘船只,还有秋日里已经枯萎的芦苇。

西北风一起,在停泊的蒙古船队中的几个不同地段突然同时举火,风摧火势,火借风威,干燥的芦苇成了最好的助燃物,烈焰从一艘船上飞快的跳跃到另一艘船上,很短的时间里蒙古人的停泊场就成了火光冲天的炼狱。蒙古人完全没有料到敌人没有从上游来,没有从下游来,偏偏在身边已经停泊好了的船只里点起了火,军士们仓皇的奔走过来想要灭火,但火势一旦升腾,起势如铁骑席卷千军,光靠人力怎么阻挡得住?

第五十七回 万骑临江貔虎噪(3)

杨掞即便站在远处,也为船队燃烧的巨大声势所震惊,要知dào

郑云鸣这一手之前甚至没能跟他商议,他虽然略有不快,但也说不出什么。郑云鸣凡事隐秘的用兵风格可以说是他一手教会的,要想出敌不意,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除了执行战术的必须人员之外,连主将最亲近的人也一样隐瞒到底。这曾经是他对郑云鸣说过不止一遍的话,如今郑云鸣用在自己身上,杨掞也没有什么话好讲。只得催动船只继xù

朝上游赶来,上游此时早已经列满了荆鄂水军的船只,以张惟孝率领的五十艘水哨马和十艘铁鹞船为先锋,两艘四车战船在队伍最前方作为引导。郑云鸣领着三艘六车战船和一百艘桨船和夹板船作为中军策应,彭满带一艘六车船和三十只战船为左翼,张膛带一艘四车船和二十五只战船为右翼,全军浩浩荡荡,高挂战旗朝下游开进。

发xiàn

杨掞的船只之后,当即有两艘桨船脱出队伍,迎着杨掞的船只进入船队中。杨掞顺着绳梯爬上了郑云鸣的六车大船上。左右各三个车轮在水手的蹬踏下轮转如飞,车轮转动带起一串串洁白的浪花。杨掞来到郑云鸣身边,郑云鸣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对船头喝道:“叫兄弟们节省些力qì

,划桨船和夹板船都要跟不上咱们的速度了!”

杨掞笑道:“这大车船端的快捷疾速,竟然连轻捷的多桨船也追赶不上。真可谓是水战的第一利器。”

“如果不是它造价太高、容易故障而且易于被敌军所破,的确是水战的第一利器。”郑云鸣转回头来说道:“还记得岳鹏举怎么破车轮船的么?”

当年金兵进犯,荼毒长沙,洞庭湖一带也被钟相农民军所占领,钟相死后首领杨幺统帅农民军,利用洞庭附近丰富的木材资源大肆建造高大的车船。宋朝新为金兵所败,财力吃紧,水军都是小舟,因而屡屡被车船巨舰所破。后来岳飞受命前来平定洞庭湖群盗,岳飞手里只剩下一些夹板船和桨船,都是民船,但他从参议官薛弻的计谋,让兵士在上游投放无数水草和树木。然后以轻兵挑zhàn

,农民军车船中了诱敌之计,大举出动攻打官军的小船,结果水草和树木缠住了车轮,让车船登时动弹不得,岳家军搭乘小船一拥而上,将所有价值不菲的车船俘获。

“岳武穆能用此谋,是薛弻的功劳。”杨掞说道:“北人皆不识水性,谁能想得到这么巧妙的计策?”

“精明者总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郑云鸣摆了摆手:“蒙古人在出草原之前,何曾懂得攻城略地?然则群策群力,悉心谋划,又向汉人学习如何攻城,并且积极招纳汉兵,数年之后已经成为了熟悉中国攻城技巧的攻城能手了。唯有实战最能激发人的创造动力,就算蒙古人今日不知dào

破车船的战术,只要聚集群智,虚心求教,使用水草的办法早晚会泄露出去。纯父如此轻敌,可将咱们的对手瞧得小了。”

“或许如此。但那也得等到几年以后了,”杨掞朝前方一摆手:“起码在今日,副都统已经能收全胜之功.”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手指向的方向上,蒙古军战船的停泊地已经是一片火海,木材混合着芦苇燃烧的热度,即使是远隔里许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得到。突进到前方的先锋水哨马和铁鹞船,甚至不敢按照事前的计划对蒙古军展开水上突击行动,因为蒙古军的船只到处起火,稍微接近很可能会烧到自己,他们只能将水哨马船分路展开,拉开安全的距离朝蒙古渔船发射箭矢枪弹。其实就算他们进行射击,蒙古人抢劫到的这么多渔船也大部分已经不能保住了。所谓水军战斗不过是杀伤一些敌军的有生力量而已。而蒙古军也已经来不及抢救黑烟滚滚的渔船,只顾站在岸上朝着宋军射击。作为同样汉人的北地汉军,弓矢虽然说不上比荆鄂水军犀利,但他们脚踏河岸,占据了弓射的优势。但反过来,荆鄂水军也调转船头,用竹将军冲着敌军的弓手队轰击。这一招端的厉害,战船上的弓手站在摇晃的船板上,根基不稳不容易发力,射出的弓矢力道不足与岸上的敌军弓手的箭矢相抗衡,但火器全然不同,只要固定在船上,一旦点放效果就跟在陆上完全一样,加上敌军仓促之间只顾集结成大队以便形成密集的箭雨,全然顾不上疏散阵型。一旦射石炮的炮弹直接命中队列,往往是一团血肉模糊。

黑色烟炎卷着焚烧过后的白灰飞扬向天际,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刮着朝东南而去,无尽的烈焰中宋军水师的火炮在和蒙古射手的对射中也渐渐占据了优势,荆鄂水军的弩手们还趁火打劫,时不时的冒出头来施放冷箭。蒙古军不支,慢慢的朝陆地开始退却。这时候宋军的战船就更加努力的强抢那些还没有被烧毁的渔船。

杨掞对站在船头观看战况的郑云鸣拱手说道:“大将初战告捷,经此一战,叫蒙古人知dào

荆鄂水军的威名。”

“还不够!”郑云鸣将手中的令旗一挥:“现在可顾不得什么威名,将战船展开,务必将回龙山左近的所有船只全部消灭!”

江海是下午才得到荆鄂水军违约先动的通告的,荆鄂水军派遣一艘飞捷船带来了回龙山之战的捷报,其实用不着郑云鸣遣人通报,江海都统也清楚的知dào

回龙山江面上的蒙古船只的下场,从上游不断的漂浮下来的焦黑的船只残骸和溺死的蒙古军尸体清楚的宣告了回龙山蒙古军船队的毁灭。回龙山之战宋军将这一段江面上的蒙古军战船焚掠一空,抢夺回渔船三百余只,其余尽数烧毁。歼灭蒙古军千余人,还虏获到蒙古人来不及撤走的战马三百匹。而最为关键的部分在于郑云鸣一举端掉了蒙古人用来在水上行动的工具。也彻底掐灭了张柔所部南渡大江进犯江南的企图。

当郑云鸣的得胜之师于第二日和江海所部水师在黄州会师的时候,孟珙正忙着驱逐境内的蒙古游骑。得知回龙山败报的张柔当即就下了论断,想要渡江攻略南线州郡的计划已经完全成为泡影,不仅仅是这样,就连攻打黄州也成为一件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只要无法封锁水路,宋人会源源不断的从长江里给黄州运进兵员和粮食,黄州会成为一个不停的吞噬本部兵力的无底洞。留在黄州境内已经再无意义,张柔果duàn

命令立即拔营,向北方撤tuì



孟珙率领数千兵马一路追踪张柔,数次对他的后军进行攻击。张柔亲自率领五百铁骑兵断后,将宋军的攻击一一挡了下来,反而给追击的宋兵造成了不少伤亡。但这种个人的骁勇已经不可能扭转战略面的劣势。蒙古军在黄州境内的活动告一段落。

一直到将最后一个蒙古骑兵驱逐出黄州境内,孟珙才带兵返回黄州。而这个时候郑云鸣和江海已经等待侍卫马军的孟都统多时了。

在违约事件上取得江海谅解的郑云鸣和江海议论战局,不约而同的认为现在是向深入京湖的蒙古军发动反攻的良机。孟珙所部是京湖地方最重yào

的机动兵力。黄州之围的解除,意味着这支总兵力三万人的京湖总预备队已经腾出了手来,可以以强有力的姿态面对南下的诸路蒙古抄掠军队了。至于北上的张柔军,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们的粮食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去而复返再来骚扰黄州了。而在长江水路上,回龙山之战的胜利让大宋水军的士气振奋,两支长江上重yào

的江防力量的合流,也使得长江上有了一支拥有将近一千艘精锐战船的强dà

水军。对蒙古人发动反攻的最佳路线,就是利用这支强dà

的船团配合孟珙的陆军水陆并进,逆水而上。先巩固鄂州的防卫,然后解除敌人对郢州的威胁。

全身都是铁甲的孟都统从外面走入黄州知州正堂的时候,另外两位都统都起身迎接。

江海和孟珙原是军中旧识,一见面就笑嘻嘻的问道:“璞玉,如果没有我和郑官人及时到来,只怕你的首级要被那张柔拿走了。”

孟珙脱下头盔,朗声答道:“若是江帅不来,我就在这黄州和张柔大战八百回合,不信不让那张柔知晓大宋男儿的厉害。”

江海一把将郑云鸣推到孟珙面前:“就算璞玉不亲自出手,也叫那张柔知dào

了大宋男儿的威风。”

孟珙微笑着拍拍郑云鸣的肩头:“当年在郢州船中,我力劝官人出来带兵,可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官人就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物;甚至反过来救我了。”

郑云鸣也笑道:“对于我来说从军或者做官一样是晋升,但从刀口上取富贵可比在衙门里安坐等富贵困难太多了,孟帅可不要指望我谢谢您。”

第五十七回 万骑临江貔虎噪(4)

“对于你本人来说或许是困难了许多。但是对于京湖的万千百姓来说,有你在前方挡住,不知dào

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家产,有这般功德,胜似在临安修建十座佛塔了,一点点刀兵凶险,何足道哉?”孟珙完全不顾郑云鸣对这句大话的不满,对两名都统一摆手,说道:“请随我来。”

堂上这时候已经挂起了巨大的地图,自从战争开始后,郑云鸣力主在京湖广泛的勘察地形,制造更加详尽的地形图。首先起来响应的就是驻扎在下游的孟珙。尽管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可以用来进行地形勘测的精密工具,对于如何绘制等高线也完全不了解,他们大致的办法还是传统的实地观察然后分别标明山头河流而已,但对荆州地形的勘测更加详细了,发xiàn

了许多之前没有发xiàn

的山谷和支流,对可屯兵埋伏的地形的分布的标注也详细化。

孟珙对郑云鸣说道:“自从鞑子在襄阳城下吃了瘪,就分道南下进攻长江下游的各地州县。幸好今年坚壁清野的及时,除了几个被攻克的州城,其他州郡守备仍然坚固,也幸得襄阳在上游坚守使得蒙古人对后路有所顾忌,不能在腹地肆意驰骋。如今沿江十多个州县中都有蒙古骑兵活动的踪迹,如何将他们逐出京湖,官人可曾有什么想法?”

郑云鸣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海抢先说道:“昨日也和郑副都统说起过此事,如今最稳妥的办法是孟帅率领主力搭乘某等战船沿江而上,于路击破各地蒙古军兵,然后增援襄阳赵制置使,合兵一处,再回师和敌军决战,可收全功。”

江海所持的意见,是大宋应对历次胡人入侵的传统战法。南渡之后只不过将这个办法从陆路进兵改为水上运输而已。而改成水上运输之后,的确胡人骑兵在半道截击援军的机会变少了。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公认江南怯懦,北人骁勇,但南渡之后国家对边区的守备其实比在北方时牢固的多的缘故。江海亦持此见,只要在长江上他们能够压制蒙古人,就能保证沿江各个州郡的安如泰山。蒙古人攻城不下,自然主动撤兵,难道等到暑热马瘦的时候被宋兵反击,全员葬送在京湖不成?

孟珙转头看了看郑云鸣,看见他脸上些许不自然的模样。这个意见或许不是他内心真zhèng

的想法,只是郑云鸣和江海平生第一次合zuò

,有些内心的想法不愿意对江都统提起而已。

他皱了皱眉头,官场上看人说话是一门必备的生存技巧,但若是将这一套用在打仗上难免误事。郑云鸣有了这个习气对于他和他的军队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转念想到,这或许是官宦人家耳濡目染的结果吧,将来在疆场上历练多了,这种圆熟的官绅习气也会慢慢淡化的。

“官人有什么主意当面对我们说明。”他用手里的马鞭敲了敲杂木做的兵器架子:“咱们是行伍里的人,相公府里应承的一套全用不着,你要是不赞同江都统的说法,不妨直言,若是他的计划有什么错漏的地方你又不讲明白了,损失的自己兄弟的性命。”

郑云鸣叹了口气:“此时军情紧急,我怎么还会搞虚与委蛇那一套,我心中实有一个计划,只不过这个计划过于犯险,我原本的主意,是让二位正都统带着主力依循正规战法,逐步推进,我只用自己本部兵马去执行这个大胆的过分的计划,如果折损兵力那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牵连二位。”

孟珙沉下脸来,肃然说道:“这是什么话,军队是大将招募,大将训liàn

的,但绝非是大将自己的私产!你手下的兵马不叫做郑家军,叫做御前驻扎荆楚军!没有说法说我们的兵损失了就叫国家的损失,你的兵损失了就是你自己的私事,你的每一次征伐行动都是不折不扣的公事!有什么计划只管摊在明面上讲出来,若此计能胜,三人一同受赏,此计不售,也是我们三人一起担责任,你的我的军队这样的说法,再也休提!”

自古朝廷发粮饷,大将自募兵,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这样的建军模式,兵卒最后都跟大将形成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军中但只知有诸将,不闻有天子。”这也是朝廷对军中统帅深怀疑虑的根源所在,连李全这种贼寇出身的无赖汉,在受到朝廷怀疑的时候都如履薄冰,更不用说孟珙这些被成为国家梁柱的骨干级将领了。

郑云鸣当然明白,他不过是稍微激将一下这位名将罢了。只有让孟珙将态度摆明了,他才好将这两位身份高过自己的都统级别的将军拉进自己的计划来。

而他真zhèng

将自己的计划向着两位都统合盘托出的时候,又使得两位大宋统帅一方的将军心中疑惑不定。

公正而言蒙古人在京湖的通盘布局不说是滴水不漏,但也没那么容易被宋人钻到空子。在长达千里的战线上,八个万户队一字排开,全线压制住了宋军的机动。其中深入到荆山以南、江陵以北的是女真万户夹谷留启部,在狭窄的山道上和江陵派出的宋军交战了几次之后,又攻不下以老鸦山为首的各处大型山寨,已经和宋军在南山一线形成对峙,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但宋军若是想从此地进攻进而解除襄阳之围顺便威胁到整个京湖大战场上蒙古军的右翼也不那么容易。因为对于惯于大兵团集群作战的宋军而言,荆山山脉同样空间狭小,无法展开大规模的步兵阵型,而在狭路上进行战斗需yào

的是勇气与战斗技巧,这两点宋军对蒙古兵都占不了上风。

蒙古人的大部分兵力集中在湖北西部,在这里聚集了严实、史天泽和张柔的三个万户,以及负责在淮西进行抄掠的刘黑马部,除此之外还有并未在襄阳和郑云鸣照面过的冀州砲手水军都元帅贾剌塔浑、契丹万户萧扎剌儿,这两个万户的生力兵马往来救援,扫清一切可能对三汉军万户构成威胁的宋朝援兵。征南的总指挥官曲出则坐镇枣阳军居中调度。

在整个千里战线上,至关重yào

的节点在于郢州,这个时候的郢州,其战略价值并不比襄阳要差。从郢州出发,不论北上襄阳战场,南下鄂州战场,或者是顺江攻打黄州,逆水攻打江陵,只要占领此地,攻打京湖主要的四座重镇的行军距离都很短。而且郢州地控汉水要津,有水路直通四大重镇,只要占领此地,从这里出动大军攻略哪一处宋军的城池都极为便利。更重yào

的是,这里是宋朝调动军队,分拨粮草和运输物资的最重yào

的中转站。

负责整个京湖粮草钱饷调配、对各支宋军主力进行有力补给的京湖总领所司,此时正设在郢州城内。京湖总领姚之元,整个京湖总领所的属员和装满粮食和铜钱的十六座仓库,目前都在郢州城内被敌军所包围。作为一座防御要塞本身来说,郢州左靠汉水,右托伏牛山。背靠鄂州,可以称作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自然,这座城池的城壁和防御不如襄阳城,但是有襄阳在前方作为屏护,若是有北方军队来犯,在没有攻破襄阳之前,是不敢全力进攻郢州的。但作为扼守汉水水路的要冲,和湖北地方的传统名城,自古以来郢州就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有许多战役就围绕着郢州进行。赵葵曾经对郑云鸣言道:“谁控zhì

郢州,谁就占据了荆州攻略的主动权。”

这个时候,郢州城外连绵数里都是蒙古人的营帐。蒙古国王塔思亲自率领万户土薛和万户也那魁拔都两个蒙古本部的万户兵力,对郢州进行重重包围。他们已经从潜伏在京湖的间谍胡狼处得到了可靠的情报,宋朝将这里作为物资中转中心和补给基地使用。只要攻克郢州,就等于掐断了宋人向襄阳供血的血管,再进攻襄阳就没那么困难了。

这时候的郢州却并不容易攻克。郢州总领所直辖的数千官兵装备精良,因为犒赏丰厚的关系,士气亦十分高昂。为了保护住自己的补给基地,江陵的別之杰副帅,沿江制置使史嵩之各自派遣数千精兵前来增援郢州,曾经颇有勇名的故金国降将李伯渊作为江陵方面派来的总指挥协助湖广总领镇守此地。李伯渊虽然御下不严,自襄阳兵变,被朝廷处分之后,倒也处处谨慎,用心守御城池。让塔思手握两个万户的兵力居然不能猝拔,只得在郢州城下转入了长期作战。

这个时候的塔思,既要操心如何攻破有两万多宋军拼死坚守的郢州城,又得操心别的事情。他骑着一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色毛的白马,伫立在汉水岸边,观察着下游的形势。管军千户也力忽骑马立在下首,正在滔滔不绝的讲述着。

第五十八回 将军隔江猎骑还(1)

“向下骑马一天的路程,我们在这条河上部署了两百个木筏,由蒙古的勇士和汉人一起使用,一旦发xiàn

了思南思人的船舰,不问多少,马上发动攻击,先给思南思人一点厉害看看。再往上骑马半天的路程,有咱们的勇士把守住两岸,我分拨了两个千户一共一千七百名战士,一旦发xiàn

思南思人的舰船,马上举火报警,两个千户分列河流两岸,用强弓射击从下游开来的思南思舰船,每个千户分为三队,三队轮流上前射击,我军箭术天下无双,如果思南思人想硬闯过去,必然会遭受惨重的伤亡。”

塔思不置可否,只是任由座下的白驹慢慢的向前行进,也力忽又道:“就算他们人和船都来的多,能够硬闯过第二道防线,也奈何不了这个东西。”

他手指向的方向,江岸边羁留着三个巨大的木排,每个木排尺寸都十分巨大,乃是用一人合抱的大木,百根并排而造成,巨大圆木用十余道树皮搓成的粗大的绳索捆绑的十分结实。有蒙古兵站在上面飞奔来去,简直就跟在陆地上一样。

木排之上还建有一座高大的木城,城堡用圆木搭建,关键部位都用严丝合缝的榫卯连接,显得坚固而整齐,木城高两丈,内中藏有楼梯可供攀登,木城分三层,顶层上安放有三座巨大的双弓床弩。

自从去年征伐宋国被床弩的射程和威力所震慑之后,蒙古军马上展现出他们对新兵器的惊人的反应速度,大军自从京湖返回之后,马上在北地召集汉人工匠,开始仿制蒙古自己的床弩。

说是仿制,未免小瞧了北地的工匠们。他们虽然对蒙古人南征中遇到的第一神兵利器火炮没有任何概念,也丝毫谈不到仿制。但床弩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在蒙古征伐金国遭遇到的大小城池的抵抗中,已经多次见识过金国的床弩的实力,这些床弩虽然威力不如宋朝,但也称得上是远战的利器。这些床弩就是出自金国的武器工匠之手。此时蒙古人再次召集工匠仿制床弩,立即就得到了许多长于制造大型弓弩的工匠熟手,于是这一次曲出率众南征的时候,在军中装备了相当数量的床弩。

将床弩用在水战上不啻是也力忽的一着妙棋,床子弩射程既远,威力又大,正是水战的不二利器。今年进犯淮东和京湖的两路大军中,不约而同的使用了床子弩封锁江面,遏阻宋朝水师的行动。但淮上的蒙古军只能将床弩安置在岸上对着河面发射,远不如木排重楼上的床子弩能够接近宋军战船,方便射击,床弩也得到了木楼和掩护和遮蔽,更加不容易被宋军的箭矢所杀伤。这一切都要得益于也力忽这个奇妙的水上城楼的构想。

“这个在水上搭建木楼的想法,你是想不出来的。”塔思对自己的部下可谓了如指掌,他明白生长在草原的蒙古人对于水战一窍不通,更没有能够搭建水上城楼的概念和技术:“这水上城楼是谁建的?”

也力忽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张柔攻陷德安府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叫高宣的工匠,原本勇士们以为他只是普通的思南思人,便要动手杀他,不料他自己趴在地上哀求,说是给思南思的水军建造木排的工匠,会造木排和木楼,于是张柔将此人送到我军中,我让他试试,果然不错,修建的木排和木楼高大坚固。幸好此人落入咱们手里,不然思南思人利用此人修建水上堡垒,我们就更难攻克了。”

“做的很好。”塔思从不轻易称赞部下,这一句话已经足以让也力忽振奋:“我们从草原上来,不通水性是天生的,但如果能够得到这些江南工匠的帮忙,这条大江也算不得什么真zhèng

的阻碍了。”

他轻轻拨转了马头,回马正对着也力忽说道:“但不要忘了我们蒙古人的长处。我们的骑兵从来没遇到过对手。或许你对河面上的防守很有自信,但如果抵挡不住思南思的战舰,大可以暂时放qì

河岸,将他们尽数引诱上陆地再用铁骑进行突击,这是遮掩我们的弱点,突出我们优势的战法。”

也力忽在马上欠身应诺,心下却有一些不以为然。他自以为精心布置的三道汉水防线坚固不拔,就算下游宋军有一百艘战船也难以攻进来。只要宋人在水上无能为,郢州也好,襄阳也好,都等于是蒙古人的囊中之物。

“我们也不能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一旦在此处拖延下来,在入夏之前就没有时间再去围攻襄阳。”塔思策马朝营地奔去:“一定要在十日之内,攻下这座城池!”

就在此时,这位蒙古国王完全没有想到,宋军已经着手在准bèi

反攻。而反攻的目标直指郢州外围的主力蒙古部队。

当他返抵营地的时刻,正巧一名箭筒士从南方飞驰而至,带来了驻扎在复州境内的蒙古军队的急报,宋军在黄州将张柔逐退之后,沿江逆流而上,以五十艘战船冲入张大湖,将张大湖内蒙古人用于运输的船只二百余艘。同时黄州境内的宋军主将孟都统率领大军突入复州,和蒙古军千余人交战,三战三胜,蒙古军除了一部分留下对宋军进行牵制以外,其余人准bèi

驱赶虏获的牛马准bèi

北撤。但又发xiàn

长江之南火把绵延数百里,至少有十万人马的规模,人声喧哗,准bèi

渡江进入复州。复州境内的蒙古行军千户不敢怠慢,赶紧派遣使者向塔思告急。

前行军五百户刘拔都儿在去年的战斗中表现勇猛,深得塔思青睐,这一次又是作为塔思本部的急先锋出战,当听到宋军以十万大军准bèi

渡过大江前来袭击的消息,反而兴奋起来,等箭筒士一退下,就站起来高声喝道:“请国王给我三千骑兵,我愿意亲自当前锋去复州将思南思的十万人全部消灭!”

塔思微笑着问道:“思南思的兵马这么多,每个人发一支箭都能把你们射成刺猬了,难道你就不害pà

么?”

刘拔都儿哈哈大笑,伸手从箭葫芦里取过一支驼骨箭来,说道:“思南思人射来的箭绵软无力,我要将他们十万人扫平就像这么简单。”他微微一用力,驼骨箭应声断为两截。所谓驼骨箭,并非一定是用骆驼的胫骨打造,但驼骨异常坚韧,取其名可见这支箭的箭杆之强韧,但在刘拔都儿手里,竟然就像一根枯树枝那样轻易折断了。

塔思摆手笑道:“切莫着急欢喜,我来问你,若是思南思人以火炮在前,遇上你的三千骑兵,又当怎样?”

刘拔都儿马上停住了笑声,大声喝道:“就像国王吩咐的那样,思南思的火炮虽然厉害,但第一打不准目标,一发出筒,根本打不中咱们的骑士,第二他们想要再次发射的时候,总要费相当手脚功夫,总要一定时间时候才能发第二发。咱们就跟国王说的一样,遇到敌人的火炮在前的时候,总不要慌乱,将骑兵大队分散开,分头朝着思南思的火炮以最快的速度冲击,在他们的步兵赶上前来掩护火炮之前,就冲到火炮边上一顿猛砍猛杀,将敌军的炮手尽数砍倒。破火炮的关键在于不要被它的声势吓唬住,只要沉着下来,仔细应对,就会发xiàn

它其实跟草原上叫的大声的公羊没有区别,只要一箭,就能让它再也叫不出来。”

“好,没想到我们的急先锋也会头头是道的讲起打仗的道理,你平时多想想这些道理,咱们的蒙古勇士就能少死一些。”塔思喝道:“但思南思人势大,咱们也不必轻敌,你先带领三千戛及斯骑兵作为前锋,我率领大队随后就来。”

有人问道:“这厢都去,留多少人马下来围困这里的思南思兵马?”

“有五千骑兵足够围困此处的敌军了,虽然他们打的不错,毕竟只是步军。”塔思喝道:“也力忽,必要的时候,将你防守河岸的兵力都收缩回来参加包围吧。”

也力忽问道:“但若是思南思人此时从下游来进攻,又该怎么办?”

“若是从下游来攻,也只会是数千人的骚扰部队而已。到时候你就,”塔思用手指朝胸口一比划,问道:“懂了么?”

他这是要也力忽按照他的计划将宋军引上岸来再一举围歼。也力忽也只有俯首应承下来,没有足够的兵力,即便是三道防线也会削弱威力,如果宋军真的大举而来,将他们引上陆地再以骑兵进行歼灭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

做出这样的部署之后,塔思率领一万数千骑兵即刻启程,他们要在宋朝大军渡过长江之前抵达复州境内,在敌军全部登岸之前给予数量庞大的敌军狠狠一击,让敌军放qì

北上增援襄阳的企图。

可是当塔思来到长江北岸,遥望着江南岸那密集如林的旗帜,藏身在树木下的浩如繁星的帐幕时,也不禁隐隐担忧。

第五十八回 将军隔江猎骑还(2)

行军千户上报的敌军兵数是十万人,但以塔思观察,隐隐然甚至有十多万人的规模。毫无疑问,这必然是宋朝在京湖的主力部队了,塔思听说宋朝皇帝在京师有七万精锐部队,说不定这一次也全部投入了战场。当场就有副将发表了意见:“我们应该派遣箭筒士前往枣阳军请曲出大王前来坐镇,汇集大军将思南思的主力在这里歼灭掉!”

塔思毫不思索的进行了驳斥:“你是想让我军十万骑兵拥挤在这水网密布、无法展开更不利于行动的地方和思南思人进行决战么!我军根本不必在这里和思南思人争个短长,只要有二三万精锐在此扼守陆路,思南思人的大军就过不来,我以两三万马队沿江巡视,无论敌军在哪里登陆便首先发起攻击,将敌军的先头部队击破,让敌人的大军根本找不到上岸的机会,这样我们只需这二三万人就足以牵制思南思的大军。曲出大王可以从容调集军队和粮食去进攻襄阳,并且在襄阳附近形成围点打援之势,这才是最妙的办法!”

是日,从复州境内的蒙古军中派出使者,召唤担任各处都救应的契丹万户萧扎剌儿将分散在各处抢掠的军马收拢起来,火速赶往复州和国王塔思本部会合,在复州和随州地界集中起一支强dà

的野战兵团,开始监视江南庞大宋军集团的一举一动。

但大江南岸的宋军似乎背靠着鄂州和岳阳两座城池安之如怡,全然没有要准bèi

进攻的模样。蒙古人数次以小船前出到江面上进行侦察,看到了宋军在江南停靠的上千艘民船,宋军也只是出动战舰对这些小船进行驱离,并不认真的要和这些小船交战。

就连复州境内的孟珙军也似乎不敢和塔思部队正面交锋,主动后撤到复州边境的水网地区依托地形进行防守,随时监视着复州境内骑兵军团的行动。

一切尽如塔思预料,虽然江面宽阔,看不清对岸的真切情形,但他可以断定这十多万宋军停留在江南只是在空耗粮草,完全没有积极的行动。虽然他这时候顾及不到身后的郢州,但是只要能够牵制住这一支宋军的绝对主力,就能为曲出攻打襄阳赢得时间,等攻克襄阳之后,蒙古军队或者相机在襄樊地区和宋军主力决战,或者满载战利品北归,一切主动权就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国王殿下的部署看起来似乎是万无一失。大股宋军此刻面对对岸出没频繁的胡人骑兵,也不敢随意抽调增援别处。汉水和长江上船只往来穿梭,大部分都是只有少数水手驾驶的空船,足见宋军在此地陷入了和蒙古军的对峙中,既不能北上襄阳,也不能西进江陵。因为一旦他们从这里离开,大批蒙古人的船只可能从汉水赶来,搭载骑兵渡过长江围攻鄂州。

蒙古人只用了很少一部分兵力就完全掌握到了战局的主动权。对于一个指挥官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有利的形势了。

对于留在郢州坚守的行军千户也力忽,和别的蒙古将领一样,他并不关心整个千里战线上发生了些什么,他所目及的只有目前方圆十里之地,也就是郢州城和郢州西面滔滔而下的汉水河面。

当塔思军离开郢州南下之后,城中的宋朝守军也学着襄阳的军队一样开城出来跟蒙古军野战。但他们的素质显然及不上襄阳城中的守军,虽然北军也称得上是骁勇善战,但是激战了七八个回合之后就被人数比自己少许多的蒙古骑兵赶回了城中,折损了有一二千人之多,李伯渊经此惨败,不敢再有出城解围的心思,紧闭了郢州城门一心一意的守御。

一切的异变来自于第七日的清晨,那天早上秋风微起,空气中难得的因为风吹动带走了水汽而有一丝干爽的感觉。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醒来的蒙古兵将们,为汉水对岸的奇异景象所吸引,陆续聚集到了汉水岸边。

对岸是高大茂密的草丛,时值冬日将尽,草丛多半枯黄。再靠近内陆的地方,是连片的杉树林,将近冬季林木萧瑟,树林中一片死寂,似乎连野猪野兔也不见了踪迹。就在这一片静寂中,树林里却张着一柄红色的清凉伞,在球风吹拂之下纹丝不动的树立在靠近杉树林边缘的草丛里,在衰败的枯黄和惨淡的灰白中,朱砂染成的红色伞盖极为醒目,就仿佛是天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吸引着左岸的蒙古水陆官兵探头张望。

“敏罕,草原上不会有蛟龙,海子里不会有骆驼,这时候连一个思南思人都看不到,却突然出现这么一柄红伞,必然有古怪!”副将对赶到岸边探看情形的也力忽说道:“请给我一百勇士和十只船,我渡过河去看看究竟!”

“正如你说的,无故出现一把红伞,必有古怪,说不定在草丛里埋伏着大批思南思的兵将,正等着你们前去送死”也力忽千户话未道尽,突然对岸的的树林里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枯黄的草丛里突然竖起百十面红旗,猛力的摇动着,宋军从草丛中冲出来,纷纷来到岸边,大声咆哮着舞动着手中的兵器朝着对岸示威,远远的还看见有人企图朝蒙古人站立的河岸放箭,但显然箭矢飞不过宽阔的河面,还在半途就掉进了汉水中。

“所谓埋伏,不过如此。”也力忽冷笑道:“叫木排堡垒和战船做好准bèi

,将士们在岸边列队!只要他们敢渡过河来送死,就把他们全部送去见长生天~”

在低矮的灌木丛中,郑云鸣和杨掞看着蒙古人纷纷赶往河岸列队准bèi

迎击对岸的宋军。杨掞低声说道:“大将的计策已经得售,此时正是进击之时!”

郑云鸣果duàn

的一挥手:“下令陷阵士,全军冲锋!”

郑云鸣的计谋,就是颠覆大宋增援州郡的常规思路,并不用兵船运送,而是从陆路取捷径奇袭蒙古军驻地。

“回龙山一战,蒙古军尽知我军水军威力,在汉水长江一线怎能不用心守御?就算孟帅和江帅率领数万有力人马沿江而上,敌军一旦发觉,也会集结骑兵大兵团准bèi

在我军登岸的时候进行袭击。这样以正面对决正面,胜负难测。”郑云鸣对孟珙这样说道:“当下之计,必须以一支疑兵来牵制住郢州、复州和随州和蒙古军主力,让他们全部调集到长江北岸去。然后我军趁虚而入,从陆路东进,直扑郢州,突然出现在蒙古军背后,一战而解郢州之围。”

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江海却是疑惑不定,犹豫的问道:“从陆路进兵?”

孟珙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官人这一路斩将夺旗擢升上来,还没有经lì

过很大的挫败。但千万不要因此低估了蒙古人的战力,如果贸然野地浪战,大宋没有一支军队是蒙古骑兵的对手,即使是官人的队伍也不行。”

“我怎么会不知dào

?”郑云鸣叹道:“我自谓王景宋的振武军在纪律和操练上绝对是京湖首屈一指的部队,不客气的说,绝对不亚于孟帅麾下的第一流精锐,但也只能在蒙古骑兵面前打十个回合。想在野地和蒙古人的主力正面碰撞,至少在今年是取死之道,所以我们必须用计。”

他用食指敲敲地图:“把敌人吸引到这里来,复州,这里水路密布,毗邻长江,前有阻隔,又有张大湖妨碍,敌军骑兵大军团在此地很难施展开,甚至行动也会迟缓。”

江海眼皮一抬,问道:“迎敌容易,欺骗敌人可就困难了,官人准bèi

用什么计策让蒙古人都挪动到复州去呢?”

“关于这一点。”郑云鸣平静的回答:“在我启程前来黄州之前,已经下鄂州准bèi

下了一套计划。现在应该已经在执行中。”

早在水军支援黄州之前,郑云鸣留给鄂州的官民们一个任务,在得到郑云鸣发出的信号后,马上组织各城各乡的民众打着事前准bèi

好的旗帜和火把,在江南岸虚设营寨,做出一副大军马上要渡江的模样,扎芦草为人,树枝为兵,每日喧哗击鼓,造成声势浩大的假象。这一套如果是在北方的中原地区使用,便是连三岁小孩儿也骗不过去的把戏,但是不要忘了,在精于侦察的探马赤军和郑云鸣的小把戏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长江,长江不但将凶狠的胡人铁骑阻挡在北岸,也同时阻隔蒙古人近乎恐怖的侦察能力,每当他们驾驶小渔舟想要抵近探看南岸庞大宋军的真实面目时,都被鄂州水军派出的战船及时阻止。

失去了强有力的侦察能力的塔思像所有的将领一样只能依靠现有情报来判断形势,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产生了误判。在国王的召唤下北部的蒙古骑兵源源而来,将复州随州东北的地区让了开来。这里除了少量游骑活动之外,基本已经没有大股骑兵的身影。数万敌骑正在复州和十余万“宋军”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全然没有想到宋军的真zhèng

主力会选择一条不同的路线进军。

第五十八回 将军隔江猎骑还(3)

但即便是这样,郑云鸣也不敢轻易就领军踏上救援郢州的征途,在出动之前,孟珙先策划了一条利用水道尽量接近郢州的行军路线。京湖水网地带,水系四通八达,最近的地方甚至能直通郢州城下,当然那样会惊动郢州附近的蒙古军。而且通到郢州附近的小河太浅,不足以通过运输辎重的运输船,而宋军的特点决定了无论他们怎样精简装备,有一些负荷是注定无法抛弃的。比如用人背负的竹将军和火药。孟珙选定的登陆地点距离郢州城四十里,从这里开始,宋军要进行四十里的行军,然后突然出现在依旧围困郢州的少部分蒙古军侧后,一举破敌。

在此之前,孟珙还要干一件事情,他事前派出数百名精悍善战的士兵搭乘桨船作为先锋,他们一面前进一面沿河搜索沿水路的附近地区,一旦发xiàn

游骑的身影,马上骑上战马进行捕杀,务必要将沿路的蒙古耳目一举拿下,以保证进军的隐秘性。

一切准bèi

停当之后,郑云鸣和孟珙率领军队搭乘舰船,一路径自朝着郢州开来。到了登陆地方之后,又登陆改由陆路行军,经过一日行军,终于抵达了郢州附近。

这四十里路并不是波澜不惊。由于担心蒙古人发xiàn

,宋军特别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道路从树林中一路穿行,甚是狭窄难行,全靠着郑云鸣、杨掞和张惟孝等人勉力督促,才维持了没有兵士掉队,在路上还跟几名蒙古骑兵遭遇,幸好宋军在树林中穿行较为隐蔽,前出的探子甚是得力,将这几名在林中闲逛的脱队者生擒活捉,才没有走漏了风声。

“咱们用了这么多力qì

,终于还是成功到达了!”张惟孝穿着黑色的铁甲身,手中提着青锋宝剑,昂然眺望着远方坚固的郢州城墙:“只剩下最后一里路了!”

“但只有这最后一里路才是最血腥残酷的。”郑云鸣望着眼前一无遮蔽的旷野喃喃说道。郢州守臣对周围的清野相当有力,为了避免蒙古骑兵凭借树林的掩护直接推进到郢州城下,郢州军民费了许多力qì

将州城周围的树木全部砍伐干净。不想这导致宋军的援军在最后一里道路上也失去了遮蔽。他们必须在增援州城的最后一里路程里接受骑兵集群的打击。

远方的蒙古军阵地上响起了号角声,郑云鸣在汉水右岸的疑兵之计不可能用的太久,大队在树林中行动,扬起的尘土,惊飞的鸟雀都是不能避免的事情,哪怕是整个军队已经尽量的隐秘行动,但在白日里悄悄潜伏前进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部分骑兵开始朝着身后返奔,在郑云鸣的前进方向上布下疏散的横列,紧张的张望着树林里的情形,一些轻弓骑兵快马前出到树林边缘朝着林子里漫无目的的射箭,这是有目的的试探林中宋军兵力多寡。

树林里的宋军已经结好了阵势,郑云鸣随身携带的兵马不多,大抵只有一千余人,其中的主力是从襄阳带来的八百名振武军陷阵军,为了使得轻率从襄阳出击的主将不至于兵败身死,振武军上下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将一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交给了他们的主将带走。现在围绕在郑云鸣身前的就是王登苦心训liàn

出来的勇锐之师,虽然他们还称不上是经验丰富的部伍,但已经是郑云鸣手里最好的牌了。

他们正等待着自己的将军发布进军的号令,将要在片刻之后,将自己和蒙古骑兵的鲜血洒满最后的一里路程。

郑云鸣转过身来,朗声喝道:“诸军听了!你们随我马不停蹄的往来奔驰在京湖的战场上,先是以一场漂亮的火攻战役,将江面上的蒙古船只焚烧一空,然后又马不停蹄的驰援郢州,当中奔波辛苦,本将了然于胸!郢州是我京湖总领所屯驻地,城中有朝廷历尽千辛万苦从江南征集到的军饷和粮草,如果鞑子克陷郢州,那这些原本用来发放给你们的粮饷,就会全部落入胡人首领塔思的手中!今日大伙儿奋力一战,逐退敌军之后就地犒赏!”

军队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人人都知dào

郢州是大宋钱粮所在,能够为自己解围,不要说享用一顿大餐,郑云鸣的赏赐绝不会吝啬。

“我要求你们速度要快,步伐要稳!喊杀声要够大,打的要足够狠!”郑云鸣喊道:“今日之战,让陷阵军之名传于天下!”

他伸手拔出腰间宝剑,剑锋在树林闪出一道别样的光辉。

“擂鼓!进军!”

其实杨掞心目的奇袭并不是这个样子,若是他领兵奇袭,不需yào

临机列阵,不要战前动员,也不需yào

擂鼓喊杀这些没用的把戏,只需yào

一声犀利的唿哨,将士们一拥而上,个个奋勇,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就是最妙的事情。

但他也知dào

这样的事情王登的军队干不出来,王景宋平常征战,重纪律,轻死生,森然而前,泰山不动,然后敌军溃走。趁夜奇袭,勃然而起的路子他是不习惯的,也连带着他训liàn

出来的部队都是拼死打硬仗的憨子。

他眼看着这些盔甲鲜明的壮士列成阵型,随着副将一声喝令,全军快步朝着郢州奔走前进。

这是北风乍起,振武军红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郑云鸣和杨掞站在队伍中间跟着快步向前,郑云鸣一面走一面对杨掞说道:“这单色旗帜太枯燥啦,等这一场仗打完,我们也得给荆楚军想个简单明了的标志,就像胡人的军队那样,光是字帜的话就连很多友军的大老粗将军也未必认识。”

杨掞唯有苦笑,在这个生死立决的关键时刻,怎么还有闲心说标志的事情,前方的黑色的人马甲骑,已经带着长声的嘶吼猛冲了过来。

杨掞大声喝道:“弓箭手火铳手居前,长枪队列阵!”

带甲的弓手和不穿盔甲的火铳手应声而出,等候着敌军飞速接近,一直到进入射手们的射程,便开始射击。蒙古骑兵只是拼命前冲,一直冲到骑弓能够射击的距离,前队开始放箭,以极为精准的箭法杀伤陷阵军,虽然有甲胄在身,仍然不时有军士中箭跌倒。但陷阵军阵势竟是纹丝不动,一直等待着蒙古骑兵冲到面前来。

骑兵的笨重身躯和如林的长矛撞在一处的时候,杨掞知dào

郑云鸣精心安排的突然袭击和在对岸实行的诱敌之计已经产生了作用。骑兵的冲击需yào

强劲的体力和果敢的行动,但还需yào

一个必要条件,足够的冲击距离。用另一个角度来描述,需yào

足够的战场空间。

郑云鸣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压缩两军交战的距离,不给对方起速的机会。郑云鸣知dào

骑兵冲锋必须先小步踏步,然后小步快跑,最后才进入全速冲击阶段,如果冲击的距离太短,人马都没有进入全速的状态,冲击的威力就下降了不少,一旦他们丧失了冲锋的力道,在面对密集防守的重步兵时就没有那么恐怖的威力了。

原本郑云鸣部队就距离郢州只有一里路的距离,双方部队集结,前进,展开又拉近了许多路程。这一点点距离蒙古人没有机会也不会将胯下的坐骑催动到全速。通常遇到这种情况蒙古骑兵都会先撤队返奔,将敌我双方拉开一个足够的距离再度发起冲锋,但此刻他们做不到。他们身后是滚滚汉水,右翼是坚固的郢州城,左侧是茂密的林地,能够迂回的空间几乎没有。

在这狭窄局促的战场上,重视纪律和操练的铠甲步兵占据了战术上的优势。

一看到没能奔跑起来的骑兵被长矛遏制住,后队的陷阵军步兵源源而上,和敌军展开贴身搏杀。其手中的武器不一而足,有长柄麻扎刀,也有稍短些的双手大斧,甚至就是一条结实的殳棒。但毫无例外的都是朝着敌军骑兵的下三路去的。前排的蒙古骑兵被后面跟进上来的后继者们挡住了退路,进退不得的时候,就是步兵施展传统的克制骑兵的招数的时候。

白刃步兵对付骑兵,一定是先从砍断马腿做起,一旦砍断了马腿,不仅仅是消除了敌军骑兵的高度优势,更直接让敌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轻捷灵便的麻扎刀、威力巨大的战斧,甚至是简单粗暴的殳棒,只要能够伸到马肚子下,就能够给这些高高在上的骑者们以釜底抽薪的打击。

事后的宋朝奏报中,用了和当年在郾城大战中一样的描述词语,称赞士卒们“手擎足骈,奋身不顾”的和蒙古人打斗,当然就算是号称精锐的陷阵军,也无法真zhèng

和刚强如泰山一样的岳家军相抗衡的。但此时蒙古军并不如郾城的女真铁骑一样有自由进退的空间,他们被压缩,被束缚,被压制在了河岸附近的局促地带无法自由进退。局面上要恶劣的多。郑云鸣看着本军的步兵们用刀砍,用斧剁,用木棒击打,甚至用手扯脚踢,将一个个的骑兵放翻在地,费了许多谋划,走了许多曲折的道路,就是为了最后一里能够赢得的战术优势,现在已经切实的落在了战场上。

第五十八回 将军隔江猎骑还(4)

他听凭敌军射出的羽箭在身边飞过,此时后方的蒙古弓箭手们被前方本军的同伴阻碍,无法在近距离发箭支援,混乱中这些仓促上马冲锋的蒙古骑士已经逐渐开始后退。一旦前方的旗幡出现进退的模样,两军的士气更是因此而产生了落差。

蒙古人应变的速度已经不是第一次让郑云鸣感到惊讶。但这一次他们的反应依旧让郑云鸣为之赞叹。虽然前锋冲击不力,并没有影响到蒙古军随后的战斗部署,骑兵即使只有微薄的机动空间,仍然努力的张开两翼,从两侧对着陷阵军发箭,企图以此来击溃陷阵军的阵型,若不是陷阵军被王登训liàn

的具有钢铁一般的纪律,光是凭借着这一波猛烈的箭雨就足以让整个军势溃乱而扭转战局。后面的蒙古军不再骑马,而是在营地外围聚集起来,一面发箭,一面步行前进,准bèi

以步兵对步兵的姿态来击破突然出现的宋军奇袭部队。

“不要停下脚步!继xù

冲锋!敌军背水,这是自陷死地!”郑云鸣站在后方,挥动着手中剑大声喝令着:“发信号,让郢州的兵马出来夹击!”

随行的背嵬亲兵从腰间拔出一个焰火筒,随手用小火把点燃了高高举起,一团火光冲天而起,在半空里炸出一声响雷。

在混乱和自相践踏中撤tuì

的蒙古骑兵们已经纷纷退入了营地,向前进击的蒙古步兵们打破了沉默,开始大声吼叫着,用弯刀在盾牌上拍击,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走在第一列的也力忽手握着铁骨朵,在头顶上挥舞着,口中大声叫骂着:“将思南思的家伙都给我赶回地洞里去!”

陷阵军收拢队形,也开始高声叫骂着难听的话,将兵器紧紧握住,朝着敌军大步前进。

郑云鸣心中焦躁,奇袭的第一步虽然成功,但陷阵军的人数毕竟太少,作为出其不意的袭击部队,人数不可能太多,类似当年朝廷在汴梁城下以四十万大军夜袭金国营地,徒然成为笑柄,并无任何可资借鉴的地方。在他心目中,一千人是大规模的奇袭的合适人数,这还是建立在宋军战斗力低下的基础上。对面的蒙古人,在进攻的时候常常以数十名大将心腹跟随大将组成敢死队,突出奇兵,一战成功。自开战以来宋军已经吃了不少次这样的亏。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敌军被奇袭所震撼,混乱无序不能抵抗的基础上。现在虽然已经打退了敌军第一波骑兵的反击,但围困郢州的蒙古军未曾有半分混乱的迹象,反而有条不紊的展开了以步兵为主力的第二波反击。如果战事陷入消耗,那对于人数劣势一方的郑云鸣来说,就成为了深入虎穴反而被老虎缠住了一样。

郑云鸣早已经料到了这一步,他将赌注压在了郢州城中的友军身上。毕竟郢州城内有号称主力的宋军二万人,又都是曾经作为京湖骨干的骁勇能战的北军兵马,在看见有友军的军马前来支援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不开门进行里外夹攻的。

但眼看着两军就要开始接触,郑云鸣频频朝着郢州望去,州城方向确是半点动静也没有。显然是李伯渊在第一次出击战力吃了亏,被湖广总领教xùn

了一顿,这一次也学着南人将领一样玩起老成持重的把戏了。

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不好的,郑云鸣低声骂了一句粗话,声调提高了喝道:“任雄威!拿我的字帜去!告sù

郢州兵马,若是此时不出,州城难保!”

任雄威答yīng

了一声,从旗头手中接过了郑云鸣的字帜,由三五个背嵬兵保护着,一溜烟的朝郢州城方向奔跑过去,他是军中有名的飞毛腿,一会儿就已经看不清人影。

宋蒙两军已经相距只有三十步的距离,前排的蒙古军举起弓射出一排羽箭,虽然陷阵军前排甲胄完备,但在三十步的距离上被步弓射击,依然有许多军士中箭栽倒。但蒙古军遭到的打击就更加沉重,在第一线长矛兵身后的火铳手突然冲出,五十名火铳手点燃手中的铁火铳,刺耳的枪声和呛人的烟雾过后,蒙古兵也零零星星的倒了下去。

也力忽喝骂道:“兔子一样的思南思人,只会从地洞里钻出来偷袭!全部都给我抓住了,切成小块来烤着吃!”

郑云鸣怒气勃发,长声喝道:“刚才那个骂咱们是兔子的,给我活捉了!一天喂他三顿草,看谁是兔子!”

对骂固然滑稽,白刃战可是血淋淋的实战,两军刀兵相撞,赤手相博,混战起来。

战斗才开始没多久,郑云鸣还没有来得及召唤后队上前增援,战局就已经发生了有利于宋军的变化。

在郢州城头瞭望的军兵中,有人目力极好,远远的就望见一面飞速朝着城池而来的旗帜上书写的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大名。

郑云鸣乃是在襄阳变乱中以一己之力弹压襄阳数万乱兵的名将,李伯渊部下对他敬畏如神明一般,而李伯渊自己和一家人性命也都是得益于郑云鸣部下的奋战才能够保全。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们都不能弃郑云鸣在城外独自奋战。而京湖总领姚之元也曾经在郑清之手下供职,在交情上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郢州城中鼓声如雷,由李伯渊亲自带着数千步兵,打开郢州北门,挑起战旗一涌而出,朝着蒙古军营冲杀过来。

几乎在与此同时,在陷阵军背后的树林中,扬起了无数面红旗,烟尘飞扬,人生鼎沸。成千上万的宋军从树林中冲出来,朝着战场全力冲刺。

郑云鸣惊讶不已,为了避免军队混乱无法协同。他和孟珙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地点上岸,他的军队人数少,行进速度较快是能够理解的。原先的计划就是由他的军队作为先锋先突袭一阵,如果无法扰乱敌军,也能暂时消耗敌军的体力。然后孟珙率领大军继后攻击,可收全功。不想孟珙的军队也是纪律严整,训liàn

有素,竟然在前锋战斗未分胜负的时候就已经赶到。

冲在孟珙部队最前面的军官分外引人注目,他一身红色戎装,头戴朱红盔,身披朱漆甲身,加上身后旗头高举的红旗,就仿佛是白色洪流前方的一点朱砂一样,红色戎装的战士可不仅仅是衣甲特殊而已,他冲在队伍最前头,手持一张大弓不停的开弓放箭,其箭术之纯熟,只能用百发百中来形容。一路冲上前来,已经有数十名蒙古军被他的神箭所伤,快要冲到蒙古军侧翼的时候,他将角弓随手扔给后面的同伴,抽出了背上的双刀,几个箭步冲到一名重甲蒙古武士面前,一闪身躲过了那武士劈过来的弯刀,顺手一刀刺进了那武士没有防备的腋下。他舞动双刀,在蒙古军的战阵里如同一头出生的牛犊,奋勇搅动起来。

在战场上使用双刀或者双锤的武将是极少的特例。那需yào

对自己的武艺有觉高的自信,通常来说双手握持的兵器沉重有力,杀伤力极强,比如重斧、破锋刀或者铁枪,挥舞起来势大力沉有巨大的威力。单手握持的兵器轻捷灵便,速度快可以自由发挥。双手武器多半以进攻的威力遮蔽防守的弱点,全力攻击让对手来不及招架,也就无力反击。单手武器若是用于防御,难免会觉得力道不足,所以单手兵器通常会在另一只手上配备一个盾牌用于专精防御,这就是刀牌兵或者刀盾兵的来源。无论在东方或者西方,双手兵器和刀牌都大量装备部队,唯有两只手同时使用的进攻武器在战场上极少见到。双手兵器的进攻互相配合,可以说在进攻上加强了一倍的威力不止,但防守的时候门洞打开,根本难以做到防备周全,江湖上传说的一手进攻一手防御的招式,多半只是随口说说,其需yào

的武艺必须很高,既要能够用一支单手武器抵挡住敌人的全力一击,又要能够让另一支武器击破敌人的防御,这样的武将在大宋的军队里是凤毛麟角的存zài



其实用不着这红衣小将如何奋勇,三面震天的嘶吼声已经预示了蒙古人在全局的劣势。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宋人陷阱的蒙古兵们行动依旧果duàn

,立即丢弃正在和陷阵军肉搏的同伴,骑上战马朝着北面落荒而走。在那里蒙古已经布置的伏兵虽然杀伤了不少退却的敌骑,终究拦不住高速的逃跑大队。但那些殿后的还没有来得及上马的蒙古军,来不及撤走的战马,还有满是帐幕的营地,以及停泊在汉水的二三百艘渔舟,还有三座气派的水排堡垒是带不走了。它们很快就被淹没在宋军白色的人流中。

站在汉水岸边振臂高呼的人群中,郑云鸣被热情的士兵们簇拥着大声称颂着,有哪一个士兵不热爱一直带来胜利的统帅呢?热烈的欢呼声里,李伯渊和姚之元都亲自来拜谢郑云鸣亲赴解围的恩德。郑云鸣只是简略的逊谢了几句,随即嘱咐二人赶紧打扫战场,向四野放出哨探,抓紧时间修补城壁,治疗伤兵。商谈未了,但看见孟珙的将旗远远的高举着朝这边过来。

第五十九回 赵信城边羌笛雨(1)

三人一起前来参拜孟珙,此时此地宋军诸军会集,孟珙就是这里官衔最高的将军,也是郢州附近全部宋军的临时总指挥。他惯于招徕北军,在北方投降的将兵中人气很高,和湖广总领姚之元都是旧识。此番相见,表现的甚是热络。众人正在商议要安排水手转移缴获的渔船,以免在接下来的大战里重新被蒙古人夺走的时候,但见那红衣小将压着一名蒙古军官远远的走了过来。他大声呵斥着让那蒙古军官上前,自己在孟珙面前跪倒。

孟珙皱起了眉头,严肃的问道:“此战纯是郑都统指挥,为何不来与他表功,反而来找我?”

那红衣小将抬起头看了看郑云鸣,倒是生的一副眉清目秀的面孔,但眉目中总有一股难以让人轻易驯服的桀骜之气。他也不说话,只是朝着郑云鸣拱了拱手,冷淡至极。

孟珙大怒,高声喝道:“这是什么态度!左右,把他拖下去打十军棍,以儆效尤!”

郑云鸣赶紧阻拦:“胜利之后责罚有功之人,对军队可不吉利。大帅就看在我的情面上,权且饶过他这一回。”他转头对那红衣小将说道:“等入郢州城后依序论功行赏。你先下去到检校功劳犒赏处将功绩录入功劳薄,稍后本将亲自为你颁发赏格。”

那小将站起身来,躬身朝郑云鸣施了个礼,自行退下。只留下那被五花大绑的蒙古军官被留了下来等待问询。

行军千户也力忽,原本是弘吉剌部人,因为嫌恶本部人缺乏斗志,只图安逸,从部族里逃了出来,以逃亡者的身份进入了国王木华黎的部下当兵,后来被弘吉剌部族发xiàn

了行藏,官司一直打到了三王子窝阔台面前,是木华黎爱惜他有勇力,善攻战,出面力保,让他脱离了弘吉剌部的籍贯,让渡到自己的部下效力。十年以来纵横河朔,曾经作为骑兵队的头领在野战中击溃金国的精兵,也曾经作为攻城指挥先登过名城的城头,这一次蒙古军大举征南,他又作为管理水军的将领尽职尽责,不料想就在郢州城下吃了平生最大的一次败仗,以至于成了思南思人的俘虏。

他瞪着眼睛大吼道:“思南思的懦夫,速速把我斩了,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蒙古男子!”

郑云鸣耷拉着眉毛,斜着眼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件拙劣的美术品。

“陈词滥调,完全是陈词滥调。”他用蒙古话说道:“只有地洞里的兔子才没有名字,报上你的名号来。”

也力忽大声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大叫道:“塔思国王手握三万精兵在南方驻扎,只要他得到了消息,不用一日功夫就能赶到郢州,将尔等一网打尽?”

郑云鸣哈哈大笑,长声喝道:“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塔思带三万大军前来邀战!”

他挥了挥手,背嵬兵上来将叫骂不已的也力忽带了下去。

“三万大军么”孟珙沉吟道:“若是三万骑军,我军没有一倍的兵力很难在野战中牵制住对手,此事李将军怎么看来?”

李伯渊从河南一路败到京湖,早就熟知蒙古骑兵的锋锐难敌。但如今手里有了火器,总算不再太害pà

蒙古军攻打城池,拱手说道:“依末将愚见,咱们四五万人守在城中,城头遍布竹将军,郢州城池用石头修砌,坚固至极,有竹将军相助,就算塔思真有三万人,也奈何咱们不得。”

“这不行。”郑云鸣果duàn

的说道:“郢州与襄阳不同,郢州城池小,摆布不开四万大军,大家都窝在城里,就算粮食不缺,只要敌人竖起砲车攻打,每一发砲石都能造成不小的伤亡。”

“依叔谋之见如何?”孟珙问道:“要尽起此处大军,下到复州水网纵横之地和蒙古骑兵一决雌雄么?”

“复州并非大兵团展开决战的战场。”郑云鸣说道:“在彼处我军只消用数千军马牵制,足以保障黄州和鄂州两地的安全。况且胡人马快,战场由不得我们选择,一旦塔思知dào

自己后路被截断,一定会连夜赶回来攻打我军。”

“守是必须要守的,但怎么守,中间大有学问。”郑云鸣说道:“我们先进城中补给,此中计划慢慢说给三位详听。”

宋军的最高将领们各自骑上坐骑,连骑向郢州而去,郢州二将在前,郑云鸣和孟珙落在后面。郑云鸣将身子向着孟珙倾斜了一些问道:“那红衣小将究竟是什么人?”

孟珙笑了起来:“我知dào

官人一定会中意此人。此人名作陈英瑞,原本是李虎手下。襄阳大乱之后,李虎被朝廷追究激化冲突,被连降三级,送往江西思过。他的部属被几位都统分别代管。说是代管,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此子归于我部下之后沉默少言,但平时训liàn

对士卒要求极为严格,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往上冲,的确是骁勇难当。简直比我部下精锐都要好用。”

“他寄人篱下,当然分外卖力以避嫌疑。现在国家危难之际,这样的虎将对咱们是饥渴中的一汪泉水,大帅使用的还需小心谨慎,不要让他轻易折损在蒙古人手中。”

“这个我自理会得”孟珙反问道:“反而是官人,塔思得知郢州之围被击溃,马上就会率军前来郢州,说不定从各地还会调集来新的军队。那时如何应付?”

郑云鸣耸了耸肩,表示对这个问题的无奈:“我哪有什么好办法,唯有四个字,叫塔思知难而退罢了。”

虽然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但叫习惯了胜利的蒙古铁骑知难而退,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塔思听见自己派出去的骑兵被宋军硬生生的赶了回来的时候,令这位蒙古帝国中数一数二的年轻将军吃惊不小。他派出去的不是几十上百人的探马赤,而是多达上千人的前锋侦查部队。塔思运用侦查骑兵有其独创的战术,并不习惯以探马赤军三五成群的散放出去进行全领域的覆盖侦查,而这通常是蒙古将领惯用的手法。塔思的侦查战术与此不同,他惯于在主要行军路线上投入五百到一千精锐甲骑,这些骑兵未必一定专精侦查,但他们在前后左右又部署警戒的探马赤军,这些先锋骑兵在大军前方引路,一旦遭遇到小股敌军就地分路进击将其歼灭,一旦遇到敌人大军则一面骚扰牵制,一面飞马通报主将,让主力军团及时做好进行决战的准bèi



其实这一次先锋部队不过是意wài

失手而已,当他们冲上那道山脊的时候,因为山阳处树丛遍布,没有发xiàn

同样在登山的宋朝先锋步兵队,结果被敌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对方人数到底有多少,到底是哪位将军的部下,竟然没来得及查清。

塔思勃然大怒,挥手一鞭就打在那先锋将领背脊上,那将领疼的咬牙切齿,只是不敢叫唤出声音来。

“你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不知dào

树林荫下是伏兵的好地方,忘记了成吉思汗当年在红柳林的大战了么!”塔思喝道:“刘拔都儿!明日随我前去观看一下思南思人的虚实!”

刘拔都儿瓮声瓮气的答yīng

了一声,只要有思南思人可以交手,他是最欢喜不过的。至于那里是不是有众多的思南思军队,可能会有危险,他一点也没有考lǜ

,只要刘拔都儿在的地方,思南思军一定望风而逃的。

这一次的思南思军可能并不会如蒙古勇士的意那么轻易退走了,在高大的山岭上已经布满了各色杂号旗帜。旗帜下一队队兵士阵伍严整,不停的有士兵从山后越过山脊增援到正面来。毫无疑问,南军绝不仅仅是他们目力可及的部分而已,他们很聪明的将大营扎在了蒙古军看不到的山阳面,而侧翼地形险要又有南军把守,探马赤军即便进行迂回也探看不到山后的详细情形。看不到敌军的全貌,指挥官在布置战守的时候就有些棘手。

更让塔思觉得棘手的,是宋军完全没有跟骑兵进行决战的意思,只是抓紧了时间修筑工事和障碍。他们只是昨日才夺占的山脊,这个时候却已经在山脚处摆出了一条由拒马和铁蒺藜组成的临时防线。拒马之后,宋人正在加班加点的抢挖壕沟,在壕沟之后树立栅栏。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他们摆出了一副乌龟不出头的姿态,完全放qì

了主动攻击的精神。南军缺乏主动精神,这是塔思早就知dào

的事实,如果是在别的战场上遇到,他也许会一边鄙视对手的怯懦一边分布骑兵调动这些龟壳中的敌人,一边寻机予以击杀。但在此时此地,他不由得开始为这些正在准bèi

据守的南军头疼起来。

探马赤的侦查线向两翼延伸出上百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想攻打郢州这里几乎是一条必经之地。在南下的时候塔思也曾经留心过这道山脊,当时看起来,这里似乎是延绵不绝的山脉中一处较为容易通行的所在。但他根本没有料到认真推敲起来,这里的战略位置竟然是如此重yào



第五十九回 赵信城边羌笛雨(2)

宋人几乎是一手扼住了整个战场的咽喉,他们虽然在各处战场受制,但在郢州这个关键要冲上却反而占据了主动,只要坚守此处,分散在京湖各处的蒙古军就不能相互支撑,反而有被割裂的危险。

因为延绵不断的大洪山山系阻隔的缘故,这时徘徊在德安府的张柔部,在淮西抄掠的刘黑马、严实部,必须穿过大洪山才能和自己会师,而在枣阳休整养病的曲出则要全心全意的准bèi

二攻襄阳,无力分兵南下支援。自从大军团从襄阳撤tuì

后,襄阳城中的守军一改去年消极避战的态度,四面出动袭击骚扰在各地抄掠的蒙古骑兵。他们沿江而进,在鬼门山附近登陆,袭击了在枣阳休整的蒙古部队。派遣数千军马北上反击,将樊城当面的骑兵队一路驱赶到唐州境内。

他们还沿着汉水逆流而上,攻打均州境内的蒙古军。在均州和蒙古人连战三场,先败后胜,扼断了从商洛地区向前线蒙古军运送给养的道路。围攻襄阳,已经成为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与其以二三万骑兵对襄阳进行包围,不如集中兵力发动一次彻底的攻击,将襄阳和城中数万兵力一同毁灭,就算今年来不及渡过长江深入江南,起码在来年的征途上再也不会有这么一座高城梗阻在前,让他们习惯的抄掠战术都时常觉得掣肘了。

基于这一点,曲出已经向京湖的全部蒙古军队派出箭筒士,传达的命令只有一条:收拢部队,在襄阳附近组成强力的封锁圈,集中一段时间以来在京湖劫掠所得的物资和俘虏,会合从北方支援而来的物资和夫役,对宋朝在京湖的战略重镇襄阳府进行总攻。

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没有人会关心塔思国王对郢州的攻略,就算塔思有心从别处抽调一二万人前来支援也不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在国王本人而言,他希望率领手中的有限的部队,配合劫掠到的少数俘虏,对郢州进行一次强有力的进攻,成则破坏了这里的宋军基地,阻挡了思南思人从水路对襄阳的支援,不成则疾速远畅,加入围攻襄阳的主力部队。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得打通这道该死的山梁。

“刘拔都儿!”塔思突然大声喝道:“前方敌情如何!”

刘拔都儿明白国王的用意,大声答道:“敌军防备不完,正是突袭的好机会!”

塔思有力的挥动了一下右手:“我命你以五百骑兵闪电进击在山脚下整备防御工事的思南思人,不能让他们在山脚下布防成功!”

刘拔都儿兴奋的大吼了一声,拨转马头朝着大队疾驰而去。

山下蒙古的一举一动都被站在红旗之下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看得清楚。虽然远远前来的蒙古将军并没有携带将旗,但是那一身装束他再熟悉不过,那就是蒙古侵入京湖的直接指挥者塔思国王绝不会有错。如果塔思在这里,就意味着盘踞在随州和复州的蒙古军团主力已经尽数在此,他的计划成功了。

很凑巧的一点是,这一次郑云鸣自己也没有携带将旗出来,在和敌军进行正面对决之前,他没有打算要过早的将自己的大名暴露在蒙古人面前,郑云鸣三个字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足轻重,这面字帜在哪个地方出现,意味着很多东西。比如宋朝是如何调整兵力的,宋朝的重点防御核心在何处,没有到必要的时候,他不愿意把这些信息无条件的让蒙古人分享。

他盯着山下远方徘徊的蒙古将军,侧身对杨掞说道:“幸好纯父对郢州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能找到这里作为强迫塔思接受决战的地点。”

杨掞朝他望了一眼,眼中的眼白多过了黑色:“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大洪山!荆楚军中就有原来的大洪山守把和大洪山本地土著为将官,要是连大洪山的地形都不能摸清楚,岂不是太令人发笑了?”

“但我从没听张顺说过大洪山还有此处险要。”郑云鸣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失误之处:“当时我关心的重点全在襄阳附近,大洪山只探清了北脉,对南线一系有什么险要隘口不太重视。”

“这里,叫做封步崖,”杨掞将手朝着东方一指:“要从东面靠近郢州,必经此地。从复州和随州前来,此处也是重yào

隘口,顾名思义,只要以少数兵力把守此地,大军到此封步,一步也前进不得。当年绿林军在大洪山中起事,顺便一提,此处便是两汉时的绿林山,官军前来攻打,绿林军在此处据险而守,官军数万拥塞不能入,于是地方糜烂,绿林大起。”

“封步崖兆头不错,”郑云鸣眼望向山下零零散散的蒙古骑兵:“若是封住胡虏向大宋侵略的步伐,总算不负身为军人的责任。”

他朝着前方一指,将声音抬高了喝道:“先给我荡平了这一支敌人再说!”

远方的山野间烟尘大起,大队骑兵在一面九带黑月旗的引领下,朝着封步崖奔突而来。

杨掞从令旗官手中接过一面红旗,在山上摇动了两次。山下开始响起隆隆鼓声,一队陷阵军士兵开始在拒马后展开队形,长矛朝前,做好对敌的准bèi



“虏乘我栅栏未完,必定派遣精兵强将前来,希望能够捣破栅栏,然后以大队冲击山坡。希望一举击溃我军。”杨掞系着颌下的丝带,略带一丝紧张的说道:“守不守得住这里,就看这初战的胜负!”

蒙古骑兵的身影由远及近,在黑色的甲马上的骑士挽弓发箭,如暴风骤雨一般,将箭矢一刻不停的射向拒马后的铠甲步兵,但远方发射的箭矢的力度显然不足以穿透襄阳府工匠们改进过的改装铁甲身,不少步兵身上插着翎毛箭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宋军的步弓手也开始发箭还击,他们射出的长箭对于披着马甲的重骑兵坐骑也构不成有效杀伤,但是对于在两翼快马驰骋的轻骑兵来说,只要一箭命中战马,轻骑兵就迎面栽倒,不复成为战力。

转瞬间蒙古骑兵中几匹快马超越大队,冲在队伍最前方,一路踢开了路上的铁蒺藜,直冲到拒马前,数名战士飞身下马,抽出弯刀,挥舞着铁团牌冲向在拒马后列阵的长矛手。其他人忙着将拒马搬到一边,为主力的冲锋扫除障碍。

呼喝厮杀中宋军的拒马防线被打开一道缺口,刘拔都儿一声怒吼,率领骑兵冲杀过来。看着蒙古骑兵冲突而来,郑云鸣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他打了个手势,杨掞会意,取下一面黑旗,用力的挥动了起来。

刘拔都儿越冲越近,眼看就要冲到一列长矛的近前,正在和长矛手扭打厮杀的蒙古兵们慌忙跳跃到一旁躲避自己的大队。马蹄敲击着大地,人马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陷阵军的长矛兵们眼睁睁的看着这阎王般的恶汉舞动着长刀冲向自己,虽然号称钢铁纪律,也不由得心下惴惴。

领队的队官突然大声喝道:“前队,蹲下!”

长矛兵们屈身蹲下,手中的长矛尾部戳在地上,用脚踏住,矛尖斜刺向前方,这个时候蒙古骑兵们才看到,后方整齐的站着一排手中端着火铳的射手正在等候着他们。

“全体都有!沉住气,等敌兵靠近了再发射!先打为首的敌将!”守队的军将大声呼喝着,挥动着手中的令旗。

将士们手中的铜铁火铳,都能架在特制的支架上发射,但问题在于能够保证精度的射程极为有限。曾经有蒙古骑兵在阵前笑话南朝的火铳兵们,百步之外不能伤到他一根毫毛。引得火铳兵们不忿,派出三十人一齐向百步之外的那厮开火,结果果然是一发也没打中,让那蒙古兵洋洋得yì

的返回本阵。

和射石及远的将军炮不同,火铳真zhèng

发挥威力的距离也就在五十步内,和蒙古人的骑弓能发威的距离几乎相等,郑云鸣有一个很有趣的说法,火铳的出现,给了宋兵一种对付蒙古人近距离骑射的利器,相当于双方手中各自握着一柄超长的虚拟长矛在隔空交锋一样,所不同的,是蒙古人从马上发射的重箭矢极为精准且杀伤力强dà

,宋军发射的铅子威力更胜且能够极大的震慑近距离的马队。

今日之决胜,亦在五十步内,眼看着蒙古骑兵们已经将弓放平,要用天生的骑射功夫在宋军严密的阵列中杀伤出一个缺口来。宋军手中的火把也靠近了火门,等待着决定命运的一刻。

冬日萧瑟的山峦下,排开三列长线的步兵横队和散的极为疏开的蒙古骑兵们在很近的距离上展开了一场对射。伴随着领队军官的一声开火,绵长的拒马防线后枪声响成了一片,刺鼻的白色硝烟顺风朝着蒙古骑兵迎面而来。一轮对射过后,两方杀伤大抵相当。

第五十九回 赵信城边羌笛雨(3)

可以刘拔都儿率领的数十骑精锐却没有受到阻碍,虽然有三名骑兵被铅丸洞穿了马甲,坐骑带着骑者栽倒在地,但其余人紧紧跟随着刘拔都儿,将身子紧紧的伏在鞍桥上,全队如同一支锋锐无比的羽箭,刺入了宋军的一字长蛇阵里。

在山脊上观战的两名指挥者没有任何慌乱的模样,杨掞令旗一挥。一队士兵从半山腰上冲上去支援,为首的依然是一身朱红甲胄的陈英瑞,他背背双刀,手中提着一杆铁枪,带着队伍朝着山下正在和陷阵军的长矛手撕扯的蒙古兵杀了过去。

他还没有到达战场,前方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让双方的兵将都猝不及防。

当刘拔都儿一刀将一个长矛手斩杀的同时,他的面前绽发出一团耀眼的白光,随即就被受惊的战马掀翻下马。这是一个因为过度慌张而在齐射中没有点燃药线,没有来得及发射的火铳手,当他用战抖的手重新将药线点燃的时候,才发xiàn

一员蒙古大将已经快要冲杀到面前。

一个偶然的失误竟然导致了战场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两方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面继xù

厮杀,一面四下张望着寻找着来自上面的指令。

还是蒙古方面最先进行了应对,在一名百户长的大声呵斥下,刘拔都儿身旁的亲随慌忙将肩头中弹的这员虎将拖出了宋兵的包围。也亏得他们反应足够及时,稍迟片刻,意识到一场大功就在眼前的陷阵军士兵们蜂拥而上,想要生擒这个被宋军一发击落马下的倒霉的敌军大将。但这时候蒙古军已经在刘拔都儿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一面和宋兵混战,一面掩护着刘拔都儿朝后撤tuì

,一旦稍微脱离了和宋兵的接触,马上骑上战马,返身奔逃。

当陈英瑞带着队伍冲到前方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远远的骑着战马奔驰的背影,和被马蹄激起的烟尘。他愤nù

不已的站在山脚下大声叫骂着,声音甚至传到了山顶上。郑云鸣无奈的笑着,对杨掞叹道:“有这么旺盛的斗志,对他本人来说不知dào

是好事还是坏事。”

“嗷嗷叫着想要打仗,总比畏敌如虎强的多。”杨掞一边收拾着手中不同花色的令旗,一边淡定的说道:“国家三百年来衰弱,就是肯出死力的军人太少,只想混饭吃的混蛋太多的缘故。若是建国以来有一半的将军能够如今日前来攻打的那个蒙古将一样面对长矛阵也义无反顾的冲上去,国家不会只剩下这半壁山河来对抗蒙古百万精兵。”

郑云鸣并不再说话,只是手扶着腰间宝剑望着南方的山野,那里蒙古军会集结的越来越多,但形胜之地已经全部被宋军所占有,作为老对手的塔思又该采用什么计策来破解封步崖这道难题呢?

当刘拔都儿被送到蒙古大营的时候,塔思正在认真的听着一名探马赤的报gào

,他三两步走到刘拔都儿身前,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虽然火铳威力甚猛,但好在准头稍差,只是从肩头擦过而起,刘拔都儿大概只是因为冲的太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撞的太狠,所以至今还没清醒过来。

他嘱咐道:“去请畏兀儿的医官来,为刘拔都儿好好诊治,不要耽误了时间。”

几名士兵上前来七手八脚的将刘拔都儿抬了下去。虽然此战刘拔都儿总算没有被宋军重创,但一次交锋就能伤及他这样的勇将,证明对面的宋军并不是一般的寻常部队。

塔思转身问道:“萧达剌儿,你怎么看?这一次守住这座山头的思南思军实力如何?”

契丹万户萧达剌儿躬身行礼,原本在女真人的统治下,辽东的契丹人已经有不少汉化了,但自耶律留哥重振契丹威势以来,许多契丹人剃发易服,又回到了典型的契丹装束。萧达剌儿此时将兜鍪端在手里,露出光光的头顶,有几分像是从草原而来的部族了。他粗声粗气的说道:“依我看一定是思南思人的精锐部队,不过以思南思人国内将官,没有一个是国王的对手,只管用心安排攻击就是。”

塔思笑了起来,转而又变了颜色问道:“若是郑云鸣那厮自来,又当如何?”

“那最好不过,如果您在这里歼灭郑云鸣。”萧达剌儿不急不缓的回答:“那曲出大王取襄阳城就易如反掌了。”

塔思盯着他看了一阵子,仿佛是在努力看出这个契丹人脑子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半晌才说道:“既然这样,那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陈英瑞气喘吁吁的将铁矛从蒙古兵的尸身上抽了出来,这是今日杀的第十二个蒙古兵,连续九日的激战里,他已经累积斩杀了上百名攻山的蒙古军士。他将身子靠在拒马上,看着满地的宋蒙两军的尸身,和插在拒马上熊熊燃烧的黑色旗帜。

自袭扰作战失利以来,塔思仿佛放qì

了阻挠宋军构筑阵地的企图。而是将部队分作十队,每日派遣一队对封步崖进行攻击。这是正统的攻城攻高坡的战法,利用本方的人数优势不断疲劳守军,使其渐渐丧失战斗的能力和意志。

“按照这个攻击的模式。明日一定就是总攻了。”杨掞俯身拾起一支蒙古人的羽箭,“这些都是最近新打造的羽箭,蒙古人随身的箭矢不多了,他们可是着急要打破这里回去和主力会师。”

郑云鸣说道:“他着急会师,也要看看我们是否肯让出封步崖。这些日子以来,他累计动用过的兵力超过了一万五千人,我们可只使用过七千七百人,只要塔思明日发动总攻。咱们就能将剩下的五千生力军全部派出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第十天,封步崖迎来的并不是预料中的凶猛异常的攻击,而是一片令人觉得有些惧怕的平静。空空荡荡的原野上甚至连一名用于监视封步崖守军的哨骑都没有出现,前九日鼎沸喧嚣如同地狱光景的封步崖前,如今安逸恬静的简直就像是寻常的田园一样。

“这不对,费时费力的攻打了九日,偏偏到今日一个兵也没来攻。这根本不符合兵法。”郑云鸣随口抱怨着,突然心头一动:“难道是”

杨掞低声喝道:“没有搜集情报之前不要随便猜想敌人的行动,当务之急是马上派出探子。”

“没错。”郑云鸣叫道:“去吩咐陈英瑞,叫他带领三百士卒前出,探看蒙古军营虚实!”

陈英瑞带着三百人沿着林间小路前往哨探,不久之后便有人飞马来报。蒙古军的营地早已经是人去营空,只剩下几座空荡荡的蒙古包,连笨重的勒勒车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杨掞猛地一挥拳:“是我的不是,即便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也不能稍微放松对对手的侦查,我太过在意蒙古骑兵强dà

的捕杀哨探的能力,为了保护哨探的生命而没有及时放出侦查兵力,才让塔思有机会玩这样的花招。”

“不必沮丧,塔思的目的地一定会是枣阳,然后大军转道去襄阳,你留在此处继xù

带领部队,广散探子追查蒙古人的踪迹。我返回郢州去和孟珙大帅商议如何救援襄阳。”

“你带五千兵走吧,这里用不到这么多人。”杨掞说道。

郑云鸣一愣,下意识的问道:“要是塔思去而复返怎么办?”

“决计不会,蒙古人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襄阳身上,他塔思杀个回马枪将封步崖突pò

了,难道又想在郢州城下做旷日持久的攻城作战么?他故布疑阵撤兵它往,就是要寻找大洪山里别的道路前往枣阳。这是蒙古人以迂为直的长项,他们的骑兵集团一日夜可以前进百里,不必在此处跟我们争一时的短长。”

“这里只留一千五百人看守足矣。记住,蒙古人和我们的最终目标还是襄阳。”杨掞淡定的说道:“我想郢州已经不在他们的考lǜ

范围之内了。”

当郑云鸣带着兵马赶回郢州的时候,孟珙也对他说了几乎一摸一样的话。

“蒙古人的重点已经不在郢州之南,而在襄阳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站在繁忙纷乱的汉水岸边。整个汉水河道上挤满了从下游驶来的兵船和辎重船,仅在郑云鸣目力所及的就有数百艘船只,和蒙古人动辄数百上千但大部分只是木筏竹排,最好也不过是临时抢劫的民船不同。这一次停泊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水军用的战船。

虽然例如水哨马船、铁鹞船等小型战船和民船之间的战斗力差距并不如后世想象中的悬殊,但也足以在单打独斗中对蒙古人的竹排占据上风。更不用说沿河而上的大型战舰和车船了,沿河随处可见车轮翻动江水掀起的浪花。在大小车船的重重身影中,郑云鸣发xiàn

了自己的荆鄂水军中四艘八车大船的身影。

第五十九回 赵信城边羌笛雨(4)

自宋齐梁陈定鼎江南之后,便有车船的存zài

。只不过车船大行其道还是在宋朝南渡前后的时代,绍兴二年官军试做四车小船,稍后洞庭湖杨幺等所谓贼寇,大肆制造各种车船,一共有十多种规格,大的有二十四车之多,可以搭载精强水军三百人。洞庭水军的车船最后被岳飞以投草入湖,诱敌深入的计策所破,同时也获得了车船制造之法,京湖工匠制造车船的手艺也从那时候传了下来。

车船用于水战,是极为犀利的武器。因为车轮可以多人同时踩踏的缘故,一旦鼓动起来,运动轻快,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奔走如飞。废帝完颜亮曾以六十万大军征南,在采石矶渡江时被宋军水师所阻遏,不能前进,当时宋朝镇江水军只以车船数艘在大江上来回驰骋,进退自如,六十万大军望之气夺。不复有渡江之念。但车船同样有自己的弱点,其余弱点故不必说,车船最大的弱点有两条:超大型车船身躯笨重在江河梗阻难行,以及车船难以经受风浪,无法在海上作战。后面一条倒没有什么阻碍,原本宋朝水军另有帆船用于海上交锋。只是第一条有些麻烦,搭载三四百人的巨型战舰的确是难以在长江汉水等主战场施展开。

所以制造江河水战所用的车船规模不可太大,类似张膛为郑云鸣规划的八车十六轮车船,已经是江河水战能够容纳的极限了,依照张膛的主意,连八车船在水上行驶时都笨重难行,最好大量制造二车和四车战船以备攻守。但郑云鸣还是坚持花费重金打造了一批八车大船,他的着眼点不在今日,而在于以后的长远考lǜ

。总有一日宋军会装备真zhèng

的威力巨大的水战利器,而这种利器必须有空间足够大的战舰来装载它。

八车战舰正是装载巨大兵器的好平台,全舰有车轮十六、桨四十,可以搭载全副武装的战士二百二十名,踏驾兵与桨手九十名,船分上下三层,甲板上装有对准两侧的床子弩,中层开炮窗,安放有各色大小将军炮,下层为桨手和踏驾兵的蹬踏室。和传统宋军战船不同的在于荆鄂水军新造车船并没有高大的船楼可以容纳弓箭手在其中放箭,而只是在船尾建造了一个低矮的指挥楼,大船甲板就是弓弩手们的主要作战平台,为了防御敌军弓箭的袭击,在俩舷设置了一排巨大的马牌防御,在甲板上方也搭建了牛皮的战棚。

“弓箭交战必须占据高度优势,似荆鄂水军这种形制的战船,真的遇上高大的楼船可能会吃亏。”张膛曾经这么跟郑云鸣解释。

“我们要对付的不过是些木筏渔舟罢了,就算完全没有船楼,也能对蒙古人占据高度优势。”郑云鸣虽然给予这样的回答,但张膛总是不以为然,难道蒙古人一辈子都学不会造船,永远只能用走舸渔舟来作为战船吗?他知dào

北方也有湖泽密集的地方,如果蒙古宣差总领和当地豪强将领征发工匠,打造高大的战船,配上惯于风浪的水手,郑云鸣的这种低矮大船未必能够占得上风。

不过这个时候的孟珙已经顾不得这种带着矮楼的八车船经不经用了,他现在需yào

尽可能多的战船,将数万援兵分由水陆两道前往增援襄阳。

在郢州知州衙门的正堂上,一副巨大的桌案上展布着巨大的湖北地形图,郢州城外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木块,每一个木块都是一支京湖地方宋军的部队,现在郢州城已然成为了增援上游、对襄阳附近蒙古大军进行反攻的所有宋军的前进基地。加上补给仓库这个重yào

职能,让郢州内外更加繁忙。

孟珙指着地图对郑云鸣说道:“现在的郢州可谓是集中了朝廷在京湖能够使用的全部机动兵力。除了官人从襄阳带出来的三千军之外,我本部三万人,江海都统带领江州、淮西兵马二万人,屯驻鄂州、岳阳的荆鄂都统司一万人,以及从江陵派遣来的权差遣江陵军马杨义都统部属一万二千人,总共七万五千大军,正准bèi

和蒙古人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话虽然如此说,但只凭一路前去,于兵法不合。”在郑云鸣开口之前,湖广总领姚之元抢先说道:“何不兵分数路,一同前去襄阳,让蒙古人防不胜防,则襄阳之围可解?”

孟珙听了他的话,只是不置可否,转身问郑云鸣道:“此计如何?”

郑云鸣冲湖广总领点了点头,侧头对孟珙说道:“这是兵法之常,却不适用于今日,分路进兵之策,原本是为了让敌人捉摸不透进军的真zhèng

方向,使得敌人无法部署防守兵力,但今日我们面对的敌军,不但兵力比我们要多,而且都是战斗力强dà

机动性高的骑兵。就算他们分兵把守各处隘口,也有足够的时间集结起一支强dà

的野战兵力对前进途中的我军进行攻击,那时候我军分路进兵之策,反倒成就蒙古人各个击破的目的。”

李伯渊也赶忙说道:“正是如此,当年金国惯用分路进兵的招数对付蒙古人,可是每次都被蒙古人抓住一路痛打,然后其余诸路一齐崩溃,几乎没有一次能够成功的,但凡成功的都是集中一路兵力,突出奇兵,给予蒙古人意料之外的打击的。”

孟珙抬头看了看李伯渊,作为北军的典型将领,李伯渊自然是不愿意单独率领一支人马前往襄阳的。对于这些人来说手中的军队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万一在半路上遭遇到蒙古人的主力,就算快马逃得性命,军队被歼灭了也就等于在南朝的安逸生活到了尽头。这个问题不能咨询他的意见。

最能够信任的只有郑云鸣,他的主力部队依旧困在襄阳城中,自己又身负守备襄阳之责,论想要替襄阳解围的心情,汇集在郢州的诸将中应该没有人比他更迫切。他仍旧问郑云鸣道:“那么依副都统意见,应该如何处置?”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郑云鸣拿起一个小红木块,这是代表他本部的兵马,轻轻的沿着汉水推进到襄阳:“我带本部三千人,乘坐荆鄂水军战船先走,于路探查蒙古军包围襄阳的严密程度,等我返回襄阳之后,大帅再带领大军沿着汉水水陆并进前来,襄阳有六万守军,配合孟帅在外围的大军里外夹击,襄阳之围不难消解。”

孟珙沉吟道:“若是官人先去,岂非打草惊蛇?那曲出难保不会对继进的大军有所准bèi

。”

“大军集结在下游,蒙古人早就已经知dào

这一点,我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会严加戒备,但我先去襄阳,一则可以看清蒙古人在水上陆上的虚实,二则我若不在襄阳,城中诸将各不相能,赵制置在协调军队的时候会徒增许多麻烦。”

自然还有一桩不需yào

明言的事情,郑云鸣的本部人马都在襄阳城里,在郢州虽然众人对他尊敬有加,但他真zhèng

能指挥的也就是这三千人而已。这一趟出襄阳,原本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蒙古军绕过襄阳渡过长江,现在经过几场漂亮的水陆交战,蒙古军渡江的计划已经完全被挫败,

这个时候的孟珙还有一桩担心,就是蒙古军会利用超过宋军数倍的机动能力,以声东击西避实就虚的战法,先骗取宋军主力火急驰援襄阳,然后趁着京湖腹地空虚,再度举兵南下侵扰。这也就是他在郢州反复斟酌,未敢盲动的原因之一。

但他不知dào

的是,蒙古人确实已经对再度侵扰京湖腹地没有了兴趣,而其原因则是一个非人力能及的因素。

郑云鸣趁着众将围拢研讨战局的当口,将孟珙叫道了屏风后无人的地方,低声问道:“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情,不好当面在众人面前讲起。如今郢州附近至少有十几个军的番号的队伍,隶属于大江上下好几个制司和戎司,这么多来头不同的军队汇集在一起,可能会出现指挥权归属的纷争。”

他皱着眉头说道:“依照朝廷用兵的惯例,自然是以官职最大的御前马军司都统的您作为总帅最为合适,而史嵩之的确也委任您节制京湖诸路军马。但您要知dào

史制置使毕竟管理的是沿江制置使司,而聚集在此处的军队大半是襄阳城中的赵制置使管辖,如今敌军包围襄阳,赵制置使的号令不能出高墙一寸,则大帅需yào

跟江陵的别副使多加沟通,免得诸将不相协,引发内部问题。”

他所说的担忧,正好敲中了孟珙的心门,自古诸侯会集,联兵出动,最大的问题就是指挥权的落实。唐以九节度、六十万大军攻史思明,战力应该说至少压过史思明五倍,但方面大帅各不相协,加上朝廷派来的观军容使不但没有起到积极协调的作用,反而从中捣乱,这才是唐军邺城之败的主要原因。

第六十回 秋风吹罢马蹄声(1)

自宋朝立国以来,因为诸路兵马指挥不谐导致的悲剧也是比比皆是。别的也休提,只要说起当年哲宗皇帝借助王安石改革的余威,发动四路讨伐西夏最后兵败收场的例子,就可以看出来一场大规模战役缺乏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主帅的后果。

自然,孟珙在京湖诸将中并不能算没有权威。在目前京湖手握一方兵权的都统级别以上的将领中,他的权威可能比目前京湖最高的军政长官赵葵都要大,毕竟赵葵的平定李全之乱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而孟珙自联蒙灭金之后,一直奋战在对抗蒙古大军的战场上,且一直颇有实绩。虽然郑云鸣在这两年中崛起的相当神速,但毕竟尚属新锐,论军中威望还不及孟和赵两位名将。若说是域内有谁能节制这些统属不一的部队的话,孟珙一定是第一位的选择。

但郑云鸣却还是不放心,他知dào

诸将互不相能,大宋有这个悲哀的传统存zài

,坐望友军被困但担心自己的军队遭受损失而犹疑不进者大有人在,别的人且不说,一旦郑云鸣离开郢州,李伯渊会不会老老实实的率军进向强dà

的蒙古帝国军队,就是一个未知数。

“此是决定未来五年或十年里京湖能不能有一个安泰局面的决战,对于蒙古人和大宋来说不啻于一场堵上国家未来的大赌局,在这种时候,任何人稍有停滞不前的想法,都可能成为无法挽回的错误。”他对孟珙说道:“这不能不让我担心。”

孟珙的神色中突然有了一丝凶悍,他用手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牛皮剑鞘,沉声说道:“这个你用不着担心,这口剑不但会饮胡人的颈血,也会很欢迎那些违令逗留的贪生怕死之辈的颈血的。”

郑云鸣心中一凛,这才是在血腥中打滚了多年的名将独有的气质,他和孟珙、赵葵,乃至史天泽、刘黑马和张柔的差距,或许就在这里。

他对着孟珙拱手说道:“如此,郢州一切都拜托大帅了,我明日立kè

率军启程,襄阳十数万军民性命,全都握在大帅手上。”

孟珙也拱手郑重回礼,说道:“只要有孟珙这条命在,誓要解除襄阳的包围。”

从襄阳城顺江而下十余里,是汉水的一道隘口,毗邻的岸上一座山峦隆起,当地人称作鬼门山,自然这处水急江窄的所在,也就被本地百姓称作鬼门关。

但蒙古人对此并不了解,他们按照草原上通常的习惯将襄阳附近的地形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命名。因为鬼门山形似一只绵羊盘腿而卧,所以被称呼为绵羊山。而鬼门关则被非正式的称呼为羊马口。

这里船只密布,岸上军马往来奔驰,俨然已经成为了蒙古军阻挡宋朝援军支援襄阳的前哨阵地。也力忽在郢州汉水河面的没有能够发威的水面防御体系,在鬼门关河面上被完整的复制了过来,并且予以加强,而这一次汉水两岸布满了警惕的骑兵队,郑云鸣再想使用陆路偷袭的办法只能是自取其辱了。

在鬼门关下游五里,部署了二百只满载兵士的渔船,搭载的也不是不善于水战的蒙古兵士,而是从郓州和曹州征发来的步弓手,这里大小湖泊无数,曾经孕育出不逊于洞庭水贼的梁山水军,将士们惯于风浪,也精通射术,山东的富庶使得他们多半装备了简单的鱼鳞甲身和兜鍪,相比起不通水性的蒙古本部骑兵他们更能胜任第一道拦阻线的使命。

再往上二里许,集结了大约四千名军队埋伏在汉水两岸,其中一部分是自塔思本部的塔塔儿部落兵,但主要的还是在襄阳城下曾经初尝败绩的畏兀儿步兵,虽然在襄阳城下他们可能并没有尽心尽lì

的厮杀,但让他们充作从岸上发箭封锁宋朝舰船的弓箭手他们要乐意许多,在战场上这可能是最轻松的工作,除非宋人能够上岸来和他们贴身厮杀,不然他们注定会是被动挨打的一方,只要让他们陷入精准的畏兀儿射手组成的交叉火力网中,不说让宋军全军覆没在此,至少也得让他们遭受足够的伤亡。

而在鬼门关河面上,驻留着一百多艘小型战船。这些战船不是从各地掳掠来的民船,而是在北方紧急赶造的规制战船,其中四十四只水哨马,六十只多桨船,全都由山东河北的水手军驾驶,可以算是蒙古人在南征的战争里初次使用的正规水军。

在这些战船之外,还有十座大小尺寸与在郢州附近的那两座相似的水排炮垒,蒙古军汇集之后可以调用大批从京湖抢掠到的百姓作为劳力使用,于是便可以大批制造木排炮垒用于截击在水面上较有优势的宋朝水师。

鬼门关的水上防御,即便是在宋朝看来也是属于相当坚固而完备的,显然曲出对鬼门关的防御也很满yì

,在此往上,再也没有设置专门的防御设施,所有军队一心一意的围攻襄阳。

只要郑云鸣突pò

了这道鬼门关,返回襄阳城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障碍。

问题是使用什么样的战术来突pò

这三道看起来比在郢州还要坚实可靠的关卡。

孟珙并没有在郑云鸣离开之前问他这个问题,因为郑云鸣的实jì

行动早已有了答案。他将荆鄂副都统司麾下所辖水军船只全部调走,然后又借调了江州都统部下战船一百只,摆开了以堂堂之阵正面突pò

敌军水上封锁的架势。

“要诀就是快!”郑云鸣在出发前,对水军各将领进行最后的训话,反复强调了此次作战的不同之处:“不要贪功,不要恋战,要牢记我们的目的,就是让我带领三千步军兄弟冲回襄阳城去,唯有达成了这个目的,我们的这次行动才能称得上是成功。”

“这次作战水军全部由彭满指挥。一切船只均需听从彭统制号令,有违令者当场拿下,绝不宽待。”郑云鸣对彭满做了个手势:“你来讲解一下水军的布阵。”

彭满应承,在众人面前拿着小木块摆布起来:“此次作战,以护送运兵船队为主,郑都统、杨统领将率领三千名步军兄弟搭乘一百艘快桨船前往襄阳,我们作战的中心就要围绕安全护送这一百艘快桨船为主。”

他将三个黑色木块摆在最前方:“队形的最前锋,我们一定要布置强dà

火力,力求突pò

敌军小船的拦截,先锋,你带领三十艘水哨马炮艇在前,展开成为雁行阵队列,一旦发xiàn

水面上有敌军船只拦截,不问命令,先自攻击,开炮一轮之后撤向后排。明白没有?”

张惟孝冷冷的称了声是,接过了将令。

彭满又说道:“蒙古人势必按照他们之前的战法,在岸上遍布弓箭手,用弓箭阻截我军前进,杀伤船上的人员。我以左右两翼队各自以四艘四车船为领队,带领舷侧用盾牌遮护的桨船五十只,多安排弓箭手和强弩手,在前进的同时,发箭和侧翼的蒙古弓箭手进行对射,只要能有有效的抵御他们一段时间,保证船队顺利通过,就是大功告成。”

“接下来是最重yào

的,将要担负突pò

敌军封锁的绝对主力的中军船队,将由我带领两艘八车船在前方,十一艘罗框船随后,及次为铁鹞船和桨船组成的大部队,最后由十艘两车船压阵,负责对敌军的主力进行攻击。”

“副都统的运兵船队就跟在我等之后,等我军将敌人扫除之后保护他们安然返回襄阳。”

“这就是本次出征的布阵安排,都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齐声应和,都道:“一切谨遵统制号令!”

郑云鸣在一旁看着彭满发号施令,调度有法,在几个月之前他也不过只是土龙军里一个沉默寡言的统制官而已。如今在水军中锻炼出来一副真zhèng

的将胆。足以令郑云鸣感到欣慰。

他偷偷的问杨掞道:“你看彭满布阵如何?”

杨掞微微点了点头:“我虽然不太明白水战,但军中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几条,只要调度有法,各司其职,指挥得力,战斗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这只是树立了我之不可胜,要想夺取这一战的胜利,还要期待敌之可胜。而这一点就不是我们能够掌握的了。”

正前方已经猬集了蒙古军的上千艘船只,虽然战船不多,但在弓箭刀枪的战争中,原本战船就只是运载士兵的工具而已。要想顺利突pò

鬼门关,绝不像预想的那么容易。

船队拔锚启程的那日,万里无云,西北风微起,吹拂在朝着北方前进的水军将士们的面庞上,虽然风向对宋军不利,但风力还没有大到足以影响作战的地步,如果蒙古军装备了足够的火器,郑云鸣也许会担心硝烟遮蔽住自己一方的视线,但就目前而言,似乎风神不能为蒙古军提供任何足够有效的帮zhù



第六十回 秋风吹罢马蹄声(2)

在鬼门关下游五里的地方,荆鄂水军遭到了蒙古船只的截击。一声鸣镝响处,两岸停泊的渔船纷纷离开河岸,桨橹翻动,朝着大河上以雁行队列前进的宋军先锋战船聚集过来,仿佛是无数的蜉蝣在河面上划过一样。当他们靠近荆鄂军的战船时,船头的弓箭手立即开弓放箭。这些北地的汉军弓手在水面上作战的本领果然比别处的蒙古军强几分,张惟孝还没来得及下令反击,已经有好几个水哨马的士兵中箭落水。

张惟孝却没有马上下令还击,连日的操练和作战让他对使用船载的将军炮的战法日益熟练,一直到作为领头雁的他的座船开进到距离敌船只有六七十步的距离上,方才大声喝道:“开火!”

领头的座船发射了弹丸之后马上减速后退,将发射的位置让给后继的战船,后来者接续开火,形成了一条绵延的火力线。一轮竹将军炮射击之后,拥挤在前面的十余只蒙古船只已经失去了控zhì

,在河中打着转进退不得,也有船只被轰碎了船板,正在进水慢慢下沉。

所有战船发射完一轮炮弹之后,张惟孝从座位上站起,手中握住一面红旗,踏上船头,大声喝道:“凡我水军,有进无退,有船只敢在我座船之后者,斩船头,船头阵亡者,斩全船士卒,前进!”

每艘战船上的战鼓都开始发出激荡人心的鼓声,三十只宋军战船展开一字横列,加速突进了蒙古军的船队中。

彭满站在八车战船的船头将战场的一切尽收眼底,荆鄂水军的左右两翼各自派出船只前出增援,很快就在前方形成了一股强dà

的突击力量,被火炮搅乱了阵型的蒙古船队尽管拥有上佳的水手和训liàn

有素的弓箭手,却缺乏对付这些迎面而来的炮火的经验,一旦他们陷入混乱,则几乎不能够成为阵型严整的荆鄂水军的阻碍。

“不要纠缠战斗,迅速扫清河面,前往襄阳城!”彭满大声喝令着,挥动手中的令旗。他脚下的踏驾兵和水手奋力踩踏着曲轴,车轮翻动,掀起阵阵浪花,船队跟随着八车大船昂首向前,蒙古军的船只或是直接被宋军战船推开,或者是自行逃走,很快兵船组成的第一道防线就被荆鄂水军无情的碾在船底。

“打的很轻松,看来蒙古人的水军不外如是。”杨掞拍着船帮笑道:“这一趟说不定是超乎寻常的顺利航行。”

郑云鸣皱着眉头,看不出轻松的模样,沉吟道:“言之过早,容不容易,等着看接下来的战斗吧。”

船队逆水上行,到了一段水流平缓处,正待要奋力划动桨橹向前赶路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岸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弓箭手队,早已经引弓在手,箭在弦上,全都紧张的注视着江面,引而不发,只是等待着船队进入弓箭的射程。

“大家小心!注意避箭!各自寻找隐蔽物!”随着管队二主头的呼喝,车船的甲板上兵士来回奔走,乱作一团。

彭满眉毛一竖,大声喝道:“慌乱什么!各自就近寻找掩护!无故奔突者立斩!”他对令旗兵喝道:“给两翼信号,令他们一旦机会成熟,自行展开箭战,掩护大队继xù

前进!”

两翼的战船展开队列,以双列交错的阵型展开,弓箭手们在舷侧盾牌的掩护下朝岸上发箭。他们在船上射箭,难免精度会受到影响,但他们并不需yào

真的对岸上的弓箭手造成重大杀伤,只要能有让箭矢落入岸边弓箭手的队列里,能够稍微扰乱一下畏兀儿步弓手的阵型就已经算是成功,毕竟他们并不是要在此地和畏兀儿弓箭手一决胜负的。而蒙古军在此地仅仅部署弓箭手也同样体现出了战术上的失策,没有水面战船的配合,让他们阻挡住宋军的去路,宋朝的战船大可以一面发箭还击,一面缓缓的朝上游开进,根本无需顾忌到岸边弓箭手连环发射,虽然这可能的确会造成一些损伤,但对于阻挡宋朝战船的行动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点伤亡我们能够忍受。”郑云鸣端坐在桨船尾部,几名背嵬军手持铁盾在左右保护,生怕疏落的箭矢会伤及主将。郑云鸣心中筹划着,如果能够以这样的损伤为代价返回襄阳,对于他来说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尽管看见一具身体被箭矢洞穿的士兵的尸体从上游缓缓的漂下来还是会让他觉得难受,但打仗毕竟免不了伤亡。

而真zhèng

的战斗还没有开始。在进军之前郑云鸣派出的侦查小队和侦察船就将鬼门关附近的敌军兵力配置大致查探清楚。只有鬼门关一段河面上才是真zhèng

要和蒙古人在河面上交锋的战场,此战若是得胜,则返抵襄阳大致上再不会有什么障碍,若是出击不利,他们只有顺着汉水原路返回,再寻找别的道路绕道前往襄阳,而其中增加的风险和多消耗的时间,不一定是宋朝能够承shòu的了。

一切的成败,最终落在了彭满和他的荆鄂水军身上。

当张惟孝远远的望见江边耸立的水排砲垒的时候,他心中第一反应是这个庞然大物比蒙古人的小船要难对付的多。还没有等他们接近到能够看清水排砲垒的时候,木楼顶上就突然激射出一排巨大的铁枪弩箭,虽然第一波枪箭未能击中任何一只战船,但敌军拥有床子弩的消息还是在荆鄂水军中造成了混乱。雁行队的阵列出现了扰乱,两翼到中央的队形开始疏散,并且干扰到了后续者的行动。

“这就是决胜的时刻了!”郑云鸣对杨掞说道:“彭满够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战将领,只要看这一击的成败!”他话音未落,彭满已经展开了行动。

三十只小船满载着盖上毡布的木桶,由水手划桨,突然离开阵列迅猛的朝着水排炮垒冲锋过来。

蒙古军虽然不甚熟识水战,蕃汉兵士中明白水战的却不在少数,于是在一片“思南思人要火攻了”的惊叫声中,数十只蒙古军的快桨船也飞桨过来堵截。

彭满对此可是早有准bèi

。他以自己的座船作为先导,率领着车船和桨船在江面上一字展开,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将敌军战船和火攻船分隔开来。

“全部自由射击,不要放一只敌船接近咱们的火攻船队!”伴随着统制官的一声号令,在令旗挥舞下,一字排开的船阵开始猛烈射击。除了密集的羽箭之外,在桨船上的火铳手也开枪射击,配合着箭矢飞舞的铅弹乱射在水战中的效果比陆战更佳,在陆地上尚有各种铅弹所不能穿透的遮蔽物。但在河面上铅弹横行无忌,只存zài

命中与不中的概率问题,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挡住铅弹的一击。

比起火铳和角弓的配合射击,在声势上更为壮观的是车船舷侧将军炮的齐射。在八车的大战舰舷侧开有炮口,每个炮窗内都有一具竹将军待命,在船头还有一具在木架上的大型铜将军。一旦轮流点火施放,炮声隆隆,白烟腾空,炮弹在江水中掀起粗大的水柱,一旦有蒙古军的战船被击中,几乎不能避免下沉的结局。

即使现在火炮还非常原始,还几乎没有瞄准的功能,但它天然的水战优势已经展露无遗。在八车船和两车船的火炮齐射下的蒙古战船四散而逃,已经顾不得距离水排越来越近的宋军小船了。但木楼上的炮弩和站在水排上的弓箭手们还是一刻不停的朝着靠近的战船猛射,并且的确颇有战果,有好几艘火攻船或者因为被铁枪洞穿了船底,或者因为水手被箭雨杀伤殆尽而失去了控zhì

,但大部分船只已经接近到了足以发起攻击的距离了。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唿哨,宋军战船和水排互相撞在了一起,战船头的铁抓钩一下子牢牢抓住木排,将船和巨大的浮排紧靠着,难以分离。

押船队官一声点火,浸满火油的火攻船上立kè

燃起了猛烈的火焰,每一艘火攻船都变成了一团无法接近的火球。而在此之前,水手们跳入水中,疾速的游向本军船队,他们知dào

蒙古军这时候顾不上从背后发箭来射杀自己,因为他们早已经自顾不暇。

尽管管军的大小将领不停的呵斥,逼迫着士兵们赶紧救火,但火势延烧已经无法阻挡,在猛烈的红莲之焱中接二连三的传出爆zhà

声,显然在干燥的薪柴和渗透的火油下面,荆鄂水军还埋设了部分炸药,炸药将火油抛洒的四处都是,气浪带着燃烧的枯枝飞溅到浮排各处,火势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失去了控zhì



“这样如何?”杨掞对郑云鸣微笑道:“彭满可曾通过了副都统的大考了么?”

“总算打的漂亮。”郑云鸣望着江岸处九座燃烧的火把一样的浮排木楼,火焰几乎映红了整个河岸,岸上的蒙古士卒四处乱窜,已经顾不上拦截汉水中的宋军船只:“传令彭满,无须追杀残敌,迅速开进,直奔襄阳!”

第六十回 秋风吹罢马蹄声(3)

当郑云鸣意气风发的带着威武的战舰和精锐的士卒朝着襄阳返回的时候,白翊杰坐在荆鄂副都统司的厅堂上,盯着襄阳城防的地图,眼中微微泛起血丝。郑云鸣走的时间虽然不长,襄阳府内外的环境却急转直下,原本已经稳固如泰山的襄阳形势,重新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其间的主要原因自然是非常简单的,因为蒙古人已经抄掠到了部分资源,虽然远远不及他们第一次南下京湖时所掳掠的数量,但是已经足以支持他们再度对襄阳进行一次短时间的围攻,何况他们首次在河南地和河北地征调粮食,并且派遣部队押运到前线来。这是一次大胆的不同寻常的尝试,在中原征战的时候,因为到处都是聚邑和农庄,蒙古人根本不用发愁粮食的来源和生口的供给。他们只管将着强悍的游牧骑兵军团在富庶的中州大地上纵横往来,专心于和敌人的交锋。

但和宋朝交战之后他们发xiàn

这种老办法已经失去了效果,其一是因为宋朝的zf行动的效率虽然也称得上缓慢,却比金国要高得多,他们坚决的实行坚壁清野,让蒙古军野无所掠,出没无所得。第二是以长江为主的大小水系遍布,时时对蒙古军的前进构成阻碍,使得他们不能像在河北山东时一样日行数百里,狂飙突进式的扫荡富庶的城池和庄园,在短时间内掠夺到大量资财。而且宋朝边区的百姓历经战火,已经有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和果敢勇猛的精神,蒙古军在进行抄掠的时候往往遭遇到反抗,即便能掠夺到一些物资自身也会遭遇损失。

基于去年南征得到的这种教xùn

,在今年南征开始之前,郝经就建议曲出安排官吏督导粮草征收,然后安排军队护送前往前线。曲出对这件事情安排的并不经心,不然也不会出现事先聚集好的粮草被宋军主动出击焚烧了一小部分,而当大军聚集在襄阳城下的时候,才发xiàn

大部分的粮草其实还没有送到,只能临时组织南下劫掠的事情。

而当曲出接二连三的派出快马督促粮食运输之后,大批的粮草终于被押运到了襄汉前线,蒙古军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认真准bèi

对襄阳的攻势。这也代表着他们一直以来行之有效的抄掠郊野获取粮食,利用俘虏攻打城池的战法已经被弃之不用,他们也将渐渐的接受中原军队的传统正攻战法。这或许将会使他们背上沉重的包袱,但同时也能提供游牧战法不能比拟的巨大攻坚威力。

对于赵葵来说,这并不是一种陌生的战法。在他和金国交手的多次战役中,双方都采用这种模式进行攻防,与其说是某种特殊的战略,不如说是蒙古人恢复了中原原本的战争模式。

只是与金国不同的是赵葵不再面对的是少数精锐的蕃汉骑兵配合的大量汉人步兵。而是要面对几乎全体为骑兵的以漠北骑兵为核心、汉地北方骑兵为主力的世界第一的野战军团。他们的战斗力远非赵葵往日的对手可比。

这一次有备而来的蒙古大军没有给宋军任何机会,他们首先拔除了第一次襄阳外围战之后宋军在小石桥设立的临时堡寨,杀死了其中的三百三十名守军,然后骑兵队四面合围,大军甚至直抵襄阳城下,隔着护城河和弓箭手叫骂对射许久。而在雄厚的骑兵幕遮挡下,蒙古的砲手军也得以加紧重建被宋人所摧毁的砲车和栅栏围墙。

赵葵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派遣了自己的部将陈辉率领忠义军数千人,会合忠顺军孟璟,荆楚军王登一齐出城主动攻击敌军,宋军初战得利,敌军稍微后退,正当陈辉准bèi

率军追赶的时候,突然被两翼冲出的铁甲骑兵拦腰截击。河间等地万户张柔手舞着长矛冲在最前面,他和部下总管何伯祥一人率领军队的一翼,突然将出击的宋军拦腰截断,陈辉率领的千余人被包围在城西不能归城,后来还是振武军统制王登指挥着如山岳一般严整的军阵,一面奋死战斗,一面用将军炮和火铳开路,一步步的刀枪相博,一寸寸血战恶斗,方才撕开了张柔骑兵的包围圈,将所剩无几的残兵营救出来,此战宋军三军溃败其二,损失了数千人,宋军指挥陈辉、孟璟和王登全都受伤,王登臂中一箭,而对面的张柔也并非没有损失,在将军炮的猛烈轰击下,一共折损了三名百户,张柔自己的盔缨也被铅弹集中,幸好他的镔铁兜鍪坚固异常,将铅弹弹飞了去。

经此一战,襄阳军民终于了解到了蒙古军真zhèng

的实力,只得凭借城壁坚守不出。在汉水以北,忠义军统制兼樊城守把秦武也出击不利,在折损了数百人之后被迫放qì

了救援古城堡的企图。蒙古军在古城堡要塞周围竖起数十座大型九梢十稍砲车,不停的使用巨石进行轰击,终于将古城堡东北角的木制角楼轰塌,大军从此处登城攻击,将古城堡数百宋军全部歼灭。

与此同时,蒙古军分兵数路,同时对南山山系的一系列堡垒进行了强攻。他们来不及树立投石车,就叠土为坡,占据高处朝城堡射击,竖起云梯、架起牛皮洞车攻打,经过激烈短暂的战斗,岘山堡垒和更南方的一座小型堡垒沦陷,而位于战场核心的橐驼岭堡垒、牛角堡垒和其他堡垒依旧牢牢的掌握在宋军手中。但守军均遭到了惨重伤亡,既没有兵力也没有勇气再对襄阳城提供支援。

然后蒙古军放心的在襄阳城外开始做围攻准bèi

。这一次曲出做了比初次攻城更加细致的准bèi

,他动用数万民夫和俘虏在城外开挖了一条两丈宽的旱壕,在旱壕之后树立了高达八尺的木栅栏,为的是阻挡宋军从城内出击,干扰到蒙古军的攻城计划。尽管让这些思南思的步兵从城中冲出在野外进行围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经过一系列的战斗以后,曲出判断并不能武断的认定城外野战蒙古军有十成胜算,毕竟可以展开的空间实在太有限,蒙古骑兵已经不止一次吃亏在襄阳城外没有足够的回旋空间而释fàng

不出最大战斗力了,他必须追求万全之策。

首先以投石机击溃城墙上的防御,然后以大量军士强攻登城。这是从中原学会的正统攻城法。这一次蒙古军在城西树立了超过百座的大砲,全都是七梢以上的大型砲车,投掷的石料至少在数十斤以上。站在襄阳城头就能看见,为了攻城准bèi

的石料已经在蒙古军的砲车阵地上堆积成了大小的山头。数万丁壮在砲手军总管的嘹亮口号声中拽动皮索,不停的将砲石射向高大的城墙。

若不是襄阳城内的守军拼死作战,每日搭乘平底船出城去清理障碍,只怕对襄阳至关重yào

的水路也早已经被蒙古军所截断。襄阳军民翘首以盼的少年副都统也难以顺利回城了。

就算是襄阳的水路勉强畅通,郑云鸣的归程也不是无风无浪,安全抵达的。在两岸聚集的蒙古军不停的将弓箭射向飞快的前进的桨船,箭矢像蜂群一样紧紧跟随着这些白浪中的桨船,蒙古军甚至在岸上摆设炮弩进行拦击,不过只有区区几架而已,准头又不高,最终一艘桨船也没有受到巨大弩箭的伤害。

蒙古的战船也一再接近这些显然是要增援襄阳的宋军船只,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要和这些宋朝的桨船决一死战的意思,一旦遭到火铳的射击之后就赶快逃开。因为这些停留在汉水上的船只有比阻截宋军更为重yào

的作用,它们作为蒙古军在两岸三地之间来回的桥梁使用,北面的樊城、南面的襄阳和汉水以东的山脉混为一体,若是随便将这些渡船消耗掉,蒙古军梗阻于南北往来就太可笑了。

在俩舷的盾牌上插满了箭矢的桨船从襄阳水门中开进来的时候受到了城中居民的热烈欢迎。不是哪个宋朝的将领都有勇气在离开了一座围城之后还能主动杀回来的,但郑云鸣作为南朝新起的名将,作风自然要与众不同些。

在军民的簇拥下郑云鸣一路来到西门前,顺着马道登上西门城头。这里赵葵和诸将都已经等待了许久。

“回龙山一战,我已知晓。”赵制置使微笑着对郑云鸣说道:“只要蒙古人不能有一兵一卒渡过大江,那国家交给我等武官的任务,可以认为是成功了一半。”

郑云鸣拱手施礼,抬起头来说道:“但剩下的这一半才是最困难的任务。”

他手指着城下黑压压的大军笑道:“当年光武在昆阳也不过如此了吧?”

襄阳城下骑军如云,旌旗密布,黑色装束的人马从半里之外一直排布到汉水之北,檀溪之西,目力所及的地方,遥远的天际线上,到处都是胡人的骑兵大军。

第六十回 秋风吹罢马蹄声(4)

当年昆阳之战号称有精兵甲士四十万,全军将尽百万人,今日之敌人数目虽然可能赶不上王莽的百万大军,但其尽数为骑兵,人马喧嚣,在声势上却是远远的胜过了,且今日的胡人远非当年战斗力已经消减的新朝官兵可以比拟,光是屯集在襄阳城下的三万蒙古本部铁骑,其战斗力就已经超过了当年速不台那颜征战斯基泰草原的全部远征军了。

郑云鸣登城的时候,就发xiàn

城上诸将的面色有些难看,两位受伤的将军王登和孟璟已经算是够镇定的,但眉目里似乎也有一些灰暗的痕迹。至于三支民兵各自的统兵官更是被如此盛大的军势唬的面如土色,甚至郑云鸣还在其中一人的脸上看到了泪痕。

他并不鄙视这些害pà

的军将,要知dào

就算是他自己,登城看到声势浩大的敌军兵力也难免心惊。但令他欣慰的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白翊杰一点也没有放松襄阳的城防守备。相反的,他还用心不断的革新城防的细节之处,一些弩炮摆放的位置进行了调整,尽量摆设在敌军砲车难以攻击的死角,城上的串楼换成了尺寸更大的战楼,以前一砲就可以打坏的串楼掩体,现在必须要直接命中两砲到三砲才能够摧毁,而且士兵们显然经过了白翊杰的指导,在一砲命中战楼之后马上进行补修,最大限度的发挥了这些城墙上临时掩体的威力。

他悄悄的问王登:“军师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给制置使呆在一起?”

王登也低声回答道:“自从您离开襄阳之后,军师就没有再离开过荆鄂副都统司衙门半步,城中大小事务无论巨细,一一亲自办理,书写指示,调配人手。到今日他依旧坐镇大堂随时准bèi

处理突发状况。”

郑云鸣笑了一声,说道:“事必躬亲之人必然不能久长,就是用强迫手段也得让他有休息的时间。”

他的笑声引起了赵葵的注意,正在眺望远方敌军形势的赵葵回过头来看了郑云鸣一眼。郑云鸣上前靠近制置使问道:“胡人来的这么猛烈,制置使可有了退敌的良策?”

赵葵也笑了起来,他反问道:“你先说说你的意见。”

“敌人这么强dà

,千条计策全不管用。”郑云鸣的神情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只有六个字,当乌龟,等援兵。”

赵葵皱了皱眉头:“我以为若是城中谁最有胆识敢跟鞑子一决生死的就是叔谋,没想到你也抱定固守之策?若是只能凭借这不到三丈的城墙来抵挡这样强dà

的胡人,只怕难策万全。”

郑云鸣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心中斟酌着应该如何说服这位有着二十多年戎马经验的宿将听从自己的意见。身旁的马光祖却有些忍不住了,论官职高低他是郑云鸣名正言顺的谋主,白翊杰不过是参议。事实上马光祖在军伍中的作用虽然不如白翊杰,但平时协助郑云鸣处理和制置使司的上下关系,应对从临安发来的文牒书函,这位大宋数一数二的青年官吏却是应对的井井有条。若说白翊杰是郑云鸣御下的左膀,则马光祖在某种意义上则是更加重yào

的应上的右臂。此时看见主将刚刚返回城中就被制置使诘责毫无主动精神,自然要挺身而出进行维护。

他站了出来,对赵葵施礼已毕,朗声说道:“制置使乃国家名将,应该记得当年秦赵争于长平,秦军强而赵军弱,秦军屡次挑zhàn

,赵将廉颇只是坚守不出。秦国无计可施,只得派人暗中散布廉颇畏惧正面决战的谣言。赵君深以为然,于是派遣积极好战的赵括前往代替廉颇,遂有长平大败而赵国元气丧尽。现在官军疲弱,敢言积极进攻的将军固然是少数,但也需yào

因时因地而论。今胡人势大,我军力弱,副都统所言凭城固守虽然难免丧失了主动出击的锐气,却不失为稳妥之策。”

赵葵没有再发火,只是平静的问道:“若是敌军围困一年,我等又将如何?”

“第一,就算蒙古人真的围困一年襄阳,襄阳也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支撑。第二”马光祖话还没有说完,杨掞踏步上前拱手道:“请恕末将斗胆,城下的敌军绝对不可能围困襄阳长达一年时间,我以为就在近期他们就会大举强攻襄阳。”

他这么一说,连郑云鸣都吃了一惊,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杨掞有过这样的想法。

赵葵也略略吃惊,追问道:“如何料定敌人会强攻襄阳城?”

杨掞挠了挠脑袋,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具体的原因,我还没有掌握。但是从这一次蒙古大军南征以来,我就有一种感觉。一直到最近在郢州作战的时候,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起来,就是胡人今年南下,行动很急。”

他一个急字说了出来,郑云鸣也恍然大悟:“的确,蒙古人此次南下行事太过急迫,完全不像是去年那般从容。”

杨掞拍手叫道:“果然副都统也有一样的想法?依照蒙古人去年进兵的路子,先以数千骑兵监视襄樊两座城,然后大军慢慢南下,沿着江河慢慢抄掠沿路州郡,等饱掠之后或者弃襄阳而去,或者尝试先屠襄阳郊野,消耗襄阳附近农庄田地的元气,等待我们自己放qì

襄阳。但这一回蒙古人似乎非常急迫,先是盲目的在前沿堆积粮草战船,以致被我军所乘,然后南下之后马上发动攻城作战,毫不顾及到襄阳是京湖第一难攻不落名城的事实。一旦发xiàn

攻城不下,马上火速退军前往京湖腹地进行攻掠,因为我军坚壁清野的实行得力,他们今年所得的抄掠远不如去年,但这其中也有抄掠急迫,没有锱铢必较的进行筛查的原因。尤其是在遭遇到我军有力部队的截击之后并没有试图进行野战,而是匆忙收缩兵力,携带着掳掠返回襄阳附近,试图利用手中的物资以及从北方征调来的物资再次尝试攻击襄阳。这并不符合蒙古人作战的逻辑。”

赵葵手抚着胡须听着杨掞的阐述,并没有插话。一直到杨掞讲完,才缓缓的说道:“胡人如此紧急,其中必然有隐情。或许,襄阳解围的关键就在其中。”

站在一旁的忠顺统制孟璟突然开口道:“会不会是他们忌惮黄州孟都统率军增援襄阳,所以行动才慌乱起来?”

“孟都统现在手握七万援军,在郢州等待合适的时机。但我相信以蒙古人目前聚集的兵力,不会担心他这七万人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据我观察他们至多安排了四万骑兵对郢州进行监视,可见他们自己也不认为孟都统的实力已经强dà

到了必须让他们打乱计划安排的程度。”郑云鸣用马鞭轻轻的磕打着青砖城墙,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的军伍:“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他们如此迅疾的行动呢?”

结束了巡城的郑云鸣回到副都统司衙门的时候已经是掌灯之时,但府衙中却是人来人往没有半点休息的迹象。大堂上点起了油灯火把,荆鄂副都统以下的武官幕僚全数到齐,等待主将的回归。

“坐,坐。”郑云鸣大步流星的从走廊上跨进大堂,一迈步进来就招呼白翊杰不必起身迎接。有两名亲兵赶紧搬了座椅过来。郑云鸣解下战袍,坐在白翊杰身旁问道:“敌我情势如何?”

“对我们不利。”白翊杰扶着额头,双肘撑着桌案,一脸忧心的样子:“前番出战折损了不少战力,这没有什么,我从城中百姓中简拔了三千人临时加以操练,虽然没有几天时间,但足以应付一时之急。何况城中兵力本就不缺乏。问题在于细作在城内的破坏行动。”

“您出城的这段时间里,城内的蒙古奸细已经爆破了一座火药库,焚烧了一座粮屯,还偷盗了许多守城用的兵器”白翊杰叹道:“不辨身份全部容留城外的难民,让清查奸细的任务变得异常困难,石文虎已经连日连夜的巡查摸排,抓捕了几十名怀疑是奸细的人,但胡狼依然还保有足够强dà

的势力,让他在全城戒严之下能够展开破坏行动。”

郑云鸣想了想,似乎除了加派人手日夜巡逻之外,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粮食固然珍贵,但火药的损失更令他心痛,人对有力的事物总是具有依赖性,如果郑云鸣从来没有发明过身管火器,则大宋仅凭弓弩和一些原始劣质火药也能确保打退蒙古人。但如今整个京湖的军队都已经患上了火药依赖症,如果没有火器的协助,很多宋军部队似乎就不会打仗了。

这是非常不好的苗头,也是郑云鸣从建军之初就极力要避免的苗头。他可不想这个时候还能在野战中勉强支撑住天下无dí

的铁骑冲突的稍有战斗力的野战军,变成几百年后一旦火器失去效力就崩溃鼠窜的模样。

第六十一回 勒名荆襄谁吾与(1)

他始终相信在白刃战中汉人必不会输于旁人,无论是在强dà

的游牧铁骑,精于战斗的渔猎民族,还是在强dà

的殖民者面前,都能有一战的本钱。他担心的只是人本身所固有的依赖症会让宋军迷恋上火器这一剂让人欲罢不能的药方,最后反而成为毒药。

“就算没有火药,也必须守住襄阳。”他对白翊杰严肃的说道:“虽然说了很多遍,但是还是要对将士们讲明,将那离开了火铳和竹将军就不知dào

怎么打仗的想法给我丢进汉水去。以前岳帅没有竹将军,一样打回到朱仙镇。吴王没有竹将军,一样在仙人关杀的兀术割须弃袍,没有道理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就突然离不得火器了。”

顿了顿,他又对白翊杰说道:“但火药库的守备也必须更加严密才行,火药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猛烈无比的物事,要让它在战场上尽量造成对敌人的杀伤,不要让它反而成为了襄阳城的祸事。”

白翊杰应了下来,又道:“城中火药暂且可以应付战事,我所担心的是外围城堡的火药存量。”

“外围还剩下几座堡垒在咱们手里?”郑云鸣问道:“若我是曲出和塔思,现在一定在集中兵力猛攻外围各处堡垒,不让一处堡垒存活,让他们成为攻打襄阳时在背后挥之不去的荆棘。”

“多赖火器之力,现在外围的一大半堡垒还掌握在我们手里。”王登在地图上指画起来:“蒙古军攻势最猛的是南山牛角堡和西南的橐驼堡垒。两处堡垒被围困了好几重,其中橐驼岭堡垒更是每日必然遭到千余人进攻,战况极其激烈,就算是我们在角楼上远远望去,也能想象到战斗的程度,刘整坚守橐驼岭到今日,已经为守备襄阳立下了一大功劳。”

“孤身守单城是最不易的,”郑云鸣叹道:“也亏得他能够尽心尽lì

的守御,如果他能活到战后,必然是夺得首功。”

众将对此并无异议,大战直到目前,的确是刘整承担了最重的任务,杀伤了最多的敌人,建立了最大的功勋。让他拿到这个首功众人也是心甘情愿。

至于郑云鸣本身,刘整率领十余州郡投靠元朝的所谓未来历史始终在心底困扰着他的判断,他抱有一个顽固的观点,刘整绝对不会像是王登和杨掞一样面对强dà

的胡人压力坚持到牺牲,他的底线随时可能在某一个敌军压力强dà

的时刻被突pò

,进而选择另一条道路。

“不能让刘整单独面对这么大的压力。就算是困难重重,我们也一定要施以援手。”郑云鸣一面说着,一面思考着应该如何突pò

城外的大军对刘整进行支援。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人选。

他吩咐道:“去唤焦进过来!”背嵬亲兵应声,旋即引了振武军第三副将焦进前来。

“派你去橐驼岭增援刘整,如何?”郑云鸣盯着焦进问道:“你和刘整已经是好友了,论情谊军中没有派你去更合适的,只看你有没有胆色突pò

城外万重围困抵达橐驼岭。”

焦进浓粗的眉毛拧了起来,他在郑云鸣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在心中盘算了一阵,抬头说道:“若我去,请大将准允我三件事情。”

郑云鸣果duàn

的答道:“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

“第一,我能力有限,多的军队带不出去,如果是千人以下,还可以勉强应付。”

郑云鸣点点头:“兵在精不在多,你精选五百身手矫捷的弟兄,只要能够安全抵达橐驼岭,就是对刘整最有力的支援了。”

“其次,我需yào

挑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出城,趁夜潜出蒙古人的包围,辗转前往橐驼岭。”

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刘整也是用的这一招偷出城去才突pò

的蒙古人的封锁,所不同的是蒙古军这一次人数更多,封锁的力度也大大加强了。

杨掞问道:“难道不需yào

主将组织一次佯攻来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方便你趁乱出城么?”

“蒙古人不是傻瓜,他们精通谋略。上了一次当之后断然不肯再上第二次的。”焦进说道:“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有所防范,所以一定不能再用声东击西的老招数,得出奇制胜。我只希望主将不要给我太多限制,让我自行决定出城的办法。”

“没问题。一切尽由你做主。”郑云鸣说道:“时不我待,你即刻开始准bèi

,我马上把此次作战报备制置使司知晓。不论你采用什么战术,总之,给我守住橐驼岭便是。”

焦进素来不喜欢夸口,只是简单的拱手应诺。若是刘整接了这个命令,只怕又要有几句豪言壮语要说。

“城中战守,是否已经安排妥当?”郑云鸣挥手让焦进退下,他这一次询问的是白翊杰:“今天我在城头上看见对面已经有万户一级的将军在探看城头情形,想来明日蒙古人必然大举攻城。如果我们这边有疏漏之处,蒙古人可不会给我们任何机会改正。”

他并非危言耸听,作为蒙古军前线总指挥的国王塔思已经被证明了,虽然只有二十八岁的年纪,但论经验论应变,都已经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赵葵的沙场经验比他丰富的多,但也未必能是他的敌手。更不用说主要以青年人为主的荆鄂副都统司了。

白翊杰将羽扇放在了地图上,恰恰好压住了荆楚军(荆鄂副都统司部伍)所负责戍守的部分,冷静的说道:“能够做的,大多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战场上的临机应变,审时度势,非事前准bèi

所能弥补的。您回来的很巧,明日恰好是蒙古军发动第一波真zhèng

意义上的攻城战的时候,您能够赶在此战之前返回,对我们这一军来说等于有了根骨,可以气定神闲的应付蒙古军的迅猛攻势了。”

郑云鸣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时间来的如此凑巧,若是自己在郢州延迟一日,则返城的时候正好遇到城外正在大战,想要顺利突防返回就未必有这么顺利了。之所以蒙古人没有对他的战船进行十分有力的拦截,想来也是猛攻之前片刻的一点放松,让从汉水而来的宋军水师有机可乘。

白翊杰抬眼望了望郑云鸣,低声问道:“您跟我交个实底,朝廷在外围究竟有多少人马战船,解救襄阳之围有几分把握?”

“你素知我的性格,说一是一,绝不会有诳语妄言,”郑云鸣答道:“如今在下游集结了江陵派出的北军和荆州精锐三万人,从下游增援的侍卫马军司部属、江州都统部属加起来也超过三万人,且都是精锐敢战之士,湖广总领司、鄂州驻扎军亦各有数千之众,现在集结在下游的援军至少也有七万人。就战船来说,江陵方面驻扎各处水军派出战船一百五艘,江州都统携带来沿江制置使司下辖水军战船三百艘,以及鄂州水军、黄州水军、洞庭驻扎水军,再加上咱们的荆楚水军,拢共也有不止七百艘战舰,目前这些兵力都交给了侍卫马军司都统孟珙亲自指挥。”

白翊杰并没有马上表露出欢欣鼓舞的样子,只是如往日一般用冷静的语气继xù

追问道:“以明公之见,孟璞玉统带这支军马救援襄阳,胜算能有几何?”

“何必以此等显而易见的事实考校我。就算是孟珙这长江之南最杰出的统帅来率领,七万南军在十万蒙古铁骑面前也是败多胜少的局面。”郑云鸣说道:“十万蒙古铁骑的力量,至少相当于金国二十万精兵的合力。何况就普遍的战力来说,两名大宋军士才能勉强和一名金国胜兵相抗。即便蒙古军盘桓在襄樊地形如此局限的地方,也绝不是七万大宋兵马可以吓到的。”

白翊杰看他停顿了下来,知dào

接下来才是重点的部分,于是说道:“然则真zhèng

决胜的战场,并不在陆地上么?”

“公辅一言道破了襄阳之战的真髓。”郑云鸣突然抬高了声音:“今番成败,一切都在汉水上做一个了结!”

“在陆战中我们对十余万蒙古大军占不到丝毫上风,但我们的战舰在蒙古军的船只和竹筏面前占据优势!”郑云鸣喝道:“杨掞,你来告sù

军师,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杨掞叹了一口气,郑云鸣把他拿出来当辅助解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朗声说道:“此番南下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火器在水战中的作用如此之大,大到足以左右战局的地步。只要孟帅和彭满能够充分发挥火器的作用,就能够击溃汉水上的蒙古战船,将补给和人员源源不断的运进襄阳,只要水路通畅,襄阳就安枕无忧。”

“不止,”郑云鸣摆手道:“远不止这一点而已。我还没有对你们所有人说过,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了解一个新的概念,就是江河控zhì

权,或者我们可以用一个全新的名词称呼它,叫做制水权。不但要将蒙古军的船只阻截,不让它们危害到我军的补给增援,更要进一步,将蒙古军的全部水上行动完全封锁,让小小的汉水,成为蒙古军无法逾越的天堑。让他们纵有武士千群,战马百万,也片板不能渡江。这就是水战最大的精要,水战的最终目的,既是夺占江河的控zhì

权!”

第六十一回 勒名荆襄谁吾与(2)

他起身来到屏风上张挂的巨幅襄樊地图前,韩锋赶紧捧了油灯前来照亮,他手中灯火照亮的范围,正好是襄樊汉水的范围。

“襄汉天堑,其最大的意义所在,就是战场被汉水两条支流隔断为三个部分,襄阳为一部,樊城为一部,汉水之东又是一部,要摆布十万大军攻打襄阳,非得通过汉水将三地的军马连结为一体才行,不然任何一地都不可能拥有部署十万大军的空间,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各个都不答话,要保住襄阳城,非得在水战中获胜,将敌人逐出汉水去,这是江南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这么说绝不是夸张。你在乡野间随便找一个小孩子问他:“应该怎么打败凶悍的胡人?”他多半会回答你:“像韩元帅那么打就行了呀!”

韩世忠以三千舟师遏断兀术二万铁骑归路,将敌人堵在黄天荡动弹不得的故事,早已经在大宋家喻户晓。宋军虽然在陆地上畏敌如虎,在水上可并不惧怕任何人。

而火器的种种特性,经过一年使用众人早已经不再陌生,只要稍加思索,当然会明白火器在水战中的重大意义。这些对众人来说自然是理所当然的道理,郑云鸣提与不提,都是一样。而至于郑云鸣所说的制江河权的问题,大半都是这位宰相公子在搬弄什么新词汇,大家只当听个新鲜,并没有多加理会。一旦被郑云鸣抓住了话头,大概又会滔滔不绝的谈什么他们听不懂的东西,众人只做装聋作哑,并没有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白翊杰抚掌笑道:“说的真好,一语就道破了水战的要诀。说实话,这个想法我从在数年前就有所觉悟。水战之与陆战不同之处,陆战地形多变,有平旷原野,有森林丘陵,有高山谷壑,也有水网纵横,还有高大的城池。两军交战之变化万端,所以有兵者诡道,有斗智斗力。但水战完全不同,水军除了在自己的营寨内坐以待毙之外,必须进攻,而江河上平旷无所凭借。则勇猛者胜,船多者胜,占据上风者胜。胜者纵然不追击敌人全歼对方船只,也能完全控zhì

一段河面,对陆战构成决定性的影响。这也就是官人所谓制江河权的重yào

所在吧。”

“正是如此,今我军聚集各处水军战舰七百艘,为一大联合船队。虽然在兵船的数量上比起蒙古军有所不如,但全都是正规兵船,且大船极多。孟帅指挥水战是有名的好手,江海都统也是水战名家。以这两位为主将,彭满和荆楚水军为先锋。足以平定汉水,等他们扫平汉水之后,蒙古军纵有十万精锐,有何能为?”

他话说的太满,但帐下诸将皆不以为然,昔日女真人以四千精骑突入长沙,全凭从百姓中抢掠到的渔船过江,也未见得有什么重大的阻碍。今日当然不能和当年皇帝被擒,国家一团混乱的建炎年间相提并论,而对手的实力也绝非四千女真骑兵可以比拟。单单想在水战上胜出一筹就让蒙古人知难而退,这位年轻的主将未免将十万胡骑瞧的小了些。

“总而言之,蒙古人虽有十万之众,足以灭金扫夏,但要想攻克襄阳城,这一次是打错了算盘。诸将各自回去,叫将士们好生休息,养精蓄锐,为夜守城者,打叠精神,明日与那塔思好好大战一番!”

郑云鸣说出这番慷慨激昂的话的时候,并没有料到第二天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

第二天的攻城战,并不是以每日必然有的砲石轰击开始的。甚至每天在战棚里挨惯了蒙古军的飞石的守城将兵们反而有了一丝难得的安宁,这安宁就像是每日喧嚣的街市突然有一天变得异常安静,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这种安静是如此诡异,那寓意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惨厉厮杀已经越来越逼近襄阳了。

一身闪亮的银色铠甲在身的郑云鸣登上城头的时候,身后高举的荆鄂副都统旗帜引起一阵欢呼声。全城军民至为信赖的将军的返回,给在重重包围中惴惴不安的军民服用了一剂强心汤。蒙古军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早已经熟稔的旗号再次出现在西门的城楼上。在一片窃窃私语“狐狸回来了!”“这下不好打了!”中,一名千户带着几名从骑飞马奔驰到西门吊桥前,高声喝道:“塔思国王有话带给狐狸,,,,,,,有话带给郑那颜,我军今日攻城者,左翼土绵张柔那颜部下!左翼土绵史天泽那颜部下!先锋土绵砲手军张忠仁那颜部下!张柔是我军中头号猛将,即使是兀良合台、三木合拔都这样第一流的蒙古勇士他也毫不逊色!请郑那颜一定要小心应对!”

白翊杰笑了起来,他对郑云鸣点头道:“这塔思倒不失上古之风。”

虽为敌手,但塔思的这一手还是让郑云鸣觉得胸中豪气顿生,他手扶住碟口喝道:“汝且听了!今日面西壁而守者正是我郑云鸣!以及本部兵马!”

他将手臂往右侧一挥:“统领王登部下!振武军.前军!”

他右侧的一段城墙上旗帜摇动,士卒们喊声震天,回应着主将的呼唤。

“统制葛怀部下!振武军.左军!”

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统领张顺部下.将射军!副将戴延渥部下.洪山弩手!”

“统领卢庆春部下!土龙军.中军!”

“同统领项安国部下!土龙军.右军!”

“以及我亲自统领,背嵬军!”郑云鸣高声呼喝的最后一句,摇旗呐喊的尽是他身边的护卫扈从的将士。在高大的三重城楼下数百壮士齐声呼喝,声势显得尤其雄壮。

“我就在这里!”郑云鸣朝着城下自信的招了招手:“叫塔思只管纵马攻过来吧!”

那千户愤nù

的举起右手,五指握拳狠狠的挥动了一下,拨转马头扬鞭而去。

“今日大家摆明了身份单挑,似乎于兵法不合。”马光祖虽然不太了解行伍之事,总算读过一些兵书战策,兵者用诡诈的道理他了解的很清楚。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翊杰摇着羽扇说道:“塔思为什么派人前来告知他们进攻的序列?固然有漠北豪爽的风气,但更重yào

的是为了占据心理优势。攻城之战,全在一股气势,他这么以堂堂之阵以告的做法,在心理上就形成了俯视之势。纵然我们在城上,他们在城下,但只要在这种心理攻势面前稍微示弱,很可能转瞬就被敌人的强dà

气势所压倒。副都统此番在言语上毫不示弱,争的不是一时口舌之快,争的是这一寸心理上的短长而已。”

郑云鸣冷冷的说道:“没想到塔思这厮如此小觑我,搬出张柔想要干什么?想想用张柔的名号吓唬我?他以为江东真的到了闻张柔之名小儿也不敢夜啼的地步?只管让张柔前来攻打,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铜头铁臂,刀砍不进箭射不着的怪物。”

“不可轻敌。”王登在一旁提醒说:“前日里孟帅的部下也和张柔接战过,未能讨了便宜。孟帅部下纪律虽不及我,而战技还胜过我们。以他尚未能取胜,我等怎可轻敌?”

郑云鸣当然知dào

张柔和其子张弘范在宋蒙战争中的分量,但他怎么也不相信就凭张柔一个人的武勇能够对襄阳城六万守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就算张柔真的有京湖百姓口中传说的那样刚勇无dí

。郑云鸣也准bèi

好了火铳炮子来对付这位冷兵器时代的勇将。

“不管来的是张柔还是史天泽,只要我们自立于不败之地,任谁也休想翻越襄阳城头。”郑云鸣吩咐道:“各人进入自己的岗位吧!传我的将令,今日西城壁就是我辈戮战的战场,有后退半步者,立斩!”

离襄阳城一里的临时堆砌成的土坡上,怯薛侍卫环立,有掌伞者举着青罗伞盖。曲出躺在软轿上,比起一个月之前面色更加蜡黄了,虽然声音也虚弱了许多,还是打叠起精神,对在一旁肃立的塔思说道:“今日必先挫动思南思人的锐气”

塔思俯身下来,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你病的很重,南来的时候合罕有交代,蒙古人的性命比南边的城池更宝贵。以我之见,不如暂且罢兵回北去,等你休养好了身体,再来攻打襄阳不迟。”

“没有这个道理”曲出着急,说话顿时有些气喘:“好不容易把狐狸赶进了洞里,现在不抓住它,难道等着我们走了之后他再出来偷咱们的羊羔么?你马上布置进兵,不要管我,我就在这里看着蒙古的勇士们拿下拿下襄阳城”

塔思无奈,直起身来,来到山坡下,朗声喝道:“张柔!”

张柔虎步而前,一身浓烈的杀气让塔思都觉得有些畏惧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多年沙场沁透的血勇之气,显得简洁有力。

“末将在此!“

第六十一回 勒名荆襄谁吾与(3)

塔思欣慰的看着他,这位从燕京附近招纳的汉地将军,是长生天赐给蒙古帝国的瑰宝。他带领着自己的子弟兵为蒙古大汗开疆拓土。从二十年前开始,横扫河北、山东、陕西,一直追赶金国到蔡州城下,将金国行在尽数歼灭。即便是蒙古军中最杰出的将军,也不会将张柔视为一个弱于自己的战友。

今日又要靠着这柄锋利无比的长矛再次冲阵,将思南思人严密的战略防线捅出一个窟窿。然后不论众寡,一举突入,先南下襄阳南面的江陵,渡过长江,以席卷之势直取临安。南朝这座大陆上最大的宝库,就此落入了帝国的囊中。

但在此之前,必须解决掉合罕口中那只狡猾的狐狸。现在的郑云鸣已经不是名利所能折服的,这一点蒙古军上下皆有共识。然名利不足以动其心,形势却可以迫其志。蒙古军也曾经面对过许多难对付的对手,但有许多人都折服在蒙古军强dà

的战力和即将覆灭的命运前,对蒙古大汗俯首称臣。郑云鸣也许就是下一个。

张柔沉声喝道:“请国王下令,让我带领儿郎登上襄阳城头,将那郑云鸣活捉来献给大王!”

塔思笑了起来,他拍拍张柔的背脊:“你是我蒙古的猛犬,是百战的精兵。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让你冲在前头呢?”

他转身喝道:“严实,让你的战士先冲!”

严实的嘴角不为人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每次到垫背的工作,总是交给他来做。

严武叔原本是金国的一个游侠无赖之徒,如果不是生逢乱世,大概最多也就是在县衙的大牢里挂挂号,成为让乡里头疼不已的“名人”罢了。但自成吉思汗长驱入关以来,金国求兵孔急,地痞流氓这种天生最好的兵员成为官府的喜爱,严实投军之后,自十户长而百户长,继而县尉、县令,成长为一方豪强,宋兵至则投宋,蒙古来则投蒙,周旋于三方之间。一直到蒙古军兵临河北,而宋朝势力后退,坐望友军陷入蒙古军包围而不救,他感觉到蒙古军超乎寻常的强dà

和宋朝的不足持。才放qì

抵抗率领所占之地三十万户百姓向木华黎投诚,成为了蒙古帝国的有力爪牙之一。但显然,蒙古贵族上下对这种两面三刀的投降者的评价不如石天应、史天泽、张柔那样,认为是可以依靠的心腹。每每进攻之时,或者将严实部作为前锋炮灰,或者作为攻城的垫场使用。而且对其部下甚为防范。不许其稍微增益部众,一旦严实有扩军的念头,总是被严令制止。

说到底,他们并不真的相信严实的忠诚,一旦让他和南朝勾结起来,反而会成为蒙古军的心腹之患。对于严实和他的部属,用来作为征战时消耗的炮灰是最妙不过的选择。如今严实年过半百,多年的征战早已经让他的须发花白,但累累战功,攻下的城池、斩获的首级最后全都无用,他严武叔依旧落得攻城时作为炮灰先登的下场。

严实默默的上来,冲着塔思鞠躬领命,转头冲着山坡下喝道:“严忠济,带着你的人上去!”

严实的长子严忠济身躯雄伟,一身连环锁子甲得自窝阔台汗亲自赏赐。头鍪上长长的翎羽在风中摆动,举起镔铁刀大声喝道:“全都随我前进!”

远处胡笳奏响,鼓角齐鸣,旗幡转动的模样,郑云鸣尽皆收入眼底,城头上每个人都不免露出紧张的神色。虽然这支军队已经不算是初上沙场的新人,但面对着城外大军如云猬集,惊天动地的气势,难免还是惴惴不安。

郑云鸣知dào

这种不安只能用战斗的血气才能破除,他高声喝道:“敌军要渡河了,通知城下的弟兄,准bèi

好截击敌军!”

一千余陷阵军已经在护城河旁的女墙前展列开小块方阵阵势,准bèi

随时给渡河的蒙古军迎头一击。郑云鸣已经将自己手中最得力的筹码之一放在了城门外,就是为了让敌人在渡过宽阔的护城河时遭到最大程度的阻碍。

先出阵的依旧是蒙古人的散列游骑,他们远远的隔着护城河朝对面的宋军射击,但护城河太广阔,宋军蛰伏在女墙下,弓箭极难伤到他们。但只要压制住了宋军的行动,后续的步兵就能够有条不紊的展开渡河作业。他们进迫到护城河的河堤上,将手中的皮浑脱和木排扔入河中,拿着简易的木桨开始划动筏子渡河。站在河堤边的弓箭手一刻不停的开弓射击,凡是有宋军有稍微敢露头的,一定马上招来密集的箭矢。

陷阵军在对岸已经准bèi

了停当,他们不但有整备完全的女墙可资遮蔽,还携带了巨大的楯牌来抵御敌军的弓箭。楯牌立在地上有七尺高,完全能够遮蔽一个正常身高的士兵,让他从容的躲在后面开弓或者施放火铳。在这方面,预有准bèi

的防守方的作战效率自然比持强进攻的一方要来得高,严实部下的弓箭手们一则是借助盾牌手在前方举着大盾进行遮蔽,一则是凭借数量优势,不停的将箭雨洒向对岸,陷阵军的弓箭手只数百人,自然难以跟对岸一排排战列整齐的步弓手们相抗衡。

严实的部下不仅仅需yào

渡过大河,他们是要在宋军城头火力和对岸的火力的夹击下为后继的攻城者们开辟道路。他们将粗大的毛竹编成的竹排投入水中,在竹排两侧捆绑了皮浑脱作为浮囊,竹排和竹排之间用铁锁连住,竟然是在宋军眼皮底下开始搭建浮桥。

城头的竹将军发了几炮,但准头显然不够,在护城河上掀起了巨大的水柱之外只有一炮命中,虽然轰碎了竹排但严实的部下马上就运来另一只竹排进行替代,转眼之间在护城河上已经有四道浮桥正在搭建。他们顶着城头上竹将军的炮火一点点的将这四道浮桥延伸出去,延伸到宽广的浮桥对岸。城头上不停的朝着城下发射着石弹,以及各种强攻硬弩,严实的士兵们用盾牌遮护着身体也不能完全保证安全,不停的有人翻身落水,却没有丝毫停止工作的模样。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作为垫场炮灰的角色,即使同伴不停的就在身边死去也只是习以为常罢了。

而焦急的曲出还生怕严实的部下稍有后退之意,特别安排了一部分契丹步兵和畏兀儿步兵作为监督在后方压阵,督促严实的部下加紧修建浮桥。使用不同民族间的部队互相监视,原本是蒙古人的既定政策,有了这些胡人异族的监视,严实的部下的动作也确实更快了些。

“当初没有听从军师的建议,在城外设置一些小型砲车,现在看起来真是失策。”郑云鸣叹道:“若是有十几架砲车在城墙脚下,当不会容许蒙古军如此轻易的架设其浮桥。”

“懊悔无用。”白翊杰凑近了说道:“等下浮桥将成之时,果duàn

和敌军搏杀一次。然后退回城中再做计较。”

“这倒不用愁。”郑云鸣说道:“陷阵军为此而生。若说列阵决胜,狭路相逢,正是此辈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他在城头眼看着严实的部下顶着不断的伤亡和护城河上渐渐增多的浮尸,渐渐将浮桥推进到对岸。他们每接近一寸城墙,城头的火力就加强一分,除了将军炮和角弩,弓箭和火铳也加入到射击中。但伤亡增加的严实部下却不敢稍有后退,只要后退半步,蒙古亲贵们的刀斧手在后方已经等待多时。

陷阵军已经放qì

了女墙,在楯牌后开始列队,这一次他们并非为了进攻,而是专持防守。于是排成了以百人为单位的小型方阵,在方阵两翼前端是火铳手和弓箭手,方阵的外围则是手持长矛的长矛手,其为王登独创的蟹甲阵型,当敌人靠近的时候作为两翼突出的蟹钳,火铳和弓箭当先开火予以敌军远程杀伤,等敌人靠近的时候铳手和弓手撤tuì

,长矛手在外围列好阵势,刀盾兵俯下身形准bèi

在长矛阵的间隙中开始近距离肉搏战。

在四座浮桥将要靠近对岸的所在都有三个蟹甲阵全神贯注的待命,看着敌人慢慢的将竹排靠拢过来,只是纹丝不动的屹立。只有前方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一刻不停的射击。对面浮桥上的士兵们也用盾牌遮蔽着身体不断发箭还击。一直到最后一排竹筏靠在了护城河堤上。甚至还来不及用铁锁好好和后面的竹筏捆住。站在最前面的一名百户一声虎吼,带着身后的长枪短刀的士卒一拥而上,飞身朝着摆布严整的军阵扑了过去。

蟹甲阵中一声断喝,军阵有序的向前移动,长矛兵手握长矛,以水滴握枪势将长矛平端在手中,缓缓的向前,一头撞上了猛冲而来的蒙古步军。

第六十一回 勒名荆襄谁吾与(4)

陷阵军是王登手下精锐,战斗力自然并非寻常宋军可比。蒙古兵抢占河堤登陆,原本处于战术上的弱势地位,原本严实的战法,是充分发挥士卒的勇猛的精神,依靠一鼓作气的突pò

将宋军的阵势打破,进而冲到城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混着残败兵一齐冲入城中。

但显然这招对一些宋军部队管用,对王登的精锐之师却并不管用。他们就像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一样,瞬间就被坚固的宋军阵势所粉碎。更加令人尴尬的是后方的严实部下还在源源不断的赶上来,这些进攻受阻的前锋军进不能进,退路又被后面跟进的同伴堵死,成群的阻塞在险要的河堤上。

宋军齐声发喊,脚步一致的向前冲击,登时将无法反击的蒙古军逼迫后退,那些拥塞在河堤上的先头部队更是纷纷跌落河中。眼见形势越发不利的管军千户一声呐喊,蒙古军争先恐后的从浮桥上撤tuì

下来。甚至有的人将手中的刀枪弓箭都丢掷入了水中。士卒们拼命的推搡着撕扯着同伴奔逃着,完全不顾有友军被自己踩踏在脚下或者被挤入护城河中,严实原本希望争夺攻城的第一个功劳却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败绩。

“以仓促之师居险塞之地而攻堂堂之阵,焉得不败?”白翊杰低声叹道。

“总而言之,城外的功夫咱们就做到这里。”郑云鸣喝道:“让陷阵军回来上城帮zhù

防守。真zhèng

的老虎要来啦!”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远远的两翼骑兵护送着,一大群黑衣黑甲的步兵高举旗幡,朝着西门开进。虽然部伍不甚严整,却个个衣甲鲜明,举手投足间历经多年征战磨练出的威势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城中的投石车在瞭望哨的指挥下,不停的将砲石投向滚滚压来的敌军步兵,其投射甚为精准,不时有巨石突然砸中蒙古军队列,将前进的士兵当场砸的血肉横飞,但蒙古步兵俱都部伍不乱,旗幡不倒,全神贯注的向前推进,一直到距离护城河数十步的地方,越过了栅栏,才堪堪停住。

一名千户打扮的军将大声喝道:“进如山中虎,斗如入海龙!冲上城头,活捉郑云鸣!”

黑色的军阵中响起了如雷鸣一般的呼喝声:“活捉郑云鸣!”

那军将大声喝道:“登城!”将手中宝剑朝城头一指,黑色衣甲的军队扛着云梯快步踏上了浮桥。

白翊杰在城头观望,只见冲在最前面的一座浮桥后面是一名衣甲甚为华丽的将军,头戴虎头镶金兜,身披百叶翎根甲,手中提着一柄短小的铁矛,铁矛虽然短小却是锋刃雪白闪亮,即使远远望去也能识得绝不是寻常兵刃。他大声问道:“那提短矛的将领为谁?”

焦进正是在城头扈从的背嵬军总指挥,他踏前谭看了一眼,果duàn

的回禀道:“禀参议,此人正是张柔!”

白翊杰点点头,问道:“是在蔡州识得此人模样么?”

焦进简单的答道:“正是!”蔡州之役的时候他本只有十六岁,作为新招募的兵丁只能担任运输粮草的火头军。那时是在远处望见了和孟珙并肩而立的张柔一眼,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但身高体型,加上那根被亲兵捧在一旁的短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白翊杰心头一动,喝道:“此人果然是亲冒矢石的勇将,大将,请带领幕僚官速速撤下城头!”远在隐居凝碧崖的时候,他就听闻过这位勇将的声名。张柔平日用兵,惯于携带几十名亲兵为前锋,亲冒矢石冲在最前面,依仗着绝伦的武勇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形成战线的一点突pò

,然后导致敌人全军崩溃。颇有当年飞将吕奉先的风采。这一次他又是率领几十名敢死军随着最前的云梯亲自登城,目标很明显,就是坐镇城头指挥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

郑云鸣却拂袖而起,喝道:“为将者战死沙场,幸也!何况我有如此严密的保护,他张柔就是真老虎,也要拔了他一嘴牙!两位军师带着幕府众人先下去吧,接下来就是武将的时间了,你们就算在场也使不上力qì

的。”

随着他随口命令,幕僚们陆陆续续的退下城头。他们在一旁随侍是基于幕僚不能离开主将的义务,但战场决胜的时刻他们没必要一起进入战场。如果他们真的呆在战场上,反而会让荆楚军不得不分兵保护这些书生,反而碍手碍脚起来。

最后只剩下白翊杰、马光祖和徐元杰三人没有离开。郑云鸣喝道:“三位也请速速离开,张柔骁勇,争斗起来背嵬军保护不了你们。”

白翊杰笑了笑,并不说话。马光祖平静的说道:“我为将军谋主,岂有不能同进退之理?就算将军让我下去,我自己能说服自己,朝廷也会问责于我,请不要再说什么碍事的话,只要有主将在的地方,必然有参谋官在。”

徐元杰在一旁说道:“我是学长,你是学弟,哪有老学长抛下小学弟自己躲起来的道理?”

“罢了罢了!”郑云鸣摆摆手:“三位各自找到隐藏的地方,打斗起来凶险异常,可没有精力来照顾你们三个书生!”

他一甩战袍,大声喝道:“都给我盯住了张柔!”城头将士将目光全都投往了城下,看着这位久闻大名的蒙古军勇将。

张柔已经随着云梯冲到城下,将手中短矛往地上一戳,矛入土数寸,牢牢插在地上。张柔伸手从亲随身边接过一张黑色大弓,弯弓搭箭,以极快的速度连发数箭,城墙上好几名或是手持叉枪准bèi

掀翻云梯、或是手持火蒺藜正在准bèi

投掷的军士应声中箭栽倒。

城头一阵混乱,人人皆知张柔是神箭手,但不料他箭法犀利若斯。须知从城下朝城上射箭远比高居临下的发箭困难的多,一般弓箭手能够在相当的距离上一箭射上襄阳城头就已经算得腕力不错了。张柔在城墙脚下几乎以垂直的角度发箭,不但箭上城头,且箭无虚发,其射术精准和膂力之强,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柔却笃定了宋军会因为他的射术而惊慌,一声喝令下,冲到城下的蒙古军兵一齐动手,同时将十几架云梯竖起,搭上了城头。荆楚军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付云梯这种武器,但张柔所部的云梯攻城和一般的云梯攻城略微不同。若说是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士兵们更加勇猛能战。单只这一条,张柔的部下就立即对荆楚军占据了上风。他们在云梯上攀附着全副武装的甲士,每个人都披双甲,身披双重甲胄攻城是攻城的惯例。但显然只有精锐部队才能获得这样的待遇。在荆楚军中能披挂双甲攻城的不会超过七百人。张柔的部下也只有这数百人有此待遇。于是这些人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超凡武艺,一旦到登上城墙,马上就发挥出令人惧怕的威力。

伴着纷飞的鲜血和惨叫,城头的荆楚军不断被砍倒刺穿,瞬间就伤亡了不少人。几处登城的地点上宋军同时朝后撤tuì

,这种强dà

的压迫力前所未有。只有当城下的预备队匆匆上城来对嚣张的敌军进行了仓促的火铳连环射击之后才勉强压制住了这些重甲武士的冲击。

但荆楚军最危险的局面还不在别的地方,而是在最靠近西门的一处云梯,在先登的几个甲士占据了位置之后。张柔手中挥动着那根寒光闪闪的铁矛一跃而上,跳上了襄阳的城壁。

远方的蒙古大军看到他身后的白色北斗旗登上城壁,都知dào

张柔已经成功登城。张柔所部皆用北斗旗,十数年来北斗旗在哪里,蒙古军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今日又是如此轻易的登上了看起来高不可攀的襄阳城,胜利瞬息可待。十余万大军齐声欢呼,人声喧沸,直入九天。一同为在城头奋战的数百名本军将士摇旗呐喊。

城头附近的宋军兵士聚集过来,用长枪乱刺希望能够稍微压制一下蒙古军凌厉的攻势。张柔冲上前去,用手中的短矛拨打守城长枪的枪杆,左遮右拦,很快就贴近了和长矛手之间的距离。手中短矛一闪,一名长矛手就栽倒在地。随着他每踏前一步,必然有荆楚军的将士横尸就地,而他部下的甲士也就跟着前进一步。土龙军的士卒们开始呈现崩溃的迹象,被势如猛虎的张柔挤压着开始朝着马道撤tuì



他们承shòu不住张柔凶猛的攻击的撤tuì

,将西城门楼的左翼完全暴露给了蒙古军。在远方督战的陆循之调动兵力赶赴增援,但城墙的几个地方已经被张柔的部下占领,他和西城门楼的联系已经完全被割断。而城下的援兵一时还无法赶到。

郑云鸣所在的位置已经完全暴露在蒙古军强劲的攻击之下。

第六十二回 骄虏临关自请剑(1)

焦进将破锋刀高举,大喝道:“左翼列阵,无论如何不要让张柔那厮靠近主将!”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人影一闪,张柔挥舞着短矛和左臂的铁圆牌已经杀进了背嵬军人丛中。退到马道上的土龙军已经被张柔的部下挡住。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段空挡。正好是在张柔和西城门楼之间。张柔抓住了宋军突然出现的这个错误,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bèi

的背嵬军阵中。背嵬将兵们被张柔巨大的力道挤压,站在前锋的几个人站立不住脚跟,朝后踉跄着退去。

这个时候护卫西门楼左翼的只有两排背嵬士卒。因为大多数的背嵬兵已经被郑云鸣派出去增援右翼的另一处云梯登城处。郑云鸣做出的这个决定不能说不合理,因为这个突pò

点正靠近城墙上一处火药储藏所的附近,郑云鸣改革城防。多用火器,火药的使用大量增加。所以在城墙上设置了火药储藏所,需yào

的火药随时取用,避免贻误战机。但这些火药储藏所却成为城防上巨大的隐患。若是抛石机轰炸倒是不妨,飞石虽然危险,未必一定能命中火药储藏的地方,即使命中,也未能点燃。但对方攻上城来必然会点燃火药储藏所以制造混乱。

郑云鸣将背嵬兵投入右翼的云梯突pò

口以压制可能威胁火药的敌军的判断是没错的。事实上精锐的背嵬军轻易就将敌人从城墙上赶了下去。顺道掀翻了附近的两座云梯,但谁也没想到张柔的声势这样威猛,几百步的城墙几乎瞬间就被他突pò

了。背嵬军来不及撤回城门楼张柔就已经带着几十名敢死队冲破了西门楼左翼的防守。

大惊失色的焦进挥动破锋刀亲自来战张柔,张柔横矛将刀架了开去,趁着焦进被振开数步的机会,手握长矛径直冲向了清凉伞下的郑云鸣。

这几下兔起鹰落,矫捷至极。郑云鸣甚至来不及做多的反应,只是本能的抽出宝剑准bèi

迎敌,斜刺里突然听见马光祖一声断喝:“都统快走!”

郑云鸣脑中电光火石的反应过来,自己如何是蒙古一流勇将的对手。手中宝剑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他奋力朝侧边一跃,总算这些年练武身形还算轻灵,离开座位的一刹那张柔的短矛擦着身子掠过,将身上的锦袍撕了半幅下来。

这一枪的形势之险峻,以至于后世许多评话都用了大段的篇幅来描述,其实在当事人来说,几乎都是在凭着本能行动,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至于徐元杰后来在百花本的《中兴小记》中记述的“自社稷倾覆到天下一统仅仅只有三寸区别”,大概才更能体现这一枪的险峻所在。

郑云鸣带着剩余的半幅锦袍狼狈奔逃的模样,后来也被写进了各种野史。其实真实的场景还要狼狈百倍。张柔抽回短矛准bèi

再次刺击的时候,突然被侧面投过来的一件物事砸中了肩头。

他侧身看时,是一个儒服的白面书生情急之下将自己座下的圆凳投了过来,朗声叫道:“张德刚,还记得狼牙岭时如何仓皇吗!”

白翊杰在凝碧崖隐居的时候,留意北方将帅的情报,张柔的出身他探得十之八九。作为金国中都留守的张柔正是在狼牙岭兵败,一战被擒,才投降蒙古的。正所谓打人打脸,白翊杰此时的心境只希望张柔能够将目标转向自己,好让郑云鸣趁机脱险。

张柔凶相毕露的转头看了一眼白翊杰,没有理会他,拔脚继xù

追赶郑云鸣,郑云鸣无路可走,只有逃到身后的大屏风后面躲避。张柔转过屏风想要追赶的时候,背嵬军四面发喊已经围拢了上来。但张柔身旁的敢死士手执兵刃四向而立,将追逃的两人和背嵬军隔了开去。

眼看着张柔就要追及郑云鸣的当口,迎面突然一人断喝道:“贼人休伤我主,认得泰州韩锋吗!”

伴着断喝的是一柄沉重的铁鞭横扫而来。张柔来不及回矛格挡,只得向后跃出数步,定睛观看时,韩锋已经挡在郑云鸣身前,从右翼赶来的背嵬军源源不断的赶了上来。

韩锋挥动长枪冲上前去和张柔战在一起。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加上本就是籍籍无名的小卒,几招势大力沉的铁鞭将张柔逼的步步后退。但张柔一旦稳定了局面,留意观察起来才发xiàn

面前这个稚嫩的对手其实战场经验尚浅,招数中破绽不在少数。

眼见到他肩头一耸,又要进招,肋下必然会露出空档的时候,张柔朝后小退了半步,准bèi

引诱他出招然后趁虚而入。突然一旁有人喝道:“四郎休慌,俺来助你!”

在郑云鸣的连声督促下,任雄威手舞破锋刀上前助阵。

张柔身边虽然也有敢死士,却被焦进领着一班兵士长短兵器列阵而进,将他们死死的围住不能近前支援。

张柔一人单对两名骁勇的宋朝小将左拦右挡依旧不落下风。郑云鸣却看得惊心动魄,若是韩锋和任雄威稍有差池,不仅仅是二人性命堪忧的问题,在城头上的激战已经引起了整个城壁上的荆楚军的恐慌情绪,人人都在担心自己的主将是不是已经被无dí

的张万户斩去了首级。一旦张柔占据西门城楼,防御的崩溃几乎不可避免。

他被张柔追赶的惊魂还未抵定,脑子已经飞快的运转起来,现在他个人虽然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其实战局正在最危险的时刻,这个时候一步下错,真的有可能满盘皆输。

正在他额头见汗准bèi

下决心从敌军较少的右翼城墙抽调部分兵士前来围堵张柔的时候。却看见马道上一队兵士一溜小跑朝城头赶来。

在左翼城墙担任指挥的王登一看见张柔上了城墙就火速发布命令,让城下待命的预备队上城驰援。当先而上的又是保捷兵的小队。魏胜冲上城头,看见韩锋和任雄威二人正在张柔激战在一处,当下停步,将手中骨朵摆了个姿势,护住了郑云鸣。

郑云鸣大怒,伸腿就朝他的臀部踢了一脚,大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去夹击张柔!”

魏胜不服气的抗辩道:“说好了单打独斗的,我上去不是以多欺少吗?”

郑云鸣气的笑了起来,大声呵斥道:“谁让你跟他单打独斗的,现在不是充大侠的时候,有半点差池襄阳就没了!赶紧上!”

魏胜撅着嘴,举起骨朵大喝一声,上前加入战团。

张柔将短矛在身前一扫,将三名小将逼退了数步,带着轻蔑的神色说道:“南人怯懦无刚,所以只晓得一拥而上么?”

他若是只用蛮力进攻,别人插不上手。这一回转入嘴仗的频道,徐元杰当即跳脚反驳道:“阁下又没有明说是单挑,有什么资格说什么以多打少?”

郑云鸣喝道:“不但要以多打少,还要用大家伙来对付你!给我上!”

韩锋这才发xiàn

郑云鸣身边已经站好了一排碗口铳射手,将碗口铳架在木架上,齐刷刷的对准了张柔和他的敢死军们。慌忙和任、魏二人朝一旁跃开。

张柔面色一变,他已经知dào

了这种武器是惹不得的。就算自己武艺超群,也决然挡不住火药怪物的惊雷一击。趁着火铳手将手中的火把朝着火门上放去的那一瞬间,一声长吼,舞动短矛冲了上来。但就算他速度再快也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火门上的药引已经哔哔啵啵的燃烧起来,发了急只有俯下身子就地一滚。

就在他塌下身子的一刻,碗口铳口伴着清脆的枪响声升腾起一股白烟,经过重新调整配方的火药火硝成分增加,射出的弹丸更加刚猛有力。虽然没有击中张柔,密集的弹丸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跟着张柔冲锋却又来不及躲避的敢死士身上,数名张柔心腹被密集的铅子打的皮开肉绽,当即横尸在地。剩余的张柔亲兵眼见此景,急忙从地上拽起自己的主将,用盾牌遮护着簇拥主将开始逃走。

站在一旁观战的白翊杰高声叫道:“不要走了张柔!无论死活,拿住张柔者都统重重有赏!”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郑云鸣,郑云鸣高声喝道:“有擒得张柔者赏良田千倾,宅邸十座,跟我上!”说着挥着宝剑就要上前迎战。

他身边的几个背嵬卫士赶紧将他拦了下来。身后宋军士气大振,齐声呐喊朝蒙古军冲去。虽然张柔依旧骁勇无dí

,将近身的荆楚军将士一一打退,但被火器摧折了士气的蒙古军已经开始全面撤tuì

,云梯上爬满了向下逃走的士卒,当然,这不过是西门附近的一段城墙宋军勉强占据了优势,张柔的河北亲卫军在云梯附近结成阵势,掩护着主将的退路,但张柔依旧愤nù

的不肯认输,带着一队人马在云梯附近和宋军反复搏杀。

第六十二回 骄虏临关自请剑(2)

白翊杰对韩锋喝道:“不要纵虎归山,一定活捉张柔!”韩锋应了一声,挥鞭冲上前去,但他的武艺也不是经验丰富的张柔的对手。张柔用手中短矛虚点数下,招招都奔着韩锋的要害之处,他不得不撤了铁鞭朝后退了几步,不能近前攻击。

身后魏胜突然叫道:“不要跟他多啰唣!用火药枪头子喷他!”

韩锋闪身让过,魏胜和任雄威夹着一柄快枪冲了上来。快枪上的火药喷筒嗤嗤的冒着白烟,已经马上就要发射。

张柔一愣神的功夫,两名亲兵和身扑上,火药喷筒的火焰尽数喷在了两名奋不顾身的亲兵身上。其余的亲兵拽着狂怒的张柔赶紧下了云梯,韩锋奋力用铁鞭打倒了两个守住云梯的甲士,从一旁的伙伴手中接过守城钩枪,一枪向云梯上的张柔刺了过去。

但一切究竟是太晚了,张柔身形敏捷如同猿猴一般,顺着云梯一溜到地,轻轻一纵,已经踏上了地面,返身举起大弓射了一箭,箭矢擦过了韩锋的头鍪。

韩锋恼怒的看着城下失之交臂的大功劳,张柔则是愤nù

的抬眼瞪着城头上耀武扬威的宋军士兵。自归属成吉思汗麾下,张氏百战百胜,何时曾有如此羞辱。况且此战并非败于勇武,乃是畏惧于火器的威力。虽然张柔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郑云鸣的火铳排射起来,在近距离上确实难于招架。他并非一味凭借蛮力持强鲁莽的愚夫,没有抓住机会在火铳点放的间歇里冲阵成功,当即收兵回撤已经是知兵者的选择。但如此败于这种不起眼的黑色粉末之下,也委实让人气闷。

任雄威一刀将插在城头的北斗旗旗杆斩为两段,旗帜直坠下城墙。目睹了这一场景的城外大军鼓角助战之声戛然而止,而城上城下的宋军皆振臂欢呼,天下驰名的勇将张柔竟然被他们所击退,这是任何一支宋军都足以值得夸耀的战绩。

白翊杰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对郑云鸣低声说道:“张德刚世之虎将,今日错过了杀他的机会,不知dào

将来何时才有这样的良机。”

郑云鸣将宝剑换匣,这时候略微镇定下来,才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紧促有力,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聚集在了心脏一样,镇定了半晌心神,开口说道:“要紧的是守住了现在,至于将来,咱们还有的是机会跟这位蒙古人的得力爪牙打交道。”

蒙古军的大举攻城,不出意料的被襄阳守军所击退。在西城壁上,随着总大将张柔亲率敢死队突击的战术失利,蒙古军的十几架云梯逐一被守城军破坏,城上的蒙古兵将或者从云梯上滑下逃命,或者被歼灭在城头。城南负责攻城的女真万户夹谷留启,将攻击重点放在南门附近,用巨大的竹筏运载冲车渡过护城河企图强行破坏城门。但被杨掞特别加固的城门一时难以破坏,反而被镇守南门的万文胜在城头泼洒滚油,投掷滚石檑木杀伤了不少人。北门的史天泽部不过鼓噪仰攻而已。这一日最危险的战斗反而发生在东门,蒙古军负责东门攻略的是军前行中书省事粘合重山,但粘合重山因为前番襄阳之围失败在军中威望大跌,实jì

负责指挥的则是前路也可那颜忒没斛,忒没斛在南征之前在南朝的名声并不响亮,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位自漠北万里远来参加南征的草原将领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但双方一交战,忒没斛就率领本部兵马发动猛攻,其攻势之凌厉几乎可与张柔相比。守卫东城壁的三忠民兵部队人数虽多,素质越远远赶不上西城壁的荆楚军。在蒙古军猛烈的攻势下纷纷后退,老将胡显接连杀了几人都没能阻挡住。

得到急报的制置使赵葵亲自率领作为预备队的土龙军中后军、游奕军和将射军等,会同荆鄂都统司一部前往增援,他命令游奕军主将陈光为前方指挥,自己坐镇城下督战,接连斩杀了后退的军官十九人,终于止住了军队的溃逃。陈光以瓮城作为支撑点,通过东城三座城楼互相呼应,用火器开道一尺一尺的收复城墙,终于将忒没斛的军队赶下了城墙。

是战三支民兵部队折损一千余人,更令人心惊的是蒙古军差一点就攻进城里。一旦强dà

的敌人占据东门进行巷战,连郑云鸣也不是十分有把握能够将他们驱逐出去。民兵的这种表现自然引起有力诸将的不满。

晚上进行的检讨会原本是郑云鸣提议的。军队中原有的传统是在撑住一天之后立即举行酒宴,名曰犒赏士卒,其实就是安抚诸位将校,让他们督促士卒用心作战。在战后开检讨会之类的冷静行为,多半出自名将。比如李靖和岳飞,在赵范的时代,没有人自认能打到李卫公和岳鹏举的水准,大家开开心心的举杯畅饮,完全不理会每一战后的总决和思考。但赵葵麾下第一名将郑云鸣书生出身,其特殊的身份本来就带有一点禁欲主义的传统。加上这位官人其实颇为自负,他的目标不仅仅只是李靖岳飞而已,在如此高的目标值之下,难免对手下和同事的武将们提出严苛的要求。

白翊杰摇着羽扇对上座的赵葵说道:“三支忠义人虽然人数不少,终归只是民兵而已。何况这三支军马成立有年,早就已经训liàn

松懈不堪战斗。将他们放在东城壁上作为第一线部队使用,迟早会出大事,为今之计,只有让振武军负责西城,土龙军负责东城,由制置使部下直属队提供支援,才能收万全不破之效。”

赵葵听了这番话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是问道:“各位将军以为此议如何?”

旁人还没说话,郑云鸣首先站起身来,说道:“我不同意。”

“白参议当然是好心,他是做事谨慎不留后患的性格。”郑云鸣忘了一眼座下的胡显,这位京湖征战多年的宿将显然面色很不好kàn

。他继xù

说道:“自胡统制接手民兵以来,民兵无论是纪律还是战力都有了显著提高。我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民兵们蹂躏街市、偷鸡摸狗,官司甚至打到了我这个不相干的营田总管头上。今年以来,三支民兵上万兵力却没有发生一桩官司,甚至连和百姓之间的吵嘴扯皮也少了。若是在去年,这些民兵完全没有上城墙的资格,因为只要敌人发一支箭,他们就会惊慌失措,自相扰乱。根本不用敌人大举攻城,他们就会先弃城而走。如今他们已经能够在敌军的强dà

压力下力战三四个回合,这都是因为胡统制接任之后治军的功效!我绝对相信胡统制和他部下的民兵们能够坚守住东城城壁,当然,面对如此强dà

的蒙古大军猝然之间要求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坚守也不可能。我愿意借拨振武军后军、右军和将射军等共三千人给胡统制,协助民兵一起守卫城池!”

胡显抖了抖白胡须,既然郑云鸣卖他这个面子,他当然不会拒绝。赵葵应允之后,又问道:“樊城方向形势如何?”

王登答道:“凭楼遥望,只能远远的看到樊城城下兵如蚁附,旌旗如林,看起来今日樊城也面临不小的压力。”

赵葵沉默了一阵,沉吟道:“按照兵法的常例,理应先全力攻打樊城,等樊城城破之时襄阳城士气低落,就算不主动投降再攻打难度也会减小。今日襄樊都完好,却分兵两路同时进攻,我想蒙古的指挥者们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万文胜说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郑官人说的半点没错,鞑子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催促着他们加快行动的节奏,这个模样简直就像是恨不能在十天内拿下襄阳的劲头。”

白翊杰摇着羽扇,慢慢的分析道:“鞑子此时想速攻取胜,定然不会是因为国内有变乱或者外敌入侵,一旦遇到那种情形,鞑子最高明的策略应该是以大军围城。然后派一使者上来逼迫和议,敲诈一笔钱再走,再不济以少数人马监视,大军缓缓而退,也不会有宋军敢于追击他们。如今他们这么不顾伤亡的展开攻城,一旦攻不下来又临时撤走,必然面对我军的追击。也就是说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并不是迫在眉睫但时限越来越近的原因,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堂上诸将无一能够回答,厅堂里登时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一片诡异的静默中,陈光突然从堂外匆匆走了进来,对着制置使施礼完毕,转身来到郑云鸣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郑云鸣面色微变,随即低声也吩咐了几句。陈光告辞离去。

堂上众人从制置使以下,人人把眼睛看着郑云鸣,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这个时候会有什么紧急但又不重yào

的事情,会让陈光闯进白虎节堂要地,却又不会劳动制置使呢?

第六十二回 骄虏临关自请剑(3)

郑云鸣站起身来对赵葵说道:“没有什么紧要的,前日九重驿俘虏的怯薛兵士,从监牢里走脱了数人,我已经下令城中开始追捕。”

果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攻防剧烈的当口,襄阳可吃不住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失,赵葵嘱咐道:“务必加紧追捕,不然这一小撮人在襄阳闹起来,可胜过城外上千悍卒了。”

郑云鸣拱手称诺,说道:“天亮之前争取将其全部擒获,不使一人漏网。”

他这一句话最终说的还是大了些。等到天明时分,大部分逃脱的俘虏都被原封不动的抓了回来,唯独一人漏网。

以实话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但令郑云鸣觉得有些意wài

的,走脱的竟然是他在这些俘虏中最留意的张世杰。

张世杰的逃走计划大胆的令人吃惊,他打晕了一名守城兵士,偷了他的衣服,化装成一名普通的守城民兵。然后混入夜间搜索逃犯的搜索队中,趁夜混上了东门,然后趁着东门换班的一小段混乱时间用偷来的绳索缒墙而下,逃出了戒备森严的襄阳城。

出了襄阳城之后他不辨局面,不敢轻易前去投奔本军。只好蛰伏在东门外的草丛中等待时机。第二日不出所料又是一场艰苦的攻防大战,成群的蒙古士兵们踏着先登者们累累尸体强攻襄阳城池。在西门,他们以上百座抛石机猛轰城西南角,但是他们再度犯了致命的错误。因为单独轰击城墙效果不彰,他们转而将目标设定为西南角的城中房屋。但郑云鸣早已经安排好城内众人或者撤入安全距离,或者躲在地穴中避免飞石袭击,巨石只是对房屋有所毁坏,对于物资和人员的杀伤不甚严重。蒙古军随即以张柔部队为先锋发动第二次强袭攻城。经过了昨天惊心动魄的一战,宋军对城头郑云鸣都统的指挥地点进行了严密的防卫,并且增加了城头将军炮的数量,冒着密集炮火渡过护城河的士兵们马上又遭到弓箭、滚木礌石和热油的攻击。这一回蒙古军甚至只有五六座云梯能够攀附上城墙,但没有经过多少战斗就被宋军掀翻。

在城北,以抄思和军前行中书省事杨惟中指挥的大军猛攻北门。他们使用加固的浮桥强渡护城河,将笨重的鹅车投入登城作战,但北门宋军指挥官孟璟下令投掷万人敌和金汁,所谓金汁是将城中铜铁在城头用大锅融化,直接泼洒在城下进行纵火的武器。金汁的效力比滚油更为恐怖,在宋军猛烈的杀伤面前鹅车士卒都被烧伤烧死,人肉被烧焦的臭味弥漫在北城门前,这一天的战斗也被蒙古人惊恐的称作“襄阳北门的阎罗殿”。

南门的女真部队和严实部队并没有过多的行动,而东门的战况与前一日已经不同。在陈光率领的三千荆楚军的压阵之下,民兵部队表现的异常坚韧顽强,忒没斛几次亲自督战,率领敢死队攀登城池,都被守军乱箭滚石打退,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甚至有民兵抱着登上城池的敌人一同从城头滚落。而这一仗也让轻视东门民兵的忒没斛吃了苦头。他肩头中箭,头鍪也被宋军投石兵的石子打坏。

这一役,攻城的蒙古军先用汉兵攻城,不克,又换女真回鹘兵攻城,又不克,最后用蒙古本部攻城,也被打败,死者百余人。城外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攻城者的死尸。

张世杰潜伏在草丛里目睹了这一番大战,两军交战时他不敢轻出,怕的是蒙古军将他误认为是宋军,这是生死搏命的时刻,不问缘由的杀戮随时就会发生。一直到蒙古军吹响胡笳收兵之后,他才从草丛里走了出来。蒙古各部的旗号他已经看的清楚,当即朝着张柔的营地走去。

蒙古本部的营地,哨骑可以派出到十余里外。张柔是汉军万户,其行军作战完全是中原军队的一套,在营地外数百步布置有明哨,更外围的地方部署有暗哨,当张世杰乘着渐浓的夜色来到张柔营地外围的时候,马上被不知dào

哪里冒出的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是什么人?军中通传口令为何?”为首一人大声喝道。

张世杰突然觉得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以弱冠少年第一次经lì

真zhèng

的大战就被南朝所俘虏。虽然在监牢中因为郑云鸣严禁虐待俘虏而并没有吃什么特别的大亏,甚至可以说待遇还算过的去。但南朝将兵们对他这个汉地怯薛的嘲笑却是不少。大抵是因为南朝兵弱,这三百年来着实在胡人身上吃了不少亏,对所谓胡人和加入胡人军队的汉人素无好感,尤其在于以激发民族主义用以填补中世纪效忠皇权思想的不足的郑云鸣部下就更为明显。但过分强调炎黄正统的结果就是激起了将兵们对蒙古军和北地的汉军的愤nù

。若不是郑云鸣再三下令严禁侮辱挑衅俘虏,张世杰的处境要糟糕的多。

在这期间,来自荆楚军的游说从来没有间断过。他们派出从军中书吏、将官到幕僚的各种人进行游说,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文武官员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武将们普遍的粗陋无文,个个巧舌如簧引经据典。和他一同被俘的几名汉地怯薛相继投降,这并不出奇,就算他们是北地豪强子弟,毕竟也只是十几二十出头的孩子,在书生们反复的洗脑之下,很难把握住心志。甚至有一些女真和契丹子弟,还有几个蒙古本部的怯薛秃鲁花也投降了南朝,但张世杰咬定立场,坚决不投降。而今他的坚持终于有了成效。

他大声喝道:“我是张柔元帅族人,范阳张世杰便是,我本是秃鲁花千户祁都大人帐下效命军兵,前日南征之时不幸被南朝擒获,今趁大军攻打南朝危急之时,从城中逃脱,前来投奔张元帅,请各位头前引路。”

那为首的哨长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半晌,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如今大军将襄阳围的水泄不通,连一只蚊子都难以飞出来,城中宋狗也是加倍戒严,我们百般试探都难以渗透进去。你是怎么出来的!”

张世杰还没有来得及分辨,突然远处一声梆子响,远远的传来了喊杀声和刀枪相击的声音,还时不时的传出几声火铳射击的声响。

那哨长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我看你就是宋狗派来诈降的!左右,给我拿下了!”他一声号令,两旁的蒙古军兵各持刀刃,狠狠的扑了上来。

张世杰连咬牙跺脚的时间都没有,踏前一步抢先出手,一个冲拳将最前面的一个哨兵打翻在地,夹手夺过他手中的摔刀,一面招架着对方的刀枪,一面朝后落荒而逃。幸好蒙古的哨兵们都在担心着身后的宋军夜袭,没有人来追赶他这落荒的“宋国诈降”之人。

张世杰在野外有营不能投,狼狈的寻找着躲藏之地的时候,陈光已经带着奇袭队顺利返城。敌军攻城不克的当日可以夜间偷袭,是很多前朝名将惯用的战术。不过郑云鸣的奇袭算不得完全成功。他派出三支奇袭队偷袭张柔所部的前中后三营,只有前后二营得手,中营一路被张柔及时发觉,率领亲兵卫队发起反击,将奇袭队数百人尽数歼灭。

陈光沉痛的对郑云鸣立下誓言:“请让我明天夜里再出击,一定要位今天牺牲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郑云鸣只是淡然的摆了摆手:“今后十天,我军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坚守不出!”

杨掞在一旁焦急起来,对郑云鸣说道:“有攻有守才是正道,只守不攻,兵法的威力就完全发挥不出来了。”

“当然要攻,但进攻的不是我们。”郑云鸣拍着他的肩头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坐在城头上看孟璞玉怎样厮杀了。”

孟珙的救援行动却并不如预料的顺利。蒙古军在鬼门关的防线虽然被宋朝水师扫荡殆尽,但蒙古军却因为这次战败略有因祸得福的感觉。愠怒的曲出召回了作战不力的砲手水军都元帅张忠仁,派遣了一名举足轻重的大将作为外围截击援军的总指挥。此人就是在亲贵方面在大军中仅次于曲出的亲王口温不花。

口温不花可不仅仅只有第一代成吉思汗铁木真氏的弟弟别勒古台的儿子这一个尊贵的身份而已。作为蒙古亲贵,他也是跟随合罕征战的主要前线将领之一。此次征战虽然说塔思贵为前敌总帅,但在亲疏之别的蒙古部族来说,他的威权实则处在亲王之下。

且口温不花绝非不善征杀之人。他接手外围阻击援军的任务之后,马上放qì

了在鬼门关江面和宋军水师决战的计划。他判断战场形势,宋军水师强dà

而蒙古军几乎等于没有水军,仓促搭乘民船和竹排和宋军强dà

的战船较量很难占据上风。于是他一面放qì

在鬼门关处的水军防御,一面以自己本部的一万多精锐蒙古骑兵为核心,将防守的重点放在陆地上。口温不花的策略是,宋军单单凭借一路水军即使孤军深入也不能持久,就算一部分船只能够抵达襄阳,只要没有陆军的配合,是无法对襄阳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第六十二回 骄虏临关自请剑(4)

因此他将骑兵军团在百丈山到鬼门山一线展开,以极富攻击力的挑衅式短促突击,不断打乱孟珙部署陆师的计划。这一招果然奏效,孟珙必须以自己的步兵在陆上迎战飘忽来去的精悍游骑,一时之间很不适应。陆军的进击计划只得暂时搁置,就连水军的前进计划也受到了干扰。

一连七日,宋军都待在自己的阵地上毫无作为,口温不花连续派出骑兵小队进行挑zhàn

,宋军也坚守不出。蒙古军中人人都在说孟珙被亲王的猛烈攻势吓住了,自此对襄阳已经毫无作为。

在第七天日落之后,侍卫马军司右军准bèi

将陈英瑞接到卫士的传唤,说孟珙大帅有事召见。当他赶到中军帐前才发xiàn

赶来的不止自己,还有荆楚军水军统制彭满和水军统领张膛。

“蒙古军进攻襄阳一日紧似一日,我军却被当面的蒙古骑兵阻塞无法前进。甚至敌军还包抄我们的后路。让我们时刻有被围歼的风险,你们说,当前战局下应该如何行动?”

应该如何行动?光是从他招来的这三个人就能判断出孟珙将要如何行动了。彭满说道:“现在陆路走不通,唯一的选择是以少数部队配合战船绕出敌后,袭击当面蒙古军的后方,然后大军乘船前进,在襄阳附近寻找有利地形重新构筑阵地。”

孟珙抚掌笑道:“不愧为郑叔谋部下,兵法正该如此。”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卷图轴,在灯下展开,招呼三人道:“你们过来看。”

地图上已经清楚了标注了这一次行动的兵力、部署和进军路线。其核心思路果然与彭满之言并无二致。

“现在在河边上已经集结了精壮军士七百人,今夜就让他们搭乘战船,偷偷通过当面蒙古人的驻防区,深入到敌军后方。这里。“他指着地图上自鬼门关到樊城之间的一处地点,“经过哨探,这里驻扎有蒙古军的营垒二十四座。一旦兵船到达此处,奇袭队马上登岸对敌军营垒进行袭击。不用担心,根据探子回报这里大部分关着从京湖掳掠来的百姓和从北方赶来的夫役,还有蒙古人抄掠的物资,至于敌军仅仅留有一些看押的队伍。我不要求你们将这二十四座营垒全部占领,对于区区七百人来说太困难了些,只要你们能够焚毁五六座营垒,足以引起当面蒙古骑兵的注意,让他们分力向北了。”

他抬起眼来盯着陈英瑞,说道:“此次奇袭队全部交由陈英瑞带领,你可以握有临阵指挥之全权。这是你第一次独立掌军,务必小心应对。”

陈英瑞喜不自胜的应道:“都包在我身上!元帅只在这里观战,看我怎样在敌人后方大闹一场!”

孟珙笑了笑,转头问道:“夜间拉起船队行船,荆楚水军有问题没有?”

彭满果duàn

回答:“在建军的时候郑都统已经反复强调过夜战的重yào

性,在洞庭湖操练的时候就已经演练过夜间编队行船的战术。前后船只都有灯火导引,虽然不能说和白昼里一样进退自如,但乘风夜航,毫无问题。”

“如此甚好。”孟珙将卷轴卷起,对众人郑重说道:“前方一切就靠诸位尽lì

,等奇袭队建功之后,我带领大队随后赶来。”

夜航之法,古亦有之,其要点无非是用灯火标识出前方船只的位置,各船之间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而已。自汉朝开始中原之人就能在江河上编队夜航,到今日商人常有将笨重的运输船编队夜行的事情。官府水军贪图安逸,不太愿意夜航,但只要有需yào

,大多数的宋军水师都能够完成一次夜航行动。

在每一只船的船头点上一盏前灯,在船尾点上两盏后灯,用以标识位置,灯头皆用红纱小心遮住,这是郑云鸣的嘱咐。因为夜暗之中,暗红光目力所及最远,而不慎引人注目。船只严格按照规矩,一船发出规定时间之后第二船才出发。只要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夜行船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彭满和张膛搭乘一艘四车船当先出发。时已隆冬,江风迎面而来寒意逼人,彭满和张膛坐在车船头,作为整支船队的先导。

彭满素来不喜多言,但张膛可是很喜欢闲聊的老爷子。他扯住彭满喋喋不休的说起了关于张惟孝的点点滴滴。

“若不是他娘死的早,兴许他不会像今天这么脾气古怪。说起来也是平日我管束不严,以至于到了今日还是时常和我顶撞。唉,真是上辈子造的孽”

“不会,张惟孝行事果duàn

,处事有节,将来一定会成大事。”彭满简短的回答。

张老爷子自嘲的笑了笑,又转换了话题:“说起来,自古以来都是老粗负责打仗,书生们负责当官。郑官人用书生带兵,效果居然还不错。”

“纯用武夫带兵,也只是从玄宗时才开始的。”彭满说道:“何况现在把守蜀口的名将曹友闻原来也不过是天水郡的教授而已。”

其时郑云鸣在京湖,曹友闻在蜀口,同样作为从进士简拔起来的武职官员,发挥了比行伍宿将更出色的治兵行戎的才干。而曹友闻率领八千精锐在蜀口险要之地屡败数倍于自己的强敌,则更加令人惊叹。临安甚至有御史上奏认为,既然书生领兵的效果不比武将差,或者在进士科之外别开武科,吸收能文能武的读书人培养成精英将领,也许是一条可行的道路。但这样空泛的提议很快就被淹没在大宋每日的文山简海中。

“不过现在两个书生的日子都不好过啊,京湖不必说,蒙古人将襄阳包围了好几重,郑官人每日都得跟蒙古兵血拼才能够活命。至于曹友闻,听说这次随蒙古二太子进攻西蜀的兵力有五十万啊也不知dào

他有没有命活到这次胡人侵扰结束。”

“曹友闻我是不知dào

,至于郑官人,没那么容易死的。”彭满说道:“你不知dào

孟大帅有一项出名的绝技么?”

孟珙平生有一门绝技,就是给人相面,他营中许多能征惯战的勇将,足智多谋的谋士,都是他用相面之法选拔出来的。传说在跟随孟宗政和金人作战的时候,曾经擒获了一名金国的将军。他一见到此人就说道:“阁下在大宋不会盘桓多久,来日必然能安然返回北方。不过这对阁下倒未必是一种福缘。”果然没有数日,朝廷发来公文,因为商谈和议等项,命令京湖制置使司将该人释fàng

回北边,以表明善意。不久之后孟珙又捉到一名俘虏,自称是那金将的部下,原来那金将自回归之后不久,就马上被金廷派往河北前线督战,没有多久就战死了。自此之后,周围的人对孟珙的相面之术更是无不宾服。

“然则如何?”张膛笑道:“孟帅给官人相过面,认为他命还长的很么?”

“寿数只能算生老病死,刀兵之祸是算不到的。”彭满说道:“孟珙倒没有算到这个,他只是看出郑官人命格极好,将来必然位极人臣,所以不会就在区区一个都统位置上就中断的。”

张膛瞪了瞪眼睛:“相公的官人自然将来是当相公的,这还用他说?孟帅就凭这个断定郑官人绝不会被蒙古人害了性命么?”

彭满淡淡的说道:“与其信这个,我更相信襄阳城头的铜将军。”

二人就这样一头冷一头热的闲聊,一直到夜深,江岸的轮廓线在夜色中起起伏伏,没有半点异常的模样。彭满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到了!”

远处的营垒在灯火的照映下轮廓清晰可见,蒙古人对宋军的奇袭全无准bèi

,营垒中依然是点燃灯火,有卫士往来巡行。彭满对船尾喊道:“给运兵船发信号,让他们登陆袭击!”

船尾的水手举起一盏灯笼,在夜色中摇晃了几下,将灯笼放下,再度举起,又摇晃几下,反复做了三次。在后面的运兵船会意,纷纷朝着岸边驶去。

彭满和张膛站在船头,看着远方营垒的灯火晃动,喊杀声骤然响起,不久营帐和敖包就开始燃起熊熊大火,人影四处奔走,夜暗中晃动的火光和升腾的烟雾将营垒包裹起来,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艘小船载着传令兵过来,向彭满禀报道:“陈将军带着人往第二座营垒攻去了,他让小人来告知二位率领船只沿河而上,随时准bèi

接应队伍,收容被解救的百姓。”

“孟帅给的目标是烧毁五六座营垒,不过我看陈将军的野心只怕不止五六座营垒而已吧。”彭满对传令兵说道:“临行之前孟帅有令,临机决断皆由陈将军自行做主,不必禀告了,我水军战船这就启航,跟随袭击队前进。什么时候陈英瑞需yào

战船前来迎接,派人再来通知就是了。”

那一夜汉水江岸火光连绵不绝,蒙古军设在岸上的二十四座营垒被宋军全部捣毁。宋军除了解救出被俘虏的百姓和北方民夫二万人之外,还缴获了许多战利品。彭满的水师就满载百姓和战利品顺江而下,故yì

将这一幕暴露在蒙古骑兵眼中。

第六十三回 登先堪用泼胆人(1)

他们如此耀武扬威的行动,必然会对正在和孟珙对峙的口温不花所部骑兵造成恐慌。果然这次袭击之后不久,郢州北面的骑兵踪迹大减,是因为口温不花不得不将正在陆地上跟宋军对峙的骑兵抽调出来,从新部署在汉水两岸,以防宋军不知何时又突然绕到自己的后方来。

在孟珙一方面,除了将解救出来的百姓送往江南安置之外,对陈英瑞果敢勇猛的行动也大加赞赏。这并不是陈英瑞第一次夜袭敌人,确实他第一次独立掌握一支夜袭人马。这初出茅庐的一战就一举击破蒙古军营垒二十四座,创下了令人惊叹的战绩。

陈英瑞却觉得创下这样的战绩只是寻常:“虽然营垒连绵,其实内中守军不满二千五百人,在夜里被我军突然袭击,大部分人都骑马朝东逃走了,我军根本拦截不住。光是夺回些老百姓有什么意思?”

孟珙意味深长的微笑着拍拍他的背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救得一条平民百姓的性命,会比在战场上斩杀十个敌人的首级更重yào

。”

而现在襄阳城中二十四万官民,六万守军,每个人的性命都系在孟珙身上。

从郢州出发的孟珙船队一共有战船七百艘,马步军三万人,当然步军为绝大多数。大军一直开进到白河口,隔汉水在襄阳东面下寨。这里前有清河,后有白河,一侧是汉水,是三面环水易守难攻之地,之所以没有突入城中,是因为在通向襄阳的水路上,蒙古军已经提前在河道中打下了撒星桩,蒙古人并不知dào

这种江河中使用的障碍。但他们是这个时代里最擅长向人学习的民族,无论是敌人的还是已经征服民族的东西,只要他们觉得对自己有用,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学习和模仿。撒星桩在中原水战中并不罕见,水上力量居于弱势的一方会使用它来阻止敌军舰船的进攻,粗大的木桩被深埋在河床上,足以阻挡吃水深的运输船通行。而只要运输船过不去,孟珙向城中补给兵员装备和粮食的计划就成为了泡影。

战争有时候就是如此令人骇笑的事情。牺牲许多人命、损坏了许多船只和精良武器都无法战胜的对手,最后会被一排简单的木桩拦住去路。当然为了埋下这几排木桩蒙古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东门上短短三天之内宋军七次从城中杀出,拼死向水路边的蒙古军冲锋。就是为了阻挡蒙古军阻塞水道的工程。他们甚至出动了作为最后王牌的踏白军和选锋军的骑兵和蒙古骑兵进行近距离混战,襄阳东门直到汉水的原野上躺满了两军将士的尸体。宋军野战能力显然不能和蒙古军相提并论,即便是混杂了精锐的土龙军部队,又有火器和骑兵的襄助,最终也仍旧不敌强dà

的敌军铁骑,但若不是严实临时命令在事前抢修了两道防御宋军的壁垒,蒙古军的撒星桩能不能顺利埋设犹未可知。成功的阻塞了襄阳的水路,使得蒙古军队襄阳的合围大功告成。

而他们一旦封闭了水路,马上就开始对襄阳城进行强攻。

襄阳城在敌军的连日猛攻下终于盼到了日思夜想的援军。虽然这援军只有一江之隔,但想要里应外合解除襄阳的包围。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蒙古军的行动快捷的令人惊叹,他们马上在孟珙营垒的东西北侧都部署了骑兵进行骚扰,一面派遣劳力构筑栅栏,孟珙刚刚扎下大营不久,就已经陷入蒙古军数重围困之中。

前几日还在为援军的抵达而欢欣鼓舞的襄阳军民重新陷入了担忧。蒙古军兵势雄强,若是趁机将援兵和襄阳城一起收入猎囊才是最让世人嘲笑的事情。而以蒙古军的实力做到这一点并非十分困难。

“但他们若是想吃掉孟璞玉,也没有当年成吉思汗在中都城下击溃十万援兵那么简单。”站在东北角的角楼上,郑云鸣对赵葵一条一条的分析:“当年金兵从陆上救援中都,走的都是平旷大路。在原野中被蒙古铁骑驰突蹂躏,一败涂地。今孟珙搭乘兵船从水路来,在蒙古军发起进攻之前已经占据了险要的地势,建起了营垒。蒙古军再用铁骑冲坚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今孟珙也学着你的模样,屯兵驻扎的时候,总要建设坚固的营地了。”赵葵手搭着凉棚朝着孟珙营垒的方向眺望,里面的兵士来来往往正在为木墙加固土垒。

再怎么样他也是年近五旬之人,目力早已经不如当年,孟珙的营寨离得又远。远方的景色只是模糊轮廓而已。郑云鸣看着他努力眯起眼睛张望的样子,对自己身后的郑宪说道:“将那个东西拿出来,现在正是用的上的时候。”

郑宪应了一声,转身吩咐一声,一个背嵬军士跑下城墙,不多时返回来将一个涂漆的木匣递给了郑宪。

郑宪双手捧了匣子到郑云鸣身边,郑云鸣伸手接过,将匣盖抽开,从匣子中取出一支窥镜来。交到了赵葵手上。

赵葵不知dào

郑云鸣交给他一根两头镶着纯色琉璃片的黄铜管所谓何意,但他明白郑云鸣是襄阳,不,也许是大宋第一喜欢鼓捣新鲜物事之人,于是停下来等着他详细分解。

“此物名曰窥镜,去年工匠们发xiàn

,将一片纯净无色的琉璃片打磨成中凸而边缘薄的形状,用来观察事物可以有放大的效果,于是我想,如果将两片叠在一起,会不会能将远处模糊而不可见的物事放大使其变得清晰可见呢?经过尝试,原来需yào

两片镜片之间存zài

一个固定的距离,才能收到望远之效,所以此物又名望远镜。”

他对赵葵说道:“请制置将较小的一头对准左眼试看。”赵葵依言而行,在琉璃圆片构成的视野中,果然清晰的看到汉水北岸的情形。蒙古骑兵隔着白河河岸不停来回奔驰,扬起阵阵尘土,他们不停将的弓箭射向对岸,在孟珙的军营中人们只能顶着盾牌和木板来回奔走。蒙古的夫役匆忙的搭建着高大的栅栏,还有人在埋设砲座,还有人正在拖动着沉重的炮弩朝河岸前进。

“你来看,”赵葵将窥镜交给郑云鸣:“敌人这是真作了既攻城,又要打援的准bèi

啊。”

“我料敌人这番盘算必然会落空。如今汉水江面上我军雄强,打不过搭船逃走就是,难道蒙古骑兵还能下水追赶不成”郑云鸣说着将窥镜放在眼前,观察了一阵,慢慢的放下了望远镜。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觉得诡异。”他对赵葵说道:“但自从昨日试用窥镜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一直觉得奇怪的到底是什么。”

他冲着赵葵身后的幕僚和将校们问道:“从我回来之后,有谁看见过敌军主帅曲出的身影?”

赵葵一惊,从郑云鸣手中一把抢过了窥镜,认认真真的朝着江北和北城门方向张望了许久。才放下窥镜叹道:“果然是没有看到曲出,也没有看到怯薛仪仗卫队。”

“从昨日到今日,我观察了整整两天,营中一次曲出的仪仗都没有看见过,如果说在平时主帅可以在营中运筹帷幄,在蒙古军大举攻坚的时候,没有理由曲出还窝在敖包里不出来指挥作战的,除非”

“除非是曲出已经死了!”吴潜突然醒悟,大声叫了起来。

“那不至于,蒙古军真的秘不发丧的话,断然不会显得如此强硬,孟帅的援军抵达并且成功扎下大营之后,他们就应该准bèi

缓缓退兵。不会反而增兵前线。想要一举将襄樊并援军三个目标一口气吞下,我猜想,要不是曲出受了北方来的紧急命令,需yào

抽身回去,而安排塔思率众猛攻,企图逼迫我签下城下之盟,要么就是曲出生了病,已经不能亲自指挥战争,而蒙古军必须及早攻下襄阳城,以便主帅提早回北方休养。”

“而无论他是什么原因不能出来视事,留给蒙古军的时间都可以用天来计算了。”吴潜兴奋的说道:“只要我们再坚持数日,蒙古军必然能不战而走。”

“参谋只想坐等鞑子自己收兵回去么?”郑云鸣笑了笑:“扫帚不扫,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我要好好的想一想明日之战会如何进行。说不定,明日就是决定襄樊命运的一战。”

当日土龙军诸将就接到了在都统司大堂集结的命令。当王登披挂整齐踏入大堂的时候,才发xiàn

郑云鸣穿着最普通的士兵的麻夹衣盘腿坐在地上。王登知dào

他这是又要筹划大战的意思。但凡决战之前,郑云鸣习惯穿着最普通的士兵的衣服,自己披着铁甲在前线战位上去巡视一圈,以第一线士兵的视角,去亲身感受一下前线士兵们对自己的计划的感受。王登看着他身旁脱下的铁甲身已经整整齐齐的叠好,显然这位大将又是刚刚从城头下来没多久。

第六十三回 登先堪用泼胆人(2)

郑云鸣的身前是一大块用素色锦缎作为底托、描画精细的襄汉地形图,这幅地图的描画之精细,甚至连只有几十户人的小村子,只有一人通过的羊肠小路都标注了出来。王登明白这幅地图花费了白翊杰多少心血,他派出几十个精通地理描绘的画师分头描绘地形,然后挨个检查当中的错漏。单单是凭借这一幅图的功力,王登就能断定襄阳没那么容易落入蒙古人的手中。

郑云鸣抬起头来,看见进来的是王登,抬高了声音对他叫道:“王景宋!我军在襄阳城中还有多少人马!当中有多少铳手和骑兵在列!”

王登一愣,虽然此地为节堂所在,但这样大声的要自己喊出襄阳城最要紧的军事机密,当真是无所顾忌么。他和后走进堂来的陆循之互相看了一眼,只见陆夫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襄阳城中依旧能战斗的官兵员额尚有六万一千人,其中火铳手大约二千二百人,骑兵未经大战,目前尚有五千二百人的实力。”

“敌人有多少骑兵?”郑云鸣接着高声喝问。

“您不要开玩笑,蒙古大军南征之时个个有马,就算激战了几个损失了一定的马匹,骑兵数量仍然是一个令人畏惧的数字,即使刨去准bèi

攻城的下马骑兵和在外围用于阻击孟帅援军的骑兵之外,能够动员来进行野战的骑兵至少也在十万骑以上。”王登说话的时候,葛怀挺着肚子从堂外跑了进来,他乐呵呵的插嘴道:“可惜这些蒙古马只长了四条腿,又没有长出爬墙的四只手,所以只能在襄阳高大的城墙外干等着。”

郑云鸣的声音放低了下来,可是说出的话却比一声惊雷更加让王登觉得震耳欲聋:“你觉得我军就凭着这五千骑兵出城去和蒙古军一决胜负,如何?”

王登震惊之余还没有说话,身后就响起了杨掞的略带激昂的声音:“开什么玩笑,若是以弓马来论,蒙古骑兵一兵当我五兵,若是城外只有一千马队,我军出击,稳操胜券。可是城外是敌骑十万,拿着五千不济事的骑兵是要往石头上撞么?”

郑云鸣说道:“可是有时候打仗未必是要打赢。”

看他一脸严肃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杨掞也一时没有办法接下去。尴尬的沉默里在廊下听了一阵的白翊杰走进了大堂,在郑云鸣身边坐下,将白羽扇放在了地图上。

“都统有何想法,直说就是了。”

郑云鸣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个棋子放在地图上,王登认得出来这是郑云鸣习惯使用的一套犀角象棋里的一个砲。

“赢的定义有徐多种。并不是一定将战场上的对手斩尽杀绝,或者将他们驱离战场才算做是赢。只要能够达到想达到的目的,就算大功告成。”他指指这个砲的位置:“只要将它带到这里,即便折损一些骑兵,也是可以承shòu的代价。”

众人凑上前来,看他将这个砲摆放的位置,是在蒙古大营附近的万山上。顿时人人都沉默了下来。

王登却忍耐不了,他大声说道:“绝不可能!万山是鞑虏本阵附近,精兵麇集。怎么可能轻易靠近,何况当初为了修建万山堡垒,将山头的林木全部砍伐,毫无掩蔽之处,怎么可能将投石车运上万山而不留痕迹?”

“有办法。只是需yào

人配合。”郑云鸣自信的说道。

“需yào

多少人配合?”

“需yào

襄阳六万一千官兵、二十四万百姓,还有隔江的孟珙大军,一起来演一场好戏给蒙古人看。然后趁着敌人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偷偷的将所需yào

的部件送到万山上去。”

他这个计划荒唐的几乎可以用异想天开来形容,即便是运用巧计将投石车运上万山又如何呢?投石车只要发射一发砲石,立kè

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时候连投石车带几十上百名拽索的夫役,一齐陷入蒙古大军的重重包围下断难活命。

谁会愿意去承担这必死无疑的任务,谁又会愿意在平地旷野里血战数里只为了让他们去送死呢?众人只是连连摇头,觉得这一回自家主将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提出如此荒谬的计划来。

白翊杰站起身来,在大堂上来回踱步,走了两圈之后,返身问郑云鸣道:“那曲出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明公能有几分把握?”

郑云鸣眼睛盯着地图,淡淡的说道:“战争何曾有十分胜算,多算者胜,少算者不胜,仅此而已,作为荆鄂副都统,我的判断是这一次的风险完全值得去冒。”

白翊杰又问道:“可曾和制置使商议过了?”

“还有一些细节待定,而且我也没有把握制置使一定能同意我这么离谱的方案。”

“未能禀明如何就知dào

制置使一定不允许?”白翊杰高声说道:“赵葵是久经沙场的国家名将,用兵绝不保守,都统可以放心的前去和他商议。”

郑云鸣说道:“景宋和纯父,公辅和陆翁与我一起去,葛翁守住衙门。今夜大家多细心筹划些。”

他抬起头望着节堂外夜空里低垂的云朵:“或许明天开始,真zhèng

的寒冬就要来了。”

自修建营垒的紧张工作完成之后,孟珙即便是睡觉也不卸铠甲,战马夜里也装上鞍具,随时准bèi

应对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所以当卫士们引着从襄阳悄悄的潜行到这里的传令者进入大帐的时候,看见的是一身盔甲的孟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伸手止住了传令者的参拜,坐在交椅上问道:“敌人围困甚急,你是怎么杀出来的?”

那黑衣人说道:“我们从水路走,乘船偷偷进到敌人埋设撒星桩的地方,然后大队下船佯作劈砍撒星桩,我则从空隙凫水而过,一路游了过来。”

孟珙知dào

郑云鸣的属下固多洞庭健儿,有的是精熟水性的好汉。横渡汉水之类的事情,只当做是日常玩耍一样,并不出奇。

他问道:“赵制置和郑云鸣叫你来送什么信?拿出来看看吧。”

那人从嘴中吐出一个蜡丸,孟珙起身接了过来,拍碎了取出字条,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的问道:“郑云鸣真的打算这么做?”

黑衣人笑道:“我只是个送信的,蜡丸中有什么机密小人一概不知。”

孟珙摇了摇头,将那纸条投入炭火盆中烧了,小小的纸条在火焰中飞舞跳动的湮灭,孟珙背着手走到中军帐外,看着天幕中越来越浓密的云霭。

“既然已经议定,剩下的事情就只有交给天来决定了。”

当第二天郑云鸣被晨钟唤醒时,窗外已经飘起了纷纷的雪花,通常来说下雪之前的几天是最干冷的时候,真zhèng

飘洒起雪花的时候反而不如之前。

当众将披挂整齐的赶到城墙上之时,才发xiàn

主将早已经带着参谋官参议官在城头多时了。

大雪纷纷而下,将城上城下铺展成一片银白。郑云鸣发xiàn

这时候一身冬装夹袄在身的将士们的手并没有发抖。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军队克扣军饷,贪墨装备,在如今的时代里不过是世间通行的真理罢了,从远到西方的伊比利亚佣兵,到东方的辽宋夏金各国,最底层的士兵无不作为小厮贱役,长官很少有真心关系他们的死活。郑云鸣还记得曾经有在三峰山之战中逃出来又投降宋朝的金兵回忆,三峰山之战的时候士兵们只穿着破烂的单衣。那是金国作为最后柱石的王牌部队,在大枪枪柄上已经结出厚厚的冰椽的时候,依旧咬牙苦苦的坚守阵地。但人的精神力量终究有限,蒙古军放任他们在野地里冻饿了数天之后再行攻击,终于将他们击溃。

面对将领们这样肆意的凌虐手下的基本战斗力量,损害最终还是皇帝和朝廷的利益。因为不断的吃败仗,最后必然会殃及陛下的宝座和江山社稷。为了抵制将军们克扣士兵军饷的恶行,朝廷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之一便是派遣官员下到部队去定期校阅。但在这个缺乏约束力的时代里一切的监督终归会流于形式。郑云鸣在京湖曾经亲耳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克扣军饷的长官为了应付上峰来的检查团,强令军中士兵必须人人身着丝棉夹袄,如果不从杖责一百。有士兵实在无钱,只有找放租者借贷了钱去做丝棉夹袄,但长官不发钱,小兵哪里来的钱还债。不得已只有将自己的老婆卖给了大户人家做奴婢,后来那小兵自己觉得对不起内人,竟然上吊自杀死了。

那兵士对郑云鸣说起这些旧事时,脸上愤愤之情郑云鸣记忆犹新。他有时候真的感激吏部给了他一个转运司参事的职务,如果不是他在这个职位上做的唯一一件事被目前的荆楚军,甚至京湖全军普遍采用,即点名直放制度,凭借着赵葵的强硬和朝廷的大力支持而普遍推开的话。就算现在他贵为治理一军的大将,也未必真的能够杜绝克扣军饷的现象。一面以标榜道德文章的书生作为统兵官,一面加强财物监查制度,总算是树立了比较清廉的补给系统。

第六十三回 登先堪用泼胆人(3)

不过更加让他关注的,是一名土龙军右军的火铳射手,身旁没有放着自己制作的火把,这是点放火铳的工具,就算没有上级长官严厉督促,也不会有多少人忽略这一点。那兵士从身边的竹篮中小心的取出一节绳索,在炭火盆里点燃了,绳索一端呈现出赤红的灼热,但却和火把不同,并没有明火存zài



那士兵将绳索挽在手中,紧张的看着远方的蒙古阵地。突然间看着主将带着一大堆高级官员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登时心里咚咚打鼓,不知dào

主将是什么用意。

“用绳子点火的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郑云鸣指了指那兵士手上的火绳,兵士赶紧将它递了上来。郑云鸣将绳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然是已经浸泡过药水。

那士兵尴尬的说道:“这是裴艮师傅让我等试验的东西,说是这种火绳能够代替火把,且不会随便被风吹熄灭掉,也便于携带。”

“不仅仅如此,不仅仅是如此而已!”郑云鸣哈哈大笑起来:“你知dào

不知dào

,我一直在等着这个东西的出现。它不光能够方便携带,他足以改变战争的方式!”

他的声调不自主的升高了,但众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郑官人的奇思妙想太多,众人渐渐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他们也不明白可以慢慢燃烧的绳索,究竟能对战争产生实jì

的影响。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代替火把的绳子而已。

和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相比,城下的蒙古大军显然是更加紧迫的时候。

正当郑云鸣慢慢的抚摸着这节火绳沉默不语的时候,远方一片银白色的原野上,黑色的甲骑已经开始整队。凄厉的胡笳声回想在寒风中。尽管大雪漫天,依旧阻止不了蒙古军新一轮的攻势。

砲石不断的投掷着,其中许多都命中了城墙和城中的房屋。多日的激战城西的房屋许多都被砲石毁破,宋军就在残垣断壁中搭起战棚,在里面储存不甚重yào

的军事物资。至于击中城墙的砲石,大部分都被马牌和串楼挡了下来。多日的激战已经让宋军应对砲石的经验非常丰富。他们不但制造了加固的串楼,还制造出带有牛皮遮顶的改进型马牌,让旋风砲、虎蹲炮等小型投石机无法伤及马牌后面的士卒。串楼和马牌后的士兵们手挽角弓,长枪在手,床子弩开弦搭箭,只等待着怒涛般的步兵攻势。

郑云鸣躲在串楼里举起手中的窥镜眺望敌军阵势,视野中铁甲骑兵挥舞着长矛高声呼喊着为同袍助阵。但攻城战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游牧骑兵无惧漫天飞雪疾速的冲向城墙而后快速后退,一进一退之间张弓朝着城墙上射箭。在高大的襄阳城墙面前这些箭矢起到的作用削弱了许多。但在蒙古射手精准的射术面前依然持续不断的给守城士兵造成伤亡。而每一个同袍的倒下对其他的人都多了一分压力。

但一锤定音的始终还是直接攻城的步兵阵。光是利用手中这还有些原始的望远镜,郑云鸣也能够清晰的分辨出正在聚集列队的披甲步兵中。既有史天泽的三星白旗旗号,又有张柔的北斗旗旗号,还有塔思部下直属的蒙古部队的九带狼头旗号,甚至还有久违的畏兀儿步兵的绿色旗帜。显然塔思越来越没有心思和襄阳的守军纠缠下去。他要集中手头能用的部队,对襄阳发动全力猛攻,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襄阳攻陷。

“虏众的攻击越来越急迫,时间在我们这一边。”郑云鸣手举着窥镜说道,他的自信也感染了城头的众将。葛怀笑呵呵的说道:“我还希望他们的攻势来的更猛烈些,光是眼前这些挠痒痒的攻城,简直让老葛有点闷得发慌了。”

众人却知dào

这只是葛统制一贯的藐视敌人的口吻而已,许多天以来的激战无法用语言详细描绘。不过战后有蒙古俘虏供称:“即便是当年攻打凤翔府也没有攻襄阳一样激烈。”要知dào

凤翔是金国在陕西的支柱。金国集兵十万据守,木华黎集中河北河东的兵力持续攻打了三年,期间木华黎病死,蒙古人也增兵再攻,两军城上城下,手抓足并,战况极其惨烈。一直到城中兵粮耗尽,蒙古军方才破城。其后,蒙古军中以凤翔之战为艰苦攻坚的代名词。

这些日子来的襄樊血战,虽然不如凤翔惨烈,而激斗的程度,其实不相上下。就连作为军中最高阶武官的葛怀也臂中一箭,陆循之被飞石打中了头盔,只差一点点就被击碎了头颅。在攻城一方则更加艰难,因为城头的火炮和火铳的缘故,他们承shòu着比攻中都、攻凤翔和攻蔡州更大的压力,连日的激战中已经折损了好几位百户和一位汉兵千户。素来以骁勇作战为荣,以苟且避战为耻的军中都渐渐的起了怨言,甚至有从河南签来的新兵逃跑的事情出现。

但这些激战都已经成为过去,接下来的较量才是真zhèng

的全力以赴。

塔思骑着黑色的战马伫立在临时垒砌的山头上遥望着那座高大的襄阳城。对于这些天以来攻城造成的伤亡他倒不怎么在意,对于一个蒙古勇士来说,刀山雪海杀人如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要说这短短时间内的一点损伤,就是当年他父亲木华黎横扫中原,为了攻克那些女真人所谓名城而付出的伤亡和代价,木华黎也从未动摇过。

但若是有人能透过面廉看到塔思真zhèng

的神情,会发xiàn

那是一种严肃中带一点愠怒的神情。作为大汗麾下忠诚的勇士,任何黄金家族的命令都应该不折不扣的执行。但是作为一名战场统帅,他清醒的认识到襄阳攻略已经不能完成。

城中的宋军几乎未有伤及元气的损失,根据望楼的瞭望,似乎城中的粮草也并不缺乏。加上守军斗志高昂和火器的协助,使得攻打襄阳变成了一个长期的任务。若想攻取襄阳城,必须操练水军,积蓄粮草,以大军包围襄阳城,然后修筑长围,建设壁垒,将襄阳的粮食消耗殆尽,进而攻落城池。若是一味持强猛攻,最后攻下襄阳的时间不会缩短太多。而那将是一个连号称雄强的蒙古军也承shòu不起的伤亡。

但时间却并不在蒙古军手中。今早出征之前他又去探问曲出的病情。曲出已经略显干瘦,无力发布命令,只是以手指向襄阳而已。在指挥官已经如此状态,而襄阳又短期难克的情形之下,最佳的方案是放qì

攻打襄阳,带着今冬的掳掠和俘虏回到北方去。

但他不可能这么说,当着衰弱到已经不能起身的曲出王子面前,只有尽速攻陷城池完成他的夙愿,才是最能安慰他的事情。他的生命衰弱到这个地步,就连从数千里外不停换马赶来的畏兀儿医官也不能将他从走向长生天的步伐。曲出的内心里,或许襄阳的得失早已经和建功立业的梦想无关,成为举世无双的蒙古帝国的统治者的雄心,已经随着病弱的身体一同渐渐远去。剩下的只有身为蒙古健儿的自尊和骄傲,仅此而已。

作为军事统帅,塔思清楚的知dào

凭众强攻的结果只能是徒增伤亡而已。但身为左首万户的他不可能越过曲出单独做出决策。王子是大汗的替身,只要曲出一句命令,就是让全军去横渡冰冷彻骨的瀚海,去翻越延绵高耸的葱岭,也必须执行。

何况塔思手中还扣着一张王牌没有打出来。郑云鸣虽然百战不殆,却未必能挡得住这支军队的突击。

郑云鸣突然发xiàn

视野中有一支步军与别人不太相同,他侧头问杨掞道:“敌军阵中似乎出现了与众不同的部伍,难道是又从北方调来了新的精锐之师?”

杨掞也举起了窥镜朝着郑云鸣指向的方向遥望,才看了片刻,便放下镜筒,神色紧张的喝道:“是八都鲁军!他们终于启用八都鲁军了!通知各军加紧戒备!赶紧派人去禀报制置使!”

郑云鸣微微吃惊,也举起窥镜细看,只看见远处穿戴着牛皮扎甲的武士散乱着队伍,两侧都有铁甲骑兵看押,在一名掌旗的引领下朝着襄阳城缓缓的前进着。虽然部伍不甚整齐,但其他的军马似乎对他们都很畏惧,争着要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路来。

所谓八都鲁军,其实根本算不上一支有规定部伍,有合格训liàn

的正规军。但他们的斗志,可能比襄阳城上下的所有军队都要高昂,因为驱动这支军队战斗的,是潜藏在人心中最强dà

的求生欲望。

草原原就有这样的旧俗,将犯了罪的部落民、触怒族长的悖逆者、私自离开部落的逃亡者、在战争中抓获的俘虏,这些应该被处以车裂马踏刑罚的必死之人编列成一军,在战斗时充为前锋,攻城时用为先登。只要战斗获胜,立即获得释fàng

,并赦免一切罪责。若其不胜,在阵前全部斩首以明军纪。

第六十三回 登先堪用泼胆人(4)

用此军为先锋,号为八都鲁,取勇猛无畏之意。由犯人组成的刑人部队,并不是草原的特色。即便是中原,在军阀混战的黑暗年代里也经常使用此类招数。或者说汉武帝让一切赘婿、商人和刑徒去边地服役,让他们立功来摆脱贱役的身份,也同样是利用人的免罪心理。

但蒙古人之运用八都鲁,跟汉武征发罪犯又有不同。汉武使用刑徒作为步兵,往往装备简陋,补给缺乏。只是作为便宜的劳动力使用而已,在身份上其实与贱民并无区别。

蒙古人运用八都鲁军全然不同,他们给八都鲁配上最好的刀剑,用十多层坚韧的牛皮制成的扎甲两重,在临阵之前,还要以牛炙和美酒大飨士卒。相比起汉武对刑徒作用的轻视,蒙古人似乎更加洞悉将死之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所能迸发出来的巨大力量。他们用精良的盔甲兵器装备这些死囚,但又不会给他们克制骑兵的利器,一面能够促使他们发挥最大的战斗威力,一面又不会让他们心生造反之念。

“敌军八都鲁军约有千余人!当是这一次攻城的主力部队!”杨掞练兵一年,对于兵数多少的估算更加熟练。他大叫道:“去把无前军唤来!”

若说振武的军胆是陷阵军的话,土龙军的军胆就是无前军。杨掞接任土龙军之后,将全军简拔出彪悍勇武、武艺超群者五百余人,独立为一营,由自己亲自掌握。依照杨掞的随意的性子,他简直要将这支土龙军的支柱部队随意安插一个摧锋或者踏白的名号了事,可惜这两个军的番号现在都被京湖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占用着,最后是书囊郑云鸣寻章摘句,从华阳国志中抄来诸葛武侯的番号,为这支精英部队取了无前两个字作为番号,其实武侯的无前军,大抵和无当军一样,是精通弩射的精英弓弩部队,连弩俱发之下,无人敢出其前,无人可当其锋,故为无前。其作用,大抵与今日的将射军一样。如今的时代比起三国时代来,强弓硬弩的使用频率直线飞升,就连以前只懂得使用羊角为弓的蛮子们,在掠夺到可以制造弓弩的工匠之后也开始似模似样的使用起硬弩来。中原军队中使用弓弩的部队更加是数不胜数,就在这襄阳城中,以精英射手单独成一军的单位就有六七个之多,这个时候的射手们已经不必假无前之号来突出自己的箭矢犀利了。郑云鸣于是直接施展拿来主义,将这个名号赋给了和陷阵想匹敌的土龙军精锐近战部队。

虽然在地位上,无前军和陷阵军相当。但军中都知dào

杨统领和王统领在治军一道上可谓是殊途,王登所领陷阵军,以纪律严整,立阵如山,抵死不退而闻名京湖。杨掞带无前军却完全是另外的路子。

他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让无前军住营中最好的房舍,提供最好的食物。第二件事情就是从京湖各军中挖角武艺最好的教头来给他们当师傅。第三件事情则是制定了一套繁琐的有些过分的奖励操练而惩罚惫懒的措施。

仅此三条而已。在装备上杨掞充分发挥了土龙军不拘一格的个性,和振武军严格按照郑云鸣军器标准化的套路不同。土龙军及其所部的无前军在副都统司发下的基本装备之外,往往还要添加许多自己的个性化武器和装备。

赖氏夫人曾经闲得无聊给郑云鸣列过一份无前军兵士的武器列表,其武器种类的繁多足以和以五花八门的武器所著名的蒙古部族军相比了。

一名典型的无前军士卒的装备包括有一套用牛皮加强重点部位的铁甲身,以及兜鍪和护腿、披膊、罗圈围腰等,一柄随身的破锋刀或者破阵刀,一个嵌在护臂上的铁团牌。铁团牌虽然异常坚固,刀枪难入,但纯用熟铁为壳,甚为沉重,为了照顾使用者的体力,也不能做的太大。是的铁团牌拿在手上即使遮护住胸腹都不太可能。军中使用铁团牌的方法是将其轮转如飞,拨打射来的飞镝。但这样一来对使用者更是要求臂力过人了。能够善用铁团牌者,合南北两军数十万人马,最多也不超过万人。而能够在马上以铁团牌飞舞回旋使得敌军箭矢不得近身的,更是凤毛麟角。举个例子,在蒙古军中号为精锐的张柔部兵中,能在马上善用铁团牌的,不过万户张柔和押军总管那颜也烈拔都儿两人而已。

除此之外,无前军士卒多带一柄棒头上包裹了生铁的白殳棒,这种兵器是遗传自南渡之前的北地骑兵。那时候大宋的骑兵与辽国的铁甲具装和西夏的铁鹞军作战,双方都是铁甲重骑兵,刀矛之类的兵器杀伤威力有限。于是三国的重骑兵不约而同的为自己装备钝器打击器,在辽和夏国为铁骨朵,在南朝则为更加简单有效的殳棒。今日的宋军依然携带殳棒作为打击敌军铁甲骑兵的有效武器。只可惜他们连在北地时候数量不足的骑兵也没有,如今的大宋步兵们只能用殳棒去打击铁骑的马腿,充作聊胜于无的以步制骑的武器罢了。

在此之外,短兵、绳套、铁蒺藜、石灰包,只要能够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兵器,无前军从不拒绝。杨掞供应他们的丰厚的军饷使得他们能够自行置办自己想要的装备,郑云鸣甚至于看到在无前军中有钩镶这种相当怪异的古老武器出现。不过这样的军队虽然增加了后勤的难度,却能够充分发挥每个士卒的战斗力。在有力教头的严厉督促下,这支小部队的战斗力比起之前成倍的提高。

而今无前军终于看到了值得自己倾力一战的对手,在副将的指挥下,高举着杨字的字帜的旗手领着铁甲铿锵的战士们来到城下,他们准bèi

着一旦八都鲁军从哪里突pò

,就马上疾驰过去和敌军一决胜负。

“把陷阵军也调过来吧!”王登说道:“今日决胜之日,不必再藏着什么手段了!就在襄阳西城将敌军一举打败!”

郑云鸣缓缓的摇了摇头:“敌军可不止这一千八都鲁啊,陷阵军在后不可擅动。在最危急的时候要时刻记住,永远不要轻率的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远方的投石机缓缓的扬起巨大的悬臂,开始朝着西门投掷砲石。城头防守坚固,砲石造成的杀伤不足以动摇基本,但砲车的猛攻是一个态度,让城壁的守卫者们心生畏惧,让进攻的友军士气振奋。骑兵们来到护城河边,开始设置小型投石机,不停的将小块砲石袭击落单在外的守城兵士,极大的干扰到了城头守兵的调动。

远方号角悠扬,鼓声响了起来,数千蒙古步兵列成整齐的队形开始朝着襄阳的方向推进。郑云鸣放下窥镜,对众将说道:“众人都回到自己的指挥岗位上去吧,今天必定是留名史册的一战,蒙古人想要襄阳,先让他们从我郑云鸣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众人齐声喝道:“愿与襄阳共存亡!”

“别别别。”郑云鸣摆着手说道:“等战争结束之后郑某还等着与大家一起封侯拜将,可不要这么轻易就送了性命。”

正当他挥手遣散众将官的时候,塔思带着几名亲信将领立在山头上,看着步兵们一队队的越过自己朝着前方推进。

八都鲁身上牛皮扎甲的血腥味、雄劲有力的脚步声,刀身上闪烁的寒光,和人群沉默着前进的模样,一切让国王塔思胸中豪气顿生。他突然长声唱到:“天上高飞的雄鹰哟,也有落地的一天,草原上奔跑的骏马哟,也有停下的一天,香醇甘甜的马奶子酒哟,也有腐败的一天,敖包里美丽的姑娘哟,也有容颜老去的一天,只有成吉思汗的战士哟,永远不会老,他的马蹄踏碎敌人的骨头,他的马刀砍掉敌人的头颅,他的长枪推倒敌人的城池,他的弓箭猎取胜利的滋味!前进,前进,大汗的军队没有阻挡,我们要一直策马扬鞭,直到苍天的尽头!”

他每高唱一句,路过的蒙古大军就应和一声。曲出缓缓的停下了歌声,将手中的马鞭狠狠的超前一挥,朗声叫道:“为了大汗,将战旗插到襄阳城头上!”

在雷鸣般的呼喊声中,一群群的步兵开始接近戒备森严的襄阳城壁。

城头的令旗手将手中的红旗挥动起来,这是敌军已经进入射程的标志。随着在城墙上的瞭望手清晰的口令,一发发的砲石越过城墙朝着步兵群砸去。今日的瞭望手得到了上百具望远镜的协助,可以在很远的距离上清楚的看到砲石的落点,使得投石车的校准变得迅捷和精确。当然前进的步兵们也没有呆板的等着砲石飞过来,他们疏开成松散队形,一面加快了脚步。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1)

远远看着步兵的行动似乎甚为缓慢,但转瞬之间大队步兵已经冲到护城河边上。护城河上的浮桥在多日的反复争夺中几次被宋军焚毁,又一次次被进攻者所重建,每一次重建,蒙古军都努力加强浮桥,到了今日,浮桥不但能通过一般的步兵,甚至连沉重的攻城器械也能勉强通行了。

第一波冲击的士卒中间,不但携带了云梯,还携带了牛皮洞子车和冲车,增强了浮力的浮桥也安全的通过了这些兵器。牛皮洞子车和冲车的顶棚都用十多层牛皮覆盖,可以防箭和抵御小石块,在冲车两侧张挂了防箭用的布条。牛皮洞子车强行抵住了墙根,在洞子上搭起了云梯。披甲士卒顺着云梯源源而上。冲车直接集中在门洞附近,企图用撞木直接破坏襄阳的城门。

襄阳的城门经过了杨掞的重修之后特别加强了城门强度,虽然没有来得及改造添加郑云鸣亲手画图样的千斤闸,在对抗冲车的时候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城头上已经聚集了足够的防守兵力,滚木礌石灰瓶万人敌等滚滚而下,尤其是万人敌,投掷到城门洞口立即发火燃烧,火焰推动着万人敌旋转起来,在城门附近燃起团团火光,将冲车两侧的放箭布条烧的精光,让推着撞木的士兵们受到不同程度的烧伤。再加上城头铁吞兽口中飞溅而下的滚油,从城上直接泼洒的金汁,使得城门口成为了蒙古军的畏惧之地。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即使他们增兵拼死攻破了城门,还有遍布着暗道和藏兵洞的瓮城在等待着他们。

双方争夺的重点还是在云梯上,插在洞子车上的云梯坚固难以撼动,宋军的勾叉和大枪都动摇不了搭在城头的云梯。不过这并不妨碍宋军不停的将沉重的滚木和石块不停的投向牛皮洞子车,为了对付牛皮洞子车,郑云鸣甚至下令拆除襄阳城中富豪们的青砖大屋,将大屋作为基础的青条石作为礌石使用,牛皮洞子车的顶棚抵御一般的礌石还能勉强支应,却万万对付不了上百斤的条石,一条青石掷下,将牛皮洞子车连同里面的兵卒一同砸的粉身碎骨。

但就算是这样,一样阻止不了披甲的勇士挥动弯刀相继而进,两军在城头重演着这些天来日复一日的场景,先是蒙古军勇猛前进,然后宋军得到城下生力军的增援而反攻,一直压迫着敌军退回到云梯附近。蒙古军得到了增援后再度反攻,这样的拉锯战在整个西城壁上上演着。

曲出远远的眺望着远方高耸的城墙,看着蒙古的军旗几次几乎要插上城头又被反攻的宋军所拔除。果然简单的堆积兵力的结果并没有任何改变。这一战他出动大约五千攻城步兵,相对的从城壁上宋军的旗帜数量可以推测出,郑云鸣也调动了超过平日一倍的守军来进行对抗,蒙古军的勇武被火器的威力平衡了不少,但在最关键的数量对比上,宋军占据了优势。

这真是最讽刺不过的事情,面对江南稠密的人口,塞北的强dà

帝国通过自己卓绝的骑兵实力进行战略的兵力集中,达成了对襄阳一座孤城的兵力优势。但这种兵力优势却并不能发挥在实地的城池攻防上,因为攻城作战的空间狭窄,根本不可能使十余万人同时上阵。而宋军凭着高大的城墙掩护,调动兵力聚集生力军比城外的围城大军都便利的多。

再这么下去,结局依旧像前面那些时间一样会以无果收场,更加让曲出觉得沮丧的是经过这几个月的征战,襄阳的军民士气、粮食和武器没有半点衰竭的迹象,要知dào

自从大军南下之后,襄阳就再没有从外界得到过一兵一卒、一支箭一粒米的支援。这只能证明襄阳本身作为西陲之首的坚固城池,其本身的实力是何等强dà

。对付这样强dà

的城池蒙古军从未有一次围城就能攻破的先例,这次也概莫能外。

能够在三年内通过抄掠将襄阳削弱到一个可以攻略的程度,然后通过几个月的艰苦围城将襄阳攻下,对于塔思来说已经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如果筹划不力,很可能会演变成凤翔府那样的长期作战。甚至可能造成如黄河防线一样,让蒙古人二十年不得其门而入。这才是最坏的结局。

面沉似水的张柔,身上挂着两层甲胄,手中提着一口尖刀,来到塔思面前双手捧刀把为礼拜倒。

塔思扭头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前方战事不利,末将想亲率二十名敢死士冒死冲锋,为殿下拔取襄阳西门!”张柔沉声说道:“末将自投效蒙古大国之后,战则必胜,攻则必取,从未有在襄阳城头被火器吓退的败绩发生,此乃我一生的耻辱,请国王准我亲手活捉郑云鸣,一雪前耻!”

你的性命我还用得到,不要带着敢死队去无谓的送死。这些话塔思当然不会真的说出来,跟汉人打交道久了,他也学会了汉人说话的三分委婉和狡黠。

“狐狸最喜欢在老虎归巢的时候出来偷吃老虎的食物,等到我们的勇士精疲力竭的时候,郑云鸣是绝不会坐在襄阳城里毫无动作的。”他抚慰张柔道:“和你的部下好好休息,等这只狡猾的狐狸出洞的时候才是你们大显威风的时候。”

“这里的战斗,就交给那些用性命做赌注的八都鲁们吧。”

国王塔思的形容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用性命作为最后的赌注的八都鲁们,为了博取最后的一线生机,在攻城的时候发挥了惊人的能量。

最先登上城头的八都鲁军是一个身长九尺的壮汉,曾经作为本部最骁勇的战士的他却因为私藏本为怯薛近卫所有的一名西域女奴获罪,被罚入八都鲁军效力。当他第一个站上城墙的时候,两名土龙军的火铳手手臂下夹着碗口铳正在准bèi

点放。这名八都鲁军没有片刻犹豫,虎吼一声和身扑上,用自己的胸口堵住了碗口铳的枪口。

这样英雄的行为激发了后继者的血气,八都鲁军们大声吼叫着纷纷冲上了城壁。

不单是气势被敌军夺去了上风,土龙军更加惊恐的发xiàn

他们赖以驱逐蒙古大军的火铳对付八都鲁军似乎有些不太灵光。碗口铳喷射出的铁砂和小铅子根本穿透不了两重牛皮扎甲,而手持火铳的铅弹虽然能够打伤八都鲁,却也不能像对付别的蒙古军一样能够让他们丧失大半作战能力。八都鲁们凭借着坚韧的牛皮扎甲在城头上横冲直撞,无论是刀盾还是弓箭对这些重甲武士的杀伤都非常有限。

凭借着这一小撮重甲士兵在城壁上建立的优势,蒙古步军在八都鲁的引导下陆续跟进,在城头上站稳了脚跟。前方的数十名披挂着牛皮重凯的八都鲁,成为了蒙古军不断扩展阵地的箭头。

眼看着敌军的前锋又要逼近西城门楼,马光祖又着急起来。

“敌军离副都统太近了!请副都统马上撤下城头吧!”他是本军的谋主,一旦发了这个话,焦进马上上前三步,站在郑云鸣的下首位置,一旦等主将点头准允,立即开始将本阵迁向更安全的地方。

郑云鸣放下手中的窥镜,不悦的用手拂动了一下身后的锦袍,朗声喝道:“若说在野外被马队冲突,我们还有避让的理由。今日以步卒在城头决胜,难道我大宋还会落了下风不成?”

他顺手抄起手中宝剑,递给焦进说道:“给你三百背嵬去,手持此剑将敌军赶下城去!”他虽未明言,但大将赐剑的意义大家都明白,凡有后退者即以此剑斩之,即便郑云鸣部明说,也已经摆明了态度。

焦进接过宝剑一声喝令,即刻将城头护卫的背嵬精兵带走了一大半。马光祖的心更蹦蹦跳的厉害。如果再重蹈当日张柔那令人万分后怕的一击,他可未必有这个把握今日这位白面书生出身的统帅能够安然无事。

郑云鸣却相当拥有自信,无论在野外或是城头,在步卒争夺中,宋军未尝稍逊半分于人,若说蒙古军中有张柔这等悍勇奋不顾身之辈,他的荆楚军一样是京湖宋军的翘楚。就算八都鲁军身被重甲,骁勇悍战,但这里并非蒙古人的主场。

城头上几处地方同时有令旗摇动,兵甲铿锵之际,三处八都鲁登城的地方,同时有宋军的精英部队堵住了去路。在西城门楼附近的这一处,挥舞着大斧和铁骨朵的背嵬精兵,在焦进的率领下不避刀剑,一股脑的朝着八都鲁军冲锋,用长柄大斧劈开了八都鲁的甲胄,铁骨朵砸碎了八都鲁的头鍪,背嵬军在装备和士气上对八都鲁并不占有明显的优势,但第一他们在城墙上人多势众,第二,他们的近距离格斗技巧要比随意拼凑起来的犯人高明。在焦进的督促下,背嵬军一步步的将八都鲁军逼了回去,一直到云梯附近的一小块地方。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2)

背嵬军的这两个优势,杨掞的无前军同样具备,并且无前军的战术更加灵活,一边和八都鲁军战斗,一边以火铳近身轰击敌人,还寻觅机会朝后方的八都鲁们投掷火蒺藜等爆zhà

物,在白刃格斗的同时尽量使用火器来扰乱八都鲁军的队列。

这正是杨掞部兵高明之处!虽然火铳的杀伤力有限,但一旦集中八都鲁军,在如此近距离上也会使得八都鲁行动受限,在人群密集的城头投资火蒺藜更加增加了敌人的混乱。当然,也有不少冒着硝烟的铁蒺藜被蒙古军眼疾手快的捡了起来扔回去,但对于行动不便的八都鲁来说,想要弯腰捡起铁蒺藜也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无前军的破锋刀对付八都鲁的坚韧皮甲颇为困难,但并不妨碍他们用铁骨朵和白殳棒冲着八都鲁的面门招呼。他们一旦从马道冲上城壁,就马上和八都鲁展开了混战。在众人的各自为战中,他们慢慢的建立起了稳固的优势。

但在西北角的八都鲁军登城处,形势却要险恶的多。杨掞的带甲军兵力不足,负责守卫西城壁的一部前军披甲者又被赵葵直接抽调走,去增援战事吃紧的北城壁。这里的甲士数量不足,一旦八都鲁军开始进攻,他们难以抵御坚甲利兵的突击。

来自上层的干涉每每使得前线指挥者头疼不已,而杨掞大概是最头疼这种不问自来的命令的将军。因为他特长在巧计奇谋,对于守城这种需yào

墨守定规的作战本就觉得别扭。一旦出现上级的命令干扰到他原本的作战计划,他用于弥补缺口的预备队少之又少。这是由于杨掞本身重攻轻守的性格,也是因为作为郑云鸣的老底子部队,土龙军经常要应付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任务。比如镇守东城的民兵军伍战斗力不足,要从土龙军抽调一千人前往助阵,提刑司参事宋慈受制置使之命提控全城侦缉奸细之事,手下也没有兵员,向土龙军借了五百人走。还有什么组织军民,看守钟鼓楼等等,使得杨掞手下的兵力更加单薄。

现在他唯一能使用的预备兵力就是正在西北一隅的老树营待命的三百保捷民兵了。

当他发出讯号的时候。魏胜嗷嗷叫着带着部伍兄弟冲了上去,在此之前魏祖圭已经被赵制置使要走了。赵制置使跟其兄长有些类似的是,同样非常重视这些富有经验的北军将领。尤其是魏祖圭这种忠心耿耿的北军,更是稀有中的稀有。有传言说赵制置使准bèi

将魏将军提拔为一军主将,指挥超过五千名军马,成为秦武之外的另外一股势力。所以日常的战斗已经交给了副将和魏胜来主持。魏胜自从亲自指挥部众战斗之后,更加热血沸腾的参与到每日的激战中。

但这一次他们的难得的陷入了苦战。之前的战斗总有土龙军的披甲者在前方遮护,这一次土龙军的甲士数量也不足够了。保捷军的武艺虽然精熟,纪律也算得严整,但大部分都是不带甲的步卒而已、以此种轻步兵和重甲武士战斗,又并非在旷野平地,无从施展机动性,在如墙而进的八都鲁面前,注定是吃亏的一方。

就算魏胜如何骁勇能战,也终于抵挡不住一拥而上的八都鲁军,八都鲁们拥挤在西北角的角楼前,已经将魏胜和他的民兵逐退到马道上,并且清理了角楼一层的宋军,正在向上进攻,西北角楼的陷落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在西北的角城上几乎没有作为反击的预备队,因为本军士兵的阻塞,大家一起退向南面,而将最关键的角城留给了士气大振的八都鲁们。

接下来的事情杨掞不用动用一个脑细胞就能本能的反应出来,如果没有别的宋军阻碍他们的行动,八都鲁会完全占据角城这个制高点,迟了一步的宋军即使握有两三倍兵力也很难夺回这个战略制高点了。城外的十余万蒙古大军会沿着这个突pò

口源源而来,突入城中和守军展开巷战,一旦失去了城墙的屏蔽,人数居于劣势的襄阳守军在巷战中占不到任何优势,襄阳城最终不免落得和信阳、德安这些被屠城的城市一样命运。

杨掞用了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吼一声:“三分之一的人守住这里,其余人跟我来!”他提起一柄刀在手中恶狠狠的说道:“要是守不住襄阳,大家一个活不成,宁可把土龙军拼光了,也要拿回西北的角城!”

整个西城壁的土龙军都随着主将的一声怒吼而调动了起来,但他们的行动似乎还是迟缓了些。八都鲁军已经占据了角城的北西两端城墙,阻截了从北城壁和西城壁两头火速赶来的宋军援兵,八都鲁军虽少,但占据住城壁的一段,以身体排成墙壁,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杨掞如何督促,土龙军的将士们也冲不破这些铁塔一样的武士的拦阻,在西北角城的两侧拥挤着大量的宋军,却没有半个人能冲上角城,而在八都鲁们的身后,蒙古步军依次登上城墙,城墙上的蒙古军力在飞速的扩张着,很快就会达到宋军用尽全力也不能驱逐的地步。

杨掞低声咒骂了一句,转头准bèi

下城墙绕道老树营从角城的马道冲上去。还没等他来得及动身,之间老树营的街口上一队军马匆匆而来。

他只用看一眼就明白为什么制置使的援兵来的比以往迟缓,领头在前的人马不是别家,正是制置使手下那一百全副武装的重甲亲兵。

这些从头顶到脚底板都用铁甲包裹起来的武士,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盔甲最坚固的步兵,不需yào

加上之一的定语。郑云鸣为这些战士打造的盔甲脱胎于最早期的全装金属战甲。在贴身的皮甲之外,全身都包裹了严密的金属护具。也正因为如此,这套装备的份量着实不轻,至少不会比北宋那著名的全装步人甲逊色。如此沉重的甲胄,即使是赵葵亲自选拔的勇武有力之士也很难穿着这一套家伙轻捷灵便的行动。看着这些笨重的甲士行动迟缓的模样,几乎很少有襄阳的军民相信这些穿着华丽精美的盔甲的战士真的能投入战场和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较量。左右不过又是将军们用来炫耀实力的花瓶罢了。

但郑云鸣知dào

,这些被襄阳军民们起了“铁皮人”外号的制置使衙署亲兵,这样的重装军士并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人们所以将他们视作是华丽无用的白象,大半是因为这些笨重的甲士被摆在了不合适的战场。简而言之,全身金属战甲的格斗士是伴随着充分发展的城堡设施和大量使用的火器发展起来的。尽管在真zhèng

的骑射马队和长弓硬弩面前他们虚弱的战力跟昂贵的成本完全不成正比,但在城防作战里,他们规避了速度缓慢的弱点,就能充分发挥重甲武士本身的战斗力,成为城防作战中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

看着他们有序但缓慢的冲上了马道,杨掞心中稍定,挥手让陈光带着三百游奕军赶到城壁下,和从城中冲出的数千援兵合为一股,在重甲亲兵队的引导下对占据西北角城的八都鲁军展开反击。冲在最前方的是赵葵亲自培养的两名亲兵小校,以准bèi

将的身份带领着两队亲兵小队。二人冲上角城,径直朝着正在围攻西北角楼的八都鲁军迈步冲去。几名八都鲁军手持武器前来阻截,为首一人挺起铁凿枪朝着一名准bèi

将胸口猛刺,这声势威猛的一击如果那准bèi

将没有穿着这套笨重的甲胄,一定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来闪过,但这套沉甸甸的装备拖慢了他的所有速度,即便经过几个月的训liàn

,终究也还是动作不过迅速,竟然被铁凿枪狠狠的锥在了胸前。

一声极为刺耳的金戈相击的声音之后,那准bèi

将脚步不稳,蹭蹭的朝后倒退了几步,直到后面有同袍将他撑住才勉强停止了倒退。他下意识的用手抚了抚胸口,除了大型掩心凯上被铁凿枪凿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之外,似乎身体并没有别的损伤,他大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狼牙锤就冲了上去。

那八都鲁军校从北方一直征战到南方,从未在兵刃盔甲上吃过亏,这一击居然让对方毫发无损,也是慌乱起来,将铁枪横过来想架住对手的铁锤迎面砸击,却不料另外一名准bèi

将早已经点燃了快枪的火焰筒,一团亮丽的火球直扑那八都鲁军的面门。八都鲁军眼睛被焚,当下马上惨叫着滚倒在一边。

他身后的伙伴们看见了这一幕,高涨的气势登时跌落了一大截。制置使司亲兵趁着旗开得胜的威势,一股脑的冲上了角城,重甲亲兵们仗着身上坚固的甲胄,开始在八都鲁军中横冲直撞。重甲武士之间挥舞着钝器和盾牌,大声吼叫着互相厮杀,形成了整个襄阳战役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3)

正在此时堵塞城壁两头的八都鲁军也一同溃败了下来。用人拉肩扛,宋军终于将几门竹将军运到了相持的战线前,竹将军的威力就算是三四重牛皮扎甲也一样挥洞穿。经过两三次射击,马上在八都鲁军的铁壁防线上凿出了窟窿。宋军一拥而上,将八都鲁军淹没在人数优势中。三路军马夹击之下,西北角的八都鲁军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朝着云梯后退。这时候的魏胜却趁着八都鲁军混乱的机会,寻了个空子闪身冲到云梯登城处,将一个硕大的铁壳火炮点燃了扔了下去。城下一声巨响,爆zhà

的铁火炮将牛皮洞子车炸的粉身碎骨,云梯带着几个惊慌的八都鲁军颓然倒下,同时也宣告了城壁上其余的八都鲁军已经无路可退。

刚刚投下铁火炮的魏胜,还来不及抽刀自卫,马上被一大堆愤nù

的八都鲁军包围了起来,他一边躲闪着刀枪的攻击一边大声叫道:“既然走投无路,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八都鲁军的弱点正在于此,如果是怯薛近卫,遇到这种境况大概会选择血战到底,就像是九重驿之战中绝大多数秃鲁花战士的选择一样。但八都鲁是死囚营,一旦陷入包围,立即就有生变之心。几个汉军八都鲁听了魏胜的喊叫,悄悄的来到看押众军的八都鲁军头目身边,一声发喊,刀枪齐上,那管军军官当场毙命。

“不要厮杀了!我等投降了!”“我等投降!”随着第一个人放下手中兵器,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城头的二百余八都鲁军尽皆弃下了兵刃,在这个时代里,这就代表着投降。在满城宋军的欢呼声中,蒙古军的大规模攻城再一次遭遇到了挫败。

张柔阴沉着面孔,看着最后一面蒙古战旗被一个宋军砍倒,洋洋洒洒的从城壁上飘落下来。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居然缺乏他的参与,这对于这样一位以搏杀为生命的屠夫来说,简直如同关在笼中,看着同伴们被杀戮的猛兽。若不是塔思再三严令不许他上阵。他简直有私自带着部下前去冲锋的念头。要知dào

他是河北豪族,对于管理松懈的蒙古贵族来说,有时候对于这些北方的豪强们的命令并不是如臂指使的。

塔思在一旁冷眼旁观,早就看出了张柔的不满。他用马鞭朝着汉水河上一指,平静的对张柔一指:“且先不要只顾着看城墙上的胜负,你看那是什么。”

张柔举目望去,汉水上微启波澜,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他知dào

塔思不会无故开这等玩笑,用心观察了一阵,发xiàn

北岸衰枯的芦苇丛里一只小船正在缓慢的移动。船上还绑着芦苇草作为伪装,若不是塔思点破,寻常人是绝看不出这里还埋伏着一只小船的。

“是孟璞玉的哨船!”张柔喝道:“这位老兄最擅趁夜劫营。看来今晚必然有一场好戏在等待着我军。”

塔思点点头,对张柔笑道:“那么今晚我们如何招待这些摸黑过来的客人,一切都交给你来定夺。”

正当张柔摩拳擦掌的准bèi

着迎击宋军的夜袭的时候。郑云鸣也在一片激战过后的城门关口向众人部署着夜袭的计划。

“今夜二更造饭,三更出发。陈光率领五百游奕军从东北水门乘船出去,朱胜率领五百军出西门,呼延瑀率领三百人出南门,各队都要小心谨慎,隐秘行军,不要惊动了敌人。”他神色严肃的说道:“战争可否结束,襄阳能否平安,一切决于今夜,各将务必打叠精神,认真应对!”

朱胜开口问道:“夜袭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一次夜袭的规模亦不大,针对的目标又不是蒙古人的紧要处,为何大将反而如此重视?”他在将一级的官佐中年齿最长,性格又是老成持重。所以这个问题让他来问最是合适不过。

郑云鸣不答,只是继xù

说道:“敌军阵中名将汇集,我军屡次夜袭,敌人怎么会不加防备?此次出击定要快准狠,隐蔽行动,快速袭击,一击即走。遇到敌人的反击也不要惊慌,以老兵在后,队伍慢慢后撤脱离战线”

他终不肯详谈这次出击为什么能决定战争的去向,只是反复提醒众人要小心敌人的反击。除了白翊杰、王登、杨掞等少数几个知dào

通盘计划的人,其他的人只是隐隐约约的猜到了郑云鸣的想法。

“都赶紧回去准bèi

吧!”郑云鸣将手中的图卷一收,对众人拱手说道:“成败只在这一举,我替襄阳三十万军民拜托诸位了!”

他竟然如此郑重的行礼,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拱手承诺,然后各自散去。

城门口处除了往来奔忙的军兵之外,就只剩下郑云鸣和陆葛王杨白五个人,郑云鸣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刘整处通了消息没有?”

王登上前答道:“已经派出使者偷偷出城告知了,想来十有八九会得到消息。”

郑云鸣又问道:“孟帅处可有消息?”

“今早用窥镜观察,他营中已经用旗语通传,今夜三更一齐举发,绝无失信。”

看起来一切都已经准bèi

停当,但郑云鸣心中隐隐不安。他的这个计划完全和孙武子的方针不相合。孙子主张用兵不能犯险,也不能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判断敌人的情势。但郑云鸣对这次作战的计划几乎全建立在一个不可能马上查实的假设上,如果这个假设最终证明是错误的,那今晚将要付出的牺牲将会毫无意义,只能打击城中军民的士气。

但他仍然要选择赌上一把,就绝不会有半途而废的念头。他信奉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句军事格言:“错误的计划好过半途而废的计划。”计划一旦启动,指挥官的任务就只剩下排除万难将它贯彻到底,半途夭折的行动比起因为贯彻到底而失败的行动对战略的损害要大的多。

何况大多数将军多少都有些赌博的情节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层。任你是如何谨慎保守、准bèi

万全,一旦将部队投入沙场,就是一场规模浩大的赌博。在每一个真zhèng

投入战场的将军内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筹码一次次的推上命运的赌桌,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在堆上筹码之前多准bèi

推敲,尽量增加几分胜算而已。

对于郑云鸣来说,这是一场绝对值得的赌博,若是输掉,不会动摇襄阳的基本,若是赢了,蒙古人的这次大举南征到此为止。京湖将至少赢来一年的喘息时间,这对于郑云鸣、对于京湖地区、对整个大宋来说,都是在酷热的沙漠之旅中的一泓清泉。

他就如同那些疲惫的旅人一样,准bèi

用自己的全心全意来博取这一年的救命时光。即便要为此牺牲数千部伍手足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俗语说慈不掌兵,只有真zhèng

带过兵的人才会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道理,不能跟士卒们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将他们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将他们的惶恐当做自己的惶恐,就不能真zhèng

有效的管理军伍。那些拿着剑身后站着督战队,不顾手下军兵性命只顾夺取战功的将军们,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zhèng

的掌军者。

当郑云鸣踏上北门城楼的时候,他看见赵制置使站在城楼前,城头并没有增添新的灯火来引发蒙古人的注意。但城上的火把已经足够照亮城墙附近的区域,这是为了防备敌军夜袭所准bèi

的必要措施。赵葵站立在起伏的碟口前,长长的背影随着火光不停的晃动着。众人在后安静的侍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每当大战之前,制置使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听到身后清晰的脚步声,赵制置使转过身来接受郑云鸣参拜,等郑云鸣站到下首位置,方才开口问道:“一切准bèi

停当了?”

“三更开始行动。”郑云鸣上前一步,离制置使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说道:“特别攻击队也已经编列完毕,正守在南门准bèi

出击。”

“我一生中,除了扬州和在唐州等几次极为特殊的机遇,从来没有实行过这样犯险的计策。”赵制置使严肃的面目,让郑云鸣知dào

他并不是在说笑:“当年对付李全的时候,战斗足以比得上现在。李某人以二十万大军围困扬州,号称百万,战船如云,连营数十里。朝廷也动用了十五六万兵力,在扬州城内城外和李全匪类激战。那时候我军每每以强兵出西门,弱兵出东门,敌人每每在东门获胜,而败于西门。那日李全亲率数千兵来争夺东门,自称这一次要一举攻破东门,生擒赵某。我却与兄长商议,故yì

将两军旗帜调换,以弱兵去西门,以选锋和虎翼两军打着弱兵的旗号出东门,李全果然中计,亲自率领数十名心腹冲突我军。一旦接战才发xiàn

势头不对,仓皇撤走的时候走错了路,以致为我军所杀。”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4)

“今日之用计,可谓与那时候相似。”

今夜所用的计策,的确与当年赵氏兄弟在扬州所用的强示以弱的计策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但城外的十余万胡人大军的威势可不是李全能比的。在山东李全十余万大军挡不住两万蒙古骑兵的驰突,被人直逼城下而投降。今日城外尽是蒙古军的精锐,再使用和当年相近的兵力想要以武力击退铁骑军团难似登天。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的夜间袭击才有了非凡的意义,

郑云鸣和赵葵在城头等待出击时刻到来的时候。张柔所部易州披甲军百户巩彦辉,正带着几十个部下悄悄的潜伏在汉水南岸的草丛中。在一里余的汉水河岸边,埋伏着几百名精锐的易州战士,率领他们的是张柔心腹参军总管何伯祥。和城头的宋军一样,他们也在焦急的等待着,所不同的是他们等待的是从下游偷渡而来的孟珙的夜袭队伍。

何伯祥跟随张柔多年,从一个粗陋无文的一勇之夫成长为深通兵法的狡诈将领,他明白在伏击战中兵力的多寡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关键是要让敌人在最不能有效抵抗的时候发起突然袭击。

“把你们手里的大枪都给我放低些!把身子藏到草丛里去!”他对参加伏击的兵士们大声训斥道:“孟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搞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一回咱们好好给他们个教xùn

。等这群鼠辈上了岸,先不要着急鼓噪,放他们的先头过去,等他们的队伍行进到一半,你们突然杀出来,给我把他们截断为两截,然后狠狠的打!”

夜色中的汉水两岸被微风吹拂着,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投映在河面上闪起粼粼波光,谁又知dào

这诗一般的场景中正暗中埋伏着无数杀机呢?

郑云鸣举着窥镜眺望汉水,以前未有望远镜这件工具的时候,能够在夜晚模糊的看见汉水上动静的只有拥有夜眼这项特殊技能的人。在荆楚军中,也只有陆循之陆夫子一人能够做到而已。

但窥镜下发到统领至正将之后,但凡目力较好之人,皆能在有月色的时候,远远的看清江面上的大致情形。官府配置的斥候们,更是灵活运用这种新锐的侦查工具,迅速在城楼和哨塔上建立了侦查效果翻倍的瞭望哨。几天之内,大宋的瞭望哨“候望远近,侦候情伪,贼营巨细万一无漏,虽单人独骑,远在数里,亦能详查。”这种观察器具的便利,赵葵尤其爱不释手,自试用过之后,他马上像郑云鸣索要了十具,发给几名心腹将校和幕僚使用。并且督促郑云鸣在战争结束之后马上赶制二百具,作为上呈官家的贡物,然后由朝廷分拨给各大边区主帅使用。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放下窥镜斜眼看了赵葵一言,这位制置使混不知这黄铜小圆筒的成本有多么高昂。光是为了得出镜片的合适弧度,就不惜工本的雇佣了一百七名匠人日夜不停的赶工,试验了各种弧度的镜片,然后择取最优者。光学玻璃的成本更加不必明言,以至于郑云鸣有时候怀疑自己贵为一万大军的统帅兼负转运司实权的人,是不是能够吃下刘廷美全部的产量。当然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早先定下的,窥镜也的确是京湖防务急需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刘廷美如此热衷这种暴利的产品,竟然售卖了自己的田庄来募集资金,在江南的岳阳和鄂州开设了好几处玻璃工坊专门制造光学玻璃。

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总会有人因此发家致富,但郑云鸣隐隐觉得自己的各种举动似乎在催生着中华历史上第一批成熟模式的工商业巨头,自然,这种巨头的规模暂时动摇不了大宋社会任何一个方面,别说是临安城中的皇亲贵戚,就算是给勋贵世家提供鸡鸭猪羊、珍奇宝货的商人们,拿出任何一家来也足以将刘廷美和曹文琦这样的边区土豪比下去。但郑云鸣提供给京湖豪强们的是一种全新的思路,并不要依靠跟官府打点关系或者凭借金银和田地致富,只要善用工匠的创新精神,在技术上有所突pò

并且形成垄断,赚钱的速度要快的多。他们一旦获得了这种动力,虽然现在还很弱小,总归有一天,将会成长为朝廷无法忽视的力量。

但这些大半都要等到战后再去慢慢思考对策了,当务之急是先逐退这些斗志依然不减的胡虏。

汉江中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船影,郑云鸣侧身看了一下香炉,大抵是三更时分。

“孟璞玉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赵葵放下窥镜,对众人说道:“我军也出击!”

襄阳的水旱城门一齐打开,吊桥吱呀吱呀的放了下来,前番激战的胜利,使得敌人不敢逼迫城壁太近。一旦抵近城墙就会遭到投石机和将军炮的轰击,这样宋军的敢死队再也不必像金国人那样必须缒城而下。而是堂堂正正的开门出击了。

千余名弓弩手、枪杖手和刀盾手顺着开启的一道门缝鱼贯而出,个个口中衔枚,静寂无声的潜入夜暗之中。不过他们并不是今夜舞台的主角。

在南门上,白翊杰仔仔细细的将将要出征的马队检查了一遍,出击的骑兵一共五百名,其中包括了荆楚军自己的心头肉背嵬骑兵一百二十名,选锋踏白二军各自出动一百八十名,还有制置使自己的亲卫使臣二十名,可谓是集中了整个襄阳守军的精华之所在。

郑云鸣,乃至赵葵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出动五百名骑兵,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送两辆轻车到达万山山顶而已。这两辆轻车原本是郑云鸣为了开发野战用火炮而秘密开发的移动炮架。这也是不曾规范的荆楚军技术开发项目中的一个,炮架由大车改装而来,大量运用了金属构件,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强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减轻重量,要让炮车跟得上一般步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跟得上骑兵的行军速度,这样的技术并非现在的车辆所具备。郑云鸣最早使用的那种两轮战车更不必说,不用说人力推挽的两轮车的速度缓慢,根本不可能和飘忽不定的骑兵周旋。就说是铜将军和竹将军的后坐力相比也是天壤之别。竹将军可以打抓钉抓地就地发射的,铜将军照此办理整个战车非得散架不可。故而必须新研制一种可以用驮马拖曳的新式炮车用来安放铜将军和铁将军,这种炮车除了足够轻便和坚固之外,还要有可拆卸的木制桩脚用于吸收铜将军的后坐力。襄阳的木匠们对自己的新作品极为满yì

,甚至为这种新式两轮车起了个“千里车”的美名。

然而如此精心打造出的十辆新式炮架,就被郑云鸣抽走了两辆。每辆炮架用三马牵引,上面搭载的东西用毡布小心的遮盖起来。这两辆车马就是用整个五百骑兵护送的贵重物资。换言之,能否退去城外十余万雄兵,也只着落在这两辆车马上。

“出城之后,间道潜行,记住,时间就是生命,若不能赶在天明之前将这两车送上万山,等敌军骑兵发xiàn

你们,大事休矣。”白翊杰一脸凝重的嘱咐着。

身着蒙古百户服色,只左臂用白麻布扎起以为标记的魏祖圭是这一次奇兵出击的主将,原来的意思,郑云鸣想用朱胜以骑兵指挥者的身份来率领这一支骑兵队。但赵葵亲下命令,派魏祖圭以制置使司直辖统领的名义带领这一支特别攻击队。显然,除了考lǜ

到魏祖圭的戎马经验远较书生出身的朱胜丰富之外,制置使司未尝没有培养心腹将才来摆脱对荆楚军的依赖的意味。

“某谨记了。”魏祖圭抱拳应诺,又说道:“官人的这个东西第一次上战场,不要给兄弟们临阵瞎火才是最重yào

的。”

白翊杰笑道:“虽然在双井十发九燃,依然不足以打消魏统领的疑虑么?”

“在试验场是一回事,在战场是另一回事。”魏祖圭苦笑道:“到时候我只希望孩儿们还会记得点燃火把好好的打火。郑官人如此热衷贸然将新兵器投入战场,对于作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白翊杰认真的说道:“此事官人已经在反省,但今次的任务,不用这个东西实难成事。请统领一定要小心使用。”

魏祖圭道了一声是,对众人高声喝道:“全体上马,准bèi

出击!”

五百骑士脚踏马镫,纵身上马,五百人俱都是蒙古军的装束,魏胜和韩锋各自举着一面蒙古军的旗帜在队伍最前列。骑兵们从南门静悄悄的出发,所有的坐骑都摘去铃铛,马蹄上裹上稻草,径直奔着南方而去。白翊杰目送最后一名骑兵消失在夜色里,才吩咐关上城门,自己径直来到制置使和郑云鸣所在的西门城楼上。这个时候远方已经是一片火光声和喊杀声。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1)

夜色中的汉水两岸被微风吹拂着,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投映在河面上闪起粼粼波光,谁又知dào

这诗一般的场景中正暗中埋伏着无数杀机呢?

郑云鸣举着窥镜眺望汉水,以前未有望远镜这件工具的时候,能够在夜晚模糊的看见汉水上动静的只有拥有夜眼这项特殊技能的人。在荆楚军中,也只有陆循之陆夫子一人能够做到而已。

但窥镜下发到统领至正将之后,但凡目力较好之人,皆能在有月色的时候,远远的看清江面上的大致情形。官府配置的斥候们,更是灵活运用这种新锐的侦查工具,迅速在城楼和哨塔上建立了侦查效果翻倍的瞭望哨。几天之内,大宋的瞭望哨“候望远近,侦候情伪,贼营巨细万一无漏,虽单人独骑,远在数里,亦能详查。”这种观察器具的便利,赵葵尤其爱不释手,自试用过之后,他马上像郑云鸣索要了十具,发给几名心腹将校和幕僚使用。并且督促郑云鸣在战争结束之后马上赶制二百具,作为上呈官家的贡物,然后由朝廷分拨给各大边区主帅使用。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放下窥镜斜眼看了赵葵一言,这位制置使混不知这黄铜小圆筒的成本有多么高昂。光是为了得出镜片的合适弧度,就不惜工本的雇佣了一百七名匠人日夜不停的赶工,试验了各种弧度的镜片,然后择取最优者。光学玻璃的成本更加不必明言,以至于郑云鸣有时候怀疑自己贵为一万大军的统帅兼负转运司实权的人,是不是能够吃下刘廷美全部的产量。当然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早先定下的,窥镜也的确是京湖防务急需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刘廷美如此热衷这种暴利的产品,竟然售卖了自己的田庄来募集资金,在江南的岳阳和鄂州开设了好几处玻璃工坊专门制造光学玻璃。

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总会有人因此发家致富,但郑云鸣隐隐觉得自己的各种举动似乎在催生着中华历史上第一批成熟模式的工商业巨头,自然,这种巨头的规模暂时动摇不了大宋社会任何一个方面,别说是临安城中的皇亲贵戚,就算是给勋贵世家提供鸡鸭猪羊、珍奇宝货的商人们,拿出任何一家来也足以将刘廷美和曹文琦这样的边区土豪比下去。但郑云鸣提供给京湖豪强们的是一种全新的思路,并不要依靠跟官府打点关系或者凭借金银和田地致富,只要善用工匠的创新精神,在技术上有所突pò

并且形成垄断,赚钱的速度要快的多。他们一旦获得了这种动力,虽然现在还很弱小,总归有一天,将会成长为朝廷无法忽视的力量。

但这些大半都要等到战后再去慢慢思考对策了,当务之急是先逐退这些斗志依然不减的胡虏。

汉江中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船影,郑云鸣侧身看了一下香炉,大抵是三更时分。

“孟璞玉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赵葵放下窥镜,对众人说道:“我军也出击!”

襄阳的水旱城门一齐打开,吊桥吱呀吱呀的放了下来,前番激战的胜利,使得敌人不敢逼迫城壁太近。一旦抵近城墙就会遭到投石机和将军炮的轰击,这样宋军的敢死队再也不必像金国人那样必须缒城而下。而是堂堂正正的开门出击了。

千余名弓弩手、枪杖手和刀盾手顺着开启的一道门缝鱼贯而出,个个口中衔枚,静寂无声的潜入夜暗之中。不过他们并不是今夜舞台的主角。

在南门上,白翊杰仔仔细细的将将要出征的马队检查了一遍,出击的骑兵一共五百名,其中包括了荆楚军自己的心头肉背嵬骑兵一百二十名,选锋踏白二军各自出动一百八十名,还有制置使自己的亲卫使臣二十名,可谓是集中了整个襄阳守军的精华之所在。

郑云鸣,乃至赵葵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出动五百名骑兵,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送两辆轻车到达万山山顶而已。这两辆轻车原本是郑云鸣为了开发野战用火炮而秘密开发的移动炮架。这也是不曾规范的荆楚军技术开发项目中的一个,炮架由大车改装而来,大量运用了金属构件,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强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减轻重量,要让炮车跟得上一般步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跟得上骑兵的行军速度,这样的技术并非现在的车辆所具备。郑云鸣最早使用的那种两轮战车更不必说,不用说人力推挽的两轮车的速度缓慢,根本不可能和飘忽不定的骑兵周旋。就说是铜将军和竹将军的后坐力相比也是天壤之别。竹将军可以打抓钉抓地就地发射的,铜将军照此办理整个战车非得散架不可。故而必须新研制一种可以用驮马拖曳的新式炮车用来安放铜将军和铁将军,这种炮车除了足够轻便和坚固之外,还要有可拆卸的木制桩脚用于吸收铜将军的后坐力。襄阳的木匠们对自己的新作品极为满yì

,甚至为这种新式两轮车起了个“千里车”的美名。

然而如此精心打造出的十辆新式炮架,就被郑云鸣抽走了两辆。每辆炮架用三马牵引,上面搭载的东西用毡布小心的遮盖起来。这两辆车马就是用整个五百骑兵护送的贵重物资。换言之,能否退去城外十余万雄兵,也只着落在这两辆车马上。

“出城之后,间道潜行,记住,时间就是生命,若不能赶在天明之前将这两车送上万山,等敌军骑兵发xiàn

你们,大事休矣。”白翊杰一脸凝重的嘱咐着。

身着蒙古百户服色,只左臂用白麻布扎起以为标记的魏祖圭是这一次奇兵出击的主将,原来的意思,郑云鸣想用朱胜以骑兵指挥者的身份来率领这一支骑兵队。但赵葵亲下命令,派魏祖圭以制置使司直辖统领的名义带领这一支特别攻击队。显然,除了考lǜ

到魏祖圭的戎马经验远较书生出身的朱胜丰富之外,制置使司未尝没有培养心腹将才来摆脱对荆楚军的依赖的意味。

“某谨记了。”魏祖圭抱拳应诺,又说道:“官人的这个东西第一次上战场,不要给兄弟们临阵瞎火才是最重yào

的。”

白翊杰笑道:“虽然在双井十发九燃,依然不足以打消魏统领的疑虑么?”

“在试验场是一回事,在战场是另一回事。”魏祖圭苦笑道:“到时候我只希望孩儿们还会记得点燃火把好好的打火。郑官人如此热衷贸然将新兵器投入战场,对于作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白翊杰认真的说道:“此事官人已经在反省,但今次的任务,不用这个东西实难成事。请统领一定要小心使用。”

魏祖圭道了一声是,对众人高声喝道:“全体上马,准bèi

出击!”

五百骑士脚踏马镫,纵身上马,五百人俱都是蒙古军的装束,魏胜和韩锋各自举着一面蒙古军的旗帜在队伍最前列。骑兵们从南门静悄悄的出发,所有的坐骑都摘去铃铛,马蹄上裹上稻草,径直奔着南方而去。白翊杰目送最后一名骑兵消失在夜色里,才吩咐关上城门,自己径直来到制置使和郑云鸣所在的西门城楼上。这个时候远方已经是一片火光声和喊杀声。

郑云鸣看见军师上城来,知dào

负责特殊袭击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前面的佯攻队伍始终还是动手的早了些。”

“不对,”白翊杰光是远远的听见喊杀声就知dào

有问题。通常的夜袭,在厮杀声里还伴着敌人因为混乱产生的喧杂,惊慌的呼叫和告警,纷杂繁乱的脚步。这才是正常的袭击,而远远的只听见叫骂、刀枪碰撞、火炮的爆zhà

声,显然很不正常。

他抬头望去,火光闪耀,厮杀传来的地点,正是汉水河岸。

“孟璞玉的人被埋伏了。”郑云鸣恍然大悟,叫道:“要不我们组织一支人马前去救援?”

白翊杰叹道:“已经晚了,胡人显然是预料到了孟帅的人要来偷袭,预先设下了埋伏,就算此时从城中派出救兵也已经晚了。不过孟帅明白这一次行动的性质,对敌人的伏击至少会有所准bèi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孟帅临机的调度,或许襄阳的夜袭队发动进攻之后,对他们的压力会有所缓解。”

事实也只能如此,任郑云鸣如何跺脚焦急,孟珙的这一路江上奇袭的人马已经落入了敌军的陷阱中,贸然去救,只会让救兵一同受害而已。

在城上焦急的不止只有郑云鸣而已。在汉水北岸,樊城城头的秦武举目眺望,一眼就知dào

孟珙的夜袭失败了。

郑云鸣派人给樊城和孟珙大营都送过蜡丸,但派到樊城去的使者始终没有能找到突pò

封锁到达樊城的机会,故而樊城对这一次行动的细节一无所知。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2)

听到瞭望哨奏报匆匆上城查看的秦武,认为这是一次郑云鸣依照惯例发动的夜袭,他困守樊城太久,襄阳城中的主力动作他只能通过简单的旗语和自行观察战场上的形势来了解。当他发xiàn

孟珙展开夜袭的时候,只是误以为这是孟珙试图打破襄阳围困的一次尝试。但显然敌人已经识破了这个图谋。接下来的战局不问可知。

“蒙古人中尽有熟知兵法之辈。孟珙自以为是当世一流名将,却不想吃了这么个闷亏。”对于毕资伦来说,孟珙是跟塔察儿一起毁灭金国朝廷的国敌,就算是身在宋军营中,他也曾经策划过几个趁机刺杀孟珙的计划,但显然这位行伍出身的参军并没有多少搞阴谋诡计的才华,不久计划就露了行藏而被秦武果duàn

制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发飙讥讽友军的这位名将的言论。

“孟珙自己心中有数。”虽然在宋军中的时候并不算长,但同为对战争有着异乎寻常嗅觉的人,秦武明白孟珙的本事一定不会限于坐看自己的夜袭队被消灭。何况今夜月色不够,战场昏暗,就算坐视夜袭队全军覆没,也不能冒着丢失樊城的危险轻易出击。

但明显有人不这么想。秦武和毕资伦站在城上看了没有多久,就看着王子秋一身戎装兴奋的冲上城来,对秦武拱手喝道:“下游的军队开始夜袭了,请让我带五十人缒城而下,配合夜袭军马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秦武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准。”

王子秋发了急,上前一步说道:“这些天鞑子围困樊城日益紧密,咱们再没有出城偷袭的机会。今日好不容易下游援军发动了夜袭,对樊城的围困必然松懈,现在不趁机出去干一票,将来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但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樊城!“秦武高声喝道:“在樊城解围之前我绝不会浪费一个兵力只为了夺取战功!”

王子秋忍住了气,躬身施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

不久有巡城官来报:“王子秋带着三十余人自缒城下去了!”

秦武狠狠在砖墙上一拍:“这个小混蛋完全视军令为儿戏,等他有命回来,看我不砍了他额脑袋以明军法!”

毕资伦却担心未来的事业损失了一员年轻的骨干,说道:“要不我亲自下城去追他回来。”

“您去也没用,这小贼头性子执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您是大将,堂堂之阵惯了,不习惯这种摸黑的勾当。”秦武笑道:“这样的天气,这样混乱的局面,王子秋是不会吃亏的,夺得不了战功,也不会吃亏,虽然轻出浪战是蠢汉的做法,但今晚的局面正是他大展长才的时候。”

他朝着汉水南岸喊杀声四起的战场指了指:“今夜只能坐看孟珙吃一回败仗了。”

王子秋带着本部三十多人缒城而下,沿着蒙古军最不防备的西侧一路绕道来到汉水北岸,这里尽有看管不严的蒙古军押下的渔船,王子秋冲上船去一刀送管船的蒙古兵去沉了汉水,用刀逼住船夫,三十余人搭乘一艘较大的夹板船直奔南岸而来。

南岸的战场一片混乱,张柔的伏兵等待宋兵半过之时,一举杀出,将宋军截为数段,孟珙部下猝不及防,只能各自为战,其中前队被敌军围困数重,数百人被擒,后队被张柔所部长枪兵士冲击,许多人落入了汉水。只有中队数百人在小将陈英瑞的率领下仍然在殊死搏战。在汉水上,孟珙也派出援军企图将岸上的部队解救出来,但岸上蒙古军兵密集,盲目上岸只是徒增伤亡而已,想要发弓箭火铳支援,岸上敌我莫辨,昏暗中灯火点点,如何分辨的清楚目标。

蒙古军四下呐喊,哨笛齐鸣,四下奔陈英瑞和数百宋军合围过来,陈英瑞挥舞双刀左冲右杀,终究抵敌不过敌人越来越多,宋军的阵型被压得越来越紧凑,几乎无法展开有效反击,被歼灭也只是瞬间的事情。

突然之间,西侧的蒙古军背后点火发喊,蒙古军开始骚动起来,不一会,只见一个全身甲胄的宋将挥舞着铁锥枪从蒙古军背后直杀了出来,那小将武艺不凡,每一枪铁枪挥舞,必然有一名蒙古兵血溅五步,张柔的部下见他骁勇,又不敢退向势若疯虎的陈英瑞一边,只得纷纷退让到两边。

小将带着自己的部下一直冲到陈英瑞近前,喝道:“狗日的还剩多少人?拿得动刀枪的话,随小爷一起杀出去罢!”

陈英瑞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月色昏暗中王子秋只顾厮杀,并没有注意到这红袍将军竟然就是陈英瑞,老实说,他根本没有记住陈英瑞是谁。他将铁锥枪横在手中,上下打量了陈英瑞两眼,疑惑的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冤家路窄?”

陈英瑞气的好些没笑出声来,也不去理会他,大声说道:“汉水的道路都被蒙古鞑子堵死了,要想活命,除非向南。”他话音刚落,南面的原野上喊声大作,熊熊火光一处接着一处燃了起来。从襄阳出发的奇袭队终于开始袭击了。

张柔虽然针对汉水上来的偷袭者准bèi

充分,但蒙古军里不曾提防的将领也大有人在。蒙古人治军虽然严谨,那是在掌控国人骑兵的基础上,对于汉地万户和女真万户管理的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虽然孟珙一路兵败,郑云鸣派出三路奇兵却俱都偷袭成功,在蒙古人的阵营中造成了混乱。汉水岸边的蒙古兵们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幕,本营的骚乱让他们顿时手足无措。趁着这个机会,陈英瑞和王子秋带着残兵败将朝着南面狼狈而逃。

郑云鸣和赵葵远远的眺望着远方的敌营。夜袭的目的是尽量制造敌军的混乱,从而拖延蒙古人反应的时间,让特攻支队趁机溜过蒙古人的重重封锁抵达万山。所以杨掞将部队分散为五十人一队的小队,小队一队队的冲入敌营四处放火嚎叫,造成极大的声势。这也进一步的加剧了蒙古军营的混乱,郑云鸣用窥镜远远的望去,大营中战马的黑影四下奔走宛如飞速斗转的走马灯片上的剪影一样,时不时的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号角声和鸣镝,这等混乱之下,没有将领的清晰口令,光凭着简单的胡笳和鸣镝,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这跟当初在沙漠上遇到敌袭一声唿哨就带着几百族人转移可全然不同。跟在干旱的西域之地大军团遭到敌军袭击也不一样。在这山重水复之地,精于偷袭的敌军步兵的突然进攻难免使大军造成短暂的混乱。

“也不知dào

做这么一场戏能不能遮掩住特别攻击队的踪迹,若是他们被胡虏发xiàn

了行藏,万事皆休,咱们只得另外想办法了。”郑云鸣喜爱担忧的性格,经常让赵葵和白翊杰头疼不已。即便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赌上一把,也常常会显得忧心不已。

正在郑云鸣担心的时候,宋军的骑兵正在沿着南山山麓在山影中隐秘而行。宋军步军每战必出的结果,给蒙古人造成了一种错觉,但凡出现的骑兵一定是自己人,而步兵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在夜暗的混乱中骑兵们各自为战的应付着突然出现的夜袭者,谁也来不及辨别这五百蒙古服装的骑兵的真假。

一路上他们几乎很少遇到查问就顺利的抵达了万山脚下,万山堡垒被攻克之后,塔思命令夹谷留启的一个女真百人队驻守在这里,蒙古骑兵不惯山坡,所以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简单的侧翼掩护而已。老实讲,就连塔思对万山也没有多加重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万山堡垒几乎相当于嵌入蒙古营地的右翼,没有宋军能够深入到这里,即便他们深入到万山又能干些什么?曲出的中军大帐不但有铁车伏路连环,还有精锐的怯薛卫士把守,宋军即使出动五六千人直接攻击中军帐也未必能够突pò

,而他们一旦发起攻击,马上就会招来来自北东西三面的上万蒙古精锐骑兵的围攻。就算能打上一两个回合,下场也不过是全部被歼灭而已。

明知是自寻死路的下场,那个郑狐狸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部署么?

魏祖圭带着骑兵朝万山上快速前进,很快就到达了堡垒。城上的守军晃动着火把,竭力想要辨明城堡外这些人的来路,但月色昏暗如此,他们只能影影绰绰的看清楚这数百敌兵的轮廓而已,如何能够详查敌情?

城头一人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魏祖圭一听他浓浓的女真口音,当即了然,他抬头用女真话答道:“夹谷万户让我等前来协助一同把守此城堡,速速开城让我们进去!”

他的女真话竟是如此纯熟,以至于那女真守将完全没有起戒备之心。他断然料不到南朝军中还有如此精通女真语言的人存zài

,于是不存疑惑,马上下令打开城堡。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3)

片刻激烈短暂的交锋之后,除了十余名悍勇顽抗之徒被格杀之外,上百女真兵个个被擒。

魏祖圭下令将其全部关押在城堡的内间。旋即喝道:“马上架起支架,时间不等人,等天明之前要做好一切准bèi

!”

骑兵们纷纷下马,开始卸下驮马所运载的木条等材料,他们小心的点起火把,在黑夜里搭建起架子来。既要行动迅速,又要尽量隐蔽不让山下的蒙古大营察觉到山上的异常。这几乎是在刀锋上进行的舞蹈。就在蒙古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一个长长的木架子搭建了起来,架子头的方向,直指向曲出所在的中军穹庐。

“但未必知dào

曲出本人一定在穹庐里啊。”魏胜一面扎着架子一面跟父亲抱怨着。

“主人说了,这东西的精度太低了,想要靠它来取曲出的性命的几率小的可怜。”韩锋解释道:“他要的也不是真zhèng

要让曲出受到损伤,只要这几个能打进中军营垒就是胜利。”

工程悄悄的进行着,虽然众人用尽快的速度搭建着,仍旧还是花费了许多时间,在天明之前终于完工。

“汝二人带着队伍下山去吧,按照计划去橐驼岭跟刘整汇合。”魏祖圭说道:“点放这件事情,一人足矣。”

魏胜应道:“统领身带指挥众军之责,这五百弟兄还需yào

统领将他们活着带回襄阳去。点放这件事情,不可能由统领来干。”

等到天明的时候,一旦举发,留后最后负责点放的人几乎不可能逃脱,必然会被蒙古大军一重重的包围起来,能够活着突围的机会可谓万中无一。这件事情,魏胜当然不可能让父亲自己来做。

韩锋也说道:“请统领放心,我也留下便是,凭我二人两匹马,两张弓,胡人虽有十万,也拦不住我二人。”

他少年人好说豪言壮语,魏祖圭却不可能当真,他沉声说道:“你们今后的日子还长,还有光辉的岁月在等待着”

韩锋笑了起来,他对魏祖圭说道:“主人最不赞同这句话,他经常对我说:‘战场上瞬间夺人性命,休说年轻人日子还长的话,要知dào

不论老兵还是小将,每个人都可能被下一刀取了性命。要建功立业,不必等待明日,男儿大丈夫,要立功劳只在今朝!”

他将铁鞭往掌中一横,说道:“请统领放手让我们去建功立业吧!”

他这句话说得热血沸腾,让魏祖圭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当年的魏祖圭何尝不是无权无势没有靠山,单凭着掌中一杆铁枪,一身绝伦武艺在军伍中一步一步的唐初一条路来。今日到了让年轻人们大显威风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与汝二人兵马了,在这等局面下,多给人马反而是负累。”魏祖圭紧紧的抓住两位少年的臂膀:“一定要活着回来,这是命令!”

他转身喝道:“全都上马,除了韩锋魏胜二人,其他人火速撤tuì

!”

对于城外的蒙古军来说,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在夜袭的折腾之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打个盹儿阳光就已经将天际染成一片金红色,朝阳如鸡卵一般从东方跃起,刺破了昨夜稀薄的云霭,绽放出万道霞光。

对于城头的襄阳城一众文武官员来说,这一夜剩余的时光却是漫长的像经过了数十年一样。郑云鸣手扶着碟口不停张望,吴潜背着双手,肥胖的身子在制置使面前晃来晃去,赵葵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制置使身边的人都知dào

,制置使心神不定的时候才会不停的用左手抓紧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发泄。

只有白翊杰最为淡定,虽然他一生的宗旨是小心谨慎,但是这一回完全不值得担心。他和郑云鸣的想法不同,如果曲出真的身体糟糕到已经不能理事,那就算不搞这一幕,蒙古军一样只能及早抽身北归。这一次行动的成败,不过是在天平上为宋朝多增加一分胜算而已。

他望着阳光渐渐布满远方的蒙古军大营,郑云鸣和赵制置使已经开始在雉堞边上举起窥镜张望。杨掞面无表情的说道:“他们最好能够成功,也不枉昨日出城折损的兵将们。”显然昨日夜袭的战果并不丰硕,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王登也是面色焦急,迈步来到郑云鸣身侧问道:“为什么那边还不动手?”

连素来沉稳的王景宋都有些坐不住了,郑云鸣只有庆幸葛怀被派去巡城了,要是这位活蹦乱跳的老神仙在,早就吵吵嚷嚷起来了。

既然已经派出了军马,就应该信任在第一线的将士,郑云鸣掌军的时候给自己定下来铁则,除非发xiàn

战略上的突变,不然在前方战役的部分,尽皆交给前方的指挥者决定。这是这个时代最正确的选择,大宋立国三百年,用无数的反面事例证明了郑云鸣的这个理论。

只有这一刻呆在万山堡垒里的偷袭者,才能决定发动袭击的最佳时刻。

突然之前,在蒙古军连营的南面的小山头上,几道烟柱腾空而起,几团火光拖着长长的烟迹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在霞光的映衬下飞坠入蒙古军的大营中。

城头上一片欢呼之声,郑云鸣将窥镜的视野挪到蒙古军的中心地带,四发中的三发虽然距离中军穹庐较远,但凭借窥镜之功隐约可以看到还是有一发落在了中军的大帐附近。

关于大型火箭的想法,郑云鸣从在临安就学的时候就一直有。虽然在另一个位面上使用火箭作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利器通常不会奏效,但不可否认的是火箭被普遍应用在火器时代的各个角落。但火箭的开发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一直到含火硝成分较多的火炮发射药初步定型之后,他才有开始研究火箭的基础。

对于这些从未知dào

过火药还可以作为推进剂发射的工匠们来说,也许最难的是为他们讲解火药火箭的基本原理以及让他们自我摸索出制造原始火箭原型的最初试验。光是为了定下火箭的名称郑云鸣就大费脑筋,今人所谓的火箭,是用火点燃箭头的可燃物以弓弩发射的引火器。郑云鸣试图将名称改为药箭,但那也是用于代指箭头涂有毒药的毒箭。最后郑云鸣几乎要准bèi

使用神机箭来称呼这种火药推进的新武器了,反正神机二字在未来也是广泛用于火器上的。最后还是决定使用火药火箭这个中庸的名称。

有了最初的原理说明,对火药的性能已经初步了解的工匠们的研究进度快的让人觉得有些吃惊,他们很快就拿出了三种火药火箭的方案,一种是直接将推进喷筒绑在毛翎羽箭上做助推之用,这种改进的箭矢虽然精度差的离谱,射程倒是远了许多。一种是仿风筝样式,在万人敌上绑纸质双翼,下接火筒,一旦点发,四个推进火筒带着万人敌直冲敌营。最后一种是直接将铁火炮安放在推进火筒头部,装在木架槽中,用木架发射,可以校正方向远近。

但问题在于铁火炮的重量,一般的火药喷筒根本带不起这种重量。但这难不倒智慧的京湖工匠们,他们用竹篾条编成框架,用黄泥封纸作为外壳,在中间填充爆zhà

药和铁钉、铅子。这样的火药火箭制作了五斤弹头、三斤弹头和十斤弹头的三种型号。最远可以攻击千步之外的目标。

当他们自豪的将这种火箭展示给荆鄂副都统看时,见到的是一副不满的面孔。

“最远只能达千步?”郑云鸣摇头叹道:“远远不够!去吧,不管花多少钱,我要的是弹头二十五斤,能射三千步的大型火药箭!”

而今他终于得以在窥镜中一览自己的火箭在战场上的真实效果。四枚火箭中的一枚击中了蒙古军的草料库,随着军队规模的扩大,大军附近的草场已经不能满足军队饲养战马的需yào

,尤其是隆冬缺乏草料的时候。军中更是广蓄草料,毕竟蒙古马一样需yào

食物。火箭落入干草堆中马上引起熊熊火焰,一个连着一个的干草堆燃了起来,附近的蒙古军都忙不迭的赶去救火,反而将急于出营扑向万山山头的兵马堵住了去路。

另一发火箭偏离目标离谱,直接落入了沿江的船队中,巨大的爆zhà

将两艘靠在一起的渔舟当场炸碎。其余船只不知袭击从何而来,纷纷起锚朝江北逃去。又有一枚落入前军营地,将几个蒙古包烧的精光。

但郑云鸣和襄阳城头的文武官员们关心的只是那枚幸运的落在中军穹庐旁的火箭,火箭爆zhà

的爆风将穹庐撕碎了一角,火星的溅射中穹庐熊熊燃烧起来,爆zhà

掀起的烟雾登时将中军营垒笼罩了起来。等烟雾消散之后,郑云鸣才发xiàn

火势已经被聚拢过来的怯薛兵七手八脚的扑灭了,但中军营垒附近人头攒动,显然是被这一枚火箭的袭击所震惊。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4)

“但不知dào

打中曲出没有!”制置使兴奋的说道:“伺机潜伏,奋起一搏,可谓古之荆轲要离是也!”

“您可别说这触霉头的话。”郑云鸣微笑着摆摆手:“我可还希望韩锋魏胜他们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呢。”他转身对王登喝道:“现在是时候了,出阵吧!”

在蒙古军大营一片混乱的当口,襄阳城头号角长鸣,鼓声雷动,一队队的士兵拥着偏厢车鱼贯从城门开了出来,这一次除了振武军之外,还有荆鄂都统的部队、鄂州都统司的部队以及京湖制置使的直辖部队,步兵一共二万余人,在城外展列成阵势,缓缓的朝着西面的蒙古军营压了过来。

蒙古军虽然被来路不明的武器袭击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但毕竟是久经战阵的百战之师,度过了早期的一阵不知所措之后马上就地展开反击。二万余骑从大营的三面一齐冲出,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朝着宋军驰突。但显然宋军早有准bèi

,一旦敌军骑兵开始反击,马上停下脚步,部署障碍开始据守,他们背靠襄阳城,又有火器助阵,即使敌军骑兵拼力猛攻,宋军的阵势也稳如泰山。但这样一来宋军光是应付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连续不断冲击的骑兵已经应接不暇,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塔思的心思并不在当面的宋军身上,随着旗幡转动,鸣镝一声接着一声的催促,数千骑兵喊声连连,张开阵势朝着万山扑了过去。当他们冲上山头的时候才发xiàn

除了几个木架,万山堡早已经见不到一个宋兵的身影。

点发火箭之后,韩锋和魏胜用最快的速度骑上战马朝山下奔逃。还没有跑出几百步,就遭到了蒙古军的巡逻队的拦截。

“你们是哪个土绵手下的?今日的口号是什么?”那领先的牌子头不过随口一问,韩锋答道:“我们是塔思国王部下亲随,口令是”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而且也模糊不清。

那牌子头下意识的催马朝韩锋靠近了两步,问道:“你说什么?”

韩锋猛地抽出铁鞭,一鞭将他打下了马来,喝道:“识得韩四郎么!”

他用诈术诱骗那牌子头的时候,魏胜早就做好了准bèi

,韩锋出手的瞬间,他纵马上前,一刀将一个骑兵劈下马来,其余的蒙古游骑大惊,纷纷四散奔逃,魏胜张弓搭箭,又射下两名骑者,其余人众却趁机散开,各自逃命去了。

“不要追击了,我们时间不多,快走!”他喝住了魏胜,二人催马直奔橐驼岭而走。

逃散的哨骑连声呼叫,鸣镝连射,不停的将同伴召集过来,韩魏二人身后很快就聚集起了数百人的追兵。

幸好两人都是快马,跟身后的追兵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前方是一大片灌木丛生的树林,二人策马冲入了林中。追兵们失去了二人的位置,只得将骑兵展开,在树林外设下包围,然后进行地毯式搜索。

韩锋和魏胜却没有半分犹豫,骑着马小心的躲避着树枝,一路小跑的朝着南面奔去,魏胜马术甚精,但韩锋的骑术却还不够纯熟,二人花费了一些时间才来到树林边缘,只消穿过最后一大丛灌木,就能越过树林继xù

朝着橐驼岭驰骋了。

韩锋隐约觉得灌木丛有些不对,还没有等他仔细分辨,灌木丛里突然跳出五六个披甲的士兵,为首一个红袍的家伙手舞着双刀就朝他砍了过来。

韩锋横过铁鞭一挥,将那双刀将逼退了两步,喝道:“不要动手,我等也是宋兵!我是郑副都统手下背嵬兵韩锋!”在襄阳府韩锋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大半是因为他长随郑云鸣左右,上到文武官员下到军民百姓大都知dào

郑云鸣有这么个能打仗的小随从。但郑云鸣入襄阳城之时正是陈英瑞随军马撤离襄阳之日,他可认不到郑官人身边的韩四郎。他大声喝道:“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韩锋哼了一声,伸手从马鞍下把自己的腰牌摸了出来掷给了陈英瑞。铁牌上果然是清楚明白的镇府亲兵韩五个字。牌子真假陈英瑞也来不及分辨,在这样危急万分的时刻,也只有姑且相信他一回了。

魏胜举起手中刀喝道:“你们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陈英瑞亮出自己的腰牌说道:“我等是黄州孟帅手下,昨夜夜袭的时候与众军失散,连夜撤tuì

到这里,因襄阳附近鞑子军多,不敢靠近,于是想辗转投奔附近的堡寨作为安身之处。”

陈英瑞不认得韩锋,韩锋却认得这个红袍小将,只不过忘性太大的陈英瑞记不得,二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当日襄阳兵乱,郑云鸣平乱之后上城参拜制置使赵范的时候,要杀王旻的正是陈英瑞,而以身侧护郑云鸣,接下了他一刀的正是韩锋,所以韩锋不用看腰牌也知dào

这些人的确是昨夜残留的孟珙士卒。

魏胜却皱起了眉头,说道:“你们有多少人?”

陈英瑞昂首说道:“这里共有孟帅帐下将兵三百零二人,樊城军兵三十三人,二位觉得我们拖累了你们逃命的速度,便请自行离去,我负责将这些弟兄带到那个城堡去。”

他说的是据此一里之外,那座神似骆驼的山岭上,还在飘扬着宋军旗帜的堡垒。

对于韩锋和魏胜来说,这三百多步卒的确是不小的拖累,身后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喊杀声,究竟是弃这三百人于不顾,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还是留下来和同袍一起血战突围?若是杨掞在此,一定抱定了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不要无谓的增加伤亡的态度,让有坐骑的人先行逃离。但韩锋毕竟是郑云鸣的亲随,耳目熏染之下,也多了几分书生的所谓傲骨。

他将铁鞭放入囊中,将铁锥枪从得胜钩上摘了下来,大声喝道:“后面有几千鞑子骑兵在追赶,要想活命,只有结成大阵,缓缓而行,方能脱今日大难!”

不用他说,任谁也听得出来越来越逼近的滚雷一般的马蹄声,这时候,步兵只要稍有犹疑,不成阵势,马上就会成为蒙古人的俎上鱼肉。陈英瑞一声呼号,三百余人纷纷从自己的藏身处出来,就在树林边缘结成了方阵。

王子秋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却突然开口道:“似这等结阵而退,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玩点新鲜的玩意儿如何?”

韩锋等三人听他突然说话,都转头看着他,只见王子秋带着三分轻蔑的态度说道:“结阵而进,对付数百上千人都没问题,如今鞑子以数千铁骑迎面而来,再结阵而退未必有万全的把握,所以必须干点不一样的。”

“我素知南朝将兵不堪战,但郑云鸣和孟珙都堪称是南朝第一流的将军,他们手下的军兵理应是武艺不错的了。今日是气势矮一寸立kè

要被鞑子屠灭的局面,三位敢不敢跟我一起,就我们四个人,两匹马,挡住追兵?”

陈英瑞低头想了想,问道:“你三人弓马功夫如何?”

魏胜马上说道:“韩破之的马术功夫不到家,箭术可说是襄阳第一,绝没有问题。”

王子秋也跟着说道:“论刀枪功夫我跟你不知dào

谁高谁低,但我敢保证论骑术三位都不如我。”

“那就好。”陈英瑞说道:“让其余的人结阵先走,我和这位”他一指王子秋:“让他充马军,我为步军。你两个就韩锋为马军,另一位为步军。马军为主力用弓箭御敌,步军用长矛拨打箭矢。两人一组,每退出三百步则另一组前来替换,当中有武艺不精被追兵所伤的,就各安天命,如何?”

魏胜喝道:“就是如此!要是谁被鞑子砍了脑袋,那就只能怪平日里没有好生操练武艺,不得啰唣!”说着跳下自己的灰马,将缰绳递给了王子秋:“这桃花骢虽然说不上脚力超凡,却易于驾驭。汝可好生照料。”说着朝着一边的长矛军士打了个手势,那军士将长矛扔了过来,魏胜伸手抓住,在手里转了转,说道:“我和韩四郎当第一阵,你们先撤吧!”

当蒙古骑兵越过树林,来到橐驼岭前的广阔原野上时,远远的看见前方一人一马正在缓慢的行进着。在更远的地方,一小群步军展列成方阵正在朝着橐驼岭的方向撤tuì



为首的一名千户一声唿哨,一支鸣镝朝着韩锋魏胜的方向飞了过去,鸣镝箭头开口,空气阻力较大,既没有速度也没有杀伤力,但鸣镝就是信号,随着这一声颤抖的长音,蒙古骑兵们从三面包抄,朝着韩锋和魏胜逼了上来。

他们还没有接近几步,突然弓弦响处,冲在前面的几名骑兵接连中箭,落下马来。

韩锋手挽黑漆角弓,鞍桥左右各带两袋羽箭,左右开弓一刻不停的的放箭,他在赖如月的督促下勤加练习,箭术日渐精熟。他每发必中的神武射术,让蒙古军兵不敢过分靠近,只敢远远的乱箭集中射击韩锋,魏胜手舞着长矛,将长矛挥舞如风,将箭矢一一拨打开去。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1)

突然有一名身着细鳞甲的将官从队伍中跃出,弯弓搭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了一箭,驼骨箭快似飞电,直扑韩锋面门而来,看得出来,此人并非寻常庸才,其射术之精湛,毫不逊色于宋朝最精英的射手。韩锋急忙控马闪身,那驼骨箭擦着身子飞了过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取箭拉弓,搭箭还击,这一箭更是箭发似流星,一箭正中那将官的面门,那蒙古将军大叫一声,翻身跌落下马来。

“射的好!”就连魏胜也难得的为韩锋叫起好来。蒙古军见了这一手快捷无伦的反击,才知dào

了对手的可怕,于是大声叫嚷着纷纷后退。就连远远的发箭也省去了。

魏胜用长矛掩护着韩锋,二人缓缓朝后退去。过不了一阵,但见王子秋骑着灰马,身后跟着手执大戟的陈英瑞远远的过来了。

“三百步到了!你们赶到前面去领军吧!接下来交给我们!”陈英瑞将大戟斜刺:“距离山上堡垒不远了!”

“尔等各自小心!”韩锋嘱咐了一句,和魏胜快步赶往前方步军大队去了。

王子秋将缰绳收住,看着远远的散去的敌骑又重新聚拢过来,对陈英瑞笑道:“今日让你见识一下北人骑马的厉害。”

他轻轻朝着桃花骢的臀部挥了一鞭,战马会意,骤然加速朝着蒙古军直冲过去。陈英瑞大惊,没有步军掩护,他这样径直朝着千军万马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果然敌军看见这名宋军竟然骑着马单人独骑的冲了过来,都禁不住骑在马上笑了起来,各自都不开弓放箭,等着活捉这个脑子烧坏了的心恙之人。

等王子秋奔到只靠近敌军数十步的距离上,几名蒙古骑兵一拥而上,张开两翼准bèi

将他围起来,王子秋却突然勒住马的缰绳,以极快的速度调头朝南奔去。

猎物已经装进猎囊一半,哪里会轻易纵他脱逃,蒙古兵们一起发喊,展开队列齐齐追了上去。

王子秋却骑在疾速奔驰的骏马上,一边跑一边返身开始射箭。

返奔还射之术,原本是游牧部落的拿手好戏。无论是中原亦或是西方的农业国家,在对战游牧部落时无不被此术杀伤甚多。自五代以降,北地收到胡俗的影响,许多北地的骑兵都开始学习这种在马背上回身返射的本事。但这种马上功夫难度极高,不是从小在马上长大的马背民族谁能熟练掌握?

但也有一些有天赋的北地骑兵学会了这种高难度的战斗技巧,并且将其应用在和蒙古人交战的战场上,对于这些敌人蒙古人一向十分警惕,一旦发xiàn

会返身还射的汉军,一定要穷追不舍或者将其歼灭或者让其头像。

但这都是数年以前的事情了,今日的蒙古军团前所未有的强dà

,再也不必顾忌些许有高超战斗技巧的敌人,在蒙古军局部集中绝对优势兵力的总原则面前和蒙古日益丰富的战争手段面前,几个武艺高强的敌军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但今日的这个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王子秋的精准箭法还是让蒙古军受到了伤害,随着他不断的射出箭矢,追赶的蒙古兵一个接着一个从坐骑上跌下,其他兵士开弓放箭,王子秋却控zhì

着自己的战马曲曲折折的奔驰着,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方向,在密集的箭雨中,王子秋居然逃出了蒙古军的包围,还身又是嗖嗖两箭,两个蒙古牌子头先后倒撞下马。

蒙古军终于不敢过分逼近,远远的跟随着前方的一步一骑前进着。又过了三百步,只见魏胜一个人拿着长矛赶了过来。

“怎么只有你一人?那韩锋在哪儿去了?”陈英瑞举着大戟一丝不苟的观察着追兵的一举一动,但口气里全是焦急。敌人毫无收手的意思,越是靠近橐驼岭的堡垒,想必追兵越是众多。

魏胜赶到他身边,举起角弓搭上箭,说道:“前面被挡住了,不用再殿后了,我们一起回到大队去。”

三百宋军在已经清晰的看见橐驼岭那座规模不小的堡寨了,但此时却再也无法前进了。他们的前方,蒙古骑兵不停的从两翼分成小队一波波的突进前来开弓放箭,两翼的敌骑收紧阵型,一面射箭一面缓缓逼近,三面合围之下,宋军根本一步也难以前进。

魏胜三人赶回到大队的时候,只看见远方的蒙古军阵中一阵骚动,一骑闪电般的冲杀出来,腋下夹着一面蒙古军的战旗,飞马赶回之后将战旗狠狠的丢弃在地上。

三百将士大声欢呼起来,虽然他们已经深陷绝境,却禁不住为自己还有拥有韩锋这样敢于单骑突阵的勇者而勇气倍增。

魏胜却看见韩锋的双手微微发颤,座下的黑马也不停的从鼻孔中喷出白色的雾气。他知dào

几次冲阵之下,这一人一马都已经到了极限,想要凭借韩锋一人之力突pò

众军合围,就凭今日的韩锋,还做不到这一点。

他大声喝道:“既然已经到了城堡之下,为何城堡还不出兵援救!”话音未落,橐驼岭城堡的方向突然传出几声轰雷一样的响声,城头火光闪过,升腾起团团白色的烟雾,一枚黑色的铁弹从天空中缓缓的坠下,将外围的一名甲骑炸的粉碎。

先是包围城堡的蒙古兵都撤往他处,这些骑兵新从北面调来,并不知dào

这座外围的小城堡中也拥有铜将军这样的大型火器,被火炮袭击之下,人马一阵骚动。

橐驼岭堡垒的正门大开,鼓角声中刘整和魏祖圭领着五百骑兵疾驰而出,各自率领一翼分头冲向混乱的蒙古骑兵队。刘整举着镔铁刀一马当先,撞入蒙古骑兵中左砍右杀,大声喝道:“认得襄阳刘整么!”

城头的火炮火铳不停的发射,猛烈的枪炮驱散了围在三百步兵周围的蒙古铁骑,骑兵们很快就冲到了步兵之前。掩护着步兵慢慢的撤tuì

到堡垒中。

“至此大功告成!”魏胜冲着马上的父亲喊道:“请放信号向副都统告捷!”

远方的橐驼岭山头上,一朵黑色的云团炸开在半空中,清凉伞下的郑云鸣放下窥镜,大笑道:“戏唱完啦,收兵!”

制置使的大堂上人人喜气洋洋,仿佛蒙古军此时已经撤tuì

一样。但郑云鸣却对赵葵说道:“接下来几天,才是整个京湖保卫战的最精彩的部分。”

白翊杰摇着羽扇笑道:“假若今天这一招真的管用,不出数日,蒙古人当遣使前来谈和。”

万文胜叫道:“今日的局面还谈什么和议,等鞑子退去的时候咱们跟着大杀一阵就是!但叫有胡儿叫开门议和的,统统乱棒打了出去!”

“不不不。”制置使摇手说道:“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是我们和敌人议和的良机,不然郑副都统也不会说这是这一幕戏里最精彩的部分了。”

郑云鸣点头笑道:“咱们和鞑子斗力了这么久,就用一场斗智来结束这一段厮杀吧!”

二人说话各自暗藏玄机,让生性愚鲁的万都统好生莫名其妙。

汉水北岸是蒙古军部署相对薄弱的地方,大军都在南岸对付襄阳守军,整个北岸只有二万余人的兵力负责围困樊城。但即便是如此,二万人部署在小小的县城周围,帐幕也密如天上繁星。在汉水边的一座规模稍大的敖包前,站着几位身份不凡的蒙古高级指挥官。

军前行中书省事、行军都元帅杨惟中,军前行中书省事、元帅粘合重山,都元帅夹谷留启,万户抄思、万户忽都虎、万户史天泽,除了领兵在外的亲王口温不花和万户刘嶷之外,这里几乎就是整个南征大军的核心指挥层了。昨日宋军使用前所未见的新式兵器袭击大营,对蒙古军造成的损伤简直连用微不足道来形容都觉得夸张。几座干草堆,几座营帐,一两只小船,对于任何一个千户来说都可以当做是毫毛之失,更不用说庞大的蒙古军团了。以至于早些时候严实拍着胸口对部下吼道:“就照今天的效果,郑云鸣想消灭我严实这一万人,叫他造出一百万支会拖着烟柱的家伙出来!”

但在这背后,蒙古承shòu的是纸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损失。

蒙古包的布帘啪的一声挑开,一个女奴端着脸盆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忽都虎趁机往里看了一眼,屏风将蒙古包的另外一半挡了个严实,屏风的外面,是焦急的国王塔思和蒙古军的悍将张柔二人。

张柔一脸煞气的站在塔思身后,对于躺在里面的合罕的这位王子,他并没有塔思那样的友情,他所担心的,是在战斗力依旧还旺盛的时候,却不得不放qì

襄阳城。这一路南下,打的磕磕绊绊,城池没有攻下几座,在乡间的抄掠所得也很少,还时不时的突然被宋军在各种地方小小的挫败一把,在前方戮战的时候,宋军又派遣奇袭队潜入北方大肆破坏,想要渡江洗劫,船只又被南朝水军毁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进不能进,退恐人笑,如果带着曲出的尸体回去,万一惹的合罕勃然大怒,当场说不定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2)

前日,箭筒士来报,西路征讨军已经突pò

蜀口,在川西平原上大肆洗劫,劫掠的财物几乎相当于燕京三路的总和。他心中更是焦急,只盼着塔思能一肩扛起指挥的全责,拒不撤tuì

,将襄阳攻下来,活捉郑云鸣,也好稍微抵消一下让总指挥官病逝的罪责。

屏风后面一名带着白色缠头的畏兀儿医官满头大汗,神色惶恐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真主要带走这位王子了,请两位将军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塔思一惊,伸手推开那医官,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进去。

帐幕里站满了手持各种器具的惊慌失措的女奴和医官,软榻上的曲出已经瘦脱了人形,颧骨突出,双目紧闭,就像是大漠里快要毙命的骆驼一般。

塔思走上前去,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呼唤道:“安达?安达?”

二人幼时在鄂嫩河畔也曾经学着大人结拜安达,想起幼年时一群蒙古亲贵幼童骑马射兔的快乐时光,塔思禁不住心中发酸。

曲出听了有人呼唤,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睁开了眼睛,问道:“郑云鸣捉住了没有?”

“安达请放心,有我在一日,一定将这头狡猾的狐狸捉回来给你。”塔思温颜宽慰道:“我们在南边待得时间太长了,我们一起回到草原去吧。在那里你的病很快会好起来,我们又能在一起喝酒打猎了。”

曲出呆滞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光彩,他喃喃的说道:“那青青的牧草,那无边的旷野,那么多的牛羊,那么好的骏马,那么美丽的姑娘,塔思,你看,父汗来迎接我们了”

他胡言乱语着,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塔思知dào

那是生命里最后的一点余晖照耀的时候出现的幻觉,他紧紧的握住曲出渐渐消失温暖的右手,低声吟唱起来。

“青天给予了他的筋骨哟,地母给予了他的血肉,腾格里给他取了姓名,香甜的马奶酒给予他力量,小孩子一点点的长大,夏日的草丛遮掩不了他的身形,骑上矫健的青马,挽上最硬的羊角弓,为了大汗东征西讨,没有时间停下来歇息,一年又过了一年,十年又过了十年,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美丽的草原,什么时候才能安静的徜徉?”

他悲伤的歌声回荡在敖包里,女奴和畏兀儿医官们都落下了眼泪,曲出的手越来越冷,嘴里喃喃念着“狐狸、狐狸”终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张柔听见屏风后塔思的歌声停了下来,慌忙赶了进来。看见榻上的情形,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

塔思站起身来,对从人们厉声说道:“帐幕里的事情绝对不许透露半个字出去,不然你们全都活不了命!各自下去休息吧,等处理完了大王的事情,我会有黄金赏赐给你们。”

仆人和医官们又是窃喜,又是害pà

,纷纷低头退出了帐幕,他们刚一出敖包,就被亲卫的怯薛军押着,转到了另外一处穹庐中。

帐幕中只剩下塔思和张柔二人的时候,塔思方才背着双手沉声说道:“刚才帐幕里的人,一个也不能留下。”

张柔果duàn

的应了一声是。

“还有摆渡大王过江的汉人船夫,给大王诊治的畏兀儿大夫,服侍大王的蔑儿乞女奴,都在你的掌握中吗?”

“全都派兵把他们看管起来了。”张柔简短的回答道。

“这些人也都要处理掉,万万不能让思南思人知dào

曲出死掉的消息。”塔思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帐外的几个人都叫进来吧,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帐幕外的几名高级将领走进帐内,看见了软榻上冰冷的曲出的尸体,帐幕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几个人心中各有盘算,谁也不肯贸然开口。

最后开口的只有塔思,他低声说道:“如今总帅已经病亡,思南思人的襄阳城又是久攻不下,野外抄掠的粮食很快就会吃光,南边不能再呆下去,明日拔营北归如何?”

张柔站上前去开口道:“今日曲出大王病死,襄阳又不得,又没有丰富的虏获,不要说底下的士卒抱怨连连,到和林之后如何面对大汗?不如激励士卒,再奋战十日,将襄阳打破,带着襄阳的财物和郑云鸣一起面见大汗,或许可以受到大汗的宽恕。”

塔思环视了一下众人,忽都虎和抄思都面露不满之色,刘嶷和史天泽却是跃跃欲试,夹谷留启和严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显然个人都做了自己的打算。

他转头问道:“杨惟中,你说当如何?”

军前行中书省事杨惟中是蒙古第一次南征时掳掠到的幼童,从小在窝阔台帐下为奴,颇得窝阔台信任,一路简拔为御前大员,派他出征,其实就是代表着窝阔台监察整个军队的动向。可以说杨惟中的意见,实则代表了和林的蒙古贵族们的立场。

杨惟中摇头说道:“大国的作风不是一定要马上攻下襄阳这样的重镇,先成吉思汗攻取中都用了五年,木华黎国王为了攻取凤翔用了十年,襄阳今年打不下来,明年还可以再来,最紧要的事情是护送曲出大王的尸身回到草原去,让他的身躯重回地母的怀抱,每放在南边一天,这该死的天气都会让他的尸身变得朽坏。这是对蒙古人的最大的侮辱。”

张柔不为人注意的微微哼了一声,眼前这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原本是好好的关内的汉人,自从做了蒙古人的奴隶,反而得了主子的宠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身居自己等为蒙古帝国征战十年的宿将之上。他也明白这是蒙古部族素来的传统,他们尚未发达文明,一切具有原始部落的粗俗特征。所谓军前行中书省之类的官职,他们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蒙古人看来,杨惟中就是作为合罕贴身的奴仆出来位居高位掌管军队的。

张柔并非是嘲笑他官职比自己高,他笑的是明明是一个汉人,现在行事作风和思考的方式已经完全蒙古化了,虽然关内也胡风大盛,但类似杨惟中这样从内到外已经完全蒙古化的汉人,还是禁不住让人暗中耻笑。

史天泽急道:“话不是这等说,往年纵使攻不下城池,也能斩获不少生口、牛马和粮食、财宝。今年除了几座少数城池之外,攻大城不下,扫荡乡野几无所获,攻打宋人的山寨又不下。可怕的不只是这点而已,往年征伐敌人,每一年大战之后敌人都会削弱,其实力渐渐无法与我军抗衡。今日之宋人却不同,依照他们去年的表现,和金人所描述以及我军固有的经验所认识并无不同。他们的战力顶多能蜷缩在城池里,即便出城迎战,也只敢背靠城墙,战战兢兢的以步兵结成阵势,打的是一旦不利就马上逃回城去的主意。而今宋人的城头火器比去年增加了数倍,步军仰仗火器之力,胆气也变的雄壮起来,居然敢于派出援兵试图解州郡之围。郑云鸣之治军的确令人感到畏惧!今日我们仓促收兵归去,明年再来的时候,郑云鸣会变成什么样强dà

的怪物,谁也无法预知。既然如此,哪怕今日多付出一些伤亡,好过让他成为十年二十年的祸患。”

塔思摆了摆手:“这话说的不是男子的话,思南思人有火器怎样?在草原上的时候,大汗的军队除了弓箭和刀枪什么也没有,后来入了中原,还不是一样样的学了起来,旗鼓、砲车、云梯、火器,现在我军什么项目不精通?郑云鸣壮大又如何?我蒙古军只会比他更加壮大,我们不但要组建在威力和数量上都比他大的多的火器兵队,还要建设强dà

的水军,在每个方面都压制住思南思人,然后以雄鹰扑击的气势,来粉碎郑云鸣的军马!”

他自这么说,众人不敢反驳,的确火器并非是宋朝独有的利器,金国镇守关隘城池也多借助火器之力,南下的蒙古军也携带有不少火器。但这种粗陋的火器顶多用来放火施烟,聊壮声势。怎么及得郑云鸣所部施放火枪大炮,声如雷霆弹发如霹雳,当者立毙。至于怎么才能拥有郑云鸣部下的火铳和将军炮之类的神兵利器,即便蒙古拥有七十二万从金国掳获的工匠,也无一人能解其中奥秘。

塔思又问道:“粘合重山,你认为如何?”

粘合重山嘴边的八字胡抖了抖,以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张德刚急于立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实不相瞒,现在军中存粮不过二十日。各位可以仔细思量,二十日内有没有能力攻下襄阳城?若是有这个把握,就倾尽全力猛攻,若是没这个把握,大家总不能吃草过日子吧。”

他自是管理粮秣民夫的负责人,钱粮的数目对他最清楚不过,他说只有二十日的粮,决计不会有人怀疑。事实上,这还是因为北方的粮草及时送到以及在京湖抄掠得到一部分粮食之后,粮草较为充裕的时候,蒙古人打仗极少携带足够的粮草,蒙古本部兵马自己携带一部分牛羊,其余汉兵顶多携带十日干粮,其余不足的部分,都是依赖抢劫。若不是这一回吸取了汉官建议,从北方筹措了部分粮食运往前线。那依照这次抄掠得到很少的粮食,就算没有曲出病亡这件大事,蒙古军的攻势也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3)

张柔和史天泽却知dào

,粘合重山的目的不在于此,他们听说粘合重山已经在暗中联络一些金国的降将和女真将领,这自然不是为了造反,身经灭国至痛的女真部族,已经丧失了复国的勇气和实力。但蒙古是一个讲究实权的社会,谁不希望自己能够掌握的兵力多一些呢?今日南征的将兵中,夹谷留启率领的女真部众不过是负责外围的任务,其骨干不是蒙古本部,就是北地的汉人,攻下襄阳府,对于粘合重山除了例行的赏赐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壮大了汉地八万户的权力。这一点,他粘合重山,夹谷留启和随阔端西征的女真万户夹谷扎龙都了解的足够清楚,趁无功的时候北归,对于粘合重山来说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史天泽一甩征袍,朗声喝道:“可以从河南征集粮草,运到这里来,我去亲自督办,一定在二十天内搜集一批粮食送过来!”

他此言一出,算是正面和粘合重山起了冲突,一边的夹谷留启冷笑道:“不知dào

以史将军的部队,能用多少天拿下襄阳?如果一年都攻不下来,你多搜集三五十日的粮食又有何用?”

史天泽大怒,正要发作,却看见塔思面沉似水,眼睛锋利的如两支铁锥枪一样,让他突然胆寒起来。塔思沉声问道:“严实,你怎么说?”

严实眯缝着眼睛,双手抱在肚子前,淡然的看着众人争论不休,突然听见国王喝问自己,赶紧站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说道:“襄阳非一日能攻下,如今之计,晚退不如早退,徒留在此无所建树,有什么意思?可是张德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然被郑云鸣耻笑,也没有什么便宜,为今之计,不如试着诈一炸郑云鸣这头小狐狸,让他吐出几块肥肉来,如何?”

塔思眼珠子飞快的转了一下,转怒为喜,说道:“正是这个道理,蒙古人的战果,可不一定全凭着弓箭和战马取得。去给我叫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来!”

帐外的箭筒士听见塔思的号令,立即飞奔去唤了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前来。

喜眉善目的突厥官员月里忽麻,没有康里突厥人通常的那种凶悍和豪勇,反而有几分像是汉地来的儒生,或者狡猾如畏兀儿的商人。月里忽麻对蒙古国最大的功劳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掳获了多少百姓牛马,而是当蒙古军攻打剌夷城不下时,作为前花剌子模的前官员前往劝降,让守城的五万花剌子模官兵放下武器开城向窝阔台投降。自然,最后全城百姓和投降的官兵无一例外的遭到了背信弃义的蒙古军的屠杀,但月里忽麻作为说客的能力自此得到了窝阔台的承认。

“你二人进城去,对那郑云鸣陈说利害,就说不讲和的话,我已经准bèi

了五十万大军,一直要将襄阳城攻下才会罢休,那时候襄阳城里鸡犬不留,无人可以幸免。但若是讲和,只要思南思人愿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我愿意收兵回去。”

他在帐内背着手走了几步,将讲和的条件一桩桩的说了清楚明白,吩咐道:“不要迟疑,准bèi

一下马上去襄阳叫城!”

当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二人来到襄阳北门叫城的时候,郑云鸣正安坐在制置使府衙的后花园中和赵葵对弈,他们所用的既非黑白子,也不是象棋,而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双陆棋。赵葵以长者之尊执黑先行,他须得将本方一面十五个黑子全部杀入郑云鸣一侧的六线中方的获胜。而棋子行动的步数则全凭二人掷骰子的点数所决定。

赵葵虽是长者,却是素来忙于带兵治政,对于双陆这种文人士子喜好的把戏并非精通。郑云鸣的双陆棋艺在临安的时候并不高明,有一次甚至连续输给了六名同学十五局。但这点粗陋的棋艺用于应对赵制置却是绰绰有余,眼看他的棋子全面压上,就要将赵葵的黑子全部赶下棋盘了。突然看见赵葵将手一抖,手中的骰子掷出了一个九点。落在最后的一枚黑子直冲郑云鸣底线,形势陡然逆转,反而将郑云鸣逼入了绝境。

郑云鸣呆呆的盯着骰子看了半晌,说道:“好兆头!说不定鞑子来讲和的使者就在这几日了。”

赵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僮仆匆匆赶来禀报道:“有鞑子使者在城北叫门,声称要和谈。”二人相视一笑,赵葵站起身来对郑云鸣说道:“做戏之前可得准bèi

停当,你打算让谁去迎接蒙古的使者?”郑云鸣也站起身来,自信的说道:“此事非吴潜去不可。”

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在城外等待了半晌,才听得城头高声回应道:“尔等且听了,制置使大人已经同意接见二位,现请制置使司参议吴潜先生前来迎接!”

城门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大开,数百身披铁甲、手执长枪的士兵簇拥着一名白白胖胖的青年文官开出了城门,在城外列成了整齐的队伍。那青年文官带着通译笑嘻嘻的走上前来。

“二位原来辛苦,我只道蒙古人只会派兵,不想到还会派人来谈和,也罢,兵马来了我们用大炮接待,使者来了我们也以礼相待。”他说着往城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请吧,制置使和郑副都统正在府衙等待着你们。”

太脱因不花哼了一声,打马朝着城门走去。月里忽麻确实满面春风的跟吴潜打起了招呼。

“今日的和议,只会对你们思南思人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的,相信我,我原本是花剌子模的一介小吏,只是因为凭着口舌灵活,救下的官民百姓,比那些王子王孙们多了几十倍。”

月里忽麻得yì

洋洋的说道:“接受蒙古人的条件,总不会吃亏。我们家乡有一句谚语,宁可和聪明人做十年买卖,不和傻子交yì

一个馕。城里的叶护老爷和各位大人都是聪明人,这个道理想必都是懂的。”

吴潜笑道:“正是如此,我想城外的曲出大王和各位也一定是聪明人,不然怎么会强攻不下,派阁下来敲竹杠呢?”

敲竹杠本是江南俗语,原先指的是轿子的轿夫先以低价招揽客人,等客人上轿之后行到半途,轿夫就放下轿子,敲着轿子的杠子说道:“老爷,腿又软,腰又酸,帮帮忙加点钱吧,不然走不动啦。”那时走到半途上,客人向前也不是,返回也不是,只得给加钱。若是心地尚好的轿夫,加一次价也就顺利送客人到目的地,偏偏有那无良的轿夫,一趟路总要敲竹杠个五六次,江南之地人人说起敲竹杠来,不无咬牙切齿。

月里忽麻当然是听不懂这话,他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凡是顺从蒙古大汗的,无不兴旺发达,子孙繁盛,凡是抵抗的人必定粉身碎骨,六十国的命运都证明了,谁也不可以违逆。”

吴潜只是微笑着倾听,花剌子模和西辽的故事,距离大宋太过遥远,也许这些不知dào

圣人礼法的胡人把生命看的比尊严还重yào

,但在圣人的门徒看来则未必。

太脱因不花的脸色却并不好kàn

,进到城门之后,高大的城门楼上衣甲鲜明的将士一起以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石道上的蒙古使者,厚重的城门背后原来是一座四方形的小城,小城内侧又有一道城门,这样的结构太脱因不花并不陌生,他知dào

这是汉地的城池惯用的结构,在北方金国的主要城池也一样有这种城门结构,太脱因不花还知dào

这种结构叫做瓮城,进入瓮城的攻方士兵好似被装入了一个大瓮中,弓箭和石头四面八方的投下来,这是一个绝无生路的死局。太脱因不花还能猜得到,瓮城中还应该藏有暗道机关和藏兵洞,即便有三四千人攻入瓮城,也只是落得全灭的结局。

瓮城内门这时已经开启,两侧站满了整整齐齐的披甲士卒,江南的男子个头矮小,身形枯瘦,但这回站在大道两边的士卒都是高大威武,比太脱因不花足足高出半个头,身上甲叶闪闪,兜鍪簇新,手中长矛枪尖在冬日的日光下闪耀,身上的锦袍颜色鲜亮,显然是新从仓库中取出来临时分发的。弓箭手手中的角弓结实,弓弦紧绷,刀斧手怀中的钢刀皮鞘一尘不染。显然这是故yì

做给这位蒙古使者看的。

吴潜一边走着一边注意着太脱因不花的脸色,这一点太脱因不花也清楚。他冷冷的说道:“这些战士很是威武,大概五个能当我蒙古勇士一人。”

他又问吴潜道:“这些人里面怎么没有火器手?光凭这些人,思南思人还不是我蒙古军的对手,可以把那些用火器的勇士请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吴潜胖胖的脸上胡须动了动,狡黠的说道:“火铳和火炮,那是国之重器,正如阁下所言,大宋在野外暂时还不足与北人争锋,正因为这样,我军更不可能随便以此等利器示人。”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4)

太脱因不花又是哼了一声:“在蒙古人的面前没有任何宝物可以永恒持有,火器北边也有,总有一天也会胜过江南。”

吴潜并不答话,多余的口舌之争在他看来毫无必要,他并不会被太脱因不花的一句故yì

激将就真的将火器手展列出来,不过另一个东西却一定要太脱因不花看到。

走过南朱雀巷的时候,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看见巷子里一队队的夫役往来奔忙,肩挑背背的是大包小包的稻草包,有的稻草包破了边角,洁白的新米从袋子中撒了出来,掉的路上都是一粒粒的米粒。

吴潜冲着太脱因不花惊异的目光看了过去,赶忙笑道:“哎哟,仓库里的粮食存放的太久了,总需yào

拿出来翻晒一下,不然放在仓库深处烂掉,岂不是可惜了?”他对着押队的军官叫道:“叫挑夫们仔细些,不要讲米洒在路上,要知dào

城外的蒙古兵还没得白米吃呢!”

那押队军官略带坏笑的应了一句:“得令!”转身对夫役们喊道:“你们这些泼才,都听到参议官的话了么?城外的蒙古老爷们饭都要吃不起了,咱们可不能浪费粮食哪!”

夫役们哄笑道:“正是!不如将我们府库里快要发霉的粮食送给老爷们一批,也好免得老爷们在城外饿死!”

太脱因不花面露不快之色,他以大国使者之尊,所到之处只有小心逢迎和奢华接待,城池守将只敢尽心竭力的侍奉,那里见过这等嘲讽。他也明白这正是郑云鸣计策,故yì

要让他知dào

南朝兵精粮足,有和蒙古人谈和的坚强资本。现在不过是双方在示威和试探性的互相展示姿态而已,现在就发作起来,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板着一张脸孔,随着吴潜一直来到制置使司的正门前,大街上一百全身铁甲的衙署亲兵站作两排,威风凛凛的迎候着使者。

这些世上第一的重甲武士,太脱因不花从未近距离观察过,只有今日面对面的看见了这些铁甲战士的装备,他才明白了为什么以往攻打城池所向皆捷的双层牛皮扎甲的八都鲁军。为什么会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疾速消融。这些全身铁甲铿锵的思南思武士,果然从头到脚都用铁甲包裹了起来,即便是太脱因不花自己,也很难想出杀死这样一名全副武装的敌人的方法。

但他一点也不担心,蒙古军的战力并不止于八都鲁军,就以南征大军来说,怯薛卫士除了在战前吃过一个大亏之外,基本没有投入过战斗。且听说合罕在西海地方征召了三千名精壮的阿速人,充作怯薛重步兵的人选。这些阿速人不但精通马术,步战也是一流的好手。对于重甲步兵对决,蒙古人极有底气。他们最为忌惮的始终还是三件事情,第一是长江和其附近复杂的水路,第二是宋人日渐精湛的筑城技术,第三是越来越猛烈的火器。

前二者太脱因不花都料得塔思主人能想办法化解,唯独火器一途,到今日也看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徐元杰纱帽官服,一身正装站在门口,已经等候了多时,看见两名蒙古使者来到,迈步上前施礼已毕,说道:“制置使和副都统等候两位多时,这边请。”

他引着两人从正门越过前庭,来到制置使司的正堂上,襄阳城文武官员、大小战将分班排列,正中红木交椅上端坐的正是大宋京湖制置使、兼知襄阳府、京湖营田使赵葵。

太脱因不花心中一动,上前对着赵葵拱了拱手,大声说道:“郑云鸣在哪里?没有郑云鸣,和谈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句话真是十分无礼,不但公然视正座的京湖制置使如无物,也顺带狠狠的嘲讽了一把座下的荆鄂都统万文胜,此人在官爵上都比郑云鸣高阶,在职分上属于京湖真zhèng

的核心领导者。

站在赵葵身边的魏祖圭拧眉怒目就要抽出腰刀发作。赵葵急忙对他使了个眼色,对堂下高声喝道:“郑云鸣呢?怎么还没见他到来?”

白翊杰站在文官的队列里,这个时候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站出来禀报道:“杨统领已经去请了,少时便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堂外一个高昂的声音说道:“为什么要和谈!我城中有兵有将,有钱有粮,不需yào

和谈!只要还有一个蒙古人在大宋的国土上,就休想要我和谈!”

太脱因不花皱了皱眉头,郑云鸣立场如此强硬,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注定异常艰难。月里忽麻倒是神色自若,完全不像是面对艰难的模样。

杨掞生拉硬拽的将这位荆鄂副都统扯进了正堂,郑云鸣一脸怒气的站在赵葵下首,连搬来的凳子都不坐,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

赵葵倒是很客气,吩咐仆役引人坐在了客席,问道:“曲出大王愿意罢兵止戈,这是城池内外数十万人的福气,从此两国各安边境,共享太平,岂不是万世称颂的功德?只不过我想曲出殿下的和平,总不是无条件的吧?”

太脱因不花见他口气温和,当即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曲出大王率精兵五十万,围困十余重,这小小的城池不过是一粒小石子,曲出大王要拿下直是易如反掌。”

月里忽麻心中暗自叹息,虽然这蒙古人久在塔思国王驾前,一贯负责谈判和传话,但依旧蠢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凡两边和谈,自己总先得立于一个稳妥的立场。然后逐步逼迫对手让步,榨取足够多的利益。和谈的风格自然不一而足,也有的人喜欢上来就先声夺人,但要知dào

的是这种先声夺人要处于稳固的立场之上。如今太脱因不花一开口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宋人正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只见郑云鸣冷笑一声,喝道:“既然那曲出如此兵多将广,自让他来攻取襄阳便是,我和我的一百门铜将军在这里等着他上门!”

太脱因不花一句话说错,一下就被郑云鸣堵在了死路上,若要退让几分,宋人必定得寸进尺,但若是就此翻脸,双方互相才说了一句话他就折返回去,一定会遭到塔思责打。

正当他好不尴尬的时候,月里忽麻开口说道:“在我的家乡有句谚语说的好,敢于拔出刀剑的是好勇士,凡事只知dào

拔剑的是个蠢夫,曲出大王虽然兵马广阔的跟海洋一样,但攻城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损伤,郑叶护一味的好勇言战,等城破之时不免失了性命,难道对叶护又有什么好处?思南思汗丢失了城池和百姓,也不见得有什么益处,如此三家都有损失的事情,实在是最下等的选择。”

郑云鸣依旧面露冷色,却在心中暗笑,这位西域的官儿绕来绕去,总算将话题落在了紧要处。他不紧不慢的问道:“依你说便要怎样?”

月里忽麻眼中微微放光,用一种极为诚恳的口气说道:“蒙古人自有规矩,厮杀的便厮杀,讲和的自可以讲和,只要郑叶护愿意拿一笔钱出来,曲出大王可以保证五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尽数撤走,叶护损失的只不过是财物,总可以从百姓身上再捞回来,而保住了城池和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岂不是一桩极为合适的生意?”

他这开场虽然说不上多么精妙,总算也是简单直白。郑云鸣和赵葵对视了一眼,赵葵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既然如此,要襄阳出怎样的价码曲出大王才可以退兵呢?”

太脱因不花将手揣进怀中,转头看了月里忽麻一眼,之间月里忽麻冲着他缓缓的点点头,才拿出了那卷在身上藏了许久的文卷。

有亲兵卫士接过了文卷,呈递给座上的赵葵,赵葵招呼郑云鸣上前一同观看。

纸上用回鹘文和汉文清晰的列出了蒙古开列的各项要求和条件。这些条件显然是出自北地汉军将领和文官的筹划,然后以蒙古人通行的回鹘文字和汉文书写出来。虽然只是起自草原的原始部落,但蒙古人对议和条件设计的精巧完全不逊于在中原勾心斗角多年的汉人。

主要的议和条件一共有三项。

宋军撤出在襄阳外围的各处堡垒,因为这些堡垒的守军可能会在蒙古人撤tuì

时进行袭击。

进抵汉水之北樊城之东的侍卫马军都统孟珙的援军必须后退三十里。

襄阳献出绢帛二十万匹、金银各二千两,童男女各百名作为蒙古军不进攻襄阳的劳军之用。

赵葵伸手将蒙古人开出的价码交给堂下文武百官一一传阅,一面冷笑着说道:“曲出大王把襄阳当成金国的中都城了吧?本帅明着告sù

二位,就算把我当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金银来!”

塔思的口气好大,即便是当年宋辽檀渊之盟,整个大宋送给辽国的岁币也不过就是绢帛二十万匹而已,而今要襄阳小小的一座城池交出这么多的金银绢帛,显然是狮子大开口。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1)

但这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漫天要价而已,在抬高自己价码的同时,也探一探襄阳方面的底线。月里忽麻抄着两手不紧不慢的答道:“两千两金银换取一城人的性命,相当合算。何况就算城中百姓将金银藏匿起来,等城池打破之后,还不是归了蒙古军?那时候人被杀死,金银又被夺走,岂不是人财两空的局面,如今舍弃金银绢帛而保住性命,绝不是亏本的买卖。”

郑云鸣微微一笑,说道:“尊驾所言,的确不虚,不过谈判的价码,需yào

通过战场上的胜负来获取。蒙古人以为只将五十万大军摆在城外就想让襄阳乖乖的输诚纳款,或许你们西域的守将干的出来,却不是我大宋男儿的态度。如今贵我两军相持,蒙古军攻城多日,一寸城头都未攻取,中原兵法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想蒙古军的士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攻下城池,只怕贵方的粮草也跟士兵的士气一样见了底吧?”

太脱因不花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大汗的勇士绝不后退,我军中还有的是牛羊,既不会畏缩也不会饿肚子,请郑那颜不必为此操心,你们不愿意接受塔思国王的条件,等到城破之时,想求饶也来不及了。”

郑云鸣哈哈大笑,喝道:“该害pà

的不是我,而是他塔思吧!他率领十多万蒙古军攻打襄阳不下,。反而让主帅曲出被我军击毙!等他回师的时候,就等着被痛失爱子的大汗砍头吧!”

太脱因不花心中一惊,愤nù

的喝道:“然则昨天用那飞火拖烟的流星袭击我们,果然就是你这狐狸的诡计么!”

郑云鸣笑着应道:“正是,我火药飞箭一发五千步,声震于天,塔思若是听我良言,自此收兵回去,两国各安边境,不用刀兵,坐享太平,不然,城中更有十万发火药飞箭在等着他。看是蒙古兵个个真个是铜筋铁骨,还是我的爆zhà

箭威力更胜一筹!”

太脱因不花却突然发出一阵冷笑,大声喝道:“那颜的话说的太满了!你那什么火药箭,射的虽远,声音也不小,可惜准头太差!今日跟你说句实话,不怕你不信,昨日你那几发火箭,实则杀死我军中五个小卒,伤了几十人,至于那颜族长以上的,一个也没有伤亡,遑论曲出大王了!如果郑那颜以为靠着这种火箭就能稳守襄阳,请不要做这种白日梦!”

“中军大帐都被我军炸碎了,还此大言不惭!”郑云鸣喝道:“既然曲出安然无事,何妨让他出来露一面,让我等也见识一下大汗太子的风采?”

太脱因不花瞪圆了眼睛,喝道:“那颜果然要见?”

郑云鸣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高声道:“自然要见!”

“那颜话不要说满了!”太脱因不花喝道:“请诸位随我到西城头一看吧!”

郑云鸣目视赵葵,只看他如何下令。赵葵摸着胡子沉默了片刻,慨然而起道:“也罢,不过城防重地,二位身份特殊,上城颇有不便,人来!”

一名衙署卫士进来垂手听命。

“去知会巡城官,叫瞭望手在西北城楼候着,将城西蒙古人大营动向,一刻不停的连续报来!”赵葵喝道:“叫他在对面阵营一有些许动静就遣人来报,不得有误!”

卫士应声,转身飞奔离去,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也坐了下来。堂上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

制置使赵葵正襟危坐,仿佛就是平日阅兵临阵一样,跟月里忽麻二人一句闲话也不多说,郑云鸣将身子斜靠在交椅背上,故作轻松的姿态,掩饰不住眉宇间偶然闪现的一丝焦急。

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却是神态自若,甚至跟吴潜和白翊杰说起了闲话,比如西域风情如何如何,蒙古阵中各人是怎样脾气等等,那模样就仿佛是笃定了曲出真的还在世一般。

过了一阵,城头报来消息:“蒙古人中军大帐诸将集结,似乎是要举行什么仪式!”

赵葵和郑云鸣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二人言之凿凿,自然不是无准bèi

来的,蒙古人想要搞什么把戏,只管凝神静观便可。

又过了片刻,又有使者来报:“中军帐中一人带黄金盔,着黄金甲胄,在怯薛卫兵的簇拥下从中军大帐中走出来了!蒙古营中大将似乎都在向他参拜!”

郑云鸣面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有做声。

月里忽麻得yì

的说道:“蒙古大营距离此处甚远,贵军的瞭望哨可要看仔细了,看看这位贵胄是不是曲出大王本人。”

他心中有把握,这么远的距离上,蒙古军目力极好之人也无法看清楚城墙上人的面目,自然城头的瞭望者也不可能真zhèng

看清蒙古中军大营一个人的面容。

最关键的是,不必让郑云鸣真的相信曲出没有死,而是让他产生疑惑,则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又过了一阵,巡城官又派人来报:“那金甲将正在众将和仪仗的护卫下巡行各营,所到之处蒙古军欢声如潮,不断有人前来跪拜!”

“到这里已经够了吧?”月里忽麻笑道:“就这样郑叶护还是不相信曲出大王真的还活着么?”

郑云鸣哼了一声,说道:“纵使曲出未死,攻打襄阳城许久未建寸功,想要就此敲诈我军,也绝不可能!”

赵葵咳嗽了一声,郑云鸣识相的闭上了嘴。毕竟襄阳城里能够最后下决断的还是制置使本人。

“贵使的条件本府业已知悉,二位请下去少歇,等本府和文武官员商量出结果了,再来亲自告知二位。”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站起身来,作礼告辞。

亲兵引着二人到东厢一间偏厅休息,二人刚刚进门,门外窗外立即站满了把守的衙署亲兵。显然,宋人对这两位使者的安全,或者说对这两位使者的行径相当不放心。

隔墙有耳,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也不好多做交谈,二人坐在偏厅整整一个时辰,才看见赵制置使带着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参谋官马光祖、参议官白翊杰走进了偏厅。

众人落座已毕,赵葵直入主题“我听说蒙古人都是性情爽直的人物,也用不着多加巧言。二十万绢帛,两千两黄金,襄阳不可能拿得出来,曲出就算真的攻破襄阳,也绝对搜检不出这么多的财物,目前清点府库,大约只有金三百两,银一千两,绢帛两万匹。这就是襄阳能拿得出来的最大额度,请两位回禀曲出,允便允了,如若不允,赵某只能以襄阳城力战大军直到最后一人。”

“这不可能!”太脱因不花拍案叫道:“贡献短缺了这么多,叫曲出王子如何能够满yì

!如果襄阳只能拿得出这么点钱就等着城破之后被屠灭吧!”

郑云鸣眉毛扬了扬,说道:“我正有此意,曲出不满yì

的话,就自己送兵来试试,看看这两万匹绢帛,他自己凭武力拿不拿的走一寸!”

月里忽麻皱着眉头说道:“这些财货委实太少,拿到大王面前,实在难以交待。”

赵葵说道:“襄阳财货原本冠于京湖,但去岁贵国南下,官府为了免得珍宝被抢走,将大部分金银绢帛转移到江南去了,去年襄阳被贵国挑起兵变,乱兵烧去不少,今年持续交战,也消耗了许多,贵使信也罢,不信也罢,襄阳能拿得出来的东西,都已经在单子上,还请贵使回去多加斡旋,务必使得和议成功。”

月里忽麻苦着一张脸,好像真的遇到天大的难处一样,说道:“金银绢帛不去说了,为何不见童男童女?”

郑云鸣说道:“中原话说的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听闻突厥人信奉真主,蒙古人信奉长生天,二者皆主张孝行恤亲,将小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送到北边去做奴仆,此非君子之道,圣人之道,襄阳全城宁战至最后一人,绝不肯应允此等条件。”

将人当做财货一样互相买卖乃至作为贡赋,是当世通行的法则,在文明程度不发达的蒙古部族来看,索要奴仆作为财物更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凡是奴隶,其价值或许还赶不上一只羊一匹马的价钱。郑云鸣竟然一个奴仆也不想交出来,月里忽麻只能是猜测这位叶护大人对奴隶这种货物特别吝啬了。

但他此次前来绝不是为了吵架,如果谈判破裂,宋军再坚持几日,蒙古军也只得启程返回北边。他的任务,除了尽可能的在和议中捞取好处之外,还有一项最为紧要的,就是保证蒙古大军撤tuì

时的安全。

“童男童女之议,容后讨论。”月里忽麻说道:“我们来说说前两条,襄阳周围的堡寨,遍布我军四方,一旦我军后退,他们突然从后方袭击我军怎么办?所以襄阳附近的堡垒必须撤去守军,交由蒙古大军看守,等我军安然退出,方才交换给你们。”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2)

郑云鸣不禁笑了起来,他指指自己的座位:“换了是贵使坐在这里,别人要求你撤去外围堡垒,只是为了他退兵安全,贵使该当怎样回复?”

太脱因不花默不作声,撤tuì

外围守兵看起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宋人却不能不有所猜忌。万一宋军从外围堡垒撤tuì

,蒙古军占据堡垒之后,立即反悔,立即就构成了对襄阳的全面包围之势。凭他一个武将的自然反应,郑云鸣是绝对不可能答允这个条件的。

月里忽麻却是依旧微笑着说道:“外围堡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占着对我有威胁,我占据了扼制了你的咽喉,好在外围堡垒并非一座,不如两军以南山山脚为界,以东的堡垒守兵保留,以西的堡垒守兵裁撤,既能保证我军安全撤tuì

,又能确保襄阳的外围还有部分在思南思军队的手中,这样如何?”

郑云鸣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快速的盘算了一下。若是以南山山脚为界,则橐驼岭和西南翼的一些小堡垒属于放qì

的范围,除去已经被蒙古人占据的南山堡垒之外,真zhèng

能威胁蒙古军北撤的其实也就是橐驼岭而已,原本这里就有数百背嵬军精锐,如今再增加五百骑兵和三百孟珙部队正可谓势力雄厚。今早瞭望哨来报,橐驼岭鼓号齐鸣,间或有厮杀之声,显然刘整手中有了兵力,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如果蒙古人渡河北撤,这千余精兵在后追袭,的确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威胁。

然而橐驼岭一旦落入敌手,就相当于完全撤除了对敌军本营的威胁,塔思若真想攻取襄阳,大可以集中在外围防卫的队伍,将队伍分路轮流猛攻。但即便是这样,在南山山峦上深藏的数个大型堡垒以及南门附近的牛角堡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将南门方向的敌军牵制住,从而将敌军的攻击局限在比较容易防守的西侧和北侧。

谈判自然不能一味强硬,有让步和妥协才是谈判的核心。他和赵葵对了对眼神,统一了意见之后,赵葵说道:“既然如此,就以南山山脚为界,我军撤回山脚以西全部守军。”

“这样定下最好,老实说,这已经是曲出大王给出的条件的底线了。大人如此爽利的答yīng

了,也好让我在大王面前好做交待。”月里忽麻松了一口气,又道:“关于贵军孟珙那颜的援军的问题”

赵葵呵呵一笑,拍案说道:“阁下难道不知,正是因为有孟珙这八万精兵,本使才能坐在这里跟贵军和谈的么!等孟珙一撤tuì

,蒙古人马上大举攻城,以为本使一点也想不到么!”

他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连郑云鸣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只会板着一副面孔的制置使竟然还有如此发作的时候。

月里忽麻却没有半分退缩,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说道:“但孟珙那颜的兵在侧,是比外围堡垒更加危险的存zài

,他在一日,叫我军怎么撤tuì

?”

赵葵突然又恢复到那副威严中却略带一丝温和的脸孔,温颜说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方案,贵使可否采纳?蒙古军和孟珙军各分为两军,第一日分一半军后退三十里,第二日后一半军撤tuì

六十里,这样互相掩护,缓缓而走,两军可保各自无事,等各自撤出九十里,两军分各收兵,这个提议,贵军可以采纳吗?”

月里忽麻想了想,似乎想不出来这条建议的破绽,但他毕竟不是能下最终决定的人。

“这要等我等报gào

大王之后,才能由曲出大王亲自裁决。”月里忽麻说道:“但今日总算明白了两方的条件所在,也没有白费我们进城一趟。我等这便告辞,如若曲出大王准允和议的各项条款,我二人再来相商。”

赵葵点了点头,对郑云鸣说道:“那就有劳副都统送一送两位使者出城。”

郑云鸣阴沉着一张脸,带着三百背嵬军像押送犯人一样将二人簇拥着送到城门口,沿路官民百姓男女老少都在一旁围观,人生喧哗,热闹非凡,就像是将蒙古使者看成了正在巡游的俘虏一般。郑云鸣吩咐大开城门,对二人说道:“襄阳的条件,实在已经是不能让步的底线,二位回去之后好生跟曲出和塔思两大王商议,盼望就此达成和议,两国各自收兵,如果塔思不肯退让,就在襄阳城和郑某一决胜负,郑云鸣绝不失约。”说罢带着威风凛凛的仪仗队自返回了城中,将两名蒙古使者孤零零的扔在了城门口。

蒙古的中军帐中,塔思端坐在一张精致的虎皮交椅上,听着二人对这次谈判的详细禀报,当月里忽麻说到宋人只肯以金银千数百两绢帛二万匹赎买蒙古大军退兵的时候,抄思奋然而起,喝道:“去年随便攻克一座大城,抄掠所得都不止这个数目,郑云鸣所在的必然是思南思军的本营所在,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财物?十多万大军废了这许多气力,五个人分不到一匹绢,蒙古人出征从未如此狼狈!请国王马上下令,让我带着乃蛮儿郎冲上去砍杀一阵,好给思南思人一点教xùn

!”

塔思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挥手让这个莽夫闭嘴,示意月里忽麻继xù

讲下去。

当月里忽麻讲完城堡撤军,蒙古军的宋军各自分头还撤的方案之后。塔思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双手环抱想了想,突然开口道:“允了!”

月里忽麻问道:“请问国王,是哪一条允了?”

“全都允了!”塔思果duàn

的说道:“你马上再去一趟襄阳,跟那赵葵说明,马上送出财货,然后明日起我与孟珙,分头撤tuì

。”

众人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别说是张柔等一干急于建立功业的汉将,就是蒙古本部将领也觉得历尽辛苦南征最后所得如此之少,实在是有损蒙古男儿的颜面。

但相反的,当城中闻听蒙古军已经接受了一切条件,准bèi

即刻退走的时候,襄阳城中一片欢呼雀跃。不论如何激励士气,大宋的绝大部分国民毕竟不是好勇斗狠以劫掠为生的盗匪,而是期盼安宁生活的普通百姓。如果这一纸和约能够罢弥刀兵,让京湖重返安宁,哪怕只有一年时间,也是一件足以庆贺的事情。

月里忽麻通报之后,城门大开,数百卫士高举着仪仗,拥着郑云鸣和赵葵出城来。

随之出城的还有一些早已经准bèi

好的金银器皿和绢帛粮食。赵葵笑容满面的执着月里忽麻的手,亲切的说道:“此间和议草成,全赖贵使居中调和,自此之后,贵使可以算我大宋的友人,这些物品,愿为贡献的五分之一,权且作为第一笔,等蒙古大军退出三十里之后,其余贡献马上献上。当然,贵使的辛劳不能白费。”

他挥了挥手,马上有一队从人抬了财宝上来,月里忽麻看了看,有金瓶银瓶各一双,镶金马鞍一副,金漆大盘十个,还有数不清的绫罗。

他当然知dào

这是什么意思。古来规矩,作为使者的中间人一定是会接受对方的贿赂,而使者也大方的将这些礼物当做常规收入的一部分,并不避讳。

月里忽麻也不禁微笑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见色心动,见财心喜,他在大汗帐下乐此不疲的奔忙,这些年也着实捞了许多好处。

“其余的财物,务必早日送来。”现在已经以宋朝恩人自居的月里忽麻,这个时候也不太畏惧在蒙古军中传为神话的郑云鸣,摆出一副指点的态度对郑云鸣说道:“另外请那颜早日撤出堡垒兵马,以及让孟珙那颜撤兵,只有确保安全之后我军才会考lǜ

撤兵。”

郑云鸣连连应诺,又替孟珙将月里忽麻送出一程,才折返回城。

当回到制置使司的书房,这里以及聚集了襄阳的几位主要官员,正在等待着整个和议的最大策划者的归来。

郑云鸣踏入房中的时候,白翊杰正站在军事地图前面,细心讲解着下一步行动的大致方略。

“整个计划的关键,在于孟珙手下的京湖水军是否足够得力。”白翊杰用羽扇指着鬼门关一带侃侃而谈:“在陆地上,无论战斗力或是机动性,我军都难于与蒙古铁骑一较高下,但在水上,无论是机动性还是战斗力,我军都有绝对优势,所以战役必须围绕水战展开。”

“孟帅手下有战舰七百艘,至少能运载二万人进行机动作战。明日两军各自撤tuì

三十里,然后夜里水军战船加急赶回,趁着蒙古军渡河的时候对其发起突然袭击,力争截住敌人的殿后军马,歼灭其一部。”

“这是整个战役中最关键的一步,关系到襄阳的安危,如果水军截击失败,襄阳势必招来蒙古军的疯狂报复。退一步说,就算截击成功了一部分,让蒙古军全师而还的话,也做不到一举震慑敌人,让敌军三年之内不敢正视襄阳的战略目标就无法实现。现在城外消息封锁,关于水军作战的详细计划,不能与孟帅讨论,只能寄希望于战前的训liàn

有素,以及孟帅对水军指挥的心得了。”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3)

“一旦蒙古军的后卫被截断退路,我军就从城内杀出,首先以少数突击部队扰乱敌军的防御,然后以大军挤压,力求将敌人一举击溃。虽然是最后一战,但战场狭小,大军不必倾城而出,以荆鄂副都统司一万二千兵力为核心,万都统部一万为左翼,孟统制率领本部以及襄阳屯军一部共计一万人为右翼,三路齐出攻打敌人,速度要快,攻势要足够凶猛,不要认为敌人已经陷入绝境就采取消耗战术,一定要趁着敌人后路被截断不知所措的时候,果duàn

猛攻,让敌人的抵抗之心完全崩溃,然后可以趁机取胜。”

白翊杰又道:“另一方面,为了牵制已经北渡的蒙古军主力,还需yào

安排小规模的奇袭部队,在江南大战的前后,主动袭击蒙古军的前队和中队,尽量扰乱敌军的部署,为江南作战争取时间。”

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一战是整个防秋作战中的最后一战,成或者败,对襄阳的前途是决定性的影响。为此须得严肃军纪,让士兵们知dào

想要从战场上拼出一条性命,唯有取胜一条路。临战之时,请制置使亲率五百亲兵在后压阵,一旦发xiàn

有将校士卒临阵脱逃,立即阵前处斩,绝无宽待,各位回到本部之后,也要跟将佐军校申明厉害,让他们明白这一战许胜不许败的道理。”

他说这个话,自然是说给座下一干统兵大将们听的,对于郑云鸣自己率领的部队,经过多次大战的历练,已经不需yào

担心他们在压力下的表现。

但郑云鸣自己却不敢有这样的把握。兵法有云,围三厥一,陷入绝境的困兽能爆fā

出惊人的战斗力,何况这困兽还是威震天下的铁骑雄师,兵法最上之策自然是驱逐敌人,沿路追杀,让敌人在逃生时疲于奔命,无暇抵抗身后砍过来的刀剑。将敌人围入背水绝境之地,虽然也是兵法所云,但兵法也有说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且北方军队骁勇善战,一旦真的爆fā

出绝境中的力量,依旧能有三成胜算。

但郑云鸣对自己的选择完全没有动摇,这是最好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而自己已经将本军放在了相对有利的位置上,这是个值得一搏的赌局,即便是生平最不喜欢扑搏的郑云鸣,也忍不住将自己的筹码押了上去。

马光祖担心的却是别的事情,从整个计划被郑云鸣一披露,他就陷入了深深的道德困扰中。

“不告而攻,背信弃约,是非君子正道。”他忧心忡忡的说道:“虽说兵家诡诈,但如此不义之举,将来敌人不免借此生事。”

若是仅此而已,马光祖并不是道学先生,也是能够忍受的,他真zhèng

担心的是另一桩事情:“将来如果两国真的重开和议,蒙古人真的以此作为我国破坏和议的事例,在朝堂里必然受到不少的阻力。”

他一句话勾起了许多人的心事。打仗从来不是单纯在战场上决出胜负而已。不光是大宋,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场战争里,都会有主战和主和的两派,只不过有的时候主战派强dà

,主和派无法发声而已。但南渡之后的赵氏皇朝地狭窄且力弱,又是不利征战的农业国家,主和派实力之强dà

,远超过了北方的游牧帝国。一旦郑云鸣无义偷袭,朝廷里的主和派一党追究起来,今番参与作战的全部武将和幕僚都难脱责任,别看赵葵贵为方面主帅又是国家难得的名将,一样逃不脱责任的追究。当年为了一纸和议使得天下闻名的岳鹏举人头落地,今日在场文官武将,哪一个能有岳侯的荣宠和功勋?一旦蒙古人追究起来,就算是正当红的郑官人云鸣,没有合适的理由也难逃脱责罚。

郑云鸣诡异的笑了笑:“参谋多虑了,你没听见我在谈判的时候反复强调了么?没有在和约上盖印,则和约都不算正式成立。”

马光祖惊讶起来:“那和约原不是明日就要送到蒙古大营去盖印的么?”

郑云鸣走到赵葵案前,伸手拿起那份关系着襄阳千万人性命的和议,在众人大惊失色之下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火盆中。

“那么它永远也到不了蒙古人的大营了。”

火焰跳跃着飞舞着,照耀着郑云鸣果毅的面容:“想让我落人话柄,可没有那么容易!”

蒙古中军大帐里,塔思一言不发的看着月里忽麻从襄阳带回来的财物,大举出动而只能获得这么一点财货,这一役几乎要成为塔思戎马生涯中的污点,他也能想象到和林的宫殿中会传出对自己不利的声音,以前住在草原上的时候,大汗和家人与蒙古亲贵之间的关系亲密融洽,有的小孩子甚至能在大汗的宫帐外玩耍,大汗看到之后,不但不加责怪,反而会亲昵的抱起孩子,逗一逗他,说不定还会送些黄金豆一类的豪华礼物。但自从大汗搬入那座神mì

的万安宫之后,不要说亲贵诸将,就连曲出和阔端都必须让纳牙阿通传之后才能晋见。今日的大汗,越来越亲近那些机巧听话的汉人,那些狐媚妖娆的西域舞女,那些巧舌如簧的畏兀儿侍臣,他和蒙古的勇士们再也不会如过去一般亲近了。

但蒙古大军,从来不以大汗恩宠分等级,类似杨惟中这种大汗的家奴,至多也只是顶着大汗的威名在外逞威而已,蒙古军中真zhèng

的座次是要依照各人的实力来排行的,只要塔思手中握有十万帐在籍的百姓,征战的时候能够提供数万精锐战士,在大汗面前他永远是举足轻重的存zài



而手下这些怨声载道的部下,却需yào

找一个安抚他们的渠道。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只是那要等到回到北方之后再行决定了。

诸将尽管不服,却不了解塔思之所以要尽早脱身的原因。士气低迷固然让人头疼,粮食短缺也难以解决,但真zhèng

的问题不在于此。曲出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孤立事件,蒙古帝国的政治格局,或许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里,

大汗的长子贵由汗,现在跟随长子远征已经突入西方斯基泰草原,将要进行前所未有的宏大远征,将西方的一切民族征服。他的五万铁骑是长子远征中的核心战斗力量,此刻绝不可能招他返回。另一位王子阔端此刻指挥大军攻入川西平原正在展开史上空前规模的大屠杀,他也根本抽不出兵力返回和林。一旦曲出病故的消息传回和林,那些新修缮的宫殿内的气氛立kè

就会波云诡谲。所以曲出一旦死去,随着他的死讯回到和林的,一定必须是整个南征大军,只有大军返回到草原上,才能够安定和林的局面,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

出征之前他曾经听说拖雷汗的儿子旭烈兀曾经自己向大汗申请前去讨伐对蒙古大汗缺乏礼数的大食国,但被大汗拒绝了。他不了解大汗是为什么拒绝旭烈兀的要求,如果换做是他,他会很乐意将忽必烈和旭烈兀的五万精兵远远的送走,让他们沉迷在万里之外的厮杀,而无暇顾及草原上的动静,如今拖雷系的五万精锐就在窝阔台汗身边,窝阔台系又折损了最有力的一个成员。未来汗位的归属,又重新陷入了扑朔迷离之中。

所以郑云鸣和襄阳都属于稍后才能考lǜ

到的事情。而且以他的衡量,攻打襄阳已经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盘踞在襄阳外围的侍卫马军司都统孟珙,是蒙古军的旧相识,攻打蔡州时其部下勇猛好战之姿,令塔察儿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曾经对塔思言道,不付出上万人伤亡的代价,不会轻易能歼灭孟珙的部队。即使能够击溃孟珙军,襄阳依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即使他愿意付出大量伤亡强攻襄阳,也至少需yào

三个月时间,如今的局面不可能给他三个月时间盘桓在南边了。唯一的出路是马上带领大军返回,一刻也不能迟疑。

他顺手摸了摸摆在上面的一匹青色丝缎,这丝缎的经纬细密,光滑如婴儿的肌肤一般,质量远远超过了北方贡献的丝绸,江南的确是繁华富贵之地,总有一天要将他归入蒙古人的统治之下。他随口问道:“郑云鸣还有什么别的话没有?”

月里忽麻果duàn

的回答道:“再没有了。”他低下头来想了想,又道:“除了明日派人来送和议请大王御批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他又问道:“若是明日宋朝使者要求面见曲出大王才能呈递和议,又该怎么办?”

塔思哂笑一声:“这和议纯是两边使者来回奔走所商定,又不是两军主帅面对面谈下的。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说曲出大王今日受到腾格里的昭示,不能面见生人,和议已经订立,那郑云鸣只想赶快退兵,怎么会借此多生事端?”

“只待明日思南思人的守兵从南翼堡垒撤tuì

,然后孟珙退去,我们就开始分部北归。”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4)

第二日,在蒙古数万大军的监视下,橐驼岭的上千守兵携带了全部武器开始撤tuì

回襄阳,凡是不能移动的重型装备,刘整扫数用火药加以爆破,同时将橐驼岭的城门摧毁,以免蒙古军长期盘踞用于攻略襄阳。在黑云一样的浩大铁骑军阵的注目下,千余人的小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意气风发的朝着襄阳前进。他们是足以值得夸耀的一群战士,尤其是原来镇守橐驼岭的数百背嵬精兵,在数万蒙古大军的包围之下,只是凭借着城壁和火器拼命作战,保住了这个南翼的关键要点自始至终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另一方面,孟珙也派人与塔思约定了时辰,同时开始各自撤军。蒙古军最先撤tuì

的是女真万户夹谷留启部队,这是负责运送掳获和辎重的部队,然后是严实部,史天泽部。孟珙则安排了五百艘战舰,将一半兵力和辎重上船,撤tuì

往下游。

襄阳城的外围从杀气腾腾的战场一下子变成了人马喧哗的大工地,有人在拆营帐,有人在牵车马,有人在扛大大小小的木箱和革囊。在宋军的营地,还有士兵和夫役不停的奔波于船舶和营地间,将大大小小的行李打包装船。越来越多的襄阳居民开始相信,这一次真的是战火已过,和平来临了。

今日唯一的一点缺憾,是蒙古军并没有接到需yào

曲出御批的那一纸和议,塔思派人专门在前方候着,专门等待着送和议的宋国使者到来。但足足等候了大半天,才在午后迎来了一位衣甲不整、狼狈万分的宋朝使者。

怯薛们带了他去面见塔思。塔思惊讶的问道:“你怎生弄的这般模样?和议何在?”

那人俯首于地,气急败坏的说道:“我等一行人五人,护送着携带着协议的使者北门,沿大路向蒙古大营而来。哪知dào

出门不到半里路,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几十条面罩黑纱的男子,各持刀兵,将我们去路拦住,小人一看不好,赶忙骑了马落荒而走,使者和其余兄弟走脱不及,全部被那群蒙面人活捉了。我一路沿偏僻小路而走,才能脱险来到大王面前。”

塔思微微一皱眉,随口问道:“这群强盗是什么来路?”

那人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的说道:“听他们说话叽里咕噜的,应该是大王您说的蒙古话。”

他这句话当然有些冒犯尊贵的国王,通译不敢直译,只得修饰之后再翻译给塔思听。

塔思一听闻此言,心中已经自相信了三分。他为了帝国的稳定,不得不抽身北回,可是还有许多人并不愿意就此收兵。说到底,蒙古帝国的整体利益,并不在他们考lǜ

的第一位。

张柔为首,史天泽、刘嶷、张忠仁这些人,各自盘踞一方,为燕京十路中的豪强军阀,他们不太关心蒙古帝国的稳定和强盛,自然,身为大国的臣子,他们也带有一些奋力报主的雄心壮志,但他们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怎么为自己捞取好处。就目前而言,一则是尽可能的从南朝获得更多的财货和奴仆,第二则是在大汗面前建立足够多的功勋。所以塔思着急促成的和议,大营中的许多人未必乐见其成。

但整件事情或许又是郑云鸣耍的诡计也说不定。有必要加强对襄阳的监视,依靠汉人不可取,他只得命令抄思部下的畏兀儿部队在前方展开,随时警惕襄阳的一举一动。

但襄阳城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异常动向。另外郑云鸣也派出传令使臣前来致歉,并且承诺第二日加派人手护送,一定将和议按时送到。

这一天的白天就在风平浪静中渡过了。

但夜里的鬼门关附近却是灯火通明,灯火从船上一直点到了岸上。因为远方就有蒙古人的哨骑在监视,士兵们尽量小心谨慎的动作,不露出马上就要举行一场大战的迹象。

临时搭起的中军帐中,孟珙和自己的部将们围着一张地形图正在紧张的讨论着进攻方略。

“鞑子虽然大率都是抢掠的渔船,但毕竟数目众多,欲求截断敌军退路,就一定要将这几千条渔舟一网打尽,这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孟珙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围在桌案边的将军,这些人中有他的部属,有随着江州都统江海加入援军的镇江水军将领,也有鄂州驻屯水军的指挥官们,如何安排进攻,其中大有学问。

孟珙的打算是让自己的部下担当先锋,率先击溃敌军船只的抵抗之后,其余部队依次继进,以收全功。

“水军统制屈伸何在?”他高声喝道。

一名身形敦实的将领大声应诺。

“明日领着黄州水军先发。副将同鼎和池伸为后,若有蹉跌,自提头来见本帅!”虽然孟珙故作严厉口吻,但他也相信自己部下的坚强战力,在汉水上绝不会为蒙古军的小船压倒。

屈伸刚想伸手去接令符,一旁的胖将军张膛瓮声瓮气的开口阻拦:“先锋这种活计,请大帅一定要交给我们荆楚水军来做。”

若是寻常战事,难免有人会认为张膛这是在抢黄州水军的风头。但明日将面对十余万蒙古大军发动攻击,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事情,这个时候站出来抢去先锋的活计,绝不是为了出风头。

孟珙倒不吃惊,郑云鸣部下年轻气盛,将官多为二三十岁血气方刚的青年,好战贪功是一定的。他对彭满严肃的说道:“明日一战关乎襄阳安危,若败,蒙古人在汉水往来自如,必然尽起大军疯狂攻城以作报复,郑官人和荆楚军立马就有性命之虞,此事万勿当做儿戏。”

彭满也正色应道:“荆楚水军愿意充当先锋,并不是我们一时血气之言,让本部战船在前方,正是为了夺取明日一战的胜利。”

“彭满出征的时候,郑官人对我说起,将来最后的决战,水军一定是主角之一,那个时候,让我一定要向孟帅陈请,让我军充任先锋作战,并非因为荆楚水军比各位骁勇善战,乃是为了别的原因。”

屈伸哼了一声,喝道:“不过就是因为你们荆楚一军火器多而已。”

不用彭满多说,在座的诸将都已经从实战中体会到了火器的作用,尤其在水上交战,越是射程远威力大的武器越是具有优势。火器在这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上本身带有的纵火属性,更是克制木制的战船。郑云鸣现在已经成为整个大宋火器发展的推进者,荆楚军亦成为了宋军火器配属的核心。而荆楚军的火力配属又突出两个关键部分,就是城防和水军。现在阶段的火器十分笨重,威力不佳,又只能发射原始的霰弹和葡萄弹,对骑兵构不成足够的弹幕威胁。所以野战大率还是弓箭和结阵起到的威力更大。而城防和舰船上火器能够充分发挥效力,也不必担心火器沉重无法机动的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荆楚水军的火器配置甚至超过了城防火器。光是在轻型船只方面,就有总共一百五十艘轻型战船在船头上安放了竹将军炮,这些轻快船只作为先导战的主角和掩护大船的护卫队,增加了火器之后威力成倍提升,以往一艘满载宋军的多桨战船,未必是一艘满载着蒙古弓箭手的渔船的对手,因为蒙古人虽然不习水战,但毕竟弓马犀利,两军无论远战近战,除了熟悉船战这一点优势,宋军在小船交战上并没有绝对优势。但如今小船上装备了船炮,每战之前,战船如军阵一样横列于江上,万炮齐鸣,蒙古军还没来及施展射术就被轰击的晕头转向,然后又要遭到火铳手的射击,两军接舷战之前,已经先自去了五成气势。宋军一鼓作气冲入厮杀,往往锐不可当,这一点在之前的交战中,已经初露苗头。

但荆楚军致命的武器还不是小船,而是由车船和海鳅船组成的大型战舰部队。南渡初期的数十年,朝廷被女真骑兵的强dà

所震撼,往往不惜代价投资水军,制造出不少大而无当的装备。其中就有二十四车、三十二车的巨无霸车船,事实证明这些水上巨兽只适合在开阔的湖面上行驶,一旦进入江河水道,立即运转不灵,连掉头都颇为困难。

所以江河作战,郑云鸣的八车、六车和四车战船就已经是最大型的战舰了。其中四车船携带有竹将军十具,六车船携带四门铁将军,竹将军二十四具,八车战船分为上下两层,为露天甲板和炮甲板,不过炮甲板还相当简陋,若不是郑云鸣亲自下令,连制造用于当做最原始的制退机的粗缆绳都不会配备。八车船一共装备铁将军六门,青铜将军四门,竹将军和木将军一共四十四具,无愧于世上最强的水面战船。无论是这个时候逞威地中海的多桨战船,大食国用以纵横西海的三角帆船,还是这个时候虎威犹存的维京龙头战舰,在大宋最先进的八车炮舰面前几乎都等于玩具一般。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1)

这样先机的战舰造价不菲,即便是郑云鸣也不过拥有四艘而已,依照宋朝水军为战舰起名的规矩,这些战船依照采伐造舰木材的地名依次起名为“大德山”“龟山”“松山”“小德山”。

就连屈伸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确保最后一战的胜利,让这些浑身火器的大家伙们冲在前面,就连作为友军的黄州水军也觉得安心了不少。既然彭满愿意主动请战,他也就不再持反对的意见。

孟珙却不是那么轻易论定的人,他开口问道:“若是你等为先锋,如何布阵?”

“此次作战,乃与敌人在今年的最后一战,所以我军不用藏着什么手段以图后用了。今番以四艘八车船打头,配属二十艘铁鹞船和四十只水哨马作为护卫。然后六艘六车船带六十艘桨船,分为左右两翼两个小接应队。一旦前方和敌军交战,立即上前接应。中军是十四艘四车船和一百艘桨船和夹板快船,作为大接应队,另外,在两翼各自安排下三十只水哨马的掩护队,辎重船拖后。“彭满自从得到了鄂州水军和江海所部水军的支援,实力更加壮大,即便是单独应对蒙古军的大船团,也有取胜的把握。

接战之时,先以炮舰打头挫敌锐气,然后小接应队支援前锋展开战线,大接应队压上全面接战,掩护后队次第展开,这是荆楚水军最近演练的新战术,就要在最后的决战中施展开来。

“好,黄州水军在后为第二队,镇江水军为第三队,鄂州水军为第四队。”孟珙说道:“此战的胜败,就拜托众位的协力奋战了。”

他话虽如此说,但孟珙心知此战把握甚大,过去一年的征战表明,蒙古人虽然在拼命学习着水战的技巧,但他们毕竟还只是水战的雏儿,已经在大江上和金国交手百年的南宋水军拥有战略上的优势。且素来南人乘船北人乘马,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在水面上,江南男儿可不惧蒙古的铁骑。

他所担心的是已经北渡的那些精锐骑兵去而复返,而郑云鸣又不能击溃南岸敌军,使得战船受到蒙古人从两岸和水上的三面夹击。毕竟只要上了岸,蒙古军可说是当世无dí



在城内的郑云鸣也同样担心这一点。

按照常理,最终决战之前每个人都需yào

养精蓄锐,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然后全力以赴的进行性命的一搏。但郑云鸣知dào

这一夜襄阳城里的许多大员跟他一样合眼难眠。

赖如月前来探问了几次,都被书房门口的任雄威挡了回去。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儿女情长。

战斗的序列业已编制,粮草的分发已经结束,士卒的动员连夜进行,武器的整备业已完成。甚至连安排出城之后的守城序列和战后安排战场清理都已经做好了规划。

但这时候的郑云鸣没有一丝困倦,反而分外清醒。半渡而击是兵法之常,郑云鸣懂得,塔思也一样懂得。等大军后撤的时候,蒙古人必然以精兵悍卒布列其后,专候宋兵趁机偷袭,至于水军也必然打叠精神,随时等候着宋军水师的突袭。

明日的大战想要取胜,要诀全部系于两个字,快和狠,孟珙的水军要来的足够快,快到蒙古水军不能有效的抵抗。从襄阳出击的部队也要展开的足够快,让敌军的殿后部队来不及展开骑兵阵势笼罩宋军的步兵为主的军阵。江面上的水军的攻势要足够狠辣,不说全歼蒙古人的船只,起码要将它们赶的四散而逃,无暇渡过蒙古人的军队。陆上的攻击更要勇猛凶狠,以强dà

的气势一举将背水之敌攻灭。

大宋积弱三百年,在国家历史上能够做到这两点的领兵者凤毛麟角,但郑云鸣和他的荆楚军却必须做到,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千年以来华夏最强的对手。

朝霞的晨光透过了窗棂照进了副都统司的书房,这个时候数十万襄阳百姓一大半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大多数人幻想着敌人早日撤兵,安宁早日来临,但也有一些机灵的家伙察觉到了官兵的异动。军士们在忙碌的整理盔甲兵器,府库在匆忙的调拨武器和粮食,火药,所有的郎中都被征召了去,这哪里像是讲和之前的动作,分明是准bèi

进行一场大战。

但一切的踪迹只许在城中出现,在城内加强了戒备,不许任何消息从城中走漏出去,城头故yì

增加了少量守卫,对方大军撤tuì

的时候,撤销警备反而显得不自然。少量增加城头戒备,显得随时防备对方反悔才是应有的心理。城头的旗帜开始飘扬起来,旗帜翻转向西。跟白翊杰事前的预测一样,果然开始起风了,还是一股不小的东南风。

郑云鸣大喜,推开房门喝道:“东南风起,晴空当头,大捷只在目前!”

庭院中集结起的众将都听懂了他话中的寓意,东南风起,那便有利于宋军水师逆流而上,达到快速突袭的目标,晴空万里,正是使用火器的良机。天时地利都站在了南朝一边,剩下的只看执行者是否奋发进取了。

在蒙古大营这厢,随军南来的书生姚枢却担心起来,书生不知兵,只能从字纸堆里抄些打仗的道理,这其中普通士子们最爱的历史就是三国时期,熟知赤壁典故的姚枢明白东南风大起,对正在渡江的北军来说可算不得好消息。

他慌忙找到负责指挥大军渡江的万户严实,提醒道:“东南风起,小心南朝发动火攻。”

严实哼了一声,说道:“和议既然成立,南朝的官儿们只知dào

鼓掌欢呼,哪里还有胆子出来袭击我军?先生多虑了。”他青年时在北方也曾是宋国军队的一员,被蒙古人围攻的时候曾经向作为上司的宋朝山东主帅李全求救,结果李全坚决不救,使他的部下全军覆灭,自此严实就看不起南朝皇帝和文武,认为都是一堆懦弱不足惧的人物。

姚枢但要多说两句,被严实不耐烦的打断了:“大军须臾就要渡江,赶回北方不能耽误,哪有时间听你这般啰唣?有意见,跟国王面禀吧!”

“我正要问此事,”姚枢着急的问道:“遍寻了一早上也找不到塔思国王,这般紧要的关头他去了哪里?”

严实朝着汉水北岸一指:“国王早已过江去了,你现在过去,应该能找得到他。”

严实并没有指明国王的详细位置,姚枢找到国王的所在之地颇费了一番周折,幸好国王这种大人物不会淹没在庞大的军团中。姚枢一路打听,总算在汉水边的一丛树林边找到了塔思和张柔。

“来日我军必取此二城,”塔思眼往樊城,恨恨的说道:“虽然今日不能攻下襄阳,但并不是一无所得。襄阳所秉持的优势,一则是大河拦阻,第二是火器犀利,第三是城墙坚固。对付这座城池不能像攻打中都这些大城的手法啦。想要攻下襄阳,总得想出一个出奇的招数来。”

他望了望樊城城头严整的军容,每隔五尺必有一名披甲士手持长矛守候,城中小鼓一响,马上就有人依序换班,其森严之姿,让人望而生畏。

“也亏了这座小城的守将,兵士虽不多,但战力不错,几乎能与郑云鸣部下相比了。为了攻下襄阳城,必先攻拔此城。”塔思不动声色的问道:“这座城的守将是谁,难道就快要退兵之时依然没能打探到么?”

“那人原是完颜彝部下一小军将,叫做秦武,自归了南朝颇受重用,竟然被任命为一城守将。”张柔狞笑道:“不过北军一小卒而已,来年我必生擒此人,献与大王麾下。”

“陈和尚部下都是勇士,不可轻蔑对手。”塔思提醒说:“幸好思南思人对塞因汗的旧部素来怀疑,正好使用反间之计,正如你们常说的一句话,兵者不过是诡计的集合体。打仗既要勇猛,又要运用智谋。”

他正要跟张柔相谈使用离间计的细节,突然看见汉地的书生姚枢急匆匆的奔跑而来。诧异的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奔跑的这么迅疾?难道是后方有变?”

姚枢连额头的汗也顾不得擦,喘着气说道:“如今,,,,,东南风甚急,须防须防敌军从江上火攻。”

塔思猛然醒悟,大声喝道:“火儿赤来!赶紧命令史天泽在汉水两岸布下弓手严防敌军乘东南风偷袭!”

言犹未尽,突然听见下游响起了惊慌的呼喊:“战船,是思南思人的战船!”

汉水之上,千帆分张,百舸齐出,大大小小的战船遍布河道,朝着上游飞驰而来。

其时东南风大起,所有的宋军船只都张挂满帆,显然是为了加快速度,已经顾及不了阵型的严整。而冲在最前方的是四艘一路纵队的八车战船。车船除了借助风力之外,还有蹬踏桨手人力推进,鼓轮如飞,桨叶划动,速度更出乎众船。车船上荆楚水军红色的战旗招展,甲板上站满了披甲弯弓的士卒,为首的一艘车船上张惟孝手持神臂弓大声呼喝道:“今日洞庭炮船必定扬名天下,随我前进!前进!前进!”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2)

“该死的思南思人,居然背信弃约,干出这么卑鄙无耻的勾当!我以为郑云鸣是一位真zhèng

的勇士,没想到是一个背约偷袭的小人!”塔思血往上涌,破口大骂的当口,可忘记了先大汗铁木真氏也曾经在和克烈部谈和之后,率军星夜偷袭王罕驻地的功绩了。塔思当然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军发动袭击,正好是戳中了蒙古人的软肋。

当下还有三万余人留在江南未归,要将这些人全部渡过大江,两千艘渔船和木筏不用一个时辰断然难以做到。他当然想象得到宋军的大小战船会发疯的进攻这些满载着士兵和辎重的小船。这些沉重的小船就像是被放牧的绵羊一样无人看守,任凭宋军战船大肆屠戮,就算船上的士兵拼力抵抗,也很难抵挡宋军战船的火器夹攻。但他是不敢把所有的木筏小船都投入运输的,他毕竟还需yào

一些船只作为屏障和宋军战船交战,用以遮护这些匆忙运输的船只。

蒙古军南征以来天生的痼疾——缺乏强dà

水军,已经成为了致命的漏洞,宋军抓住这个弱点,正在将一场消极据守的作战变成一场大举进攻的好戏。如果塔思不小心应对,很可能在南征的最后阶段狠狠的跌一跤。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命令道:“命令前军夹谷留启部继xù

前进,抄思。忽都虎和刘嶷三火速返回,命令砲手水军总管张忠仁就地反击,将思南思的船只拦截在下游。命令严实搜集所有炮弩架在岸边射击敌军大船。命令杨惟中总督渔船运兵加速运输,抛弃所有辎重和财物,只抢渡人员和马匹!命令史天泽率领本部沿河列阵,以乱箭攒射敌军水师,尽量杀伤敌军船只!张柔!”

张柔大声应诺,塔思高声喝道:“局面危急如是,敢不敢带领五百士卒南渡,去前方顶住思南思人的攻击,让南边的战士们安全渡河!”

他这明白的是要张柔充当殿军之责。若是张柔本部在此还好,但张柔本部早已于早日开拔,现在临时往回反调需yào

时间,而现在蒙古军最需yào

的就是时间。

塔思暴怒的喝道:“口温不花去哪里了?”

口温不花是完全指望不上了,在听到和议达成的消息以及曲出病死的密报之后,在南边所得甚少的口温不花不顾主力尚在襄樊未动的大局,顾自率领三万户先行撤tuì

,因为他们携带的掳获较少,行军速度很快,现在已经进入唐州境内,正在全速朝着北方返回。

可以想见的是,目下正在北归的已经渡河的大军也早已兵无斗志,急于返回故乡休整,让他们临时折返参战,和事前准bèi

截击敌军追击完全不同。尽管江南还有严实的一万兵和畏兀儿步兵充作后卫,但塔思知dào

凭借这些军马是抵挡不住郑云鸣的孤注一掷的。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让江南的大军成功脱险就是最大的胜利,即便严实要损失数千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在蒙古军调兵遣将,匆忙应对的时候,荆楚军的战船已经一头撞入了汉水江面上的蒙古军仓促组成的船队阵列中。二十艘铁鹞船和四十只水哨马全都是经过改装的船头装备竹将军的炮船,在江面上一字展开为一行横队,在接近敌船的时候,八车船渐渐放慢速度,铁鹞子和水哨马跃出突前,成为整个船队的前锋。两岸的蒙古军开始朝着江上射箭,对面的渔船上的蒙古弓箭手也开始挽弓射击,三面而来的箭雨顿时给前锋的车船和小船造成了不少伤亡,铁鹞船上的指挥官焦急的回望着车船,期盼发出开火的命令,但张惟孝不为所动。

这位年轻的指挥者当然没有这么沉稳。只是孟珙已经下了严令,不到百步之内不许发炮。孟珙手里也有按照规定价格向荆楚军购买以及朝廷分拨的将军炮,对于将军炮的弱点和优势比张惟孝清楚的多。百步之内,将军炮威力惊人,但百步之外它们便不能保持基本的精准度。只有进入百步之内,竹将军才能够发挥它那震慑人心的本领。

两军的距离快速的接近,眼看着前锋和敌船的距离已经不满百步,张惟孝猛然喝道:“前军开火!”

绵长的轻型战船横队鱼贯腾起硝烟,连珠炮声似滚雷般响起。对面的渔船或者开始缓缓下沉,就算不沉没的,一旦被石弹命中之后也是血肉横飞,不复能战。

前锋队开炮之后,火速后退,将战场让给身后巨大的车船。

张惟孝站在船头,手中的神臂弓不停的发射,他身边的数名水手专司给神臂弓上弦搭箭。但这个百发百中的将军已经远远不是蒙古人最恐惧的,车船冲上前之后,在水哨马和铁鹞船的掩护下以一列纵队突入了蒙古军的船队中。就算车船上战列着全身纸甲的弓箭手,蒙古军自信也不会在弓箭战中落于下风,但恐怖的并不是宋军的弓箭。两舷侧的将军炮次第开火,一发发石弹和葡萄弹雨点般的落入毫无遮蔽的船队中。当蒙古军的船只和木筏拥挤在狭窄的河道中的时候,这种先进战舰的威力就成倍提高,被火炮揍的晕头转向的渔船和木筏纷纷退避向大江两岸,但岸上的蒙古弓箭手也好不到哪里去,车船和小船靠近岸边的时候,密集的炮火也压制住了岸上的弓箭手,只要有几发石弹落入弓箭手的队列中,整列队伍就马上后撤,不敢举弓对射。

在西门的城壁上,赵葵举起手中的望远镜,镜中的一切让他觉得振奋,原本已经安于逸乐开始衰朽的大宋水军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而且在火炮的加成下,对蒙古人的小船构成了巨大的优势。他看见在火炮的掩护下,车船上的弓箭手纷纷开始发射点火箭,蒙古军的船只一艘接着一艘燃起了火焰,整个汉水江面几乎都要被木筏和渔船燃烧的浓烟所遮蔽。

是时候了,赵葵朝着令旗兵打了个手势,令旗兵将手中的两面红旗交叉挥舞。城头的战鼓开始擂响,城门缓缓的打开,最后的决战终于要拉开大幕了!

城门口站满了摩拳擦掌的战士们。这一战作为前锋出战的荆鄂都统司部队,亦被非正式的称为荆楚军的部队,其一万二千精锐部队全数出动。以统领王登率领三千人为先锋队,统领杨掞率领三千人为接应队,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统制官陆循之率领五千人为本队,统制官葛怀率领千余人为侧翼游击队。大队人马在隆隆鼓声中叙次开拔,在西门外展开阵列。

全身银色的细鳞甲、外罩锦袍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骑着他那匹已经被将士们熟识的白马,在阵前缓缓走过,韩锋举着军旗,任雄威手捧着宝剑在后尾随,郑云鸣低头看着这些跟随自己浴血征战的将兵们,一年之前他们还是遇到敌人就会手足无措的新兵娃娃,还是在点放将军炮时会忘记了先点燃火把的生丁,是一交战战线就会被扯动的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而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毅二字,大军虽然没有半点喧哗,却远远比起叫骂呼喝的军伍更加令人胆寒。建军之初,他发誓要建立一支足以与岳家军相匹敌的精锐野战军,到了今日经过了许多波折和战斗,虽然这支军马还无法与岳家军相提并论,但他自信有这样的军队在手中,蒙古人攻略大宋的计划只怕没有历史上那样顺利。

“三年之前!”当将军开口说话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将军那年轻俊朗的面庞上:“三年之前到达襄阳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职位卑下的文官,而你们!”郑云鸣用马鞭一挥,指向眼神渐渐锐利起来的军兵们:“大率还都是从未拿起过兵刃的平民百姓。想一想三年以来每一天的操练和战斗,想一想我们都一起经lì

过什么!在沙头市,我们用仓促草就的壁垒挡住了蒙古军的初次攻击。在老鸦山大营,我们和蒙古人的砲车对射将其击退!在五里坡,我们阵斩了李全手下的头号猛将!在襄阳面临乱军威胁的时候,是谁一马当先,平弥兵乱!在蒙古人图谋再次南下的时候,是谁首先出击,将敌军的精锐怯薛部队消灭!襄阳的西城壁见证你们的荣耀,回龙山见证你们的勇气,但这些,都不如今日我们将要创下的功绩让后人铭记!今日我们要让天下无dí

的蒙古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我们创造的丰功伟业,将永载史册!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的是大话,今日之战得胜之后,我将亲自带着战斗中表现最出色的英雄,前往临安谒见陛下,让史官书录他们的姓名,你们都知dào

我是什么人,郑云鸣说到做到!”

众人当然都知dào

他的出身,这位衙内说的话也许真zhèng

能办得到。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3)

如果能够面圣,是一件跟夺状元一样光宗耀祖的大事,而书生出身的中级将领和武将出身下级军官,各自都在涌动着热血,不说一战觅封侯,如果真的青史留名,动辄为万世传颂,这样的诱惑,对于稍有野心的人来说,不次于一剂最猛烈的催情药。

“制置使就在诸位身后!前进者得到的是光荣和奖赏,后退者死路一条!”王登大声喝道:“想要万世留名的就跟着我上吧!”

郑云鸣从任雄威手中抽出宝剑,仗剑喝道:“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一万二千大军的齐声呼喝震动云霄:“贪生者死,忘死者生!”

郑云鸣将手中的寒刃一挥,喝道:“进攻!”

在两军正式交锋之前,垫场战早已进行的如火如荼。在最后的战斗里赵葵出手豪阔,竟然出动二千骑兵率先对畏兀儿军发起攻击,自然,宋军的骑兵素质很差,只会一种战术,就是一窝蜂的突击,也就是军中常说的野地浪战。南渡以来,随着高素质的骑手和良马的缺乏,骑兵部队的素质一再下降,连在中原时能够摆布的阵型也组织不起来了,赵葵手下的这两支骑兵部队,已经是京湖给养和俸禄最高的精锐之师,但依旧只会一拥而上的凭借人数取胜。类似蒙古人的聚散无常的战术,对于他们几乎不能想象,至于一千骑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驰突,更是不必说起。

西域的良马此时多半被康里突厥人和蒙古人占据,这些畏兀儿步兵只携带了一般的骑乘用马,但就是这样临时拼凑起来的骑兵,在应付宋军的冲击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但趁着骑兵和对手交战的时机,葛怀率领的游击队从侧翼冲入了严实的阵列中。

严实的部队虽然号称全部马队,但其实并非全部骑兵,其中半数是骑马的步卒,分布在三道用于围困宋军的栅栏地带。蒙古军树立的三道栅栏,不但阻挡了宋军出城的道路,连本军的骑兵也阻遏住了,严实的骑兵只能通过专门开辟的道路进退。但宋军可并不缺乏破障的工具和经验,使用大斧和刀锯,他们很快就破拆了蒙古军的栅栏,然后分成一个个互相配合的小队,和严实的步军展开近距离搏杀。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栅栏有时候甚至成为了宋军的助力。葛怀的部伍中的一百名火铳手,就将火铳架在栅栏之后,轻松的对着严实的骑兵射击,严实的骑兵被自己的步兵和栅栏阻挡住了,一时之间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只得暂时撤tuì



骑兵撤tuì

之后,散布在栅栏间的步兵阵列马上就暴露在荆楚军凶猛的攻击面前。为了配合大队步军的进攻,荆楚军几乎集中了所有可以活动的火器,将所有的偏厢车上的火器都取了下来,火铳由步军携带,将军炮用两轮车运载,跟随着步兵一同向前推进,当荆楚军大举压上之后,前导作战的骑兵便从两翼撤tuì

,将畏兀儿军完全留给了士气已经上升到极点的襄阳最精锐部队。

吴潜站在西城门楼前的望台上,躲在串楼中用窥镜张望,前方炮声如滚雷绵延,枪声密集如织。畏兀儿兵不是身被铳弹,就是被箭矢所中,纷纷溃走。严实的步军虽然是结阵相抗,但经过短暂的白刃交锋,亦自溃败不能成军。郑云鸣的大军很快就突pò

了蒙古军为了围困襄阳而设立的壕沟和木栅栏,将三重木栅栏全部捣毁。从南门和北门而出的宋军也在击溃了当面的少数敌军之后,转向西面,翼护了郑云鸣的侧面。前方十余里战线上,处处是宋军的旗帜和人影,蒙古军则仓皇后撤,看起来似乎要支撑不住了。

他兴奋的放下窥镜,转头看向制置使时,赵葵却是表情严肃的吩咐道:“马上派出押军虞侯,阵后督战,有敢撤队返奔者,无论阶级高低,立斩不赦!”

他沉着声音喝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宋军迅猛的攻势被三道栅栏遮挡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而大部分的部队却还没有来得及结成方阵。他们既没有捕捉到蒙古军的主力进行绞杀,也没有及时组织起对骑兵的临时防御。这正是宋军最危急的时刻。

郑云鸣已经不是对兵事全无经验的雏儿了,这个时候的危险他当然最清楚不过,他在本队中接二连三的派出亲兵传讯,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部队,全部要求众军结阵,防备蒙古骑兵的袭击。他明白这个良机正是一开始就龟缩在后面的蒙古骑兵们苦苦等待已久的。

果然,他刚刚派出传令兵不久,对面就响起了洪亮的号角声。蒙古骑兵分张两翼,骑兵小队一队队的冲出本阵,朝着宋军的两翼包围过来。这是游牧骑兵的常用战法,甚至中原骑兵也经常使用。中路牵制,两翼侧袭,军中绰号拐子马,比喻骑兵队如同人的两个拐子一样从侧面袭击,刚猛有力而对方不便防备。

即使距离如此之远,郑云鸣依然不用窥镜就能看见敌军的旗号,那的确是张柔的旗帜。他大声喝道:“叫前军火器齐射,不要让张柔靠近了!”

但一切都已经来的太迟,张柔的行动之迅猛,远非是严实那松散懈怠的兵马能比拟的,尤其是两翼的宋兵并非是郑云鸣部下,反应也没有那么迅捷,就如同一柄锋利的镔铁刀切入了豆腐中一样,北翼没有来得及结阵成型的孟璟所部忠顺军被张柔的骑兵所突入。

如同杀神一样的张柔,一身黑色的铁凯,手舞着铁锥枪冲在队伍最前列,其锐不可当的模样,让人不禁暗暗心惊。孟璟手下兵力原本不弱,若是结成方阵,战力完全不输给郑云鸣本部。但为了保证郑云鸣侧翼的安全,他被迫以勇猛的攻势压迫蒙古人的步卒向后撤tuì

,反而让自己的士兵以疏散的队伍面对蒙古军的骑兵冲击。这个时候再想组织结阵,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张柔带着五百精锐在宋军中冲突决荡,以极短的时间就冲破了孟璟所部的军阵。

当然,这并不是战斗的终结,以骑兵冲突步兵,如果步军斗志不振,在骑兵勇猛的攻击之下,转身溃逃是常有的事情。但忠顺军都是孟珙自邓州唐州等地招募的死士,也就是金国最后的主力部队的残存。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平日里单打独斗对他们完全不是问题,当张柔冲破阵势之后,他们依旧一面和后方的骑兵战斗着,一面顶着巨大的困难试图结成阵型。

张柔也知dào

一击想让孟珙部下溃散难度很大,就算前番埋伏孟珙的夜袭队,自己握有先手之利,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击破他们。但骑兵面对步兵拥有绝对的主动性,一击不成,就两次三次,甚至十次百次的冲阵,只要能够及时轮换部队,步兵在骑兵的反复冲突之下支撑不了多久,而百十次的冲阵,对于这些久经战阵的北地骑兵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张柔一声唿哨,骑兵们纷纷勒马回头,在张柔背后的军旗下重新聚拢起来,只是当他们准bèi

翻身杀回孟璟军的背后时,才发xiàn

前方已经有两排顶盔掼甲的精锐士兵,已经握着长矛在气喘吁吁的列成阵型。

郑云鸣派出的援军来的如此之快,令张柔也大感惊讶。

在了解郑云鸣的人来看,这并不出乎意料。在战前策划的时候,郑云鸣和部将幕僚们总是设计对方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然后一一列出妥善的应对措施。骑兵侧翼突袭的拐子马战术,原本是蒙古军常用的战术之一,也是蒙古军中汉人骑兵的通常战术,郑云鸣不可能不有所准bèi



对付拐子马冲阵的最好战术,就是在两翼部署相等战力的拐子马队进行截击。或抵其头,或截其尾,使其无法逞威。但襄阳西郊战场局促,京湖的骑兵的战力比之蒙古军相差悬殊,一旦爆fā

骑兵的混战,他们不太可能如岳家军一样将蒙古骑兵截住。郑云鸣只有退而求其次。他用来反制蒙古骑兵突击的,就是所谓预备队策略。名唤作预备军,其实也只是郑云鸣喜欢玩新名词而已,在行伍中这叫做生兵或者生力军,只不过生力军通常是将帅偶一为之,并非每一场作战将帅都会留下一部分军马作为生兵使用。那是因为在冷兵器对决的战斗中,一方崩溃往往一败涂地,真zhèng

依靠生兵决出胜负的战斗少之又少,另一方面,主将的亲兵卫队都是军中默认的生力军,一旦战局对自己不利时,主帅挥刀亲自上阵,他率领的亲兵就是最好的生力军。

对于荆楚军来说,围绕在郑云鸣周围的背嵬军就是天然的预备队。但今日之战又有不同,蒙古军以骑欺步,进退自如,背嵬军往往赶不到战场,两翼就已经为拐子马队所突pò

。郑云鸣的办法,就是在左右两侧和友军衔接的地方,各自先埋伏下一千军,由强有力的将领带领,一旦敌军开始冲阵,在让过敌军的第一次冲突之后,在敌人身后马上布下两道横队战列。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4)

焦进的右手紧紧的握住宝剑,这已经是郑云鸣第二次赐剑给他让他单独领军了,自从刘整出戍之后,焦进显然成为了背嵬军中除了正将之下第一人,即便刘整已经回归本部,但郑云鸣也只是让刘整和焦进分头各领一军在两翼担任准bèi

军而已。刘整对此倒并不在意,只要有仗打对他来说就有功名,何况蒙古军在南侧的攻势同样凶猛,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身手没有发挥的余地。

反倒是焦进,自来低调谦逊,一下子被郑云鸣拔擢到这个位置,显得很不适应,在出发的时候,甚至连刘整都没有得到郑云鸣赐剑,而焦进却得到了这样的殊荣。自然郑云鸣也当面对两位背嵬的骨干说起过:“刘整的性情果毅,决断明快,可以驾驭众人,你用不到这个。焦进心思缜密,筹划严谨,但临机不决,部属或有动摇,所以以此剑与你,遇见犹豫不服之人,以此剑斩之。”

当他和他的一千步卒挡在张柔面前时,焦进觉得这柄剑果然意义非凡。两排长矛手手握长矛对敌的时候,面对着良驹劲卒,人都有害pà

的时候,焦进自己带的三百背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但其余的部队都是呼延瑀所带的后军将士,素质自然不如近卫亲兵,害pà

是理所应当的。

但这个时候决不能有一个人害pà

逃跑,战线一旦动摇,张柔就会再次冲进还没有结阵的孟璟部背后,再次给他们沉重一击。

“你们的任务,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敌军拐子马的折返突击,”在出发前,郑云鸣曾经这样嘱咐两个负责生力军的亲信:“不论是孟璟还是万文胜,他们的军队都是训liàn

有素的部伍,一次突击将他们击溃的几率不高。怕的就是拐子马突pò

两翼之后,又转回头来对他们进行反复冲突。用这种伎俩,契丹骑兵和女真骑兵屡屡败我大宋严整如山的步队,这一次我们绝不让蒙古人用这种战术将我们击溃。用你们手里的长矛,和宁死不折的勇气,在友军前方铸造出一道张柔和史天泽难以逾越的长城,让友军有足够的时间集结列阵,宁可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撑到同袍们重整队伍的那一刻!”

焦进举起手中宝剑,用平生最大的嗓子吼道:“荆楚健儿,宁死不退!握紧你们的长矛!让敌人见识一下郑云鸣部下的志气!”

队伍里爆fā

出整齐的呼喝,长矛斜刺向敌军,每个人都紧张的看着张柔和他的五百铁骑迎着这单薄的两列步卒纵马猛冲过来。

在左右两翼陷入一片混战的时候,正面的交战并未放松,严实亲自派出自己的两个儿子,率领数千骑兵,对郑云鸣发动殊死突击。严实明白,自己在汉军万户中地位并不高,之所以让他充任殿军,是因为行中书省粘合重山和史天泽不和,而他本人没有派别和根基,用他的部队作为殿军,所有将领都会安心。塔思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也是给了他一个荣立功勋的机会。却不想郑云鸣的趁机偷袭,将一场垂手可得的功勋变成了一场凶险的阻击作战。

如今三万多蒙古军背水列阵,一旦被宋军所突pò

,后果不堪设想。严实纵然能逃脱性命,也逃脱不了蒙古人的责难。

严实所派的数千骑兵,都是他赖以纵横沙场的老底子部队,用行伍的俗语来说,就是纠合四方精锐,身经百战之辈。他们模仿着宗主蒙古人的战法,也将自己的队伍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冲击骚扰列阵中的荆楚军。企图在荆楚军重新开进之前,最大限度的对宋人的攻势加以遏制。

王登的前卫因为骑兵的不断袭扰,前进的脚步渐渐停滞下来。王登发了急,大声喝道:“不许停下来!继xù

前进!”他明白蒙古人之所以这么不顾一切的发起骑兵骚扰,是因为他们在争取宝贵的时间。

汉水上浓烟滚滚,正是交战激烈的时刻,八车大船引导着上百艘宋军战船火力全开,将蒙古人的船队杀的七零八落。但在史天泽的督促下,蒙古军的渔船一队队的冲上去纠缠住宋军的战舰。在它们背后,两千余艘渔船在用最快的速度运输南岸的蒙古军,渔夫们被蒙古人的马鞭在身上抽出道道血痕,用最大的力qì

划动着桨橹。每艘渔船只要一到达南岸,马上冲上来一大群急于逃离绝境的蒙古士兵。许多渔船和木筏都因为超重而翻覆,江面上到处漂浮着挣扎的蒙古兵和溺水而亡的尸体。

对于这些伤亡塔思完全不为所动,他一再催促渔船加快速度,将困在江南的蒙古军拯救出来。至于反攻云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曲出病死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整个大军在几天之内就会兵无战心。他也不是借着抢救士卒来避免窝阔台汗的责罚,主帅病死城下,大军师久无功,最后被郑云鸣暗算,绝不是挽救几个士卒能免责的。但他急切的想要多保留一分战力,襄阳城什么时候都能再来攻打,勇猛的士卒白白殒命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这一点他懂得,郑云鸣也懂得,在游牧民族的战争中,战争的绝大部分伤亡都是战争的最后阶段造成的。如果郑云鸣指挥的是六万精骑,按照游牧部落的战法,他应该一直追击塔思到最近的城池处,这样造成的伤亡极有可能让塔思一蹶不振。但目下这件事根本办不到,他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水军截断蒙古军的退路,然后在南岸尽可能的多杀伤一些敌人。让蒙古安分下来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们的元气遭受一次严重的折损。这样郑云鸣才能喘一口气来面对京湖更繁重的问题。

他对任雄威喝道:“你上前去,告sù

王登,他们还是不是振武军的好男子!如果不能继xù

前进,赶紧撤下来,让土龙军上去!”

任雄威应声而去。过了不久,前方的喊杀声突然激烈了起来,刀枪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士卒叫骂的声音,都升高了许多。陆循之用窥镜照了照,对郑云鸣说道:“王登亲自带着陷阵军冲上去了!”

王登的亲冒矢石起到了关键作用,严实的骑兵缺少机动空间,不能完全展开机动作战。而陷阵军的猛冲打乱了他们的节奏,骑兵队在混乱中纷纷撤tuì

。少数纵马直冲宋军大阵的悍勇之徒很快丧命于宋军的长矛阵下。

“不许后撤!不许后撤!”严实气急败坏的大吼着,就要催马上前亲自参战了,一旁的幕僚宋子贞慌忙抱住他说道:“请万户稍退!万户切莫为了他人功名折损了自己性命!”

严实在宋金蒙古之间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他怎能不知。白白折损了本部的骨干,他自己倒是没有多少年头可以期盼,但几个儿子在大汗面前就再也没有什么地位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信任的唯有实力,将自己填进去让别人去享shòu

荣华富贵,不是严实的作风。

他一手抓住宋子贞的前襟,压低了声音:“叫忠济和忠范带着人往下游去,檀溪那里有一个数百棵红枣树红枣林,河边的芦苇中藏着几十艘渔船,从那里渡河离开。”

宋子贞又惊又喜的看着严实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万户您?”

“都在战场上厮混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不懂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叫他们快走,不要恋战。至于郑云鸣,就留给张柔自己去对付吧。”严实突然将宋子贞狠狠的一推,高声喝道:“我乃国家大臣,你是要我看着国家的军队面临危险不去拯救么!快些滚蛋!”

他将手中的铁刀唰的拔了出来,大义凛然的喝道:“儿郎们,随着老夫去把郑云鸣拦住!”

汉水上的蒙古船队,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四艘八车炮船排成一列纵队冲入蒙古军聚集的江面的战术,是孟珙一早定好的。面对着两面夹击的八车战船,完全不惧怕漫天射来的箭雨,俩舷的排炮一刻不停的朝着四处乱窜的渔船开火,俩舷的炮手们已经忙碌到麻木,只是机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蒙古人的幸运在于每具竹将军只能使用四五次左右,之后就炮身开裂不敷使用了。必须从下层舱室取新的火炮继xù

使用。不然蒙古军遭受的伤亡将会比现在要惨重的多。但就是这样,上百具竹将军的火力也足以将仅仅凭借弓箭反击的蒙古渔船和木筏轰的四散奔逃。当一些蒙古军凭着一股血气将划船靠近这些巨大的车船的时候,宋军在两翼的水哨马船纷纷上前围攻这些落单的蒙古渔船。在水哨马上又有火铳手,临敌之时先发一铳,然后交兵。蒙古军纵然骁勇,也架不住水哨马接二连三的发铳攻击。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1)

孟珙将船队在汉水上摆开,所有战船一齐朝着蒙古小舟开火。不光有火炮和火铳,还有点火的火箭和炮弩的的铁枪,宋军水师的火力原本就相对蒙古军具有优势,以至于史天泽在指挥船只的时候反复强调一定要和宋人展开白刃交战,因为南人怯懦,白刃作战常常不敌。但远战宋军火器犀利,蒙古军纵然射术神通却是常常不敌。但今日在上游阻拦宋军水师的船只和木筏,统统都被猛烈的火力轰散,正在抢渡蒙古大军的船只上,都挤满了士卒和马匹,为了尽可能多的渡过军兵,许多战马甚至都来不及运输,满载的渔舟和木筏笨重难行,更是万万不能和灵活的南朝水军相抗衡。

随着渔船和木筏一艘艘的起火燃烧,像是江水中的飘萍一样朝下游飘去。江面上到处都是溺毙的蒙古军的尸身,汉水南岸挤满了无船可渡走投无路的蒙古兵,而从襄阳出击的郑云鸣的攻势却是未曾稍减半分。

“将所有的火器都架起来,给我狠狠的轰!”杨掞挥舞着手中的腰刀,指挥着土龙军的火铳手和炮手将竹将军和火铳架在蒙古人营地的外围,一旦有蒙古军敢不要命的冲上来就是一顿猛射。而葛怀和王登都各自率领一军冲进了营地,在营帐和栅栏间宋军的步卒和蒙古的骑兵互相撕扯殴打,乱作一团。这对于郑云鸣是最好不过的局面,蒙古军已经完全丧失了用骑兵反击的能力,而人数宋军是不缺的。在他身后,宋军正源源不断的从襄阳城开出来,在荆楚一军的掩护下向西面展开,蒙古军的辎重、营帐、砲垒、栅栏,他们尽情的摧毁着一切可以摧毁的东西。

郑云鸣手下除了百十个护卫主将的卫士之外,所有的兵力都已经派上了前线,就连文员和火头兵,挑夫和随军的零货商都抄起手边能用的家伙冲上了前线,蒙古军败局已定,一个蒙古人的首级十贯钱,一个生擒的蒙古人十五贯,没有人会对钱有意见的。说实话,要不是陆循之在一旁拦着,连郑云鸣自己都忍不住冲上去抓几个蒙古兵来领赏了。反正人马混杂在一起,真鞑子也没机会施展最恐怖的射术来反抗了。郑云鸣还注意到,之所以如此轻易的得了胜利,全要仰赖大群的蒙古骑兵突然从前线撤走,逃到檀溪边抢船逃走的缘故。

正是因为这些作为抵抗中坚的骑兵突然从阵线上撤走,对蒙古军造成了极大的动摇,蒙古人的抵抗几乎是一瞬间崩溃了,宋军全面压上,分成几路切入蒙古军的营地,以席卷千军之势开始扫荡蒙古的后卫部队。

虽然这么说起来有些讽刺,但在郑云鸣的眼中蒙古军和宋军似乎颠倒了位置,这么一面倒的战斗,似乎更像是三峰山或者野狐岭的重演,只不过区别是攻击的一方没有马,而逃命的一方也无处逃罢了。

而这一切的逆转,从江南水师那威风八面的表演开始。

他指着江面上滚滚的浓烟对陆循之说道:“今日之战必定让洞庭炮艇名留青史!”

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并且从此之后,大江南北都知晓了宋朝并非无强兵,而洞庭炮艇更是蒙古人难以招架的强敌。想要如席卷金国和西域诸国一样进行暴风式的骑兵扫荡来对付南朝的战略,从这一刻开始宣告正式失败。

汉水之南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而檀溪的敌军大部分则乘船逃过江去。只有两个地方还在发生着激烈的战斗。在江边的一处树林中,数百名士卒下马列成圆阵,以盾牌组成盾墙,铁矛在后。张柔率领着百余名弓手竭力射击,阻挡潮水一样的宋军靠近。

张柔的突击虽然贯穿了焦进的两队横列防线,却被趁机列阵以待的孟璟部所阻止,更可恶的是焦进所部不但没有溃散,趁张柔数百骑兵被孟璟所阻止的当口,各自分成小队互相掩护冲上前来,和张柔的部下展开近距离战斗。

论单打独斗,张柔完全可以信赖他的部下,不输给任何一支军队,哪怕是最精锐的怯薛侍卫军,更何况这五百人是自己贴身的心腹,精锐中的精锐。但在数量上他们完全不是宋人的对手,孟璟几乎放qì

了对当面敌人的进击,将部队卷击过来,将张柔的数百人围在当中,在包围圈的外围还有生力军马源源而来,在圈内,全身披甲的背嵬军和张柔亲兵互相用长枪乱刺,根本不给张柔部下轻易靠近的机会。

但张德刚毕竟不是寻常之辈,他只用一支铁锥枪,在百户巩彦辉用铁盾掩护下,将一条铁锥枪撒开了,舞动的如同暴雨齐下,真的是当者立毙,凭着一身精湛绝伦的武艺,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败兵残将匆忙退向江边。但江边能够用来渡江的东西早就被人抢夺一空。江边还有许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蒙古乱兵。

张柔焦躁的将这些散兵游勇赶走,让自己的部下在江边结成圆阵,自己则张开一张铁胎弓,用连续不断的精准箭矢阻挡了宋军的追击。

宋军受挫之后,马上改变战术,用一排大盾列成盾墙,展开龟甲阵型,一步步的朝着张柔逼近。这下蒙古军的弓射完全失去了效力,张柔朝着龟甲阵射了几箭,发xiàn

根本穿透不了铁盾,他长叹一声,对巩彦辉喝道:“取我镔铁刀来,今日只有战死的易州男儿,绝没有投降宋狗的鼠辈!”

巩彦辉正要应声,突然江面烟雾缭绕中一队插着蒙古军旗帜的木筏冲了出来,飞速的靠近了张柔所在的地方。

“国王总算没有忘记您!”巩彦辉把住张柔的右臂,大声喝道:“请万户速退,追兵彦辉愿当之!”

张柔哼了一声,喝道:“今日之仇,总有一天会叫郑云鸣十倍偿还,你留下来好好的杀几个宋狗,然后给我安全的返回来!”

巩彦辉大声应诺,正了正自己的头鍪,朝着张柔深鞠一躬,大喝道:“随我来!”带着三十余名本部甲士朝着龟甲阵直冲了过去。

龟甲阵阵伍严谨,但是在对付小股精锐甲士的突击却显得应对笨拙,巩彦辉这么一冲,龟甲阵的侧翼顿时混乱起来,士兵们解散阵型开始各自打斗起来,趁着他们这奋死一搏,张柔有机会带着其余的士卒开始登船撤tuì



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登上木筏之后,张柔飞身一跃,跳上木筏,一转头,巩彦辉和他的一小队人马已经被淹没在宋军的人海中。

张柔大怒,伸手从身边的士卒手中夺过一张角弓,就要跳回岸上重新参战。身边的卫士当然是七手八脚的抱住了他,要是这位生性骁勇的猛将真的杀回去,面对的是宋军铳箭齐下的迎击,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正在这时候,木筏不远处突然一声巨响,巨大的水柱剧烈的摇晃着木筏,几个士兵站立不稳跌落入江水中。

远方的一队车船已经发xiàn

了江岸边这些停靠的船只,一发石弹打将过来,这是投石问路而已,如果再不马上渡江北去,密集的火力只怕马上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张柔狠狠的一挥拳头,大喝了一声:“走!”

江岸边,大队宋军已经将巩彦辉的小部队包围了数十重,巩彦辉将三十多人背靠背的站成一圈,互相支持着和成千上万的敌军对峙着。焦进舞动铁锥枪几次抢上前去,都被敌军用利刃贴身而进逼退了回来。

正在一进一退的僵持之间,焦进的身后响起了不耐烦的声音:“打了这么许久都拿不下这么小撮人,快些闪开!”

焦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跃到一旁。身后全身铁凯的刘整抗着一柄沉重的破阵刀冲了上来。他一伸手将身后的一个少年甲士狠狠的一推:“你先上!”

韩锋手里并不是趁手的铁鞭,而是一支近战用的短矛,这时候突然被刘整一把推到了最前面。看见对方领兵的军官恶狠狠的一刀劈了过来,也来不及细想。一枪就冲着那军官的面门刺了过去。他的性格是攻强于守,与其被动招架,不如先敌而动,原本矛的长度就有优势,在对面的刀锋还没近身的时候,矛尖就一定直抵对方面门。

巩彦辉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南朝中竟然还有这样不要命打法的少年,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突然看见眼前一个黑影掠过,寒光一闪,不知dào

什么时候已经在一旁抢住了位置的刘整一刀砍入了他的胸口。

“你看看,这有什么难料理的?”刘整一边拔着刀一边对焦进轻描淡写的说道:“究竟也不过是个莽夫罢了。”

他将带血的破阵刀往前一指,大声喝道:“都跟着我上!将这些北方来的鞑子统统收拾了!”

江北的战场也并非太平无事,除了孟珙的部队从下游乘船而来,在樊城附近登陆袭击蒙古军之外,樊城内的宋军也杀了出来,和孟珙所部互相配合,对江北的蒙古军后队展开攻击。但战斗远不如南岸顺利。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2)

蒙古的旧俗是要在撤tuì

的时候在后方埋伏精锐马队,一面是掩护大队撤tuì

,一面侦候敌军有无松懈的时机,随时出没再行抄掠。这也是草原的固定战法之一,汉水之南地方促狭,不便于骑兵展开,所以用于埋伏的骑兵大部分都埋伏在樊城之北的低矮山峦中,秦武率领军队一出城门,他们就从北方疾驰而至,使得秦武不得不将部队列阵以待,和蒙古骑兵展开激烈交战。蒙古军在乱军中依旧保持了高超的战斗技术,矢发如雨,刀斧齐下,让秦武的部队穷于应付。就连毕资伦也身中二箭。但江北的交战使得整个战场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历尽千辛万苦逃过汉水上炮火和箭矢的蒙古军兵们不辨方向,一踏上北岸的土地就四散逃奔,局面由此反而变得更加混乱。

处在这样的乱局中,就算是身为蒙古大军的统帅,也很难保证自己不受到宋军的威胁。但塔思依旧挺立在江岸边眺望着江南的方向,败局早已注定,他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人的生死而已。

白色的硝烟中渐渐出现了渔船的身影,张柔和他的部下们终于逃过了炮船的轰击和水哨马的追杀,成功突围到北岸。张柔一跳下木筏就急匆匆的来见国王,几乎用咆哮的声音喝道:“请大王再给我一支人马,让我渡江过去,一定要将郑云鸣活捉来给您!”

塔思面沉似水,摇了一下手中的马鞭:“你还是赶快回去掌握自己的部队吧!不要再增加无谓的伤亡了!你的部队将来对大汗还有重yào

的用场!”

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远方一名探马赤飞奔而来,下马单膝跪倒参见,口称:“塔思大王,思南思人正在攻击南阳城!”

南阳是整个蒙古大军返回中原的咽喉之地,也是蒙古军财宝和掳获的所在。思南思人竟然对这里也发动了突袭,看起来针对蒙古军团的背约偷袭显然是早有预谋,塔思没有丝毫犹豫,大声喝道:“全部撤tuì

!马上就走!违令者严惩!”

他朝着江南的方向狠狠的瞪了一眼,喝道:“此仇不报,就不是真zhèng

的蒙古人!”

激战竟日的疲乏,并没有影响第二日庆功宴席的热络,虽然百姓们都在窃窃私语:“前日约定好了撤兵,却又半路偷袭人家,这事情做的好不地道。”也有人愤愤不平的反驳:“蒙古人都是蛮夷,跟他们哪有什么道义可讲,难不成他们灭了六十个国家,国主都是无道昏君么?”

这些市井的争论完全影响不了制置使府衙正厅上觥筹交错的气氛。正中主帅交椅上的赵葵笑呵呵的举起酒盏对客位上的孟珙说道:“此番盛捷,多赖孟帅亲冒矢石,蹀血突进,才能克收全功,襄樊父老数十万,全赖孟帅活命之功。”

孟珙急忙起身逊谢,他自己是都统制一级的武将,在阶级上完全无法与制置使、襄阳知府一级的文官相抗衡,虽然在实jì

的事务里,都统制手握一方精锐,制置使不能不曲意逢迎,但孟璞玉并非桀骜之臣,这种仗势欺人的霸道行径他是做不出来的。更何况他自己已经到了出将入相的关键节点上,这个入相并不是进入中央,而是往前进一步就能承袭某处安抚制置使的大位,正式摆脱武将的身份,进入文臣阶层,为将来进入政事堂铺路。在这个关键点上他怎么会表现出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张狂。

“孟某不过在后方略尽绵力而已,若无襄阳诸将在前敌奋战,牵制敌军十余万精锐。孟珙和京湖腹地各州郡是决然挡不住这等精兵猛将的进击的。若非是万都统和”孟珙用酒杯指指左首那个空下的位置:“这位小衙内真是不消停,奋战一整天仍旧不愿意坐下来好好喝几杯酒吗?”

赵葵放下酒盏微笑道:“此子是将来有大用处的人物,风姿不能和寻常人相同,我等退闲之后,还要等着他撑起天下安危,让他少沾染一些享乐,多一分实干,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

郑云鸣若是听了制置使这番话,只怕也会连连摇头,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在江南富庶之地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太平官儿,或许会发扬在另一个世界的先进之处,对江南乡野做一些有序的改革,像是这样亲赴沙场、挥兵和世界最强野战军团争锋的,实在是劳心费力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斜靠在一辆被蒙古人抛弃的勒勒车的车轴边,听着刘克庄抑扬顿挫的声音:“虏遂大溃,襄樊诸军追奔逐北三十余里,虏横尸满野,获战马五千余匹,甲胄、军械、旌旗、鼓号、牛羊不可胜计,生擒虏汉军千户高守忠以下二千二百六十人”

“此正开战以来国家第一大捷!蒙古人自起朔方以来,未尝有如此大败!”就连平日沉稳镇定的陆夫子也激动了起来:“此役足以与岳王郾城之战、吴玠和尚原之战、刘光世拓皋之战一样留名史册!”

“您说的太夸张了。”郑云鸣笑了笑:“此不过小小的给了塔思一个教xùn

而已,蒙古人向来有仇必报,等他们在北方恢复了元气,必然卷土重来,不可稍微懈怠才是。”

陆循之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就看见前方有背嵬士卒押着一队俘虏走了过来。郑云鸣所在的地方已经是樊城以北二十里。这时候还押来的俘虏,必然是在江北交战新擒获的,蒙古军后卫溃散,隐藏在江北荒野中的残兵很多,荆楚军过河追击颇有斩获。除了兵马器械之外,还俘获了许多蒙古人来不及撤走的家属和牛羊,蒙古军作战素来携带家眷和牛羊,蒙古语做奥特,这是草原民族举部落为军队的旧俗。若是战胜或者及时退走还好,若是如塔思在襄阳一样被击溃,则蒙古军兵的妻小和所有身家财产难免有落入他人之手的危险。

这五六十个俘虏,尽皆是老弱妇孺,一眼可见并非是作战的兵将而是蒙古军的家属,一个八九岁的蒙古小孩走的慢了些,押队的背嵬军卒挥起马鞭就要鞭打。

“住手!”郑云鸣大声喝止道:“既然没有武装,就是我军的俘虏,何况还都是些老幼妇孺!我平日教导你们的仁义道理都听到爪哇国去了么!”

那背嵬军被他教xùn

,慌忙放下了鞭子,站在一旁身子挺的笔直。

郑云鸣正色说道:“既是本军俘虏,无须伤其性命,也不要责打侮辱,只需得将他们关押进俘虏营中罢了!蒙古人专以残暴,我军就专以仁义,今日你们可能不会理解这么做的用意,但总有一日,我们和蒙古人的战争,将会因为仁义二字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众军听闻此言,心中多有不信。战场是残杀和斗狠的地方,得胜的一方随意处置战利品和俘虏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虽然也有杀降不详的古训,但每个人都明白那不过是文人们用来巧言的托词而已。蒙古人在北边杀人如麻,也未见得他们有什么报应了。

但郑云鸣治军严明,众人也不敢有什么抱怨,何况小官人对待官兵公平,战役一结束就及时论功行赏,一般来说,功赏分为两种,在战役开始之前朝廷会拨付一笔专用的犒赏钱,用于在战场上悬赏破敌,激励悍勇之徒。以及在得胜后及时分发金银以报功劳,还有一种是战后通过公文呈报层层批复之后从兵部颁发下来的,以爵位和军阶为主。对于赏金一般大将是不敢随意吞没的,他们宁可去贪污士兵的口粮钱也绝不敢轻易动用这笔士兵用性命拼回来的搏命钱。只是在颁发犒赏的速度上郑云鸣毕竟还是稍逊了一筹,战斗告捷的当夜,犒赏就已经发放十之八九,而且郑云鸣赏功明白,每个人立下何种功劳,战场上有何表现,总须同队的伙伴作证,有目击者然后论明。至于战场上有人不服从军令,或者残杀俘虏的,也一一惩罚。军中其实对功赏明白的评价远远超过纵兵抢掠,毕竟按功劳得来的赏金远远比一窝蜂的去抢劫得来的心安理得,更何况真的靠抢劫发财,步兵是远远比不上骑兵的。

“这些妇孺倒是个问题。”郑云鸣问陆循之道:“大战开始之前我可没料到会俘虏这么些麻烦的人,制置使怎么吩咐的?”

“这些都有前例可循,”陆循之说道:“老人孩子送去养济院,国家差给粮米抚养,这点粮米大宋还出得起。妇人官府许配无妻子的士卒了事。至于牛马大车之类一概籍没入官。”

郑云鸣对此还没有来得及发表看法,突然看见几个荆楚军士卒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眼看那人也是身着宋军服色,却不知dào

是因为什么事情将他押了起来。

“我们清扫战场的时候发xiàn

此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草丛里,企图向北边逃跑,我们追上去盘问他,发xiàn

这人说的一口北方话,又讲不清所属哪位将军麾下,于是就将他擒了来见副都统。”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3)

郑云鸣抬眼打量了一下来人,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张世杰!你我缘分倒是不浅,这样也能重新遇上!如何,要不要我给你一匹马送你回北边去?”

张世杰沮丧的回答道:“昨天混战的时候我被几个同乡的兵士认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大打出手,结果我不小心杀死了其中一人,其余人都逃回去给张柔报信去了。这下子我是彻底洗不清罪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没有地方可去,那便归南吧。”郑云鸣喝道:“这是天注定你与赵官家的缘分,纵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的。”

他话中意有所指,张世杰是听不出来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已知历史里,只有张世杰作为最后的武将,陪着赵氏的血脉直到天涯海角,竭血孤忠之情,作为赵官家臣子的郑云鸣不得不感念。

张世杰叹了一口气:“正如官人所说,我的命天属南朝,自此之后,请将军任意差遣。”说着单膝跪地,将腰间佩刀双手奉上。

“罢了,刀你留着杀鞑子吧,自此之后再见到张万户就是仇敌了,你真的做好准bèi

了?”郑云鸣简单的一句话让张世杰又犹豫起来,自小敬之若豪杰的这位叔父,将来要拔刀相向的时候,他实在不知dào

该如何面对。

郑云鸣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头:“本朝以仁义为先,怎么会干让骨肉相残的事情,将来阵前遇到张德刚,许你暂退三次,三次之后,不许手下留情。”

他转身问道:“陆翁以为如何?”

陆循之皱起了眉头:“说实话,战场瞬息万变,官人若是许了他这个权力,只怕将来必有祸端。”

郑云鸣摇了摇手:“国家的命运赌在一场大战上,一场战役的命运赌在一人身上,这样的国家纵然今日不灭,也不可能存续百年,如今蒙古已退,正是部署国家百年大计的时候了”

每当郑云鸣要发表宏论的时候,总是有人不失时机的打断他,这一次是策马飞奔而来的呼延瑀。他下马参见主将,禀告道:“东北方向十三里,有大约二千人扎营,打蒙古军畏兀儿部旗号,人马车仗俱在,不知是何用意。”

畏兀儿军自江南战败以来,充分发挥了生意人的精明本色,一看到严实逃之夭夭,马上也紧急转移,从渡河的船只木筏中抢夺了许多,先行渡江,会合留守家眷和辎重,居然在众后卫军马中最先逃脱,可是为何盘踞在此,却让人不解。

郑云鸣侧头问道:“陆翁以为如何?”

陆循之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说的,若是不走,定是要投降了。”

郑云鸣点点头,吩咐道:“派一人去问,畏兀儿部盘踞在此所为何事?若是要战,尽可摆开阵势,以堂堂之阵来战便是。”

使者派出去不久,就带着一名畏兀儿将官折返了回来。

郑云鸣认得此人,正是当初在车阵边上射了自己一箭的那名畏兀儿小将,也不去说破,只是问道:“汝等不及时北归,留据于此,难道还想和我军交战么?”

那青年将军跪倒在地,说道:“我别八失里今奉主将哈密统叶护亦出鲁克.马黑麻.艾因宏大人之命,前来拜见郑大人,我部渡过大河以后,那塔思将艾因宏大人鞭打了五十鞭,还说要禀明合罕,将大人押到和林去砍头,因此艾因宏大人情愿归降郑大人和思南思汗,为南国披荆斩棘,绝无二心。”

郑云鸣却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的角色,他又问道:“塔思既然鞭打艾因宏,为何又将他放归本部,你等留在后方,难道他作为主帅竟然是毫不过问么?”

别八失里应道:“塔思鞭打了统叶护之后,马上拔营启程,似乎走得很急,连很多辎重都没有带走,命令各部各自返回北边,在洛阳城集合,我军因此有了独立行动的机会。”

走得如此急迫,看来曲出果然命丧襄阳城下,郑云鸣想着,曲出的死对于窝阔台汗是一件大事,通过审讯俘虏得知,目前贵由已经随着长子远征军远出北海地方,正在向着斯基泰草原进发,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事件,这些长子们率领的精兵猛将一直到打到万里之外的匈牙利,听到窝阔台汗的死讯才会折返,这最少也要等到五年以后了,留下的窝阔台的儿子中,曲出病死,领兵在外的就只剩一个阔端,北方将会陷入短暂的乱局中,这也正是腾出手来经营京湖的大好时机。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完全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待着他。

发遣了畏兀儿部到襄阳接受改编之后,郑云鸣和陆循之先行返回制置使司衙门,他们要详细报gào

北方打扫战场的结果,却没想到刚到府衙正门,就遇上了焦急的白翊杰。

“制置使和孟帅都在书房等候大将,本部幕僚和部将也都在。”白翊杰拱手说道:“请将军马上前去议事。”

“怎么如此惊慌?”郑云鸣微笑道:“莫不是曲出诈尸还魂,又率军杀回来了不成。”

白翊杰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沉声道:“四川出事了。”

郑云鸣因为大捷而兴奋的头脑马上冷静下来。蜀口被突pò

是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在这个世界里亦不能幸免。他只担心蒙古人侵入的程度有多剧烈,整个四川是否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当他踏入书房的时候,赵制置和孟都统那紧锁的眉头告sù

他,川峡四路的局面并不乐观。

在战前,国家收到的机密情报,是蒙古人声称要尽起西番之兵,号称精兵五十万,又驱迫西番十八部吐蕃士卒,一起进攻中原,实则也动员了至少七个万户的兵马,并驱使吐蕃、回鹘、党项、女真、渤海等部兵参战,总兵力据说也超过了十万。

这时候的蜀口守兵,在去年遭受严重打击的基础上,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补充和整顿,位于前沿的四川路安抚使赵彦呐手中兵力不足两万,而其中的核心是曹友闻率领的八千精锐。蜀口守兵的装备素来不好,虽然曹友闻在去年也派人前来要求京湖分拨火器,但当时郑云鸣手中火器本就严重不足,只能以区区六十具竹将军以赠,总的来说,蜀口的防御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作为西路总指挥官的蒙古二太子阔端,与亲王穆直兵分两路,阔端率军直入蜀口,穆直率军攻克会州之后,从宕昌转入四川境内,和主力军会合。

会州失陷,郭虾蟆阵亡之后,蒙古大军连旌蔽野,直取四川而来。蒙古军以能征惯战的征行大元帅按竺尔为先锋,迅速攻破宕昌和阶州,将兵锋转向文州,文州有守兵八千人,却存zài

防御上的致命缺陷,城中并无水井,水源全靠横贯全城的河流。蒙古军围城之后,马上截断水源,城中6将士缺水,许多人都因为干渴而身体僵直无法动弹,蒙古军于是大举攻城,和宋军在城头展开激烈战斗,最后按竺尔亲自率领敢死队利用云梯登上城头,连杀城头守军数十人建立了阵地。蒙古军于是破城,知州刘锐和两个儿子都自杀殉城,文州通判力战被擒,蒙古军先斩断他的臂膀,然后将其分尸。文州一役,前后军民五万余人全部被蒙古军所屠杀。

而后阔端长驱直入,进入大散关,将兵马分为两路,一路进攻沔州,一路进攻兴元。

曹友闻此时驻屯在沔州,兵微将寡不能抵御,于是与胞弟曹万相商,想凭借险要地形设伏以待敌军。不料蒙古人攻势凶猛,一支骑兵在汪世显的领导下一马当先攻入武休关,将兴元都统李显忠部队击溃,占领了兴元。四川安抚使赵彦呐惊慌中急忙下令曹友闻退守大安军。

在曹友闻看来,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主意,沔州是一座山城,虽然没有城墙,但在本部一年经营之下兴建了许多临时防御工事,且关口隘路甚多,到处都是设伏的好地方。大安军却是地势平坦,特别适合骑兵作战。

但赵安抚使显然将自己的安危至于战略考lǜ

之上,在他看来,大安是自己驻节地的当面,只有守住了大安,才能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为了催促曹友闻,他动用安抚使能调动的最紧急级别的小红牌,一日之内七次用红牌通传,不断催促曹友闻移防大安军。

根据后来逃回的曹友闻部亲兵讲述,曹友闻听闻安抚使的这个命令,双目流泪,对曹万说道:“沔州是咽喉要路,扼住蒙古人的后路,即便他们进向蜀口,只要沔州还在我们手里,他们便不敢深入,何况这里山势雄奇,你与我分兵把守,互相照应,蒙古人未必敢轻易进犯。今移兵大安,地势平旷,敌军骑兵凶悍能战,我军人数又少,完全不能抵御。大事去矣,我死不足恨,可恨的是蜀中千年锦绣繁华之国,自此就要毁灭在鞑子的屠刀之下了。”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4)

曹友闻于是移屯大安军。之前畏惧沔州山势险峻不敢轻易进犯的蒙古大军果然蜂拥而至占据了沔州,然后对大安军发动猛攻。大安军位于平地之上不能防守,只有西北的鸡冠山可以据守,宋军在山上树有堡垒,只是存粮不多。曹友闻于是决定殊死一搏,他命令曹万率领一万老弱坚守鸡冠山,然后打开阳平关城门,放蒙古军进关,他自己亲率一万人从偏僻小道潜入蒙古军背后,等蒙古军强攻鸡冠山不下,士气顿挫的时候,突然发动夜袭,和绝对优势的大军决死一战。

这是个空前大胆的计划,如果成功执行,则阔端的十余万大军将再一次被击退,曹友闻就将创造大宋战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

而计划的开头曹友闻赢得这个赌局的几率看起来很大。蒙古军看见阳平关无人据守,于是拥兵直入,结果遭到关内宋军伏兵的夹击,接着曹万等率领部队冲出阳平关,在关前和敌军大战,一直战到未时,蒙古人终于不支败退。曹万于是收兵回鸡冠山,蒙古军则跟随到鸡冠山下,用木栅栏将山包围了几重。准bèi

攻打。

曹友闻听说蒙古军主力已经进入阳平关之后,于是下令部队整装,他对将士们发表了最后的演讲,其中讲到这支曹家军数年以来,屡战屡胜,威名布于秦陇,其尽忠保国之肝胆,天日可鉴,如今蒙古人以百万之众,虎狼之师来取巴蜀,众军都是仰赖朝廷的俸禄,百姓的捐税养活的,这时候正是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奋力的时候。他又说道,素来夜袭只有二三百人,今日以万人进击,是夜战而非夜袭,所以不能后退,只准进攻,将敌军全部击溃为止。于是所有军兵都臂缠白布巾,以全胜二字为约定口号。从后方赶往阳平关,准bèi

对鸡冠山下的敌军主力发起攻击。

岂料出发二十里,突然天色骤变,刮起了暴风雨,大军在夜色中迎着暴风雨前进,在交战之前气力和士气已经折损了不少,有副将请求曹友闻暂时退兵。等风雨过后再发动奇袭。曹友闻叹道,鸡冠山上的粮草缺乏,不足五日,而今将士们坚守鸡冠山已经超过五日,鸡冠山随时有陷落的危险,如果今日不趁势进击,等蒙古军攻下鸡冠山,就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于是决定坚持进攻。

宋军夜行数十里,终于在夜半攻入了阳平关,蒙古军在阳平关内设有三百骑兵左右的警戒部队,曹友闻督令先锋军五百前往进攻,这时候风雨交加,士兵完全辨不明方向,但也因为这个便利,曹友闻军经过连番激战终于突入蒙古军阵线,连续捣毁了数十座蒙古人的兵营,蒙古军在鸡冠山当面防备严密,却疏忽了后路的防备,加上很多人都躲在帐幕内躲雨,因此准bèi

不及,被宋军杀死,曹万又开城下来夹击,风雨之中数万大军大呼酣战,宋军存了最后拼死一搏的决心,在蒙古军中来往冲突,双方将兵的鲜血顺着大雨流淌了十里之远。

西川生产棉花,川中军马多以棉甲为装备,轻捷且防箭,但大雨中雨水渗透了棉袍,使得曹友闻部下负荷沉重难以行动,不久之后,天色又变亮,四散的蒙古军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朝着曹友闻部聚拢过来,他们分成百队十队的小队朝着曹友闻部发起轮番冲锋,越战越少的宋军终于完全被蒙古人的铁甲骑兵所包围,最后只剩下了五六百人而已,曹友闻身中数箭,然后下马作战,终于阵亡。他身边的将领也尽数战死。曹万最后也只剩下五百人而已,因为鸡冠山已经没有粮食,困守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全军冲出堡垒朝蒙古军冲锋,也全军覆没。

四川安抚使赵彦呐手中只剩一些老弱,于是仓皇顺剑门道逃入蜀中。

这一仗惨烈无比,两军的尸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蒙古军犹恐曹友闻未死,在战场上来回搜索,一直到找到了他的尸体和那面著名的遍身胆战旗,方才安心。

在这一仗中立下大功的蒙古巩昌二十四处便宜总帅汪世显对惊魂未定的阔端说道,曹友闻已经消灭,从此蒙古军面前再无阻碍了,可以轻松的冲入繁花似锦的天府之国进行洗掠。

事实正是如此,大安军之南,宋朝已经没有成规模的部队,蒙古军一路南下未曾遭遇强力的对手。留驻蜀口以南的,多以厢禁军为主,这些原来朝廷的正规主力军,在绍兴年建立驻屯大兵体制之后,都已经变为维持地方治安的保安部队,基本没有与正规军作战的实力。

蒙古军于是破剑阁,直入阆中,大军分为三路沿着嘉陵江直取成都而来,从东门突入城中,成都知府和参议官一同罹难,成都被蒙古军完全占领。

占领成都之后,阔端令随行的占卜师进行占卜,占卜师得出卦象说道:四川民心不稳,终不能归附蒙古,今日不反,二年以内必然反叛。阔端深信,于是下令屠城。千年以来积累,繁华如花的锦官城,自此与西域的撒马尔干、玉龙赤杰一样,遭到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

蒙古军完成了对成都的屠城之后,马上四出攻略周边州县,整个四川的州县都发生了动摇,官吏纷纷弃城而走,兵民仓皇逃往川东躲避,四川路面临着全境沦陷的危险。

问题还不仅仅是四川而已,四川是京湖的上游,地扼形胜,如果蒙古军在三峡上打造船只,顺流而下,很容易就能进犯目前京湖防守薄弱的江陵和鄂州,这个时候,宋军主力全部集中于襄樊一线,一旦蒙古大军包围江陵,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手中只有一万人马,完全不能抵挡蒙古人的大军。

当务之急就是火速赶往峡口防守。孟珙说道:“得到别副帅的快马飞报之后,我已经火速派出两支援兵,以舍弟孟瑛率领三千人赶往峡州,以刘德率领二千人赶往归州,二人到日马上布防,严密守御,不能放蒙古人片舟东下。”

郑云鸣点头道:“有五千人驻守峡口,足当十万之众,现在的关键是准bèi

一支人马前往四川收拾残局。今曲出已死,阔端不会在四川盘踞多久,要紧的是整理四川残破州郡,以图恢复。”

话是如此,但朝廷军令未下,何人敢擅动军队?在京湖地方郑云鸣可以仗着自己的衙内身份四下来去,前后两任制置使都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舍此之外谁人能管束的住他?但跨战区作战则涉及到朝廷的战略布局问题,枢密院必然动问,依宋朝军制,私动军马者斩,即便是郑云鸣也很难保证在临安的追究之下安然脱罪。

按照规章则需将帅先向朝廷呈递函文,申明调兵护蜀的理由,然后朝廷批复正式公文,并且着总领司调拨粮饷,制置使司调兵援护,这种做法是和平时期四平八稳的做法,用于对付一地变乱或者边境的局部冲突甚为有效。但用来应对蒙古军这种战略上大开大合的顶级军团就显得笨拙了。

“既然如此,我们马上上折子给政事堂,申请调拨军马前往四川支援。”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借塔思的帮zhù

,军中现在不缺马匹,以急递铺快马飞奔,十五日内足以抵达政事堂,政事堂若是十日能得出结论,那最迟四十日之内就会有回音,我们马上着手准bèi

军马粮草,一旦等到朝廷的命令下来,火速出兵,也能挽救一些局面,胜过在此坐等。”

赵葵还没有对此发表意见,突然听见门外卫士喝道:“临安有金字牌御前急递到!”

赵葵一愣,在这个关键时刻朝廷突然发来金字牌急递,不知dào

是什么用意。急递铺使臣进了书房,面见赵葵呈上公文说道:“朝廷已经得知蜀口失陷,派我星夜前来,等候在郢州,专观前方胜败,若官军败,我就快马回奔临安,若官军胜而胡人败,我就马上把这封公文发与京沪制置使衙中。”说着又问道:“哪一位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公?”

郑云鸣起身应道:“我便是。”那急递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官家另有御制手书在此,特命交予荆鄂副都统开拆。”

皇帝的私人书信,按律是不需yào

跪接的,郑云鸣双手接过了皇帝的信,那急递铺役卒行礼离开。

白翊杰摇着羽毛扇突然微笑着说道:“恭喜副都统。官家这封信必然有益于您。”

郑云鸣疑惑起来,说道:“连信都没有拆开怎么知dào

就有益于我?而且皇帝的书信怎么来的如此之巧,还专门派人在郢州候着,且我一个副都统,为何皇帝会直接给我写信?当中必有古怪才是。”

他说着展开了手中的书信,字迹果然是皇帝御笔,皇帝的字迹他自幼已经见过了许多,决计不会认错。信中写到:

“卿曾言蜀口之弊,今无一不中。胡人入川,生灵涂炭,社稷亦有倾颓之虞,此正危急存亡之秋,非至诚至勇之臣不足以为梁柱。卿自仕宦以来,功德昭昭,天下闻名。巴蜀之危局,舍卿何人能当之,卿所献移锦实边之策,大率已成,蜀中之急,在乎一人”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1)

白翊杰伸头凑过去一同观看,问道:“什么叫移锦实边之策?”

“那是我到京湖之前的事情了。”郑云鸣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政治上很幼稚,曾经借着陛下和父亲在家中饮宴之际,提出将成都部分居民官吏和财物转移到西南去,作为四川路的第二首府,这个提议是基于蜀口防御薄弱成都一定会失陷的判断做出来的。当时只是很不成熟的一点见解,就大着胆子在陛下面前提起,现在每每想起来都会出一身冷汗。”

“但你这个建议,在官家酝酿和赵安抚使的筹划之下,似乎是落到了实jì

。”赵葵敲了敲桌上的四川形势图:“自去年开始,成都开始向西南地方转移官民人口和府库财物,我可听说这件事情搞的成都府附近的百姓们怨声载道,都说鞑子还没来就着急跑路,简直是杞人忧天。”

“我也听说了,”郑云鸣笑道:“赵大帅自以为孤高,不与京湖通消息,难道就不知dào

京湖诸将在川中多有耳目?四川发生什么事,难道能瞒得过京湖,只不过听说赵制置使逼迫百姓搬迁,态度十分峻急,硬顶着蜀中父老的鼎沸反对强行将居民往夔州路赶,以至于御史台都有了弹劾他的声音”

“那又如何?”孟珙说道:“现在他们都从蒙古人的屠刀下暂时逃生了。但事情还没有完,蒙古人岂会占领了成都就会罢手?接下来必然以更猛烈的攻势顺江直取夔州。川中父老时有累卵之危,确实需yào

一名英雄前去搭救”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书房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郑云鸣身上。枢密院的公文虽然没有明言,但枢密院再大怎么敌得过皇帝的手书?就算枢密使和宰相们也不好驳皇帝这个面子。何况郑云鸣在京湖练兵备战,发明火器,改筑城防,和蒙古人交战,名声也渐渐传入京师。朝中四明人尚未恢复元气,上下都乐见郑相公的公子尽早升迁,早日成为对抗四明人的一股势力。

郑云鸣起身说道:“官家手谕,自然是义不容辞。但襄阳这边”

赵葵笑道:“休要将襄阳作为推诿的借口,塔思走的这么急,三年之内不会再有大举南下的计划。若是贼以十万来攻,凭我和孟都统尽可以把守的住。”他所言不虚,虽然郑云鸣在京湖守卫战中出力甚多,但不过是战国大小的问题,就算郑云鸣不在京湖,赵葵也有足够的力量应付北方卷土重来。

郑云鸣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两回,开口道:“我还是不放心,这样,我留下土龙军在此,制置和孟帅各自差拨三千人给我,让我带往蜀中。”

土龙一军,在京湖诸军中火器最强,装备最好,杨掞又有小子房的美名,郑云鸣将这支部队留在京湖,几乎就是留下了战力的一半。但他要拼凑一支仅仅一万人的混合军团前去面对蒙古十万大军的进攻,众人都会觉得他简直是自不量力。

“不用惊慌,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曲出一死,阔端在四川也呆不住,值得赶紧收兵回去巩固他们在草原上的优势地位。”郑云鸣说道:“何况四川又不是无兵无将,等我到彼处,将兵将组织起来,应付蒙古军的偏师已经足够了。”

“你要哪一部分只管开口。”赵葵说道:“我可提醒你,四川不比京湖,没有那么多四通八达的水路可以利用,你要挑人,最好挑些惯于山岳作战的兄弟。”

“只需yào

秦武带一部分忠义军即可。”郑云鸣问道:“但不知dào

制置使能否忍痛割爱?”

赵葵一摆手:“原本是你的人,说什么忍痛割爱,另外我再给你一支兵。”

他指着夔州和成都两路交界的地方说道:“将来你若有志收复成都,平旷之处不能依靠步兵和蒙古骑兵对战,我将姚仲和他的选锋军调拨于你指挥,将来在平地交战的时候,善用少量骑兵,无使敌军顺利冲突。”

他这是舍得将京湖最精华的骑兵割舍一半相赠,郑云鸣也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一则四川地区并非全是山地,大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二则他不用发愁赵葵短少骑兵,仅仅是襄阳之战宋军就掳获战马五千匹,扩充骑兵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赵葵表了态,孟珙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对郑云鸣说道:“我以部下前军尽数付你,前军统制是拙荆之弟赵武统领,赵武论功夫论治军都没有话说,只是有时候失之莽撞,还望官人多加提点。”

一般军马前军都是精锐,因为在这个时代作战以先锋军的胜负决定战争胜负的机会很高,所以前军一定是全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组成,孟珙以这等精锐交付郑云鸣,自然是出于爱hù

后辈的心情,并且他也担心一旦蒙古军占领全蜀,对京湖构成战略上的优势。

郑云鸣说道:“原本我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在京湖发展一下工商农牧以振兴民生,今日看来已经无法兼顾了,只有将常平仓和转运使司事务,尽数交给白翊杰,希望两位大帅多多照应公辅,将京湖的经济重新兴旺起来,只有钱粮足备才能坚持持久抗战,这是未来国家复兴的基础之事,云鸣就拜托给诸位了。”

又道:“襄阳江陵鄂州诸制造局,一刻也不能荒废。今裴艮已经着手开始研究火绳发火机构,等这种机关研发完成,马上开发火绳枪炮系统,这项研发或许一年不能完成,但一定要坚持推进下去。今番蒙古人在火器上吃了大亏,以蒙古万里大国之力,必定全力推进火器的研究,等下一次他们再来,一定带来数量和质量不逊于我们的火器。那时节,我们必须拿出更加优秀的火器来与他们抗衡。”

“还有一桩事情”郑云鸣轻轻的在地图上的夔州地方敲了敲:“四川州郡官员大多弃城而走,要重建基层政权,官吏和军将都不够用。”

“这还用本帅一一提点么?看看我们在京湖怎么做的,遇见有州郡官员空缺的地方,先派出军队驻扎,然后以驻扎统军之将兼理民事,等待朝廷的正是官员抵达。”赵葵说道:“你这瞻前顾后,狐疑多变的性子总须得改改,正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这人原是我幕府中人,现在淮东制置使司部下充任主簿,处事刚毅果duàn

,一定对你有所裨益。”

“制置使推荐的人选必然是胸有锦绣的人物。只可惜我等不了他太久,三日之内赶不到襄阳的话,只有到四川去报道了。”郑云鸣说着站起身来:“我这就告辞,副都统幕府、副都统司衙门也需yào

一分两半,一半随我入蜀,一半留在京湖继xù

效力,今夜就要将权责划分好,然后火速启程。四川的局面,一刻也耽误不得。”

郑云鸣做决定的时候虽然多疑谨慎,但一旦决定执行的速度可谓雷厉风行。襄阳左近十余万宋军,原本在蒙古军退去之后就可以各自返回驻地,而孟珙军作为援军前来,返回尤为便利,可率先启程的居然不是任何一支客军,而是郑云鸣临时拼凑起来的入蜀军团。

而在启程之前,郑云鸣在紧张的准bèi

行程之余,还抓紧时间接待了几拨人物。

先来拜见的是襄樊豪强刘廷美,刘廷美在去岁响应郑云鸣集屯并堡,变小寨为大寨的号召。在险要处修建堡垒,在经营田庄和生意的同时,每日操练庄农以为民兵。所以他的庄农战斗力甚强,虽然蒙古军大军大举进攻襄樊,也曾经数次以大兵攻打刘廷美的堡寨,但都攻打不下。反而被刘氏兄弟抓住机会打了几次漂亮的袭击战,俘虏了数百人,刘廷美这一次前来告见,除了押解俘虏和缴获旗帜金鼓等前来领赏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前来相求。

“这次前来拜见官人是来辞行的。”刘廷美叹道:“我老啦,每年和胡人战斗已经力不从心了。况且得官人之助力,现在刘家在襄樊的田地已经不是收入的大头,在鄂州和岳阳有许多新的生意需yào

打理,所以,我准bèi

把家宅迁到南方去。”

郑云鸣一愣,在这个时代里除非是战乱避祸,不然主动迁移家宅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但仔细一想却又了然,毕竟襄樊之地在将来是宋蒙对战的主战场,战事必然持续不断,现在走好过了将来被迫离开。

“那刘翁将来准bèi

何处安身?”郑云鸣问道:“襄樊数万佃户,难道就此放qì

了不成?”

刘廷美摆手道:“自然不会,而且我在襄阳的玻璃坊也须得人照顾,我今日之来,正是为了拜托官人这件事情。”

他朝门外叫道:“刘义成,进来拜见郑官人!”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进门来,冲着郑云鸣拜了下去。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2)

“这是犬子,以后襄樊的庄园和堡寨,还有襄阳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官人有用的到的地方,任意差遣就是。若是需用钱了,派人到岳阳来知会我一声,我已经在岳阳买好了宅院,将来便以岳阳为家了。”刘廷美说道:“官人身负守备荆湖重任,我等从旁协力也是分内之事。”

“很快便不是了。”郑云鸣指着院外说道:“你看副都统司内外这样忙碌,我不日将赶赴四川抵御蒙古人。京湖之事,将来都交由杨掞和白翊杰做主。不过刘翁可以放心,我已经交待二人,无论是刘翁还是刘翁的代理人,都会多加照顾,另外我也禀告过制置使,希望能够加强和京湖地方的合zuò

,使得上下一体,士民一心,刘翁自不必担心。不过另有一件事情要刘翁去办。“

他开口要吩咐的事情,刘廷美自然要十二分的操办得当,于是赶忙询问是何要事。

郑云鸣说道:“你马上写信给曹文琦,他的庄园在鄂州附近,叫他马上从庄丁中抽选一千年轻力壮又未成家的,到鄂州等候着。他往日总是自吹自擂没有投军报国的机会,今日本将就给他这个机会。等我的大军到日,一同启程前往四川。”

刘廷美当即应诺,马上又叹了口气。

郑云鸣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甘心,于是笑道:“刘翁是嫌我没有给你在军中报效的机会么?”

刘廷美也苦笑道:“当年京湖论从军的经lì

,以我为群豪之首,没想到今日张膛已经做了水军统制官,老曹又要前往四川杀敌,我倒成了没用的老头子了。”

话虽如此说,但郑云鸣征辟曹文琦也有他自己的考lǜ

。曹文琦多年在四川经商,对四川风土人情,山河地理了如指掌,带他同去,既有携带京湖旧人以为腹心的考lǜ

,亦有携带可靠向导谋划的原因、

“刘翁赞助土龙一军建军,我部上下铭记在心,至于沙场征战,您都是我的老前辈了。这些报效国家的事情,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就行了。”

郑云鸣口中甚是谦逊,心中却打定了主意,要抵挡蒙古人的攻势,不和地方豪强搞好关系,做到上下一体是不可能的。但和地方豪强的关系切勿太近,不然让这些人把持地方军务政务,不但百姓会被压迫的无容身之地,甚至朝廷对地方的把控也会严重削弱。此乃历朝所以严厉镇压藩镇苗头的原因。今不得已用张膛,是因为郑云鸣毫无水战经验,迫切需yào

张膛的操船经验和在渔民中的号召力,征辟曹文琦,是因为曹文琦在蜀中多有人脉,可以很快疏通与蜀地中下层民众的关系。

但一切必须更加小心从事,他并非天生的戒备这些地方上崛起的土豪们。也并不是对他们的爱国报效之心有所怀疑,事实上,这些以边区为家乡的人和朝廷在抵御外虏的问题上利益高度一致,郑云鸣毫不怀疑他们的忠君爱国之心,只是人有时候确实身不由己,等他们的政治和军事权力膨胀到一个程度,所有的忠君爱国之心都会被维护本地利益的热情所冲淡。

所以他不能接纳刘廷美,这位曾经担任军中统制的土豪,如果继xù

升迁,就是真zhèng

的尾大不掉。就算他没有反叛之心,朝廷也会因此而对京湖有所警惕,对于整个京湖亦或是郑云鸣个人,也许是取一利而获百害。

善言宽慰于他,继xù

维持和京湖地方良好合zuò

关系才是郑云鸣的最优选择。

郑云鸣还接待了从北方胜利返回的陈焦一行。陈焦深入敌境数百里,纵横来去,立下了不少功绩,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最大的功绩则是他们以数百人之众,化装为蒙古的骑兵队深入到河南地,携带大大小小几百面旗帜,又动员河南的民众随行以壮声势,造成宋军大规模攻打洛阳州县的假象,为蒙古军的撤tuì

敲下了决定性的一击。

“这才叫做游击战!”郑云鸣笑道:“什么是游击战,游击战就是猴儿钻进鬼肚子,闹他个天翻地覆!今用兵不过数百人,起到的作用,比出动五千人一万人更大。这样的游击战以后更需yào

多实行。但光是这样是不够的,你们这次裹挟百姓进行攻击固然是迫不得已,但真zhèng

要在敌人后方闹起来,还得着落在连结河朔四个字上。唯有将蒙古人占领下的百姓们都发动起来,才能对蒙古人的统治构成足够的威胁。当然这一点我不会逼着你们去做,你们需yào

慢慢的体会如何连结河朔,如何不止是在敌人后面活动,也能在敌人的控zhì

区里扎下根来。”

话虽如此,但今日想要联结河朔,并不如绍兴年容易,绍兴年北地的百姓多少对大宋还有一些故土之情,心向赵官家,而今的北地百姓经lì

二十多年战乱,早就已经习惯了被蒙古人统治。想要连结河朔,必须用一点不得已的手段。

郑云鸣当然知dào

这一点,但他更相信蒙古人还没有习惯成为中原的主人,他们的政策会使连结河朔的难度降低。而想使得整个河朔成为大宋的同盟军,光靠陈焦的几百人当然不足取,那需yào

整个国家的政策扶持。

但这并不妨碍这件事情从现在做起,郑云鸣并不担心这件事情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滞下去,因为当前主政京湖的三巨头:襄阳的制置使赵葵、江陵的副使別之杰和黄州的孟珙,都是招纳北方人的热衷者,赵葵和孟珙部下各自有上万北军,他们比郑云鸣更加热衷于谋划北地。

他们可能忽略的是经济面的具体事务。

在启程之前,郑云鸣特地召见了许世清和京湖各地矿洞的把头们,对于建设稳固的抗战基地,缺少不了以矿丁和铁匠组成的锻冶业的支持。京湖原本称不上矿产丰富的地区,但也不是遍寻三湘找不出一点矿的。现在正在全力推进的汉冶萍钢铁组合暂且不谈。在长江沿线都有黄金矿产,鄂州有铜矿和银矿,夷陵则出产铅和锡矿,这些矿产无一不是正在陷入长期战争的京湖防区最需yào

的支援。

但北宋凭着开发荆湖两路的东风,不断给予两湖的矿产业以压力,使得两湖的矿产开发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加速状态。到了三百年之后,很多湖北的矿洞已经逐步枯竭。白翊杰兼理汉冶萍矿冶事务之后,首先进行的就是广泛查探萍乡新的矿脉。幸而颇有收获,不然如何提高现有矿洞的效率,也只会加速矿脉的枯竭而已。

现在郑云鸣要将这项举措推广到整个京湖,将一切可能开发的矿产资源做一个大致的梳理,这需yào

大量懂得勘探矿脉的矿工进行配合。自宋朝开国以来,习惯使用经济手段而不是zf强制手段来推进地方事务,这种传统亦被郑云鸣传承。自担任转运使司事务以来,他两次宣bù

提高了官府购买金银铜铁铅等矿物的收购价,在高额利润的刺激下,京湖的矿丁们四出探寻矿产。

另一方面,郑云鸣也力主广泛推广灌钢技术的应用,灌钢法自綦母怀文开创以来,到现在只有极少数人使用,其主要原因,无非是成本太高昂,而没有多少实jì

市场需求罢了。郑云鸣和赵葵商议,即便襄阳府财政困难,仍旧拨出一笔钱,每年固定采购一定数量的灌钢法练出的精钢。并且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以以质量优胜的精钢请售于官府,官府择其善者购买之。这样就牵引着京湖的铁匠们努力研究改进灌钢技术的缺陷。

自然,这些都是费钱的项目,郑云鸣自上任以来,推进了许多项目都是需yào

大笔投入的。其耗资之令人惊惧,以至于转运司和地方州县的主簿都在背地里称郑云鸣是饕餮,形容他吞噬金钱的速度之快,就连大快朵颐的老饕都比不上。为了填补如此之大的财税窟窿,郑云鸣必须养出几只能下金蛋的鸡才行。

在枝江和宜昌两个县内,官府都有大量军屯,由江陵的士兵负责耕种,如今大军拔营北上,军屯田地荒芜了很多。郑云鸣与赵葵商议,招徕北方的流民户将这些屯田全部改作了棉花田地。大力扩展植棉是郑云鸣的既定政策,棉布作为一项交yì

货物,在这个时代里是真zhèng

的畅销货,尤其是在和北方的贸易中,棉布更是大项目之一。之所以棉花种植面积一直不广,并非没有销路,而是局限于技术上的落后。从除籽到纺纱到织布的一系列环节无法解决的技术难题,使得棉布成本高昂,市场缩小,棉田无法成为湖北的支柱产业。

为此,郑云鸣从很早之前就拜托广南路的商人们深入南方黎人村寨,学习当地的纺织技术,在担任官职之后,甚至派专人去崖州延聘几个技术高超的黎人织工到湖北,让他们传授本地织工一整套纺纱织布的技术。技术的铺展需yào

一定时间,但有了官府作为后盾,加上利润的诱惑,棉花生产的一整套产业链正在疾速成型。

在郑云鸣启程之前,白翊杰终于来得及将两匹完成的棉布送到郑云鸣面前。这两匹棉布的质量较之使用中原古法纺织而成的棉布更加细密柔滑,就连传统技术生产的上乘布匹也无法与之媲美。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3)

“现在使用新法纺织一匹布的效率,提高了数倍之多。”白翊杰叹道:“不想本地洞黎的纺织技术竟然比中原还高。”

“崖州地处南方,阳光充足,甚为适合种植棉花,本地人因之擅长棉花纺织,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郑云鸣抚摸着棉布叹道:“倒是苏子瞻贬谪崖州的时候,居然没有注意到洞黎的纺织技术精湛之处,实在是可惜。”

白翊杰也摇着羽扇反驳道:“您说的好似东坡居士是去游山玩水了一样,崖州之地潮湿炎热,真是天然的流放牢狱。听人说那里夏日里的蚊子都有白鹅那么大,一口下去,牛就因为失血而晕厥。您还嘲笑苏东坡没有查察到黎族的纺织技术之精妙么?”

郑云鸣哈哈大笑道:“若是真的有鹅那么大,苏子瞻那小身板去了,一口下去焉有命在?说回正题罢,除去织布之外,还要改进染布技术,只有努力提高布匹的价值,才能建立本地棉布对天下布匹的优势。若是能织染出花色布匹,必然能畅销万里。”

“您说的太夸张了,能够畅销千里,已经是一桩财源滚滚的生意了。”白翊杰摇头说道:“难道还能卖到海外去不成?”

郑云鸣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不管怎样,这些事情将来只会劳你的神,劳不到我的神。我得全神贯注的去应付蒙古人在四川的肆虐。”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白翊杰忧色再上眉梢:“而今全蜀之兵不满五万,且多为老弱残兵,不堪与战,和京湖不同,您一旦入蜀,能依赖的只有本部这点人马,如何与蒙古十万大军争锋?”

“现在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郑云鸣说道:“你知dào

我从不在不了解当地的详细情况之下下论断。但夔州一地山峦险峻,蒙古军想要施展强力的骑兵运作作战是万难之事,依庙算之论,总能有六成胜算。”

“现在的关键是快,一定要抢在蒙古人之前赶到夔州全面展开布防。”

郑云鸣一旦定下了方略,执行起来如风雷迅疾。三日之内,一万数千官兵已经将辎重军械等装载完毕,准bèi

好了启程前往上游展开新的作战。

大军启程的那日,赵葵和孟珙以及襄阳府的文武官员满城百姓皆来送行。郑云鸣在襄阳驻扎只有一年,但军纪严明,士卒奋勇,本人对待一般的老百姓都很谦和有礼。在官民中声望极好。如今小官人拔营入蜀,百姓们自发前来送行。郑云鸣却不乐大操大办的送行仪式,按照惯常的做法,在致敬了上司同僚和本地父老之后,偷偷的从西门而出,乘上了自己的座船。

刚刚踏上甲板,郑云鸣就听到岸上有喧哗吵闹之声,回头看时,是两个年轻人因为要抢着上郑云鸣的座船,因此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人身形瘦长,声音颇高,大声叫嚷着:“我有制置使的举荐信,谁敢拦我不要怪我的剑不锋利!”

另一人身形魁伟,虽然声音不高却是坚定果敢,喝道:“我是副都统亲笔写信招纳的,难道也该给你让道么?”

郑云鸣苦笑了一下,看来这两个他人举荐的年轻人,都不是什么容易相处的家伙。

他吩咐道:“去将那两个吵闹的家伙给我带上船来。”

韩锋接令,马上下船来带了两人上来。二人看见郑云鸣在船上,各自参拜。

郑云鸣对那身材魁伟的年轻人说道:“既然有我亲笔书信,必然是高斯得了?丧服未除,夺情之罪只在我身上,但鞑子在四川凶焰未除,大丈夫怎么能坐视不管?”

高斯得慨然道:“先父为了守护蜀中,被蒙古人杀死,这桩仇要由我亲手来报,所以副都统书信一到,我便我火速启程前来会合。”

郑云鸣又转向那瘦高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但见此人面目不凡,眉宇中甚有倨傲之色。看起来赵葵推荐给自己的未必是什么容易摆布的角色,于是问道:“先生又是什么人?”

那人手捧赵葵书信呈上,大声道:“蕲州余玠,现充蕲州作监主簿之职,奉了赵制置使的书信前来向副都统报到。”

郑云鸣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下子大宋几个有名的臭脾气都聚拢到一处来了。也省的你们到处捣乱,今番蒙古人号称五十万,我们可只有一万多,你们随我入蜀,不怕被蒙古人砍了脑袋么?”

余玠高声应道:“四川东部都是连绵山地,只要副都统依山作城,连点成线,蒙古纵有百万精兵,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副都统?”

高斯得也说道:“夔州民风彪悍,士民骁勇,副都统善加用之,必然能有所建树。”

“哼,坐而论道容易,落到实处难,既然已经上了我的船,咱们的命运就绑到一起了。这一去是生是死,两位都不要抱怨。”郑云鸣高声喝道:“马上开船,直上川东!”

成都府路嘉定府的东北方,有一座叫做武信城的城池,坐落在山丘上的武信城,俯瞰着嘉陵江缓缓流过,这里是商贾和旅人的必经之地,所以平日里很是热闹。不过蒙古人攻入华西平原以来,人心惶惶,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批的难民顺着大江往东逃亡。据说蒙古人在成都府附近大肆洗掠,见人就杀,真zhèng

是一只鸡一条狗都逃不出鞑子的魔掌。武信城是个军事堡垒,但平日也有许多做生意的小贩和眷属,大家都提醒本城守将赵总辖,赶紧关闭城门,以备蒙古骑兵突然杀到措手不及。但老赵有自己的想法,每天通过武信城逃亡的难民不计其数,光是缴纳的过关费用就让赵总辖笑不拢嘴,怎么还舍得关闭城门?又有人提醒他夜间要管制灯火,这也是备敌之策,以防蒙古人发xiàn

城池的位置。但手下官兵极为反对,半夜黑灯瞎火的谁愿意摸黑巡逻?至于蒙古人,兴许他们抢完了锦城天府也就该满足了,哪有空管到嘉定府这么个穷地方来?

但有时候战争总是以迅雷之势,突然降临在毫无准bèi

的人们头上。

嘉熙元年的一月十九日,已经是过完上元节,城中依旧张灯结彩热闹未消。夜间点起篝火,将全城照耀的通明。谁也没有注意在山峦的暗影中,正有一支人马正在悄悄的靠近武信城。‘

当大队的骑兵冲入城门时,守门的官兵甚至来不及做有效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大队铁甲骑兵一拥而入,夜暗中虽然看不清部队的旗帜,但川中拥有精锐骑兵的蜀口军队这时几乎全军覆没。这么大股的骑兵还能是什么人?于是乎守城的兵士几乎以脱兔的速度扔下兵器四散而逃。

那大股骑兵队一直冲到武信城的府衙门口,几十名甲士下了马来冲进了府衙,将搂着小妾正在安睡的赵总辖一把从床上揪了起来。

那赵总辖一看见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来不及分辨,当即叫道:“蒙古爷爷饶命!我,我愿意投降了!”

为首那个“蒙古”将官气的笑出声来,用手中的马鞭狠狠的抽了赵总辖肥胖的肚腩一下。

“你看清楚些我们的装扮样貌,连敌我都分不清了,还说什么行军打仗!”

他说了这句话,赵总辖方才镇定了一丝惊魂,仔细打量来者,果然盔甲和军服都是大宋的款式。而且来人说话一口正宗的江南腔调,绝不是北方的军马。

他马上拿起了本地守城官的派头,不满的喝道:“你们是哪一部分,怎么事前没有通告就进到城中,要是本将不辨旗帜,互相厮杀起来,责任由谁来承担?”

朱胜又在他肚子上抽了一鞭:“你还有心思来狡辩!你看看这座城池,灯火通明,城门打开,是不是在等着蒙古人进城来杀人放火啊!还是你早有心思要将整个城池献给蒙古人当礼物。这个时候,万一要是真的有蒙古人来袭击的话”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门外一名军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喘着粗气说道:“统制前方十余里发xiàn

大股蒙古骑兵的踪迹,他们应该是发xiàn

了这座城的灯火,正在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赵总辖听闻此言,嗷的叫了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朱胜气愤的对韩锋说道:“就这胆色还是吃行伍饭的,真是百无一用只会吃百姓粮饷的废物。你去通知姚仲统制,带领五百人在东门埋伏,我带五百人在西门埋伏,这座城堡一共就两个门出入,看那蒙古军如何落入咱们的陷阱。”

这一支蒙古军自从成都出发以来,一路未遇到宋军的有效抵抗,将沿途所有人众一概加以屠杀。狼奔琢突至此,看见这里居然有一座城池灯火通明,就像是饿狼发xiàn

了猎物一样迅速猛扑过来。

当数百名铁甲骑兵蜂拥冲入武信城西门,前进了还没有一百步,突然两侧街道上亮起连绵的火把,无数箭矢从两侧飞来,正前方冲出两队火铳手,迎面朝着他们开火。一名骁勇的军将带着数十名敢死队突入到城门附近,将城门重新关闭起来,宋军仰仗着火器支援不断分割包围圈中的敌人,很快就将这一小股敌人尽数歼灭。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4)

城外的蒙古军见中了埋伏,纷纷惊叫着飞奔而逃。朱胜这才下令在四城壁上高举火把,将本城官兵全部赶上城墙一同帮zhù

防守,然后提了几名蒙古军来府衙审问。

为首的一个牌子头即便失手被擒,还是显得很不服气。被押上来的时候高声叫道:“自从进入蜀中就没有遇到过对手!是好男儿的留下名号,等总帅来了将尔等一一斩首,免的成为无名之鬼!”

赵总辖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都已经是阶下之囚,还敢最硬,难道不知dào

这位”他顿了顿,转头问道:“各位究竟是哪一部分的?”

他那滑稽的模样不由得让堂上众将都笑了起来,朱胜对阶下的那牌子头喝道:“我等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先锋,郑副都统正在率领大军星夜赶往嘉定府,尔等肆虐四川的日子长不了了!”

那牌子头愣了愣,随即大声喝道:“军中但知有蜀将军,已经被大军斩杀。郑云鸣是什么东西?”

郑云鸣的声名鹊起,是在这一年的京湖攻防战中,在此之前除了出征京湖的蒙古军之外,只有窝阔台汗和几个蒙古将领知dào

郑云鸣的声名。此次南下嘉定府的汪世显部队是新近归附蒙古的军马,军中只知dào

曹友闻的厉害,却完全不清楚郑云鸣的份量。

朱胜冷冷的说道:“这不打紧,你们很快就会越来越多的听到郑副都统的名号了。”

赵总辖擦了擦汗,问道:“郑副都统什么时候抵达嘉定府?”

姚仲说道:“副都统奉命调护全蜀,不会前进到嘉定这么前线的地方的。我军不过是副都统的前锋,他本人率领大军已经赶到重庆府,将以重庆府为基地,置措全川的战守。”

赵总辖嘴上不说,心中暗想,四川地域何其广阔,光是都统一级的人物就有好几个。这个郑云鸣充其量不过是个副都统,又是从湖北赶来增援的客将,一上来就说什么调护全蜀,未免有些目中无人了。

不光是京湖制置使司,就连朝廷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若说拥兵万人者不给都统职位,还能算是郑清之觉得儿子锋芒太露,曲意压制的话。如今郑云鸣已经成长为京湖战区的中坚力量,他手下的一万二千员额士卒,也成为整个京湖大军的核心战力。单单以副都统率领这支兵马,难以尽情发挥这支军队真zhèng

的实力。

在郑云鸣率领大军逆水东上的时候,就接到兵部追补官职的公文,这时候朝廷尚未开始正式对京湖作战颁布功赏,但因为皇帝意欲让郑氏的公子以少年英杰之姿置措蜀中战守,于是委任郑云鸣为权利州都统,暂时接管已经全军覆没的利州都统司,又委任他为夔州路安抚副使,在夔州安抚使庐普之下,但是驻节在重庆府,显然是让他独挡一面,成为对蒙古作战的前线指挥官。

这个安排,只要是官场上的人任谁看不出朝廷的用意?所以知重庆府彭大雅接到朝廷的通报之后,率领重庆文武群臣远出数里,在长江边迎接郑云鸣的船队。

他们在江边等待了许久,才看见下游一艘官船在纤夫的牵引下缓缓而来。官船不过一艘寻常使节用船的模样,在众人的惊愕中靠上了码头。几名文武官员先行下船等候,然后船舱中走出一名年轻的将军。

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上下,便是担任知县也嫌太年轻的角色,却已经有了副都统的仪仗,不是郑云鸣能是谁人?彭大雅赶忙率领文武官员上前迎接。

郑云鸣向众人见礼已毕,又笑呵呵的携着彭大雅的手说道:“彭公的《黑鞑事略》写的如何了?”

彭大雅一听郑云鸣这句话,登时耳中如响了个炸雷一般。想要把他出使蒙古的见闻详细的写下来,作为朝廷了解北方的情报资料,是他去年年末才有的想法,到今日只是提笔写了个草样,连名字都还没有想好,郑云鸣的这几个字倒是极为恰当的标题,只是不知dào

如此私密的事情郑云鸣如何得知?

郑云鸣看着他惊疑不定的模样,微笑道:“上游诸公素来以为天府自成一体,却不知dào

一个人只要有心,什么机密都是能探查出来的,何况是以京湖一地之财力,来探查人口繁盛的四川呢?”说着,他突然以锐利的眼光,冷冷的环视了重庆府的官员一圈。

蜀中难制,几乎成了大宋朝的通病,自曹彬攻灭孟氏之后,蜀中屡有变乱,自从南渡之后更加是难以控zhì

。除了屡次兵变和抗命之外,更有吴曦卷全川之众力图披发左衽,投降金国,并要以十万大军顺江而下直取江南的劣迹。四川上到朝廷派出的宣抚大员,下到普通官吏百姓,似乎都不把朝廷的命令太当真。以至于朝廷对四川的印象相当恶劣,再加上四川虽然号称天府,却是腐败横行,冗兵冗员之害胜于江南。四川繁花似锦,但财政收支却是赤字,每年要朝廷补贴一千多万缗才能勉强维持财政平衡。难怪朝中屡屡有放qì

西蜀江南自己亦能立国的呼声了。

郑云鸣却懂得,经营好四川对于整个大宋的关键意义所在。川东地区山势崎岖,正是克制蒙古骑兵的最佳场所,蒙古人的习惯,又是高屋建瓴,迂回包抄,四川正是符合他们传统战法的理想战场。未来十年里,蒙古人会不断的将重兵投入四川战场,试图从这里突pò

顺江而取江南。经营好了四川,就是保住了大宋,就是保住了炎黄法统。

但经营好四川,首先得慑服这群当惯了土霸王的地方官员们。郑云鸣凌厉无比的扫视了众人一眼之后,马上又转为温和的口气说道:“我素知各位是忠义之臣,今日朝廷派我来,并不是要将我置于诸位之上,而是从旁协力,朝廷一贯相信凭着四川文武群臣的能力,是能够治理好四川保卫好四川的,各位只管勤勉做事,尽心报国,舍此之外,有郑云鸣在,不会让诸位的功绩埋没在川中。”

他一个年资如此浅的官员,才踏上四川的土地就发出这等狂言。重庆的官员们却战战兢兢,不敢不认真。和京湖的官场一样,四川官场一样在京湖布有眼线。京湖最近发生了什么官员异动,什么重大政治军事举措,又崛起了什么新人。不出十日,必然能进入四川官员们的耳中,虽然朝廷的正规信使消息不通,各地官员的私人消息倒是传播的飞快。

这位郑副都统的事迹他们早就明白了七八成,何况数日前接到公文的时候早已经接获了小道消息,声称这位郑都统是受了皇帝手书,要到四川来部署战守事宜的。他刚下船来就给了迎接的众官一个下马威,更是坐实了这则风闻。当下各人无不加了小心,生怕得罪了这位不是钦差的“钦差”。

众人迎着郑云鸣来到重庆府小牌楼知府衙署坐定之后,郑云鸣问道:“四川当年情势究竟如何,先前江路不通,我等又面对曲出率领的大军猛攻,实在没有机会兼顾到四川方向。自曹将军阵亡,成都沦陷之后,敌军动向如何,现在何处还有蒙古人的大军屯驻,二太子阔端驻扎在何处。各地州郡哪些被蒙古人攻破,哪些被游骑蹂躏,哪些还在我们手中?我军的兵力布防怎样?蜀中究竟还残留多少战力?钱粮还留下多少?”

众人听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都把眼睛盯住了彭大雅,论官阶,彭大雅是重庆知府,虽然也是刚上任不久,还没有加上四川制置副使的头衔,但论官阶,完全可以压住安抚副使的郑云鸣一头,也只有他担当的起和郑云鸣商议的资格。

彭大雅不紧不慢的一桩桩跟郑云鸣讲说起来。

“成都沦陷之后,胡人骑兵四出,几乎抄掠了川西平原的每个州县。汉州、眉州、彭州、永康军全都陷落,军民被胡人屠杀者数十万人,成都府西南的邛州也陷落,知州阵亡。此外,蒙古军又扫荡嘉定北方的资州和普州,正在准bèi

进攻嘉定府。而且川东各个州县都出现了在野外扫荡的蒙古游骑,他们焚烧庄园,摧毁庄稼,杀掠人民。各地无不传出警号。”

“但敌人最近突然班师而还,而且走的很急,各地州县的蒙古骑兵一夜之间都自行撤tuì

,想来是因为都统在襄阳大捷,打死了曲出那厮,因而蒙古军才急着北返吧。”

郑云鸣摆手道:“军中有一说一,那曲出确系自行病死,并非我军的战功,府台的意思是蜀中现在已经没有蒙古军的重兵了?”

彭大雅点点头:“若说是重兵,现在只剩下一支了,就是驻扎在青神县境内的巩昌帅汪世显部,号称三万余人,根据前线战报分析,至少也有二万余骑的实力,四川境内没有一支部队能在野外和这二万余精锐骑兵相抗衡。”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1)

“这汪世显在金国的时候就是一员名将,自从归附蒙古,更成为我军的祸害。”郑云鸣叹道:“要遏制蒙古军的猖狂凶焰,必须先制住汪世显。川中现在还有多少人马可供调用?”

“蜀口的部队是蜀中精锐。”彭大雅叹道:“往日有曹将军时,屡败蒙古军,守护蜀口周全。今曹将军已败,余者皆不足论。金州都统和彦威是蜀口兵最后的遗存,目前还留在北边的金州,所部只剩数千人,蒙古军一定会捕捉他加以歼灭。夔州路安抚使庐普手中掌握了一万人马,战斗力说不上坚强,其他不过是些州郡守兵罢了,其中若说是战斗力最强的,是目前嘉定府的守将雄边军统制王夔,他手下虽然只有五千军马,其中就有一千骑兵,骁勇善战,只不过为人就”

“为人如何?”郑云鸣问道:“国朝管理,彪悍之辈必然野性难制,难道又是滋扰地方的匪气不除的枭将么?”

“何止滋扰地方。”彭大雅叹道:“这个王夔,四川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王夜叉’,想着这名字也明白了,遇着他的就死,沾着他的就亡。听说他驻在嘉定府,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捉了富贵人家来拷打,把簸箕套在人家头上,四周点燃了火来恐xià

,或者用弓弦挂在鼻子上放在木架子上,又或者用木头压人的两条腿,又或者强行给人灌醋,目的不过是捞取一些金钱,若是他不满yì

,随时就可能被杀死。他的部下则在乡里四处抄掠贫苦人家,见鸡拿鸡,见鸭拿鸭,又掳掠妇人。乡里对他们是痛恨到了极点。但是现在胡人大军正在四处肆虐,四川就只剩这么一点军马还稍有战斗力,谁也不敢去动他。”

“我懂了,”郑云鸣淡淡的说道:“稍后我自去一趟嘉定府会会这位王统制。现在川东的府库赀藏情况如何,粮食是否短缺?”

一说起钱粮的问题,彭大雅马上摆出了一副苦瓜脸:“蜀中的经济,原本就已经是赤字了,加上赵制置安抚使这一年来大肆迁移民户府藏到重庆府,中途所花费的物资更是不可胜数。如今敌人入侵,四川总领所和制置使司的储藏,被敌人在阆中缴获,茶马司、转运司和州府的贸易所得,又在利州被敌人拦截。如今成都的附近人户一空,重庆府的附近确是挤满了逃难而来和事先搬迁过来的人口,没有耕地可以养活他们。连我这个重庆的父母官,也不知dào

如何是好。”

“重庆附近的难民有多少人?”郑云鸣皱起了眉头,从襄阳开始,他不乏处理流民的经验,也知dào

一张张需yào

吃饭的嘴对于一个地方官是多么巨大的压力。

“开始的时候,原准bèi

之搬迁成都居民两万户,十万居民,后来消息传开,人人自危,逃往重庆府的居民越来越多,后来差不多有六七十万人从成都城迁往重庆。加上开战之后仓促逃亡到重庆的,重庆城内外的流民超过了一百万人。”彭大雅用手扶着额头,脸色很是难看:“府衙已经打开了仓库,尽量周济难民。但附近的人口实在太多,这么下去,很快就会把整个重庆搜刮一空。”

这些问题郑云鸣在来蜀地的路上,早已经在船上反复考lǜ

了许多遍,无兵无钱无粮,重庆防备不周全,还有上百万要吃饭的人,这些早在他心中了然,至于解决的办法,也筹划过无数遍了。

“此事光靠四川一地难以解决,我等马上请求朝廷支援,当务之急是要求朝廷三件事,但相对的,我们自己也要做三件事情。”

彭大雅微微一愣,向朝廷要钱要粮是笃定要做的事情,但重庆自己要做什么事呢?

郑云鸣一字一句将腹中的计划缓缓道来:“粮食是当下第一要务,损失的财物也需yào

补充。这两样四川目前解决不了,只得请求朝廷支援,府台同意的话,我这就以夔州路安抚副使的名义写信给朝廷,请求朝廷拨付京湖屯粮五十万石,额外补助金一千五百万缗,送到重庆来,作为重整四川民生的钱粮。但做这两件事情之前,朝廷必须做另一件事情。”

彭大雅望了郑云鸣一眼,看着他老练的谈论这些国家大事,半点没有年轻人的青涩。

“还有何事比补给钱粮更重yào

的?”

“在补给钱粮之前,首先要打通江路,建立完整的驿站系统。”郑云鸣说道:“南渡之初,吴玠为宣使的时候,朝廷的金字牌飞马到蜀口前线只要十五天,如今呢,从临安用金字牌急递铺传递消息,到达成都也超过了三十八天,甚至很多时候江路不通,朝廷根本得不到成都的半点消息,朝廷的诏令也难以通达全蜀。因此朝廷猜忌蜀臣,蜀臣也常常自作主张,和朝廷的大政相背离。若想治理好蜀地,抵抗住蒙古军的凶悍攻势,非得使得蜀地和朝廷连为一体,上下一心不可。所以我会要求朝廷派遣人员重整驿站道路,四川也会全力配合,要在一年之内,达成从临安到重庆府,只需yào

十二天快马金字牌急报就能抵达的程度。让朝廷对四川不再抱有疑心,然后四川可定。”

重整驿路之事,自由惯了的四川文武臣未必心甘情愿,但当下正是有求于朝廷的时候,群臣实在没有和朝廷谈条件的资格。

“而重庆亦不能坐等钱粮,什么改变也不做。”郑云鸣的表情严肃起来:“重庆府要做好三件事情。”

“第一条,等钱粮到日,马上展开以工代赈行动,展开修筑山城的大工程。”

郑云鸣看座中众人并不显露出吃惊的样子,反而不少人在暗自微微点头,心知抢筑山城一事,早就在许多四川官员心中酝酿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朗声说道:“自我从京湖一路西来,沿途所见城池均是夯土所筑成,有的甚至还是三国时候修筑的土城。今日到了重庆,看见重庆的城池依旧是夯土的。如今蒙古人已经掌握了先进的投石机技术,光凭土城是挡不住他们的。”

“为今之计,就是仿照襄阳的样式,构筑以青石条为基础,双层包砖的城墙,经过襄阳的实战检验,就连蒙古军最重型的二十一稍大砲,对这种双层砖墙都不能产生结构性的破坏。”

郑云鸣又说道:“我从京湖带来一百名烧砖师傅,在重庆选好地址之后,马上可以架起砖窑开工。”

彭大雅却摇头说道:“重庆到处是山地,少土多石,安抚用砖反倒不如用石料来的可靠。”

郑云鸣点了点头:“重庆出石料素来闻名,我也略有所知,用料小事灵活考lǜ

,能用石料者用石料,适合用砖料时用砖料,不拘一格,只要城壁坚固就是目的,您看如何?”

彭大雅点头称是,郑云鸣又接着说道:“光是重庆一地筑城,远不足够,所谓筑城,一定修筑一连串的支撑点,然后将支撑点练成防线,再由数条防线构筑起坚固的防区,然后敌军不可犯。所以重庆筑城,乃是计划中较小的一部分,接下来我们将要在川东大兴土木,构筑山城,形成一整套连锁防御体系,将川东建成坚固的抗战基地,让蒙古人纵有大军也无所能为。”

“至于修建山城的地点,我会会同各位地方官员,沿路考察,务必把守住险要隘口,让胡人无缝可钻。”

这年轻人年纪虽轻,可是说话的口气好大,在险要处筑城把守,须得耗费许多钱粮人力,不知dào

他有没有本事将这个庞大的计划落到实处。众人皆是存了这个想法,听着郑云鸣继xù

说道:“第二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张榜求贤,光求人才。四川天府,人杰地灵,杰出的人才不在少数。而且本地人士对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了然于胸,必然能够奉献奇策。我有个想法,就是在小牌楼设立一个集贤馆,就在府衙隔壁,但凡有能人异士,能够提出有建设性的见解的,官府不论身份一概予以欢迎。至于集贤馆的饮食和各种供应,一律比照我的待遇。不知dào

府台以为如何?”

他言语里很是客气,但以彭大雅为首的四川官员都晓得他肚肠里是什么鬼主意。宋军新败,成都被屠,赵彦呐刚刚被朝廷解除了官职,整个四川的官场在面临战争考验的同时免不了有一场人事上的地震。这个时候入蜀的外地官员,都着急提拔一些属于自己的心腹势力。

但表面上彭大雅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力,招贤纳士是一顶大帽子,任何人只要稍加反对就会被认为有私心。如今四川新任制置大使李直尚未到任,赵彦呐的旧部个个身处嫌隙中。只有积极靠拢这位代表朝廷新来的郑安抚,绝不会有什么碍手碍脚的事情发生。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2)

郑云鸣却好似没有注意到官员们的心理活动,继xù

说道:“最后一件事情最重yào

,也最急迫,就是整理军队,目前官军被鞑虏骑兵各个分隔,分散在各地,要将其集中起来组成几支有战斗力的野战部队,并且在新修筑的山城上配置守军。除此之外,还需yào

招募和训liàn

一支新军来填补蜀口军的损失。这是直接关系到四川生死的大事,不怕知府见怪,此事必须我亲自来抓。”

彭大雅点头说道:“我听闻安抚受了陛下手书,一切尽可便宜行事,四川上下官员无不全力配合。”

郑云鸣起身施礼道:“公有此明断,西蜀有救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前往嘉定府打探敌情,顺便巡视当面防务。”

彭大雅嘴上勉励了几句多负勤劳的冠冕话,心中暗道,这位京湖新拔擢的少年名将,到底是依仗着他老大人的余荫,还是真的有些才略,姑且叫那王夜叉试他一试。

嘉定府唐时呼为嘉州,即汉之犍为郡,其地物产丰饶,多产盐茶,又有铁矿。当地汉僚杂居,蕃夷混杂,颇难治理。此时的嘉定府挤满了从上游逃难而来的成都百姓。更是喧嚷纷杂,一副大难临头的景象。

郑云鸣乘坐的官船就在这一片纷杂中缓缓靠近了嘉定府码头。嘉定府别处并没有什么闻名全国的景色,只有一处天下皆知,就是安坐于万丈峭壁上的石凿大佛。嘉定府是三江汇聚之地,水势湍急,行船常于此覆没。唐名僧海通发宏愿,要在峭壁上雕凿一尊世上前所未有的摩崖石刻,为弥勒佛坐像,以保嘉州百姓平安。嘉定府大佛前后一共用了九十年时间,花费数十万人力悉心雕凿而成,实在是中土佛教造像最大的盛景。

郑云鸣即便是站在码头上,也被巨大的佛像所震撼,转头对余玠说道:“信仰之力,何其壮伟。以区区匹夫匹妇的能力,经年累月,花费无数心血金钱,而在崖壁上生生雕凿出这样宏伟的佛像。若是以这样的精神来整军治民,又何愁不能驱逐胡虏?”

余玠点头道:“万事没有人做不到的,所缺者信心和毅力二者。只要二者兼而有之,就算蒙古军也并非不可战胜,将军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郑云鸣正待答话,突然身后郑宪指着岸上说道:“公子,是本地的守军来迎接了!”

郑云鸣抬头望去,只见江岸上一支军马到来,为首高挑的字帜上有一个大大的王字,并没有缀上职衔,字帜下一个一个铁塔一般的大汉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顶盔掼甲,携弓带刀走在最前头,他一身精美装备,可是身后跟着的二百余人却是瘦弱枯干,老的老,小的小,有人披着残破的铁甲身,大部分人不要说甲胄,就连衣服都褴褛不堪,甚至衣不遮体。至于兵器,有人拿着木弓,有人拿着生锈的铁刀,有人举着缨络缺了半边的缨枪,还有的人更直接,干脆就拄着一根木棍跟着队伍里,也不知dào

是大军迎接校阅,还是叫花子开会。队伍稀稀落落拉拉杂杂,喧哗吵闹着径直奔向码头而来。

马光祖惊讶道:“不是王夔部是四川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怎么松散疲弱至此?”

郑云鸣笑道:“华父兄不要着急,咱们上岸去,看看这王统制唱的怎么一出戏码。”

众人登上岸来,看着王夔的部队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列好了阵,王夔带着两个副将过来拜见前来校阅的安抚副使。双方礼毕,郑云鸣正色说道:“素闻统制士马精强,部伍勇锐,今日这队伍似乎不太符合统制的威名。”

王夔得yì

的说道:“王某别有大军在后,只是怕惊吓到了小官人的随从。”说着冲身旁的副将的使了个眼色。

那副将会意,快步走到一个稍高一点的土坡上,将手中的小红旗一招,过了一阵,但听得山凹处人声鼎沸,马蹄声滚滚如雷,数千衣甲鲜明的甲士从山后转出,在旗帜的指挥下分成小队纵横奔走,远方的原野上就像是一口沸腾的大锅。

那副将再用小红旗猛的一晃,大军疾速列阵完毕,长矛如林,强弓硬弩在后,两翼骑兵刀出鞘,弓挂弦,虎视眈眈的望向郑云鸣。

这是一个用于野战防御的圆阵,一列列旗帜分明,一队队阵伍森严,丝毫也找不出破绽来。

王夔哈哈大笑,问道:“小官人,王某的部伍是否称得起精锐两字?”

没等郑云鸣答话,他又冲着庞大的军阵喝道:“孩儿们,都来参拜郑安抚!”

数千人整齐划一的吼声,盖过了滚滚流动的江水:“雄边军参见安抚!”

郑云鸣的随行们没有一个脸色不难看的,这哪里是来迎接校阅,分明就是来给新来的安抚副使一个下马威的。只有郑云鸣面色丝毫未变,反而微笑着对王夔说道:“阵伍森严,士卒有素,统制不愧是独立支撑川南大局的栋梁之才。”

王夔心中暗喜,人道这小子在京湖做得好大功劳,今日一看,被自己的人马一吓马上变了态度,也不过是寻常官宦衙内,自己将这小官人握入手中,将来随意上报功劳,封妻荫子,指日可待。于是上前道:“请官人入嘉定城中歇息!”

“不忙不忙。”郑云鸣摆手道:“我再等会儿。”说着冲身后的任雄威打了个手势。

任雄威伸手掏出一个号炮筒子,用火把点燃了插在地上,半空中晴天响起一个炸雷。

不多时,但听远处江水如潮,滚雷似的声响传了过来。夹江口处一队队的水哨马船和桨船,在喧天的口号声中桨叶翻飞,在雪白的浪花中拍成雁翎阵型,阵型纹丝不乱的朝码头而来。而陆上大队人马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从山坳处涌出,在一面面高扬的军旗之下,身着闪亮盔甲的士卒们分成四列纵队齐步向前,最令人恐怖的不是来军的装备和军械,远远超过了自以为蜀中无dí

的王夔所部,而是数千大军整队前行的时候,居然只听见密集似雨点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而没有一星半点人马的喧哗,其纪律之严整,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震天的战鼓声中,大军一直开到距离王夔所部数百步的地方,骑兵两翼分张,火铳手和弓弩手脱阵而前,在大阵前站成三排,长矛手一个挨一个的将长矛斜刺向天,长戟兵将兵刃竖起,大戟的小枝被风哗啦啦一刮,仿佛是连绵的森林一般。还有人将装载着一个个木筒和竹筒的两轮小车,在军马之前拍成一行横队,黑洞洞的筒口朝着王夔部下。

郑云鸣看着王夔脸色陡变,两个副将也面有畏惧之色,微笑道:“统制休要惊慌,我也只恐大军惊吓了统制,故而自己乘船先来。”

他冲着壮盛的荆楚军阵喊道:“向王统制和蜀中同袍致敬!”

在队伍之前骑着一匹白马的王登发一声喊,火铳手举铳向天,竹将军炮手也将竹将军炮口抬高,天地间登时被一阵轰隆隆的震雷声笼罩了起来,火光硝烟中,巨大的轰鸣声震荡着王夔部下的耳膜,冲霄的巨响甚至让对岸的崖壁上的小石子悉悉索索的滚落了下来。看见大军迎面压来,尚能保持基本镇定的王夔军马,在这震魂夺魄的巨响面前,登时溃乱,许多人不由自主的丢弃了兵器,还有人惊慌失措的开始奔逃。

不要说王夔的几个副将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就是王夜叉本人,也面色发白,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以为曹友闻战没之后,自己的部队不说天下第一,也应该是南朝少有的劲旅,将来朝廷必定依仗于他。不料今日与郑云鸣的队伍对面,还没有实打实的交锋,自己的部队就败象尽露,登时一腔狂傲气焰全都散的干干净净。

郑云鸣看着王夔众将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住了笑,宽慰道:“儿郎们鲁莽了,统制莫怪,当初曲出也被这阵势吓退过,几万精骑还没有怎么打仗就先败了下去。”

王夔灿灿的笑了笑,说道:“今日才知dào

为何就连塔思这样的蒙古新锐名将,也屡屡折戟于官人之手,这等风雷之势,的确凡人难以抵挡,难以抵挡”

郑云鸣笑了笑,喝道:“马来!”一旁赶紧有背嵬军士牵来了他的坐骑,郑云鸣翻身上马,催马来到两军中央,冲着王夔的部下喝道:“我,权利州都统制,夔州路安抚副使郑云鸣,特奉朝廷之命,前来经理四川。本帅到四川来,一不是求财,二不是求官,三也不是为了求名,只因为四川是国家的根本,只要四川被鞑子占据了,下游成千上万的百姓和江山社稷难免沦于胡人之手,今日我到这里来和各位一起奋战,为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和功名,亦是为了祖宗的宗祠不至于落入那群草原的野蛮人之手!汝等都是父母养大,吃朝廷俸禄的,于忠于孝,都应该和鞑子决一死战,绝不后退,不然将来有何面目,到地下去和列祖列宗相见!各位说对不对!”

王夔的部下惊魂未定,只有少数的声音附和着说道:“一切都听安抚吩咐便是。”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3)

郑云鸣冷冷了扫了这群在蜀中横行无忌的骄兵悍将,高声喝道:“既然任凭我吩咐,那有几桩事情本帅不得不事前讲明白了!官军是百姓供养的守土卫边的军队,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从今之后,有劫掠乡里者,斩!有强买强卖者,斩!有强掳民夫者,斩!有私自设卡收买路钱的,斩!”

他顿了顿,看见王夔的额头有汗珠滴了下来,更加将声音提高了说道:“有随意劫持平民入营者,斩!”

他略带尖利而高昂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王夔的数千军马大气也不敢出,规规矩矩的听着这位年轻统帅的训话。

“闻金不退者,斩!闻鼓不进者,斩!临阵乱军者,斩!轻慢上司者,斩!争夺首级者,斩!杀良冒功者,斩!为将者克扣军饷,斩!有功隐匿,斩!有过包庇,斩!但有贪生怕死,不救友军者,阵前立斩,以副将继之!”

郑云鸣凶神恶煞的模样,很多年之后有蜀中老兵提起来,都是不寒而栗。

“今日并非专为杀尔等而来,而是为了活尔等性命!蒙古凶悍,乃千载未有的强敌,若不严明纪律,安堵地方,如何能与百万凶悍铁骑争锋沙场!我常听人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家捐躯沙场,军人天职也!不过今天本将给你们一个机会,不想吃这份军粮的,现在就可以脱下战袍离开!”

他话说的好听,身后数千精锐大军压阵,谁敢说走就走,王夔的部下沉默着,不知dào

这位新来的安抚会怎样处置自己,他们虽然骄横惯了,其实做了些什么心中都知dào

,而且王夔平时治军严峻苛刻,也没有部属真的愿意为了他去得罪这位看起来惹不得的官人。

郑云鸣缓缓的环视一眼众军,大声喝道:“既然没人愿意脱队,本帅就权当你们是承诺要遵守军规了,那么,下一次有人胆敢干犯军法,被押上刑场的时候,可不要抱怨本帅无情!”

他将手一挥,喝道:“即刻返回嘉定城!”

大军归城,众官迎着郑云鸣来到府衙正堂坐定。郑云鸣看着座下的王夔,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张狂,就像一只蔫了的茄子,窝在椅子上。心下发笑,对王夔问道:“我方来四川,不知dào

川中能战之兵尚有多少,王统制乃西蜀名将,内中实情一定了如指掌,还请为郑云鸣细细讲说。”

王夔到了这一步,再也不敢小觑郑云鸣,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四川虽有兵,但现在四处分散,各自据守一地,并不能和蒙古大军相抗。金州都统和彦威现在还驻守在金州,雄威军统制秦忠孝目前在资州,加上我的雄边军,稍有战力就是这些人,此外兴元都统李显忠还有数千残兵,目前屯驻在绵州,交由他部下帐前总管张珍管带,这个张憨子倒算是个能打的。”

“嗯。”郑云鸣应了一声,追问道:“还有呢?”

“舍此之外再无大军了,只有些少军士驻扎各地,芝麻大的战事也指望不上他们。”王夔心情稍微平复,说话胆子也稍大起来:“汪世显那个狗日的还驻在普州境内,官人不可轻敌,只需yào

坚守嘉定府,等那汪世显自行北归便是。”

郑云鸣笑了起来:“公有所不知,我军的战法和别军稍有不同。”

他转头问下首的王登道:“景宋,你说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王登不假思索的说道:“拔营前进,逼近敌军,先进入普州,然后沿途追踪汪世显部。既不进攻,也不主动撤tuì

,于路骚扰,等待合适的时机。”

王夔惊道:“官人有所不知,自嘉定府再往北,一路平旷。正是汪世显骑兵大显神威的地形,官人携带大多都是步军,一旦在旷野里和汪世显遭遇了,怎么迎战?”

“我军进军之法,与寻常军队稍有不同。”郑云鸣说道:“统制敢不敢跟我一同前往破虏?”

王夔有心拒绝,但郑云鸣是都统,职衔高过自己,而且之前彭大雅已经发函告知,郑都统此来是奉了枢密院的命令调护四川,所到之处行使便宜指挥权,各地将佐不得违抗。他若是不去,岂不是公然抗命?若是郑云鸣孤身一个,不过是白面书生而已。但他的大军现在遍布城内外,自己岂敢抗命,焦急中,只得不断把眼睛望向嘉定知府张忆牧。

张忆牧心中叹气,这王夜叉平日作威作福,何等猖狂。如今见到更横的到来,自己反倒乖的跟个小猫一样,全然不似往日模样。但这王夜叉终究是西蜀仅存的中坚将领,不能不保他一保。于是开口说道:“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如果安抚离开之后,汪世显趁机来攻嘉定该当如何?本府请安抚留王统制在嘉定,以定人心。”

王夔连声称是,又道:“我叫我部下骁将刘方带二千精锐与小官人同去,可助官人一臂之力。”

郑云鸣原本也不是要带着王夔一路去,有王夔在身边,要干事情反而碍手碍脚。如今有西蜀的军队加入本部,向导地理不成问题,又有客军主军联合之意,目的也就达到了。于是转而问起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四川自古汉夷杂居,这些化外之人中难道就没有骁勇善战之辈?”

四川外接四夷,北有吐蕃党项部落,西有雪山青唐松潘吐蕃,南有大小西南夷,甚至在成都和重庆这样的腹心地带,也有大批僚人杂居。四川的军队,更是从武侯起就有征召蛮夷入军中效力的传统。王夔应道:“怎么没有?若用蛮夷,这就有现成的军队可以调动,川东的播州思州地方,自古就是蛮王世居之地,播州安抚使杨价世袭安抚使之职,又有川东雄威军都统名号,他在播州一呼,就有数万蛮兵可用,何须征调别处兵马?”

播州杨氏,是西南夷中最大的几个部族之一,杨氏本事河东汉人,因为在唐时逐退盘踞播州的南诏军马有功,被封为播州侯,世袭此职位。宋因循之。播州地广千里,有蕃部甚多,一呼而有数万蛮兵,郑云鸣也相信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如今战火已经逼近播州,征调播州军参战也是合理的事情。不过即便像是西南夷这种内附夷,想要征调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郑云鸣只有容后一步处理,他现在全部的精力,要用来对付当前的大敌,巩昌便宜总帅汪世显。

而这个时候的汪世显显然准bèi

最后抄掠一票,然后带着掳获物北归。他的目标就是以盐铁之利富甲川南的嘉定府。武信城的小小挫败对他不过是皮毛的损失,但也让他见识到了嘉定守将王夔果然如传统中的一样不是易与之辈。于是他下令先锋官凤陇元帅王钧率领二千铁甲骑兵为前锋,绕过普州州城,直奔武信城而来。

汪世显为陇南豪族出身,本人又是汪古部。他部下的甘陇骑兵精锐殊甚,当者无前。就连二太子阔端也对他部下骑兵的战力赞不绝口,认为不是亚于蒙古铁骑的精英部队。自随阔端攻蜀以来,一路确实也未见敌手。沿途只要遇到在野外的宋军,甘陇骑兵只消一个冲锋,敌军马上四散溃走,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正因如此,王钧才下令各队不必做警戒部署,而是分成数个骑兵群,分头向武信城推进。他坚信宋军只要敢出城迎战,即使是有三四千人之众,单凭他一路四五百人的骑兵群,也足以进行牵制,然后诸军合围,确保全歼。他这是为了捕捉宋军主力而采用的诱敌之计。

武信城北面是一座叫做帽儿山的山包,有小河从山前流过,河上架有木桥以便通行,除此之外,河流湍急不便涉水渡过。帽儿山扼住通向武信城的道路,因此也算是交通路口之一。王钧的先锋官率领三百余骑率先抵达。他们还没有靠近帽儿山,远远的就看见河对岸有三十余骑正在活动,嘉定境内,自己就是最前锋的蒙古军兵了,那先锋马上断定这小股骑兵一定是宋人的探子,马上率领本部挥军掩杀过去。

那三十余骑看见对面蒙古骑兵滚滚而来,仿佛是被吓坏了,调转马头仓皇往南逃窜,先锋想也没想就率军追赶下去,三百余骑渡过木桥之后,沿路追赶宋军骑兵,一直到帽儿山之南,这里是一片树林,先锋犹豫了一下,认定宋军大部分都龟缩在嘉定城中据守,此地断不会有埋伏,于是下令钻进林子继xù

追击。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树林中正埋伏了振武军的精兵,蒙古骑兵冲入林中后,立即遭到从四面八方冲出的伏兵的夹击,宋军一面用长枪乱戳,一面施放火铳惊吓马匹,三百余骑猝不及防,大半被生擒活捉,一部被歼灭。余者纷纷扭头奔逃,结果发xiàn

木桥早已经被宋军拆毁,于是又被帽儿山北的河流所阻,宋军又从河上下游分兵夹击,将蒙古骑兵尽数歼灭。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4)

这一阵被刘克庄形容为“与九重驿之战相仿佛”。的确,九重驿之战也是利用敌军对宋军形势估计的误差,麻痹大意突出冒进,而宋军大胆出城设伏,经过了襄阳的历练,振武军的战斗力又有增强,已经不需yào

依托车阵作为封锁包围敌人的防线,而是利用隐蔽地形主动设伏。但此役战果无论如何不能与九重驿相比,唯一值得一提的话题是,在九重驿以俘虏的面目和郑云鸣相识的张世杰,这一次作为背嵬军的先锋骑兵,初次上阵就擒获了敌军十三人。

但凤陇元帅王钧毕竟也是汪世显手下头号勇将,眼看着先锋兵马尽数覆没于宋军之手,却没有鲁莽的上前救援,而是绕过了帽儿山,从武信城东翼靠近武信城。但他在这里也遭遇到了宋军的伏兵。宋将孟瑛、张汉英和刘德等各率伏兵一齐杀出,和王钧所部展开激烈的战斗。王钧一面和宋军交战,一面还在冷静的估算着宋军的兵力,即使当面和自己交战的兵力就有数千之众,而在武信城方向隐隐还看见有尘土飞扬,显然还有宋军的增援部队正在朝这里聚集,加上帽儿山能够聚歼数百装甲骑兵的大军至少在三千人左右才能办到,很显然,聚集在武信城附近的宋军已经超过万人,这将是蜀口杀死曹友闻之后,蒙古军在蜀中遭遇到的第一支万人以上的宋朝大军。

显而易见,这支部队是宋朝送别的战区临时增援到四川的新部队。蒙古人若是想在明年继xù

抄掠四川的话,别的困难暂且不说,这支军队必须先解决掉。

王钧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他一边继xù

和孟瑛所部军马纠缠,一面分出数百骑兵来,抄小路进抵孟瑛所部侧后,面临两面夹击的孟瑛部队只得慢慢撤tuì

。蒙古军则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孟瑛的军马,施展牛皮糖战术,一直到孟瑛所部退到武信城外的大营中,王钧才看清楚武信城外宋军的真实面目。

小城的外围,连绵数里都是宋军的军营,用粗大的圆木夹土筑起高达一丈多的寨墙,上面安排有兵丁守卫,营中壁垒森严,还假设有高大的塔楼,显然这支军队费了不少心思在扎营上面。

老实说王钧很看不起这样的军队,两军相遇全凭胆识和锐气,没料攻先想守,金国以黄河为沟壕,以潼关为大门,守的铁壁汤池一般,又能如何,究竟被蒙古大军所破。

但老实说,想要强行攻破这样的营垒,没有两三万人亦难以办到。王钧只得一面以骑兵监视宋军大营,一面派人飞报汪世显,这等规模的军力,这等戒备的营垒,必须汪世显自己前来才能解决。

但汪世显只远远的看了大营一眼,就果duàn

下了命令:“理他作甚,撤了!”

王钧听着主帅这句话略感吃惊,他印象中的汪世显可不是如此怯懦避战之人。每当作战之时,亲持戈矛,和将士们一起冲在前方的就是这位总帅大人。今日宋军大军汇聚于此,正是一鼓作气将其歼灭的良机,为什么这个时候总帅却退缩了?

汪世显看着王钧迷惑的样子,狠狠的骂了一声:“打了这许多年仗,依旧是不动脑子。你看这支军马防备森严,就能知dào

咱们不损失个四五千人难以攻破这样严密的壁垒。何况战士征战了一个冬天了,已经疲困到了界限,再驱使他们去攻打如此严密防护的营垒,更是困难重重。”

他将手中的马鞭划了个圈:“我军先行撤tuì

,那时候宋军主将必然率军来追赶,就在平旷之地包围他们,将他们一举击溃。”

这是草原上常用的撤队返奔的战法,经常用来吸引敌军离开防备森严的地区,等他们进入没有防御的开阔地带之后,本军马上分为三路,以左右翼包抄其后,然后三军合击将敌人歼灭。

于是汪世显立即下令撤军,却留下了五千装备精良的骑兵给王钧,让他随时侦候身后宋军的动向。

但让汪世显猝不及防的是,身后的这支宋军除了不动如山之外,也同样行动如风。在蒙古军撤走一天之后,全军马上开拔,急行军数十里抢在蒙古军反应之前进入了普州州城,依旧在普州城下扎下大营,竖起营寨,继xù

和撤tuì

中的蒙古军对峙。

汪世显对宋军的反应吃了一惊,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支军队,即便是他认为足堪与自己一战的曹友闻,在面对敌军的监视时,也从未能有在一日之内在敌军面前急行军数十里而不被敌人袭击的能力。这支宋军的主将,必然是个不凡的人物。

第二日蒙古军照常继xù

向北撤tuì

,只是汪世显将王钧传来,通知他改变部署:“此次依旧给你五千兵在后,不过不必紧跟大军北归,就留在此处,随时监看宋人一举一动。等宋军出动时,仍只是远远跟随,等到宋兵远出十里后,马上挥兵和宋人交战,然后派人飞马前来报gào

,我再亲提大军和宋人一决胜负。”

这是他对甘陇骑兵的绝对信心,以甘陇骑兵的战斗力,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想要将其全歼断不可能,即便交战不利,他们也可以轻松撤tuì

,以步军为主的宋军对他们是无可奈何的。当两军交战的时候,自己再率领大军进行两翼合击,不说全歼宋兵,至少也能给宋兵造成很大的伤亡。

他将这个计划推演了一遍,认为这个计划绝无破绽,如果宋军主将是个名将,必然懂得这不过诱使自己出击的诡计的变种而已。上策就是坚守城池目送蒙古军北归。

而屯驻在普州的宋军,也正如汪世显推测的一样,整日都没有动静。看起来对方的确是看破了汪世显的诱敌之计,准bèi

坐视蒙古军北上,然后跟在后面收复些无人占领的州县以为自己的功劳了。虽然没有能够将这一股敌人歼灭,未免是此次南征的缺憾,但等明年再来扫荡结果也是一样。此刻的汪世显的部下们牵着载满掳获的驴骡,驱赶着成千上万的人口,可没有心思真的和这上万大军做浴血厮杀。

大军一路沿着大道北归,不数日就抵达成都附近。成都附近有县名灵泉,以其境内之灵泉山最为出名。灵泉山原本是成都富人们踏青赏花的所在,是成都附近一处绝佳的风景。但自蒙古入川以来,沿路见人就杀,整个灵泉县的百姓或死或逃,龙泉山下的大道两边到处都是累累白骨,乌鸦在空中大声的呱噪着,这里早已经从盛景化为了地狱。

就算是汪世显见惯了屠杀和死亡的宿将,在这地狱一般的道路上行进也禁不住暗暗心惊。而且一路屠杀过来对占领四川有什么好处?没有这些百姓耕种粮食,等大军再次南下的时候找谁抢掠?对于阔端听信占卜的妄言,轻易下令屠城的命令,汪世显也非常不满。蒙古人有言在先,敢发一箭而向大军者屠城,但实jì

上整个成都几乎可以算是无损开城的,这样兽性发作的屠杀,出来招致四川人的怨恨,又有什么实jì

意义?

不过他也常常听到人说蒙古人西征的时候也曾经屠城无数,据说大国花剌子模有三座辉煌壮丽的大城,曰撒马尔干,曰巴拉萨衮,曰玉龙赤杰,都是人口百万,繁华富庶不亚于成都的通都大邑。全部被蒙古人放火屠城,三座千古积累的名城瞬间化为乌有,据说蒙古人有一种说法,世间但有土地重yào

,居住在土地上的异族百姓是多余的,杀光了人,空出土地变成草地正好用来放羊。他不知dào

窝阔台大汗内心真zhèng

的想法,他汪世显是宁愿做拥有百万农民供养的富家大豪也不愿意跟着大汗在草原上放羊的。

大军正在前行,突然前方人喊马嘶,喧闹起来。汪世显眉头一皱,此时已经天近黄昏,光线昏暗起来,原本早就应该扎营的,因为这里靠近灵泉关,所以才叫众军加速赶路,赶入灵泉关中扎营。这个时候前军闹了起来,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催马赶上前去,却看见前方一座关城黑压压不见灯火,城门紧闭,完全不像是有人在里面的模样。自己的二子汪德臣单人独骑伫立在城门前大声叫骂。

汪德臣这时候也不过十六岁上下年纪,但已经跟随父亲经lì

了初次上阵,阳平关之战中,是他手持长矛一马当先冲入宋军阵中,解救了困厄中的阔端,阔端为此极为赞赏,赏赐给他细甲一袭,镔铁刀一把。但他少年人急躁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改,站在城门前高声骂道:“关城里的泼才们都到什么地方打秋风去了,小爷要进城,速速开城门叫小爷进去!”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1)

汪世显南下时,在关城内留下了五十名戍守士兵,本部纪律甚严,汪世显绝不相信这些军士敢趁着自己不在自行抛弃关城去抄掠地方,他心中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喝道:“汪德臣!快回来!”

汪德臣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拨马回头问问父帅为什么要他撤tuì

,突然夜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中汪德臣面前不远的地面。

关城上高举起了无数火把和旗帜,火光的照耀中甲士的刀剑闪亮,长矛如林,关城上一人大声喝道:“灵泉关荆楚军取下多时了!郑都统有言带给巩昌汪世显,要想回巩昌,另寻他路去吧!”

汪世显也有些吃惊,这支宋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郑云鸣人还没有到四川的时候,已经在四川的市场上搅动一池波澜。他命令曹文琦派遣其弟曹文镛先行入蜀,沿路购买川中马匹,为大军抵达蜀中做准bèi



在别的地方,购买民用马匹以充军马的想法多半要被有经验的兵家斥为书生之见,这些被汉民圈养在马厩中的民马,身体笨重,四肢臃肿,只适合拉车拉磨,不堪作为战马驱使,作为战马饲养的马匹一定要采用放养模式,也就是必须大片的牧场,这是中原所不具备的条件。但此事又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川中这个特殊的战场,战马和民用马的区别其实不大。这中间的原因是蜀中的军队,只要不是靠近蜀口的精锐部队,大多是采买四川本地的马匹作为军马使用。川马个头矮小,四肢结实,适合在山地长途负载货物行进,而不适合短距离的驰突搏杀。所以大抵四川军队使用的战马跟民间使用的驮马相差不多。当然,蜀口军队大量使用的是从西北吐蕃蕃部采购的秦马,是河曲马的变种,身材高大,善于长途奔走。但这些都是在陇南开榷场和吐蕃金国贸易获得的,如今蜀口全部沦陷,秦马的来源已经断绝,郑云鸣能依靠的只有四川本地的战马。

但话说回来,四川本地的马匹并非完全没有优势,即便是以耐力著称的蒙古马,在山地作战中的表现也及不上专擅山路的川马,曹文镛沿路联系老客户和相熟的豪强,一路以双倍高价征收马匹,很快为郑云鸣征收了本地马三千余匹。自然这些战马和平旷之地难以与蒙古马和河曲马这样的蒙古坐骑一较短长,但郑云鸣为这些山岳马设计了一种不同的使用方式。

他并不把这些战马作为骑兵的坐骑使用,而是将这些马儿作为步兵的坐骑使用。简而言之,就是建立一支骑马步兵,这并不是从另一个时空的龙骑兵或者摩托化步兵这些毫不相干的概念得来的灵感,而是得自于他的对手蒙古人的教导。

蒙古人用兵,不论步兵或者骑兵,统统先给一匹马,当然骑兵更是有良马数匹,马的素质也比一般步兵的要高,但步兵有坐骑和没有坐骑大不相同。有了基本坐骑的步兵机动力比徒步步兵高出许多,虽然无法和正规骑兵,尤其是出没无常的游牧骑兵相比,但在中短途行军中,比起敌军的大规模骑兵军团已经不落下风。

在没有建立起素质堪与蒙古骑兵较量的真zhèng

骑兵之前,使用骑马步兵是郑云鸣唯一的选择。好在郑云鸣对此早有准bèi

,在京湖练兵的时候,他就要求所有步兵除了掌握通常技能,也需yào

掌握一项特殊技能,就是骑马,并且采办了一批民间用马作为教练马使用。他并不需yào

步兵们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冲突回旋,他只需yào

他们能骑着马带着自己的全部装备长途跋涉。从这一点看,的确不得不让人佩服郑云鸣的先见之明。

发xiàn

汪世显的后队不再跟随主力北撤,而是留下来监视自己之后,郑云鸣马上做出应对。在营中虚设灯火仪仗,用草人代替军兵放在哨位上,然后以少数人留在营中擂鼓吹号扬旗,做出营中并无异常的假象。然则大军偷偷从普州南门溜走,先集中起背嵬军和陷阵军、振武右军等三千人的兵力,交由王登指挥,乘着新采购的川马从小路绕过王钧部的侦查,间道并行追赶汪世显部队。

若是大军出征,汪世显的部队也都有马,在速度上未必就一定比王登落了下风。但这是他们南下时的情景,北归的时候,他们携带着用大车运载的掳获的布帛和粮食,驱赶着成千上万的百姓,行军速度每日不过二十里有余。王登以前从未组织过部队全部骑马行军进行急行军,但所幸曹文镛除了购买马匹之外,还雇募了一百多个常年活动在西南夷跑帮的老马帮,这些老马帮擅长组织大队人畜编成马队前进。除了士兵之外,还驮载了足够使用十天的干粮和足够的箭矢弹药,凭着这三千人自然无法在旷野中阻击两万经验丰富的甘陇骑兵,他们所依仗的是抢先在汪世显部之前占据险要地形,然后凭借守城的经验和火器的优势阻挡住敌人撤tuì

的脚步。

川马虽然矮小,却是天下有名的驮畜之一,在茶马小道上前进,背负三四百斤茶叶是寻常事情。虽然铜将军和铁将军沉重,但用一匹马驮载一具竹将军和备用弹药完全可行。在王登的队伍里就运载了超过八十具竹将军。

如果汪世显能够预见到会有一支宋军从别的道路绕道前进到自己前方,他的应对其实非常简单。向前后方和两翼分别派出数十名精锐的探子马,一旦发xiàn

宋军的行迹马上转移大军予以截击,就算不能歼灭机动性高的王登部队,也足以将其击退。但自从入蜀之后,蒙古军再未遭遇到激烈的抵抗,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骄纵轻敌就像是一贴附骨的毒药,明知dào

要小心戒备,仍旧会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汪世显就中了这种毒,他不仅将左右两翼的探子马撤去,甚至连北面前进方向的探子马也懒得派出了,除了后卫的王钧所部密集的派出了二百多名探子马之外,整个大军处于没有警戒的状态。他对宋军的怯战之态显然是过分低估了。

王登受命之后,火速带领部队出发,一路寻找险要之地,但因为各种原因,于路的关隘都不适合用于阻击蒙古军。一直前进到灵泉关,方才寻到了合适的地方。看守关城的五十余官兵看见大队军马乘夜而来,完全没有想到是宋军来袭,只以为是本军要收兵北上过关,于是开关放行,被王登率部一举夺了关城。

王登的抢占灵泉关,使得汪世显大军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就在大军受阻于灵泉关之后不久,又有消息传来,郑云鸣亲率大军已经进抵成都郊外的驷马桥,在驷马桥扎下大营,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加班加点的抢筑营盘,显然是做好了前后夹击汪世显的准bèi

。这就是兵法所谓步步为营之计,反正灵泉关在手,郑云鸣也成功摆脱了王钧所部的监视,胜算已经有了七成,没有必要真的在成都城下和汪世显决一死战。

反倒是汪世显,不但处于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下,而且和王钧所部的后军完全被割裂开来,他作为阔端大军北归之后留下来扫荡的殿军部队,原本应该只是顺道抄掠一些州县,顺便击溃蜀中残余的宋军,现在反而受制于这支宋军的攻击性行动,当然,他有绝对的自信自己的部伍精悍能战,即便是处于两面夹击之下,也绝不会被这支宋军轻易击败,但现在将士人心思归,如果必须进行一场交战,什么样意想不到的后果都有可能发生。

但这时候的汪世显却完全没有慌乱,当年被蒙古军十万人围住石门山的时候,他处理军务也井井有条,这份冷静正是汪氏独步陇南十余年最后成为蒙古帝国有力藩镇的根本。

汪世显果duàn

下达了三道命令:首先在灵泉关下三里扎下营寨,也深沟高垒,做出全面防守的模样,其次,派遣骑兵三千人分成十队,由帐前总管孙叔文率领,轮流朝着宋军营垒前进骚扰,用弓箭射击营寨中的守兵。使得郑云鸣无暇整顿部队,发兵攻击。第三,派遣心腹人从小道绕出,前去通知王钧领兵前来会合,对郑云鸣也形成前后夹击。

这几乎是突然陷入危急中的将军最好的处置了,即便是换成郑云鸣,也想不出自己能否做出比汪世显更妥善的应对。汪世显在平旷之地树立营垒,看起来似乎是作茧自缚,但其实在双方骑兵实力相等之时郑云鸣才有可能对汪世显的营垒形成包围,郑云鸣骑兵较少,根本不可能对全军皆是骑兵的汪世显进行完全包围,而建设起坚固的营垒,就可以防备郑云鸣对他部下进行最致命的突袭,而且也不会畏惧郑云鸣使用步军大阵对他进行挤迫,在这两种情况下,灵泉关的敌人都不会乖乖的看着友军在关下奋战,而是会进行夹击。但只要汪世显建立好营垒,挖好壕沟,对方即便前后夹击也无可奈何。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2)

郑云鸣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有继xù

坚持步步为营的战术,第一天他以军阵掩护,前进了五里,然后重新建立寨栅,汪世显的部下进行了冲锋拦截,但甘陇骑兵虽然骁勇,毕竟比起曲出的精锐大军还是有所不如,不但没有击溃振武军的三叠阵,反而被火铳竹将军一顿猛轰,折损了不少人马。而甘陇骑兵看见火器如此犀利,轻易也不敢再加冲锋。

第二日,宋军又拔营向前前进了五里,蒙古人索性连骚扰也放qì

了,只是派几百人远远的在外围监视。

第三日的时候,郑云鸣察觉出问题来了,他对游奕军主将陈光说道:“事情不对,这个汪世显绝不会这样束手无策的等着我压迫到他面前去。你赶紧带三百人赶上前去,试着和他们交战一下,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陈光应诺,马上点起了游奕军三百人前往哨探。过了许久,方才看见一名军士喘着粗气飞马来报:“中计了,汪世显那厮的军寨不过是个幌子,寨中早就没有人了!”

郑云鸣又惊讶又是愤nù

,惊讶的是自己前番用的计策,竟然让汪世显故技重施,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愤nù

的是这本来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自己的筹划得当,本来已经将汪世显和他的骑兵挤入了一个尴尬的角落,他本来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歼灭汪世显部队,但只要予以他重创,让汪氏一门丧失一部分元气,能够减少他们在蒙古军中的作用,对将来四川的抗战,大有裨益,他当然懂得汪氏一门三代都是四川宋军最凶恶的敌人,这正是一举拔除未来数十年威胁的一个良机,可是却因为自己的一时麻痹大意而失去了。

他率领几十名亲随赶到前方去仔细观察汪世显留下作为诱敌之计的这个营盘,足智多谋的老狐狸汪世显搞起这些诡计来比战场上的新手郑云鸣要精细太多,比如他不像郑云鸣一样挖地三尺埋下寨栅,只是用浮土堆积稳住栅栏,在营垒里扎了许多帐幕,帐幕外随意摆放了几个草人,虽然只是看起来随手为之,但在外人看起来远比郑云鸣老老实实的摆一堆草人要逼真的多,这是多年在沙场上勾心斗角得来的经验,郑云鸣想要一时学得是不可能的。

郑云鸣也非常佩服汪世显的魄力,凡是来不及运走的布帛珠宝,一概抛弃,要不是焚烧会燃起黑烟引起郑云鸣怀疑,他早就一把火将这些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同样的道理,因为担心杀戮时造成的惨叫会引起郑云鸣怀疑,他也果duàn

的放qì

了杀死所有随军被掳掠的百姓。也幸好郑云鸣追赶的紧,不然这些百姓随时可能被汪世显的部下当做累赘杀死在路边。

事情已经非常明显,汪世显利用这几日和郑云鸣对峙的机会,到处寻找绕过灵泉关的道路。灵泉关虽然号称要隘,其实附近确实有几条路可以通到关后。汪世显以大军衔枚疾走,这时候估计早就翻越灵泉关旁的山丘远遁向北了。

情知自己中计的王登也紧急赶来参见,气急败坏的说道:“请都统下令让我带领三千人前去追击,一定要给汪世显一点厉害瞧瞧!”

郑云鸣苦笑着应道:“那还用你说?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追在汪世显后面给他一点压力让他早点滚回去了,现在我把姚仲带的二千五百骑兵全部交给你,加上你自己的三千乘马步兵,组成一支追击的部队,马上追上去,于路骚扰汪世显的军马,一直到把他赶出蜀口为止!”

顿了顿,他又转头对徐元杰说道:“徐机宜马上安排一下,我军在此不能停留,要继xù

追击敌人。这些财帛粮食都来不及处理,马上把它们俵散给被解救的百姓们,让他们沿着嘉陵江南下,到重庆去暂且安身。记住,派人去告sù

王夔,如今我在四川了,容不得他滥杀无辜百姓一人,若是让我听见有嘉定官兵戕害百姓夺取财物,叫他自己来给被杀的百姓抵命吧!”

徐元杰为难道:“这些虏获品是将士们辛苦行军作战得来的,如今就这样俵散给百姓,自古军中没有这么处理的。将它们分赐众军,分数应该。”

郑云鸣摆手道:“没这么回事,现在这批粮食财帛对百姓来说是活命用的,对于咱们来说暂时还用不到,长途追击,需yào

的是保持对猎物的饥饿感,一旦有饱腹的感觉,不由自主的追击的脚步会放慢,紧张感会丧失,紧绷的神经会变得麻痹,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是最危险的事情,我们要持续不断的追击下去,一直到将敌人赶出四川为止。”

他对身后的陆循之吩咐道:“陆翁,收拢人马,火速前进,咱们追着汪世显上!”

汪世显自归附蒙古以来,自谓南朝只有一个曹友闻而已,歼灭了曹友闻自己在南朝就再也找不到相匹敌的对手,这个时候难免有顾叹天下再无对手的三分寂寞,加上对南朝拒绝自己投诚的一份报复的快感。但这一次他是结结实实的被这位连名字都还没摸清的宋将搞的狼狈不已。王登将兵力展开为数路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对敌军进行袭击,一旦汪世显落下阵地进行反击,又马上疾驰而去,汪世显有心穷追,又很快发xiàn

郑云鸣大军追在王登之后迤逦赶来,他是不愿意和郑云鸣作大规模交战的。经过两三次这种无意义的骚扰作战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在阆中附近的白头山和郑云鸣交战了一场,结果郑云鸣所部据住白头山高地,火铳箭矢和竹将军一股脑的发射,巨大的轰鸣和刺鼻的黑烟惊吓了汪世显部下的坐骑,使得他们根本难以靠近宋军的阵势。

汪世显部于是大败而逃,沿路丢弃了无数金鼓、衣甲和军器,狼狈万状的逃出剑门关,一路奔向北方。

郑云鸣的获胜,其实没有什么实jì

意义,在面对不利局面的时候汪世显收兵回撤的速度简直令人吃惊。郑云鸣纵然在固守阵地的时候能够不输汪世显,但要追击歼灭毕竟无能为力,除了沿路捡拾汪世显散落的金鼓器械之外,所杀伤的有生力量几乎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于整个四川的战局,郑云鸣的胜利却有着政治上的重yào

作用。打破蒙古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云云,对郑云鸣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四川军民意义却颇为重yào

。自从蜀口突pò

之后,整个四川都发生了动摇,成都以及川西平原的州县,几乎没有一处不被攻破或者扫荡过,被攻破的州县,守臣或死或逃亡,没有被攻破的州县的守臣们也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向蒙古人投降,如果蒙古人的攻击再稍微猛烈一些,也许很多州县的选择就会不同。总而言之,这个时候的四川处于一种微妙的局面中,随时一个砝码的异动,都有可能造成全蜀归属的变更。

在这个时候,宋朝投入了一枚影响整个大局的砝码,郑云鸣在嘉定到四川沿途对汪世显的有力回应,给了川中各州县一个明显的信号,蜀地的精锐虽然没有了,但四川再度拥有了一支能够和蒙古人争锋的劲旅。有了这支军马,四川就有了主心骨,也就不会让蒙古骑兵那么肆意的四出攻略了,四川人心稍定,然后可以图恢复之志。

这一重yào

的意义,直到数年之后,才慢慢的为朝廷和整个四川的官僚们所体察。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只顾督促着大军往前追杀,汪世显冲出阳平关之后,行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只用了三日就摆脱了王登所部的追击,快速退回到蒙古人的领地中去了。徒叹奈何的郑云鸣只有下令王登停驻在阳平关,等待主力部队赶到。

鸡冠山附近,到处是一堆堆的白骨和散落的衣甲和军械,当年雨夜恶战的惨烈,可想而知。在距离鸡冠山数里之外的一处山口上,荆楚军找到了曹友闻的尸骨,尸骨手上还紧紧的握着一柄战刀,即便用很大的力qì

也难以将战刀从手上夺去。

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找到这面遍身胆的战旗,想来应该是被蒙古兵作为战利品带回了北方。

荆楚军在这个惨烈的战场遗迹上整整滞留了七天,他们以最隆重的礼仪将鸡笼山所有的同袍遗骨加以安葬,并且整队举行了宏大的祭奠仪式。

郑云鸣在祭奠礼上的演讲被刘克庄记载在《中兴杂闻录》中,书中用白话文的语言记述了郑云鸣的原话。

“今日他们埋葬的尸骨,就是来日我们驱逐鞑虏的基石,他们回荡在蜀山中的英魂,就是他朝我们再整山河的指引!大丈夫为国家而死,正是死得其所!苍天可鉴,异日郑某能得此善果,无愧天地父母,无愧陛下和国家!”

他话说的豪迈,接下来的行动却完全不似要为国家收复河山的模样。郑云鸣一面派遣陆循之率军南归,一面派人四处通告各地将领前往重庆举行研讨战略的会议,郑云鸣自己却带着少数亲随冒着被敌人的游骑截获的风险再出阳平关。这里还残存着宋军最后的抵抗部队。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3)

郑云鸣抵达金州的时候,金州都统和彦威的部队刚刚返回金州城三日,若是郑云鸣早到几天,不能马上和金州都统碰面。和彦威虽然在去年的沔州作战中,面对阔端的大军不战而逃,受到了朝廷的斥责。今年在孤悬敌后之后,反而变得积极主动起来,在阔端率军在成都大肆洗屠的时候,和彦威率领五千本部人马,从小路冲出饶峰关,兵锋直指京兆府,企图袭击蒙古军的后方基地。阔端的撤兵,一部分是因为接到了曲出病死的报gào

,一部分也是因为后方遭到宋军的袭击,不得不撤军还保京兆。大军前锋抵达凤州之后,才迫使和彦威沿着原路撤回。

当郑云鸣抵达金州城下的时候,守城兵将并不相信郑云鸣敢以堂堂都统之尊率领这么少的人马前来前线,纷纷弯弓搭箭,大声呵斥叫他赶紧离开。郑云鸣不得已,只有让守城官兵放下吊篮,让自己一个人先上了城,验明了身份。

那守城官看见了郑云鸣的随身官文和印绶之后,才知dào

当面这个年轻人果然是朝廷任命的都统制,堂堂夔州安抚副使,蜀口消息封闭,远不如蜀中灵通,但金州上下也已经知dào

京湖崛起了一位少年将军,还是朝中重臣的衙内。那守城官看了印绶,又看郑云鸣的装束气度,如何不能信服?赶忙引着郑云鸣前去金州衙署来见和彦威。

到得衙署正门的时候,只见和彦威一身盔甲在身,带着卫队在门口迎接。他看见郑云鸣过来,满面欣喜之情的前来致礼:“今番有郑都统率军前来增援,饶风关必然万无一失了。”

郑云鸣也还礼说道:“和都统想错了,郑某前来不是为了帮zhù

和都统镇守金州的。”

和彦威面色一变,问道:“既然不是为了援助金州,郑都统所为何来?”

郑云鸣踏上前一步,说道:“我来是与都统商议,放qì

金州,移屯泸州,担当泸州叙州一线的防务。”

和彦威一听,下意识的吼了一声:“叫我放qì

防地,移屯内地,这是送我上刑场!”

宋军法度,遗弃防地擅自移屯者斩。当然,从国朝开始以来,军法就不一定严格执行,南渡之后,纲纪日益废弛。有些军队的主官即便弃城失地,也不会被依律处斩。往往是以连降数级处理了事。但是和彦威也知dào

,战事紧急的时候,朝廷是敢于杀人,也是乐于借几个大将的人头来镇压那些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骄兵悍卒的。和彦威在之前忽必烈率军入侵蜀口的战役中,就曾经以军队溃败而下狱,直到四川官员变动才得以出狱重新带兵。这一次他断然不敢再私自转移军队了。

他的这点心思,郑云鸣如何不知dào

?他能依靠的,只有朝廷下来的命令。

他从怀中取出枢密院的公文,递给和彦威,说道:“我受朝廷委派,入蜀置措军事,在新任的四川宣抚到任之前,我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请都统不必担忧,但凡朝廷降罪下来,由郑云鸣一力承担。”

和彦威接了公文,反复仔细验看了数遍,确实是予以了郑云鸣临机处置的权力。其实金州孤悬在北方,已经成为了蒙古军的眼中钉,蒙古人再度南下的时候,十万大军都奔着金州而来,绝不会有半分犹豫,那时候一定会全军覆没,自己也难免身死沙场。

如今有这个天降下来的郑云鸣来承担撤tuì

的责任。这真是和彦威意想不到的喜讯,和彦威为人粗莽,没有多少心计,不然也不会屡屡因为犯事被上峰抓住把柄来整他了,他粗略的推敲了一遍,认为如果出事,将事情赖在郑云鸣身上是一件靠得住的买卖,于是豪爽的一拍胸脯:“既然有朝廷命令,老和如何敢耽搁,就依郑都统之命,明日我就率军南下泸州!”

“慢来慢来。”郑云鸣笑道:“如果仅仅是移屯这么简单,我也不会亲自来摆脱和都统了。”

他对和彦威慢条斯理的说道:“蒙古入侵,官军败退,自阳平关以南,朝廷的州县都来不及收复了,但土地暂且可以委于敌虏,人民却决不能拱手让人,你手下这几千人,需yào

担负一项最重yào

的任务,就是将金州、沔州以下的所有人民、府库财帛和窖藏的粮食,全部撤tuì

往南方,到重庆去,到夔州去,不要给敌人留下一个百姓,一粒粮食。”

他这话说的其实远不现实,须知数百年后,有了机械化的运输手段和工业化的组织流程,仍然不可能将国土上的人民和财产全部搬空,说什么不给敌人留一粒粮食一个人。在如今这农民依赖土地、士绅依赖家乡的社会,更加是痴人说梦。

但坚壁清野总是必须的,郑云鸣推究四川的战局,川东多山地,并不害pà

蒙古军的骑兵大集团暴风突袭式的进攻,而是害pà

蒙古人放qì

游牧民族的习惯,在四川收拾人心,恢复兴元、沔州和利州等川北重镇的经济能力和生产能力,和宋朝在四川展开堡垒拉锯战。事实上,郑云鸣料想的一点也不错,在另一个位面上,蒙古人正是抓住了历任宋朝四川制置使和宣抚使只顾处理战事而对沦陷在北方的居民漠不关心这一点,派遣高官在川北设置郡县官吏,招抚流民,建立坚固的城池和生产基地,为进入四川的野战军团源源不断的输送粮食和补给,使得四川的战局发生对蒙古人有利的倾斜的。

“所有乡野百姓,以村屯为单位,全数迁往南方!”郑云鸣两眼盯着和彦威说道:“粮食尽量带走,带不走的就烧掉,房屋一律烧毁,栈桥全部拆掉,关城用金汁封死城门,水井用石头填埋,将山路堆上土石塞断,我将与都统一起,亲自督办这件大事。”

和彦威心想,若是如此,即便百姓选择留下也会难以生存,必定只能流散乡野,转死沟壑,没想到这年轻人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处断大事却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郑云鸣又道:“我已经命令王登率领三千军在剑门等候都统大军,等我们抵达剑阁之后,便可助都统一臂之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彦威的意思是,为什么不索性前来和金州军马会合,一同担负清野任务呢?他虽然生性鲁莽,倒也不算蠢笨,稍微一想旋即明白郑云鸣的用意。历来清野都是很得罪人的活计,百姓安于故土,若不是真的遇到大事怎么会舍得离开家乡流落远方,因此清野的时候,往往都是军士催逼,刀枪威胁,说不好还要上鞭子。军中也将此视为大发横财的机会,趁机肆意抢劫杀害百姓,总而言之,清野和动迁百姓都是风评极差的行为。他和彦威身为武人,只需yào

掌握好手中兵马就是地位稳固,自不必去理会那些乡民的抱怨哭诉,但这位官人听说是前任郑宰相的儿子,目标自然不是做到都统就算了,只怕将来数十年内,要执掌大宋政事堂的人物,他自然不肯因为这些事情脏了自己的手,落了不好的风评。

如今这番安排,对上,建策之功全是郑云鸣的,对百姓来说,扮阎王的则都是金州都统的人马,这位书生的安排很是精明。但和彦威也乐得此事,大军移屯赶路,又是避战撤走,士气低落、军心不稳都是可以想见的,这时候如果能顺手发笔横财的话,对和彦威掌握军心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于是诸事议定,从当日下午,金州都统司就在各乡里发布布告,宣bù

迁移南撤的事项,乡民野老中不愿意南迁的是多数,但在官府的刀枪棍棒面前。许多人也被逼无奈的踏上了迁移的道路,更何况蒙古军在蜀中杀人的风闻已经传的到处都是,听说成都附近连一个活人都难以看到,更使得许多人着急要前往川东平安之地避祸。

整个计划的关键是迁移的不光是金州一地而已,自三关以内,从兴元到沔州的各个地方,郑云鸣全都派出了人马前去宣bù

迁移的命令。鉴于种种条件的限制,肯随军南下的仍是少数,但扩及到整个蜀口的迁移行动还是达到了数十万人的规模。浩荡的人流沿着崎岖的蜀道一路向南进发,这中间免不了会有牺牲和损失,但郑云鸣懂得,至少大部分人活下来,比留在北方遭到蒙古人的杀害强的多。

这股声势浩大的难民,一直到了剑阁才得以稍微喘息一口气,这里王登已经带着三千振武军等候多时,这个时候一路饱受金州都统司凌虐的难民们,突然受到了振武军的亲切接待,不但提供食宿,还发给粮食,护送他们行进,一时之间,欢声充满了剑阁的山谷。郑云鸣所部纪律严明,亲民行善的名声,一时间不胫而走。

郑云鸣这时候却顾不上这些,他正在处理一件更重yào

的事情。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4)

华夏之俗,也是华夏区别于诸夷的重yào

一点是,中原素来敬畏死者,死者最后会归于祖宗,这是远古祖先崇拜给华夏留下的烙印,但尊重死者一途,周边的部落鲜有如中土这样重视的,以至于历代皇帝屡有薄葬之令,也难以禁绝民间厚葬死者以表示思念和哀悼的行动。

今成都全城都被蒙古人屠灭,尸体摆在城中已经成为累累白骨,作为四川官员的一分子,郑云鸣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从流民中征发了三万青壮,到成都府负责收敛尸首,妥善安葬。

尽管早就知dào

蒙古人的屠杀在历史上是数得到的有名,也明白在蒙古人的战绩中,成都绝不是最显赫的,也不是最著名的,但这些后世书本上的知识,和亲眼看见堆积如山的白骨在自己眼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样的白骨山不是一座,两座,三座,也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事后清点的结果,成都府光是城中受害的百姓就超过一百万人,自蜀王聚邑成都以来,繁华千年未曾受到胡人之害的成都府,作为唐以来中华文明的第二核心,从此一蹶不振。

“这是禽兽之行,不,这是比禽兽更过分的魔人之行!”郑云鸣看着眼前这炼狱一般的场景,对身边的王登说道:“景宋,世间竟然有如此泯灭人性的民族,竟然有如此野蛮残忍的军队,真的让人无法想象,让人无法想象!”

王登咬着牙说道:“官人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知dào

世道险恶。我听说蒙古人在山东一次就屠杀青年男女七十万人,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回蒙古这些人携带着麻烦。胡人性情与虎狼无异,天下早已经明白。今日成都之仇,来日一定要阔端偿还!”

郑云鸣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担心两淮,京湖已经安定,四川已经被破坏,只有两淮我们还不得消息,一旦两淮被残破,蒙古人就算现在不渡江,来年进犯长江,也会直接威胁到临安和江南重地.”

关于淮南的消息郑云鸣很快就得到了,当他返回到嘉定府的时候,正好遇到襄阳的制置使司派遣的使者前来通报两淮的军情,赵葵对郑云鸣依旧当做老部下看待,并不用寻常的军情通报来打发,他将淮西制置使司派来通告军情的使者直接遣往川中负责对郑云鸣详细讲解军情。

这位使者是安丰军杜杲幕府中一名年轻的使臣,虽然年方十五,却是能说会道,侃侃而谈。郑云鸣初见他的时候,低声对王登说道:“杜公素有清名,不知dào

怎么考lǜ

的,竟然让这么一个娃娃担当使臣,淮泗当真无人可用了么?”

那少年却当即朗声说道:“英雄不问出处,豪杰岂在年高?大宋有二十来岁的都统制,为什么不能有十五岁的使臣?”

郑云鸣哈哈大笑,说道:“倒是个有趣的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应该在学院里好好的攻读圣贤书,等取了功名再来为国效力不迟。”

那少年却大声反驳道:“这就是郑都统的不是了,自从都统以书生带兵,京湖扬名以来,可知dào

江南多少书院颂扬着都统的声名?男儿立功扬名要趁早,现在江南二十出头的儒生们,都摩拳擦掌准bèi

进入戎司,效法都统能够在沙场上博取一番功名,学生也不过是心急了些。”

郑云鸣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胡人以百万善战之兵,攻打江南疲弱老卒,战场是时时刻刻要以性命相博的地方,若是轻佻浪战,只为了顶上的乌纱,还是早些回乡奉养父母来的正经。这是数十万赌上性命的战场,可不是书生妄言大话的地方!”

那少年却老老实实的受了这几句训诫,俯首说道:“学生一定竭心尽lì

,不敢有半分疏忽。”

“罢了,”郑云鸣示意人搬来座位,叫他坐定了,指着站在两侧的将领们说道:“淮西情势如何,细细给他们从头讲来。”

那少年领命,仔仔细细的讲说了起来。

蒙古人此次南征,动用的兵力不亚于长子远征,在京湖使用精锐骑兵十余万人,在四川出动了各族骑兵超过十万人,而用于进攻两淮方向的,都元帅察罕的七万骑兵。

察罕是蒙古军负有盛名的中坚将领,听到他率军来犯的消息,整个淮西都惊惶不安。察罕大军首先攻破光州境内的固始县,驻守淮西的大将吕文信和杜林都拒不执行朝廷增援光州的命令,而是各自拥兵作乱,盘踞在六安和霍邱,割据观望。

蒙古军于是长驱直入,攻打光州,转进攻击庐州,淮西制置使兼沿江制置副使史嵩之、淮东安抚制置使尤淯和沿江制置使陈烨都派遣军队进行阻击,双方激战之下,淮西军马阻止住了蒙古军继xù

向南,蒙古军则转向淮东进行攻掠,首先围攻滁州。宋军池州都统赵邦永率领一万精兵前往救援,两军在风雨中大战了七个回合,蒙古军觉得滁州难以攻克,于是主动退走。

但蒙古军继xù

南进,旋即攻破六合县,守将投降。在蒙古军攻打六合的时候,宋军派出沿江制置使司的精锐部队前去解围,两军在宣化镇附近遭遇,宋军初战告捷,领兵将领认为敌军一定会返回来报复,于是催促淮东制置使司赶来增援,但淮东却迟迟没有援兵到来,蒙古军攻下六合之后,以主力军进攻宣化的宋军,将宋军前后包围了数重,拼命攻打,宋军也结成阵势,拼死抵抗,沿江制置使司将领房真首先阵亡,接着宣化的四位统军将领王海、李仙、李雄和廖雷相继战死,残部由副将陈万率领,拼死杀出重围,蒙古军不能阻拦。

是役蒙古军战死的数目是宋军的好几倍,许多人都向宋军投降,先锋将乌骨驳野先毙命,接着指挥全军的蒙古军主将不知是何人,宋军称为叶国大王的亲贵,也受了很严重的枪伤,第二日就伤重身死。蒙古军都很吃惊的说道,自从跟随老汗攻打金国以来,还没有经lì

过这么激烈的战斗!

察罕虽然在宣化遭到一定损失,但斗志不减,继xù

向真州发动攻击。这一回他可遇到了对手,真州知州丘岳文武皆通,对兵法有很深的了解。在察罕进窥真州之前就做好了坚实的准bèi

。当蒙古军每次进到城下攻击的时候,丘岳就指挥守军予以迎头痛击,将其击退。蒙古军稍稍退却,丘岳便率军出城,追击到城外掩杀敌人,并且成功的射杀了敌人的一名将领。

丘岳看见敌军骑兵滚滚而来,于是对众将说道,蒙古骑兵势大,不能力敌,只能用计谋取胜。于是在城西设下三道埋伏,又在城头安放砲座,蒙古军果然自城西而来,遭到宋军伏兵四面八方的截击,城头砲车又发石迎击,击毙一名冲锋在前的勇将。到了晚上,丘岳又派遣精兵前去劫营,焚烧蒙古人的帐幕,蒙古军一片混乱,终于自真州城下撤tuì



另一路蒙古骑兵进犯到高邮境内,高邮守臣派出兵马监押冯庭坚出战,冯庭坚率领快船四艘,弓弩手二百人前进到菱塘地方,和蒙古骑兵的先锋遭遇,宋军全部上岸。冯庭坚命令在一处农舍后设下伏兵,然后以五十名弓弩手背水列阵,蒙古骑兵到来后,马上对弓弩手发起冲锋。宋军列阵轮番射击蒙古军,结果等到蒙古军靠近之后,全部陷在河塘的淤泥中,这时候农舍后的宋军也杀出来,前后夹击蒙古军,一共射死数十人,等蒙古军的主力抵达,冯庭坚已经指挥小部队慢慢登船撤tuì

,全军而还。

淮东激战的同时,察罕又命令驻扎在豫西的宋朝叛将崔文举和范用吉率领所部攻打安丰。知安丰军杜杲对部下说道,蒙古军的惯技是先攻取一座城池作为基地,然后以此为依托深入攻击。如今敌人要想攻打安丰,就要攻打安丰北面的屏障顺昌,顺昌兵力稀少,又道路阻隔不便把守,不如提前撤tuì

军民,免得成为敌人的目标。于是派遣杜庶率领一千艘船只,携带钱粮前去迁移百姓。当百姓登船撤离的时候,蒙古军正好赶到,杜庶于是一面派兵拦截蒙古军,一面有条不紊的接百姓上船,终于将顺昌百姓全部安全转移。

杜杲将百姓安置在寿春之后,认为安丰和寿春外围防御单薄,于是加紧在安丰城外抢筑了一座子城。子城刚刚筑好,蒙古军就来攻打。宋军奋力死战,射死了两名穿红袍的敌军头目。蒙古军于是放qì

子城直接包围了安丰城,安丰总辖聂斌率领部队严密防守城池,偏将赵谅率领轻骑兵潜出敌后,四处攻劫敌军。蒙古军登高眺望,宋军尽皆隐蔽在房屋内,无法查看到虚实。而等蒙古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的时候,杜杲又派人从城中杀出,出其不意的攻击敌人,蒙古军大败,互相传说:南兵凶狠,快走!于是全部撤离安丰,杜庶又率军埋伏在他们的退路上,缴获了大批战利品。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1)

察罕在两淮攻击不利的同时,传来了蒙古军在襄阳兵败的消息,于是察罕率领大军匆匆北遁。其部下赤老国王在北渡淮水的时候,又受到杜杲部下的顺昌守军的奇袭,被劫走战马四百匹,其他物品以万计。到了晚上,蒙古军又受到宋军的夜袭。赤老国王退兵到安全地方后,派遣使者前来跟杜杲讨要宋军劫走的五百匹战马和其他被抢的物品。杜杲写信回答道,如果蒙古军归还他们在两淮抢掠的所有宋朝财产和人民,他就归还五百匹马,此事于是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蒙古军治理下的邳州发生叛乱,宋军前去救援,结果被邳州蒙古守将击破,叛乱也被平息。

这就是这一次蒙古人在两淮活动的大致情况。

总的来说,蒙古军此次进攻两淮,因为地形风土不熟悉的关系,大半还只采用传统的抄掠战术和试探性攻击,蹂躏两淮的乡野,试探各地城池的虚实,并没有发生如襄阳一样的攻防大战。而镇守真州的丘岳,和镇守安丰的杜杲,都表现出过人的才能。

郑云鸣心中大定,他的这位杜学长的父亲,乃是另一个位面上他能记得住名字的少数几位南宋名将之一,今日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只要有杜杲守住两淮,赵葵和孟珙守住京湖,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经理四川残破的政局。

他对那少年使臣说道:“两淮情势我已知悉,你可稍作休息,我作书分别回禀淮西史制置和安丰杜知军。对了,还不知dào

你的名字?”

那少年拱手说道:“小人李庭芝,随州人士。”

郑云鸣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你这么早就跑出来做什么?你不是几十年后才”话已出口,方觉不妥,改口掩饰道:“除了回函之外,还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返回的时候,再绕道襄阳一趟,去找土龙军统领杨掞索取几件东西,一件是索取改造的大样铜将军的图纸,这号大样铜将军,射程可达千步,守城甚为得力,你叫杨掞选几个最好的工匠师傅随你一起往淮东制置使司去。第二,去要一本关于烧造青红砖的册子,告sù

杜公,煤炭可以在萍乡采买,尽快将两淮所有城池加固成为砖墙。第三,索取关于晒盐法的册子,我已经叫都统司的白参议在南漳县尝试晒盐之法,淮扬之地本就是全国食盐的中心市场,你上复杜知军,淮扬以盐兴利,以城池连城寨固本,以火器助阵,便可稳如泰山。至于上游之地,全在郑云鸣身上,用不着他来操心。”

李庭芝应了一声,告辞出门。

郑云鸣侧身对王登说道:“这孩子少年果敢,将来必定是朝廷的栋梁,官居方面之职,将来有机会,尽可招募到咱们麾下来。”

王登点头称是,又道:“朝廷新任的四川制司官员现在都到了重庆,正催着都统回重庆议事。”

在郑云鸣出发前往成都作战之前,就收到了朝廷的通报,朝廷在和平时期办事拖沓繁琐,但战时一贯倒很迅疾。救援四川的军队刚刚抵达,对四川官员的赏罚也抵达了。其处分的雷厉风行,就连郑云鸣也吃了一惊。

因为四川战事的惨败,作为四川方面主帅的四川宣抚使赵彦呐难辞其咎,被就地革职,送往湖南路衡州管押。接替他担当四川宣抚使的是年近七旬的老臣李直,朝廷又命令年富力强的湖南安抚使杨恢前往四川,充任四川制置使的职位。而至于先期率军抵达四川的权利州都统郑云鸣,正式晋升为利州都统、四川制置使司参赞军务、知嘉定府,至于原嘉定知府张忆牧准其告老还乡。

这个时候能够告老还乡倒是朝廷的一种赏赐,郑云鸣清楚,这时候让他掌握前线军政大局,是朝廷,或者说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人,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某种依赖。皇帝和中央,其实是相当害pà

麻烦的一种共同体,每日发往临安的奏报何止千万,从政事堂发出的指示又何止千万,若是件件都仔细考lǜ

,深入分析,那么聚尽天下才智之士也未必能支撑起政事的运作。朝廷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听话,稳重,并且能将事情处理的滴水不漏的全面型人才,他不必跟朝廷抱怨事情怎样难以处理,地方上有多少困难阻碍着朝廷政令的推行,他只需yào

干两件事,向朝廷呈报需yào

的东西,然后处理到让朝廷满yì

的结果。

郑云鸣正是一个如此让人满yì

的人才。朝廷给了他钱粮,他便能以近乎神奇的速度组建起一支军队,朝廷委任他官职,让他守住哪里,他就能守住哪里。他有需求的时候,从不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曲意掩饰,但他上报的一桩桩战绩却又如此耀眼鲜亮。这样的人才,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朝廷想要获得的至宝。

以至于端平皇帝,不对,翻过年来,为了避免端平年胡人入侵的晦气,现在已经改年号做嘉熙了,这位嘉熙皇帝在对自己的前丞相,提举洞霄宫郑相公谈起他的二公子时,打趣的说道:“朕恨不能在宫里给郑云鸣立个祠堂,有麻烦事情的时候就派董宋臣去拜一拜,必然比灵隐寺上几柱香来的灵验了。”

皇帝只不过是跟亲近之臣说几句笑话,郑清之却被唬的满身大汗,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一定会有朝臣直言上谏,弹劾皇帝轻慢身份,有失君臣之道,朝中更会一致将郑云鸣视为未来的政治对手而招致无端的嫉恨。幸好皇帝跟郑清之说起这些笑话的时候,都是只有少数心腹人在场的时候。但皇帝对手中握着这枚好用的棋子,显然很是得yì

,以至于不假思索的就将四川前线的事情一股脑的推到郑云鸣头上。

郑云鸣却不得不小心应对,这些年来他仕途得yì

,皇帝摆明了要栽培他这个根正苗红的仕宦子弟来对抗读书人日渐庞大的科班官僚体制,加上地方上的首长又是父亲的旧部,可以说是一路呵护着他成长起来的。他在京湖素来说一不二,多有越俎代庖或是顶撞上司的事情发生,全都看在皇帝和郑清之的面子上,由赵葵在当中周旋维护,不然京湖众人何以如此听从他的命令?这一点郑云鸣是清楚的。

但此次孤身入蜀,局面却大有不同。除了他率领的一万数千荆襄子弟之外,他本人从未在四川任职过,也没有任何旧部和士马可言,是不折不扣的客人。蜀中官场素来复杂,地方豪强的利益和中下层官员的利益盘根错节,为官者只要稍不留意,或者被中下层官员合谋戏耍,或者激发地方民变,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加上四川蛮夷众多,西有吐蕃部众,南有西南夷部落,就是川东一带,也是健僚杂居,民风彪悍强横,平日就和汉民和官府多有冲突,处理地方事务,也比襄阳来的复杂的多。

话说回上司这一边,父亲郑清之的宿敌赵彦呐,这个时候固然已经完全丧失了政治前途,不足为虑。但新上任的四川宣抚使李直混迹官场多年,从不轻易选边站队,既非是气节慨然的理学派,也并不站在史弥远一边,立场始终模糊不清,从某种角度来说,郑云鸣害pà

的,并不是立场已经明确的人物,哪怕他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因为这些人的行为模式容易把握,也很方便制定出一套应对的策略来。反倒是这种官场上的老狐狸,捕捉不到明确的立场的,最是棘手。

对付这样棘手的老官僚,观察一天是不够的,只有接触数年之后,使用各种手段进行窥伺,方能得出一个大体上过得去的判断。

同样的,对四川的政局和民生,也只有扎下根去,认真剖析,才能掌握当中内情。郑云鸣最希望的是赶紧和这位四川新任总帅见面,只有当面见到李直,才能展开对他第一手的研究。

而同样,年近七旬的饱经风霜锤炼的李宣抚使,也正在等待着这位官场新锐前来拜见。

这个时候的重庆府内外都繁忙的跟一个大工地一样。在重庆及其附近州县聚集的难民和迁移者超过二百万人,这中间很大一部分人要顺江而下到京湖的人口稀少的州郡去定居,剩下的人在分到官府发放的口粮和工具之后要马上在川东择地重新开始生活。湖北和湖南的五十万石粮米陆续到达,要及时发到难民手中,朝中有呼声,要将四川的纲运全部截留,用在难民的安置上。但朝廷迟迟下不了决心,反倒是发布一道临时性诏令,许可四川官员截留所有顺江逃出四川的官员的公私财物,用于接济平民。

另一方面,重庆知府彭大雅立即着手开始整修重庆城,彭大雅做事雷厉风行,马上在重庆和附近的州县中开辟了数十个砖窑,犹恐材料不足,又开辟了多处采石场,能用石材的时候用石材,石材不敷使用的时候用青砖。朝廷派送来的使用钱,一到他手中就马上花光,郑云鸣见到他的时候开玩笑的对他说:“现在外面的人都跟我说,彭知府这样花钱如流水,用不了多久朝廷再也不会给四川拨一文钱了。”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2)

彭大雅却不屑的说道:“重庆,将来至少二十年内都是支撑四川的根据地,用于遮护江南的上游,关乎社稷的安危,对于这样的工程,就要抱着把钱不当钱,把人不当人的宗旨来做,做到万事尽lì

,做到万无一失,做到尽善尽美,相信都统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郑云鸣也懂得,现在不是计较花费、爱惜民力的时候,重庆的得失,关乎四川的得失,四川存亡,关乎到整个宋国的安危。这正是全力投入的时刻,今日花费的每一文钱,流下的每一滴汗水,将来必然能得到百倍的回报。

他害pà

的是,此刻聚集在重庆的川中官员和将领们不会懂得这一点。

此刻会集在重庆的,绝不止王夔、秦忠孝、郑云鸣三支人马而已,事实上,正在白水江聚集的前都统贺靖的残部、顺庆府少量曹友闻的余部,被害的成都知府陈隆之的残部,郑云鸣在得到王夔的汇报之后,就派人火速携带蜡丸书前往召集,这个时候都派出了将领前来等待命令。加上从北方撤tuì

下来的和彦威部队,以及从播州赶来的杨氏军队,和从思州赶来的田氏的军队。

有人对郑云鸣聚集人马的命令不以为然,认为不如将这些散落在敌人侵袭过的地区的部队就地组织起来,作为蒙古军再次南下时候的敌后游击军使用。但是郑云鸣远比众人要清楚,没有坚强的组织能力,这种就地组织起来的游击军效果不好,以前宋军在金人统治区有数十万溃兵,起到的作用远不如前线的四大军大,何况如今四川只剩一点残兵败将,郑云鸣不得不小心使用。

至于播州和思州的部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竟然来的如此迅速,显然,这是朝廷得到了四川的败报之后,马上下令播州和思州的世袭酋长派兵支援。这又涉及到朝廷和四川的关系问题,从南渡以来,四川的兵变和叛乱一直断断续续,使得朝廷对四川的印象很坏。开禧三年吴曦叛乱的时候,朝廷就有人议论放qì

四川。嘉定十二年最后一次宋金交兵,金兵突入汉中,朝中又传出了没有四川也可以立国的声音。四川一有风吹草动,荆襄的文武官员就忙着在峡州和归州等三峡峡口处布防。这一次四川兵败,蒙古人大举入侵,朝廷没有想到如何及时调整部署,给四川补充粮草兵员,而是忙着从京湖抽调核心战力郑云鸣过去,同时又将播州和思州的蛮族军队编成正规军开入四川,可见朝廷宁肯相信彪悍狡猾的蕃族也不肯相信川军的战力和忠诚。

老实说,郑云鸣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些穿着粗陋的麻布,头上缠着奇怪包巾的苗僚蛮兵,他们虽然骁勇,却难得守纪律,跟郑云鸣的治军理念简直是南辕北辙,但郑云鸣也知dào

,这支军队是当下除了自己的部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而且苗僚的山岳步兵和山岳骑兵精通山地作战,郑云鸣所部虽然纪律严明,行动迅速,可是在川东长途行军的时候,也往往被险恶的地形所苦,而这些蛮兵虽然看来散漫惯了,却真的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们走几百里山路然后作战,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要能够活用他们,才能够在山地给予蒙古兵狠狠的教xùn



这时候的重庆府,集中了从各地赶来的数万军马。而几乎所有四川的将领,都汇聚在小牌楼知府衙署的正堂里,聆听新任一班四川官员的训话。

新任四川宣抚使李直,自从得到朝廷任命以来,从鄂州调用了一艘荆楚水军的车船,携带了三倍的踏驾兵,轮番蹬踏直奔川中而来,但他的演讲却只是寻常的警戒诸将不要骄纵跋扈,欺压百姓,要效忠朝廷,勉力报国等等,一般官员的寻常腔调,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四川制置使杨恢是积极主战派,在上任之前已经写信给政事堂的相公们陈画方略,要征调泸州、叙州、荣州和长宁县的土兵,组成义勇军收复蜀口,这些都是川东川南的州县,土兵中蛮兵甚多,彪悍能战。杨恢信誓旦旦的表示,要在一年内收复蜀口,三年之内,让蒙古人不敢正视四川。

不过这两位大人的议论,众将也只是听听就算了。说不好听一点,这两人加上属官随员,百十个人入川,虽然是一方总帅,但县官比不上现管,买不买账,要看蜀中诸将是不是愿意配合。

但这位新任的郑都统却完全不同。人家不但自己来,还带来了一万数千大军。且军马纪律严明,军容整肃,一上来就和蜀中颇为忌惮的巩昌总帅汪世显打了起来,要知dào

汪世显的威名早就全川皆知,前任宣抚制置使赵彦呐为了拉拢汪世显,着实费了许多功夫,人家问他为什么如此看重汪世显。他曾经答道,汪世显是世之虎将,其勇猛足以与关羽张飞比美,拉拢了他难道还怕什么蒙古兵吗?

这件事情或许是小道消息不足为信,但也反应了当时川人对汪世显的一贯评价,也只有蜀口的曹友闻忠义军,精锐无匹,敢与汪世显一较高下。

但郑云鸣不但一上来就敢和汪世显交战,还杀的汪世显夺路而逃。这番交战,一战而夺数蜀中兵将之心。虽然郑云鸣自己不觉得,但蜀中的兵将已经以郑云鸣为朝廷在四川的真zhèng

代表了。也只有这位小郑都统的方略,才代表了四川未来抗击蒙古的核心策略。

郑云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座下众人。这里有荆襄前来的新锐武将,有蜀地本土的将军,还有从西南夷赶来的苗蛮首领,鱼龙混杂,战斗力也天差地别,如果不能设计出一套适合当下四川形势的正确战略,很可能会被蒙古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

“要想筹划蜀中未来十年的方略,首先要检讨过去十年的教xùn

。”郑云鸣说道:“不知dào

过去十年,我们做错了什么,也就无法铺设一个光明的未来。”

“过去十年,四川的主政者,不去细心的修整关隘城池,不去用心整理训liàn

军队,一味的将精力放在招来外夷上。招募有力的外援,不是不对,但只有建立在自身强有力的基础上,方能招募有力的蕃人前来相助。”郑云鸣看了一眼座下的杨氏和田氏两位蕃将,似乎面色并无异变,于是接着说道:“将士们衣衫破旧,吃着搀着砂石的糙米,甚至挖掘草根来充饥,却以车载马驼,将数不清的粮食、布帛和金银去敬献给汪世显和西蕃十八部的外人,以图盟好。这不是拉拢盟友,这是以川中人民的血汗资敌。三关的城防被金国残破了,不去修整,将士们士气涣散了,不加以整顿。军械破损残旧了,不及时加以替换,而是天天说着要进取关中,会师宛洛,结果战事一起,汪世显和西番十八部引着蒙古大军前来,攻破蜀口,阆中、汉州、江油、成都全都受害。这是主政者见识不明的缘故。”

这番大败,板子打在谁身上,对于四川的政局来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川中人人惊惶不安,都深恐朝廷因为这次惨败而追究责任,他们清楚朝廷对战败者向来不手软,入洛之战的失利,所有的参与将领几乎都被连降三级,襄阳兵乱,所有责任人也是连降三级,直接罪魁王旻更是直接被废为庶人。郑云鸣若是以此威胁众人,大家也只能忍下来。

郑云鸣自有自己的盘算,他新进蜀中,要紧的是团结人心,虽然余玠对此不以为然,力主以钢铁的纪律整顿四川涣散的部队,但郑云鸣懂得治理军队,首先是治理人心,作为一名远道而来的客将,上来就给三百杀威棒,在和平时期或许行得通,却绝不是战时最好的选择。

他耍了个花招,将所有的板子都打在了已经去职的前宣抚使赵彦呐身上,若说整个四川的政策全都算作赵彦呐的错,那是不公正的。整个四川的问题,不止是赵彦呐一人的问题,伸手的时候个个争先,整军的时候人人懈怠,不光是下面的胡对付,还有上面的瞎指挥。明知dào

从蜀中冲击关中,是诸葛孔明这样的千载奇才都无法完成的事业,偏偏要交给赵彦呐去完成,这中间不能不说时任右丞相郑清之没有自己私下的小算盘。但赵彦呐毕竟是死老虎,即便将来复起,再也没有往日的威名了。将板子打在他身上,等于给川中的文武臣脱罪,正应了那句话,时刻要团结大多数。

郑云鸣接着说道:“四川的长处,在于地利之便。之前外三关(以大散关为核心的北方三道关口)在国家手里的时候,四川军队却侧重防守内三关(以武休关为核心的三关在外三关之内),等外三关丢失了,却将防御的核心转移到兴元和沔州,而放qì

内三关,等到敌人突入兴元和沔州之后,又去防守大安军,看起来似乎是节节抵抗,其实不如说军队不够精锐,将士不够坚强,,没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决心。最近听说四川的官员们又有放qì

嘉定和重庆,诱敌深入的策略。这是不了解兵法的书生之见,兵法之要,能利用地利一定要充分利用地利,只有敌人的优势大到能够克服地利的时候,才会采用什么诱敌深入,伺机邀击的手段。”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3)

“即便是采用诱敌深入的策略,哪里坚守,哪里弃守,中间大有文章可做。类似摩天岭这样的险塞没有放置重兵,而是摆兵在山谷中,敌人占据摩天岭后,居高临下将我军的虚实看的一清二楚,都讥笑我军不知兵法。这样的战术,只能被称作蠢猪战术!谈什么诱敌深入!”

众人看郑云鸣发了火,心中都惴惴不安。宋军一向擅长守城把关,但自拖雷那绍定南侵以来,许多人被蒙古人吓破了胆,遇到鞑子骑兵的时候,先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后路。郑云鸣只不过在说他们不懂兵法,并没有点破背后的事情,哪里是什么不懂兵法的问题。天险之处,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想要顺利撤tuì

也很困难,搞得不好就是全军覆没。哪里比得上山谷平地,见机而动,跑路容易,而且一战溃逃,下来还可以劫掠百姓,发一笔横财,然后坐等朝廷招安。自吴曦叛乱以来,人人都信奉百战不如一溃的说法,拼着性命去打仗,结果还不如溃败来的有钱赚,于是士兵们习惯性的见敌而溃,溃则变成乱兵盗匪,带着红白黄巾进行抢劫,时人称为白巾之乱。

先施恩于众人,然后立威,正是郑云鸣的计划,只有事先把握住众人的态度,郑云鸣才好真zhèng

的公布自己的方略。

“川中当下有三件事情要做,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听某一一道来。“

“四川目前最紧迫的工作,无过于救时,救什么时?第一是百姓,第二是官员,第三是土地。重庆左近难民几二百万,迫切需yào

重新安置。诸位或许看不起这些难民,但成都城已经被蒙古人洗屠一空,要留下蜀中精华的一点种子,全在这些难民身上了,为了国家,也为了天府的未来,不得不小心安置。朝廷最近下了公文,将这些难民,一部分安置在重庆府,一部分迁移到夔州、归州、房州、峡州,一部分迁移到京湖居住。迁移的原则是分别跟本族长老会谈,不搞强制,愿意迁移的,依照路程远近发给路费,到迁移地后发给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官府例免赋役三年。”

对于安置难民,宋朝已经有经验和成例在,不需yào

郑云鸣留心指示,何况此时的湖北和湖南,实jì

上都还有大批土地未经开垦,尽量的将这些土地开垦出来,使得湖广熟天下足,才能保证对蒙古作战的粮食供应。

郑云鸣又道:“大战以来,州郡一级的官员逃走了十之七八,现在县里有找不到县令的,有找不到县丞的,有找不到主簿的,州官有找不到通判的,有找不到转运使的,甚至还有找不到总辖的。地方上没有官员怎么处理事情?有天大的妙策也无能为力,所以朝廷会紧急委派一批官员前来支援,另外,光靠这些从天而降的官僚们处理不好本地事务,我与李制置商议,征辟本地的有能之士,选拔出一批能干的官吏来,各位都看到衙署隔壁的这个集贤馆了,自从开门以来每日门庭若市,但要从中选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来填补职缺。一个有能的官吏可是比百个无用的官吏对国家更有好处。”

“重庆、夔州和京湖各地,荒地都很多,不用担心流民的生计问题,但在荒地开垦成熟地之前,这些农民都需yào

官府的接济,好在京湖已经逐步推广豆类作物和庄稼的套种,使用绿肥进行土壤的肥力补充,相信在五年之内,开垦的荒芜之地就成重新变为肥沃的田地。”

他说的这些话,座下的一班武将们全都听不大懂,原本郑云鸣也只是对他们泛泛而论。需yào

关心这些的是各地的理民官,至于这些武夫们,关心的是下面将要说起的事情。

郑云鸣继xù

往下说的时候,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些:“安民是第一要紧的事情,第二要紧的事情就是整军。现在蜀口大军全军覆没,成都府制置使司部队所剩无几,其他的军队要么是残兵,要么兵力太少,根本不足以抵挡蒙古人再次南下。所以朝廷派了我来增援,但凭着我这一万多人,如何和阔端十万众相抗衡,所以要增加军力,第一是要整编现有的四川军队,第二要开始募练新军。”

这些武夫们听见郑云鸣这句话,这才来了精神,个个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位年轻的都统制,整编军队和招募新军都是改变军中实力地位的好时机,谁能扩编,谁就在日后的抗战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别看这些大老粗大字认不全一筐,其实心思都很缜密。以金国之强,尚且和大宋纠缠百年,蒙古人虽然兵强马壮,但骑马过不了长江,也迈不过巴山的崇山峻岭,战争势必长期化,而根据最近的朝代推测的话,战争长期化的后果必然造成藩镇坐大,不说做一方雄主,说不定还有机会搞个皇帝当当,自然,大宋对军队的控zhì

力远非唐朝可比,但战事紧急,朝廷有求于人之际,进个政事堂光宗耀祖,好好的鄙视一番那些读书人,这等好事如何不让众人跃跃欲试?

郑云鸣看到众将的活跃之情,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古武将热衷功名之情,从来不减,即便是到了家国有倾覆之难的时候,许多人仍然在忙着为一己私利精打细算,越是这样,越能体会到岳鹏举和戚南塘这样的将国家安危放在个人私利之上的将军们的伟大。

“整编军队的原则,是就近不就远,并小不并大,蜀口上撤tuì

下来的军队,如果没有特别的需yào

,则一律归并到和彦威都统麾下。原来成都路所属的兵马,一律归在王夔统制手下,制置使已经同意,给予王统制以权夔州副都统的名号,节制成都府所有的残兵。”

王夔眼睛一亮,这位郑都统虽然声威惊人,纪律也极为严明,对自己却着实不错,仗还没开打,自己先升了一官,何况成都府其实并非全军覆没,部队溃散的不少,自己认真搜罗一下扩充个万把人完全不成问题,郑都统的纪律虽然难受,但人和粮饷才是第一位的。

他平日里只专心搜刮钱财,克扣粮饷,从来不过问外边的事情,怎么会明白郑云鸣在京湖起家的历史?他若稍加留意京湖的传闻,就应该懂得,郑云鸣对现有军队的处理从来不是重点,重点都落在后面一条上。

“关于招募新军的问题。”郑云鸣看了一眼座下众将,众人的兴趣一下减淡了不少,新兵打不了账,顶多只能充一份口粮钱而已,但蒙古人须臾便要返回来,性命攸关的时候,不能光想着怎么搜刮军饷,还是得手里有些能打仗的兄弟才能保得自己一条命在,这个道理川中诸将都是明白的,因此扩编军籍拿粮饷都是乐意的,至于从头训liàn

一支新军,谁也没有这份精力和时间。

“不必各位劳心,各位可以在各自的编制下补充战损和逃亡造成的缺额,新军的招募都交给我来办。朝廷已经给予了四川宣抚使司旗榜和任官状,定下了建立新军的范围,我和李宣抚使商议,决定启用太宗年旧编制,共计编成马步军四十营,每营五百人,每个营都设一名准bèi

将以上的军官进行统领,仍旧称为营指挥。每三营合归一正将率领,一共正将一十三人,余下一营为背嵬营,由我直接掌握。除此外,选拔水军六营,作为大江中来回接应使用。”

水陆两军合计两万余人,在四川众将看来,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量。西蜀和京湖一样有大量使用非正规军作战的传统,这在朝廷称呼为忠义人,所不同的是京湖和两淮的忠义人都是从北方逃亡过来的红袄贼和金军部队,四川的忠义人则大部分由本地居民组成。论起数量来,四川的忠义部队绝对不能算少,蜀口常常一次普通的进攻或者防守有十多万忠义人参加,自然这些忠义人常常是没有武器或者只有很简陋的武器,需yào

夺取敌人的武器甚至捡起本方阵亡官兵的武器,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郑云鸣召集的这些所谓新军,能够比忠义人强多少?川中诸将都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只是不敢明言而已。

郑云鸣却径自接着说道:“下面将是说到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四川将来采取的战守策略的问题,各位都是川中宿将,郑某不过是新来乍到,但是郑某今日斗胆,为四川未来的抗击胡人的战略定下一个底子,就是尽弃川西平旷之地,坚守川东山川险要,先求固守,然后稳步推进。”

他此言一出,厅堂上一阵喧哗。郑云鸣新到四川,一个湖广客将,居然就敢提出将西蜀最精华的部分拱手让与敌人,这岂止是军民难以接受,放在国家看来,几乎可以立即处以郑云鸣最重的刑罚。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4)

彭大雅和王夔等先行接触过郑云鸣的文武官员很是淡定,郑都统一进四川,种种方略策划,都是围绕着重庆进行部署的,他有心收复全蜀,何必把重心放在重庆?直接部署在利州和兴元就好了。以重庆为核心,经营文州、岷州、嘉定等地,分明就是做好了以川东作为基地,长期抗战的打算。

同样已经猜到了内情的还有和彦威,若是郑云鸣一开始就准bèi

将防御重心推进到原来蜀口的地方,何必要他撤兵往南?还大费周章的动迁百姓,摆明了就是不准bèi

将蜀口作为长期抗战基地进行使用,而使用长久抗战策略了。

至于其他的人,却是惊愕非常,首先发作的就是四川制置使杨恢,在紧急出发赶来四川上任之前,他曾经亲笔写信给参知政事吴泳,保证聚集川东的土兵之后,一鼓作气收复整个川峡四路,将蒙古人赶出蜀口,因此上他一到重庆就发布命令,截留四川上贡给朝廷的纲运,发书信召集西南夷的蛮族部队,并且积极的整理溃兵,为的就是早日收复成都,恢复蜀口的防御,在朝廷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

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说的什么糊涂话?都统刚刚还在大讲要把持地利,坚守险要,现在却要自己玩弄起诱敌深入的伎俩了?西蜀以川西这一块平原为精粹,舍弃了成都府,还说什么控扼全川?蜀口的地形,比川东的山川险峻的多,哪有放着前方的天险不守,跑到后方来守山头的?”

郑云鸣背转过身来,冲着上位的杨恢拜了一拜,按照新晋的职位,杨制置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这个参赞军事必须好好做一番解释。

“制置想要收复全蜀的心情,与郑云鸣没有区别,只是,蜀口纵然能夺回来,也守不住。”

杨恢高声喝道:“何谓守不住?四川古称天堑,休说十万兵,就算有百万雄师,只要把守住险要,也没那么容易攻进来。”

郑云鸣摇头叹道:“制置还没有来得及去前线视察,我却是刚刚从前方回来。前方的情形,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蒙古人屠城的手段前所未有,可以说蜀中最繁华的精粹地区,已经全部付之一炬了。以前千里沃野。现在全都撂荒了,野草遍地,人民则全部被蒙古军所屠杀,剩下的也逃入了山中。田地空空荡荡,没有人耕种,百姓们却四处流离,转死沟壑,以前用于支撑蜀口防御的那些条件,全都不在了。如果一定要在蜀口进行防御,不得不越过数百里荒野,从嘉定组织人丁往前方运粮,一旦前方有挫折,补充兵也必须长途跋涉,前往救援,不但中途得不到补给,而且还有可能遭到蒙古游骑的袭击。根据我的估算,能够在前方作战的军队,顶多只能部署五千,制置请试想,如果阔端再来,这五千人可以在蜀口阻止他吗?”

此事郑云鸣想得到,杨恢也一样想得到,但郑云鸣无暇想到的是政治层面上的问题,国土失陷也就算了,敌军退去之后不加以收复,这是政治态度的问题,若是临安方面不追责倒还可以敷衍一时,现在上面刚刚处罚了一批战事失利的官员,谁敢大着胆子喊出尽弃川西平原以巩固川东的话来,也就只有上任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郑衙内了。

果然,但见李直脸一板,满脸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慢慢的说道:“国家的土地,怎可一寸让与敌人?其他的都可以依照都统的意思来办,只是这后撤防线,尽弃川西一条,万难实行。”

郑云鸣焦急,对李直作揖说道:“我听说如今征行大元帅按竺尔,已经率军返回陇南,占据住了沔州,倘若我们将防线推向蜀口,就等于在敌前重建要塞,个中艰难,四川现在实在难以办到。”

·他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四川的形势,就好比当初端平入洛之时,数万大军不顾道路险阻,补给断绝,不远千里前往荒芜的地方进行驻守,即便能走到目的地,也没有粮食补给,即便有粮食补给,也没有友军支援,有心部署三四万大军,粮草实在难以供应,倘若只有数千兵马,又怎么阻挡那么多蒙古骑兵?”

李直却是面色严峻的说道:“收复不了沔州,那就收复利州,收复不了阳平关,收复剑阁再行据守也是好的,这件事情不必再议,都统马上部署军队,往前推进收复成都、汉州、阆中、文州、利州等地,相机进取蜀口。其余的事情,你自行去办,我和制置使当不会多加干涉。”

他的这种神色,让郑云鸣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郑清之也曾经用这种武断的口气说过话,那是在政治上处于决不能后退的情形下才会说的硬话。李宣抚使这样说,说明这件事情断无可以商榷的余地。

如果这时候郑云鸣请出御带,当然可以勉强压服当前这位白发上司,但这决不是郑云鸣的为官之道,只认为自己立场正确就一味蛮干,那是极为有担当且缺乏官场嗅觉的人才会干的事情,郑云鸣如果这么干,不但一下子恶化了和整个四川官场的关系,对四川的大局也没有真zhèng

的帮zhù



他只能命令军队部署前进计划。以秦忠孝率领一支兵马进入成都,命令王夔率领兵马进入汉州,同时,命令驻扎在文州的统制刘芳率领成都路残兵一千余人向前进军,进入葭萌关驻守。又命令孟瑛率领本部前进到遂宁府,掩护宋军侧翼。但目下军粮吃紧,各部还处在溃乱中,安抚归建都需yào

时间,四川只能暂且处于守势而无力进攻。

而另外两件事情,则是郑云鸣可以马上着手去做的事情。尤其是吸纳人才这一条,更是当务之急。

说来也巧,正当郑云鸣苦于没有合适的本地人才的时候,人才却自己送上门来。

那日,集贤馆外一个衣着破旧的落魄书生,手里拿着一叠书,大摇大摆就往里闯。守门的人不明真相,急忙上前阻拦。

那书生大声嚷道:“我有救亡图存的妙策,叫郑云鸣速来见我!”

看门的人都是重庆官衙的老吏,平日里狂妄的书生见得多了,但像这样一进门就公然要求见都统制的狂生,必然胸中有些东西,就算真的半点墨水也无,也自有都统制收拾他,干自己什么事?于是赶紧让进门来,好生款待,一面赶紧来通知郑云鸣。

当那书生看着一位年轻的高级武将带着从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当即站起身来,对着郑云鸣一躬到底,口称:“恭喜都统!”

郑云鸣笑了起来,问道:“我喜从何来?”

那书生也笑道:“驱逐鞑子,收复全蜀,乃奇功一件,难道还不值得贺喜么?”

郑云板起脸说道:“书生说的好大话,你可知dào

二太子阔端以下,亲王穆直、都元帅塔海、巩昌总帅汪世显、征行大元帅按竺尔、万户刘亨安、王钧、张扎古带之辈,哪个不是威名赫赫的名将?蒙古兵威之强,四川深受其苦,如今本都统一无兵,二无钱,三无粮,拿什么去驱逐鞑子,重整河山?”

那书生也神色严肃起来,恭恭敬敬的对郑云鸣拜了拜,说道:“学生阳枋,有良策十二条,上禀都统,用了我的计策,哪怕蒙古军雄兵百万,良将千员,也难耐川中半分。”

“既然如此,”郑云鸣并没有上坐主位,站着对阳枋说道:“汝且详细说来。”

阳枋清了清嗓子,说道:“蜀中最当先的问题,是要控扼险要。以前四川平安,是仗着武休关、七方关和仙人关三道关卡,如今三关已经失守,剑阁之南,一马平川,官军以步卒为主,极难和精锐的胡人铁骑相抗衡,兵法有云,以己之胜,待敌之不胜,总须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谈到进取。如今蜀口以南,能够称得上是屏障的地方唯有重庆而已,这里不但地形险要,而且是三江汇聚之地,一旦前方有事,从嘉陵江、渠江和涪江水运进行支援和补给,极为便利。都统必须坐镇重庆,筹划大局。然后别选几名智勇兼备的将领,一人驻守合州,一人驻守泸州,一人驻守梁山,只要这三处险要之地掌握在都统手中,重庆就有万安之局面,兴复全蜀的理想,也才有了安稳的基石。”

阳枋看见郑云鸣不答,继xù

往下说道:“这些将军们上任之后,务必督促本地百姓,用心耕种土地,更要多多开垦荒地,到了秋天胡人南下的时候,马上收割粮食,进入堡寨之内,敌人如果进犯,则人民和粮食进入城池中,合力坚守,又多用疑兵,让敌人摸不透我军虚实。如此坚持数年,等财力稍微充裕,再慢慢向前推进,以步步为营的办法,收复三关以南的失地。至于播州和思州的蛮兵,则可以在各个堡寨之间耀武扬威,以为声援,敌人看见之后绝对不敢轻易深入。这样鞑子进不能求战,退又剽掠不到钱粮,数年之内,必然大起内讧,我军因时乘势,相机夺取三关。”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1)

说完这段话,阳枋小心的看了看郑都统,郑云鸣依旧是半闭着眼睛,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听见阳枋的声音停了下来,举手示意他继xù

说下去。

阳枋定了定心神,说道:“敌军攻打坚城不下,就会施展老套路,从别处迂回抄袭四川的侧背,是为斡腹之计。这一条路,只有取道泸州和叙州,攻打四川南方的西南夷地方,面临入侵威胁最大的是播州和思州。都统切勿只顾防备当面,也要和思州和播州的土官们联络,指挥他们严密警戒,训liàn

兵马,把守险要,时时刻刻提放蒙古人的突然来袭。不然就如当年金国被蒙古军袭击侧背,而导致前线失守,后方精锐大军全军覆没一样,四川也难免沦于敌手。”

“嗯。”郑云鸣应了一声:“往下说。”

阳枋心中稍定,继xù

说道:“要治理四川,必须整顿军队,整顿军队的第一步,就是公正赏罚。不是我事后落井下石,前几任宣抚使在处理赏罚的问题上处理最为不当。自从绍定年蒙古入侵,军队溃散的很多,宣抚使只顾着安抚溃兵,和蒙古人奋勇作战的,一文钱的奖赏也没有,战败牺牲的,也没有相应的抚恤,反倒是那些溃散下来杀人放火的,制置使必须用钱粮去贿赂他们,安抚他们不要作乱,这岂不成了本末倒置?如果一支军队奋勇作战的没有奖赏,干犯军规的不受追究反而获得钱粮,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抵抗蒙古精锐大军?”

阳枋说着,看着郑云鸣的眼睛慢慢的睁开,脸上也有了严肃的表情,心中暗喜,又说道:“四川自从绍定以来,被蒙古人杀害的士子百姓何止成百千万?光是在蜀口,战死的壮士有数万之众,自剑阁以下诸州县,被敌人搜刮杀戮殆尽,城乡郊野,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僵尸遍地,白骨盈野,如何不叫全蜀的人民寒心?都统应该听说过,秦穆公吊祭崤山之战的死难者,激发民气,终于成就一代霸业。都统现在应该做的一件大事,就是率领全军依照礼仪,安葬这些国难中的罹难者。严令州县的官员们,埋葬在野外暴露的尸骨,并且严禁他们利用清野坚壁的借口,对遭难的百姓进行二次洗劫,在敌人退去之后,死难者的家属得不到照顾,却又受到官吏的欺压。孤儿寡母因此而死的太多,而他们的遭遇,又使得邻里日夜不安,宗族因此受害。这样的人民自顾尚且不能,又怎么能安心生产,支持抗战?”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广泛实行仁政,让那些被蒙古人杀害的人的遗产和遗孤,都受到宗族的妥善照管,如果官府敢于染指这些财产,都统就严厉处罚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了保障,宗族就可以安定下来,然后军民才能协力,共同保卫要塞坚城。”

阳枋又说道:“军队一定要精锐,自古以来的教xùn

都是兵贵精不贵多,刘牢之以八千人纵横北地,李陵以三千兵转战千里,这是因为挑选的严格和训liàn

的纯熟,如今四川的军队被蒙古兵打慌了,一味只知dào

扩充军力,又完全不训liàn

他们。平日就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打仗的时候只要看见敌军骑兵的影子就四散奔逃,都统要和蒙古人作战,就必须严加训liàn

他们,让他们遵守严格的军纪,训liàn

有素、武艺高强的就进行奖励,训liàn

疏懒通不过考核的就进行严惩。”

阳枋所说的正是本地军队的一些实情,驻扎在蜀地一些富庶州县的军队的确供给相当丰厚,不但可以给所有军士穿戴蜀锦绸缎,甚至每日酒肉不停。但训liàn

却是一塌糊涂,有的骑兵骑不上马背,有的弓箭手发数十矢而无一中靶的。郑云鸣还没有到达四川的时候,类似的笑话已经听曹文琦说了不少,这番进川,重新训liàn

军队是自然的事情。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想必也是这位落魄书生马上要说的事情。

只听得阳枋说道:“整顿军队的同时,就是要加强间谍。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古人在用兵之前,都要广泛派遣间谍,查明统军敌将都是谁,是否贤明或者愚笨,军队的数量确实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能战的精兵。由于事前准bèi

工作得当,所以出师必胜,攻无不克。今日蜀中的军队,自从曹将军覆没之后,更无一个知兵之人,我听说很多人听到前来攻打的军队是塔海、按竺尔、汪世显这些威名素著的名将之后,就连夜放qì

城池,自顾奔逃,其实敌人四出攻略,这些敌将怎么可能处处兼顾呢?不过是打着他们的旗号用以吓唬我军罢了。所以用兵一定要侦候敌人的实情才策划行动,怎么侦查到敌人的确实情报?挑选出勇敢而机警的军兵,用十倍的重赏进行激励,妥善照顾他们的妻儿,然后派遣他们深入到兴元北面,详细侦查蒙古军的确切情报,哪里的将领勇猛,哪里的将领愚笨,哪里兵力雄强,哪里兵力孱弱,探查明白之后,自然无往不利。”

郑云鸣依旧只是简单的说道:“继xù

。”

阳枋便逐条继xù

往下说:“如今汪世显新归附蒙古不久,蒙古人对他还不是完全信任,正可以借此机会,大力实行反间,如果能够离间汪世显和蒙古人的关系,对于我军防守四川,有百利而无一害。”

“除了实行反间,还要巩固我们在四川的威信而杜绝敌人的反间,在这方面,希望都统督促各地州县大力澄清吏治,只有官吏清明,人心才能稳固,人心稳固了,敌人的反间计就没那么容易起作用。”

“在财政方面的不足,其实尚有挽救的余地,四川百年以来积弊不少,大小官吏都赚的盆满钵满,国家的府库却虚空了,如果澄清吏治和清理积弊同时进行,严肃的处理官吏的贪墨和截留,四川的府库一定能再次丰盈起来,都统的恢复大计也才有了根本保证。”

“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智无穷,四川虽然残破,但山泽荒野中难道没有有才略的仁人志士吗?都统如果能广泛的选拔人才,只要在每个州县内提拔一两名刚正不阿、果敢练达的人才,能够清楚的了解到地方政务的真实情况,则地方容易安堵,军队也能够集中精力对付外敌了。”

“如果都统能够实行以上这些条款,则四川的局面不难稳定,而都统个人更注意从圣贤书中寻求治理国家、澄清人心的道理,并且鼓励将这些道理分享给下属和同僚。人人都效法上古先贤去行事,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吗?”

他最后一句话纯属是书生惯用的马屁手法,但可惜的是他也没有摸清楚这位外来的郑官人的底细,他若是知dào

这位年轻的将军素来以不法古人、鼎力革新出名,只怕又会大谈什么推陈出新远追圣贤的话来了。

饶是如此,郑云鸣也非常高兴,阳枋谈到的许多问题,切切实实的集中了四川当前的要害,幸好蒙古人只是初入四川,四川的毁坏还没有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从现在开始,踏踏实实的努力改进,依然有光复全蜀的可能。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郑云鸣必须更多的借助阳枋这样的本地读书人的力量。

“坐而论道容易,起而践行困难。”郑云鸣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阳枋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先生嘴上说说容易,可知dào

要实行下去,会遇到多少困难阻力。”

阳枋耸了耸肩:“都统出入都有仪仗,居住在高大的府衙,从朝廷获得丰厚的奖赏,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利的读书人,难道不应该由都统来承担起全部的责任,还是要将这责任推给供养国家的百姓们么?”

郑云鸣笑了起来:“说的好大话,鞑子打来了,可不分你是官是民,是吃朝廷俸禄的还是安心种田的,在此等凶暴异常的敌人面前,倘若还抱着拿朝廷俸禄的人才去抵抗的观点,难道不是自己变作了引颈就戮的羔羊?所以你不但要承担起责任来,还要让更多人承担起责任来。”

他这句话已经明白确认了将阳枋招致麾下的意愿,阳枋自然心中暗喜,问道:“但不知dào

都统要学生担当什么责任?”

郑云鸣走到窗前,指着东南方向说道:“明日那里将会成立一支全新的军队,想要救自己的命,救整个西蜀百姓的命,从招募新人开始做起。”

重庆府的东南角,是本地守御土兵和厢禁军操演用的校场,因为彭大雅抓紧时间修筑重庆的原因,在此地容留了许多修筑城池的民夫休息。这日官府突然派人通知清理校场,一夜之间将校场清理干净,准bèi

布置招兵事宜。

聚集在重庆周围的难民如此之多,尽管官府一刻不停的在向下游疏散难民,还大搞以工代赈行动,招募了许多青壮年去参加城池修筑。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2)

但官府张贴了招募兵丁的榜文之后,仍然是应者如云,一方面,朝廷每日拨发的救济粮仅供果腹,还有很多年轻人吃不饱肚子又无所事事。另一方面,郑云鸣入主四川以来,其在京湖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士兵们总抱定了一个念头,第一要跟随爱兵的将军,绝对不能让将军随便处置自己的性命,第二要跟随常胜将军,只要抱定了这两点,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生存的几率就会大大提升了。

徐元杰带着一众书记官在奔赴校场的路上,几次被拥挤的人群所阻止,校场内内外外都是缠着白头巾的年轻的后生们,看起来总有四五万人模样。

等到徐元杰好不容易挤进了校场,发xiàn

郑云鸣已经坐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正在和昨日匆匆见了一面的那个四川书生在谈话。

“四处百姓,习惯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武侯戴孝,此事可曾确实?”

阳枋听着郑云鸣这么问,只好不厌其烦的将对外地人讲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重复给都统听:“川中有此传闻不假,但听老人们将,川人缠头的习惯在武侯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存zài

了,据说武侯南征不毛,军中多有蛮兵,截发秃顶,和南蛮不易区别,于是武侯下令全军以白布包头,加以区分,于是此种风俗被川人保留了下来。”

郑云鸣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这时候才坐实下来,这件事情不过是笑谈,但有些事情不得不问:“先生是四川本地人,你跟本将交个实底,川峡四路境内,何地适合招募士兵?”

阳枋说道:“要是学生自己来说,四川境内的年轻人,没有不适合从军的。川西成都府附近的娃子,本地人评价心多机巧,生性懦弱,其实只是片面之词而已。成都附近的农民非常聪明,学习东西快的很,他们所以不愿意打仗,只不过是因为爱惜财产不愿意拼命罢了,如今流落在这里,财产大部分都损失的差不多了,如果编籍为兵,他们一定为了犒赏奋勇作战,学习武艺也会相当积极。至于川东夔州路的男子,原本就是巴人后裔,彪悍好斗,地方上解决争端,经常以整村整里的乡民械斗解决,加上巴地多山,人民贫困,更是激发了好勇斗狠之气。至于川南之地,地近蛮方,那里武禁几乎废弛,人人携刀带剑,又多喜用弩,这都是受了蛮人习俗的影响,此间人又极为擅长爬山,一日夜里可以在山区行军八十里,绰号飞过山,此等边地子弟,真乃招募从军不二之良才也,可惜的是,边民素来不喜与汉人多打交道,只有他们本地苗僚酋长前去招募,或能招募到足够数量的人马。”

阳枋所说,毕竟是口头描述,郑云鸣要招募兵卒,原先打的主意是不分地界,一律招募。但他很快发xiàn

了四川招兵和京湖招兵的不同之处,他在京湖招募兵丁,最开始的时候是招募矿徒为兵,后来吸收了一些北地将士,这两种人虽然也有宗族牵连,但毕竟都算是流动人口,对于军中亲族关系,已经算是大宋国土中相当开放的人群了。在四川重新招募新军却全然不同,就算是流落到重庆的难民,因为组织迁移得当的关系,大部分都保持了宗族的完整结构,即便是参军,也是父子兄弟叔侄一起前来应募。本地人民更加不必说,都是族长派人带领着整个宗族的前来参军。

郑云鸣深知此等招兵的最大弊病所在,就是在军中构筑起庞大而复杂的人际网络,这种人际网络的存zài

会附着起看起来不起眼却相当顽固的利益集团,最终形成在暗中维护自身而抵抗长官意志的力量。这一点在郑云鸣军中虽然还不够明显,但在别人的军队中郑云鸣却看到了很多,比如一支军队中的两个宗族,如果国家需yào

裁汰一部分老弱,则掌握实权的占据优势的宗族,不但不会按照规矩裁汰没有战斗力的部分,反而会优先裁撤另一派的骨干战斗成员,而竭力维护自己的所有成员,这样裁汰下来,军队的战斗力不但没有增强反而继xù

削弱了。

一般军队应对这种宗族势力的办法是顺其道而行,一般将一族派出的领导者选为将弁,或者更加直接的方式是,放手让将弁组织自己的亲党宗族编成部属,这样军队上下一心,能够以宗法血缘关系进行约束,能够保证较强的战斗力。但郑云鸣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大帅亲自参加招募,将基层的队官和队官抓在手里,然后利用队官和队将去控zhì

士兵,所以他一定要来参加这一场招募的仪式。

宽大的演武场上军官和军将正在严格的考校着新兵们的武艺,西川儒风大盛,却鲜少习武之风,所以射靶多脱靶,连用以考核气力的石头也举不起来,郑云鸣沮丧的用手摸着额头: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怎样训liàn

才能让他们变成合格的战士呢?

所能依赖的唯有时间和坚持不懈的努力了,只要一点一滴的积累,一年就如白驹过隙,而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一名探马赤军小心翼翼的控zhì

着身下的坐骑,谨慎的朝着石桥接近,他必须躲避桥头宋军瞭望塔的视线,若不是这十年以来宋人在襄阳周围数百里广泛种植树木用以形成阻挡蒙古骑兵突击的屏障,或者宋军的瞭望哨没那么容易发xiàn

他。

现在已经是宝兴六年八月,也就是耶稣历一二五六年八月。距离蒙古人第一次侵入京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两个国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蒙古人方面来讲,在窝阔台汗病死之后,经过短暂的乃马真皇后主政时期,又经过贵由汗一段时期的混乱统治,大权终于重新落入了拖雷系王子们的手中。这位新登基的蒙哥大汗,一上任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态度。

首先,他下令废除贵由大汗之前下达的禁止书生担任断事官的禁令,一口气在燕京十路提拔了六名汉族出身的书生的断事官。这被视为是新任的大汗的一个积极信号,将会在年轻的蒙古帝国中掀起一阵清新的风暴。

虽然世人都清楚以蒙哥和忽必烈为代表的革新派,与贵由汗所依仗的蒙古旧贵族势力存zài

激烈的冲突。这当中又以忽必烈最为激进,他多次对贵由汗提出,要效法南朝,开学院,兴技术教育,改革选人制度,推广新技术革新,开办手工工场,发展贸易。一面培育国力,一面改革军队,如今的蒙古经过数十年的浴血拼杀,已经拥有了西到大食国,东到大海的广阔疆域,是时候安心下来发展国力了。尽管南面的宋朝这十年以来也积极开拓,但也不过在南洋建立了一些据点而已,在蒙古的贵族们看来,这些只有数百上千人的据点,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算蒙古驻守兵力最薄弱的领土,至少也有一个敏罕那颜的兵力,类似于思南思人这种在南边海上只有几百人的据点,能有什么作用?

忽必烈却早已经通过种种线报查知了南朝在南洋贸易网的可怕之处。不说别的,就说驻军仅仅三百二十人的昆仑岛榷场,每年输入南朝的货物总额就超过千万贯,而从这里输出的货物总额甚至还超过这个数目。南朝每年依靠进出口商税和国家的贸易船队进行的贸易,其获利就足以支撑起两三个路的军队供给。要害的地方还不止于此,大宋输出的物资多为茶叶、陶瓷、玻璃、手工工业品、锦缎或者枪炮盔甲之类,物品体积小而附加值极高,而宋朝输入的都是大宗商品,比如从丰南群岛买入的精铜,从占城国输入的稻米,从南越国输入的生铁,从三佛齐输入的金银等等,不一而足,这十年以来,宋朝的奢侈品进口的数量只是稳步提升,但进口的大宗物资的数量却是飞速增长。这些国外的物资极大的加强了宋朝的国力,忽必烈相信,这也是屡次南征不得力的原因之一。郝经的探子们发回来的情报说,南朝正在和印度地方的王公商议,要在沿岸地区建设火药工场,利用印度丰富的硝石资源,预计每年可以生产火药十万斤,如果是这样,攻略宋朝的计划,几乎就要化为泡影了。

而且,宋朝建造的这些巨大的船只对蒙古的威胁还远不止于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它们正在悄无声息的侵蚀着蒙古帝国的根基,自从宋朝使者抵达锡兰国,以丰厚的贿赂让锡兰国王臣服于宋朝之后,马上在亭可马里城开设贸易站和榷场,每年都派遣大船数十艘前往大食国和远西莫三比给等国家进行贸易,思南思人和大食国的直接联系,引发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大食商人利用思南思船只身躯庞大、装载极多的优势,摒弃了从波斯穿越花剌子模进入中原的陆上贸易路线,而转取道亭可马里,越三佛齐到达广州的海上贸易路线,安全性和装载性都大幅提升的思南思舰船,已经抵消了远涉重洋造成的经营风险。取而代之的,是海上贸易对于陆上贸易的全面优势,无论从一次的货运量、从安全性还是从经济性的角度看,海上贸易线都是商人们的首选。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3)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蒙古人对领地内的税赋征收,十年之后依旧没有什么长进,他们主要的经济支柱是国家组织的贸易商队和征收过境货物税,宋朝在海上每强dà

一分,就等于从蒙古国的血管中抽出一分血液,再放任不管下去,蒙古帝国的威信和统治,很快就将无法维持。

对于这样的局面,忽必烈有极为清楚的认识,对于蒙古人来说,这是自铁木真氏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要解决这个危机唯一的办法,是放qì

祖宗沿袭的象征性贡赋,转而推行汉地的按照一户一帐征收税赋的制度,蒙古国的疆域是南朝的十倍,人口也远超南朝,一旦确立起按户籍缴税的制度,蒙古人的实力马上可以增长数倍,然后从汉地和西域征发五十万大军,何愁南朝不能平定。一旦南朝平定,蒙古帝国将拥有永不枯竭的税赋来源,足以支撑帝国的伟业到千秋万世。

但改革却举步维艰,蒙古贵族们认识不到汉地的税赋制度给帝国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们只看到了部属的牧民们的怨声载道,而且一旦赋税制度确立,他们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从部民手中征收物产供自己使用,或者私自建立关卡收费了。而贵由汗对于建立成熟的税赋制度的问题也漠不关心,和先代的大汗们一样,他全神贯注的,只有军事技术的改进。

就以这个孤身冒进到宋蒙对峙前线的探马赤军为例子,可以看得出这十年对蒙古大军并不是碌碌无为的十年,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套用牛皮扎起十多层的牛皮扎甲了,而是在棉袍上缀上铁片的轻型镶钉战甲,这是为了应对宋朝方面越来越强dà

的火绳枪火力。在马匹方面,占据了波斯高原的蒙古人从大食国购买了足够多的大食战马供应给探马赤军,这些战马的素质可称天下无双,远非依靠缴获和走私获得蒙古马的南朝骑兵可以比拟。在武器方面,经过十年的艰难努力,蒙古人也能够建立起强dà

的火器部队,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就携带有两支短枪,其射程和火力完全不输给南朝的同类型短枪,可恨的只是装备数量太少而已。

忽必烈希望通过在经济方面的努力,能够以这样的先进武器更多的武装蒙古军队,至少使得他们在装备上面对宋朝军队时不至于吃亏。但贵由汗不是这么想的,很遗憾,他的兄长蒙哥也不是这么考lǜ

的。

这名探马赤就是从蒙哥的怯薛卫队中派出来的,他不远千里从河南直奔前线,为的是一个足以消灭宋朝的巨大计划。

在密集枣树林中,远方的瞭望哨几乎看不清林木中的人影,对方选在这个地方接头,确实是事前经过了周密的准bèi



时已近黄昏,一个黑影慢慢的从昏暗的天色中走了出来。

那探马赤军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谨慎的回答道:“只是一匹逃脱了猎人的胡狼而已。”

探马赤军点了点头,问道:“吕将军考lǜ

的如何?”

那人放低了声音说道:“吕将军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碍事的只有曹世雄一人而已。不过请放心,这人绝对活不到十天以后。”

探马赤郑重的说道:“大汗已经从和林赶到了太原,诸王都带领各自的兵马前来会合,转等吕将军的好消息。一旦吕将军发动,先锋军团三日之内就能抵达襄阳,大军十五日之内就会到达。”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想到六合混一的大业,竟然会以今日两个人的一言半语而决定。”

那黑影冷冷的说道:“距离六合混一还早得很,大汗能够得到襄阳,终究还是要提防郑云鸣。”

那探马赤军说道:“郑云鸣已经引退一年多了,南朝皇帝对他也颇有戒心,难道还能有什么问题么?”

那黑影微微摇头:“但他始终是郑云鸣。”说罢也不等那探马赤回话,慢慢的退回到阴影中。

那探马赤军原本还想争辩一两句,但是一想起郑云鸣三个字来,心底登时涌起一阵浓浓的寒意。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只因为他是郑云鸣。

他返身上马,慢慢的朝着北方退了回去。

宝兴六年九月十六日清晨,一名干办使臣慌慌张张的闯入了政事堂。参知政事左丞相吴潜看着他惊慌的模样,缓缓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十年的官场历练,已经让那个风趣幽默的胖书生变成了成熟稳重的柱国之臣。但今日的事情,就连他也难以平静的应对。

“前方急报,荆州都统吕文焕、鄂州都统高达据住襄阳府反叛朝廷,已经投靠了蒙古国!”

使臣的高亢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惊惶,这些年来,大宋以寿春、襄阳、重庆为支点,搭建出一条坚不可摧的万里防线。换而言之,这三座城池的得失,直接决定着前方防线的稳固程度。而这中间又以襄阳最为重yào

。郑云鸣前后在京湖主政七年,这七年时间,大概是京湖历史上变化最为剧烈的七年。这些年里,京湖开矿藏,编民户,开工场,练精兵,俨然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宋开化和进取的核心地区。夺取了襄阳,就等于打开了摧毁京湖的门户,而摧毁京湖,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摧毁大宋本身。

正在开化改新的门槛上的大宋,绝对承shòu不起襄阳沦陷的损失。

也无怪乎吴潜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如何可能?”

这当然是可能的,这也是那位蛰居义乌县的前参知政事反复强调过的,现居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他在京湖地方强行推行的打算法,必然会引发地方武将的反弹。但令郑云鸣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起来造反的既不是被远谪静江府的魏胜,也不是目前仍在云南和蒙古人拉锯的焦进,甚至也不是因为打算法而被贾似道参奏的利州都统刘整,或者被罚闭门思过的镇江都统韩锋,起而反叛的贾似道的,竟然是贾似道自己带出来的淮东系精锐,并且直接将襄阳城送给了蒙古人,襄阳七万训liàn

有素的精兵,数百门各式火炮,将成为蒙古人南下进攻的先锋,那对于整个大宋来说将会是灾难性的。

“事情查实没有!”吴潜问了这句话,马上就后悔起来,这么大的事情,前方守臣是不敢也不可能拿来当做儿戏匆忙上报的。吴潜甚至能想象出素来精明强干著称的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应该是已经穷尽了各种办法,实在无法挽回局面之后,才被迫差遣前来报gào

朝廷的。

他顿了顿,转头对坐在一边的户部尚书马光祖说道:“把那人叫回来吧。这回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马光祖阴翳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的模样:“无故谪居期间,只怕郑公不肯轻易复起。”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吴潜狠狠的在桌案上拍了一掌:“国家都不知dào

保不保得住,还在拘泥什么个人恩怨!”

其实严格来说,郑云鸣在谪居的时候并没有显得有什么抱怨。义乌县的百姓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位全身麻衣轻服的男子夹着鱼竿到城外的小溪中去垂钓,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那很好kàn

的小娘子总是定期给他送饭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乐意的地方。

郑云鸣的轻松,来自于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的精妙之处。他的谪居江浙,不但没有成为政治道路上的挫折,反而成为一项成功的加分项目。贾似道在淮东推进激进经济改革政策,引起淮东大规模的手工工人闹事,激发民变,要不是山东也出现大规模的农民骚乱,淮东几乎不保,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上下岂有不知dào

真的罪魁是谁的道理。之所以归罪在刚刚主政不久的郑云鸣身上,一则是贾似道确实抓住了郑云鸣在朝堂立足未稳,四明人威势犹存的这个微妙节点,第二则是因为皇帝已经重新校正了自己的政治布局,如今四明人的势力已经被以郑云鸣为首的新党打压的不能在政事堂里占据主流声音了,他们自然冀望于与皇权结盟,借助皇帝的手来对强势的新党进行反击,至于皇帝本人,也逐渐对新党由支持转变为怀疑,而这一次的贬谪郑云鸣,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政治信号。

而郑云鸣主动承担起此次民变的政治责任,则是一招再妙也没有的好棋,比起他的父亲郑清之在入洛之败之后拼命的留恋权柄,郑云鸣则在这一次责任本不在自己的情况之下选择全面接受朝廷的处分,而没有任何抱怨。这样一来,临安上下的舆论对郑云鸣是一边倒的同情,甚至有太学生激动的到宫门口大吼:“贾相公是蒙古人的细作!”

这话说得很重,当然秦桧秦相公陷害岳飞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人敢在夜里在皇宫门前的巷子上贴小抄说秦相公是细作,没有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阙下大放厥词的,皇帝震怒,将这名书生远窜三千里,以示惩戒。至于为什么没有跟高宗一样动用极刑,那是因为皇帝对郑云鸣的处理纯粹是出于一时头脑发热。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比起当年的岳武穆来说,强dà

的太多了。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4)

这十年官场,郑云鸣从四川到两湖,还短暂在福建任职过一段时间,每到一处地方,就广泛的开展军事和社会改革,以极快的速度变革当地的政治体制和社会生态,这种猝然变化的一个副产物就是旧的官僚常常不能适应这些新变化,朝廷唯一能够用来配合郑云鸣节奏的,是一些郑云鸣亲自训liàn

起来的官僚,如四川制置使王登,云南经略使杨掞,京湖制置副使兼知鄂州白翊杰,都曾经是郑云鸣身边最亲密的好友,就连福建安抚使杜庶也是郑云鸣一党同声的伙伴。郑氏的羽翼之丰满,几乎是历任权相经营十数年所不能及的事情,而进入政事堂的官员们也大有和郑云鸣关系密切之人,如今的户部尚书马光祖多年担任郑云鸣幕僚,左丞相吴潜也与郑云鸣共事多年,交情极深。就在这种政治局面之下,宝兴皇帝仍然不改十年之前的性格,冲动的下达了贬谪郑云鸣的命令。

这个时候被贬为浙江东路安抚使,外放浦江县的郑云鸣,正像是那条卧于浅滩的蛟龙,等待着一个翻身登天的机会。但翻身登天的机会还没有等来,先等到了凶险万分的刺杀。

当朝廷派来宣bù

圣旨的特使内廷侍讲高斯得赶到郑云鸣往日垂钓的小溪边时,发xiàn

的是许多神色紧张的士兵跟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看面目依稀是蕃人模样,高斯得不由得惊呼道:“郑公可曾有事?”

一名负责看守尸体的军士朝着上游的方向一指:“相公现在权且在土地庙安歇。”

高斯得松了一口气,打马奔向土地庙而来。土地庙前果然立了帐幕,有数十名亲兵环而守之,高斯得翻身下马,闯入帐中,看见郑云鸣正在和一名县官模样的人随意谈着话。

十年之后的郑云鸣已经变得成熟稳重,再也不似青涩的模样,他看见高斯得闯了进来,微笑着招呼道:“来的好巧,我正在跟胡知县谈起那刺客的来历。”

高斯得问道:“刺客的来历相公都清楚了?”

郑云鸣点了点头,说道:“在玉龙赤杰以西,渴石城以南的山地,活跃着一批极端笃信回教的暗杀团体,因为其由大教长伊斯玛仪创立,故而名唤作伊斯玛仪派,此等暗杀团体在西方活跃数百年,屡有名臣大将,甚至国王君主遭此派毒手,此派又极为擅长暗杀,每每派出刺客一人或数人,号为阿萨辛,伪装成平常商人或乞丐,趁目标人物不备,暴起伤人性命,杀人之后,亦不逃脱,安然往生,以为必上有美女美酒环绕的天堂。我早就听说蒙哥在登基之前就秘密派遣使者以重金厚礼笼络伊斯玛仪教团,延聘杀手对付大宋君臣,所以今早听说一胡商要携带厚礼前来拜见,早就起了防备,如今我贬谪在此,胡人不查朝中变动,一心只巴结在位的人,怎么会专门来见我?多半就是刺客到了,因此与知县在小溪边布设了一个小小陷阱,果然捉到了刺客。只是蒙古人素来以战场上英雄好汉自居,而今居然也乞灵于谋杀,真可谓是黔驴技穷。”

高斯得苦笑着说道:“那蒙哥可不是黔驴技穷,他是精心设局,准bèi

将大宋一举消灭。”说着向郑云鸣通告了襄阳叛变的消息。

若说郑云鸣没有惊讶和震撼不过是后世的溢美之词,只不过多年来养气功夫极好的他已经很少真的将真实的心情表露在外,所以才会用那后世传颂的平静姿态淡淡的问道:“官家是要招我回去应对大局么?”

高斯得略带兴奋的说道:“正是,如今天下虽危,正是相公重振声威的大好时机,官家想要起复相公的心情再无如今日,此正是国士鞠躬尽瘁,以报国家之时。”

郑云鸣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先别急着拯救天下,在和蒙古人生死一搏之前,还需的有几件事情要办。”

他转身对胡知县拱了拱手,说道:“请容郑云鸣暂别数日,等我解决了北方的祸患,再回来和胡公一尽诗画之兴。”说罢,起身大步走出了帐幕。

别看郑云鸣说的这么轻松,整个临安这个时候都乱作了一团,在新闻发达的如今,消息流传的比过去不知dào

快了多少倍,朝廷还没有接到详细的奏报,就已经有民间的报道者传来了前线的消息。听说是因为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在京湖推广自查自纠的打算法,盘点京湖在财政上的疏漏,荆州都统吕文焕、鄂州都统高达、荆鄂副都统曹世雄三人的账面上都出现了巨额亏空。高达和吕文焕二人被贾制置使的威胁吓住了,索性杀了不肯叛变的曹世雄,据住襄阳举旗造反。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据传说,蒙古人在几个月前就得到了襄阳将要兵变的消息,秘密的从整个蒙古帝国中抽调必要的兵力,组成了前所未有的征南大军,准bèi

借着襄阳兵变的机会,一举越过长江,直取临安。

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临安府乱作一团,富商大贾们纷纷包下船只,准bèi

逃往南洋,百姓们则传说纷纷,群起到官府去请愿,要求朝廷派遣大军尽早收复襄阳。

正是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局面中,郑云鸣进入了临安城。临安城的百姓们最是消息灵通,一听到郑云鸣到了,千万人都拥到城门附近去迎接。“郑相公救我!”的呼声,在大街小巷响了起来。这声音在皇帝听起来分外刺耳,也甚为不中郑云鸣的意。但这君臣二人都清楚的知dào

,现在绝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在数百名殿前司马步军的保护下,郑云鸣甚至都来不及进入驿馆休息片刻,直接进入了皇城内,金銮殿上群臣已经会集,皇帝正在焦急的等待着这位十年以来深为信赖的重臣拿出应对前所未有的蒙古攻势的对策。

换上了一身朝服的郑云鸣上殿见礼已毕,皇帝问道:“前方战情紧急,襄阳已经沦于敌手。蒙古大军不日将南下侵犯我国。不知dào

卿家有何良策?”

郑云鸣答道:“陛下授臣以重任,臣自当竭尽心力,保卫国家平安。但良策非是出于闭门造车,只有得到了敌方的详细情报,臣方能做出相应的决策。”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虏众此来兵马究竟几何,卿家可详细奏来。”

关于蒙古人集结的兵力,被远窜浙东的郑云鸣了解的并不比把持枢密院的各位相公少。或许皇帝也知dào

不能将这位民间称之为“官家的水行营”的救火队长挪的太远,毕竟像今日这种情况,需yào

他随时回来担当起救火的责任。故而实则每次情报抵达枢密院的时候,也默认私下里有一份发往了浙东。

“胡人素来动辄以铁骑百万恫吓我国,只是近年来输的多了,这则事情不怎么提起了。”郑云鸣微笑道:“蒙古用兵的第一条就是诈术,这十年征战,哪一次入侵不是打着数十万精兵的旗号?其实多则十万,少则二三万而已。臣推考蒙古能够动员的兵力,其大亲王拔都可以调动精兵十万,但西方方定,断不能抽出主力万里返回征宋,况且拔都借漠北本部精兵起家,如今孤悬远西,怎么可能将自己的主力调回来助蒙哥成就大功?故拔都能派往西海以东的兵马,至多不超过三万人,且精兵有限。亲王旭烈兀,当下进取大食,以火器开路,一路顺遂,现在已经攻破报达,正在朝达马斯谷开进中。旭烈兀所部兵马超过十二万人,虽是大汗嫡系,却在万里之外,对这次南征实则无能为力。不过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诸王大将们对此次南征倒是很感兴趣。”

“察合台国近年来骚乱不断,军中突厥人势力崛起,窝阔台系诸王汗位旁落,现在只对掳掠财物有兴趣。臣估计,这两个世系的亲王们都能派出不下五万精兵参战,其中窝阔台系以趁乱劫掠财物为目标,或者会派遣不少精悍的西域骑兵参战,而自带兵器粮食前来打劫的所以义从军肯定也不会少。察合台系则会采取另一种策略,蒙古本部的精兵他们不会轻易远出,以防本地兵将造反。但河中康里突厥兵马和新附的阿速兵,军心不稳,随时有叛乱之忧,正好可以派到中原去,所谓借刀杀人之策也,南征若是胜利,这些兵将饱掠之后,自然安于富贵,不会造反。若南征失利,这些兵将葬送在南边,则察合台系的领内可以安堵,这就是察合台系诸王的基本战略。但要注意的是察合台系领土人口众多,兵马数量不少,能派出的兵力或许超过七万人,且多为良马产区,战士彪悍勇猛,尤其以阿速人和康里人为最。虽斗志未必坚韧,亦不可等闲视之。”

“蒙古用于南征的最大兵力,一定是从汉地进行抽调,中原之地,人口繁盛,物产充裕,无疑是当下蒙古人控zhì

的土地中独一无二的。臣已经得到消息,蒙古宣差官从夏天开始就开始征调大军,号称在中原十路百姓中五丁抽一,集结的青壮人数超过二十万人。兵员的训liàn

和素质姑且不讨论,这么多的人力可以完成很多必要的工作,比如在对付我军城堡防御时大量需yào

的我土工作业。而且近年以来,忽必烈主掌汉地军民政务,下令各汉人万户加强训liàn

枪炮手的工作,现在汉地诸万户中训liàn

有素的枪炮手数量不少,这些人势必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扮演至关重yào

的角色。”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1)

“作为蒙古人南征的最为骨干的角色,一定是拖雷系王子们所统带的精兵,这些人马有的我们已经非常熟悉,比如常年入侵中原的新任荆湖南北路宣抚使杨惟中,但更多的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蒙哥亲率精锐。其中包括有三位跟随蒙哥西征的亲王和一位驸马,都是智勇双全的名将。根据来自北方的密报,蒙哥军,包括部分忽必烈军,一共超过十万人,这是蒙古帝国中最骨干的战斗兵力,也是蒙古人用以纵横四海的精华所在。唯有彻底消灭这支兵力,才能说得上一劳永逸的解决北方大患。”

“综上所述,蒙古军总数亦在四十万左右,往年蒙古军以十万或者十数万骑兵进行远征之举,已经有过数次,所以组织大规模战争的能力毋庸置疑。近年河南河北麦熟,蒙古人又从我国学会了长途输送粮草的技术,使用石子道路和大车从西域调运了足够的粮食。可以说,蒙古军确实在策划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军团南征,我们面对的对手是从未有过的强dà

。”郑云鸣面不改色的说道:“但在这之前,我们却已经先失去了七万精兵,失去了京湖最大的依靠襄阳城。”

这太半都是朝中群臣皆知的事实,在新闻消息发达的如今,完全摸不清蒙古人实力只有寻章摘句不问世事的老夫子了,稍有见识的读书人断然不可能对蒙古人的真实实力全无了解。若是全面动员,除去汉地能够动员的兵力,当在二十万上下,这是一支全军都配备马匹的马上军团,在世界上大概没有那支武装能够和这么强dà

的军团相抗衡,何况加上二十万汉地壮军。更加何况,战争未启,宋朝就已经失去了往年依赖以作为抵抗基地的襄阳城和京湖的大半守军。

郑云鸣需yào

多少手段来逆转这天地悬殊的局面,没人看的明白,就连高坐在宝殿上的皇帝也看不明白。所以他才用少见的饱含忧虑的口气问道:“卿以为,以国家当下兵微将寡的局面,应该如何部署?朕已经诏令卿家为京湖制置大使节制前线诸路军马,卿家不必有顾虑,详细对朕奏来。”

郑云鸣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的笏板,尽量让一字一句让殿上的群臣都听得清楚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战,对众人再也不必有任何隐瞒。

“我方的总战略,是在其余战线上节约一切不必要的兵力,集结一支大军用于在京湖腹地截击敌人。”他朗声说道:“当下杨掞率领五万人马在云南和蒙古人陷入了丛林作战。已经占据优势的杨掞手下已经聚集了大理的旧部和白蛮乌蛮部兵十余万,此处不说稳操胜券,也已经是战局稳定。且蒙古人已经是瓮中之鳖,臣接到陛下圣旨之后,已经火速写信去通知杨掞,要他从本部兵马中抽调三万人,从静江府北上,到岳阳附近聚齐,听候调遣。”

“臣又查四川前方,蒙古人攻势稀少,我军也没有做好继xù

前进的准bèi

,如今川西地区累战荒废,大军想要逐步收复失地,又被蒙古人的城池困住了脚步。如今川中实有兵员七万余人,除了前方戍守山城和负责战略反攻的部队之外,另外抽调三万人沿江东下,先驻扎江陵,对蒙古军形成掎角之势。使其不便长驱直入夺取京湖腹地。这是第二个应对。”

“臣所建湘军三十六营,虽然资历尚欠缺,但湖湘子弟骁勇好战,自成军以来屡建奇功,但自贾似道主政京湖之后,湘军远戍广南西路,名曰防备蒙古人斡腹,但如今杨掞率京湖军深入云南,和蒙古人周旋,蒙古人已经没有从广西袭击京湖侧背的可能,则可以将广南西路的湘军集中起来,约二万余人,先取道静江府,然后进入湖南境内,接应主力的到来。”

皇帝听得正在兴头上,脱口问了一句:“主力?什么主力?”

这句话当真是问到了关键之处,从各地抽调兵马,总归是零零碎碎,不能整合为一支纯正的建制武装,而历代战争的教xùn

则是有一支人数较少但建制齐全的武装作为主心骨,胜过临时抽调的人数众多的各地联军。

郑云鸣抬起头来,有些犯忌讳的盯着皇帝的脸,朗声喝道:“我将亲率殿前司新军七万人,前往京湖击破虏众,使得江山安泰,陛下高枕无忧!”

的确,若是说大宋还有一支能够抽调的战略机动部队的话,也只有郑云鸣上任以来建立的这支武装了。殿前司原有兵马五万余人,其装备和训liàn

原本都应该是宋军中之翘楚。但宋蒙战争持续十余年来,各地守军面对蒙古军入侵的巨大压力,无论是装备还是供给在顺序上都比所谓禁卫军来的优先许多,到了最近,甚至连广西这些遭受到蒙古人威胁的地区都得到了湘军这样装备了先进火器的精锐军队的支援。而殿前司所部大部分还是依靠长枪短刀。

这时候的大宋,隐隐然已经有了强枝弱干的危险,地方藩镇的兵力和素质,一家一家都强过了所谓中央军部队。也难怪郑云鸣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任务,皇帝就急不可耐的要借助他娴熟的建军经验,要他指导建立一支新的殿前司部队。但皇帝的用词异常巧妙,郑相公只负有指导监督的职权,实则当中筹划,无一不是郑云鸣竭心尽lì

,而部队的指挥大权,则牢牢抓在皇帝手中。

郑云鸣并非不知dào

皇帝企图利用这支新军戒备地方藩镇化的企图,但对于皇帝来说,一定会倾尽全力来铸造一支能攻善守的新式军队,而且皇帝给他改革军制的权限很大,使得他能够放手将这些年来积累的一些军事上的理念和构想付诸实施。这也就构成了当前这支殿前司新军的雏形。

殿前司新军不过是百姓们的俗称,这支军队正式的番号叫做殿前司神武新军,分为神武前军,神武中军,神武后军,神武左副军,神武右副军,靖海军(水军)六个大军,每军设置都统制一名。虽然皇帝大力裁减宫廷开支,将全部的财政资源利用建立起了这支步兵六万三千人,骑兵一万二千人的大军。但如何将他们训liàn

成一支真zhèng

的军队,当中的辛劳只有郑云鸣知dào

,即便是在贬谪期间,每日送到郑云鸣书房中的各种书信和汇报依然堆积如山。

但随即就有人表示反对,出班奏道:“如今殿前司旧部多方裁撤,只余两万余人,若是郑制置带走了新军,倘若京师有变,如之奈何?”

郑云鸣慨然说道:“这是立决生死的时刻,蒙哥汗举全国之众而来,如果我们不全力应对,立即就有山河倾覆的危险。殿前司旧军虽然所余不多,但裁汰训liàn

之后,全都是能战之兵,寻常变乱,绝难仓促发动,至于海道攻略,我军现在完全掌握了东海的海上要冲,一直将敌人压制在胶东沿岸,也可保万安。征战之道,在于把握对手进攻的重点。蒙古人往年也曾经使用声东击西的战略,但这回却不会,无论他们进攻淮南还是四川,这里的地形和城池都足以遏制敌军的进攻,唯有襄阳到鄂州一线,襄阳既然已经沦入敌手,则蒙古大军必然顺汉江而下,直捣鄂州,然后袭取江南,这是战略上的大势,任何兵法家所不能抗拒的选择。而臣,将督率众军,会聚京湖,用全力阻止蒙哥的企图。”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他并不怀疑郑云鸣决死一战的决心,他担心的只是两件事,万一郑云鸣打败了,以及万一郑云鸣打胜了。

皇帝的心思郑云鸣如何能不明白,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位多年服侍的君主,心中感慨万千,成为一个成功的君主是艰难的,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扮演一个成功君主的角色,更是一种折磨。

“这一仗关乎国家存亡,有些话臣如果现在不说,将来未必有机会再说。”郑云鸣平静的说道:“陛下所担忧者两件事,一则蒙古兵精且多,虑臣不能抵挡,二则万一臣能驱逐敌军,虑臣之势大不可遏制。”

他一语既出,金銮殿上无不惊骇,若非是这个危急时刻,若不是说话的人是郑云鸣,则言者难免有指斥乘舆之嫌。

郑云鸣却并不理会满堂群臣的惊愕,径直说道:“蒙古人带甲虽众,但以臣之见,汉地八个万户这些年一直跟咱们纠缠,损失很大,为了追求数量,势必不惜以兵员素质为代价,大量吸收毫无战斗经验的平民为兵,其实这种兵马数量再多也是一无是处,当年金废帝强征百姓入伍,得壮军六十万以为江南必得,结果连长江都过不去,可见临时募集的军马想成为合格的战力必须经过严格训liàn

和积累经验,像这样临时强征农民凑成大军,是为蒙古人的第一个失误之处。”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2)

“蒙哥本部兵马虽精锐,大部分都没有参加过南征,他们中的许多部队都是最近才从西域返回中原的,对于江南水网地方作战不如那些一直和咱们交战的汉人万户熟悉,加上他们在西征时所向无dí

,兵将都滋长了骄傲的情绪,臣甚至听说,都元帅纽磷对蒙哥汗说道,只要四十万铁骑一起奔驰起来,光是马蹄击打大地的声响就足以让臣心胆俱裂而死,为大将者骄狂如此,可以想见全军心浮气躁,急着想要轻松的将我军打败。这样的骄兵悍将,虽然号称常胜之师,也必然会败在骄兵二字上。”

“至于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兵马,本来就是前来趁火打劫的鼠辈,若我军败,他们便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若我军胜,他们肯定是第一个逃出战场的,这等兵将,不足道也。”

郑云鸣昂然说道:“蒙古拓地万里,其兵威之盛,天下自古未有也,光凭这一次决战,绝不可能动摇蒙古的国力,然则只要蒙古人国力至强,大宋迟早有累卵之忧,所以若是这次会战取胜之后,臣将隐退,陛下须责一名大将,督率全军,趁势北上,恢复祖宗基业,最少要占据中原之地,使得蒙古人退回大漠西域,此乃国家稳固的根本之道。望陛下善察之。”

皇帝罕有的摆了摆手:“卿说哪里话,朕虽生长于深宫,亦颇明兵法之道,待卿击败虏酋主力之后,便自行统率前方将士,誓师北伐,朕在后方断无遥制之理,卿若胜,朕以兵马粮草给继以卿,断然北上,成入洛大业,卿若小有蹉跌,朕自将御前兵马前来与卿会合,与胡人决一死战便是。”

皇帝站起身来,威武振奋的模样,似乎是太祖附身一般,高声喝道:“国家积辱三百年,未有如今日之振奋局面,大宋前途可期,决不能断送于胡人之手!朕意已决,天下唯有我皇宋,才能遏制蒙古日益增长之凶焰,御前司神武新军,即刻交由京湖制置大使郑云鸣指挥,马上开拔前线,与胡虏大军,一决雌雄!”

金銮殿上当即一片高呼之声:“臣等当以身家性命,和胡虏一决雌雄!”

话虽如此,真zhèng

上前线去搏命的相公,毕竟只有郑云鸣一人而已。当夜,政事堂灯火通明,军情紧急,朝廷通宵达旦的部署出兵逐项事宜。

吴潜的意思,是等待四川、云南和广西的各军先抵达前线之后,郑云鸣再率军出发,作为政事堂的正印主脑,他对殿前司新军的战斗力一直信心不足。郑云鸣却急着要马上准bèi

开赴京湖,他对吴潜讲说了自己的道理:“蒙古人最擅长之道,就是各个击破,昔年金国动辄以数万精兵往救被围坚城,结果被蒙古军分头歼灭,百万大军灰飞烟灭,而州郡无一保得住。其根本原因就是蒙古军马力壮盛,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分别对付几个方向上的敌人。今番我军救援京湖,原本就在兵力上处于劣势,所以不能再犯分兵的错误,今我先带大军去,在鄂州和武昌站住脚跟,掩护诸军依次到来,共同对敌军发动反击,方为上策,若是等各地援军两三万的赶过去,不过为蒙古人俎上肉而已。”

吴潜眨了眨眼睛,转头朝四周望了望,这时候月朗星稀,政事堂的内外没有闲杂人出没,正是说话的良机。他低声问道:“叔谋,此间无人,你不妨交个实底,此番征讨胡人,能有几成把握?”

郑云鸣微笑着反问了一句:“依你看,能有几成把握?”

吴潜看了马光祖一眼,马光祖也将眼睛望着郑云鸣,国家存亡就在这一场史诗式的大战中决定,郑云鸣究竟有多少把握,这些位于宋朝权力核心的人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郑云鸣看着两个人紧张的样子,依旧微笑着对二人说道:“二位在问我之前,不如先回答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蒙哥方登大宝,政权尚未稳固,就急着发动征南之战?”

吴潜下意识的答道:“这还需yào

问吗?胡人不识礼仪教化,唯凭武力,去年漠北大雪,死了不少牲畜,各部困顿,都急着要跟随大汗征战以获取财物和粮食。蒙哥不是愿意刚上位就发动战争,是不得不然尔。”

郑云鸣点了点头,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不得不发动征战的因素。蒙哥面临的不仅仅是部落的压力而已,他还面临着来自忽必烈的威胁。”

马光祖大惑不解,起而问道:“忽必烈在蒙古的大库里台上是其长兄蒙哥最大的支柱,蒙哥因此而战胜窝阔台系登上大宝,为何说他反而是蒙哥的威胁?”

“华父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来问你,若是一个中原皇帝,御弟讨平青唐吐蕃之乱,然后率领大军翻越雪山沼泽,攻取大理国全境,平定南荒以还,立下如此大功,这位皇帝会不感到威胁么?更不用说忽必烈借助斡腹大理的机会,将蒙古军在中原的精兵悍卒尽数掌握在手中,蒙哥安得不起疑心。今日忽必烈以战功和兵权扶蒙哥上台,异日他不会以这两样东西取而代之么?”

“因此蒙哥汗的南征,一则是急于建立比忽必烈更大的功勋以树立自己在汉地的威望,二则,更大的图谋是通过征南作战,重新划分军队的统帅权,将忽必烈边缘化,将大部分精兵猛将掌握在自己手中,君不见忽必烈带去云南的老部下几乎都没有参加此次南征之役,忽必烈本人则被任命为西路军指挥官,可是只交给他二万人马,连汪德臣原本屯驻在利州的一万人,也被抽调了五千人用于进攻京湖。蒙哥还特别下令,忽必烈经略西部只是负责监督各部而已,自己不必亲自进入四川,只需驻扎汉中,听候前方奏报即可。这是明明白白的对天下人昭示,忽必烈已经从帝国的中坚统帅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

“战未启而内讧起,才是蒙古人最大的失策。”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手足兄弟猜忌若此,我郑云鸣绝对不会输给这种对手。”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我国是礼仪之邦,不能学胡虏来去剽掠,连必要的礼貌都没有。我准bèi

派出专门使者,前往太原去和蒙哥进行和平交涉,所谓先礼后兵,这样的礼数,一定不能缺乏了。”

吴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也不会认为在十年里和蒙古人斗智斗力从未落于下风的郑云鸣会说出这样迂腐的言论,但随即醒悟,说道:“此弦高犒师之计。”

郑云鸣点了点头,说道:“此事非得要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去办不可”

马光祖在一旁笑道:“除了高斯得难道还有第二人选么?”

郑云鸣一拍桌案:“就是高斯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军情紧急,不容片刻犹豫,让他准bèi

一下,马上动身前往北方。”

大宋的变革之风,在交通条件上就能看得到,当年彭大雅出使蒙古,前后足足拖了数月之久,这中间固然有关山阻隔的缘故,也有兵火未息的因素,但宋朝当时官僚体系的运作效率之低下也足见一斑。这一次从政事堂发出公文,到准bèi

好礼品,到高斯得启程奔赴北边前后不过准bèi

了三天,而高斯得带着随从连日赶路。途中见驿站换马,一路不停的赶往北方,抵达襄阳城下的时候,也不过只用了十天时间。

吕文焕和高达自从据住城池作乱以来,一直惊惶不安,尤其是吕文焕,他平时贪图小利,和北方原本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没想到被蒙古人借助这个由头,在贾似道身边活动,让贾似道对吕文焕起了疑心,就算吕文德作为他的兄长是贾似道身边的二把手,仍然阻止不住贾相公对吕文焕起了杀心。

和已经成功的将家人送往北方的高达不同,吕文焕本身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吕文德三番两次的写来书信。用极为严厉的口吻痛骂他背弃祖宗,辜负皇恩,并且要他限时反正,重归大宋阵营。但吕文焕懂得大宋自开战以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作风,对于背叛投敌者断无宽容之意,既然已经公然反叛,绝无后退之理。

但他对于高斯得还是显得非常客气,一方面是宗族都在南方为兵将,他没有必要现在就撕破脸面。另一方面,他也真的害pà

贾似道这个时候聚集京湖其余部队对襄阳发起反攻。

自从兵变之后,将士们极为愤nù

,真zhèng

效忠高达和吕文焕的亦不过一万数千人而已,其余兵马自叛变之后数日内就纷纷逃散,当然,他们也不敢擅自回到刻薄寡恩的贾制置使麾下。但襄阳的防御其实这时候是分外虚弱的,若不是蒙哥早有准bèi

,在兵变之后第十天马上就派遣了五千蒙古骑兵冲入襄阳弹压全城,只怕全城百姓的愤nù

都能将吕文焕赶出城去。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3)

这个时候的吕文焕只能战战兢兢的接待高斯得一行,并且反复强调如何被贾似道逼迫,自己被逼无奈才选择了投靠蒙古,大讲了一番楚才晋用的道理,然后及早把高斯得送到北方去。

令高斯得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在太原遇到蒙古帝国的大汗,而是在汴梁城下遇到了蒙哥,以及蒙哥的大军。

高斯得也曾经在京湖供职数年,论见识寻常的大军是吓唬不住他的,但这一次他所见到的却的的确确是一支大军。准确的说,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支大军的全貌。

当高斯得一行在蒙古军的护送下抵达距离汴梁城还有数十里的朱仙镇的时候,就已经发xiàn

在更往北的地方,是一座接着一座的白色帐幕,帐幕连绵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人马夹杂在这大片的帐幕海中,高斯得的耳中充斥着各色各样的语言和方言,有中原汉话,有女真话,有契丹话,有分不清音节的党项话,自然还有蒙古话,以及一些分辨不出什么地方的方言,人流如织,中间既有秃顶辫发的胡人,也有挽起发髻的汉人,还有许多深目高鼻的人士,一看就知dào

是自西域而来的蕃部武士,个个盔明甲亮,手中提着,身上背着的是锃亮的兵器。

高斯得沿大路向北,这连绵的帐幕竟然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一直蔓延到了汴梁城下,昔日宋朝威武壮盛的都城,这个时候几乎被白色的帐幕大海所淹没,成为人马和帐幕中的一座灰暗的孤岛。在汴梁南面一里有余的一块空地上,高搭起了一座宏伟的穹庐,高斯得并不是没有见到过蒙古亲贵们所居住的穹庐,但这座穹庐的规模比之他见过的忽必烈所拥有的穹庐,其体量更要超过数倍,华丽程度也超出甚多。这毕竟是这个世上最强帝国的君主的行帐,理应有此气派。在宫帐之外伫立着一柄九麾大蠹,这是故铁木真氏自起兵以来所用以指挥大军行动的标志物,自从这柄大蠹在鄂嫩河源头竖起以来,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论多么强dà

的对手,也在这柄大蠹麾下的精兵猛将的撕咬下轰然倒地,无论多么繁华的尘世,也在这柄大蠹的主人的一声令下化为青烟。如今这柄大蠹终于再次越过了大漠的边界,这一次它的目标是南方遥远的临安,高斯得不知dào

这一回九麾大蠹的出动又会带来多少鲜血和死亡,他只相信这一回这面旗帜面对的对手,远非那些寻常的所谓强盛大国可以比拟。这一点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怯薛通禀之后,大汗宣召南朝使臣觐见。高斯得昂首阔步迈入穹庐中,帐内的装饰比之外观更加华丽了许多,帐幕的边角上堆砌着无数从各国掳掠到的金银珠宝,美丽的女奴侍者和威武的怯薛甲士站立在四周,蒙哥汗征南所携带的全部高阶武将盔甲俱完,整齐在宝座下分两班站立。宫帐的正中,在三层用黄金装饰的高台上摆放的龙椅显然是新定制的,比起窝阔台大汗那张从金国万安殿上搬来的龙椅更加光彩夺目,除了镶嵌黄金与美玉之外,还嵌入了许多西域来的宝石。坐在御座上的年轻人看起来英武强干,跟沉溺在琼浆中的窝阔台汗比起来大不一样。

蒙哥汗在外征战多年,战无不胜,因此开口说话的时候,自然带有一种统治者和战胜者的威严,他望着阶下的高斯得说道:“汝既然为南国使臣,看见大国的君主,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高斯得朗声说道:“我只听说蒙古的习俗,即便是见到大汗,也只用双臂环抱,俯身便可,为何大汗作为一个骄傲的苍狼子孙,却要来学习汉人的礼法?何况就是汉人也只会跪拜天地父母,以及本国的君主,外国的君主,依例是不需yào

跪拜的。”

两班那颜们看见他对蒙哥出言不逊,当即愤nù

的咆哮指责起来。高斯得神情淡定,只做充耳不闻。

蒙哥冷冷的一摆手,制止住了阶下的喧哗,说道:“我素知南人都巧言善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说罢,你们的汗王和也可总管那颜郑云鸣派你来做什么了?”

高斯得在一路之上都在斟酌面见蒙哥时应该说的话,虽然宋朝正式给予了国书,郑云鸣也曾经嘱咐过面见蒙哥汗之时应该怎么应对,但最后的话还须得高斯得自己来说,他递上国书,说道:“我之所来,为大汗自身之身家性命而来,也是为了南北两国千万百姓性命而来。”

蒙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才突然停住了笑声,喝道:“天上高飞的苍鹰,洞穴里的地鼠没法看清他的身影,山中称王的老虎,草丛里躲藏的野兔不能分辨他的吼声,区区思南思国,想要说动万里大国的君主么?”

高斯得不卑不亢的说道:“苍鹰虽高,也有看不到的地方,猛虎虽勇,也有抓不住猎物的时候,万里大国的君主可以号令亿万人民,却也有看不透利害的时候。请让我为大汗试言之。”

蒙哥不屑的一挥手,喝道:“听听有什么打紧,说罢,说的不中意的时候,小心你的脑袋。”

高斯得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大汗拥精兵百万,富有四海,荣华已极,大汗心中最想的,应该是如何长久的保住这份尊荣和富贵,昔年蒙古军百战百胜,拓地万里,这是因为没有人能挡得住大汗的精锐骑兵,可自从与大宋交战以来,屡不得志,兵马损失很多。当中的原因,想必大汗也有一定的了解,这并不是因为郑云鸣如何擅于用兵,实则是郑云鸣占据了水军、城池和火器三项优势。如今大汗虽然得到了襄阳,但并没有克服长江天险,江陵、鄂州。黄州等地,如今都用加厚的青砖城墙武装了起来,其守备实则不亚于襄阳城,大汗自认蒙古大军火器如何?可否与郑相公手中精锐的青铜将军炮一较高下?襄阳虽然丢失,大宋依然有精兵数十万,火炮上千尊,实力非可小觑,倘若大汗强要进兵,我国上下不得不推郑云鸣为主帅,合全国上下之力誓死与大汗周旋,倘若大汗此次进兵顺遂,也不必说了,一旦战事不利,形成僵持局面,试问大汗可能放心西方的拔都汗,海都汗么,或者又有什么别的潜伏的势力有觊觎大宝的心思,万一汗位被他人夺走,大汗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蒙哥却没有接着笑话这位南朝来的使臣,只是口气严厉的说道:“我听说中原的将军都听一个叫孙武的古代将军说的话,这位将军平生最喜欢的就是使用计谋,挑拨大汗和手下将军们的关系,然后便可以不战而胜,今日你说这么多废话,无非是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反目,让成吉思汗的精兵自相残杀,好保住你思南思国的领土罢了。成吉思汗留下了尊贵的遗言:只要蒙古人的子孙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就能将青天覆盖的土地,都做了蒙古人的牧场,你回去告sù

郑云鸣,若是现在投降,我可以封他为平南大元帅、江南行中书省,不然,叫他自己带兵和我打罢,蒙古的勇士会依照最尊贵的礼仪安葬他的尸体!”

高斯得毕竟年轻,抬起头来不服气的回了一句:“即便大汗的军队如何刚猛威武,毕竟抵敌不过我军火炮的神力,青铜大炮一阵轰鸣,难道大汗还真的以为蒙古人都是钢筋铁骨不成?”

蒙哥听他顶了这句,却并不着恼,长声笑道:“你以为只有思南思人懂火器?随我来!“说罢站起身来,大步走下了宝座,也不理高斯得,径直走出了宫帐,他一动,诸王大将们也赶紧跟随出去,怯薛卫队紧紧的跟在亲贵们身边看护,几个怯薛引着高斯得一同出了宫帐,蒙哥上了马,带着众人走了一里有余。看见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停放着几个庞然大物。

高斯得一眼望去就知dào

这是大炮,其形状规制与南朝的大炮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只是这几门大炮的尺寸大的有点匪夷所思,以高斯得估计,每门大炮的长度约莫在十五六尺左右,直径约在三尺上下,每门炮都是用粗大的铁索悬挂在巨大的木梁上,四周有无数的工匠和炮手正在奔波准bèi

着,一旁巨大的炮弹堆积的像小山一样。

蒙哥得yì

的对高斯得说道:“这种神兵利器,比起你南朝的火炮怎么样?”

高斯得原本也想强硬的反驳几句,可是竟然被这庞大的怪物震惊了,只是简短的回答道:“我国的火炮不如!”

蒙哥看着他那惊呆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对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说道:“将作大匠,你给这南朝使者讲讲这几门神武大炮究竟威武在何处!”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4)

那老者显然是汉人,或许就是当年主持金国火器制造的工匠,后来转而为蒙古人效力,但高斯得万万没有想到蒙古人竟然秘密制造出体量比宋朝火炮大出这么多的超级大炮来,这位工匠的技术,说不定已经超过了宋朝的工匠。

老者的确是对这几门耗费数年之力的心血杰作颇为自豪,朗声说道:“每门神武大炮重达三十三万三千斤,乃是大汗降旨各地州县征集九州之铜混铸而成,光是要运送他,就必须动用四百壮丁,六十头牛,在行进之前,必须以碎石子铺垫道路,然后以圆木支撑,不然大炮就会因为陷入黄土中寸步难行。”

他走到高大的炮弹堆之前,指着花岗岩雕凿成的石弹说道:“每一枚炮弹重一千三百斤,无论是城壁角楼,高楼大宅,中之即为齑粉。射程可达数里,一旦发射,声威自可惊天动地,鬼神惊骇”

蒙哥在马上听得气闷,举起鞭子狠狠的在空中劈了一下,喝道:“啰嗦些什么,赶快给这思南思的使者演放一次,让他实jì

体会一下蒙古大汗的雷霆之威!”

数千怯薛军一齐热烈的应和起来,喊声震天彻地:“请见识蒙古大汗的雷霆之威!”

那将作大匠看大汗着了恼,慌忙吩咐炮手工匠准bèi

装填,高斯得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这门火炮不说威力如何,缺点先暴露了出来,只见装填之前先要在炮口前竖起高大的梁架,在上面挂好神仙葫芦,这种在南朝尚未铺开的新玩意儿北方却已经见到了,然后用数十人一起朱拖曳绳索,吊起炮弹,慢慢的装入炮口中,但在这之前,需yào

蚂蚁搬家似的往里装填数千斤火药,然后用巨大的木杆将其夯实。整个过程之冗长缓慢,几乎让人等得都要睡着了。

等到炮弹好不容易装填完毕,将作大匠推到一旁,等炮手水军都元帅前来问大汗请示之后,蒙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做了个手势。

天地间登时卷起一阵风雷。

在大炮未曾发射之前,高斯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这突然而来的一声从未听闻的巨大轰鸣震得他脑中一片空白,高斯得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在郑云鸣军中怎么会没见过火炮的发射?但平胸而论,即便是郑云鸣军中口径最大的火炮也远远及不上蒙古人神武大炮的风雷之威,那晴天霹雳就像是突然之间用万千重锤砸击着耳膜,不但让耳朵暂时失去了听觉,连心中都一片茫然。

滚滚浓烟中远处的汴梁城墙上腾起一团烟雾,原来为了让南朝使者更直观的体会到神武大炮的恐怖,蒙哥竟然不惜使用汴梁的城墙作为目标来进行演示。

河南大都督范用吉曾经上书强烈反对将汴梁的城墙作为演示对象,这十年来南朝在连结河朔上的努力渐渐收到成效,活跃在河南,甚至汴梁附近的义军其实不在少数,汴梁守军有时候出城不过两三日功夫就会遭到袭击,所以汴梁城墙对于保护城中的蒙古军来说实在是必不可少的条件。蒙哥并非不了解这些汉人军兵有多么依赖城墙,但他却下了如下旨意:

“这番南征,必然可以抵定江南,吞并思南思汗的土地,天下平定,汴梁还需yào

什么城墙!”

范用吉虽然心中嘀咕,往年征南也都信心十足,最终都落得铩羽而归的结局,这一次谁知dào

这位新登基的大汗能不能打得过郑云鸣呢?

但神武大炮一响,就连范用吉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大汗的这番大言了,他分明看到,往年号称坚不可摧的汴梁城墙,曾经将蒙古军阻止在城下整整一年的汴梁城墙,在炮弹的直接命中中被轰出了一个小缺口,即便站在如此之远的地方,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土石在悉悉索索的掉落。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惊人威力!不光是范用吉这么想,只怕在场数千人没有人不会这么想,在这样的神兵利器面前,只怕是郑云鸣也终于要吃到败仗了。

就像是给这样的想法做注脚似地,其余几门神武大炮次第开火,在城墙附近炸起一团团的烟柱,神武大炮的威力果是惊人,一枚没有击中城墙的炮弹落到护城河前的民房上,登时将三间茅舍炸的粉碎,残梁断柱甚至飞上了半空。一枚落入墙根前的土地的石弹,后来经过军卒挖掘,居然深入土地达六尺。其余又有两发命中了城墙,城墙崩裂瓦解,露出了一个缺口。

人人都知dào

这意味着什么,南朝的城防自夸坚固无比,但在这样的重型火炮的轰击下很难坚持到一个月,而这样造成的效果将是连锁反应式的,在神武大炮的威力面前,很难有守军真zhèng

坚持到最后,蒙古人真zhèng

需yào

对付的,可能只是郑云鸣训liàn

出来的少数战斗意志特别坚定的精锐而已。

蒙哥看见高斯得担忧的神情,心中十分得yì

。他的战略被证明是正确的,即便忽必烈掌握汉地已经有三年时间,即便他创下了夺取大理国的功绩,但事实怎样?忽必烈在财政上的起色被一连串的事件所淹没,云南平定之后居然被宋朝抄了后路,导致云南得而复失,现在兀良合台胜负难料。战争的胜负,岂有用人心或者计谋来决定,这些固然重yào

,但更加重yào

的是实力。蒙古人从来不需yào

奴隶们衷心爱戴,他们只需yào

惧怕,然后敬畏就足够了。至于用计谋,蒙古人这十年以来已经运用过各种各样的战争策略,但他们所谓行之有效的计谋,能够打败西方那些彪悍的阿拉伯骑兵和日耳曼骑士的计谋,在东方的凶猛火器之前全都无效。

事实证明了一个道理,计谋并非万能,而是需yào

背后的实力作为依托。蒙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重点放在如何使用计谋让郑云鸣的军队虚弱,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军队的革新上。当然,他也继xù

支持忽必烈在京湖推进反间计,不然也不可能成功的让襄阳倒戈到蒙古一边来,但如果军队不再增强实力,即便攻下了襄阳,他们也难以继xù

深入,攻略京湖其余的重镇。故而蒙哥不惜花费从西征中掳掠到的大量财物,为自己的军队添置新型火器,而这其中又以攻城重炮为最优先。只有将钱投在该投的地方,才能产生百倍的利润。这本是忽必烈的军师汉人郝经的话,不过用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蒙哥只需yào

留意到这年轻的南朝使臣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表情,就明白自己的南征大业实则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爽朗的笑道:“我敬你家郑云鸣是个好男子,思南思汗是个好人,回去带话给他们,叫他们早早投书拜降,蒙古人对愿意投降的人总是慷慨的,如果坚持要跟蒙古人为敌,即便是郑云鸣也逃不了被神武大炮轰的粉身碎骨的结局。”

高斯得突然热血上涌,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应该说些什么,他大概也能猜想的出来,他挺直身躯,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君不可折辱,士不可屈节,富贵不能轻慢故人,威权不能辙改初衷,此之谓大丈夫,即便郑相公力战不敌,也足为后世千万人敬仰,若是被几门所谓神器吓唬住了,又说的上什么国士?”

说罢,朝着蒙哥躬身施礼,更不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当即就有不少将官破口大骂起来:“不知礼仪的南蛮子,请大汗立即降旨将他斩首!”“如此轻慢大汗的人,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用砍头的办法太便宜他了,照着草原的规矩,应该五马分尸才对!”

蒙哥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说道:“这个使者很好,在蒙古大汗的威势面前,也没有给他的君主折损尊严。换了你们,哪个能做到?”

大汗既然发了话,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只听蒙哥随即高声喝道:“既然思南思汗没有一个面对蒙古大汗的正确选择,那么我们就只能让他知dào

他这个错误的选择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郝经在一边听着,心中暗暗叹气。他素知蒙哥为人和忽必烈王大不一样。若是忽必烈对汉人礼法还有几分敬仰,平日处处存几分仁义心思,也减少了许多屠城和无意义的残杀。那蒙哥在蒙古军中素来以杀伐果duàn

,明刑立威出名,蒙古军中有言道,参加西征的三位宗族长子,拔都最柔,往往一个奴仆犯了罪,只要诚心哀求宽恕,总是能得到拔都汗的宽大,贵由寡断,往往因为一件小事的犹豫不决,而使得后来需yào

杀许多人,毁掉许多财物才能平定。而蒙哥最为英毅果决,在西征的时候,蒙古军曾经打败过一支钦察骑兵的前锋,俘虏了五百名士兵,当时有人提议可以释fàng

这批士兵,必然能使钦察国人人知dào

蒙古军的仁慈,安定民心。蒙哥却毫不以为这样的做法是蒙古的作风,他在钦察大城面前将这些士兵统统斩首,然后用长矛穿着首级在城墙外示威,钦察震怖,开城出降。能以残忍的手段,换取更大程度的仁慈,这是蒙古人对他们的蒙哥大王的普遍评价。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1)

但他对南朝的了解比蒙哥要深入的多,如今南朝振奋,军民心气很高,若是真的不分良莠,一律以屠杀应对,必然引起南朝军民的殊死抵抗,不但伤亡甚多,而且于蒙古帝国在之后的统治也大有不利。

但最根本的是这样毫不掩饰的野蛮行径会将他编织了数十年的三代之治的梦想砸的粉碎。郝经一生的努力,在于导蒙古野人化胡为汉,向武功鼎盛的蒙古人宣讲教化,让他们成为圣人之言的推动者,假异族的手完成历代儒生三代之治的目标。为了这个理想,他可以说服自己蒙古人在中原杀人如麻不过是每个圣明君主在建立王朝时所付出的成本,可以说服自己蒙古贵族在中原的圈地,将汉人掳掠为驱口是因为他们起自蛮荒,还没有接受圣人的熏陶。

但蒙古占据中原这么多年了,就连逝去的贵由大汗都似模似样的发布简政爱民的诏书,忽必烈更是在各个场合强调笼络读书人以及实行安民政策的重yào

。若是这个时候这位新主再次捡起蒙古人不投降就屠城的老路,不但他对北方的读书人难以交待,更加是将化胡蛮为尧舜,天下安堵的理想彻底的摔个粉碎。

他不能不起而发声,郝经当即出班说道:“南朝不服王化,理应惩戒,但南朝百姓无辜,大汗以正道兴王师,应该尽量体恤黎民,以收南朝人心。”

蒙哥大怒,挥鞭就要打向郝经,顿了一顿,强自忍住了怒气,大喝道:“思南思的百姓,向来狡猾凶狠,蒙古的勇士不知dào

被他们杀死了多少,要让他们知dào

恐怖,知dào

任何地方只要死了一个蒙古人,所有的居民都要因此付出代价!蒙古大汗的威名,要让车轴以上的南朝男子全都知dào

敬畏!”

郝经知dào

这个时候正面顶撞蒙哥大汗只会让局势越来越糟糕,于是转而说道:“南朝虽然已经丢失襄阳,大汗不可轻敌,臣在南方有眼线,郑云鸣在南朝主政期间,训liàn

了新的军队,作为南朝皇帝的禁卫军使用,臣料想这绝对是一支在装备和训liàn

上都登峰造极的精锐之师,倘若郑云鸣率领这支军马来救京湖,大汗不可不防。”

蒙哥大笑道:“你以为只有你在南边有耳目么,纽磷,你来揭一揭这支南朝皇帝怯薛的皮,让郝经明白明白这支郑云鸣所谓的禁卫军究竟是什么样人组成的.”

都元帅纽磷应声出列,说道:“南朝各路中,以湖湘人最为彪悍勇猛,其次是两淮和京湖的居民。而最为柔弱怯懦的就是江南子弟了,我听说这样的男子,一个弘吉剌部的战士可以打一百个。”

他这话一出,蒙古部出身的将领们哄堂大笑起来,漠北的共识,弘吉剌部的美人虽然是世上无双,但其男子怯懦避战也是世上无双,好在弘吉剌部的族长们经常奉行朝秦暮楚的外交策略,利用弘吉剌的人数优势在漠北群雄中摇摆,但弘吉剌战士的不堪战也是在漠北众人皆知的事实。

当即有人高声笑道:“纽磷!这话也太夸张了,弘吉剌的男子一个能打一百个的,是草原上的兔子吧。”

纽磷却严肃的说道:“我不是在说笑话,江南的男子,柔弱的可能超过了蒙古人的预想,我听说他们骄奢淫逸,平时都穿着锦缎做的衣服,用最好的精瓷做的碗碟,吃着美味的珍馐。他们最著名的是行囊中永远带着临安有名的饴糖,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这种饴糖他们就会寝食难安,因为这个毛病,甚至连临安的居民都不屑的称呼他们为饴糖子,各位想想,这样生长在蜜糖里的江南兵卒,一个弘吉剌的勇士真的不能打一百个么?”

生长在优渥环境中的人会有怎样的战斗力,以前蒙古人只是模糊的从敌人那里感觉,近来也渐渐有所体会,那些奉了大汗的命令驻守在富庶的农业地区的士兵们的第二代也渐渐成长起来,这些人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战斗意志,简直叫他们那悍勇的父辈们无法相信,在征讨吐蕃的时候忽必烈命令河南蒙古士兵随军出征,很多已经编籍入伍的蒙古少年战士竟然装病想要逃脱出征,而忽必烈在云南经常遭到乌蛮部落和白蛮部落的袭击,也派遣这些士兵前去征讨,结果他们总是满足于在平地上击溃敌人,只要敌军退入山谷中,稍微深入一点的地方,他们就推诿阻塞,不肯前进。

这仅仅是一代的时间,彪悍勇猛的战士竟然堕落至此,可以想见这些从富庶之地生长起来的江南人会有多少实jì

的战斗力,也许只要远远的发一支箭过去,就足以让他们惊慌溃逃吧。好兵的前提是刚猛果敢的好男子,若是这人从根子上就怯懦不堪战,即便是郑云鸣亲自来训liàn

,也不可能成为一支百战雄师。

“你们都知dào

了吧?”蒙哥大笑道:“南朝的关键,只在京湖而已,消灭京湖残余的部队,顺江直捣江南,我的勇士和良马,不会输给那些离开几块饴糖就活不下去的少年人,我们要将战火一直烧到遥远的南方,让南海的温暖的海水,来洗刷蒙古勇士们的牛皮靴!”

蒙哥的宣言即便在宋朝方面也并不是没有认同者,当朝廷紧急任命的鄂州都统魏胜率领五千先锋军火速开进鄂州城的时候,他与鄂州知州、湖北路安抚使陈光最担心的,就是郑云鸣麾下这支全新的队伍究竟有多少实jì

战力。

“武器、训liàn

那都是排在后面的,军队首当其冲的是意志的较量!”也难怪魏胜有此大言,十年以来魏家军以次等之军械补给,短促的训liàn

,而屡战屡胜,靠的就是将官不怕死,士兵站的牢根基的坚强意志,也难怪他如此看不起郑云鸣的这些江南新军了:“这些口含饴糖的黄口孺子,怎么能招募为兵!只怕他们一旦问到血腥和硝烟的气息一下子就会屎尿横流吧!相公不知dào

怎么考lǜ

的,要打仗,只能靠韩锐之,靠刘整,怎么能靠那些富贵温柔乡里的膏粱子弟?”

陈光伏在地图前,眼皮也不抬的说道:“我非是相信那些饴糖子,我相信的是相公本人。”

若是寻常人,被陈光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很难反驳,郑云鸣三个字十年以来,代表着战无不胜,固若金汤和各种各样的不一样惊喜,江南子弟虽然不堪战,但谁又知dào

郑相公这回会从他的百宝袋中拿出什么样的法宝呢?

但这番说辞对付魏胜却浅薄了点,魏都统是万千刀兵中打滚出来的,无论如何不会跟小兵一样对郑云鸣膜拜,他将面前的地图一推,不满的说道:“说这种话对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将兵们有什么用,郑相公终究不是神,若是他来指挥边区子弟,无论京湖、四川还是两淮,大家久经沙场,是他手里得力的棋子,至于江南的那群纨绔子弟吗”

陈光抬起头来,用一种让魏胜颇为恼怒的轻蔑口气问道:“魏都统说这么多旁的话,莫不是害pà

了。”

魏胜大怒,站起身来喝道:“也就是你陈光跟俺的交情,说这句话能免得一顿好打,魏某和蒙古人打了十几年仗,手下送往长生天的亡魂有多少,别人数不明白,你还能数不明白?这番鞑子的大汗亲自南下,正好让他见识见识俺的手段,听说现在蒙古的国土已经延伸到西边一万里,这下子让鞑子大汗狠狠的吃一回厉害,这一万里的国土内人人听到俺的名号,小儿也不敢夜啼!蒙古人离鄂州还有多远?”

陈光正色道:“郢州的任雄威,现在被蒙古的大军围的跟铁桶一样,蒙古人的先锋距离鄂州至多不过二百里距离,等蒙哥的大军到时,一日夜就可以抵达鄂州城下。”

“正好!”魏胜喜道:“明日你可谨守城池,俺带着军马去郢州和蒙古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知晓那个打仗不要命的魏都统到了!”

陈光并没有出言反对,他深知魏胜的秉性,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拽不回来,除非是郑云鸣在此才能压得住他。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个时候放手去冲击一下士气正盛的蒙古军是什么坏事,若是说谁最适合一马当先,勇闯敌阵,给敌人一个下马威,那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魏胜了。

这个时候的郢州城外,已经有三四万人马聚集。前来围城的不光有从河南开拔而来的万户金之丞部,还有从陇南赶来的巩昌总管万户汪良臣部,以及襄阳守将吕文焕的部队,吕文焕的本部兵马都是按照贾似道的办法,按照宗党亲族的关系招募得来,对于将领个人的忠诚度远比对国家的忠诚度高,一旦投入蒙古军麾下之后,对付起过去的同僚来毫不手软,偏偏贾相公当政之后,为了增强襄阳的防御,对襄阳守军的武器特别做了增强。这样才会使得吕文焕有多达几十门的重装臼炮用于轰击小小的郢州城。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2)

郢州城城池还没有经lì

过大规模的改建,城外的月牙堡和十字堡大半还没有修好。在吕文焕臼炮的猛烈轰击之下,城外的工事大部分被摧毁,壕沟也被填平、若不是天雄军副都统任雄威的全力奋战,也许这座襄汉名城就会在襄阳沦陷之后也一齐落入蒙古人的手中。

可是目前的郢州也是岌岌可危,如果其余地方的宋军此时再不能给予有力的援助的话。

宋朝的援军是在清晨抵达郢州外围的,在本军阵地上驻守的前哨士兵可以看见宋朝的步兵数百人排成通常的四路行军队列,缓缓沿着汉水河岸朝着蒙古军的阵地前进。

在外围负责防御的是河南地的蒙古军兵,这是洛阳府千户朱承的兵马,河南和宋朝接壤,接收新鲜事物的机会比其他领地要高得多。因此上河南的军队很早就开始了模仿宋朝军制的训liàn

和武器换装。但见七八百名步兵从军营中冲了出来。在鹿角前列好阵型。步兵对战步兵,先锋战相当重yào

,若是被敌人压制在阵地内,则行动极为被动。

朱承的部队排成了严整的大型方阵,大阵由五个彼此支撑的小方阵组成,每个方阵有兵一百五十余人,位于前方左右翼的小阵部署了大量的火枪手,火枪手们学着宋朝的战术,也以五十到一百人为一个小队,前方火枪手开火之后退后,让给后面的火枪手继xù

开火,此之谓连环枪法。在这种持续不断的火力掩护之下,蒙古人的步兵方阵拥有了可以跟宋朝步兵方阵抗衡的火力。

为了达成这一步很不容易,河南的士兵们始终用不习惯这些笨重的火枪,他们依然难以舍弃昂贵但行之有效的强弩,即便在现在,在火枪手队中也编制有一些弩手。同样的,蒙古人也没有像宋朝一样完全放qì

了长戟兵,只是在军阵中部署纯长矛部队,他们习惯于在阵型两翼部署有一些板甲长戟手,这样在双方接触的时候,这些长戟兵可以对本军的游击兵提供有效的掩护。

这时候宋军也开始在距离蒙古军二百步的地方开始布阵,两支分属不同国家的军队,同样开始展开方阵队形,在飞舞的铅弹中慢慢的,但是坚定的相互靠近。这个时代的战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急剧的发生着变化,每个人都只能尽lì

去适应这种足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的剧变。

部队前进到相互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百步的时候,宋军的方阵突然停住了脚步,只是任凭着两翼的火枪手们持续的向着敌人开火。

朱承感觉到不妙,他的右手是汉水,左手是一片树林,因为时间仓促的关系,并没有将这片树林砍伐掉,如果敌人利用这片树林做点文章的话

就像是在印证着这个危险的预感,树林中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从隐约的树影中,身着黑色盔甲的骑兵高声嚎叫着,手中挥舞着战刀冲出了林荫的掩护,猛扑向毫无准bèi

的步兵队列。

与宋朝不同,蒙古人对步兵的保护甚为薄弱。宋朝的主力是步兵,虽然这些年来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大力加强骑兵建设,骑兵也终于能够独当一面的作战了,但战斗的主力依旧是步兵,为了保护步兵,宋朝的工兵、炮兵和骑兵,甚至舰船都围绕步兵进行部署,尽lì

为步兵提供服wù

。但蒙古人的核心是骑兵,其主要作战方式也是骑兵大兵团运动战,虽然近年来步兵的重yào

性越来越突出,但一支军队的军事传统的改变是艰难的,它不可能一蹴而就。就像现在冲出阵地的这支蒙古步军,若是有一二百名骑兵在侧翼掩护,就可以避免敌军从侧面发动的突然袭击。

蒙古人并不缺少骑兵,只是缺少以骑援步的意识罢了。

当朱承的部下慌忙调转阵势,树立起长枪准bèi

迎接敌军骑兵的猛然一击的时候,军中突然有人高叫道:“是魏胜!是魏老虎来了!”

数年之前,蒙古人曾经以十万大军进犯合州,也是四川多年抗战中形势最为危急的一次,郑云鸣命令魏胜和张世杰率领一万精兵驰援合州,在钓鱼山下,魏胜军和蒙古军主力遭遇,魏胜以张世杰督兵在后,亲率三千精锐突入敌阵,利用蒙古军没有完全展开阵势的机会,一股作气突pò

了蒙古军数十重阵势,蒙古军都元帅塔海匹马奔走,蒙古军全军溃退。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钓鱼山破围,郑云鸣在写给临安的奏折中说道:“昔日关张,世间虎将,今我有魏胜,如刘先主有关张尔。”自此魏老虎的声名鹊起,不但闻名大宋,亦声名遍于北地。

看见魏老虎的黑色甲骑大声呼喊着冲突过来,蒙古军的军势马上崩溃解体,士兵们将手中的长矛一扔,慌慌张张的开始脱掉身上沉重的铠甲,没有人有时间呵斥阻止他们,因为跑在逃跑的队伍最前面的就是已经将身上的铠甲脱掉,身手矫健的逃命的朱千户本人。

魏胜的骑兵追赶着奔逃的步兵冲入了蒙古军的阵地,挥舞的战刀、钢铁的矛头和钉锤在荒野上绽起团团血光,随着前方的步兵的崩溃,后方的军队也跟着一同动摇溃败下来。

魏胜铁着脸喝道:“不许停下,全速追击,不遇到敌人的大股骑兵,绝不放松!”用不着他多说什么,一鼓作气的突击是魏家军的看家法宝,骑士们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沿着汉江一路而上,直冲向郢州而来。

但追击不到两三里,蒙古军的大股骑兵就出现了。带着草原气息的游牧骑兵们散开成为撒星阵势,漫山遍野的奔驰过来,不断的向着密集队形的宋朝铁甲骑兵发射羽箭。

魏胜手下的军官们大声提醒着:“不准分散!不要偏离队伍!继xù

朝前冲击!”

数量上完全居于劣势、在马匹质量上也没有优势的宋朝骑兵,其对付强dà

的蒙古骑兵军团的法宝,就是严格而先进的训liàn

体系,和集中突击的战术。

蒙古人在战场上也经常使用集中突击的战术,但通常来说,他们依然习惯采用草原上传统的游牧战法,即以大量弓骑兵进行零散袭扰,在袭扰中寻找战机。因为彻底贯彻集中突击战术,从头到尾的遂行这一战法,面临着人力、马力和物资保障上的巨大压力。非有一定国力和组织力做支撑的军队不能完成。

宋朝之所以能以骑兵和蒙古大军团斗的不分胜负,就在于彻底贯彻了集中队形和攻击的体系。

前方的蒙古弓骑看见弓箭阻遏不住魏胜骑兵的冲击,迅速集结起来,也形成了密集队形,杀上前来阻挡魏胜的攻势。

同样是做密集队形攻击,两边的阵势却颇为不同,蒙古人的密集突击向来是不论众寡,一拥而进,利用个人的勇武进行单对单的打斗获取胜利。宋军的骑兵却是肩并肩的展开成双列横队小步快跑的前进,按照蒙古战士的形容,“手臂一抬起来都能碰到友邻的手臂,这样的骑马怎么能打仗!”

但交战起来,宋军的骑兵墙却展示出了优势,每个蒙古骑兵面对的不是单个敌人,而是两把三把战刀,甚至是四支五支骑矛,就像是一位战史学家形容的,“蒙古人的骑术依旧是当世无双,他们控zhì

着战马像是飞舞在战场上的蝴蝶,但宋军的骑兵一旦抓住他们,他们也像是被抓入网中的蝴蝶一样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在激烈的对撞中,蒙古骑兵纷纷撤tuì

,魏胜的旗帜在上千铁甲的簇拥之下,一直冲到了郢州城外吕文焕军的臼炮阵地上。突然出现的宋军骑兵让吕文焕军反应不及,臼炮扫数被冲入阵地的骑兵所破坏,魏胜顺手还用炸药炸沉了大部分停在汉水河边的平底船。不但将几十门用于野战掩护的鹰炮和大量粮食弹药全部销毁在水中,也等于摧毁了蒙古人用于南下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袭击作战,就连蒙哥汗在得到了前线的败报之后都由衷的说道:“这一战南朝将军的指挥,足以和哲别与速不台相提并论!”

但这样轻快迅捷的突袭,只能振奋京湖军民的士气,对大局却没有实质上的影响,蒙哥的大军正在按部就班的一批批前往襄阳汇集。除了马步炮军之外,令蒙古军倍感振奋的,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支能够和宋朝水军相匹敌的水上军队。

为了克服长江天堑,顺利的在江南水网之地展开行动,蒙哥汗下的决心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但像往年一样招募山东的水手,还从渤海和高丽征调精于水性的人组成水军后备兵员,又从大食国延聘造船工匠,制造足以与宋军匹敌的新型战舰。

不用说,宋朝的水军在新技术的支撑下越来越强dà

,其主要的三支水上兵力各有擅长,但每支兵力都具有压制蒙古水军的实力。闻名已久的洞庭炮舰,几乎每年都会摧毁蒙古军新造的船只,那自不必说了。戍守地在镇江的新锐水军瓜州飞鹄,以新造的铁皮飞鹄船为主力,铁皮飞鹄在船舷上镶嵌有铁皮,树立起巨大的防盾,可以有效的应对蒙古军的弓箭袭扰。且飞鹄船船型流畅,在大江上行船如飞,又操纵灵活。郑云鸣配属给湖湘大军使用,在后期多次交战中屡建奇功。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3)

若想横渡大江,席卷江南,必须将这两支棘手的水上部队除去。蒙哥的解决方式很简单,立下绝高的赏格,招募各国的能工巧匠为蒙古制造新式的舰船。

最后为蒙哥提供这种足以压制南朝的新式舰船的,是来自于高丽的水军匠人,他们向蒙古大汗献上了经过精心构思的全新战船样式,这种新式战船以普通的楼船为基础改建而成,将无用的船楼大幅缩小,代替其的是覆盖整个上甲板的用硬木制造的壳棚,就仿佛是海龟的背板一样。中间仅留有狭小的十字路以供通行,在战船四周装备铁制的尖角和利刃,让敌人的跳帮者难以靠近。在战船上搭载了蒙古最新的武器成果,用青铜铸造的长管火炮,根据宋朝方面间谍的估计,船上至少装备了十四到十六门跟宋朝方面小号熟铁将军炮相等的火炮,用以压制宋朝赖以自夸的远程火力。

这将是蒙古用来摧毁宋军精锐水师的王牌武器。舍此之外,蒙哥还征发了造船工匠数万人,民夫十余万人,打造了全新的战船七千艘,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数量,历史上历次进攻南朝的军队,多则不过三千艘,少则千余艘,使用的战船从无如今日这般数量众多。自然,时间紧迫之下这些船只规模都不大,多半只是小型桨船而已,但如此众多的船只足以将千军万马渡过浩荡的长江。在和宋朝的水军接战的时候,这些战船依然能够发挥群狼搏虎的优势,利用数量去围攻精锐的宋军战船。

对于蒙哥汗这样的布置大部分蒙古将军心中都没有底,他们不知dào

这么周密的准bèi

和如此规模巨大的船队是不是真的能够撼动南朝赖以自固的水面优势,毕竟在过去十年里他们一直在水上吃亏,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为北方的水军就是不如南军,他们甚至采用了极端的作战方法,比如尝试着在汉水上修造堤坝来阻塞汉水,形成陆上通路,自然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很容易就被宋朝的水陆军协同作战所击破。

而南下之后发生的第一场水战,证明了蒙哥的想法是对的,以三十艘龟甲船为先锋的一千艘蒙古小型战船,在陆上弩炮和小型火炮的支援下,对前来试探的京湖水军一百余艘战船发起进攻,而这些战船的核心是二十艘洞庭炮舰,经过短促而激烈的交战,蒙古军在三年以来第一次战胜了强dà

的洞庭炮舰。这在心理上建构的支撑非比寻常,甚至当捷报传到太原的时候,整个斡耳朵内外都是欢呼声。

十艘洞庭炮舰被击毁或者俘获,宋军损失战船三十余艘,虽然战果不算丰硕,但毕竟是打破了洞庭炮舰无dí

的传说。

接下来,蒙古大军水陆并进,开始向京湖腹地进发。

大军前进分为四路,都元帅纽磷率领马步军七万作为先锋,与正在围攻郢州的先头部队合流,除了仍旧以二万军继xù

攻打郢州之外,全部搭乘战船,沿汉水而下,直取鄂州城。都元帅按敦率领五万骑兵沿河护送,扫荡所有敢于前来阻止的宋朝部队。

又以元帅车里率领三万游击军进攻复州和黄州,对黄州驻扎的荆鄂都统司部队形成牵制,使其无法对鄂州进行及时增援。

以中书纳罕为第二队,率领马步炮兵十万,作为第一期围城部队,在鄂州外围展开包围线,修筑围城阵地,搭建炮台,挖掘壕沟,建设浮桥,专门等待主力军的到来。

最后是蒙哥亲率的十五万主力精锐,包括了蒙古在远西各国声威大振的西征军精锐部队,久在和林的怯薛主力军、以及忽必烈亲自训liàn

的武卫军,随军则有江淮京湖经略使赵璧、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使杨惟中、宣抚副使郝经、荆南宣抚使廉希宪,将领方面,由两位亲王遂行指挥大权,分别是别勒古台的儿子罕秃忽和忽都虎的孙子莫哥都,他们二人再加上汪古部族长、驸马君不花,三个人形成了最贴近大汗的指挥核心团队。

在三人之下,配备有顺天万户张柔,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天下质子军都元帅西域人阿里罕,右手军万户孛里叉,征行万户史枢(史天泽侄),襄阳军马万户党项人李贞,河东道行军万户李毂,弘吉剌部总管万户纳陈,东平路行军万户刘复亨,砲手水军都元帅薛军胜和总管砲手水军都元帅张忠仁,中都也可达鲁花赤契丹人耶律买哥、总管平阳两路达鲁花赤兼理诸色匠人捏骨伯、砲手军万户杨福等,各率本部人马,跟随大汗御驾出征。

除此之外,还有西域兵马数万人一同前来助战,其中最远的一支人马,甚至是自遥远的西海西岸的格鲁吉斯坦和亚美尼亚,其中格鲁吉斯坦提供精于骑射的弓骑兵二千五百人,亚美尼亚则是由派出了王子海尔根率领的精锐铁甲骑兵五百人。除此之外,高昌之亦都护(国王)马木喇得斤亦率领高昌及附近小邦西域畏兀儿兵一万余人前来助战。

蒙古怯薛军全部、质子军全部、武卫军、左右手万户、汉人诸万户,吐蕃兵、畏兀儿兵、女真兵、契丹兵、吐蕃兵、党项兵、渤海兵、高丽兵,乃至西域各色胡兵,蒙古人这一次是真的将国中大兵倾巢出动,决心要以压倒性的优势,先攻下京湖,然后直取临安。

这个时候,整个大宋都在呼唤着同一个人的名字,郑相公和他的神武新军,现在到了哪里?每个人都恨不得能让这支崭新的军队肋生双翅,赶紧飞到鄂州去阻挡这支可怕的胡人大军。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正坐在赤壁上高搭的帐幕中,用窥镜静静的看着一队队的战船逆水而上。岸边是数不尽的牛马和士兵,蒙古牛拖动着粗大的纤绳,在岸堤上奋力的行走着,在它们身边,一队队的扛着长矛大戟、新式火枪的队伍正在越过他们,向着上游的方向开进。

举国上下盼郑云鸣的兵马如盼救火一样,下到普通百姓上到枢密重臣,个个都在问:“郑云鸣到哪里了?”“郑云鸣什么时候能到前线?”

最焦急莫过天子本人,自郑云鸣出发之后,每天都能接到金字牌急递铺的使者到来,让郑云鸣奏报今日前进了多少里,路上可有变故。到了黄州之后,金字牌甚至达到了每日二三道。

郑云鸣深知他侍奉了十余年的这位皇帝的脾气,皇帝自从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几乎每年都被蒙古人入侵,无论胜负,朝廷照例要对战没官兵进行抚恤,整修残破的田园,修复被破坏的城池,救亡因战争流亡的百姓,这在无形中对皇帝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加之国家积弱三百年,对于官军迎战胡人的胜负,举国上下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有信心,对于皇帝就更加如此。他恨不能每天都询问一遍郑云鸣本人对战争形势的看法,要不是列祖列宗在将从中御这一点上有过太多的历史教xùn

,他甚至想学着太宗皇帝的样子,发一张阵图来给自己麾下最有盛名的军事统帅了。

郑云鸣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不管皇帝如何催促,不管全国军民是如何焦急,他严令战船必须在陆上军队的掩护下前进,并且规定了陆军的行进速度每日不得超过五十里。

督视府参谋刘克庄建议自己多年的老上司,多多少少考lǜ

一下汹涌的舆情,起码要做出一副星夜兼程赶赴前线救援的姿态出来,不然对舆论无法交待。

郑云鸣却只是平静的说道:“鞑子这一次倾巢来犯,只要我军有一个应对不及,立即就是国家倾覆的下场,难道打了败仗,全国都做了鞑子的奴隶,反而叫做有所交待么?”

于是他对接二连三的金字牌置若罔闻,依旧要求大军按部就班的行进,全然不理会有上千上万的蒙古大军正在沿着汉水源源不断的开向已经孤立无援的鄂州城。

十月十七日,湖南安抚副使孟之经率领湘军二万人抵达赤壁,和神武新军合流。郑云鸣命令担当前锋的神武副都统张世杰率领神武前军一万一千攻击前进,命令副都统王坚、副都统张顺各自率领神武左右军各五千人为侧翼护卫,开始试探着向鄂州进发。

而这个时候,蒙古军也在认真且坚定地遂行大汗的计划,对京湖腹地的重镇进行全面包围。亲王莫哥都率领马步军三万人、火炮五十余门围攻郢州,中书纳罕率领五万马步军、火炮三十余门将江陵城围城,但这两处其实重点都不在于围城,而在于打援,莫哥都的主要任务,是截杀从淮西、鄂东而来的地方守军,纳罕的任务则是以宜都为界,阻击从四川顺流而下救援京湖的宋军。

此外,又以都元帅纽磷率领五万大军驻守沌口,将岳阳城包围起来,并且截击从下游赶来的宋军主力。又以李贞率领一万人把守住洞庭湖入口,将一部分已经退入洞庭湖的荆鄂水军和鄂州水军封锁起来。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4)

蒙古人的进军自然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仅仅是在长江和汉水的水上交战就有七次之多,交战规模从百艘到千艘不等,统算起来,宋军二胜五败,丧失了对江面的控zhì

权,而蒙古人的战术每次都一模一样,就是先用陆上的火炮和炮弩夹击宋军战船先锋,然后龟甲船一举突入宋军船队中,仗着河道狭窄,宋军战船躲避不及,被龟甲船撞破了船舷,撞断了船桨的不计其数,赫赫有名的洞庭炮舰和瓜州飞鹄,对这样简单而有效的战术却无能为力。

蒙古军于是控zhì

了三江口上下游百里的水面控zhì

权,于是以砲手水军匠人万户杨福所部万余人担当劳力,开始在长江和汉水上建设浮桥。

蒙哥此次征南作战的核心计划之一,就是造一座足以横渡大江的超级浮桥。

众所周知,鄂州附近江面开阔,并不适合搭建浮桥。但任何困难也不能阻挡蒙古大汗征服江南的决心,蒙哥召集造船工匠,特别制造了用作浮桥基座的大型板船,长二十余丈,宽六丈,用铁牛作为锭石,前后左右四只铁牛一旦入水,板船就像是被钉在水面上,安稳坚实,如履平地,将板船一艘接一艘的用粗如人的手臂的巨大铁锁连接起来,在上面铺设木板,建立栏杆,修建成一座华美壮丽的浮桥,在长江两岸的桥头处,则又设立熟铁铸造的苍狼像和白鹿像,每尊重数万斤,用铁锁拴住浮桥以固定大桥。

这样的大桥一共有三座,一条横渡长江,连接鄂州包围军和江北的辎重大营,一座横跨汉水,让汉水东岸的纽磷军和东岸的鄂州包围军合为一体,一座搭建在沌口上游,在桥上设置了重重弩炮和火器,部署了三千射击军进行防守,在桥头两侧设立了密密麻麻的工事和壁垒。这是一道凭空而起的水上长城,即便郑云鸣的水军能够击败龟甲船,也无法突pò

这道坚固的防线从水道给予鄂州救援。

或许蒙哥大汗用不着如此谨慎的防备从下游一路赶来的郑云鸣部队,因为在最初的先锋作战中,蒙古军就查知了郑云鸣这支新部队的真实实力,或许他们并没有如事前夸张描述的那样一触即溃,但本质上,他们依旧是娇弱奢靡的饴糖子,绝非彪悍勇武的蒙古武士的对手。

张世杰率领的马步军一万一千名,顺着长江一路西上,在汉阳城东百里的地方就和蒙古军的游骑发生了接触,张世杰率领兵马追击游骑,很快追赶到了陈家峪。陈家峪不过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条浅浅的山谷中,一条小河沿着山谷从村中穿过,两面山坡上都是低矮的树木,虽然颇为茂盛,但是高度都很低,便于骑兵通行。

张世杰的先锋骑兵看见村子里隐隐约约有敌军活动的迹象,于是并不回报将军,径自冲入了陈家峪的山谷中。跟在后面的火枪手和剑盾兵不明就里,也跟着冲了上去。

战斗一开始很顺利,在陈家峪的不过是史天泽部下的一支新幕军,经过了一日夜的行军,正驻扎在居民逃散一空的陈家峪埋锅造饭,蒙古游骑从村中通过的时候他们还不太清楚究竟前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当宋军的骑兵突入村中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没有来得及拿起武器。

前锋军用了很短时间就俘虏了三四百名蒙古军,然后继xù

沿着道路向下追击。这原本可以成为神武新军一个不错的开场,但那一天很不巧的是纽磷亲自在前线巡视。

都元帅纽磷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他平日里不像别的将军一样喜欢呆在大营中,而是喜欢带领数十名随从在前线巡视,遇到战事就亲自上阵斩将夺旗,这是后一代的蒙古将领中极有胆略的人才。当接到探马赤军的消息之后,火速派出五百名骑兵作为先头部队前去遏制宋军的攻势。神武前军的骑兵就在长江南岸的狭窄道路上与纽璘的骑兵遭遇,由于两方都是宋蒙用于先锋作战的精锐,其装备训liàn

大抵相当,蒙古军无法发挥大食马的冲刺能力,宋军也同样无法找到合适的阵地来安放他们特有的骑兵火炮。

结果两军就在狭道上不分胜负的纠缠着,一直到纽磷亲自率领数千精锐骑兵增援上来。

蒙古军占据数量上的优势,将宋军的骑兵挤迫回陈家峪的山谷中。这时候宋军的骑兵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们并没有及时占领其实并不险峻的两翼山坡,并且掩护村中的步兵同袍撤tuì

,而是慌慌张张的退入山谷,和正在通过陈家峪的步兵们撞个满怀,前后骑步兵混杂在一起,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

这个时候纽磷却率军冲杀上来。他指挥弓骑兵和携带火枪的骑马步兵冲上山坡,在高处居高临下的射击,又命令前锋军使用火铳向村中开火。三面夹击之下山谷中的宋军乱成一团,在后方的张世杰则是完全丧失了对局面的掌控力,对于这名年轻的将军来说,处理这样不利的局面还是显得稍嫌稚嫩。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派出传令伍卒,让前方的部队尽快摆脱不利地形,在本军的掩护下撤tuì



一塌糊涂的战斗终于在王坚率领部兵冲上来进行增援后得以终结。在双方密集的对射和宋军的自相践踏中,超过一千五百名神武前军的士兵阵亡、失踪或者受伤,还有三百二十七名被蒙古军所俘获。根据战后纽磷对蒙哥的奏报描述:“虽然战斗力比预想的要强dà

,但依旧是饴糖子,我军此番南征必然可以顺风顺水,直取江南。”

另一方面,郑云鸣却并没有对战败的官兵们作出极为严厉的训斥,在隆重的将此战死难的官兵下葬之后,他只召见了一个人。

“明日你带神武中军去,不打胜仗就不要回来见我!”他对刚刚重新担任神武诸路都统制、京湖大督韩锋说道。

第二天,在陈家峪以西的白灵寨,守卫的蒙古军吃惊的发xiàn

有数不清的宋朝马步兵朝这里前进,白灵寨的守军可不是什么杂牌部队,他们一面向前派出骚扰散骑,一面组织突阵的小股部队,为的是骚扰宋军的阵列,使得宋军的进攻不能顺利,为本军大队的到来争取时间。

但宋军却似乎没有准bèi

让他们的拖延计划得逞,在敌军的小队骑兵冲到近距离的时候,手持新式火绳枪的士兵们拍成三排,对敌军实施震撼性的齐射,跟随前进的小炮也开火射击,用霰弹将企图冲阵的敌骑打下马来。蒙古骑兵从未遇到过如此数量众多的火枪和轻型炮的火力拦截,所有的骑兵突击无一例外的失败,甚至骚扰的弓射骑兵也不得不在绵密的火力下撤tuì



宋军并没有像通常一样等待臼炮抵达才开始进攻敌人的寨栅,只听得前军一声令下,火枪手冲上前来,在极近的距离上进行了一轮齐射,不等再次装填,前军一声呐喊,长矛手端着长矛就冲了上去,虽然这支宋军的长矛比宋蒙两军使用的主流长矛要短得多,却在枪头后包裹以熟铁,这样一来,蒙古人赖以击破宋军长矛阵的用精利刀剑削断矛杆的战法就难以奏效了。而最关键的是这些长矛兵似乎并不像是纽磷元帅断定的那样缺乏勇气,他们大声吼叫着蒙古人听不懂的江南方言,动作协调一致的向前冲击,每个企图挥舞刀剑冲进长矛阵的蒙古士兵都不得不在铁矛前停步后退。

早在郑云鸣准bèi

筹组一支以江南子弟为主的新军之时,他就对韩锋说起过所谓选人的问题。

“市井俗话有论:一样米养百样人,江南地域如此广大,人口如此繁盛,岂能处处都是胆小怯战之人?”郑云鸣随手在地图上指出了几个地方说道:“泰州民风骁勇,贩运私盐盛行,近来官营盐场放开,官盐精细且价贱,私盐贩子多半无利可图而失业,极有可能沦落为盗匪,浙东义乌县,矿徒极多,时常和本地居民大规模械斗,为何不可招抚为兵?至于杭州、常州、明州男子,虽然柔弱,但善加选拔,岂有十中无一二壮健者,这些地方人口动辄以百万计,怎么会招不到好兵?”

“所顾虑的,是地处江南繁华之地,士兵们的条件太好,受到的诱惑太多,将佐们给予的督促又太软弱,让他们不能明白军中纪律的严苛罢了。”郑云鸣拍着桌子这样对韩锋和各都统喝道:“最大限度的活用你们在生死瞬息的沙场上学到的本事,将这些被讥笑懦弱怯战的农夫,训liàn

成第一流的战士!”

今番在白灵寨的战斗中,从东阳县大批招募来的长矛手,终于无负郑云鸣和天下无dí

韩都统的威名,他们的长矛挂着蒙古人凄厉的惨叫,迈过一具一具敌人被长矛洞穿的尸体的时候,证明了只要经lì

绝对严格的训liàn

,加上有勇有谋的统帅,绝不会有天生的懦夫。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1)

前方的溃败被探马赤一路飞报到纽磷的大营中,纽磷大怒,亲自率领大军大举出动,试图一举击溃当面的宋军,也有高级将领提醒他,当面的宋军无论数量和质量都不可小觑,想来一定是郑云鸣的主力前来报复了。目下在营中的不过二万骑兵,只怕难以对付,须得将散落在各地的骑兵集结起来,对来犯的宋军做大规模的包围分割,抓住这个决战的良机,一举将宋军的主力击溃。

纽磷自然不是傻瓜,他懂得在决战中集中兵力的道理,只是这一切都需yào

时间,而战机,战机是最宝贵的,纽磷并不是没有和宋军交过手,他初战的第一阵,就是跟随都元帅察罕进攻淮东,当时蒙古军面对的是淮东制置使杜杲,此人极端狡猾多变,好几次察罕都将宋军从城中调动出来,准bèi

围城打援,但是每一次在关键时刻都被杜杲化解。

年轻的纽磷,在这样的反复斗智中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跟宋朝打仗,想要先聚集兵马,然后分头进军包围敌人是很困难的,这一方面是基于地形的因素,河流和山岳的存zài

使得骑兵聚集需yào

时间,一方面,宋朝的步兵的战斗力与日俱增,他们的大方阵,即便蒙古人具有两倍三倍的优势也难以攻破,当蒙古人花时间部署自己的部队的时候,宋人也在抓紧时间集中自己的军队,而一旦双方发生大规模交战,蒙古人并没有把握击退宋人的大方阵。

纽磷有一种新的战法来破解当下的死局,那就是不顾伤亡,使用主力的一部分贴上去,在宋军构成大阵之前,就将他牢牢的贴住,一面交战,一面以其余有力部队抄袭其后,使其腹背受敌。这种战法的关键,就在于作为吸引敌人交战的前锋部队是否能够贴得住敌人,抓得牢敌人。

所以纽磷一定要亲自带队去,三遍胡笳响过,,两万骑兵队次第出发,整整二万彪悍的胡人骑兵动地而来的气势,连江岸都在微微颤抖。蒙古军一直开进到靠近白灵寨的地方,和宋军的步兵展开了交战。

宋人按照习惯在阵前摆设了鹿角工事,然后火枪手上前和敌军对射,所不同的是宋军使用了新式火枪,不必借助连环射击的战术保持持续火力,因为枪支本身的轻便使得装填更加迅速,从而能够在三段齐射的战术下保证火力的持续性。

在持续的火力攻击下蒙古军的下马火枪手有些吃不消,他们使用的是仿制自宋朝的沉重的标准火绳枪,需yào

枪架才能发射,在对射的时候被宋军的火枪手所压倒,但纽磷严令火枪手不许后退,并且派出亲兵队督战,将所有敢于阵前脱逃的火枪手阵前斩首,一面命令二三千重甲骑兵从右翼迂回过去,袭击宋军的侧翼。

这些骑兵都已经装备了两支火枪,按照事前拟定的战术,他们应该分成百十个小队,在冲到手枪的射程内后,用两支手枪开火,然后迅速退走,换过下一队继xù

开火,自己则躲到远方安全的距离上进行装填,这是南朝骑兵在前几年普遍采用的骑兵手枪轮射法,曾经以这种充分发扬新式火器优势的战法,击溃了蒙古弓骑兵的对射。但蒙古骑兵们多年的积习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在两支火枪发射之后,他们就随手将昂贵的手枪扔在地上,仍旧是掏出自己心爱的猎弓,朝着宋军射了过去。

这样的打法韩锋的部下完全不惧怕,火枪手有条不紊的开火加上轻炮发射的炮弹在大军的侧翼形成一道弹幕,一旦蒙古骑兵想要冲破这道屏障近距离发箭,必然会遭到惨重的损失。

纽磷的窥镜视野里,他麾下的士卒一个个的连人带马跌倒在尘埃中,即便有少数人突进到弓箭能够射中的距离上,宋人也会马上调整火力,将他歼灭。他焦躁的大吼了一声:“铁骑队集结,准bèi

突阵!”

披着精美的铠甲的骑士大声高喊着,挥舞手中的铁枪和弯刀,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在火枪手身后摆列横队,显然,纽磷要发扬他得yì

的重骑兵突贯战法,虽然不能保证就此一击将宋人击溃,但起码不会就这样在对射中被宋人数量众多的火枪射的满目疮痍。

重骑兵在铿锵的甲叶碰撞的声音里慢慢排列着阵势,一排,两排,三排,甚至排列了十余排横队,纽磷的这种布局是为了增加阵型的后续突击力,毕竟宋人习惯于布设多重阵势,若是蒙古人的阵列太少,容易陷入到宋军步兵的围攻中。

就在铁骑队越来越集中,准bèi

发动攻击的当口,突然之间一枚炮弹带着刺鼻的硝烟味道迎面飞来,随后跟随而来的是密集的弹雨。

在火枪手和轻型火炮阻挡住蒙古军的先头攻击的时候,韩锋正在做一件事情,在长矛兵的掩护下将长管火炮集中到正面阵地上。四十四门长管神威将军炮和六十门短管的振威将军炮全部集中到了正面,随着宋军长矛手的向前移动,蒙古军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身后是密集的火炮阵列,而当韩锋下令开火的时候,蒙古人已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猛烈的炮火倾泻在毫无准bèi

的骑兵密集队列里,马上就将整个队列搅乱的一塌糊涂。对于这种空前大胆的将火炮集中起来进行密集炮击的战法,蒙古人根本没有准bèi

。他们只是本能的调转马头,四散奔逃。

而前锋重骑兵的奔逃,就将中军和后方没有准bèi

的轻弓骑兵和重甲弓骑兵暴露了出来。纽磷虽然愤nù

,却并不慌张,铁甲突击骑兵虽然是他军中的一张王牌,并非自己军队的核心,传统的蒙古突击骑兵,虽然号称马上步下,斗战无双,但随着岁月迁播,新一代的蒙古战士安于逸乐,虽然在弓箭方面勉强还维持着水准,但在近战方面,比起南朝利用御林军和军事学堂体制训liàn

出来的新一代骑兵已经落于下风。值得庆幸的是漠北的蒙古本部依旧保持着质朴刚健的风俗,每战蹈死登先,不落人后。但这些人马数量有限,众多的蒙古将帅不得不寻找新的强兵作为蒙古骑兵的替代品。

纽磷在跟随蒙哥西征的时候,曾经随军进攻过西海以西的山区,这里的百姓们自称为高加索人。他们骑着高大的顿河骏马,来去如风,打斗起来丝毫不比精锐的蒙古骑兵逊色。这些战士手举着刻蚀着精美条纹的铁盾,手舞黑色的铁钉锤,全身坚固的大叶甲,同样是沉重的负荷,但他们披挂上之后依旧健步如飞。纽磷和蒙古军花费了许多力qì

才将其村落一一征服,征服高加索部落之后,纽磷马上着手招募这些彪悍的重甲骑士。跟早期的那些蒙古铁甲骑兵一样,高加索士兵亦精通骑射技术,无论近距离马上肉搏还是跟蒙古骑兵一样策马飞射,都堪称一流。

纽磷一共招募了五千名高鼻深目的高加索士兵,组成了一个自己直属的五千户,军中敬畏,称之为纽磷的西海甲士。神武军集中使用火炮摧毁了前锋的突击骑兵,这些西海甲士们却没受到丝毫干扰,他们紧紧的团结在纽磷元帅的战旗下,只消元帅的一个号令,立即奋威冲出,用手中的钉锤狠狠的将敌人的脑袋砸碎。

纽磷展开队列的命令刚刚发出,宋军的大队骑兵越过了本方的火炮阵地,排着整齐的队列开始小步冲锋。

这十年以来,宋军中最威名素著的将领是韩锋,宋军中最为蒙古人胆寒的部伍,就是韩锋麾下的两湖铁骑,这是合原来的京湖制置使司骑兵部队和荆南安抚使司骑兵部队组建的宋军数量最多、训liàn

最好的骑兵大军团。在年轻的将领韩锋的指挥下,这支勇猛的骑兵军团在南北两国的风评都已经直趋当年岳飞的背嵬骑兵。但与背嵬骑兵不同的是,这支骑兵更加现代化了,或者用忽必烈的话说,更加具有“郑云鸣”的特色。

这支骑兵按照郑云鸣的吩咐,全部采用赤红色的骑兵装具,因为其从人到马一身朱红色,被江南戏称为龙虾营,虽然绰号不太好听,但动辄上万红色人马甲的骑兵一旦出动,其声势蔚为壮观。而朝廷在谈到这支军队的时候也颇有赞誉,经常用“朱色虎骑”“赤甲貔貅”来称呼他们。

这样的装束也有谏官议论认为花费昂贵的成本来添置全套红色具装是华而不实,是郑云鸣为了打造自己的王牌部队而浪费公帑。

但郑云鸣知dào

这样的红色巨流对于对面的敌人意味着什么。他亲眼看见过一支蒙古塔塔儿骑兵在奔涌的赤甲浪潮面前未曾交锋就自行崩溃。这原本是宋蒙战争早期宋军经常发生的现象。

步军贵乎力,马军贵乎势。骑兵华丽的装备看似无用,其实是骑兵惊人之势的一部分,看着红色的千军万马震天动地而来,没有人会真的无动于衷。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2)

但光凭这样是不足以吓退纽磷部下精悍的西海甲士的,他们一齐用宽阔的长剑敲击着巨大的铁盾,发出饿狼一样的嚎叫。三千高加索男儿的齐声悲号足以让战场上的每个人不寒而栗。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同时停下了叫声,驱动马匹,摆布成一排宽阔的横阵,疾速朝着奔涌而来的红色急流对撞过去。

黑灰色的浪潮和红色的浪涛对撞在一起,掀起了无数刀光血影,或许西海甲士的肉搏的确称得上是当世无双,但那还不足以正面击退战技同样精熟的两湖骑兵,两军在长江南岸摆开战场,陷入了大规模的骑兵绞杀中。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名全身赤色甲胄的宋军将领从本军阵中跃出,带领数百骑兵突然冲入了蒙古军的阵中,这名将军的动作之迅速,使得前列的高加索骑兵无法及拦阻,而他冲入敌人的重围中,挥舞着两根长长的镶着银圈的铁矛,每经过一个高加索人,就将他一枪刺穿,长矛舞动的速度之快,直让人眼花缭乱,瞬息之间,就深入了西海甲士阵型的中央,一路朝其阵后冲去。

“是韩锋!”在友邻的军阵中有人失声惊呼:“是那个打不死的韩四郎亲自来突阵了!”

高加索人虽然听不懂汉话,但一路而来,听到韩锋这两个音节已经不止一次。而当面的这员将领的确是骁勇无论,不管军中怎样自夸勇武过人的猛士冲过去对敌,也少有能够接战三五个回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军马四散,为这员勇将让出了道路。

那将军带着部下从西海军阵后杀了出来,勒住了战马,身后一杆高挑的韩字大旗飘扬,用青涩却异常愤nù

的声音吼叫道:“你们只知dào

韩四,难道不知dào

韩九吗!”说着挥动长矛,扭身杀回了西海军的阵中。

副将向士壁在后面看见西海军阵势复又大乱,韩都统的弟弟在万军丛中几乎要被淹没的看不见了,对韩锋说道:“是不是暂且鸣金让小将军退回来,如此轻入敌阵,只怕有个万一。”

韩锋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若是折在这些不明来路的蕃人手上,那是韩锐自己学艺不精,这厮如此轻佻好战,早晚要吃些苦头的。”

向士壁在一旁不敢发言,他年岁远比韩锋为长,自韩锋少年时从军的经lì

所知颇多,知dào

当年的韩四郎在郑相公麾下,也是这等遇战则喜、深入敌阵被包围数十重然后杀出的作风。今日韩都统的弟弟,可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韩锐的确冒失,但他这样的冒失也造成了宋军极为有利的局面,随着韩锐在高加索骑兵阵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荡阵。高加索骑兵终于开始阵型崩乱,四散败逃。赤甲的两湖铁骑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毫不留情的追击了下去。

蒙古人的战术一向是不利即走,纽磷也并非意气用事的蠢人,他一看到高加索人挡不住这员虎将的突击,马上下令退走。

白灵寨之战的战果并非很大,这与大多数宋蒙骑兵交战的效果相似。在水网地区行动不便的不仅仅只有蒙古骑兵,这也同样限制着宋朝骑兵的行动。战败之后,宋军可以利用船只撤tuì

,安全离开,蒙古人则是利用浮桥和骑马步兵的掩护,从容败走。看着纽磷的部队源源不断的从巨型浮桥上撤tuì

,韩锋也是无可奈何,在浮桥的一侧筑起了大小十多个壁垒,壁垒之外是密密麻麻的鹿角和栅栏。还有数量众多的火炮和火枪手在工事后面随时待命。显然,蒙古军对浮桥看守的非常严密,宋军不要说夺占桥头,就连桥头前方的月牙堡都难以靠近。

但韩锋取得的胜利依然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宋军依靠一次成功的突击战就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百多里,汉阳的包围被完全粉碎,宋军在汉阳东门建立了稳固的补给线,大军也在东门外部下营垒,自从火器渐渐成为战争的主导之一,深沟高垒代替了机动作战成为了主导战争的模式,照理说宋军对于拼人力拼消耗的沟垒战应该得心应手,只是如今的蒙古帝国就算是拼国力也绝不落人下风。

第二天,郑云鸣登上汉阳西门,和众将一起眺望远方的鄂州城,从临安动身之前,宋朝方面得到的情报是蒙古军总兵力四十万人,号称一百五十万,这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强敌。但这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字,只有亲眼目睹之后,才明白这庞大的军队是多么的令人惧怕。

巨大的帐幕遍布视野之内,那自不必多说,可是就连江北的复州方向,沙头市方向,入目之内也尽皆是人马和营帐。震天的喧嚣,无尽的战鼓,高歌的胡笳混合成一曲让人毛骨悚然的乐曲,似乎正在嘲笑着不远万里前来送死的劣势宋军。

鄂州城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里,这并不是说鄂州在一夜之间就被蒙古军所夷平,而是因为蒙古人竟然在鄂州城外加筑了一道外城,这就是人数众多带来的优势,蒙古人以土筑垒,将土垒修筑的比鄂州城墙还高,弓箭手和轻型炮居高临下朝着鄂州射击,这么浩大的工程,蒙哥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固然得益于西域工匠的高超建筑技术,但若是实力不够强dà

,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完成这样的土工作业量。

用不着费什么脑筋就能够想象到,魏胜和陈光现在面临着怎样的压力,至少目前还没有看到城上竖起降旗的时候,光是这一点就城中的守军就可以自夸尽忠职守了。但恐怖的地方还远不止于此。

巨型火炮发射时的火光和硝烟,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可以清楚的看到,相伴而来的,是大地和江水因这发射的巨响而微微颤抖,一发之后,高耸的土墙内必然腾起冲天的烟柱。郑云鸣对自己修筑的城池拥有绝对自信,鄂州城扩建之后,城墙周长从五里扩展到十余里,但防御却不但没有薄弱反而大大加强了。单就城墙和城防设施本身而论,绝不亚于襄阳或是任何一座边塞。但他亦心中有数,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强力炮火的攻击下,就算是双层包砖城墙也很难坚固如初。

但想要救援鄂州也难似登天,别的不必说,只要看到巨大的浮桥两边樯帆如云,尽皆是守卫的战船,而桥头壁垒林立,马步军云集的模样,就明白短期之内攻克浮桥的机会太小。而蒙古人的水军此时正在长江上耀武扬威的横行着,一艘艘状似巨龟的龟甲战船在江面上来回巡弋,往日里占据优势的宋军舰船则全部退避到赤壁以东,利用防御坚固的水寨和岸上火炮的掩护暂求自保。

“这不是办法!”郑云鸣放下窥镜怒道:“自古江南以长江为天堑,如果水军战斗不利,丢失了天堑,还说什么保卫鄂州,敌人若是聪明的话,留一部在鄂州牵制我军,大军顺流而下,抄袭两淮之辈,自钱塘直入临安,有谁挡得住?”

他回头问道:“为什么京湖能够抵抗蒙古人的水军数量这么少,京湖战舰千艘,巨舰至少也有一二百艘,都跑到哪里去了?”

新任督视府参议官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白翊杰,刚刚自荆湖南路赶来,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匆忙赶到了城墙上,论京湖水军之弊,他是亲身参与者,自然最有发言权。

“相公一心在临安做事,自然不晓得贾似道的手段。”如今襄阳沦陷,蒙古人大举入侵,贾似道身为罪臣,自然没有必要再为他留什么情面,白翊杰只是照实讲述:“贾公独掌京湖大权,将相公的老部队拆的七零八落,洞庭炮舰是相公的核心战斗力量之一,怎么能为贾公所容?他一到京湖,就以各种理由差遣洞庭炮艇的官兵,将他们分派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如今彭满在云南辅佐杨纯父,张惟孝带领水军在西蜀负责军事输送和补给。洞庭炮舰大半都是由贾似道的人接手。这些人驾驶蒙冲习惯了,如何操纵的来火炮巨舰?被蒙古的新式战船击败,实乃预料中的事情。”

他踏前一步说道:“当务之急,莫过于火速命令张惟孝率军从四川赶回来,重新掌握炮舰船队,然后和蒙古人一决胜负。”

郑云鸣不假思索的说道:“来不及了,张惟孝率军东下,至少需yào

十天路程,现在局面如此危急,怎么能够白白等待十天!且蒙古人在峡口屯兵数万,又包围江陵,就算他能及时赶来,也不能顺利抵达汉阳。”

话的确没错,四川并不是没有援军赶来,四川戎帅王登以副帅接掌大局,自己亲自提兵三万赶来援救京湖,却被归州数千蒙古军所阻止,三峡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只要少数兵力就可以封锁出口。饶是王景宋号称小孙武,面对蒙古军严密的防守也是无可奈何。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3)

郑云鸣问道:“吕文德在哪里?”

吕文德当然不可能再带兵了,他作为贾似道以下京湖第一大将,自己带的老部队被胞弟裹挟叛乱,朝廷随着督视府的走马上任也发布惩处命令,将吕文德一撸到底,白衣待罪,等着进一步的处分,若是按照国朝惯例,大约是贬谪到爪洼国的榷场闭门思过吧。

但郑云鸣上任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给朝廷写信,申明吕文德对当前战局的重yào

,请朝廷暂缓对吕文德的惩处,让他在营中戴罪立功。毕竟吕文德还是名义上京湖最高武官,不但对京湖其余的部队,且对叛变到蒙古的原襄阳驻守军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些日子来,吕文德接二连三的派出心腹人递送蜡丸书给襄阳城里的旧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了绝大部分的军马离开吕文焕自行南归。光是凭这一点,吕文德也可以稍微弥补一下治军不严的罪过。

不仅如此,郑云鸣希望这位淮东有名的勇将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就在第二日,正在房中继xù

给吕文焕提笔写信的吕文德接待了督视京湖两淮四川军马的郑云鸣,这位国家枢臣的突然到来令吕文德倍感惊讶,但多年从军的直觉告sù

他,机会来了。

郑云鸣坐下之后,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封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书信上,虽然看不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也知dào

这个时候吕文德不可能写别的内容,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吕六在淮东任事之时,素来以骁勇闻名南北,只可惜军纪稍纵,官箴有碍,我以为将来必然是韩锋魏胜一样的人物,不料今日竟然有此大变。”

吕文德咬牙切齿的说道:“吕门中再无此数典忘祖。背君欺父之贼,只请相公给吕某一支兵马,让吕某亲自带兵直捣襄阳,擒获此贼,献心肝于帐下!”

他话说的痛切,郑云鸣心中却十分明白,吕文焕的叛变并非一日之功,贾似道在淮东任事,推行比自己更加激进的藩镇政策,使得麾下如吕文德、余玠、聂斌等辈,都或多或少的呈现出自霸一方的局面,而吕文焕仗着是大将亲贵,有胞兄维护,自少年的时候起就屡屡横行不法,贾似道为了用他的勇武,多半也不加干涉。这番贾相公突然翻脸说要查账,也难怪一直飞扬跋扈的吕文焕会觉得受不了了。

但郑云鸣素来反对朝廷诛连的政策,而反对诛连似乎也是大宋的传统,宗泽当年杀兄而任用其弟统军被传为美谈,今日郑云鸣也要效仿他而重新启用吕文德,只不过这兄弟二人远比当年的义军将领要重量级的多了。

郑云鸣直言不讳的说道:“如今吕文焕反叛,侵蚀国家根本,将军非立盖世奇功不能自证清白,好在建立不世功勋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看将军有没有舍命一搏的勇气。”

吕文德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依旧能获得郑云鸣的信任,在弟弟叛变之后依旧任用胞兄担任高级指挥者来掌握军队,这需yào

多大的包容心和信任,吕文德自问若是放他在郑云鸣这个位置上,他也绝不会如此信任的将兵权交还给自己。

但吕文德毕竟是淮东第一名将,这个时刻他身在局外,对局面看的分外清楚,他深知光有一个人得到郑相公的信任是远远不够的。

“吕文焕叛变的影响极坏,加上朝廷严厉的处罚贾相公,那些由淮东抽调到京湖的部队无不心怀疑虑,他们恐惧的不是别的。”吕文德也直接明了的对郑云鸣说道:“是相公为了保护本部兵马,将贾相公的旧部当做炮灰使用,用淮东子弟的鲜血去铺就郑相公的不世奇功。”

他话说的大胆,因为他知dào

郑云鸣绝不会因为这点言语就勃然大怒,也许贾相公果敢大胆,积极进取,但郑相公的心胸是贾相公无论如何比不上的。果然,只听得郑云鸣缓慢但郑重的说道:“明日召集在汉阳的淮泗旧部,我亲自跟他们说说话。”

蹲了一顿又道:“特别是射阳水军,务必召集整齐。”

吕文德眼中微有光芒,心中知dào

这一回淮东军翻身的机会真的来了。

蒙古大军南下,郢州、鄂州和江陵都被围困,汉阳就成了宋朝方面的抵抗前线,退避到黄州以东的部队,大半跟随着郑云鸣的主力援军返回到汉阳附近。其中贾似道的淮东旧部约有四五万人,其中不乏从襄阳逃出的归正官兵。第二日一早,各军接到号令到长江边集中的时候,许多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虽然郑相公是正人君子,不会将全军在江边就地屠杀,搞出这样有悖仁义的事情来,但杀几个统兵官立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俗语有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贾相公是丢失了襄阳被罢官的,就算是郑相公杀几个贾相公的心腹,淮东旧部也没有话好说。

在长江岸边挤满了议论纷纷的士兵,但一看见高高举起的斧钺和豹尾红旗,人人都闭上了嘴。郑云鸣治军严明,素来为天下称道,因为多嘴喧哗丢了脑袋,才是最愚不可及的行为。‘

但见点将台上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紫袍御带,气宇非凡,高声喝道:“射阳艨艟在哪里?那些在淮水上把蒙古战船撞的残骸遍布数十里的射阳艨艟在哪里!”

台下有人大着胆子高声回应道:“咱射阳的父子们没有一个耸包的!只可惜不会玩官人的火炮大船,若是有射阳湖的艨艟在此,绝对让鞑子吃个大亏!”

郑云鸣哈哈大笑,指着江上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江上战鼓声声,白浪翻卷,数百艘艨艟战船正在逆水而上,朝着汉阳开了过来。

“射阳湖将士的骁勇,难道我郑云鸣看不到眼里吗!难道朝廷会看不到眼里吗!难道天下的百姓。”郑云鸣抬高了声音说道:“真的会看不到眼里吗!”

“在寿春城外,你们以四十艘冲锋船打垮李壇的五百走舸,在扬州攻防战里,是你们一举当先,击破了察罕的舟师,在安丰保卫战里,你们以一百艨艟打败蒙古人一千艘船,你们甚至派出舟师,深入到河南和山东去敌后突击!”

郑云鸣懂得,跟随贾似道多年的这支水上武装,绝不是朝中某些人宣称的那样“射阳水寇,骄横难制,只有贾似道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才会收为己用。”射阳艨艟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不论哪位主官来带这支队伍,只要能够激发他们的斗志和荣誉感,都能焕发出强劲的战斗力。

“我在临安之时,就久闻射阳艨艟是一支极有战斗力的武装,因此非常羡慕。”郑云鸣说道:“汝等可知dào

,我在临安操练新军的时候,因为倾慕射阳艨艟刚猛无dí

,因此特别下令打造了经过改进的新式艨艟三百艘,操练法度,一应因袭射阳水军。我原想着,只要这支新建立的水军部队能够有射阳水军七成的战斗力,我也能在贾公面前自夸一番,如今既然你们都觉得手中的大舰不顺手,便我做主,将随军带来的三百条艨艟分一半,不对,分二百艘与你们,我另行指派人手来接收大舰如何?”

人群中顿时爆fā

出一阵欢呼声。射阳渔民彪悍好斗,驾驶艨艟实行近距离冲撞战术是其拿手好戏,操纵笨重的炮舰需yào

多人协作,分工明确,配合纯熟,非一日能操练成,且重型炮舰身躯庞大,操纵不易,的确也让惯于近距离冲杀的射阳水手们大感头痛。所以郑云鸣提出让他们以大舰换取轻快艨艟,实则对于这些水手来说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情。

白翊杰站在台下止不住的暗喜,虽然贾似道在很多方面糊涂,但在让射阳水军更换大舰这一条上绝对清醒,未来的水战绝对是护甲更强、火力更猛的大型战船之间的火炮对轰战,类似轻快艨艟那般冲上去接舷战的机会只会日益减少,贾似道宁可违背射阳水手们习惯的战争套路,也要建设强dà

的炮舰部队,原本是一桩好事。可惜他上位京湖太短时间就发生了襄阳事变,自己建设心腹炮舰水军的计划被郑云鸣轻轻一句话顿时打的烟消云散。

他站在郑云鸣身后小声说道:“相公以片言去数十年之患,虽是一招妙棋,但总须想出打败蒙古人的新式战舰的法子。”

郑云鸣回过头来,面目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像寻常:“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公辅还认为我是在搞派系?派系要搞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搞,我可以明白给你们几个核心人说,破龟甲船必然是射阳艨艟,这句话或许你不信,但数日之内,必然应验。”

白翊杰自然不信,洞庭炮舰横行长江汉水十年,从未遇到过对手,以洞庭水手为骨干组建的浙江水军,驾驶更巨大的海鹄炮船远航登莱近海,用密集的火力摧毁了蒙古人辛苦建立的海上兵力,山东士子惊呼为“天火巨舟”,这样的舰船必然是未来水战的方向,对付龟甲船必然是增加火炮的数量,建造更为巨大的炮舰,怎么能将国家的命运交付给一群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和一些淮泗水手来掌握?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4)

但他生性不乐和郑云鸣争辩,只是说道:“若是相公要用这一支兵,那就配给他们最好的火炮,最优的补给,这番大战全系于他们身上,不可等闲视之。”

郑云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蒙古军实力如此雄厚,即便击破了龟甲船,宋军也依然是明显劣势,和四十万战斗力强悍的胡人大军在野外正面交战的后果,犹在未定之天。而这一仗是输不得的,它的意义早已经超越了一个国家的存亡,甚至数千万百姓的性命,这十年以来,宋朝正在羽化蜕变,尽管前进的道路上一样伴随着肮脏和丑恶,但世界正在因为大宋的改变而一点一点的更动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这数年以来,宋朝商人立足的土地上,已经禁绝了奴隶的随意杀害和驱使,各国国王开始效仿大宋,建立贫民救济制度和严密的官僚体系,并且逐步对外开放贸易和旅行。世界正在朝着更加文明和富庶迈进,若是这样的进程不被战争所打断,郑云鸣有自信数百年后迎来的将是一个与另一个位面截然不同的世界。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在蒙古人最后的疯狂下保住大宋。

当一行人正待转向神武新军的大营之时,得到了前方指挥官张世杰的奏报。蒙古大汗以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副使郝经为使者,泛舟南来,商议和谈事宜。

白翊杰笑道:“郝宣抚此来动机太过明显,若是等攻克鄂州再来,那多半是来劝降的,若是南下之前来,那是来窥探军机的,他不偏不倚的选择这个时候渡江过来,不用问也知dào

,十成十是假借和谈以拖延时机了。”

神武左副都统呼延瑀不解的问道:“郝经也应该知dào

我军此刻断不可能停止救援鄂州的,他动身此来岂非多此一举?”

郑云鸣摇头叹道:“若是别人,自然用不着亲身到敌营犯险,唯独只有郝经有这份胆量和自信,也罢,咱们就来看看郝圣人有什么话好讲。”

郝经此刻站在汉阳府衙门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这十年对于他并非庸碌的十年,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认为即便孔圣人复生,也未必比自己更强,十年来他完全掌握了忽必烈大王的心理,不断的给他灌输中原礼教思想,使得忽必烈渐渐接受了统治中原必先采用儒家之道的观念,在学术上他大力征辟河东河北和山东的儒生,组织他们勘定儒家经典,从南朝引进大家学说,自己也组织了一整套的儒生团队来为自己编写经典,经过十年努力,郝经不但做到了宣抚的位置,且在海内也颇有文名,北地的书生们都尊其为学界的领袖,甚至有愚蒙无知的百姓给了郝经以小圣人的绰号。

但一切在南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便是身在河东,郝经也能从接触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南朝的变化有多么迅速和激烈,他们已经重新修订了天圆地方的学说,认定了地球是一个球体,太阳则是宇宙的中心,万物自太阳有光肇始,又做万物皆由一种叫做以太的物质构成,这种物质极为微小,即使是世上目力最好的人也难以察觉。近来又有人宣称,万物的运行皆有其规律,这种规律就是物体之间相互力的作用。种种新奇大胆的理论层出不穷,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对于这些圣人们从未阐述过的理论,郝经的立场的尽数加以否定,这当中的原因除了天生的对新理论的厌恶之外,还在于他意识到北地儒生对于蒙古人的价值所在,就是在于能够使用圣人礼法来巩固蒙古帝国在中原地区的统治。一旦南方的新思潮涌入中原,一定会动摇传统的学说的统治地位,人心不定,儒生们在异族统治者面前就会说不上话。万一让忽必烈和蒙哥再接触到这些新思想的话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次南征之前,忽必烈就已经下令,不再刻意保护南朝普通的儒生,而是着力搜集那些研究奇技淫巧的新儒生,学习郑云鸣学问的学者,以及着力搜集那些讲究算学、机械学、地理学和生物学的书籍,以图蒙古人将来采用。而蒙哥也下令,所有研究机械和天文的人员不但一律不许杀害,而且万一有所损伤,就要领兵的将军付出代价。

蒙哥派遣郝经南来的意思,是为了进攻鄂州拖延郑云鸣的时间,同时也是为了在可能的未来争取到郑云鸣的投顺。对于蒙古的大汗来说,郑云鸣就是南朝,南朝就是郑云鸣,如今这个生机勃勃、国富兵强的南朝,完全看不到十年前那副孱弱疲惫的姿态,这一切只因为一人的缘故。蒙古帝国的野心不止于富庶繁华的江南盛景,也不止于日进斗金的南洋贸易网络,还在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一人,只要有了这个人的忠心,则地跨万里的蒙古帝国将会成为一个富庶一千倍、强盛一千倍的宋朝,那将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超级帝国,再也没有任何势力会是这个帝国的对手。

但郝经有自己的考lǜ

,他的确是来一探虚实的,不过他并非是试探宋军实力的虚实,这些年来宋军的实力年年拔高,凭他一点有限的军事经验,即便郑云鸣将队伍拉出来给他看,他也未必能看懂其中的奥妙。但有一点他是看得出的,对于郑云鸣对北方士人的态度,以及战后学问界实力的板动,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这一战不论结果如何,都必然是决定中原数百年气运的大事件。而北地与江南的士子们如何互动,将会是关系到郝经的切身利益的实jì

问题,他不得不借着出使江南的机会为自己好好打算。

郑云鸣派出来迎接北朝使臣的仪仗煞是惊人,三百名督视府侍卫亲兵在府衙门口一字排开,个个身着全套新式板铁甲,浑身银光闪闪的模样好不威武,刘克庄满脸微笑的站在门口等待着郝经到来。郝经知dào

刘克庄现在贵为礼部员外,是郑云鸣幕府中心腹之人,以他为迎客说明郑云鸣对北朝并无故yì

轻慢的意思。

郝经进得大堂,发xiàn

宋朝方面的文武头面人物悉数到齐,他不明白素来不喜欢大肆张扬的郑云鸣为何如此郑重其事,虽然郝经现在贵为宣抚副使,但在左丞相、督视诸路军马面前,不过只能算燕雀而已,若想让郑公排出如此隆重的排场来接待,只怕最低也得亲王级别的蒙古勋贵才成。

座上的郑云鸣风采依旧,连日的奔波劳顿并没有在他的颜面上留下什么痕迹,郝经知dào

郑云鸣素来精力非凡,当初在合州保卫战中,据说他为了筹划援军挺进的路线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在最后获得捷报的时候依然有气力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到城隍庙祭告神明。

座上的郑云鸣用冰冷的语气问道:“郝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郝经早就预料到郑云鸣不会有好态度,在这个时候蒙古人的任何动作都只能被看做是为了攻占鄂州而争取的时间,如果不能坦诚相对,也就失去了此番南下的意义。

他冲着上座拱手说道:“数年不见,郑公已经是冠盖天下的人物,今日我前来,是奉了大汗的旨意前来。”

郑云鸣依旧冷冷的问道:“蒙哥派遣你到底,欲讲和耶?欲招降耶?还是让你来充当耳目,侦查我军虚实呢?”

郝经知dào

对郑云鸣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言不讳,他朗声说道:“实为讲和而来。”

郑云鸣还未开口,座下白翊杰剑眉倒竖,喝道:“若是诚心讲和,可令北军退出我国领土,交回襄阳城,两国各自恢复旧疆,然后可以谈和!”

郝经不紧不慢的答道:“参议也是旧相识了,试问如今大汗亲率百万精兵,席卷而来,可能不经一战拱手而交还襄阳么?”

焦进在一旁焦躁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渡江前来,难道指望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我军撤去救援么?”

郑云鸣虽然清简著称,但对下属和官兵却颇有宽仁之名,他的名言是军中自有法度,执法严格就已经足够,为大将者不妨显的有人情味一些。所以他的部下经常这样在主将面前抢话,郑云鸣也不加责备,这在大宋其余的主帅是很少见到的。

郑云鸣举起手止住了众人的发言,正色说道:“郝先生带着蒙古大汗的旨意前来,必然不会只抱有这样简单的目的,众人稍安勿燥,且听他如何讲来。”

堂上的目光顿时汇聚到郝经身上,堂上一片寂静,让郝经觉得略有不自在,他觉得奇怪,即便是在和林的斡耳朵那样高大的帐幕中,在蒙古大汗面前,他也侃侃而谈,但每次面对郑云鸣总会不自觉的慌张,却又不知dào

慌张从何而来。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1)

“如今大军在鄂,不可轻归。”郝经镇定心神,慢慢的将蒙哥交待给他的话,说了出来:“诸位也知dào

,以江南目前的形势,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大汗举大兵南下,军马钱粮耗费无数,怎么能片土无所得就收兵北返?大汗的条件很简单,尽管蒙古大军有碾碎京湖,直取临安的能力,但大汗敬重郑相公的能力和人品,不愿一战之下玉石俱焚,南朝国家可以保留!这已经是大汗最后的底线了!然则,要想保留赵氏江山,必须达成以下条件。”

“第一,将鄂州和江陵无偿交由我军控zhì

,贵我两军以汉水为界,京湖自汉水以西,全部属于蒙古的领土。四川之地,许宋人保留一万治安军,其余兵力必须裁撤,蒙古国从长江运输兵员和物资入江陵补给,宋军不得阻拦。”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堂上众人面色不善,这哪里是讲和,分明是来劝降,京湖有四座城池堪称国之脊梁,即北方的前线基地襄阳,京湖制置使司治所江陵、军事上的绝对核心鄂州以及荆湖淮西交界的重镇黄州,蒙哥一张口就要了三个去,分明是将京湖置入掌中的意思,至于四川留一万治安军云云,更加荒谬,四川宋朝方面已经占据了优势,蒙古军的骑兵几次败于山城之后,宋军正试图以步步为营的策略,不断将堡垒群延伸,现在已经克复了普州、文州等好几个州郡,蒙古军连成都都未必保得住,现在居然要四川只留一万兵,简直是痴心妄想。

郑云鸣却将这看成鄂州危险的信号,他深知若不是鄂州将破,蒙哥志得yì

满,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来。若是鄂州城破,则蒙古人据住鄂州,西上攻克江陵易如反掌,控zhì

了江陵,也就完全切断了四川和宋朝的联系,四川变成了汪洋中的孤岛,失去了朝廷的支援,陷落也只是预料中的事情。甚至云南的形势也会发生动摇,十年抗战的成果,瞬间即可化为乌有。

蒙哥的意思,不过不想浪费兵力,兼对南朝形成敲山震虎的效果罢了。

郝经并不理会众人的愤nù

,自顾说道:“第二,南朝正式投拜蒙古,蒙哥大汗意欲让南朝皇帝称臣,经过我争取之后,大汗允准可以在国书上以伯侄相称,这已经是大汗的最后宽限,不能让步。”

江南的百姓,以这种条件为侮辱,尤其是自辽国以来,到金国,到蒙古,开出的条件无不要求父子叔侄相称。在中土的百姓看来,这还不如索性直接称臣来的痛快,至少不会遭到人格上的羞辱。但懂得胡人风俗的人都明白,所谓父子叔侄,就是草原上臣属和主国之间的称呼,若是一部要求另外一部称呼自己为父亲或者伯父,那并不意味着建立血缘关系或者人格的侮辱,而是标识着臣属关系的建立,以前铁木真氏也投拜王罕为义父,同样不意味着他们真的有什么真切的父子情谊,而是标识着弱小的乞颜部落暂时臣服克烈部落而已。

不过一旦承认了这项关系,大宋将要承shòu的代价绝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而已,依照蒙古风俗,凡是附属国家和民族,大汗有令的时候必须挂甲出征,那时候宋军就反而变成了蒙古军的炮灰,供蒙古驱使去攻打周边的其他国家。对于蒙哥来说,能够驱使这样一支劲旅绝对是无本万利的事情。

郝经又道:“关于岁贡”

这才是重点,堂上众人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依旧比照前例,每年岁贡银二十万两,绢帛二十万匹即可。”郝经的这句话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蒙古以万里大国自居,行事早已超越了金国许多,现在居然张口只是要一百年前的价码,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况且对于目前的大宋来说这点物资已经完全没有难度,仅仅是昆仑岛贸易站一年收取的税金,也足够支付这笔款项而绰绰有余了。

不了郝经又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每年经由南洋贸易站运输的各种货物,蒙古国得一百抽五。且南宋必须每年组织十支贸易船队,船只规模、水手人数皆由大汗指定,为蒙古进行南洋贸易。”

郑云鸣这一下也有些愤nù

了,朝廷对南洋用清简宽仁之策,贸易站税金亦不过百取五而已,如今蒙古人不出兵,不建商站,不造一艘商船。一开口就要抽取和大宋一样的税金,这才是真zhèng

的无本万利!至于组建商船队之类,更是将南朝当做了随便差遣的伙计。

人人都以为这一次郑相公一定会大发雷霆了,郑云鸣也只是冷峻的扫视了一眼郝经,用淡漠的口气说道:“蒙古国的条件仅止于此?”

郝经捉摸不透郑云鸣真实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若是南朝能够完全满足这些条款,大汗将率领百万大军立时北返,从此两国罢兵止戈,永结盟好。”

“贵方条件,我方确已收到。只不过两国和议的大事,非郑某一人能议定。先生可在汉阳盘桓数日。等我们商议出一个结果,然后飞马上报临安,等陛下御批之后,才有定夺。”

郝经也明白,和议之事乃是漫长繁琐的互相试探和角力,比之单纯使用武力更加令人烦躁。幸好蒙古军现在最需yào

争取的就是时间,在神武大炮的猛烈攻击之下,鄂州城的城垣一段段的崩塌了,但每次蒙古军突入鄂州城内,都被魏胜不要命的反突击所击溃。但即便是魏胜,在优势兵力的轮番攻击下,其战力也不可避免的一日日虚弱下去,蒙古军已然胜利在望,唯一的担心就是一江之隔,已经可以清楚遥望的郑云鸣的大军。

郑云鸣每拖延一日,都是在给自己的脖子上增加一道绞索,他既然愿意慢慢谈,郝经如何不乐意?

会见既毕,由刘克庄担任迎客使,在别营中安排酒宴,为郝经接风洗尘。

宴席上刘克庄谈笑自若,妙语连珠,郝经却是心不在焉,只是随口敷衍而已。他的心思都在琢磨郑云鸣的态度上,郑云鸣乃天下名臣,国士无双,更兼南朝栋梁,他不可能坐视鄂州被蒙古大军所吞没。他若是要拖延时间,理由便简单的很,那就是拖延时间对宋朝有利。

半空月色皎洁,夜已深沉,刘克庄显然喝得有些过了,睁着半醉的双眼跟郝经大声说道:“先生,你与我虽是敌国,但先生文采,克庄素来钦佩,将来郑相公北伐中原,收复祖宗山河,我与先生有大把时间,对月高歌,还请先生不要嫌弃我文思缺乏才好”

郝经看着他声音逐渐模糊,四下望了望,周围的从人仆役尽皆昏昏欲睡,营帐之外除了偶尔路过的刁斗,别无别的声息。他大着胆子问道:“蒙古大汗亲率百万雄师,御驾亲征,难道郑云鸣就一点都不担心,还图谋着北伐之梦?”

刘克庄抬起醉眼望着他,突然呵呵呵的笑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百万大军,那有什么了不起,相公只需yào

一二人,几日之内,就能要了蒙哥的脑袋!你当襄阳真的是那么容易落入蒙古手中的?”

郝经的脑袋嗡的一声,当下心思无比清明,前前后后的线索,就如同一个完整的链条,一下子串了起来。他原本就疑心,蒙古虽强,然已经有些许衰败之兆,宋朝越是如东升旭日,越来越蓬勃兴旺,在这样的局面下,吕文焕突然弃南归北,虽说他口口声声言道贾似道逼迫过甚,但贾似道毕竟只是地方长官,再往上,还有定鼎天下的名臣在,他不是看不清大势的人,如何会犯这种糊涂?

唯一的解释,就是郑云鸣演出的一出苦肉计,郑云鸣平生壮志未酬,就是驱逐鞑虏,恢复祖宗山河,但他近来被皇帝猜忌,大志不得伸展,虽然在官民中威望极高,却有大权旁落之势。他翻身的机会,就在于惹动南北交兵,然后以战功封锁住皇帝的言论,让满朝群臣随着自己的节奏舞动。他的图谋还不止于这样,他完全可以效仿当年东晋之策,先以一员大将伪降北朝,引诱蒙哥亲征南宋,然后在大军中趁乱暗杀蒙哥,引发蒙古大军混乱,一举击破之,而后北伐中原,建立千秋霸业,这一连串的布局,郝经已然看的清楚明白,他仿佛已经真切的看到,蒙哥的突然被暗杀,蒙古军的溃乱和宋军一边倒的屠戮,十年之前,郑云鸣以这样的办法让曲出的大军崩溃,谁又能保证十年之后,他不会故伎重演呢?

刘克庄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渐渐垂了下来,显然是醉中如梦了,郝经转身看看周围,从人卫士尽皆无精打采,似乎谁也没有把这位万里大国的使者放在心上。他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走去,随从卫士慌忙拦截,说道:“先生要去哪里?”

郝经装作昏昏欲睡的模样说道:“有些内急,如厕之后就要休息了。”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2)

两名卫士互相看了一眼,引着郝经奔茅厕而去。茅厕是个规规矩矩的小木房子,开有窗格,里面有各种卫生设施。郝经不由得感叹,比起蒙古人出征时便溺遍地,臭不可闻的样子,宋朝的军队显得文明许多了。不过他顾不得这些,听得门外两个卫士互相闲聊着注意力分散的当口,突然攀上那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窗口,奋力挤了出去。

他小心的躲避在帐幕的阴影下,回避着在营中来回巡行的甲兵,一路摸到了中军大帐的背后,隔着厚厚的帐幕小心的倾听着帐中的声音,好在帐中人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

只听得焦进大着嗓子说道:“鄂州旦夕城破,相公却要和鞑主不紧不慢的谈什么和议,等临安方面传回消息,鄂州全城百姓早就成了蒙哥的刀下之鬼!叫我如何安心坐得住!”

又听徐元杰慢慢说道:“相公此番安排,必有深意,将军跟随相公许多年,难道觉得相公是平庸昏聩之辈么?”

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便是朱胜,只听他沉吟道:“相公虽有妙策,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是不抓紧时间马上行动,只怕妙策成功,于大局也没有什么裨益了。”

焦进叹道:“相公用兵从来不会故弄玄虚,都是一板一眼的靠真功夫硬实力取胜的,这一次我军建制、军械、甲胄、操练、号令无一不新,正好在蒙哥头上试试,奈何用什么妙计,真是想也想不透.”

“那是因为当时机会不好,没有到使用计谋的时机。”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云鸣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显然,对于部下没有能够理解他的行事,他显得略微不满:“兵家非不用奇,只是在乎胜算而已。武庙诸位先哲,哪一位没有曾经出奇策,用智谋的?诸葛武侯一生唯谨慎,也传说有空城退敌的一步棋。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不容不用奇策退敌。敌人以为夺取了襄阳就是稳操胜券了,所以蒙哥才会亲率大军南下,以为灭宋定能成功。蒙古军兵骄狂之极,我听说他们来的急促,营中没有半月存粮,一切都靠北方支应,但入秋之后河南阴雨连绵,土地泥泞大车不便通行,大军日有断粮之虞,此天时也!”

“蒙古军分散在数个重镇周围,分兵围困城池,备多力分,虽然号称搭建浮桥之后南北通畅,视长江如无物,但你们可以想象,一旦蒙古大汗突然死亡,而我军又趁势来攻,几十万蒙古军会混乱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互相救援不及,自相践踏的事情数不胜数,这是长江汉水赋予我们的地利!”

“最关键的是在于人和,我们用了如此手段,才将蒙哥骗到了京湖,只等着在蒙古营中的内应发动”

白翊杰突然说道:“国家存亡大事,相公谨防隔墙有耳。”

郝经的心里猛地一哆嗦,蹑手蹑脚的就要逃开,可是转瞬就听到郑云鸣说道:“营中都是忠心报国之人,哪里来的细作,大敌当前之时,休得要婆婆妈妈,做扭捏女子状。今高、吕二将军深受蒙哥信任,每日出入斡耳朵,与蒙哥近在咫尺,当务之急是寻求一个稳妥的机会,只等蒙哥疏忽的一瞬间,就好下手”

他虽然号称不怕细作,但声音也是渐渐放低了,最后模糊到了郝经怎样努力也听不到的地步。这时候帐幕里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但是却没有听见对话。想来是机密要事,所以才在郑云鸣耳边私语。

只听得郑云鸣气急败坏的问道:“混账!堂堂一个活人还让他跑了不成?郝经现在在哪里?”

郝经心中一动,赶忙轻手轻脚的朝茅厕的方向跑去,身后的帐幕里传来郑云鸣愤nù

的咆哮声:“传令下去,搜查全营,绝对不能放走了郝经!”

郝宣抚离开中军大营之后走了没多远就被巡行的士兵发觉,直接押解到了中军帐前。郑云鸣睁着微红的双眼问道:“我待先生以礼,先生却不顾身份,竟然潜入我营中做细作,你既在中军左近被擒,到底探听到了些什么!”

郝经不紧不慢的回答道:“我不过出来找不到卫兵,自己在营中迷路了而已,误冲撞了郑公禁地,还请赎罪。”

他这分明是狡辩之词,郑云鸣哪里肯信,虎着脸吩咐道:“将郝先生送到城隍庙去,派人好生看押,等我大破鞑虏之后,再来处理他的事情!”

城隍庙在汉阳城西,原本就靠近军营,大战的时候通常都作为关押要犯的高级监狱使用。督视府亲军将郝经关进城隍庙厢房之后,立kè

安排了卫兵将厢房前后左右围了个铁桶阵,不要说是郝经,就算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飞不出去。’

郝经心中焦躁,大汗挥军攻打鄂州甚急,可以想到南朝安排刺杀大汗的阴谋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要逃出这座监牢,返回蒙古大营去通报大汗。但话说的容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逃出这看守严密的城隍庙。

又过了些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四更天模样,月亮被浓密的乌云遮蔽了起来,夜暗显得更加深沉,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奉相公之命前来押解此人,让我进去。”

房门推开,原来是郑云鸣幕府中年轻的后生李庭芝,他拱手对郝经说道:“先生请吧。”

郝经心中疑惑,郑云鸣刚刚说的明白,要等他打完了仗再来处理奸细的事情,短短时间就改变了心思,这似乎不是郑云鸣的作为。

李庭芝带了几个兵,押着郝经一路奔城门而来,郝经初起的时候并未有所怀疑,因为城外都是宋军的营垒,郑云鸣又是习惯亲自巡视诸军营帐的,此时身在城外并不出奇。

但当李庭芝带着他出了城门,一路奔向江边的时候,郝经的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李庭芝将他带到江边上,学着鹧鸪轻声鸣叫了三下,芦苇丛里开出一条小渔舟来。

“事不宜迟,先生这就归北去吧。”李庭芝着急的说道:“少时我也要脱身逃难去了,郑相公发xiàn

先生走脱,必然不肯稍纵于我。”

郝经盯着他那年轻的面孔,心中盘算着这青年说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或者这又是郑云鸣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他沉声对李庭芝说道:“凭你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你说,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你若不说个明白,郝某宁可自行返回汉阳城再被郑云鸣关押起来。”

李庭芝焦躁,对郝经低声说道:“还能有谁人,贾公让我转达他对郝先生的致意。”

不错,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在郑云鸣眼皮下弄计谋的,非贾似道莫属了,不过郝经不明白,贾似道是赵氏外戚,怎么会干冒如此大的风险为蒙古大汗火中取栗?赵宋的损失,一定程度上也是贾似道自己的损失。因为蒙古人给的富贵,绝不会超过宋朝皇帝。

李庭芝看出了郝经眼中的疑虑,坦然说道:“贾公非有别的图谋,等蒙古大汗攻下鄂州之后,是否还能以原先的条件继xù

和谈?”

郝经这才明白,贾似道的幼稚想法几乎让他忍不出笑出来,他幻想着让郑云鸣吃一场败仗,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跟蒙古谈判,一举扭转自己的不利局面。倘若蒙哥真的攻取鄂州,赵宋能不能继xù

存zài

都是未知数,谈何划江为界。不过他现在是不能这么说的。

“南朝只有贾相公是明白人。”郝经笃定的说道:“如果让我回到蒙古大营,一定向大汗申明贾公的意思,等郑云鸣去职之后,贾公便可担当南朝主导,两国共商和议,永享太平。不过我不明白的是”

他盯着李庭芝问道:“你是怎么卷进这里来的。”

李庭芝尴尬的笑了笑:“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是吴潜让我跟贾相公多走动,相机为他办些事情。按照吴相公的说法,这叫做鸡蛋不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若是郑云鸣得胜,新党人物固然可以春风得yì

,万一郑云鸣失利,新党也在新的权贵集团中留有眼线,这是南朝多年官僚习气中养成的习惯,郝经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甚至觉得在北地做官的儒生中,需yào

多一点这样的狡猾。

“既然如此,郝某已经明白,郎君之德,郝经终生不忘,君子不做凡夫姿态,某就此拜别,来日和议既成,还请郎君往北一游,再叙旧谊。”

说罢郝经跳上渔舟,船夫摇动长橹,小船疾速离开岸边,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李庭芝站在江岸边看了许久,等到完全看不清小船的身影,方才转身上马,飞驰回营中。

营门口前,白翊杰坐在一张交椅上,悠闲的扇着羽扇。李庭芝快步上前参见,说道:“送走了,但不知dào

军师此计得中否?”

白翊杰笑着说道:“数日之内,必然有消息传过江来。”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3)

摆脱了宋营的郝经,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返抵鄂州附近的蒙古大营,蒙哥将御帐设在鄂州南山,山下遍布鹿角荆棘,三万怯薛团团护卫,将山顶上的金顶斡耳朵防卫的如同铁桶一般。郝经在两名箭筒士的引领下飞奔上山,一路奔入了蒙哥的营帐。

蒙哥被人从睡梦中呼醒,原本甚为不快,但听了郝经的奏报,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一脚踢翻一名跪在脚边的畏兀儿火者,用雷霆般的声音咆哮着:“叫吕文焕和高达来,马上来!”

吕文焕和高达以为是汉阳方面的宋军有什么举动,慌忙披上战甲急速赶到御帐。一进大营就看见众将站在阶下,个个都是摸不着头脑,而龙座上的大汗神色却颇为难看。

他看见吕文焕和高达到来,喝令二人道:“鄂州久攻不下,汝等可有良策?”

攻打鄂州虽然仰仗吕文焕和高达的火器部队甚多,但他们并非是攻城主力,这一次大汗突然动问,二人都不知dào

如何是好。

蒙哥看见二人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下能怒,喝道:“只怕是不在思考攻城之策,乃在于思考如何取我的脑袋吧!”

当即大喝一声“火儿赤,将这二人推出去,用车轮压死!”

吕文焕猛然惊醒,高声叫道:“我等冤枉,大汗一定是中了郑云鸣的计策,我等自投蒙古以来,为大汗冲锋陷阵,绝无二心!此乃郑云鸣反间之计!”

蒙哥铁着脸吼道:“还留着干什么!速速推了出去!”

阶下一人突道:“慢着!”

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贵由汗的女婿君不花驸马。君不花自为汪古部之长,在蒙古帝国中是极有权势的人物,别人或有顾虑,他却是有什么话说什么。只听他站在阶下,对蒙哥说道:“当年成吉思汗南下的时候,是我汪古部首先投顺的老汗,老汗问道,你们汪古部为金国守了一百年长城,为什么我还要相信你们?汪古汗回答道,山坡上的石头要朝山下滚,草原上的狼群要选最强壮的做头狼,成吉思汗的实力如此强dà

,为什么还要为金国效力呢?”

“如今大汗掌握的国土,何止万里,大汗的臣民,何止亿万,大汗正应该放开胸怀,接纳所有的投拜者,如果因为一句没有查明的话就斩杀了两位思南思将军,将来还有什么人愿意投拜大汗呢?”

他的一句话点到了蒙哥的痛处。也正是蒙古人的痛处,蒙古部落人口不过百万,精兵不过二十万人,掌握着这么广阔的国土,如此繁盛的人民,靠的就是收降各地的部族和地方武装。所以他们并不能无缘无故的处决地方上的将领,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变成遍及整个帝国的严重事件,在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只有等部落完全反叛之后才能动手将其歼灭。

今天仍然没有臣服蒙古帝国的部落和国家当然不多了,但已经臣服的异族都在看着蒙古大汗的处置,如今郝经只不过听了南朝只言片语,大汗就要下令处决两名率领七万人投诚蒙古的思南思大将,不但蒙古各部看在眼里,天下的部族和汗都看在眼里,有的人看了难免会没有想法。蒙哥听了驸马这么一番话,心下犹豫,不能定计。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吕文焕突然大声喝道:“请大汗刀下留人,我愿意率领本部人马三千人,作为先锋,明日攻入鄂州,为陛下斩了魏胜的首级,攻取鄂州城池,证明我对大汗绝无二心!”

当即有人叫好,亲王莫哥都却冷笑道:“你若领了兵去,难道不会临阵倒戈,趁机拓难?这等计谋,便是蒙古草原上车轴那么高的小孩子都瞒不过。”

吕文焕单膝跪地,大声喝道:“丈夫在世,言必行,行必果!”说着突然拔出身旁箭筒士的腰刀,箭筒士大惊,急忙想要夺回,却被他一把推开。

吕文焕朗声喝道:“壮士为大国效力,九死不悔,请大汗见证我的忠诚!”说着解开脑后发髻,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了一大绺。这是汉人所谓断发明志,蒙哥虽然并不怎么在意,但众人之前他能做出这么决绝的行为,蒙哥也并不打算继xù

追究。

大汗站起身来,从手上取下一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说道:“就按你说的,明日你率领三千兵在前作为蒙古大汗的先锋,前去和魏胜交战,一定要好好给他一个厉害,这枚戒指就赏赐给你,等你攻下鄂州之后,就封你做土绵,京湖行中书省事。”

郝经站在一边,心中十分焦急,大汗这么做无疑是养虎遗患,万一吕文焕临阵反戈一击,岂不是自酿苦果?但他也明白大汗的顾虑,没有确实证据的指控,的确定不了吕高二人的罪过。

一切的真相,只能等明日战斗结局来揭开了。

这些日子里的苦斗,将号称郑云鸣的猛虎的京湖骁将魏胜折磨的消瘦了许多,同样消瘦的还有他的军队。进入鄂州的时候,他的军队还有二万七千人,短短的几十天交战,阵亡者已经超过四千,受伤者亦有六七千人,自然,蒙古军的伤亡比宋军惨重的多,但这也不能改变宋军弱小而蒙古强势的大局。在所有的攻击中魏胜最为头疼的,依旧是在远处不停轰击的神武大炮。这种庞然大物只要命中城垣,无不是土崩瓦解,人马俱丧,魏胜数次组织突击队出城想要摧毁大炮,但显然的,在铜墙铁壁的骑兵幕之前,所有的突击全部都被无情的粉碎了。

神武大炮的装填速度很慢,精度也并不高,但是其超远的射程和巨大的威力足以让城中每个人胆寒。一旦城墙被神武大炮轰出一个缺口,魏胜就只能在城内临时加筑内墙,然后用三面夹击的战术打退蒙古军的进攻。幸而他部下号称郑云鸣军中精锐,在城墙缺口处交战,蒙古军的数量又发挥不了优势。才让魏胜屡屡成功击退敌军的突击。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魏胜一出门就能看到街道上躺着呻吟的伤兵,广场上堆积的越来越多的骨灰罐和尸体,虽然士气还颇为高涨,粮草也并不缺乏,但魏胜很清楚,在蒙古人如此优势的火力压制下,鄂州失守不过迟早的事情。

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蒙古军会在完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发动了大规模突击。

密密麻麻的冲突过来的蒙古军步兵队,没有惯常严谨的队形,但散发出一种令人惊骇的气息,这是恶兽被逼迫入墙角的最后一搏,是舍弃了生存希望的绝望死拼。冲在最前面的吕文焕穿戴起了曾经是贾似道作为战功赏赐的全套板甲,手中提着沉重的钉锤,现在早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取下魏胜的首级,或者是被魏胜取下首级,他身后高举的吕字战旗高扬,只是再也不是作为大宋杰出的将军冲锋陷阵,而是作为蒙古军锐利的爪牙拼死一战了。

陈光却显得有些惊讶,若是说十年之前这样的队形是数死一战的象征,那如今这样乱糟糟的密集队形却是兵家之大忌了。”他们这是找死!“陈光对魏胜说道:“如此密集的队形,进攻又全无纪律,难道不知dào

我军的厉害么!”

“吕文焕怎么也算淮东名将,如何能不懂得这些。”魏胜的脸上一脸肃杀之气,喝道:“我不知dào

为什么缘故,不过他真的是狗急跳墙了!既然他愿意送死,我等岂能不好心送他一程?”

吕文焕的决死一击的确是违反了通常的攻击战术,不但没有组织一定的队形疏散,甚至没有得到神武大炮和轻型炮的掩护,这一点吕文焕很明白,但他同样明白的是,只有这种密集阵形才有打破魏胜的堵口防线,突贯到城中展开游击战的机会,一旦他能够成功的突入城内,身后蒙古人的援兵自然源源而来,为了激励士气,他甚至连轻型火炮的掩护都一概放qì

,只是使用密集队形加上拼命的战前动员,动员起最大的力量。淮泗子弟本非愚鲁莽撞之辈,但贾似道平日带兵最喜用不怕死的莽夫,而现在火器虽然比起十年前威力和射程都提高了几个级别,但想要完全凭借火力阻挡敢死之士的冲锋,还没有一个将领敢于如此尝试。不怕死的勇士永远是战场的主角,这是贾似道多年来留给淮东军马的印记。

眼看着怀着必死之心汹涌而来的大群死士,换做任何一支军马都为之心惊胆战,只可惜这吓唬不住魏胜的手下。城墙的缺口后面临时构筑的土垒潮湿的土腥气还未散尽,已经陈列上数十门威风凛凛的鹰扬快炮,这种新式火炮三年前才开始装备宋朝军队,因为魏胜的军马是南朝数得上的精锐之一,自然优先装备。这种轻型火炮无论威力还是射程比之上一代的神威将军炮都有所不如,若说是有什么突出的优势,则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就是快,不但装填快、射速快、弹丸飞的快,甚至连行军赶路,进入发射阵地的速度也大为提升,虽然不能发挥以往将军炮惊天动地的威力,却能够灵活的四处转移炮位,对于抢夺战机,以少数火炮防守大型堡垒大有助益。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4)

城中的臼炮已经开始发射,巨大的石头炮弹越过城墙落在城外遍布弹坑的战场上,臼炮的精度不甚高,除了少数几发炮弹落入人群中登时炸的血肉横飞之外,大部分只是无谓的在黄土上掀起一股呛人的浓烟而已。已经红了眼睛的吕文焕一边小步向前跑动着,一边声嘶力竭的吼叫着:“生死之变,决于今日!前进者荣华万代!后退者尸骨不存!”

跟随吕文焕的都是他自行招募的心腹将兵,更兼贾似道鼓励将兵一体,使得军中只知dào

有主将,不知dào

有国家的风气日盛,跟郑云鸣所提倡的忠义建军、忠君爱民的理念大不相同,这样的策略,可以使得地方大帅只需yào

掌握几名核心的武将就可以控zhì

全盘大局。但弊病也同样突出,就是一旦这位核心大将叛变,整个军队将会完全倒向对方。

面前这些为了异族人而疯狂猛扑向鄂州而来的淮东精锐就是再鲜明不过的教xùn



就连以沉稳著称的陈光也开始沉不住气了,大声命令道:“鹰扬炮队准bèi

!等我号令,一,二”

“不准动!”一身黑色战甲的魏胜,稳稳的站在瞭望台上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像一样,沉声喝道:“放他们靠近,靠近了再打!”

其果毅沉稳的姿态,让这一战之后的魏胜除了郑云鸣之虎之外,更增添了一个新的外号“鄂州的石将军”。

但在这个时刻,“石将军”却似乎要被席卷而来的怒涛所淹没。吕文焕手下最有名的劲勇强弩手进入射击的距离,已经举起强弩开始放箭,一轮密集而准确的射击之后,有数十名宋军炮手中箭倒下。两翼的火枪手向两侧散开,形成疏散的队形,自行装弹,自由开火,用疏落但连续的火力,掩护着中央的已经渐渐形成箭头的重甲步兵群,朝着缺口猛冲而去。

“开火!”伴着魏胜的手臂挥动,聚集在城墙缺口处的数十门鹰扬快炮的炮口一齐喷射出白色的硝烟和耀眼的火光,拳头大小的铅弹如同暴风一样笼罩住了城墙的缺口,将第一批冲入的重甲军士打的断肢残体在空中乱飞,血雾登时将短短的缺口笼罩了起来,但这样惊魂夺魄的场面未能阻止住吕文焕部队的脚步,宋朝军队的优势之一,就是比起那些尚未经lì

过大规模火器战的蒙古部队来说,面对大量火器射击的时候能够更加持久,这是得益于郑云鸣近乎残酷的针对火器的步兵训liàn

的成果,而如今一旦吕文焕率死士突击鄂州,宋军一样也要面对不畏惧火器的勇猛士兵。

魏胜抽出腰间佩刀,高声喝道:“吕文焕,我操你奶奶!”大惊失色的陈光来不及阻拦,只看见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鹰扬火炮后面的铁甲战士齐声震天高呼:“吕文焕,我操你奶奶!”手中挥舞着闪亮的兵器,像是出笼的猛兽,迎面朝着吕文焕部队冲杀过去。全然不顾吕文焕的奶奶也就是大宋京湖制置副使吕文德将军的奶奶。

死亡和鲜血伴随着铁锤砸碎骨头和长刀捅传身体的声音在城垣内外蔓延开来,人说重甲步兵的相博如同阿鼻叫唤,令人不忍猝闻,实jì

上虽然不说是地狱,只怕离阎罗的杀场也没有多远距离。混战中吕文焕的士兵们凭借着殊死一搏的斗志,稍微占据了上风,但魏胜的部下也是百中选一的惯战者,两军在缺口处堆起层层死尸,但都咬牙坚持,死不后退。

吕文焕的盔甲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魏胜军的,他奋力的挥动着手中的战锤,将一个又一个的敌军打倒,战锤挥舞出的弧线已经模糊的他自己都有些分辨不了。他竭力的寻找着魏胜的位置,他知dào

郑云鸣之虎一定会自己亲自上阵肉搏的,虽然郑云鸣部队以火器犀利闻名天下,但他麾下最厉害的龙和虎却都是轻身敢战,一马当先的。韩锋的赤甲突击,魏胜的玄甲奔腾,都是赫赫有名的杀招。

但前线绞杀成一团的军马中,却并没有发xiàn

魏胜的身影。吕文焕努力的分辨着,想要冲入襄阳,就必须解决掉魏胜,至少要打伤他让他不能在前线作战,只要有他激励士气,魏胜的部下即使战斗刀最后一个人也不会退缩,而自己只有三千人,全凭着一股气势才能和敌军打的不分胜负,如果真的变成消耗战,那力qì

耗尽的时候就是崩溃的时候。

吕文焕终于发xiàn

了魏胜的位置,他惊讶的发xiàn

魏胜并不是挥舞着他那有名的镔铁长刀在第一线冲锋杀敌,他在宋军阵线后方一个土台上,似乎在悠闲的观望着局势。

只见他不紧不慢的端起一支火铳,吕文焕甚至可以看见这支火铳比起别的火铳来细长的多。若是他能早一步发xiàn

魏胜的话,能够看见魏胜的亲兵正在奋力的用一支铜锤敲击铜杆,往枪管冲强行塞入鹿皮和鹿油包裹的子弹。

这是一支膛线枪,当然郑云鸣并不准bèi

将其命名为步枪,没有膛线的枪成为滑膛枪,有膛线的枪就是线膛枪,这才是郑云鸣的武器哲学。线膛枪的毛病很多,比如麻烦的几近叫人崩溃的子弹上膛,相信没有多少射手真zhèng

愿意在战场上用一柄大锤敲着子弹塞进枪膛里。但它有一项滑膛枪永远也比不了的优势,射击的准确度.前所未见的提升。在操演的时候,著名的将作大匠裴艮甚至用实验用的线膛火铳打中了树上的一只乌鸦,军中因此将线膛枪非正式的称之为射鸦,但射鸦成本高昂,使用不便,一般都作为少数装备的狙击利器。

线膛枪的装备不过是一年时间,在此之前,吕文焕虽然得闻其名,但没有见过实物,他一看见魏胜举起了枪,本能的反应是大声喝道:“铁盾掩护!”然后快步闪身躲入了人丛中。火铳的射击不甚精确,若是躲入人丛中就很难命中。

几名刀盾手冲了过来,举起了手中的铁团牌,火铳威力足可洞穿木盾和铁皮盾,所以应对火铳不能使用木盾已经是南北的共识,为了对抗飞射的弹丸,两军都铸造了更大型的铁团牌,甚至钢团牌,不过钢团牌的沉重使得军中并无多少人能够使用。而大型的铁团牌则成为将领在指挥作战时卫队的必备装备,毕竟在混战里将军是对方最热爱的目标。

铁盾侍卫还没有组成阵型,魏胜手中的线膛火枪已经发射,精致的铅弹在火药爆燃产生的高压下沿着螺旋的膛线在枪膛中一圈圈的旋转加速,最终带着呼啸之势,径直飞向远方正在人群中的吕文焕。因为弹丸飞速的旋转,弹道成为一条稳定的直线,速度也更加快了。吕文焕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反应,弹丸就打碎了他银灰色的履面,从鼻梁上方打入,直接命了额头。

吕文焕几乎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就直接扑倒在地。在他毙命之前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苦的存zài

。但他不可能在意识到,自己的死将会成为整个蒙古帝国的转折点。

随着主将被一击毙命,刚刚还在凶悍搏杀的敢死军马上四散而逃,有些来不及撤tuì

的悍勇之辈甚至直接丢下了兵刃俯首跪地,请求魏胜宽饶。他们都知dào

郑云鸣素来宽大,也是懂得使用降卒的人物,如今再次改换门庭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

真zhèng

觉得气恼的是蒙古大汗本人,虽然窥镜中不能真切的看到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将旗的倒下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标志,撤tuì

下来的败兵抬回来吕文焕的尸身,血污满脸的吕文焕双眼圆睁瞪着上天的样子,似乎是在抱怨上天的晕倒不公,郝经很知趣的没有做声,人死为大,吕文焕这一死,针对他是南朝卧底细作的怀疑自然也就风流云散了,大汗冷静下来,少不得要追究他这个肇事人的责任。

现在的蒙哥汗只是高声咆哮着:“让神武大炮狠狠的打!让魏胜知dào

蒙古人的厉害!”神武大炮接二连三的开火,但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虽然又将缺口拓宽了一些,但城中的守军士气大振,接连又打退了蒙古军两次进攻,直到亲王莫哥都亲自上来劝解,蒙哥才不得不罢手。在条件不成熟下的一味强攻,正是兵家大忌,这样蛮干除了徒然损耗兵力,实则一无所得,反而使得蒙古军中更加人心惶惶。

过了不久,又有军士报来:“高达引数十心腹人乘船投南去了!”

张柔大怒,挺身而出说道:“请大汗允准,我带十只快船前去追击,定要将那厮活捉回来!”

蒙哥看了停在地上的吕文焕尸首,说道:“罢了,这人不过因为吕文焕的死害pà

了,这一次无故怀疑吕将军,引得军心动摇,一定要引为教xùn

,若是当年的成吉思汗在此,绝不会犯下这样的过失。”

阶下当即一片赞颂,廉希宪捻着胡须笑道:“这是唐太宗闻过则喜的态度,大汗有这样的胸怀,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第八十回 白衣偏能扶危主(1)

又有人说道:“秦始皇因为方士欺骗了他而坑杀方士,汉武帝因为李陵投降而杀了他的家人,这二人功绩虽然彪炳,气度上却是差了大汗太远。大汗的气度,唯有尧舜圣君才比得上。”

他们说的这些典故,蒙哥大半是不知dào

的,他虽然也热爱文化,兼容并蓄,但是于汉地的知识,远不如自己那个喜欢汉学的弟弟忽必烈,他热衷的是从基辅传来的基督教文化和中亚正在慢慢扩散的伊斯兰文化,对汉地的典故所知不多。他所烦恼的只是如何尽早攻破鄂州,以便腾出手来对付已经先胜了一局的郑云鸣。

或许,手里有一张王牌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另一方面,郑云鸣却在为了如何处置高达而头痛。照理说高达背反朝廷,叛变国家,理应受到严厉的处罚,但高达却又是主动投诚回来的,还带来了不少蒙古军内部的情报,朝廷对于这种叛而复还的墙头草,一向处理的很宽松,只要他们能够重新归入大宋的麾下,一般都会给予奖励。但是这些年国家实力增强,对于叛将渐渐没有那么大的容忍度,先是,宋朝浙江水师的一名船头因为夹带货物走私被人检举,毅然带着自己的一艘精锐远海炮舰北投蒙古,后来又因为和一名地方亲贵争夺妓女,失手将那位蒙古贵族杀死,再次逃亡到南朝来,但他的船只一靠岸马上就被官府抓捕,最后判处流三千里的刑罚。

但郑云鸣的基本原则是,不生事。虽然高达这种人说不上什么有骨气,不进行惩处也难免会给世人树立一个恶质的榜样,但他去而复返,还能带回来一些北方内部的情报,加上襄阳之变,吕文焕是主导,他不过是胁从而已,处理他的事情,应该交给朝廷来做,郑云鸣的当务之急是抗击近在咫尺的胡人大军。

当高达赤裸着上身,背着荆条被带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郑云鸣差不多要笑出声来,这人也知dào

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南朝绝不可能轻饶他,所以自己学了古人的办法来负荆请罪。只听高达跪倒在地,咬牙切齿的说道:“吕文焕狗贼掌握了襄阳大部分军队,又挟持了小人家小,小人一直被他软禁在营房中,不得不虚与委蛇,只到这厮被魏都统击毙,营中混乱,小人这才得以”

“罢了,”郑云鸣挥手制止了他的哭戏,正色道:“汝之罪倾黄河之水亦难洗清,但念在你及时归正,我愿意在天子面前为汝请求宽赦。我问你话,当如实道来,蒙古军中现在是谁在掌管水军,军中实有能战船只多少,龟甲船又有多少?”

高达俯身在地,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的回答道:“鞑子名义上的水军统帅依旧是砲手水军都元帅张忠仁,但实jì

上水军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小人在蒙古营中看见每日都有新的船只从汉水过来,加上从各地掳掠的渔船,大约有三四千只可以使用的船只,其中稍具规模,可以一战的战船也有一千多艘,龟甲船有四十二艘,因为官军派出的游击部队在河南活动的缘故,抽调了八艘去汉水上流扫荡。如今在水军营寨中共三十四艘。”

大致的情形与郑云鸣估计的相似,郑云鸣挥手让高达退了下去,自有衙署亲兵将高达软禁起来,等待朝廷令旨。而郑云鸣要做的事情,远比处理一名叛将重yào



他朝着站在两侧的将军们招了招手,让他们围拢到前方的桌案前,桌案上摆着大比例的荆襄地形水道图,用红漆的小木块,每块代表宋军战舰一百艘,用黑漆的小木块,每块代表蒙古军战舰一百艘,在汉阳以东,有七个红木块,但在鄂州、江陵和郢州附近的江河中,布设着三四十个黑色木块、

若论兵力,自然是敌众我寡,这郑云鸣并不惧怕,敌众我寡的战役他打过不止一场。但当下彭满和张惟孝都不在,甚至连湘军水师的主帅张胜,也被抽调去了南洋。他能够依靠的最高水师统帅是吕文德,最得力的水军大将是余玠,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夏贵的,但是这位军中号称夏旗儿的名将却突然得了病,不得不回到淮东休养。

论本心,郑云鸣信任夏贵比信任余玠要多,虽然在另一个位面中夏贵最后以叛臣结局,而余玠则是作为朝廷忠良载于史册。但郑云鸣从来不以另一个位面的事迹来论断当下的人物,在当下来看,余玠是一个性格峻急、治军严苛的指挥者,而夏贵反而是能得众心,对下对上都十分圆滑,却又在关键时刻不乏死战精神的一流将领。不然夏贵也不会成为贾似道只有二三人的核心武官团队之一了。但夏贵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人说话,贾似道去职他自然高挂免战牌,绝不可能为郑云鸣出死力打仗的。郑云鸣能争取到的支持,只有死心眼的余玠。

“钦天监秋官正随军参事报来,明日风波平静,天气晴好,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如今敌人骄傲自负,以为江面上已经没有对手,我军一旦以艨艟小船挑zhàn

,对方一定会全力攻击,以粉碎大宋最后一点水上力量为目的倾巢而出,而我军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射阳艨艟能否粉碎敌人的龟甲船,敌军水军虽众,只有龟甲船是我们难以应对的对手,只要击破了龟甲船,其余战船如群龙无首,取之易如反掌。这一切的成败,都在你们淮东水军身上。”

郑云鸣把声音提的略高了些,显示出督视府应该具备的庄重姿态:“国家兴亡,都在两淮健儿身上!为祖宗和社稷计,请诸位拿出最后的勇气去击破龟甲船吧!”

余玠刚毅的面容仿佛是已经置身于战场,他用沙哑的嗓子沉声答道:“有余某七尺身躯在,挡得蒙古百万兵!”

“好!”郑云鸣转头问道:“吕将军,你说怎样?”

吕文德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现在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战功抹去胞弟的背叛带给祖宗的耻辱,他毫不犹豫的说道:“吕某哪怕肝脑涂地,一定要击破龟甲船给相公看看!”

“射阳健儿的武艺我不担心,”郑云鸣说道:“你们击破龟甲船的战术我也检验过了,只要明日能够沉着应对,努力奋战,龟甲船也不过只是空有一身的硬壳的乌龟罢了。”

他对着地图一摊手:“明天就是永载史册的光荣之日!”

对于蒙古军来说,看见宋朝水师大举出动,再也没有往年那种战战兢兢接战,只求自保不敢求胜的心态,当看见飘扬着红色旗帜的宋朝战船出现在水天线上的时候,水军营寨中胡笳长鸣,寨门打开,以龟甲船居首,数百艘精锐战船全都一涌而出,依照平日里的训liàn

方法,中队拖后,两翼微微前出,形成半月之阵。这是蒙古水军在战前反复演练的阵法,为的就是在和宋朝水军决战时使用。其精要之处就是在交战时,以中央战船拖住宋朝水师主力,以龟甲船担当左右翼的先锋,率领精锐的桨船战队一举突进到宋军船队后方,形成全面包围,最后将宋朝水军的主力一举彻底歼灭,从此蒙古军在长江上便畅通无阻,可以直取临安。

当蒙古军布阵完毕的时候,才发xiàn

对面的宋军船阵很不寻常。并非以寻常的巨舰火炮开路,板船和桨船跟随的模式。而是直接用三十艘老式的铁鹞子船作为先锋,桨船战队为主,两翼配属了低矮的艨艟战船,水手们振声呐喊,一齐冲向上游而来。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史天泽兴奋之下,连街市的俗语也说了出来:“以小船就能攻破龟甲尖兵?他们也瞧得我军太小了!儿郎们,擂鼓前进,将这些开小船的南朝兵丁全都给我打到江里去见龙王!”

战鼓声咚咚的响起,振动的江水也掀起轻微波澜,两支水军越来越靠近,决定长江归属的大会战全面爆fā



最初的战斗是在两翼展开的,蒙古军左右两翼的龟甲船首先施放火铳和火炮,对宋军的小船进行一波打击,然后划动船桨,按照惯常的战法勇猛的冲上前去。在前头引路的四车和六车车船全速后退,似乎是抱定了不想和龟甲船肉搏的想法,毕竟龟甲船船头闪闪发亮的撞角让人望而生畏,双方施展冲撞战术对战的结果,洞庭炮舰必然是吃亏的一方。

而宋朝水军在左右两翼的撤tuì

,使得中央船队孤立出来,蒙古军的中军船队当即以火铳和弓箭为武器,和宋军的中央船队进行交战,宋军的中央船队虽然只是些小船,但是在火铳手和轻型船炮的支援下,毫不畏惧,挺进到接舷战的距离,和蒙古水军展开激烈的近距离肉搏。

龟甲船带领着两翼的战船,如同两柄锋利的快刀,不但突进到宋军中央船队的两翼,并且准bèi

绕道其后,对中央的二百艘战船进行彻底的包围。这一刻,看起来蒙古军即将迎来一场南征以来最大的胜利。

第八十回 白衣偏能扶危主(2)

但战争的玄妙在于你永远不可能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变化。车船的撤tuì

,并不代表着两翼宋朝水军的全面溃逃,反而车船撤tuì

之后,在俩舷加挂牛皮遮挡的艨艟战船上发出齐声呐喊,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冲着龟甲船冲了过来。

在龟甲船上配属的有相当一部分参加过淮东作战的水手,素来知dào

射阳艨艟不要命作战的名声,这时候看见百余艘艨艟快船朝着龟甲船冲锋过来,登时有些慌了神。

“不准慌乱!”史天泽看着甲板上出现的混乱,破口大骂道:“混账!南人的小船有什么好担心的,汝等还担心他们撞得过这龟甲铁舰么!迎上前去,狠狠的把它们全都撞沉!!”

的确,单单以冲撞战术而论,体型越大、装甲越坚固的船只其撞击的效果越好,龟甲船和艨艟战船在设计和建造的时候都考lǜ

到了冲撞战术的实施。两种战船对撞的话,自然是龟甲船吃亏较多。史天泽不认为这是郑云鸣真的决心以艨艟战船来扭转战局,这不过是郑云鸣手中唯一能够稍微和龟甲船抗衡的船只罢了,郑云鸣已经黔驴技穷,龟甲船面前再也没有可以值得一战的对手了。

逆水而进的艨艟船队,在最前锋的一艘战船上,余玠手握着一柄火绳枪站在船头,迎面是带着刺鼻的硝烟味的江风,以及越来越近的一个个乌龟模样的巨大黑影,他大声叫道:“传令下去,不许攻击甲板,瞄准龟甲船的船桨,给我用力的撞上去!”

龟甲战船背有背板,舷侧装备了铁甲,就好像一只活生生的乌龟让人无从下嘴,但正如乌龟有防备不到的地方,龟甲船也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船桨,不能张挂风帆的龟甲船,其唯一的动力就是从俩舷之下伸出的长长船桨,每艘龟甲战船至少需yào

一百名以上身强力壮的桨手以供驱策,才能让这沉重的战船在水面疾速奔走。但这些伸出龟甲之外的船桨,却是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掩护。

龟甲船舷侧的火铳和弓箭手们慌忙开始射击,以期能够阻挡住从侧翼快速靠近的艨艟,龟甲船也试图调转船头,用坚厚的正面装甲迎敌,使得敌人捕捉不到脆弱的船桨,但庞大笨重的船体这个时候成为了转向的负累,为了追求绝对的坚不可摧,龟甲船付出了太多重量上的代价,使得龟甲船的灵活程度甚至不如满载火炮的车船。它们调头转向花费的时间要比寻常战船多,但在另一方面,只用二十名桨手划动的艨艟战船,素来就以灵活快速著称,它们甚至可以不停的变换划动的节奏来躲避迎面而来的炮火。

龟甲船上的士兵们倾尽全力的开枪和放箭,箭矢和铅弹一波波的从舷侧射出,他们都已经清楚的看出宋朝的轻型快船攻击的目标所在,而他们也清醒的认识到,这正是龟甲船难以遮蔽的弱点。蒙古军队中的汉军射手的技艺在这些年里可谓一年比一年精熟,甚至不亚于蒙古军本部的射手,而他们在船上的表现更是胜过了不通水性的蒙古骑兵,但多年战争使得人员大量损耗,训liàn

有素的射手严重不足,而大量补充的新兵尚未经过训liàn

,再则,蒙古军的火铳笨重,装填缓慢,虽然他们已经成功的击中了许多迎面而来的敌船,的的确确给宋人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宋人就好像不要命的疯子,一面大声高喊着,一面齐齐划动船桨,飞速靠近。

“把桨举起来,叫他们把桨举起来!”吕文德的第一反应也跟龟甲船的大多数船头的第一反应类似,只是龟甲船上下三层,桨手在最底层划桨,船头的命令没那么容易被底层的桨手及时接收。当大部分的龟甲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船桨的时候,射阳艨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撞上来。

余玠的座船以一个很小的角度几乎是擦着龟甲船的一侧擦撞上了敌人高大的装甲战舰,仅仅这一撞就让十多支船桨断折粉碎,细碎的木片打在艨艟的张挂的牛皮上发出噼啪的响声,而他乘坐的艨艟也有不少船桨来不及收起而撞断了。这样的撞击在大江之上正在接连不断的发生着,也许其余的艨艟撞击角度并不完美,甚至巨大的撞击使得艨艟本身也破坏的不成样子,但这些比起艨艟产生的战果来说都已经微不足道,三十四艘龟甲战船,已经有二十余艘因为猛烈的撞击而失去了大部分船桨,成为江心中无法自主行动的死龟壳,大批运载战士的宋军战船正在源源而上,对这些孤立无援的龟甲船进行大规模围攻。将士们挥动绳钩铁爪,纷纷攀援上去,或者往龟甲船中灌入火油,或者直接丢掷火药爆弹,被坚硬的木制背板所包裹的上甲板,原本是抵御敌军弓箭或者铳弹的最好保护,但敌人攀援上来,往里投掷燃烧物的时候,上甲板却又成了水手和士兵们恐惧的棺材,不停的有弓箭手和水手身上带着火苗从俩舷狭小的开缝处跳入水中。

后方的蒙古战船并非没有上前援护被围攻的龟甲船的意愿,但他们也是自顾不暇,宋军在将龟甲船包围之后,满载火炮的车船马上从侧翼掠过正在激战的船阵,将密集的炮火倾泻在跟在龟甲船之后的板船和桨船上。郑云鸣临时从湘军和神武新军中抽调训liàn

有素的水手补充到洞庭水军中,虽然旧荆鄂水军的老兵大抵还有六七成在各地来不及召回,但洞庭炮舰已经初步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从长江沿岸包抄过来的炮舰,舷侧的火炮一排排的依序点放,炮弹不停在蒙古军的船队中炸起水柱。蒙古军的桨船和板屋船被轰的支离破碎。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龟甲船出现之前的样子。

这时候的龟甲战船一艘接一艘的燃起了大火,停在江上的艘艘装甲战舰,仿佛是点燃在江面的火炬,将江水照的通红。船只的碎片和水手的尸体顺着江水漂流而下,数十里的江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宋朝水军并没有停留,大队兵船越过熊熊燃烧的蒙古兵船继xù

逆水前进,他们的目的已经十分清楚。

“打旗语,通知各路军马,夺取浮桥者,赏钱十万贯,封列侯!”郑云鸣站在汉阳城头,看着数百艘宋军舰船逆水奋击,将超过本军数倍的蒙古军船打的落花流水,宋军的船只已经越来越靠近南浮桥。这场战斗最关键的时刻正要到来。

眼看本方水军败绩,蒙古军也派出了人马前来加强浮桥的防守,安放在岸边的炮弩和火炮增加了数十座,甚至一些原本用于攻打鄂州的火炮和砲车也搬运过来,加紧抢筑阵地,弩箭和炮弹在大江上飞舞,只求能够阻挡住不断靠近浮桥的满载士兵的宋军战船。

浮桥上,一排排的士兵已经列好队形,弓箭手手挽大弓,不间断的朝着迎面而来的宋军发箭,宋军则以凶猛的炮火和火铳还击。车船猛的冲撞上浮桥,巨大的撞击让许多人站立不稳。船头马上扔下了无数铁爪,宽大的木板从船头上放下,全副武装的甲士挥舞着兵刃跳下船来,浮桥上登时变成了近身肉搏的杀场。浮桥或者长堤这种地形,最重锐气,两军相逢勇者胜之类的话且不说,浮桥上能够容纳的兵力有限,饶是你有数十万大军,能够在浮桥上战斗的也就几千人而已,这时宋军攻蒙古军守,锐气在宋军一方,淮东军马本就彪悍能战,更兼郑云鸣组织了湘军二千人作为敢死士助战,湘军俗称铁头军,一旦交战,但有前进,绝不回头。即便没有组成什么阵型,宋军的猛冲也将不少蒙古军挤迫下了水。

前面的部队被挤压后退,后面的兵丁没有立足之地自然会落入长江中,且蒙古军对于自己的龟甲战船过于自信,精锐大部分都在围攻城池,第一批赶到浮桥上的大多数是西域的佣兵部队,一看情势不好,马上四散奔逃。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绝容不下半分动摇恐慌,一人奔逃马上就会演变成全军的崩溃。就算是天下无dí

的军队,最终也逃不出这样的规律。

看着浮桥上开始飘扬起赤红色的旗帜,郑云鸣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南浮桥靠近南岸一头的万余蒙古守军虽然困兽犹斗,毕竟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们凭借着江南的壁垒和工事拼命抵抗,但火药和补给已经完全断绝,被全部消灭只在目前,他可以看见张世杰和向士壁已经率领军马冲了上去,前方传出激烈的喊杀声,火炮轰击工事掀起的烟尘一阵比一阵紧密,扭转战局的第一步已经成功,水军的胜利为击破蒙古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击破围困鄂州的蒙古军主力

第八十回 白衣偏能扶危主(3)

他正踌躇满志,准bèi

以一场史诗性的以寡击众的胜利来博取青史留名的时候,一阵巨大的爆zhà

声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入耳内。远方浓烟滚滚,火光连绵,靠近鄂州一侧陆地的浮桥已经被完全炸断,数十丈的桥面化为齑粉,断木混合着残肢顺着大江流下,场面让人不忍卒睹。

郑云鸣完全低估了蒙哥壮士断腕的决心,一看到浮桥不保,蒙哥马上命令蒙古本部军马组织起冲锋队,向桥上的宋军发动猛攻,一旦稍稍压迫宋军后退,马上在桥头上装上大量火药,并且立即引发,炸药裹挟着几百名来不及后退的蒙古和宋军将兵一齐冲上了云霄。

这才是名将当有的果duàn

。一旦局面不利,索性直接放qì

了在汉阳方向的战事。浮桥联系的是汉阳和鄂州的交通,如今落入郑云鸣之手,也就是宋朝的马步军可以直接渡过大江前来交战。如果交战地点是平坦旷野,也许蒙哥并不畏惧,反而要囤积兵力准bèi

围城打援,但鄂州附近地形崎岖,并不利于骑兵大兵团作战。若说是结阵而战,则未必能有把握胜过宋朝的大型方阵,况且前一阵的交战,宋军骑兵也显示出非凡的战斗力,为将者以谨慎为本分,仗势弄险的将军则完全是将身家性命赌在了运气上,这是已经沁淫沙场多年的蒙哥所不齿的。

一旦发xiàn

局面不利,果duàn

放qì

某些局部利益,保证关键之战的关键胜利,方不愧为知兵之人。虽然汉阳方面还有上万人没有来得及撤tuì

,但宋军一旦夺取浮桥必然不肯轻易罢手,他们会一面组织兵力集中清扫蒙古的船舰,一面不断以兵力投入浮桥防守。而蒙古军背靠宋军掌握的浮桥攻城,必然遭到两面夹击,这样就不得不使蒙古军将重点从攻城转向争夺浮桥,而这种需yào

水上兵力配合,作战空间狭窄的战场,正好是为宋军准bèi

的。蒙哥果duàn

下令炸断浮桥,完全屏蔽了宋军从这里直接进攻的可能。宋军为了救援鄂州,不得不使用水军舰船运输军队在鄂州附近登陆,这样就必然削弱用于争夺水面控zhì

权的兵力,蒙古残余的舰船还能有机会进行反攻。

就连那些已经和郑云鸣周旋十年的宿将,如张柔、严忠济、刘嶷等,也都不得不佩服这位新任大汗的气度,即便是龟甲船只剩下五六艘,史天泽也中了一弹这样的失败,在大汗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懊丧的神情,他只是轻松的说道:“郑云鸣以为击破了龟甲船就能将胜利装进猎囊了,他却不明白朕的舰队不过只是朕一千口利剑中的一柄,而朕要夺取鄂州,就是挖取了他的心脏!”他对着麾下重新振奋起来的众将喝道:“全都给我听好了,三日之内,必须攻下鄂州城!”

蒙哥的命令非是狂言,鄂州的目前的形势不说是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也已经是摇摇欲坠。持续不断的重炮轰击,已经在鄂州城墙上开出十多处缺口,在几处缺口外蒙古军付出巨大伤亡已经修筑好了掩蔽工事,宋军的轻型炮和火铳几乎不可能直接杀伤城墙外的蒙古军。总攻鄂州的机会已经到来。

为了准bèi

最后的总攻击,蒙哥汗硬生生的压制住自己速战速决的热血,认真的进行了准bèi

,他从江北的诸路军马中抽调了五万人马,统一交给莫哥都指挥,渡过大江参加到总攻行动中。又集中起营中的火炮和砲车,为他们储备了三天激战使用的弹药,利用它们集中攻击缺口内宋军临时修筑的工事和土墙。为了保证大军攻入城中之后得不到及时的弹药弓箭补充,大汗亲自命令自己的部属中选拔出一万人作为运输队,随时听候前方将领的召唤。大汗又亲自召见西域来的良医,命令畏兀儿医官做好准bèi

,应对总攻带来的巨大伤亡。

当然,最重yào

的一步准bèi

,是大汗召见了怯薛的总指挥官塔察儿,从怯薛卫队和质子军中选拔出一万名敢死队,担当总攻击的箭头。蒙古军的攻城之法素来是异族先上,国人只用于最关键的攻击中,但是怯薛和质子军一般极少参与到消耗巨大的攻城作战中,蒙哥以怯薛为先锋攻城,显示出蒙哥攻克鄂州的坚定决心。

在城墙的另一边,魏胜的处境却是相当艰难。士兵的巨大伤亡不过是困境的一部分,城垣的严重破损是最大的问题,就算是魏胜这样骁勇能战的战将,也不过是凭着鄂州坚固的城墙和庞大的敌人保持均势而已,如今被轰击的断断续续的城墙已经形同虚设,蒙古军每一次的攻击都带来比战斗初起时更严重的伤亡,仅仅是最近两三次的进攻就已经使得宋军伤亡一千余人。这样猛烈的攻势,就连魏胜的部下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动摇,最近一次交战,魏胜不得不亲手处决了一名自己平日素来信任的副将,只因为他被巨大的伤亡所震撼,下令前线士兵撤tuì

以保存一点实力,结果差点造成战线的动摇。这种事情是魏胜从来没有在郑云鸣军中见过的。

同样紧张的还有鄂州的军资供应,原本四大重镇的粮食火药等一应军需物资都必须储备支撑三年以上的使用的数量。对于刚刚经lì

了经济革新,工业工场方兴未艾的京湖来说,这原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贾似道上任之后,重点补给自己亲信驻守的襄阳,而不断从其余三镇抽调储备物资,加上京湖已经三年没有战事,军民都稍有懈怠。而四川和云南激战不停,鄂州的物资和兵员也不断的增援到其余战区,导致的结果是当鄂州面对数十万突然降临的胡人大军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如何充分的物资准bèi



数十日的激战,已经耗尽了鄂州不多的储备,粮食倒是消耗的不多,支撑三年绝无问题,出问题的是火药和箭矢。吕文焕既已心存谋反之意,于是假借各种借口从鄂州大量调拨火药和弹丸箭矢,而魏胜军队的作战习惯,又是大量使用火器对本军进行支援,火药箭矢的消耗量比其余单位多二到三倍,尽管魏胜一进鄂州城就知dào

情况不妙,遂下令严格控zhì

弹药和箭矢的使用,但一支军队的作战习惯一旦养成,是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改变的。虽然魏胜相信自己的部队在没有火器的时候也能尽忠职守,奋战到最后一个人,但在关乎大宋气运的这个节点上,任何人都承担不起鄂州再丢失的后果。

蒙古军发动总攻的一日后来成为宋朝历史评话中的经典片段之一,而评话中最常用来描写这一段的是八个字“矢弹遮天,惊雷动地”。后世多以此为夸张之语,但是站在第一线宋军将士的角度,这并不过分,很多年以后都有老兵惊魂未定的说起当年的轻型,漫天的箭雨落向城中每个角落,神武大炮的巨大石弹不时将一座或者几座宅邸砸的粉碎。城内城外的硝烟弥漫的连远方的敌人砲车阵地都看不太清楚,一片白雾中只听到震天彻地的号角,以及随后传来的如雷的喊杀声。

蒙古军在怯薛近卫的率领下,对鄂州的十多个缺口同时开始发动攻击。对于这一天的到来魏胜并非毫无准bèi

,蒙古人在城外的人数和旗帜的增加,砲车数量的增多,火炮射击的密集,都在预告着一场最后总攻的到来。从清晨总攻开始一直交战到正午时分,战况固然空前惨烈,但双方大致还能维持一个僵持的战线,蒙古军在缺口处的尸体堆积如山,却仅仅前进了几百步而已。但蒙哥汗根本不为惨重的损失所动摇,蒙古军编制了成百上千个攻击队,轮番对各个缺口处的宋军发起攻击,根本不给守军以喘息的时间。

这是一场用人肉和鲜血作为筹码的绞杀战,在这样的轮番突击面前,即便是魏胜,即便是魏胜的常胜军队,也终于开始支持不住,午后,蒙古军在城西南和东南的几处缺口取得进展,击退了当面守御的宋军,并且冲入街巷和宋朝军民展开了巷战。

魏胜的反应极为迅速也极为带有个人色彩,他马上集结起身边的卫士,亲自率领背嵬军发起反攻,魏都统的铁锥枪和黑角大弓都是蒙古军闻之丧胆的利器,如今又加上了射鸦火铳,在街头巷尾的死斗中,一员勇将的作用比成百上千人还要大,魏胜在前面奋死拼杀的结果,就是蒙古军抵挡不住,陆续从占领的街巷中退了出来。

这样的局面深深的刺激了驸马君不花,他自尚贵由汗长女叶里迷失之后,未立寸功,多被人背后讥笑为牧羊驸马,这次蒙哥南征差遣他随军,给了他一个宝贵的立功机会。如今看着魏胜在蒙古军中纵横决荡的模样,心中不忿,喝道“小巴图鲁!这思南思将军如此嚣张,分明欺负我蒙古军没有勇将!随我来,我要让他看看,蒙古军别的可以没有,最不缺的就是勇敢的战士!”

第八十回 白衣偏能扶危主(4)

在一边观战的汪良臣只是冷眼旁观,蒙古军扶持他的兄弟汪德臣,而故yì

压制他,他心中早就有所不满。魏老虎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也懒得解释给这位漠北来的驸马爷。反正在鄂州出死力打仗,对自己的地位也没有什么帮zhù

。大功多半都是这些随着大汗南下的亲贵们占了。

这时候的魏胜又跟往常一样满身都是血污,那是近距离作战中敌人溅上的鲜血,他手中的铁矛已经用秃了两支,射鸦火铳的枪管因为太热而无法发射了。他的周围照例是蒙古军的尸体,就算是骁勇的怯薛侍卫,也被他猛虎般的攻击所惊骇,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接战。

所以当一个金盔金甲,护肩上硕大的宝石耀眼的蒙古大将突然冲出的时候,魏胜也吃了一惊,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员武将可能是新近从漠北而来,平日少听过魏老虎的大名。于是朗声喝道:“兀那蛮夷,难道没有听说过京湖魏胜的名号么?我怜你亦是父母生养,长大不易,快快退了下去,不然俺的铁锥枪饮你颈上鲜血的时候,悔之晚矣!。”

君不花气的面色通红,只是在华丽的面具下完全看不出来。他大声咆哮道:“真是犬羊一样的思南思人,明明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就是魏胜吧!取下你的头颅就能拿下鄂州,真是再好不过了,速速过来受死!”

若是换了韩锋,一定会凝神静气,留心观察这位大言炎炎的对手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什么真本事,但魏胜的作风当然全不一样,他振声嘶吼一声,挺起铁锥枪就猛冲了过去。

君不花虽然并不是初上战场的雏鸟,但当面这员南朝武将的速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他几乎都来不及举起手中的战锤抵挡,魏胜的铁锥已经直抵前胸,他下意识的朝后退去,身前马上有身手敏捷的卫队组成了一排人墙,仓促之间虽然来不及防备周密,但手中的弯刀和盾牌亦能组成一道坚固的墙壁,如果魏胜继xù

前冲,一定会狠狠的撞在这道墙壁上。

可是魏胜却并没有停步不前的意思,他踏前一步,举手,出枪,撤枪,又踏前一步。就像是千百万南北两国的士兵们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的标准动作,只是这动作经过了在演武场和沙场的千锤百炼之后,已经达到了大巧不工的境界,魏胜向前走了四步,同时四次将自己的铁锥刺向对手,每个动作都如教头在演武场上演练的那么清楚明白,让人看得清楚他的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但就是没人能躲过这看似并非势大力沉又非迅捷无伦的一枪。

魏胜转眼就刺倒了拦在身前的四名卫士,毫不犹豫的继xù

朝着君不花冲了过来,君不花举起手中的战锤封住身前,仍旧不自觉的朝后退去。魏胜却不给他从容后退的机会,大踏步的上前,顺手两矛又刺倒了两名拦在前面的敌军,魏胜的卫士也冲上前来和君不花的部落亲随展开混战,让敌军无暇顾及对方大将的狼狈退却。魏胜就在乱军的厮杀中紧咬着君不花寸步不让,君不花越退越是心寒,他自幼习武,长大了纵横沙场,也曾经一人独自和四名花剌子模的一流武士打斗而将四人杀死,但类似这样数十步内完全没有反击机会的战斗他却是第一次遇到。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突然他身边一名跟随了多年的亲随大喝一声,合身朝着魏胜扑了过去,魏胜微微侧身,斜刺里一枪刺出,正中那亲随的肋下,可就是这舍身搏命的一扑,给了困境中的君不花万分之一的取胜机会。他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样稳稳的站住,看准了魏胜的破绽,举起手中的簪花铁骨朵,用尽生平的力qì

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驸马君不花阵亡的消息就像是瘟疫一样在前线的蒙古军中传播开,但却没有造成蒙古军士气的崩溃,殊死一搏的君不花驸马用自己的奋力一击打断了宋朝雄威都统魏胜的右臂,让他那惯用长矛的右手不能行动,魏胜的负伤成为战斗的转折点,蒙古军勇猛的朝着宋军发起冲击,顺利的占据了西南城区的几条街巷。若不是陈光下令临时从东面阵地和北面阵地运来几十门鹰扬炮,在小巷中架起火炮,又亲自率领督战队赶赴前线,下令后退者斩的话,说不定蒙古军现在已经突进到鄂州州衙附近了。不论如何,蒙古军多日以来一直期盼的进展终于成真,城市攻防中,城墙以外的功夫大概占了九成九,一旦突入城中,攻陷全城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蒙哥于是下令休整,他要将已经耗尽了力qì

的怯薛突击队撤下来,换成新锐的生力军,明日一举抵定局面,当时就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认为局面好不容易取得了突pò

,为什么不趁此机会组织夜袭兵力火速攻城,丝毫不给宋人以喘息的时机,任何一个老汗时代甚至窝阔台大汗时代的蒙古名将都会下这样的论断,而如果这个时候稍微放松,也许局面就会有不可预测的变化。

但蒙哥知dào

,沁淫在中原和西域繁华之地的蒙古士兵再也不复有往年坚韧的战力,突入城中之后他们钟意的是抢劫城中居民的财物而不是和宋军拼命巷战。更重yào

的是前方的火药已经使用殆尽,若是没有火铳和火流星的支援,现在的蒙古军甚至连正面攻击宋军据守的鹿角和拒马子都不肯,比起当年仅仅凭着胯下战马掌中铁枪就击破浍河堡三十万金国精锐的蒙古健儿相去甚远。但当下情势如此,蒙哥也只能停下攻势,暂时从军中搜集火药送往前线补充,等到弹药补给完之后方能发动新的攻势。

可是对于城内的宋军来说,这一天的耽搁给了他们救命的机会,鄂州城改建的时候完整的保留了原来周长五里的老城,这是一座修建在山顶的城池,易守难攻,陈光现在不得不将有限的兵力逐步撤tuì

到老城中,负伤的魏胜还在昏迷中,也被抬进了老城,主要的街口和巷口都堆上了石块和树木进行塞断,在一些坚固的建筑上临时设立了抵抗点。但陈光始终清楚,这些临时措施都不过是为濒临死亡的鄂州城拼命的延续最后一口气而已,如果作为宋军方面主帅的督视前线诸路军马郑云鸣再不出手,鄂州也许不再有明天。

同样怀着这个想法的,还有临时从南阳经略使司赶到前线听候调用的李庭芝,他自然没有亲眼目睹鄂州的危急局面,可是接二连三的军报都指向一个明显不过的事实,鄂州已经挺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还在气定神闲的和刘克庄下双陆棋,真是让李庭芝觉得不可理喻。看着相公慢悠悠的将一枚黑色的棋子朝着底线挪进的样子,仿佛他最大的对手已经不是蒙古大军而是眼前的刘先生。帐下文武臣僚个个面露有色,但这个时候又有谁敢挺身而出当面指摘天下名臣呢?

当然只有李庭芝自己来,他是众人最年轻的幕僚,跟随郑云鸣却已经有年,虽然也立了许多功劳,但远远不如帐下诸位这样已经功勋等身,封妻荫子,他是最无所牵挂的一个人。既然身无牵挂,发言也就没有什么瞻前顾后。

他走出队列,对着座上的督视朗声问道:“相公以黑白子为乐,已经忘记了江北还有四十万凶残的胡骑要驱逐了么?”

郑云鸣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黑子依旧朝前挪动了一格。

他从未有过的这种对下属的傲慢态度激起了李庭芝的愤nù

,他踏前一步,将声音提高了一格:“早上鄂州用烽火传递的消息说城墙多处失守,蒙古军已经占领了鄂州城区的数处,魏都统受伤,我军只得退往老城,此正命悬一线的时刻,相公却安坐大帐无所能为,请问是一定要等到鄂州失陷之后才能施展相公的平戎妙策么?”

郑云鸣依旧望着棋盘不假思索的说道:“临战自乱,被敌人牵着鼻子行动,非国士所为。”

李庭芝更是愤nù

,几乎是用呼喝的声音喊道:“请您现在就走出大帐去看看!现在南面洞庭的方向,已经有了湘军疾风营的旗帜,您还记得吗?当年您是如何手把手的从一个个的队将开始挑选,慢慢的将这支疾风营建立成型的,您在疾风营初战击溃了李坛的数倍优势的大军之后,是怎么对他们说过的‘没有任何东西,会比人的生命更珍贵,没有任何理由,会强迫你去奉献自己的生命,但国士存zài

的意义,就是以自己一人的性命,去拯救天下苍生!以赤胆孤忠的勇气,去和世界上最强的敌手对抗!湖湘子弟素来以家国为己任,去好好的向天下展现你们的国士之风!”

第八十一回 铁石犹存死后心(1)

“您可以看到从江南赶来的南洋奇兵队,您还记得吗,当初您派出这支奇兵队到三佛齐国去协助平定叛乱的时候,他们只有区区五百人,这些年来披荆斩棘,在风土和地理完全陌生的异国艰难成长,如今也成为拥兵三万的壮盛武装,您看看这些南洋健獠穿着大宋的军服,手中握着大宋的武器,前来捍卫大宋的江山,这都是因为您的功劳所致!”

“现在王景宋带领四川的部队正在峡口和敌人激战,当年您率领大军在蒙古人在四川反复拉锯,凭借着智勇在川东偏僻之地开辟疆土,安置庶民,抵抗蒙古大军的猛攻,四川才有了今日这样安定稳固的后方,才有了大举收复失地的机会。您看到军中新出现的白马旗帜了么?那是云南的白蛮和乌蛮兵马临时组成的滇南义军,杨纯父带领军队入大理之后,和高氏、段氏中的抵抗者结合,广泛的联系各地的蛮族,将十万蒙古大军一步步的在云南的丛林和山区拖瘦拖垮,现在兀良合台仅仅只有七千战兵,蜷缩在龙首关内,这都是您亲自赶赴临安向陛下争取来的大好局面,难道您都忘记了么?”

李庭芝越说越激动,他走到大帐前,指着北方的方向说道:“孟相公的墓冢,就在江北,他临终的时候对您怎样说来!‘我死不恨,天下有公,足保社稷万民无忧’这些话您还记得起来么!如今从京湖,到四川,到湖南,到两淮,到江南,甚至两广福建,乃至南洋大理,大宋的每个部分都在慢慢的从沉睡中苏醒,人民一日比一日富庶,官吏一年比一年更加亲民,国家之间以文明教化为理念,邻邦之内到处是景仰大宋的士人,这些不都是您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伟业么?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刻,您却突然害pà

起来,难道当年那个镇守沙头市的英雄,捍卫襄阳城的国之栋梁,真的已经不在了?还是登入凤阁之后,人终究也是会改变的呢?”

“住口!”就连站在郑云鸣身旁的白翊杰也觉得这样对着郑相公破口大骂太过分了,断然喝道:“丞相深意,哪里是尔等能够参破的!左右,把李庭芝绑了下去,重责十军棍!”

低头看着棋盘似乎并未理会这些叱骂的郑云鸣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如梦方醒的说道:“啊?不必不必,区区一个李庭芝就骂的动我了,也不必谈什么国士无双了,至于鄂州嘛,救得便是救,救不得也有救不得的道理,总而言之,现在只有一句话,就是时候未到。”

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对着刘克庄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刘先生赢了。”然后慢慢的转身朝着帐后走去,一边长声叹道:“输赢本来寻常事,总是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李庭芝疑惑的望了一眼白翊杰,白翊杰意味深长的摇了摇羽扇,也不说一句话。

当夜,几名主要的幕僚和将领都聚拢到了白翊杰的营帐内,神武左副军都统张珍是蜀郡人,脾气最是峻急,一进帐幕就大着嗓门说道:“都什么时候了,相公还这样慢吞吞的,真是急煞老张了,只要相公一声令下,咱就搭船直取鄂州,将蒙古兵杀他个七零八落!”

向士壁是新近被郑云鸣归入麾下的,对郑相公只有感激涕零,当下大声喝道:“休要擅动,相公治兵有多严格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汝等不得将令擅动一兵一卒者,随时有可能掉了脑袋,对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张世杰到哪里去了?”

“谁知dào

他到哪儿去了?军师,”荆鄂都统张胜对白翊杰说道:“杨纯父不在,王景宋亦不在,现在军中能为相公拿得定大主意的就只有您了,您应该火速为相公定计,现在魏胜和陈光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稍耽搁三两日就可能再也救不回来了,我不相信相公是能够放qì

魏胜这样的顶尖将领的糊涂人,更不相信相公是对部下同袍见死不救的冷血人!”

白翊杰一副从容的神情,心中不免也在猜疑,郑云鸣绝非优柔寡断之辈,坐视鄂州丢失当然是他必须极力避免的结果。郑相公按兵不动的原因,是因为他在等待的这个时机如此重yào

,甚至他不惜冒着鄂州被蒙古人攻克的危险,至于他等待的到底是什么,就连跟随郑云鸣多年的白军师也不得而知。

张珍犹自愤愤不平的说道:“这几日相公不问军务,每天就是到江边钓鱼闲坐,军情如此紧急。他倒真有这份闲情逸致,我觉得自从相公被贬黜出京之后,就有些变了,每天念叨什么道可道之类的道家的神仙话,不问百姓的温饱,也不顾将士们的怨愤。我看他是被皇帝彻底冷了心了。但是相公虽然这样,仗不能不打,就算相公不想打,我们也要打!韩锋,你怎么说?”

韩锋虽然和众人一样都是都统制,但是他这个都统制显然和其他将领完全不同,南朝第一名将的位置,不是每个人都能坐的稳如泰山的。自来大宋第一名将都是天下瞩目的焦点,不光敌人在看着,本方的将士和百姓也都在看着。韩锋今日的声望,几近接近当年一力对抗金国主力的岳飞岳鹏举,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直接影响着整个大宋的军心士气。但人人都知dào

韩锋与郑云鸣的主仆身份,十年以来,韩锋作为郑云鸣最信任的心腹,从未表示出与郑云鸣相反的意见。如今要韩四郎抛开主人单独行事,却不知dào

韩锋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韩锋还没有开口,白翊杰马上就用极严厉的口吻打断说:“说的什么混账话!没听过戏码将相和么?”

将相和大概是跟这些武夫唯一能简单解释清楚的道理,大敌当前的时候,宰相若是和手下大将起了芥蒂,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最坏的几件事情之一,张珍问出这句话,不但对大宋的抗战没有任何,反而会成为蒙古军最大的助益。

但只见韩锋缓慢但语气坚定的回答道:“我只相信郑相公。”

张珍发了急,喝道:“我素知你与郑公主仆之义,但今日非是为了你主仆二人而战,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宋,为了这半壁山河万千百姓的性命而战,今日你要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不能当机立断,受害的不仅仅是郑相公,还有整个大宋,孰轻孰重,将军应该比我清楚的多。”

韩锋摇头说道:“社稷仰一人,国士当无双,这是陛下当年给相公的赠语,这十年抗战之路,相公走的跟所有人一样不容易,若说我们不愿意放qì

,相公更加是万倍的不想放qì

,若是这堂堂大宋军队中还有一个人想死战到底,那也必然是相公,诸将的担忧纯属多余,我料不出三日,相公必然提兵和蒙古大军决战。”

他转头对白翊杰说道:“这一点军师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白翊杰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只能算到一二成而已,郑公如何置措,久后定能知晓。”

他将羽扇放在身后张挂的荆襄地形图上,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dào

老天还能不能给郑云鸣足够的时间来赢得这一场一万比一的赌局。”

白翊杰的这句话就像是笼罩在鄂州上空的乌云一样,对于这一刻的鄂州并非是一个吉兆。经过整顿的蒙古军无视拼死冲出袭扰的宋军敢死队,再度对鄂州城区发动攻击,这一次,他们的士气甚至高涨到了不待天明再行进攻,而是大胆的展开大规模夜袭的地步。这是蒙哥早就精心准bèi

的一招奇招,蒙古军素来习惯白日作战,毋庸置疑,白日里的光线充足,可以提供给射术极佳的蒙古射手充分发挥的条件。但今日他们面对的对手,乃是火炮和火铳占据优势的宋朝新式军队,在白日的对射中蒙古军不可避免的落入下风,尽管在火器的数量上他们或许还占有优势,但在火器的使用、火器的质量以及将官在调配火器的战术上蒙古军都落后于宋军。蒙哥于是选择以夜间战斗作为进攻鄂州城区的方式。如果说蒙哥在选择进攻江南的时机上或许稍嫌仓促,不符合一个用兵者的天然谨慎原则的话,则他在战术层级的观察力却是第一流的,选择夜战正好抓住了宋军的死穴。

宋军使用的火枪和火炮,现在已经全部使用火绳发火机构,再也没人使用火门发火,其优点自不必说,然则缺陷就是,阴燃的火绳在暗夜中是极好的目标。训liàn

有素的蒙古弓箭手们就在阴沉的黑夜里,瞄准一个个几乎不能被察觉的红色亮点射击,几乎每发必中,若不是在街巷战中宋军用于遮蔽的地方太多,蒙古弓箭手还能造成更大的伤亡。

陈光就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苦苦支撑着,一个小队的兵力派出去,片刻之间就只剩下几个人回来,宋军甚至被迫舍弃了火器的优势,挺身上前和蒙古军一刀一枪的肉搏,一些街巷就在反复的拉锯战中失而复得,得而又复失,但足令陈光自豪的是,蒙古军每前进一步都要遭受绝大的伤亡,没有一寸土地是没有经过激战而白白放qì

,没有一个巷子口不是堆满了敌人的尸首。

第八十一回 铁石犹存死后心(2)

但这样的夜战,得利的始终是蒙古军,他们以精准的黑暗中弓箭射击为掩护,步步为营,节节推进,很快就将宋军全部压制回鄂州老城,在夜暗中趁着宋军点燃火把不够及时的机会,一些大胆的勇士使用绳梯和钩抓飞身登上了城墙。显然鄂州旧城的防御,远不如新城那样完善可靠,经过很短时间的交战蒙古军就占据了城墙的一些地方,但宋军丧失地盘虽然很严重,却一直注意保存兵力,这时候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部队,勇猛的向着城墙发起反扑,他们也不再顾及火绳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方位,使用一连串的火器齐射将敌军全部驱赶下了城墙。

于是蒙古军只得将兵力转入正面,他们仍旧使用人肉磨的战术,将本军分成百十个小队,轮流攻打老城西门,对于已经精疲力竭的宋军来说,这是最痛苦的战术,士气再如何振奋,火器再如何精良,火药的储备耗尽,加上一夜激战造成的疲惫感已经将宋军推到了灭亡的边缘。

陈光手下已经无兵可以抽调,他的兵马虽多,挡不住蒙古军一波波的冲击,大部分已经疲惫不堪作战,他现在手中仅仅剩下作为最后的预备队使用的背嵬军一千人,他镇定的戴上头盔,将箭袖扎好,把桌上的两支手铳揣入皮囊中,这是鄂州的最后时刻,作为鄂州的副帅他有义务跟这座城池共担命运,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战死的时候能穿的体面一些。他左手挽起靠在墙角的红色旗帜,这或许是红旗最后一次出现在鄂州城了,明日的鄂州,应该是全城插满了黑旗,充斥着蒙古军的震天欢呼吧。

陈光还没有来得及将红旗拿起,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将红旗一把抢了过来。

除了缠上厚厚的石膏被吊在胸前的右臂外,魏胜全身已经披挂完整,黑灰色的兜鍪在闪动着光芒,他将红旗举在手中,沉声说道:“等天色放亮的时候,我带背嵬军在城门拦住敌军,你带领其余将士从东门突出去,到了江岸边,马上树立栅栏,点燃烽火,等待相公的救援,相公终不可能坐视鄂州军覆没而不发一卒。”

陈光怒道:“什么时候了,不要来搞这些抢着送死的事情,我陈光没有了,相公能找出一百个陈光来代替,没有魏胜,谁来替相公统领步队?你与韩锋,相公一个也缺不得。且我本就是鄂州的守将,理当与城池共存亡,你快些走吧,少时蒙古军攻入老城,想走也走不得了。”

魏胜突然笑了起来,这员在战场上如杀神一样的勇将,此时笑的就像是十六七岁的爽朗。

“陈光啊,你说,若是有来世,还愿意投在相公麾下,为了报效大宋而效力么?”

陈光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有来生,陈光也愿意扶保大宋,尽忠保国,死而后已!”

“若是俺的话,就算是下一世的下一世,再下一世的下一世,俺都愿意在这面红旗之下粉身碎骨,即便永世轮回,报国之心绝不消减!”魏胜举起了战旗,对着帐外环列的甲士们大声喝道:“谁愿意跟我同赴忠烈祠的,就随我来吧!”

帐外响起了异口同声的响亮回答:“我等愿往!”

在同一个时刻,神武前军的火枪营的士兵们刚刚在晨曦的号角声中醒来,立kè

叫感觉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湿气,对于一名弓箭手或者是火器手,这种浓重的湿气无疑是最大的敌人,他会使得弓弦松弛,火绳受潮,如果蒙古军趁着这时候杀过江来,火枪手们的战斗力实在难以保证。他们大声抱怨着走出了自己的营帐,才发xiàn

原来浓重的湿气是有原因的。

天地间被浓厚的白雾包裹了起来,坚固的鹿角工事、高耸的塔楼,高大的木墙,甚至近在咫尺的营帐,都淹没在厚重的白色中。这个时候休说是对面的蒙古军大营,就连背后的汉阳城都已经完全看不到身影。

这时候的宋军中军大帐里更加是一片忙乱,突然降临的大雾打乱了既定的一切正常安排。对岸的敌人会不会趁着雾色前来偷袭,各军之间通过旗语已经无法联系,必须利用传令兵互相通传消息,而且鼓号系统也变得不不可靠了,敌军若是来偷袭,只消在大营之间派几个人吹吹号打打鼓,就能够完全干扰宋军的联系,何况,就算他们不干扰通讯,只消在大江上擂鼓呐喊,在白茫茫一片的大雾中,谁会想到有多少人马,几路来攻?在这个时代里,大雾锁江就等于封闭了大部分情报管道,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这叫众将如何不紧张?

“将在岸边巡逻的小队增加一倍!”“弓箭手和火铳手在位置上待命!不准任何人私自下战位!”“所有将校集中起自己的部队!一旦听到命令马上出动,有迟疑怠慢者立斩!”几名主事者的声音在大营中急速的回荡着。伴着一道道命令的发出,传令兵出出进进的模样,就像是大战即将到来一般。

而这一切却突然之间静止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眼前的事物,将眼光投向掀起的帐幕。

左丞相、督视京湖、四川、两淮和沿江诸路制置使司兼任京湖制置大使郑云鸣,全身戎装,腰中挎着一口宝剑,大步走进了营帐。

他面色庄重的扫视了大帐中一眼,朗声说道:“诸将命令,都是防守,为什么不马上部署进攻!”

他这一句话使得众人当场面面相觑,大雾突降,前方情报不明,如何能够冒险进攻?要知dào

本军可是弱势的一方,根本没有冒险一搏的资本,鄂州丢失了,勉强还能利用黄州和汉阳坚守一阵,若是大军莽撞出击而损失掉了,这盘棋就彻底覆没,断然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我知dào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郑云鸣的目光锐利仿佛是要穿透每个人的身体一样:“你们在想着,敌情都不清楚,盲目出击,岂非是自投罗网?历来兵家没有如此用兵的,郑云鸣是不是疯了,要不就是自暴自弃准bèi

用一次冒险结束自己的性命。没错,如今贼强我弱,我军水军虽然占据了优势,但不足以对敌军展开正面进攻,若是像以往一样企图凭城固守,内外夹击击破敌军,却也没有襄阳这样的优势,敌军将鄂州团团包围,为的正是以鄂州为诱饵,引诱我军进行决战。”

“所以我军需yào

等待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将劣势转化为胜势的机会。”郑云鸣说话的时候,听得出声音都在微微颤抖:“苍天保佑大宋,这个机会终于等到了!”

韩锋突然开口说道:“大雾封锁了敌我之间的侦察渠道,固然是有利于使用诡计,但在雾中行军作战极为危险,稍有疏忽行军就会迷失方向,作战也会陷入混乱。以孤弱之军马深入敌军不测之地,就算是孙吴复生,也难保胜算。”

郑云鸣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我计议已定,众将休要再论,韩锋!”

韩锋一激灵,甩战袍叉手应道:“在!”

“汝引本部选锋骑兵三千人,并神武右副军一万二千步军,乘水军大船渡江,在射阳水军的掩护下从大冶县的沙窝登陆,登岸之后迅速占领花马湖附近有利地形,坚守待援!”

众人一愣,韩锋素来是宋军先锋,一贯都是用于主动攻击,如今将他和一万五千人背水安插在敌人大军之前,坚守不战,不知dào

是什么用意。

“张胜!”

张胜兴高采烈的应道:“末将在!”

“你高兴什么?”郑云鸣微笑着说道:“就属你的任务最艰险,我命你率领所部马步军一万人,并神武水军战船一百只,沿江而进,直取鄂州北面的浒黄州!沿路务必扫荡一切阻碍,夺取浒黄州之后马上摧毁一切可资利用的敌军渡船,固守待援!”

张胜哈哈大笑道:“要得就是这个,跟了相公十年了,终于捞到够资格的大仗打了!”

“要警惕,浒黄州及其附近的地方有敌军精锐三万人,在南岸的阳逻堡还有精兵万人,汝等就这样过去,非得全军覆没不可,但不用管这些,你们只管大胆突进就是,浒黄州和阳逻堡之间有一座小型浮桥,先烧断此桥,然后着力对付浒黄州附近的敌军就可以。”

他这一招是要使得南北断绝交通,让北方的军马不能及时南下增援,虽然现在大雾拦江,正是突袭的好机会,但郑云鸣如何认为以区区一万人能在北面十万大军的攻击下得以保全呢?

但郑云鸣毫不犹豫的下了第三道命令:“以向士壁率领湘军步军八千人、马队一千人从水道进入大冶湖,进据铁山,为韩锋左翼支援。”

“以上是全部命令!没有接到命令的将兵全部贯甲待命,随时听候调用!”

第八十一回 铁石犹存死后心(3)

此言一出,众将一片哗然,决定命运的总决战却仅仅只派三万人去,颇有点羽扇纶巾就此破贼的意味,但须知周公瑾和刘备加起来也有五万人,况且这已经是孙刘方面拿出来的全部资本了。而今蒙古军中至少有十余万精锐的鞑靼骑兵,战斗力远远比曹孟德的青州兵强dà

。今番只派三万人去迎战,当真不是自己作死么?

白翊杰却是对着哗然的众将朗声喝道:“都打了这么许多年仗,难道还不知dào

兵法么?今日大雾锁江,正用奇袭之策,多带兵马是为累赘,还记得靖康年四十万大军偷袭的结果吗?最初的奇袭,三万兵足矣!”

“我知dào

你们一定要问,若是袭击得手,接下来当如何?若是袭击不成,又该如何?”郑云鸣面色严肃的说道:“无论成与不成,我当亲自率领大军自后而进,和鞑虏决一死战,大宋兴亡,决于今日!天下归属,一秋乃定!我希望各位都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和勇气,为天下争取到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突然降临的白雾不但打乱了宋军的部署,也打乱了蒙古军的计划,原本准bèi

在今日拿下鄂州并虎将魏胜首级的蒙哥,不得不狠狠的停止了进攻,好在鄂州老城城门旦夕可破,蒙古军已经趁着浓雾运来大量火药堆积在城门边,只等着雾气稍微消散,马上尝试对城门进行爆破。因为害pà

宋军趁机来偷袭,蒙哥亲自下令沿江各军进入戒备,大小弓箭手火器手全部待命,又以质子军都元帅阿里罕率领五万质子军精骑为都就应,一旦发xiàn

敌军登陆,马上发起攻击将敌人赶下大江去。

宽阔的大将自西而来,在鄂州打了个弯,蜿蜒折向东南,这当中有数处地方江面狭窄,适于渡江的,其中最适合大军通过的三江口,是蒙古人动用大量船只和无数人力建造的最大浮桥所在,规模达数万的骑兵也能够平稳有序的通过这座大桥渡过长江。往下的浒黄州是另一处渡口,此时亦搭建有浮桥,两岸囤积重兵,南北兵马可以肆意往来。唯有鄂州之南的沙窝江面,没有浮桥连江,沙窝乃是上游冲刷下来的泥土,在江心的岩石上堆积起来,此处已经是江曲下游,水势平缓,日积月累的关系,在江心处形成沙洲,故而此地也极易通行。蒙古军并非没有在此处搭建浮桥的打算,但宋军强势进攻汉阳之后,沙窝一段就直接面对宋军的战船和陆军夹击,为了使沙窝江面不至于变成宋军进攻的管道,蒙古军主动将刚刚建好的一段浮桥拆毁,又在江边架设砲车强弩,以火铳手环列营前,做好了应对宋军进攻的准bèi



宋军对沙窝西岸的蒙古军阵地的进攻猛烈而迅速,大雾锁江,根本来不及组成什么严整的阵型,宋军就各自散开,先求得登岸,然后再谋求建立登陆阵地。如果你那时候是在江岸边漫无目的的望着一片厚重的浓雾发呆的蒙古军中的一员,在迷雾中突然传来滚雷也似的号角声和战鼓声,仿佛是江水卷起千层浪花,一波又一波的迎面而来,你也一定会紧张忙乱,不知所措,倘若这里驻守的是蒙古军本部,或许他们能够马上集结起来,或者先乘马撤tuì

然后反击,或者就地结成阵势准bèi

进行近距离交战。但这里驻守的不过是西域呼罗珊地方的一支吐火罗轻骑兵,这些吐火罗兵原本是隶属于花剌子模地方戍守军的一员,现在作为察合台的部下被派往东方参战,他们对于如此宽阔的大江和潮湿的京湖天气,原本就带有些许陌生和恐惧。当看到身形巨大的舰船从白雾中现身的时候,更加是惊骇莫名。他们匆匆向着迎面而来的无数舢板射出一波箭矢之后,就骑上战马急速四散而逃,将尴尬的汉军弩炮手和砲手孤零零的抛弃在阵地上。

高大的洞庭炮船将舷侧横过,展开成为一字队列,在雾气的笼罩下也来不及精确瞄准,只是一股脑的将炮弹倾泻在勉强能够查看的大致位置上。他们也的确用不着多么精确的射击,因为对方的炮弩也只能在大雾里胡乱开火而已。二满载着全身披挂的士兵的舢板,正在源源不断的冲上滩涂。军卒们手脚敏捷的跳下舢板,挥舞起手中的兵器,大声呼喊着敲击着盾牌,大步向前方冲去。站在栅栏后的蒙古弓箭手和火铳手亦不辨目标的乱射,只求将宋军的攻势阻挡下来。这努力自然只是聊胜于无,不要说在当面负责阻拦的队伍多是史天泽部下的汉军,就算是蒙古本部人马亲来,在这狭小的岸滩上也只能勉强和宋军对射而已,而这一次宋军直射的火力,更加比以前凶猛了许多。手持轻捷灵便的新式火绳枪的宋军火绳枪手,不但射击的速度大大提升了,连准度也比以往要高了许多,这大率是新式的钻膛法的使用,使得枪管的质量比以往精良的缘故,伴随着钻膛技术的改革,蒙古军面对宋军新式滑膛枪的时候,他们感觉到的就是对方的火力猛烈而准确,远非自身使用的笨拙的火绳枪能够匹敌的。

但宋军显然没有准bèi

和蒙古人多做纠缠,在火枪手的掩护下,长矛手挥动长矛一拥而上。义乌农民出身的战士,彪悍勇猛,挺着长矛吼叫着杀了上去,蒙古军从南朝学得的长矛方阵战术曾经在东征高丽和南征大理的时候所向无dí

,但此时面对经过改进的新式步兵攻击战术就显得笨拙可笑了。宋军的火枪连射持续不断的压制蒙古军的长矛阵势,其猛烈的火力让蒙古人连续遭到伤亡。而宋军则使用了当年蒙古军用以对抗这种大型方阵一样的战法,就是贴上去,俯身躲开笨重的长矛,以近身搏斗来攻破敌人严密的矛墙,只不过宋军的大方阵会以优势的火枪齐射,在敌军贴近之前就能加以拦阻,且宋军中亦多刀盾手,能够对本军的长矛方阵进行掩护。蒙古军中不缺乏熟练的近战武士,但他们在使用火器方面显然处于下风。

神武新军的士兵们一面冲锋,一面将点燃的霹雳弹和火葫芦掷入长矛阵中,新式的霹雳弹爆zhà

力依旧猛烈,还添加了许多毒烟成分,这么做的目的自然就是要在对方阵中制造混乱,这样的攻击很快就使得林立的长矛阵里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混乱,而这种大型方阵,最忌讳的就是阵中突然出现纷乱。一旦出现混乱,整个方阵都会受到波及,昔日蒙古军也曾经以一勇之力让宋人的方阵混乱过,只不过现在在火器和重甲武士的近战双重压迫下,蒙古军的溃败来的更加迅速和猛烈罢了,在敌人漫山遍野的逃走之后,韩锋马上着手修筑临时工事,荆湖水军的平底船马上进入花马湖,从水路运来了战车和建筑材料,宋军一面修筑阵地,一面缓慢但坚定的开始朝着鄂州方向推进。

韩锋在沙窝的登陆,对于正在紧张的观望宋军动向的蒙古军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神武军前进不到一里路,敌军的大队骑兵马上在纽磷元帅的督率下汹涌而来。

纽磷在汉阳之败之后,总结出了跟宋军对战的教xùn

,那就是不可像寻常一样玩什么游骑兵弓箭狩猎的把戏,因为你一定难以靠近戒备森严的敌军马步军,在对射中面对敌军的火器也落入下风。对付这些新式军队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论众寡,不怕伤亡,勇猛的突进去,用一次又一次冲锋去打断敌人的挺进,宋军使用短矛的好处是行动更灵便,但是缺点是抗击骑兵的能力下降了,矛的长度每缩短一寸,将骑兵的冲锋阻止住的距离就减少一寸,所以短矛的方阵不如长矛的方阵对付骑兵有效。

万余骑蒙古精锐从四面八方冲将过来,在胡笳的悠长奏鸣里向着宋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突击。学着宋军的模样,他们也尽量收紧队形,企图用密集的骑兵突pò

去破坏宋军步军的抵抗。

但他们的战术却失败了。因为宋军一边对于骑兵的密集突击已经有了充分的准bèi

,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宋军使用了炮兵及时跟进步军大队的战术。以往的战斗中,因为火炮搬运不便的缘故,就连这些日子在蒙古军中名声鹊起的鹰扬炮,其转移发射位置往往也拖沓漫长,完全跟不上步兵方阵前进的速度。但神武新军广泛装备的新式火炮虎踞炮却能够跟上步兵大阵的节奏。郑云鸣于一百七十三个向他投递的新发明中选中了虎踞炮,全炮重不过四百六十二斤,其轻巧非任何旧式火炮可以比拟,仅仅用一匹合格的驮马就足以拖动,其行进的速度完全可以跟随步兵前进的速度,更不用说是列阵之后的步兵。

第八十一回 铁石犹存死后心(4)

跟随在步兵大队后面的虎踞炮队,几乎没有引起蒙古军多大的注意,他们全神贯注的只在一片褐黄色原野中一大片红色军服气势汹汹的逼来。

纽磷面无表情的打了个手势,身边的万户高声叫道:“诸部儿郎听真!自大汗在鄂嫩河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有今日之蒙古大国!你们最后一个对手就只剩下思南思国而已,或者说,只剩下了郑云鸣!你们生长在漠北,跟随大汗去过万里之外,和各种各样的敌人作战并且将他们一一打败!今天,胜利的绝不是郑云鸣,胜利属于你们!光荣归于蒙古大汗!”

蒙古铁骑响起了直上云霄的高呼声:“巴图鲁!巴图鲁!”

纽磷将马鞭朝前一指,大喝道:“进攻!”

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从白雾中传来,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但对于神武军的军官们来说,这已经是经lì

过不止一次的战斗,马蹄的震撼对于他们简直有些习以为常,而且在雾中看不清敌军骑兵的面目,所受的心理震撼也就减弱了不少,相反还得长官们不断提醒:“小心些!敌人的骑兵来了!握紧长矛!提高警惕!”

而炮兵的总制也高声下令:“火炮展开进入位置,准bèi

开火!”

两翼的数十门虎踞炮马上停止前进,将炮口调转向前,大雾虽然稍有消解,但他们依然不能分辨目标,但这无关紧要,用于狙击骑兵的霰弹也可以在目视不能作用的情况下仅凭经验进行弹幕射击,这虽然只是特殊时期的不得已的办法,但火炮的霰弹依序发射,的确可以造成一片恐怖的杀伤区域。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带队的炮兵指挥官有充分的经验可以通过马蹄声来分辨敌军骑兵的大致距离。对于神武新军的炮兵军官们来说,这些完全不成为问题,他们都是当年在荆楚中被郑云鸣手把手教出来的精英炮手,这二十年以来,他们曾经在险峻的山隘上作战,他们曾经在平旷的原野上作战,他们甚至曾经在污浊的泥沼中作战,他们在猛烈的风雨中用蓑草和牛皮搭建过防雨棚,在无月的黑夜中凭借远方的点点微光摸索着开火,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他们完全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

“敌军还有三百步!做好准bèi

!”“敌军还有二百步,炮弹装填!”“敌军就在一百步外,开火!”伴随着清晰的口令,虎踞炮接二连三的发射出膛中的弹丸,拳头般大小的霰弹伴着火光和巨响径直飞入前方的浓雾中。伴着人马的嘶叫哀嚎和沉重的坠地声,就明白神武新军的炮击并非是毫无斩获。

但蒙古人似乎并没有被这迎面而来的一阵打击所吓倒,伴随着马蹄声和喊杀声呼啸而来的,是冲出迷雾的具甲铁骑和直抵面门的铁凿枪。随着一阵物体撞击的闷响和刀枪相击的刺耳响声,蒙古骑兵冲入了宋军的长矛阵中。

“真是愚不可及!”韩锋在后方不远处,勉强可以透过雾气看到前方正在交战的场景,他大声对身边的副将刘义成说道:“将军用兵,贵在未战先查知敌军强弱,倘若冒险以正面强攻战术应对堂堂之阵,只要敌人稍有纪律,则进攻者必定损失惨重,你看看,他们的攻击是有多么的愚蠢!”

这一波的正面冲突自然是让蒙古人损失惨重,甚至让万户都忍不住对纽磷喊道:“前方健儿苦斗不易,请那颜让他们稍微退却一下,等咱们的火器上来先压制一下敌人再重新冲锋!”

纽磷面无表情的说道:“继xù

进攻!男儿的血性在哪里?不让韩锋停止前进之前绝不收兵!”

万户深吸了一口凉气,他何曾听过纽磷说过这种话,对于蒙古本部的军兵,蒙古将领无不是小心翼翼的加以保护,因为漠北人口稀少,战死一个蒙古的核心力量就削弱一分,如今都元帅竟然用宝贵的本部兵马正面向严整的宋军冲锋,实在是已经被求战的欲望冲昏了头!

但他又不敢不听从纽磷的吩咐,因为他分明看到纽磷的卫队长带着纽磷最亲信的几个百户队朝着宋军冲了过去。他大喝一声:“诸部巴图鲁,随我来!”抽出战刀,催马赶了上去。

花马湖之战是当日发生的第一个大战斗,蒙古骑兵拼着死伤的代价面对有火炮掩护的宋军步兵反复冲锋,杀伤了成百上千的神武军士兵,用勇毅和坚韧将宋军阻挡在花马湖西面的阵地上。两军就在花马湖西七八里的地方筑起壁垒,抢修阵地,做好了长期对峙的打算。

但花马湖之战并非是今日内最惨烈的一战,向士壁率领的一支兵马在敌军薄弱的大冶湖从水路进军,一路顺利姑且不提,真zhèng

惨烈的一战在浒黄州,当然,张胜率领大军在浒黄州登岸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遭遇到传说中的数万精兵的阻击。留戍在浒黄州的只有二三千老弱残兵,张胜不知dào

郑云鸣是如何如戏法一样将几万精兵变得无影无踪,但他早就知dào

郑云鸣在北方关系匪浅,传说每天蒙古大汗见了些什么人,吃过哪些菜肴,甚至和后妃们说过什么话,都会如实的传入南朝宰相的耳中。郑云鸣要是弄些手段,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

但他也丝毫不敢大意,一上岸马上就驱逐了浒黄州的敌军,占据居民点,迅速焚烧了浮桥,并且将沿岸二三百小船一概凿沉。大战之前,郑相公说的明白:“我只能给你们二三个轻松的时辰,之后敌情难料,不过我可以笃定的告sù

你等,敌人至少会有五万人,其中精锐甚多,我欲给汝等多些军马,又恐背水交战,打不好全军覆没,你敢去便去,不敢去,我换三湘都统王子秋去。”

这是太明显不过的激将法了,若是这么对魏胜说,魏胜都要置之一笑,但这话对张胜尤其管用,自说了这句话开始,张胜气的眼中都是血丝,分外严苛的部署备战。

“将栅栏的基础打的牢靠一些,竟摆些树枝在前头用浮土盖上,以为是你们家扎篱笆呢!这样的篱笆墙连猪都能拱开,还说什么阻挡蒙古人!蒙古人再没用总比猪强吧!“

“那边的虎踞炮队,炮弹怎么只准bèi

了这么点?什么?你们觉得够用了?等敌人的马刀砍到你们头上的时候你们才知dào

够不够用!马上去船上去搬下备用弹药,葡萄弹和霰弹至少要准bèi

寻常三倍的数量!因为敌人的数量要比我们多得多!能不能撑得下去就靠你们炮手的发挥了!”

“我反复说过,壕沟要够宽阔,宽阔的让敌人的战马无法越过!鹿角要插的够狠,那些从别营中搜集到的破旧枪头全都给我绑到鹿角上,让跳不起来的鞑子来个开肠破肚!”

“不要有片刻松懈!要松懈等打退了鞑子再松懈!鞑子的利箭和铁枪可不会有一丝留情!用十二分的精神迎战敌军!你就能活着领到相公的犒赏!”

张胜所言非虚,三个时辰未到的功夫,浒黄州四周掀起了尘土,大军从四面八方赶到将浒黄州包围的水泄不通。蒙古水军战舰也从上游赶来,向在浒黄州江面上严阵以待的宋军战船发动反扑。

浒黄州的激战,其残酷程度更胜于花马湖的交战,蒙古军一方投入的军马据信至少在六万人以上,显然在江北督战的蒙古军总帅亲王塔察儿集中了北方的主要兵力企图重夺浒黄州。而江面上则以残存的几艘龟甲船为先锋,击中了大小战船三四百只发起反击。但水面上的战斗宋军已经稳操胜券,在锋利的艨艟快船的掩护下,二十艘海鹄炮舰毫无顾忌的在江面上列成单列纵队,用密集的炮火迎面扫荡敢于靠近的敌船,龟甲船一旦丧失了冲撞的勇气,在炮战中的表现还不如一般的炮船。于是蒙古军企图夺回浒黄州江面控zhì

权的努力失败了,但在陆上的战斗却完全不一样。

每百人一队的汉军士兵,在蒙古百户长的率领下,排成密集队形向着宋军的阵地前进。在面对已经提前部署好的拥有坚固阵地的敌军的时候,的确是步兵更加有效,这是近年来南北两国乃至各国都普遍接受的观点,尤其是当进攻的不是蒙古本部,更加无需忌讳什么伤亡。

但这样做也有问题,攻击的汉兵大部分属于河南等地万户严忠嗣部下,自从严实在襄阳惨败,所部损失殆尽之后,严家就一直没有能够恢复起基本的战斗力,严实和其子严忠嗣和严忠济花费了很多心血,至多也只能聚集起三千能够一战的兵力,但蒙古方面却很不满yì

,河南位于对宋作战的最前线,兵力如此之少顶多只能作为治安的力量,南征的时候不可能作为有力的仆从参加,于是蒙哥特别命令严忠嗣在领内签军,在河南地一共签军一万数千人作为进攻南朝的先头部队使用。

第八十二回 廿载功名尘与土(1)

是故严家军兵多势众,却是精兵少新兵多,这样的新兵战斗技巧说不上,士气也是相当低迷,几乎只要有一枚炮弹落入步兵群中,整个百户队就会马上开始溃逃,就算蒙古军官大声呵斥也不管用,尽管严忠嗣率领手下三千人依然打的很勇敢,甚至数次突进到宋军的阵地内,但旋即就被宋军一拥而上反击打退。

塔察儿最后不得不临时抽掉了高昌亦都护用于围困郢州的数千高昌兵,这些高昌兵中尽有当年汉朝屯戍兵的后裔,然千年已过,眉目中已经完全看不出有汉人的痕迹,但这些自认为回鹘人的高昌故裔在步兵进攻的时候却的确是一把好手,他们并不是组成密集队形一股脑的向前冲击,而是利用地形起伏不断寻找遮蔽物,慢慢靠近宋军阵地,在宋军阵地前数十步的距离上才开始厚积队伍,发起冲锋。但宋军却抢先他们一步,主动冲出阵地,趁着回鹘步兵未能组成阵势之时,就果duàn

和他们展开混战,这是趁着敌军阵型未完的积极战术,所用者是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道理。果然回鹘兵不能结阵的情况下,只能各自为战和宋军在阵地前展开大规模的混战,而张胜又不断以生力军投入前线,终于得以将回鹘兵击退。

但这样的战斗对于宋军是不利的,在第一波回鹘兵刚刚逐退之后,塔察儿又派出了一支吐蕃骑兵,继xù

向张胜所部阵地猛攻。

“这么下去不行!”副将看着前方的步兵和吐蕃骑兵扭打做一团的场面,焦急的问道:“等到大雾一散,敌人一拥而上,咱们就算个个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挡,相公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紧要的去处,只要一万兵来!”

张胜沉着脸喝道:“汝要害pà

,现在就速速逃走吧,相公让我等坚守到日没时分,必然计算已定,我等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在天黑之前坚守在浒黄州的阵地上!”

副将也是自大洪山一路跟随张胜升迁的人物,当即怒道:“我跟随都统多年,何时退缩不前?只是相公将一场大战视作儿戏,如今奇袭不成,一万人反而困在这里,如此无谋的计划,如何能让人相信他还是当年那十步定一计,但是每个计策都稳稳得中的郑相公么?这样的郑相公,不但我们看着心里没底,只怕是蒙古人更要看笑话了!”

“郑云鸣已经不是那个令人惧怕的狐狸了!”当张顺的副将抱怨的时候,蒙哥正坐在金顶穹庐下的黄金龙椅上,对着座下所有将领哈哈大笑:“这一次一定生擒郑云鸣给你们看看!”

众将都大惑不解,罕秃忽是自蒙哥大汗以下蒙古军最高级别的将领,从来不离大汗左右,只有他敢大声问道:“前番南蛮在下游沙窝子登陆,占了花马湖,纽磷带上万极好的勇士去攻打,并没有将敌人驱逐。敌人又在更南面的大湖登岸,我们派了能用战斧的花剌子模勇士五千人去,也没有得胜,甚至连北面的浮桥也丢了一座,北面的儿郎们将那些南蛮子围了起来攻打,却一直打到现在也打不下来,大汗这个时候说郑云鸣已经无用,是为什么呢?”

蒙哥大笑道:“罕秃忽,中原的人都讲兵法,咱们蒙古人讲的是打仗的法子,今天几个战场虽然都暂时没有战果,但是郑云鸣用兵的法子已经不合适了,要明白他兵力少,我们兵力多,若是他想胜了咱们,除非是奇袭,或者干脆将兵力集中起来先打败我的一部,然后实行各个击破。我看他的图谋是想要奇袭来着,而且他的心不小,若是从花马湖登陆,那是在抄袭我军之背,打算从后面袭击正在围攻鄂州的我军,从浒黄州登陆的这支宋军,则是为了阻挡江北的儿郎们前来增援。但我军反应比郑云鸣想象的快得多,他的三支奇袭部队,还没有真zhèng

突入我军大营都被我们强dà

的攻势所阻止,那么,郑云鸣不但没有达成奇袭的目的,反而白白损失了许多战士,他不仅没有能够集中起兵力,反而将兵力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战场,且主力还来不及增援这三个战场,他现在进亦为难,退也为难,已经丧失了主动应对的能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汉阳加强防御,等待我军攻克鄂州之后,顺流而下和他决战,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攻克鄂州,然后集中全部兵力和郑云鸣打一场大仗,这场大仗的主导权已经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击破郑云鸣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举起了手中嵌着红宝石的酒杯,朗声说道:“如果郑云鸣失败了还是不肯降服蒙古人的话,你们就去把他的头砍下来,用来代替我的这个酒杯!”

用敌军主帅或者国君的头骨做饮器,那是上古蛮荒的遗俗,但在西域和漠北地方依旧是极为流行的风尚,用金漆粉饰的敌将头骨,上面镶嵌珍珠宝石,宴饮的时候用来饮酒作乐,的确是鼓舞士气,发扬武威的一种野蛮刺激。虽然其手段听来十分骇人,却是相当符合这些每日在沙场和骷髅为伴的武夫的风格。

座下众人齐声应道:“当取郑云鸣首级,为大汗做酒器!”

郝经站在一旁,看见帐内杀气骤然升腾,赶忙上前说道:“长生天垂爱万物,不妄杀一生。大汗此来南朝,为的是吊民伐罪,居正道以伐不臣,征战之余,对于南朝百姓应以抚恤为念,不应多加诛戮。”

蒙哥不耐烦的挥手道:“我自然知dào

,你们这些儒生总是婆婆妈妈的好不麻烦,也不知dào

忽必烈是怎么能忍受你们的,凡是以鲜花迎接我的军队的,蒙古人就以鲜花迎接他,凡是以厮杀对抗我的军队的,必然迎接的是毁灭!这是长生天的道理,也是蒙古的传统!”

他将酒杯高举,喝道:“先攻取鄂州,然后将青天之下,全部纳入蒙古的统治!”

这时候的郑云鸣正站在长江边的一座礁石上,神情紧张的看着江面上的白雾一点一点的消散,一旦白雾散尽,蒙古军就会对鄂州发动最后的总攻,这也宣告着京湖地方的核心落入蒙古军的手中,而江陵也必将瓜熟蒂落,可以说宋朝倾尽国家全部战略机动力量组织的这一场救援,就将以失败而收场。

白翊杰站在郑云鸣身后,这个追随了二十年的南朝奇男子身形向来英伟挺拔,但这个时候不知dào

为何,他的背影竟然有些微微佝偻,将整个国家背负在一个人身上二十年,这负担实在是太过沉重,就算是郑云鸣也终于到了不得不放qì

的时候。

但自己决不能放qì

,白翊杰在心中说道,他原本只是边区的一介闲云野鹤,这二十年仕宦历程并不只是积累了功绩和名望,也让他看到了建设一个新社会是一件无比吸引人的工作,正在蜕变的大宋并不只是郑云鸣的大宋而已,亦是白翊杰的大宋,是每一个官员、小吏、士兵、农夫和水手的大宋,是包括南洋、高丽、越国乃至蒙古领内万千百姓的大宋,今日局面虽然已经危急,但白翊杰绝不会放qì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以兵软禁主公,然后奉沿江制置使马光祖为主帅,擅自发兵与蒙古大汗决战,这自然是死罪,且白翊杰生平谨慎,他也不认为一支突然失去了如此有人格魅力主帅的宋军,能够打败士气已经旺盛到顶点的蒙古雄师。但殊死一搏总比这样毫无作为的等着一切的终结要好的多。

他默默的踏上前一步,准bèi

说话。

他的脸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凉,接着冰冷的雨点又陆陆续的落在他的肩头,急促的暴雨就像是从大雾中突然来袭的,不加任何警告的从云霄上倾泻下如瀑布似的大雨,就好像是上苍觉得这个时候的大宋还不够危急,特别将洞庭湖的水取了一半倾倒在两边交战的军马头上。

白翊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当对宋军是一个好事,猛烈的大雨当然会阻碍蒙古军的攻城计划,这给了宋军以调动兵力的机会。当前最关键的是将浒黄州和大冶湖的两支兵撤出来,集中兵力从花马湖突pò

蒙古人的包围,进而打开鄂州的封锁,和蒙古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不决,白翊杰大声喊道:“传相公命令,让浒黄州和花马湖的我军撤tuì

,全军暂且避雨,等于大雨结束马上前往增援花马湖韩都统!”

“谁说要撤tuì

了!”白翊杰惊讶的听见几乎已经在岩石上沉默了一个时辰的郑云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口吻喝道:“现在才正是要决胜之时!”

他转过身来,任由雨水在脸庞上不住的流淌,高声喝道:“取我青罗伞盖!大军集结,准bèi

渡江!”

第八十二回 廿载功名尘与土(2)

郑云鸣终于行动了!但汇集在汉阳的宋军超过十万人,在骤起的风雨中,他们应该如何渡过宽广的长江呢?白翊杰的疑问只存zài

了一瞬间,只听得郑云鸣喝道:“沙窝浮桥已经建好,我们从沙窝渡江,向前击破蒙哥和他的大军!”

在茫茫的雾气中,南北两方都看不清江面上的行动,这对于郑云鸣来说暗含着绝大的危险,但也包含着逆转的机会,蒙古人如果趁大雾渡江来攻击,他只能战战兢兢的凭城固守,不可能腾出手来组织起攻势,但他也明白蒙哥并非是那种敢于在大雾中舍命前来奇袭的统帅。蒙哥用兵大胆但绝不莽撞,没有一定把握的军事冒险他是决计不肯的。今鄂州已经有九成把握攻取,这个时候分兵和宋军进行决战绝不是他的风格。他一定会先坚固外围,然后集中力量先攻下鄂州再说。

这恰恰给了郑云鸣机会,一旦蒙哥放qì

了江面的控zhì

权,就等于郑云鸣握有了控zhì

权,他早就密令在鄱阳的渔民准bèi

好船只和木板等材料,故yì

以浒黄州的攻击为诱饵,其实以向士壁一军把守住大江下游,遮护住渔船航行的通道,然后上千艘渔船满载着木板等材料和民夫浩浩荡荡的趁着大雾前进到沙窝江面,以渔船为浮舟,以木板敷设其上,铁锁连环相扣,仅仅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搭起了一座可以通行军马的临时浮桥!

自然,这背后的努力只有郑云鸣自己知dào

,一开始他有目的的训liàn

鄱阳湖渔民搭建浮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大江上往来方便,免得鄂州、汉阳、江口三地往来麻烦而已。洞庭渔民的训liàn

原本只是作为保甲改革的一个分支,在郑云鸣的领导下稳步推进而已。万幸的是贾似道上台之后不但没有将这个项目废弛反而抓紧操练,皆是因为贾相公野心不小,还计划着兴兵北伐直取烟云,需yào

鄱阳的水手们替他的大军在黄河上架设浮桥的缘故。

不管怎样,郑云鸣总算能够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联通鄂州和汉阳之间的通路,但一切麻烦才刚刚开始,先是大雾,然后又是如此猛烈的大雨,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集结军队还要前进去和蒙古军进行决战,简直是异想天开,何况对面并非只是四十万乌合之众,而是刚刚获得了史上前所未有的西征大捷的经验丰富的胡人百战之师,想要凭借大风雨造成的混乱浑水摸鱼,也是一个胜算极小的赌博。

但郑云鸣全然不为所动,严厉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从中军大帐中发出,军中承这位年轻的相公的命令已经二十年,早已经到了下意识的一丝不苟的完成大帅命令的地步,尽管风雨大作,长江水涨,但汇聚在汉阳附近的军队仍然依序开拔,分部开始渡江。

“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郑云鸣对白翊杰说道:“军师亲赴前方去跟韩锋说,不管敌人如何挑衅,一概坚守不出,不许丢失一寸阵地,就算敌军倾巢而来,他打到剩最后一个人,也决不许丢失一寸土地!”

这话自然是过于严苛了,事实上蒙古军不可能也没有意愿在这个时间对花马湖发起大规模的袭击,在风雨中他们强dà

的情报侦搜能力也下降了,在探听到宋军假设浮桥时候,蒙哥也警觉起来,将在黄泥湾和秤砣洲的三万马步军归入纽磷麾下,然后命令纽磷以数千散骑前往试探。韩锋果然中计,命令韩锐率领马军千人一鼓而前,冲入蒙古骑兵阵内将其击败。

这样的消息更加增添了蒙哥的疑虑,但他仍然不想放qì

已经握在手中只差最后一击的鄂州城,他命令都元帅按敦率领三万骑出映山,命令车里率领中原汉兵二万转移到八字门以控扼地形,又命令车骑上@将军、顺天府万户那颜张柔率领本部精锐骑兵万人出赵家寨,正面阻挡宋军可能的攻击,又命令都元帅纽磷总领生力军三万人作为各处都救应,他甚至命亦都护亦思马得斤总领江北回龙山西域劲旅三万人,从三江口渡江赶来支援。并且命令其余各部不要被宋军的登陆所干扰,集中兵力攻打鄂州!

这当然是不希望被宋军里应外合的攻击所限制,而是选择在宋军大举攻击之前就抢先把鄂州攻下,事实上,尽管大雾和大雨一直在阻碍着蒙古军的攻势,但攻城的行动一刻也没有停止,在猛将唐兀儿万户忽都率领质子军的猛烈攻击下,夺取了鄂州旧城的正门,并且斩获了宋军的首级三百余颗。蒙古军从城门一鼓突进,在宋军最后的据点展开了厮杀。

魏胜的身边已经躺满了蒙古人的尸体,他身上的锁子甲,每个铁环都在滴着敌军的鲜血,血污将身后的将旗染得几乎不能辨认,尽管只有用不惯武器的手能够握着铁锥枪,魏胜依然是那只傲视北方胡族的猛虎,毋宁说,受了伤的猛虎更加令人恐惧,每一声震慑人心的怒吼之下,总会有一个不走运的蒙古兵成为他铁枪下的牺牲,但魏胜毕竟不是真的钢铁之躯,从早晨厮杀到如今,又是冒着大雾和大雨,他身边的亲随已经不知dào

换了多少人,手臂也已经发麻,毕竟这只手支撑了全部的力量,再坚韧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他将身体靠在一座民居的残垣上,大声问道:“陈光呢?突出去没有?”

“没有!”一样浑身血污的副将沙哑着声音回答道:“西门全是鞑子兵,看旗号是阿里罕亲率的怯薛军!弟兄们战死了不少,大队都堵在西门上呢!陈都统生死不明!”

“罢了!”魏胜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诸位,咱们来世一定要再做兄弟!”说着用铁枪撑起身子,大步朝着蒙古军兵力最厚之处的城门冲了过去。他身后的军卒们大声吼叫着,也跟着主将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但这时候却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蒙古军仿佛是被这气势汹汹的反扑吓坏了一般,争先恐后的朝着城外逃去。

“都统,敌人退了!”副将兴奋的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这难道是上天的奇迹,亦或是城外的郑相公用了什么妖术么?

“敌人不可能无故撤tuì

,”魏胜登时反应了过来,喝道:“不许追击!先派人上瞭望哨看看情况。”

他疲惫的小说嘟囔了一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果不其然,登上旧城城楼的瞭望手想着西方略一眺望,就高声叫了起来:“都统,三江口的方向似乎有骚动!“

魏胜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说道:“原来这才是相公的目标!”

是的,多年来一直不停的以弱敌强和在官场上面临强劲对手的结果,使得郑云鸣的用兵和官场手段变成了一种令敌人不可捉摸的神mì

艺术,当你手忙脚乱的对付他的接二连三的招数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悄悄的准bèi

好了第五招,第六招,这种连环套式的把戏,甚至退隐的老丞相清之公都指责他这个名满天下的儿子“狡黠多变,难测真伪”。对于一个在建军之初就强调以“朴实、坚韧”作为军魂的统帅,郑云鸣如今的用兵风格几乎变得有些虚华了,这一点几位他身边的重yào

人物都察觉到了,这种虚虚实实的用兵风格或许不能骗过张柔这等身经百战的老将,但对于充满自信且有几分轻敌的蒙哥大汗来说却是恰恰好。

在大雾中进行的登陆奇袭,不过是正面用以吸引蒙哥注意力的幌子,郑云鸣暗中派遣张世杰率领神武左副军一万人,战船二百艘,从溯江而上,以大雾做掩护,发起了对三江口浮桥的攻击,而这一支兵也不过是偏师,真zhèng

的攻势自湘江而来,被蒙古水军封锁在洞庭湖数月的洞庭水军之一部,在江陵都统彭满的指挥下进行决死反击,趁着蒙古军在下游和郑云鸣激战的当口,一拥而进,在乌林打败了封锁上游江面的蒙古水军一部,焚毁抢夺战船数百艘,为湘江方面的宋军的进攻扫清了障碍。

宋军最大的问题不仅仅是兵力上的劣势,还因为临时调集而导致的军队的不能集中,宋军用于救援襄阳的总兵力其实不下二十五万人,但各路军马都在靠近京湖的不同地点受到了蒙古军强而有力的阻击,幸好郑云鸣手中掌握着一支强dà

的战略后备兵力,以七万从临安出发的新式军队作为骨干,沿江收拢各地军马,始终牵制着蒙哥主力的动向,使得蒙哥不敢施展蒙古军最擅长的围城打援、各个击破战术,使得各路军马陆续集中到京湖。

从湘江而来的,是留驻静江府的西南后备军马步军一万人,从播州和思州赶来的蕃族步骑万人,以及从云南绕道播州赶回的云南马步军三万人,这其中从大宋远征大理的兵马只有步兵五千人,其余二万五千人都是在大理战争开始之后加入宋朝一方的白蛮乌蛮抵抗军,这些西南蛮族大率没有简单的铠甲,只是披着土布做的披风,脸上用色彩涂成红绿相间的图案,令人敌人望而生畏,手中的腰刀却是用极好的精钢打造,往往传至数代,这些西南地方的夷人原本或是宋和大理两国的不安因素,在国家面临真zhèng

的危机的时候,他们却成为抵抗最烈的力量之一。

第八十二回 廿载功名尘与土(3)

当京湖水军的船只搭载着这些蛮獠壮军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的时候,接到了郑云鸣派人抄小路送来的蜡丸书,约定以天降白雾为号,等待白雾稍稍消散,或有大雨,或是晴天,都立即乘船东下,对三江口上的蒙古军最大的浮桥发起攻击。

蒙古军对这座浮桥的防备不止是用严密两个字可以形容,事实上,长江上联通南北的浮桥一共设置了三座,浒黄州的浮桥和三江口的浮桥是最为关键的两座,靠近上游青山地区的一座浮桥距离较远,形制也较小,只能通行一些辅助部队和粮食补给。南北通行的绝大部分任务是交给三江口的浮桥的。这座巨大的浮桥也不负蒙哥的重托,仅仅一日一夜就能够让十万人渡过长江的浮桥,虽然不说空前绝后,但一定当得上史无前例了。为了防守它,蒙古军在江面上拉起了三道粗大的铁锁,这种铁索横江的战术本是中原水军的老把戏,用于限制敌军战船在水面上的航行,每道铁锁上隔一段就栓留一艘战船,其名号做混江龙,在铁索之后又有水排炮垒,这些年以来水排炮垒成为了蒙古水军中最具特色的部分,蒙古军南征的水上交战多有不利,一旦失利就退回水寨,依靠水排炮垒的猛烈炮火将敌人的追兵挡住,可以说水排炮垒成为蒙古水军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就连宋朝方面也承认了这种水上工事的有效性,并且加以仿制。

守卫三江口浮桥左右的有二十余座大小不同的炮垒,其中最大的炮垒高叠三重,中层炮台上假设有令人恐惧的六千斤超级大炮,顶层炮台上还设有炮弩,一发之下惊天动地,炮弹能够飞入江心,其射程虽然赶不上神武大炮,但也是十分惊人。

在水排之后还有用渔船连锁的封锁线,上面也敷设了木板,树立起巨大的木盾,有士兵在上面来回巡视,一旦发xiàn

有敌船靠近,马上可以登上渔船进行防守。

猛烈的大雨中江水暴涨,浩荡的江水使得冲向浮桥的宋军舰船速度大大加快,在三道防线之前的蒙古水军战船在湍急的江水的冲击下根本立不住足,被江水裹挟着一起冲下,先自纷纷撞在了第一条混江龙上。

对于混江龙这种障碍,南北两军的处置经验都已经丰富,宋军派出小船,上面运载着使用长柄精钢大斧的重斧手,靠上前去,将铁索用巨斧劈断。这虽然非得有数百条力qì

很大的壮汉不可,但军中难道还缺了有力的猛汉不成?数百柄战斧舞动之下,三道混江龙尽皆化为齑粉。

大雨倾盆而下,没有哪怕一丝减弱的迹象,即便是宽广如斯的长江,江水也暴涨起来,江水的速度越急,对于双方的作战就越加不便。相对于位于下游的蒙古水军就更加不利。尤其是那些笨重的大型战舰,在江水的阻挡下几乎无法规避那些从上游猛冲过来的小型船。小船上的士兵们手擎着装满火油的火油罐,这些火油配有特别的配方,能够在雨中持续燃烧,除非是用沙子或者醋泼洒不能将其熄灭。

驻守在炮垒上的蒙古官兵们很诧异的发xiàn

他们的指挥官东平万户史天泽裹着纱布亲自出现在了最大的一个水排炮垒上,他沉重的铁盔下面色极为难看,在风雨中大声高呼道:“今日之战,有死而已!全都给我呆在位置上,敢有脱离位置的一概斩首!”

这时候有人惊呼道:“是焦进,是焦进的旗帜!”

冲在最前面的一艘大样海鹄船,上面站满了全身披挂的士兵,一面前进一面从舷侧不断的喷射出火光,它两侧的蒙古军战船接二连三的起火燃烧,似有无人可敌之势,船头上插着一面字帜,虽然大雨滂沱,史天泽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自己多年的老对头的旗号。他狠狠的啐了一口吐沫,三步并两步跑上了炮垒的顶层,炮垒的顶层是一部新规制制造的神凤滑车弩,用轮盘上弦,铁枪为矢,一发之下,射程可达千步。雨棚中几个炮弩手正在紧张的操作着,史天泽上前一把将瞄准手掀开,高声喝道:“给我上满弦,就用这一箭,击毙焦进,将宋人的攻势粉碎!”

弩手们拼了命的转动着绞盘,弓弦吱吱呀呀的张开,几乎到了快要崩断的边缘,一名弩手将黑色的铁枪安放在箭槽上,史天泽小心的端详了一下座船的大致距离,他也清楚焦进虽然沉默寡言,但性情忠直,绝不会使用傀儡来做做样子,在船头正襟而坐的那名武将必然是焦进本人。两人交手数次,史天泽从未有过如此有把握狙杀对手的机会,就连三年前那场传说的单挑都不如今日来的有把握许多,若说为何这么有自信,也许是野兽被逼入墙角而燃烧的斗志。

史天泽小心的挪动着滑车弩的方向,他在捕捉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机会,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就再也没有机会回转了。他谨慎的观察着焦进的座船,估算着座船和炮垒之间的距离,突然附近的一艘宋军车船迎面打来一发炮弹,将炮垒的一角砸的粉碎,飞溅的木片将一名炮弩手打的脑浆迸裂,当场尸横就地。

“你们慌什么!”史天泽大声叫道:“壮士横行沙场,难道还怕死不成!”他回身瞄了一下望山,用手中的重斧倒转过来,用厚重的斧背狠狠的砸在了牙机上。

巨大的海鹄船上,焦进的卫士们大惊失色,他们发xiàn

一枚铁枪箭从左侧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焦进的胸腹。

焦都统的身体被鲜血染红了半边,面色煞白,却强自忍住了剧痛,坚定的坐在交椅上,几名亲兵赶紧上前来准bèi

将他抬了下去,却被他用颤抖的手制止住了。

“此生死决胜之时,不要管我,号令全军,继xù

进军!”

这时候的宋军水军和步军将士,都还不知dào

主将遭受重创的事实,自顾乘着风雨拼命攻打横亘在面前的一座连着一座的炮垒,洞庭炮舰的猛烈火力在大雨中摧毁了木制城堡的梁架,小舟则满载纸甲战士冲上前来,和木排上的敌人进行肉搏。大呼酣战的声音震动九霄,即便是大雨也难以掩盖住这样壮阔的声浪。

“罢了罢了!我今为大国之臣,怎可抛弃大汗自己先逃走!众兵丁,不许后退,随我前进!”他将身上的纱布一扯,露出还残留着恐怖伤疤的胸膛,手中拿着一柄大斧,昂首冲入了登上木排的宋军阵中。

六千斤的重炮威力自然不俗,但蒙古人低下的铸造工艺使得超级重炮的精度难以保证,发射的炮弹很难命中高速接近中的战船,炮弩和其余中小火炮虽然也猛烈射击,但显然压制不住宋军船炮的凶悍火力,而木排上的混战也展现出蒙古军确实不再如以往那样坚韧善战了,宋军只用了数次强行登陆就破坏了蒙古军在木排炮垒附近的防御,蒙古军纷纷登岸骑上战马四散奔逃,大多数的水排炮垒落入宋军手中。

宋军占领炮垒之后,马上调转炮口,使用炮垒上的火炮和炮弩向浮桥和保卫浮桥的最后一道防线进行炮击。公正的说,最后一道防线的蒙古军兵表现的比前两道防线都要英勇的多,这些蒙古征召的高丽水兵,原本都是高丽长期训liàn

的精锐,蒙哥东征高丽的战果之一,就是说服臣服的高丽派出二万人随军南下征伐宋朝,这些高丽水兵在都元帅王璟的指挥下,打的十分顽强,甚至抱着跳帮上来的宋军一起沉入了江中,王璟也身中数弹依旧奋斗不息,杀死了数十名宋军,但他们毕竟没有经lì

过真zhèng

强dà

的火器攻击,劈头盖脸的铅子弹丸就像是锋利的镰刀一片片的草割着高丽士兵的生命,很快就击碎了浮桥的最后一道防线。

站在浮桥上列好阵型的汉人步兵们这个时候已经军心不稳,宋军连破三阵,斗志越来越高,而且随着战争的持续,大批生力军从后方搭乘平底船增援了上来,其攻势看不到有任何衰竭的迹象。更致命的是,这时候江水上涨,宋军的巨舰迎面撞击上来,弓箭手和火铳手都躲在甲板下居高临下的射击,浮桥上的蒙古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而乌蛮和白蛮兵的杀戮异常凶残,每杀死一名敌人,就当场割下他的首级放入革囊中,因此每个蛮兵腰间的革囊很快就装的满满。这些粗野的蛮兵嚎叫着在风雨中屠杀的模样,虽然是久经沙场的蒙古汉军依然感觉到阵阵凉意。

登上浮桥的宋军一面大砍大杀,一面在浮桥上到处用新式火油纵火,大雨纵然十分猛烈,也难以阻挡火焰一寸寸的侵蚀着木制的浮桥,另一方面,宋军用巨斧,用长锯,用尽各种各样的方法开始破坏浮桥,惊惶的从岸上聚集而来的骑兵大队奋力朝着桥上放箭,但是却被密集的步兵墙所阻挡,无法展开威力最大的骑兵冲锋,其实即便他们的冲锋能到达桥上,但桥上现在到处是厮杀扭打的人群,骑兵稍有不慎就会被撞下马来,何况宋军的炮船又在一刻不停的朝着岸上射击,马队在桥头两岸拥塞成一团,却很难给予浮桥上的友军真zhèng

的支援。

第八十二回 廿载功名尘与土(4)

怯薛万户纳牙阿虽然已经年近百岁,但是精力丝毫看不出有减弱的模样,即便是一夜未眠,但当在宫帐外宿卫的他听到帐内蒙哥汗的惊叫的时候,依然手提大刀,一身闯入华丽的锦帐中,对黄金榻上双目紧闭、惊魂未定的大汗说道:“大汗勿惊,老臣在此。”

得到飞报的文武臣子慌忙赶到大汗的斡耳朵前,蒙哥汗此时惊魂稍定,坐在榻上对几名文武臣说道:“无妨,我刚才做梦,梦见在云端的龙椅上高坐,突然一条金龙昂首咆哮,回旋飞舞,直撞入我胸口之中,让我胸口疼痛难忍,现在回想起来,胸口还似有隐隐绞痛。”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dào

应该如何应答。只有郝经出班说道:“恭喜陛下,自古天子乃真龙转世,大汗梦真龙入怀,合当正皇帝位,扫灭南朝,一统天下,成就万古一帝的伟业。”

蒙哥哈哈笑了两声,笑道:“先生总说思南思人言辞多虚伪机巧,却不要去学他。咱们蒙哥国,要的是真干事的男子,不是只会说大话的人。”

他朗声问道:“前方战事如何了?”

纽磷挺身而出,大声回禀道:“上午对花马湖的宋军阵地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交战了三十个回合,虽然不说占到什么便宜,起码也算是摸清了敌人的真面目。”

蒙哥扬了扬眉毛,问道:“郑云鸣果要决战了么?”

“似有此意。”纽磷说道:“思南思人自江东源源而来,在我军南侧全线展开,目测至少有十万众,且其兵甚精锐,相信应该是郑云鸣的主力,其阵前摆列火炮很多,我军如果正面冲突是相当吃亏的。”

站在一边的廉希宪谨慎的说道:“鄂州攻破只在目前,不如将神武大炮转移阵位,用于轰击郑云鸣的中军,神武大炮威震鬼神,一旦击溃思南思军马,我军就可以乘胜追击,将他们全部赶下长江去。”

蒙哥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个还用说么?传令下去,马上@将神武大炮全部改换阵地,将全部火炮部署在能够直接射击郑云鸣本营的阵地上,用大炮狠狠打,让平生喜欢用火炮来残杀我军的郑云鸣也见识见识火炮的厉害!”

济南万户孟德是负责提供人力辅助神武大炮射击的负责人之一,他开口问道:“将巨炮全部转移对进攻鄂州是否会有不利影响?”

蒙哥笑了笑,问右手万户孛里叉道:“你是这十天蒙古攻城的总帅,你来说说,即便没有大炮协助,你几天能攻下城池!”

孛里叉抬头说道:“我军已经突入内城,三日之内,必然取魏胜的头颅给大汗您看!还用什么大炮!”

“要得就是这股气势!”蒙哥称赞道:“北方爬冰卧雪的男儿,怎么会输给江南温暖之地长大的人!只要不用火器,就是十个魏胜也打垮了!如何学得思南思人一样,没有火器就慌了神!孛里叉,给我传令,拿下魏胜首级的,我将渴石的十个部落一共一万三千帐百姓赏给他!”

渴石是花剌子模故土,亦是西域地方几个著名的繁华富庶之地,虽然叠经蒙古军队蹂躏,但人口众多,物产丰富,岂是别处千里荒地可以比拟的?因此上大汗的命令经过箭筒士一声声的传递下去,在鄂州方向立kè

远远的传来了欢呼声。

“此乃抵定天下之最后一战!”蒙哥站起身来,举手指着帐外的九麾大蠹说道:“这一杆大蠹,跟随着老汗和先合罕征战万里,天下无不宾服,今日,向东、向西和向北,蒙古人都已经到达了大海,只有南方还横亘着思南思人这个最强的对手!只此一战,就要将郑云鸣连他口中伟大的宋国一起粉碎,蒙古马的马蹄将会沾上南洋温暖的海水,成吉思汗将不只是一个传说,而是真真zhèng

正的囊括大陆和大海的永恒主人!”

张柔大声喝道:“我等就算粉身碎骨,一定要将南洋的海水洗刷蒙古大军的征尘!”

众将都在慷慨激昂的当口,一名箭筒士跌跌撞撞的闯入了金顶穹庐之中,一面跑一面高声喝道:“大汗!大汗!三江口的浮桥!”

蒙哥心中陡然一紧,仿佛那梦中被巨龙撞入的胸口又疼了起来,大声问道:“浮桥怎么了!”

天上的雨滴越来越少,阳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照耀在花马湖的宋军阵地上,郑云鸣站在青罗伞盖之下,望着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火流星窜上天际,在空中绽开成三朵红色的烟花。

“天下命运,在此一击!”郑云鸣的声音激昂起来,全然不似平日的那份淡定从容:“传我将令,总攻击开始!”

早在渡江之前,郑云鸣就将进攻的全盘计划详细讲说给众将,攻击既起,遂以西川猛将张胜率领一万军为先锋,神武右副都统池深为左翼,神武右副都统聂斌为右翼,神武都统韩锋亲率三万军为中坚,向士壁率领一万五千军负责从侧翼包抄,大军正面向蒙古军发起攻击。

当然,众将是在完全不知dào

郑云鸣派遣水军从侧后袭击蒙古军浮桥的情况下接受这个计划的,蒙古军兵多将广,且兵将精锐勇猛,所有人都看不出这个计划究竟能有几成胜算,当然,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拼个胜负出来,总比呆坐于此眼看着鄂州陷落要好的多。

一直到远处的蒙古军阵地开始混乱,众人这才明白了郑相公的妙计所在,大江上的蒙古浮桥如今尽数断绝,十五万大军犹如瓮中之鳖,吕文德督率江上水军,正在疯狂剿杀那些冒死冲过大江前来救援的蒙古水军舰船,这样的局面下,鄂州周围的蒙古军队自然是一片大乱。

白翊杰也没有想到期盼已久的决胜良机会在这样一种局面下突然降临到宋军头上,曾几何时,他还准bèi

软禁郑云鸣,并且私自以大军发起攻击,现在想起来,若是在进攻的半途突然遇到大雾,然后又是大雨,猝然没有准bèi

的时候,胜负实在难以预料,郑相公必然是已经查察天地,知晓了今日的天候情况,然后进行了完全的准bèi

,至于没有让这么规模庞大的准bèi

事前泄露一丝一毫风声,大概是整个战争里郑相公做的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了,须知白翊杰主管的情报系统并非对外,也是对内,军中事务无论巨细鲜有有瞒过这位军师法眼的,但数万兵之调动,自己竟然竟然一无所知,可见郑云鸣早就在白翊杰的视线之外建有另外的指挥调动体系,若是在平日他或许活失望懊悔,这一刻他只会觉得万分庆幸,唯有心机如此的统帅,才担当的起消灭史上最强军队的重任!

这个时候的金顶穹庐之内也出现了惊慌的气氛,要知dào

这些人都是掌握一方百姓的诸侯,或者大汗驾前的重臣,早就是身经百战的人物,若是寻常危难之事,绝无可能让他们动摇。但今日蒙古军的确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宋朝水军趁着白雾的大胆攻势,不但摧毁了交通南北的浮桥,将蒙古军一分为三,更加进一步扫荡了蒙古的水军力量,如今数千条蒙古战船,或者四散逃逸,或者被宋军击毁,或者干脆自沉,大江之上到处可以看到燃烧的船只残骸和漂浮的蒙古水军尸体,加之雨后江水暴涨,水势湍急,船只根本无法平稳渡江,十五万大军被困江南,后路已断,粮弹又缺,猝然之间,一场眼看就要全面大胜的赌局,顷刻之间,满盘介输。

亲王罕秃忽是蒙古军的副帅,也是蒙哥之下身份最尊贵者,当即大喊道:“请大汗先撤tuì

到北面去,纠集了北方的人马再来和郑云鸣交战,此处我愿意率军死战,为大汗挡住郑云鸣!”

中书耶律铸也道:“江南形势甚危急,大汗万金之躯,不可久居于此,请速往江北暂避。”

史天泽的侄子真定万户史枢大叫道:“臣伯侄水性甚精,请大汗上船,臣亲自操船,一定将大汗安全送往江北!”

蒙哥汗冷冷的扫视了座下纷纷攘攘的众人一眼,喝道:“长生天在上!我们的蒙古健儿这样就害pà

了不成!”

他毕竟是大汗,一语之威,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

蒙哥高声喝道:“郝经!前几日你跟我讲说汉人兵法,说过一个叫韩信的人吧!”\

郝经一愣,随即满心欢喜,原来他日复一日的对大汗的讲经和理论,大汗毕竟不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站上前来,大声说道:“当年淮阴侯韩信,在征伐赵国的井陉之战里,以数万未经训liàn

之新兵,当赵国精锐二十余万,也是如今日一般,后路被切断,大军背水列阵,然终于一战击溃敌军精锐,成就赫赫武名,现在要放qì

,还太早了些!”

“这才是有道理的话!”蒙哥叫了一个赞,对众将说道:“我听说,那个韩信是先以二十名好勇士绕到敌人身后去,抢占了空无一人的敌军营地,然后举起自己的战旗,敌人以为自己后方出现了韩信的军队,于是自行崩溃了。这人的确是个打仗的行家!韩信能做到的事情,难道我们蒙古的勇士就做不到?当然,郑云鸣跟韩信的对手不一样,他不会愚蠢到在自己的本营一个兵都不放的,所以咱们得用些手段,好在蒙古人打了几百年仗,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打仗的手段。”

第八十三回 万仞庭柱东南倾(1)

他在龙座之前慢慢走了两个来回,低头沉思片刻,随即开口发布命令。

“质子军那颜阿里罕!你率领质子军以及张柔、史枢和李毂三个汉军万户前去和思南思人交战,记住,许败不许胜,败又不许大败,步步为营,一点点的撤tuì

,将思南思军的人马都引出来。”

阿里罕瓮声瓮气的应了声是,他本是西域赛夷,在新的主人面前竟然能够做到质子军总帅的位置,如何敢不尽心效力,报效大汗?

“土绵纳陈!你与汉人万户刘复亨、巩昌先锋五千户汪直臣、大名万户王文干等,坚守左翼阵地,不许后退一步,即便侧翼暴露,也要坚持到底!可惜汪德臣不在”

汪德臣是现任巩昌便宜总帅,这个时候他和这位新的蒙古大汗还没有什么交集,蒙哥更多的懊悔是没有将他从四川战场抽离出来,率领巩昌主力军参加到这次战争中。

“土绵忽都!你与汉人三个万户并吐蕃部长赵阿哥藩担任右翼交战,你部必须放手冲击,将宋军的阵线冲出一条口子出来,为别部进击提供通路,如若不胜,各自提头来见!”

忽都高声喝道:“就凭我这一万骑兵,一万张弓,一百杆火铳,就是硬冲也给大汗冲出一条路来!”

蒙哥大笑道:“这才是蒙古男子的风范,不过也不必拼的太厉害,我们还要留些人去擒拿郑云鸣呢!”

他又说道:“高昌王马木剌的斤,党项那颜李桢,各率三万骑兵,为总督各路救应,一旦哪里有危急,就率军到哪里去。”

二人一个是客将,一个是党项异族,只有任凭吩咐的立场。

蒙哥对着阶下的纽磷和车里两人招了招手,让二人靠上前来,说道:“你们两个,是蒙古大军中第一等有胆色的人物,这一次,让你两深入虎穴,去拔一拔郑云鸣这只老虎的胡子,不知dào

你们两个有没有这个胆略。”

纽磷只觉得愤nù

,以往大汗从未询问过他有没有胆子,任凭如何艰难危险的任务,大汗都是直接吩咐自己去执行,而每一次纽磷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勇猛将敌人斩杀的落花流水,从未有过折扣,显然是之前败北于韩锋,使得自己在大汗心目中的地位发生了动摇。

但听车里虎吼道:“请大汗下令,那里就是高岩,就是深渊,就是一万只豹子的巢穴,我等绝不回头一眼!”

“好!要得就是这样勇士!”蒙哥说道:“汝二人部下兵马甚多,也不必都亲自带领,各自挑选一万精锐骑兵,车里,你从左翼包抄过去,沿着长江一线包抄过去,沿途见船烧船,见人杀人,不要跟宋人多做纠缠,目标是沙窝的宋军浮桥!不需yào

你真的去夺取浮桥,因为郑云鸣这狡猾的狐狸一定埋伏了重兵在浮桥附近,但只要你这里一打,进攻的敌人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纽磷,你带一万骑兵直奔南线,沿着忽都开辟出的通路前进,一旦郑云鸣的主力向前移动,后方必然露出兵力薄弱的部分,你就沿着这个空白的地段狠狠的插进去,插进思南思军队的后方!郑云鸣以为他这一次能轻而易举的击破我们,必然骄傲大意,但他还忘了一点,我们的军队无论数量还是勇猛,都比思南思的军队要强!这一次我军要彻底贯彻包围歼灭的战法,将郑云鸣的主力消灭在鄂州,然后再挥师直捣东南!”

从现实的局面考lǜ

,大部分的蒙古将领的目标并不是继xù

征服江南的宏图伟业,而是想办法从死地中脱困,至于扫平宋朝的总目标,现在看来已经完全失败。但战局总是转瞬巨变,蒙古军虽然形势不利,毕竟在人数上还是占据优势,谁又能够料定真的交战起来,郑云鸣一定能占据上风呢?

在战场的另一端,宋朝的军队正在全面展开,作为全军的先锋,上千名装备齐全的硬探骑兵突阵前出,对蒙古军的阵地展开袭扰,他们一面和蒙古的探马赤交战,一面留心观察敌军阵地的兵力配置,旗号分布,一面又以百十人的小队突入蒙古军的前卫营垒中间,探查敌人的反击力度。

接下来,炮兵们将大炮推出阵地,后面跟随着成排的火枪手、刀盾手和长矛手,骑兵队在两翼展开,护住大阵薄弱的侧翼,战鼓声震动着大地,五色旗帜高高扬起,十万大军开始朝着正面的敌人行进。

“你看这支人马的旗号。”骑在高大的玉花骢上的郑云鸣,用马鞭指着当面的一支军马,对身旁的白翊杰说道:“还能认得出这支人马的旗号么?”

白翊杰当然认得,任何一个跟随郑云鸣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人都不会不认识这支军队。

“土龙军不是被调到镇江去担任战区总预备队了?什么时候开过来的?”白翊杰惊讶的问道,显然这一段时间郑云鸣总是让他吃惊:“昨天才到的,现在还有什么掌握总预备队的必要,现在就是用最后的力量去博得胜利的时刻。”郑云鸣说道:“全力以赴,掷出必杀的一击!”

他大笑着对站在土龙军最前面的年轻将领喝道:“孟都统,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孟之经将头盔摘下来,大声答道:“此取千载功名之时!土龙军上下,必然奋国士无双之威势,为陛下击破蒙古军!”

“国士无双么?哈哈”郑云鸣笑了笑,对孟之经说道:“当年孟帅在汉水舟中对我说道,以身许国,不妄众心,是为国士,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明白,总以为单凭自己尽心竭力,为大宋开辟出新的天地就是真zhèng

的国士,但越是到后来,才明白真zhèng

的国士,乃是凝聚众人之心,协和众人之力,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历史,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拯救一个国家,只有每个人都成为国士,才拥有开辟出崭新道路的力量!今日在场的,无论是都统,还是军卒,每个人都是国士,愿你们在今日的一战中,不负国士之尊,为了皇帝,为了祖宗,为了天下!”

“前进,让蒙哥见识到国士的力量!”

宋军的正式攻击必然是以一阵猛烈异常的炮火倾泻开始的,蒙古人已经习以为常,尽管后路已经被切断的消息如同瘟疫一样在军中传播,引起骚动和不安,但他们毕竟是训liàn

有素的大军,不会轻易屈服,前线的轻炮兵也很快开火,当然,双方的火炮的都还不足以精准到对对方的炮兵进行压制,针对的都是双方已经集结好的军阵。

但区别在于,蒙古军结成的是宋军以往通常使用的大型方阵,每个阵势至少有一百列,士兵五千人以上,而宋军的方阵不过六列,长矛兵在中央,火绳枪手在两翼,每个阵势只有四百五十人,阵型的稀疏在近距离格斗的时候是兵家大忌,但是在面临炮火打击的时候却是最有效的避免损失的手段。宋军的虎踞炮在阵势之前向着对面一个个长矛如林的大方阵开火的时候,飞溅的炮弹杀入人丛中总是掀起无数断臂残肢,一发炮弹就能在阵型中炸出一个缺口来,相反的,蒙古军的炮弹却常常打不中宋军那稀疏的阵型,或者从军阵的头上飞过,或者打在军阵前方的泥土中。

宋军的挺进越来越快,火炮已经渐渐跟随不上步兵的脚步,伴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四百五十人的小阵型渐渐开始合流集中,先是两个阵型以左右翼的方式合为一个,然后是四个,六个,最后也逐渐形成了三千人的大型方阵,在几乎要讲人耳膜震破的战鼓声中,两军大阵越来越靠近,近到只有一百步的距离。

蒙古军的轻炮兵们抓紧时间,填装了一次霰弹,凶猛的弹丸风暴顷刻间扫倒了站在前排的不少宋军,但这已经是能够发出的最后一击。宋军中一支鸣镝冲天而起,落入了正面的蒙古军中。

数万将士齐声呐喊,手中长矛和刀盾散发出死神的光芒,向着蒙古军的大阵发起了冲锋。

质子军元帅阿里罕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冷静的看着前方厮杀叫喊的战场,身旁的万户李毂却是不住的哀求:“宋人攻势凶猛,请元帅容我部下稍退!”

其实单论方阵搏杀,神武新军并不说得完全占据上风,趁着蒙古军军心动摇的当口,他们固然可以占据士气上的优势,但蒙古军一是占有人数上的优势,二是毕竟在长矛的长度上占了便宜,又不是被敌人奇袭而不能结阵,所以在第一线的搏杀中仍旧呈现相持之势,只看见战但在蒙古军顽强坚韧的战线后方则已经是一塌糊涂。宋朝方面的基本杀伤都落在蒙古人的后排兵力上,他们的火绳枪手在步兵方阵的间隙处,列队朝着后面的蒙古军大阵射击,虽然只有六列阵势,但宋军火枪手的火力却是连绵不断的制造着杀伤,鉴于蒙古军密集大方阵的阵势,使得每一发子弹几乎都没有白白浪费。线缓缓的向着西北移动,有的时候又被压回来,大地上的尸体不断增多,宋军却还没有真zhèng

形成突pò

之势。

第八十三回 万仞庭柱东南倾(2)

但在蒙古军顽强坚韧的战线后方则已经是一塌糊涂。宋朝方面的基本杀伤都落在蒙古人的后排兵力上,他们的火绳枪手在步兵方阵的间隙处,列队朝着后面的蒙古军大阵射击,虽然只有六列阵势,但宋军火枪手的火力却是连绵不断的制造着杀伤,鉴于蒙古军密集大方阵的阵势,使得每一发子弹几乎都没有白白浪费。在火枪一波又一波的射击中,从后排赶上来参战的蒙古方阵,在接战之前就先遭遇到了惨重损失。更恐怖的打击来自于宋军火炮的射击,通常来说,如果不是臼炮,或者说,按照民间的说法,矮子炮,能够使用弯曲的弹道进行抛射的话,一般的火铳和火炮,通常只能部署在大军之前进行直接射击,这是因为火炮的弹道平直,不能在炮口前设置任何障碍的缘故。

但宋人显然使用了一种新式的射击方式,将炮口上倾一定角度,使得炮弹能够飞跃本方步军大阵的头顶,形成一道较浅的弧线,直接落入对面的敌军大阵中,因为其弹道比起粗暴的直线射击或者猥琐的曲射更加优雅,被临安的文人们起了一个颇具诗意的名称,“彩虹坠落”。

名称虽然优美,但若是使用通常的实心炮弹,彩虹坠落就会成为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战术,因为铁制弹丸只有平射方能达成最佳杀伤效果,类似彩虹坠落的射击术,至多只能在地面上砸个大坑,若是不能对敌人造成直接杀伤,那么威力就非常有限了。

显然宋朝并不是只追求美感而发明这样的射击法,他们有一个更加实jì

的需yào

,就是充分发挥新式炮弹的威力。

实战用榴弹的设想,几乎从火炮开始出现的那一刻就有了,但二十年以来,宋朝不断在榴弹开发上投入人力物力,但通常都收效甚微,所开发出来的榴弹,不是威力不足就是难以应用在现役的火炮上。但郑云鸣依旧顽固的坚持这项武器的开发,朝野内外知情人无不将其看做是英明睿智的郑相公难得的败笔之一,皆因郑云鸣设想中的榴弹,必须满足两个自相矛盾的条件,其一是榴弹的外壳要足够坚实,以抵挡炮膛内火药爆燃引发的超高压力,其二是炮弹的外壳要足够脆弱,让内藏的炸药爆zhà

之后马上裂解成无数小碎片,增加杀伤力。

这看似是一对根本不能调和的矛盾,也难怪连皇帝本人都在闲聊的时候对近侍们抱怨道:“若此事能成,岂非负薪救火,怀冰御寒?郑云鸣一生明理,如何此事这般糊涂?”

自然,榴弹的研究也不是没有任何收益,最起码榴弹的研究为投石机部队提供了一种极为有效的攻城弹药,即投石机用榴弹,又名开花炸弹。在此次战争之前,云南的宋军已经在龙首关之战中使用投石机投掷开花弹,效果显著,其次,对榴弹的研究衍生出了一个附带的新发明,就是手持榴弹,带有引线,需yào

点燃之后用手投掷的榴弹,很快以其巨大的杀伤力和震撼效果,淘汰了火蒺藜和万人敌等老式投掷火器,并且迅速获得了宋朝歩卒的欢迎。迅速普及的榴弹越来越成为宋军近距离作战时使用的武器,尽管这种武器的效果并不像是民间吹嘘的那样夸张,甚至前线的士兵给手掷榴弹起了个难听的绰号叫做“去而复返”雷,皆因如果投掷的时间和引线的长度不能完美匹配,丢入敌军丛中并不会马上爆zhà

,敌人时常建起还未爆zhà

的榴弹奋力投掷回来,反而造成了己方的伤亡。尽管如此,但毕竟手掷榴弹的出现为近距离战斗和城池攻防作战提供了一种极为有效的手段。也正是因为投石机榴弹和手掷榴弹的良好表现,才能够使得兵部在一次又一次将投资丢入水中的情况还能够忍受郑云鸣的申请将火炮用榴弹的项目推进下去。

而今,二十年以来一以贯之的坚持终于收到了成果。

虽然这成果并不如郑云鸣预想中的完美,毕竟最后的成果不免是妥协的产物,为了发射榴弹,所有的火炮只能将发射药减少三分之二,只用原有发射药量的三成左右发射,而射程也远比实心弹来的近距离的多,为了保证炮弹能够承shòu巨大的膛内火药压力,不得不将榴弹的壳做的厚实,从而导致有限的装填火药不足以将铁壳炸碎,而至多只是炸裂成两半而已。对于一枚榴弹来说,这甚至够不上郑云鸣心目中的最低标准。

但这一切对于今日的决战却已经足够,蒙古效仿宋朝组成的大方阵队形,即便是一颗炸裂为两半的榴弹,也能对密集的人群造成可怕的破坏,至于唯一的问题,则是因为超越射击的精度太差,不能经常性的造成这种破坏罢了。但被从天而降的榴弹时不时的在身边爆zhà

,本身对士气就已经是一种打击,对于那些刚刚被招募不久的新兵来说,目睹烧红的铁块在同袍人群中横飞将人打的骨断筋折不是什么可以淡然处之的事情。即便是有蒙古百户千户管押,也免不得有人偷偷扔下兵器逃跑。

虽然这些新丁的损失并不怎么让李毂在意,只要领地在,类似的青壮要多少就可以征发多少,汉地最贫瘠的地方也远比漠北人口繁盛。但真zhèng

令他心痛的是作为精锐力量的骑兵的损失,为了保证前方阵线的稳定,蒙古军必须不断以骑兵包抄两翼,为的是牵扯宋军的步兵进攻,对宋军进行侧翼威胁,以往蒙古军纯用骑兵的时候,时常使用这种战术,随着火器的大量使用,步兵重新成为战场的主角之后,这种战术就几乎成了蒙古军的标配。但同样明显的是,骑兵的侧翼包抄也越来越不如以往那样进退自如了。

穿着皮甲或者简易的铁甲的轻骑兵们,不管队形一窝蜂的冲上去,是汉地骑兵的传统战术,但这样的战术在面对准bèi

周密的神武新军的步兵队的时候,就遭遇到一层层严密的火力拦截,先是虎踞炮的葡萄弹的直接拦截,将冲在前面的勇悍之士打倒了一批,接着又是火枪队的火枪齐射,尽管这些老兵跟着李毂出生入死,参加过征高丽和征岭北的远征,但真zhèng

面对前所未有的火力打击的时候,一路堆满人马的尸体却不能靠近敌人的阵势的情况却是头一次见到,在这样惨重的伤亡面前,这些老兵们依然鼓起勇气,拼命的展开二次三次攻击,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只是这样前仆后继的冲锋,巨大的伤亡自然是难以避免。

阿里罕的脸上却是半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问道:“死了多少人了?”

李毂心急如焚的说道:“仅仅交战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死伤两千余人!”

“很好。”阿里罕元帅面无表情的应道:“死到五千再来告sù

我!”

李毂陡然变色,全身发抖的大喝了一声:“取我兜鍪来!”少时有亲兵拿来了兜鍪兵器,李毂戴好头盔翻身上马,大喝一声:“众家儿郎随我来!”当即带着亲随杀了上去。

另一方面,张胜也对蒙古军如此舍生忘死的战斗感到惊讶,通常情况,蒙古的汉兵们的战斗意志不如其本部人马来得高,虽然几位汉军万户和他们的精锐部队战斗力不弱于蒙古本部精锐,但这些随征兵士的战斗力和士气通常都不高,像今日这般舍生忘死的战斗的,也是前所未见的事情。

好在这一战郑相公也下了必胜的决心,战前,他对全军发布命令:“脱队一人者,斩队将,队将战死者,斩全队!今日落败,虽苟且偷生,亦做异族奴隶,生不如死!今日战胜,珍宝万倍,天下束手!全力向前,博取万世之功!”在这样的鼓动之下,宋军舍生忘死的向前推进,一步步的将拼死奋斗的敌人逼退了开去。

但蒙古人如此拼命阻击,到底是因为什么?阿里罕不惜伤亡所要争取的,不是空间,乃是时间。在前方堆砌着死亡和鲜血的时候,后方的大道上,数千民夫正在艰难的拖动着沉重的巨兽,一寸寸的向前挪动着。神武大炮的存zài

,已经成为了蒙古大军的精神支柱之一,看见宋人以往赖以自豪的火器成为他们自己的噩梦,在猛烈的炮火中化为齑粉的模样,蒙古大军上下无不觉得扬眉吐气,就连石头和砖块垒砌的鄂州城墙,在神武大炮面前都化为齑粉,难道郑云鸣的部下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么!

抱着这样的新年,阿里罕才命令李毂率军死战,为神武大炮的转移争取时间。当然他毕竟还是藏了个心眼,让汉人前去充当垫场的炮灰,而将精锐的质子军掌握在手中,用以保存实力。须知这些质子不光是蒙古部族的少年勋贵,当中也有西域豪族的子弟,和汉地豪强的子弟,这些人的价值远不止于战死沙场,或者说,将他们的生命随意消费在沙场上是一种浪费,他们将会成为种子,播撒在即将征服的广大的江南和南洋土地上,生根发芽,成长为参天巨树,为蒙古帝国永远守护住这些流淌着黄金和美玉的土地。

第八十三回 万仞庭柱东南倾(3)

民夫们汗流浃背的拖着十余万斤的超级巨炮在泥泞的土地上缓慢的行进,身边就是衣着华丽、装备精良的少年富豪子弟们组成的骑兵大队在看守,衣着褴褛的夫役和貂裘良驹的少年骑士,看起来似乎有云泥之别,其实这些华丽的重装骑兵正好是这群民夫的护卫,现在整个蒙古大军中没有什么比神武大炮的顺利就位更加能牵动人心了。

这个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宛如雷鸣一般的声音,这是蒙古军再熟悉不过的动静,过不多久,天际线上出现数骑红色的身影,红色顺着这几个人蔓延开来,满满的填满了天际线。成千上万的宋军骑兵,人马都穿戴着朱红色的甲胄,身后背着长条形的背旗,上面工工整整的书写着国士无双四个字,轻风吹拂之下,成千上万面国士无双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一曲未战就已奏响的战乐,飘扬在敌我双方的人马之间。

“全军向前,重点是破坏敌人的超级大炮!”骑在乌骓战马上的韩锋高声叫道:“一股突进,所向无前!”

他果duàn

的命令迎来了山呼海啸一样的回应:“一马当先,所向无前!”

“且住!且住!”后方突然传来李庭芝焦急的呼喊声,但见他快马加鞭,来到韩锋身前,叫道:“出战之前,相公怎生对都统说来?都统平生轻佻好战,敌人略微一挑衅马上亲自率领数千精锐直贯敌阵,因着这么勇猛刚健的战法,取得了不少战绩,也因此吃过亏。今日是两国赌上命运的大决战,都统身负指挥数万大军,为大宋指挥略定的重任,奈何亲冒矢石,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若是都统稍有差池,作为大军中间的数万精锐应该如何自处,非得等到群龙无首的时候被蒙古人击破才会觉得后悔么?”

韩锋笑着摇了摇头:“相公的神武新军,与往日军队之不同,可能相公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经过殿前司统一训liàn

过的士兵和军官,对主将的依赖没有那么严重,何况我留了副将张惟孝在彼处,张惟孝历年被相公亲传兵法,已经略有小成,按部就班的进兵,决不至于有大错。我的战场不在貔貅旗下,乃是在敌军万军丛中!”

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乌黑发亮的长矛,高举过头,朗声喝道:“先破神武大炮,然后直取贼帅!”说罢一磕马肚子,乌骓马会意,奋蹄向前奔去。几名亲随赶紧举着他的字帜紧紧跟随。大军齐声呼啸,纷纷策马进军。

李庭芝阻拦不住,只有飞马回到中军来禀报郑云鸣,郑云鸣虽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对一旁的白翊杰说道:“只有劳烦军师走一遭了,这个韩锋,非得好好的治一治他的毛病不可!”

白翊杰却摇了摇羽扇,慢慢说道:“其实韩锋之所长乃是在于冲突决荡,他人又是极聪明的,绝不是那种被敌人轻易挑衅就鲁莽出击的粗人,每每审时度势,率军直捣敌军要害之处,使得战局扭转,不正是韩四郎所长么?这番出击,未必是轻敌浪战之举。”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郑云鸣哼了一声:“唯有祈祷这孩子不是真的头一热就上去跟人拼命,他应该知dào

这是一场绝对不能输的赌博!”

郑云鸣的担心自然有些多余。韩锋率领部下所有骑兵发动的这次冲锋,正是恰好扼住了蒙古人极短时间出现的这个破绽。在宋军持续不断的冲击下,前线的北地汉军似有不支之势,天下质子军都元帅阿里罕不得不投入了质子军一万人对宋军实行反冲锋,兵马调动之下,原先屏蔽在神武大炮前方的部队离开阵地,让宋军骑兵顺着步兵开辟出来的通道顺利的占领了出发位置。如今八千骑兵气势如虹,目标直指正在道路上缓慢挪动的神武大炮。

但想要摧毁神武大炮,就要先过护卫在神武大炮周围的质子军这一关,一万余质子军精锐完全没有收到大军中弥漫的恐慌情绪的干扰,反而看到敌军的赤色洪流向这里涌动的时候,燃起了斗志,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激烈的战场厮杀所感染,尤其是这些从小在父兄严格训liàn

之下,早就想为家族争取到一份荣耀的少年贵胄们,看见敌人汹涌而来,反而越加兴奋起来,不等带兵的万户发令,一些质子军骑兵就自顾向着迎面的宋军骑兵发起了对冲。

双方各自接近到数十步的距离上,质子军摘下弓箭朝着宋军射击,宋军则各自从鞍桥上解下短火枪进行反击,宋军的马上短火铳向来是骑兵用来抗衡蒙古骑兵弓箭的绝技,在数十步这个距离上,骑兵横列的火枪齐射弥补了准确度的缺陷,而蒙古战马却又容易被火枪的声音和火药的气味所惊吓,因为骑兵轮番上前用短枪轰击敌军的弓骑兵成为宋军的固定战法。

但这一回宋军骑兵却好像并不愿意这么干,他们将鞍桥上的两支火枪发射完之后,马上挥动马刀和长矛,排成数列整齐的阵型冲杀了过去。准确的说,这并不是直接突击战法在宋军中首次运用,事实上在宋军中喜爱直接突击的骑兵将领远远超过使用火枪轮射的将领,大约是因为骑兵是极为自傲的兵种,即便是面对飘忽来去的蒙古弓骑兵,大多数骑兵将领更愿意信赖马刀和勇气,而不愿意将火枪作为主要武器。

郑云鸣的这项改革可谓恰如其分,经过新式军事训liàn

的宋军骑兵,虽然战斗技巧仍然不能和蒙古的精锐骑兵相匹敌,但纪律性却远远超过了惯于散战的漠北游牧武士,当蒙古少年骑士企图用勇武解决当面的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单独面对着三把或者五把马刀,或者两三条骑矛,无怪乎韩锐在日后回忆这一场战斗的时候是如此蔑视凶恶的对手:“彼等就跟菜园里的鸭子一样跑来跑去,最难的是抓住他们,一旦能近身交战,歼灭他们不会比杀一只鸭子困难多少。”

红色的骑兵洪流迅速将黑色的敌人淹没,径直冲着大道上惊慌失措的民夫和停滞下来的神武大炮猛扑过来。质子军守卫在神武大炮周围,开始厚积起密集的队形,他们也是肩负着宗族荣耀的勇者,是绝不可能像汉人的民夫一样狼狈奔逃的,何况这个时候万余质子军集结起来,就似原野里广布着一大片黑云,气势也足可与红色的骑兵洪流相匹敌。

伴着尖利的铜哨的声音,宋军的骑兵队开始停住马蹄,在距离质子军大阵二百步的距离上开始重新排列阵势,但令蒙古军猝不及防的是,他们在排列好阵势之后,并没有急着马上进攻,骑兵队自动分出一条条通道,从通道中推出了精锐的青铜火炮。

在骑兵横行的时代,军事上需yào

解决的最大问题莫过于骑兵和速度和笨重的火炮不能一致的问题,通常骑兵一日夜疾驰百里奇袭敌人的时候,沉重的火炮只能在后方数百里处慢慢前行,骑兵和火炮仿佛生存zài

两个截然不同的战争世界中,前者轻捷灵动,以机动和灵巧赢得胜利,后者沉重缓慢,用威力和震撼取得成功。但蒙古人以马立国,断然不可能围绕火炮进行战略战术的全面更新,不懂兵法的人总以为更新战略战术以及作战思想就跟换一身衣服那样容易,殊不知这些东西是深耕在一支军队灵魂深处的传统,让这种传统猝然断绝并更换成一个全新的理论体系,无异于要一个人死而复生。但现在蒙古人依仗着骑兵集团横行天下数二十年未有对手,只是近来才慢慢的在各地稍有蹉跌,不要说大汗、忽必烈大王、旭烈兀大王这些帝王级的人物,就算一个普通的蒙古牌子头,也绝不会对本军的大骑兵集团战法有丝毫怀疑。

但每当他们对守备严谨有大量火炮支持的宋军步兵发起冲锋的时候,却经常要陷入极为惨重的伤亡,蒙古军对此的应对是极力渲染精神的重yào

性,并且鼓动士兵动员自己最大的勇气,面对着敌军的炮口直冲上去,这固然会死伤累累,但一旦冲入宋军的火炮阵地,宋朝的炮兵几乎不能抵御敌人劈来的战刀。

另一方面,宋军的骑兵多数时间则是围绕自己的炮兵展开战术行动,连最有名的骑兵将领韩锋都抱怨:“马队就是个娘,一头挑着步军,一头还得挑着炮兵。”但若真是脱离了步兵和炮兵的掩护,马军自己单独面对预有准bèi

的蒙古军阵地冲锋的时候,一样会死伤惨重,在四川路的白眉山之战中,三千宋军骑兵面对准bèi

充分的蒙古军阵地发起突击,结果超过一半人战死,剩下的多半带伤就是明显不过的例子。

郑云鸣早已想好了对策,后来的历史给予他极好的解答,但技术的限制一直使他不能将预想的解决方案加以落实,一直到铸炮技术有了新的突pò



第八十三回 万仞庭柱东南倾(4)

蟠龙炮作为和虎踞炮配套的轻型直射炮,其单门炮的成本甚至超过了虎踞炮,理由无他,因为虎踞炮是配发到以将和营为单位的步兵中使用,而蟠龙炮则是骑兵炮。

骑兵炮的概念,不要说蒙古人从来没有想到过,就连大宋的官民上下也从未有如此想法,他们的思想里,炮就是厚重沉稳,铳则是轻便灵活,若是为了抵抗万马齐来,则加大铳的口径和增加弹丸重量来应对。在天下人的眼中火炮都是一种越大越好的武器,无怪乎蒙古帝国能够倾尽全国之力来铸造神武大炮,而同样的在南朝,制造梦幻中才能出现的神器的呼声也不绝于耳。郑云鸣主政的时期,政事堂甚至收到过民间工匠关于制造三十万斤超级大炮的提案书,当中详细论述了超级火炮的制作流程,以及令皇帝印象都十分深刻的三千斤的巨大弹丸,但这样的神器自然不是任何一个国家所能够制造的,就算技术上勉强能造出来,成本也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倾尽全力制造出来,道路也无法运输。

郑相公的火炮发展思路与此全然不同,他在保证火炮的威力和射程的条件下,大力推进火炮的轻型化,让火炮能够拖得走,转的动,跟得上,成为当时在军器监非常流行的口号。这种思想发展到最后,就是蟠龙炮的出现。

虽然炮弹只有三斤重,虽然为了保证炮膛的安全不得不一层层的往炮膛上包裹牛皮,但蟠龙炮的机动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用两匹战马牵引的蟠龙炮,其速度完全跟随的上骑兵大集团进攻的速度。在江南的操演中,骑兵一日夜强行军三百里,蟠龙炮依旧能够跟得上速度。虽然这是超越极限的强行军,付出了一部分炮车损坏和马匹不继的代价。但这种强行军本身就代表了蟠龙炮独一无二的机动能力。

当四十二门蟠龙炮被推上第一线的时候,质子军中出现了一阵混乱,没有人能认为这些疾驰而来的敌军骑兵还会携带有火炮,对面一字摆开的火炮阵让他们顿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这些年轻的士兵毕竟不是亲身体会过火炮威力的老兵,那些初上战场的年轻新锐姑且不论,就连已经参加过远征的所谓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多半也是参加过蒙哥的西征,只有在火器助阵下攻打敌人的经验,而缺乏直接面对火炮的实战经验。但他们在出征之前,都反复接受过官长们持续的训诫,那就是,面对火炮的时候不能畏缩不前,而是要果duàn

的冲上去,承shòu第一轮射击带来的伤亡,然后趁敌人装填弹药的时候果duàn

突进火炮阵地,将敌人杀散。

只是短短的一段混乱之后,质子军中突然爆fā

出一阵狂热的叫喊,号角声骤然鸣响,伴着马蹄声的响起,质子军散开成为撒星阵,漫山遍野的朝着宋军冲杀过来,他们并不奢望这种疏散的阵势能够冲的动宋人密集的阵列,但宋军的火炮威力将会因此下降一大半。

“葡萄弹装填!装十一号引火线!”随着炮队指挥官一声令下,装填手手脚麻利的将一篮子葡萄弹填装进了炮膛,如今的引火线都用软木做成通管,将慢燃火药装填入木管中,上面标识有刻度,每一段大约燃烧多长时间,发射时由炮手指挥官发布命令,按照需yào

的时间锯断信管,然后将信管塞入火门中,这样得到的信管发火时间更为精确,只不过如何估算炮击所需yào

的时间则完全要靠指挥者本人的经验了,神武新军的炮手指挥官大率是自京湖经验丰富的老炮手中简拔而来,他们对新式引火线的使用方法是,在火炮正前方的视野划分出一段段的区域,在预料到敌人通过这段区域的时候加以拦截,就选用相应时间的引火线。

伴着一声高昂的“开火”,四十二门蟠龙炮喷射出浓烈的火焰,从一开始神武新军的炮手们就明白,面对敌人的突击的时候,只可能有一次机会,然后敌军就会冲到面前。对于弹丸威力本就弱化的蟠龙炮就更是如此,虽然这样,但火炮的威力毕竟非箭矢火铳可以比拟,在扑面而来的铁丸弹幕里,前方的质子军甲骑纷纷栽倒,但其余的马军毫不迟疑,继xù

纵马朝着宋军阵地疯狂冲锋。

韩锋将手中铁矛一指,大喝一声:“上!”骑兵们握紧手中的兵器,背后的国士无双战旗哗啦啦的摇动着,开始策马向前,在越过本军的蟠龙炮阵地之后逐步小跑加速,迎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黑甲骑士攻杀过去。

黑色和红色的两股浪涛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其声势足令人惊骇,在喧天的人马嘶吼声中飞扬起无数血花和断肢,士卒和战马纷纷扑倒,很快就在地面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蒙古人饶是吃了暗亏,为了躲避火炮的袭击,将阵型疏散,当他们和奋力突进的宋军骑兵交战时,难免力有不逮。骑兵的交战,胜负又是极快的事情,眼看着宋人的冲锋无法遏制,就算是骄傲的质子军也只能撒马奔逃。在疾风一样掠过的骑兵冲击中,神武大炮附近的蒙古军被斩杀一空,接着马上有骑兵用熟铁棍捅入神武大炮的火门,用大锤猛击,将火门封死,然后众军分成数十队,各自分头追击溃退的敌人。

韩锋立马在前方的一尊神武大炮侧近,两只锐利的眼睛紧张的环视着战场的情势,他突然对身旁的背嵬军士喝道:“吹号角,让前方的士卒重新集结!”

神武新军的军规中,号角三响则是以主帅帅旗为标志,大军停止作战迅速集结的意思,韩锐既惊且怒,他率领着一队骑兵已经追上了上千蒙古骑兵,正待冲杀的时刻,却不得不回马重新集结兵力,他催马直奔到长兄面前,急切道:“这正是乘势歼灭质子军的时刻,纵敌一时,贻害万年,都统为什么此时下令再集结?”

韩锋冷静的说道:“将马队收拢起来,准bèi

决战,敌人已经朝着这里包围过来了!”

韩锐先是一惊,然后急速的扫视了一下远方的战场,果然四方都有黑色的旗帜正在远处朝着这里移动。

神武大炮的被袭击,就像是蜂巢中蜂王的巢室被攻击一样,马上惹动起整个蒙古军最敏感的神经。各地的蒙古军,看见神武大炮的方向旗幡摇动,杀声震天,都像是被激怒的工蜂,朝着激战的地方蜂拥而来。蒙古军团这只永不停歇的战争巨兽的神经正在弱化,昔日红柳林之战中,铁木真氏能够严格的控zhì

部下的进退行止,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而今大汗的黄金令箭未下,各路军马却纷纷自行赴战,这正是旧漠北时代各部族长自行为战的痼疾死灰复燃,当然,这对于郑云鸣和大宋是一件好事,对正当其冲的韩锋却未必是一件好事。这只猛兽的神经虽已经弱化,其肌肉爪牙犹在,转瞬之间,八九万精熟武艺的彪悍骑兵纷纷出营,从四面朝着韩锋的骑兵队包抄而来,对于暴风眼的韩锋和他的八千赤甲骑兵来说,可不能算一个好消息。

韩锐眼中冒火,但都统制不发命令,他也不能自行领兵前去冲杀,何况今日被大军包围,非得有十个韩锐方能解脱危难,这个时候他这位大哥应该如何指挥手下这些人马顺利脱困呢?

韩锋朝着西北角的方向挥了挥马鞭:“朝那里冲!”

蒙古公认最有能力、现在也是最位高权重的亲王忽必烈,在评价南朝丞相郑云鸣的两员心腹爱将的时候,认为两人均是不逊于蒙古第一流将领的优秀将才,其中对魏胜的评价是晓勇,魏胜率领步军死斗,每每仿佛是被逼入绝境的恶虎,不听的撕咬扑搏,一直到围攻它的敌人惊慌崩溃,虽然这样的战斗非常没有水准,但任何敌人都不敢小瞧这样的军队。

韩锋则是智勇,韩锋的赤甲突击的确是非常有震慑力的战法,但宋朝骑兵断然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能在质量上和数量上和蒙古军相匹敌的,就以这次京湖总决战为例,蒙古大军四十万人,人人带马,战马总数超过一百二十万匹,且当中能战的骑兵精锐就超过二十万。宋军的骑兵总数不超过三万五千,诚然因为宋朝国力的增强,以及宋军对骑兵的珍视,骑兵的装备要远高过蒙古骑兵的一般装备,但骑术和马上战斗的功夫,却不是短短几年的训liàn

就能拉近和从小生长于马背的漠北民族的差距的、

面对这样的敌强我弱的形势,韩锋屡战屡胜的秘诀,就是看破敌军在阵势上的弱点。再高明的统帅,他的行军布阵也绝不可能没有弱点,即便事前的部署真能做到万无一失,一旦投入交战,或者进行调动,当中就大有漏洞可循,而庸将和名将的区别就是,才智平庸的将领看不到这一闪而过的漏洞,即便是看到了也难以有力的抓住战机,而名将就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全力狠狠的朝着敌人的这个漏洞打下去。

第八十四回 莫道诛魁等闲事(1)

从西北方席卷而来,看似气势汹汹的敌人,其阵势杂乱无章,那不消说是郑云鸣都能一眼看破的,但韩锋更进一步看出他们的骑在马上的身姿僵硬死板,不要说不是蒙古本部的精锐,甚至于连史天泽、张柔的骑兵都比不上,他不用思索就知dào

这一定是一支杂牌部队。

来者是高昌王部下的畏兀儿骑兵,原本高昌王部下最精锐的骑士,是从唐朝时遗留下来的汉人屯田民的后裔,全都持长枪跨栗色战马,骁勇无比,约有五百骑,但这支兵先是已经被抽调去参加平定花剌子模叛乱的远征,至于康里兵、花剌子模兵,则新附未久,不便调用,畏兀儿骑兵中自然也有能战之人,但数量不甚多。偏偏大战一起,各部纷纷出营前来邀击韩锋的袭击部队,畏兀儿骑兵们也不甘示弱,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就以这一路人马为突pò

口,将敌人的围攻击破!”韩锋催动战马,率先朝着远处的人马冲了过去:“趁彼大兵未合,各个歼灭!”

畏兀儿骑兵看着赤甲铁流滚滚而来的时候,方才慌了手脚,还没有等双方接近到互相射击的距离上,前锋的骑士就不由自主的拨马奔逃,他们的回马正好和后面冲上来的友军撞在一起,大队马上就陷入了混乱。等到两轮惊雷般的短火枪齐射过后,畏兀儿骑兵已然是四散溃逃。

“不要贪恋那些逃跑的家伙,冲到敌人后面去狠狠的打!”韩锋明白,若是真刀真枪的一个个将敌人置于死地,光是歼灭二三万人本部的力qì

就会耗尽,那时候就是蒙古军轻松收割战果的时刻,他能将这手上这几千骑最大化的使用,就是拼命的在蒙古军的战场上制造混乱,当大军冲破畏兀儿骑兵的队伍向北冲到周堤的时候,已经接近蒙古军南方营地的所在,南方营地原本是用来存放粮秣、军需和各种物资的总仓库,原本这里是蒙古军最安全的地带,自从郑云鸣率领大军渡江以来,临时增调了许多部队防守,但这些队伍一看到宋军突入,一股脑的全部杀出去迎战,反而将南方大营空了出来。

这是万中无一的良机,韩锋还记得郑云鸣在给他讲述国朝战史的时候,富平之败的详细经过,那也是金国骑兵利用自己的机动性突入了宋朝的辎重营垒中造成了宋军的大乱。只不过今日面对的是机动性比宋朝步兵高得多的骑兵大集团,机会稍纵即逝,没有哪怕一瞬间犹豫的时间。

“突进!”韩锋将长矛向着蒙古军大营一指,骑兵们大声咆哮着冲入了惊慌失措的民夫和牛马中间。

严格来说,宋军在正面战场的进展若是全部归功于韩锋的骑兵这一记漂亮的左翼抄袭造成的混乱,对于在正面浴血奋战的步兵们来说未免有所不公,而冷静的从战争的全盘加以考lǜ

,还是宋军冒着恶劣的天气抢夺了浮桥起了决定性的因素。心理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它不需yào

真的到弹尽粮绝的时候才会让人丧失战斗力,看见自己的后路正在长江上肢解燃烧,对于许多人来说就已经足够。当然,蒙古本部的人马依旧保有蒙古时代的铁的纪律,不但没有过分的慌乱,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对当面的宋军发起反突击。但这阻止不了西域的佣兵、中原的签军和党项、吐蕃、回鹘等周边蛮族仆从军的惊慌失措,而他们的像被斩去了头的公鸡一样的四处乱窜,将蒙古军的阵地搅的一片大乱,就连蒙古本部的人马也被裹挟了进去,丧失了对前方战事及时反映的能力。

在数百门大小火炮的伴奏下,宋军步兵长驱直入,接连突pò

了蒙古军数道防线,就连张柔、史天泽、刘嶷等百战宿将,部下也各自惊慌逃窜,更不用说那些只是匆忙给了个名分就在中原大肆搜刮壮丁而临时组建的新的万户了。崩坏通常都是从一点开始,然后以雪崩似的速度传播着,最终成为一场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的大溃败。

这个时候,还能坚守在本军阵地上的,必然是蒙古人中最值得依赖的部分。

当白翊杰指挥着大军前进到蒙古军的中垒附近,终于遭遇到了对手。

这个时候守卫在中垒附近的,都是蒙古军最核心的战力,除了三万怯薛近卫之外,还有蒙古起家的乞颜部八千人,以及蒙哥汗本部左手万户二万人,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中书令耶律铸率领的一千契丹步兵坚守在蒙古大汗周围。

这个时候的蒙哥也琢磨不到自己是怎么样的心情,他或许会有愤nù

,因为手下的四十万兵竟是如此不堪用,竟然会在宋人的攻击之下如此轻易的崩溃,简直是百年来蒙古勇士最大的耻辱,他或许应该失望,当年以十万之众纵横河朔,视金国百万雄兵如无物,铁骑奔流,西域数十万人马土崩瓦解的军团,竟然被怯懦的南朝所击溃,这些口中含着饴糖的纨绔少年,居然直面自己的大军而予以击溃,何时蒙古军已经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但这个时候蒙哥却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统一大漠开始,蒙古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要了草原上百姓,又要林木中百姓,打了西夏,又打金国,向西征程万里,灭国无数,甚至有些被灭的国家蒙哥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向南屡伐南朝,蒙古人就似一匹永远在追逐着猎物的苍狼,虽然奔跑从未停息,但随着帝国越来越富庶,国家越来越强dà

,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停下来,停下来吧,好好的享shòu

征战带来的财富和温柔,远离那些鲜血和头颅,远离永不停歇的远征。

惰性就像是蜘蛛网一样慢慢的在帝国中生长,渐渐使得帝国的行动变得滞涩,最终使得整个帝国完全动弹不得,在南征之前,蒙哥就已经感觉到这种惰性的阻碍,应该说是,蒙古人身上的惰性已经明显到足以让他们的大汗察觉,下令征召弘吉剌部的男子参加远征,弘吉剌部就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推脱,下令讨伐造反的林木中百姓,二千精锐的塔塔儿勇士只到了北海边上,还没有见到远窜的敌人的面就以大捷回奏。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在告sù

着穹庐中的大汗,蒙古人累了,需yào

休息了,他们也需yào

安享富贵,不再在风霜中打熬气力,不要每天渔猎求生,去过一些真zhèng

的上等人的日子。

上承三代的勇武精进,自然没有蒙古人敢公开提出这个想法,所以蒙哥得以再度纠集起空前的大军,进行这次浩大的征南,他可以想象,以这次的惨败为契机,会有多少蒙古的勋贵族长叫着要罢兵止戈,学着南朝使者的话说什么永享太平,而再度征召南征军队的时候,那些受损严重的部落又会有多少真zhèng

积极的相应。登基以来,蒙哥觉得自己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和这种惰性战斗着,和忽必烈的暗中较量仿佛都退居第二位。自然,这一次空前的惨败会让忽必烈找到趁机发难的机会,回到北方之后,必然面临着和这位能干的兄弟之间的一场残酷较量,不,不只是忽必烈,还有在和林蠢蠢欲动的阿里不哥,远在波斯未还的旭烈兀,乃至拔都,察合台叔父和窝阔台叔父的子孙,还有那些表面恭顺的汉人、女真人、党项人、吐蕃人、高丽人、康里人、畏兀儿人,不知dào

会生出怎样的心思。但他却在最心底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从此之后,再也不必和蒙古人的惰性斗争了,因为经此惨败,蒙古人至少二十年之内不会再有南征的实力,蒙哥可以一心一意的用全部精力来平定他这史上从未有过的辽阔疆土中的种种大小问题。

他发xiàn

耶律铸带着一些契丹歩卒匆匆赶来的时候,也略有一丝惊讶,他以为就算是耶律铸感念自己给予高官的恩德不肯离去的话,他手下的契丹人必然是争先奔逃的,大汗惊讶的问道:“为什么你手下的契丹人还没有逃走?”

耶律铸单膝跪地,大声说道:“契丹失国百年,契丹一族被金狗欺压,几乎灭族,全是仗了成吉思汗的恩德,才能重振铁骑雄风,跟随大汗东征西讨,让契丹人荣耀倍增,如今只有蒙古强盛,契丹人才能幸福安康,大汗若败,契丹人死无葬身之地,若是如此,今日逃得一条性命又有何用?”

围在耶律铸周围的契丹士卒们,听了主将这番话语,不约而同的都高声唱了起来:“契丹的家在云沙中,契丹的花儿别样红,滚滚的铁车原上走,美丽的姑娘纵声歌,一匹马,一张弓,走遍草原秋与冬,没有大汗的恩泽哟,怎能逃脱金国的牢笼,契丹男子身形健,不惧铁箭和刀锋,哪里有大汗的敌人,契丹人就向着哪里猛攻,不踏破敌人的头颅,不算是草原的英雄!”

“好,好得很!”蒙哥哈哈大笑:“耶律铸,我现在封你为契丹十路行军万户,带领契丹的好男子们前去阻击郑云鸣!等我回到和林之后,马上封你为辽王,让你统御辽东土地人民!”

任谁都明白,这个时候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面对滚滚而来的宋朝大军,谁能担保自己全身而退,但蒙哥既然许诺下了,就算耶律铸战死,他的子孙后代的富贵也是保下了,契丹战士纵声欢呼,举起手中的兵刃摇动着朝着前方杀去。

第八十四回 莫道诛魁等闲事(2)

半个时辰之后,白翊杰骑在战马上望着前方的战势皱起了眉头。

当蒙古军决意死守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坚韧和在马背上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在骨子里蒙古人认为凭阵地坚守是一件低效率的事情,可是他们用无数次战斗证明过,当骑兵不便使用的使用,他们下马依旧能够扮演好一名顽强的步兵的角色。

宋军朝着蒙古人的中垒已经冲锋了三次,每次的结果都是损失惨重,不能说宋人赢得决战的意志不坚定,在中垒前方的累累尸首就连张胜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都不忍直视,一个营上去,最后只剩下数十人下来,这样残酷的厮杀,连后方的郑云鸣得报之后都非常吃惊,连着给前方的白翊杰带去消息要他暂缓进攻,白翊杰却毫不动摇。

他深深知dào

虽然看起来宋军即将赢得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胜利,但其实自己是站在悬崖边上,在长江上,吕文德督率宋军水师以几近疯狂的气势在江面上来回扫荡,但仍旧有不怕死的蒙古水军操着小船试图突pò

宋军的扫荡和暴涨的江水,来到南边摆渡已经陷入困境的马步军。蒙古人正在上游和下游的地方努力的集结船只,企图抄袭宋军的背后,以图扭转战局,事实上已经有少数人马在汉阳附近登陆,全赖京湖军民齐心协力将他们一一击溃。但蒙古人的数量优势依旧是一个巨大威胁,如果不能及时攻下中垒,起码做到摧毁蒙古人的中枢指挥系统,那么北岸那些惊魂未定的精锐骑兵早晚会回过神来,用尽一切办法包围鄂州以及附近的宋军主力。

此用兵决胜之时,白翊杰毫不犹豫的大声喝道:“准bèi

第四次攻坚!背嵬军担任前锋!”郑云鸣建设神武新军的时候,将每支大兵建设成可以独立作战的兵团,所以五支军中均有相应的番号存zài

,如选锋是马队,游奕是游击奇兵,自然,背嵬军也就成为了大将亲随的代名词,从本心上来讲,背嵬这个名字带有极为浓厚的个人私兵色彩,为将背嵬者谁?必然是大将最为倚重的心腹,而并非国家依赖的精英中的精英,但百年以来,尤其是郑云鸣重建背嵬军二十年来,背嵬军三个字,已经成为百姓心目中百战百胜的象征,甚至政事堂的相公们也大言不惭的说什么“统兵何难?交锋何难?万事只要堆背嵬军上去就已经足够。”郑云鸣也就不得不依从强dà

的民意了。

现在正是堆背嵬军上去的时候,若是要消费天下精锐的背嵬战士,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白翊杰将三个军的背嵬军集中起来,大约三千人,背嵬军几乎全部装备了锁子甲和大叶鱼鳞甲,开始在阵前集结。他们的身后是从未听闻过的一向表情悠闲笃定的军师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二十年血战,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只差一步,只差最后的一步,你们就能够赢取天下太平的机会!从今而后你们的妻子儿女不会再有被蒙古人掳掠的担忧,你们的家园父老不会再有被蒙古人蹂躏的威胁,天下安堵,在此一战!宁可向前扑倒,绝不向后倒栽!胡酋的九麾大蠹就在前面,是好男儿的就冲进去把它斩下去!”

三千背嵬军发出狼嚎一样的呼喊,这么多年以来两军交战,宋军也学会了如蒙古人一样在战前用狼嚎般的吼声来恫吓对手,只是这种习惯放到这个时候难免有点让人发笑,因为远方阵地上的蒙古人估计一点也没听到他们的叫声。

二百余门大小火炮正在穷尽全力,将炮弹倾泻在蒙古军的阵地上,远方的炮声隆隆,将敌军的呐喊尽行掩去,蒙古军兵们正忙着各处寻找障碍来躲避倾泻而下的弹雨。

将火炮集中使用用以阻止敌军的结阵,这一招不仅是宋军,蒙古军也在尝试使用,但区别在于精确度的不同,今日的蒙古军使用的火炮,在远程上的精度大约只能和二十年前的铜将军炮相比,而宋军的新式青铜和熟铁火炮的精度已经今非昔比,在它们密集的火力下,很难集结成阵容坚实的大型方阵,蒙古军只能够趁着敌人冲锋,敌军的火炮停下轰鸣的时候抓紧时间排列成传统的横阵。背嵬军不待列阵,高举着国士无双的战旗,漫山遍野的冲杀过来,在这一刻定格的,仿佛是时间给南北两军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个时候拼命的想要结成阵势的,反而是以彪悍野战闻名天下的蒙古人,而不成阵列的拼命冲突的,却换成了宋人。

多年以来,随着武器的日益精良和战斗技巧的提升,背嵬军逐步舍弃了必须列阵的习惯,郑云鸣对列阵和散兵突击的关系有过一个极为形象的比喻:列阵是保命良方,散兵则是杀人的毒药,全看你自身的实力如何,当本军实力不如对方,那自然列阵互相支援以求自固,但当士气和技巧都不逊色于对手,未尝不可以散兵突击求得攻击的最大效率,何况宋军所谓散兵突击,也是在整体散阵的同时以五十人的小队互相配合的攻击组合,长短兵器一任俱全,在散兵对阵的时候大占上风。

而占据了阵地的蒙古人有心结阵,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宋军的节奏展开了混战。当宋人顶着炮火冲入阵地的时候,第一线接战的士兵们马上就将之前的训liàn

遗忘殆尽,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步兵,素来甚少接受阵型的训liàn

,虽然近年来蒙古人也尝试将马队集中做密集突击,但对于步兵的集中依旧只能由各地万户自行训liàn

,这样传统利于步兵结阵的地方,其下马之后依旧长于结阵,传统上是骑射的地方,依旧不习惯于结阵而战。

但战场却是已经前所未有的残酷,双方都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在蒙古军的身后就是金顶大帐,是大汗和他的九麾大蠹,在宋军面前是五千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捷的机会,绝不会有人不尽最后一分力qì

去争取的。

用火器,用弓箭,用长矛,用刀,甚至用牙齿和空手,两方都用最大的力量在争取着最后的胜利,泥泞的大地被鲜血侵染成了褐红色,慢慢的将数十里的荒野染成了一片恐怖的血海。蒙古军绝望的进行着最后的奋战,他们甚至不再顾及前方同袍的性命,在两军肉搏的时候就用铜将军向前方开火,将正在搏战的同袍和敌人一起击碎为肉泥,而宋军方面也已经陷入疯狂,甚至有杀红眼的士卒拼命冲上前来,用身体堵住将军炮的炮口,当然下场无一不是被炮弹炸的四分五裂。

白翊杰清楚的知dào

他已经占据了优势,背嵬军的奋战为后续部队的冲击开辟了通路,当面的三万大军正在缓慢但坚定的向前推进,同时,宋军分别派出两支军队前进到蒙古中军大营的两翼,用侧向火力不停的袭击顽强奋战的蒙古军,这些年轻的蒙古战士至死依旧在拼命抵抗,虽然他们的斗志让所有的宋朝将领都不得不表示敬佩,但是对于大势这样的奋战始终是太少了。

但白翊杰依旧觉得不对,宋军这样拼尽了全力的突击,依旧没有能够进占到蒙古中军营垒的内部,不必说蒙古军的壁垒是如何坚固,大炮的密集轰击早已经破坏了大部分的外围工事,也不必说宋军的攻击不得力,神武新军的斗志和战斗力,在白翊杰看来已经不逊于郑云鸣统率过的任何一支军队,他们舍生忘死的战斗,一定能够将今日永载入光辉史册。只是还有一些阻碍,让宋人不能踏出取胜的最后一步。双方杀声震天,垒砌了如山的尸体,宋军却依旧不能取得决定性的突pò

,甚至于,连想要稍微接近一下金顶大帐都不可能。

这是蒙古人的军魂在支撑着这些最后的抵抗者,白翊杰心中十分了然,百足之虫,死且未僵,四二十年来,蒙古帝国在大陆上东征西讨,常胜不败,不但打下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国家,也建立了蒙古军团不可战胜的气势,凭着这股气势,蒙古人纵然山地战,丛林战,水战,甚至于跨马吐蕃高原,征讨沙漠不毛,都能凭着骨头里的顽强一一啃了下来,宋军虽然比起二十年前来已经面貌一新,但没有经lì

过真zhèng

的苦战的队伍,想要轻而易举的将蒙古军精华尽歼于一役,未免也是太过狂妄了。

他甚至考lǜ

是不是要放qì

进攻,用重兵将蒙古人的中垒围困起来,用包围中的蒙哥作为筹码,和蒙古军进行一场真zhèng

的谈判,当然,这场谈判的最低限度是要蒙古人全部放qì

长城以南的土地,真真zhèng

正的退回到关外去,对于蒙古人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条件,但大宋手中此刻握着的几乎是三千年来中原国家从未掌握过的重量级筹码,要价高一点无可厚非。

他也担心将战事发展成为旷日持久的包围战将会是一个大错误,蒙古人数十万人正在惊慌溃散,这个时候应该投入最后一个兵前去无情的追杀诛灭这些逃亡者,不然等他们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进行重新集结,宋军花了这么大的气力所赢得的胜利将会毫无价值。但宋军尚未歼灭的中垒之敌甚多,且都是蒙古军真zhèng

的精锐,又要保证不能走脱了蒙哥、、非得有十万大军不可,其余的人马担任追击的角色,毕竟是单薄了些。

第八十四回 莫道诛魁等闲事(3)

时间已经不能给白翊杰犹豫的机会,他从窥镜中看到,一队蒙古骑兵匆匆赶到金顶大帐边,稍微停留些许,立kè

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及后,大帐里的重量级文武官员纷纷奔出,骑马向北奔走。蒙哥要走了,或者是已经走了。包围圈再不合拢,这条能让参战的每一个人名垂青史的大鱼,就将从自己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白翊杰或许生性多疑慎行,但却绝不是一个在大事面前缺少决断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准bèi

下令停止攻击,对蒙古人的中垒展开全面包围。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熟悉的青罗伞盖正在朝着这里快速移动过来。

青罗伞盖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宋朝方面的最高指挥者郑云鸣已经策马来到了前方,跟着督视相公来到前线的还有那支整个南朝改变的起点的部队。

白翊杰还没有来得及问明郑云鸣突然赶到前线的来意,郑云鸣冲他摆了摆手,意思自然是这个时候已经不需多言,郑云鸣将用自己的判断为整个战斗,不,是宋朝和蒙古的二十年战争,亲手划下中止的符号。

郑云鸣的选择,即便他没有当众宣bù

,已然是十分明显,跟随郑云鸣赶来的土龙军,全部身着白衣,内挂细甲,外披条铠,每个人手中握着刀枪剑戟,却无人手持火器或者弓箭。在这个时代里,这样的装束只意味着一个意思,那就是不惜一切的冲入敌军阵中,展开敢死突击。

白翊杰微微觉得惊讶,因为白衣突击的办法是最为郑云鸣鄙视的一种战术,他曾经深恶痛绝的评价这种白衣突击战法是“将者无谋,帅者寡智,国家无能,徒然以匹夫之勇赌胜社稷的命运,真可谓是国无良将的典型!”

但今日为何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最终决战呢?只听得坐骑上的郑云鸣已经开始了他那著名的战前演说。

“你们当中有三分之二的人至少跟了我五年,其余的人虽然没有跟随过我,但亦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杀人,同伴被杀,你们都见得多,无需我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我只有一句话给你们,是我郑云鸣的部下,就去把蒙哥的脑袋拿回来给我!”

这大概是郑云鸣平生最短的一次的战前动员,因为土龙军中俱都是跟随郑云鸣沙场多年的老兵,壮士豪情,根本无需多言,上万名白衣战士齐声高喝道:“国士无双!”朝着前方硝烟正浓的战场席卷而去。

“这就是终结,主公,”白翊杰下意识的对郑云鸣吐露了心声:“这就是一切的终结。”

“你开什么玩笑。”郑云鸣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军师,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蒙古军征南都元帅纽磷愤nù

的看着远方的战场,他的一万骑兵,从抵达南线战场之后,因为南线当面宋军指挥官向士壁作战奋勇,蒙古军的突pò

并没有为自己的前进打开通道,不得已全军下马作为步兵参加到战斗中,终于将宋军的阵地突pò

,然后才全军上马,一路朝着宋军空虚的后方掩杀而来。

他们一路上并非没有遇到抵抗,时不时会有小股宋军出现在这支骑兵面前,宋人亦知今日是生死对决,纵然只有四五十人也决不后退,反而整队上前,企图阻挡这支突然出现在宋军侧翼的庞大骑兵军团的向宋军主力侧翼的迂回,虽然他们的努力在同样为了逆转战局已经不惜一切的蒙古骑兵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宋兵战至最后一刻也不退缩的模样仍旧使得蒙古军个个心中发寒,而这些年轻的士兵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蒙古军的稍微停滞,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证明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郑云鸣显然不是对这支从侧翼突然出现的骑兵的出现毫无准bèi

,转瞬之间就有二三千宋军骑兵伴着雷动的战鼓从后方冲出,他们并非是精锐的赤甲骑兵,而是从南洋轮换回的麒麟甲士,名字虽然好听,这些远派他乡的远征军士兵的装备和训liàn

却比不上在本土作战的正规骑兵。因为这些海外驻军面对的都是南洋简陋的旧式步骑兵,装备火器并且有大炮和步兵支援的海外骑兵,只需yào

四五百人就能击溃敌军二三万、骑兵数千人,所以素来眼高过顶,骄傲自负,但当他们在本土遭遇到天下第一骑兵的猛攻时,才明白世界最强的骑兵究竟是什么素质。

勇猛冲杀过来的蒙古部、克烈部和阿速骑兵们,飞快的拉弓放箭,其频度远远超过了使用普通骑兵用火枪的海外骑兵们开枪的频度,且海外骑兵们的骑兵用火枪只是普通火枪截短了木托和枪管而已,射程虽远,在蒙古骑兵狂飙突进到射箭的距离之前也只能一发,然后就要迎接铺天盖地的箭雨,自然,这些出身南洋土著,只是军官是汉人的南洋军马,对于皇帝和本土有着极高的热情,他们愿意为国奋战的心情,甚至比天子脚下的神武新军更加迫切,他们抽出腰间佩挂的利剑,那是爪洼国盛产的一种神兵,名曰克利,朝着汹涌而来的敌人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

若是对付南洋那些只有简单铠甲、甚至于有时候赤裸着上身的勇士们,克利剑是当者立毙的神兵的话,那用克利剑来对付这些除了眼睛全身无一不是被铁甲包裹的重型骑士就是打错了算盘,结结实实的砍在铁甲上的克利剑除了发出极为难听的金铁相击之声,无不崩口,所谓削铁如泥不过是神话而已,即便世间真的有削铁如泥的宝器,也不可能批量装备二三千人部队的,相对的,蒙古部、克烈部、汪古部和阿速骑兵们用长枪、用铁骨朵和精利的战斧,很容易就可以将一名南洋骑兵斩下马来。

饶是如此,南洋骑兵们依旧奋勇向前,对本土和皇帝多年的遥望就像是一剂大补贴,激发着他们保卫本土的热情,刀砍无效,他们就用随身的木棍和铁镐向敌军挥去,那本来只是用于扎营的随身工具而已,甚至于一些骑兵纵身朝着敌军扑去,两人一起摔下马来。这样拼死战斗的战士,不可能不让纽磷感到头疼。他一面要指挥马队分成数十个小队前后轮番上前和宋军交战,一面派出数十名探马赤继xù

侦查战场上的局势。

这场发生在谭家湾附近的荒野上的较量,比起韩锋以八千人对付蒙古军八万的主动攻击的惊人举动来说,并不算是鄂州会战中最大的骑兵较量,但其激烈残酷程度尤有过之,最后蒙古军以战死三百余人的代价,斩杀了前来邀击的宋军海外骑兵千余人,并且将其成功驱逐,取得了此刻战场上蒙古军的最大胜利。这场胜利的意义,绝不只是激发了纽磷部下已经有些颓唐的情绪那么简单,郑云鸣素来以侧翼骑兵来对抗敌军派出的拐子马队,这是从前辈将领的经验中学得的战法,一旦将其击破,宋军的步兵很难及时补上位置,虽然战场比起万人交战的战场扩大了不止十倍,但原理都是一样,纽磷可以率领自己的骑兵长驱直入,插入宋军各支大军的间隙间,从后方突入正在中垒附近和蒙古军进行最后交战的宋军,一举扭转战局!

可是这个时候的纽磷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千户阿歹跟随纽磷多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这个时候虽然看不见面廉之后纽磷的神色,却看得出主帅迟迟不肯下达进军的命令,不由得心中焦急,策马飞奔过来问道:“通路已经打通,土绵为什么还不下令进军,救兵如救火,稍有片刻差池战机就失去了!”

“不对,”纽磷咬着牙说道:“迎击我们的为什么不是韩锋的红色甲骑!这些二流马队郑云鸣用来遮蔽两翼,韩锋的主力骑兵去哪里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询问,一名探马赤军从远方飞奔而来,惊慌的喊道:“我军后方出现大批宋军重装骑兵,南营和西营的部队全部溃散!罕秃忽大王已经阵亡!各军没有统一指挥,全都各自逃散了!”

纽磷大惊,大声问道:“怎么会没有统一指挥,大汗呢?”

这时远处都传来一名探马赤的高呼:“土绵!土绵!宋人突pò

了南线我军大阵!已经进迫到大汗的中军附近,正在和我军激烈交战,胜负难分!”

纽磷双目圆睁,用手中的马鞭狠狠的在空中虚劈了一下,大声喝道:“全军转向东方!火速还救中军!”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想着转败为胜的时候了,只要犹豫那么一瞬,须臾之间君主就要陷于敌手,蒙古人四二十年来东征西讨所得到的一切,转眼之间就可能化为乌有。

上万骑兵在战场上的行动已经不可能掩人耳目,郑云鸣转瞬就发xiàn

了纽磷的异动,以郑云鸣用兵的作风,自然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毫无准bèi

。纽磷远远的就能在窥镜中看到,本军的前进方向上至少有上万宋朝步兵和数千骑兵正在集结,凭借本军这些人马,想要突pò

这些战斗力坚强的马步军的拦阻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但是在窥镜里纽磷也看到,蒙古大军的中垒内部已经是杀声盈天,显然,大汗现在就在危险的边缘,甚至于远远的在这里,都不知dào

大汗现在是否还活着,只是从远处用窥镜瞭望,看见金顶帐前那杆九麾大蠹还在风中牢牢的竖立着。

第八十四回 莫道诛魁等闲事(4)

这就是信号,蒙古人还没有彻底输掉!纽磷振声大吼道:“大汗就在前方!蒙古的巴图鲁,是拿出你们的勇气的时候了!”说罢从亲随手中接过黑色的铁凿枪,策马当先冲了上去。

纽磷手下的兵将们大声呐喊着“巴图鲁!”纵马冲向严阵以待的宋军大阵。

郑云鸣这个时候端坐在青罗伞下,正襟危坐的模样,让旁人看了也觉得紧张,他本人个性就是如此,平日也学得临安城中的文人雅士一些养气功夫,故yì

装的悠闲淡定,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一到关键时刻,立kè

拿出那副圣人一样刻板严肃的面孔出来。

这个时候的宋军已经紧绷到了最后一根弦。郑云鸣连看家的神武中军五千亲兵都派了上去,除了正在当面激战的几万人之外,韩锋领着万余骑兵在北方沿着长江一线疯狂扫荡,已经将数不清的蒙古军挤破进了长江,在大军两侧,郑云鸣各自部下马步军二万人,为了保证攻打蒙古军中垒的行动不会受到任何一支蒙古军的干扰。宋人的兵力处于劣势,又将大部分兵力都用在了集中攻击中垒上,其兵力运用已经达到了极限,几乎每个士兵、甚至火头军和幕僚们都投入了战斗,郑云鸣手里连一个可以调动的预备队兵卒都没有了,这个时候如果再生出什么变故,郑云鸣和白翊杰除了大眼瞪小眼,根本毫无办法。

纽磷和他的部下正在用一生一次的全力奋战企图从宋军中冲杀出一个口子来,他当面的对手神武右副军都统屈伸也是京湖宿将,其威名并不逊色于张顺,一面命令大队谨守阵脚绝不动摇,一面以轻骑抄袭蒙古军侧翼。两军战斗甚为激烈,纽磷一时间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能命令阿速亲兵先行向两翼展开,清除掉正在用侧向火力猛烈打击自己的宋军炮兵,然后又不可避免的和守卫炮兵的宋军陷入了焦灼的混战。

纽磷率领着几十名亲兵在宋军阵中已经冲突了三个来回,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部下的鲜血,回首看来,身后的亲兵已经没有剩下几骑,宋军的坚韧程度今非昔比,尽管被蒙古骑兵踏破了一角,但阵型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崩溃的迹象,骑兵的长处在于击溃和追杀,若是步兵被踏破了阵型依然死斗不止,骑兵也要付出相当的伤亡才能歼灭对手,更何况纽磷的部下在每一次冲锋的时候都会遭到宋军火枪和火炮的阻截。

现在已经不可能有回头的机会,纽磷一声唿哨,上百名全身贯甲的阿速骑兵再次聚集在主将身旁,不管荡阵十次还是百次,不将当面的敌人击溃,就无法接近大汗所在的位置,无法从敌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口子来,纽磷沙哑着嗓子断然大喝一声,催马就要再次冲锋。

正在这个当口,他突然看见远方一人一马朝着此处狂奔而来,这自然也是一个探马赤军,却全身是血,身上的牛皮甲已经残破的只剩下半副挂在胸前,背后的弹孔正在往外冒着鲜血,拼着最后的气力冲到了纽磷面前,一头栽倒了下去。

两名亲兵扶起那探马赤军,只听他断断续续的说道:“车里土绵遭遇到遭遇到敌军埋伏有有几万敌人我军我军已经”

纽磷心中一凛,这消息仿佛是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将他从死命突击的蛮干中惊醒了。

车里的所部的早期进展大抵和纽磷部类似,只不过宋人为了保证上游江面的控zhì

权,在北翼布设的兵力更加雄厚,为了突pò

宋军在北翼的防御,车里的马队从出发开始就持续不断的和敌人进行激烈交战,在北翼郑云鸣部署了步兵三万人、骑兵五千人,一面协助主力进攻,一面保障沿江的安全。对于指挥官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但宋军北翼的指挥官余玠却并非易与之辈,他的特点是对战争的要点看的清楚,对于当面战场,不论郑云鸣如何催逼,他只派出五千步军协助进击,而将重点放在扫荡沿江敌军上,而他又不似南翼的向士壁那样一板一眼的结阵上前和敌人硬战。余玠所作的,仅仅是利用地形的特色把守住关键隘口,然后在适合伏兵的地段设置伏兵而已。这样的部署远不足以抵挡蒙古骑兵的密集突击,但车里率领的骑兵总数不过万余人而已,数量上的劣势姑且不论,更要命的是大雨之后,江岸边的土地变成了泽国,骑兵根本无法奔驰,所有人只得下马,在齐腰深的水泊中牵着战马奋力前行。

这样的地形,车里根本无法有效组织进攻,但他必须前进,蒙古军艰难的从沼泽地突进到宋军阵地上的时候,已经损失过半,在击退了当面隘口的宋军之后,全军实则已经大半丧失了战斗力,等被后方的伏兵截击的时候,已经是最后的战斗了,不可否认,车里的部队战斗十分英勇,即便深陷泥沼也不停的向着宋军发射箭矢,最后只剩下一百人围绕在车里身边,余玠以数千人围攻仍不能下,车里本人更加是手刃宋兵数十百人,刀刃为之崩裂,最后余玠下令火枪队连续齐射,将车里和百余勇士尽数射杀,才结束了北翼的这场惨烈对决。

车里的覆没让纽磷彻底清醒了过来,在他的命令下,蒙古军迅速从前线和宋军脱离了接触,在后方重新集结起来,正在浴血奋战的士兵,突然接到了主将要求重新集结的信号,虽然杀气正浓,也只得转头退却,蒙古军在荆湖的原野上排列成一个整齐的横阵,远方的向士壁军看到蒙古军这样严整的阵型,一时间也不敢轻易靠近。

纽磷却毫不理会在远方叫嚣叱骂的宋军,骑着马在大阵面前来回巡行着,看着部下个个都是一身血污,有的身上还带着流血的伤口,有的人的骑矛已经折断,突然举着半截残木,有的人已经没有了佩刀,手中握着贴身的短斧,这些人在蒙古军中服役的日子,有的比纽磷本人还要长,他们向西征服了骑马要一年才能走完的土地,打败了不知dào

多少敌人,可是今日却陷于如此一场巨大的失败中,这绝不是他们的责任,但这个时候追究责任再没有意义。纽磷任凭战马慢慢走着,大声喝道:“不必瞒着大家,今日战况有目共睹,我军已经陷入绝境,思南思人已经攻到了大汗的帐幕之外,从先汗在鄂嫩河源头起兵以来,从未有过今日之大挫败!”

他目光炯炯,没有半点颓唐的口吻,反而益发昂扬的说道:“但我们还没有真zhèng

输掉这场仗,纵然全师已败,大汗不知安危,但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你们说,这机会是什么!”

众人瞪目结舌,战争已经到了这一步,大家的目的不过就是求得光荣一死而已,实在不能想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转败为胜的,但还是有人立即反应了过来,疑惑的说了一声:“去冲思南思人的中军?”

“不是去冲思南思人的中军!而是要去杀郑云鸣!”纽磷喝道:“若说大汗是蒙古的君主,那郑云鸣就是江南的天!二十年以来,南朝变得越来越难啃,不是因为思南思汗贤明,或者百姓有多么勇武善战,也是因为郑云鸣!今南朝的一切,其实全都寄托于郑云鸣一人身上,几十万大军,数千万百姓,其实都以郑云鸣为胆!今日大军虽然失败,但我们还有这一万条命在!今日要舍身突进,杀入宋军的中军去,用我们这一万条命,去换郑云鸣一条命!只要杀死郑云鸣,思南思军民心胆俱裂,再也不会有和蒙古对峙的勇气,我等就算死于今日,一年后,二十年后,蒙古终有征服江南的一日,汉人有一句话说道死得其所,今日就是蒙古健儿死得其所的日子!”

他高举起滴着鲜血的铁凿枪,长声喝道:“谁愿意跟我一起去杀郑云鸣!”

一万铁骑发出平生最大的呐喊:“是好男子的,去杀郑云鸣!”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即便有一万人想要取他性命,他也顾不得许多,前方焦灼的战事让他终于不能在交椅上坐得住身子,站起身来焦躁的来回踱步,大声问道:“为什么还没有砍倒九麾大蠹!韩锋干什么去了!叫他不要贪恋追杀溃军,赶紧回来组织对敌人中垒的围攻!”

白翊杰平静的答道:“前方将士已经在尽全力和敌人战斗了,守卫在蒙哥附近的都是蒙古人中的百里挑一的精锐战士,我听说除了蒙哥的宿卫军之外,御刀者、养鹰者、仪仗者全都投入了战斗,还有一些秃鲁花和乞颜部亲兵,武艺超群,斗志极为坚强,我军前后攻击不知多少次,全都难以奏效,张胜亲自率军冲锋,也臂中二箭,但敌人显然已经露出不支之相,相公稍等些时候,自然有大捷报传来。”

“你就知dào

他们已经不支了!”郑云鸣难得的显露出怒色,旋即说道:“今日取胜的机会,千年难遇!若是胜了,哪里只是保住国家社稷,还能向北收复祖宗江山,向西若是败了,当年我们还能退往江南,如今我们要退到哪里去?大海吗!”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1)

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将面前的桌案砍下一个角来,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攻不下中垒的敌人,全军大小将领跟我一起提着首级去见陛下!”

白翊杰并非不能体谅主公的心境,只是人的精神力毕竟有限,盲目的往前方将领身上堆积压力,只能证明就连郑云鸣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候。

他正准bèi

开口劝谏,突然看见不远的田野上烟尘大起,宋军骑兵的位置白翊杰早已了然于胸,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左前方的大股飞扬尘土,只能意味着敌人。

他心中却并不慌乱,战场形势转瞬万变,在郑云鸣派出最后的预备队之后,又有从岳阳赶到的神武后军一万一千人在以郑云鸣为中心的本营附近重新布防,宋军的战斗力已经不用白翊杰心惊胆战,就凭这一万一千人,蒙古军即使来了骑兵二三万人,也不可能伤到郑云鸣分毫,更何况,在整个大战场上,宋朝的援军正在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投入战场,沿江制置使司的三万人马已经抵达汉阳,正在次第渡江赶赴战场,神武后军只要每拖得一时半刻,都会有大军从后方源源不断的赶来。蒙古人想用奇袭中军的奇策取胜,只能是自寻死路。

他对身旁的传令兵招了招手,说道:“命令神武后军面对敌军部下阵势,以交替方阵阻截敌军攻击!”

面对敌人的骑兵突击,宋军早就已经熟习了一整套应对的步骤,以步抑骑,是整个宋朝步兵训liàn

的核心,白翊杰军令一下,首先行动的是虎蹲炮队,他们抢占好发射位置,炮兵一面准bèi

射击,一面在火炮前方摆设工事拒马子,步兵队在大炮后方以鱼鳞阵势放置横列方阵,所有的步兵将长矛高高竖起,被北风吹拂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眼望去,真可谓长枪如林,加之将士们身上的铠甲反射的冷光,使得人顿生敬畏。

但纽磷这个时候却已经是双目如要喷出火来,他伸手从身旁的旗手手里夺过黑色的旗帜,面前的宋军如刀山火海,但纽磷眼中只有那柄让蒙古人恨不能撕成碎片的青罗伞,他的声音如巨浪般敲打着所有蒙古骑兵的耳膜:“长生天护佑,杀郑云鸣!”

宋军和蒙古军交战许多年,杀郑云鸣几个字还是听得明白,当敌人的骑兵齐声呐喊着“杀郑云鸣!”的口号如浪涛一样迎面而来的时候,对人的震动也不是简单一句话可以形容。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炮手准bèi

点火!”伴着军匠们高昂的声音,炮手紧张的估算着发射的最佳时机。蒙古军刚刚冲进葡萄弹的射程,马上就遭遇到集火射击。当面的上百骑战士连人带马一齐栽倒,后面的骑兵毫无惧色,迎着宋军的大阵就猛扑过来。

“不惜代价,一定要阻止蒙古人的突进,后方就是郑相公!”士兵们一边互相提醒,一边迎来了滚滚而至的铁骑,火绳枪手拼命的开火,完全不顾骑兵逼近必须撤tuì

的教导。他们成百上千的杀伤着敌人,也同样被敌人踏入队中被刀枪刺穿了身体。长矛手们举着长矛闭眼站定,任凭骑枪刺穿胸膛,这个时候,什么新式火绳枪、什么胸铠板甲、什么虎蹲炮全都成为了浮云过眼,战争到了最后,还是两军战士面对面、身体靠着身体的肉搏,不,这已经不仅仅是兵器的厮杀,这是意志的厮杀,是两只都陷入绝境的猛兽的相扑。

“前锋军第一队被突pò

!”站在望车上的瞭望手叫道:“敌军深入第二队阵中!”

“前面在干什么!”白翊杰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喝道:“去告sù

后军!相公就在他们背后!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许放一骑蒙古人过来!”

他转身对正在眺望着中垒的郑云鸣说道:“此间局势不稳,请督视先撤往江东吧,这里有我督战足矣。”

郑云鸣举着窥镜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是一座伟岸的山石一样纹丝不动。

自然,在这个时刻谁也不能说的动郑云鸣分毫,两军正在角力的当口,任何一点轻微的疏失就能造成局面的全面倒转,这一点蒙哥清楚,自然郑云鸣也分外明白,所以九麾大蠹和青罗伞盖都是半寸地方也挪动不得,众军搏斗之际,只要看到本方主帅的标志稍有动摇,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恕难预料。

这时听到瞭望手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慌张:“第三阵前方出现敌人旗帜,第二阵,击破!”

白翊杰再也按捺不住,几步走到桌案前抓起令箭就要发令,却被郑云鸣一把夺了过去,他大声吼道:“后军.陷阵军都统程进!后军踏白军都统张禧!各率本部,前去拦截!休得让敌人靠近本阵!”

后军兵马并不及其余各军精锐,真说得上战斗力不逊于各军精英的也只有踏白和陷阵二军,这两个名号各军都作为精锐的代名词,神武后军自然也不能免俗,后军的两支军各自一千五百人,装备和训liàn

比起后军其余部分来说都有加强,且这些军马说起来还是神武军中在本次大战之前唯一拥有战斗经验的,他们曾经作为大宋和日本国两国联合清缴海匪的陆军部队参加过一系列小规模的剿匪行动,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仗,但有过战场的实jì

经验的队伍比起新兵来就要显得从容许多。何况这两支军也是后军中老兵最多的队伍,其老兵多来自淮西和淮东,原本亦是彪悍之辈,郑云鸣命令一下,全军一片欢呼,都道是:“给这些狗逼养眼的鞑子些苦水尝尝。”骂人之话不绝于耳,朝着前方开拔而去。

陷阵踏白二军清一色的红色装束,不但红袄红裤,甚至连盔甲也多用红色涂装,又多打红旗,一眼望去,就仿佛是一股赤色的奔流,在宋军的鱼鳞阵中展开成为一道朱红的屏障。

而黑色的蒙古旋风在突pò

第三阵之后迎头撞上了这面屏障,红色与黑色的军队互相冲突角力的战场,远远望去仿佛还颇为壮观,但放在前方战斗的士兵们却只有觉得血腥和被血腥激发的戾气,刀剑长矛在疾速的舞动,头颅和残肢在地上四处乱滚,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已经完全闻不出来,每个人的鼻子只能闻到一种味道,那是由数百千人的鲜血凝结成的厚重的血腥味。

这样的血腥味郑云鸣早已经觉得不足为奇,从登上战场开始,这种血腥就无时无刻不围绕在自己身侧,随着鲜血一日比一日增加,无论这鲜血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大宋也一天天的更加壮盛,连郑云鸣自己都私下觉得大宋是不是在用鲜血作为牺牲,才踏上了如今的道路的。但这些想法不过是转瞬即逝,因为他清楚的明白这些牺牲每一分都来的足够有价值,正是因为这些战士的无畏拼杀,才能够保证江南百姓不会流血。

更何况一支不流血的军队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一支真zhèng

的军队。就像是当面的神武后军的两支部队,明明正在面对鲜血和死亡,却异常的斗志昂扬,自然,郑云鸣知dào

这并非是这两支军队比起其他部队特别的骁勇善战,一则纽磷的骑兵连续踏破宋军三道步兵阵势,冲击的势头已经大为削弱,二则宋军在中央战线不断溃退的时候,从两翼派出骑兵对其进行侧翼包抄,使得蒙古军不得不分出精力来保证两翼的安全,即便是纽磷事先约定无论敌人如何骚扰,一定要保证足够的速度以期以最短时间杀到郑云鸣面前,但侧翼出现的宋军就像是绑住了蒙古军的双臂,虽然一侧只有轻骑千余人,但已经足以对蒙古骑兵的突击造成滞涩。

宋军一旦停止被突pò

造成的溃退,步兵对骑兵的恐惧就已经消减了一大半,这个时候出现在战场上的生力军,将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记重拳。

“沿江制置使司部下!江州都统段元佑率领大军抵达!”江州都统段元佑是宋朝在经略南洋时期成长起来的将领,这批年轻而朝气蓬勃的后起之秀通常被称为南洋系,是郑云鸣一手建立的楚川湘滇京五大主力之外另一支卓尔不群的力量,段元佑年不过二十八岁,在军中却已经有了小陈汤的外号,他曾经指挥占城国复国军七千人,大破真腊军二十万,战象五万头,一举抵定了半岛三国鼎立之大局。这位略显稚嫩的青年名将,就是南洋系中最耀眼的明星。

可惜额是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决战似乎已经没有让他出彩的部分,江州都统、江州权副都统和沿江司帐下都统率领的三万士卒不用费什么气力,就将纽磷的部队完全阻截下来,纽磷部下罕见的没有主动撤tuì

,而是撤tuì

之后再次发起突击,虽然这样的英勇的行动足以称得上可歌可泣,但是面对重山一样的步兵大阵反复冲杀实则已经是一种低效率的攻击行动,蒙古骑兵本来就不占优势,在宋军不断抵达战场的情况下仍旧盲目突击,只会使得本身的损失越来越惨重。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2)

白翊杰看着远方的黑色军马不听的远去,集结,再冲击,一次次的溃散在本军的红色城墙之前,心中稍定,看起来郑云鸣暂时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眼看着本军的人马在大本营附近穿梭来去,在东面的浮桥方向更不断有尘土扬起,宋朝于本土作战,战事初起之时能够调动的兵力有限,但时间稍有迁延,援兵自然源源而来,郑云鸣自开准bèi

役法之后,可用之后备男丁几乎与熙宁保甲相类,而在从上至下的体系建设完成后,战斗力更不可与保甲兵相提并论。这些日子在鄂州军和蒙古军苦苦相博的时候,整个京湖未受到战火波及的地方都在干两件事情,准bèi

各种军资以供应马上到来的朝廷主力军,充分动员各乡各里的准bèi

役兵,这些准bèi

役兵当然是不足以直接投入战场的,郑云鸣甚至没有准bèi

将其作为一股有效作战力量加以运用,可是这个当口,任何一股力量都有可能成为压断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郑云鸣用最快的速度下了一个让后世的史学家庆幸不已的决定,他下令将江南正在集结的超过十万名准bèi

役官兵全部投入正在交战的各个战场。

十万人马滚滚西进,掀起漫天的尘土,喧杂吵闹的声音,光是这幅场景就足以让正在殊死搏斗的蒙古军兵胆寒,甚至不用这些战斗力其实并不强的预备兵投入战斗,许多仍旧在负隅死斗的蒙古部队单单是看到了宋军后方扬起的漫天烟尘就已经丧失了斗志,纷纷奔逃。而北岸那些拼命渡河试图将大汗救出危险的蒙古军兵们,也同样丧失了信心,站在长江南岸看热闹的汉阳士绅(在历史上总是不缺看热闹的家伙们,汉阳的父老亦是如此大胆的愚蠢)都可以看到北方的军队正在骑着马快速向后逃窜。

大势已定,白翊杰在心里下了这个论断,尽管前方那杆可恶的九麾大蠹依旧牢牢的树立在金顶大帐之前,但蒙古军究竟是大势已去,虽然许多人还看不清这一点,甚至郑云鸣都未必能断定已经稳操胜券,但白翊杰却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经过本阵的预备兵们,个个意气风发,排着整齐的队列经过他们的最高统帅身前,举起手中雪亮的兵刃朝着督视相公致敬,然后高唱着陆军教战歌奔赴战场,战争是斗力的游戏,也是斗智的舞台,但更重yào

的是一股势,势之所在,纵然在部署出现什么瑕疵。或者人数上处于劣势,或者是在用计上出现了失误,看似不可饶恕的错误都变得无足轻重,因为起势的一方会像是滚石碾压一样不可阻挡的粉碎一切阻碍,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势或许是团体内部的组织力的体现、或者是在物资上的压倒优势和运用效率的差距,或者是武器的差距,又或者不过是单纯的一时士气振奋所致,白翊杰以为这些因素或多或少都体现在了这场大决战中,但无论如何,最重yào

的是宋军已经夺取了胜利之势,接下来的不过是扫清那些依旧不肯认输的愚顽之辈罢了。

但胜利中仍旧有不完美之处,一队队兵士往来奔走的当口,难免造成了些许混乱,有的单位训liàn

未久,有的军队在频繁的调令中晕头转向,还有的单位甚至是因为他们的郑相公鼓励将官的主动性而领军者头脑发热的盲动,当然其中也有命令传达错了的,就像是当面赶来的这一队全身披甲的高举红旗的精悍战士,显然是因为传令中发生了错误。

白翊杰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因为军令不明产生的这种错误,这样的错误照例是在传统的七律五十四斩里的,但真的打起仗来,这样的糊涂蛋不在少数,若是遇见的别的将军,一定会体谅到战场上出现的这种必然性的混乱,而对部下加以维护,但是白翊杰治军素来铁腕无情,以至于军中有人说郑相公如母,白军师才是严父。白翊杰面色阴沉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羽扇,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还在犯这样错误的将领,非得立斩以明军纪不可。

那支部队眼看着冲到中军之前,守垒小校高声喝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口令何在!”

话音未落,一支狼牙羽箭立即洞穿了他的咽喉。

纽磷将头上的凤翅盔狠狠往地下一摔,赤红着眼睛大吼一声:“跟我上,杀郑云鸣!”

数百蒙古勇士一齐卸下头盔,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和辫发,齐声高呼:“巴图鲁!杀郑云鸣!”砍开当面的鹿角,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毫无戒备的中军营帐。

在冲击郑云鸣之前,纽磷迅速的用窥镜对战场形势作了一个预估,南朝的这种新式发明对于蒙古人是一个极好的工具,在南征之前,纽磷甚至向大汗提出过一个基于窥镜的全新的骑兵战术,即大量的装备窥镜的骑兵以疏散队形多路并进,随时以窥镜探查敌军的动向,一旦发xiàn

敌人,马上就地展开袭扰,同时遮断敌人的探查兵力,掩护大炮向前开进,并聚拢大兵进行围歼,可惜这样的战术的基础是批量装备窥镜,但因走私从宋朝严厉的禁令中偷运到北方的窥镜仍然是极为稀缺的珍品,只有将帅级别的指挥者才有可能配备。

用不着多么仔细的通观全局,只需yào

看清楚郑云鸣身侧的配备,和东面那不断增多的旗帜,纽磷就可以判断出来,凭借本军的这些人,难以正面突入到可以狙杀郑云鸣的距离。

这些年来宋军对付骑兵的能力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增强,蒙古骑兵突入到敌军步兵方阵之前,都会遭遇到至少二百步距离的炮火洗礼,然后还有火绳枪和弩箭的截击,突入之后,宋军步兵已经锻炼出极为坚韧的意志,有的时候甚至前方的三排长矛手死伤殆尽,整个方阵都不会崩溃,二十年以来的不停战斗和总结经验,是的宋军的步兵进化到一种对骑兵的恐惧熟视无睹的程度。纽磷当真以骑兵纵兵强攻,宋朝的兵马会像是闻见血腥的狼群一样迅速堆积上来,在蒙古骑兵面前展开一道又一道的防御线,并且不断向两翼翻卷延伸,试图包围纽磷所部。纽磷的部下纵然发挥出十二分的战力,也不可能突进到郑云鸣面前一百步,更不用说成功杀死郑云鸣。

所以必须用计,除了第一线和宋朝交战的部队之外,蒙古军已经甚少运用计谋了,仅仅是依靠几套固定的战术和庞大的国力,就足以碾压周围一切敢于阻挡蒙古大军的力量。其实蒙古人在力量弱小的时候并不缺乏用计的智慧,在草原上千年的鲜血和死亡使得每个草原人都成为了第一流的计谋家。在发起最后的突击之前,纽磷准bèi

好了数百套宋军的衣甲,将自己和数百心腹亲随扮作了宋军模样,当他的骑兵队大张旗鼓的从正面杀入宋军严阵以待的阵势中,纽磷却带着这数百人趁着两军交战的混乱悄悄潜入了宋军的战线内,如果这个时候战场上只有神武后军的一万一千人,各自按照方位站定,不曾移动的话,那么这支违背军令的突兀的小部队或许很快就能被宋军所发xiàn



但郑云鸣和白翊杰此刻向前调动兵力的举动却给了纽磷一个机会,在敌军骑兵大规模突击的时候组织预备队前出乃是常理,这样造成的混乱实在是情有可原,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情有可原,纽磷才得以抓住接近郑云鸣的机会。

毋庸置疑的是沿江制置使司和京湖预备兵的大股兵力到来,更加增添了这份混乱,在不同地区、不同单位的军马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的前进的时候,就连素来以观察细密著称的郑云鸣也并未发觉危险正在朝着他疾速靠近。

而当他发觉的时候,那些充满杀气、悍不畏死的蒙古勇士,距离他只有五十步之遥。虽然中间隔着千余名督视府侍卫亲兵,但这绝非是一个不可接触的距离。

纽磷眼盯着远处青罗伞盖下那名身着黄金板铠的要人,显然这就是蒙古人二十年以来一直渴求但总是不能成功猎杀的南朝第一人物,那个让数代蒙古大汗在梦中高呼要取他头颅的男子,那个将蒙古旋风硬生生的阻挡在脚下的传说中的豪杰,现在距离自己只有仅仅五十步而已。

他瞪大了眼睛,要紧牙关,朝着郑云鸣大步奔了过去。

最先回过神来的站在鹿角后面的侍卫亲兵们齐声呐喊,各自抽出兵刃排成人墙拦住这伙刺客的去路。纽磷哪里肯和他们多做纠缠,挺身而前,舞动手中两柄锋利的镔铁钢刀,瞬间就将挡在身前的一名侍卫的头颅割下,那名侍卫原来也是武艺精熟的京湖老兵,征战沙场多年也砍了不少蒙古军的首级,岂料这回面对的这个蒙古将军,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纽磷双刀还未撤回,顺手朝着左侧一荡,又砍断了旁侧一名侍卫军的臂膀。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3)

众侍卫军发xiàn

这员冲在最前的蒙古将军骁勇难敌,迅速围拢过来,数十条长枪一齐向纽磷刺去,这样的密集攻击纽磷根本无从闪避,只得向后退了数步。正没奈何间,突然身侧一个黑影朝着前方怒吼着冲了上去,双臂夹住数条长枪,大声喝道:“土绵不要停在这里,速杀郑云鸣!”

他话还没有说完,两条长枪已经深深扎入没有护甲的肋下,郑云鸣的督视府侍卫军当然不是任人抱住枪柄的庸碌之军,其反应速度也毫不逊色于蒙哥的宫帐宿卫军,那纽磷的部下肋下剧痛,但他存了舍身保护主将突进的心思,两臂死死的夹住枪杆,全凭一口气硬顶住宋军的长枪,咬紧了牙用生命为纽磷争取到了一线进取的时机。

纽磷的部下们纷纷冲上前去,学着那勇者的模样,用自己的身体当做墙壁,拼命的用一股狠劲冲开了督视府侍卫军的阻挡,给纽磷辟出一条通路出来。

纽磷挥动双刀,径直冲向郑云鸣而来,当他们露出身份开始冲击中军的时候,郑云鸣马上就判断出形势对自己不利,立即转身准bèi

逃走。但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加上蒙古人奋不顾死的冲击,即便是有侍卫们拼死阻拦,纽磷还是转瞬之间就冲到了桌案前。

算上这一次,郑云鸣已经有了三次这样敌人的刀锋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经lì

,所以他根本说不上如何慌乱,一脚将桌案踢翻,端砚带着墨汁飞溅了纽磷一身,令箭和书卷在地上乱滚,趁着纽磷闪身躲过桌案的时候,郑云鸣和白翊杰慌忙猫腰窜到了屏风之后。

纽磷更不答话,挥刀就朝着屏风斩去。他不及细看郑云鸣所在,但凭着屏风后面模糊的人影就拼尽了全力挥刀斩下,他手中这柄达马斯谷镔铁弯刀,原本是大食国哈里发为了炫耀武力,遏制蒙古即将发动的入侵而派人送给蒙古大汗的礼物,那使者虽号称国中有这样的弯刀上万把,就连报达的守门人也是手持一样的刀剑,但蒙古人的细作何其厉害,很快就从从人口中得知,这样的宝刀在大食国也是凤毛麟角的存zài

,甚至只有哈里发和他的卫队长自己才能拥有这样一柄利刃,为了震慑蒙古人,方才忍痛割爱,这柄宝刀几乎立即就被大汗赏赐给了纽磷,蒙古人的人生哲学非常简单,在没有实力的时候,绝不做毫无用处的夸耀,然后尽量利用一切对自己有用的元素,哪怕是敌人的兵将、敌人的百姓、敌人的宝刀。

这柄达马斯谷钢刀,刀柄上有一个黄金的新月标志,上面镶嵌着一个硕大的红宝石,纽磷握起来很不顺手,但锋刃却是锐利无比,刀身上隐隐有血痕印记,那使者也曾夸耀说,百余年前,当十字军东征之际,手持此宝刃的勇将,用此刀更不知dào

斩杀了多少西方来的基督战士,这些异邦的事情纽磷毫不关心,但这柄刀确得称得上是神器,即便是从南朝缴获的号称都统级别的将官使用的百炼钢弧形刀,也能将其砍出缺口来,而自身毫发无损。用来砍开红木屏风,顺带杀死屏风后的郑云鸣,应该是一件不用费多大力qì

的事情。

刀锋斩进红木屏风二寸有余,纽磷突然觉得一股大力从刀上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宝刀几乎脱手。同时一声极大但有极为刺耳的金铁相交之声传入了耳中。

纽磷下意识的反应过来,这扇屏风必然有古怪。

郑云鸣习惯亲赴沙场指挥,又叠遇奇险,自然不可能对今天这一幕毫无准bèi

。这扇屏风乃是专门打造,用于紧急时刻暂避时使用,从外形来看,不过是一扇雕饰精美的普通红木屏风,但其中内含精钢骨架,在红木的掩蔽之下,根本难以察觉,但搬动就可以察觉,屏风的分量分外沉重,郑云鸣花重金打造这样一副特制的屏风,就是预防着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突然遭遇到这样的破空一击。

纽磷心知不妙,慌忙抽刀查看,虽然差一瞬的功夫郑云鸣就可能成功脱逃,但军人的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的仔细看了手中的兵刃一眼,还好,钢刀上只有一个轻轻磕出的小月牙,虽然在和千百人交锋之后可能会有所崩坏,但这柄刀只需yào

再杀一个人就已经足够了。

周围的侍卫大声发喊,一起冲上来准bèi

击杀这员疯虎一样的勇将,但纽磷的部下舍命的猛攻让他们无暇分身,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一方主攻,一方主守,这种微妙的立场差别常常会造成心理上的落差,一方奋不顾身,一方却必须死守。当纽磷的数百心腹用舍生一死的态度扭住督视府的侍卫军的时候,郑云鸣和白翊杰两个对于大宋最重yào

的角色,赤条条的落入了纽磷捕猎范围。

纽磷挥刀将一名冲过来的侍卫军的长枪砍断,左手一刀刺入了他的胸腹,就差这么一点点耽搁的时间,屏风后的两个人发足奔逃,已经逃出了一段距离。纽磷拔脚急追,片刻就追到了郑云鸣身后。

郑云鸣这个时候已经无路可走,只有奋力将白翊杰推向前方,回身抽出腰间宝剑,做好最后一搏的准bèi

,但他多年不用亲自上阵厮杀,腰间的宝剑多半只是装饰而已,赖氏几次要他配上一把宝刀,反正家宅中这样的名刀名剑堆积如山,不说陛下赏赐,就是赖氏酷爱兵器,从各地采购来的也装满了几间大屋,但郑云鸣总是笑着说:“若我用宝刃之时,大局已去,此物复何用哉?”

不曾料想今日却真的到了生死时刻,若是有一把真zhèng

的宝剑在手里,也胜过如此全无抵抗。郑云鸣心知不免,也只得举起手中形同虚设的佩剑,做一点最后的自卫。但见眼前寒光一闪,纽磷的钢刀迎面劈了下来。

纽磷满心以为这一刀必然能取了郑云鸣的性命,却没有想到斜刺里一个黑影窜出,拦在郑云鸣身前,又是一声金铁交兵的声响,原来是郑宪看见主人有难,从地上拾起一块铁团牌飞身过来救主。郑宪跟随主人多年,平时空闲里就被郑云鸣领着勤习武艺,平日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zài

,但他练出的一身气力,在关键时刻真能有所作为。自然,似纽磷这种从小打熬气力的名将郑宪远远不是对手。镔铁弯刀劈中团牌的时候,甚至还没有真的斩开团牌,郑宪就觉得被一股无以伦比的力道弹飞了出去,跌出十余步开外,打了几个滚,想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却觉得全身骨头如同碎裂了一样剧痛难忍,更加没有半分力qì

可以行动。

纽磷却惊讶这个看着穿着简易的甲胄的瘦弱青年居然能够挡下这雷霆的一击,他生怕这又是郑云鸣身旁什么绝世高手,赶忙扯刀观看,发xiàn

这人不过是拼尽全力接下这一刀就已经再无力站起,方才放心,转头看时,趁着这短暂的机会,郑云鸣又发足逃了几步,一低头钻入了路边的灌木丛。他平生英明决策无数,这大概是一辈子里最蠢的几个选择之一,时值隆冬,灌木的叶子全都掉落,剩下一堆扭曲干枯的枝桠,就像是双双怪手,郑云鸣一钻进去马上与他的战袍紧紧的扯住,让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纽磷哈哈大笑,这个时候两人身旁数尺内皆无旁人,这位南朝相公在劫难逃,他高举起手中的钢刀,朗声叫道:“长生天在上!纽磷终于不负大汗的恩德!蒙古人征服天下,只要斩杀了你郑云鸣就再无阻碍!”说着左臂微曲,右手刀摆了个架势,狠狠的一刀朝着郑云鸣劈了下去。

郑云鸣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回身举剑格挡,但听噗嗤一声,佩剑被宝刀轻易斩为两截,刀锋速度不减,直接砍入了郑云鸣的胸铠中。

白翊杰被郑云鸣推开之后,眼看着两人在荒野中追杀奔走,自己却没有这么快的速度跟上,眼睁睁的看着纽磷举着刀劈了下去,张大嘴想要叫出来,却没有能够喊出声音来,在这个时候,心头的震撼已经让他喊不出半个字来。

什么国家社稷、什么生死存亡这个时候都来不及想起,白翊杰这个时候更多的痛是来自最心底的感情。自来读书人都是一个相当自负的职业,不管他们是真的为主君牧民一方还是缩在破陋的茅舍中数着学生们的祭礼,都不自觉的将自己设定为负有使命的人,毕竟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普遍的信条,这并不是说读书人就真的敢于撼动皇威,只不过他们认为普天之下能够改变社会确立游戏规则的除了皇帝本身,就只有自己了,所谓文武,武夫不过是些大字不识的莽汉,更不用说农夫、商人和贩夫走卒了。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唯有读书人能够做到。话虽然这么说,但古往今来能够真zhèng

实现这个理想的有几人?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4)

圣人周游列国,竟然无一个君主敢于全心信任他,放手让他实践自己的抱负,最后带着七十二弟子凄惶奔走,孟子盛名在外,可是就连宣王也置孟子之言于无物。天下有抱负者,商君戮力侍秦,最后自己被秦所害,还使得秦朝刚暴为天下害,董仲舒罢黜百家,却让汉武天下户籍削半,如诸葛亮、王安石辈,已经做到了文人理想的极致,然则一人光复志向未遂而溘然长逝,一人身后大业尽废。

白翊杰心中早有一种感觉,今日郑云鸣携他这一班文武所创立的功业,并不逊于诸葛武侯,自然,王荆公在南渡之后多被贬为奸臣,通常不会与他相提并论,若是这番击溃蒙古倾国来袭,声望更要在诸葛亮之上了,这千古一人的地位,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但只有深入宦海中的人才明白这有多么困难,郑云鸣论地位,当得皇帝以下,万民之上第一人,也正是这个第一人,做的分外艰难,一面要应付皇帝的猜忌和控zhì

,一面要安抚天下纷繁的局面,能够做好这两点,就是古来称颂的名臣了,似郑云鸣这样在天子与万民的夹缝中还要推进更俗变法的巨大改革的,就已经站到了古来读书人的最高峰。

纽磷这一刀下去,对于郑相公短短一生是一个最完美不过的结局,但天下呢,大宋呢?郑云鸣之后,还会有谁孜孜不倦的推行技术的革新,谁会不惜工本的向海外派出探险队,对zf的机构和智能进行耐心的调整?甚至于从君上到士农工商,人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些年改革产生的巨大利润,郑云鸣一旦死去,整个国家甚至会马上把趁势收复祖宗江山的大业抛在一旁,热热闹闹的参加到争夺这块大饼的争斗中。

这一刀下去,等于将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从此埋葬,白翊杰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一刀也几乎等于葬送了他的政治理想,接下来的生命,大概会在永无穷尽的平衡皇帝、朝廷和江湖各方面势力的争斗中耗尽,郑相公充满激情的描绘的那个新的时代,将会永远的对历史关上大门罢。

白翊杰的沮丧仅仅维持了一瞬,转眼之间,他看见局面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一柄长矛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半空中划过,一下子从后面刺入了纽磷的后备,枪尖从胸前的锁子环中破甲而出。纽磷先是觉得一震,握刀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来,但他心怀着必死之志,左手举起刀想要再给郑云鸣决定性的一刀,手臂刚刚扬起,却已经被身后一记势大力沉的大斧砍断了下来。

那宋将先用短矛刺穿了纽磷的后背,接着冲上前去用大斧朝着纽磷的臂膀猛力一击,顺势横过斧头在纽磷的后脑上再施一击,连环三招端的是快捷无论,纽磷被砍去了半个头颅,犹自挺立不倒,直到被那将官一脚将尸身踢开,赶上前来查看郑云鸣的生死,发xiàn

郑云鸣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却是大口的喘着粗气,显然还没有来得及赶进鬼门关。当即送了一口气,摘下面廉,露出面颊上那著名的旗帜图案,带着几分得yì

的抱拳笑道:“鄂州都统夏贵,奉命救援来迟,还请赎罪。”

白翊杰大惊失色的奔上前来,看见纽磷那电光火石的一刀正中郑云鸣胸口,其威势之猛,居然砍开了宋人颇为自豪的胸板铠,铠甲上的长长的缺口中涌出鲜血来。

白翊杰急忙大声呼叫郑云鸣的名字,厉声吼道:“大业未成,弃下众人先去就是懦夫!”

毕竟还是军师了解郑云鸣的性子,他这一句话说出,郑云鸣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夏贵大喜,只要郑云鸣活着,他就是这场战役的头号功臣,当即喜道:“相公能得安然无恙,这对大宋真是最大的好事!”说罢伸出手去想要将督视相公搀扶起来。

郑云鸣坐在地上,左手扶住胸口,右手狠狠的将夏贵伸来的手打了回去,用平生未见的严厉语气喝道:“好什么好!蒙哥今日不死,留我一条残命又有何用!”话未说完,就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

白翊杰上前扶着郑云鸣站了起来,说道:“相公用不着担忧,今日局面我军全胜已成为定局,目下还是以督视府的安全为第一要务。”

郑云鸣全然没有注意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大声喝道:“似此百战巨兽,用了二十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将它装入网箩!舍我一人命有何足惜!现在要紧的是杀贼啊!”

他狠狠的用手锤击着京湖的大地,带着几分血腥的声音纵贯九霄:“杀贼!杀贼!杀贼啊!”

宋军先锋都统张胜这个时候已经无可奈何,他属下的一万先锋军损失固然不小,剩余的部队都已经累得站不住脚,在中军主力接管了战线之后,先锋军的将兵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尸体堆中,连坐起都懒得坐起,若不是他们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在冬日里结成团团白雾,后续跟上的部队几乎以为是先锋军全军覆没了一样。张胜勉强集结起来能够继xù

作战的士兵,不超过三百个,但他必须率领着这三百人再上前锋。他清楚的知dào

,现在本军的气力固然已经见底,但蒙古人的战力也已经消磨殆尽,就连作为蒙古帝国的立国之本的弓箭,现在竟然也虚弱到不能穿透前锋刀盾手的皮甲的程度,显然,蒙古人的战力现在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正是郑云鸣平日里所说的,双方都已经到达极限,所争的,不过是谁能够挺过最后的一刻而已,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停止战斗。

副都统戴延渥此刻也是京湖的宿将了,可是就连他也心生了怯意,生平大战,自己用了一千余支弩箭而胜负未分者,实乃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不由得第一次对大洪山射手的战斗力有了怀疑,难道这些百战百胜、从弩手改为火枪手也从未人后的京湖子弟,终于还是敌不过这些蒙古的铜筋铁骨的精英?他低声对张胜说道:“现在中军附近旗号未减,床弩还增加了数量,敌人的力量犹在,请都统少歇片刻,只要宽待一时半晌,我们就可以整顿起数千兵力,足堪再战,如果此时进攻,何异于以卵击石!”

“来不及了!等咱们数千人恢复起体力,蒙古人就会有数万人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局面不复为我所有!”张胜决绝的眼神让人顿生畏惧:“以卵击石怕什么!今天就算砸烂咱们这颗硬卵子,也要在他这个硬石头上砸出缝子来!别说这三百人,就是咱们这一万人拼光了,只要能够拿下鞑子的大汗,足以勒名燕然!”

他将手中破锋刀一举,喝道:“不怕死的就随我来!”身后的旗头将那面沾满血污的字帜高举起来,昂首向着蒙古大营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大战中的一个极为诡异的平静时刻,前一波的湘军左军攻势刚刚过去,双方除了在工事前累积了数百具尸体之外还是一无所得,蒙古军的气势看来没有半点消解,战鼓声一阵紧密似一阵,旗帜插满了营垒,炮弩挂上了铁枪箭虎视而前,张胜领着这三百号军士,就像是泰山面前的一根木棍,显得极为孤独无助。

但张胜很快就发xiàn

了不寻常之处,随着这一小股人越来越靠近蒙古军的前锋,蒙古人依旧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不要说不发一箭一弹,就连惯常的呐喊也未曾出现,除了那一阵接着一阵的战鼓声绵密,简直没有半点别的声响。张胜有一瞬间猜想,这一定是敌人看到这股来袭的兵力太少,于是下了将这股小部队全部歼灭以提振士气的决心,现在的静寂无声,一定是在工事后面埋伏了精锐的部队。但事已至此,唯有前进,张胜手握着钢刀,小心翼翼的慢慢靠近敌人的工事,等到接近到百步远的时候,原本目力极好的他一眼就看穿了蒙古人的破绽,站在炮弩和轻型火炮后的分明不是真人,而是一个一个的草人!

张胜虽然鲁莽,这个时候也已经反应过来,他喜不自胜的喝道:“都给我冲!蒙古人溜了!”

众人惊喜至极,各自擎起兵器冲入蒙古军的阵线内,这才发xiàn

营垒之中,除了遍插的虚张声势的旗帜和摆着用来吓唬远方的宋朝大军的草人之外,蒙古军已经见不到一人,只剩下数十面战鼓和倒悬在战鼓上的公羊,正在奋力的用蹄子敲打着战鼓。

乘着这交战片刻的短暂空隙,蒙古军已经悄悄的退出了中军营垒,即便是不支而败,却依旧败不至乱,甚至还使用了悬羊击鼓的计谋来迷惑宋军,真不愧是打遍天下的霸者,即便是到了最后的关节,依旧气定神闲的运用着战术。但一切都已经不可扭转,蒙古人放qì

了中军,就等于宣告着他们彻底放qì

了战争胜利的希望。

接下来双方只有一个目标需yào

争夺:在蒙古人希望不惜一切的将大汗护送往江北,以图再起。在宋朝方面,则是千方百计要寻求蒙古大汗的下落,无论生,或者死。

张胜冲着空空荡荡的金顶大帐用刀锋一指,大声叫道:“中军逃散一空,众人随我火速追击!定要活捉蒙哥!献与相公帐下!”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5)

“兀那贼南蛮!”半空里一声大喝打断了张胜的豪言,这时候宋军才发xiàn

,原来营垒中并不是全然没有蒙古人的踪迹。在九麾大蠹的附近用木料和石头垒起了壁垒,内中有大约一百名蒙古军的战士,各个身负重伤,难以行动,可是全都披盔戴甲,手持兵刃,紧紧的围绕在九麾大蠹周围。张胜第一时间只顾查看蒙古大汗的行踪,竟然没有来得及发xiàn

这里还有一群困兽不肯屈服。

张胜将刀一横,不屑的说道:“既然不能逃脱,何不速速投降,郑相公一贯宽厚仁慈,从不亏待降人,尔等都是知dào

的。”

他这只是官面上通用的劝降的话,若是对方有意,很快就能缴械拜降,郑云鸣对待俘虏的政策,就连北地的小孩子都知dào

,童谣传唱道:“若无甚好路,拜投郑相公,供你米,供你钱,归南归北两自便。”自然,这种歌谣是不能让蒙古人听见的。

但回答他的是极快的当头一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

“贼南蛮,投降什么!老爷既然留的下来,也不打算回去了,只是有一条!”为首的蒙古千户啪的又是一弩射来:“就算死在这个鬼地方,也要拉几百号贼南蛮垫背!”

张胜大怒,提起刀就要冲锋过去,对面却射来一阵密集的箭雨,这些伤员多半都是大汗的怯薛军,行动不便也就罢了,但只要拿得起弓箭的,准度和力度都是当世一流,若不是因为激战了半日早已经精疲力竭,区区三百多号宋军怎可能轻易接近壁垒?工事后面蒙古军接二连三的命中,片刻之间就杀伤了一二十名宋兵。

但他们的努力能够起到的效果有限,随着张胜的部下一声号炮响起,在后方的大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大大小小的火炮和火绳铳队,朝着九麾大蠹下的蒙古军一阵攒射,百余名伤兵立时战死殆尽。张胜挺着大盾,一马当先的冲入壁垒中,守卫在九麾大蠹下的只剩下了那千户,虽然身中数弹,手脚都抬不起来,但依旧用身子斜靠住了大蠹,双目圆睁,杀气腾腾的模样,使得宋军不敢轻易靠近。

张胜心中赞叹,这些年来屡战沙场,不仅见识了南朝无数英雄豪杰,也见识了北军中许多真zhèng

的硬汉,但这千户在众军围困,重伤之下坚持不退,也让他顿生敬畏。

他将铁盾放了下来,大声说道:“兀那鞑子,我敬你也是个豪杰,如今放一条生路与你,速速离开此地往江北逃命去吧!”

那千户似乎是充耳不闻的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张胜,张胜怒气上涌,又喝道:“休要怀疑,我军并非在背后放铳射箭的小人,现在你就如同在我军掌中一样,要是害你性命,一排火铳也就够了,何必背后下手?”

但那千户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死守,任凭张胜说了这些话,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张胜大怒,愤然喝道:“休要不知好歹,放你生路你不走,那就刀剑上来见个胜负吧!”说罢一摆手中破锋刀,踏步而前,就准bèi

厮杀。

岂料那千户似乎是笃定了要死守到最后一刻一样,任凭张胜快步进逼,竟然是丝毫未动,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连招架的架势也不摆出来。

张胜这才察觉有古怪,放下手中刀,走近前去,探手在那千户身上推了推,虽然没得推动,那厮依旧屹立不倒,但身体已经冰冷,眼看着横眉立目,栩栩如生的似金刚一般,其实早已往生了。

张胜叹了一口气,将那人手中紧握的战旗取了下来,尸身仆倒在地,张胜伸手为他合眼,却是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众军围拢过来,看着这不屈之人的模样,各自赞叹。张胜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虽然是鞑子,却是难得的忠义之人,众人不要侮辱这些战死者的尸体,派人将他们好好收殓,听候郑相公处置!”

交待完这些事情,他才走到九麾大蠹之前,抬眼望了望这柄高耸的旗帜,自从这柄旗帜在鄂嫩河源高举起来,就再也没有放倒过,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五二十年的时间,这五二十年是蒙古战士们震惊世界的五二十年,蒙古的铁骑旋风从草原上袭来,震动着从辽东到波斯高原的万里土地,这柄大蠹见证了野狐岭上金国倾国之力纠集的四方精锐,一战之下全军尽没的悲壮,见识过燕京城高大的城墙,阻止不了向蒙古大军开城投降的无奈,它见识过固若金汤的潼关天险,一夜之间被大军踏如平地的壮举,也曾经目睹撒马尔干城下前所未有的大屠杀。

而今一切终于要划上一个休止符了,张胜还刀于匣,从身旁的军士手上接过了大斧,狠狠地朝着黑漆的旗杆砍了下去。

这时候的宋军中营附近已经是戒备森严,大军层层叠叠的布下一道又一道人墙,将郑云鸣和几个核心幕僚围在当中,生怕再有垂死挣扎的泼胆汉再来冲阵,郑云鸣脱去了上衣,由随军的御医仔细的料理着胸前的伤口,只是他根本无暇顾及身体上的伤痛,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他已经问了五遍:“中垒拿下来没有?!”

李庭芝手握着窥镜一刻不停的巡视着前方的战局,前线的战局有停滞的迹象,他却并不敢如实的报gào

督视相公,他知dào

前方的将士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没有这片刻的休整实难再战,可是督视相公的口气却非常峻急,不肯稍微放松一下前方的攻势。

其实现在就连督视相公对战局也已经无能为力,各部正在陆续投入战场,督视府的命令即便此时下发,等到了各部将领手上,只怕战争早已落幕。此时的天下国士,并不比前线的一个小兵更有用。

李庭芝突然在视野中看到一团火光冲天而起,在半空里炸出一个烟团,他心中一动,随即前方一片骚动,欢呼声伴着兵马行进的喧闹声慢慢的在前线扩大开来,又稍过片刻,那柄郑云鸣念兹在兹,不,或许是整个大宋都挂怀的九麾大蠹,缓缓的折倒了下去。

李庭芝的热血直冲脑仁,禁不住喜泣道:“倒了!九麾大蠹倒了!”

青罗伞盖下登时欢声一片,人人喜气洋洋,最后一点悬念也已经失去,大宋,甚至整个中原汉人正朔,都将迎来一场一千年来最大的胜利。

站在外围的士兵们齐声高喝道:“倒了!九麾大蠹倒了!”声音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高呼声刚落,但听得更外一圈的将士们的欢呼又响了起来:“倒了!九麾大蠹倒了!”欢呼就像是涟漪,一圈圈的向外扩散着,直到整个战场。人人都懂得了,蒙古大军的威胁已经不复存zài

,大宋和大宋的百姓们再一次得以保全。

而这一切功绩的功臣,这个时候也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二十年的沙场征战,给他带来了无尽的荣耀和权力,但也给国家带来了无穷尽的财政负担,给百姓们带来无数孤儿寡母的眼泪,但今日尚不是一切的终点。郑云鸣高声叫道:“不许松懈,全军奋力追杀逃敌,勿使一人轻松从战场逃脱!”

他顿了顿,又用平生最郑重的语气着重说道:“尤其是鞑虏的大汗!”

在宋军突pò

中垒外围的时候,蒙哥就在怯薛亲兵和蒙古贵胄的簇拥下匆匆离开,这个时候北方尽是奔逃的蒙古士兵,人马拥塞,道路不通,纵然众人所骑乘的都是宝马良驹,也只有徒呼奈何。蒙哥这个时候依旧保持着冷静,他下令怯薛军三百在前方举着大汗的金刀和铁弓开道,凡是不肯让道者一律斩首,又让人截阻奔逃的官兵,命令他们全都背负柴草用来铺垫泥泞的道路,在大雨后的泥泞道路上艰难的跋涉着,宋朝军队也来趁火打劫,他们既然控zhì

了水面,就用渔民的渔舟载着步骑兵从大江上演着密密麻麻的支流和湖泊,直接渗透到蒙古军的后方,趁机登陆追杀奔逃的蒙古军,宋军的赤甲骑兵也全数出动,分成百人一队的小队四处冲突追杀,蒙古大军得势的时候,百人可围困步军万人,但是他们失利的时候,也同样只能和天下所有失败的军队一样,成为毫无反击之力的猎物,这些号称百战精锐的骑兵们,被敌人像是割草一样的成群成群的扫倒。而宋朝军队凌厉的攻势更加加剧了蒙古人的混乱。

更加危险的时候,宋军显然注意到混乱的人丛中,有一群贵胄和高级将领的存zài

,骑兵和步兵不停的包围过来,向着蒙哥的队伍持续不断的袭击,而且攻势越来越猛烈,混战中高昌国王马木剌的斤被宋军俘虏,砲手水军都元帅薛军胜战死,蒙哥的怯薛卫队死伤累累,局面越来越危险。

当一行人前进到珠山的时候,长江已经是望眼可及,但宋军的攻势也突然变得异常猛烈,大约有二三千骑兵和相同数量的步兵,搭乘战船从水路走捷径从后方赶了上来,这一队人马的先锋正是神武中军背嵬将官韩锐,年轻的勇将率领骑兵队奋勇冲入蒙哥一行的后卫,自然,怯薛卫队知dào

自己绝不可能逃走,整个帝国的统治者就在自己身后,他们的搏命厮杀终于将以骁勇称于军中的韩锐和他的精兵杀退,这样强悍的战力使得宋军极为惊讶,但也释fàng

出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这里有一条大鱼,而且不是一般重yào

的人物。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6)

在还没有发xiàn

金刀和铁弓的时候,宋军就已经蜂拥而来,轮番朝这支精锐超过寻常蒙古军的队伍发起突击,五二十年来,蒙古军用这种多路追击,轮番攻击的疲劳战法,不知dào

歼灭过多少国家的百战精锐,而今他们自己遭受到这样的攻击,自然是早就有所准bèi

,怯薛军也分成百十个小队,不停的向前反击,这种飞蛾扑火式的反击虽然有去无回,却极大的干扰了敌人的追击行动,只是这种时间上的拖延,是用人命作为代价,随着精锐兵力的不断填入无底深渊,蒙哥身边的护卫兵力逐渐稀薄起来。

在前面领路的白发老将纳牙阿突然停住了战马的行进,将马头侧转了过来。蒙哥身边的秃鲁花和火儿赤军校急忙在蒙哥身边排成一圈,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大败之下,人心异变,平日看起来再忠诚的人物,或许也会有出人意表的行动,当年铁木真汗最大的对手札木合不就是被自己的亲兵擒获的么?在这个当口,某些人有些特殊的想法,再正常也没有了。

纳牙阿翻身下马,将身上的铁甲除下,摘下兜鍪,双膝跪倒,大声说道:“形势危急,请大汗听从纳牙阿一言!”

在后方追击的宋军发xiàn

前方的蒙古军的行动更加迅速了,他们一面留下许多精锐部队殿后阻击,一面以数百骑脱离大队,疾速朝着江边奔去,同时整个队伍开始解体,大小兵马分头各自逃窜。而有眼尖的宋军将士发xiàn

,那数百骑中偶尔一闪而过的,正是蒙古大汗的金盔。

“全力追击!不要走脱了蒙古大汗!”伴着主将们纷纷喝令,宋军蜂拥而上,全面压倒性的攻击瞬间就撕裂了蒙古军殿后的部队,韩锐亲自带领一千余骑,径直来捉蒙哥汗,他的速度必须奇快,才能在蒙哥到达江边的时候将他截住,虽然江面上宋朝水师已经控zhì

了大局,但蒙古人的小船渗透一刻也未停息,将南岸的十余万大军尽数渡江北逃虽不可能,运走一人绰绰有余。

要是蒙古的大汗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才是韩锐一生无法原谅的错误,韩锐一声怒吼,挺枪策马向着远方的数百骑冲杀了过去。

当说这最后的数百骑蒙古宿卫军,战斗力直是非同小可,虽然被宋军大兵追击,但依旧在宋军的大阵中纵横决荡,无论是刚猛彪悍的赤甲铁骑,还是坚如磐石的装甲步兵,都挡不住蒙古健儿的往来冲锋。但他们这样的奋战,在韩锐疯狂的追杀之下也是相形见绌。韩锐两杆枪,一匹马,哪里有宿卫军的身影,他就扑向哪里,铁枪起处,绽放点点血花,马蹄过处,一片尸横就地。因为前头有这员勇将为榜样,宋军个个不敢懈怠,人人贾勇争先,全都盯住了那头戴金盔的虏酋,朝着长江岸边冲杀过来。

没用多少时间,在一刻不停的奋战的双方将士看来,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那虏酋和他身边所剩不多的宿卫军就被宋军层层叠叠的包围起来,那虏酋眼看走脱无望,却丝毫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他觅了个山坡高处,令手下将士下马以铁盾结成阵势,自己手持铁胎弓,一旦发xiàn

有宋军冲近,就发箭狙击,他接二连三的射出致命的利箭,每箭都不落空,这样精准的射术难免让围上来的宋军兵士畏惧不前。

韩锐策马飞奔过来,翻身下马,喝道:“闪开了!”前方的士卒们会意,纷纷闪开为小韩将军让出射击的空间,韩锐从马鞍下取下已经上好膛的射鸦铳,举起火铳,略一瞄准,火铳喷出一团白色的硝烟,对面带着金盔的虏酋立即仰面栽倒。

老式的将领,哪怕是韩锋这种不满三十岁已经贵为都统制的人物,通常都有一手百发百中的神射功夫,兼开强弓硬弩的蛮力,弓箭对于旧时代的战争来说是决定着胜负的兵器,这句话中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伴随着火器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年轻将校们越来越热衷于新技术和新武器带给他们的优势,郑云鸣麾下那些二十岁左右的低级将佐,有的人擅长使用火铳,有的人擅长投掷火雷弹,有的人游历海外,每到一处就测量当地海港峡湾的深度,有的人精通炮术,可以以复杂的数算模拟炮弹飞行的轨迹,有的人精通土木工程,调动数千人修筑炮垒工事井井有条,在新一辈的军官中,知识越来越成为和武力同等重yào

的要素,也难怪枢密院中时常有“今日之将需得能文能武,新旧学皆通,有上古国士之风”的议论了。

在今日这样的时刻,居然是用一支火器而非是一支精准的雕翎羽箭来终结万里大国的侵略雄心,实在是时代对于抱残守缺者的最大嘲讽。

虏酋已倒,宋军的步兵和下马骑兵们大声高呼,一齐冲上前来,主公虽然栽倒,但这些宿卫军们却依旧顽强的和宋军搏斗厮杀,但他们殊死战斗的英勇瞬间就被宋军的人数优势所压倒。

韩锐兴冲冲的提着镔铁刀来取蒙古大汗的首级,能获取大汗首级的人,自然是这场战争的头号功臣,说的夸张一些,就算放眼大宋三百年,这也算得是盖世奇功了。韩锐走近那金盔虏酋的时候,但见射鸦铳在胸前打出一个洞,其人虽然还没有毙命,但已然是不能支持多久。

韩锐将那金盔酋的履面掀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庞,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将白色的胡须染成红色。老者虽然已经气若游戏,一双虎目依旧恶狠狠的望着韩锐,用最后的力qì

喝道:“思南思狗,大汗你们休想碰到一根汗毛”

韩锐懊丧的将刀往地上一掷,大声叫道:“中计啦!中了鞑子李代桃僵之计!”众人面面相觑,马上就要到手的盖世奇功就这样长着翅膀飞走了,真zhèng

的蒙古大汗这个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

长江自江陵以下,江面逐渐宽阔,大江转了几个弯,曲折折向东南,这固然减缓了水流的速度,自上游带来的泥土也在大江两岸堆砌起一个一个的小滩涂,这样的滩涂掩蔽在沿江的芦苇草中并不起眼,但一旦渡口失去,这些滩涂就是天然的登陆地点。

蒙古军的船只成百上千的拼死突pò

车船炮舰的围追堵截,来到南岸抢渡拼命求生的蒙古兵,但许多船只因为超载而倾覆,走投无路的蒙古兵将们甚至抛弃了衣甲和马匹,企图游泳过江,他们的体力如何姑且不论,要冒着江面上重重枪弹箭雨游过去,真是万中难以存一的艰险,不奇怪的是,江面上很快就浮起了密密麻麻的蒙古军尸首,一直绵延数十里,广阔的江面,竟然一时为之赤红,这场战役之后,当地人将三江口改名为赤口,用以纪念这一幕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

在三江口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滩涂上,一艘板船急促的冲上滩头,押船的蒙古军官眼看着聚集在江边的士兵们一窝蜂的朝着这里冲过来,惊恐的挥动着手中的钢刀,喝道:“依着次序上船,谁敢争抢,立即斩首!”

话音刚落,旁里嗖的一箭,正中咽喉,一个矮粗的军官大声骂道:“老子们现在被宋人赶的像兔子一样满地乱窜,还不是你们这些狗泼才的水军吃了败仗的缘故,现在逃命要紧,谁跟你客气!”但他同样是刚刚吼完,转眼就被斜刺里一箭射中了胸口。

数十名宿卫军各持弓箭刀枪,厉声喝道:“统统滚了开去,这条船一定要给我们先坐!”

这时节人人都是挣扎拼死逃命,谁还真zhèng

估计身份高低?且这些江边的汉军都是从河南临时签发来的,若说河北河东的健儿尚且有几分荣誉感和宗族归属感的话,这二十年以来河南地饱经战火,百姓苦不堪言,对蒙古人的治政痛恨至极,加上河南和京湖接壤,河南的百姓对京湖的先进和繁华自然钦慕不已,加上蒙古人签丁的时候不改几二十年的旧脾气,一旦稍微遇到抵抗,立即屠杀村庄中无辜之人以立威怖,河南地的汉兵多有怨愤,到了如今季度混乱人人拼死求生的时刻,这种不满终于以一种极端的形式爆fā

了出来。

一名长矛手挺身骂了一句河南地特有的粗话,端着手中的长矛冲着宿卫军就冲了过去,危难时刻宿卫军哪里会手下留情,一名火儿赤抬手就是一箭,正中那长矛手面门,但这样杀人立威这一刻不但没有吓住这些已经身陷绝境的兵将,反而极大的激发了他们的怒气,数百人一拥而上,向着宿卫军就冲杀了过来。

若是在平日里一刀一枪的较量,就算面对二三百名南朝最精锐的背嵬军铁甲战士宿卫军也丝毫不惧,但现在毕竟是非常事态,宿卫军们一路护送着君主北来,一路上斩杀了多少挡路的同袍,不要说是精疲力竭,就算是手中的宝刀也砍的满是缺口,现下滩涂泥泞,他们的战马马蹄完全淹没在马蹄中,不要说纵马驰骋,即便是想要顺利脱困都很艰难。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7)

但这些忠心的卫士依旧咬着牙奋力死战,他们知dào

自己所护卫的是绝对不能放qì

的人物,即便这种努力在混沌的大局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助,但一个蒙古人的本能支撑着他们誓死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乱军中突围而出的蒙哥,身边只剩下了二十三骑卫士,沿着大江仓促奔逃,一面要躲避随处出没的乱兵,一面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宋兵,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宋军的话,即便只有五百人他们也根本无力抵御。就这样一路奔走,突然之间有人高声叫道:“大汗,那边有船!”

江边果然停着一艘多桨船,但上面却空无一人,甚至连旗帜也没有一面,除了船身上插着的箭和弹孔之外,就只有甲板上的斑斑血迹让人触目惊心,这艘蒙古船上的水手的兵士或者是在大江上被敌人截击,到了岸边又陷入了苦战,现下不知dào

横尸何处,但他们的牺牲毕竟是值得的,蒙哥终于有了逃回北方的机会。只要大汗能够重新站在和林的万安殿里,蒙古人就不会因为一次惨败而丧失了希望。

打扮成最普通的蒙古战士的蒙哥汗,身着皮甲,头戴铁盔,虽然衣甲与小兵并无二致,却英风不减,伸手挡开了想要搀扶他登船的卫士的手臂,回过头来,用狮子一样的威严用力的看了看这片土地,这片埋葬了蒙古最精锐的军队和蒙古君主野心的土地,这片让蒙古人永远无法忘记的败北之地,他用一种受伤的野兽才会有的特别嗓音低声吼道:“等回到和林,召集青天之下有勇力有智谋的人才,纠集上百万的勇士,一定要思南思人千倍偿还今日的耻辱!”

这时候远方已经隐隐看见宋朝的红色旗帜,宋军来的又快又急,很显然,蒙古人的崩溃如同雪崩一样在不停的加速,这甚至带快了宋军行动的速度,每一刻宋军都能得到成千上万的俘虏和堆积如山的辎重,这个时刻整个京湖都陷入狂乱之中,每个士兵都在盘算着能在这场大捷中分得属于自己的一杯羹。一旦他们发xiàn

哪里有蒙古军的踪迹,就会像恶虎一样猛扑上来,正如数二十年来蒙古铁骑对待残敌一样的态度。

蒙哥身边的怯薛百户是他最后的心腹,此时断然喝道:“留五人划桨渡大汗过江!其余人跟我来!”十七名骑兵甚至来不及对大汗最后告别,翻身上马,举起刀枪,大声呐喊着冲向滚滚而来的敌军。

蒙哥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来为这最后的十七人而痛惜,这一天他损失了太多的精兵猛将,惋惜已经失去的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将来对郑云鸣和宋国的彻底复仇。精锐的大军虽然失去了,但论人口和领土,蒙古毕竟远超江南半壁之国,只要回到北方去,平定了后方,他可以再次召集百万大军,虽然那些征战沙场的老兵们不在了,但他相信只要有蒙古大汗在,有蒙古的王庭在,一定可以重新训liàn

出让天下战栗的骑兵大军,毕竟当年的铁木真也是从一无所有一步步成为天下的大可汗的。

宿卫军们毕竟不熟水性,也不懂得怎么操船,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将船只撑离了岸边,众军七手八脚的用船桨在水中奋力滑动,桨船慢慢的朝着江北驶去。

而这时候岸上的宋军还不知dào

他们马上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最大的猎物成功逃脱,这可以说是中华的军事史上自马邑之围之后中原军队犯下的最大错误,但他们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包围消灭这十七名异常骁勇能战的骑兵的战斗中。

蒙哥长出一口气,虽然这场惨败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好歹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对于君主来说,最重yào

的莫过于自己的性命,重yào

的大臣死了,还可以培养年轻的大臣,精锐的军队没了,还可以组织重新训liàn

新的军队,只要性命在,一切都有翻盘的可能,从老辈蒙古人口中,他听过了太多困窘到只剩二三人,甚至只剩一人而重新集结兵力,转败为胜的例子,别人不论,就是成吉思汗本人,就是活生生的经lì

坎坷之后而最终胜利的榜样。

这个时候,蒙哥突然觉得脚下的甲板猛烈的晃动了一下,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以为不过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不料接下来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让他立不住脚,只能伏在甲板上双手牢牢的抓住了船帮,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水下有人。

蒙哥以为多桨船是蒙古水军千辛万苦渡过江来的,不过是基于战场通常局面的一种猜测,这艘战船实则属于射阳艨艟的第四队,第四队的船只以桨船和板船为主,主要是跟随在艨艟之后清扫战场,原本是射阳艨艟中最安全的单位。但今日宋军水师以少敌众,未敢有一刻喘息整顿,他们又要严密封锁大江,不让北方的马步军过江来增援被猛攻的蒙哥核心军力,导致郑云鸣的主力陷入被动,以如此少的兵力要遂行如此艰难的任务,是对吕文德的巨大考验,若不是上游彭满亲自带领数百艘洞庭战船前来增援,则单凭吕文德手中的兵力实在只有用捉襟见肘四个字来形容,就算是上下游的水军合力,几乎组成了二十年来宋朝水军的最大规模,他们也只能分散成数个船团,分头巡逻邀击企图偷渡的蒙古战船,在这中间发生的无数次小战斗,当中未必是宋军都占上风的。

这一艘船就是在一场难得的蒙古军战船以多击少,打败了宋军的一小队桨船部队而失散的,好在宋军已经占据了江面上的优势,他们可以从容的摆脱敌军船只的追杀,来到江南的滩涂边暂且躲避休整。这时候江北挤满了想要逃过大江去的蒙古步骑兵,这时候一艘宋朝船只停靠过来难免会马上被消灭掉。

所以不难理解,这一船的水手靠岸后就马上拔去所有宋朝的旗帜,收起一切可以表明身份的标志,然后一头扎进了船只附近的芦苇丛中,如今大战堪堪将近尾声,只要找个机会等到水面上见不到敌人的时候,再度归队就好。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但在大局已定的时候也不失为一剂保命良方,要知dào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一场几乎丢掉了性命的厮杀过后还有直面敌人的勇气。

但当他们躲在芦苇丛里大气也敢稍出,看着这几个人挣扎着登上自己的船的时候,蒙古人说的“大汗”两个字却清楚的听入了耳中,交战二十年,两军中听不明白对方言语的只怕不多,这个称呼一下子拨动了这些芦苇丛潜伏者敏感的神经,他们做梦也不敢想象,整场战争中数十万人正在用全力争夺的那个要人,目前就在自己眼前只有数十步的桨船上。

当然,顾虑也很多,蒙古大汗身边一定都是武艺不凡的人,就凭自己这十来个兄弟,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况且这些人口称大汗,怎见得一定就是蒙哥本人?看那人不过身形略魁伟些,气势有些帝王气罢了,衣甲却是寻常,怎么看也不似是一个当世至尊的蒙古大汗的模样。

但即便如是,机会再小也不能错过,这固然是源于淮泗人精于计算的性格,但也是贾相公多年以来对这支军队熏陶的结果,贾相公本人,就是扑搏的一流高手,类似这种小孱头有机会搏翻金翅铜头大将军的赌博,要是放过了,贾相公非亲自将他们挨个丢进射阳湖不可。

他们虽然武艺不高,却有一项长处就连蒙古最精锐的宿卫军也及不上,贾相公每日在早训的时候反复强调过的:“在地面上,一个蒙古骑兵可以干掉二十个水手,但是在水里,一个水手可敌敌军百人,千人!”

这些草原上的凶兽,一旦下了水,就是完全丧失了战斗力的弱者,这些射阳的水手们早就了然在胸,他们选择的方式,便是从船底发动进攻。这些在风浪里来去的射阳湖水中养大的健儿,想要颠覆一艘船简直就是小孩儿玩耍的游戏,惊涛中桨船翻覆了过来,五个宿卫军是第一次遇到溺水的场面,自然,免不得惊慌失措,连着呛了几口水,顺带一阵手足酸软,马上就被人按倒在水里。

但水手们期望的惊世功劳却最终还是落了空,他们将水里的俘虏数来数去也只有五人,偏偏就少了最要紧的那个人物。

蒙古人并不是全都不通水性,在漠北自有几条颇具气势的大河,草原的部族们追逐着水草迁徙,自然免不了沿着河流行动,沿着河流迁徙的部落,自然不少通水性的人,虽然蒙古人将干净的水源看的比性命更加珍贵,但若说因此就断定蒙古人中无人会水,宋朝方面也实在将人小觑了许多。事实就是,蒙古人的大汗其实颇通水性,他一落入大江中,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借着宋军注意力全在落水的宿卫军身上,悄悄潜入水里,一口气游入芦苇丛里躲藏了起来。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8)

当这些懊丧的水手和岸上的宋军四下搜寻蒙哥的时候,这位已经孑然一身的君主悄悄的游出半里有余,看着四下无人,偷偷踏上岸来,望见西面数十步距离处有一株柳树,粗壮高大,一个壮汉两手都合抱不住,蒙哥现在急需yào

的是有片刻歇息的时间,这一路颠簸逃命,他的体力和精力早就消耗殆尽了,哪怕是前行百步也觉得分外艰难,好在他并不像窝阔台汗一样身躯肥胖,不然说不定早就已经被敌人捉住了。

他跌跌撞撞的奔到柳树下,转身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柳树无人料理,枝桠极为繁密,比起中都城外官道上那外形美观的一排排柳树简直就像是一株树立在大江边的妖魔鬼怪。但蒙哥对此是毫不在意的,他甚至觉得在这里遇到柳树是长生天的保佑,当年成吉思汗起于微末,被其义弟札木合邀击于半路,全赖中道有一片红柳林可以作为掩护,这场蒙古人人人皆知的红柳林之战,不单让铁木真氏的脱大难,而且让札木合氏的威望顿挫,不久之后王罕就决心与铁木真联合而舍弃了札木合。所以柳树实则是蒙古民族的福报。

这一次,是不是依然是蒙古大汗能够成功脱逃的福报呢?

蒙哥勉勉强强的站起身子,他每每听到郝经对忽必烈讲中原故事,一方战败之后,多半是只身奔逃,他这一次是真真zhèng

正的匹马奔逃,此时但要随便遇上一支宋朝的小部队,自己自由束手就擒的份儿。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需yào

尽快离开此地,江北的蒙古军拼命渗透了数百艘船只到江南来,沿江一定还有船只可以渡江。

蒙哥突然觉得后心一凉,他本能的低下头来看了看,雪亮的枪尖已经透出了胸甲,他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了看,身后是一个浑身发抖的少年,战战兢兢的握着枪柄,头戴着老式的锅式头盔,年轻的眼睛里都是惶恐和紧张。

他勉强转过身子,那小兵见他还能行动,吓得慌忙弃了长枪,哆哆嗦嗦的想从腰间拔出腰刀出来,但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其实这年轻的士兵过于紧张,已经将战前的训liàn

忘得干净,这个时候只要抓紧长枪将它从蒙哥后心中拔出来,蒙哥马上就会伤口破裂而死。

蒙古大汗蒙哥猛的喷出一口鲜血,血沫飞溅到那宋兵脸上,厉声喝道:“那思南思人,报上名字!”

那少年吓得向后退了两步,鼓起了勇气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我是鄂州土兵北营守兵王小乙,今今日叫你死的瞑目”

蒙哥又猛的咳出两口血,喝道:“是谁教你在这里埋伏!”

王小乙心神略定,大着胆子咬牙说道:“我我爹爹妈妈都是死在蒙古人手里,今日蒙古人吃了败仗,怎么能不来报仇!”

“荒谬!”蒙哥喘着气喝道:“打仗无非就是杀人和抢东西,不然打仗干什么!一个勇士怎么能从背后下手偷袭!”

他正身坐下,用最后的力qì

挺直了身躯:“拔出你的刀,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头颅砍下来去献给郑云鸣,告sù

他,蒙古大汗并没有死在一个胆小鬼手上!”

王小乙哆嗦了一下,随即大声说道:“我才不信!不要以为冒充虏酋就能活命!贼鞑子,老实把首级拿来吧!”说罢,他举起手中雪亮的腰刀,朝着蒙哥的脖颈一刀劈了下去。

郑云鸣纵马缓步行进在原野中,各部兵马的捷报雪片一般飞来,向督视相公告捷的使者在青罗伞下排起了长队,阵斩多少首级,生捉杀死百户千户已经不足以成为重yào

的功劳,目前已经归报获得首级的至少就有五个万户,还有三名万户被生擒,缴获的骏马、衣甲、旗帜、金鼓、兵器、仪仗不计其数,粮秣辎重堆积如山,光是看着军卒们身上挂着各种各样从蒙古军尸体上搜刮来的珠宝就足以明了此次大胜的空前程度,漠北的游牧部族以牛马为私产,其余值钱的物件大半随身携带,所以身边珍宝甚多。即便是他们已经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富强的大国,但草原上的积习还是难以改正,大宋国内早就传说杀死一名蒙古兵所能得到的,比三年当兵的军饷还要多,虽然郑云鸣不愿意承认,但这些实jì

才是宋兵奋勇作战的最直接因素。

鄂州会战的大胜利,也使得宋军的虏获超出了原有的预计,督视府的参谋们之前最好的预估也不过是跟过去二十年中每年的结果一样,宋军节节进击,利用武器和训liàn

上的优势制造一系列中小规模的胜利,然后迫使蒙古大军认识到渡江的困难性而撤tuì

,至多是在追击的时候多占一些便宜罢了,至于这样史无前例的巨大胜利,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战前没有做到充分的预案,代价就是战争结束之后的手忙脚乱,白翊杰甚至已经不顾战事尚未完全结束,各部的战斗依旧需yào

指挥协调,将战场调度的任务交给了乘坐快船从上游飞速赶到战场的王登,自己亲自前往处理战利品的收缴和运输的问题。

对于今日的大宋来说,这一批战利品绝不是朝廷所谓“取敌虏粮饷以犒壮士”这样用临安菜圃风格的口吻谈论的便宜事,虽然着一场大战中白翊杰都没有体察到督视相公的计划,但这一仗胜了,他却知dào

督视相公下一步想要干什么,对于督视府,对于临安,要遂行下一步更加宏伟的计划,这一批缴获的物资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重yào

性甚至足以让郑云鸣也点头同意他最重yào

的军事智囊暂时离开岗位,就在战争尚未完全终结的时刻。实jì

上,蒙古人被分割消灭需yào

一段时间,在这其中许多蒙古军的部队都勇敢的发起了反击,甚至有一支党项人的小部队突进到距离郑相公只有数百步的距离,自然他们再也没有纽磷元帅那样一击必杀的机会,很快就被精锐的马步兵所碾压。尽管战争已经临近收尾,但郑云鸣却依旧一丝不苟的行使着督视府的职责,这原本就是他的用兵风格,凡事善始必须善终。战场等待处理的事情何止千万,但要紧的是先去探看鄂州的情形。

鄂州城是郑云鸣主持京湖的任上亲自部署修建,对于鄂州的一砖一瓦郑云鸣都了如指掌,甚至比他常驻的基地襄阳更为清楚,但这座他精心建筑的城池,竟然在望见全貌的时候,让郑云鸣几乎没能辨认出来。那号称万人难越的包砖城墙早就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已经远不足以形容城墙的惨状,若要形容,只能用一堆瓦砾中偶有的一小段残垣断壁来形容。

“未料神武大炮之威,一至于此。”走在郑云鸣身后的徐元杰随口叹了一声,作为大宋当前的中坚级别的官员,他以兵部尚书这样重yào

的职务亲赴前线组织总领所,为的就是全力保障前线大军的庞大军需,毫不夸张的说,这并非是一场凭借勇气和智慧取得了胜利的战争,乃是一场凭借雄厚的国力和物资取得胜利的战争,仅仅是已经退居次要战线的弓箭,光是各式羽箭和弩箭就消耗了超过一百七十万支,火药更加不必说,从江南赶来一艘运输火药的火药运输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前线需求孔急的各部瓜分一空,其余诸如甲胄、金鼓、旗帜、刀枪、药品、营帐等等,数量庞大难以细数,以郑云鸣对徐元杰开玩笑的说法,“就连饴糖都准bèi

了十万斤,若是再不能够打败蒙古人,我当真是天下第一无能丞相了。”

可是高斯得对这位功劳累累在身的徐尚书却并不买账,他直言说道:“若是兵部早几年注意到蒙古人正在铸造如此神物,能够对应研究出破解的手段岂非更好?“

“这怪不到兵部头上。”郑云鸣指了指城外的官道,用石子和泥灰充填的官道原本平整的像是镜面一般,此时已经是坑洼遍布,几乎不能成行:“像这样走过一遍就毁破一遍道路的东西,纵然威力巨大,在实地战争中又岂能又大用?那些用几十匹驮马拉动的铜铁怪兽已经落后这个时代了,未来必然是规范化下的标准火炮和中轻型野战火炮的天下。神武大炮这种东西,将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了。”

郑云鸣抬眼望去,城垣内外堆积如山的两军尸首仿佛在述说着今日的攻防作战是如何的触目惊心,用不着看着两军战士用拳头、用牙齿搏斗到最后的恐怖场景,许多人撕扯拥bào

成一团的殊死拼杀,只消看看死者临终之前凝结在脸庞上那决死的神情,就完全能够理解城内城外的双方为了这座京湖腹心的重镇,付出了怎样巨大的决心。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9)

鄂州的全体守军除了必要的留守之外,已经全体列队在西门外恭迎督视相公的驾临。郑云鸣却并不想要真的“驾临”这些百战之中逃得一生的士兵们,在他看来,这座英雄的城市和他的守卫者们,才是这场波澜壮阔的会战的真zhèng

英雄,没有鄂州数万士卒的咬牙死守,就不会有后来的战役行动的陆续展开,更谈不到以奇袭的方式突然截断蒙古军在江面上的交通。正是鄂州军民合力守御,始终牢牢的牵引着蒙古军团的主力于鄂州外围,使得他们不能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和宋朝来援的大军展开决战,因为鄂州的威胁始终存zài

,才使得蒙古军事前准bèi

好的围城打援战略失效,从各地奔赴京湖的援军,蒙古军未能歼灭一路。也堪称是不小的奇迹。

但这样的奇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郑云鸣分明看见,战前赶赴鄂州并鄂州原来驻扎的精兵超过四万,现今在城外列队接受检阅的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且个个身上缠着白布,有人拄着木杖,有人用吊带挂着胳膊,真zhèng

能够战斗的战士,估计不超过五千人,其实众军个个满身血污,很难分辨谁身上有伤,似乎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刚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般。

陈光和魏胜站在队伍的前方,两个人盔甲都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原本都统应该配备的仪仗,早就已经荡然无存,只有魏胜还未受伤的左手牢牢的握着那面因为血污而变得有些发黑的旗帜。

郑云鸣翻身下马,缓步来到二人近前,对着两个人深深的躬身下拜。

“大宋之全社稷,皆是汝二人功劳!”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整个大宋都知dào

,从郑相公口中从未说过这句话,当然,以后即便有人立下更大的功劳,大概也很难再得到这样的赞颂了。

陈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是如此响亮,让内城内躲避战祸的妇孺都听得真切,她们不明白,那个在蒙古人震天裂地的砲石夹攻中淡定如常的大将军,这时候为什么哭的跟小孩儿一样伤心?

但很快的,站在陈光身后的成千上万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汉子,也跟着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就像山崩海啸一样冲刷着数十日以来的焦虑和绝望,在震天的哭声中,响起了陈光响亮的回应:“鄂州上下,全赖丞相赐命!”

在一片恸哭声里只有魏胜板着脸,黑红的污迹下面目如常,李庭芝笑道:“鄂州数十万人里,只有魏老虎不畏死耶?”

魏胜面无表情的说道:“出征之时相公书信中有言道,援兵早晚赶到,但必在鄂州城破之前,相公自领兵以来,言无不信,我害pà

什么!”

郑云鸣哼了一声,旋即沉了声音问道:“你的部下,,,,,,就只剩下这点人了吗?”

他自然觉得就像是挖心一样的痛楚,二十年以来,练成数支大军,但最终他真zhèng

信赖的,也不过就是韩锋的骑兵和魏胜的步卒而已,接下来,将要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和蒙古人进行真zhèng

的大决战了,可是这个时候他手里却已经没有猛虎的步卒可以使用。正所谓真zhèng

的用兵者对待精兵就像是对待自己的血肉一样珍惜,为了赢得这一场以生死为赌注的大战,不得不割血肉以为牺牲,但郑云鸣真的看到他用以攻无不克的猛虎步卒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兵力,还是忍不住动容。

魏胜轻描淡写的回禀道:“能走得动路的弟兄们都出城找便宜杀敌去了,这个大好光景,能动得了的谁还愿意坐在城里发呆。”

郑云鸣顿感惊讶,他只以为魏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不料魏胜还有余力开城追杀敌人。但见魏胜笑道:“丞相说过的,哪怕到了最危急的时候,都不要让自己陷入毫无办法的地步,鄂州内城和敌军接触面狭窄,所以各部编成小兵团,轮番上前和敌人交战,虽然不能大批歼灭敌人,但可以拖时间,同时让各部有休整的时间,在蒙古军突pò

内城的时候各部的确是出现了体力上的极限。但并非伤亡殆尽,因为相公说过,用兵之善者,首用天时地利获胜,其次兵革,再下体力,最恶者是人命堆出来的。今日虽然敌军万重,还没有真的到逼迫俺用人命填进去的地步。”

郑云鸣没有夸赞他,他已经不需yào

对这位自少年起就跟随在身边的心腹将军有多余的赞语,二十年来,他麾下的四名少年将军疾速的成长起来,成为大宋赖以生存的柱石之臣,在即将展开的更加宏大的战争里,更加需yào

魏胜这样的智慧,而不是一股脑的勇猛冲突。

远方突然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来到郑云鸣近前下马禀奏道:“王都统已经将张柔围困在蓑衣渡,请示相公是否擒杀此贼!”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大声说道:“都多大岁数了还不改这邀功请赏的脾气,难不成我不亲眼目睹他湘军将士奋勇击贼的场面,不来几句嘉许,他王子秋就不会打仗了不成?叫他速擒此贼!”

话一出口,他马上又犹豫起来,喝道:“且慢,待我亲往一行。”

蓑衣渡的岸边,数百名残存的蒙古军下得马来,组成了严密的环形防线,各自高举铁盾,一面面的紧靠在一起组成了盾墙,在这个时代中密集队形构成的盾墙在火炮面前已经毫无作用,但火炮还没上来之前,他们还是能够凭借坚定的纪律和手中加重分量几乎不能举着行动的铁盾连构筑一条临时防御带的。

当他们看见那柄青罗伞盖正在缓缓靠近的时候,虽然已经明知必死无疑,不过是为了万户的恩义才决定一同殉主的这些百战健儿也心中发慌,二十年以来,青罗伞盖正如对面的九麾大蠹一样,所到之地敌军土崩瓦解,人人望之夺气,早就在整个蒙古军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这一场空前的大败,不过让这颗种子更加迅速的生根发芽,成为千百万蒙古军民心中永恒的阴影罢了。

转眼间青罗伞到达前线,伞下督视相公郑云鸣高声喝道:“张德刚!汝已经是笼中残鼠,马上弃甲归降!我念你骁勇能战,立kè

弃暗投明,吾并不加罪!若持强顽抗大军,转眼齑粉!休得迟疑,速速放下兵器投降!”

徐元杰心中一惊,他平日见郑云鸣劝降口气,总是谦和平缓,引经据典之外,以大势迫人,从未以言语相逼,却也没想到郑云鸣也有这般气势汹汹的迫降的时候。

张柔咬牙不答,扭头朝江面上望了望,搭载着其子张弘范和数十名子弟兵的船只估摸着这个时候已经抵达北岸了,当他命令张弘范登船撤tuì

的时候,这孩子宁死也不肯上船,一定要留下来和父帅同生共死,是管军何伯祥将他打晕了抬上船去。易州万户部下军马全军覆没的结局既然无法避免,那么无论如何总要为这支钢铁之师留下一些种子,只要蒙古还在,只要张家还是河北燕京封地的主人,迟早能够将这支军马重新建立起来。

至于郑云鸣的劝降呢?张柔冷笑一声,厉声吼道:“我辈纵横江南十载,休说军卒,便是杀妇人孺子也是杀的够本了,郑云鸣!你管辖的领地里多少老弱妇孺因你而死,这般战功,可称得上是千古名将么!”

他这根本在故yì

激怒郑云鸣,此言一出,宋军大阵一片哗然,王子秋面沉似水,大声喝道:“刚刚张柔的话都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就给本将把他撕成碎片!”

“慢着。”郑云鸣举手止住了王子秋的暴怒,抬高了嗓门冲着对面喝道:“张德刚,用不着用言语激我!你大可放心,本军以仁义为本,等北伐之时,绝不荼毒无辜妇孺!”

他轻轻的挥了挥手,喝令道:“火炮队,送张万户上路!”

王子秋大声应诺,翻身下马,三两步抢到一门虎踞炮前,伸手比划了一下距离,喝道:“敌前!七十步!三号霰弹,装填!”都统的话就是全军号令,数十门占据了发射阵位的虎踞炮旁装填手各自手脚麻利将一大袋火药填入炮膛中,然后倒入霰弹,用铁杆压实,发射手奋力将引线填进火门中,抬起头等待着都统的最后号令。

王子秋抬眼望向对面的数百残兵,虽然已经面临最后时刻,但人人从容安静,并没有半分慌乱或者畏惧的表现。就算是敌手,王子秋也忍不住在心中称赞,只有这样的军队,才堪称苦战二十年的劲敌,他右臂高扬,狠狠了挥了下去,喝道

“开火!”

临安皇城的垂拱殿外站满了当值的班值卫士们,经lì

军事革新的班值也变了大模样,每一班都设火铳手、长矛手、刀盾手,以三十人为一战斗小队,进退行止一如前线部队,是郑云鸣用以训liàn

青年军官的集中营。这个当口每个年轻的御前侍卫都将身板挺的笔直,他们知dào

那重大的消息随时可能抵达,若那是个大大的捷报,皇帝定然会因为片刻的延误而勃然大怒,若那是不幸的消息,对大宋来说固然是灭顶之灾的前兆,对于这些急于上战场立功的年轻人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当年郑云鸣以功曹小吏一跃而成为天下之臣,他们也可以

第八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9)

马光祖和吴潜对坐在政事堂中默默无语,两日没有睡眠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折磨,尤其对于胖吴潜来说,他的眼中已经满是血丝,眼皮不由自主的耷拉下来,但他努力的使自己保持着清醒。这个时候上到皇帝,下到六部的任何一个衙署,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就寝,前方的战报随时可能到来,那是关系到整个江山社稷命运的消息。

吴潜的眼皮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垂了下来,现在已经是二更天时分,他身体虽然比马光祖壮健许多,却是尤其禁不住熬夜的折磨,他努力的用手指撑住上眼皮,保持最后一分清醒,而对面的马相公却是端着一本《春秋》端坐如正人君子状,吴潜自认没有这么好的养气功夫,若是马光祖不在的话,他真的要好好的睡一觉,哪管什么国家存亡社稷安危。

突然耳中传来一阵模糊的响动,似乎是人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下意识的认为是自己在极度困倦中出现了幻听,但随即,耳中又听到了一声,吴潜对自己的耳力很有自信,他努力振作精神,再度凝神静听,果然又听到了一声,他赶忙起身,对马光祖喝道:“华父,有动静!”

马光祖端坐着并没有回答,吴潜又唤了两声,才发xiàn

马光祖眼睛瞪的铜铃一样,却是轻微的发出了鼾声,他哈哈一笑,没想到这位饱学先生居然有张翼德瞪目酣睡的绝技。当即伸手摇醒了马光祖,说道:“仔细听,好像有什么动静!”

马光祖侧耳静听,果然有模糊的人声一阵接着一阵的传来,似乎是四五人正在大喊着什么,他心头一动,说道:“莫非是?”

吴潜示意他不要发声,用心仔细辨别,寂静的冬夜中那远方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敲打着耳膜:“大捷!京湖大捷!”

两人默默的对望着,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同时跌坐在交椅上,吴潜有气无力的说道:“相公也真有闲心,这个时候还搞什么露布报捷。”

“正是这样的时候才应该用露布呢!”马光祖却是被喜讯激发起来,精神倍生,喝道:“赶紧随我去见陛下!”

临安西面的官道上,四名风尘仆仆的赤甲骑兵,每人身背着一面书写着“鄂州大捷”字样的锦旗,一面策马飞奔,一面高声宣bù

着京湖的捷报。临安城西门大开,数百灯笼和火把将城门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数十骑装束严整的殿前司捧日骑兵在道路两侧列队,恭候着从京湖前线赶回的使者,齐声欢呼道:“大捷,京湖大捷!”

朝着御街的窗户全都打开了,人们提着灯笼,挥舞着火把,扶老携幼的拥挤到街上,为了胜利而大声欢叫,两国交兵以来,郑相公就像是神一样保佑着大宋的胜利,只要郑家军出现的战场,一定无往而不利,远在京城后方的百姓们不会体会到沙场的真zhèng

残酷,但他们全心全意的相信,只要郑相公带队,哪怕是临安附近这些不成器的饴糖子,也能够战胜北方那些凶残蛮恶的胡人。

临安府的巡街官兵在殿前司的士卒的辅助下,好不容易将人群分开,为从远方赶来的报捷使者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一队班值甲士拥着一名黄门宦者迎面而来,那宦官大声叫道:“奉圣谕!使者不必往枢密院备报,随我直入禁中面圣!陛下要得到前方第一手的奏报!”

大庆殿上灯火点起,文武百官依序而站,内外御前军兵层层环列,仪仗灿烂辉煌,若平素庆典一般,皇帝坐在御座上,激动地身体微微颤抖,大声问道:“郑云鸣果然得胜了么!”

阶下的枢密院签事董槐微微侧目,皇帝不说“官军”或者“我军”,偏偏要说郑云鸣得胜没有,可见皇帝在心底里已经无法摆脱对郑云鸣的依赖,这对于大宋来说,未必是一个福报。

那赤甲骑士伏地奏报,高声说道:“督视诸路军马郑云鸣自发兵鄂州,与敌人交战,先取小捷,然后兵进汉阳,以水军截断蒙古军交通,大军尽渡江,在鄂州外围和胡人大战,大破蒙古军!阵斩蒙古大汗蒙哥!生擒斩杀亲王以下亲贵将领数十人!虽然战果尚未计点完毕,但目下为止已经斩首三万级,生擒五万余人!”

那使者喝道:“陛下,这是开国三百年来最大的胜利啊!”

皇帝红着眼睛,急促的喘着气,身子微微发抖,就似一个刚刚用一文钱博得万贯的穷汉一样,他大声说道:“马上拟旨,命令郑云鸣率领大军,星夜追击,即刻收复襄阳!”

“陛下!”突然阶下有人站了出来,皇帝用不着怎么细看,当此之时姿容这般雄伟的殿内就没有别人,一定是工部尚书丁大全了,只听丁大全说道:“丞相自起复之后,连日奔忙,今又亲率大军前去决战,不光对于丞相本人,对各路军马来说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兵法云,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如今大功已成,后续处理应当谨慎,不然复有当年李显忠坝上之败,反为不美。”

吴潜哼了一声,喝道:“依丁公之言,便当如何?”

丁大全朗声说道:“今日之计,当火速召回郑相公,从帐下择一大将前去代掌军务,一方面褒奖功勋,一方面可容郑相公有片刻休息,而大军也可以在前方得休整补充,待得后援兵马到时,大军元气恢复,自然可以北上包围襄阳,签订城下之盟,可不战而定襄阳,又可以罢兵止戈,从此两国安堵,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吴潜大怒,正要开口痛斥的时候,微微抬眼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人主,皇帝却并没有急着反驳,反而慢慢的做了下来,情势稍有缓和,皇权和士大夫的矛盾又再度浮出水面,要遏制郑云鸣只有趁现在,不然等他北入中原,势力扩张,纵然是唐宗宋祖这等贤君也控zhì

不得了。

但吴潜依旧只有愤nù

,若是说这二十年来郑云鸣对于士大夫阶层的影响,最大的影响当属建立了士大夫为天下计的思想,所谓为天下计,亦即将士子阶层变成江湖和庙堂的平衡器,这个理想很遥远,但已经造成了实质影响,在这样的思想的推进下,皇权和相权实jì

上在这二十年里都不同程度的弱化了,若是天下都想要去做的事情,不管是皇帝还是官僚,都无法以自身的意愿阻挡。所以真zhèng

精明的官员,是民意浪潮中的弄潮儿,而不会选择做一块挡在前面的顽石。丁大全自谓才智超凡,平素里并不将愚夫愚妇的议论当真对待,在一般的事务上固然无妨,但此等大事面前当先跳出来唱反调,真可谓是自掘坟墓。

他大声禀奏道:“虏酋毙命,大军覆没,正是我军北伐收复祖宗基业的千古难得的良机,这个时候提出换帅,非为敌虏暗通款曲奈何!臣请立时诛杀此贼,然后陛下下圣旨,诏谕郑云鸣统帅大军,趁势北伐,则陛下万世之功可成,千古之名可就,伏请陛下圣裁。”

皇帝当然明白这当中的关节,二十年以来,他穷尽各种手段以平衡下面的各种势力,意图维护皇权的复兴,因为在史弥远掌权之下担任傀儡皇帝的岁月,给他造成了足够深的伤痕,所以他会使用郑云鸣去压制四明山党人,然后又用贾似道去钳制郑云鸣,他甚至大力扶持董宋臣和皇城司,要不是汉唐的宦官名声太臭使得宦官不得干政成为天下的共识的话,他简直要乞灵于宦官政治和特务手段来对抗越来越强dà

的新党势力了,但一切的努力不但没有挽回皇权衰落的颓势,反而眼见得皇帝能够干涉的事务范围正在慢慢缩减。他也不明白当中的关节,郑云鸣主政的时候甚至还让渡了一部分相权给皇帝,跟独断专行的史弥远比起来,简直比圣人更圣人,但一切的结果,反而使得他这个皇帝更加的有名无实了。

但即便如此,皇帝并不是一个在大事上糊涂的人,在这一点上他颇有高宗的风范,能够在群臣和天下面前拿得住大主意,是作为一个贤明之君最重yào

的基础,在这个决断国家气运的时候,当今的皇帝并非那种只能看到一己私利的蝇营狗苟之辈。

他痛斥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朕虽非孙吴,亦粗通用兵之道,丁大全所谓召回郑云鸣云云,实乃鼠目寸光之议,国家方当大举北上,岂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耽误收复山河的伟业?至于军马疲惫,朕”

他想了想,说道:“朕当命淮西总领郑云鹤为京东西路处置使,率殿前司与淮西兵三万,并库中囤积粮食、钱银、军器、火药、营帐等应用之物,沿江急进,增援京湖大军。”

第八第十五回 山河重整待后生(10)

皇帝如此安排,态度彰显的再明显不过,在阶下一片啧啧赞叹声中,皇帝站起身来,尽力做出一副庄严的姿态,朗声宣布道:“中书省拟旨,以郑云鸣为河南、河北、河东、燕山经略大使,兼右丞相,节制前方诸路军马,圣旨到时,即刻督率全军,兴师北讨,勿让胡人新败之余,有片刻喘息时机!”

皇帝的旨意即便是用金字牌传递,也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圣旨抵达鄂州的时候,聚集在这里的二十余万大军已经尽数开拔,前往收复襄阳。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襄阳的收复则是以一种异常轻松的方式实现的,侥幸逃到江北的亲王莫哥都不敢久留,搜罗了数万败兵之后仓皇北走,临行之时将襄阳防务交给了荆湖经略使乞实力台,照说这并不是不妥的处理,自襄阳军马万户李桢被南朝俘虏之后,论职衔乞实力台就是襄阳方面的最高长官,但乞实力台手下也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尽管这些天来溃败的蒙古军不停的通过襄阳向北而去,但并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和襄阳共命运,任是三岁小儿也明白,南朝的郑相公马上就会率领大军直取襄阳,这一回,没有任何军马可以阻挡得住他的得胜之师了。

乞实力台用尽了办法,最终也只凑到了万余败兵,他懂得这些新败之兵根本不足当郑云鸣之一击,情急之下,他选择了一个糊涂到有些离谱的办法来增强兵力,他命令军队在襄阳城中签丁,令城中十三岁以上男子悉数上城墙守备,他以为凭着自己这万余人的兵力弹压城中男丁绰绰有余,用南朝的人力抗衡南朝大军是最便宜不过的事情,他忘了一件事,襄阳的百姓,乃是被郑云鸣训练了二十年的后备军人,他们手中没有武器的时候,面对蒙古大军的淫威只能忍气吞声的话,将武器发到他们手中无异于纵虎狼出牢笼。

尤其还是在南朝大军来临的时候。白翊杰的间谍装扮成败兵混进襄阳城之后,马上组织起被签发的壮丁们,杀死了看守城门的蒙古军军官,打开了西门和南门,宋军一鼓突入,而城中各处的壮丁也同时发动,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城中的蒙古军扫荡一空,并生擒了乞实力台和他的数十名亲信,等到天明郑云鸣进城的时候,城中已经到处插满了宋军的旗帜,以及无数热泪欢呼的襄阳百姓。

京湖制置大使的府衙内已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襄阳各大酒楼的仆役们流水也似的将美酒佳肴呈递上来,襄阳城中窖藏二十年的美酒,名字唤作“匈奴血”,还是在襄阳第一次保卫战胜利以后使用新的蒸馏法酿造的美酒,到了今日,正是谈笑渴饮匈奴血的良时。

堂上高坐的可谓是大宋赖以立国的半壁江山,除了几个主要战场的现任负责人之外,南朝精锐悉数到齐,首座的王登显然面色寂寥,谁能想到这场他念兹在兹多年的总决战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与杨掞竟然无一在场,真可谓是人生中最大的缺憾,杨掞生性疏阔,加之在云南正是天高皇帝远,还不觉得怎样,对于嗜兵如命的王登来说,的确是最难接受的事情。原本枢密院预计即便蒙古军大举来攻,重点也必然放在四川境内,以郑云鸣麾下第一大将镇守于此,走的是针尖对麦芒的路数,不想竟突然有襄阳之变,而蒙古人顺势将攻击的重点放在了京湖,王登率领三万蜀中精兵竟然受阻于峡口的万余蒙古水陆军,是他用兵以来前所未有的困局,最后王登用诈败之计将蒙古军诱入白帝城附近的峡谷中,将其全部歼灭才得以顺利突破峡口防线,解了江陵之围,但这个时候鄂州之战已经接近结束,蒙古军已经全军败溃了。王登的斩获不要说最多,就连负责清扫南线战场的向士壁都有所不如。

白翊杰看着王登气闷的模样,挥着羽扇大笑道:“景宋何必苦恼,如今大好山河都摆在你的面前,洛阳、长安、太原、大名、济南、燕山乃至于汴梁,多少光荣等待你去摘取,又何必为了这一战没有得到的功劳而自扰?”

王登沉声说道:“我非为功劳,只是不能和蒙古人的主力一较高下,实在心中难平!”

魏胜猛的一口将盏中美酒干了,大声说道:“有甚要紧,鞑子实力我已尽知,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们的确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他们已经落后了,即使有了数十万斤的巨炮,仍然不可能攻克我军防备坚强的壁垒,这不是武器落后的缘故,这是训练、战术、补给、技术诸方面全都落后的缘故,非相公是什么比拟孙吴的天下奇才,也不是我等真的比韩岳前辈名将更加骁勇,乃是大宋之国家水准,已经超乎蒙古国家之上多矣,今后的征伐,我军当无往不利!”

“说的甚好!”坐在左首位上的吕文德站起身来,扔掉了手中的羊腿,论功劳,除了鄂州官兵之外,当属吕文德和大宋水军高居次席,他自然有底气说这个话:“昔日张柔有言道,十个宋兵也不是一个蒙古兵的对手,今日之后,我看要换一个说法,一个宋兵可以打他鞑子五个!破之,你说是也不是!”

坐中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只有韩锋,作为整个战役里斩获最多,俘虏敌军最多的头号将领,他的应对却是出乎寻常的平静,他淡然说道:“蒙哥将数十万大兵,汇聚鄂州促狭之地,又不能用围城打援之策,以我军援兵为第一打击目标,这才是他大败的根源所在,蒙古骑兵的优势,在于大踏步的前进和后退,享有机动性的完全自由,若是结阵死地,拼力奋斗,乃是自曝其短,但若是在中原,在齐鲁燕赵的广阔大地上,他们绝不会再次踏入同样的陷阱,尤其是将来在漠北或者西域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荒原地带,那更是蒙古骑兵的本土,想要轻松取胜,绝不可能这么容易。”

张胜大叫道:“说起话来就跟那相公一模一样,好生无趣!来来来,今日祝捷盛宴,不论他日血战!军师,敢与我赌赛否?”

众人都知道他是个莽汉,而且嗜赌如命,军中有严令不准扑搏,但只要他离开军营,十有**就是在赌场里,军中有歌谣道:“铁骨铜头张钤辖,今日得赏千八,明日了无牵挂。”说的就是营中这位骁勇无双的张钤辖,作战勇猛,常常得到重赏,但转眼间就全都进了赌场的无底洞,乃至于盘桓到今日也没能积累下什么田产。

白翊杰笑道:“都统想要赌赛些什么?”

张胜转了转眼珠,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说道:“若是猜单双,用筹子,只怕旁人说俺欺负了军师,若是摆大小象戏、斗双陆,咱粗鲁人又不可能与军师一比短长,这样,咱们赌个简单的,就猜一下相公现在在何处如何?”

祝捷宴席上郑云鸣只是主持了开宴的仪式,说了几句“诸君奋勇,此日尽欢”之类的场面话,酒过二巡就匆匆离席了,众人俱都习以为常,相公是不喜热络场面的人物,大家早就已经养成了自娱自乐的习惯,相公的去向他们素来也不曾去想,这番张胜提起,大家酒酣耳热之际登时都有了兴趣,王子秋喝道:“都忘了相公平日的脾气了?这么一场好杀下来,他不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憋出个一二十条经验教训,岂可轻易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陈光却摇头说道:“我看不然,相公每战之后必先抚问伤损,凭吊逝者,我估计,他现在不是在龙潭寺私做法事,就是在长生营中查看伤兵。”

余玠似乎也被热闹的气氛感染了,在座下长声说道:“昨日朝廷中使到来。兴许是相公正在为我等论功请赏,今日大功,座上更不知道多少人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从此大家都得秉笔史册,流芳百世。”

众人俱都振奋起来,人生在世若是能留名史籍,实在不负拼了一颗头颅在疆场浴血这么许多年。但听得张胜得意洋洋的说道:“不对不对,我说你们说的都不对,相公必然是在”

“且慢。”白翊杰一摇羽扇,笑道:“凡是关扑,必有悬赏,不知道今日东道,却是何物?”

张胜从身边提起一个丝巾包袱,解了开来,那是一个镶嵌满大大小小的宝石的华丽异常的蒙古黄金宽边盔,说道:“咱们被鞑子李代桃僵之计骗了个正着,虽然没有拿得蒙哥正身,却总算没有空手,博得头盔一个在此。军师以为如何?这个头盔至少也值得二百两白银么?”

白翊杰点点头:“是个好物事,不知道我应当拿什么出来对应?我可是十足的穷书生,这等宝物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也不用别的,”张胜大喇喇的说道:“我若猜中了,只要军师手中那柄白羽扇。”

他这句话说将出来,登时惹得哄堂大笑,蜀中雄武都统制王坚拍着桌子笑道:“张蛮子!你这等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混沌汉也想学军师当个风雅儒将么!你这才叫猴子穿戏服,里外不成样!”

张胜憋红了脸,大声喝道:“谁肯跟这些书生一样,打仗不拿刀枪,拿个羽扇装样子!我只消拿了扇子挂在咱自家的厅堂上,等有客人来的时候,问起这扇子,我就说是从天下第一聪明人手里赢来的,多有光彩!”

白翊杰哈哈大笑,将羽扇平举,轻轻放在案几上,说道:“好,就赌了这个东道!相公目下在何处,请都统明示吧!”

张胜得意洋洋的说道:“你等皆不知晓,相公此时不在别处,正在城西的俘虏营里寻花猎艳哩。”

他这话说出来,厅堂上一片大哗,焦进把桌案拍的震天响,厉声吼道:“张胜,你好大狗狗胆,竟敢污蔑相公清誉!你这是要掉脑袋的懂吗!”

张胜争辩道:“方才来赴宴的时候,看见相公衣装齐整,策马出西门去了,西门上除了俘虏营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相公亲往的?我听闻说,这次南来蒙哥带了不少宫眷随行,其中好看的娘们委实不在少数,我听说当中有一个西域的女人,原本是西域某个小国的国王的妃子,生的那用书生的话怎么说来着?沉鱼落雁?对,就叫沉鱼落雁!而且这女子生有异质,能发出类似花香的体香,我听前锋的将士说,即便现在还没有见过她的面目,但走过她的帐幕的男人,无不为她的香气沉醉,你们说有这等美人儿,相公难道不会亲往一见么?”

韩锋沉着脸喝道:“你以相公为何等样人?休说什么西域女子,就算真是西子再世,难道相公当真是夫差不成?”

张胜嘟哝道:“夫差也未必如何差了,说书的都说了,在勾践之前,夫差还是霸主咧。相公也不是啥不近女色的圣人,你看他一妻一妾,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就知道在女人这件事上他是绝不肯亏待自己的。”

众人虽然不忿,但各自心中知道张胜说的极有道理,郑相公是真性情人物,绝不会似朱夫子那般拘泥礼法,他的做官哲学是公者自正,私务勿论,对于美丽女子的兴趣,他没有隐晦的必要,虽然平生从未逾越礼法,但若是皇帝堂堂正正将虏获的美人赏给他,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白翊杰笑着从桌案上拿起了羽毛扇,叹道:“看来这一场是我胜了。”

张胜一惊,旋即怒道:“军师说话好没道理,俺看见相公是俺的运气好,奈何定好的赌约不算了?”

白翊杰微笑着说道:“我并没有说赌约作废,只是相公必然不在蒙古妃嫔的宫帐内。”

张胜问道:“军师说在哪里?”

“在西门外。”

“着哇,除了在俘虏营里,别的地方难道还需要相公亲自过问么?”

“我相信。”白翊杰淡淡的说道:“有一个地方相公是一定要去的,诸位都随我来吧!相公这个时候一定希望我们都在场!”

众将连骑往西门而去,城中军民见大小将领一齐出动,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纷纷避让,一众人出了西门,越过俘虏营地,径直向西,一直到檀溪岸旁。

这里竹林茂盛,清风习习,竹林中树立着一人的墓碑,墓碑前的男子低首不语,正是督视诸路兵马、右丞相郑云鸣。

自越过俘虏营径奔檀溪而来,众人已经明白了郑云鸣之所在,这里有三个人的墓冢,乃是故京湖制置大使孟珙、京湖制置使陆循之和荆鄂都统葛怀,孟珙去世的时候,大约是两国正式交战的第八年,孟珙和时任沿江制置使郑云鸣、京湖制置使陆循之合力,正准备在河南内应的配合下大举北伐,一举收复两京,达成端平年未竟的事业,但当时朝中四明人把持朝政,三名前线大帅多次申请都如泥牛入海,孟珙因此抑郁不起,终于饮恨长辞,临终的时候将郑云鸣唤到踏前,手指北方,口不能语,但流泪不止。第二年京湖制置使陆循之也因病谢世,临终口占道:“一身荣辱总是空,喜看雏子竟英雄,此日驾鹤何足悲,余恨尤望大宁宫。”

次日,荆鄂都统葛怀竟然在家中饮宴的时候放声大笑,无疾而终。依照孟珙和陆、葛二人的遗愿,将孟珙安葬在檀溪和长江交界的地方,以陆王二人随葬其侧。

“公辅你可知道。”郑云鸣缓缓说道:“为何孟公要选择这里?”

不等白翊杰回答,他手指着远方的大江自顾自的说道:“从这里渡江,登岸就能到新修的官道上,从这里一路向北,就是唐州,再往北就是蔡州,应天,洛阳,以及汴京。”

郑云鸣缓缓的述说着,就像是孟珙当年跟他讲述河南山河地理,城池人民一样,“倘若以十万兵去,必当以一支兵进屯商洛,却敌都潼关来援,一支兵进屯蔡州,与淮西军马互为犄角,然后大军从大路进兵,先取颍州,然后进迫驻朱仙镇,然后、然后、然后”

他连说了三个然后,突然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热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白翊杰默默的把住了郑云鸣的手臂,轻声说道:“昨日快马飞报,忽必烈已经得知蒙哥死讯,率领汉中全部兵马,连夜疾驰往漠北去了。我已经命令李曾伯(四川宣抚使)会同刘整,率领大军对蜀中全境发起压制性攻击,务必以最强大的攻势,将四川路境内的残余蒙古兵力尽数驱逐,然后进兵汉中,窥视长安。”

郑云鸣低着头,仿佛是完全没有在听他的话一样。

白翊杰又道:“淮东有快报,敌之山东大都督李坛已经获悉鄂州之战的胜负,发生极大动摇,向各处兵马发出调动命令,并以密书投到淮东制置司帐下,要求归正。我正连夜修书朝廷,请求”

“不必了。”郑云鸣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贾似道还在岳阳没有?”

“贾公这些日子以待罪之身帮办洞庭军务,也立了不少功劳。”白翊杰笑道:“也是难为了他,居然敢于在战争的最后时刻亲自奔赴敌营,说降了老将炮手军都元帅张忠仁以下数万人马,以此功劳,大约应当能将功折罪吧。”

“你去告诉他,让他马上乘船赶回淮东去,为了国家大业,我不会和他计较过往恩怨,我这就修表章上奏,请朝廷依旧让他总帅淮西淮东人马,联合李坛,全军收复山东之地!”

“此事只怕是纵虎入山,将来必定要后悔”白翊杰还未说完,郑云鸣匆匆摆手打断道:“你告诉贾似道,我只要北伐,一切为了北伐!功名什么的任他去抢夺,但再敢有阻挠北伐大业者,吾必将粉碎之!”

白翊杰这才明白郑云鸣的决心,应承下来,又道:“范用吉来信了”

郑云鸣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光芒,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宴会开始不久,他动作倒是很快,说是河南治下十六座城池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大军到来,立即归正,这个范用吉,难为他卧薪尝胆许多年”

郑云鸣缓缓的点了点头,口气凝重的仿佛是长江磅礴:“公辅,我们终于要开始了!”

白翊杰心中如万马奔腾,纵情喝道:“驱逐鞑虏,恢复大统,正三百年中华气度,只在今朝!”

郑云鸣转过身来,面前是他二十年手足与共,同袍同戈的兄弟,是他从无到有,亲自建设起来的精锐之师,他怀着胜利的期许,要同这些大宋的豪杰们一同去开创史上从未有过的伟业。

他微笑了起来,清朗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你们这一去,将会遇到成千上万你们想都没想到过的敌人!你们将会遇到开封旧京的高墙,燕赵广大的平原,漠北的荒漠和戈壁,辽东交加的雨雪风霜,西域广袤的荒野,甚至天竺绵密的雨林,你们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城市和人民,有些风俗甚至从未想象过,你们会遇到强大的辽东铁甲士、漠北真正的骑射游牧人,精通暗杀的大食刺客,骑射当世一流的呼罗珊骑兵,甚至挂着十字架披着铁锁重甲的十字军武士,当你们将要开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问你们,准备好了吗!”

冬日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们刚毅的面容上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韩锋举起手中的战旗,绣着“国士无双”的旗帜在风中翻卷展开,就像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正要展开一样。

“我们准备好了!”

(全书完,多谢各位读者这些日子的关注和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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