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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簪缨》


第一章 饮恨

谢昱躺在冰冷的木棺里,双目紧闭,睡得安详却又凄凉,脸上毫无血色,与素衣上染了满身的殷红鲜血相比起来,更显惨白,她尚有些许意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子更是丝毫也动弹不得,似乎已经僵硬,她想,她该是已经死了……

可她不过才二十一岁,正是桃李之年,这大好的年纪,如何舍得离开?不,与其说是不舍得,倒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被人陷害,背负骂名!不甘心死后还要遗臭万年,受人唾弃!

回首她这仓促了结的一生,以“权侵朝野,只手遮天”八个字便可道尽,她本可以风平浪静,安然度日,可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败给了权势……

她姓谢,名昱,字阳侯,昱,取自《太玄》“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系光明之义;阳侯,曰江海,乃上古波涛之神,可倾覆天下,单从名字起,她便注定了要做人上人。

她出身天下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陈郡谢氏,她的父亲,是安南将军谢凤,母亲是会稽郡主司马氏,当今天子萧道成,是她的表舅,宠冠后宫的昭仪谢氏,是她的亲姑姑,她还有一个从晋朝到如今,历经三朝,备受世人尊崇的外太祖母兰陵太长公主萧氏。她生来便高人一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前人后显贵通达,是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士族贵女。

陈郡谢氏一族,历代祖先皆以文才为世人称道,就如庐陵郡公谢安,再如咏絮之才谢道韫,皆以文才闻名遐迩,可到了她父亲那一代,却不大一样了,父亲习武出身,官至安南将军,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喜欢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五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被外太祖母接去表舅的齐王府,整日和表兄弟们舞刀弄枪,更是以女儿之身,位极人臣。

她十四岁跟随表舅征战沙场,十六岁任辅国将军参军,亲自带兵对敌魏朝,首战告捷,官迁中郎将,随后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十九岁便官至骠骑将军,手握重兵,二十岁时表舅篡位取代刘宋皇帝,建立大齐,她以一身的赫赫战功,官居一品大司马,掌天下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切看似都是那么的一帆风顺,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她手中滔天的权势,便毫无征兆的结束在今日,结束在建康城今年的初雪里,甚至,还丢了性命……

八月,魏朝南安王拓跋桢举兵攻入梁郡,大肆烧杀抢掠,来势汹汹,非当地刺史能与之抗衡,她奉表舅之命前往梁郡退敌,历时三个月,直到数日前,方才击退拓跋桢,大获全胜,她亲手写了檄文将捷报传回建康,并请旨回京,却不想表舅传来圣谕,嘱她暂守梁郡,以防魏敌再犯。

她答应了,还信誓旦旦的嘱托前来传圣谕的大内官,回京后代她转告表舅:她必定死守梁郡,绝不辱使命。

可当晚又收到夫君的家书,她拆开信却见是一封休书,休书中辱她不守三从四德,且无所出。她气极,顾不得表舅的圣谕,毅然决然的丢下梁郡,仅带着几个自家的部曲便回了建康。谁料城中百姓皆传大司马以梁郡为饵,勾结魏敌拓跋桢,已叛国投敌。她急忙赶回大司马府,只见府中一片狼藉,满地的血迹,触目惊心,她闯进宫,欲向萧道成问个明白,可她却不知,她这一去,便再无退路!

她的好夫君,带着百余弓弩手,正守在宣阳门等着她,他说她忤逆圣旨,私自回朝,致使梁郡再度失守,且勾结拓跋桢,企图谋反,实乃大逆,今日他便奉陛下口谕,替天行道,杀了她这个乱臣贼子!

她恍然大悟,原来从表舅让她前去梁郡抗敌,到留守梁郡的圣旨,再到夫君的休书,都是他们合谋设下的圈套,而这圈套背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她。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百余弓弩手箭在弦上,跃跃欲出,只等夫君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她已走投无路,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她说她是大司马,天下兵权皆在她手,她若要谋朝篡位,易如反掌,又何须等到今日,可她从无反心,但今日既然是他们咄咄相逼,那她便反!

她双亲已故,身后了无牵挂,便也无惧生死,可她终究是出身陈郡谢氏这样的大族,族中还有数千口人,她还有个姑姑尚在人世……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反之时,她的表妹气势汹汹的来了,表妹说,只要她肯认罪,肯交出兵权,陈郡谢氏便可安然无恙,她的姑姑谢昭仪亦不会受到牵连。

以她一人性命换数千条人命,自是值当的,她绝非圣人,可陈郡谢氏兴盛数百年,岂可毁在她手里,何况那是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她到底还是屈服了,认了这莫须有的罪,交出了天下人都虎视眈眈的兵符,表妹辱她狼心狗肺,背主求荣,她未敢反驳半句。

她乞求表妹,让她见一见表舅,她仍对表舅心存希冀,想为自己搏得一条生路,可表妹说,表舅得知她通敌叛国,当下气得呕血晕厥,不愿见她。

后来,夫君向表妹献了一把匕首,表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将匕首深深的刺进了她的胸膛,在她这个活人身上,硬生生的剜了她的心!说要看看她这个白眼狼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再后来,她便倒下了,恍惚间,她看见表妹像丢弃废物一般,随手将她那颗仍然鲜红且还血淋淋的心扔在地上,她听见表妹对身边的女史说“把这颗心剁成肉酱,送去含章殿,听说谢昭仪养了条狗,正好送去给她喂狗”。

她苦笑,谢昭仪,那可是她的亲姑姑啊!

谢昱没了心,可恨意已随着血液流淌,融进了骨子里,深入骨髓,根深蒂固。

她的表妹,是淑仪罗氏所出,萧道成的长女,义兴公主萧易夫。

她的夫君,是淑仪罗氏的表外甥,骠骑将军沈攸之的独子,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沈文和。

还有她的表舅,因她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便惧怕她功高盖主,将她为他打下江山的功劳都抛诸脑后,这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这些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忘!

第二章 蚀心

建元五年,初秋,义兴公主府。

萧易夫自来有午憩的习惯,即便如今天气已转凉,也照旧如此,她适才起了身,盥洗一番便走到妆台前去,身边的刘女史正小心翼翼的替她梳着头。

外头走进来个约莫半百之年的婆子,身后还领了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婆子轻唤:“公主,晌饭已备好了。”

萧易夫轻轻的瞧了那婆子一眼,未作任何回应,刘女史侍奉萧易夫多年,早熟悉了她的脾性,公主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婆子便该将膳食送到跟前来了,如今竟还杵着不动,她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端过来好生伺候着!”

婆子这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给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这便又端着托盘,低着头走到萧易夫身侧跪下。

今日这晌饭是一碗肉羹,萧易夫微微侧过身子,玉指拾起调羹,舀了一下往口中送,只尝了三四口,便又将调羹放下了,刘女史朝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将膳食撤了,丫鬟于是端着托盘退下,婆子见势,心下却是惶恐,一抬眼,又窥见萧易夫黛眉轻轻皱起,更是不安,生怕是这羹汤不合她口味,到时免不得要遭一顿骂。

“你们这做的是什么东西?”萧易夫侧目睨着婆子,姿态极是高傲。

婆子忙回话:“回公主,这是羹汤,是用猪心剁成的肉酱所制。”

一听“猪心”二字,刘女史握着木梳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怯怯的朝铜镜中看了一眼,欲看萧易夫脸色,自从三年前公主亲手剜了谢昱的心,这公主府上下,便再无人敢在她跟前提起“心”这一字,何况如今这厨房竟还将猪心做成了膳食。

“猪心?”萧易夫果真变了脸色,只是变化细微,不易察觉,她仍然平静,只问道:“这味道倒是不错,是原先那位蔡厨子做的?。”

“是一个新来的义安姿娘做的,这个厨娘前几日才到府上来,一直给蔡厨子打下手,今日蔡厨子病了,才由她掌勺为公主做膳食。”

“哦?原来是个新来的厨娘,”萧易夫忽然笑了一声,却令人发怵,她接着说:“传她过来,本宫要看赏。”

她说罢,便抬手拨弄起指甲来,婆子哪里知道萧易夫这是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发,要问那厨娘的责,偏偏还以为那厨娘讨了主子的欢心,自此便要一步登天了,于是一听萧易夫传唤,便赶紧去叫人了。

可去时是一个人去的,回时竟还是一个人回,婆子回来禀道:“公主,奴适才去后厨,四处都不见她,到她房中去寻,也未见她人影,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待她回来,奴定叫她赶紧上这儿来拜见公主。”

刘女史阴阴的笑了一声,揶揄道:“后厨统共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她还能跑没了不成!”

婆子面露难色,赶紧说道:“后厨是小,可公主府却不小,她这刚来府上没几日,兴许还不熟悉府上的地形,只怕是走到别处,摸不着路了,公主放心,奴马上就派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了,等你找到她,拿她剁猪心的那把刀,把她的手给本宫砍下来,就挂在后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挂到血流干了为止,叫旁人瞧瞧,算计本宫,究竟是什么后果,”萧易夫冷眼打量着婆子,问:“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么?”

“算计您……”婆子已吓破了胆儿,唯恐祸及己身,连连磕头,应道:“是是是!奴这就去寻她!”说完忙不迭跑了出去。

未几,又有丫鬟捧着只木匣子进来,匣子上还备了一封书信,丫鬟禀:“公主,这是适才门房递来的,听说是位女使送过来的,要交给公主亲自过目。”

那匣子里也不知放的是何物,隔老远便有一股恶臭从中传来,刘女史走去只将书信接了来,却万般不愿碰那匣子。

“这里头放的什么东西,怎一股腐臭,快打开本宫瞧瞧!”萧易夫抬手掩鼻。

丫鬟屏息打开匣子,萧易夫伸长了脖子,探头一看,立时惊了,那里头,竟放着一颗已经腐烂发黑的心,上头还有蛆虫蠕动乱爬,散发着如此恶臭,委实令人作呕,仔细一瞧,那腐心上,还有刀切的印记,萧易夫面色铁青,当即破口大骂:“这是什么东西!是哪个不怕死的狗东西送来的,胆敢如此戏弄本宫!”

刘女史已被熏得头晕脑胀,亦附和着骂:“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东西拿出去扔了!”

丫鬟已将匣子拿出去扔得远远儿的,可屋子里的恶臭却是经久不散,萧易夫坐在胡凳上,手肘撑在妆台上,单手扶额,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之事,定要彻查,本宫倒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想寻死的,胆敢拿这种恶心人的东西来吓唬本宫,对了,还有那个厨娘,也跟着查查底细,保不齐方才那个东西,就是她送过来的,要不然这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奴稍后便命人去查,”刘女史说着,忽然将适才那封信也递到萧易夫跟前,“公主,这儿还有一封信,是跟着那个匣子一道送过来的,您过目。”

萧易夫接过信来看了眼,却不想,看后竟吓得花容失色,紧接着一阵恶心,就侧过身呕吐起来,力道之重,似乎要将今日吃的所有东西全都给吐出来一般。

刘女史不明状况,连忙轻拍她后背,忽见那封信飘落在地方,她细看了看,只见信上写:素闻公主喜食人心,特从人尸上剜下心来,制成肉羹,献给公主食用,望讨公主欢喜。

萧易夫气得发抖,“方才那道肉羹……”

她说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所食之物倾数吐出,刘女史想起适才见那颗心上有刀切面,恍然大悟,可一想萧易夫竟吃了那腐肉,一时间也甚是倒胃,她道:“公主,此事必定是那个厨娘作祟,待奴抓到她,定将她剁成肉酱,扔出去喂狗!”

萧易夫思忖道:“今日之事,怕是谢贵嫔策划,三年前本宫剜了谢昱的心,她是谢昱的亲姑姑,必有心报复本宫,那个厨娘,一定是受她指使!”

“公主所言极是,奴这就差人进宫,将此事禀明陛下,求陛下为公主做主!”

刘女史说完就要往外走,萧易夫忽将她拉住,“慢!此事传出去不好,再说,谢贵嫔既然敢如此戏弄本宫,必定早有准备,眼下当做的,就是把那个厨娘抓回来,你…你速去沈家,召驸马来此,就说本宫有要事急需见他。”

“是。”

第三章 现身

永修县侯桓陵府邸。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急匆匆的走到后院来,直至见着一个身穿月白色杂裾垂髾服的女郎站在院子里,她方才停下脚步,那女郎此时背朝着她,手拿一把剪子正悠闲惬意的修理着花枝,她听丫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这下已停了,似乎人已站在身后,她轻声细语的问:“是玉枝回来了?”

“是,”那唤玉枝的丫鬟答应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两步,女郎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手头的事,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奴已将那个厨娘送出城了,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封口,也叮嘱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再回建康,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那公主府那边呢,可是都安排妥当了?”

玉枝面露笑意,颇是自信的说道:“娘子放心,东西都已送过去了,这个时候,义兴公主想必已经气坏了。”

那女郎闻言,一瞬间便展露笑容,她道:“也不知这份大礼,我这表妹究竟喜不喜欢,为了这份礼,我可是准备了三年呢,她可一定不能辜负了我这一番心意。”

她知义兴公主喜食羹汤,特地托永修县侯桓陵,从义安郡请了位擅做羹汤的厨娘过来,吩咐她混进公主府,为义兴公主做膳食。

“可是娘子,”玉枝像是心存顾虑,“奴方才回城,看见沈驸马带着人在街上,拿着那个厨娘的画像,到处找她。”

“哦?他们以何缘故拿人?”

“说是那个厨娘偷了公主府的财物,”玉枝才说完,那女郎便哂笑了一声,“谅她们也不敢将此事公之于众,如今竟还用这样的说法来拿人,真是笑话!”

玉枝皱了皱眉,似有些顾虑,“娘子,奴不放心,那个厨娘她才刚出城不久,若是被抓到了,嘴巴严倒是不打紧,可要是嘴巴不严……”

女郎转过身来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你想杀人灭口?”

玉枝一惊,见女郎脸色,竟不敢与她对视,而这女郎见她目光闪烁,便又看出些端倪来,追问道:“还是…你已经杀人灭口了?”

“娘子,如今沈驸马带着几十号人在城内外四处寻她,她迟早是要被抓到的,奴也是怕她守不住嘴,万一她把咱们供出来,那您这三年筹划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女郎轻叹了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别看沈文和现在这样嚣张跋扈,可他若是死了,还能嚣张得起来么?”

玉枝一诧,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娘子的意思是……”

女郎没有回她,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初四。”

“初四……”女郎冷冷一笑,接着说:“看来明日又有得忙了。”

有位故人,每月初五都会去钟山山脚下的清虚观上香,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与故人重逢的机会。

她说完又与玉枝吩咐道:“玉枝,你去仁安堂药铺,替我取几样东西回来。”

“取什么?娘子尽管说。”

“你到那儿之后直接找店东,报上我谢徵的名字,到时他自会把我要的东西拿给你了,另外,再取两包五石散回来,有大用处,”她已是仁安堂的老主顾了,日前便与店东交代过,托他替她准备一副朝天子,和一包带钉头的银针,今日也该去取了。

“是,奴这就去。”

谢徵目送玉枝走远,接着便又回过身来,忽见眼前的灌木丛中有根被蛀虫啃得乌黑的枝桠,她目不斜视,眸中却透着森森寒意,恨恨的说:“沈文和,我回来了!”

她说完,便一剪子下去,毫不手软的将整根枝桠都剪去。

忽有一个穿着鸦青色大袖衫的郎君一声不响的走到她身后来,这位郎君年纪并不小,大约已近而立之年了,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像个女子般好看,偏还一身仙气,高冠博带,道貌非常,便与仙人一般,站在那里,遗世独立。

“德音,你可知你这样戏弄义兴公主,她定要将矛头指向谢贵嫔了,”男子轻语。

谢徵才知他过来,她并未回头看他,只是訾笑,轻蔑的说道:“县侯以为,我在筹划此事之时,就没有想过后果么?”

桓陵付之一笑,并不言说什么,谢徵已然听到,便放下了手中的剪子,回头与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一种人无欲无求,顺其自然;还有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县侯心宽似海,是第二种人,而我,从前是第一种人,现在,是第三种人。”

桓陵走到她跟前去,道:“德音何等聪明,此事必然在你计划之中,只是…谢贵嫔,到底还是你的……”

话未说完,谢徵便出言打断,似乎极不愿再听下去,“县侯既已唤我德音,又为何要将我同谢贵嫔攀上门户?我如今是会稽谢氏的女郎谢徵,而谢贵嫔出身陈郡谢氏,我同她,自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说至此,又顿了顿,脸色就暗了下来,继而说:“更何况,当初大司马府出事的时候,她可是把跟谢家的关系,都撇的一干二净了……”

三年前谢昱出了事,大司马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无一幸存,可谢贵嫔作为她的亲姑姑,非但没有遭受牵连,反而还从一个昭仪,迅速擢升了贵嫔,掌管后宫,明着,说是萧道成对她家破人亡的补偿,可实则如何,怕也只有谢贵嫔自己知道了。

“不管是义兴公主也好,还是谢贵嫔也好,她们都不是善类,那我今日也不过只是略施小计,权当是给她们一个教训罢了,”谢徵略微昂首,颇是不屑。

桓陵不再同她说此事,只是越过她,走去灌木丛前拿起了剪子,自顾自的修剪起残枝来,莫名其妙的问:“你从何得知我无欲无求?”

谢徵看着他,笑问:“莫非不是?那不知,县侯有何所求?”

“说出来便求不到了,还是不说为好,”桓陵说着,忽然停住手,皱起了眉头,又轻叹一声,望着谢徵,极是忧心的说:“德音,你所谋之事,关乎生死,万不可意气用事!”

“此事我已谋划三年,倘若当真意气用事,早去将她们千刀万剐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桓陵迟疑了一下,又道:“月中太长公主过寿,适才我去舅舅府上吃酒,听他说,陛下已召太子回京,太子…不日便要回来了。”

谢徵听了此事,起先只是僵了一下,而后却异常平静的说道:“知道,太长公主过寿,他自然要回来的。”

“三年未见,想必你很牵挂他……”桓陵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嘴,谢徵当即变了脸色,好似事不关己的说道:“过去的事,县侯就不必再提了。”

谢徵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望着她走远,忽轻叹一声,自语:“我只是不想你为儿女情长所累……”

第四章 吓唬(上)

翌日一早,谢徵便带着玉枝,乘桓陵的马车往清虚观去了,马车停在清虚观门外的槐树下,玉枝仅下车将马匹的缰绳拴好,便又回了车上,与谢徵一同等着,等着沈文和前来上香。

已到日中,谢徵仍静静坐着,不急不躁,玉枝等得久了,心里头难免有些没着落,便不时的掀开窗帘一角,向马车外窥探,略显焦急的等着沈文和出现。

“娘子,沈驸马当真会来?”

“他一定会来,”谢徵笃定,沈文和崇尚老庄思想,喜好玄学,一心向道,故每月初五都会到清虚观悟道,风雨无阻,十年如一。

“奴只是不大放心,昨日义兴公主出了那么大的事,总觉得沈驸马会被拖住,今日便抽不出空子上清虚观来了。”

谢徵笑了笑,未语。

玉枝又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去,忽然面露惊喜之色,道:“他来了!”

闻言谢徵亦窗外看了一眼,果真见有一辆牛车不紧不慢的过来,车上有一个极是显眼的甲骨文“沈”字,那是吴兴沈氏的族徽,坐在辕座上驱车的家奴,她亦认得,是沈文和的随从孙淝。

牛车停了,亦停在清虚观门口,谢徵不再看窗外,似乎极不愿见到沈文和,只是问玉枝:“玉枝,昨日吩咐你准备的东西都带着了?”

玉枝颔首,“都带着了。”

窗外那辆牛车上,走下来个玉面郎君,久候在清虚观门口等待贵客驾临的年轻道士当即迎了过去,道:“恭迎沈侍郎大驾,师父已恭候多时了,请。”

沈文和一言不发,气性颇是高傲,便走在那道士前头,先他一步进了清虚观,道士正要跟进去,旁边跑来个五六岁小孩模样的道士,唤:“师父,师父!”

那道士见了小孩,起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轻斥:“谁许你跑出来的,还不快回观里去!”

小孩抬手挠了挠头,讪笑着说:“嘿嘿,里头不好玩……”

说完,又指了指谢徵所乘的马车,低声怯怯道:“师父,我见那辆马车已在门口停了许久了,都不见有人下来,要不要上前问问?”

道士看了一眼,瞬时面露惊愕之色,回过神来便一巴掌轻轻的拍在小孩的脑袋瓜子上,压低了声说:“你没见那辆马车上有谯郡桓氏的族徽?车上的人想必是永修县侯府上的贵客,倘若有人下来了,你便去招待招待,倘若没有人下来,你也不要多问,免得惹出事端来。”

“哦,”小孩嗫哝着应了一声,道士见此时沈文和已走得颇远,急忙跟了过去。

眼望着师父已经走远,小孩又走到马车前来看了两眼,师父叮嘱如若有人下来,他便需招呼,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前面的石阶上,双手托腮,两只眼睛滴溜溜的盯着马车看。

未几,谢徵估摸着沈文和该已进观里了,便又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扫了一眼,接着收回目光,吩咐玉枝道:“外头已经没人了,那头青牛在喝水,你去把五石散兑到水里。”

“是,”玉枝掀了门帘,正要下车去,却吓了一跳,她退回来说道:“娘子,外面有个孩子,一直盯着咱们。”

“孩子?”谢徵正不解,玉枝又掀起门帘,示意她看,她朝外看了眼,果真见有个稚童坐在那儿盯着。

这小道士长得倒是讨喜,谢徵望见他,心里头颇是欢喜,便冲他笑了笑,殊不知那个小道士看见了她,竟笑眯眯的走过来了。

玉枝深知谢徵必会应付这小道士,便先下了马车,帘子紧接着又垂下,小道士身子矮小,自是够不着,却伸进来个小脑袋,傻笑着盯着谢徵看。

小道士一言不发,谢徵起初亦如是,可不多时,她还是没忍住,问道:“小郎君,你为何一直盯着姐姐看?”

“见到天上的仙女了,自然要多看两眼呀,”小道士也不说是师父吩咐的,上来便对谢徵一阵夸。

谢徵虽听得有些发笑,却也委实舒心了不少,嗔笑:“你这孩子,定是嘴上抹了蜜了。”

小道士探着脑袋想是不大舒服,于是又将半个身子往马车上挪了挪,谢徵知他不适,本想拉他上来,却还是想逗逗他,便拿起身旁的匣子,与小道士说:“姐姐这个匣子里头,放了不少干果蜜饯,你想吃么?”

“想!”小道士连连颔首,谢徵打开匣子,笑道:“你若想吃,那你便上来,陪姐姐说说话。”

小道士听后,二话不说,当即蠕动着身子爬上马车,走到谢徵跟前坐下,谢徵一面给他递蜜饯,一面又打趣道:“你这孩子,还真是好骗,给你点吃的,你便跟人家走了,你就不怕我是拐子,把你拐去卖了?”

“姐姐这么好看,怎么会是拐子。”

谢徵伸手戳了戳小道士的鼻尖,“你呀你,小小年纪,便这么会哄女人,长大了还得了啊!”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了,玉枝站在马车外,给谢徵使了个眼色,谢徵自知她定已成事,便又寻思着支走小道士,于是问:“好吃么?”

“好吃,”小道士嘴里吃着蜜饯,仓促的点了点头,谢徵将匣子推到他面前去,“好吃的话,这个匣子就送给你了,里面的蜜饯全都是你的,拿回去吧。”

小道士愣了,随后紧着摇头,说:“师父不准我吃这些东西,他看见了会骂我的。”

“那倒无妨,你同他说,这盒蜜饯是永修县侯府赏你的,他便不好再骂你了。”

小道士天真道:“真的吗?”

“对呀,”谢徵紧接着又将匣子拿起,放在小道士手上,慢条斯理的推了推他,笑说:“赶紧回去吧,师父找不到你,定要急了。”

小道士道了谢,便转身要下车,玉枝将他抱下去,亲眼见他进了观里,方才安心上马车,却发笑:“这么小个孩子,娘子还真是有心思去哄。”

“我见到他,只觉亲切得很,倘若我那小侄儿还在,想来如今也该同他一般大了,只可惜……”只可惜,三年前无端受了牵连……

玉枝未语,谢徵回过神来,问:“事情都办好了?”

“奴亲眼看着那头牛喝了水的。”

“那便好。”

谢徵弯起嘴角,冷不防笑了声。

第五章 吓唬(下)

钟山位于建康城北郊,出了北篱门,大约再走个四五里路便到了,清虚观观址在钟山脚下,东北方向,倘若要从建康去清虚观,正好要将整个钟山山脚绕个半圈。

与清虚观离得不远的地方,同样是在山脚下,有家小茶肆,玉枝独自坐在茶肆外喝着茶,不急不躁的,颇是惬意,却又以轻纱遮面,显得极是隐秘。

她不时看向旁边路上零零散散经过的车马行人,谢徵吩咐她在此守着,因为这里,是沈文和回建康的必经之路。

未几,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呼喊,只听一人说:“快闪开!牛发疯了!都闪开!”

玉枝一听,当下便提起神儿来了,谢徵吩咐她给沈文和的青牛喂五石散,五石散药性何其猛烈,那青牛喝了必然癫狂,前面说发疯的牛,保不齐就是沈文和的。

再看那头发疯的牛也已狂奔至此,确是辆牛车,玉枝定眼一瞧,那还当真是沈家的。

孙淝坐在牛车辕座上,一面使劲拽着青牛脖子上的缰绳,一面又高呼:“闪开!都闪开!这牛发疯了!”

细细一听,还能听到牛车里,沈文和的求救声。

玉枝不紧不慢的放下手中的茶盏,付了茶钱,随后展开双臂,轻轻一跃,便跳到辕座上,从孙淝手中夺过缰绳,孙淝正懵着,尚未反应过来时,玉枝又一脚将他踹下了车。

青牛此刻浑身燥热,必定是在找水源,而最近的水源,也只有前湖了,是故,玉枝拽稳了缰绳,便也不着急这青牛要将她带去哪儿,反倒是任由它一路狂奔。

倒是沈文和,惊慌失措的问:“你是何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玉枝淡淡回道:“我带你去前湖,有位故人在那里等你。”

“故人?是谁?”

“你去见了便知。”

沈文和本欲追问,可两手抓着牛车门沿,却并未抓稳,便又滚落到里头去。

青牛果真寻到了前湖来,见了湖泊,青牛愈显狂躁,眼看着就要冲进湖里,玉枝当即松开缰绳,钻进车里,一把抓住沈文和的肩,生生的将他拽了出来,粗暴的将他扔在地上。

沈文和得了救,眼望着青牛冲进湖里,赶忙从地上爬起,对玉枝笑道:“原来你是要救沈某性命!”

玉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我早说了,是你的故人要见你。”

“故人?”沈文和看向湖边,果真见有位身姿颀长的女郎背朝着他,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有当微风拂过,撩动衣裙,才略显生气,却也因此多了几分神秘。

他慢慢走近,至谢徵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接着便朝她施了施礼,说:“多谢这位娘子救命之恩,只是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谢徵缓缓的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忽而轻笑,“沈郎君,好久不见啊。”

沈文和望见她的模样,当下便怔住了,惊恐道:“你…你是…你是……”

谢徵向他走近,“我是阳侯啊!我是你当初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才不过三年而已,你便不认得我了?沈郎君果真薄情寡义啊,嗯?”

彼时沈文和亦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抬手,颤颤巍巍的指着谢徵,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谢徵冷笑出声,“我是人是鬼,沈郎君难道不知?”

说着,谢徵又朝他逼近,“难道你忘了,我是怎么死的?”

沈文和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他慌不择言,直道:“杀你的人是义兴公主,不是我!你若要寻仇索命,找她就是了,何必来缠我!”

“没错,杀我的人是她,可当初,她拿来杀我的那把刀,可是你递给她的!”谢徵说至此,两眼已通红,就那样恶狠狠的瞪着沈文和。

沈文和又急忙找托辞,解释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是罗淑仪和义兴公主!是她们逼我的!还有…还有陛下,是陛下要杀你,因为你功高盖主,已经威胁到他,所以他要杀你!我是奉命行事啊!阳侯!他们要借刀杀人,要我做那把刀,还要我亲手杀了你,可你我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我杀你……我哪里下得了手啊……这一切都是他们策划的,从给你写休书,到我递刀,我做的所有事情都绝非本愿,我是被逼的!尤其是义兴公主,是她亲手杀了你,你如今要寻仇,只管去找她就罢了,可不能来找我呀……”

谢徵愈听愈心寒,她哂笑:“被逼无奈?奉命行事?你与他们合谋害我,如今三言两语,便想全身而退吗!”

说着,谢徵又朝他逼近,沈文和吓得坐在地上蠕动后退,玉枝站在他身后右侧,忽的拔剑架在他脖子上,说:“素闻沈驸马同义兴公主夫妻感情甚笃,原来遭了难,沈驸马照旧还是成了薄情汉,此事倘若义兴公主知道了,怕是又要‘易夫’了吧。”

义兴公主闺名“易夫”,取这样的名字,本意是要她平和待人,可如今却有了这样的涵义,究其原因,怕也只能怨她三度易夫了吧,如今这沈文和,可不是头一个与她婚配的男人。

沈文和感受到冰冷的刀剑架在脖子上,给他带来的恐惧,他深知自己已经是死到临头了,此刻便已吓得脸色惨白,在初秋的习习凉风中,依旧是满脸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僵硬的拧过脖子向后看去,望见那蒙面女子的目中,尽是杀意。

眼前一黑,沈文和陡然倒下了,玉枝无趣的收回剑,道:“真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这等鼠狼之辈,娘子就该准奴一剑了结了他!”

“那岂不是便宜他了?”

谢徵取了朝天子递给玉枝,玉枝接来将粉末兑了些水,一滴不漏的灌进了沈文和嘴里,随后又将他翻过身来,谢徵取来银针,完完全全的扎进了他后颈处的哑门穴和风池穴,此二处皆是死穴,银针入体,若不拔出,人便会昏迷不醒,再有朝天子这样的药加持,沈文和恐怕再难苏醒,且气息若有若无,同死人无异。

她倒想看看,沈家是如何处置这个半死不绝的儿子的,是遍寻天下名医救治,还是直接送入黄土。

玉枝将沈文和拖去了水边,一半身子滑入水中,一半身子留在岸上,佯装他是被青牛拖进水的。

谢徵临走时又回首望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说:“这样的恶人,该慢慢折磨才是。”

第六章 戏耍(上)

骠骑将军沈攸之府邸。

沈文和躺在榻上,脸色乌青,双目紧闭,仍然昏迷不醒,其母沈周氏瘫坐在一旁的胡凳上,面色蜡黄,愁眉紧锁,毫无生气,看着亦是病恹恹的,更有清泪蓄在眼中,稍一合眼,那清泪就要落下。

丫鬟进了屋,端着碗羹汤走过来,脚步极轻的走到沈周氏身侧跪下,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唤:“主母。”

沈周氏仿若未闻,并无应答,丫鬟抬起头看向跪在沈周氏身后侧伺候着的婆子,似向她请示,那婆子从沈周氏身后爬来,到丫鬟跟前,就将羹汤端起,接着与沈周氏说:“主母,您已在这儿守了三天了,多少也得吃点东西先垫着,可不能熬坏了身子。”

“还是拿下去吧,尔聃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吃得下啊……”沈周氏说着,愈发没了声,颤着嗓子,就要哭出来似的。

婆子亦看了沈文和一眼,随即道:“郎君只是摔下车,大夫也来看过了,都说只是受了惊吓,身上并无伤处,只需静养几日,自会醒过来的,可主母您身子弱,经不起这般折腾,若是郎君醒了,您却病倒了,那郎君又当如何?”

沈周氏听得愈发揪心,便落下泪来,她捻着帕子轻轻擦拭眼角的泪,“可怜我的儿啊,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可这话一说完,就再也忍不得心痛了,一下就哭得涕泗滂沱,肝肠欲断,婆子见她如此,也委实伤心,一时间也是老泪纵横。

正当此时,又有丫鬟进里屋来,呼道:“主母,公主身边那位刘女史来了,还带了宫里的太医令来。”

沈周氏闻言愣了一下,忙不迭擦了脸上的眼泪,而后慌乱的将手搭在婆子手臂上,道:“快扶我起来。”

婆子忙扶她起来,随她一道出去,到了外间,便见刘女史站在堂下,身后跟了一个太医令,两个宫娥,其中一个,手里头还捧着只雕花锦盒。

见沈周氏出来,刘女史一行人一同与她行礼,刘女史道:“沈夫人,公主听闻驸马受了伤,特地请了太医令过来为他诊治。”

“那就多谢公主好意了,”沈周氏卑躬屈膝的,低头道谢,刘女史却颇是轻蔑,单是说:“沈夫人,太医令素日忙于为宫中各位娘娘瞧脉,并无多少闲暇,今日也只是勉强抽出空子来,还请不要耽搁,快些带路吧。”

沈周氏深感受到了羞辱,心里头直骂刘女史狗仗人势,可面上却还挂着笑,她应了一声,这就带着太医令进了里屋。

太医令端坐床榻边,为沈文和诊脉,却愁容满面,眉头紧锁,赫然一副费解的神情,沈周氏颇是不安,试探着问:“太医令,小儿病况如何?”

闻言太医令并未回话,只是又伸手扒了扒沈文和的眼睑,随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沈夫人,听闻侍郎是从牛车上摔落,才致昏迷,依老朽看,侍郎怕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如今只是昏睡几日,过后自会痊愈的,沈夫人不必忧虑。”

沈周氏听了这话,忽然发起怒来,斥道:“又是这套说辞!又是受了惊吓!你们都说尔聃昏睡几日便会好起来,可他都已经睡了三天了,究竟还要多少日子才能醒过来啊!啊?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好叫我这老婆子安心哪!”

婆子见沈周氏反应激烈,忙走来将她搀着,又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刘女史还在外头听着。

可沈周氏此刻已顾不得旁的了,反倒愈发悲恸,身子一软,就瘫在床边,她伸手摸着沈文和冰凉的脸颊,泣不成声,“你们都说他会好起来,可你们看看他,他这脸色乌青乌青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半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合着伙来糊弄我这个老婆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没了,那我也不活了!”

“主母!”婆子亦跪到她身边去,太医令却有些置气,愠怒道:“沈夫人,老朽适才为侍郎诊脉,并未瞧出端倪,依老朽行医数十年经验,侍郎的确是无病无疾,无伤无患,如今昏迷,也确是受惊而已,如若沈夫人信不过老朽,那请恕老朽也无能为力了!告辞!”

太医令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沈周氏仍恸哭不止,婆子向外间看了一眼,低声同她道:“主母,她们还没走呢。”

沈周氏亦抬起头看了眼,随后便粗略的擦拭了脸上的泪,虚弱的走到外间,此时这一行人还在此等着,太医令亦站在门口。

刘女史给身后捧着锦盒的宫娥使了个眼色,宫娥近前将锦盒递到沈周氏跟前,刘女史道:“沈夫人,这是公主赏给驸马补身的何首乌。”

婆子走来接过锦盒,沈周氏取下手腕上的玉镯,暗暗塞到刘女史手里,道:“烦请刘女史回去,代老身谢过公主赏赐,这点心意,还望刘女史笑纳。”

刘女史将玉镯藏于袖袋中,可收了沈周氏的礼,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道:“沈夫人多礼了。”

说罢便带着一行人走了,婆子忿忿道:“这个刘女史,未免嚣张了些!”

沈周氏有气无力的说:“狗仗人势罢了。”

婆子又道:“主母,您同罗淑仪是表姊妹,就算抛开郎君和公主这门亲,那公主见了您,也还得唤您一声‘表姨母’,怎么能让她身边的女史压在您头上呢。”

“随她们去吧,”沈周氏极是虚弱,淡淡应了句。

里屋伺候着的丫鬟突然慌慌张张的跑出来,惊恐的呼道:“主母!郎君他…郎君他咽气了……”

“你说什么!”沈周氏大惊,忽的眼前一黑,便笔挺挺的倒下去了。

如今正值晌午,彼时侯府里,谢徵正呆在桓陵书房,与他一同吃茶闲谈,玉枝从外头走进来,到谢徵身旁跪下,略微压低声禀道:“县侯,娘子,奴适才收到消息,说沈驸马已经咽气了。”

谢徵微愣,本想说些什么,可见桓陵尚在此,便并未多问,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桓陵却已听到了,直截了当的问:“沈文和的事,原来是你从中作祟?”

“县侯以为呢?”谢徵说得云淡风轻,她执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桓陵皱了皱眉,“你要杀沈文和,我自不会多言,可他牵涉三年前的案子,你如今杀他,不是自断线索么?”

谢徵冷笑,紧接着放下茶盏,道:“县侯放心,我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的!”

第七章 戏耍(中)

沈家门前挂上了白幡,看这样子,沈文和当真是已经咽气了,谢徵当下就带着玉枝,主仆两人女扮男装至此拜访。

此时沈文和才刚咽气不久,消息尚未通达百官,就连府上各处白幡,也是这会儿才匆忙布置,府门前除了两个门房,还有两个家奴,正着急忙慌的将檐上悬挂的红灯笼卸下,换成白的。

谢徵带着玉枝赶到这儿来,望见府上这样置办,心里头既是暗喜又是埋怨,若非沈文和是三年前那桩案子的主谋,她今日是断断不会出面救人的,任由他去死也就罢了,可她不能断了线索!

她站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玉枝先过去同门房套了套近乎,“贵府这样布置,是要办白事?”

门房并不着急回她,只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颇不耐烦的说:“这样布置,自然是要办白事的,你是何人?此番前来,可有拜帖?”

玉枝若无其事的挑了挑眉,“拜帖?何来拜帖,不过是途径此处,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看热闹?真是个不识好歹的!我家郎君过世,你还过来看热闹!我看你这个人,八成是活腻了,将军府也敢来撒野!”另一个门房,一听玉枝说这话,就冲了过来,指着她的鼻子将她给骂了一通。

玉枝丝毫不怯,反而说:“你家郎君阳寿未尽,贵府给活人办丧事,岂不荒唐?”

“什么阳寿未尽!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家郎君已经咽气,哪是给什么活人办丧,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即刻叫人来把你乱棍打死!”这门房一边说着,一边撵着玉枝走。

“咽气了又如何?我家郎君说他阳寿未尽,那他就是阳寿未尽!”玉枝说话间颇有底气,气势略微震慑了门房,这时谢徵走上前去,面色极是清冷,训斥道:“人命关天的事,岂是你一个家奴担待得起的?还不速去通报你家郎主和主母!”

这门房挨了训斥,气势当下就怂了些,他打量着谢徵,细想了想,眼前这位郎君生得眉清目秀,又穿着绫罗绸缎,腰间别着翠玉琳琅,这般的显贵,倒也不像是外头那些到处行骗的术士,何况他适才说的,亦有几分道理……

“郎君稍等,小人这就进去通传。”

门房灰溜溜的进了府去,没一会儿便急匆匆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婆子,那个婆子,谢徵自是认得的,那是沈周氏身边的。

婆子迎出来,问道谢徵:“阁下能救我家郎君?”

谢徵笑了笑,只道:“可以一试。”

婆子思忖了一番,随后才请谢徵和玉枝进门,引她们二人到了沈文和住的院子里去。

沈周氏坐在明间低着头抹眼泪,婆子进门,轻唤:“主母,人带来了。”

闻言沈周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谢徵,乞求般的问:“听郎君说,我家尔聃阳寿未尽?”

沈周氏泣下沾襟,早已哭湿了衣领,丧子之痛,想必是要了她半条性命,谢徵望见眼前这个妇人,心下在又怜又恨,怜的是她年过半百,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恨的是她生出沈文和这么个丧尽天良的儿子来,偏又教导无方,纵容儿子杀妻!

谢徵付之一笑,“令郎确是阳寿未尽,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是断断不会收的。”

“可……可我儿他已经咽气了呀……”沈周氏额蹙心痛,泣不成声。

“他如今是已咽气,可尚有一口气吊着,不过是魂给吓丢了而已,我有法子叫他还魂,不知沈夫人可愿容我一试?”

谢徵说得神乎其神,沈周氏虽有些动心,可到底还是心存芥蒂,谢徵见势,接着说:“沈夫人不信倒也无妨,只是要苦了令郎,活生生被埋入黄土,到头来阎王爷还不收他的魂,他怕是要成孤魂野鬼了。”

玉枝也道:“沈郎君横竖都已经咽气了,若容我家郎君出手相救,他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沈夫人这样迟疑,他恐怕都要死透了,到时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他性命!”

沈周氏仍然犹豫,谢徵欲迎还拒,“既然沈夫人信不过谢某,那谢某就只好作罢了,告辞!”

谢徵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却失望评议:“丧子之痛,何其悲哀,可怜沈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婆子见势心急如焚,哀求沈周氏道:“主母,这位郎君说得不无道理,咱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容他一试吧!”

沈周氏听罢终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呼道:“郎君留步!”

谢徵回首:“沈夫人愿信谢某了?”

沈周氏未多言,只请她和玉枝进了沈文和歇息的东次间。

谢徵进了屋,便望见沈文和躺在榻上,面色发紫,果真像是死了一般,再一看他脚下,还搁着寿衣,谢徵忍不住多瞧了眼,沈周氏见了,吩咐旁边的丫鬟道:“这寿衣暂且先拿下去。”

丫鬟拿走了寿衣,谢徵这就走到榻前,先是打量着沈文和,随后又将手指伸去探探他的气息,她收回手,一本正经的说:“令郎印堂发黑,分明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至于咽气,自然也是那邪祟使的障眼法,寻常人,断是探不出他的气息的,沈夫人大可安心了。”

“邪祟?”沈周氏面露惧色,诚惶诚恐,急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自来邪祟最怕污秽之物,而世间最污秽,莫过于粪便,沈夫人若信得过我家郎君,可吩咐下人备上此物,灌沈郎君饮下,到时他自然就会苏醒了,”玉枝说得神乎其神,沈周氏稍稍迟疑了一下,谢徵又接着说:“沈夫人难道不希望令郎醒过来?”

沈周氏抵不过谢徵和玉枝百般劝说,到底还是点了头,吩咐婆子去了。

眼下屋子里独独剩下沈周氏一人看着,谢徵伸手去托起了沈文和的后脑勺,暗暗拔出了插在他风池穴和百会穴的两根银针藏于袖中,随后割破手指,装神弄鬼的滴了两滴血落在他唇上,让沈周氏以为她这是在作法叫魂。

沈周氏站在一旁仔细盯着,不出一会儿,便见沈文和胸膛稍有起伏,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立时喜道:“有气了!有气了!”

接着又抓起沈文和的手,唤:“尔聃!尔聃!你快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母亲啊!尔聃!”

沈文和依然昏睡不醒,沈周氏楚楚可怜的望着谢徵,“郎君,我家尔聃既已还了魂,为什么还不醒?”

“这魂是叫回来了,可令郎身上邪气未散,还需污秽之物驱驱邪才行。”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恶臭传来,再一看,婆子神色匆匆的捧着只鎏金的痰盂走了进来,屋中几人纷纷掩住口鼻,谢徵回首睨了沈文和一眼,便远远躲开。

玉枝看了眼那痰盂,暗笑了声,试想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那这位黄门侍郎日后在人前,怕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第八章 戏耍(下)

眼看婆子灌沈文和喝下那污秽之物,谢徵自来嗓子浅,这下一恶心,险些干呕,她忙别过脸,不敢再看沈文和那令人作呕的模样。

忽听沈文和一声“呕”,谢徵回首,便见沈文和已苏醒了,此刻正趴在床榻边上,止不住的将适才喝下的东西给吐出来,婆子一手扶着他,一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惊喜道:“郎君醒了!郎君醒了!”

沈周氏急匆匆走过去,哭着说:“儿啊!你总算醒了,你昏睡多日,可吓坏母亲了!”

“是啊,郎君,主母担心你,没日没夜的照顾你,几天都没合眼,身子都累垮了,”婆子说着,眼角亦泛着泪光。

沈文和撑着床边,虚弱的直起身,待看见地上的呕吐物,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却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间颇是费力,沈周氏目光闪烁,她自是不愿告诉沈文和这是何物,于是岔开了话题,便拿帕子轻轻擦拭他嘴边的粪便,“这是为你驱邪的良药,你如今既已好了,又何必过问那么多。”

“驱邪?”沈文和经沈周氏这样一说,陡然想起了先前的事,他惊恐的抓着沈周氏的手臂,道:“母亲,我…我看见谢昱了!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报仇了!”

沈周氏看了谢徵一眼,她听沈文和这话,虽有些惶恐,可这到底还是家事,叫谢徵一个外人听去,总是不大好的。

谢徵见沈周氏面露难色,自也知道避讳,便带着玉枝出了屋子,沈周氏随后亦跟了出来,讪笑着同她赔不是,“都是些家事,叫郎君见笑了。”

玉枝有意无意的搅局,故意问:“沈郎君如今尚义兴公主,可我听说,义兴公主是继妻,沈郎君有一原配,是已故的大司马谢昱,适才听沈郎君说那话,莫非…谢大司马的死,另有蹊跷?”

谢徵佯装不悦,训斥:“玉枝!不可妄言!”

沈周氏颇是尴尬,却又不敢辩解,谢徵道:“令郎的确是被女鬼缠身,那个女鬼,死了已有三年,早该投胎去的,只是怨念极深,便逃到人间寻仇来了。”

“啊?”沈周氏听到这话,恐慌万状,脸无人色,如三魂出窍,怛然问:“那…那怎么办哪!”

“沈夫人放心,那个女鬼施法害令郎咽气,她以为令郎已死,便已安心入了轮回,不会再回来作祟了。”

沈周氏松了口气,点着头接连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若是那女鬼再回来寻仇,怕是还得再叨扰郎君呢。”

谢徵唇边现出一丝叫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她报复沈文和,岂是图一时之快,今日救他狗命,不过是为大局着想,可沈文和将她害得那样凄惨,她断断不会让他好过的!

她稍加思忖,道:“不过,令郎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需服药膳加以调养。”

“药膳?什么药膳?”

“五石散。”

“五石散?”沈周氏一惊,怵然道:“那不是会吃死人的东西?”

沈周氏深居宅第,足不出户,看似没什么见识,可到底还是出身义兴沈周氏这样的士族名门,既是大家闺秀,那五石散这样的东西,她自然还是听过的。

自汉以来,对五石散这种东西便一直褒贬不一,传言吃了这药能治风寒疟疾,更甚有吃了能成仙的,可服此药致死者也不在少数,诸如河东裴秀、晋哀帝司马丕、北魏拓跋珪、拓跋弘等,还有皇甫谧因为服用此药而成残疾,这些先例,她也不是不知。

谢徵自笑自若,“沈夫人有所不知,服用五石散致死致残虽有先例,可那都是他们服用过量所致,所谓‘是药三分毒’,便是这个道理。可这五石散,到底还是良药,令郎只需服用少许,调理调理身子即可,不过,这药需得寒食、寒饮、寒衣、寒卧,极寒益善。”

“哦,原来如此,”沈周氏连连颔首,她却不知,这五石散,是让人吃了便上瘾的东西,谢徵说那些致死致残的皆是服用过量了,可自来服用五石散的,又有哪个不是过量服用的?

谢徵既会设下这样的圈套,她自然知道,五石散虽能治风寒疟疾,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其药性燥热绘烈,服之全身发热,徒有一时之效,可若长期服用,轻则致幻致癫,重则致残致死,沈文和一向体虚,他若吃了,起初确实有益,可长此以往,必得苦果!

“还有一事……”沈周氏扭捏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谢徵道:“有什么事,沈夫人但说无妨。”

“我儿尔聃,毕竟是门下省给事,又是驸马,今日之事,倘若传出去……”沈周氏颇是难堪,未等她说完,谢徵便抢了话,“沈夫人放心,今日之事,谢某不会往外头去说的。”

“如此,就先谢过郎君了。”

正当此时,院子里传来丫鬟大喊:“郎主回来了!郎主回来了!”

紧接着,便有个身长七尺有余,如山似塔,却满脸胡茬,略显邋遢的男人走进明间来,谢徵瞧了一眼,是沈攸之。

沈周氏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沈攸之便急急忙忙的问:“尔聃呢?尔聃怎么样了?”

“尔聃已经没事了,全靠这位郎君出手相救,才把咱们的尔聃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沈周氏看着谢徵,目露感激,可沈攸之却满脸狐疑的打量着她,尤其是看她的脸时,那样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久仰沈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之姿!”谢徵嘴边带着笑,心中却尽是恨意,三年前,就是眼前这人带着部曲血洗大司马府,她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才好。

谢徵一言,扰乱了沈攸之的思绪,沈攸之倒是姿态高傲,不屑与谢徵多言,单单问了句:“阁下救我儿性命,本将军记着了,只是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鄙人姓谢,至于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沈将军不必知晓。”

见谢徵如此姿态,沈攸之分明愣了一下,谢徵接着又说:“既然令郎已无碍,那谢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谢徵说罢,转身便走了,沈周氏本欲追上去,沈攸之却将她拦住,单是望着谢徵愈渐模糊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九章 故人

义兴公主府。

萧易夫侧卧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一手端着茶盅,正悠哉游哉的品着茶,刘女史急匆匆走进里屋来,禀道:“公主,才刚沈家派人过来递了口信,说驸马已经醒了。”

“醒了?”萧易夫抬眸扫了刘女史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不满,竟抱怨起来,“不是说人已经咽气了么?这怎么又活过来了。”

“说是有位过路的郎君给救了。”

“真是多管闲事,”萧易夫呷了口茶,接着云淡风轻的说:“本宫还琢磨着去吊唁呢。”

刘女史似乎有什么话憋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来,“奴听说,驸马是让女鬼缠身了。”

“女鬼?”萧易夫笑得轻蔑,丝毫不信,反问:“哪儿来的女鬼?”

刘女史面色惶恐,颇是不安,吞吞吐吐的说:“听说那女鬼,是……是……”

“是谁?”萧易夫极是不屑,全然一副看笑话的姿态,直至刘女史胆怯的说出“谢昱”二字,她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光,手里端着的茶盅亦是惊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一阵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萧易夫应声坐直了身子,刘女史唯恐她被茶水烫到了手,紧跟着拿帕子着急忙慌的擦拭着她手上的水。

“你刚才说……那个女鬼……是谁?”

萧易夫瞪大了双眼,仅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额上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刘女史又说了句:“是谢昱……”

“此话当真?”

刘女史确信的说道:“这话是驸马亲口说的,千真万确!听说是初五那天在前湖碰到的,当时谢昱身边还跟了个女鬼,那天驸马坐的牛车,下山的时候青牛突然发疯,那周围不少人都看见了,后来那个女鬼把驸马抓到前湖去,谢昱就在那儿等着,还说要杀驸马报仇……公主您想,那天驸马失踪,沈家的人不就是在前湖找到他的?如此一想,此事恐怕不会有假了。”

萧易夫怔怔,她听刘女史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一想到前阵子遭人戏弄,便难免多心起来,她总觉得这两桩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当真是那个贱人回来了?还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吓唬人?”

刘女史自知她心中所想,自也是一点就通,当即接上话,“公主的意思是……”

前阵子遭义安姿娘戏弄,萧易夫头一个就怀疑到谢贵嫔头上,今日之事,自也不例外了。

“哼,这个谢贵嫔,上回摆了本宫一道,本宫没有同她计较,这回竟还欺负到驸马头上,明摆着就是要与本宫为敌!”萧易夫说着,握紧了拳头,重重击打在美人榻上。

“公主息怒,谢贵嫔此番加害驸马,而非公主您,说明她对您还是有所忌惮的。”

“忌惮本宫?”萧易夫剜了刘女史一眼,接着冷笑一声,“她忌惮本宫什么?你这眼皮子还真是浅,你难道就没看出来,她这是在给她那个傻儿子铺路呢!”

“给临川王铺路?”刘女史不解,萧易夫道:“吴兴沈氏权势滔天,可沈家父子扶持的是本宫的五哥,而不是她的儿子,她想要三哥上位,自然要铲除异己,眼看着大哥也要回来了,她如今啊,怕是寝食难安呢。”

刘女史顿了顿,道:“三年前太子殿下因为谢昱的事,同陛下闹得不可开交,还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陛下昏聩,为此被贬梁郡,如今回朝,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浪来。”

“那又如何?他能回来,不过是借着太姑婆寿辰,你怎么知道父皇的气儿消没消?”萧易夫冷笑出声,接着嘲讽道:“一个不受待见的弃子罢了,无权亦无势,他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早先他还有谢昱帮着,可如今谢昱已死,当下朝堂,早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说至此,萧易夫脸上露出极是自信的笑,臆想道:“倒是五哥,背靠吴兴沈氏这棵大树,又有弘农杨氏和吴郡张氏扶持,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东宫那个位子,恐怕不日便要拱手相让了。”

“武陵王殿下在朝中虽说羽翼丰满,可太子终究还是太子,奴听说,朝中崇尚儒家思想的老臣颇多,那些个榆木脑袋,都认定立储要立长而不立幼,何况太子亦是先皇后嫡出,若想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怕也不容易。”

萧易夫一想她同母的哥哥日后能够登上帝位,心里头已是乐开了花,可刘女史这一席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毫无防备的浇在她头上,她气急败坏,当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刘女史脸上,接着大骂:“混账东西!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客女罢了,也敢在本宫面前妄议朝政!”

刘女史挨了打,也顾不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当即求饶,“奴不敢!请公主恕罪……”她自知萧易夫气的是她说除掉太子并非易事,可她适才所说,确是肺腑之言,本意不过只是为了提醒萧易夫不要轻敌,哪知一片好心却换来这么一个巴掌……

萧易夫剜了她一眼,像是不解气一样,紧接着又一脚踹在她肩上,硬生生的将她踹倒,骂道:“给本宫滚去外面跪着,挡在这儿,本宫看着碍眼!”

“是,”刘女史只得照做,嘴上不敢有半句怨言。

彼时侯府里,谢徵正站在房中对窗练字,手中毛颖才在砚台里沾了墨,悬在纸上正要写下去,玉枝忽然进屋来,禀道:“娘子,方才县侯派曾琼林过来递了话,说…太子回来了。”

听了这话,谢徵顿时怔住,拄着毛颖的手僵硬的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霎时便晕染开来,毁了这一张上好的银光纸。

谢徵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他是进宫面圣了,还是回太子府了?”

“琼林说他没有进宫,进城后便直接回太子府了。”

谢徵皱了皱眉,“真是糊涂!蒙恩回朝,岂可不谒见天子!”

第十章 隔阂

太子府。

后院悄无人声,静得像是座空宅一般,死气沉沉的。

忽见一个下人打扮的老妪,端着木托盘,托盘上搁着一只汤碗,穿过长廊,又经过拱门,走至内院,进了大敞着门的东次间屋子。

外间一个身穿藕色曲裾深衣的年轻妇人屈膝跽坐于书案前的胡凳上,手捧一本书,正看得入神,她身侧放置了凭几,便因身子微斜,半倚半靠着,故此,略显慵懒。

老妪轻唤一声“娘娘”,那美妇人听唤,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不声不响的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奴熬了百合莲子羹,端过来娘娘可得吃点,”老妪说着,就走到书案前跪坐下,将木托盘放在桌角,随后慢条斯理的端起汤碗,递到妇人跟前,这时妇人才轻启朱唇,却道:“邱姑姑不必操心,本宫没有胃口。”

这邱氏笑着接话,说道:“娘娘这些日子可是清瘦了不少,若是殿下回来,怕要心疼了。”

“他会心疼本宫?”妇人苦笑,“邱姑姑,本宫自知在殿下心中的份量,你又何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本宫呢……”

“娘娘!”邱氏一副苦口婆心,尽力相劝的样子,言道:“您是太子妃,是殿下用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子,殿下不心疼您心疼谁?”

妇人颇是无奈的笑了一声,“他走了三年,不在的时候,本宫这心里头一直挂念他,可如今他回来了,本宫反倒不想见他了,”说罢,又自嘲般的笑了笑。

“娘娘这是何故?”

妇人凝眉,许久才道:“不是不想,是不敢……”

“本宫怕……怕他还在因为三年前的事,怨恨本宫……”她低下头,掩饰着满面的愁容。

邱氏听言,脸色立马就变了,咬牙切齿,似乎恨极了此事,“殿下能怨娘娘什么?就因为当初谢昱过来找殿下求救的时候,娘娘闭门谢客?谢昱通敌叛国,本就该死,娘娘把她撵出去,不过只是为了保护殿下不受牵连,何错之有?那件事情,又岂能怨到娘娘头上来!”

妇人凄楚一笑,道:“本宫与阳侯一同长大,深知她的性子,通敌叛国,她是断断不会的!”

邱氏亦是冷笑一声,“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谢昱当初自恃手握重兵,权侵朝野,早已功高盖主,陛下要治她,亦是迟早的事,娘娘说她断不会犯下谋逆大罪,满朝文武,甚至是天下人,有谁会相信她当真通敌叛国了?只是没有人敢说罢了……除了殿下……”

才说完这话,就有一个丫鬟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呼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妇人闻言当即起身下地,一边又问:“殿下在哪儿?”

丫鬟回:“在前院。”

妇人即刻往前院去了,到了前院,果真见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夫君,他穿了身鸦青色的深衣,腰间佩玉,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看似是个文弱郎君,可剑眉星目,眉宇间亦是英气逼人,神采奕奕。

三年未见,他依旧是那样的英姿勃发,只是脸上多了些许风霜。

她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长廊下,怔怔的杵在那里,似乎不敢迈出下一步,不敢向他走去,邱氏在旁轻唤:“娘娘,发什么愣呢。”

这一声唤,拉回了妇人的思绪,妇人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朝萧赜走去,低声唤:“殿下……”

夫妇二人久别重逢,四目相对,可他二人注视对方的眼神却截然相反,一个炽热而深情,一个却平静而又淡然。

萧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惠昭,你瘦了。”

寥寥几字,萧赜脱口而出,本是无意,裴惠昭心底却是倍感欣慰,顿时展露笑容。

邱氏笑道:“娘娘日夜思念殿下,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自然清瘦了不少,说来也实在是奴的不该,未能将娘娘照料好,还请殿下恕罪。”

“邱姑姑!”裴惠昭轻斥:“休要多嘴。”

邱氏想他们夫妻二人久别重逢,必然是小别胜新婚,故而说些好听的话来缓和缓和,哪曾想萧赜与裴惠昭二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凝重,过了许久,裴惠昭方才开口,对萧赜说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受累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累。”

话音落下,四下又是一片沉寂,夫妇二人相顾无言,良久,萧赜打破沉寂,说道:“孤此番回来,还尚未面圣,得快些进宫了,”他说罢便转身要走,裴惠昭自知他急着躲避她,顿时心凉了半截,问:“殿下还在记恨妾?”

萧赜停住步伐,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后才回道:“你多心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惠昭望着萧赜走远,目中蓄着泪,邱氏见她这般苦楚,心疼极了,便又迁怒于已故之人,恨恨的骂起了谢昱,“都怪那个谢昱,活着勾走了殿下的魂,如今都死了还不安宁!”

“邱姑姑,不可妄言!”

邱氏颇是偏执,不顾裴惠昭斥责,反倒又接着骂了句,“奴可没说错,像她那种人,死了也该下地狱!”

裴惠昭责备道:“本宫知道你对她有成见,可如今物是人非,她已不在人世,你再说这些话,倒显得你尖酸刻薄了。”

邱氏仍然与她犟嘴,“娘娘顾念旧情,处处维护她,奴同她可半点交情都没有!”

裴惠昭冷下脸来,似乎已有些愠怒,冷冷的说:“你今日在本宫跟前说这些话,本宫左不过就是说你两句,可若是叫殿下听去了呢?殿下是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邱氏一听这话,当下就有些惶恐了,立马住了嘴,一副胆怯的模样,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多话,裴惠昭缓了缓气氛,嗔怪道:“以后这些话,休要再说了。”

“是……”邱氏嗫哝着应了一声,随后又不忘四下环顾一眼,生怕她适才说的话,叫旁人听了去,到时传到萧赜耳朵里,那她在太子府,恐怕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十一章 训斥

皇城,华林园。

一个小太监半弓着身子,一路小跑赶去锦鲤池边,朝一个身穿玄色鹤氅的老人家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在式乾殿外头候着呢。”

萧道成已是花甲之年,然因自小行军沙场,身子骨极是硬朗,到如今仍然容光焕发。他现下正全神贯注投喂鱼食,一听小太监说的,态度极是冷漠,单单只是抛洒鱼食的手悬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娱乐。

小太监却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又道了句:“陛下,太子回来了。”

萧道成依旧不说话,小太监又唤:“陛下……”正要继续禀报,这时萧道成身侧那个大约与之同龄的老太监忽然轻咳一声,示意他住嘴,小太监见势才噤声,萧道成到这会儿却又佯装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着那老太监,问道:“嗯?他适才说什么?”

老太监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蔼,回道:“他说,太子回来了,就在式乾殿外头候着陛下。”

萧道成闻言挑了挑眉,却不予理会,背过身来继续喂鱼粮,良久忽的冷笑一声,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他当初不是说,非朕驾崩,决不回京?哼,朕还没死呢!”

小太监低着头不敢作声,老太监连忙打圆场,笑着说道:“陛下下旨召殿下回京,殿下岂有不从的道理。”

谁知萧道成忽然一肚子的火气,骂道:“岂是朕想召他回来!这个逆子,朕倒是巴不得他一辈子都别回来,死在梁郡才好,朕只当没他这么个儿子!”

老太监讪笑,轻声道:“陛下,眼瞧外头这太阳毒辣得很,太子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一回来就急着来拜见陛下,足可见殿下一片孝心哪。”

话音落下,萧道成轻斥:“你净替他说好话!”

老太监低头沉默,萧道成仰头看了看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随后又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说道:“罢了罢了,曲平,朕只当是依了你。”

说罢遂拂袖而去,往式乾殿方向走去,这唤曲平的老太监也跟在后头,临近了果真望见萧赜笔挺挺的站在外头。

萧道成的步伐愈发迅速了,还未走到萧赜跟前,便已破口大骂:“逆子!你竟还有脸回来!”

这声音自身后传来,萧赜却是一动也不动,冷冰冰的说:“父皇有旨,命儿臣驻守梁郡,如若没有召见,便终生不得回京,儿臣始终谨遵皇命,何错之有?”

“你!”话说至此,萧道成已走到萧赜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训斥:“贬你去梁郡已是从轻处置,当初若不是你太祖姑拦着,朕早就废了你!”

萧赜不语,萧道成冷哼一声,当即拂袖,转身进殿,萧赜亦是跟着进去,萧道成进殿径直走至龙椅上坐下,萧赜站在大殿正中央,微微垂眸不与萧道成相视,萧道成瞥他一眼,问:“此去梁郡,如何?”

“一切都好,”萧赜自知萧道成是问他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可他自认没有错,自然是不愿说的。

“混账!”萧道成出言打断,萧赜这时才抬眸,可与萧道成相对的目光却是冰冷得很,丝毫看不出父子之情,因而只是满不在乎的带了一句:“儿臣愚钝。”

“放肆!”萧道成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朕贬你去梁郡,是让你静思己过,如若知道你还是这么冥顽不灵,朕绝不会召你回来,要不是你太祖姑……”

话说至此,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太长公主到——”

萧道成闻言当即住了嘴,抬眼望向殿外,果真见他的祖姑母拄着龙头拐杖,被贴身服侍的女史薛长清搀扶着蹒跚而来,分明已是上了百岁的老人家了,可这精气神儿却格外的好。

这位太长公主封号兰陵,便是“兰陵萧氏”的“兰陵”,单名一个“珩”字,小字玉夫,乃是萧道成先祖父萧乐子的嫡亲姐姐,虽隔了几代亲,可萧道成却是萧珩一手带大的,萧道成对他这位祖姑母自也是百依百顺,这会儿见她过来,当即是一路小跑过去迎接,小心搀扶着她进殿,笑眯眯的说:“祖姑母,您不在显阳殿歇着,怎么到侄孙这里来了?”

他说这话,自然是已经猜到了萧珩的来意,无非就是听说萧赜回来了,便赶过来护着他。

“哀家被你这么惦念着,不亲自过来看看你怎么行呢?”

萧珩虽已年迈,却是不怒自威,萧道成牙根打颤,尴尬的笑了笑,道:“祖姑母言重了,您是长辈,侄孙自然得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哪。”

说话间,姑侄二人已走至大殿正中央,这时萧赜转过身来,朝着萧珩躬身行礼,呼道:“宣远给太祖姑请安。”

萧珩原本便已得知萧赜回来,可忽然见到他,仍是倍感欣喜,激动的双手微颤,拉着萧赜的手臂上下打量,笑道:“哟,龙儿回来啦!”

“是,得知太祖姑要过寿,宣远特地回来讨酒喝。”

萧珩原本沉浸在欣喜当中,却忽然皱起眉头来,言道:“龙儿啊,三年未见,你怎么瘦了许多,莫非,在梁郡过得不好?”

“劳太祖姑费心了,我在梁郡一切安好。”

“自你去了梁郡,哀家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心里头总是挂念着你,想叫你回来吧,可你偏又回不来,这一年到头的,也就过个寿,才能把你给盼回来,”萧珩说着,又瞥了萧道成一眼,指桑骂槐的说道:“你要知道,哀家是一心盼着你回来的,倒是有些人,这心里头可是指着你一辈子都别回来呢。”

萧道成听觉无地自容,低下头去,这也没指名道姓的说他,他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不过你如今既已回来了,那就不要再走了,梁郡是什么地方,北境之地,又冷又寒,可不比建康,”萧珩说完又看向萧道成,萧道成已然察觉,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她下一句又叫他难堪,哪曾想萧珩偏要同他过不去,于是又说道:“斗将啊,你说是不是?”

萧道成忙附和:“是是是,祖姑母说得是。”

“对了,”萧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这次哀家过寿,你没有召白象回来?”

“宣明远在九德郡,镇守边关,恐怕抽不开身,朕便没有召他回来,萧道成说话间心下有些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说错话惹得萧珩不悦。

白象,是萧道成第四子长沙王萧晃的小名,宣明,乃是其小字。

“孩子们都回来了,就他还在外头,你不召他,哀家是怕他这心里头有说法呀!”萧珩目中透出一丝心疼。

话毕,殿外小太监忽然进来禀:“陛下,武陵王殿下求见。”

第十二章 叮咛

一听萧晔过来,萧珩倏的变了脸色,方才满脸的笑意转瞬间化作厌恶,萧道成倒是好生欢喜的,当下就吩咐:“快传他进来!”

小太监即刻去传,这下便见一个明眸皓齿,眉清目秀的郎君大步流星的进殿来,口中唤着:“皇兄!皇兄!皇兄你当真回来了!”

萧晔这一声声唤得好生亲切,满脸笑意如沐春风,当真是一副思兄心切的嘴脸。

“五弟,”萧赜看着他走进来,生硬的扯动了嘴角,却是皮笑肉不笑,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有一丝丝嘲讽的味道,他这五弟,人后分明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人前偏又装模作样的与他亲昵。

萧晔望见萧珩站在萧赜身旁,走近了便笑盈盈的纳福,说道:“宣照拜见太祖姑,”说完又向萧道成行礼。

他脸上挂着笑,看似满怀激动与喜悦,可那张虚伪的笑容之下,藏着的却是一把尖锐锋利的刀。

萧道成向来偏疼萧晔,当即唤他平身,问道:“宣照今日有何事禀?”

“父皇,儿臣今日不为公事,”萧晔转头亲昵的看了萧赜一眼,继而说:“只是得知皇兄回来了,特地过来与他叙叙旧,没想到这么巧,太祖姑也在。”

“不巧!哀家也是特地过来看龙儿的,”萧珩有些不满,话里话外都针对萧晔,“不过宣照这消息来得倒是灵通,哀家住在宫里头,也只是恰巧得知此事,你住在王府,竟也知道了?”

言外之意,暗指萧晔在式乾殿,更甚是在萧道成身边都安插了耳目。萧道成自是听明白了,脸色当即沉下来,萧晔见势不妙,灵机一动,笑道:“太祖姑有所不知,皇兄回京,是先遇家门,而后才进宫面圣的,宣照府宅与太子府相邻,自然也就知道了,”这话里话外,竟又中伤起萧赜来。

萧道成听闻萧赜回京后没有第一时间便进宫面圣,脸色愈冷,萧珩见他脸色,恐他要降罪萧赜,正要反击萧晔,不想,萧赜先开了口:“孤着急赶回建康,随行护卫极少,恐回京路上有图谋不轨之人行刺,故一直身穿戎装,刀剑随身,回京后先回府,是为了褪下戎装,卸下刀剑,换上常服,才好进宫面圣,为人臣子,上殿岂可不卸兵器?孤此番进城,没有走南篱门,而是走东篱门,就是因为从那儿走,进宫路上会经过太子府,方便回府准备,怎么五弟是觉得,孤这样有什么不妥?”

他先回府,是为了给妻儿报个平安,并无对萧道成不敬之意,他进城之前,早料到有人会捕风捉影,以此事中伤他,所以特地从南篱门绕到东篱门进城,为的就是方便将此事圆过去。

“这……”萧晔目光闪烁,萧珩有所察觉,于是挑拨道:“宣照,怎么你皇兄一说他怕在路上遇刺,你就慌张起来了?”萧道成共有十九子三女,十九子中四个早夭,原本个个都是她萧珩的心头肉,却偏偏有几个令她尤其厌恶,一个是老三,临川王萧映,谢贵嫔所出,身为皇子,衣冠楚楚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与禽兽无异,再有的,便是萧晔和萧易夫兄妹,皆是罗淑仪所出,这兄妹俩是一个秉性,都是表里不一,道貌岸然,人前谦恭温润,人后却狼子野心。

“自然慌张,所谓手足连心,宣照何尝不担心皇兄的安危,”萧晔一脸讪笑,极是虚情假意。

萧珩冷笑一声,只道:“哀家乏了,龙儿,你陪哀家走走。”

“是,”萧赜辞别萧道成,跟随萧珩走到式乾殿外头,只听她感慨,“哀家知道,你为阳侯的事,到现在还不肯与你父皇冰释前嫌,哀家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儿,怕你又同你父皇争论起来,加上老五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你若是再说出什么不当说的话来,哀家也难保能护你周全。”

萧赜僵住,皱着眉头,问:“太祖姑也觉得我当初那些话是不当说的?”

萧珩亦是停住,却并未转身与萧赜相视,拄着龙头拐杖眺望远方,怅然道:“哀家子孙缘浅,到了孙辈,就只有你表姑这么一个,偏偏你表姑走得早,你表姑父又死在沙场上,阳侯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哀家怕她在谢家受欺负,把她接到齐王府,留在身边抚养,哀家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她就是哀家的心头肉啊!为她的死,也是恨透了你父亲!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容得了旁人去左右?”

她言语间略带哭腔,说完就回过头来望着萧赜,语重心长的叮咛,“龙儿啊,有些话,不是不当说,而是不能说!”

萧赜意会,朝萧珩鞠了一个躬,拱手拜谢:“龙儿谨记太祖姑教诲。”

直起身时,萧珩无意望见他领口上的血迹,像是无意间沾上的,她是个聪明人,自然已料想到这血迹是如何沾上的,于是说道:“从梁郡回来这一路上,想必不大顺畅吧。”

萧赜瞧见了她的眼神,方才察觉到领口上的血迹。见萧珩身边还跟着几个眼生的宫娥,说话也不大方便,他便上前搀扶着萧珩,与本就扶着她的薛长清,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她走下台阶,他说道:“早料到路上不太平,本以为只有在南篱门才有陷阱,没想到,连东篱门也设了埋伏。”

“是老五的人?”

萧赜笑而不语。

走到台阶下,忽闻萧晔微喘着呼道:“太祖姑!太祖姑留步!”

祖孙二人转身,只见萧晔一路小跑追出来,连带着他府上的主簿刘放亦是从殿外紧跟着跑到萧珩跟前。萧晔喘了口气便赶紧说道:“听闻太祖姑这几日气血不畅,需得好好补补,昨日有人送了上好的血燕来,宣照想着,稍后便命人送去显阳殿孝敬太祖姑。”

他这哪是要孝敬萧珩,分明是为适才在式乾殿的言语失当而谢罪来的,萧珩却不领情,哂笑:“不必了,宣照的重礼,哀家哪里受得起。”

“太祖姑您言重了……”萧晔正想辩解,萧珩却不容他插嘴,当下就打断了他,意有所指的说道:“'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这句话,出自庄子《逍遥游》,宣照,你是个聪明人,哀家的意思,你应当是明白的。”

“宣照明白,”萧晔低着头,不敢与萧珩对视,萧珩得了他的回应,则是剜了他一眼,便唤薛长清道:“长清啊,咱们回显阳殿去。”

眼见萧珩走了,萧赜亦是冷瞧了一眼萧晔,而后径直走开,想必是要出宫去了。

而萧晔却仍站在此处,驻足不前,他望着走远的萧珩,自语道:“太祖姑这是叫本王安守本分,不要越俎代庖啊!”

此时他身边的主簿刘放接了话:“太长公主虽有些手段,可到底还只是个妇人,殿下大可不必上心。”

萧晔似笑非笑,只道:“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妇人!”

第十三章 上坟(上)

谢徵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素衣,坐在房中,面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只绣着木槿花的锦囊。谢徵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娟秀的蝇头小字,写时却微微皱着眉。

屋门大敞着,玉枝从外头走进来,轻声唤:“娘子。”

听唤,谢徵立时舒展了眉头,似乎不愿让玉枝看到什么,她不紧不慢的落笔,问:“祭祀的东西,都准备周全了?”

说话间,又将跟前写了字的银光纸折了两道,随后卷成半截手指粗,塞进了锦囊里。

玉枝回:“都已准备妥当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娘子,适才县侯说,他也要一同过去。”

谢徵愣了一下,看了玉枝一眼,道:“我祭祀先父,他跟去做甚?”

玉枝摇了摇头,“哪晓得他?说是不放心娘子一个人出去。”

“随他吧,”谢徵不再理会此事,她将锦囊封紧,递到玉枝跟前,道:“找个眼生的人,把这只锦囊送去太子府,务必要交到太子手里,切记,要找个眼生的人!”

玉枝微愣,她看了一眼锦囊,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小声说了句:“娘子还是舍不得同太子断了来往?”

“他于我有恩,如今他身处险境,我岂可袖手旁观?锦囊内并无姓名,你只需找人送去太子府就是了,不必过问太多,”谢徵面色冷淡,似乎有些置气,玉枝拗她不过,只好接了锦囊,看了看,这锦囊内或许是真的没有留有姓名,可这锦囊上绣的是木槿花,太子同谢娘子是什么交情,他岂会不知谢娘子最爱木槿?

谢娘子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告诉太子,她谢昱还活着?

“是,奴这就去,”玉枝转身,这便要出去,谢徵心下纠结复杂,想了一想,又将她叫住,玉枝回头,满是疑惑的看着她,她伸手,从玉枝手中夺回锦囊,道:“算了,还是不要送去了。”

谢徵秀眉轻皱,素手捏着锦囊,似乎极是纠结,又嘱咐玉枝,“今日之事,不要叫县侯知道。”

玉枝迟疑了一下,应道:“是。”

紧接着,桓陵身边的随从曾琼林急匆匆赶过来,站在屋门口催促道:“谢娘子,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县侯在门口等着呢。”

谢徵闻言一惊,生怕这锦囊叫旁人瞧见了,忙藏到袖袋中,口中答应着:“知道了。”

说着,谢徵这就往外走,玉枝亦是跟着出去,走到屋外,玉枝提起了放在门口的竹篮,篮中放着的,都是些纸钱、元宝和香烛。

两人跟随曾琼林走到府门口,只见一辆刻着谯郡桓氏族徽的马车停在下面,桓陵穿了身玄色深衣,衣着极是庄重,站在马车旁等着,谢徵看到他第一眼,显然愣了一下,她问:“我去给亡父上坟,县侯何故同去?”

桓陵道:“谢使君亦是我景仰之人,前去祭拜先贤,有何不可?”他说罢便伸出手来,示意谢徵搭着他的手上马车,谢徵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撑着他的手爬上马车。

谢徵进了马车,入眼便是一只冪篱,她不由得愣住,此时桓陵也已上来,他解释:“谢氏祖坟如今每日都有专人看守,偶尔亦会有后生前去扫墓,你就这样过去,怕是要被认出来的。”

“呵,”谢徵笑得凄冷,她走到里头坐下,随后拿起冪篱看着,凄笑:“真是可悲,去自家的祖坟扫墓,还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她谢昱曾经风光无两,想不到如今竟要躲躲藏藏的苟活于世,还真是造化弄人!

桓陵在她身侧坐下,抬手本欲拍拍她的肩以作安慰,却怔愣了一会儿,还是收回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只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的窘迫只是一时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谢徵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这时玉枝将竹篮子放了进来,随后便与曾琼林同坐在马车辕座上,两人一齐驱车,往谢氏祖坟去。

谢氏祖坟坟址在建康城西篱门外,石头山下,从侯府驱车前往,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到了这里,果真见有个花甲老人守在墓园大门口。

桓陵先下了马车,那守墓人见有人过来,就迎了过来,他先是躬身向桓陵行了个礼,道了句:“郎君安好。”

“有礼了,”桓陵亦同他见了礼。

守墓人直起身,看了眼桓陵身后的马车,接着问:“不知阁下是谯郡桓氏哪位郎君?”

曾琼林上前来,道:“这位,是永修县侯。”

守墓人面色泰然,不惊不慌的,显然是见多了达官显贵,只是作揖,“原来是永修县侯大驾,失礼了。”

期间谢徵也戴上冪篱跟着下了马车,玉枝拿上竹篮紧随其后,话说到这儿,谢徵已走到桓陵身侧,守墓人又问:“这位是……”

桓陵看了谢徵一眼,道:“这是内子,听说今日是安南将军忌日,就跟随本侯,一道过来给先贤上柱香,”他说着,顺理成章的拉住了谢徵的手,谢徵起先并未料想到,自是愣了一下,却也并未挣脱。

守墓人笑了笑,说道:“过来祭拜安南将军的不多,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倒是文靖公和谢康公,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前来悼念,县侯真是有心了。”

桓陵未语,只是冲他微微一笑,随后便看向谢徵,她戴着冪篱,隔着一层轻纱,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可也明显感觉到了她与他紧紧相握的手使了几分力,分明怨念极深。

谢徵的确是生了怨念,若不是她三年前无端被陷害背负那样的罪名,她的父亲,何至于百年之后都凄凉到无人祭拜?

桓陵轻语:“走吧。”

守墓人指了路,这一行人便进了墓园,谢徵自是认得路的,一进园子便挣脱开桓陵的手,走到他前头,急不可耐的寻去了谢凤的坟前。

彼时,谢氏祖坟又迎来了贵客,那贵客独自骑马而来,守墓人望见他,离得远远的就跑去迎接,行礼道:“小人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萧赜下了马,守墓人见他手里头提了两坛酒,便问:“殿下去了梁郡三年,今日,是来同谢女郎叙旧的吧?”

萧赜只问:“这三年,可有人到此看望过她?”说着,就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守墓人,守墓人接过缰绳,牵着马走到树下栓起,回道:“太子妃来过一回,是来祭拜她姑姑的,顺道给谢女郎上了柱香,倒是顾家七郎,每个月都来。”

“顾逊?”

第十四章 上坟(下)

谢昱三年前已遭沈文和休妻,她死后自是入不得沈氏祖坟,因而葬在了谢氏墓园里,然因背负谋逆大罪,死得并不光彩,谢氏族人无一敢为她收尸,竟还是萧赜一个外人为她操办后事的。

她的坟冢在进墓园不远的地方,萧赜提着两坛酒寻去了那座孤坟,却见坟前阴阳盆里,尚有些未燃尽的纸钱,掩埋在灰烬中,露出边角,听闻前天建康下了场大雨,看这阴阳盆中的灰烬仍然干燥,看来这纸钱,是昨日才烧的,至于前来烧纸的人,想必……是顾逊吧……

不论往日有什么仇怨,如今这份恩情,他总是会铭记于心的,多亏了他,阳侯的坟冢,才不至于杂草丛生,变成荒坟。

萧赜盘腿坐在坟前,正对着谢昱的墓碑,他一见墓碑,心下顿生悲戚,这碑文极其粗略,粗略到连她是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墓碑中榜无字,唯有左右两侧各两行小字,右侧虎边刻着:生,己亥年甲戌月癸巳日庚申时;卒,庚申年丁亥月辛卯日丙申时。而左侧龙边刻着萧赜的名字萧宣远三字,另附一行小字:庚申年孟冬月辛卯日立。

如此简略的一块墓碑,的确是萧赜亲手立的,碑文亦是他所刻,但凡是立碑的规矩他都一一遵循了,唯独中榜谢昱的姓名,他并未刻上,因为他不知,谢昱究竟该以何种身份入土为安……

“阳侯,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三年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他压着嗓子,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饱含沧桑,他开了坛酒,倒了些在墓前,道:“我今日特地带了两坛好酒来,你可一定要陪我畅饮一番,咱们今日不醉不归,可好?”

他说着,不知不觉的便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笑问:“阳侯,你怎么不喝呢?是不是嫌这酒太烈了?不妨事,我来替你喝!”

说罢,他拎起酒坛子,仰头一饮而尽,他似乎已有些醉意,似哭似笑的说:“阳侯,三年未见,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我在梁郡,很是挂念你,没日没夜的想你,阳侯啊……我放心不下你啊……”

他又开了坛酒,才喝了极少,便晕头转向的,许是太过伤心,连酒量也小了不少,他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着冰冷的墓碑,有气无力的说道:“父皇借太祖姑寿辰的由头召我回来,名为贺寿,实为鸿门宴,我虽知道此番凶多吉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很快就要去见你了。”

“哈,到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了,没有父皇,也没有你姑姑谢贵嫔,更没有沈文和,就只有我们两个……”

话音刚落,萧赜深感头晕目眩,他转过身来,倚靠着墓碑,瘫坐在地上,望着天,低声道:“不知你是不是在等我……”

说罢,他便昏昏沉沉的睡了。

另一边,谢徵已给亡父谢凤上了坟,桓陵亦上了柱香,过后一行四人便回头往外走,不巧的是,他们要出这墓园,正好要经过谢昱的坟冢,在这回程上,谢徵自然就看见了她三年来日思夜念的故人。

谢徵驻足,定定的站在那里,远远的望着萧赜,望见他身边两只酒坛子,心上揪了一下,她皱着眉,朱唇微张,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埋在心底三年的千言万语,到此刻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他们二人久别重逢的场景,或许是不期而遇,又或许是她精心设计,却从未想过,再见竟是在这里。

玉枝见谢徵驻足良久,轻唤:“娘子。”

本想拉回她的思绪,她却仿若未闻。

桓陵亦侧首看着谢徵,只是眉心微蹙,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纵然心里头不舒坦,可嘴上却又不能说出来,于是心里头就更不舒坦了!

谢徵想起出门之前在府中准备的锦囊,尚未交到萧赜手里,如今萧赜就在眼前,且又醉得不省人事,正是个好机会,她抬手,暗暗捏了捏袖袋中的锦囊,随后便要朝萧赜走去,岂料桓陵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谢徵略显诧异,她回首看着桓陵,她戴着冪篱,虽隔着一层轻纱,看不清他的脸色,可也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着的怨气。

桓陵面无表情的说:“你如今的身份,是会稽谢氏娘子谢徵,不是大司马谢昱,更不是陈郡谢氏娘子,你今日出现在陈郡谢氏祖坟这儿,若是被他看见,他定要怀疑你身份了。”

萧赜醉成这般模样,突然醒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谢徵岂是做事不顾后果的人,她自也思虑周全了,桓陵并非头一回有意阻挠她与萧赜来往了,今日拉着她不让她去萧赜跟前,她也早在意料之中。

“我只是没有想到,太子对故人,竟如此情深义重。”

谢徵说罢,便转身往墓园外走,桓陵愣了一下,方才跟上她的脚步,玉枝与曾琼林相视一眼,随后也跟着出去。

走到墓园外,谢徵第一眼便望见了拴在前面树下的马,那是萧赜的赤蹄,想来萧赜是骑赤蹄孤身前来。

眼下守墓之人不在门口,桓陵又走在前头,谢徵取出袖袋中的锦囊,递到玉枝跟前,接着看了一眼树下的赤蹄马,示意她将锦囊放到马上,玉枝会意,于是接过锦囊,也藏于袖袋中,随后又暗暗拔下头上的簪子,丢进一旁的草丛里藏起,紧接着跑到谢徵跟前,佯装惶恐,道:“诶呀!娘子,奴的簪子丢了,怕是就掉在这附近,奴得找找去,要不,您先随县侯回去,奴稍后自行回府。”

“也好,那你仔细找找,”谢徵点了头,这便跟随桓陵上马车离开。

桓陵脸色极是冷淡,坐在谢徵身边,起先是一言不发,良久才道:“德音若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太子,大可不必瞒着我。”

谢徵一愣,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桓郎啊!

她照实说了心里话,道:“县侯屡次与我提及太子,不就是想提醒我,不要与太子有来往么?”

桓陵亦愣了,他道:“我并非阻挠你与太子来往,我只是……”

“只是什么?”谢徵有些置气。

他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只是怕你对他旧情难忘,感情用事,到时暴露了身份,坏了大计。”

“从前的谢昱已经死了,何来旧情这一说?有的,不过是些恩怨,县侯也知,我素来恩怨分明,太子如今身处险境,我岂可袖手旁观,”谢徵极是从容,桓陵淡淡的问:“你这样,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是太子,要的是储君之位,而我,是蒙冤之人,我要的是清白,我们二人各有所求,何不互相利用?何况他的眼中钉,亦是我的肉中刺,帮了他,也是帮了我自己。”

第十五章 侧耳(上)

谢徵本意叫玉枝将锦囊挂在赤蹄马的马鞍上,未料玉枝却把锦囊压在了马鞍之下,是故,萧赜直至回到太子府,也始终没有发现那只锦囊。

萧赜回府,跟随他多年的参军尹略即刻迎了过来,喜道:“殿下回来了。”说着,就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替他牵着马进府。

“嗯,”萧赜应了一声,随后压低声来,道:“适才去了趟石头山。”

“卑职知道,殿下是探望故人去了,”说话间,又嗅了嗅萧赜身上的味道,接着便笑了声,也压低了声音,说:“是大司马最喜欢的江阳佳酿。”

萧赜笑了笑,未语,尹略忽又道:“对了,那会儿豫章王来找过殿下,说要请殿下去孔家茶舍去吃茶,因殿下不在,他便先走了,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什么时候?”萧赜停住,他尚有些犯迷糊,想必是饮多了酒,这会儿还不够清醒,尹略回:“就晌午那会儿啊,殿下前脚刚走,后脚,豫章王就来了。”

萧赜皱了皱眉,似有些担心,他不省心的叹了一声,说道:“孤这个好弟弟,还真是叫人操心,身子虚,不在府上好生养着,还到处跑,有什么事打发下人过来递个话就是了,还亲自跑一趟。”

豫章王萧嶷,是萧道成次子,与萧赜乃是一母同胞,皆为先皇后刘智容嫡出,既然是亲弟弟,萧赜与他的感情,自是格外亲厚的,可他这个弟弟,却自小就体弱多病,多少次半个身子踏进鬼门关,命悬一线,可又似乎是命大,次次都给救回来了。

萧赜对这个亲弟弟,自来都是倍加宠爱,小的时候,不管萧嶷问他要什么,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给了,到如今,依然如故。

尹略说:“许是太久没见殿下了,豫章王才亲自过来请,卑职今日看着,豫章王气色倒是不错的,平日多出门走动走动,也没什么大碍。”

“你随后差人去他府上知会一声,叫他别过来了,若是想吃茶,明日晌午,孤在孔家茶舍等他。”

“是,卑职先把赤蹄牵上马厩去,”尹略说完,就牵着马往马厩方向去,萧赜亦往后院去,长廊下又与裴惠昭碰了面,裴惠昭仍旧是那样一副清冷的模样,她问:“殿下去祭拜阳侯了?”

“嗯,”萧赜淡淡的答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裴惠昭顿了顿,又道:“殿下身上的酒气有些重,妾已命人备好了热水,殿下去洗洗身子吧。”

萧赜起先并未接话,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知道了。”

他的妻子总是这样,不管他吩咐了还是没有吩咐,也不管他知会了还是没有知会,她总能知道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总是能提前准备好他想要的东西,安排好他想要做的事情。

萧赜从裴惠昭身边走过,忽的驻足,回首与她道:“听谢氏祖坟的守墓人说,你曾给阳侯上过坟?”

裴惠昭并未转身与他相视,只是回了句:“只是给姑姑上坟的时候,余了些纸钱,顺便给她烧了去。”

“你有心了,”萧赜多少也了解裴惠昭的,裴惠昭性子平静,素来外冷内热,她嘴上虽逞强如此说,心里头必然是有意前去祭拜谢昱的,何况她同谢昱,自小一同长大,相识相知十多年,早已情同姐妹了,即便她当初曾对谢昱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可这十多年的感情也断不会散。

萧赜冲裴惠昭笑了笑,方才离开,裴惠昭此时才转过身来,望着他走远,心里头却不知是喜还是悲……

那个人,是她裴惠昭的夫君,不是谢昱的,纵然他和故人感情深厚,可日后将陪他一起到老的是她裴惠昭啊!

她才是他过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翌日,侯府。

后院的凉亭下焚了龙脑香,谢徵端坐在亭中茶几前,安安静静的看着书,时不时啜两口茶,好生惬意!

茶几边支起了小茶炉,玉枝跪坐在茶炉前,仔细煮着茶,忽听谢徵自言自语“曲有误,周郎顾”,她立时来了兴致,问:“娘子还在研读《三国志》?”

“自然,好书,得细细的品,”谢徵唇边现出一抹笑意,令玉枝饶有兴致,当下就凑到旁边跟着一同看,此时谢徵正看到《周瑜传》,玉枝望着书页上写的文章,一字不落的读道:“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玉枝读完,接着便问:“这是何意?”

谢徵解释道:“意思是说,周瑜少时便精通音律,听曲时,即便酒过三巡,已有醉意,亦听得精准,他每每听出差错,都会看着演奏之人,以示提醒。”

玉枝有些诧异,“这周瑜,当真如此厉害?”

“这你就得问问县侯了,他亦精通音律,此事去问他,最合适。”

正说起桓陵,就看见曾琼林从前面的长廊下穿过来,到了亭子里,便同谢徵禀道:“谢娘子,县侯命属下前来递个话,说太子,今日晌午会去孔家茶舍陪豫章王吃茶。”

谢徵闻言,明显的愣了一下,桓陵此意,是叫她去孔家茶舍同萧赜碰面?以往她有心同萧赜来往时,桓陵总是多加阻挠,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有诸多介怀,如今非但不阻挠,反倒还帮她打探萧赜的消息,当真令她惊喜。

难道是因她昨日同他表明了心迹?

谢徵未再多想,只是付之一笑,“知道了,琼林,烦请你回去转告县侯,德音邀他晌午一道去孔家茶舍。”

“是。”

待曾琼林走后,玉枝问:“娘子要去同太子偶遇?”

“不,我要让他自己到侯府来,到那时再同他偶遇。”

玉枝思量了一番,才笑道:“原来娘子早有计划。”

谢徵并不回应,只吩咐:“快去准备辆牛车,到门口等我。”

玉枝快步离开,谢徵仍坐在茶几前,并不动身,她气定神闲的捧着书,看着书上所写,又自言自语:“曲有误,周郎顾……”

第十六章 侧耳(下)

桓陵陪着谢徵到了孔家茶舍,牛车停在茶舍门前,桓陵先下了马车,接着又搀扶着谢徵下来,茶舍内一个身穿衬袍,约莫六旬的老人家迎出来,望见桓陵,便拱手笑道:“原来是永修县侯大驾,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使君言重了,”桓陵亦是拱手施礼,笑着说:“是我此番前来,叨扰了才对。”

迎面而来的这人叫孔琇之,他虽是会稽山阴人,可祖上却是曲阜孔氏,是嫡传的孔子后人,现如今,在尚书省任尚书左丞。

这家茶舍,便是他开的。

说是茶舍,却又完全不是做生意的,倒不如说是自家待客的地方,孔琇之为人和善,早些年开了这家茶舍,不少达官显贵都喜欢到这儿来喝茶,桓陵亦早有慕名,他虽来建康未足半年,却也来过几回,同孔琇之,也算是有几分熟络了。

孔琇之听罢桓陵所言,又客套了句:“县侯这是哪里的话,快请进。”

说着,就转身走到门口站着,请桓陵入内,桓陵进了茶舍,谢徵紧随其后,玉枝和曾琼林走在二人身后,并排入内。

茶楼共有两层,一楼门庭开阔,中有大堂,招待的多是散客,两边各设四个小雅间,二楼乃是阁楼,雅间多设于此,唯有阳台上摆了两张茶几,供散客赏光。

孔琇之领着这一行四人走到阁楼上去,茶舍里很安静,谢徵透过冪篱上垂下的轻纱,留心将四下都观察了,门庭有些冷清。

“这边请,”孔琇之领着他们四人进左手边的雅间,谢徵紧跟在桓陵身后,正要跟着进去,忽听身后传来开门声,她本能的回头看了一眼,恰巧便望见对面那雅间里头,走出来个身着靛青色宽衫的少年,谢徵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萧赜身边的参军尹略。

看来萧赜果真在此。

尹略自来极是小心谨慎,虽说谢徵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亦是多了份心,当即就将身后那两扇门给合上了,随后下了楼去,转而问小厮要了壶茶提了上来,待他再上来,孔琇之这边也已安顿好桓陵一行人,正要下楼,二人碰上,尹略这便有意无意的打探起来,却佯装随口一问:“孔左丞,方才那位,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我从未见过?”

孔琇之并无多想,只笑了笑,便回:“那位是永修县侯,今年开春的时候到建康来安顿下的,尹参军随殿下回京才几日,想必还未曾与他照过面,自然不认得。”

尹略点了点头,“哦,原来那位就是永修县侯啊,早听说过这号人物,没想到他到建康来了。”

他已知对门的贵客是桓陵,这下才放下戒心来,便安心提着茶壶回到雅间去。

雅间里布局极是简单,除茶几与胡凳此类家具,便只有些花草盆栽装饰点缀,这般的素雅,颇合当下名士们的喜好,萧赜亦然。

此时萧赜正坐在胡凳上,望着伫立在窗边身穿袍襦的年轻男子,而那男子,却在远眺窗外。

这一位,便是萧道成次子、萧赜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萧嶷了。

尹略走过来,给萧赜面前的茶盅里添了茶,随后退到萧赜身后,正坐于胡凳上,萧赜对萧嶷说:“宣俨,今日你我兄弟重聚,该坐在一起把酒言欢才是,可你为何满面愁容,若有什么心事,同我这个做哥哥的说出来也好。”

萧嶷眉头紧锁,长叹了一声,就转身朝萧赜走去,“大哥可知,父亲召你回来,名为替太祖姑贺寿,实为鸿门宴,你若要呆在建康,恐有诸多凶险!”

尹略闻言,微微抬头,望着萧嶷,似在思虑什么。

萧赜却是平静,单单只道一句:“我知道。”

“既然知道,大哥为何还要回来?”

萧赜端起茶盅,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随后才回道:“家中有妻儿,我若不回来,置她们于何地?”

“我听说,大哥此番回来,未带一兵一卒,”萧嶷说着坐下,却愈渐压低了声音,“可大哥镇守梁郡,手握重兵,难道就没有想过……”

萧赜自知他要说什么,当下出言打断:“隔墙有耳!宣俨,慎言!”

萧嶷亦自知失言,便没有再说下去,抬手握拳,靠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问:“昨日去府上,大哥没在,想必,是去给谢表姐上坟了吧?”

“嗯,”萧赜低垂着眼眸,脸色转瞬间黯淡了,萧嶷道:“大哥不在的这三年,顾七郎常去祭拜谢表姐,他这个人,倒是有情有义的,不似沈家那个腐儒薄情寡义,倘若谢表姐当年没有毁了婚约,嫁与了他,三年前的事,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谢昱幼时便同吴郡顾氏的七郎顾逊定下了婚约,她自幼双亲亡故,孩提时便被外太祖母萧珩接去了表舅萧道成的齐王府养着,年少时与表哥萧赜一同跟着表舅习武,早私定了终身,只可惜,萧赜后来被迫娶了裴惠昭,她同顾逊的婚约亦未能作数,再后来,她的亲姑姑谢贵嫔擅作主张将她许给了沈文和……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今再提,已然无用,”萧赜淡淡说了句。

话音才落,忽听美妙笛声,初旋律从容恬静,而后愈渐跌宕急促,这笛声听得清楚真切,分明就在附近,萧赜素来是个音痴,一听便知,这是东晋名士桓伊的《玉妃引》。

萧赜听得极是仔细入神,萧嶷也未打扰,直至曲罢,笛声停了,萧嶷才道:“真是首好曲子,才叫大哥听得如此忘我。”

“曲是好曲,只可惜,错了一个音。”

“哦?大哥连这个都能听出来?”萧嶷略有些诧异,萧赜淡淡一笑,并未答他,只是回头吩咐尹略:“去问问孔左丞,适才是何人在吹笛。”

“是,”尹略出了门去,未几便折了回来,禀道:“殿下,是永修县侯在吹笛,属下方才下楼,见他已离开了。”

萧赜闻言尚有些惊讶,“永修县侯?他不在封地呆着,怎么到建康来了。”

此时萧嶷打了岔,似有所指的说道:“永修县侯桓陵,那可是桓伊老先生的嫡孙,精通音律,久负盛名,又怎会犯下如此失误。”

寥寥数语,分明言不尽意,萧赜自也知道他言外之意,便耐人寻味的与他笑了笑,“看来,我得抽个空子去拜访拜访这位永修县侯了。”

第十七章 偶遇

谢徵侧身倚靠在池塘边的石栏上,手里头抓着一把鱼食,抛了些向远处,接着又张开手,任由手中的鱼食落入水中,如此反复,望着水中的鱼群游来游去的争抢食物,好像不亦乐乎。

桓陵站在她身侧,握着一把折扇,负手而立,见她嘴边挂着笑,亦轻轻笑了一声,道:“看你笑得,好玩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谢徵望着池塘里倒映的晚霞,如是说道。桓陵又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玉枝穿过院前的拱门,不急不忙的寻来,走到二人跟前,说道:“县侯,谢娘子,奴方才听线人报,说这两个月,建康城中多了不少乞丐。”

“乞丐?”桓陵略有些诧异,谢徵倒是从容,玉枝回道:“加之城外的,估摸着要有数百号人,都是成群成群的,而且,这些乞丐,虽说穿得破烂,可都是身形健硕,丝毫不像是受尽了饥寒的。”

谢徵淡淡的问:“就只有乞丐么?”

“近日似乎还有十多户外地来的商贾到建康安家,都是举家迁徙至此,总之,就是这些日子建康多了不少人口,奴寻思,近日天下还算太平,外地也并未发生天灾,不至于有难民涌入建康,”玉枝说到这儿,桓陵方才听明白,言道:“西晋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士族相继南迁避乱,如今那些乞丐和商贾成群结队的到建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天下又乱了呢。”

谢徵冷笑,“天下倒是没乱,可建康就快乱了,那些人的身份,可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

玉枝试探性的问了句:“娘子的意思是……”

谢徵未语,只是笑了笑,原来萧赜此番回京,看似未带一兵一卒,实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桓陵也抓了一把鱼食,随手抛进池塘里,自言自语:“昨日在孔家茶舍抛了鱼饵,不知那鱼儿何时才能上钩呢。”

“不急,”谢徵唇边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正说着,便见曾琼林着急忙慌的寻来,同桓陵禀道:“县侯,太子来访。”

桓陵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谢徵,谢徵弯了弯唇角,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不就来了么!”

彼时萧赜正在前院客堂等候通传,桓陵闻知他到访,不疾不徐的过去会客,到了客堂,果真见萧赜正坐在客席上喝茶,他走到萧赜跟前,从容行礼,言道:“桓某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萧赜向来为人和善,自也谦逊,他见桓陵行礼,当下起身将桓陵扶起,笑道:“县侯不必多礼,是孤叨扰了才对。”

“殿下言重了,殿下今日到访,是桓某之幸。”

萧赜客套的与他笑了笑,随后落座,桓陵执起茶壶,依礼往他跟前的茶盅里添了茶,方才退至另一侧的客席坐下。

“久闻永修县侯大名,早就想拜访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今日才得空,说起来,孤对县侯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哪!”

桓陵单是笑了笑,并未言语,萧赜接着说道:“外头都传言县侯面如冠玉,貌比潘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殿下莫要打趣桓某了,桓某相貌平平,岂敢自比先人。”

两人这样客套了一番,萧赜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试探起了桓陵来,他端起茶盅,小酌了一口,便道:“昨日晌午,孤在孔家茶舍吃茶,忽闻美妙笛声,乃是桓伊先生的'玉妃引',孤命人打听吹笛之人,一问之下,才知是县侯…只是,孤不明白,县侯既是桓伊先生的嫡孙,又精通音律,久负盛名,何以吹错曲子?”

萧赜明知桓陵故意吹错曲子以此吸引他注意,却偏还要问出来,桓陵亦知他已看出端倪,却偏又佯装淡然,讪笑:“桓某也知昨日吹错了曲子,深感无颜,所以匆忙辞别孔使君,却不知,原来昨日殿下也在。”

桓陵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萧赜便也不好再过多追问,于是岔开话题,道:“县侯是第一次来建康吧?”

“确是头一回,可也有小半年了,”桓陵说至此,忽的笑了一声,“说来惭愧,前些年陛下登基之时,桓某本该进京朝拜,却因家事,未能前来,否则,想必早就与殿下结识了。”

桓陵有意提及自己五年前未曾来过建康,全为保护自己和谢徵,倘使他五年前来过建康,必然认得当时名震天下的大司马谢昱,而今收留一个和谢昱长得一模一样的谢徵,委实是别有用心,倘使他五年前未曾来过建康,自然不认得谢昱,那收留谢徵,即便被怀疑,也没有人能找出丝毫证据来。

萧赜并未多想,只问:“看来县侯是要在建康定居了?”

“也许吧。”

萧赜又呷了一口茶,忽然打趣起桓陵来,调侃道:“县侯年岁不小了吧,孤听说,县侯至今还尚未婚配呢。”

闻言桓陵当即大笑,“从前在永修,家母常为此事操心,桓某不堪其扰,故而向陛下请旨,离开封地,原以为躲过家母催促便可,没想到,如今殿下也关心起这等琐碎之事来了。”

“终身大事,怎么到县侯嘴里,就成琐碎之事了,县侯恐怕不知,外头可不少人都说你有断袖之癖。”

桓陵并不觉得难为情,反而笑得云淡风轻,他只道:“桓某家中已有两位小妻,断袖之癖从何说起?谣言不必信。”

萧赜打量了他一眼,“依孤看,县侯怕不是已有心仪的女子了?”

正说着,守在门口的曾琼林阔步走进来,他到桓陵跟前,弯下腰,起先是抬眸与桓陵使了个眼色,随即禀报道:“县侯,谢娘子回来了。”

话音才落,曾琼林身后,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衫的女郎抬脚跨过略高的门槛走进客堂来,这女郎杏脸桃腮,明眸皓齿,端看似出水芙蓉般白净无瑕,体态婀娜,绰约多姿,真可谓尽善尽美!

萧赜见了那玉人,当下吃了一惊,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痴痴的唤:“阳侯……”

第十八章 错认

“阳侯?”迎面而来的谢徵朱唇微启,话语间略带诧异,清眸流盼间,淡淡的看了萧赜一眼,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她接着说了句:“怎么阁下觉得,小女子长得很像已故的谢大司马?”

萧赜见她这般轻蔑不屑的姿态,已然愣住,那一双剑眉愈发紧蹙,望着她,不言也不语,可目中却透着陌生。

雅间里一时间静得叫人发怵,这时桓陵笑出声来,起身道:“殿下怕是认错人了,这位娘子,是桓某一位故交的妹妹,名叫德音,并非殿下口中的谢大司马。”

说完又同谢徵说道:“德音,这位是太子殿下。”

谢徵闻言,稍稍抬眸,佯装一副不认得萧赜的样子,向萧赜微微福身,柔声细语道:“小女子会稽谢徵,见过殿下。”

“德音……是你的表字?”萧赜蹙眉,望着谢徵,目中分明满含浓情。

谢徵轻答:“正是。”

萧赜目不转视的看着她,似乎要就此将她整个人都看穿,谢徵并未直面他,只是说道:“德音适才有一个问题,殿下尚未作答。”

“什么问题?”萧赜的思绪已全被谢徵打乱,丝毫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谢徵有意迟疑了一下,随后才道:“适才殿下将德音错认成谢大司马,莫非,德音当真长得很像她?”

“确有几分相像,”萧赜说话间犹犹豫豫,显得力不从心。

她与阳侯岂止是有几分相像,那张脸,当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管是脸、身形,还是声音,都是分毫无差,哪怕是眼神,都与阳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她的举止神态,阳侯久经沙场,英气逼人,非拔山盖世之力不敢近身,而此女子意态娇娆,柔媚无骨,一看便知是个娇养在闺阁之中的世家女郎,弱不禁风。

这谢徵,同她不一样……

可这世上,又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还从未有人说过,德音长得像谢大司马,”谢徵故作稀奇,接着又说:“不过,素闻殿下与谢大司马交情匪浅,倘若连殿下都认错,那德音,岂不是可以以假乱真了?”

她说道这话,笑得花枝乱颤,桓陵轻言细语:“德音,你失态了。”

萧赜见她如此轻狂,皱了眉头,显然有些不快,他却不答话,反而板着脸冷冰冰的说道:“孤手头还有些事,便不久留了,县侯,谢娘子,今日多谢二位款待,告辞。”

他说完也不等桓陵与谢徵回应,当下就转身要离开,却又有意试探谢徵,暗暗将腰间垂挂着的玉珏扯松动了些,当他抬脚跨出门的那一瞬,玉珏陡然坠地,清脆的琳琅之声打破客堂里的寂静,萧赜驻足,回首低头看着地上已碎成两半的玉珏,佯装震惊。

谢徵知他心思,便遂了他的意,走上前去将地上的碎玉拾起,递到萧赜跟前,萧赜借此观察了她的手,细嫩如葱,光洁如玉,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全然是大家闺秀的手,而谢昱的手,因常年练剑而多是胼胝,这两双手,截然不同。

到如今,他对谢徵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皆已磨灭,也许,他本不该如此痴心妄想,试想,人死又岂会复生呢……

萧赜思忖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待他接过碎玉,谢徵若有所指的说:“玉碎,是为不吉,按照坊间的说法,殿下近日恐有灾祸,不过,也有人说,玉碎,是替主人挡了灾。”

“什么意思?”萧赜本不信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可如今正当非常时期,何况谢徵本就是话里有话,他自也颇为在意,便本能的问了句,谢徵倒也毫不避讳,起先哂笑一声,反问:“什么意思?”紧接着便直言:“三年前谢大司马含冤而死,殿下为此与陛下反目,被贬梁郡镇守北境苦寒之地,以陛下的脾气,殿下本不该回京的,全因太长公主求情,殿下方能回来。可如今朝局动荡,临川王和武陵王为储君之位争功夺利,正是紧要关头,这个时候殿下却回来了,无疑成了他们的绊脚石,殿下以为,他们会放过一个对自己存在威胁的人?”

桓陵佯装惊惶,轻斥:“德音!不可胡言!”

紧接着又向萧赜请罪,说道:“殿下恕罪,德音妄议朝政,实属失言,并非有意。”

谢徵配合着桓陵,闻言便冷笑了一声,接着自嘲道:“德音出身小门小户,不知礼数,言行自然粗野了些。”

她说完,不紧不慢的转身与萧赜背道而驰,萧赜始终没有怪罪,直到这时方才开口,却也冷笑,言道:“谢娘子倒是聪慧过人,知道的也不少。”

这话分明是在怀疑谢徵的身份,谢徵自然也听出来了,按说该有些不安才对,可她这心里头反倒很是宽慰,她轻笑:“德音不才,适才那一番谬论,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殿下万勿留心。”

“你这话已说出口,孤也已一字不差的听进来了,怎么可能不留心?”萧赜亦是话里有话,他说至此,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何况谢娘子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何止有几分道理,谢徵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剑,毫不留情的戳着他的心窝子,萧赜倍感凄凉,谢徵说得没错,如今的朝堂,早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告辞!”萧赜丢下这短短二字,当即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不慌不忙的走到门口,悠悠道:“殿下慢走。”

他抬眼望见萧赜已走远,方才回过身来,问道谢徵:“你有意叫他起疑?”他早已看穿谢徵心思,以她的聪慧,断不会傻到说出那些话来惹萧赜怀疑,除非她是有意如此。

“你也知他生性多疑,他今日到访,本就心存疑虑,我若刻意掩藏,必然适得其反,何不随性一些?”

桓陵了然,微微颔首,未语。

谢徵看了他一眼,随后也离开。

第十九章 议和

萧赜回府一路都心神不宁,回到府上,恰巧裴惠昭正在前院浇花,裴惠昭见他回来,忙放下手中的舀子迎过去,嘴里说道一句:“殿下回来了。”

待走到萧赜跟前,却明显有些错愕,她抬眸望着萧赜,随后又失落的低眉,像是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似的,她伸手轻轻掸了掸萧赜的衣袖,体贴道:“殿下日理万机,一整天都呆在宫里操持政事,想必累坏了。”

“惠昭……”萧赜唤她一声,却久久不言语,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裴惠昭愣了一下,她想了想,回话说:“若只是相像,必然是有的,可若是长得一模一样…除非,是双生子。”

“不是双生子,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萧赜紧锁眉头,裴惠昭顿了顿,“这…妾倒是闻所未闻。”

萧赜不语,似在思忖着什么,裴惠昭向来心思细腻,便也极是敏感,她见萧赜这般,自然免不了多心,于是试探的问:“殿下怎么了?”

“没怎么……”萧赜心不在焉,裴惠昭愈加猜疑,却都藏在心里,未敢多问,索性岔开此话题,说道:“宣俨来了,在书房候着,殿下去见见他吧。”

听闻萧嶷来访,萧赜游离在谢徵身上的思绪被拉回了些许,他只应了一声,便赶去书房,裴惠昭微微垂首,掩藏了满面的失意,邱氏望见萧赜走了,疾步走至裴惠昭身边,问道:“娘娘怎么了?”

裴惠昭抬起头,望着已然走远的萧赜,平静的说:“殿下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邱氏一惊,脸色当下就变得凶恶起来,忙追问:“是女人的脂粉香?”

“这味道清幽淡雅,毫无烟火气息,不像胭脂水粉那么俗气。”

“那是什么?”

裴惠昭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本宫也不知……”

彼时萧嶷正坐在书房等着萧赜,萧赜赶到这儿来,一进门,他便起身迎接,亲切的唤:“大哥。”

却见萧赜神情恍惚,他关切问:“大哥好像有心事。”

萧赜进门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萧嶷一眼,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径直走到茶案前的胡凳上坐下,漫不经心的讲:“我适才见了一个女子,她……”他本想将今日在侯府所见所闻全盘与萧嶷道出,可说至此,却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吞回肚子里。

另一端,萧嶷也坐回胡凳上,他见萧赜如此,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能叫大哥如此倾心的女子,想来绝非庸脂俗粉,看大哥这个样子,好像魂儿都让她给勾走了似的。”

“她并非庸脂俗粉,也并非绝世姝丽,只是个寻常女子,”萧赜说着,似在掩饰着什么,端起面前的茶盏,闷着头一饮而尽,萧嶷却偏是个什么事都喜欢打听的人,追着问:“寻常女子?什么样的寻常女子?”

“她……”萧赜思忖良久,说道:“她就像昆山之玉,江汉之珠。”

萧嶷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惊愕,“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这八字,曾被大哥用来评价谢表姐,大哥还说过,谢表姐是世间至宝,除了她,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八字评价,怎么如今却……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在大哥心里,竟比得上谢表姐?”萧嶷也丝毫不避讳,萧赜抬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不说也罢,”他言语间分明有些不悦,就连脸色也已变了,萧嶷已有察觉,忙不迭住了嘴,不再追问下去。

可裴惠昭却已站在门外窃听许久,她原想送些糕点来待客,未想竟听到这些不该听的,如今握着托盘的手已控制不住的发颤,她面色凝重,目中噙着泪花,意志略显消沉,分明极是伤心,虽转身默默的走开,心下却仍在思量。

殿下带着一股幽香回来,莫名其妙的问她这世上有无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今又提起这八字,宣俨说这八字与阳侯有关……裴惠昭心下一惊,难道是阳侯回来了!

书房里,萧赜仍与萧嶷对坐饮茶,并未察觉裴惠昭曾来过,萧嶷深知他方才提及谢昱,已惹得萧赜不悦,是以另寻了话题,“昨日在孔家茶舍,你我遇永修县侯设局,大哥可有会他一会?”

萧赜看着萧嶷,迟疑了一会儿,想他才从永修县侯府回来,今日之见闻,他本该尽数与萧嶷道出,可他偏又不能,如今萧嶷问起,他委实不知该如何答了,他若答已去过,萧嶷必要问个究竟,他若答没去过,萧嶷必会约他同去,到时若见了谢徵,必然多事。

他正思忖着,在萧嶷眼中却是在发愣,萧嶷本能的问了句:“大哥今日怎么神神秘秘,到底是怎么了?”

萧赜回过神来,竟有些慌乱,执起茶壶往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水,云淡风轻的回了句:“没什么,只是近日俗务纷纭,精神有些疲惫罢了。”

“哦?是么?”萧嶷一笑置之,只是总觉得大哥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且还是关于那女子的。

萧赜轻叹一声,“你莫多问了,至于拜访永修县侯之事,暂且作罢了。”

闻他此言,萧嶷不便再多言,只好埋头喝茶。

而这时尹略忽然至此,神色匆忙,向萧赜禀道:“殿下,临川王来了。”

“他?”萧赜面露惊异之色,嘀咕道:“他来做甚?”

萧嶷也道:“老三一向与大哥水火不容,明里暗里都和大哥对着干,怎么今日反倒过府拜访了?”

尹略摇了摇头,说道:“临川王好生气派,带了十多个人前来,还抬了两个箱子,说是给殿下给送礼,赔不是来了,卑职见那两个好像还挺沉的,也不知是放了什么东西。”

萧赜没有说话,萧嶷与之相视一笑,调侃道:“赔不是?依我看哪,他这是被老五压制得久了,便寻大哥联手来了。”

闻言萧赜冷笑一声,这便站起身来,只说:“我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第二十章 献美

萧赜带着萧嶷赶到前院去,二人从后院走来,隔老远便望见客堂前的空地上稳稳当当的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箱,彼时萧映正坐在客堂里安安稳稳的喝茶,萧赜同他一向合不来,如今自也不与他客气,进了客堂便问:“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映闻声方知萧赜至此,匆忙放下手里的茶盅,就站起身来,面朝着萧赜,规规矩矩的行礼,唤一声:“大哥。”

而后看到萧嶷跟在萧赜身后,紧接着又说道:“哟,二哥也在。”

萧嶷回头看了眼外头的箱子,随口一问:“三弟,外头那两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萧映迎面朝萧赜走来,萧赜却转身有意背朝着他,颇是不屑的说:“倘若是要送礼,那就请回吧。”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萧映讪笑着走到萧赜身侧,言道:“弟弟今日可是特地备上好礼相送,就是诚心想与大哥握手言和的。”

听到这话,萧赜并不意外,看萧映今日之举,其意也已昭昭然显露于人前了,他先与一旁的萧嶷默默的相视一笑,而后又“噗嗤”一声冷笑出来,这就回过头来,打量着萧映,说道:“握手言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弟你一向心高气傲,在朝堂内外处处皆与我作对,从未低头示弱,怎么如今就拉下脸来要与我握手言和了?”

“以往是我年轻气盛,不懂规矩,这才多次冒犯大哥,如今弟弟我诚心悔过,要与大哥言归于好,这不,我今日便是到这儿谢罪来了,”萧映说罢,又朝着萧赜走近了一步,讪讪笑着,“大哥,弟弟既唤你‘大哥’,那就说明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都说兄弟如手足,这世上哪有手足相残,兄弟兵戎相见之理?若真有,那这世道,岂不都乱了套了?”

“三弟言下之意,我是明白的,我不在朝中的这三年,你与老五同争我的储君之位,现如今已落得下风,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便来寻我相助?只是,我不明白,而今我既没有一步登天,你亦没有一败涂地,你为何要与我合作?”

萧赜说话间,有意提及储君之位是他的,萧映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虽心有异议,却半字不敢多言,反而连声附和,又为自己掩饰道:“大哥所言甚有道理,你是太子,那储君之位该是谁的,自不必多说,弟弟从前贪恋皇权,痴心想坐上皇位,可如今却是想都不敢再想了。”

“既然你已对皇位断了念想,那为何今日还前来与我商议合作之事?”萧赜心知萧映此次来意就是为了与他合作,可见他处处掩饰,虚伪至极,他便也不大客气了。

萧嶷在旁听萧映这样绕弯子,也深感无趣,索性直言:“三弟,大哥一向不喜欢与人兜圈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他说罢,就走到一旁坐下,萧映看他一眼,颇有些尴尬,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大哥,你去梁郡这三年,五弟娶了中山刘氏之女,义兴又改嫁沈文和,他们先后拉拢中山刘氏和吴兴沈氏,又和御史中丞张苟、尚书省左仆射杨鸣之来往密切,如今又想拉拢南康郡公褚渊,这些事情,大哥想必也有耳闻,他虽非嫡非长,可在朝中势力庞大,大哥如若再视而不见,那储君之位,迟早落入他手。”

“你也知我在梁郡三年,朝中局势翻天覆地,如今朝堂之上,皆是你与五弟的耳目,早已没有我立足之地,你却要与我合作,就不怕被我拖累?”

萧赜此言,表面看来似乎妄自菲薄,可实则是为试探萧映的底细,他深知朝局风向于自己大有不利,可朝中仍有多数元老尊儒家思想,皆主张立嫡立长不立贤,他是嫡长子,单凭这一点,要想易储,便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手握梁郡十万大军,除了他远在九德郡镇守南境的四弟长沙王萧晃,恐怕还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今日萧映前来与他议和,想必也是看中了这两点。

萧赜料得没错,萧映当真提起了兵权一事,“大哥手握重兵,还怕大权旁落?十万大军,足可端了建康,何谈区区一个武陵郡王?”

话音未落,萧嶷忽的轻咳两声,萧赜与萧映齐齐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萧赜便说:“三弟,隔墙有耳,有些话,当讲不当讲,你是知道的。”

萧映听了心下一惊,敏感的朝着四周扫了一眼,见无外人才放下心来,接着说:“大哥,五弟在朝中的势利不容小觑,若不将其连根拔除,日后必成大患,弟弟今日前来,恳求大哥与我合力,铲除异己,他日大哥荣登大宝,留弟弟一条贱命,足矣。”

话音落,萧赜却不言语,只是付之一笑,萧映看得一头雾水,心下颇有些忐忑,于是又接着拉拢,“大哥,弟弟今日是诚心前来求和的,故而备上薄礼相赠,还请大哥笑纳。”

他说完,就转身看着门外,与侍从打了个手势,道:“还不快把箱子打开。”

侍从一齐打开那两个箱子,里头竟走出来两位身披薄衫的娘子,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得也极是标致,细看她们的穿着打扮,想来也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士族女郎。

那两位娘子穿的一靛一蓝,一同步至堂前,又一同俯身行礼,齐声道:“子昭(启微),见过太子殿下。”

萧赜与萧嶷皆已愣住,倒不是被这两位娘子的美貌惊住,只是没料到那两个箱子里竟装着两个大活人,且还是世家贵女,萧映留心了萧赜神情,却以为他是贪恋美色之人,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太傅庾元规的孙女庾子昭,那一位,是司农卿陆惠林之女陆启微。我知大哥后院仅有太子妃一人,并无侧室,可大哥毕竟是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若没有个三妻四妾,怕要遭人笑话,弟弟斗胆,献上此二女,以充大哥后院,大哥觉得如何?”

第二十一章 启微

一听萧映提及那两位娘子的出身,萧赜心里头便提防起来,他有意走上前去打量着那两位娘子,佯装一副欣赏的姿态,而后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只说道:“三弟有心了,你我今日所谈之事,我已应允,至于这两位娘子,你还是领回去吧。”

萧映愣了一下,诧异道:“怎么?大哥是觉得这两位娘子姿色欠佳?”

他一向喜好美色,自然也分得清什么样的姿容为绝色,什么样的姿容为丑陋,这庾娘子和陆娘子的玉容,在建康城中乃至整个南朝,可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至于入不了大哥的眼吧。

“这倒不是,”萧赜笑了笑,说道:“眼下大业未成,何谈纳妾之事,何况,家有娇妻朝夕相伴,本也无需考虑此事。”

“大哥,可这两位娘子…我既已将她们送到这儿了,又怎么好再退回去,如此,岂不叫庾、陆两家难堪?”

萧嶷忽冷笑一声,“庾、陆两家未过三书六礼,擅自将女儿送来,本就已失了脸面,如今退回,倒算是给了他们台阶下,怎么到你嘴里,就是给他们难堪了?”

干卿底事!萧映暗暗剜了萧嶷一眼,可他仍不死心,继而又劝说萧赜:“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可都是士族,大哥今日接纳了这两位娘子,日后必有利于仕途,可若是就此将她们送回,恐怕……恐怕就是与之为敌啊!”

“照你这么说,我还非得把她们留在身边不可了?”萧赜面色冷淡,朝萧映走近,颇有步步紧逼之势。

萧赜之言,已近乎揭穿萧映来意,这两位娘子,皆是萧映欲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毕竟,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皆是效忠萧映的,可笑萧映愚笨,偏偏没有听出萧赜言外之意,反而说道:“这样吧,今日正好二哥也在,不如弟弟我将这两位娘子,分送于两位哥哥,大哥留着庾家娘子,至于陆家娘子么,就赠予二哥好了,华姬嫂嫂都过世两三年了,二哥也该续弦了。”

堂中几人闻言皆有些震惊,未料想萧映为在萧赜身边安插耳目,竟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且不说方才之言,就是他今日擅自将这两位女郎送到府上来,便已极为失礼了。

萧嶷有些坐不住了,当下就站起身来,轻斥:“三弟,你这样说就欠妥了!”

“如何欠妥?”萧映向来狂妄自大,这下被萧嶷训斥,他便也没给好脸色。

萧嶷说道:“这两位娘子皆自名门士族出身,是良家女子,并非姬妾奴婢,即便是要娶,那也需过三书六礼,你左一句赠予,右一句赠予,还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岂非是轻贱了人家?”

见豫章王与临川王起了争执,一旁的庾娘子立时跪地,低头轻声道:“豫章王殿下,您言重了。”

而陆娘子却仍站立在旁,未有动作,庾娘子侧首见她还站着,暗暗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裙,她这才满不情愿的跪下,却只字不言。

萧映见她们如此,只冷笑一声,极是轻狂的说:“轻贱了就是轻贱了,在南朝,兰陵萧氏才是主,纵是士族又如何?还不是要臣服于你我?”

他说罢,又走到那两位娘子跟前去,言道:“今日是你们跟随本王来此,本王愿将你们赠予何人便赠予何人,你们可愿意啊?”

庾娘子未敢言语,陆娘子却是有些傲气,冷若冰霜的说:“愿意或不愿意,还不是听凭殿下您一句话么。”

“你……”萧映本就有些怒气,如今被一个小娘子恶语相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竟要对其动起手来,幸而萧赜呵斥一声“住手”,陆娘子方能免遭于难,萧映明知自己失礼,却并不惭愧,反倒还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萧赜怒斥:“三弟,这儿是太子府,不是临川王府,你在这儿出手伤人,便是给我难堪!”

萧映极不服软,本是想要顶嘴反驳的,却又顾忌什么,便住了嘴,萧赜继而道:“我已言明,这两位娘子,我是决不会强要的,你也休要多言了。”他说罢,便吩咐尹略护送庾子昭和陆启微回府,萧映随后亦是告辞。

“三弟愈发狂妄了,”萧嶷尚未消气,萧赜恬不为意,“他自来狂妄,你我早该习惯了。”

“他受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庇护,却如此羞辱其门庭,也不知他是真的不知礼数,还是有意如此。”

“管他做甚,放任自流好了。”

萧映已回到临川王府,才一进王府大门,其府中主簿迎上来点头哈腰的,谄媚的笑道:“殿下回来了,此去太子府,议和之事谈得如何?”

只见萧映满脸怒意,他说道:“谈倒是谈妥了,却受了不少气,一想日后,本王还需对他卑躬屈膝,就更来气!真不知母妃为何执意要本王向他低头!”他拂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太子手握重兵,极占优势,贵嫔娘娘如此安排,自是为殿下您好的。”

“去,派个人进宫去给母妃传个口信,就说事已谈妥了。”

“是。”

彼时在华林园,谢贵嫔正率几个妃子游园赏花,身后那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编排着罗淑仪,以此向其表忠,谢贵嫔虽知她们几个皆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听她们如此非议罗淑仪,心里头还是万般舒畅。

后头有个小宫女一路小跑着追上来,到谢贵嫔身旁,附在她耳边同她言语了两句,而后便见谢贵嫔洋洋得意的笑容,只听她道:“吾儿真不负我所望!”

身后一个妃子奉承道:“看娘娘如此开心,想必是临川王殿下又立功了?”

另一个接着道:“那还用说?有娘娘教导,殿下立功,再正常不过了。”

忽闻一阵美妙歌声,众人不免防备起来,循声找去,只见一身披素衣,长相却颇是出众的妙龄女子,正站在前面的亭子里唱歌,如此温婉细腻的嗓音,便如莺歌燕语般动听,亭子外的女人们,无一不嫉妒得面色铁青。

一个道:“那不是邶美人么,她怎么在这儿唱起歌来了?”

另一个道:“陛下常游华林园,她跑到这儿来唱歌,不是明摆着就想勾引陛下么!”

“这是《关雎》?”谢贵嫔率众走到亭子前,只问了一句,还算和善。

邶美人闻声方知谢贵嫔来此,当即停嗓,走到亭子外,朝谢贵嫔行了礼,应道:“是。”

谁知谢贵嫔却冷笑一声,言道:“郑卫之音,邶美人,你可知,这是亡国之音,你在这儿唱这等淫词艳曲,到底是何居心哪,莫非,你也想做秽乱宫闱的妖妃?”

邶美人吓得脸色发白,浑身直冒冷汗,当下就跪地:“妾不敢!贵嫔明鉴,妾出身低贱,书读得少,不知这是亡国之音,只是听旁人唱过,觉得好听罢了……”

谢贵嫔身后一个妃子紧跟着骂:“见识短浅,果真是个下贱胚子!”

邶美人浑身发颤,低着头不敢吱声,。

谢贵嫔垂眸睥睨,颇具威严,“本宫奉陛下之命掌管六宫,自有权处置你,你说,本宫该如何罚你?

邶美人仰头望着谢贵嫔,当下就落下两行泪来,哭得梨花带雨,道:“妾自知有错,但凭贵嫔处置。”

谢贵嫔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愈发嫉妒,厉声道:“好!那本宫就罚你跪在这儿,从日落跪到日出!”

她说完便气鼓鼓的领着一群人离开,邶美人却连连磕头,哭着喊:“谢贵嫔娘娘开恩!谢贵嫔娘娘开恩!”

带谢贵嫔走远,邶美人身后宫娥近前来将她扶起,道:“美人,她们也太欺负人了。”

邶美人抬起头,望着谢贵嫔走远的身影,目中竟现出一丝狠厉,她道:“不怪她们,弱肉强食,只怪我出身庶族,无权势可依傍。”

第二十二章 暗访

夜已至,萧赜放下手头的事,避过了守卫,悄然无声的离开了太子府,他特地穿了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在漆黑的夜晚,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沿着青溪,一路往西南方向,途经东府城,最后到永修县侯府方才停下。

侯府大门紧闭,萧赜走到一旁的墙脚下,轻轻一跃,便由墙外翻进了墙内,侯府守卫并不森严,萧赜自前院摸索到后院,这一路上都没碰到过几个把守的部曲,听闻桓陵尚未娶亲,按理说,侯府本该没有女眷,可后院的正房以及东西厢房却都上着蜡烛,至于谢徵……桓陵曾说她是一位故交的妹妹,那便是客人,既是客人,理当是住在客房的。

萧赜跳到东侧游廊顶上,本想寻寻客房在何处,却无意望见一个丫鬟捧着衣物从西耳房出来,穿过长廊走到正房外推门入内,萧赜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丫鬟,是白日里跟在谢徵身后的使女。

莫非…谢徵住在正房?

眼望着那丫鬟进了屋,萧赜也飞檐走壁去到了正房的屋顶上,竟果真在此听到了谢徵与丫鬟说话的声音。

彼时谢徵正仰卧在浴桶中洗身,玉枝捧着干净衣物进了西次间来,谢徵随口问:“怎么取件衣服去了这么久?”

玉枝解释:“不知是谁,把耳房的门给锁上了,奴去找钥匙便找了许久,这才耽搁了,”说着,就将手中的衣服挂在浴桶旁的架子上,而后转身将放在案台上的龙脑香点上。

谢徵歪着身子,倚靠在浴桶的一侧,右手扶额,显得有些慵懒,她看着玉枝,突然问:“玉枝,你多大了?”

玉枝才点好香,转过身来,回道:“奴今年刚好二十。”

“二十……真是桃李之年,”谢徵心中悲戚,她像玉枝这样大的时候,正被她的亲姑姑和表舅安排着嫁给她素未谋面的沈文和,她轻叹:“我大你四岁,已二十四了。”

玉枝凑上脸来,小声道:“错了,娘子今年十九。”

她说完,冲谢徵露出一笑,谢徵亦被她逗乐,她差点忘了,她如今借用的是会稽谢氏娘子谢徵的身份,自然是十九岁。

屋顶的萧赜此时只听得屋里两人的窃窃私语,却完全听不清她们二人说的是什么,他为听得仔细,本能的微微挪动了身子,不想竟无意将脚下砖瓦踩出一丝轻微的声响,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可谢徵已然听到,她在浴桶中,警惕的坐直了身子,玉枝伸手沾了沾桶中的水,随即道:“水有些凉了,奴去吩咐她们加些热水来。”

玉枝正要走,谢徵当下就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玉枝回头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她佯装平静,说道:“不必了,在这桶里坐久了,我这腿都酸了。”她仰头看了眼屋顶,玉枝方知屋顶有人,于是赶紧为她穿衣。

“娘子在屋里小心待着,奴出去会会那刺客,”玉枝压低了声音,谢徵道:“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玉枝一愣,“娘子知道是谁?”

“是你我今日所会之人。”

“太子?”玉枝极是惊诧,谢徵说道:“他来此是为了试探我,咱们便将计就计,消了他的疑心。”

玉枝会意,这便提高了嗓音,“天色不早了,娘子也该歇息了。”

谢徵朝门口走去,佯装厌烦,说道:“这才几时。”

说着,就走到了门外,果不其然,她才走出来,萧赜便挥剑向她袭来,谢徵背对着他,装作浑然不知,自顾自的走到院子里,而玉枝紧随其后,光明正大的替她接了这一招。

谢徵听到身后的打斗声,这才回头,望见玉枝与刺客厮打在一起,面露大惊之色,大呼:“有刺客!快来人哪!有刺客!”

玉枝果然不敌萧赜,没过几招就败下阵来,瘫倒在一旁,萧赜紧接着又朝谢徵杀去,谢徵佯作惊恐,连忙跑向院子外,而后又故意绊倒,摔在台阶上,当她回头看萧赜时,萧赜已将剑直指她的脖子,只差一指之长,便抵喉咙。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侯府!”谢徵呼吸急促,显得更为慌张。

玉枝也呼道:“若是为了钱财,给足了你便是,千万不可伤了我家娘子!”

萧赜冷声说道:“我不为钱财,只为取你性命。”

“为什么?”谢徵仰着头,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我从未与人结怨,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

“我要你与我过一招,不论你是输是赢,我决不伤你丝毫。”

谢徵皱着眉,眼看就要落下泪来,“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你的对手,倘若真与你过招,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赜不由分说,当即向前迈了一步,将剑架在谢徵的脖子上,一副立马就要抹了谢徵脖子的架势。

谢徵双目汩汩,哭得梨花带雨,萧赜本就只是为了试探她,并无杀她之意,却见她如此落泪,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忙扔了手中剑,近前去伸手擦拭了跟前泪人儿脸上的眼泪,说道:“我并无恶意,你莫哭了。”

话音未落,谢徵陡然抓住萧赜的手臂,在他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萧赜闷哼两声,却并未挣扎,任由她狠咬。

直至谢徵松口,他才收回手,他望着谢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我两清了。”

说罢,他便像来时一样,跳上屋脊,飞檐走壁,离开侯府,却像落荒而逃一般,连丢在地上的剑也顾不上拿了。

玉枝急忙跑来,将谢徵扶起,问:“娘子,你没事吧?”

谢徵抹了抹眼泪,弯起了唇角,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而后看着地上的剑,道:“把这把剑收好,不出意外,他明日会光明正大的过来找我。”

距离谢徵呼救已过了许久,这时才有几个部曲三三两两的赶过来,玉枝有些恼火,“刺客都跑了,你们才过来!”

那几个部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吱声,玉枝又问:“怎么就你们几个人?”

“县侯傍晚的时候,带着好些人出去了,府上人手不够,我们都在前院守着,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

玉枝诧异的看向谢徵,谢徵思忖了会儿,也未多言,只将他们遣走,便回房了。

“玉枝,今晚的事,莫让县侯知道。”

“是。”

第二十三章 明查

已是次日晌午,院中的亭子里,谢徵侧身凭栏而坐,她单手扶额,双目紧闭,似有些倦意,玉枝以为她已睡着了,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她却睁眼,略显疲惫的问:“玉枝,县侯还没回来么?”

“是,”玉枝回。

谢徵似乎有些来气,起身道:“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连个口信儿都不留。”

正说着,忽见一个部曲急匆匆朝这儿跑来,谢徵欣喜,以为是桓陵回来了,于是也迎面走过去,却不料那部曲却禀道:“太子来了。”

闻知是萧赜到访而非桓陵回来,谢徵一时间喜也不是,忧也不是,玉枝看着她,笑道:“娘子料得不假,太子果真来了。”

谢徵犹豫了一下才说:“去把昨晚那把剑拿着,我先去客堂,你拿上剑,在外候着,听我吩咐。”

她说完便赶往客堂,走到客堂外,只见萧赜站在里头的案台前,似乎正打量着案台上燃着的香料,他是一个人来的。

谢徵入内,“殿下到此,就只是为了琢磨这龙脑香?”她脚步轻缓无声,萧赜背朝门外,尚不知她进来,直至听到她说话,方知她已到此,他转身,疑道:“龙脑香?”

“正是。”

萧赜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香料,随后说道:“这可是世间罕有的奇香。”

谢徵笑而不语,只是指向茶几前的胡凳,“殿下请坐。”

待他落座,谢徵提着茶壶,近前为他斟茶,言道:“县侯外出未归,殿下此来,恐怕得败兴而返了。”

萧赜说笑:“什么意思?逐客令?”

谢徵亦笑了笑,她放下茶壶,轻语:“德音岂敢!殿下是太子,日后将是大齐之主,德音不敢轻易冒犯。”

萧赜闻她此言,抬眸打量了她一眼,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他道:“孤今日,是专程过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做甚?”谢徵脸上露出戏谑的笑,“该不是又把我当作谢大司马了吧?”

萧赜看着她,没有说话,细想昨晚他假扮刺客刺杀谢徵,原想试探她身手如何,可没想到她竟毫无还手之力,而阳侯自幼习得一身好功夫傍身,这个谢徵,显然不是她。

可她与桓陵在孔家茶舍有意设计引他至此,让他进入圈套“无意间”与她初遇,实在是别有居心,若说她是对手派来接近他的,可她又屡次在他面前提及谢昱,还曾暗示他,他在朝中处境危险,故意惹他怀疑……萧赜对她的来意,当真是毫无头绪!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萧赜有些窘迫,他拎起茶壶,往自己跟前的茶盏里添了茶水,谢徵闻言付之一笑,直言:“依我看,殿下今日是来索要东西的。”

萧赜愣了一下,谢徵侧首看向门外,唤:“玉枝!”紧接着便见玉枝捧着一把剑走进来,谢徵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直接将剑放在了萧赜面前,而萧赜此时已然怔住,谢徵说道:“其实殿下若要找德音,便像今日这般,从侯府正门光明正大的进来便是了,不必假扮成刺客深夜到访。”

“你都知道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谢徵眼中带笑,佯装是套萧赜的话才得知刺客是他,萧赜深信不疑,谢徵看了眼他被衣袖遮住的手腕,问:“殿下手腕上的伤势如何?”

如此关切,轻声细语,竟很是温柔,听罢只觉得酥软入骨,萧赜心头一荡,握住带着齿痕的手腕转了转,笑道:“无妨。”

谢徵佯装心怀歉疚,微微低下头,莞尔一笑,言道:“我也是一时情急,这才伤了殿下,何况,我原也不知那刺客就是殿下,若是知道,下嘴便不会如此重了。”

萧赜一愣,“言外之意,你即便知道是孤,也会下嘴狠咬一口?”

谢徵莞尔一笑,“危急关头,自是保命要紧。”

萧赜被她这样的耿直逗笑,却又认真起来,坦言:“其实孤昨晚,真的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殿下一是为了试探我究竟是不是谢大司马,二是为了打探我的底细,”谢徵言至此,忽的美目一转,带着一丝戏弄与挑衅的说:“殿下…怀疑我是武陵王和临川王派来的,对么?”

谢徵如此一说,萧赜便愈发看不透她了,索性开门见山的问:“那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谢徵啊,仅此而已。”

话音落,萧赜沉默,谢徵看着他,心下思量着,前些日子玉枝塞在他马鞍里的那个锦囊,莫非他没有看到?也罢,他本已暗中调兵埋伏在建康,十分的谨慎小心,自也无需她再提醒了。

谢徵打破沉寂,问起了那把剑,“这把剑,对殿下似乎很重要?”

萧赜拿起剑,紧紧握着,似乎极是珍爱,“这是阳侯赠予孤的,”他不再避讳,如实说了。

谢徵闻之似笑非笑,言道:“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谢大司马虽为女子,然少年出仕,身经百战,亦当如此,可惜,她没有战死沙场,却死在陛下的猜忌之下。”

“你亦相信她没有谋逆之心?”萧赜望着她,目中满怀祈盼。

“纵是我相信又如何?既是陛下要杀她,那她的是非对错,便也不重要了。”

萧赜心底荡起了一丝涟漪,单凭她方才这一席话,他便已视她作知己了。

这世上,有几人相信阳侯是清白的?又有几人会为她惋惜?

屈指可数!

谢徵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言道:“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倘若大司马当初主动交释兵权,不知,是否能保全性命……”她说罢,轻叹了一声。

她有时当真会这样想,倘若她当初在帮萧道成打下江山后便请旨辞官,拒授大司马之职,成为一个对皇权斗争毫无利用价值的普通人,那之后的种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萧赜亦起身走至她身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阳侯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父皇多疑,早已忌惮她,她便是交释兵权,怕也难保周全。”

“怪只怪大司马鸿鹄之志,不甘做燕雀,”她虽出身陈郡谢氏,可自出生起便没了娘亲,父亲又战死沙场,外太祖母萧珩怜她年幼,将她接到齐王府抚养,那时还是齐王的表舅萧道成常教她舞刀弄枪,还带着她征战沙场,养出了她的一番雄心壮志,即使到现在,她也仍不甘做无名之辈。

“那你呢?你可有鸿鹄之志?”萧赜目光略显狡黠,他竟又借此试探起她的来意。

谢徵知他心思,却也照实说了,“当世朝堂,还有女子用武之地?”

“你若想,自会有门路,”萧赜言外之意,倘若谢徵有入仕之意,他可一手为她铺路,当朝选官之制为九品中正制,即在朝为官且德高望重之人为中正,凡中正者皆可推举家世品学兼优之人入仕,他是太子,自有办法让谢徵得到推举。

谢徵淡淡一笑,避谈此事,只是走到案台前,拿起一个密封的罐子,说道:“年初蠲了一罐雪水埋在地底下,前两日才刨出来,用这无根之水来煮茶,味道与普通的井水和泉水是大不一样的,殿下可要尝尝?”

既是谢徵不愿多提入仕之事,萧赜自也识趣,故也避而不谈,配合着她喝茶的事,应声道:“既是谢娘子盛情相邀,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十四章 锦囊

翌日傍晚,谢徵坐在亭中,侧倚阑珊,手捧一本书,却只看了两眼便又将书合上,玉枝侍候在一旁,见她烦躁已洋溢于表,近前问:“娘子又为县侯担心了?”

谢徵轻叹一声,却极小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已经两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玉枝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偏又欲言又止,谢徵未有察觉,紧接着问她:“你说,县侯究竟有什么事这么急,还要连夜出发?”

“娘子,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徵瞧了她一眼,“你既已开口了,那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

玉枝言道:“奴方才听前院的人说,她们早上收拾县侯屋子的时候,在床底下看到一封信,是主母写给县侯的家书,上面写明了要县侯回谯郡去,跟河东薛氏的娘子相门户……奴猜测,县侯此番出门,想必就是应了主母之意,相门户去了。”

谢徵听罢,秀眉一皱,道:“平日里见他性情不急不躁的,如今一说要相门户便这样心急了。”

玉枝忙说:“这也只是奴猜测,可不一定就是真的。”

忽听不远处传来家仆大呼:“县侯回来了!县侯回来了!”

谢徵讶然,建康距离谯郡四百多里,就算只是去一趟,仅两日也是绝对不够的,何况是一去一回,可桓陵怎么……

玉枝喜道:“娘子,奴听外头说县侯回来了,您不去看看?”

话音未落,桓陵自己倒是找来了,曾琼林跟在他身后,两人都风尘仆仆的,看样子这两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坏了。

谢徵站起身来,望着桓陵走近,她面带笑容,打趣道:“县侯回来了,河东薛氏的娘子如何啊?县侯可还看得上眼?”

桓陵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糊涂,谢徵又接着说笑:“如此看来,这河东薛氏的娘子是没入县侯的眼哪,我可听说,河东薛氏的娘子个个都貌若天仙,县侯眼光倒是颇高啊。”

“什么?什么河东薛氏的娘子?”桓陵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他已丝毫记不得这回事了,他看向玉枝,玉枝于是解释道:“县侯不是去相门户了么?”

桓陵诧异,“你们怎么知道的?”

谢徵追问:“莫非此事是真的?”

桓陵笑出声来,调侃道:“你问这个做甚?”

谢徵剜他一眼,说道:“媒官都上门来说了好几回亲了,可次次都被你拒之门外,而今你竟会去相门户,我也不过就是好奇罢了。”

“我这趟出门来回不过才两天,你觉得我赶得及去相门户?”桓陵猜她是看到了他早前弄丢的家书,要么就是听到了前院那些嘴碎的丫鬟瞎传。谢徵闻之未再言语,桓陵所言,也正是她心中疑虑。

桓陵仍满面春风,也不再同谢徵打哑迷,解释道:“家母是曾来信催促我回谯郡去同薛娘子相门户,可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况且,此事我并未理会,我连那薛娘子的面都没见过,哪晓得她能不能入得了我的眼。”

谢徵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倘若县侯当初真的回去同她相门户了,想必如今都已同她完婚了。”

桓陵看着她,见她时而为他相门户之事开心,时而又为此可惜,见她竟这般希望他去相门户,猜想她丝毫不在乎他,心中深感不悦,玉枝有所察觉,忙打圆场:“县侯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两日,娘子一直都念叨着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谢徵却怕桓陵多想,随即同玉枝辩解:“你我寄居在侯府,自然要心系县侯安危。”

桓陵听罢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只钱袋大小的香囊,递到谢徵跟前,言道:“我此番是去和县为你采香了,前几日玉枝同我说,你屋里的龙脑香快用完了,我托人四处打听,得知和县有宁州来的客商,便赶紧带人前往,临走时没来得及同你知会一声。”

谢徵有些发愣,迟疑的接过香囊,同桓陵笑了笑,只道:“有劳县侯了,多谢。”

“不必言谢,”桓陵与谢徵莫名的生疏,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玉枝与谢徵望着他带着曾琼林走远,话里话有的说:“娘子,我家县侯待你,当真是好过待他自己了。”

“休要胡言!我与县侯是莫逆之交,从未逾越界限,也绝不会逾越!”谢徵握紧了手中的香囊,亦是转身回了屋里去。

这一边,桓陵与曾琼林已走到前院,脸色还是冷冰冰的,曾琼林跟在他身后,不免发牢骚:“真不知县侯为何要如此辛苦待她好,咱们一路马不停蹄往返于和县,便只换来她一句‘多谢’?”

“一句‘多谢’,足矣,”桓陵莫名其妙的展露笑容。

曾琼林惊奇的问:“县侯该不是倾慕她?”

“那又如何?”桓陵说得轻松,曾琼林却是不安,“难道县侯还要娶她做妻?”

桓陵笑而不语,只是步伐有迅疾了些许,曾琼林快步跟上去,道:“主母心里眼里可都只有薛家娘子……”

未等曾琼林说完,桓陵便出言打断,他只说:“我不会娶薛观止的!”

曾琼林愕然,又问:“那主母那儿县侯打算如何交代?”

“不交代!”桓陵撂下这话来,便兀自进了屋子,且还顺手关上了门,将曾琼林丢在门外不管,曾琼林似是吃了闭门羹一般,站在门口盘旋,自言自语道:“怕就怕主母哪天一冲动,带着薛家娘子寻到建康来,那可就不好了。”

夜幕降临,萧赜坐在书房中独自用膳,尹略拿着一只锦囊匆忙寻来,禀道:“殿下,适才马夫在赤蹄马的马鞍下拾到一只锦囊,疑是重要之物,便送到卑职这儿来了。”

“锦囊?”萧赜满脸困惑,尹略将锦囊递来,他接过看了看,只见这锦囊上绣有木槿花图样,心中起了一丝涟漪,接着,他又从锦囊中倒出一张书信来,他打开一看,顿时怔住,信上写道:建康危机四伏,寿宴暗藏杀机,兵已在颈,请殿下即刻传书豫州刺史柳世隆,命其率兵进京,以护殿下周全。

萧赜望着信上字迹,竟与谢昱的字迹分毫不差,他又看了看锦囊上绣的木槿花,这须臾间,恍惚的以为是谢昱来书,可谢昱已身故,怎么可能会是她!

忽有一股极淡的幽香扑鼻而来,颇是熟悉,似是今日在桓陵府上闻到过的龙脑香,萧赜仔细嗅了嗅手中的锦囊,果不其然!

这下他便全明白了!他盛怒难忍,当下就带着锦囊冲出门外,尹略忙跟出去,疾呼:“殿下!”

萧赜只道:“无须跟来!”

话毕便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五章 心意

萧赜捏着锦囊,带着盛怒赶到侯府来,因他的身份,即使他一路硬闯去后院,也无人上前阻拦,侯府的家奴和部曲,要么是追在他身后,要么就是匆忙去禀报桓陵。

而彼时谢徵已卸去红妆,正褪下深衣准备歇息,丫鬟端着铜盆走在院子里,远远望见萧赜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急忙折回屋里,惊呼:“谢娘子!不好了,太子朝这儿来了!您快些穿好衣服,他怕是要闯进来!”

谢徵皱眉,心想不妙,玉枝站在她跟前,方才正服侍她褪下深衣,这会儿又急忙替她穿上,恰巧此时萧赜也闯了进来,玉枝冲上前去将他拦在门口,说道:“殿下自重!这是我家娘子的闺房,您这样闯进来,有损娘子清誉。”

“玉枝,”谢徵唤她一声以喝止,示意她勿要多言,玉枝未再言语,萧赜也未再靠近。

“你们都退下吧,”谢徵如此吩咐,玉枝领着屋里几个丫鬟一并退至院中,萧赜即刻就张开手,冷冰冰的问:“这只锦囊是你的?”

“我吩咐玉枝将锦囊放在赤蹄马的马鞍下,都好几日了,殿下才发现?”谢徵不紧不慢的走到他跟前去,言语间充满了戏谑,好像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萧赜却有些失意,但并不意外,只是问:“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千方百计接近孤究竟有何目的?”

谢徵亦是冷下脸来,语气明显的带了些怒意,“在殿下眼里,我就只是被人派来接近殿下的耳目?”

“难道不是么?”

“殿下以为呢?”

萧赜不大理智,斥道:“孤以为你是谁你便是谁么?那孤以为你是阳侯,难道你就真的是阳侯么!”

谢徵却过于淡然,近乎面无表情,言道:“难道我接近殿下,就不能只是为了与殿下站在同一条船上?我就只能与殿下对立么?”

萧赜闻言,起先是愣了一下,他未料到谢徵竟会这样说,可他仍对她心存芥蒂,紧接着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手中有殿下的把柄,”谢徵紧盯着萧赜,萧赜心中没底,只觉一股凉意袭来,警惕的问:“什么把柄?”

谢徵直言:“多日前,我曾想提醒殿下传书于豫州刺史柳世隆,命其领兵进京,而前两日,我才知自己杞人忧天了,因为殿下,本就已带了不少兵马埋伏在城内外,倘若太长公主的寿宴上当真会有什么变故,殿下便会立刻起兵造反,我说的对么?”

“德音!”此时桓陵也已赶来,忽听谢徵此言,当即出声打断,而后又快步走到萧赜面前行礼,“德音一时失言冒犯,请殿下恕罪。”

萧赜仅看了桓陵一眼,却并不理会他,反而转向谢徵,“你将孤的秘密说出来,就不怕孤杀你灭口?”

谢徵冷笑一声,“殿下一直都认为我是武陵王和临川王派来的耳目,倘若当真要杀我,昨晚便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萧赜未语,皆因他的心思尽被谢徵看穿,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谢徵又笑了一声,“殿下可知荧惑守心?”

“荧惑?”萧赜微愣,“那是凶星。”

谢徵走到门外,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悬着的零零点点的星,手指向其中一颗,道:“那一颗,便是荧惑星,而它右边那颗稍黯淡的,是太子星,荧惑星原本位于太子星右下方,而今却移到了太子星之左,且还在一点一点的向其靠近,恐有入侵之嫌。”

“什么意思?”

当世天下以左为尊,以右为卑,谢徵其意昭然,便直言不讳,转身看着萧赜,“有人要取代殿下,殿下却不自知?”

萧赜自然知道,只是他身为嫡长子,手中亦有兵权,他的太子之位,也非一朝一夕便可撼动的,他神色依旧泰然,“谢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殿下虽贵为太子,可日后储君之位究竟会是谁的,尤未可知,武陵王狼子野心,临川王虎视眈眈,殿下腹背受敌,回京数日,想必是寝食难安吧?”

萧赜没有反驳,谢徵继而道:“德音虽没有诸葛之才,可朝中局势,到底还是看得清的。”

“那依你之见,眼下局势,孤当如何自处?”

“武陵王和临川王在朝中有不少士族扶持,可殿下只有河东裴氏能倚仗,而裴家也仅有一个尚书令裴封之,偏偏尚书省又一直被左仆射杨鸣之掌控,裴封之与傀儡无异,所以,当务之急,是要除掉杨鸣之,拿回尚书省的实权。”

萧赜听罢稍加斟酌,“谢娘子既有如此高见,想必心中早有对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看殿下愿做渔翁还是鹬蚌了。”

“怎么说?”萧赜不解,谢徵却轻轻一笑,“殿下如此提防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萧赜早料到她不会轻易透露对策,全因他今日硬闯至此,已冒犯了人家。

“你曾说过,阳侯有鸿鹄之志,她不甘做燕雀,那谢娘子你呢,难道你就甘心做燕雀?”

他还记得,谢徵曾问他,当世朝堂还有没有女子用武之地,那时他便知这个女人绝非等闲之辈,可当他提及可以举荐她入仕之时,她却又避之不谈,他没有能看穿别人心思的本事,自也不知谢徵究竟是何用心。

听罢萧赜这一席话,谢徵仍不为所动,她平静的别过脸,淡淡的说道:“鸿鹄虽有负鼎之愿,可燕雀亦有清闲之乐,德音不过是个女子,肩上扛不起天下大计,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话当真?”萧赜全然不信,索性直言:“谢娘子,你有你想要的,孤也有孤想要的,你想要的孤能给你,孤想要的你也能给孤,你我何不各取所需?”

一句“各取所需”,等同于“互相利用”,萧赜已说得很直白,谢徵自也明白,可她仍旧不依,反而转身冷冰冰的同他说:“夜深了,殿下还是请回吧,恕不远送。”

萧赜愣住,一时间颇是怅然,便如谢徵所言,他如今腹背受敌,偏又是孤军作战,委实是苦不堪言。

“今日是孤冒犯了,对不住,告辞。”

萧赜说罢,果真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望着他走远的落寞背影,回过头来问起谢徵:“你这是何意?”

“我还未想出万全之策。”

第二十六章 预言

已是晌午,谢徵坐在亭子里,侧身凭倚护栏,一手搭在台子上,一手轻摇团扇,微微低眉,望着亭子下的灌木丛,似乎很是无趣,今日这天有些阴沉,眼下倒也算清凉。

桓陵亦站在亭子里,负手而立,目不转睛的盯着谢徵看,心无旁骛,似已看得入神。

玉枝端着托盘走到亭子里,轻唤:“县侯,谢娘子,奴煮了些凉茶,给你们端来。”

桓陵听言,冲玉枝随和的笑了笑,而后在托盘上端起其中一个小盅,却是递到了谢徵跟前,唤:“德音,尝尝。”

谢徵转身接过小盅,先与他言道:“多谢,”而后只舀了两调羹尝尝味道,便又将小盅放回到托盘上,桓陵见她这般,知她定然是心里不舒坦,便冲玉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待玉枝离开,他便问:“你似乎有心事?”

“不过是有些烦闷罢了,”谢徵倚靠护栏,挥动手中的团扇,随意的拨弄着底下的灌木,心不在焉的回了句,桓陵却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直言:“后天七月十五,太长公主在东府城设宴,你若是想去,可随我一道赴宴。”

谢徵明显的有些发愣,就连握着团扇的手都悬在那里僵硬的停了一下。

她秀眉微皱,轻咬嘴唇,似有些触动,却在转瞬间又冷静下来,只是平静的说:“我不去。”

忽有个门房匆忙寻来,远远望着,手里头还拿着只竹筒,那门房跑到亭子里,将手中竹筒递来,禀道:“县侯,有您的信,方才有个邮驿送来的。”

桓陵接过竹筒,拧开见里头有封书信,他本着狐疑打开看了看,却紧蹙眉头,与谢徵道:“是上清派孙老先生的信。”

谢徵接来过目,看后却惊得站起身来,只见那信上写道:荧惑右移,商星下移,太子居中,壬辰日三星将成一线,现荧惑守心之象,大凶。

近日她也留意到荧惑星在慢慢的右移靠近太子星,却未曾察觉太子星右上方还有一颗商星在下移,若以这样的移法,三星必连一线,她原以为只是荧惑星入侵太子星这么简单,可荧惑守心,实乃大凶之兆!是她太大意了!

谢徵掐指一算,“壬辰日…那不就是今天!”

“荧惑守心可是大凶,太子星受荧惑星和商星两面夹击,看来太子,是命中注定要遭此劫,”桓陵这般思忖着,言语间略带惋惜,谢徵也颇是犯难,忽又见一个门房拿着竹筒寻来,隔老远便呼道:“县侯!这儿还有一封信。”

门房送来竹筒,桓陵急忙打开竹筒拆开信,可看罢面色却愈加凝重,“孙老先生说,泰山将有异动,恐是天降大灾!”

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便接过信来,信上说:贫道游经泰山,乌云盖顶数日,天现异状之云,井水莫名沸腾,多为不祥,且多见飞畜走兽竞相奔走呼号,家禽暴怒,蛇鼠成群移巢,此大灾之兆,天有异象,恐泰山将有异动!

桓陵道:“孙老先生连传两封书信,事态之急,倘若不确信,绝不会如此惶恐!”

相比桓陵忧心忡忡,谢徵便显得极为冷静了,她从容道:“老先生提及泰山将有异动,倒可助太子化险为夷。”

“泰山在五岳之中位居东方,是为东岳,东,于五行属木,于五色属青,于四季属春,泰山主东宫,泰山动,东宫亦动!何来助他化险为夷之说?”桓陵不解,谢徵轻笑,“县侯说得没错,可若是反过来讲不更好么?”

桓陵听罢茅塞顿开,泰山主东宫确实不假,可与其以泰山地震为因,东宫易储为果,倒不如以东宫易储为因,泰山地震为果,如此一想,萧赜的太子之位便无人敢轻易撼动了。

“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帝王受命于天,致天下太平,而泰山上可通天,下可通地,乃天地主生主死之神。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动,则天下动,倘若陛下执意易储,那便是逆天而为!”

桓陵思来想去,言道:“不过,此事还需一人相助。”

谢徵与他相视一笑,应和道:“太史令公孙遂。”

太史令掌天文历算,只有他才能将此事禀明萧道成。

谢徵即刻带着玉枝,主仆二人装扮成男儿身,匆匆赶至公孙遂府邸,只言称有急事拜访,便被门房领着去见了公孙遂。

尚书左丞孔琇之与公孙遂是连襟,多年来交情匪浅,晌午时他也来此拜访,此刻二人正话别,谢徵被门房领来客堂时,孔琇之恰巧就从客堂里走了出来,二人见面,各自行了点头礼,而后便走过去了。

公孙遂望着孔琇之走远,方才询问谢徵:“阁下是?”

谢徵拱手行礼,“在下会稽谢徵,今日有要事,特来拜访太史令。”

公孙遂满肚子疑惑的请谢徵入座,随后才道:“阁下有何要事,速速道来。”

谢徵直言:“谢某夜观天象,见荧惑星入侵太子星,且商星下移,不日三星将连一线,此乃荧惑守心之象,大凶!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

公孙遂瞠目,“阁下年纪轻轻,何以如此断言?”

“谢某自幼在罗浮山学艺,迄今十年有余,虽不是精通道法,可天文地理,倒也略懂一二,”谢徵为应付公孙遂,胡乱吹了一通,公孙遂偏就半信不疑了,皆因罗浮山素有百粤群山之祖、蓬莱仙境之称,不论是道家还是佛家,皆视之为圣地,他打量着谢徵,试探的问:“泰山地震,非老朽一人能力挽狂澜,阁下今日说这些,想必不单是为了知会老朽吧?”

“泰山在东,若有异动,必是东宫不稳所致,而泰山上通天,下通地,主生死,关乎国运,如若泰山地震,轻则动摇民心,重则天下大乱,还望太史令,为社稷着想,力保东宫。”

力保东宫?谢徵说得直白,公孙遂暗自思忖她是萧赜派来的,可细想之下,她说的也确实有道理,然泰山地震,事关重大,他又怎知此事真假。

“兹事体大,老朽不敢妄言,阁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谢徵深感公孙遂顽固不化,斥道:“你我生逢乱世,已看惯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太史令还觉得这世道不够乱么?”

公孙遂有一子公孙暅,曾在谢徵麾下任司徒右长史,三年前死于北魏南安王刀下,谢徵虽未提及公孙暅,可说起战乱,却也戳了他的痛处,他当下就拍案而起,指着谢徵大骂:“什么荧惑守心!什么泰山地震!黄口小儿,满嘴胡言!来人,送客!”

谢徵也并非厚颜之人,见公孙遂已下逐客令,自也是一肚子火气,立刻就站起身来,言道:“三星一线,就在今晚,太史令如若不信,大可夜观天象,到时谢某所言虚实,一见分晓。”

她说罢便带着玉枝扬长而去,公孙遂已是坐立不安,在堂中踱步徘徊,良久,终于还是遭不住心中的惶恐,吩咐道:“备轿,去司天监。”

第二十七章 设局

谢徵离开公孙遂府邸,并未回侯府,却是去了太子府,此时萧赜还在书房里,他盘腿坐在书案前,腿上担着一把古琴,正小心的拨动琴弦,似乎对这把古琴极为珍爱,书房的门大敞着,门房匆匆赶过来,站在门外向他禀报:“殿下,外头有个人,自称是会稽谢氏郎君,说有要事求见。”

“会稽谢氏…郎君?”萧赜愣了一下,他微微皱眉,满脸写着诧异,思忖着自言自语:“莫非是她?”

“快请进来,”萧赜放下古琴,正了正身。

门房应声离开,回到府门口,此时谢徵尚在此等候,他道:“殿下在书房,郎君请随奴来。”

谢徵留玉枝在外面,自己随门房进了府,跟着他往客堂左侧的一个小园子走去,待走到园子门口,她仰头看了眼拱门上方所题“玊园”二字,一时有些诧异,便停住步伐,不解道:“玊园?‘玊’乃瑕疵之玉,殿下为何以此命名?”

门房回头,与她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园子原是叫‘玉园’的,可殿下身边有位幕僚段使君,他曾将‘玉’错写为‘玊’,虽及时改正,可殿下却觉得这个字寓意极深,能提醒大家人无完人,便将这园子的名字给改成‘玊园’了。”

话音才落,便有个衣着华贵的郎君从玊园走出来,那人见到谢徵,两人各行了点头礼,待他走过,谢徵问:“他便是那位段使君?”

门房摇头,“那位是出身弘农杨氏的杨使君,也是殿下身边的幕僚。”

“弘农杨氏?”谢徵心下狐疑,弘农杨氏效忠萧晔,素来与太子府为敌,如何就成萧赜的幕僚了?

“那间就是殿下的书房,郎君请,奴就不过去了,”门房指着前面那间屋子,谢徵就径直走过去了,才走到书房门前,萧赜便已望见了她,他似笑非笑,“会稽谢氏郎君,果真是你谢徵。”

谢徵抬脚进门,走到书案前,福身向他行了礼,他本能的问:“你怎么来了?”

“殿下不希望我来?”

“不是。”萧赜极不自然的站起身来,道:“是你突然造访,令孤吃惊。”

萧赜已温和了许多,谢徵却还是冷冰冰的,“有一件事,不得不知会殿下。”

“何事?”

谢徵看着萧赜,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

萧赜闻之微怔,生怕是自己听岔了,忙确认道:“你说什么?”

“我昨晚曾与殿下说过,荧惑星右移,接近太子星,我本以为只是侵入之象,却未料商星亦在下移,今夜三星将连一线,现荧惑守心之象,家师传来书信,预言三日之内,泰山必有异动,加之荧惑守心,此事不可不信,”谢徵又胡乱将上清派宗师孙游岳诌成了自己的师父。

荧惑守心乃大凶,如若现此星象,天下必有大事发生,传言荧惑守心预示帝王之灾,诸如秦始皇、汉成帝、魏文帝,这三人驾崩前,都曾现荧惑守心之象,此事,确能引人恐慌……而泰山地震一事,亦非同小可,自来泰山都是圣地,古时曾有不少帝王登泰山而封禅,祈求国泰民安,如今泰山地震,必定会使得人心惶惶。

可这一回,荧惑星侵入的毕竟还是太子星,而非商星,想来并非帝王之灾,萧赜思来想去,这祸事,怕是要应验在自己头上,他问:“你是说,孤近日将逢巨变?”

谢徵未语,萧赜已然明白,他转身,踱步在房中,忽然自嘲:“其实这件事,即便你不说,孤也知道,自打在梁郡接到父皇的诏书,孤便已知道了。”

他说着,又冷笑了一声,继而说道:“你今日同孤说这些,不过是让孤更加确信此事,还有什么祸事能应验在孤身上?无非就是易储之事。”

“殿下错了,”谢徵走到萧赜跟前,说道:“我今日要同殿下说的,并非荧惑守心,而是泰山地震,这件事,于殿下而言,是有益处的。”

“益处?”萧赜向来聪慧,自也听出了她言外之意,他问:“你是说,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泰山地震便是殿下逢凶化吉的机会。”

萧赜不解,“何以见得?”

“泰山主东,如若地震,起因便在于东宫不稳,只要东宫不动,泰山自然也不会动,陛下信天命,断不会逆天而为,”谢徵说罢,见萧赜尚在斟酌,她便又接着说道:“若想化解此事,殿下还需请一个人相助。”

“谁?”

“太史令公孙遂。”

萧赜皱了皱眉,“他?”

他顿了顿,言道:“公孙遂这个人你怕是不知,此人素来谨小慎微,但凡涉及朝中党派之争,他一概不会参与,此事,他未必会出面相助。”

“适逢易储,泰山异动,足可见殿下乃天命所归,公孙遂既身为太史令,必当尽自己的本分,”谢徵说着,愈发的有底气,“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今夜荧惑守心,昭示大祸将至,他若不上奏禀明陛下,那便是死罪,这掉脑袋的事,任是谁都万万不敢做的。所以,殿下大可放心。”

见谢徵如此确信,萧赜便打量起她来,“看来你已拜访过他了?”

谢徵笑了笑,“只是指点一二。”

萧赜望着她,若有所思,良久才问:“你昨日不是说,不愿相助于孤,为何今日就……”他未再说下去,谢徵却已想好了说辞,淡淡回道:“殿下忠孝仁义,深得民心,乃众望所归,我身为大齐子民,亦是推崇殿下德行的万民之一,今日挖心搜胆,费尽心思,也只是顺应天命而已。”

萧赜诘问:“当真?”

谢徵避而不答,只是望向门外,而后回首道:“天色已晚,恕德音不能久留,告辞。”

她说罢便转身往外走,萧赜并未留她,而此时尹略却走了进来,望见谢徵,立时就呆住了,谢徵虽女扮男装,可这模样他从前也是见过的,他怔怔的唤:“谢……谢……”

而谢徵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冲他点头一笑,便走过去了,尹略转身望着她走远,疑心是自己眼花瞧错了,可又深感方才走过去的就是谢昱,于是回首,指着走远的谢徵,问萧赜道:“殿下……那个人……”

萧赜只道:“会稽谢徵。”

听萧赜语气冰冷,尹略知他不悦,便未再多问,可心里头还是疑惑得很。

这一边,谢徵走到太子府门口,正带着玉枝离开,恰巧此时裴惠昭及邱氏带着萧长懋和萧子良从外头回来,谢徵对裴惠昭颇有怨言,便对其视而不见,并不停下行礼。

裴惠昭亦望见了她,见她有失礼数,只多看了她两眼,并未责问。

二人本已擦肩而过,偏偏裴惠昭又突然停下,鬼使神差的回头望着已走远的谢徵,她轻轻皱眉,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还有,他身上有一股幽香,她曾在殿下身上闻到过几次。

邱氏问:“娘娘怎么了?”

她嗫哝道:“没什么。”

谢徵回到侯府,匆忙回房备上笔墨纸砚,提笔手书一封信,落笔待墨迹已干,即刻将信装入信封内,交给玉枝,吩咐:“速将这封信送去武陵王府。”

玉枝未多问,拿上信便出了门去,谢徵跟着她走到屋门口,望着她走远,唇边忽就现出一抹阴鸷的笑容。

第二十八章 星象

公孙遂速速进宫去了司天监,他虽叫谢徵那番话惹恼了,可总归还是以大局为重的。天已黑了,宫里头四处皆已掌了灯,他到了司天监,即刻吩咐当差的少监搬上浑仪随他上瞻星台,不巧今日是个阴天,白天便是乌云盖顶,到了晚上依旧如此。

旁边的少监提了一句:“太史,今日天阴,怕是看不到星象了。”

公孙遂此刻已急得团团转,便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谢徵言明今晚便现“荧惑守心”的天象,他虽觉得亦真亦假,可到底还是要看一看的。

后半夜云层渐开,少监望见,赶紧唤公孙遂:“太史,云散了。”

闻言公孙遂忙用星盘测算了荧惑星的位置,再躬身使浑仪远远观望,那颗最亮的荧惑星,果真如谢徵所说,已逼近太子星,且在太子星之左,确有侵入之嫌,至于商星,虽在下移,可与太子星及荧惑星还尚未连成一线,单单只是接近了而已。

少监见公孙遂僵在浑仪前,自然深感疑虑,问:“太史为何如此?莫非…天有异象?”

公孙遂直起身来,仍深锁眉头,看着少监,自言自语的斟酌道:“荧惑星这位置不大对啊……”

少监听言兀自上前去观察,却见荧惑星疾速右移,顷刻间便遮住了太子星,他吃了一惊,连忙道:“太史,不妙啊!这荧惑星,竟将太子星遮了!”

公孙遂大惊,荧惑星侵入太子星,商星又在一旁,如此,不正是三星一线?莫非谢徵说的都是真的?他抢到浑仪前一看,果真如少监所言,“荧惑守心……大凶!大凶啊!”他说罢,忙不迭转身跑下瞻星台,少监连连唤:“太史!太史!”

公孙遂仿若未闻,着急忙慌的往式乾殿跑去,式乾殿守夜的内监坐在门外石阶上正打盹,听着脚步声远远的传过来,当即惊醒了,一看是公孙遂神色慌张的跑过来,他这刚睡醒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来,见公孙遂这般,也吓得赶紧站起来,公孙遂远远的便大呼:“快带我引见陛下!我有急事要禀报。”

“陛下……陛下在昭阳殿呐……”内监指着往昭阳殿去的方向,公孙遂也顾不得什么应当不应当的,这便要过去,内监忙将他拦住,唤道:“太史!那可是内宫啊!”

公孙遂已急昏了头,此刻被内监拉回来,已稍稍冷静,却仍心急,便问:“那可否劳驾大内官代我前去通传?我有急事求见陛下。”

内监抱怨道:“眼瞧这已是深夜了,陛下早就歇下了,太史究竟是有什么事情,非得挑在这个时候?”

“天大的事情,片刻都耽误不得啊!”

内监既无奈又不耐烦,“既是如此,那奴婢跑一趟就是了。”

“那就有劳大内官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内监总算回来了,一路小跑到公孙遂跟前来,埋怨道:“陛下早歇下了,奴婢适才过去一趟,还讨了罗淑仪一顿骂。”

“可我当真是有要紧之事求见陛下,烦请大内官再跑一趟。”

“太史究竟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奴婢,奴婢明日一早再去趟昭阳殿,转告给陛下也好。”

“这……”公孙遂似有些为难,要说此事,本已牵涉到朝堂党派之争,况且泰山地震,涉及到社稷安危,不好与外人道。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足可信任,公孙遂继而又问:“大内官,可否引见曲常侍?”

内监已是怕了,这下自然是不敢贸然帮忙,便回:“曲常侍也不能半夜里头过去叨扰陛下,您瞧再有两个时辰也天亮了,要是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您老啊,也明天请早吧。”

既是如此,公孙遂也无计可施,他轻叹一声,“那……多谢大内官了。”

次日早朝,萧道成在太极东堂与众臣商议同北魏边关的战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战事方才议罢,这时公孙遂手捧笏板出列,说:“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萧道成从罗淑仪口中得知,公孙遂昨儿曾有要事连夜求见他,眼下才回想起来,忙问:“何事?”

公孙遂禀道:“臣昨夜夜观天象,见荧惑星与太子星重合,商星居右,此三星相连一线,此为荧惑守心之象,乃大凶之兆,天有异象,臣恐近日有大难将至!依臣推测,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

“你说什么!”话音未落,萧道成当即出言打断,满脸的不可置信,众臣亦是一片唏嘘。

“臣推断,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

“此话可当真?”听闻泰山地震,萧道成自是惶恐,一时间如坐针毡。

“臣所言,句句属实!”公孙遂斩钉截铁,众臣间便也炸开了锅,纷纷惶恐谈论大祸临头,彼时萧晔却暗自思忖,他昨晚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说到太子为保储君之位,暗中收买公孙遂,谎称泰山将有异动,以威胁陛下不得易储。他收到这信,原是半信半疑,而今公孙遂竟当真提及此事了,莫非,那信上说的都是真的?

正当萧晔思忖之际,站在他身后右侧的尚书省左仆射杨鸣之也已按捺不住,身子朝着萧晔倾去,低声唤:“殿下。”

萧晔回头看他,他道:“昨晚那封信……”昨晚,他亦在萧晔府上,自也知道此事,未等他说完,萧晔便打断:“站回去,稍后见我眼色行事。”

杨鸣之应声退回原处去,群臣间仍议论纷纷,萧道成见势不妙,唯恐人心涣散,连忙询问:“那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公孙遂看了眼站在最前面的萧赜,说来:“历来泰山主东,何况此番荧惑星侵入太子星,臣恐怕,这凶兆是应在东宫,只因东宫太子之位不稳,故而导致泰山异动……”

“你……荒谬!”萧道成固然觉得公孙遂所言极有道理,可他既已铁了心想易储,又如何会在乎公孙遂说的?他一时心虚,便深感公孙遂这番话含沙射影,似在嘲讽他。

众臣间亦是众说纷纭,只是此事涉及易储风波,他们为明哲保身,多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臣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慎重啊!”公孙遂已然跪下,萧道成却愈发恼火,指着他破口大骂:“放肆!”

见龙颜大怒,众臣忙跪地磕头,齐呼:“请陛下息怒。”

果然是为了保住东宫,看来勾结之事一点不假,萧晔如是斟酌,这便回头给杨鸣之使了个眼色,杨鸣之即刻出列,禀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萧道成颇不耐烦。

杨鸣之直言:“臣昨日下昼去拜访武陵王殿下,直至天黑方才告辞,期间曾见殿下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中提及太史令与太子私相授受,欲称泰山将有异动,以此保全储君之位……殿下唯恐因此事遭来祸端,未敢禀报,可臣觉得,此事不可不报。”

第二十九章 争执

听闻杨鸣之向萧道成禀报他与公孙遂私下有勾结,萧赜当下就已愣住,公孙遂更是大惊,忙不迭为自己辩解,诉苦道:“陛下!老臣适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也绝没有与太子勾结,还望陛下明查!”

见公孙遂如此,萧道成却不予理会,单单只是问道萧晔:“武陵王,此事可当真?”

萧晔佯装为难,他先是看了萧赜一眼,似是一副手足情深,不愿供出兄长的样子,随后却又冲萧道成点了点头。

群臣一片哗然,萧赜已然僵住,他昨日听了谢徵的建议,的确有心去拜访公孙遂,同他商议此事,可他是打算今日下了朝之后再去的,而今他还没来得及去拜访,萧晔就事先得知了,他本能的怀疑是有人泄了密。

这件事,他单单就只说与了尹略听,毕竟尹略跟了他十几年,是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兄弟,断不会出卖他。

可除了尹略,便只有谢徵知道了……

难道真的是她……

原来她真的是老五的人,他从一开始便如此怀疑,是她千方百计打消了他的疑心,博得他的信任,如今他中了计,这妖女也终于现出原形了!

什么泰山地震,这压根就是糊弄他的,她从一开始接近他,便只是为了将他人生的低谷处又一次推向深渊,万劫不复!

萧赜倍感寒心,亏他还如此信任谢徵,到头来,却把自己给害了。

“太子,你可有话要说?”萧道成面色铁青,目光凌厉,冷眼看着萧赜。

萧赜若有所思,言道:“回陛下,杨仆射所言,儿臣一概不知,与太史令私相授受,皆是欲加之罪,望陛下明鉴。况且昨夜才现荧惑守心之象,武陵王说昨日便收到书信,提及儿臣与太史令暗中勾结,莫非太史令能预知昨夜星象?”他说话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晔一眼。

而萧晔尚未接话,杨鸣之却立马反驳,说道:“星象之事亦是太史令说的,他是太史令,他说‘荧惑守心’便是‘荧惑守心’,可谁又知道这星象究竟是真是假?”

“你!”公孙遂听罢怒指,一时间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萧赜斥道:“杨仆射,孤同陛下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杨鸣之自知理亏,未敢多言,萧晔却帮衬起他来,阴阳怪气的说:“杨仆射品阶虽低,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皇兄,你怕不是心虚了?”

萧赜哂笑,“何来道理可言?杨仆射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想说孤串通了太史令,可司天监上上下下十几号人,会看星象的难道只有他一人?莫非他想说,孤串通了整个司天监!”他说着,语气愈发的激烈。

杨鸣之本已被萧赜这气势震慑住,可他背后到底还有萧晔,如今便也无惧开罪萧赜,于是又说:“难保不是!”

“够了!”萧道成怒喝:“朝堂之上如此争执,成何体统!”

萧赜未再言语,杨鸣之亦是怯怯的低下头,萧晔却站出来,说道:“陛下,不管太子有没有同太史令勾结,泰山地震一说,总归还是虚妄之言。”

他这言外之意,萧道成岂会不明白,他当即说道:“来人,公孙遂妄言泰山地震,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即刻拖出去斩首示众!”

萧赜闻言心里头咯噔一下,再看公孙遂,瘫坐在大殿之上,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似已绝望透顶,殿外走进来两个侍卫将他拖走,他也不挣扎,单是仰天大笑,说道:“大祸将至!大祸将至啊!”

见公孙遂被押走,孔琇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着急忙慌的走出来替他求情,“陛下,太史令为人一向忠厚,断不会凭空捏造此等大事,他道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陛下不可不信哪!”

“这朝堂内外谁不知道你孔左丞和太史令是连襟,你说他为人忠厚他便为人忠厚了?”杨鸣之有意无意的说了两句,真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孔琇之听言,对杨鸣之是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好发作什么。

彼时司徒褚渊似乎是实在看不过眼了,亦手捧玉笏,出列进言:“陛下,历朝皆有帝王登泰山封禅,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以求国泰民安,如今泰山将有异动,陛下万不可轻视啊!”

褚渊乃是南齐开国功臣,受封南康郡公,又任司徒一职,且还是出身阳翟褚氏这样的大族,自来德高望重,在朝中亦是颇有威信,他这话一说出来,群臣自也有了底气,忙跟着跪下附议,齐声道:“陛下,万不可轻视啊!”

可萧道成仍在气头上,大骂:“放肆!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莫非也要跟着公孙遂一块造反!”

群臣伏首,一齐高呼:“陛下息怒。”

萧道成决绝道:“朕意已决,你们休要多言!”

眼看时间已不多,萧赜愈发焦急,望着公孙遂已被拖出去,一时间也无暇顾及自身难保,这便要给公孙遂求情,抬眼看向萧道成时,却见曲平冲着他摇头,他自知曲平是暗示他不要冲动,这才罢休。

曲平随后附耳同萧道成说:“陛下,明日就是太长公主寿辰,这两日若是杀生,定然不吉利,太长公主她老人家呀……怕是要折寿的!”

到底还是曲平有办法,如此一说,果真就唬住了萧道成,萧道成闻听此事对萧珩不利,吓得黝黑的脸已有些发白,他急忙吩咐:“那你还不快去拦住他们!”

曲平忙快步追出去,萧道成接着又有些难为情的清了清嗓子,同群臣说道:“朕已再三斟酌,泰山地震一事非同小可,公孙遂所言有待核实,暂且将他押入廷尉署大牢,待三日之后再行处置。退朝!”

群臣陆陆续续退出朝堂,萧赜与萧晔站在原地并未动身,待群臣散去,萧晔特地走到萧赜跟前,见他满脸写着不悦,嘲讽道:“皇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只可惜,用人不慎,这好好儿的一盘棋,就这么毁了。”

他说罢放声大笑,悠哉游哉的离去,而萧赜望着他走远,本能的攥紧了拳头,额角也随之暴起青筋,似已盛怒至极,他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谢徵!”

第三十章 提醒

阊阖门外不远,一众朝臣多数都有家仆驾车在此等候他们下朝,萧赜也不例外,只是在此等他的并非他府中的杂役奴仆,而是尹略。

此时已有许多朝臣三三两两的从里面走出来了,尹略眼望着别人都已乘车离开,却还是不见萧赜踪影,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便从牛车辕座上跳下来,走到阊阖门前朝里面张望,这才远远望见萧赜从里面那道应门内走出来。

然萧赜步伐迅速,走路好似生风,有着一副上阵杀敌的架势,尹略愈发不安了,便走近去迎接,再一看,萧赜竟紧皱眉头,满脸怒意,尹略怯怯的问:“殿下怎么了?”

萧赜未停下脚步,只道:“去永修县侯府,孤要杀了谢徵!”

尹略怔住,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萧赜从他面前走过,迟疑了两句话的功夫,而后又紧跟上萧赜,问:“殿下怎么了,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杀谢徵?昨儿她不是还给殿下献计了?”

萧赜不答,径直走出阊阖门,登上牛车,尹略不便多问,只好驾车带他往侯府去。

而彼时谢徵却并不在侯府,而是在青溪之上,站在淮清桥上,与玉枝远远观望位于桥东的东府城,听桓陵说,明日太长公主将要在此办寿宴。

萧珩是东晋会稽王司马道子的王妃,那司马道子原是琅琊王,自摄政以后,便改封地会稽,且在秦淮河与青溪交汇之处建造府邸,名曰“东府城”。

这里是萧珩的家。

几日前便有不少宫娥前来清扫东府城,这两日便有三四趟守卫到此把守,可这三四趟守卫加起来,似乎也不到半百之数,谢徵轻轻皱眉,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玉枝轻声问:“娘子在看什么?”

谢徵长舒了一口气,“这东府城的守卫,似乎不大对劲。”

“娘子是说这里的守卫不够森严?”连玉枝都已看出端倪来了。

“明日寿宴,陛下定然也会来此,若不出意外,宫里头的那些稍有脸面的贵人娘娘们都会跟着过来,还有诸位亲王和郡王也会赴宴,如此大的阵仗,仅用这三四十人来保护,未免太过轻率了。”

玉枝思忖着点了点头,“娘子说的是。可明日陛下出行,定还会再加派人手的。”

“话虽如此,但东府城这诺大的府邸,就这么些人把守,实在说不过去,你看那些王公贵族,哪个没有百十来号府兵?你想明日他们要在此办寿宴,到时固然会加派人手,可建康鱼龙混杂,难道他们就不怕有人提前混进府中,等待明日行凶么?”

玉枝听罢自然认同,言道:“如此一想,的确反常。”

谢徵又道:“明日就是寿宴了,时间如此紧迫,可你看那儿,除了把守的北军,一个宫女厨子都没有,哪里有要办寿宴的样子。”

“娘子的意思是,明日寿宴根本就不在东府城办?”

“这只是我的猜想,”谢徵脸上带着愁容,玉枝又道:“这件事,咱们回去问问县侯不就知道了?县侯的舅舅是御史大夫,要想打听宫里的事,该是有些门路的。”

谢徵笑了笑,言道:“早就传要东府城办了,这天大的事,官家不会随随便便改主意的,怕的就是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在宫外做寿,只拿东府城当个幌子,虚张声势,调虎离山。”

玉枝听到这儿,已是恍然大悟,道:“奴明白了,陛下要在明日的寿宴上对太子有所动作,可他又担心太子早有准备,便放出消息,要在东府城给太长公主做寿,好让太子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东府城,到时他再找个借口,说东府城这边办不了寿宴了,只能换到别处去,杀太子一个措手不及!娘子,奴说的对么?”

“如今种种,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说得清了,谢徵仍远远观望着把守在东府城外的那几个守卫,继而说道:“羽林监负责皇宫宿卫,由卫尉和羽林中郎将调遣,而陛下在宫外的安全,皆由北军负责,陛下出行,太尉陈显达可调动北军全程护送,明日定也不例外。”

“陈显达这个人,刻板严肃,谨小慎微,他带出来的兵,必定是整齐严密,个个都训练有素,”谢徵说着,手指了指那些守卫,接着说道:“你再看看那几个,他们虽穿着北军的衣服,可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嘻笑打闹的嘻笑打闹,打盹犯困的打盹犯困,甚至还有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像是陈显达带出来的人。”

玉枝问:“那他们是何人?”

“依我看,他们倒像是羽林中郎将左青的人,若我猜的没错,这个时候,陈显达正带着北军乔装成羽林监,把守在皇宫里呢,明日的寿宴,极有可能会改在宫里头办。”

“那此事,娘子可要知会太子,好让他早做准备”

“不急,我昨日吩咐你给武陵王送信,今日早朝,太子想必已在他那儿吃了亏了,这会儿他下了朝,定会到侯府来找我算账,所以,我们也不必去太子府拜访了,回侯府等着他即可。”

谢徵没料错,萧赜这会儿确是到侯府寻她算账来了,牛车停在侯府门口,萧赜前脚下了车,后脚谢徵便回来了,二人就在门口碰上了。

萧赜望见谢徵,浑身怒火丝毫未消,杀心倒消磨了不少,他来时这一路上,原已替谢徵想好了千百种死法,可一见她就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徵倒是挑衅起他来了,不紧不慢的走到他跟前去,戏谑道:“看殿下这一脸杀气,想必是早朝时,在武陵王那儿受气了?”

萧赜冷笑,这声笑中似乎掺杂着一丝苦涩,“果真是你给他通风报信?”

“是我又怎样?”

原以为谢徵被揭穿后还会为自己辩解,可萧赜未料她竟承认得如此干脆,他道:“孤早该知道,你是老五的人!”

“错!”谢徵有些冷漠,“我不是武陵王的人。”

萧赜未语,只是别过脸,不想再看谢徵,显然是不相信她。

谢徵言道:“我早就说过,殿下若是想翻身,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杨鸣之,我之所以给武陵王通风报信,就是为了除掉他,他是武陵王最信任的人,殿下不妨仔细想想,今日在朝堂上,第一个说殿下与太史令勾结的人是谁,然后再来评判我的是非。”

她面色极是冷淡,似乎也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下一说完,当即就转身往府内走,只想离萧赜远远的。

待她和玉枝刚抬脚跨过侯府高高的门槛,她忽又回头,云淡风轻的说:“对了,有件事需得提醒殿下,明日太长公主的寿宴,恐怕要改在宫里头办,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第三十一章 起火

寿宴前夕,侯府。

桓陵站在阁楼上对月酌酒,曾琼林站在一旁伺候着,谢徵特意轻手轻脚的走上来,似乎不想打扰桓陵的雅兴,曾琼林却并不知道,一看见她上来,便与桓陵禀道:“县侯,谢娘子来了。”

他说话时,谢徵急忙比划着手指示意他噤声,只是为时已晚,曾琼林到底是个粗人,终日里只晓得舞刀弄枪,哪懂这些诗情画意之事。

桓陵闻言就回过头来看着谢徵,笑着问:“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

谢徵走到他身侧,也趴靠着栅栏,转头冲他笑道:“县侯一个人对月酌酒,未免有些孤寂了。”

“这么说,你是来陪我喝酒的?”

“县侯若是不介意,也可赏我两杯。”

曾琼林这下倒是聪明,一听谢徵这话,当即倒下一杯酒递到她跟前,谢徵接过酒,便回过头,俯瞰着前面并不远的一座府邸,那里一排排的屋子鳞次栉比,白日里看是绿瓦红墙,如今上了蜡烛,灯火通明,竟显得金碧辉煌。

“在看东府城?”桓陵看似无心的问了一句,问过便仰头将杯中就一饮而尽。

东府城依秦淮河而建,侯府也是如此,不过,东府城在河北,而侯府在河南,两者隔岸相望。

谢徵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道:“明日的寿宴,恐怕是要在宫里头办。”

“什么?”桓陵有些诧异,谢徵直言:“陛下将北军和羽林监调了包,把守在东府城的根本就不是北军,而是羽林监,如今陈显达正带着北军埋伏在宫里,可想而知,寿宴极有可能要在宫里办。”

“那如此一来,太子岂不是危险了?”

谢徵皱眉,“我今日见到他了,我本已提醒过他,可怕就怕他不相信我。”

她说完,抿了一口酒。

桓陵未语,谢徵想了想,忽道:“县侯,德音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桓陵一听便知她要说什么,于是也不等她开口,他便接话道:“你不必说,我知你心思,你要去赴宴,我可带你同去。”

话音才落,忽然望见秦淮河对岸的东府城内一片火光,那火势来得凶猛,几乎要将这附近的府宅都照亮。

桓陵惊道:“起火了!”

谢徵仿若未闻,眼下她耳边净充斥着救火的呼喊声,似乎已将桓陵的声音吞没。

“果然如此!”谢徵低语,随后冷笑一声,她是万没想到,萧道成为了设计让寿宴在宫中举办,竟狠心火烧东府城,那可是萧珩的家啊!

东府城火光冲天,火情已传遍建康,尹略急匆匆去知会萧赜。

萧赜常独自歇息,不与裴惠昭共寝,今晚也是如此,此时他正更衣准备歇息,尹略慌慌张张的叩门,“殿下!卑职有急事。”

闻言萧赜又将才脱下的外衣披上,开了门就见尹略满脸张皇,“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东府城起火了!”

尹略说完,萧赜先是怔住,而后便将尹略拉进屋,关上门便道:“原来谢徵没有骗孤。”

“殿下,那如今咱们该怎么办?咱们的兵力明日都会埋伏在东府城周围,可寿宴怕是在要宫里头办,到时恐怕难以接应。”

萧赜蹙眉,正思忖斟酌着,尹略又道:“这会儿要是白天倒好,偏偏这会儿已宵禁了,不好去知会他们计划有变,不然,哪至于在这儿发愁。”

“不急,”萧赜豁然开朗,“一切还照原计划布置,寿宴上你借机离开,去接应他们,若有意外,以羽箭为令。”

火情传到宫里,彼时萧道成还在式乾殿,尚未歇息,仍在伏案批阅奏疏,他虽捧着奏疏,可眼神飘忽不定,总落不到奏疏上面,曲平微微弓着腰立在一旁,见他心不在焉,心里头不免又多想起来。

公车令朱汾忽然匆匆忙忙的进殿,神色慌张,禀道:“陛下,方才羽林监来报,说东府城走水了。”

萧道成当下就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拍案而起,呵斥:“你说什么!”

曲平站在旁边,吓得心中打鼓,再一看萧道成站在那儿,看似满脸怒意,可在他脸上,曲平看不到半点惊讶,就像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一样。

朱汾吓得腿软,复道:“方才羽林监过来,说东府城意外走水了。”

萧道成眼神又有些飘忽,“火情如何?”

“火势不小,如今已扑灭了,只是,东府城那前院,已被烧得有些……”朱汾未敢再说下去,生怕龙颜大怒,而萧道成此时放宽了心,长舒了一口气,只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朱汾退至殿外,曲平忽道:“陛下,奴婢以为,此番东府城失火绝非意外。”

萧道成愣了一下,心中有些忐忑,他疑心曲平是猜到这把火是他派人放的了,忙问:“何以见得?”

“这两日天阴,并不干燥,湿气反倒很大,断不会平白无故的起火,即便是起了点火星子,也不至于把屋子烧着。”

萧道成心里头愈发没底了,接着问:“那你觉得这火是怎么回事?”

曲平低头看着萧道成,许久才说:“奴婢以为,这是天灾预兆,今日早朝时,太史令说昨夜现‘荧惑守心’之象,预示泰山即将地震,此事不可不信。”

“你也听公孙遂胡诌!”萧道成暗自松了口气,轻骂了曲平一句,紧接着又说道:“不行,此事朕还得告诉祖姑母去。”

说罢,萧道成这就带着曲平一同去往显阳殿,可到了显阳殿外,萧道成却怂得不敢往里走,与同曲平说道:“你进去将此事禀给祖姑母,朕在此等你。”

曲平依他所言,进了显阳殿,这时薛长清迎了过来,问:“中贵人有何事吩咐?”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求见太长公主,有天大的事情要禀报。”

“公主已歇下了,中贵人有什么要紧之事,不妨告诉奴婢,待明早公主醒了,奴婢再行转告。”

正当曲平纠结要不要先与薛长清说时,萧珩竟自己从偏殿拄着拐杖走出来了,似是听到了动静,一出来便问:“到底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的跑来搅哀家歇息?”

“公主恕罪,”曲平俯首行礼,禀道:“奴婢奉陛下之命前来禀报公主,今晚天降灾祸,东府城竟意外走水,明日寿宴,恐不能前往举办,只能委屈公主,在宫里过寿了。”

闻言萧珩并未像萧道成以为的那般,大发雷霆或是急火攻心,反倒是心平气和,只是,她未免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正因如此,在外暗听的萧道成才更是惶恐。

忽听萧珩一声苦笑,“如今这天,竟欺负到我这老太婆这儿来了,真是作孽,真是作孽啊……”

第三十二章 寿宴(上)

七月十五中元之日,亦是萧珩的寿辰,东府城昨夜走水,一大清早,萧道成便传了口谕下去,寿宴改在华林园举办。

谢徵如愿可随桓陵一同赴宴,只是仍需扮作男儿身,以免被人认出谢昱的模样,玉枝服侍她换上男装,为她梳好发髻,便退至房外,谢徵端坐在梳妆台前,悄无声息的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来一把匕首藏进袖中,而后便抬首望着镜中的自己,目不转睛,看似在发呆,却不知是在沉思什么。

这时玉枝在门外唤:“娘子,琼林已备好牛车,县侯适才派人来催促您动身了。”

“知道了,”谢徵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去,玉枝送她到府门口,再三提醒:“娘子此去一定多加小心。”

谢徵总是莞尔一笑,回她:“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牛车停在府门外,桓陵站在一旁,他今日身穿御赐的鹤绫袍,头戴三梁进贤冠,脚踩皂靴,这样一副穿着打扮,看来极是庄重,因他是县侯,无需参与朝会,所以这身朝服便鲜少穿上身。

谢徵却是头回见他穿,第一眼看到他,不免愣了一下,她走去笑道:“县侯本就是个俏郎君,今日穿上这身朝服,愈显俊秀了。”

桓陵笑了笑,竟显得有些腼腆,曾琼林闻言却打趣道:“谢娘子该不会也倾慕县侯?”

“也?”谢徵愣了一下,桓陵忽觉得脸红心跳,当下就剜了曾琼林一眼,心中骂他多嘴。

曾琼林深以为桓陵倾慕谢徵,本想知道谢徵是否也倾慕桓陵,却不想张嘴就问了出来,着实失礼,于是赶紧圆话,解释道:“我是说,县侯俊美非常,倾慕者数不胜数,外面可是有不少女人都哭着喊着要嫁,我还以为,谢娘子也同她们一样了……”

谢徵轻轻一笑,回道:“这倒不会。”

桓陵听得心凉半截,可脸上仍是欢喜之色,曾琼林却是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一听说谢徵对桓陵无意,笑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以为,桓陵与谢徵是两情相悦而皆不自知。

“不早了,寿宴就快开席了,咱们还需快些进宫去,”桓陵说罢,就转身自顾自的上了牛车,也不像往常那样先扶谢徵上去,谢徵看出他心情欠佳,并未多言,只跟在他身后上车,在他左侧坐下。

曾琼林一如既往地坐在辕座上驱车前行,车内二人却都一言不发,良久,谢徵终于忍不住问:“县侯似乎不大高兴,是德音方才说错话了?”

桓陵面色依然极冷,只回:“你没有说错话,是我多想了。”

谢徵未语,二人再度陷入窘境。

片刻之后,马车停了,忽闻外头一人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者何人?”

谢徵掀起窗帘一角,望向窗外,原来是到了皇城外门,把守此门的羽林监正盘查过往车辆,她放下窗帘,收回手,又转头悄悄的看了桓陵一眼,却见他还是冷着脸,一副凡人勿近的样子,她也识趣,没再打搅他。

曾琼林道:“车内是永修县侯,进宫赴太长公主寿宴。”

那羽林监又问:“可有文书?”

“自是有的,”曾琼林自袖中掏出文书递给那羽林监,那羽林监捧着文书看了看,接着又近前来,掀开牛车的门帘朝里面看,见身穿朝服头戴冠冕之人,知道那便是永修县侯,却不知他旁边这位是何人,于是问:“这位是”

桓陵道:“他是本侯的门客。”

羽林监点头,随即退下,冲另几个守门的羽林监呼道:“放行!”

牛车继续前驶,过了这道津阳门,便算是身处皇城内了,谢徵再次掀开窗帘,却望向西边,她皱着眉,亦握紧了拳,一时竟红了眼眶。

皇城南侧有四道门,分别是广阳门、宣阳门、津阳门和清明门。宣阳门是皇城的正门,津阳门在其东,谢徵往西看,看的便是宣阳门,三年前,她就是在那里,被沈文和亲率的百余弓弩手围攻,被萧易夫亲手剜了心,也就是在那里,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司马,沦为一个没有黄籍和照身帖,而只能冒用旁人身份的人。

谢徵紧紧握拳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满目憎恨,桓陵已有察觉,当下就握住她的手以此安慰,轻声道:“你我今日是来赴宴的,不要为以前的事乱了心神。”

闻言谢徵心中稍感温暖,她放下窗帘,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桓陵搭在她拳头上的手,桓陵自知失礼,急忙收回手,谢徵道:“三年前,若不是县侯去求孙老先生救我,我怕是早已死了,如何有今日。”

“还有这颗心……”她抬手捧心,又轻叹一声,“如今想起来,还是有些对不住谢徵……”

牛车再次停下,这次倒不是被盘查,曾琼林掀开门帘,冲里面笑道:“到阊阖门了,该下车了。”

阊阖门内便是宫城,凡车进宫皆应止于此。

桓陵像往常那般先行下车,谢徵随后,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她下车时桓陵竟伸手来搀扶了,莫非已不与她置气了?

这个时候,阊阖门外已停了不少车辆,曾琼林将牛车牵着往角落里去,谢徵与桓陵站在阊阖门外等着他,回头却看见尹略驱车驶来,那是太子府的车,想必萧赜就在那车上。

牛车停在他们二人跟前不远,尹略已然看见她,慌忙停了车,回头朝里面唤:“殿下,前面……”

门帘被掀开,萧赜从里面探出头来,望见谢徵,亦是一怔,他先下了车,紧接着见萧长懋和萧子良一前一后出来,他将两个孩子抱下来,最后又扶着裴惠昭下车。

谢徵与桓陵向萧赜和裴惠昭行了礼,萧赜只道一句:“永修县侯不必多礼。”

而后便与裴惠昭道:“惠昭,你带着两个孩子先进去,孤随后就来。”

裴惠昭颔首,便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向阊阖门内走去,走时却回头看了一眼谢徵,那个郎君她曾见过的,就在前天,他来过府上,可她却不知那郎君究竟是何身份,看他身穿常服,而非朝服,既然不是朝中的王公大臣,又如何能出席太长公主的寿宴?

萧赜看着谢徵,一想昨日去侯府找她兴师问罪,心中便感歉疚,他迟疑了一会儿,问:“今日来此赴宴的,大多见过阳侯,你不怕惹上是非?”

谢徵只一声冷笑,“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我长得跟谢昱相像,便不该露面了?”

“他们可不像孤这样好说话,若是认出你这张脸,恐怕由不得你解释,便要将你捉拿了,”萧赜目中透着些微担忧,他这担忧倒不是凭空来的,适才所言,也绝非吓唬谢徵,他口中的“他们”,当真就是不分是非好赖的。

谢徵也知他好心提醒,却不以为意,笑道:“认出来又如何,谢昱已故三年,早入了轮回了,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萧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第三十三章 寿宴(中)

萧赜进了阊阖门,急匆匆赶上妻儿,奔赴华林园,此时华林园内一切客席皆已布置妥当,谢徵跟随桓陵一同进入园内,随意扫了一眼已到场的诸位宾客,竟第一眼就望见沈文和,时下那负心汉正同身后席上的宾客相谈甚欢。

谢徵心中不快,只觉得再多看他一眼就要双目失明,于是赶紧收回目光,此时有个宫女上前来指引席位,谢徵该与桓陵同坐。桓陵先已入座,谢徵走到食案前,正要坐下,未料沈文和竟在这时回头,恰巧就看见了站在对面客席的她。

他当下就站起身来,似惊似喜的说道:“我似乎见过阁下!”他这一开口便令桓陵和萧赜都心弦紧绷,皆以为他是认出了谢徵这张脸。

谢徵倒颇是淡然,从容的坐下,还冲他笑了笑,只问:“足下是沈将军的公子?”

“是我。”沈文和走到谢徵跟前去,俯首施礼,笑道:“原来真的是恩人,想不到恩人还记得我。”

“沈郎君言重了,恩人,谢某愧不敢当。”

“不!阁下曾救尔聃性命,自然是尔聃的恩人!不过,说来也惭愧,当日恩人匆匆辞别,尔聃还没来得及当面致谢。”沈文和满脸笑意,看着这笑容,似乎很是真切。

谢徵笑而不语,沈文和接着又问:“恩人怎么称呼?”

“在下会稽谢徵。”

“恩人可有表字?”

“表字德音。”

“德音…”沈文和思忖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意为‘善言’,真是个好名字,尔聃日后便唤恩人德音兄如何?”

谢徵讪笑:“沈郎君开心便好。”

正说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内监通报武陵王、义兴公主到,沈文和循声看了一眼,只见萧晔搀扶着怀胎数月的王妃刘氏朝这儿走来,而萧易夫走在他们后面。

一望见萧易夫,沈文和登时就变了脸色,当即回到席上坐下。

萧易夫好似脚底生风,风风火火的走过来,往沈文和身旁一坐,阴阳怪气的说:“多日不见,驸马气色倒是不错啊。”

“托公主的福,尔聃才养好了身子,”沈文和竟有些怯懦。

见到萧易夫,谢徵也冷下脸,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桓陵紧接着也端起面前的酒盅,却低语:“你一见义兴公主便拉长了脸,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与她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太子在看着你呢,你就是装,也得装出个高兴的样子来。”

听罢,谢徵当即就展露笑颜,侧首与桓陵说道:“浓香鼻祖,酒中泰斗,这江阳佳酿,果真名不虚传。”

彼时萧易夫听闻谢徵所言,便看了她一眼,却也因此望见了坐在她旁边的桓陵,初见那位仪容高雅,非同寻常的郎君,她便已倾心,只是不识他是何人,于是询问沈文和:“对面那个穿鹤绫袍的是谁?”

沈文和答:“那位是永修县侯桓陵。”

萧易夫目不转睛的看着桓陵,双目好似生光,她道:“这永修县侯,当真是个玉面郎君,如此姿容,怕是哪个男人见了都要低下头来了。”

沈文和看了桓陵一眼,诚如萧易夫所言,他果真觉得自惭形愧,抬不起头,可听自己的妻子如此夸赞别的男人,他倍感不悦,偏偏又敢怒不敢言。

而此时桓陵已察觉萧易夫在看他,便客气的冲她笑了笑,萧易夫只觉心头一荡,双颊竟也泛起红光,她单手支颐,故作娇媚之态,玉手轻捻酒盅,小酌一口,却略显矫揉造作。

谢徵抬眸,见萧易夫对桓陵媚眼如丝,心中生了笑意,打趣道:“看来县侯今日面犯桃花。”

桓陵听罢亦是发笑,他自也察觉了萧易夫对他似有非分之想,于是道:“义兴公主已嫁为人妇,即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逾越规矩的,你莫要取笑我了。”

“嫁为人妇?”谢徵冷笑,“她已数次逾越规矩,再逾越一次又如何?你怕是不知,沈文和是她第四位夫君,她已三度易夫了。”

“三度易夫?”桓陵骇然。

“她原本是嫁了虞鸿为妻,可后来又嫌弃虞鸿出身会稽虞氏,在朝中无权无势,便与其和离,改嫁出身吴郡陆氏的陆惠林,夫妻联手害得虞鸿被贬九德郡。之后萧道成被封齐王,太子顺其成章被封齐王世子,她为了让萧晔当上世子,要求陆惠林父子向宋顺帝刘准进言,说世子无德,当废立,而萧晔可当其位,没想到陆惠林父子却进言说萧映的好,萧易夫得知后大闹一场,又与其和离。”

桓陵接着问:“之后她便又改嫁王俭了?”

谢徵颔首,“那时萧道成已当了皇帝,萧易夫为了帮萧晔争夺储君之位,嫁与王俭,王俭出身琅琊王氏,她本以为可以拉拢,但王俭为人刚直,不愿拉帮结派,她一怒之下,找来沈文和当姘头,激怒王俭,于是成婚不到一月,王俭闹到圣驾跟前,萧道成无奈下旨命他们二人和离,再后来,你便知道了。”

桓陵听得惊掉了下巴,正惊奇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事情,谢徵又嘲弄:“她还曾扬言,要学山阴公主刘楚玉,豢养面首,不过,被萧道成给臭骂了一通。县侯可要当心了,这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真是闻所未闻,”桓陵讪笑着摇了摇头。

萧易夫对桓陵挤眉弄眼,而桓陵却视而不见,她见他只顾着与旁边的人言语,心中便生了怒意,憎恶道:“他旁边那个是谁?”

沈文和有些冷淡,只回:“他唤谢徵。”

“谢徵?”萧易夫思忖了一番,而后冷嘲热讽的说:“这个人本宫连听都没听说过,谅他也只是个不出众的小人物。”

忽又闻几个内监接连通报:“陛下、太长公主到。”

内监虽只通传萧道成与萧珩到,可实则一同至此的还有萧道成的两个妃子及一儿两女。

话音未落,就见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过来,萧道成走在最前面,萧珩拄着拐杖紧随其后,淮南公主萧绘锦和吴郡公主萧裕荣一左一右的将她搀扶着,谢贵嫔与罗淑仪并排走在萧珩后面,而萧嶷在最后。

望见萧绘锦和萧裕荣将萧珩扶着一道过来,萧易夫心中不是滋味,心中暗骂:两个废物,成天就知道讨好祖姑母!

席上所有人见了来者皆起身离席,跪地向萧道成和萧珩行礼,萧道成唤众人平身,众人起身,却都站在各自的食案前不敢落座,萧珩与萧道成一先一后的坐下,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都坐吧。”

众人一齐谢恩,这才落座。

第三十四章 寿宴(下)

到场的宾客皆已入座,谢贵嫔一来就寻儿子萧映,可在此将四下都看遍了,也没见萧映踪影,心里头便隐隐担心起来。

萧道成坐在主位,往下扫了一眼,就将全场都看了个清楚,忽见有张客席空着,他当即就问:“那儿为何空着,可是有谁还没来?”

旁边坐着的萧晔先是暗暗冷笑一声,随后才与萧道成禀报:“回父皇,是三哥,三哥还没来。”

萧道成当即就将指责起谢贵嫔,板着脸斥道:“你教的好儿子!太祖姑都来了,他还没来,他可真是好大的排面!”

当着在场数十位宾客的面,被萧道成如此训斥,谢贵嫔自是觉得无地自容,连忙赔笑,“陛下息怒,光儿一向识大体,绝非有意来迟,何况今日这么大的排场,他定是有事给耽搁了。”

“有什么事情比给老祖宗贺寿还急,你还说他识大体,他识个屁的大体!”萧道成愈发来气,一时间竟口不择言,讲了粗话,萧珩斥他一声,说道:“车儿,你这是干什么!今日是哀家的寿辰,可不兴动怒。”

话音未落,就见萧映急匆匆的跑过来,怀里头还抱着个白玉坛子,他跑到席前,带着一阵轻风,这风中却散发着一股淤泥的腥臭味,萧易夫一向心直口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抱怨起来:“三哥你这身上怎么一股泥臭味?”

萧映只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屑搭理她,谢贵嫔见他赶来,先萧道成一步责骂:“光儿!你这是怎么回事,太祖姑寿辰,你到这会儿才来,叫这么多人等你一个!”

“母亲莫生气,光儿这是给太祖姑准备寿礼去了,”萧映匆匆解释,而后将怀中抱着的坛子稳当当的放在地上,众人皆满腹疑惑,萧道成依然没给他好脸色,不大和善的问:“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萧映冲萧珩笑道:“太祖姑,光儿听说您喜欢吃绒螯蟹,今日一早就到前湖去抓了好些回来孝敬您,只可惜弄了一身的泥臭味,洗也洗不掉…太祖姑,光儿这礼虽轻,可情意很重,太祖姑可不要嫌弃。”

“光儿一片孝心,太祖姑怎会嫌弃,”萧珩极少对萧映笑,而今这一笑,令萧映有些惶恐,他忙回话:“太祖姑不嫌弃就好。”

萧道成伸长了脖子够着地上的坛子,眼往里头看了看,接着便吩咐:“来人,拿下去做成糖蟹,紧忙些端上来,”说罢又冲萧映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坐,萧映走到食案前坐下,一旁客席前坐着的萧晔暗暗剜了他一眼,低语:“原来是故意来迟。”

坐他身侧的王妃刘氏也暗接话:“可不是?什么弄了一身泥臭,不就是想讨太祖姑欢心么!”

彼时谢贵嫔亦是满心欢喜,她正暗喜的时候,罗淑仪忽道:“这蟹是性寒之物,吃多了容易寒凉,寻常人尚需小心,何况祖姑母您畏寒,时常有头疼的毛病,更要忌口了。”

萧映顿时懵了,谢贵嫔也愣住,倒是萧晔,一脸小人得志,附和道:“还是母妃考虑得周全。三哥,你纵是一片孝心,可也得想想太祖姑的身体啊。”

谢贵嫔再次赔笑,“还是妹妹考虑得周到,相比之下,光儿实在是考虑不周。”

她说完就给萧映使眼色,萧映会意,忙起身走到萧珩席前跪下,道:“太祖姑恕罪,光儿原不知这蟹是寒凉之物,若是知道,绝不会献此物给您了。”

没等萧珩说话,萧道成就将萧映骂了一通,“你呀你,做事情就是欠考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了好了!”萧珩见萧道成动不动就发怒,顿时有些恼火,说道:“孩子也不是有意的,你这话说得未免重了些,再说了,哀家的身子也没那么弱,你们这一个个的,也不知道在虚什么!”

萧道成讪笑:“祖姑母您莫动怒,车儿也是一时情急啊。”

萧珩略带宠爱的瞪了他一眼,接着便与萧映笑道:“光儿,太祖姑不怪你,你快回去坐下。”

“欸,谢太祖姑,”萧映回到席前坐下,萧道成给曲平使了个眼色,曲平只拍了拍掌,便闻乐声响起,紧接着就有几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出来跳舞,萧珩脸上复又展露笑颜,她道:“今日是哀家寿辰,既然办了宴席请诸位来吃酒,那诸位就都是哀家的客人,就不必太拘礼了。”

众人三三两两的附和,萧道成也说笑:“老寿星发话了,今日是家宴,大家只管开怀畅饮。”

他说完就向萧珩敬酒,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说道:“祖姑母,车儿敬您一杯,沾沾您的福气。”

“好好好,沾沾哀家的福气。”

萧赜继而也举杯敬酒,言道:“太祖姑,宣远不孝,这些年流离在外,未能服侍在您身边,今日自罚三杯,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桓陵继而也举杯祝福,“太长公主,伯玉也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是桓伯玉?”萧珩见着桓陵,目中满是惊喜,桓陵笑道:“是啊,萧姑婆,我是伯玉啊。”

“还真是你,记得你父亲肃之小的时候啊,哀家整天把他抱在怀里啊,没想到这一转眼,他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伯玉啊,你多大了?”

桓陵被问及年岁,忽有些难为情,他勉强笑了一笑,回:“伯玉…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

萧珩闻言突发感慨,叹道:“真是光阴似箭哪!”

谢徵坐在桓陵身侧,丝毫听不进他们说的,只是盯着萧珩看得入神,萧珩没有认出她的模样,她既庆幸又失落,多想像他们那样,向今日的老寿星敬一杯酒,对她说一句“太姥姥,阿姜也祝您福寿安康”……

寿宴上气氛正是活跃融洽的时候,突然就有个不速之客,太尉陈显达匆忙寻来,特地绕过宴席,从一侧走过来,直奔萧道成去,附耳与他言语了两句,他这一来,顿时令席上的些许人心弦紧绷,谢徵与桓陵四目相对,虽有些不安却并不惊讶,萧珩与站在萧道成身侧的曲平相看一眼,便紧忙看向萧赜,再看萧赜,也暗暗在给尹略使眼色,而萧晔却是窃喜,与萧易夫相视一笑。

这些人都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陈显达已退下,寿宴上仍是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无人留意到,尹略悄悄的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威胁(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加之有歌舞助兴,这寿宴本该愉悦轻松,可有些人却一直都提心吊胆,就如谢徵,手放在食案下,时不时隔着衣服摸一摸藏在袖中的匕首,她已想好了,倘若今日寿宴上萧赜当真要反,那她便也豁出去了。

忽见一行人跟着一个内监往这儿走过来,领头的士人打扮,后面跟着两个部曲,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知是抬了什么东西,竟还神秘的弄块红布遮盖着。

内监领着他们走到席前就退下了,席上众人皆不识领头的这人,是以不明状况,三三两两的唏嘘猜测,没等萧道成和萧珩询问,那领头人就向他们行礼,言道:“叩见陛下,叩见太长公主,下官邓澄,是长沙王府的主簿,今日太长公主寿辰,下官奉长沙王之命前来送上寿礼。”

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照身帖和一封信,接着说道:“这是下官的照身帖,和长沙王殿下手书的信件,请陛下和太长公主过目。”

一听有萧晃的书信,萧珩霎时就喜笑颜开,坐在上面朝着邓澄招手,呼道:“快把小白象的信拿来哀家看看。”

伺候在萧珩身侧的薛女史当即走下去,将两样东西接来,回头时曲平亦走了过来,只将邓澄的照身帖拿去交给萧道成查看。

薛女史递去萧晃的书信,萧珩迫不及待的打开过目,脸上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另今日在场的某几个同辈都有些吃味。

兄弟姊妹多了,总难免会有长辈偏心谁的。

“白象这孩子,从小就乖巧伶俐,如今长大了还又体贴又懂事,真是讨人喜欢,”萧珩嘴上对萧晃夸个不停,谢贵嫔紧跟着搭腔:“祖姑母啊,这白象究竟是跟您说什么了?您看您笑得这么开心,”萧晃的生母是萧家的奴婢,身份卑贱,早在萧晃幼时就已病死,他是由谢贵嫔抚养长大的,如今萧晃讨了萧珩的欢心,她自也跟着沾了光。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家长里短的,”萧珩又看向萧道成,说道:“车儿啊,哀家这两天就寻思着,你不如还是召白象回来吧,这两年南境那边也挺安生的,再说,那儿还有虞鸿守着,兵力也足够了,你就是把白象放在那儿,怕也是多余的。”

萧道成似有些为难,却也勉强应付,“此事急不得,等过两天,侄孙再同尚书省商榷。”

萧珩白了萧道成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随后那邓澄又说道:“太长公主,这是殿下为您准备的寿礼,您请看看。”

“打开看看,”萧珩颔首。

邓澄给两个部曲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一齐拉开红布,却见那红布下盖着的竟是个笼子,一见那笼子里的活物,在场众人皆有些惊奇,谁曾想长沙王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寿礼就只是只小鸟。

萧珩诧异道:“这鸟倒是新奇,哀家好像从没见过。”

邓澄解释道:“这个叫金丝雀,既聪明又灵巧,是殿下从一个波斯商人那儿得来的,它还会唱歌呢,您听,”他冲这金丝雀吹了吹口哨,这金丝雀果真就开口唱了起来,众人皆惊叹不已,唯独萧映,别过脸低骂:“不就是只会唱歌的鸟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殿下说,这个寿礼,公主您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喜欢,他送的礼,哀家都喜欢。”

“既然没什么事,那下官就告退了,”邓澄说罢,曲平忙将照身帖还他,待他走远了些,裴惠昭似开玩笑的说道:“太祖姑,您可是有些偏心了,三弟特地下水去给你抓蟹,您才夸他一句好,如今对四弟这么个夸法,三弟这心里头啊,怕是都来气了。”

谁都没有想到平日里寡言少语,不争不抢的裴惠昭竟也会如此编排人,就连萧赜也有些诧异,不过细细一想,她今日阴了萧映一把,恐怕就是因为前几日萧映向他进献美人一事。

萧映迟疑了一下,他见萧珩面露不悦之色,当即就向裴惠昭反驳:“大嫂,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

不等萧映说完,谢贵嫔突然出言打断,斥道:“光儿!母亲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对待兄嫂要敬重,你怎么跟你大嫂说话呢,你大嫂不过就是说你两句玩笑话,你这么小气做甚!”

“母亲!”萧映仍不服气,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谢贵嫔唯恐他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连忙给他使眼色,他这才闭嘴。

谢贵嫔又忙着给裴惠昭赔不是,笑着说道:“惠昭啊,你这三弟不会说话,适才也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的,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贵嫔娘娘,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本也没那么小气的,”裴惠昭又向萧映解释道:“三弟,大嫂的意思是说呀,你特地下水去抓蟹,也是为了讨太祖姑的欢心,如今吃味了,也就是因为太敬重太祖姑了呀。”

裴惠昭说来说去,总还是在说萧映度量小,嫉妒萧晃,萧映这下也不好再辩驳什么,只当是自己吃了亏。

在一旁的萧晔夫妇却是在看他的笑话,刘氏低声道:“被一个没到场的人抢了风头,他心里头自然不是滋味儿,大嫂这话说得也不假。”

萧晔只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萧道成斥责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吃味的,太祖姑待你们几个孩子,向来都是一视同仁,光儿,你若是还摆着脸色,可就太没规矩了。”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已知错了,”萧映嗫哝道。

这时萧珩也道:“你们这几个孩子,哀家是都很喜欢的,对待白象,哀家只是多了几分心疼,他自小就没了亲娘,怪可怜的,如今长大了,又被派去镇守边关,哀家已三四年没见过他了,你们也该体谅体谅才是。”

晚辈们齐声道:“太祖姑说得是!”

话音才落,公车令朱汾陡然闯入,神色慌张,禀道:“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萧珩愠怒,“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北面有几队兵马,已逼近华林园,微臣方才登北上阁,粗略估算约有三千人,请陛下火速撤离!”

席上众人惊惶失措,陆续起身欲要逃命,萧道成亦拍案而起,惊道:“什么!可有看清是谁的人马?”

“微臣看见领头的人是……”朱汾惶恐的看了萧赜一眼,而后接着说道:“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尹参军……”

第三十六章 威胁(下)

闻知逼近华林园的兵马是萧赜的,在场众人皆唏嘘不已,倒是萧赜,还稳如泰山的坐在食案前,裴惠昭惊慌的问:“殿下,你这是要……”她没敢再继续说下去,一旁的两个孩子拉扯着她的衣袖,天真的问:“母妃,父王他怎么了?”

萧晔早知道萧道成已安排了陈显达带兵把守在华林园南侧的凤庄门外,所以并不害怕,只是也没有料到萧赜竟早有准备,他只知萧赜回京只带了十来个精兵,可哪知道他还不动声色的带了三千兵马,他亦起身,斥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造反!”

萧道成懵了好一会儿,待他反应过来,当下就气得掀翻了面前的食案,随后又指着萧赜,骂道:“混账东西!不肖子孙!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吃穿,给你兵权,没想到你居然带兵逼宫!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对得起兰陵萧氏的列祖列宗吗!”

他说罢,忽又拔了旁边侍卫的刀朝萧赜走去,萧长懋和萧子良见了亲爷爷这架势,着实是吓哭了,裴惠昭亦惊慌失措,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护在臂弯之间,母子三人一同往后躲。

“我要杀了你这不孝子!杀了你!”萧道成开口如此咒骂,萧赜仍然镇定自若,他站起身来,言道:“父皇就不想听儿臣解释解释?”

“你带兵逼宫,有什么好解释的!”萧道成急红了眼,谢徵看得愈发不安,手就伸进了袖中正要取出匕首,桓陵忽然制止,低声道:“看太子分明早有准备,你我不可轻举妄动。”

萧晔看这势头,萧赜是必死无疑了,于是赶紧吩咐身旁的主簿道:“刘放,快去传陈太尉,让他速速前来救驾!”

刘放拔腿就要往外跑,这时萧珩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怒火,站起身来,龙头拐杖重重的敲在地上,怒道:“住手!都给我回来坐下!你们一个都不准离开这儿!”

萧道成果真是听萧珩的话的,当下就停手,却还是满脸怒色的将刀直指萧赜,刘放亦不知进退,回头看着萧晔,萧晔又看萧道成已停手,便也不敢多事,于是道:“回来。”

“萧道成!你给我把刀放下!”萧珩又重敲了一下拐杖,萧道成顿时有些惊怕,一下子就将刀也放下了,只因他自小到大,萧珩从未叫过他的大名。

“龙儿带兵入京,驻守皇城外,都是哀家的意思,”萧珩已冷静下来,可说起话来,却冷冰冰的。

人人皆知萧珩偏爱萧赜,如今萧珩说出这话来,底下的人也并不诧异,无非就是觉得萧珩又在袒护萧赜,可萧赜却明显的愣了一下,而萧道成似有万般无奈,他苦笑一声,言道:“祖姑母,我求您!算我求求您了,您不要再偏袒他了,好不好啊?”

“哀家没有偏袒他,不信你问他,”萧珩拄着拐杖走下去,薛女史亦将她搀扶着。

萧赜却并不直面回应他带兵入京究竟是谁的意思,只道:“父皇,儿臣今日带兵入京,是给太祖姑准备了一份寿礼。”

“寿礼?”萧道成冷笑,全然不信萧赜的话。

萧赜说道:“请父皇和太祖姑,还有诸位宾客,随我到北上阁一看便知分晓。”

萧道成不大放心,唯恐这是萧赜的圈套,犹犹豫豫的不敢去,可见萧珩跟着去了,他便也没有理由再畏畏缩缩,于是也紧随其后。

众人登上北上阁,果真见华林园的围墙外驻守了三千兵甲,而那领头的人,正是尹略。

尹略见萧道成与萧珩已在北上阁,便跪地行礼,身后的三千兵甲亦齐刷刷的叩首

齐声道:“叩见陛下,叩见太长公主。”

萧道成见尹略来势不小,心知此次萧赜如此安排的目的,左不过就是威胁他,使他不敢对其下手,他事先安排陈显达带兵埋伏在凤庄门外,本以为可以一举将萧赜拿下,可谁曾想萧赜竟暗中带兵进京,倘若他当真吩咐陈显达闯入,那萧赜必然要反,他虽早有埋伏,可陈显达今日不过只带了几百人马,如何能敌萧赜的精兵强将!

萧道成不敢多言,只是绷着脸问:“你不是说准备了寿礼么?”

萧赜笑了笑,便低头看向尹略,唤:“尹略!还不快献上寿礼?”

“是!”尹略应了一声,就站起身来,转身面朝着一众将士,呼道:“起身,列阵。”

一众将士一同起身,原本排列整齐的队伍忽然成群散开,看似混乱,实则却是井然有序的奔向另一处,不一会儿功夫,他们边都停了下来,从高处往下看,只见他们摆出了黑压压的八个大字,“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阁中的人皆已震惊,尤其萧珩,顿时恢复了满脸笑意,握着萧赜的手,言道:“龙儿,你有心了。”

尹略高呼:“祝太长公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他说罢,身后的一众将士也跟着高呼:“祝太长公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好好好,”萧珩心花怒放,朝着下面的将士们点头,笑道:“你们都辛苦了,回头个个都有赏。”

萧赜道:“还不快谢太长公主”

一众将士齐声道:“谢太长公主!”

看出萧赜也不敢轻举妄动,萧道成便也有了底气,当着萧珩的面就斥责起萧赜:“你为太祖姑准备寿礼,的确是有心了,可私自带兵进京,实属重罪,不得不罚。”

萧赜并不惶恐,因他兵马众多,萧道成绝不敢轻易动他,他只笑了笑,萧道成顾不得萧珩已甩脸色,执意要惩治萧赜,又道:“倘若你要以此准备寿礼,该事先与朕禀明,而不该如此隐瞒,朕要罚你交出梁郡的兵权。”

“车儿!”萧珩怒斥萧道成一声,萧道成仍不示弱,只道:“祖姑母,他私自带兵进京,已犯了谋逆大罪,朕念他孝心,只收缴兵权,已是对他从轻处置,今日天下人都看着,朕若不罚他,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笑话朕软弱无能?”

“你!你……”萧珩指着萧道成,却陡然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怕是气血逆行,急火攻心,身子一失衡,就倒下了。

第三十七章 大丧(上)

萧珩晕倒,萧道成吓得浑身冒冷汗,急忙召了所有太医令到显阳殿来看诊,可太医令来了也都说萧珩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时下已是傍晚,萧珩仍未醒来,萧道成坐立不安,急得在病榻前徘徊,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皇子也都站在寝殿内候着,别个都随妃嫔公主们候在正殿,今日赴宴的外臣则都在殿外,谢徵与桓陵便是在殿外的。

薛长清跪在病榻前守着萧珩,忽见她睁眼,自然是喜上眉梢,呼道:“公主醒了!”

喜讯传至正殿,又由正殿传至殿外,有人喜,有人忧。

谢徵总算是松了口气!

萧道成忙不迭走到病榻前,望着萧珩,笑眯眯的说:“祖姑母,您总算醒了!”

未料萧珩却并不理会他,反而侧首看向他身后的几个孩子,直到看见萧赜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她方才安心。

她唤:“长清,扶哀家起来。”

薛长清起身,将她扶着坐起,萧道成自觉得受了冷眼,对萧珩更加讨好,关切道:“祖姑母,您想必饿了吧,我叫人熬些粥给您端来。”

“不必了,你们都退下吧。”

萧珩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命屋里的人都出去,却独独将萧赜唤到跟前来,命其坐下,而后抓着他的手,颤颤巍巍的在他掌心写下一个“逃”字,而后又写下“梁郡”二字。

萧赜看着萧珩,目中尽是诧异。

“太祖姑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以后,也不能再护着你了……”萧珩对萧赜,永远都是放心不下的,萧赜心中亦是悲戚,他低声唤:“太祖姑……”

萧珩却是一声轻叹:“你啊,性子急,随你父亲,又冲动,又鲁莽,做事情总是不计后果,也为此吃了不少亏,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你就是不长记性。”

“长记性了,龙儿长记性了,”萧赜应和着,可说着说着,眼睛便红了。

“凡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放肆了,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么…”萧珩握紧了萧赜的手,哽咽道:“龙儿啊,太祖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太祖姑,您别这么说,龙儿还要在您膝下尽孝呢……”萧赜说罢,鼻子一酸,这七尺男儿竟也湿了眼眶。

萧珩放下他的手,毫不避讳的说道:“龙儿,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不背叛萧家的列祖列宗,太祖姑都会支持你。”

萧珩不愿他们父子兄弟间自相残杀,何为“不背叛萧家的列祖列宗”?便是叫他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要杀萧道成和弟弟们。

他点头,应道:“龙儿知道。”

萧珩冲他笑了笑,便道:“去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好,不回头,”萧赜又握住萧珩的手,抽泣道:“太祖姑,您一定要保重啊!”

萧赜起身向寝殿外走,虽满脸都写着不舍,可总归是没有回头。

目送走萧赜,萧珩又吩咐薛长清请走殿内殿外所有的宾客,只唤萧道成来,她仍坐在那里,未料萧道成进屋,她还一句话没说,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言道:“车儿不孝,请祖姑母责罚!”

萧珩仍不愿理会他,只问:“车儿啊,哀家就问你,龙儿,究竟是不是你的嫡长子?”

“是…”萧道成自知萧珩要责怪他狠心,心中甚是羞愧。

萧珩紧接着又问:“那他,可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抑或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萧道成本想提萧赜今日私自带兵进京之事,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不敢多言,于是憋了半天才回话:“没有……”

“既然没有,那他身为皇长子,又是皇后嫡出,理当是储君,你为何一心想废了他?甚至还想杀他?”萧珩面无表情,两眼却颇有神采,目不转睛的盯着萧道成,像是审问一般,道:“就因为他不是你最偏爱的儿子?”

萧道成早已慌了,辩称:“祖姑母明查,龙儿是侄孙的嫡长子,侄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他起杀心哪!”

“不会起杀心?”萧珩哂笑,“那你倒是同哀家说说,为何陈显达会带兵把守凤庄门?”

“侄孙不知……”萧道成毫无底气,竟不敢与萧珩对视。

“你不知道?倘若没有你的吩咐,陈显达私自带兵进宫,那便是谋反!哀家亲眼所见,绝对属实,你为何不去治他的罪?”

听闻萧珩给陈显达扣上谋反的帽子,萧道成自然惶恐,连忙解释:“祖姑母,您误会了。对,确是侄孙安排陈显达带兵进宫的,可他是来护驾的,侄孙也只是担心大家的安危啊。”

“是吗?”萧珩冷冷一笑,“那还真是难为你了,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吩咐羽林监的人假扮成北军把守在东府城,又让北军假扮成羽林监把守在宫里,之后一把火烧了东府城,致使寿宴只能在宫里头办,然后顺理成章的让陈显达带着假扮羽林监的北军,埋伏在华林园附近,美其名曰护驾,其实就是为了杀你的儿子!车儿,哀家虽已年迈,可你当真以为哀家老糊涂了?”

萧道成已然怔住,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虎毒尚不食子,可你……可你却要杀你的亲生儿子!你扪心自问,龙儿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萧道成啊!你这样做,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吗!”

萧道成伏首,不敢言语,萧珩老泪纵横,说话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抖。

“哀家已是半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到了这个岁数,只想安享几年天伦之乐,可你!你偏不让哀家如愿!先是杀了阿姜,如今,如今又要杀龙儿!你说说,你到底还想杀谁?杀哀家吗?你不如一并把哀家也杀了!”

“祖姑母不要动怒,侄孙已知错了……”萧道成连连叩首,亦挤出几滴泪来。

萧珩长叹,忽然一声苦笑,感概道:“车儿,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小的时候,曾有一个算命的方士说你有帝王之相,后来祖姑母问你想不想当皇帝,你说你不想,因为当了皇帝就会变成孤家寡人,你以前是很重情重义的,可如今……”她说至此,又苦笑一声,继而说:“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疑心太重,太贪恋权势……人哪,总是贪得无厌的。”

“祖姑母教训得是,车儿知错了,车儿知错了,”萧道成连连叩首,额头重重的敲在地上,发出闷响。

萧珩语重心长的说道:“一定要谨记前朝皇室手足相残的教训哪!”

“车儿谨记祖姑母教诲。

萧珩又叹一声,似乎已心力交瘁,淡淡说道:“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祖姑母好生歇息,车儿告辞了,”萧道成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

薛长清近前来,轻语:“公主,奴婢扶您躺下。”

萧珩摇了摇头,只道:“你也出去吧。”

薛长清不大放心,回:“那奴婢就到门口去守着,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就唤一声。”

萧珩不语,只是目光呆滞的看着床尾,待薛长清带上门出去,她忽然自言自语:“阿姜啊,今日坐在伯玉旁边的那个姑娘,长得可真像你……”

第三十八章 大丧(中)

萧赜带着妻儿出宫后便匆忙回了太子府,又紧忙吩咐尹略准备马车,裴惠昭牵着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一听这话便愣住,这个时候准备马车,难道殿下要逃?

“殿下……”她轻唤,萧赜转头看着她,道:“速去收拾行李,孤带你们走。”

裴惠昭怔怔的问:“去哪儿?”其实她心中已有预料,殿下要反,只能去梁郡。

“去梁郡,”萧赜执起裴惠昭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皱起眉头,轻语:“惠昭,日后你跟着孤,怕是要吃苦了。”

这一次,他终于没再抛家弃子了……裴惠昭鼻子一酸,没再多问,扭头就往院子里走,背对着萧赜说:“妾这就去准备。”

萧长懋与萧子良尚且年幼,仍不知究竟要发生什么,只是看见裴惠昭走了,也忙跟过去,天真的问:“母妃,我们为什么要走啊?”

裴惠昭轻抚他们的额头,勉强的冲他们笑了笑,言道:“因为父王要带我们出去玩呀。”

闻言萧长懋与萧子良皆是欣喜若狂,兄弟二人蹦蹦跳跳的跟着裴惠昭走了,萧赜见他们这般,感慨良多,只觉得他们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未几,裴惠昭带着两个孩子赶回来,恰好这时尹略也已备好马车,正等候在府外,这一家四口登上马车,尹略即刻驱车往城外赶。

彼时在侯府,谢徵正坐在妆台前,她双手扶额,双目紧闭,似乎极是疲惫,玉枝轻唤:“娘子,歇息吧。”

谢徵闻唤睁眼,不安道:“不知怎么的,我这眼皮子总在跳,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呸呸呸,哪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哪!”玉枝嗔道:“娘子啊,依奴看呢,您就是平日里想的事情太多了。”

正说着,曾琼林忽然找来,他不敢擅闯,走到院子门口就没再往里走,只托一个奴婢过来唤玉枝出去,谢徵自知他这个时候寻来定有要事,便亲自外去与他碰面,问:“这么晚过来,可是宫里头又出事了?”

曾琼林摇头,道:“方才太子府有辆马车,好像是往城外去了。”

谢徵闻言愣了一下,她思来想去,心里头直打鼓,于是急忙吩咐玉枝道:“玉枝,备马!快备马!”

玉枝为她准备了快马,她即刻就上马往城外方向赶去,好在夜幕已至,街道上人烟稀少,她快马加鞭,未多时便远远望见了太子府的马车,此时他们也才刚出城不远。

太子府的马车在前,谢徵在后,她乘风追来,疾唤:“停车!停车!”

尹略坐在马车前的辕座上正挥鞭赶马,忽闻有人唤,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徵,忙扭头朝马车里头说道:“殿下,谢徵来了。”

萧赜愣了,赶紧掀开窗帘,探出头往后看了眼,果真见谢徵追在后面,他忙吩咐:“尹略,快停车!”

尹略应声停车,此时谢徵正好也赶了上来,她下马,萧赜也跳下马车,不等萧赜询问,谢徵便开了口,却道:“殿下,你不能走!”

萧赜愣了一下,正揣测谢徵的心思,彼时裴惠昭坐在马车里,听到这话也掀开门帘来看着谢徵,她只狐疑,这位谢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萧赜面色凝重。

谢徵道:“殿下想逃到梁郡去,这本是个好计策,可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此去梁郡,需多少时日?又需经过多少个州郡?殿下这一走,便坐实了有谋逆之心,恐怕还等不到天明,陛下便会传令到各个州郡要捉拿你回京!殿下若是一个人走倒也罢了,可你这拖家带口的,生怕旁人不知道你要逃去梁郡起兵造反么?”

萧赜斟酌谢徵之言,方才知道自己考虑得实在不够周到,他一时情急,只想着赶紧逃去梁郡,却忽略了这一路要经过的各个关卡。

一旁的裴惠昭听了,面露为难之色,委屈道:“殿下,这位郎君说的有道理,带着妾和两个孩子,确实会拖累你,要不,你还是一个人走吧,妾带长懋和子良回去。”

裴惠昭这番话,谢徵是怎么听都觉得带刺,她有些恼火,却也压制住了心里的火气,心平气和的说:“娘娘,德音所言并非此意,只是劝殿下不要离开建康而已,您可不能断章取义。”

“你……”裴惠昭顿时恼羞成怒,萧赜正是心烦的时候,本想说她两句,然因觉得今日之事有愧于她,便没有多言,只是出声打断,问谢徵道:“那依你之见,难道孤留在建康,父皇就会手下留情?”

“殿下是嫡长子,总归还有不少朝中元老拥戴,天下初定,陛下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他若想易储,唯有殿下犯下大错才行,如今殿下回去,只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落下把柄,陛下就没有理由易储,反之,殿下离开建康,陛下会即刻昭告天下说你有谋逆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到时殿下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萧赜思绪混乱,越听越是郁结,谢徵语重心长的说道:“留,尚可博得一线生机,走,则前途尽毁……殿下,德音言尽于此,是留是去,殿下自行决定吧。”

裴惠昭思忖了一番,忽然问:“殿下今日私自带兵入京,在寿宴上已被陛下问罪,如今殿下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谢徵道:“太长公主病倒,陛下正忙着侍疾,根本无暇顾及殿下。”

裴惠昭心中惶恐,生怕这一回去就必死无疑,不知不觉的抓紧了两个孩子的手,恨不得将他们时时刻刻都护在身边。

而此时萧赜终于也已考虑好了,他对尹略说道:“掉头!回府!”

裴惠昭坐在马车里最深处,闻言握着两个孩子的手似乎愈发用力了。

尹略挥动马鞭正要掉头,忽然有两队兵马朝这儿冲来,眨眼功夫便将他们给团团围住,一队举着火把,另一队则是持着弓箭,箭在弦上,整整齐齐的对着萧赜这一行人,蓄势待发。

这两队人马,为首的统共有三人,皆骑在马上,最前面的是萧映,左后是京兆尹陆己,右后的是萧映府上的主簿程率。

第三十九章 大丧(下)

这样的阵仗,摆明了就是冲着萧赜来的,马车外,萧赜与尹略皆警惕起来,谢徵亦是忐忑,可一见京兆尹陆己也带兵前来,心下便思量起对策来,裴惠昭坐在马车里尚不知情,只是听到外头有马蹄声与铁甲叮叮作响的声音,这才觉得不对劲,于是又掀起帘子,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可一见马车前这阵势,顿时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尹略小声回了句:“是临川王。”

说罢,萧映三人就已绕到马车前面来,裴惠昭当即放下帘子,坐回马车里,将两个孩子往怀中揽,生怕出什么差池。

“皇兄,这么晚了,你们这一家四口,是要去哪儿啊?”萧映坐在马上摇头晃脑,说话阴阳怪气,颇是张狂。

萧赜强作镇定,不紧不慢,故作惬意,说道:“今日寿宴上喝多了,出城散散心,醒醒酒,怎么,不可以?”

萧映翻身下马,慢慢悠悠的朝萧赜走过来,道:“皇兄一向海量,今日也没见你喝多少,怎么就喝多了?况且,皇兄你出城散心还拖家带口的,这阵势,跟要逃命似的,叫人不得不多想啊!”

他说完,便掀开马车门帘,望见裴惠昭抱着萧长懋和萧子良,一副极是惶恐的神色,不禁有些发笑,便逗趣的唤:“长懋,子良,你们快些下车,到叔叔这儿来,叔叔有好东西要给你们。”

萧长懋和萧子良听言一高兴,当下就要过去,裴惠昭暗暗将他们拽着,紧接着便冲萧映笑道:“孩子顽皮,怕冒犯了三弟。”

萧映并不死心,这下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那你们告诉三叔,父王要带你们去哪儿啊?”

孩童无知,萧赜生怕他们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话音刚落,他便冲上前去,陡然伸手抓住萧映的手腕,冷着脸问:“三弟,你带着这么人马过来,到底什么意思?”

萧映被他吓了一跳,却也故作镇定,回道:“自然是跟皇兄你一样,出城来散散心。”他说完就要挣脱开萧赜,却不料萧赜又加重了力道,对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少装蒜!我告诉你,你今日冒犯了我不打紧,可你若是敢动我妻儿一根手指头,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誓要扒了你的皮!”

他说完才松手,却使力将萧映推开,萧映防不胜防,一个踉跄,主簿程率惊呼:“殿下!”就赶忙跑来将他扶着。

此时裴惠昭也下马车来,站在萧赜身边,全然一副要与他生死与共的样子。

这时谢徵从容的朝萧映走去,言道:“临川王殿下真是好生厉害,连京兆尹的府兵都调过来了,是已向陛下请过旨了呢?还是私自调兵来此,倘若是私自调兵来此,陛下知道了,恐怕得治您个逆反之罪。”

萧映心中怕了,嘴上却不示弱,斥道:“你是何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王了?”

谢徵一声哂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勾结京兆尹,私自调兵遣将,究竟是何居心?”

萧映哑口无言,陆己坐在马上,闻听谢徵所言,亦生怕遭受牵连,眼神飘忽不定,萧赜忽然很佩服谢徵,竟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对手的软肋,他见陆己已惶恐不安,便乘胜追击,训斥道:“陆己,你身为京兆尹,不好好治理建康城所辖,反倒还管到孤头上来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下官……下官……”陆己语塞,谢徵接着又接着威胁道:“私自调动府兵是重罪,轻则革职,重则发配充军,陆使君,您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恐怕吃不消啊。”

陆己惶恐,慌慌张张的下马,伏在地上给萧赜磕头求饶:“殿下恕罪,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萧赜笑而不语,萧映却仍不服输,转身同萧赜阴阳怪气的说道:“皇兄,天这么晚了,我看,你就别出城了,好好儿回府歇着吧,明日还要早朝,可别误了时辰哪。”

“这个还用不着你来操心,”萧赜微微昂首,姿态颇是轻蔑,萧映气得直打牙颤,遂冷哼了一声,扭头就骑上马要走,正当此时,忽闻一声钟鸣,那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之大,可响彻整个建康,紧接着,两声、三声、四声……细细听着,金钟响了似乎有二十七下,这是……国之大丧!

难道是……

谢徵内心惴惴不安,忙在心里头安慰自己只是听岔了,可一见旁人也都定定的站在那里,如若不是惊了,他们又怎会杵在那儿不动。

裴惠昭轻唤萧赜:“殿下……方才那金钟……”

未等她说完,萧映就抢了话,说道:“金钟敲了二十七下,看来是宫里头出事了,皇兄,你既身为太子,理当回去看看才是啊。”

萧赜早已怔住,到这会儿还尚未缓过神来,萧映见他似乎无动于衷,又接着激道:“皇兄,你该不是不想回去吧?金钟敲了二十七下就是丧钟,保不齐就是太祖姑仙去了,皇兄难道不进宫奔丧?”

“孤自然要进宫奔丧,可怎么也轮不到你在这儿比比划划的,”萧赜说完又同裴惠昭叮嘱道:“惠昭,要变天了,孤恐怕不能护你们母子周全,不如你带着孩子们走,就先去河东娘家避避风头。”

“殿下!”裴惠昭凝着萧赜,目中噙着泪,极尽不舍,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萧赜却让她们先走,她自来深谙皇权诡谲,又怎会不知,他这话说出来,不过是想让她放心带着长懋和子良离开!

她只怕,萧赜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此去多有凶险,妾担心……”

“你放心,孤自有分寸,”未等裴惠昭说完,萧赜便出言打断,“你快带着长懋和子良先走,孤安排尹略在路上保护你们。”

“不,妾要随殿下同去,”裴惠昭忽然环腰抱住萧赜,靠在他肩上,轻声细语道:“君为磐石,妾为蒲苇,妾依殿下而生,殿下去哪儿,妾便去哪儿。”

“惠昭……”萧赜欲语还休,萧映喝道:“怎么,皇兄你此次进宫,难道皇嫂还不兴带着长懋和子良同去?皇兄叫她们先走,莫非…这次出城,你还别有用心?”

尹略还坐在马车辕座上等着,见此刻情势不利,旋即唤了萧赜一声,以请示萧赜他该怎么做,可萧赜仍然迟疑,裴惠昭见他犹豫,当机立断,狠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立时就跑起来了,尹略反应过来,即刻快马加鞭,冲出重围,疾驰而去。

程率见势不妙,赶紧冲着后面的府兵呼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啊!”

“不必了,”萧映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声,程率忙不迭滚回他身边来,猫着腰低声下气的问:“殿下,为何不追?”

“不必去追,留个把柄在手上,也好有个证据啊,”萧映冷笑。

程率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忙跟着笑出声来,奉承道:“殿下真是高明!”

萧映沉浸在吹捧之声中无法自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他伸手指向城内,笑道:“皇兄,请吧。”

第四十章 地震(上)

萧珩原先嫁了东晋会稽王司马道子为继妻,她死后,自然也该入河内司马氏宗祠,然宋之初,刘裕称帝,为斩草除根,将司马氏赶尽杀绝,至此河内司马氏早已绝后,更遑论宗祠。

她虽已冠他人之姓,可到底还是出身兰陵萧氏,如今兰陵萧氏做主天下,她又与萧道成同支,亦尊为太长公主,萧道成待她极亲,平日吃穿用度,皆以太皇太后礼制,到如今连灵堂都设在宫中,萧道成下旨命人为太长公主修建陵寝,这般阵势,日后怕是还要将萧珩的灵位请入萧氏宗祠,如此即便有违祖制,下面的大臣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天已漆黑,萧道成仍守在灵堂中,他身穿萱布孝服,头戴丧布草箍,腕系孝球,脚踩草鞋,正跪在萧珩的棺椁前,整个人烂泥一般瘫坐着,微微低着头,魂不守舍的看着面前丧盆中正烧着的纸钱,心里头委实是揪着疼,他总想着,倘若他没有做出那些糊涂事,那祖姑母她定还好好的,他呢喃:“都怨我……都怨我……”

丧盆中的火苗即将熄了,萧道成愣神尚未缓过思绪,曲平忙猫着腰走过去跪下,往盆中添了把纸钱,随后轻语:“陛下,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式乾殿去歇会儿,这儿啊,就让奴婢守着吧。”

萧道成丢了魂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后生们都跪在后面,到这会儿也极是乏累了,虽一心想歇息,可萧道成不发话,他们却也走不得。

罗淑仪生了困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她望见萧晔跪在对面犯困,心下思忖了一番,总想叫萧晔在萧道成跟前好好儿的给萧珩尽尽孝,她于是也道:“陛下,曲常侍说的没错,天色不早了,您也该回去歇着了,至于守灵,这不是还有宣照呢?”

彼时萧晔正打瞌睡,忽听罗淑仪的唤,顿时清醒了,他知罗淑仪要他守灵,心里头自是千百个不愿意,他左看看萧嶷,萧嶷正掩口咳嗽,虚弱得很,右看看弟弟们妹妹们,竟不见萧赜,就连萧映也不在!这下倒好,大哥不在,二哥身子弱,三哥也不在,四哥还在九德郡尚未回来,眼下即便他不想尽孝也由不得他了。

他当即跪着爬到萧道成身侧,应道:“是啊,父皇,您需保重龙体,得回去歇会儿,儿子来守灵就是了。”

“不必了,”萧道成仍心不在焉,摇头道:“你们都退下,都退下吧。”

萧晔愣了,忙别过身子望着罗淑仪同她请示,罗淑仪则是往门外看了眼,他会意,便伏首道:“是,儿臣告退。”

待萧晔起身,罗淑仪与谢贵嫔也一前一后的站起来,罗淑仪先行一步正想往外走,谢贵嫔与身旁的宫娥对视一眼,随即又看了眼罗淑仪拖在地上的丧布箍子,宫娥知会她的意思,脚往前一伸,便踩了一脚,罗淑仪毫无防备,自然是一个踉跄,幸得身边的女史徐拂搀住,才不至于冒失,谢贵嫔见状冷笑一声,罗淑仪回头剜了她一眼,却不便与她计较,只得作罢。

紧接着,后生们也全都跟着退下了,唯有曲平仍在此陪着萧道成。

主仆二人沉默良久,曲平首先打破沉寂,情真意切的劝说道:“陛下,夜深了,您先歇会儿吧。”

“曲平啊,你说,朕是不是该死啊?”萧道成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

曲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婢惶恐。”他亦深知萧道成不该如此,却没有劝罢,如今酿成大错,他也坐立难安。

萧道成忽然仰头苦笑,说道:“弑亲灭祖,朕是该死!朕该遭天谴!”

曲平跪在一边,没有说话,萧道成接着道:“朕不仅弑亲灭祖,朕还滥杀无辜!朕该死!朕该死啊!”

他已红了眼,看着曲平,不安的说道:“曲平,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朕几乎每晚都梦到阿姜,梦到她浑身是血的站在宣阳门底下,站在朕面前,哭着问朕:‘舅父,阿姜究竟做错什么了,为何一定要死’,三年了!朕几乎每晚都梦到她,自她走了以后,朕就没睡过一次好觉,现如今,又……又……”萧道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就埋头趴在曲平肩上放声痛哭。

“陛下……”曲平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大司马身负叛臣骂名,遭万人唾弃,陛下如若当真觉得愧疚,不如……不如昭告天下,为大司马正名,还她个清白……”

萧道成止住哭声,缓缓抬起头来,侧首怔怔的看着曲平,“正名?如何正名?告诉天下人,朕昏庸糊涂,枉杀了大司马?”

他说到这里,又连连摇头,似癫狂一般,说道:“不!不!朕没有错!朕是天子,朕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为社稷,为百姓谋福祉!”

曲平愣了,深感萧道成冥顽不灵,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见他心绪混乱,神志不清,却又倍感心酸,他硬挤出笑脸来,点点头,道:“是,是。”

话音未落,陡然间灵堂里一阵轻摇,两人皆愣了,萧道成回过头,望见摆在棺椁前的两支蜡烛竟倒了一支,忙不迭走去扶起,“这……这是怎么回事?”

曲平惶恐道:“这是,地震了……”

“地震?”萧道成愣住,陡然想起昨日早朝时公孙遂说的话,他说三日之内,泰山将会地震,可泰山地震一事,他却是万万不愿相信的。

曲平狐疑道:“陛下,这……这该不会是泰山地震所致?”

“这怎么可能!”萧道成当即驳回,“泰山可是在钜平,钜平同建康相距遥远,余震何以波及至千里之外!”

“陛下,若是钜平地动山摇,那余震波及四海也不无可能啊,莫说是千里之外,就是相隔万里,也难保相安无事,”曲平说罢打量着萧道成的脸色,见他仍半信半疑,便又接着推了一把,言道:“昨日早朝,太史令曾提及泰山地震一事,说是应在东宫,奴婢只怕……只怕他说的都是真的呀!”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萧道成即便表面上还佯装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可心里头却还是惶恐得很,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适才守灵,你可看见太子了?”

“太子?”

第四十一章 地震(下)

萧道成陡然想起适才守灵之时萧赜并未在场,否则,也不会是萧晔过来扶他,问及萧赜,曲平也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他也深知,萧赜想必是逃了。

然正当此时,身后门外传来一声呼唤:“父皇!”

这是萧映的声音,萧道成扭头看过去,只见萧映站在门外,萧赜和裴惠昭也在,三人皆已换上了浅色丧服。

萧赜望见萧珩的棺椁,一时失了魂,也顾不上与萧道成行礼,便径直走了进来,“扑通”一声的跪下了,裴惠昭紧跟在他身后,进来时稍稍给萧道成施礼,随后也跪在萧赜身边,萧映则是面带笑容的走到萧道成跟前去,作揖道:“父皇,儿臣来晚了。”

望见萧映毫无悲恸之色,萧道成顿时心生不满,斥道:“你同朕说来晚了有什么用!同你太祖姑说!”

“是是是,”萧映这才知道自己的不该,连忙迎合:“儿臣有错!”

他说着,当即跪在丧盆前,哭天喊地的哀嚎道:“太祖姑啊!您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去了,您怎么忍心丢下晚辈们哪!太祖姑……太祖姑啊……”说罢也伏首,佯作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抱头痛哭。

萧映反应激烈,哭声连连,萧赜却面容呆滞,一声不吭,如此自然对比鲜明,不过萧道成这个明眼人夹在兄弟俩中间,究竟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倒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你去哪儿了?为何姗姗来迟?”萧道成正目不斜视的看着萧赜,板着个脸,面色极是冷峻。

萧映趴在地上,尚以为萧道成是在问他,便止了哭声,暗暗转头窥视着萧道成,见他是在质问萧赜,一时间得意忘形,当即坐直了身子,看着萧赜,唇角扬了扬。

可萧赜却连看都不看萧道成一眼,只是冷冰冰的回话,“儿臣今日喝多了,在府中歇息,也是才得知宫里头出事了。”

萧映闻言冲萧赜翻了个白眼,冷笑了一声,萧道成心知萧赜是在找借口,便斥道:“歇息?难道你没有听到金钟响!”

“儿臣睡得深,所以冒失了,”萧赜说罢,萧道成明显脸色又暗了几分,裴惠昭看得清楚,心下唯恐他降罪于萧赜,连忙匍匐着转朝他,道:“父皇恕罪,一切皆因儿臣疏忽,殿下今日喝醉了,儿臣见他深眠,不忍打扰,这才误了时辰……父皇若要问罪,便罚儿臣一人吧。”

“惠昭!”萧赜唤她一声,紧皱着眉头,低语:“这不关你的事。”

萧道成这个做公爹的,对待儿媳向来都很宽容,如今见裴惠昭包揽了罪责,也不好说她什么,便没再问责,可萧映却阴阳怪气的说:“皇兄和皇嫂同衾共枕这么多年,倒真是心心相印哪,来时路上也没听你们商量什么,这就已经对好托词了,厉害!”

裴惠昭看了萧映一眼,同萧赜皆未搭理他,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萧道成接着问:“那长懋和子良呢?”

话音落下,萧赜沉默良久,才冷漠的回道:“长懋和子良说想去扬州游玩,儿臣便吩咐尹略带他们去了,他们早已出城,这会儿,怕是还不知道宫里头出事了。”

“去扬州游玩?”萧映冷笑,“我看,是去逃命吧!大哥不也跟着出城了?”

他说罢,又同萧道成禀道:“父皇,儿臣适才,看见皇兄带着一家子出城,马车上的行李连数都数不清楚,哪像是要出去游玩,倒像是要逃命去的,金钟敲了二十七下,若不是儿臣提醒,皇兄和皇嫂,怕是早远走高飞了,哪还会回来给太祖姑尽孝。”

萧道成面色铁青,浑身微颤,眼看着就要发怒,裴惠昭忙同萧映辩解:“三弟,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和殿下才从府上过来,只不过进宫之时恰巧同你碰到而已,你大哥心情不好,方才你出言诋毁,我们都没与你争辩,可你竟还得寸进尺!不管你们往日有什么恩怨,你也不能在太祖姑灵前这样编排你大哥呀!”

裴惠昭将所有疑处解释了个遍,还反将了他一军,萧映哂笑,“编排?我这是编排?皇嫂,我说的这可都是事实啊,怎么到你嘴里,就成编排了?”

就在这时,忽见尹略牵着萧长懋和萧子良气喘吁吁的出现在灵堂外,众人都惊了。

尹略牵着萧长懋和萧子良走进来,随即跪地,言道:“陛下恕罪,两位小殿下姗姗来迟,是微臣之过。”

萧道成看着尹略,也不说话,裴惠昭唯恐他说漏嘴,趁势上前,假意训斥,“怎么连衣服也不换就过来了!”

尹略平白遭裴惠昭这么一顿说教,自然有些懵,裴惠昭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让你护送长懋和子良去扬州,不巧宫里出事了,想来你们也还没走远,殿下方才还在同本宫说,要派人去把你们追回来,没想到你们反倒自己回来了。”

裴惠昭这么说,尹略立时就明白了,可萧长懋却听得稀里糊涂的,唤:“母妃……”他分明是听到萧赜同裴惠昭说了要带他们去梁郡的,如今裴惠昭却说是要去扬州,他自然想问个清楚。

时下裴惠昭亦知他要问什么,于是还没等到他问出来,便立马抬手捂住他的嘴,又冲他拧了拧眉心,而后同他摇了摇头,萧长懋见她这般挤眉弄眼,方知她这是叫他别多嘴。

裴惠昭收回手,而后又佯装愠怒,训斥起尹略来,道:“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带两位小殿下下去换丧服?!太长公主灵前,怎么还是这么冒失!”

“娘娘恕罪,卑职这就带两位小殿下去换衣服,”尹略说罢,这便要带萧长懋和萧子良离开,谁料萧映又唤:“等等!”

尹略没有动身,静听萧映发话,萧映不慌不忙却的走到门外,站在萧长懋跟前去,冲他笑了笑,随即又弯下腰极近的看着他,问:“长懋,告诉叔叔,父王当真是让你们去扬州?”

萧长懋也知他需小心说话,于是仰起头看着裴惠昭,裴惠昭微微颔首,他便也冲萧映点了点头,萧映仍不罢休,又接着道:“长懋,你要说实话。”

“够了!”萧道成陡然怒斥一声,惊得众人都愣住,“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还在这儿闹腾!”

一时间众人皆不敢言语,萧道成又骂:“你们都给朕滚!都给朕滚出去!滚!”

其实萧道成本也猜到此事原委了,方才疑似泰山地震,他深知萧赜是轻易动不得的,不让萧映再追问下去,也是怕萧长懋说漏嘴抖露出真相,到时大家都下不了台。

第四十二章 控诉

次日下傍晚,萧道成终于熬不住疲乏,回式乾殿去小憩了一会儿,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曲平唤醒,他醒来,曲平跪在榻前,只见他手里头拿着一只上了火漆密封的竹筒,曲平道:“兖州刺史昨日命人八百里加急传来羽檄,请陛下过目。”

曲平说罢,双手奉上羽檄,萧道成心里头却颇不安定,他微愣,道:“兖州刺史……”兖州可是与北魏的边境之地,现如今兖州刺史八百里加急传来羽檄,该不是北魏鞑靼又犯境了!

萧道成迟钝了一会儿方才接过竹筒拆开过目,可当看到信上所写时却怔住了,曲平抬眼见他瞠目结舌,似受了惊吓,忙问:“陛下,怎么了?莫非是北魏犯境?”

“泰山,地震了……”萧道成一时间还未缓过神来,曲平听言转了转眼珠子,有意说道:“难道太史令说的都是真的?太子殿下他……”

他说至此,又佯装失言,故意将话又咽了回去,萧道成心不在焉道:“公孙遂……”他当即缓过神来,吩咐道:“快…快传令中书省,命王敬则亲自草拟诏令,朕要恭请公孙遂出狱。”

曲平闻言唇角暗暗扯了扯,随即作揖,“唯,老奴这就去办,”曲平转身正要走,萧道成想了想又将他叫住,曲平回过头来等着,他道:“回头再去一趟廷尉署,叫郑回好生招待公孙遂,有什么好酒好菜的都给他送过去,切莫亏待了。”

“欸,”曲平答应了一声,这便出去了。

却不知萧映此时正站在外头听墙根,他闻知泰山地震,自也慌了,忙不迭赶去含章殿,欲要知会谢贵嫔。

彼时谢贵嫔正侧卧在美人榻上歇息,一旁有两个宫娥正为其扇扇子,许是天气燥热,谢贵嫔卧在榻上总翻来覆去,委实是睡不安生,掌事的何女史近前轻语:“娘娘,这天也怪热的,要不,奴婢去冰窖里拿几块冰砖出来给您降降暑?”

谢贵嫔听言果真坐起来了,阴着脸斥道:“那你还不快去!”

何女史忙给旁边的宫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拿,谢贵嫔一把抢过身旁摇扇宫娥手里的扇子,兀自扇起来,又不忘拎起丧服领子,将风灌到衣服里面去。

“本宫裹着这身粗麻布,身上都快捂出痱子来了,”谢贵嫔说着,愈发的烦躁,手上挥舞着团扇亦是愈加迅速,接着又嘀咕:“这祖姑母,走得也太突然了。”

何女史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萧映的声音,只听他唤:“母妃!”

紧接着,萧映人便急急忙忙走了进来,他进殿,谢贵嫔仍有些燥,瞥了他一眼,不耐烦的问:“什么事啊?”

萧映见殿中排排站了不少宫娥,亦不免觉得烦人得很,便冲她们挥了挥手撵她们出去。

待宫娥皆已退下,他才凑到谢贵嫔跟前去,说道:“母妃,你可还记得昨晚地震?”

谢贵嫔琢磨了一番,问:“怎么回事?”

“是泰山地震了,父皇命中书令王敬则亲自草拟诏命,要恭请公孙遂出狱,母妃,儿子担心,大哥他莫非真的是……”萧映说至此,忍不住叹了一声,便没再说下去。

“不能让旁人以为太子真的是天命所归,否则,咱们娘儿日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闻听谢贵嫔此言,萧映忙问:“母妃有何计策?”

谢贵嫔斟酌片刻,道:“杀了公孙遂,嫁祸给太子,要让他们以为,公孙遂是被太子威胁,才说泰山地震应验在东宫,现如今地震一事已经应验,公孙遂已无利用价值,太子便杀人灭口了。”

萧映正思忖着,立马笑得五官皆拧成一团,言道:“母妃此计妙!妙!”

谢贵嫔弯了弯唇角,挑眉道:“去吧。”

“儿子告退。”

萧映急着出宫回府安排人手前去廷尉署杀公孙遂,走到端门时却碰见廷尉郑回匆匆忙忙的进宫。

郑回见了萧映,便停下行礼,唤:“临川王殿下。”

弯腰躬身之际,袖袋中所藏之物露出半截在袖口,萧映不经意间看见,那竟是快带血的布帛,上面的血迹,似乎是字,郑回见萧映正盯着,连忙将布帛往袖袋里塞了塞。

萧映笑出声来,问:“郑廷尉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儿啊?”

郑回道:“回殿下,臣这是要进宫求见陛下。”

“哦,”萧映阴阳怪气的点头,言道:“那你去吧,本王就…不耽误你了。”

萧映冲郑回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郑回打量了一眼,亦冲他笑了笑,随即离开。

眼望着郑回走远,萧映亦暗中跟随,待郑回进了式乾殿,他又站在殿外继续听墙根,他见郑回袖中那带血的帕子,似乎是血书,委实是经受不住心痒痒,就是想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下子,竟还将谢贵嫔交代的事情都给忘在脑后了。

郑回到式乾殿求见萧道成,萧道成自也是满肚子疑惑,问道:“朕不是叫曲平上廷尉署找你去了么?你怎么还上这儿来了?”

此时曲平才刚从中书省离开,正往廷尉署去,还尚未赶到那儿,更别说同郑回碰面,郑回闻言也是一头雾水,他愣了半天才道:“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何事?”萧道成打量着他。

郑回略微压低了声音,道:“公孙遂……他在牢中自缢了……”

“你……你说什么?!”萧道成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望着郑回,郑回自袖中掏出公孙遂留下的血书呈上,“陛下请看,这是公孙遂临死前亲手所书,这血书上,字字句句皆控诉……控诉武陵王殿下蓄意陷害,望陛下明查。”

萧道成怔怔的接过血书过目,只见血书上写道:臣文远,自幼研习黄老之术,虽非精通天文地理,然亦略懂皮毛,曾获高人指点,言泰山将震,文远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深知大祸将至,未料武陵王蓄意陷害,使文远蒙冤,锒铛入狱,文远自认无愧于天,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文远顿首。

郑回抬起头,见萧道成手捧血书已看得出神,轻唤他一声拉回他的思绪,萧道成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道:“此事千万保密,不可宣扬,朕,自有决断!”

听闻公孙遂已在牢中自缢,萧映在外暗暗攥紧了拳头,怨他没有早一点去同母妃商量对策,如今竟晚了一步,致使他计划落空,不过……公孙遂留血书控诉五弟,这倒是件新鲜事。

第四十三章 包庇

萧珩见背,眼下丧葬事宜尚未处置妥当,如今泰山又地震,公孙遂预言成真,坊间流言四起,皆道天下将乱,偏偏这个时候公孙遂自缢了,临了前还留下血书控诉萧晔恶意陷害,萧道成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为此早已焦头烂额,坏事当真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压在他肩上。

见萧道成扶额坐在书案前,紧蹙着眉头,曲平斟了盅茶递去,轻声道:“陛下,先喝口茶。”

萧道成毫无心思,有气无力的问:“曲平啊,你说,公孙遂这事儿,朕该怎么做啊,啊?”

“老奴愚钝,”曲平看着萧道成,道:“外头都等着陛下放人,陛下不如将太史令已自缢的事情公之于众,这么藏着掖着到底也不是个办法,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萧道成顿了顿,“那宣照呢?宣照害他入狱,如今他在牢中自缢,即便没有血书,宣照定然也脱不了干系,难道要朕下令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曲平愣住,他委实是不知究竟该怎么说了,只是心里头却有一丝丝酸楚,武陵王是陛下的亲儿子,难道太子殿下就不是了么?

门口的侍卫忽然走进来,禀道:“禀陛下,公车令求见。”

“朱汾?他来做什么?”萧道成有些诧异,“叫他进来。”

公车令朱汾进殿叩首,萧道成正心烦意乱,便有些不耐烦,“何事?”

朱汾自袖袋中取出一张帛书,言道:“太史令公孙遂的夫人秦氏,给陛下上达奏疏一份,请陛下过目。”

闻知是公孙遂的夫人,萧道成也已猜到她这奏疏所写,心里头自然有些不安,可细细一想,秦氏虽是官家命妇,可到底也只是个平民百姓,她的奏疏,何以能如此顺畅的送到天子跟前来?他怪起公车令来,“一个寻常妇人,她的奏疏竟还能送到你公车令手里,朕倒想问问你,这秦氏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朱汾一慌,忙解释道:“回禀陛下,是尚书左丞孔琇之大人将此奏疏交到微臣手里的。”

“孔琇之!又是孔琇之!”萧道成有些愠怒,曲平见势,暗暗给朱汾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退下,朱汾会意,连忙走了。

曲平随即慢条斯理的同萧道成说道:“陛下,今早孔左丞也上了奏表,陛下还没过目呢。”

“还需得着过目?用脚趾头想朕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朕放了公孙遂,”萧道成气得浑身发颤,陡然拍了下书案,道:“这个孔琇之,同公孙遂还真是交情匪浅,这三天给朕上了八道奏表,如今又让秦氏上疏,这不明摆着逼朕放人么!”

“陛下,这件事,总归是要有个法子给他平息的,”曲平顿了顿,“至少,太史令的尸骨,也该给秦夫人送回去啊。”

萧道成紧锁眉头,思忖良久,忽然深吸一口气,便道:“传宣照来。”

未几,萧晔上殿来,萧道成也不拐弯抹角,开口直接道:“公孙遂在廷尉署自自缢了,此事你可知道?”

“自缢?”萧道成叮嘱郑回严守秘密,萧晔自然毫不知情,到此时听了着消息晔着实惊诧,连忙问:“他为何自缢?”

他这般说着,心里头自也是有些不安的,毕竟公孙遂是让他陷害入狱的。

萧道成冷冷冰冰的哼了一声,“他为何自缢,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说罢,忽然站起身来,便将公孙遂留下的血书抛向萧晔,道:“你自己看!”

萧晔接过血书一看,立时吓得腿软,竟“噗通”一声的跪下了,萧道成道:“你来给朕解释解释,公孙遂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陷害他?”

“儿臣……儿臣……儿臣也是一时糊涂啊!”萧晔愣了半天才回话,这便将此事始末道出,“那天,儿臣在府中设宴,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大哥与公孙遂勾结,要假言泰山将要地震,想以此保住储君之位。”

“那封信是何人署名?”

“儿臣也不知,那是一封匿名姓,府上门房说,是一位小娘子送的信,儿臣猜想,那小娘子定也是受人所托,替人跑腿办事的。”

萧道成听闻萧晔是收到旁人的检举信,便已觉得此事颇有疑点,如今又闻那是一封匿名信,又非写信之人亲自送达,便深感此事不简单,这写信之人分明是有所预谋的,“你真是糊涂!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竟然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儿臣糊涂!”萧晔伏首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忽然想起那日早朝之时,是杨鸣之先开口提及此事,而他却是被迫承认确有检举信之事,如今想来,让杨鸣之来给他做替罪羊也未尝不可啊,他抬起头来,继而道:“父皇,其实那天收到信时,儿臣本也觉得此事诸多疑点,可当时杨鸣之在旁,一直唆使儿臣将此事上告父皇,儿臣以为不妥,他又说既然写信之人有心揭发此事,那此事定然不是空穴来风,儿臣未敢多言,谁知次日早朝,公孙遂当真提及泰山地震之事,杨鸣之随后同父皇禀报检举信一事,儿臣这才承认确有其事,父皇,这一切,都是杨鸣之唆使,儿臣……儿臣也是不得已啊!”

萧道成自也记得那天早朝之时,是杨鸣之先同他禀报检举信一事,是以这两日,他也一直斟酌着要让杨鸣之顶罪,只是碍于郑回亲眼看到过公孙遂留下的血书,如若他直接问罪于杨鸣之,难免遭人非议。

如此,他也实在难做……

而今萧晔也说他是受杨鸣之教唆,看来,他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父皇……”见萧道成一时走神,萧晔忙唤了他一声以探口风,萧道成抬臂,忽然拂袖,重重的坐下去,打断道:“好了!你不必解释!此事,朕自有决断!”

萧晔委实猜不到萧道成究竟是何决断,听到这话自然心惊胆战,良久忽闻萧道成说:“曲平,传朕口谕:尚书省左仆射杨鸣之诬告太史令公孙遂勾结太子妖言惑众,陷害忠良,实乃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其虺蜴之心,豺狼之性,近狎邪僻,令朕痛心,着即革去其职,令御史台严密查办!”

闻言萧晔总算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又闻萧道成与曲平小声叮嘱:“另外,吩咐郑回,将公孙遂遗体妥善送回府上,明日朕得空,亲自过府吊唁。”

曲平走到大殿正中,跪地领旨。

萧道成望见萧晔仍跪在那里,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退下!”

“是是是,儿臣告退,”萧晔连滚带爬,落荒而逃,走到门口才爬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的走出去,不想走到殿下却碰见萧映,萧映同他对面而来,似乎是要去见萧道成的。

“哟,老五从里头出来,可是让父皇叫去谈心了?怎么黑着个脸出来了,”萧映隔老远便奚落起萧晔来,满面春风的样子不甚得意。

萧晔仅冷冷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理会,这下萧映与他擦肩而过,忽然驻足,回首道:“是为公孙遂的事来的吧?看来公孙遂自缢,你受牵连了啊。”

听言萧晔顿时怔住,当即追问:“是你杀了他!”

“诶,这话你不能乱说啊,我可没杀他,”萧映摊摊手,耸耸肩,随即哂笑一声,便转身吊儿郎当的走了,萧晔站在后面,远远的望见他进殿,心下恨意油然而生,适才萧映那么一埋汰,他立时认定了此事从始至终皆是萧映安排,如今自然恨透了萧映,他忽然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等着,你欠我这笔账,我迟早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第四十四章 指点

公孙家正办白事,然正值国丧期间,一切丧事只得从简,莫说哀乐奏不得,就连前来吊唁的人也寥寥无几。

府上宾客屈指可数,谢徵便是其一。

谢徵仍旧乔装化作男儿身,着一身素净的深衣,到了公孙家由门房引路,直接进了灵堂来给公孙遂上香,公孙遂的夫人秦氏正在守灵,跪在一旁望见她,颇觉得眼生,待她上完了香,便上前见礼,道:“郎君有礼。”

“公孙夫人有礼,”谢徵亦同她行了个礼,秦氏直起身,接着便道:“恕老身眼拙,不知这位郎君,是哪位贵人?”

谢徵自不愿透露自己姓甚名谁,谦逊的回:“区区姓名,不过是个称谓罢了,不足牢记。在下此前偶与先贤结交,颇有敬佩之心,昨日惊闻噩耗,痛心疾首,今日前来祭拜,与先贤道别。”

“郎君有心了,”秦氏接着又与谢徵福身,谢徵忙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言道:“公孙夫人多礼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先贤的事…还请夫人节哀。”

秦氏顿了顿,说道:“如今正逢太长公主作古,坊间不兴摆酒设席,郎君还能前来祭拜,老身实在感激不尽……”

她说着,鼻子一酸,便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谢徵见她鼻子通红,目中也尽是血丝,就连脸颊也哭出皴来,着实悲戚,几年前秦氏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独子公孙暅,如今又受丧夫之痛,如此凄惨经历,竟好像与她同病相怜。

其实,公孙遂的死,她亦心怀愧疚,当初她本意对付萧晔和杨鸣之,谁知公孙遂如此要强,竟以死明志……

正当此时,孔琇之从一旁走过来,见了她略显诧异,道:“阁下是前几日过来拜访文远的那位?”

谢徵应了,便行了点头礼,道:“正是在下。”

孔琇之随即也同她作揖,秦氏在旁自然识趣,这便自行退到后边,孔琇之道:“想不到阁下同文远仅一面之缘,竟也有如此道义,前来祭拜故人。”

“那日得与太史令攀谈,本为的正事,不想,与太史令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可谁知,飞来横祸……”

“飞来横祸?”孔琇之忽然有些愠怒,他冷笑一声,道:“是遭小人构陷才对!”

谢徵闻言自免不了有一丝丝的心虚,却也佯作毫不知情,问:“孔左丞此话怎讲?”

“荧惑守心,泰山地震,文远算到此祸应在东宫,乃东宫不稳所致,是以上达天听,不料……”孔琇之忽然顿了顿,心里头斟酌了一番,打量着这个与自己毫无交情的人,终还是对她抱有一丝丝的信任,是以明言:“不料竟遭武陵王和尚书左仆射杨鸣之编排陷害,说他与太子暗中勾结,捏造地震一事,文远无辜下狱,不堪受辱,被逼得走投无路,在牢中自缢……可怜文远一生恪尽职守,终了时竟落得如此下场!”

谢徵听罢愈发歉疚,并未接话,孔琇之随后又道:“昨日陛下诏令群臣,要处死杨鸣之,起因是杨鸣之陷害忠良,定需严惩,以儆效尤,因为文远临终前曾留下血书指控杨鸣之恶意构陷,可当日在朝堂之上恶意诽谤文远的,又何止杨鸣之一人?这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血书之事,孔琇之虽未直言萧道成掩盖事实,可他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徵自然也已明白,她直言:“这么说,那封血书,太史令状告的并非杨仆射,而是武陵王?”

孔琇之不语,只当是默认了,谢徵又作一番思忖,其实,孔琇之告诉她此事始末,即便他不暗示她血书一事萧道成包庇了萧晔,她多半也已猜到了,至于公孙遂自缢,想必也绝不只是想以死证清白这么简单。

忽闻身后不远处灵堂外,门房同秦氏禀报:“禀夫人,太子来了。”

秦氏闻言慌忙前去迎接,此时可远远看见萧赜已经进门,孔琇之望见了,也忙前去行礼,谢徵未去迎接,单是走到灵堂外,站在那里远远的躬身行礼。

萧赜示意众人不必行礼,这便往灵堂走来,却在此望见谢徵,他自然认得,当即问:“谢…谢郎君,你如何在此?”

谢徵道:“谢某闻知太史令身故,故来祭拜。”

她说罢抬起头来与萧赜相视,而后又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同萧赜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孔琇之与秦氏闻言识趣的退下,萧赜先是给公孙遂上了柱香,而后才与谢徵寻了个清净的地方,谢徵直言:“太史令自缢,其实是为了帮殿下一把?”

“此话怎讲?”萧赜不解,皱了皱眉头,谢徵道:“适才从孔左丞口中得知太史令临终前曾留下血书状告杨鸣之诬陷,不过,此事从陛下口中道出,多半是隐瞒了真相,试想杨鸣之一个小小的仆射,太史令为了控诉他,何至于赔上性命?想必,他那封血书,控诉的另有其人。”

萧赜想都没想,张口便说:“你是说五弟?”

谢徵微微颔首,萧赜未语,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是萧晔,当日上朝时,杨鸣之是说萧晔收到了匿名信,且后来萧晔也承认了确有其事,只是,他未料到,公孙遂竟会为他赔上性命。

“公孙遂以死状告,没想到还是让他侥幸置身事外!”萧赜心下颇是不平。

“不过这样也好,”谢徵深吸一口气,道:“虽说没有让武陵王正法,可到底也让他赔了个杨鸣之,杨鸣之素来霸权尚书省,如今他死了,不单尚书省实权回了裴封之手里,武陵王也如同断了左膀右臂,殿下也可安生一阵子了。”

萧赜问:“那三弟那边呢?”

“临川王?”谢徵冷笑,“从前天晚上他带着京兆尹府兵去拦殿下出城这事看,殿下就该知他是个废物了,纵然身后有庾元规和谢庄帮扶,那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殿下大可不必把他放在眼里,就算日后他对殿下构成威胁,那也不必殿下亲自出马对付他,自有人同他周旋。”

她说完接着又道:“不过,殿下可要当心,杨鸣之死了,武陵王定还会安插别的人手混进尚书省。”

萧赜正斟酌着,却叫府外一声“陛下到”给扰了心绪,其声尖细,乃是宫中内监的声音。

府中一众人听言即刻前去门口迎接,此时果然远远望见萧道成带着萧晔和曲平不紧不慢的走进来。

萧赜准备动身前去行礼,可一回头,谢徵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怎么找也不见人。

第四十五章 拜访(上)

转眼已到了八月,萧珩丧葬之事历时十数日,总算是告了一段落,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几辈人忙忙碌碌,而今终得一阵惬意。

至于易储之事,因泰山地震,公孙遂自缢,萧道成暂已放下,萧赜这个太子的日子,便也落得短暂的平静。

这会儿已近傍晚了,萧长懋和萧子良睡醒了晌觉,便被萧赜叫到了前院来,只见下人在地上摆了两个壶,另有两个下人各抱着一把箭,分站在两边。

两个孩子朝这儿走过来,萧长懋远远望见地上的壶,便知萧赜要叫他们做什么,蹦着跳着就跑来了,笑道:“投壶?我喜欢投壶!”他一来就在下人手里拿了支箭,精准的投进了面前的壶里。

萧赜站在后面,见了便夸道:“好!长懋真是了不起!”

相比之下,萧子良就显得没那么积极了,反而还有些被动,他慢慢悠悠的走过来,满脸写着不情愿,萧赜问:“子良,你不开心?”

萧子良仰起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萧赜,憋了好久才敢说出来:“父王,我不喜欢投壶……”

萧赜没有说话,这时萧长懋跑了过来,对萧子良说道:“书上说,投壶游戏自战国便有了,士大夫都会投壶,我们若是不会,怕要被人取笑了。”

“可我就是不会啊……”萧子良说着说着就略带哭腔,似乎委屈极了,萧长懋唯恐惹哭了他,不敢再多说什么,这时萧赜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不会可以学,父王小的时候也不会,还常被你们爷爷训斥呢,如今不也会了?”

他说着,就拉起萧子良的手,将他拉着往那只空壶前走,而后从下人手中拿了支箭来,递到萧子良跟前,道:“试试也无妨。”

萧子良犹豫的接过箭,慢慢吞吞的往壶中投去,可手腕着实无力,那支箭抛在空中,偏还差了一硅才能进壶,萧子良仰着头看萧赜,哭丧着脸唤:“父王……”

萧赜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笑道:“不碍事,慢慢来。”

下人又递来一支箭,萧子良满不情愿的接过,随手就往壶口一扔,这次依然没有投准,他已绷不住心中的委屈,“哇”的一声就哭了,奶声奶气的说:“我不要学了……”

萧赜见萧子良哭的如此伤心,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好,萧长懋却急忙跑来安慰,伸手捧着萧子良的小脸蛋儿,说道:“子良不哭,母妃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轻易流眼泪。”

萧赜也道:“子良,是父王不好,你既不愿学投壶,那咱们就不学了,你也莫再哭了。”

尹略站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与萧赜说道:“殿下,两位小殿下一个好武,一个好文,您也该因材施教才是。”

萧赜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孤知道了。”他随即命下人带萧子良下去歇息,只教萧长懋投壶游戏。

未多时,裴惠昭也寻了过来,她本意在旁观看,可萧长懋却呼道:“母妃也来投两支?”

裴惠昭摇头,“母妃不会,在一边看着你们就好了。”

“不会可以学呀,”萧长懋说着,就转头看着萧赜,像撒娇一般,说:“父王,你再教教母妃好不好?”

“好啊,”萧赜脸上笑意正浓,这便走到另一个壶前,拿了支箭就招呼着裴惠昭过来,裴惠昭走去自他手中接过箭,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忽然就站到她身后紧挨着她,又握住了她拿箭的手,对准了前面的壶,萧赜在她耳边呢喃,似在教她投壶技巧,可她却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自从谢昱死后,萧赜就再也没有对她如此亲密过,今日这久违的温暖,她是觉得既陌生又熟悉,明明是曾经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她如今竟还面红耳赤,羞怯得很。

萧赜低语:“松手,”他说着,手腕就使了力气,裴惠昭应言松了手,手中的箭便飞入壶中,萧长懋在旁蹦蹦跳跳的,悦然道:“父王好厉害!”

待箭投入壶中,萧赜也松开裴惠昭的手,紧接着往旁边站了站,正在此时,门房匆忙走来,向萧赜禀报:“殿下,外头有位谢郎君,说是来拜访您。”

“谢郎君?”萧赜猜想是谢徵,只是不大确定,门房又说:“就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位。”

“果真是她,”萧赜愈发欣喜,赶紧说:“快请进来!”

说完自己却是也跟着往外走,言道:“不,还是孤亲自去请吧。”

裴惠昭见萧赜如此看重这位谢郎君,心里头委实不悦,总觉得殿下对这个人有些亲密过头了。

萧赜到了府门口,果真见谢徵穿着身长衫站在下面,她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相仿的随从,看这模样也颇是秀气,像是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使女。

他立时下去迎接,笑问:“你怎么来了?”

谢徵轻轻一笑,略带戏谑的说道:“无意路过贵府,想进去讨口水喝。”

萧赜自然知她的性子,忙请她与随从进府。

此时前院的壶和箭还尚未撤掉,萧长懋也似乎还没玩得尽兴,萧赜带着谢徵往玊园去,途经前院,谢徵见地上的物件,知他们定是在投壶,便笑道:“看来德音来得不是时候。”

谢徵不过是随口调侃,裴惠昭总是看不惯她,不管人家说什么,都觉得人家心怀恶意,她剜了谢徵一眼,接着又从下人手里拿来一支箭,带着一股狠劲儿投入壶中,而后又唤:“长懋,母妃带你回后院去,”她气鼓鼓的说完,也不等萧长懋反应过来,就生拉硬拽的将他带走了。

她这一系列举动,谢徵自是看到了,她也知裴惠昭对她有恶意,只是有些发笑,并不在意,可萧赜却很不好意思,讪笑:“让你见笑了,”裴惠昭莫名其妙的发怒,他也实在是摸不清头脑。

谢徵笑道:“不打紧,太子妃不过是颇有个性罢了。”

萧赜实在觉得抱歉,便绝口不再提她了。

第四十六章 拜访(下)

萧赜带着谢徵走去玊园,尹略和玉枝跟在他们身后,四个人才进了园子,迎面就走来了两位年轻郎君,见到萧赜过来,二人都向其行了礼,毕恭毕敬的唤了声:“殿下。”

谢徵打量着他们,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另一个却是身披锦缎,衣着华贵的那个,她上回来访时曾见过一面,听门房说这个人姓杨,出身弘农杨氏,与前不久只因被革职便想不开投湖自尽的杨鸣之同族。

至于那个穿得略显朴素的,她便不认得了。

萧赜只与他们行了点头礼,这两行人便各自走过去了,谢徵问:“方才那两位,都是殿下府中的幕僚?”

“嗯,”萧赜回头看了一眼已走过去的两人,随即同谢徵介绍道:“走在前面的那个叫段恒舟,他虽出身寒门,却有惊世之才,至于后面那个…叫杨庚秀,这个人倒没什么出众的地方。”

“段恒舟?”谢徵提起上回来时门房告诉她的事情,言道:“上回来时,贵府门房曾说,这个园子本不叫‘玊园’,只因有位段使君将‘玉’错写为‘玊’,殿下才将园名改作‘玊园’的,莫非那位段使君就是他?”

“的确是他。”

谢徵面露笑容,随口夸赞道:“这位段郎君果真是一表人才!”

萧赜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却又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最后又略微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戏弄的态度,对谢徵说道:“怎么?你相中他了?他如今已是弱冠之年,还尚未婚配,你若是相中他了,孤就替你去找他说说媒。”

谢徵剜了他一眼,嗔笑道:“殿下若是拿我寻开心,我可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说说玩笑而已,你可不能与孤置气,”萧赜说着,就带着谢徵进了书房,尹略跟着进来,随手带上了房门。

萧赜走到茶几前,拎着茶壶正斟茶,与谢徵说道:“上次的事,孤还没来得及当面与你致谢。”

“自从泰山地震以后,父皇对孤愈发重用了,朝中不少事务都交由孤处理,孤如今当真是从早忙到晚,就刚才教两个孩子投壶,也还是忙里偷闲。这些日子,孤一直想找个机会去侯府谢你,只是一直都不得空子,没想到今日,你倒是自己过来了,”萧赜说着,忽然就笑了,他放下茶壶,将茶盅递到谢徵跟前,而后又接着说道:“还有尚书省,自从杨鸣之被革职,尚书省总算安生了些日子,这一切,都多亏了你。”

谢徵听罢,说笑道:“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殿下也一直都没与我道谢,所以我今日,便自己寻到这儿讨赏来了。”

“讨赏?”萧赜朗声大笑,“那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东西你样样都不缺,歌姬舞姬,你也用不上,孤还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还没想好要什么,等我想好了,自会告诉殿下,今日,只需殿下许我一个承诺,”这个赏赐,她想了三年,日日夜夜都在想,早已记在心里了,只是时机未到,倘若说出来,只会平添麻烦。

萧赜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好!孤答应你!”

书房门紧闭,里头只传来阵阵欢笑,谢徵一直呆到天黑才走,她带着玉枝从玊园出来,正巧碰到杨庚秀,二人行了点头礼便各自走过,杨庚秀忽又回头,问:“你我已见过三回了,可我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谢徵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回头看他,回道:“在下会稽谢徵。”

“哦,”未料杨庚秀听罢仅是点点头就转身走了,这样的轻狂无礼,着实令谢徵瞠目结舌。

就连玉枝也为此置气了一番,骂道:“这是哪家的郎君?好生狂妄,一个幕僚罢了,竟敢如此怠慢主人家的贵客!”

“玉枝,休得无礼!”谢徵见那杨庚秀尚未走远,便装模作样的训斥了玉枝。

玉枝小声嘀咕:“奴就是看不惯他怠慢了娘子。”

谢徵一听她说及“娘子”二字,心里头就咯噔一下,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多言了,好在无人听到,她内心不安,又轻斥:“这儿可不是侯府!你少说话。”

玉枝低头不语,谢徵再次回头望着此时已走远的杨庚秀,若有所思,玉枝心知她定是对那杨庚秀怀有戒心,便问:“要不要奴找人查查他的底细?”

谢徵未语,玉枝便当她是默认了。

夜幕已降临,谢徵回到侯府,还没进门,便有个门房迎过来,似乎盼她盼了许久,说道:“谢娘子,您总算回来了。”

玉枝跟在谢徵身后,诧异的问:“怎么了?”

那门房言道:“有位沈郎君,晌午的时候就来了,说要见谢娘子,奴说谢娘子不在府上,他偏要在这儿等着,还说他今日就是特地来拜访谢娘子的,如若见不到那他就不走了。”

“沈郎君?”谢徵皱眉:“是沈文和?”

门房摇头,只道:“听县侯唤他沈侍郎。”

“还真是他,”玉枝低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徵则是不大放心的询问道:“你没说漏嘴吧?”

门房回:“他说他是来拜访谢郎君的,奴一猜就知,这位谢郎君必定就是娘子您了。”

谢徵放宽了心,只问:“他在哪儿?”

“就在客堂候着呢,县侯也过去招待了。”

“好,我知道了,”谢徵言罢,这就带着玉枝过去,到了客堂外,果真见沈文和坐在里头,而桓陵正坐在对面惬意的喝着茶。

谢徵满面春风的走进去,笑着说:“我原不知沈郎君今日要来,便出去了一趟,回来才听门房说起,赶忙过来,让沈郎君久等了。”

彼时沈文和见谢徵回来,也当即起身出来迎接,谢徵却暗暗与桓陵对视了一眼,本意询问他沈文和来此目的,桓陵却摇了摇头,意为沈文和什么也没同他讲。

沈文和讪笑:“德音兄,你太见外了,唤我尔聃更亲厚些。”

谢徵笑而不语,只在心里头骂了句: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沈郎君今日来此,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桓陵不喜沈文和这般拐弯抹角扭扭捏捏,没耐心的询问起来,他说话间也直接就将手里的茶盅重重的搁在了一旁的案台上。

沈文和吓了一跳,凭他的性子,本该要发一通火的,然因桓陵是主,而他是客,再因谢徵的缘故,他便没有发作,只是心中恼火,便不理会桓陵,只心平气和的与谢徵说道:“我今日,是来邀请德音兄入仕的。”

第四十七章 密信

“入仕?”谢徵满脸写着诧异,沈文和却只点头,他看着谢徵,颇是诚恳的说:“尔聃是诚心相邀,德音兄可不能负了我这一番美意啊!”

谢徵与桓陵对视一眼,她心知沈文和邀她入仕,必然是想拉拢她加入萧晔那一派,与他们一同对付萧赜和萧映。

桓陵忍不住先开了口:“沈侍郎,桓某这个兄弟,一向不善言辞,心直口快,官场之中,阿谀奉承之事不少,她可是一窍不通,入仕一事,还是罢了吧。”

他有时猜不透谢徵的心思,总要揣摩一番,然而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容不得他细细去想,如今见谢徵尚在斟酌,他想不到她心中所想,却怕她一口答应,日后招来祸患,便先替她回绝了。

沈文和仍为方才桓陵的怠慢而置气,他冲了桓陵一句:“入仕这么大的事,哪容得了外人来替他做主!”

外人?桓陵脸色一沉,当即是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谢徵疾呼:“县侯!”忙就要跟去,沈文和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言道:“德音兄!我是诚心邀你入仕的。”

适才沈文和出言不逊惹怒桓陵,谢徵本就冒了一肚子火,这下又被他如此拉扯,谢徵更加不悦,却都克制着内心冲动,心平气和的同他说:“沈侍郎,谢某自来闲云野鹤惯了,入仕…怕是束缚。”

谢徵已是婉拒,沈文和却以为她也是在担心官场勾心斗角之事,便道:“德音兄,你放心,我既是邀你入仕,自然早已为你铺好了路,我如今是给事黄门侍郎,可散骑常侍已向陛下进言提拔我为给事中,等到委任状下来了,我便请朝中几位元老联名举荐你做黄门侍郎,日后你我一同出入集书省,你若有什么事,我自会照应的。”

“那我便提前恭喜沈侍郎加官进爵,也多谢沈侍郎这番美意,可谢某的确无意入仕,况且,黄门侍郎一职,谢某未必就能胜任,沈侍郎还是另请高明吧,”她原是想答应的,沈文和对她极其信任,萧晔对沈文和也颇是信任,日后他们若是有什么行动,她必然能听到风声,如此一来,对付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她这张脸极易暴露身份,一回两回倒好应付过去,可长此以往,必然引火烧身。

谢徵说罢这一番话,沈文和已是满脸惊讶之色,他紧蹙眉头,既是不解又是无奈,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德音兄才思过人,举世无双,就该入仕报效朝廷,岂可屈居于此!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男人像你这样…这样无欲无求?德音兄,你可不能这样安于现状啊!”他原想说谢徵不思进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一词,总归委婉些了。

“谢某不才,沈侍郎高看了,”谢徵言语间颇是冷淡,说完也转过身背朝着沈文和,她的意思,已很明显就是要请他走了。

沈文和自也识趣,略显愠怒的说:“既然德音兄不愿入仕,那尔聃便也不强求了,告辞!”谢徵曾救他性命,在他心里,谢徵可谓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如今倒也不是真的愤恨她,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送走了沈文和,谢徵当即就赶去桓陵的书房寻人,书房的门敞着,谢徵走到门外,就看桓陵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他虽背朝着谢徵,却也知是她来了,冷冰冰的问:“沈文和走了?”

谢徵抬脚跨进门,只回:“走了。”

“你答应他了?”桓陵望向窗外,眉目中皆是担忧,谢徵不紧不慢的走到他身后,伸出右手,食指在他背在身后的手心里画起了圈,说道:“我的命是县侯救的,如此冒险之事,我岂会随便答应,”轻声细语,显得极是软糯温柔。

桓陵愣了,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徵忽又抱住他的腰,而后靠在他的背上,桓陵身子一颤,只听谢徵娇媚的说道:“不要同他置气了,不值得。”

“你…你怎么了?”桓陵怔怔道:“何故与我这般?”

“县侯方才不是还与沈文和说,你我是兄弟?既是兄弟,还怕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谢徵撒娇似的调戏了一番。

桓陵像被定住了一番,一动也不动,更是不知该说什么,谢徵忽又道:“县侯不说话,莫非我们不是兄弟?倘若我们不是兄弟,便该顾忌些男女之事了。”

她说完,当即就松了手,转身就往屋外走去,桓陵似乎意犹未尽,回头看向门外,见谢徵已离开,总算露出了差点就止不住的笑容,此时曾琼林进来上茶,一见他便诧异的问:“县侯耳根子怎么通红的?”

桓陵并不理睬他,只觉得心里头喜滋滋的。

夜色刚至,建康城中各家各户都掌起了灯,各条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的,还零零散散的有几个卖吃食的小摊儿,只是往来行人少了许多。

一辆牛车从御史中丞张苟府邸出发,经过右御街,又七拐八拐的经过两三条街巷,最终在武陵王府门前停下,张苟从牛车上下来,连门房通传都省了,就匆匆忙忙的进了王府大门。

此时萧晔正与爱妻刘氏谈心,闻知张苟大晚上的赶过来,心知他定是急事相告,也忙赶去前厅见他。

一见着萧晔的面,张苟便禀道:“殿下,方才臣在府中,收到太子府线人派人送来的密信,臣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便赶紧将信送来了,请殿下过目。”

他将密信呈上,萧晔却不大愿意看,只道:“你念。”

张苟执意将信呈上,并言说:“有关泰山地震,和杨鸣之被革职之事,请殿下亲自过目。”

萧晔一听这两件事,当即提起了神,他接过已拆了封的信,看后果然大为震惊,满目憎恨,自言自语:“会稽谢徵……利用泰山地震之事护住太子,还折了本王一员猛将,倒真是个人物!”

张苟卑躬屈膝的说道:“殿下,臣想,此前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方才在府中看了密信之后,便即刻命人去查这个谢徵了。”

萧晔恼火得很,一言不发,张苟试探的问:“听说这个人与永修县侯私交甚好,如今还住在他府上,要不要,臣找人去做掉他?”

“他既住在桓陵府上,自然动他不得!”萧晔愈发愤恨,只叮嘱:“此事,暂且不要让旁人知道。”

第四十八章 仆射(上)

华林园。

已是正午,萧映才下早朝,就即刻前往含章殿欲向谢贵嫔请安,却闻知谢贵嫔正在华林园散步消食,便即刻赶来了。

至此时谢贵嫔正坐在鸡鸣亭歇脚,只是气色不佳,显得无精打采的,萧映过来行了礼,她亦是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说话,“一早就听人带话,说你今日要过来请安,”她说着,又打量起萧映来,接着问:“你这是刚下朝?”

“是啊,”萧映有些反感,抱怨道:“朝中那些言官,有事没事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搬出来来说,一张嘴就是长篇大论,啰啰嗦嗦的,儿子在那儿站得腿都酸了。”

谢贵嫔听了这话当即就心疼了,赶忙拍了拍身旁的座椅,示意道:“那你快坐下来歇歇。”

萧映走到谢贵嫔旁边坐下,“母妃,其实儿子今日过来,是有一事向你请教,”他说话间笑得有些难为情。

“何事?”谢贵嫔静待萧映言说,萧映却看了看站在亭子外,随行谢贵嫔的一众宫娥内监,谢贵嫔亦往外看了一眼,她自然意会,便给站在身侧的何女史使了个眼色,何女史随即吩咐亭子外的一干人等:“都不必跟着了,回含章殿去吧。”

等到众奴齐齐退离鸡鸣亭,萧映却仍避讳,又看着何女史,笑着说道:“少言啊,你也退下吧。”

何女史明显愣了一下,看着谢贵嫔以请示,谢贵嫔伸出手来,欲要起身,何女史随即上前搭了把手将她搀扶着。

“少言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就是了,”谢贵嫔说着,就往凉亭下走。

萧映闻言有些窘迫,稍稍平复了心情后便也站起来跟在谢贵嫔身后,随她一同在园中散步,他道:“母妃,上个月因泰山地震之事,尚书省左仆射杨鸣之遭革职查办,此事已过去多日,可父皇连日来从未提起候补之事,也没说过要擢升谁,就连尚书省那边,好像也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如今左仆射之职还虚位以待,儿子想,不如……咱们先发制人,安插人手混进尚书省。”

谢贵嫔道:“尚书省是三省之首,仆射一职亦非同小可,能进尚书省任职的,绝非等闲之辈,你若能安排咱们的人混进去,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母妃听闻杨鸣之尚在时,尚书令裴封之处处皆受他掣肘,如今杨鸣之已故,这左仆射人选,裴封之必然会慎重考虑,再请陛下定夺。”

“母妃说得是,其实左仆射一职,儿子心中已有人选了。”

“哦?”谢贵嫔略显诧异,问:“是何人?”

“朱涣。”

谢贵嫔皱了皱眉,“朱涣?是吴郡朱氏的郎君?”

“是,朱涣此人少有盛名,博学多闻,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士族,早些年也曾入仕吴县县令陆识微门下,况且又是公车令朱汾的弟弟,此番只要得庾太傅举荐,拿下左仆射之职,不在话下!”

“陆识微门下?”谢贵嫔估摸了一番,忽然轻笑,“看来这个朱涣,是陆识微向你举荐?”

萧映得意洋洋的说道:“母妃高见。陆识微是京兆尹陆己的孙子,司农卿陆惠林独子,儿子在朝中,对陆家父子诸多仰仗,陆识微这个人情,儿子自然是得卖的,何况,若能趁此机会在尚书省安插人手,那也未尝不可啊。”

“你说得倒是容易,”谢贵嫔冷笑,“陆识微区区一个地方县令,在他门下任职,想来顶多就是个主簿,虚职而已,尚书省左仆射,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就当得了的!”

谢贵嫔之意昭然,要想做尚书省左仆射,朱涣还不够资格,萧映原本满心欢喜,这下顿时心凉了半截,他目光黯淡,显得颇是失望。

可谢贵嫔紧接着又眉飞色舞的说道:“这吴郡四族还真是叫人看不透,这一回陆家提携提携朱家,下一回顾家再帮衬帮衬张家,看似一条心,实则一直窝里反。张家效忠武陵王,自不必提,不过……顾、朱两家倒没说过要扶持谁,你若是能把他们两家拉拢过来,那这场仗,就算是赢了一半了。”

吴郡张氏,族中本有不少人入仕的,可多数都是些地方官吏,在朝中任职的,独独一个张苟,如今在御史台任御史中丞,自来与萧晔来往密切,他效忠谁,已是不言而喻,张家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至于吴郡顾氏和吴郡朱氏,这两家早些年都有不少老臣在朝中任职,只是如今都已告老还乡,眼下就只有顾逊任职尚书省右仆射,朱汾任职公车令,谢贵嫔的意思,是要萧映拉拢顾逊和朱汾。

“儿子明白,稍后回府,儿子即刻命人去拜会顾逊和朱汾。”

谢贵嫔接着又道:“那个顾家七郎同你谢表姐曾定过亲,前些年太子曾为了阳侯同他大打出手,他如今在尚书省任职,而尚书省主官裴封之又是太子的姻祖父,可太子与他在公事上却好像从无交集,似乎仍然对他心存芥蒂,你要想把他拉拢过来,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但你记住,千万不要同他提你谢表姐。”

“多谢母妃提点,儿臣回府之后,立马备上厚礼亲自前去顾家拜访他,”萧映说罢又冲谢贵嫔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那朱涣的事……”

谢贵嫔思忖了一番,只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容母妃想想。”

萧映心里头有了底气,顿时眉开眼笑,接着便道:“那就有劳母妃多费心了,儿子告退。”

待萧映退下,谢贵嫔正想带着何女史回宫去,却望见萧晔带着刘主簿,与张苟迎面走来,她当下就黑了脸。

萧晔倒还算客气,走来不忘行礼,唤:“宣照见过贵嫔娘娘。”

接着,张苟亦作揖,“微臣拜见谢贵嫔。”

谢贵嫔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颇是傲气,随即一言不发的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待谢贵嫔走远了些,萧晔看着她的背影,阴狠哂笑,“想安插人手到尚书省?哼,本王偏不让你们如意!”

“对了,太子府那边,近来可有传什么消息来?”萧晔问。

“消息倒是传了,但都说没什么事情。”

“哦?那会稽谢徵呢?”

张苟回:“谢徵是山阴县人,上头还有个哥哥,叫谢缕,两个人虽出身士族,可自幼父母双亡,族中长辈不善,将他们撵去乡下居住,哥哥每月会去叔伯家讨些钱财回去勉强度日。

三年前,这两个人去博陵投奔外祖家,半路上却失踪了,博陵崔家派人找了大半年都没个着落,有说是被贼匪劫去了,也有说是跌下山崖摔死了,总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至此,张苟又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下官打听到的这个谢徵,她是个女儿家,可那位谢徵,他却是男儿身…还有件说不通的,这个谢徵侥幸活下来,家里头似乎也不知道这事。”

刘主簿插话:“莫非这谢徵是个冒牌的?”

萧晔思忖道:“会不会只是同名?”

张苟摇头,萧晔饶有兴趣的笑说:“看来这个谢徵,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第四十九章 仆射(下)

谢徵受萧赜之邀,赴太子府吃茶,走到府门口时正巧碰见段恒舟,他是从外头赶回来的,手里头提了一罐酒,二人碰了面,都客客气气的行了点头礼,而后并肩进了大门。

二人进了门,谢徵又看了眼他手里提的酒,似调侃又似讥嘲的说:“段使君公务繁忙,还有闲情逸致喝酒,真是颇有雅兴。”

段恒舟听言当即就停住脚,一脸诧异的问:“阁下认得段某?”

谢徵和善的笑道:“听殿下提起过,段使君,殿下很欣赏你。”

段恒舟有些难为情,只问:“阁下怎么称呼?”

谢徵极正式的拱手作揖,回:“在下会稽谢徵。”

段恒舟见势颇不好意思,为免失礼,也赶紧向谢徵行了同样的礼节,道:“在下梁郡段恒舟。”

梁郡?谢徵愣了一下,心下思忖着,这个段恒舟莫非是萧赜在梁郡时结交的?

“这酒……”谢徵指了指,没再多言,段恒舟忙解释:“谢郎君误会了,这是药酒,是拿来献给殿下的。”

“药酒?”谢徵不解,萧赜身强体壮,并无病疾,何须饮用药酒,该不是“补身”之酒?

正想着,段恒舟就从腰间取出一张叠了好几道的纸递到她跟前,言道:“谢郎君请看,这是方子。”

谢徵接来过目,只见方子上写着:“……牛膝八钱,锁阳八钱,阳起石八钱,黄狗肾一具……”她没眼再看下去,胡乱将方子折了几道便塞到段恒舟手里头去,她虽不通药理,可这几味药材,只看名字便知道颇不单纯了。

“殿下近日忙于公务,颇是劳累,段某便去药铺,买了些补身体的药回去泡了酒,”段恒舟倒是单纯,竟还不知这酒是何药效。

谢徵讪笑,“段使君真是有心了,寻了这样大补的药来,”她羞于启齿,并未言明,只委婉暗示,岂料段恒舟这榆木脑袋,竟没听出她言外之意,反而笑眯眯的点头应和,“是啊,这药大补,若是谢郎君也想要,我这方子可借你抄录。”

“呃呵,不必了,多谢段使君美意,”谢徵一时慌张,忙朝段恒舟摆了摆手,又借口离开,说道:“谢某今日来此,是为与殿下吃茶的,便不奉陪了,告辞。”

她说罢,就赶紧往玊园走去。

彼时萧赜正坐在书案前提笔修书,尹略走到书案前,轻语:“殿下,谢娘子来了。”

“快请,”萧赜停笔,正说着,谢徵就进了书房来,欢声道:“听闻殿下邀请吃茶,德音忙不迭就赶过来了。”

“你快坐,”萧赜也如沐春风,笑道:“昨日父皇赏了几两普洱,孤还没舍得喝,想着煮的第一壶茶,定是要与你一同来品的,便请你过来了。”

他说完,赶紧吩咐道:“尹略,快把饼茶拿来。”

尹略应了一声,即刻去取了饼茶来,此时萧赜已在茶几旁支起了茶炉,他自尹略手中接过饼茶,掰了些许下来研磨成碎,而后便在茶炉上吊起茶壶,壶中添了乳泉水,炉上加了几块木炭,正要煮水,门房忽然来禀道:“禀殿下,裴尚书来了。”

“快请快请,”萧赜说着又急忙起身迎向门口,彼时谢徵也跟着站了起来,萧赜看见,忙笑着赔不是:“真是不巧,孤的岳祖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翁拄着拐杖蹒跚而至,一进门便要躬身行礼,萧赜连忙搀住他,口中道:“岳祖,有什么事情您着人捎个话,叫孤过去,怎么还劳烦您亲自走这一趟。”

裴封之一丝不苟的说道:“为人臣子,岂能僭越礼数。”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萧赜扶他坐下,随后也坐在茶几前,裴封之道:“殿下,老臣此次前来,是为左仆射一事。”

“尚书省左仆射一职空缺已久,岳祖此番,可是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先有杨鸣之越权,如今陛下又对此一直不闻不问,此事…老臣实在不敢草率。”

萧赜思忖了一番,问:“下面的左右丞和侍郎亦无合适人选?孤记得有一个叫孔琇之的,此人出身曲阜孔府,乃是先贤后人,才学品行皆为上乘,如今就任尚书左丞,倒是可以稍加提拔。”

“殿下言之有理,只是……”裴封之说至此,忽然吞吞吐吐欲语还休,低下头时不时的抬眸窥视萧赜几眼,萧赜见他欲言又止,索性追问:“只是什么?岳祖但说无妨。”

“只是左仆射一职非同小可,老臣担心旁人不能胜任,况且…左为上,右为下,如今左仆射一职空缺,而右仆射尚且在职,若要填补空缺,当由右仆射调任,而不该直接提拔下属……”

萧赜见裴封之目光躲躲闪闪,自知他这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敢言明,“你是说顾逊?”

谢徵同尹略站在萧赜身后,听及顾七郎,不由自主的多看了萧赜两眼。

裴封之闻言未敢接话,只是低下头,萧赜嘴边挂笑,道:“孤一向知人善任,公私分明,断不会为昔日的私人恩怨而埋没人才,岳祖适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是孤欠缺考虑,不如就依岳祖所言,调任顾逊为左仆射,而右仆射,就由孔琇之担任,至于左丞一职,孤再行斟酌。”

“唯,老臣领命,老臣明日便向陛下进言,禀报此事,老臣告退,”说着,裴封之便起身要走。

萧赜见他要走,当即起身将他叫住,“岳祖!不去看看惠昭?”

“惠昭?”说起裴惠昭这个嫡亲的孙女,裴封之竟轻叹一声,随后又摇了摇头,似乎倍感失望与无奈,他只道:“不了,老臣尚有要务缠身,先行告退。”

萧赜愣了一下,随即转头吩咐尹略道:“尹略,你去送送裴尚书。”

谢徵见裴封之方才那副神情,免不了有几分诧异,裴惠昭自幼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想以往,裴封之每每同旁人说起他这个孙女时,都引以为豪,怎么如今却……莫非……

“德音。”

萧赜这一声唤,拉回了谢徵早已跟随裴封之走远的思绪,萧赜问:“尚书左丞一职,你如何看?”

“殿下英明,眼下德音倒是有一人选,只是不知殿下是否中意。”

“是谁?”

“段恒舟。”

“段恒舟?”

谢徵又反问:“殿下不是很欣赏他么?”

“段恒舟才学甚高,唯一不足,就是太过敦厚老实,不善权术手段。”

“就是因为他不善权术手段,才好为殿下所用啊,”谢徵如是说道。

萧赜斟酌了一下,言道:“段恒舟出身寒门,若想举荐他任命尚书左丞,想来绝非易事,丞、郎之下倒是好说,只是以段恒舟的学识,怕是要屈才了……孤明日就试试吧。”

话音未落,忽闻叩门之声,萧赜与谢徵齐齐看向门口,只见杨庚秀提着段恒舟的药酒站在那里,谢徵是知道那酒的来历的,自然警惕万分。

杨庚秀走进书房,对萧赜说道:“殿下,这是恒段舟献给您的药酒。”

“药酒?”萧赜只愣了一下,随即便吩咐:“放着吧,你退下。”

杨庚秀打量了谢徵一眼,随即又看了看萧赜,而后方才告退。

第五十章 悍妇

建康自来人烟阜盛,街市繁华,即便不是什么节日,街道上也总是人来人往的,秦淮河两岸就更不必多说了,每天这个时候都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街道两边都陈列着贩卖各式物件的摊子,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颇是新鲜。

谢徵吃过早膳,正闲来无事,便一个人来此赶赶集,适才挑了把精致好看的团扇,付过钱后正要去别家看看,却听身后不远处一阵嘈杂喧闹,她扭头望了一眼,就见那处有十来个年轻娘子正围观着什么人,似有个郎君夹在人群当中。

那些娘子一个个都是副如痴如醉的模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好个玉面郎君”、“这副皮相,可比女人都要好看呢”……诸如此类的赞叹,想必她们正围观一个长相俊美的郎君。

此时那位郎君是背朝着谢徵的,另她看不清他到底长了一副多好看的脸,她便只轻轻笑了一声,就回过头要往别家去,却在此时听身后传来一声唤:“德音!”

谢徵再回首,就得以看清那位被围观的俏郎君的尊容了,可他竟然是桓陵!

她捂嘴偷笑,却不过去替他解围,只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而桓陵本欲挤出人群朝她那儿走,却被那些娘子围住,他心生一计,小声说道:“休要拦我!前面那个悍妇是我夫人,你们再这样缠着我,她可要动手了!”

话音落下,那些娘子有的仓皇而逃,有的满脸怨色,有的伤心而去,总之是都散开了,却都在临走前回头看了谢徵一眼,谢徵疑惑,待桓陵走来,她立刻就问:“县侯同她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吓唬吓唬她们,”桓陵说完忍不住发笑,谢徵尚不知他所笑为何,只打趣道:“县侯往后出行,还是坐车的好,不然,又要像方才那样,被当成猴子一样围观。”

“我今日不过就是出来走走,谁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好在碰到你了,”桓陵又提方才的事,谢徵却无心细听,她望见旁边贩卖珠花首饰的摊子,便两腿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瞧了。

摊主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见谢徵走过去,自然是一顿吹捧,谢徵拿起一支簪子细细打量,桓陵这时也走了过来,摊主像是吃了半斤蜜似的,夸赞道:“这位郎君生得好看,您夫人更是美若天仙,就是头上太素净了,可巧奴家这儿这么多珠花,您不妨多挑些送给夫人。”

桓陵听摊主如此称呼谢徵,嘴上没解释,心里头更是暗喜,谢徵却是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可握着簪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的。

此时摊主又说:“您夫人若戴了奴家这儿的珠花,那可就真成天仙了。”

“那是自然!”桓陵开口应和,谢徵却面露不悦之色,她当即将手里的簪子甩了,丢在摊子上,而后便转身走开,摊主怔住,愣愣的问桓陵:“您夫人这是……”

桓陵讪笑一声,忙道:“她一向喜怒无常,脾气大,都怨我,把她惯坏了。”

他说罢,又从袖袋中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来,与摊主吩咐道:“这些首饰我都要了,晚些时候打包送到永修县侯府去,就说是送给谢徵娘子的,有劳了,”他将钱袋送到摊主手上,也不等摊主说话,就匆忙去追谢徵了。

谢徵先回了侯府,玉枝等在前院,一见她回来便急忙禀报:“娘子前些日子吩咐奴调查杨庚秀,方才线人便回了话来,说看见他昨晚鬼鬼祟祟的去了御史中丞张苟府上,还在那儿待了好些时候才走,奴怀疑他是张苟的人。”

“张苟?既是效忠张苟,那就该是萧晔的人了。”谢徵并不诧异,似乎此事就在她意料之中,她早对此事有所怀疑了,杨庚秀出身弘农杨氏,怎么可能会效忠萧赜,况且他的兄长杨鸣之前不久才因为萧赜而被革职,杨鸣之且又因此自缢了,就凭杨鸣之的仇,杨庚秀也断不会对萧赜忠心啊。

“我去趟太子府,拿我的冪篱来,”谢徵才说完,玉枝还未来得及答应,便有个门房匆忙来禀:“谢娘子,太子来了。”

谢徵愣了一下,自语道:“正想去找他呢。”

话音未落,就见萧赜拉长着脸走过来,谢徵不解,迎上去问:“何事惹得殿下这样大动肝火?”

萧赜道:“昨日商讨之事,方才早朝,岳祖正要请父皇定夺,谁知…竟让人捷足先登了!”

谢徵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追问:“殿下这是何意?”

孰料萧赜愈发愤愤不平,“你我昨日商议,擢升顾逊为尚书省左仆射,以右仆射填补左仆射的空缺,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老五却向父皇举荐了一个外人就任,这左仆射一职非同小可,孤原以为父皇不会理会,可谁知他竟然想都没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何况那个人,他此前从未入仕。”

“武陵王举荐何人?”谢徵固然诧异,倒也颇是冷静,尚书省左仆射的确是份好差事,不过…丢了倒也不可惜,毕竟,尚书省官衔最大的害属尚书令,眼下只要有裴封之便足矣,至于日后,架空了那新来的生人便是了。

“义兴,周绪乙。”

周绪乙?原来是他!

此人是沈攸之夫人沈周氏的弟弟,沈文和的舅舅,谢徵原先在沈家时倒同他见过几回。罗淑仪与沈周氏是表姊妹,那这周绪乙,自然也是罗淑仪的表弟了,凭借这样的身份,别说是左仆射,就是尚书令,那也绝非难事,只需罗淑仪同萧道成吹吹枕边风而已,不过…要论此人才学如何,那可真就是个笑话了!

谢徵并未言明这层裙带关系,只说:“听闻陛下偏爱罗淑仪,武陵王是罗淑仪所出,他此番得胜,想必罗淑仪也从中出力了,不过殿下大可放心,一个初入仕途的新人而已,对殿下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

萧赜此时已稍稍冷静了些,蹙眉看着谢徵,说道:“今早裴尚书就打算说此事,可老五竟抢在他前面向父皇请旨,这前前后后不过一步之差,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就好像早有预谋……”

“殿下的意思是……”谢徵已然明白萧赜言外之意,只是有些诧异,关于尚书省左仆射一事,除萧赜与裴封之,便仅有她和尹略知道,除他们四人之外,已无旁人知晓,那这事又怎会传到萧晔耳中……

她一出太子府便将此事忘在脑后了,自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萧赜和裴封之更无可能,至于尹略,他跟了萧赜这么多年,品性她亦是了解得很,也断断不会做出这样对不起萧赜的事,难道是那个杨庚秀?可他怎么会知道此事……

“这件事情,殿下可曾与旁人去讲?”

萧赜轻叹了一声,“没有。”

“或是被谁听去了呢?”谢徵仔细回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道:“对了,昨日段恒舟为殿下准备了一坛酒,那坛酒不是杨庚秀送来的么?”

萧赜恍然大悟,“你是说……”

谢徵唯恐惹萧赜生疑,未提她私下派人调查杨庚秀的事,如今也不一味的指责杨庚秀就是内鬼,只是意味深长的说道:“太子府人多眼杂,难免会有鼠雀之辈,如今闹了鬼,殿下也该防着些才是。”

萧赜颔首会意,谢徵又提醒:“不过,此事殿下也不宜打草惊蛇,那个人既是为武陵王效忠,那殿下就将计就计,反将武陵王一军。”

“好!一切都听谢娘子安排,”萧赜像是调戏谢徵一般,瞬间就走出了阴霾,满脸都是笑意,如沐春风。

第五十一章 钓鱼

今日尚书省要有个新的左仆射前来任职,可尚书省上上下下数十号人,迎接新官到任的礼数却半点也没有准备,好像完全不把这位周仆射当回事似的。

不过这位周仆射,也颇是张狂,说好了今日到任,却是迟迟不见人影……

已是下傍晚,眼看着尚书省将要散职,各人都准备着收拾东西回家去了,这个时候,外头的令史着急忙慌的跑进殿来,禀道:“尚书大人,那位新到任的周仆射来了,人已走到应门外头了。”

裴封之正坐在胡凳上,闻言便是一阵怒火,先是冷哼了一声,接着便说:“一早就该过来了,到这会儿才到,这个周仆射,真是好大的面子!”

令史哂笑:“大人不派人去迎他?”

“迎他?为何要迎他?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你还怕他不认识尚书省的门?”

话音刚落,殿内众人哄堂大笑。

裴封之怒火难消,自然无暇多想,这令史倒想得周到,讪笑着说:“大人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这位周仆射毕竟是武陵王举荐过来的,谁都知道咱们太子殿下与武陵王不和,倘若此番怠慢了周仆射,那外头人恐怕就要多言了。”

妄议朝中党派之争,这令史亦是多嘴了,裴封之剜他一眼以作提醒,令史自也意会,连忙认错:“下官一时失言,大人恕罪。”

裴封之又睨了他一眼,“既然你这么想迎他,那就派你去吧,也杀杀他的锐气。”

“是。”

令史才出了尚书省的大门,而此时周绪乙正好也走了过来,正步上台阶,他便迎上去行礼,唤:“下官恭迎左仆射到任。”

周绪乙却趾高气扬,斜着眼睛打量他,不屑的问:“你是何人?为何不是裴尚书出来相迎?”

令史暗自发笑,纵使其中并无异己之派,纵使礼数周全,也没有尚书令迎接底下的仆射到任这一说法,这个周绪乙,还真是口出狂言!

“下官姓曹,是尚书省令史,奉尚书令之命,前来迎接左仆射。”

“尚书省的人都死绝了吗!居然派你这么一个小小的令史来迎接,摆明了就是怠慢本官,怕不是因为本官是武陵王殿下举荐,你们便有意与本官为难!”

“左仆射慎言!”

身后传来一人出言警示,听声音倒是温润如玉,可寥寥数字却满含斥责,周绪乙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转身只见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白面郎君,正不疾不徐的走上来,却有意低了周绪乙一层台阶,然因个子稍高于他,便也勉强与他平视,曹令史见了他,拱手唤:“右仆射。”

原来这眉清目秀的郎君,正是顾家七郎,顾逊。

头回碰面,顾逊向周绪乙行了点头礼,然周绪乙却无动于衷,仍用那轻蔑的眼神,又将顾逊从头到脚的审视了一番,轻蔑说道:“哦,这位想必就是顾贤弟了,外头都说顾七郎是个白面书生,生得明眸皓齿,端丽冠绝,比女子还要漂亮,今日一见,还真不假,”他说罢,竟要上手抚摸顾逊的脸颊。

顾逊举起右臂挡住他的手,而后便顺势将他的手给推开。他下手不轻不重的,心里头虽置气,却也不屑理会这等狂妄之徒,便吩咐曹令史道:“曹安,带左仆射熟悉熟悉尚书省的规矩!”

曹令史才应了一声,开口正要说话,周绪乙又甩起脸色来,直瞪着顾逊,斥道:“规矩?说起规矩,顾逊,你适才见了我,为何不行礼?”

“行礼?”顾逊深感可笑,“你我同为仆射,你非高我一等,我非低你一级,我为何要向你行礼?”

周绪乙仍强词夺理,说道:“你我虽平级,可我居左,而你居右,我总归尊于你,你见了我,难道不该行礼?”

顾逊对周绪乙所言嗤之以鼻,他道:“论岁数,你年长于我,我的确该让你三分,可若论资历,你需得当我是前辈,你若敬我,那你在尚书省,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我倒是可以委身照拂照拂你。”

“你……”周绪乙一时忿忿,指着顾逊,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巧的是此时孔琇之也从后面过来,身后竟跟了只棕毛黑鼻的小野狗,正朝着孔琇之吠叫讨食。

顾逊听到狗叫,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指桑骂槐起来,同周绪乙道:“周兄,你我既是平级,日后你见了我,就不必再低着头了,这样可有失身份,况且,我也不是那种,一朝得了势,便到处乱叫的野狗,”他说着,便顺势走上最后一层台阶,与周绪乙同站在台子上。

周绪乙遭了奚落,自然狗急跳墙,怒道:“顾逊!你胆敢口出狂言,羞辱于我,真是放肆!”

谁料顾逊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只侧目睨了他一眼,却并不理会,此时孔琇之蹲下身子,抬手摸了摸那野狗的小脑瓜子,野狗当下就止了叫声,还舔起了孔琇之的手,顾逊望见,接着说道:“说了句野狗乱叫,这野狗真就不叫了,倒是通人性。”

孔琇之仰起头望着顾逊,冲他笑道:“既然是狗,自然是通人性的,这狗啊,原是一户周姓人家养的,它自也跟着姓周了。”

顾逊嗤笑,周绪乙在旁却气得脸色铁青。

正说着,忽闻不远处一人隔空训斥:“你们两个真是失礼!既是同僚,岂容你们如此羞辱!”

听着是萧赜的声音,三人连同曹令史一齐循声看去,果见是萧赜,正从石阶下走上来。

四人一同行礼,萧赜上来却将顾逊训斥一番,“顾逊,周仆射是陛下钦点任命,你方才出言不逊,可是藐视皇威?”

萧赜为了一个外人如此责备顾逊,着实令周绪乙惶恐,适才萧赜替他说话,他原以为萧赜本意是要借机羞辱他,没想到竟会如此。

顾逊亦是愣住,随后半懵半懂的回话:“臣不敢。”

“殿下误会了,是……”孔琇之在旁正要解释,顾逊忙与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他这才住了嘴,萧赜却接着问:“是什么?”

孔琇之支支吾吾的说:“此事源在臣领回来条小狗,所以,臣亦有错……”

萧赜仅看了孔琇之一眼,便越过他们四人,径直往尚书省大殿走去,可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呼道:“周仆射初来乍到,对尚书省,想必有诸多生分,今日既然孤过来,就带你熟悉熟悉。”

众人听罢皆愣了一下,周绪乙亦是稀里糊涂的跟了过去,待萧赜走了,孔琇之同顾逊道:“少庚,殿下这是何意?这个周绪乙,他分明是武陵王安插在咱们尚书省的线人,殿下莫非是想拉拢他?”

顾逊深锁眉头,只在心底思量,并不言语,此时曹令史却道:“殿下适才训示右仆射,未免过于刻意,依下官之见,拉拢周仆射为次,要给右仆射难堪,这才是真哪……”

曹令史言外之意,顾逊自是听懂了,几年前萧赜为了谢昱同他在端门外大打出手,此事朝野皆知,曹令史之言,无非是说萧赜仍记着这个仇,顾逊轻斥:“多嘴!殿下之意,岂容我等妄自揣测!”

“下官失言……”曹令史忙低下头来求饶,顾逊只瞧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却在转身之际,看见墙角处一只人影躲躲闪闪,此人探头探脑的,不时向尚书省张望,分明是在偷听。

不过这个人,他倒是见过几面,似乎是武陵王身边的刘主簿。

今日周绪乙前来赴任,武陵王派人来打探形势,这也是必然,顾逊仔细一想,适才萧赜故意在众人面前与周绪乙为善,其用意,他如今也猜到一二了,殿下这是在钓鱼呢!

第五十二章 受伤

武陵王府。

傍晚,张苟如常前来与萧晔品酒,席间,张苟禀道:“殿下,杨庚秀那边传来消息,说,明日傍晚,太子要去前湖钓鱼。”

萧晔只当听听,并不放在心上,单单就只问了一下:“可知道何人随行?”

“并未细说,但…说是邀请了尚书省周仆射同去。”

一听说周绪乙,萧晔这才认真起来,原本低垂着的眼帘,当下就抬起了,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张苟,张苟窥视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周仆射在尚书省任职已有些日子了,这太子平日里与他,可是走得颇近,不光是在人前,就是在人后,也一样如此,下官听杨庚秀说,太子隔三差五的便邀请周仆射到府上作客……”

他说到这儿,便不再说下去,话里话外,处处都在向萧晔暗示,周绪乙和萧赜走得过于亲近,萧晔自也听出来了,却并不言语,一旁伺候的主簿刘放带着审问的口气阴阳怪气的问:“中执法,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苟只是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同萧晔说道:“下官猜想,太子莫非是想拉拢周仆射?”

萧晔冷下脸来,道:“表舅他,可从未与本王提起过此事!”

听萧晔言语间似对周绪乙起了疑心,张苟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分明是得逞了,却又佯装诧异,惊道:“殿下的意思是…周仆射有意投靠太子?”

萧晔不语,张苟佯装惶恐,连忙又为周绪乙开解,说道:“殿下!周仆射是您一手提拔的,何况他同淑仪娘娘是表姐弟,与您亦是舅甥,这可是骨肉至亲,再怎么样,他也断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啊。”

听罢萧晔意味深长的打量了张苟一眼,似乎已看出他别有用心,却并不点破,只是说道:“知道了,本王累了,你下去吧。”

张苟愣住,怔怔的看了萧晔一眼,心下狐疑他究竟有没有对周绪乙起疑,刘放见他还杵着,又阴阳怪气的说:“中执法,殿下请您回去呢。”

听到这话,张苟方才回过神来,他忙告退,却显得有些慌张,待他走后,萧晔思忖道:“本王怎么觉得,这个张苟,话里话外都针对表舅呢?”

刘放似乎早已看穿张苟的心思,这便点破:“周仆射与殿下是表亲,殿下信任也是无可厚非,而他不过是殿下身边一条狗,万万比不得周仆射同殿下的亲近,他如今处处诋毁周仆射,无非就是怕日后被抢了风头,在殿下跟前捞不到好处。”

“你倒是看得明白!”萧晔侧目睨了刘放一眼,继而道:“那你说说,表舅接近太子,究竟是何用心?”

刘放岂敢说周绪乙的不是,生怕像张苟那般惹了萧晔不悦,便只回:“这…不好说,不好说!”

萧晔冷冰冰的剜了刘放一眼,便没再说什么。

翌日下昼,已近下傍晚的时辰,萧赜果真邀请了周绪乙一同去前湖钓鱼,随行者有两人,一是谢徵,一是杨庚秀,却独独不见尹略。

萧赜坐在胡凳上静心垂钓,四下安安静静的,生怕惊了水里的鱼,萧赜钓上来一条,杨庚秀正帮着丢进旁边的鱼篓里,萧赜忽然同周绪乙道:“听闻周仆射平日有收集字画的雅兴?”

“雅兴倒算不上,不过是以往闲在家中,打发打发无趣罢了。”

“孤素来也喜爱搜罗字画,前些日子偶得王羲之的《黄庭经》,正打算邀周仆射共赏,不知你明日是否得空?”

杨庚秀听了这话,本能的竖起耳朵仔细起来,只听周绪乙回:“自然得空,说起王羲之,下官那儿还收藏了他的《快雪时晴帖》,那可是几年前在琅琊,花了重金才求来的真迹!”

谢徵心中发笑,什么花了重金才求来的真迹?分明就是带着好些个地痞流氓到别人家里抢来的,这个废物,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非要学文人墨客收藏字画。

别人收藏字画是为了鉴赏,他收藏字画只是为了显摆自己豪阔。

萧赜打趣:“看来周仆射对《快雪时晴帖》很是钟爱,当真舍得拿出来与孤共赏?”

“若是那些不识货的人,下官自然舍不得,可遇上殿下这样的知己,倘若再舍不得,那可就是糟蹋宝贝了!”

周绪乙言辞激动,一脸的谄媚之色,杨庚秀见他如此迎合萧赜,心下又忍不住琢磨起来,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谢徵亦全看在眼中。

夕阳西下,如画般的美景倒映在湖面上,此处鲜少有行人来往,便静谧得很。

忽见一个黑衣人从树后冲过来,杨庚秀头一个望见,虽知那刺客是奔着他们这一行人来的,却并不惊怕,反像是在意料之中,他装模作样的呼道:“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闻言萧赜与周绪乙也站起身来,望见刺客,周绪乙自是吓得脸色苍白,僵硬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萧赜却暗暗与谢徵相视一笑,似乎也早已料到会遇刺。

眼看着刺客逼近,谢徵趁杨庚秀不备,暗拽了周绪乙一把,将他拉到萧赜跟前来,佯作一副周绪乙要保护萧赜的样子,周绪乙早已吓得怔愣了,自也任由谢徵拉拽,杨庚秀一回头,恰好看见他挡在萧赜身前,于是疑心又重了几分。

杨庚秀原以为那刺客是武陵王派来杀萧赜的,却不料刺客都走到周绪乙跟前了,偏偏剑锋一转,又指向谢徵,莫非是不想伤害周绪乙?

此刻萧赜与谢徵也已懵了,那刺客趁谢徵不备,刺中了她左肩,谢徵一时间瞠目结舌,见这刺客眼中尽是杀意,这才察觉,原来这刺客是真的刺客,而非她与萧赜事先安排前来假意行刺,实则为设计周绪乙和杨庚秀的尹略!

刺客又将剑刺深了几分,谢徵拧紧了眉心,萧赜也意识到了不对,当即一脚踹在刺客腹部,那刺客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手中紧握着的剑也随之从谢徵左肩拔出,谢徵吃了痛,亦是踉跄着朝后倒,萧赜忙将她扶住。

那刺客紧接着又将手中的剑指向萧赜,正当此时,又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与刺客打斗起来,谢徵这下知道了,后面赶来的这个黑衣人才是尹略,然为时已晚,今日只怪她一时疏忽大意,竟没有想到,随行的杨庚秀早已将萧赜行踪透露给武陵王,这个刺客,必然是萧晔派来的!

尹略与那刺客打斗起来,占尽了上风,刺客落荒而逃,尹略见势未再追赶,而是回过头来,欲看谢徵伤势,萧赜唯恐计策败露,急忙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可暴露身份,他不得已离开,却也是躲在不远处护着。

对于后来的黑衣人,杨庚秀着实是一头雾水,可见两个刺客都走了,他也无可奈何,随后便又装得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说道:“谢郎君受伤了!得赶紧包扎才是!”

谢徵捂着左肩的伤,萧赜紧锁眉头,忽的将她抱起,便往马车里去,杨庚秀正想跟去,他却头也不回一下,斥道:“不许跟来!”

杨庚秀定住脚步,见萧赜如此紧张谢徵,又免不得多心起来,若说关心自己的友人,这倒是人之常情,可同为男儿身,包扎伤口何须这样避讳,他陡然惊了一下,太子该不是…该不是有龙阳之好?

第五十三章 旧事

谢徵伤在肩上,虽不是什么要害之处,可伤口颇深,怕的就是伤到了筋骨,此处正血流不止,萧赜将她抱上马车,不由分说便将她衣衫褪去半边肩膀,谢徵此刻正痛得浑身直冒冷汗,早已顾不得男女有别,萧赜为她宽衣解带,她都不曾躲闪。

伤口已是血肉模糊,一时看不出伤势究竟如何,萧赜虽不通医理,可驰骋沙场多年,也曾受过不少伤,总归知道要先包扎止血,他随手撕下长衫上一块布料,简单的为谢徵包扎了伤口,谢徵咬牙忍痛,他道:“你肌肤娇嫩,自来娇养在闺阁之中,不曾受过伤痛,如今受了伤,没疼得晕过去倒叫人佩服。”

谢徵僵硬的挤出一个笑容,可听着他说话,倒是减轻了一丝痛感,萧赜又道:“你伤得很重,孤只能先替你包扎止血,你安心坐着,孤带你去找陶弘景。”

“陶弘景?”谢徵愣住,“找他做甚!”

萧赜回道:“自然是替你治伤啊。”

谢徵忙说:“我伤得不重,只需找郎中看看就好了,何须找他?”

萧赜轻斥:“你怎知你伤得不重!你这伤口深,若是伤到筋骨了可怎么好!陶氏世代从医,陶弘景又师从上清派孙游岳,医术高明,去找他为你治伤,这有什么不好的。”

正因陶弘景师从孙游岳,且又医术高明,谢徵才不能去找他,她脉象有异,陶弘景必能察觉。

萧赜话说完,就掀开门帘走到辕座上坐下,他拿起马鞭正要启程,谢徵思忖了一番,随后佯装惴惴不安,跟着去掀开门帘,侧倚门边,有气无力的对萧赜说道:“我也是担心他认出我是女儿身,何况他在朝为官,定然认得谢昱的样貌,若是被他看到我的模样,恐怕于我不利。”

“你穿着衣服,他怎知道你是男是女,即便是认出你的模样了又如何?陶弘景并非多事之人,你放宽心,”他说罢,就挥动马鞭,将马车驶向城内。

谢徵扶着车门,又想出一借口,于是又佯装羞怯,扭捏道:“可……可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好让他看到我的身子……”

“治伤要紧,何须顾忌这些,”萧赜说至此处,停顿了一下,忽又说:“再说了,方才替你包扎伤口,孤也看了你的身子,难道…难道孤还要把你娶了?”

谢徵久经沙场,在男人堆里呆久了,听到这话便也脸不红心不跳的,萧赜要带她去找陶弘景,她纵然是百般不愿,可到如今也无话可说了,她只得捂着伤口坐回去,至于脉象的事,只好见机行事了。

“就算你伤得不重,找他看看也无妨。”

萧赜仍在劝说,谢徵自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没有说话,只坐在里头静静等着。

天色已晚,街边各家各户皆已上了灯,幸好陶弘景府邸就在城郊,马车驶进城内,未多时便到了,萧赜先下了马车,此时谢徵已单手将门帘掀起,他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的将她扶下来。

府门紧闭,无人看守,萧赜扶着谢徵走过去,叩了好几声门才有下人过来,还只是将大门开了个缝,伸出颗头来,问:“你们有何事?”

“我找陶弘景。”

下人不急不忙的,又慢吞吞的说:“我家郎主正在会客,你找他有事?”

萧赜指了指谢徵的伤,道:“我这位谢兄弟受伤了,来找他医治,你转告你家郎主,就说是萧宣远来找他。”

眼下烛光昏暗,下人听萧赜说起,才知有人受伤,忙回去禀报陶弘景。

彼时陶弘景正在前厅与一仙风道骨的耄耋老人喝茶叙旧,下人前往禀报:“郎主,外面有个人,自称叫萧宣远,说是来找您看病。”

“萧宣远?”陶弘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诧异的对那耄耋老人说了句:“是太子。”

说完就赶忙去门口迎接,到门口见到了萧赜又忙行礼,萧赜急切说道:“不必行礼,疗伤要紧!”谢徵伤得颇重,加之一路上车马颠簸,至此时已愈发虚弱,陶弘景与萧赜一道将她搀扶着进了前厅。

此时那位耄耋老人尚在厅中,谢徵抬首,一见其人,顿时怔住,而那人见了她,亦是惊讶,谢徵望着他,面露哀婉之色,似在求他解围,那老人也唯恐她暴露身份,于是近前对陶弘景说道:“通明,这位兄弟伤得不轻,就由为师来替他诊治吧,你好生招待太子。”

萧赜闻言诧异:“这位是孙老先生?”

陶弘景回:“正是家师。”

孙游岳道:“通明,你把这位小兄弟扶进偏厅。”

陶弘景应声扶着谢徵去往偏厅,萧赜正要跟去,孙游岳伸手将他拦住,略微压低了声音,慈蔼的说道:“姑娘家看病,你还需回避一下。”

萧赜愣了,正要接话,孙游岳就转身去了偏厅了,他也只得坐在外头等着,未几,陶弘景也走出来陪着喝了几口茶。

孙游岳已为谢徵处理了伤口,正重新包扎的时候,谢徵说道:“老先生第二回救我了。”

“你若不是会稽王妃的曾外孙女,我才不会管你呢,”孙游岳说罢,瞥了谢徵一眼,谢徵并不生气,却是好笑,她笑说:“老先生面慈心善,就是嘴上不饶人。”

孙游岳也笑了笑,而后就问:“近来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谢徵捂了捂心口,“倒没什么异常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心口总是隐隐作痛。”

“给你开的那些药,你还是要按时吃,”他说着,又轻叹一声,继而道:“这会稽谢氏的姑娘倒也是个可怜人,好在她垂危之际愿将自己的心换给你,要不然哪,你早成了一堆白骨了。”

谢徵低头未语,暗自神伤,三年前,她被剜了心,原以为就要下黄泉了,偏又被桓陵带去了茅山找到孙游岳,说来也巧,她到茅山时,恰巧那位垂死的会稽谢氏娘子也在此处,只是其人已无药可医……等她醒来的时候,体内便有了一颗鲜活的心……

她从孙游岳口中得知,她的命,是谢徵给的。

第五十四章 娘子(上)

侯府正门大敞着,前院灯火通明,桓陵尚未歇息,却是站在客堂外,低着头来来回回的踱步,满脸的焦急之色,似乎在等人,玉枝也安静的站在一旁等着。

未多时,曾琼林从外头急急忙忙的赶回来,玉枝提醒道:“琼林回来了。”

桓陵闻知曾琼林回来,忙迎过去,问:“找到了吗?”

曾琼林却是摇头,桓陵诧异,“怎么说?”

“太子府那边,说是没看见谢娘子过去,而且,听说太子也还没回去。”

桓陵有些失望,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马上都宵禁了,她还没回来!太子也不见了…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说罢,他又吩咐曾琼林:“速带二十个部曲,去前湖找找,再叫一拨人来,随我去后湖。”

正说着,府门外就传来车马之声,玉枝首先望见了,指着外头的马车,惊喜道:“是太子府的马车!”

桓陵欣欣然,当下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门外,此时萧赜正扶着谢徵下车,桓陵有些置气,轻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我好担心!”

玉枝提着灯笼走过来,昏暗的烛光打在谢徵身上,立刻就将她牙色衣衫上的大块血迹照得清清楚楚,桓陵当即近前将她扶住,惊道:“你受伤了?”

谢徵有气无力的回:“小伤,不碍事。”

桓陵却是恼火,转而迁怒于萧赜,怒目而视,斥责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赜心中本就有些歉疚,他正要开口解释,谢徵却抢了先,她对桓陵说道:“是我自己不慎受伤,与太子无关。”

桓陵仍想质问萧赜,依旧是谢徵抢先开口,她又与萧赜说道:“多谢殿下将德音送回,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吧。”

萧赜不大和善的看了桓陵一眼,随后便冲谢徵点了点头,说道:“孤明日再来看你。”

谢徵颔首,桓陵一言不发,就看萧赜驾着马车走远,几人才进到府中,桓陵依然不愿罢休,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随他去城郊垂钓了?怎么弄了一身伤回来?”

“有人要杀我和太子。”

“是谁?”

“不知……”谢徵心知肚明,那刺客就是武陵王派来的人,可如今实在是不便道出,皆因桓陵将她这条命看得太重,倘若让他知道了,恐怕要酿成大祸。

桓陵未曾细想,脱口便问:“是武陵王?”

试想谢徵在建康这些日子,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仅是设计了弘农杨鸣之而已,那杨鸣之背后,正是萧晔,可他却是怎么也想不通,谢徵在暗地里为萧赜出谋划策设计了杨鸣之,此事怎会让萧晔知道,莫非萧赜身边有他的线人?

谢徵避而不答,只是笑了笑,说道:“我遇到孙老先生了?”

桓陵还生着气,板着脸说:“我不管你遇到谁了,只问你伤势如何。”

“伤得不重,死不了,”谢徵说得云淡风轻,桓陵回嘴:“伤得不重会去找孙老先生?”

“原是去找陶弘景的,恰巧孙老先生来建康办事,在他府中小住几日,我便碰到他了,”谢徵言语间始终面带笑意,显得从容淡然,倒像是在哄着桓陵似的。

桓陵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往后出门,还是让玉枝陪同的好,纵是你功夫高明,在外人跟前也不便动手,带着玉枝,她也可保护你周全。”

谢徵望着桓陵,心知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日后出门都让玉枝随行,究竟是何目的,无非就是让玉枝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她也知她每回与萧赜见了面,玉枝那双眼睛都盯得紧紧的,桓陵这厮,总担心她与萧赜旧情复燃……

她未有回应,只是说道:“我今日累得不轻,天色不早了,县侯也回去歇息吧,”她说罢,即刻就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后院走去,玉枝提着灯笼向桓陵行了礼,道一句“奴告退”,而后便紧忙追随谢徵而去。

桓陵未语,单单是看着谢徵走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曾琼林没轻没重的说了句:“县侯掏心掏肺的对谢娘子好,可人家就是不领情,还是薛家娘子好。”

桓陵也不生气,只是回头看了曾琼林一眼,曾琼林接着又说:“卑职之前听主母说,薛家娘子貌似天仙,又温柔贤惠,善解人解,还会操持家务,县侯若是娶了她,那可就是娶了个贤内助啊。”

“母亲又来信了?”桓陵侧目睨着曾琼林,目中透露着戏谑,饶有趣味。

曾琼林只是讪笑,不语,桓陵轻轻瞪了他一眼,道:“母亲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隔三差五的就在我耳边吹风。”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县侯。”

“你往后若是再与我提起薛观止,我便把你撵回谯郡去,看你以后还说不说了,”桓陵说笑似的,曾琼林叫苦连天,“卑职也是被逼无奈啊,主母每个月都寄书信来,叫卑职催促您回去同薛家娘子成婚…”

“你还提她!”不等曾琼林说完,桓陵便出言打断,曾琼林极是为难,又说:“主母说,您不回去也行,总得把周姨娘和姚姨娘接来,主母催着您添丁呢。”

“你再说!我叫人拿针线来把你的嘴巴缝上!”

曾琼林无奈,摊手耸肩,不再言语。

另一边,萧赜在宵禁前紧赶慢赶的回到太子府,尹略正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迎过去说道:“殿下回来了!”

此时萧赜正跳下马车,门房走来牵走了马车,尹略接着问:“谢娘子伤得如何?”

萧赜叹了一声,回道:“皮肉伤,但伤口深,险些伤了筋骨,怕也要休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了。”

他说着,就往府内走,尹略也跟着进去,说道:“那个刺客,怕是武陵王派来的,卑职怀疑,又是那个杨庚秀给他们通风报信。”

萧赜停住,转身看着尹略,问道:“孤走以后,杨庚秀和周绪乙来过府里么?”

“来过,问了殿下去处,卑职说没见您回来,他们便走了。”

萧赜满面怒色,愤愤道:“杨庚秀不除,难消孤心头之恨!”

正说话的空子,裴惠昭就与邱氏走了过来,邱氏提着灯笼,见萧赜身上多处血迹,吓了一跳,裴惠昭亦是惶恐,忙不迭询问:“殿下受伤了?”

萧赜听言,这才察觉浑身是血,他抚了抚衣衫,正要解释,尹略却先开了口,解释:“是谢郎君受伤了。”

“谢郎君?”裴惠昭一脸的诧异。

萧赜剜了尹略一眼,示意他少说话,裴惠昭留意到萧赜的眼神,深感他待谢徵不大寻常,却都藏在心里,只是关切道:“那谢郎君伤得不重吧?”

“小伤,”萧赜说道。

“那就好,”裴惠昭颔首,笑着说:“殿下满身腥味,妾伺候您洗洗身子。”

“不必了,你回去歇息吧,”萧赜略显冷漠,说完就扭头走了,裴惠昭失意,邱氏在旁煽风点火:“娘娘,那个谢郎君,同殿下也不过就见了几回,怎么如此亲近?”

裴惠昭面无表情,也不看她,只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氏压低了声音,“他受伤也就罢了,怎么会弄得殿下一身的血?”

裴惠昭愣了一下,回头狐疑的看着邱氏,邱氏暗示道:“娘娘,不挑个日子去看看那位谢郎君么?”

第五十五章 娘子(下)

桓陵受尚书左丞孔琇之邀请,前往茶舍喝茶,他才出门不久,可巧裴惠昭与邱氏就来了,这对主仆寻到侯府来,排场不大,可势头倒是不小,她们既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说来此是为找谢徵,却借口说是为找桓陵谈些事情,门房言明桓陵才出门,她们便说可以等,便顺理成章的进府,到客堂去等候了。

才走到客堂,还没来得及入座,邱氏便盛气凌人的问:“听说,永修县侯有件宝贝,叫柯亭笛?”

门房一边招呼裴惠昭坐下,一边答:“县侯确有此物。”

裴惠昭淡淡道:“我要他那支柯亭笛,你们开个价吧。”

门房愣了一下,打量着裴惠昭,思忖她分明是过来寻衅滋事的,他亦直言不讳,“夫人适才也说了,柯亭笛既已物有所主,旁人自然是不能抢去的。”

说话间,丫鬟走来上了茶,裴惠昭就端起茶盅,小啜了一口,随后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说:“所以我方才说,你们开个价。”

门房有些发笑,说道:“这位夫人,柯亭笛是我家县侯最钟爱之物,夫人就不要再说笑了。”

“说笑?”裴惠昭轻轻一笑,没再多言。

邱氏却是狗仗人势,呵斥道:“我家夫人可没说笑,那柯亭笛,你们只管取来便是,何必多话!”

门房不知来者究竟是什么身份,不敢轻易冒犯,只得敷衍:“柯亭笛在县侯身上,县侯适才不巧外出了,怕是得许久才回来。”

邱氏毫不客气,“你家县侯外出了,难道就没有旁人主事?”她们这对主仆说来说去,总算说到了正题上,她们眼瞧着桓陵坐上牛车离开侯府,趁着桓陵不在的时候,再上门来寻衅滋事,便可顺理成章的引谢徵出来,还令其措手不及。

门房走到丫鬟跟前,吩咐道:“你去请谢娘子来一趟。”

丫鬟似有些为难,说道:“谢娘子正伤着呢。”

门房推攘着丫鬟走出客堂,撺掇道:“眼下县侯不在,只好请她了。”

堂中那对主仆听二人一口一声“谢娘子”,不禁起了疑心,对视一眼,皆皱着眉头,门房目送丫鬟走远,转身回到客堂中,裴惠昭忍不住问:“谢娘子?”

门房当下警惕起来,想谢徵时常女扮男装,疑心她们二人认得谢郎君,而不知谢郎君实为女儿身,假若是这样,那他请谢娘子来此,岂不是给她平添麻烦?

邱氏倒是精明,见门房犹豫,即刻说:“想不到侯府的二当家,竟是位娘子。”

她这话说出来,就将此事给圆了过去,门房笑答:“倒也不是二当家的,只是府上一位客人。”

裴惠昭愈听愈是狐疑,什么客人?什么谢娘子?都住在桓陵府上,都是姓谢的,都受伤了,这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凑巧的事,这谢娘子和那位谢郎君,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怪不得殿下整日与那位谢郎君厮混在一起,她如今总算弄清楚了,原来那个谢徵,竟是个女人!

未多时,谢徵被玉枝扶着,拖着病体走到客堂外,望见裴惠昭坐在里头,顿时吃了一惊,而这时裴惠昭亦是循着脚步声看过来,望见谢徵那张脸,已然惊呆,邱氏手捧茶壶,本是要为裴惠昭斟茶的,可见着谢徵那一瞬,竟吓得手抖,摔了茶壶,惊恐的同裴惠昭说:“娘娘,这不是……”

门房听邱氏唤裴惠昭“娘娘”,也是一愣,又见她们见面时的震惊,这才反应过来,回想方才这位夫人寻衅,原来是有意要引出谢徵的!

邱氏摔了茶壶,茶壶落地的那一阵声响,终是打破了这寂静,裴惠昭也已回过神来。

谢徵不疾不徐的走进客堂,打发走门房和丫鬟,随后冲裴惠昭温和笑道:“适才听丫鬟说,有位夫人前来闹事,我想,胆敢到侯府寻衅的,绝非等闲之辈,到这一看才知,原来是太子妃芳驾。”

说着,便走到裴惠昭跟前去,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邱氏吓得浑身冒冷汗,尤其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更是害怕。

“德音?”裴惠昭略显轻蔑的语气,显得有些嘲讽,“本宫是该叫你谢郎君好,还是叫你谢娘子好?”

“娘娘千方百计引我出来,是想要个什么结果呢?”谢徵虚左而坐,接着又道:“其实娘娘来找我,无非就是觉得殿下与我走得太近,我若是男人,娘娘怀疑殿下有断袖之癖,可我是女人,娘娘便不该再有此疑心了。”

“小贱种,勾引殿下还强词夺理!”邱氏指着谢徵鼻子骂了两句,谢徵怒目,侧首看了玉枝一眼,玉枝会意,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巴掌,邱氏怔怔,惊于谢徵何来胆子敢如此放肆,彼时裴惠昭也已愣住,谢徵看着她,不屑的说道:“我谢徵,打狗从不看主人。”

邱氏手气急败坏,指着谢徵,同裴惠昭说道:“娘娘,这个人也太放肆了!”

裴惠昭已然被谢徵震慑住,未敢多言,只得忍气吞声,她道:“你多次女扮男装混进太子府,本宫每见你,都觉得你眼熟,却记不得你是谁,如今才知,原来你竟与本宫一位故人长得如此相像,怪不得殿下时时都念着你……”裴惠昭说至此,顿了顿,继而道:“若不是因为她早已不在人世,本宫当真要以为你就是她。”

谢徵闻言只是付之一笑,言道:“斯人已逝,德音不过是与谢大司马有几分相像而已。”

裴惠昭未语,谢徵打量着她,随后又有意道:“不过…听闻太子妃与谢大司马私交甚笃,情同姊妹,倘若娘娘当真以为德音就是谢大司马,那何故,方才德音过来时,娘娘却好像很害怕?莫非娘娘见到故人不欢喜?”

“你放肆!”裴惠昭拍案而起,火气甚大,谢徵倒是从容,她有意试探裴惠昭,果然使之凶相毕露。

谢徵浅浅一笑,“说笑而已,娘娘何必动怒呢。”想当初沈家父子血洗大司马府,她欲进宫向萧道成讨要公道,早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便先去太子府找她的好姐姐裴惠昭,想叫她传达萧赜,暗中相助,可谁知裴惠昭得知她过来,竟闭门拒客,见死不救,如此“大恩大德”,她永生难忘!

裴惠昭不服气的样子,绷着脸又坐下,她道:“你若是男人倒也罢了,可你是个女人,本宫便不能再容你与殿下来往了,何况你还……”她对谢徵这张脸颇有想法,却没有言明。

“娘娘不容我与殿下来往,可殿下偏要与我来往,娘娘与其管我,倒不如去管管殿下,”谢徵说完,喝了口茶,姿态颇是高傲,裴惠昭虽有一肚子火气,却也无话可说,邱氏反倒骂了句:“此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谢徵不屑理会她,只是起身在堂中踱步,笑得略显妩媚,她道:“娘娘仙姿玉色,秀靥艳比花娇,乍看就像是天上的莲花仙子,明媚端庄,是真正的美人,世上有哪个男人不好美色?而德音姿色平平,自然是比不得娘娘的。”

裴惠昭听得惶惶不安,听罢竟鬼使神差的站起身来,僵硬的伸手指着谢徵,惊恐道:“你……你是谢昱……”

她说完,就笔挺挺的倒了下去,邱氏惊呼:“娘娘!娘娘!”

而谢徵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躺在地上,脸色异常的平静,没半点惧怕,发生此事,反倒像是在她意料之中。

玉枝走到她身侧,问:“娘子,她怎么了?”

谢徵哂笑,只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方才那番话,她还是谢昱的时候,就曾与裴惠昭说过,如今不过是换个身份再将原话说一遍罢了。

第五十六章 争吵(上)

桓陵一早就被孔琇之叫去了茶舍,直到正午的时候,人才从雅间里头出来,孔琇之送他下楼,期间二人依然谈笑风生。待走到门口时,桓陵才回头对孔琇之说道:“孔左丞不必远送,留步吧。”

孔琇之拱手施礼,笑道:“那孔某就不送了,县侯慢走。”

桓陵颔首,随后便径直走出茶舍大门,才走到外头,便迎面走来一位身披锦缎华服,头顶珠玉琳琅,却华而不奢的美貌少妇,那少妇姿态高雅,举止庄重,显得从容大方,桓陵认得她是淮南公主萧绘锦,而萧绘锦似也已认出他是永修县侯桓陵,二人谁也没停下来寒暄,只是各自行了点头礼,便擦肩而过。

等到桓陵走远了些,萧绘锦方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的背影,同一旁伺候着的孙女史说:“原就听说桓伯玉有潘安卫玠之貌,以前本宫觉得这些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吹嘘出来的,可上回在寿宴上见了他才知原来这些传闻都是真的,桓郎才貌双全,果真名不虚传。”

孙女史想了想,说道:“奴婢听说,永修县侯出门,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所以,他每每出行,都只能坐车。”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件烦心事了?”萧绘锦忍不住发笑,孙女史笑而不语。

侯府的牛车停在茶舍边的鸡鸣桥下,尹略正坐在牛车辕座上等候,他时时朝茶舍门口张望,一见桓陵出来,即刻就跳下辕座,阔步向桓陵走去,禀道:“县侯,方才府上的门房过来传话,说在您走后未多时,太子妃到府上去闹事,千方百计的引谢娘子出面。”

“什么?”桓陵心下一惊,忙追问:“那她看到谢昱了?”

他自知不该提及“谢昱”二字,只是一时情急,未顾虑太多,恐被旁人听去,说完连忙四下瞧了一眼,见无外人听到,这才放下心来。

尹略回:“看到了。”

他蹙眉,思量着问:“德音没出什么事吧?”

尹略嗤笑,“谢娘子自然没出什么事,倒是太子妃,听说,是被抬着回太子府的。”

桓陵隐隐有些担心,赶忙回到侯府,彼时谢徵仍坐在客堂喝茶,悠哉游哉,颇是惬意,丝毫没有畏怯。

她见桓陵回来,淡然道:“太子妃的事,县侯都听说了?”

桓陵遣走堂中几个不相干的奴仆,随后才放心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认出你是谢昱了?”

谢徵低头喝了口茶,只回:“我不知道。”

桓陵知她不悦,今日之事,她定然是只字不提,索性不再问她,却转向玉枝,“玉枝,你说,太子妃为何会晕倒?”

玉枝有些为难,侧首看着谢徵,低唤:“娘子……”

桓陵不大耐烦,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责备起玉枝来,却不想竟连带着也中伤了谢徵,他说:“你是侯府的客女,你的主子姓桓,不姓谢!”

谢徵听他言外之意,原来在他眼里,她始终就只是个外人而已!

她气极,当下就拍案而起,怒道:“是我有意让她以为我是谢昱,她是被我吓晕的,县侯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我都已如实交代了,何必为难玉枝!”

她说罢,当即拂袖而去,待走到客堂外却又回首看着桓陵,面无表情的说:“我知道,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既然贵府容不下我,县侯又开了口,那我绝不会赖在这儿不走,告辞!”

话音落下,谢徵当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将头转过去,一眼都不愿多看。

“娘子……”玉枝轻唤,本是朝前迈了两步欲要追去的,可斟酌之下,还是没有踏出客堂。

眼望着谢徵已跨出侯府的大门,玉枝本想提醒桓陵,却又怕他再怪罪下来,始终是没再开口。

这时曾琼林却说了句:“县侯,她真的走了。”

桓陵闻言即刻扭头看向门外,果真已望不见谢徵身影,他心头一颤,忙不迭跑到门口去,本欲将谢徵追回来,却不想,到门口时已不见她踪影。

此时曾琼林与玉枝也已跟到门口,曾琼林四下寻了一眼,诧异道:“谢娘子身负重伤,该走不了多远的,可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桓陵经他一说,方才想起谢徵还伤着,一时间内疚与担心交错,他自责道:“都怨我,说话不中听!”

玉枝站在他身后,他回头看见,又埋怨起她来,言道:“你这丫鬟做得太不称职了,她要走,你怎么也不跟着。”

“奴这就去找!”玉枝急忙往东跑去,桓陵又吩咐曾琼林:“命府上所有部曲,即刻找寻德音下落!”

傍晚的时候,萧赜在尚书省处理完公事,回到太子府,一听说裴惠昭晕倒,就急忙到她屋中来看望。只见裴惠昭躺在床榻之上,脸色惨白,毫无血气,两个孩子则守在床前,邱氏站在床边,萧赜看了裴惠昭一眼,便询问邱氏:“怎么回事?”

邱氏故作惶恐姿态,怯怯道:“娘娘去了趟永修县侯府,看到了谢…谢娘子。”

萧赜愣住,他自是万万没想到,裴惠昭竟会到侯府去找谢徵,如今还看到谢徵是女儿身,倘若谢徵只是寻常长相,那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她偏偏长得酷似谢昱,这便麻烦了。

见萧赜怔忡,邱氏又接着说:“娘娘指着谢娘子,说她是…谢昱。”她见两个孩子还在,说到表姑的名字时,有意压低了声音。

“知道了,你下去吧,把两个孩子带下去用膳,”萧赜面带愁容。

邱氏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萧赜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愁眉深锁。

正当此时,躺在床上的裴惠昭突然醒来,却是双目圆睁,惊恐万分,像是被惊醒一般。

她耳边回荡着谢徵的话,惊得她挥汗如雨,沾湿了被褥。

皆因谢徵说的那几句话,多年前,谢昱也曾对她说过……当年她们是形影不离,亲如手足的姐妹,她思慕齐公世子萧赜,可萧赜却与她的好妹妹谢昱两情相悦,宋帝要为她指婚之时,问她可有意中人,她毫不犹豫的说了萧赜,宋帝当即许诺她会下旨赐婚。

她既惊喜又愧疚,唯恐谢昱因此翻脸,未料出宫途中恰巧遇到她,她告诉谢昱,宋帝为她指了婚,可是对方已心有所属,谢昱当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正是:“姐姐仙姿玉色,秀靥艳比花娇,乍看就像是天上的莲花仙子,明媚端庄,是真正的美人,世上有哪个男人不好美色?哪像那些庸脂俗粉,姿色平平,自然是比不得姐姐的。”

第五十七章 争吵(下)

萧赜听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方知裴惠昭已醒,他忙走到榻前,关切道:“你醒了。”

谁料裴惠昭竟像见了鬼似的惊惶,陡然尖叫一声,随即就猛的爬坐起,却是抱着被褥往角落里躲,只见她满脸汗珠,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瞪大双眼望着萧赜,歇斯里底的呼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萧赜已然懵了,他怔怔道:“惠昭……是我!我是你夫君啊……”

“夫君?”裴惠昭愣了一下,而后思忖了一番,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诧异的问:“是殿下么……”

“是我啊,你怎么了?”萧赜皱眉,目中满是担心,裴惠昭骤时泪如雨下,也不说话,只是掀了被子,跪着扑到萧赜怀中,萧赜也不问什么,就顺势安慰。

裴惠昭直待哭够了才在萧赜耳边低语:“殿下,妾好怕。”

萧赜心知她要说什么,却还是佯装毫不知情,问:“怕什么?”

“怕阳侯。”

“阳侯?”

“妾今日在永修县侯府上见到她了,她走了三年,至今没有轮回,定是怨念极深,她回来报仇了……”裴惠昭说着,身子又忍不住颤抖,当真是怕极了。

“你说的是谢徵?”

裴惠昭直点头,萧赜往后退了一小步,裴惠昭因而离开他是怀抱,他两手扶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极认真的说:“惠昭,她不是阳侯,阳侯已经死了,你在桓陵府上见到的那个,是会稽谢氏娘子,叫谢徵。”

“不!她就是阳侯!”裴惠昭连连摇头,望着萧赜时,眼神无比的坚定,她道:“她夸赞妾仙姿玉色,还说妾是天上的莲花仙子,明媚端庄,这些话,阳侯也曾对妾说过,况且还一字不差!她就是阳侯啊,殿下!”

萧赜讪笑,言道:“她确是真心实意夸赞你,至于这说辞一样,也不过就是巧合罢了,你多心了。”

“不!她是故意说给妾听的,她就是要告诉妾,她是阳侯,因为她要来寻仇,她记恨妾…记恨妾当初没有给她通风报信,她要杀了妾!她要杀了妾!”裴惠昭愈说愈激动,原本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生怜,如今却是涕泪交加,不堪入目。

“惠昭!你冷静点!你冷静点好不好!”裴惠昭像疯了一般,萧赜本就心急,也因而略显冲动,他高声一呼,裴惠昭受了惊吓,即刻就安静下来,怔忡的看着他,却仍是惶恐不安。

萧赜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强调:“她不是阳侯,她是谢徵!阳侯已经死了…她只是长得与阳侯有几分相似,仅此而已!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你明白么?”他说话间异常的冷静,如此心平气和,便显得格外庄重。

“巧合?”裴惠昭冷不丁森森一笑,面无表情的说:“恰巧她长得酷似阳侯;恰巧阳侯死了,她便出现了;恰巧她又结识了殿下;又恰巧她和阳侯说了同样的话;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殿下,您敢说,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没将她错认成阳侯?”

她说至此,潸然泪下。

萧赜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愠怒道:“可阳侯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我去把她挖出来,证实谢徵不是她?”

裴惠昭泪眼婆娑,凝视着萧赜,似有万般委屈。

萧赜自知言辞过激,愧对裴惠昭,便只冷冷说道:“你既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又何须怕她?”

他说罢,就转身离去,裴惠昭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床榻之上,颓然自语:“可我做过啊……”

第五十八章 顾七

如今已是下傍晚,日落西山,天际一片澄红,夕阳的余晖洒在御街上,显得格外安逸舒适。

御街两边仍有不少摊贩吆喝叫卖,谢徵离开侯府已颇远,她本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到这会儿夕阳西下了,还在御街上走过来走过去,显得漫不经心的,她知桓陵必会来寻她回去,如今便是在等他。

忽听一清脆女声:“这位夫人,要不要来看看簪子?”

谢徵起先是愣了一下,她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娘子正站在售卖珠花首饰的摊子前看着她,眼下二人正四目相对,小娘子又问:“这位夫人,可要看看珠花?”

“夫人?”谢徵轻轻笑了一声,她走到那摊子前,质问道:“我并未挽髻,你从哪儿看出来我是位夫人?”

谢徵眼下还在气头上,经人这样一说,更是来火,谁知那少女竟捂嘴偷笑,随后便说:“夫人您忘了,上回您还随您夫君永修县侯在奴家这儿买了不少珠花呢。”

“是么?”谢徵经她一说,才记起上回的事,她瞥了少女一眼,冷冰冰的说:“我可不是他夫人。”

少女并不接话,却还是不明所以的捂嘴偷笑。

谢徵说罢侧首,忽见前头客栈里有个美貌妇人探出头来东张西望,显得极鬼祟,她秀眉轻皱,狐疑道:“惠氏……”

随后就见那妇人仓皇的接过丫鬟递来的冪篱,戴上后方才敢从客栈里光明正大的走出来,往北边方向去了。

那妇人娘家姓惠,她原是义兴周氏府上的奴婢,十三四岁的时候被周绪乙要去做了通房丫头,没两年就成了妾室,如今该有二十一二岁了。

这些,谢徵都是听沈文和的母亲沈周氏说的,在谢徵嫁给沈文和的那一年里,惠氏被周绪乙扶正,成了沈文和的舅母,谢徵认为,这个惠氏尚且算是个手段高明的女人。

只是,这位周夫人,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客栈吧……

谢徵心中生疑,暗暗跟了过去,望见惠氏从客栈里出来,没走几步就登上一辆普通的马车走了,谢徵愈发狐疑了,想想惠氏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哪次出门不特地乘坐刻有义兴周氏族徽的车?她可是巴不得告诉所有人她是义兴周氏的主母,一贯张扬的人,怎么如今反倒低调起来了,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正斟酌着,客栈里头忽又走出来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与惠氏一样,走到外头东边瞧瞧,西边看看的,谢徵此时正好走到客栈旁,她望见那中年男人,当即是一惊,连忙转身背过他,生怕叫他看见。

那中年男人见四下无异常,方才安心离去,同样也是往北走的,谢徵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思忖着自语:“张苟…他怎么也在这儿?”

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北而南,由远及近,愈发疾速,冲撞了不少行人,谢徵正全神贯注的将张苟与惠氏联想到一起,未有防备,也未来得及躲闪,便不出意外的被那瞎了眼的狗东西撞倒在地。

御街上一片尖叫声与叱骂声,谢徵还伤着,经这一撞,险些碰了伤口,可也是浑身吃痛,她瘫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匹疾驰而去的马,坐在马背上的是个身披锦缎的少年,想来也是哪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纨绔子弟。

“这位娘子,你没事吧?”

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徵回首,首先入眼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握着一把折扇,摆在她面前,似要拉她起来,她仰头,见来人是个风度绝佳的郎君,长相倒是秀气得很。

谢徵未有所动作,单只是看着那把折扇,跟前的郎君又道:“娘子勿怪,皆因男女有别,顾某才出此下策。”

“多谢,”谢徵轻声道谢,随后便抓住折扇借力站起身。

“方才那个不长眼的,是在下的九弟子壬,他一向莽撞,适才冲撞了娘子,实在是对不住,”郎君握着折扇,朝谢徵拱手作揖,谢徵却愣了,她呢喃:“子壬?是顾子壬?”

顾家十子,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谢昱同与顾七郎订过亲,顾家的事情,她倒听过些许。

眼前人颔首,应道:“正是。”

原来方才那少年是顾家九郎顾遇,谢徵打量着眼前人,看他年岁大约二十五六,心中不免忐忑起来,思忖着这位该不会就是顾逊吧……她问:“那你是何人?”

郎君轻轻一笑,“在下顾子庚。”

谢徵愣住,她仰头看着眼前这八尺男儿,痴痴的说:“原来你就是顾逊……”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被她退了亲的顾七郎,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娘子认得顾某?”顾逊诧异。

“右仆射才冠绝伦,少有盛名,我也略有耳闻。”

“不敢当,不敢当,”顾逊颇是谦虚,他接着又问:“请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适才舍弟莽撞,顾某回去定要他亲自登门过府,向娘子赔罪。”

问及姓名,谢徵却是闭口不说,她瞄到了顾逊手中的折扇,笑道:“那倒不必,不过,礼数总要有的,不如郎君就将手中那把折扇赠于我,当作赔礼,如何?”

顾逊满面笑意,如沐春风,当即手捧折扇,递到谢徵跟前,言道:“若是娘子喜欢,顾某自当双手奉上。”

谢徵接过折扇,只轻轻道一声“多谢”,便转身离去,顾逊看她走远,仍面含笑意,直待她走远了些,方才想起询问她姓甚名谁,他呼道:“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我姓谢,”谢徵回眸,付之一笑,顾逊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尚在回味,低声自语:“姓谢…难道是陈郡谢氏娘子?”看她年岁,该不会是谢昱的族姊族妹……顾逊蹙眉,一时间竟有些忧伤。

谢徵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唤:“德音!”

是桓陵的声音,他总算是找来了,谢徵弯了弯嘴角,心中甚是欢喜,可转过身后,却又佯装冷漠,她瞥了桓陵一眼,冷冷道:“做甚?”

“我已知错了,今日是我言语过激,惹得你不开心,可我也是担心你,绝无中伤你之意,更别说要赶你走……”桓陵朝谢徵走近,含情脉脉的说道:“德音,随我回家。”

谢徵仍故作愁容,黯然道:“德音在建康举目无亲,唯有县侯可作依靠,不随县侯回府,又能去哪儿呢。”

桓陵闻言喜出望外,垂眸却见她手中之物,竟是一把男人的折扇,他满脸笑意顿时僵住,谢徵彼时已有察觉,忙将折扇背过身后,他虽心中有疑,却没有多问,也不敢多问。

第五十九章 问情

天色已晚,谢徵跟随桓陵回了侯府,玉枝正在门口迎接,她见谢徵回来,即刻迎了上去,喜道:“娘子总算回来了,可把奴急坏了。”

谢徵冲玉枝笑了笑,言道:“急什么,我这不是还好好的?”

玉枝跟在谢徵身后,又道:“晚膳已备好了,娘子快随县侯去用膳吧。”

谢徵忽然驻足,她回首吩咐玉枝:“玉枝,你派两个线人到张苟和周绪乙府上盯着。”

“周绪乙府上?”御史中丞张苟,玉枝是认得的,此前也曾派人盯过,可周绪乙,她先前听太子同谢徵提起过一回,只知他是新到任的尚书省左仆射,却并不熟悉,更不知他府邸在何处,谢徵知她疑惑,道:“他家住义兴周氏老宅,你派人去盯着他夫人惠氏即可,倘若看见惠氏与张苟私会,或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务必要告诉我。”

如此一说,玉枝立时就明白了,原来张苟与周绪乙的夫人偷腥,她当即应道:“是,奴这就去安排。”

桓陵始终站在谢徵身边,听闻谢徵所言,一时间忍俊不禁,待玉枝走后,他便打趣道:“什么时候也喜欢打探别人的私密之事了?”

谢徵轻轻瞪了他一眼,“对他们来说是私事,可对我来说却是公事。”

“哦?”桓陵略感诧异,问:“这个周绪乙,到底是何身份?”

“此人出身义兴周氏,是武陵王的表舅,前不久刚到任尚书省,如今与张苟实属同一党派,倘若他夫人与张苟有染,那么此二人必定狗咬狗,到时祸起萧墙,武陵王再失左膀右臂,太子,又少了一个劲敌。”

“对于那些王公贵族来说,女人不过只是玩物,周绪乙和张苟既是同一党派,那你怎知,他不会为了利益,将自己的夫人拱手让人?”

“惠氏从一个奴婢变成通房,又从通房被纳为妾室,到如今扶了正,倘若周绪乙只将她当作玩物,会给她这个飞上枝头的机会?这可不是什么利益不利益的,这是脸面,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自己的妻子与人偷腥?”

桓陵无话可说,谢徵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坏笑,言道:“难道县侯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还能笑得出来?”

“你!”桓陵停步,对谢徵是又好气又好笑,谢徵却是没有停下,只是偷笑着径直往前走,桓陵望着她的背影,面带微笑,他摇了摇头,低语:“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用过晚膳,谢徵就回到房中,言说要歇息,桓陵在前院散步消食,天已漆黑,恰巧此时玉枝回来,桓陵当即将她叫住,就像是特地在此等她似的,他嘱咐:“谢娘子袖中藏了一把扇子,像是哪个男人送她的定情信物,你去打探打探。”

“扇子?”玉枝一头雾水,桓陵又道:“扇为合欢之意,那个男人送她扇子,定是在向她示爱,你紧忙去问问,那把扇子究竟是谁送的。”

他说完,又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点了点头,就着急忙慌的往后院去,桓陵看着玉枝走远,蹙眉道:“一定是太子送的……”说着,他又轻叹一声。

彼时谢徵并未歇息,却是手握折扇,坐在梳妆台前,想着今日与顾逊初见的场景,不由自主的粉面含春,她打开折扇,只见扇面上作了一幅山水画,画的是覆舟山雪景,左下方有顾子庚印,看来是顾逊亲手所作,而折扇背面题书“宁静致远”四字。

玉枝悄无声息的走进闺房之中,远远的只见谢徵对着一把折扇傻笑,待她走近了些,谢徵却又发现了她,于是当即就将折扇给翻了个面。

谢徵问:“回来了,交代你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奴已吩咐线人去守着了,娘子放心,那两个人一有动向,奴即刻就来禀报。”

“好,有劳了,”谢徵笑道:“你还没用膳吧,我已吩咐后厨为你留了饭菜,过会儿就送到你房中。”

“多谢娘子,”玉枝目光勾了勾妆台上的折扇,有意无意的说道:“这把扇子好生精致。”

谢徵侧首睨了玉枝一眼,道:“又是县侯派你打探口风来了?”

玉枝愣了一下,而后叹道:“果然还是让娘子猜到了。”

“你去回了县侯,这把折扇,是我向顾逊讨要来的。”

玉枝走来为谢徵捏起肩,笑道:“娘子,其实县侯吩咐奴过来探口风,也全因他心中有您,倘若他不在乎娘子,才不会管这等闲事呢。”

谢徵慢慢的合起折扇,若有所思,言道:“此事,他曾多次明示暗示,我也已婉拒多回,我知道他心中有我,可我只当他是知己,从无非分之想。”

“这是为何?”

“我与县侯相识三载,早已知己知彼,我太了解他了,所以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县侯待娘子是日久生情,娘子与县侯朝夕相伴,就没有一丁点动心?”

谢徵迟疑了一会儿,决绝道:“没有。”

玉枝长吁,只道:“奴多言了。”

晚些时候,谢徵已歇下,玉枝方才从她房中出来,她本要回屋用膳去,却见桓陵站在院子里,她走到跟前去,惊奇的问:“县侯一直等候在此?”

桓陵只笑了笑,并不答她,单是询问:“她怎么说?”

玉枝见桓陵对此事如此上心,必然是极在意谢徵的,她心中犹豫,回道:“谢娘子只说,那把扇子,是她向一位顾郎君讨要来的。”

“顾郎君?可是吴郡顾氏郎君?”

“奴不知,”玉枝摇头,桓陵又追问:“那把扇子上可有题名?”

“谢娘子时时将扇子握在手里,奴看不到,不过……依奴看,谢娘子对那位顾郎君,似乎很是深情……”

桓陵有些失望,却还是冲玉枝笑了笑,说道:“无妨,来日方长。”

玉枝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出神,她之所以告诉桓陵那把扇子的来处,是为了让他对谢徵死心,而不告诉他那位顾郎君究竟是何身份,是怕他去找人家的麻烦。

可如今看来,桓陵似乎并未死心,玉枝轻叹,先县侯爱笛,故有“一往情深”,如今的县侯爱女人,亦是“一往情深”,看来这“一往情深”是祖传的……

第六十章 疯疾

萧赜正坐在房中看书,尹略守在书房门口,忽有个门房到此传话,对其禀道:“尹参军,外头有位娘子,自称会稽谢氏,来此求见殿下。”

“是谢娘子,快请进来,”尹略回了门房,就忙转身欲要进来禀报萧赜,而萧赜适才已听到门房通传,不等尹略进来,他便走了出去,尹略说道:“殿下,谢娘子来了。”

“知道了,”萧赜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兀自走出玊园,往府门口去,彼时谢徵已被门房领进府中,她为避耳目,头戴冪篱遮面,玉枝跟在她身后,也时时提防着。

见萧赜过来,谢徵走到他跟前去行礼,轻唤:“殿下。”

“不必多礼,”萧赜四下扫了一眼,未见杨庚秀在附近,他便关切道:“肩上的伤如何了?”

“托殿下鸿福,伤已无大碍,”谢徵说罢,也环顾四周起来,却像是在找寻什么似的,她道:“其实德音今日过来,是为看望太子妃娘娘的。”

“你来看望她?”萧赜有些为难。

谢徵讪讪一笑,“昨日,娘娘在侯府晕倒,说起来,这都是德音之过,今日来此看望,自也是应该的,不知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她一切安好,”萧赜目光躲闪,似乎不大愿意让谢徵前去看她。

谢徵佯装愧疚,言道:“都是我不好,生了这副皮相,就不该以女儿身抛头露面。不过说来也怪,昨日娘娘见了我,原本正与我聊得起兴,我还夸赞她生得美貌,她听完就吓得丢了魂,硬说我是谢昱,我到如今还一头雾水呢。”

“这不怪你,只是凑巧罢了,”萧赜才说完,玉枝又道:“这自然不能怪我家娘子!可似乎…也不是凑巧。昨日太子妃娘娘突然造访,以一贵妇身份扬言要买柯亭笛,门房通传有人寻衅闹事,恰巧县侯又不在,只得我家娘子出面,这才与她碰着了。”

玉枝说话间,萧赜眉头紧锁,似已听出了端倪,玉枝接着又明言:“依奴看,这倒像是太子妃娘娘有意引我家娘子出面……”

直待玉枝说完,谢徵才不紧不慢的斥责道:“玉枝,不可妄言!”

萧赜闻言并不生气,他心知裴惠昭有错在先,可在外人面前,他既没有一味的指责,也没有盲目的袒护,只是一笑了之,言道:“倘若事实当真如此,那的确是惠昭的不是。”

“殿下言重了,适才是我这奴婢胡言乱语,她所言之事绝不可信,”谢徵说完,又斥责起玉枝来,骂道:“没大没小的,看来你是想讨点苦头吃了!”

玉枝低头,未再多言。

谢徵终于又回到正题上,她道:“昨日,我本该亲自将娘娘送回,然因身体缘故,不便出门,只得吩咐下人来送,可我心中着实歉疚,致使夜不能寐,寝不安席,故而今日特地来此看望,还请殿下带路。”

“她在后院歇息,”萧赜说着,就领着谢徵和玉枝往后院走,此处谢徵在三年前是来过许多回的,三年过去,府中布局半点没变,只是丫鬟家奴中,似乎添了不少新面孔,如今这太子府,想必也没几个认识她的。

此时裴惠昭的房门敞着,萧赜领谢徵和玉枝走进去,打发走守在堂屋的几个丫鬟,这才带她们主仆进里屋。

裴惠昭正坐在梳妆台前对镜发呆,穿着一身里衣,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显得极萎靡。

邱氏站在一旁服侍,见萧赜来此,轻唤裴惠昭以提醒,“娘娘,殿下来了。”

裴惠昭侧首,呆滞的看着萧赜,萧赜冲她笑了笑,说道:“惠昭,你看看谁来了。”

萧赜说着,谢徵就摘了冪篱,交到玉枝手上,她亦冲裴惠昭露出温婉的笑容,福身轻语:“娘娘安好。”

岂料裴惠昭见着谢徵,瞳孔立时放大数圈,脸色惨白,竟是惊恐万分,她当即起身,连连往后躲,踉踉跄跄的指着谢徵,厉声道:“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谢徵故作茫然,问萧赜:“娘娘这是怎么了?莫非还将我当作谢大司马?”

“她昨日回来便是如此失常了,”萧赜有些无奈,便朝裴惠昭走近了一步,劝说道:“惠昭,谢娘子好意来看你,你岂可如此失礼。”

“什么谢娘子!”裴惠昭指着谢徵,惶恐道:“她是谢昱!她是谢昱啊!她怨我当初没有帮她,如今化作厉鬼来找我寻仇了!”

“她是谢徵,不是谢昱,谢昱已经死了!”许是萧赜自昨日到今日已将这句话同她说过无数次,到如今已说得厌倦了,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裴惠昭直摇头,“不,不,她就是谢昱!这世上哪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偏还说了同样的话!她就是谢昱!”

见裴惠昭已近癫狂,谢徵心中窃喜,却还微微皱着秀眉,佯装忧心,她近前说道:“娘娘,这些不过都是凑巧…”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裴惠昭打断她的话,说着就随手抓了一只花瓶朝谢徵砸过来,谢徵一惊,被萧赜拉着往他身后躲,与之同时,玉枝亦是迅速挡在二人身前,以手中冪篱将飞来的花瓶拍打至墙上。

花瓶摔在墙上,应声而碎,碎片落地,又发出清脆的声响。

玉枝绕到萧赜身后将谢徵扶着,问:“娘子没事吧?”

谢徵摇了摇头,萧赜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冲裴惠昭发火,怒道:“你疯了!”

裴惠昭却疾步走至萧赜跟前,理直气壮的说:“我没疯!”

“你…”萧赜不愿与她多言,遂夺门而出,谢徵带玉枝跟着他走到门外,她深吸一口气,言道:“看来德音不该来此。”

萧赜背朝着她,略感歉疚的说:“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改日得空,孤必亲自登门致歉。”

“不必了,殿下得空,还是好生照料太子妃吧,德音告辞,”谢徵行了个礼,便戴上冪篱,满面春风的离开此处。

萧赜看着她走远,回首对守在门外的尹略说道:“速去请陶弘景来,务必要治好太子妃疯疾。”

他说罢,亦拂袖而去。

而裴惠昭却变得异常冷静,她吩咐邱氏:“派人去茅山,请位得道高人来,本宫要捉鬼。”

第六十一章 捉鬼

是日上昼,谢徵坐在凉亭里,跟着一旁坐着的婆子学做女红,玉枝站在边上伺候着,眼见谢徵粗糙的绣工与婆子的精致判若云泥,又见她双手笨拙,精细的针线在平整的缎面上无从下手,一时间忍俊不禁,她打趣道:“娘子这女红学了也不少日子了,可绣工似乎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可莫要取笑我了,”谢徵睨了她一眼,笑道:“倘若换作是你,恐怕连针线都拿不起呢。”

玉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细茧的双手,思量道:“这倒也是,奴觉得,这女红啊,好像比舞刀弄枪都要难呢。”

婆子却摇头,“女红都得从小学起,你们看那些士族贵女,哪个不是自小就将女红学得精透?就是老身这手艺,也学了不少年呢。”

谢徵同玉枝相看一眼,都没再言语,婆子又说:“谢娘子这双手,又细又嫩,看着灵巧,天生就是做女红的料。”

婆子这一番话,不禁触动了谢徵内心的敏感,她僵住,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她极小的时候,父亲也曾叫她像其她贵女一样,学习女红和琴棋书画,日后调丝弄竹,染翰操觚,可她自幼就喜欢打打杀杀,她这双手,只握过刀枪,却不曾碰过针线。

谢徵只笑了笑,未语。

忽有个丫鬟着急忙慌的跑过来,禀道:“不好了!谢娘子,太子妃又来了,气势汹汹的,一来就说要找您,怕是要找您的茬呢……”

玉枝怒道:“什么!她还敢来闹事!”

坐在旁边的谢徵倒是从容不迫,她不疾不徐的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道:“县侯呢?”

丫鬟回:“门房已去知会了。”

“走,去会会她。”

丫鬟在前面领路,谢徵这就带着玉枝过去,却停在前院一侧的长廊下观望,果真就看见裴惠昭带着贴身伺候的邱氏和三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院子里,玉枝冷笑,“竟还带了几个道士,还真把娘子当作恶鬼了?”

“这个烦人精,自上回去了太子府,我本已不打算再招惹她,没想到这一回,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谢徵心生烦闷,面露厌弃。

彼时桓陵也赶了过去,还未走到裴惠昭跟前,裴惠昭远远望见他,便阴阳怪气的说:“永修县侯?本宫今日,是来找谢昱的,劳驾县侯请她出来与本宫一见。”

“桓某府上并无谢昱此人,”桓陵也颇是淡然。

裴惠昭却是冷笑一声,“府上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县侯比本宫清楚。”

“那是自然,”桓陵心知裴惠昭威胁,却付之一笑,裴惠昭却已不耐烦,斥道:“还不速速把她交出来!”

见裴惠昭无礼,桓陵也生了怒意,他沉声道:“本侯说了,府上没有这个人!”

“既然没有,那便容本宫进去搜查,”裴惠昭说罢,便要闯进去,桓陵终是忍不住满腔怒火,厉声道:“娘娘私闯本侯府宅,已犯大齐律令,如今竟还想搜查本侯,试问本侯一无贪赃,二无枉法,娘娘奉何人之命?可有搜查令?若是有,要搜查府宅,本侯绝无异议,若是没有,那就请娘娘出去!”

裴惠昭亦不甘示弱,怒目瞪视桓陵,“本宫是太子妃!想查谁就查谁!何况你私藏谢昱,包庇反贼,该查!”

“本侯敬你是太子妃!待你已是客气,可你不要得寸进尺!”桓陵稍稍冷静了些,他一向镇定自若的,如今也是气极了。

谢徵在旁观战,心中怒意油然而生,她正要走下长廊,玉枝却急忙将她拉住,轻唤:“娘子,不要去。”

“不去?县侯在替我出头,我却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

玉枝无奈松了手,跟随她朝院子里走。

“听丫鬟说太子妃来了,德音本还不信,过来一瞧,果真不假,”谢徵方才还一脸怨气,如今竟和颜悦色了,她不紧不慢的走到桓陵身边,冲裴惠昭笑道:“娘娘面色红润,看来凤体已无恙了。”

裴惠昭见她走近,怯怯的朝后退了两步,邱氏同旁边的老道低声道:“这就是那个女鬼。”

老道听言,即刻就将手中的桃木剑交对准了谢徵,桓陵当即拂袖,险些将桃木剑打落,他斥道:“滚开!”

那老道一个踉跄,被身后跟着的两个小道扶着,谢徵打量着他,冷笑道:“老道,我问你,鬼,能在太阳底下来去自如?”

“你怨念极深,岂可与寻常的邪祟相提并论?”老道一手握着桃木剑,一手捋着胡须,故作高深。

“谬论!”桓陵冷哼一声。

裴惠昭愈发耐不住性子,责备起老道来,“废什么话,还不快作法收了这邪祟!”

老道回头吩咐两个小道:“设坛。”

“我看谁敢!”桓陵目露杀意,吓得几人不敢动身,谢徵却是镇定,她同桓陵淡然道:“县侯莫要动怒,我谢徵本就是人,且不说这几个是江湖骗子,即便他们是真道士,我也不怕,就由他们去吧,全当是看戏了。”

桓陵拂袖,没再多言。

谢徵紧接着又吩咐下人:“你们搬几张桌凳来,再准备些茶水瓜果,今日既是有贵客到访,咱们可不能怠慢了。”

下人应声前往准备。

裴惠昭自知谢徵这是在羞辱她,却不好与她争辩,只得将气撒在老道头上,怒道:“愣着干什么!真等着这个邪祟给你们准备茶水?还不快作法!”

“是是是,”老道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身后两个小道亦是急急忙忙的摆设祭坛。

如今恰巧是正午时分,萧赜也已下朝,一回府便向丫鬟询问裴惠昭病况:“今日陶弘景可曾过来为太子妃诊脉?”

“陶先生来过,可娘娘先出去了,他便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她出去了?她去哪儿了?”萧赜诧异之余,还略显担心。

丫鬟挠了挠头,思忖道:“奴也不知……今日邱姑姑带了几个道士来,娘娘便跟着出去了,奴好像听到娘娘说什么……捉鬼?”

“捉鬼?”萧赜愣了一下,而后陡然反应过来,忙不迭回头往外跑去。

第六十二章 厌胜

萧赜匆忙赶至侯府,站在大门口,果真就见里头有个大约四五十岁的老道挥舞着桃木剑作法,院子里摆了三张桌凳,裴惠昭端坐一边,而谢徵与桓陵则是坐在另一边,侯府不少家奴部曲都站在他们身后观看,却像是看戏一般。

他疾步走进院子,谢徵不经意侧首,正巧望见他带着尹略走过来,她只漠然的瞧了他们一眼,便又转过脸看着老道。

正当此时,那老道不知是使了什么戏法,莫名其妙的点燃了一张符,他挥动木剑,燃烧的符紧接着就朝谢徵飞过来,谢徵这边才转过脸,自然没有防备,她心中一惊,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玉枝就走到她身旁来,迅速的端起她跟前的茶盅,浇向那张符。

火被浇灭,老道正要开口,玉枝抢先说道:“你这老道,休想伤我家娘子!”

裴惠昭拍案而起,指着玉枝破口大骂:“牙尖嘴利,该打!”她说着,便转头看向邱氏,却也因此望见萧赜走过来,她怔住,“殿下……”

萧赜满面怒色,指着祭坛,指了指道士,最终又指向裴惠昭,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疯了吗!”

“妾这是请了道士来捉鬼啊,”裴惠昭离席,走到萧赜跟前去,故作楚楚可怜的姿态。

“捉鬼?捉什么鬼?惠昭,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萧赜倍感无奈,指着谢徵,对裴惠昭怒吼道:“她不是阳侯!”

自始至终,谢徵都从容的与桓陵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听闻萧赜所言,她像自嘲一般冷笑了一声。

“她就是谢昱!殿下你看清楚,你看看她那张脸,她就是谢昱啊!”裴惠昭说着,拉扯起萧赜的衣袖来,萧赜气得脸色发青,一把将她推开,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嘶喊道:“你闹够了没有!”

裴惠昭一个踉跄,二人推拉搡扯间,忽有个巴掌大小的东西自她袖中掉落,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布人,仔细一瞧,那布人上似乎还贴了张黄纸,背面亦如是。

这分明是厌胜之术。

萧赜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布人,裴惠昭亦然,却多了一丝恐惧。

玉枝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看清那布人正面黄纸上的字,她也是一惊,谢徵看着她,本意询问她黄纸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她却只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便言说。

萧赜僵硬的弯腰捡起布人,入眼的是“谢昱”二字,而背面黄纸上写着的则是“己亥甲戌癸巳庚申”,这是谢昱的生辰八字……

裴惠昭浑身微颤,已然是怕极了,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萧赜却握着布人步步逼近,质问道:“阳侯已经走了三年了,逝者已矣,你还要以这等邪术害她!你扪心自问,她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对她当真恨之入骨?”

谢徵闻此言方知那布人上写的是她的名字,她立时就忍不住要站起来,玉枝眼疾手快摁住她的肩膀,轻唤:“娘子!”

桓陵亦是低语:“德音,这不关你的事。”

谢徵苦笑,对,这是谢昱的事,自然不关她谢徵的事!

裴惠昭潸然泪下,凄楚的凝视着萧赜,呜咽道:“我,我……”

萧赜撕下两面的黄纸,怒将布人摔在裴惠昭脚边,极冷淡的对裴惠昭说道:“你已无药可救了……”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裴惠昭哭喊着追了两步,却不慎摔倒,她趴倒在地上,伸手朝向萧赜,欲乞求怜爱,哽咽道:“殿下!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可萧赜却不曾回头。

邱氏蹲在她身旁,欲将她扶起,心疼的唤:“娘娘……”

谢徵起身缓缓向她走去,站在她身侧,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忽将袖中丝帕递去,冷冰冰的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完就张开手,任由丝帕飘然荡下。

她非圣人,此举自然也不是原谅,可怜她仅仅只是为了羞辱她,以她的气度不凡,反衬出当朝太子妃的心胸狭隘。

裴惠昭被邱氏扶着从地上艰难的站起来,回过头来与谢徵对视,她双目通红,满脸泪痕,尽是窘态,谢徵却是唇角微微上扬,眼中的笑意三分示好,七分挑衅,相比之下风光无限。

此时的裴惠昭毫无气势,似乎已甘拜下风,她转身落寞离去,谢徵讥笑:“娘娘慢走,恕德音不远送。”

待裴惠昭一行五人走后,桓陵走来拾起地上的布人,看得出神,似在斟酌着什么。

谢徵眼望着裴惠昭消失在视线里,方才转身,见桓陵握着布人,她便也走近细瞧,桓陵索性将布人递给了她,谢徵皱着眉,脸色极差。

玉枝言道:“这个太子妃,看着倒是面慈心善,没想到心里头竟如此阴狠!”

“我同她曾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就连她当初见死不救,我也只是埋怨了几句,我视她如亲姊妹,可她竟这般待我!”

“人心难测,”桓陵轻叹。

“从今往后,她若再与我为难,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谢徵咬牙切齿,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手中布人扯成了两截,丢在地上,而后愤然离去。

玉枝紧随其后,桓陵给曾琼林使了个眼色,而后也忙跟去。

旁边围观的家奴不少,曾琼林正儿八经的说道:“今日之事,大家看过也就忘了,万不可宣扬出去,县侯适才说了,在场所有人,统统有赏,晚些时候,一一到账房,挨个去领,每人,五贯钱,”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指头,略显浮夸。

一众家奴欢呼雀跃,纷纷叫好。

裴惠昭回到太子府,闻知萧赜正在书房,她立马便寻了去,可走到玊园内,却是犹犹豫豫不敢向前了。

彼时萧赜正负手而立,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她忐忑的走进去,迟迟道:“殿下,她不是阳侯,对么?”

“对,”萧赜仍没有回头,他异常的平静,显得极是冰冷,令裴惠昭不敢靠近半分。

“妾知道了,妾告退,”裴惠昭低着头,失魂落魄的走出了书房。

第六十三章 求和

天蒙蒙亮,正是五更头,太子府的下人已劳作许久,萧赜此时也已起身,准备进宫上朝,临出门时,却听裴惠昭温柔似水的唤:“殿下!”

他微微一愣,就回头循声看去,只见裴惠昭定定的站在那里,她今日盛装打扮,甚为得体,邱氏手提着灯笼站在她身侧,在微弱的烛光之下,眼神也颇为清澈,萧赜见她,一时间有些出神。

今日的惠昭,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裴惠昭莲步轻移,走到萧赜跟前,轻声细语:“殿下今日可否早些回来?”

“有事么?”萧赜仍在为昨日的事置气,故而显得格外冷淡。

“妾有意在府中设宴,邀永修县侯…还有谢徵娘子,来此吃酒。”

萧赜心中后怕,迟疑了一下,赶忙问:“这是何缘故?”他本想询问裴惠昭又想干什么,可细细思量,这个问法略显凶恶,实在不妥,只怕要伤了她的心。

裴惠昭微微低头,“这些日子,妾神志不清,疯言乱语,中伤了他们,尤其是谢娘子,妾昨晚想了一夜,终是知错了,所以今日请他们过来,也是想为之前的事,当面向他们赔不是。”

萧赜犹豫,半分信半分疑,他顿了顿,只说:“你安排吧,孤还赶着去上朝。”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却是带着宽慰的笑容登上了门口的牛车。

日上三竿,天已大亮,谢徵与桓陵才起身吃早茶,两人坐在偏厅,吃过后有说有笑的,玉枝疾步而来,禀道:“娘子,线人那边有消息了。”

谢徵当即来了兴致,忙问:“怎么说?”

“说张苟和惠氏昨天下傍晚的时候又在那家客栈私会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去,又一前一后的出来,却在里头待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他们说,四天前的下昼,那两位也都去过那家客栈,想必也是偷欢去的。”

“四天前……”谢徵掰了掰手指头,思忖道:“上回我在街上看见他们,已是七天前的事了,与四天前那一次算下来,这前后似乎都是隔了两天。”

玉枝也心算起来,桓陵坐在谢徵对面,悠哉游哉的喝了口茶,说道:“莫非,他们是每隔两日私会一次?”

“想是如此了,”谢徵点着头,随即又问玉枝:“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叫福来客栈。”

谢徵冷笑,“叫他们再去客栈打听打听,不要打草惊蛇。”

“是。”

桓陵手执茶盅,胳膊肘抵在食案上,佯装打量茶盅,却戏谑道:“那两个人可真会玩,一玩就是两个时辰。”

闻言,谢徵忍俊不禁,笑过才觉得不对劲,她反应过来,自觉难为情,转脸看了桓陵一眼,随后就紧忙起身离开,待走到厅堂外,桓陵却也紧追不舍,似笑非笑的说:“我前几日丢了一把折扇,听说你新得了一把,可否拿出来我看看,看看是不是我丢了的那把。”

谢徵讥笑,“县侯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

“我若说了,你可不能与我置气。”

“那是自然。”

“那我问你,顾郎君是谁?”

谢徵诧异,难道上回玉枝没有同他说清楚?不告诉他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顾郎君就是顾郎君,县侯就非要知道他是谁?”

“你不说我也知道,”桓陵睨了她一眼,谢徵自知桓陵诓人的本事厉害,断不会中他圈套,便将计就计,冷脸道:“既是知道,何需再问。”

桓陵没辙,索性问:“他可是吴郡顾氏的郎君?”

谢徵不语,桓陵又道:“那…是武陵顾氏?”

谢徵依然不答,桓陵诧异,“都不是?”

“我不过就问他要了把扇子,原本没什么交情,县侯偏要这样刨根究底,好像我同他有什么不光彩似的,”说好的不置气,谢徵到底还是同桓陵置气了,她已被问烦了,索性扬长而去,可才走下长廊,忽见门房拿着张请柬匆匆而至。

门房停在长廊下,正好就站在谢徵右手边,谢徵垂眸,见那是张朱色请柬。

“县侯,”门房将请柬递上,禀道:“这是太子府命人送来的,说是请您和谢娘子过去吃酒,您过目。”

桓陵接过请柬一看,顿时拧紧了眉心,“太子妃?她又想搞什么名堂!”

谢徵怔怔的走上来,靠近桓陵看着请柬,而后与其相视,不知在斟酌着什么。

“我去换身装束,”谢徵说罢,就又走下长廊,往后院去。

未几,谢徵褪下衣裙,换上一身长袍,束起青丝,头顶玉制的小冠,羽扇纶巾,显得儒雅温厚,再次出现在桓陵眼前时,她就那样站在院子里,俨然一副士子模样。

“太子府耳目众多,不得不防。”

桓陵颔首,便与她走到府外,牛车早已备好,二人这就赶往太子府赴宴。

到了太子府,裴惠昭亲自出门迎接,见谢徵着男装,心中便有些羞愧,她极和善的同他们笑道:“两位今日能赏光前来赴宴,本宫着实欣慰。”

桓陵只向她行了点头礼,并未作揖,谢徵则是看都不看她一眼,便随桓陵越过她,径直朝府内走去。

萧赜走在府内,亦前来迎接,桓陵与谢徵当即向其行礼,裴惠昭在后面看得颇不是滋味,邱氏低语:“真是无礼!”

“你少说两句!”裴惠昭轻斥,随后就见萧赜请桓陵和谢徵进偏厅,她也忙快步跟上。

四人入席,谢徵见满桌的山珍海味,珍贵佳肴,又见裴惠昭不时冲她露出微笑,看似和善客气,可在她眼里,此人却像是笑里藏刀。

她轻蔑一笑,直言:“娘娘今日设宴,不单是叫我们过来吃酒吧?”

裴惠昭低头,显得有些难为情,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本宫请你们过来,是想为之前的事,向你们当面赔个不是,之前…是本宫糊涂,误将谢娘子当作故人,怀恨在心,故而冒犯了两位,都是本宫的错,还请你们见谅,”她说话间,给自己斟上酒,说完便起身向桓陵与谢徵敬酒,看似诚意满满。

桓陵起身碰杯,言道:“娘娘言重了。”

可谢徵却仍端坐席上,未有动作,裴惠昭尴尬得很,与一旁的萧赜对视一眼,她赶忙又道:“本宫自知失礼,先前多次冲撞谢娘子,实在抱歉,今日摆下宴席,也是真心诚意想同谢娘子化干戈为玉帛的,相信谢娘子宽宏大量,不会与本宫计较的。”

谢徵哂笑,“娘娘都这么说了,我若再计较,岂不成了小肚鸡肠之人?”她说罢,也端起酒盅,不急不忙的站起来,同裴惠昭碰杯。

裴惠昭讪笑,“本宫先干为敬,”随后一饮而尽。

桓陵也小酌了一口,谢徵却是一口没喝,便意味着她不接受裴惠昭的道歉。

萧赜坐在一旁,尽数看在眼里,他亦起身举杯,“谢娘子,孤也敬你一杯。”

“若是为娘娘致歉,那就不必了,”谢徵颇是不屑,“我已吃饱喝足,多谢娘娘盛情款待,告辞!”

她离席而去,桓陵也忙辞别,萧赜放下酒盅紧随二人出去,裴惠昭受了气,重重的放下手里的酒盅,邱氏再次煽风点火:“这个谢娘子,当着殿下的面,频频给娘娘施下马威,分明是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你闭嘴!”裴惠昭气极,竟冲邱氏发起火来,邱氏一惊,不敢再多言。

萧赜跟着桓陵和谢徵走到府门口,又同谢徵说:“德音,惠昭是真心…”

“我已原谅她了,殿下不必再为她说情,”不等萧赜说完,谢徵便打断。

萧赜愣住,谢徵不再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继而说道:“还有一事,后天下昼,借用殿下少许空闲,请殿下带着周仆射和杨使君前往御街福来客栈一聚。”

“你可是有什么安排?”萧赜斟酌了一番。

谢徵讥笑:“有什么安排,殿下到时自会知道。”

第六十四章 施计

这一日下昼,萧赜果真就带上周绪乙和杨庚秀前往福来客栈赴宴了,尹略随行护卫,谢徵亦带着玉枝同行,因是东道主,便先一步赶到了,她正坐在进门的地方等候,玉枝站在一旁,低声说道:“那两位已经到了,就在楼上,天字一号房,隔壁正好是个雅间,奴已包下了,等太子他们一到,咱们就直接上去。”

“线人呢?”谢徵问。

“他们依照娘子的吩咐,在对面开了两间房,正对着雅间的那间门开着,另一间对着天字一号房,门一直都关着,等会儿咱们上去,就能接应上。”

“门闩可动过手脚了?”

“适才奴已吩咐过了。”

“动作要快,”谢徵再三叮嘱,玉枝应了一声,道:“是,奴再去催催。”

她说完便要上去,谢徵一转头,不巧就见萧赜一行四人已到了门口,她忙又将玉枝拉住,低语:“回来!”

说罢便起身走到门外去迎接四人,并向萧赜行礼,萧赜笑道:“临出门的时候有事给耽搁了,叫你久等了。”

“殿下这是哪儿的话,德音邀请殿下前来小聚,殿下能来,还是德音的福分呢,”谢徵说着,就让开路,请四人入内,自己则是带着玉枝紧随其后。

周绪乙走到玉枝跟前停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玉枝未解,心下却是不安。

“德音已在楼上包了个雅间,几位楼上请吧。”

杨庚秀云淡风轻的说:“谢郎君准备得还真是周全。”

“那是自然,”谢徵似笑非笑。

一行六人走到楼上,谢徵与玉枝又快步走到雅间门外,请他们四人进去,言道:“请。”

待四人入内,谢徵侧首,果真见对面那间房门开着,里头有个小生,坐在桌前,正对着房门口喝酒。

小生与谢徵相视,冲她轻轻点头,谢徵会意,向他露出满意一笑,而后便进了雅间,玉枝殿后,将门带上了。

谢徵与萧赜同坐一边,玉枝和尹略站在二人身后,周绪乙及杨庚秀坐在对面。

玉枝逐一为四人斟茶,周绪乙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向谢徵打趣:“谢郎君生得体面,没想到身边的小厮竟也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

谢徵笑了笑,并不理睬他,只说道:“前些日子,永修县侯托人从交州运送过来些果子,不单果肉可以食用,就是果核,也可以拿来煮茶,德音便问他讨要了些。”

杨庚秀端起斟好的茶,轻轻嗅了嗅,道:“这到底是什么果子,闻着倒是香甜。”

“听说是叫神仙果。”

“神仙果?”萧赜来了兴致,“宣明镇守九德郡,距离交州倒是不远,他先前来信,似乎也提到过这神仙果。”

“交州与九德郡,俱是多年前的南越国境地,这神仙果,恰好就是南越独有的特产,”谢徵说着,也捧起茶盅啜了一口,继而又说:“这果核煮的茶,不仅闻着有清香,喝起来也甚是甘甜,诸位可以尝尝。”

几人先后品尝了杯中茶水,谢徵仍捧着茶盅,却暗暗抬眸看着坐在对面的周绪乙,见周绪乙饮下茶水,嘴角便情不自禁上扬起来。

杨庚秀喝了茶,却恬不为意,“谢郎君今日,就只是想请殿下喝茶?”

谢徵付之一笑,便直入正题,言道:“上回在前湖,曾听周仆射说,府上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可是真的?”

周绪乙一听这话,心里头就忐忑起来,生怕那抢来的高雅之物再被旁人要去,他点头,犹豫道:“自然是真的。”

“实不相瞒,德音向来也喜欢收藏这些字画古玩,自上回听说周仆射府上有《快雪时晴帖》,心里头便一直挂念着,”谢徵还未说完,周绪乙便是一脸汗珠,几人都看在眼里,谢徵亦然,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德音也知,周仆射对此物定然是极为钟爱,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几日思前想后,还是向周仆射开口,那幅《快雪时晴帖》,可否借德音拿回府中观赏几日?”

她才说完,周绪乙忽然手捂腹部,面露难色,艰难的站起身来,只道:“我身子不适,去去就来,”说罢就匆忙跑了出去。

杨庚秀忍俊不禁,“看来周仆射是当真钟爱字画啊,一说到要借走几日,他就借口跑了。”

谢徵看着对面的茶盅,暗暗冷笑,她命玉枝斟茶时偷偷在周绪乙的茶中做了手脚,如今这巴豆果真见效了。

周绪乙急急忙忙跑出去,临走还不忘带上门,他转身之际,无意瞥了一眼对面,而后匆匆赶去如厕。

待他走后,对面的小生即刻拎着酒壶和酒杯跑到隔壁去敲门,只见里头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小娘子让出房间,小生即刻走了进去,与先前一样,坐在桌子前,对着大敞的房门喝酒。

小娘子紧忙走到对面来,对调了天字一号房和雅间的门牌,而后折回,却是进了小生的房间,关紧了房门。

未几,周绪乙如厕回来,脚步轻盈,想是适才一泻千里,如释重负,他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口,余光瞥见对面的房门敞着,便本能的转头看了一眼,而后又看了眼门边挂着的门牌,轻轻的推门走了进去。

却见里头摆设布置与适才的雅间全然不同,耳边亦传来一阵阵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他狐疑,莫非是走错房间了?可适才看到门牌上写的就是雅间啊,对面也是个小生开着门喝酒……

他知房内有人,亦知自己走错了,赶忙要出去,可走到门口时却听到了极熟悉的声音,一声“张郎”入耳,这样的亲昵娇嗔,竟像极了他的爱妻。

耳边充斥着欢笑声,仿佛夫人就在跟前,周绪乙望着被帷幔遮住的床笫,鬼使神差的走近,榻上的男女正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竟全然不知有人靠近,对门的小生拾起盘中的一粒花生,轻轻一弹,花生敲在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沉浸在欢愉中的男女。

“谁!”帷幔里探出一颗头来,周绪乙与之相视,一个震惊,一个惶恐。

“张苟!”周绪乙咬牙切齿,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帷幔,果真就见惠氏惊慌失措的拿被褥遮挡住自己寸丝不挂的身子。

“你……你们……活现世!活现世!”周绪乙额上青筋爆满,指着张苟和惠氏破口大骂,惠氏顿时泪如雨下,忙不迭抓住他的衣袖,哭喊道:“郎主……妾知错了,妾知错了……”

“贱人!你松开!”周绪乙拂袖,转身就要走,惠氏却将他的衣袖死死拽着,因而被他拖下床,她索性跪地,牢牢抱住他的腿,哀求道:“郎主,妾真的知错了,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待你不薄,吃的穿的用的都给你最好的,可你居然背着我找姘头!你果真是出身低贱,不知廉耻!”周绪乙气得浑身发抖,惠氏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可张苟却是恨恨的盯着周绪乙,他陡然拔了惠氏头上的簪子,大呼:“你去死吧!”话音未落,簪子便笔直的插进了周绪乙的后颈,周绪乙应声倒地,惠氏怛然失色,尖叫一声,而后也跟着直挺挺的倒下了。

第六十五章 命案(上)

张苟眼睁睁的看着周绪乙和惠氏相继倒下,心中已是怔忡,他反应过来,颤抖的伸手去探了探周绪乙的鼻息,确信他已断了气,就慌慌张张的拔下簪子,手忙脚乱的掰开惠氏的手,将簪子放在她的手里,伪造其谋杀亲夫。

他低头看着昏迷的惠氏,说道:“你与我通奸,总归是要受妇刑的,到时也活不了,不如就代我背上这杀人的罪名,也算是感激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疼惜。”

说完,他就紧忙穿上衣服欲要逃走,可谁曾想,他走到门口正要出去,竟与萧赜迎面撞上,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眼生的郎君,此二人各有一随从。

“张苟?”萧赜见是张苟,颇是诧异,问:“你为何在此?”

“下官……下官……”张苟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他此时已然懵了,他杀了周绪乙,嫁祸惠氏,本是想与此事撇清关系,全身而退,未料竟在此碰上太子,这下恐怕是逃不掉了。

这时杨庚秀亦从雅间里出来,见萧赜和谢徵站在天字一号房门口,他便也跟着过来,却惊见张苟衣衫凌乱的站在门内,二人相视,杨庚秀忙收回目光,生怕被萧赜看出端倪来。

萧赜见张苟语塞,又追问:“张苟,究竟发生何事了?”

“没…没有,”张苟仓皇,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间便语无伦次,说着,就给杨庚秀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带萧赜走,杨庚秀会意,忙对萧赜说道:“殿下,咱们不是说,出来找周仆射么?”

张苟闻言才知原来周绪乙是随他们几个一道来的。

萧赜正要回杨庚秀,谢徵便抢了话,“适才听到周仆射叫喊,似乎就在这房内,中执法,您可见过周仆射?”

“没有!”张苟态度急切,显得格外果断,谢徵打量着他,他亦打量着眼前这位眼生的郎君。

“中执法,冒昧问一下,您为何会在客栈留宿?还衣衫凌乱?”

张苟无话可答,谢徵冷眼睨着他,似笑非笑,“中执法,您既是说没有见过周仆射,不介意谢某进去看一眼吧?”

萧赜愈发觉得不对劲,看张苟这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样子,分明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谢娘子说的没错,适才听到周绪乙叫喊“奸夫**”,就是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的,恰巧张苟就在这房中,恰巧他又是衣衫凌乱。

“这位郎君大可进去搜查,张某自不会介意,”张苟靠着门边,给谢徵让了路,谢徵才跨进门,他陡然伸手猛推了她一把,而后又撞开萧赜,往外冲去,玉枝眼疾手快,一下推开挡在跟前的杨庚秀,就要去追张苟。

谢徵毫无防备,自是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萧赜当即冲过来将她扶住,与之同时又冲尹略大喊:“将他拿下!”

玉枝前脚去追,后脚尹略便跟上了,眨眼功夫,二人就一前一后将张苟制住,尹略见玉枝先他一步抓住张苟,小声赞道:“好功夫!”

“尹参军谬赞了,”玉枝付之一笑,二人就将张苟押着,与杨庚秀一同等在门外。

谢徵站稳了脚,转头正要向萧赜道谢,才惊见地上躺着的两个人。

望见周绪乙后颈处血流不止,她满脸惊诧之色,怔怔的走近,萧赜亦走了过来,见惠氏衣衫不整,又见其夫周绪乙死在一旁,他方恍然大悟,对谢徵说道:“原来你特地叫孤把周绪乙带来小聚,就是这个目的。”

谢徵未语,萧赜又道:“你早就知道张苟和周绪乙的夫人有染,所以今日便设计让周绪乙捉奸在床,让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生死相搏。不管哪一个死了,另一个,都要以命相抵,一石二鸟,谢娘子果然妙计!”

“并非如此,我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让他们反目,让武陵王党派内部不和,祸起萧墙,本意并不希望周绪乙死,他毕竟还是无辜的,”谢徵皱眉,脸上并无悦色,萧赜闻言却不以为意,欢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周绪乙是老五的人,他死了,于孤而言并不可惜,反倒是件好事。”

他说罢就转身出去,谢徵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而后又回头看着惠氏,忍不住将她脱在地上的长衫拿来替她盖住身体,临走时又留意了一下她握在手中的簪子。

“殿下,怎么处置他?”尹略见萧赜出来,当即请示,萧赜言道:“杀害朝廷命官,其罪当诛,身为御史中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是惠氏!是惠氏谋杀亲夫!”张苟这就辩解起来了,萧赜轻蔑一笑,“这些话,就留着跟京兆尹陆己解释去吧。”

恰巧陆己又是临川王萧映的人,与萧晔党派间,向来都是势不两立的。

不过,御史中丞与尚书省仆射乃是平级,如今张苟杀了周绪乙,此案倒颇是棘手,若是民间寻常的杀人案,自当由京兆尹府来审理,可如今这案子,涉及到的是两位朝廷大员,理论上来说,也当由京兆尹府来处置,可京兆尹官阶在这两位之下,审理起来,便不大方便了。

张苟仍在挣扎,却是被尹略和玉枝牢牢扣着,逃脱不得。

谢徵跟随萧赜出来,一行人这便要去京兆尹府,杨庚秀走在最后,临走时无意瞥了一眼敞着的房门,却也因此瞥见了边上挂着的门牌,他清楚的看见,这天字一号房的门边上,挂着雅间的门牌,他再回头看了看雅间门边挂着的门牌,上面写的竟是“天字一号房”。

他适才还百思莫解,张苟和惠氏在房中,周绪乙为何会闯进去?如今他是豁然开朗了,原来是门牌被调换了,周绪乙之所以闯进张苟和惠氏的房间,皆是因为他走错了门,他原还以为今日之事全是凑巧,如今看来,分明是有人早就设计好了的!

又是这个谢徵!

一行人走到楼下,萧赜特地叮嘱了客栈的小厮,楼上的天字一号房出了命案,吩咐不要随意进去,稍后京兆尹府会有人前来处置。

杨庚秀有意放慢脚步,眼望着萧赜和谢徵出去了,他便从袖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交到小厮手上,吩咐道:“去武陵王府,知会武陵王,出大事了,请他移步至京兆尹府。”

“是,”小厮连连点头,杨庚秀松了口气,赶忙快步跟上萧赜和谢徵。

第六十六章 命案(中)

萧赜一行人来到京兆尹府,等了好一会儿,陆己才匆匆而至,见萧赜负手而立,站在公堂外,陆己忙不迭前去行礼,惶恐道:“不知殿下大驾至此,下官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恕你无罪,”萧赜冷冷的瞧了他一眼,谢徵正站在他身侧,陆己抬头看见她,自然是想起了上回在南篱门外,这位郎君曾对他出言不逊。

谢徵这回却向他行了点头礼,陆己当即挺起了身板,回头却见尹略押着御史中丞张苟,还堵住了张苟的嘴,他自是诧异,忙问萧赜:“殿下,这是……”

“此人杀害尚书省左仆射周绪乙,畏罪潜逃之时被孤撞见,孤便将他押来此处,交由你来审理,”萧赜说得云淡风轻,是那么的不屑。

陆己听得心里头发虚,忙说道:“下官惶恐,今日既是殿下在此,那此案,可由殿下亲自审理。”

“不,孤只是来听审的,你是京兆尹,此案当由你来审理,你也不必询问孤的意见。”

“可……”陆己似有些为难,他回头看了张苟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同萧赜说道:“殿下,下官品阶,在御史中丞之下,主审此案,怕是不合情理啊……”

谢徵反驳道:“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嫌犯如今可不是什么御史中丞,他就只是个杀人犯而已,难道您陆府君,还无权主审杀人案?”

萧赜亦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就算是孤杀了人,你也一样审得。”

陆己仍有些忐忑,可一想太子在旁听审,心里头便也有了些底气,“既是如此,那下官遵命。”

“来人,备听审席。”

衙差即刻就搬了三张书案来,又取了三只草蒲团,安置在公堂一侧,萧赜与谢徵,连同杨庚秀三人先后落座,尹略亦是押着张苟走至堂上,陆己跟在萧赜身后,待萧赜坐下,他又卑躬屈膝的问:“殿下,那…周仆射的尸体在何处?”

“适才孤已吩咐衙差去抬,相信就快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捕快领着四个衙差将周绪乙和惠氏抬着进了公堂,捕快向萧赜禀道:“殿下,尸体已抬来了,那个妇人还活着。”

“哦?”萧赜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惠氏已死了,捕快回头,给衙差使了个眼色,衙差即刻就去端了盆水来欲将惠氏浇醒,谢徵忙道:“慢着!先别着急把她叫醒。”

“为何?”萧赜不解。

谢徵看了张苟一眼,而后解释道:“适才在客栈,嫌犯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杀人,说是惠氏谋杀亲夫,你们看惠氏手里头握着的那支簪子,就是证据。”

众人听言皆看了一眼,萧赜心中却是不安,听谢徵的意思,莫非是要替张苟脱罪?他狐疑道:“德音这是何意?难道说,凶手当真是这妇人?”

“殿下稍安勿躁,凶手究竟是不是惠氏,德音稍后自会揭晓,”谢徵说罢,又看向陆己,道:“陆府君,烦请升堂。”

陆己回头给端水的衙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站到边上,而后就走到桌前坐下,他这屁股一坐稳,就顺势抄起手边的惊堂木,正要习惯性的拍桌子,可一见萧赜还坐在下面,顿时气势全无,只敢将惊堂木轻轻放下,唯唯诺诺的说:“升堂。”

捕快摘了塞在张苟嘴里的方巾,陆己像是因为萧赜在旁听审便有些放不开,他发问:“堂下所跪何人?”

张苟恶狠狠的瞪着陆己,一手扶着下巴松了松筋骨,趾高气扬的说:“御史中丞,张敬儿!”

陆己看了萧赜一眼,借机壮了壮胆,随后就指着张苟,斥道:“张苟,这是公堂,可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张苟蔑笑,“本官的身份是御史中丞,而你只是京兆尹,你见了本官,还得低头唤一声‘中执法’,试问你有什么资格同本官说身份!”

“你…”陆己到底有些怂,三两句话就败下阵来,他看向萧赜,本想向其求救,却见他正悠哉游哉的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嫌犯倒是挺嚣张啊,”萧赜气定神闲的放下手里的茶盅,陆己听他这话,又硬气了些,当即吩咐衙差:“嫌犯态度狂妄桀骜,扰乱公堂,当罚,来人,将他拖下去,杖责二十!”

“你敢!”张苟咆哮,话音未落,忽闻外头通传:“武陵王到——”

谢徵侧首,循声向门口看去,就见萧晔带着刘放匆匆而至,她瞥了杨庚秀一眼,想必又是这厮通风报信去的,不过,她倒也希望萧晔过来的,今日死的毕竟是他的表舅,杀人的是他的心腹,她正想看看,萧晔会如何抉择。

陆己已走下来,向萧晔躬身行礼,谢徵却安安稳稳的坐着,并不起身,旁边的杨庚秀本也想行礼,可一见谢徵还坐着,他便也不敢动身。

“是谁说要杖责中执法?”萧晔绷着脸,陆己弓着身子,闻言吓得浑身冒汗,萧赜未料堂堂的京兆府尹,竟是如此怂包,他心中暗叹,而后便朗声说道:“是为兄!”

萧晔侧身,面朝着萧赜,轻蔑一笑:“哦?原来是皇兄啊。”

他说完,又看向谢徵,见她端坐,心中倍感不悦,只觉得她有意轻视了他,谢徵已有察觉,却只向他行了个点头礼,他不屑,转而又看着杨庚秀,杨庚秀亦是端坐,只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萧晔也收回目光,戏谑的冲萧赜说道:“皇兄将中执法扣押在京兆尹府,不知中执法究竟犯了什么事?”

“这你便要问他自己了,”萧赜给萧晔使了个眼色,张苟却是赶忙解释,高喊:“下官无罪!”

萧晔四下打量了一眼,就只见地上张苟跪在地上,边上两只担架,一只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另一只躺着个年轻妇人,没有盖白布,像是还活着,他仔细看了一眼,当下就是一惊,这妇人不是他的表舅母吗!

他正惊讶的时候,萧赜就说道:“这个嫌犯,他同地上的妇人偷欢,被其夫捉奸在床,他为了置身事外,竟下狠手将其夫杀害,孤正好就将他送来,以便京兆尹核审理此案。”

“什么?”萧晔自是震惊,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惠氏,而后目光便定在一旁的尸体上,陆己胆战心惊的掀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露出周绪乙铁青的脸来,萧晔踉跄,怔怔的唤:“表舅……”

第六十七章 命案(下)

“表舅!”萧晔见周绪乙躺在担架之上,脸上毫无血色,胸口亦无起伏,果真是已断气了,他立时将目光落定在张苟脸上,张苟继而面露惊惶之色,冲着他连连摇头,辩解道:“不…不是下官,下官没有杀他,是惠氏…是惠氏杀了他!”

萧晔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惠氏,反问张苟:“她会杀表舅?她有什么理由杀表舅?”

“这……”张苟本想说他与惠氏有染,如今周绪乙发现了他们二人的事,惠氏是担心受妇刑,所以杀周绪乙灭口,一了百了,可这缘由也实在是不便言明,他张苟横竖都没什么好下场。

“说,”萧晔冷着脸,目露凶光,令人生畏,张苟却是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萧赜这一行人坐在旁边像看戏似的,萧晔却还站在堂下,萧赜便又说起风凉话来,吩咐陆己道:“陆府君,看来武陵王今日,也是要与孤一同听审了,你还不快命人准备听审席?”

“是,”陆己给衙差的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搬来书案和胡凳,他即刻便请萧晔落座:“殿下,请。”

萧晔剜了张苟一眼,便前往入座,陆己复又回去坐下,敲了一下惊堂木,对张苟说道:“张苟,太子殿下指证你为情妇惠氏,杀了尚书省左仆射周绪乙,你可有异议?”

“有!周绪乙并非我所杀,杀他的是惠氏,”张苟说至此,就伸手指着惠氏,他随后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萧晔,继而说道:“殿下请看,惠氏手里那支簪子就是杀人凶器。”

萧赜冷嘲热讽:“不过就是一支普通的簪子而已,就算是凶器,那也是谁都能用来杀人的,惠氏可以在杀了人之后把凶器放在你手里,以此嫁祸你,你也可以嫁祸给她。”

陆己已听懂了他的话,紧接着就应和道:“太子殿下言之有理,可不是凶器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的。”

“就是惠氏杀了他,当时周绪乙想走,惠氏在他身后偷袭,趁他不备将他杀了,此事下官亲眼所见,断不会假!”

如今在场听审的萧赜和审案的陆己,同张苟皆是政敌,这对于张苟来说委实是腹背受敌,极其不利,本以为萧晔来此至少能为他撑撑场面,偏偏死的就是他表舅,眼下张苟当真是走投无路了,毕竟寡不敌众。

“好,既然你没有杀周绪乙,那你为何要跑,在见到孤的时候,为何惊慌失措,又为何要仓皇而逃?张苟,烦请你解释一下,”萧赜说得云淡风轻,颇是不屑。

“下官是怕。下官虽没有杀周绪乙,可他毕竟死在下官房中,他的死,下官必然解释不清,所以下官便想赶紧走,免得惹祸上身,可没想到……临走的时候还是碰到殿下了,如今殿下指证下官杀人,下官已是百口莫辩了……”

萧赜听得发笑,“这么说,倒是孤诬陷你了?”

“下官不敢,可下官也断不愿蒙受不白之冤,殿下既然指证下官杀人,那请问殿下,可是亲眼看见下官杀了周绪乙?”这张苟这会儿倒是精明起来了。

萧赜只静静的看着他,并不作答,张苟复道:“既然没有,那殿下何以断定就是下官杀了他呢?”

“当时房中除了周绪乙,便只有你和惠氏,惠氏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她自然杀不了人,所以唯一一个有嫌疑的人就是你。”

“惠氏是杀了周绪乙之后才晕倒的,此事下官可以作证!”张苟看着萧赜,忽又揶揄起他来,暗讽道:“殿下,您可不能因为下官与您政见不和,便一口咬定下官就是凶手啊。”

陆己猛拍惊堂木,斥道:“放肆!张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太子殿下冤枉你!”

张苟不屑,并不理会陆己,萧赜却是泰然自若,“照你这么说,孤还需避嫌了?”

“下官并无此意,”张苟说话间略微挑眉,越说就越是一副嚣张跋扈的姿态,似乎当真是以为萧赜没法治他了。

就在张苟满心欢喜的以为他即将要脱罪的时候,谢徵却反问:“既然中执法指证凶手是惠氏,那不知,你手中可有证据,来证明周绪乙是她所杀而非你?”

“证据?”张苟轻蔑一笑,再次伸手指着惠氏,又说:“证据就是她手里那支簪子啊!”

“适才殿下和陆府君都已说过,并非凶器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所以,这不能算作是证据。”

“为何不能算作证据!倘若我不能证明是惠氏杀人,那我便注定要做这个替罪羊了?这是什么道理?”张苟愈发蛮横,谢徵倏的站起身,哂笑道:“好!既然中执法执意说这是证据,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愿。”

她说罢就离席,走到惠氏身边,又同张苟说:“虽说凶器在惠氏手里,可若说是她杀了周仆射,那也绝无可能,原因之一,她手握发簪,可簪挺的方向错了,原因之二,她握簪的深度也不对。”

众人看着惠氏手里握的簪子,细细打量,谢徵这时又在惠氏头上拔下另一支簪子,半举过肩,手心朝上,手背朝下,言道:“我手中这支,是垂珠簪,和惠氏手里那支是一样的。

假若我是惠氏,而中执法是周仆射,现在我要拿这支簪子杀他,定然是簪头朝外,簪挺朝内,就像我这样,簪头握在手心,像钉钉子一样,将尖锐的簪挺刺入他的后颈,这样,干脆利落,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可以一举将他杀死,”她说着,还附带了要杀张苟的动作,张苟却没有察觉,他听懂了谢徵所言,便只顾盯着惠氏手里的簪子,暗恨他当时慌张,竟将簪挺的方向放错了。

谢徵指着惠氏的手,接着说道:“可你们看惠氏手里的簪子,却是簪头朝内,簪挺朝外,以这样的握法,只能将手反过来,手背朝上,手心朝下,可也不能使上全力,惠氏既然下定决心要杀周绪乙,定然是尽全力下手的。握簪的方式不对,所以,这支簪子,是中执法在杀了周绪乙之后,为了嫁祸惠氏,故意放在她手里的。”

第六十八章 伏法

张苟情绪激动,几乎就要起身,“你…你胡说!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不足以证明是我嫁祸惠氏!”

谢徵也不再给他好脸色,她蹲下身子,掰开惠氏握簪的手,高高举起,斥道:“那这簪挺上的血痂你又作何解释呢!”

张苟望见惠氏握在手心里的半截簪挺上的血痂,顿时哑口无言,众人亦看清了簪挺上血痂的位置不对。

倘若当真是惠氏下手杀人,血痂理应只在她手没有握住的那半截簪挺上,因为她握着簪子,只有半截簪挺插进周绪乙的后颈,另外半截连同簪头,都被她握在手里,是断断碰不到血迹的,可当谢徵掰开她的手,却见她手心里的半截簪挺上也有血痂,这就足以证明,那支簪子,是被人放到她手上的。

“张苟,你还不认罪?”陆己言语间略带讥笑,张苟倒是硬气,依然不认罪,竟口出狂言:“这就是我杀周绪乙的证据?我张苟行的正坐的直,不怕你们栽赃陷害!”

谢徵坐回席上,笑道:“你不认罪也无妨,方才那只是物证,这儿还有人证,总能让你伏法。”

“陆府君,”谢徵继而唤了陆己一声,陆己会意,即刻就吩咐衙差:“来人,把惠氏弄醒。”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惠氏猛然惊醒,低头见手里还握着杀夫的凶器,怵然甩开,她侧首见周绪乙尸体,又见张苟跪在一旁,左右是萧赜和萧晔,上面是陆己,才知自己身处京兆尹府。

“犯妇惠氏!你可知,你的夫君周仆射,是何人所杀?”

惠氏侧首看着张苟,一想到他杀了周绪乙,她这心里头还惊魂未定,陆己见她只顾着看张苟,而不答他所问,于是拍了一下惊堂木,又问了一遍,惠氏这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回话:“奴家…奴家不知。”

“你不知?”陆己斥道:“你会不知?”

谢徵有意威胁:“适才张苟指证你杀夫,你若是不知,那这杀人凶手便是你了。”

惠氏果然大惊,忙指着张苟说:“不…不是我!是他,是他杀了周郎!是他!”

“贱人!你血口喷人,我杀了你!”张苟气急败坏,陡然起身将惠氏扑倒,压在身下,双手并用,连扇她数个耳光,只听惠氏声声惨叫,震耳欲聋。

衙差忙不迭上前制止,陆己亦大喊:“拉住他!快拉住他!”

张苟未有防备,先是被两个衙差拉住,可他偏又用尽全力挣脱,两手死死掐住惠氏的脖子,欲将其掐死,衙差将他推到在地,二人合力将他摁在地上。

见衙差已将张苟制住,陆己当即说:“人证物证俱在,张苟,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张苟被摁在地上,脸颊贴着地,姿势极其好笑,他只呸了一声,不再争辩,萧晔愈发恼火,此刻已然坐不住了,他索性拍案而起,带着刘放怒气冲冲的往外走,可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着谢徵,咬牙切齿的问:“这位郎君看着眼生,怎么称呼?”

“不才会稽谢徵,”谢徵面含笑意,萧晔打量着她,早听张苟说过此人,他还未曾与谢徵照过面,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碰上了,萧晔恨得牙痒痒,上回杨鸣之那笔帐,他还没来得及同这个谢徵算清楚,谁知今日又来了一笔,真是气煞了!

萧晔颔首,笑里藏刀,“会稽谢徵,好,本王记住你了。”

谢徵露出标准的假笑:“那真是谢某的荣幸。”

萧晔冷哼一声,这便转过头去,却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杨庚秀一眼,随后才拂袖而去。

见张苟的靠山走了,陆己忙就猫着腰走到萧赜跟前,问:“殿下,张苟已经伏法,下官该如何处置他?”

萧赜仍在回味萧晔那副脸色铁青的样子,心情大好,只笑道:“你是京兆尹,怎么处置犯人,是你的事。”

“下官以为,此事应当上奏朝廷,禀报陛下,由陛下来定夺,毕竟…”陆己抬眸,暗暗看了看萧赜的脸色,接着说:“死的是朝廷三品大员,凶手的身份也颇是特殊。”

“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萧赜点头,陆己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掌印的惠氏,又问:“那这惠氏……”

“她是人证,暂且一并收押,好生保护,至于妇刑,且看周家的人怎么说吧,还有周绪乙的尸体,稍后着人送回周家去。”

“是,”陆己转身吩咐衙差道:“把他们两个带下去,分开收押。”

萧赜眼看衙差将张苟和惠氏押下去,说道:“天色不早了,孤也该走了。”他说着,就不疾不徐的起身离开,一行人紧随其后,陆己也忙跟上,点头哈腰的说:“下官送您。”

走到公堂外,萧赜忽然驻足,转身对陆己意味深长的说道:“陆府君,今日之事你处置得不错,倘若你能借此机会除掉张苟,老三必定少不了你好处。”

陆己自然听懂了萧赜言外之意,他讪笑:“这都是仰仗殿下的功劳,是殿下给了下官这个机会。”

萧赜淡淡一笑,转身离去,陆己未再送他,待他走远,他才吩咐手下的主簿:“备车,本官要去临川王府。”

才刚还说要派人将周绪乙尸体送回周家去,出了京兆尹府的大门,就看周家来人了,不过,来的却是周家的外亲,乃是周绪乙的嫡亲姐姐沈周氏和他的亲外甥沈文和。

这母子二人乘牛车而来,一下车就与萧赜一行人迎面碰上,二人向萧赜行了礼,沈文和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徵的目光,他面露诧异,谢徵从容,只冲他莞尔。

“不必多礼,”萧赜近前讲沈周氏扶起,沈周氏双目通红,面露悲戚之色,精神恍惚,连站都站不稳,还需沈文和将她搀扶着,看来是已经听说了胞弟的死讯,萧赜安慰了一句:“沈夫人节哀。”

“谢太子殿下知照,”沈周氏泣数行下,沈文和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母亲,我们进去吧,舅舅还等着呢。”

沈周氏悲痛欲绝,连连点头,沈文和将她扶着,二人越过萧赜,进了府内。

第六十九章 定案(上)

夜色笼罩着建康城,四周漆黑一片,已是宵禁的时辰,执金吾的中尉陈庆之正率领北军巡夜,各家各户皆应歇息,唯独周家灯火长明,哭声连连。

萧晔从周家府宅出来,神情凝重,刘放提着灯笼紧随其后,二人登上停在府门口的牛车,就往武陵王府的方向去,未料半路上却遇上巡夜的北军,夜已漆黑,烛火颇暗,北军不识萧晔车架,遂率人拦在前头,领头的呼道:“来者何人?可知道现在已是宵禁的时辰!”

驱车的坐在辕座上,勒住缰绳,不等他解释,刘放便坐不住了,当下就掀开门帘探出头来,呵斥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车架就敢拦!”

陈庆之正在这一队人后面,听来者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便不紧不慢的走到前面来,厉声道:“闭门鼓已敲响,我不管尊驾是谁,犯夜者,鞭笞二十,这是大齐律令白纸黑字写着的!”

“本王还以为是谁呢,这么大的口气,原来是陈中尉,”萧晔说着,刘放识趣的将门帘全部掀起,足以叫车外的人都能看见萧晔。

陈庆之如此方得知车里的是萧晔,他倒也不慌张,不疾不徐的行礼作揖:“下官陈庆之,拜见武陵王殿下。”

身后的一行人也紧跟着行礼,萧晔冷脸看着陈庆之,阴阳怪气的问:“陈中尉,适才听你说,犯夜者,鞭笞二十,那本王是否要下车,让你打一顿呢?”

陈庆之自来胆识过人,性子又颇是耿直,自然不会怕萧晔,他直言:“这宵禁令,乃是当今天子亲自颁布,除非婚丧吉凶,请医买药,否则,对任何人都没有例外,尊驾若有异议,大可请示陛下。”

萧晔闻言气得脸色发青,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本王今日还非得受你这二十下鞭笞不可了?”

“理当如此,”陈庆之这四字说得铿锵有力,毫不示弱,更无丝毫退让的余地,刘放见形势危急,忙取下挂在车檐上的灯笼近照在萧晔身上,斥道:“陈中尉,你可看清楚这臂章了?殿下身上还戴着孝呢!”

陈庆之只瞥了一眼,便侧身向率领的北军吩咐:“放行!”

他说着,就带着北军退至路两边,让了一条道,牛车顺利通行,刘放将灯笼又挂回檐上,而后就坐进车里,同萧晔说道:“这个陈庆之,仗着他老子是陈显达,居然还敢对殿下吆五喝六的,真是不识好歹!”

“手握重兵,的确是件好事,只可惜,陈太尉不能为本王所用,”萧晔言不尽意,轻轻一叹。

另一边,眼望着萧晔的牛车已经走远,跟在陈庆之屁股后面的北军即刻就吹捧道:“陈中尉,您方才真是好厉害,几句话就把武陵王说得哑口无言。”

陈庆之看着已走远的牛车,又接着骂道:“不就是死了个表舅?跟死了亲娘似的,摆着张臭脸给谁看,是郡王又怎样,我陈庆之可不怕他!”

周绪乙的夫人和张苟私通,张苟为了情妇杀周绪乙灭口,此事现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陈庆之自然也有所耳闻,他适才得知是萧晔车架,本该放行,可他就是看不惯萧晔的嚣张气焰,有意想杀杀他的锐气,所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出。

身后的北军又取笑道:“听说朝中如今党派之争厉害,武陵王前不久刚死了个股肱,如今又失左膀右臂,他回去啊,怕是要蒙着头躲被窝里哭了。”

众人哄堂大笑,陈庆之冷笑一声:“那也是他活该,本就是庶出,母族又甚是卑贱,还妄想储君之位。”

“就是,嫡出的太子才是正统,”北军连连附和,陈庆之与他们勾肩搭背,继续巡视御街。

彼时萧晔已回到府中,他才下牛车,就摘了臂章丢在刘放手里,门房急忙下来相迎,禀道:“殿下,杨郎君在里头等您许久了。”

“他还有脸来!”萧晔板着脸走进去,待走到客堂,果真就见杨庚秀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那里。

萧晔走去坐下,冷冰冰的说:“说吧,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庚秀点头哈腰的说:“这全是那个谢徵使的诡计,咱们都被他设计了。”

“怎么说?”萧晔狐疑。

“他早知道中执法和周夫人有染,打听到那两位今日会在客栈私会,故意包下隔壁的雅间,让太子带着卑职和周仆射过去,之后周仆射出去如厕,他趁这个空档,叫人换了两个房间的门牌,致使周仆射错进了中执法和周夫人的房间,这才酿成大祸。”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杨庚秀说得十分真切,又道:“卑职离开客栈的时候,亲眼看见门牌被调换的。”

“谢徵!”萧晔猛的拍案,恨恨道:“又是这个谢徵,本王和他不共戴天!”

杨庚秀始终记得上回在前湖钓鱼,谢徵遇刺受伤时,萧赜带着他躲在车里,不准旁人靠近,当时他还怀疑萧赜有龙阳之好,只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如今恰好就是个机会。

未料他正要开口,刘放却又抢了先,“殿下,您还记不记得,上回中执法在这儿,跟您说周仆射和太子走得过于亲近,当时咱们还真以为周仆射有意投靠太子,如今才知道,原来中执法是有意在您跟前讲周仆射的是非的。”

杨庚秀看了萧晔的脸色,分明是气极了,想想他的主子,到底还是张苟,自来有任何事情,都是张苟和他接应的,若是张苟死了,他恐怕也没什么出路了,他支支吾吾的说道:“中执法和周夫人有染,这……的确是他的不是……”

萧晔打量着他,问:“那依你看,本王的表舅,究竟是不是他杀的?”

“这,这,”杨庚秀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赶忙说:“卑职不知啊……”

萧晔冷哼一声,随即拍案而起,烦躁的说:“去京兆尹大牢!本王要见他。”

第七十章 定案(中)

昏暗的牢房中,遍地都是蜚蠊,时不时窜出两只耗子,潮湿的空气里,一阵阵刺鼻的腥臭味直冲脑仁,熏得人头疼。萧晔带着杨庚秀匆匆赶至此,花了两贯钱买通狱卒,才得以进来探监,二人跟着狱卒往牢里走,一路都捂着鼻子,低头看着脚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什么脏东西。

狱卒走到一间牢房前停下,迅速的打开了锁链,转头老实巴交的对萧晔说道:“就是这间了。”

二人当即拐进了牢房中,狱卒紧接着又将牢门带上,锁链也挂了上去。

牢房中布置简陋,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墙角摆了一张破草席,连被褥都没有,张苟正侧躺在草席上,头枕着胳膊,整个身子都蜷缩着,他并未睡熟,在如此脏乱恶心的环境之下,他也是万万不可能睡得着的。

听狱卒说话,又听锁链碰撞,叮铃哐啷的声音,张苟旋即爬坐起来,见是萧晔来了,他又连忙跪地,伏首呼道:“殿下!下官冤枉!”

“冤枉?”萧晔这就放下捂在鼻子上的手,哂笑:“你有什么冤枉的?”

张苟仍跪在地上,却抬起了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萧晔,说道:“惠氏杀夫,嫁祸于人,害下官锒铛入狱,下官自然冤。”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今日在公堂之上,当着太子的面,那谢徵可是将你扒得连皮都不剩了,”萧晔恨得牙痒痒,言语间尽是恼怒之意,张苟未敢言语,萧晔接着又说:“究竟是惠氏嫁祸你,还是你嫁祸惠氏,本王心里头清楚得很,如今来找你,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凶手到底是不是你。”

萧晔极严肃,张苟犹豫了一下,仍然不愿承认,“不是下官。”

“本王要听真话!”萧晔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张苟怔怔,不敢言语,只是微微低下头,萧晔怒目圆睁,始终都盯着他,见他低头,分明是默认了,他心中生恨,一字一顿的说:“他可是本王的表舅啊!”

“表舅?”张苟一声苦笑,他复又仰头看着萧晔,继而说:“他是殿下的表舅又如何?距陛下开国已有四个年头,下官跟随殿下,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来,下官帮着殿下铲除异己,笼络人心,可谓是尽心竭虑!下官对殿下忠心耿耿,到头来却比不上殿下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表亲?”

“你说什么?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萧晔满脸狐疑,他倒是想起来了,才刚在府里,还没出门的时候,刘放就提醒过他,上回张苟曾在他跟前讲了不少表舅的是非。

张苟冷笑,“殿下的好表舅,自就任尚书省左仆射以来,和太子暗通款曲,私下来往甚密,殿下竟还浑然不知?”

萧晔向来也是多疑的性子,听张苟说这话,也颇是狐疑,见他不说话,张苟又说道:“殿下大可想想,他在尚书省这些日子,可曾给殿下办成过一件事情?每次太子邀请他吃茶喝酒谈事,他又可曾向殿下禀报过一回?”

张苟是了解周绪乙的为人的,此人欺软怕硬,对上极善阿谀奉承,对下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萧晔虽是他扶持的郡王,可那毕竟是他的表外甥,是他的晚辈,他周绪乙是断断不会听自己的晚辈使唤的。

萧晔听罢自是觉得不无道理,正半信半疑的时候,张苟暗暗给杨庚秀使了个眼色,杨庚秀会意,便佯装纠结,吞吞吐吐的说:“殿下,其实…卑职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杨庚秀微微低头,又暗暗和张苟对视了一眼,而后编造:“太子鲜少准许外人进他的书房,除了那几个亲信,就连太子妃都不能进去,可周仆射却是例外,这阵子,太子多次邀请他和谢徵进书房,也不知是在密谋什么事情,有一次卑职偷偷走到门口,好像听到他们说起殿下,卑职本想细听,没成想竟被他发现了,挨了一顿训斥。”

“此事可当真?”这两个人轮番上阵,萧晔自然是抵挡不住,三两句话就信以为真了,杨庚秀又说道:“千真万确。”

萧晔回头看了张苟一眼,仍然有些狐疑,他又关切道:“表舅可知道你是本王的人?”

“他不知。”

张苟心中得意,这便又底气十足的说:“殿下,其实下官早知道,您今晚一定会过来,因为殿下是个聪明人,知道弃车保帅的道理,太子身边有个得力干将,折了殿下的左膀右臂,殿下不能再失去下官这个主心骨了。”

他这话,看似为萧晔好,却又似乎是在威胁他,如今的萧晔,的确是输不起了。

“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利用本王的弱点来自救,”萧晔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张苟,张苟却是轻蔑,“殿下过誉了。”

萧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杨庚秀又同张苟对视一眼,而后才紧随萧晔离开。

萧晔正闷闷不乐的往外走,经过惠氏所住的牢房外,见她竟睡得酣甜,一肚子的火就发泄出来,骂道:“满地的油婆子,她也能睡得着,真是猪一样!”

未料说完又憋了一肚子的气,气鼓鼓的走了。

翌日一早,谢徵带着玉枝前去祭奠周绪乙,正走在前往周家的路上,忽然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踪,二人并未回头查探,谢徵单是走到一个卖镜子的摊子前,拿起一面镜子照着自己,而后果真就在镜子里看到身后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不离眼的盯着她。

她侧首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会意,立时警惕起来,就暗暗伸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露出一个尖头,挡在身前。

谢徵见前面一个小巷子,便放下手里的镜子,带着玉枝拐进巷子里,那小厮见他们进了巷子,暗喜是个杀她们的好机会,岂料才一进巷子就被制住。

玉枝将他抵在墙边,一手拽着他的衣领,一手拿短剑抵在他的脖子上,质问:“说!是不是武陵王派你来的!”

小厮不说话,却趁玉枝不备,一手背在身后,偷摸着握住了别在腰带的匕首,悄悄的伸到身前来,正要暗杀玉枝,谢徵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眼疾手快上前去抢了匕首,在推开玉枝的那一瞬间,就抹了小厮的脖子。

小厮倒地,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染红了他的衣领,谢徵将匕首丢在一边,垂眸看着他的死状,云淡风轻的说:“派人把这尸体送去武陵王府。”

“是。”

第七十一章 定案(下)

处理了杀手的尸体,谢徵便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慌不忙的去了周家,如今周家发丧,来来往往的人也有许多,府内外一片素白,只听里头传来阵阵女人的哭声。

周绪乙的灵堂设在正厅,在府外就可望见,谢徵带着玉枝到此祭拜,进了周府大门,就远远的看见灵堂内齐齐跪着十数个年轻妇人,个个都是貌美如花,出落得极为标致,谢徵早就听说过周绪乙风流成性,喜好美色,如今才算见识到了。

听闻周绪乙早年间父母双亡,到如今膝下又无子嗣,仅有一个已经嫁为沈家妇的姐姐,周绪乙一死,周家无人主持大局,都说长姐如母,眼下他这身后事,也只能由沈周氏来操办了。

沈周氏身穿素缟站在灵堂中,她双目红肿,脸色蜡黄,是看得出来的悲恸,沈文和则是披麻戴孝,站在一旁。

“沈夫人节哀,”谢徵近前,向沈周氏拱手作揖,待她抬头,沈周氏看清了她的脸,诧异的问:“你是…救过我儿性命的那位谢郎君?”

“正是谢某,”谢徵看了一眼周绪乙的灵位,接着同沈周氏说:“不瞒沈夫人,谢某与令弟颇有交情,是听闻令弟的噩耗,故来祭拜。”

沈周氏听着听着,眼泪就又忍不住滑落下来,她掩面而泣,一手指了指灵位,“谢郎君,请。”

谢徵知道站在旁边的沈文和一直盯着她,故而侧身之际,又向他行了点头礼,随后才到周绪乙的灵位前上香祭拜,沈文和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才在她身后跪下磕头,以孝子的身份随她一同祭拜。

祭礼已毕,谢徵转身的时候,沈文和正被随从孙淝扶着起身,谢徵已大概猜到沈文和为何要为周绪乙披麻戴孝,却装作不知,偏要多问一句:“沈夫人,令郎既然姓沈,为何……”

她言尽于此,没再说下去,沈周氏却也知她要问什么,却是垂下眼帘,轻叹一声,沈文和直言:“因为我舅舅膝下无子。”

“原来如此,”谢徵也叹了一声,“周仆射真是个可怜人。”

她才说完,沈周氏这又痛哭起来,泣不成声,谢徵言道:“斯人已逝,沈夫人保重身体,谢某告辞了。”

“谢郎君慢走,老身就不送了,”沈周氏哽咽,谢徵颔首,大步流星的走出灵堂,沈文和却将她叫住,唤道:“谢郎君留步!”

谢徵于是驻足,深吸了一口气,颇不耐烦,回头看着沈文和走过来,平静的问:“沈郎君有事?”

沈文和扭头看了沈周氏一眼,显然是不想沈周氏听到他和谢徵的谈话,他稍微压低了声音,道:“前阵子邀请谢郎君入仕被拒绝,我还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直到昨日,在京兆尹府看见谢郎君跟在太子身后,我才明白,原来谢郎君早就已经投靠了太子,所以才会拒绝我,不愿与我一同扶持武陵王。”

“沈郎君错了,谢某与太子不过仅有几面之缘,连有交情都算不上,况且谢某并未入仕,又何来投靠这一说?”谢徵说话,从来都是四分真,六分假,莫说是外人了,就是整日与她形影不离的玉枝,恐怕也分辨不出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可我听表弟说,你设计害他折了尚书省,逼得杨鸣之自缢,还有我舅舅的事,也是你设计,”沈文和目露凶光,一个文弱书生,硬要装作一副凶恶的模样。

谢徵依然从容,“你舅母与张苟私通,昨日在客栈,我邀请太子和你舅舅去吃茶,碰巧撞见他们两个,你舅舅破口大骂,张苟气急败坏,将他杀了,此事是我与太子亲眼所见,不过是张苟抵死不认罢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个旁观者,你要怪,就怪张苟。”

“那尚书省呢?可是你设计?”

谢徵一声轻笑,显得颇是不屑,“泰山地震,应在东宫,我请公孙遂上奏朝廷,那杨鸣之却诬告人家与太子勾结,结果泰山真的地震了,公孙遂又被他逼得在牢中自杀,陛下只将他革职,已是手下留情了,他倒好,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那件事情,可是他自作自受,害人又害己,更怪不到我头上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沈文和无可反驳,只对她撂了狠话,言道:“德音兄,你曾救过尔聃性命,往日恩怨,咱们一笔勾销,日后你我若是兵戎相见,尔聃决不会手下留情!”

谢徵淡然一笑,拱手道:“谢某奉陪到底。”

她说罢便带着玉枝离开,沈文和看着她走远,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孙淝:“去,去给我准备五石散来。”

已是正午,萧晔下朝后并未出宫回府,却是到昭阳殿找罗淑仪去了。

彼时罗淑仪正侧倚在美人榻上,单手扶额,双目紧闭,秀眉微皱,脸上略带愁容,她已听说了表弟的死讯。

身边的掌事女史徐拂近前小心翼翼的唤:“娘娘,殿下来了。”

闻知儿子至此,罗淑仪虚弱的睁眼,只见萧晔站在榻前,面带微笑的看着她,轻唤:“母妃。”

罗淑仪有些力不从心,“你来,是为了张苟的事情吧?”

萧晔讪笑,“母妃也知道,孩儿近些日子接连受挫,眼下跟前正缺人,张苟他毕竟是御史中丞,孩儿一时之间,恐怕还不能轻易舍弃了这枚棋子。”

罗淑仪不大高兴,又将双目闭上,只道:“你为大局着想,留他性命,母妃不会过问,可你也别忘了,他是杀你表舅的凶手,”她总归还是顾念亲情的。

“是,孩儿记着了,孩儿告退,”萧晔从昭阳殿出来,步行至皇城外,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终于还是叹了声气,吩咐刘放道:“回头派人去把惠氏的胞弟抓来,告诉她,如果她不认罪,那就杀了她的胞弟,你来安排。”

“是。”

萧晔回到王府,才下了牛车,就远远望见门口摆了一具尸体,几个门房正站在旁边围观,看热闹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刘放隔老远便训斥起来,门房三三两两的回:“方才有两个老伯将这具尸体送来,说是有位谢郎君吩咐的。”

“谢郎君?”刘放诧异,莫不是那个谢徵?

他跟在萧晔身后朝门口走去,门房又指着尸体答:“那两个老伯转告了那位谢郎君的原话,说殿下认得这个人。”

“哦?是本王认得的?”萧晔不紧不慢的走到尸体前辨认,他却是不认得这死者的,可刘放见了却是一惊,“这…这不是卑职派去杀谢徵的六子?”

萧晔亦是一愣:“当真?”

刘放确信无疑,道:“卑职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六子。”

萧晔怒火中烧,恨恨道:“好个谢徵!居然丝毫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第七十二章 了结

翌日一早,京兆尹府就张贴了告示,公布周绪乙一案的最终结果,玉枝收到消息,即刻回来知会谢徵,“娘子,京兆尹府张贴告示,周绪乙的案子已经敲定了,说人是惠氏杀的,张苟无罪释放了。”

“什么?”谢徵正倚在窗边,把玩着顾逊的折扇,一听到这话就愣了,她当下就将折扇合上,狐疑的看着玉枝,玉枝接着说:“奴又去打听了一下,京兆尹府的衙差说,惠氏昨晚在牢中写了一封血书,认了杀夫的罪,然后就自杀了。”

谢徵思忖了一番,紧接着冷笑出声,“武陵王真是好手段,周绪乙尸骨未寒,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为张苟脱罪了。”

“娘子,张苟已经出狱了,这可怎么办?”玉枝皱着眉,担心谢徵精密设局成了白费心机。

谢徵放下手里的折扇,悠哉游哉的站起身来,自信满满的说道:“莫急,周绪乙可是义兴周氏嫡系一脉的独子,我就不信,他被人害死,周家会善罢甘休?”

事实果然不出谢徵所料,定案的消息一出来,沈周氏即刻就赶到武陵王府向萧晔讨要说法了,沈文和唯恐她冲动,只得紧跟在她后面过来。

这会儿萧晔下了早朝,也是刚回到府上,一听说表姨母过来,连忙去门口迎接,笑眯眯的问:“表姨母,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沈周氏还穿着素缟,她见着萧晔,哀怨道:“宣照,表姨母此番过来,不为别的,就想问问你,你表舅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可为何凶手,却能逍遥法外?”她哭得两眼通红,本是擦干了眼泪过来的,可一说起这话,她便又忍不住落泪。

萧晔早猜到了她的来意,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表姨母,您说什么呢,杀表舅的凶手昨晚就已在京兆尹府大牢里自缢了。”

“自缢?”沈周氏干巴巴的苦笑两声,“你说的是惠氏?”

“难道不是?我可听说,表舅母在牢中亲手写了血书,承认是她杀了表舅,难道这还有假?”萧晔瞪大双眼,装得一副发懵的样子。

“你我都是明白人,凶手究竟是谁,你不是不知道,死的毕竟是你的表舅…”沈周氏掩面而泣,“你可不能为了权势,就包庇纵容杀你表舅的凶手啊!”

“表姨母,您可真的误会殿下了,”正说着,武陵王妃刘氏忽然过来插了一句嘴,她走到萧晔身后,对沈周氏说道:“这桩案子,是京兆尹上奏陛下,由陛下亲自审理,殿下从头到尾都无权过问,您可不能说殿下包庇了谁。”

“平襄?”萧晔回头看着刘氏,正有些诧异,刘氏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当下就附和道:“是啊,表姨母,此案是父皇亲自审理,宣照虽觉得案子有诸多疑点,可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眼下他正愁着怎么将沈周氏打发走,如今刘氏将一切都推到萧道成头上,倒是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沈周氏也不过就是个久居深宅大院的妇人,她就算要闹,也断断不敢闹到天子跟前,所以,将矛头指向萧道成保准没错。

“好,好,好!既然你不肯帮忙,那我就去找你娘,她伴在君侧,总能给你表舅一个说法,”沈周氏又气又悲,刘氏随即走到她身侧来,挽住她的手臂,娇滴滴的说:“表舅母,这案子是陛下亲自审理,也是陛下亲自定案,任何人都无权过问,您就算让淑仪娘娘去问了,怕也是白问,您想,陛下是天子,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谁敢说他的不是?”

“照你们这么说,那个凶手就无人能治了?”沈周氏一肚子火气,质问起萧晔来,萧晔不语,她自嘲:“宣照,表姨母一向很疼你,可你今日这做法,实在是令人寒心。”

沈周氏带着沈文和离开,走到府门口时驻足不前,沈文和不解,轻唤:“母亲……”

“尔聃,”沈周氏忽然握住沈文和的手,语重心长的吩咐:“母亲不管你使什么手段,一定要让张苟下去给你舅舅陪葬。”

沈文和犹豫了一下,随后才答应沈周氏:“儿子明白。”

夜晚,张苟迷迷糊糊的从床榻上爬起来,开了门去往茅房起夜,他才打开茅房的门,还没来得及进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唤:“中执法。”

他愣了一下,回头竟见是沈文和,借着昏暗的烛光,可以看见他两手环抱在胸前,正笑眯眯的看着他,身后还带了身形高大的汉子,像是打手一般。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张苟望见沈文和身后那两个彪形大汉,自然是怂包一样。

沈文和不答,却只向他走近,张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惶恐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杀了我舅舅,你说我要干什么,”沈文和又向他走近了一步,张苟却是贴在茅房的门上,无路可退,只得呼救:“来人,来人!”

“夜深人静,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用,”沈文和又朝张苟走近了一步,此刻与他仅有半步的距离,又戏谑道:“叫啊,你叫啊。”

张苟见旁边的空子,便要转身逃走,可刚一侧过身子,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沈文和身后那两个彪形大汉就冲上前来将他摁住,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将他抓着,他便斥道:“沈文和,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文和侧首看了一眼旁边的粪池,随后问张苟:“春秋有位晋景公死得很窝囊,中执法博学多闻,一定听说过他是怎么死的。”

张苟闻言怔住,他亦转头朝粪池看了一眼,而后惶恐的冲沈文和摇头,沈文和哂笑:“你我本是同僚,我不该如此待你,可你杀了我舅舅,我自不能饶你。”

他说完,紧接着给身后的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大汉随即将他推进了粪池里,张苟本就不习水性,何况如今又是在那样狭窄的地方,更是施展不开手脚。

沈文和站在池边,低头平静的看着张苟在里头扑棱呼救,说道:“我本想将你碎尸万段,可家母信佛,偏要我留你个全尸。”

张苟已窒息而亡,沈文和亲眼看见他沉下去,这才离开。

而另一边,沈周氏还跪在佛前闭目诵经,念珠挂在她手掌,不断的下掐,她忽然睁开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金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七十三章 七郎

秋风瑟瑟,天气微凉。

谢徵一早就带着玉枝前往鸡鸣寺拜佛,此刻正在返程,二人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谈,女人家聊的,除了吃喝玩乐和穿衣打扮,便只有些饶舌的是非了,譬如昨夜张苟“失足”掉进茅厕里淹死了、桓陵的舅舅御史大夫李叡家昨儿又添了丁、南康郡公褚渊将女儿嫁给了出身琅琊王氏的中书监王俭、范阳卢氏娘子卢代辛哭哭啼啼的到建康来投奔官居散骑常侍的舅舅荀伯玉……便是此类的谈资。

玉枝是客女出身,自小就在侯府长大,不单练了一身好功夫,还跟着曾琼林学了不少探子的本事,打探消息,这总归是她的老本行。

忽有一阵微风透过窗帘,吹进车内,轻轻拂过玉枝的面庞,玉枝因而嗅到了清新的草木香,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她于是掀开帘子,望向窗外,叹道:“车马劳顿,真是折磨人。”

此时马车正途经前湖,因玉枝掀起了帘子,谢徵也得以透过狭小的窗子,看清窗外的夕阳。

这夕阳下的任何景色都是美不胜收的,前湖更是一绝,谢徵望见,有个身穿霜色广袖单衫的郎君正站在湖边提笔作画,想来也是为美景所吸引。

玉枝将手伸出窗外,远远的指着那郎君,同谢徵说道:“娘子你看,那边有个人。”

“你别指,我都看见了,”谢徵正嗔笑,远处那位郎君忽然转过身来,似在调墨色,谢徵看清了他的脸,当即是又惊又喜,“顾逊?停车,快停车。”

马车停下,谢徵随即下了车,手背在身后,满面春风的朝湖边走去,玉枝还坐在马车上,她掀开门帘探出头远远看着湖边那位郎君,听说他就是顾逊!

见谢徵已慢慢走近,玉枝也忙不迭下车跟过去。

彼时顾逊又拿着毛颖蹲在湖边洗墨,谢徵走到他身侧,微微低头看着他,顾逊看见湖中倒影,旋即回头,见是谢徵,立时喜笑颜开,脸颊绯红,他起身说道:“是你!”

谢徵莞尔:“是我。”

顾逊急急忙忙回去将毛颖放下,而后便问:“上回在御街匆匆分别,顾某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姓谢,你只唤我谢娘子就是了。”

“那…你可是陈郡谢氏娘子?”顾逊问罢,一脸期盼的看着谢徵,谢徵亦同他四目相对,看他这神情,分明很在意她是否出身陈郡谢氏,谢徵心下思忖,真不知他是希望她是陈郡谢氏娘子,还是不希望她是陈郡谢氏娘子。

谢徵不答,却是轻轻一笑,“郎君以为呢?”

她这样反问,顾逊却当她是默认了,顿时面露黯然之色,皱着眉头问:“你当真是陈郡谢氏娘子?”

顾逊脸上的神情变化,谢徵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见他这般失望,方知他的心思。

“我出身庶族,同陈郡谢氏这样的士族,可攀不上亲戚。”

听到这话,顾逊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舒展了愁容。

谢徵佯装狐疑,打量着他,“顾郎君似乎很反感陈郡谢氏?”她心中有底,顾逊如若真的排斥陈郡谢氏,保不齐就是因为退亲的事。

顾逊侧身,转向湖边,负手而立,叹道:“其实是因为家父。”

“哦?那是何缘故?”谢徵也面朝湖边,站在他身侧。

“你可知道谢昱,谢阳侯?”

谢徵迟疑了一下才回:“自然知道。”

“实不相瞒,我曾与她定过亲,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可等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她却悔婚了,”顾逊摇头苦笑,继而说:“那时还是前朝,她住在齐王府,家父带着我去下聘,原本是欢天喜地的过去,谁知却被她姑姑,如今的谢贵嫔,拒之门外,当场退了亲。”

“我顾氏好歹也是吴郡士族,何曾受过那样的羞辱,父亲气得吐血,自此一病不起,临终前曾赌咒,吴郡顾氏与陈郡谢氏,世世代代皆不可通婚,子孙若有违背,便不得好死。”

此一事,谢徵是有印象的,那时她虽也有退亲的想法,可都藏在心里,未料姑姑竟瞒着她,自作主张的替她退了亲,还给了顾家难堪,她为此也郁闷了许久,在听闻顾父病倒后,她本还想亲自登门致歉,奈何边关告急,她不得不匆忙离京……

谢徵心中愧疚,“那…你恨她么?”

“原本是恨她的,可后来她死了,我便可怜她了。”

所以,谢昱死后,他常去祭奠。

“为什么?”

“士族通婚,本就是为了权势和利益,与沈家结亲,对于官家来说,好处远比我顾家多得多。”

五年前,萧道成是靠着谢昱手中的兵力和沈攸之的部曲谋朝篡位的,顾逊此言,是在暗讽他为了权势利益不惜背信弃义。

“顾郎君可曾见过谢昱?”

“她在朝为官时,我尚未入仕,自然没见过她。”

谢徵松了口气,生怕他认出她的样子。

正说着,顾逊搁在案台上的毛颖忽然滚落在地上,谢徵走去将毛颖拾起,又看了眼案台上平铺的银光纸,回头问道:“顾郎君是一个人在此作画么?”

“我本是约了人的,可那个人,他自恃画工江左第一,我每回约他,他都要比我晚到半个时辰,非说要让着我,”顾逊说着,又好气又好笑。

“画工江左第一?”谢徵思忖着,在她心里,画工当得起江左第一的,只有一个人,便是与顾逊的先祖东晋顾恺之合称“顾陆”的那位,她问:“是陆探微?”

“是他。”

正说着,顾逊忽然就笑出声来,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探微兄!”他看向南边,果真就见一位身穿牙色长袍的郎君沿着湖岸走过来,谢徵心中一怔,忙转身背过去,她同陆探微可是老相识了,几年前他还曾为她画过小像,这个人嘴巴大得很,偏又是个愣头青,今日若是同他碰了面,她怕要露馅了!

“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谢徵说完就匆匆离开,顾逊满心疑惑,急忙叫了她一声,本想追过去,奈何陆探微已走了过来,他也只好作罢。

谢徵并未回头,径直走向马车,步伐颇是迅速,略显慌张,玉枝亦是快步跟着她。

陆探微走到顾逊身边,与他一同远远望着谢徵,直至谢徵和玉枝进了马车,他方询问:“子庚,她是谁呀?”

“她……我也不知她究竟是谁……”顾逊见马车已启程,一时间有些失意。

彼时马车里,玉枝掀起窗帘一角窥向顾逊,问道谢徵:“娘子,那位便是顾七郎?”

谢徵笑而不答,只道:“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芝兰玉树,莫过如此。”

第七十四章 桓二

万里长空,风和日丽。

一辆青蓬顶,且刻有谯郡桓氏族徽的骈马车在永修县侯府门前停下,自马车上走下来个身穿儒袍,披着斗篷,身长玉立的郎君,这郎君大约弱冠之年,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凝脂,眼如点漆,乍看与桓陵有几分相像,却比他多了几分阴柔。

这郎君下了马车,不急不忙的走到侯府门口,仰头望着门上的匾额,见“永修县侯府”五字,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他一甩手,潇洒的打开手里的纸扇,悠哉游哉的扇着风。

门房迎过来,问:“这位郎君是……”

郎君仍然微微仰着头,姿态颇是高傲,他睨着门房,道:“你不认得我?”

门房看了看他身后的马车,方知他是桓家的人,却属实不知跟前这位究竟是哪尊大佛。

郎君合上纸扇,以纸扇指向门内,言道:“我是桓让,里头那位,是我大哥。”

“原来是二郎君,奴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请进,”门房忙不迭带着桓让进去,彼时桓陵还同谢徵坐在客堂里喝茶,两人正谈笑风生的,门房匆匆忙忙走过来,笑眯眯的呼道:“县侯,您看谁来了。”

桓让躲在门房身后,门房说完这话,紧接着侧身让道,桓陵坐在茶几前,侧首望见桓让,自是惊喜,“仲璇?”

说着,桓陵当即就迎了过去,桓让也唤:“大哥!”兄弟二人随即紧紧相拥,情逾骨肉,久别重逢。

这时谢徵也默默的站起身来,听桓陵唤那人“仲璇”,既是“仲”,想必是桓陵的二弟吧。

而玉枝此时也在谢徵耳边低语:“这位是县侯的二弟,单名一个‘让’字,表字‘仲璇’,是侯府庶出的次子。”

“庶出?”谢徵略感诧异,回头看了玉枝一眼,而后又打量着桓让,玉枝接着说:“不过,他是主母养大的,所以,他和县侯的感情也很好。”

“原来如此。”

前面那对兄弟拥抱许久才分开,桓陵当真是喜欢他这庶出的弟弟,此番见着他,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甚是激昂,他两手扶着桓让上臂,问:“你怎么会来建康?”

“分别数月,甚是挂念,这便过来看看大哥,”相比之下,桓让的笑便显得平淡了许多。

桓陵侧过身子,让了一条道,指向客堂内,言道:“快来坐,我正好煮了一壶茶,还寻思你是不是闻着茶香找来的。”

“还真叫大哥说中了,”桓让望向客堂,恰与谢徵四目相对,他愣住,当即问桓陵:“大哥,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客人,会稽谢氏娘子,暂住我府上,”桓陵一面向桓让介绍谢徵,一面又推搡着他进客堂。

谢徵冲桓让行了点头礼,桓让亦傻呵呵的冲着谢徵颔首,待这兄弟二人走到客堂内,谢徵便开了口:“县侯与桓二郎兄弟相聚,德音不便在此叨扰,便先告退了。”

桓陵点了点头,谢徵随即带着玉枝退下,待她们走远,二人便落座茶几前,桓陵为桓让斟茶,桓让还在远远望着谢徵的背影,手摸下巴,似在打量着她,他低声呢喃:“这位谢娘子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她是我的贵客,你可不要动什么歪心思,”桓陵说话间,白了桓让一眼,却是满含宠溺。

“大哥当真只当她是贵客?”桓让捧着茶盅,给桓陵挑了挑眉,接着又轻轻一笑,略显戏谑的说:“我可不信,”他说罢,就将茶盅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少贫嘴,”桓陵也端起茶盅,却只小啜了一口,与桓让相比起来显得极为优雅。

桓陵接着问:“母亲可好?”

“母亲身体康健,一切都好,就是整日念叨着大哥你何时能回去,盼着你回去娶了薛家娘子,赶紧给桓家开枝散叶。”

桓陵淡淡一笑,摇头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会来建康了,原来你是母亲派来说媒的。”

曾琼林站在桓陵身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桓让亦是笑而不语,只当是默认了,“也怪大哥你,对添丁之事一点都不上心,你当初但凡是把周氏和姚氏带来,母亲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催促你回去。”

“不过说真的,大哥迟迟不愿回去娶亲,可是为了方才那位德音姐姐?”桓让像没了骨头架子似的,软绵绵的瘫靠在桓陵身上,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试探性的问了一下。

桓陵避而不答,只道:“什么德音姐姐,她可小你一岁。”

“是是是,大哥不想我唤她姐姐,也不想我唤她妹妹,只想我唤她嫂嫂。”

“你!”桓陵看着桓让,忽然就放声大笑,桓让亦是笑开怀。

正当此时,门房又急匆匆跑来,禀道:“县侯,宫里来人了。”

“宫里?”桓陵一头雾水,正狐疑的时候,一转头,果真就见几个内监打扮的人走进院中,领头的那个,手上拿着拂尘,桓陵是认得的,他是跟在萧道成身边的大内官曲平。

桓陵起身迎接,笑道:“不知中贵人到访,本侯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

曲平颇是和蔼,笑道:“永修县侯言重了,奴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给县侯递个话。”

“中贵人请说。”

“高句丽长寿王高琏,派王孙高罗云,率使臣到访大齐,现已在建康下榻,陛下明日将在宫中设宴款待外宾,您贵为一等列侯,恰好又在建康,所以,陛下想请您明日进宫赴宴,这是请柬,”曲平将请柬双手奉上,桓陵低头,双手举过头顶,如同接圣旨一般,毕恭毕敬的接过请柬,曲平接着说:“届时还请县侯务必到场。”

桓陵小心翼翼的捧着请柬,这下便抬起头来直视曲平,客气道:“有劳中贵人。”

“话已带到,奴婢就不叨扰县侯了,告辞。”

待曲平走后,桓陵方才打开请柬过目,他站在院子里,桓让见势也阔步走来,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请柬,桓陵倒也大方,待弟弟看过后,他才将请柬合上,言道:“我将请柬送去书房,随后就来。”

他说完就朝书房走去,曾琼林也如形随行的跟着过去,徒留桓让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桓让略微仰着头,望着桓陵走远,忽然一声冷笑,自言自语:“永修县侯?呵!”

第七十五章 外宾(上)

秋风轻拂,侯府后院的观景池里,不时荡起阵阵涟漪,池水清浅,肉眼可见池子里有鱼儿游来游去,桓让侧身坐在池边的石栏杆上,陡然抛下颗拳头大小的石头,惊得池中鱼儿四处逃窜,他微微低着头,见水中鱼儿惊慌游走,唇边浮现起一丝诡异的笑。

谢徵从他身后走来,慢声细语的问:“桓郎君有心事?”

桓让像是一惊,转而就收起了方才那副脸色,他从石栏杆上跳下来,转身笑眯眯的面朝谢徵,可见到她却愣了一下,他诧异的唤:“德音姐姐?”

“姐姐你为何这副打扮?”桓让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儒袍,束起长发的“俊俏郎君”。

“是我的意思,”桓陵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忽然就出现在前面的长廊下,他不急不慢的走过来,继而说道:“我今日要进宫赴宴,你德音姐姐偏要随我同去,可女儿身又有诸多不便,故而出此下策。”

“女儿身有什么不方便的,”桓让打趣道:“若是成了我的嫂嫂,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我大哥出入各种场合了?”

桓陵看了谢徵一眼,窥见她脸上笑意全无,自知她生气了,连忙假模假样的训斥起桓让来:“仲璇,不可胡言!”

谢徵早看穿了这兄弟二人的把戏,她便只是讪笑一声,并不言语。

桓让又侧过身子,将手里最后一颗石子也丢下水,似乎百无聊赖,桓陵道:“我叫了建康有名的裁缝,晚些时候过来替你量身,给你订做几件衣服,你呆在府上,暂且不要出去。”

他说罢,抬手拍了拍桓让的肩膀,而后便带着谢徵离开了。

桓陵与谢徵已走远了些,桓让这时才回头看他们,他远远望着桓陵的背影,低语道:“倘若我想要你身上的鹤绫袍呢……”

宴席设在太极殿,谢徵跟在桓陵身后过去,太极殿前是高高的台阶,二人正一层一层的往上走,忽听人唤:“谢…谢徵?”

是萧赜的声音,谢徵一愣,她驻足,循声回头,只见萧赜正从下面数层台阶上快步走上来,“谢郎君,果真是你,今日是设宴款待高句丽使节,你怎么也来了?”

他依照接见外宾的规矩,身穿衮服,头戴远游冠,这样正儿八经的,像是要来上朝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没有朝笏,耳侧没有白笔。

彼时桓陵也已停下,站在比谢徵高一层的台阶上,回头见是萧赜,他心中顿时万般不爽,却还是客客气气的冲萧赜行了点头礼,而后就同谢徵说道:“我在里头等你,”说完就头也不回的上去了。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略显娇俏的笑道:“来见见世面。”

见她这般,萧赜自是愣了,他尚有些不适应,迟疑的说:“怎么突然这样顽皮,倒不像你了。”

谢徵有些发笑,萧赜紧接着提起了正事,他问:“张苟的事,你可有听说?”

“自然听说了。武陵王舍不得这枚棋子,设计将他放出来,却低估了沈夫人的本事。”

“你的意思,是沈夫人派人杀了张苟?”

“除了她,还能有谁?”义兴周氏这一旁支,拢共也就沈周氏和周绪乙姐弟二人,周绪乙一死,最想替他报仇的,也就只有沈周氏了。

“孤还以为是老五,因为他知道太多秘密,所以老五要杀他灭口。”

说着,二人已走到上面,正提及萧晔,恰巧就在太极殿门口与他碰上了。

萧晔一见谢徵便摆起了臭脸,阴阳怪气的说道:“谢郎君好生厉害,一出手就害本王失了左膀右臂。”

谢徵笑而不语,萧晔继而又古里古怪的冲萧赜笑道:“大哥可是找了个好帮手啊。”

萧赜静静的看着他,并不言语,他于是又说道:“不过,他帮了大哥这么多忙,究竟是图什么呢?”

他冷冷一笑,而后朝萧赜身边凑近,在他耳畔挑拨离间:“当心他别有所图。”

“武陵王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某之所以相助太子,不过是仰慕太子德行仁义,还能有何所图?”

“本王左不过就是说你句玩笑话,你若是心里没鬼,听听也就罢了,偏还要争辩两句,”萧晔哂笑一声,剜了谢徵一眼,随后就转身进殿,谢徵不悦,在心里头暗骂了句,便也冷着脸进了殿。

萧赜还站在殿外,尹略说道:“殿下,其实武陵王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

“怎么你也这样说她!”萧赜不可置信的看着尹略,尹略忙摇头,“不是,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是说,寻常人投靠殿下,要么是为了名利,要么是为了钱财,可她什么都不要,殿下不觉得奇怪么?”

见萧赜不说话,尹略心中忐忑,忙又加了句:“卑职不是怀疑她另有所图,只是有些好奇。”

萧赜长吁短叹,“孤也好奇,可她脾气古怪得很,孤怎么敢问。”

尹略闻言,略显无奈的笑了笑,这便跟随萧赜进殿。

此时萧道成还未到场,高句丽使节也未见踪影。

谢徵进殿,走到桓陵身边坐下,桓陵正自顾自的斟酒,满脸写着不爽,他问:“聊什么了?这么久才进来。”

“聊张苟了,”谢徵在他手中夺过酒壶,也为自己倒下慢慢一杯,桓陵看着她,皱起眉,颇是反感,“聊他做甚,这不是倒胃口么?”

谢徵嗤笑,只道:“原来县侯也怕脏。”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不爱干净了?”

“当初是谁把我从…”谢徵本想提三年前桓陵徒手将她从坟茔里挖出来的事,未料却被人打断话语,适才二人正一门心思的说笑,竟全然不知萧易夫靠近,只听她媚笑:“素闻永修县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如今见了,果真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萧易夫提着酒壶,突然就出现在桓陵身侧,她正低头旁若无人的凝视着他,媚眼如丝,面泛潮红,俨然一副想要投怀送抱的架势,桓陵心中打鼓,暗暗朝谢徵身边挪了挪,只想离萧易夫再远些,他讪笑:“公主谬赞,桓某愧不敢当。”

“晋时潘安卫玠曾引万人空巷,桓郎虽不至引起如此骚动,可天下间追捧你的女子,定也不在少数吧,适才那一番夸赞,桓郎当得!”萧易夫妖媚非常,不由分说的拿起桓陵面前的酒盅,为他斟下一盅酒,竟还往他嘴边送,桓陵深感难为情,连忙躲开,他夺了酒盅,尴尬说道:“公主多礼了……”

萧易夫笑出声来,娇嗔道:“未曾想,永修县侯竟如此害羞。”

义兴公主放浪不羁,当众与人调情,这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在三年前,她就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同沈文和做出不雅之事,逼得王俭与她和离,如今对桓陵投怀送抱,众人已是司空见惯了,权当看戏一般,便也迎合着她哄堂大笑。

谢徵却是冷着脸,憋了一肚子的火。

“让公主见笑了,桓某自罚一杯,”桓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易夫伸出手,又想夺桓陵手里的酒盅,忽闻曲平在殿外高呼:“陛下到。”她心中一惊,忙又收回手,匆匆忙忙的回到萧晔右侧的食案前坐下。

第七十六章 外宾(中)

萧道成落座,曲平跪坐在他身后一侧,即刻高呼:“宣,高句丽使节觐见!”

话音落下,就见几个身穿高句丽服饰的男子从殿外迈着小碎步走进来,领头的是一个通身贵气的年轻郎君,身后两人,皆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个文臣打扮,一个武将穿着,另有四个随从,两两一双,抬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箱子,并排进殿。

这一行人进殿都低着头,待走至大殿正中央,便一齐跪地行礼,伏首磕头,讲着蹩脚的金陵雅言:“叩见大齐皇帝陛下。”

萧道成正了正身,不苟言笑,愈发显得威严了,他抬手,道:“使臣请起。”

一行人又饶舌的说道:“谢皇帝陛下。”

待他们起身,领头的郎君就从袖袋中取出符节印章呈上,张嘴说了两句高句丽语,文臣充当着译者,解释道:“这是我王的符信,请皇帝陛下过目。”

曲平下来接走符信,交由萧道成,萧道成走形式般的看了一眼,便又吩咐曲平送还,他指了指领头的郎君,道:“这位,想必就是你们高句丽王的长孙了?”

文臣应道:“是,这位是我们的王孙殿下。”

萧道成打量着高句丽王孙,意味深长的说:“长得眉清目秀的,果真像朕的子民。”

高句丽在汉朝时就已成了中原的藩属国,虽说这数百年来中原政权更迭,可高句丽依然向中原诸国朝贡,据历朝文献记载,自汉以来,高句丽向中原朝贡已有百余次,如今的高句丽长寿王高琏,在数十年前还有另一个头衔,那便是晋安帝所封的乐浪郡公。

萧道成话里有话,可将那文臣吓得不轻,他随后又朗声大笑,“朕不过是夸赞你们的王孙生得秀气,可没别的意思。”

文臣迎合着他讪笑了一声,随后就将萧道成的话全都翻译给了高句丽王孙听,高句丽王孙听罢,脸上虽有笑容,却略显僵硬,分明也听出了萧道成言外之意,他即刻就笑眯眯的对萧道成说了一番话,文臣紧接着翻译道:“皇帝陛下,其实我们的王孙殿下此番来访,是奉我王之命,来向您进献朝贡的。”

他说着,就侧过身子,指了指随从抬来的两个木箱子。

萧道成给曲平使了个眼色,曲平便走到箱子前查看贡品,文臣进而走去一一打开箱子,谄媚道:“我们今年的朝贡,比去年多了一万贯,还有两颗夜明珠,一块上等的和田玉,十张虎皮,二十张鹿皮。”

曲平只扫了一眼,大致已确认了高句丽朝贡的数量,便冲把守在殿外的羽林监摆摆手,示意他们将朝贡抬走,他随后又回过头来,向萧道成点了点头,萧道成这才满意,笑道:“好,传朕旨意,朕要封长寿王为骠骑大将军,赏美人二十,耕牛五头,战马十匹。命中书省即刻草拟圣旨。”

文臣又将萧道成的原话翻译成高句丽语,高句丽王孙听罢,顿时变了脸色,向文臣抱怨萧道成赏赐太少。

在座齐人无一听懂,文臣也未敢翻译高句丽王孙的原话,只是冲萧道成笑道:“王孙称赞皇帝陛下出手大方。”

萧道成大笑,当下就请高句丽王孙和两位使臣落座,赏了上等的佳酿,又吩咐宫妓歌舞助兴。

高句丽王孙为赏赐的事,心中仍然不满,便含沙射影,讽刺起萧道成来,文臣译道:“王孙殿下久仰贵国大司马谢昱威名,数年前便想来此拜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终于得以亲自来访,然斯人已逝,听闻大司马是因受皇帝陛下猜忌,被奸人陷害至死,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谢徵闻言愣了一下,原本低垂着的眼睑,瞬时就抬起,注视着高句丽王孙,桓陵坐在她身边,不经意的侧首看了她一眼,谢徵又垂下眼眸,显得有些失意。

众人听到文官所言,也都变了脸色,三五成群,唏嘘不已,唯有萧赜仍然镇定自若,他端坐在食案前,像个局外人一样,自顾自的饮茶,与之相比,萧晔便显得有些暴躁了,他斥道:“王孙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文官并未翻译给高句丽王孙听,自己便回道:“来时一路上,常听贵国百姓提起此事。”

萧道成脸色难堪,闭口不言,萧晔接着又说:“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是啊,孤的父皇,是那位大司马的表舅,骨肉亲情,父皇怎么可能会容许奸人陷害他的表外甥女,”萧赜忽然举起着酒盅敬萧道成,继而说道:“父皇当初大义灭亲,令儿臣倾佩,父皇,儿臣敬您一杯。”

萧赜分明也是在讽刺萧道成,可言辞间却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萧道成只得吃了这哑巴亏。

彼时高句丽王孙也举杯敬萧道成,随行的两位使臣亦紧跟着敬酒,王孙面带假惺惺的微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文臣译道:“王孙说:本以为贵国君无能,臣愚忠,此番拜访,却见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升平,才知原来传言并不完全可信。”

这话说出来,又打了萧道成的脸,此刻萧道成那张老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笑意,只有满脸僵硬的褶子,文臣又说:“王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萧道成心中气愤,却只得藏在心底,不好发作出来,可说话间明显冷淡了许多。

“听闻皇帝陛下棋艺高明,在贵国乃是首屈一指,恰巧王孙殿下的棋艺在蔽国也是无出其右,所以,王孙殿下便想与皇帝陛下比试一番,不论输赢,总算不虚此行。”

文臣说罢,众人间又是一阵唏嘘,不等萧道成答复,南康郡公褚渊便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您可是九五之尊。”

言外之意,那位高句丽王孙,还不配与萧道成比试棋艺,萧道成本也觉得与之比试实在不妥,他笑道:“朕可不能与他比试,怕叫人落了话柄,说朕以老欺小。不如这样,今日在座的诸位男儿,不是朕的皇子,就是朕的股肱心腹,王孙可挑选一位,与之比试。”

文臣将话说给高句丽王孙听,那高句丽王孙听罢,即刻就打量起在座的诸位郎君,他目光如炬,如审视一般,在大殿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精心挑选比试棋艺之人。

未几,他忽然停住,伸手指向谢徵,得意洋洋的扬起唇角,笑道:“请。”

第七十七章 外宾(下)

高句丽王直指谢徵,而谢徵仍然端坐席上,安如泰山,只是与之四目相对,面带微笑,临危不乱。

在座多数人不识谢徵,便也三三两两的指着她,议论纷纷,萧道成亦是指了指她,侧首低声问曲平:“他是何人?”

曲平摇头,只道:“看他与永修县侯同桌而坐,想是永修县侯的亲信。”

萧道成打量着谢徵,隐隐有些担心,此番高句丽王孙挑衅,倘若谢徵输了,岂不叫人笑话大齐无人?

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但凡来此赴宴的皇子大臣,都穿着朝服,就连萧道成,亦是身穿衮服,头戴通天冠,在座身穿常服的为数不多,仅有四人,除去谢徵外,便是萧映和萧晔各自府上的主簿,还有南康郡公褚渊的亲信,四人皆是陪坐。

那高句丽王孙放着众多身穿朝服的人不挑,偏挑了穿着常服的谢徵,本就有羞辱之意。

萧赜偏过头来望着谢徵,心中忐忑,他心知谢徵聪慧过人,却不知她棋技如何,今日这番比试,她可是万万输不得的。

众人都为谢徵捏把汗,唯独萧晔,像看笑话似的,等着谢徵出丑,桓陵同谢徵低语:“不如我来。”他说完就作势要起身,谢徵却摁住他的腿,继而同高句丽王孙直言道:“适才陛下是要王孙殿下挑选在座的王公大臣来弈棋,可您偏挑了我这个无名之辈,不知王孙殿下,您这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

她虽面色平静,可言语间气势十足,文臣译道:“阁下言下之意,是不敢比试?”

“非也,我只怕贵国王孙殿下要输给我这个无名之辈,日后脸上无光。”

萧道成看着谢徵,心下思忖,此人当真有如此信心?

那文臣噗笑,“看你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你可知我们王孙殿下在本国,可是有棋中圣手之称,你若输给王孙殿下,也没人会怪你的。”

未等谢徵回话,高句丽王孙又拱手对萧道成说了一番话,文臣译道:“王孙殿下说,要同那位郎君赌一把,就拿方才的朝贡为赌注,若是王孙殿下赢了,那方才的朝贡,就请皇帝陛下悉数退还。”

交谈至此,众人也总算看出了这高句丽王孙的目的,原来他是冲着朝贡来的,想必是嫌方才的赏赐少了。

萧道成没有说话,这朝贡,他确是可以悉数退回,可退回和退还到底还是两码事,输了朝贡,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们的王孙若是输了呢?”萧道成问。

“若是王孙殿下输了,皇帝陛下适才的赏赐,我们也会如数奉还。”

“不!”谢徵忽然站起身来,胸有成竹的说道:“赏赐是一定要给的,这是大国之风范。若是你们的王孙输了,那今年的朝贡,烦请贵国再进献一倍来。”

高句丽王孙听罢,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应道:“好!”

萧道成与谢徵对视一眼,即刻就吩咐内监搬来棋盘搁置在大殿正中央,高句丽王孙与谢徵先后落座。

内监将两盒棋子放在棋盘上,谢徵与高句丽王孙几乎同时伸手要端走放黑子的棋盒,二人四目相对,各自使力要将棋盒端走,谁也不让着谁,谢徵先开了口,“不如先说说规矩吧,谢某曾听闻贵国弈棋,乃是数目制,一子两目,多者为胜,而蔽国弈棋,是数子制,双方规则不一,王孙殿下以为,你我此番弈棋,该定什么规矩呢?”

棋盘纵横各十九道,合三百六十一道,黑白子各一百八十一枚,双方交替行棋,在对角星位处各摆放两子,为座子制,白子先行,黑子后行。

中原的弈棋规则,乃是数子制,任何一方到一百八十一子即为胜。而高句丽的规则,却是数目制,一子为两目,数双方在棋盘上的目数,多者为胜。

看似区别不大,可比起输赢来,往往也只是分毫的偏差。

文臣询问了高句丽王孙的意见,而后便道:“今日弈棋,数子定输赢。”

谢徵未语,又使了力气要端走黑子棋盒,文臣又道:“白子先行,略占优势,这位郎君,我们王孙殿下可是在让着你。”

“不必了,我偏要黑子,”谢徵面色冷淡,目光炯炯,直盯着高句丽王孙,文臣在他耳边低语,他只得松手,端走放白子的棋盒。

谢徵也终能将放黑子的棋盒安安稳稳的放在自己跟前,她朝高句丽王孙打了个手势,道:“请。”

这高句丽王孙而后便与谢徵一先一后在棋盘的对角处落下两枚棋子,随之而来的,便是二人如火如荼的对弈。

二人棋技相当,全程皆不相上下,可到了棋子快下完的时候,高句丽王孙突然就占了上风,谢徵捏着一枚棋子,看着眼前的棋局,陡然觉得似乎无从下手,她抬眸与高句丽王孙相视,心下思量,这高句丽王孙,果真是个顶尖的高手,适才二人还难分高下,未曾想他只落了一枚棋子,竟在骤然间扭转乾坤,将这棋局下成了死局。

文臣小人得志,“看来谁输谁赢,已然明了。”

谢徵暗骂自己掉以轻心,她捏着一枚棋子,手仍悬在棋盘之上,这弈棋,是幼时萧道成手把手教会她的,她与兄弟姊妹们弈棋,可从没有输过,如今却……她仔细观察着棋盘上的每一颗白子,忽然心中一顿,犹记得小时候,萧道成曾教过她一招“围歼孤棋”,想至此,她瞬间觉得豁然开朗,轻轻松松的将手中棋子落下。

萧道成见她走的那步棋,已然愣住,他望着谢徵,若有所思,一时间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便只是轻轻一笑:“使臣言之过早了吧。”

二人的棋盒里都只剩下最后一枚棋子,高句丽王孙将那最后一枚白子落下,谢徵亦拿起了最后一枚黑子,这时高句丽王孙却拗口的说道:“胜负已定,你不必再落子了。”

谢徵淡然一笑,只将棋盘一角的两枚白子取走,“王孙殿下这两枚,可是死子啊,”她将手中最后一枚黑子落在那空处,高句丽王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不可置信的望着棋局。

棋盘上的白子,本已有一百八十一枚,该是高句丽王孙胜了这盘棋,可那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中,偏有两枚是死子,取掉那两枚死子,棋盘上便只余下白子一百七十九枚,黑子一百八十枚,谢徵将她手中最后一枚黑子落下,这盘棋,自然是谢徵胜了。

谢徵站起身来,对高句丽王孙拱手施礼,笑道:“承让了。”

高句丽王孙也迟缓的站起身来,向谢徵回礼,“佩服!”

谢徵付之一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齐泱泱大国,人才济济,而谢某,不过只是其中一个无名之辈,棋技高于谢某的,大有人在。”

“怎…怎么称呼?”

“在下会稽谢徵。”

第七十八章 棋士

“谢郎君,受教了,”高句丽王孙说罢,随即就伸手捂着心口,佯装剧痛,踉踉跄跄的要跌倒,两位使臣即刻就一左一右的将他扶住,文臣而后向萧道成禀道:“王孙殿下自来有心痛之疾,今日突然不适,急需回驿馆歇息,皇帝陛下,还请您见谅。”

“不打紧,不打紧,”萧道成朝殿外的羽林监招了招手,呼道:“来人,护送使臣回驿馆。”

使臣一行人告辞,萧映却偏要在他们跟前出个风头,待他们走到大殿门口时,他便阴阳怪气的呼道:“王孙可别忘了方才的承诺啊。”

高句丽王孙仿若未闻,一行人就此离去。

谢徵仍站在大殿之上,待望见使臣已走出太极殿,她便立即回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地,低头道:“谢某有罪,请陛下责罚。”

众人诧异,萧道成亦如是,他愣了一下,随后便笑问:“你何罪之有啊?”

萧晔坐在席上,小啜了一口茶,斜着眼打量谢徵,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这个谢徵,又想耍什么鬼把戏!”

谢徵言道:“谢某棋艺不精,然高句丽王孙谈及对弈,谢某非但没有回绝,反而挑衅,丝毫不顾国之体面,此为罪一;高句丽王孙以朝贡为赌注,谢某不甘示弱,因而言辞附和,实在狂妄,此为罪二;方才对弈之时,谢某私以为必能得胜,故而疏忽大意,险输朝贡,此为罪三。桩桩件件,皆不可轻饶,请陛下降罪!”

她说罢,顿时伏首在地,那一瞬间,唇边却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意,萧道成连忙亲自走下来将她扶起,朗声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朕可不觉得你有罪。”

谢徵被萧道成扶着站起身来,萧道成继而又笑眯眯的说:“你胜了高罗云,替朕赢得朝贡是小,为大齐争光是大,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

“陛下过奖了,”谢徵言谈间颇为谦逊,丝毫没有和高句丽王孙说话时的高傲。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萧道成问。

“谢徵。”

“谢徵?是哪个徵?”

“宫商角徵羽的徵。”

“哦?”萧道成似乎有些惊喜:“看来你还懂音律?”

谢徵莞尔,只道:“略懂皮毛,难登大雅之堂。”

萧道成抬手饶有兴致的指了指谢徵,“谢郎君真是太谦逊了。不过,朕一向赏罚分明,你适才立了大功,应当重赏,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谢某但求无过,谈何赏赐?”谢徵抬眸与萧道成对视,嘴上虽说不要赏赐,可心里头却在盘算着,她想要的,萧道成怕是给不了!

萧易夫古里古怪的说道:“谢郎君好不识趣,父皇既问你要什么赏赐,你直说了就是。”

一旁萧晔又紧跟着讽刺道:“你懂什么,人家这叫欲迎还拒,放长线,钓大鱼,心里头啊,可还在盘算着多要些赏赐呢。”

萧道成心中不悦,当下就剜了萧晔一眼,令萧晔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谢徵却是淡然一笑,只道:“倘若当真要说求什么,那谢某只求大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哦?”萧道成有些意外,“想不到谢郎君年纪轻轻,还有忧国忧民之心,朕可是愈发欣赏你了。”

谢徵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萧道成想了想,紧接着说:“不如这样,你既是精于棋艺,那朕就封你个棋士当当,散官,没事的时候进宫陪朕下下棋,如何?”

做棋士的每日清闲自在,唯一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传召进宫陪宫里的主子们下棋,也许一年到头都进不了几次宫,每月还照样可以领俸禄,倒真是个好差事,也算符合谢徵如今这“闲云野鹤”的状态。

“听凭陛下安排,”谢徵顿首,萧道成旋即就吩咐曲平:“曲平,传令中书省,叫他们即刻准备委任状,朕要封谢徵为棋士。”

“是。”

“好了,天色不早了,高句丽使臣也已走了,今日这宴席,就撤了吧,”萧道成略显疲惫,朝众人摆了摆手,众人于是行礼告退,谢徵亦然,她正跟随桓陵走向太极殿外,萧赜与之并肩,似笑非笑的打趣道:“恭喜了,谢棋士。”

三人正要走到殿外,萧道成忽又将谢徵叫住:“谢棋士,你留下,朕还有一事要问你。”

谢徵只得退回来,轻唤:“陛下。”

“朕问你,适才与高罗云对弈之时,你最后使的那招‘围歼孤棋’,是何人教你的?”

谢徵心中一顿,萧道成常说棋局如战局,多年前她领兵打仗时,在军营里,萧道成亲自将这个招式教给她,倘若这招式有不少人都会倒好,可那偏偏是萧道成自己悟出来的,还就只教了她一人,想必这世上,会走这步棋的,便仅有她与萧道成了。

如今萧道成问起这话,可当真难住她了。

方才对弈之时,她一心只想着要赢,何曾顾虑过这些?

“围歼孤棋?”谢徵故作不知,反问了句。

彼时棋盘尚未撤走,萧道成索性走过去,指着谢徵下的那枚棋子,言道:“就是这步棋,是谁教你的?”

谢徵佯装难为情,讪笑道:“没有人教过下官,是方才事态迫在眉睫,下官一时情急,故而剑走偏锋,才走了这步棋,本以为输定了,没想到,却因此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哦……”萧道成心不在焉,谢徵自知他心中疑虑,故意关切问道:“陛下怎么了?可是下官那步棋走得不对?”

“呃……不是朕觉得你这步棋走得非常好,朕也许久没有下棋了,改日得空,朕要召你进宫来,与朕切磋切磋。”

谢徵迎合着萧道成,笑道:“是。”

“没事了,你下去吧,”萧道成又冲谢徵也摆了摆手,打发她出去,谢徵识趣的退下。

萧道成眼望着谢徵朝殿外走去,待她走到门口时,他陡然又唤:“谢棋士!”

谢徵心里头一咯噔,生怕萧道成又看出了什么端倪,她回首,又拱手唤:“陛下。”

萧道成打量着她,许久才接话,却是将她打发了,“没事了,你退下吧。”

“下官告退,”谢徵总算安然无恙的走出了太极殿,此时桓陵仍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这心神不宁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谢徵低语:“萧道成两次将我叫住,恐怕已经对我起疑了。”

“这么回事”桓陵也担心得很,谢徵长舒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出宫再说。”

第七十九章 访客

萧易夫与萧晔离开了太极殿,并未出宫,却是跟随罗淑仪去了华林园,兄妹二人跟在罗淑仪身后,萧晔不满的问道:“你今日为何要对桓陵投怀送抱是母妃指使你的,还是我指使你的!”

“桓陵?”罗淑仪愣了一下,继而问:“就是那位永修县侯?”

萧易夫如今有些怯懦,只点了点头,应道:“是。”

罗淑仪竟露出欣慰的笑容,“桓陵位列一等列侯,手里头有兵权,若是能拉拢过来,自然再好不过了。”

说着,罗淑仪忽又轻叹一声,她瞥了萧易夫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可惜啊,我只有一个女儿,我若是有两个就好了,一个嫁给尔聃,另一个,就嫁给桓陵。”

罗淑仪话里有话,萧易夫怂眉耷眼,自然是听懂了罗淑仪的意思。

萧晔却是不悦,“母妃有所不知,桓陵早已臣服于太子,谈何拉拢?”

“此事当真?”罗淑仪既惊讶又惋惜。

萧晔剜了萧易夫一眼,接着埋怨道:“自然是真的,所以儿臣才怪易夫对他投怀送抱,他若是没有和太子勾结,儿臣早吩咐易夫拉拢他了,还会等到现在?”

“可我看他与太子,似乎并无交集,”萧易夫嗫哝道。

“他是没有,可他身边的那个谢徵有!你可知,那个谢徵,设计害死杨鸣之,害我丢了尚书省不说,就连之前张苟和表舅的那个案子,也是他设计的,你说说,他住在桓陵府上,这些事情,难道没有桓陵一份?”

“你说什么!”罗淑仪不可置信,追问道:“你说这一切都是那个谢徵设计的?”

“是,母妃,此事儿臣早就想告诉您了,只是担心叫母妃心烦,才一直自己扛着。”

罗淑仪思忖了一番,言道:“这谢徵竟如此可恨!方才在太极殿,本宫看他倒还算谦卑恭顺,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狠辣的角儿!”

说着,罗淑仪又面露狠厉之色,继而说:“看来此人不除不快,宣照,杀了他!”

“儿臣也想,可他住在桓陵府上,整日与桓陵同进同出,实在不好下手。”

“那就找机会下手,”罗淑仪心中郁郁不平,便始终都皱着眉头。

萧晔颔首,萧易夫忙快步跟上罗淑仪,挽住她的手臂,试探的问:“母妃,那桓陵呢?”

罗淑仪睨了她一眼,言道:“还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你少去招惹他,当心引火烧身。”

“是,女儿明白,”萧易夫似乎有些失意,暗暗叹了口气。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华林东阁下边,却见一个穿着素净的年轻妇人蹲在假山下采花,这年轻妇人侧首见罗淑仪过来,忙不迭上前行礼,“妾邶氏,拜见淑仪娘娘。”

“邶氏?”罗淑仪打量着她,道:“哪个邶氏,本宫可从未听说过你。”

邶美人尴尬一笑,“妾是美人邶氏,原是宋顺帝的妃子,宋廷覆灭,陛下放了妾一条生路,留妾在宫里……”

“哦,原来是前朝遗孀啊,”罗淑仪一声冷笑,斜着眼睛轻蔑的看了邶美人一眼,随后就带着身后的兄妹二人走了,对于邶氏,说好听些,叫前朝遗孀,若说难听些,那就叫前朝余孽,总之,对她来说是毫无利用价值的。

待罗淑仪一行人走远,邶氏当即丢了捏在手里头的花,一旁跪着的宫娥江女史起身走来将她扶起,她还远远望着罗淑仪的背影,叹道:“没想到她们口中的拉拢,竟是指使义兴公主献身,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和哥哥。”

江女史似乎见怪不怪,笑了声,说道:“在那些高门士族之间,这种事情可是多了去了。”

“细珠,你可听过义兴公主三度易夫之事?”邶美人压低了声音,已极小心的向江女史打听此事,江女史却还是谨慎得很,她将手指头竖在唇边,冲邶美人“嘘”一声,示意她噤声,而后便四下里仔细扫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同邶美人说道:“美人可当心隔墙有耳。”

江女史这一番提醒,瞬间扰了邶美人的兴致,她只道:“罢了罢了,还是回临光殿吧。”

说罢,主仆二人就离开了华林园。未多时,萧易夫也出了宫,她登上来时乘坐的牛车,刘女史站在车外,待亲眼看见萧易夫坐好后,她便吩咐车夫道:“回公主府。”

熟料萧易夫这时却道:“不,先去永修县侯府。”

刘女史愣了一下,透过几寸小的车窗,怔怔的看了萧易夫一眼,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方才在华林园,淑仪娘娘特地叮嘱了公主,不可招惹永修县侯的,怎么如今……

车夫已驱赶牛车前行,刘女史只得跟着。

桓陵正惬意的喝着茶,忽听闻萧易夫来了,一想今日在太极殿,萧易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投怀送抱,他心中顿时万般羞耻,匆忙告诉前来通传的门房:“你去回了义兴公主,本侯今日喝多了,身体抱恙,不便见客,改日必定亲自登门致歉。”

他本想紧忙逃之夭夭,未料这话还没说完,萧易夫竟已经走到前院来了,二人这一番对视,他便知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

“县侯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去哪儿啊?”说话间,萧易夫已走到客堂里来,桓陵只好迎她,“不知义兴公主驾到,有何贵干?”

“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了?”萧易夫说着,就拉住桓陵的衣袖,桓陵转身去斟茶,借势自然的将她的手推开,讪笑道:“侯府大门敞着,公主自然是随时都可以来。”

萧易夫心花怒放,毫不客气的落座,笑道:“本宫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县侯。”

“公主请说,”桓陵却不敢坐下,生怕跟前这位再如狼似虎的扑过来,他示意曾琼林将茶递到萧易夫跟前,随后只听萧易夫道:“世人皆夸赞本宫姿容姝丽,美貌绝伦,不知桓郎如何作评价?”

桓陵听得发笑,却也忍住了,他道:“公主乃是天下名姝,姿容自是绝世,只是…美则美矣,却太过艳丽,恐怕不能免俗。”

“本宫若是不艳丽,怎么能让那些男人都拜倒在本宫裙下呢?”萧易夫说着,忽然就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往桓陵怀里扑,桓陵忙不迭闪身躲过,“公主请自重,桓某并非好色之徒,也决不敢玷污公主清白。”

萧易夫秀眉一皱,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桓郎这是何故?你是天下名士,本宫亦是名姝,你我这样般配,倘若配成对,哪个不说咱们是金童玉女?”

“桓某只是个小小的县侯,不敢高攀公主,何况,公主如今已有婚配,桓某横刀夺爱,岂是君子所为?”

萧易夫嗤笑,“已有婚配又如何?本宫三次休夫,何惧第四次?”

桓陵不知是被她尖锐的笑声吵得,还是被她放荡的性子惊得,只觉得无言以对,他愣了半天,才回:“公主生性豪迈,倒真是不拘小节。”

这话说出来,可当真就是骂萧易夫水性杨花了,萧易夫失了脸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给刘女史使眼色求助,刘女史会意,急忙上前搀扶着她,同桓陵说:“公主今日进了酒,怕有些糊涂了,方才说了些胡话,县侯莫往心里去。”

桓陵讪笑:“不妨事,不妨事。”

说罢,刘女史向桓陵行礼告辞,这便扶着萧易夫离开,待走到府外,萧易夫即刻就将她推开,未等她站稳身子,又紧接着甩了一个耳光过去,刘女史惶恐,当即跪地,“奴婢方才多嘴了!”

萧易夫不过是拿刘女史出出气,她仰头望着永修县侯府的牌匾,忿忿道:“这个桓陵,居然敢羞辱本宫!”

第八十章 上香

今日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碧空如洗,谢徵便又带着玉枝前去鸡鸣寺拜佛,主仆二人一道进了大雄宝殿,谢徵吩咐过玉枝去捐功德钱,随后便走到蒲团前跪下,闭目参拜。

玉枝早早的捐好了功德钱,见谢徵仍在拜佛,她便站在旁边等着,待谢徵参拜好,她即刻就上前将她扶起,谢徵上了香,二人这便要离开,才走到门口,正要出去,忽听身后传来极温厚仁慈的声音,“施主似乎很浮躁。”

谢徵愣了一下,回首只见是个白眉老和尚,她微微一笑,只问:“大师有何高见?”她并未反驳,全因她自己也知道,她的心,的确静不下来。

老和尚慈眉善目,也冲谢徵笑了笑,言道:“依老衲愚见,心浮气躁,乃是中了三毒,即为贪、嗔、痴。”

“如何能解?”谢徵倒是来了兴致。

老和尚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说道:“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谢徵轻笑,似乎并不能苟同,她云淡风轻的说:“信女所求不过是家人身体康健,何来贪嗔痴?”

老和尚侧首看了一眼大殿内的佛像,同谢徵道:“佛祖面前,不可妄打诳语。”

谢徵心中诧异,打量着跟前这老和尚,思忖他怎知她说了谎,莫非真是个得道高僧?

“这么说,大师是知道信女所求了?”

老和尚笑而不语,谢徵知他意思,便问:“既是如此,那敢问大师,信女所求,究竟何时能如愿?”

“错了,施主该问老衲,所求究竟能否如愿,而不是何时能如愿。”

谢徵心中一凉,这老和尚言外之意,她心中所求,竟是不能如愿了。

玉枝倒不像谢徵这样好脾气,当下就愠怒道:“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娘子常来鸡鸣寺拜佛,可没少给你们添香油钱,你怎么也不说几句好话来听听,反倒还说这种话来给我家娘子心里头添堵!”

老和尚冲玉枝笑道:“真话,可是这位施主自己要听的。”

玉枝忿忿:“你……”

“玉枝,不可无礼!”谢徵轻斥,打断她的话,随后便问老和尚:“大师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施主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谢徵长舒了一口气,“大师倘若知道我是谁,便该理解我了。”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不可违逆。”

“倘若我执意违逆呢?”

老和尚轻叹一声,没再说话,谢徵继而又道:“我本就不信命的,何况佛祖也说过,命由己造,佛祖既然让我侥幸活下来,就一定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大师,您说是么?”

“天意不可违啊,”老和尚轻轻摇头,谢徵淡淡一笑,只问:“还不知大师怎么称呼?”

“阿弥陀佛,”老和尚再次行合十礼,微微低下头来,道:“老衲法号慧远。”

“慧远大师,我虽不认同您的想法,可也多谢您今日这番教诲,告辞,”谢徵也向老和尚行了个合掌礼,随后便转身踏出大雄宝殿。

老和尚忽又道:“天要下雨,施主备着伞。”

谢徵闻言微微一愣,她仰头看了眼天,思忖了一下,这才回头向老和尚行点头礼致谢,主仆二人走得远些了,玉枝才道:“瞧这天好得,哪有要下雨的样子。”

玉枝说着,就阔步跟上谢徵,与她肩并肩走,言道:“娘子,方才那老和尚说的,你可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在骗你,指望你多捐些功德钱呢。”

不提倒还好,可玉枝这么一提起来,谢徵心里头就更不爽快了,“我既已听到耳朵里了,又如何能不放在心上?依我看,那位慧远大师所言,不像是假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他方才还说今天会下雨呢,娘子觉得这雨能下下来?”

正说着,就有一粒豆大的雨珠滴落在玉枝额头上,玉枝尚未反应过来,她摸了摸额头,才知这雨是真下下来了。

她怔怔的杵在原地,看着指尖湿润的雨水,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谢徵仰头望着天,喃喃自语:“难道都是真的……”

侯府的马车停在山门外,此时二人正巧已走出山门,玉枝看着谢徵,唯恐她乱了心神,当下就将她拉着朝马车跑去,呼道:“这雨怕要下大了,咱们还是紧忙走吧。”

雨点大,雨势小,二人倒还没淋湿,可才上了马车,眨眼功夫,雨势陡然变大,只听马车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便知今日这是一场暴雨。

车夫顶着雨驱车才走了几丈远就停下了,回头冲着马车里头呼道:“谢娘子,这雨势凶猛,怕是走不了了,要不还是不走了,今晚就歇在鸡鸣寺吧,您看如何?”

谢徵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她本也打定主意要留宿在鸡鸣寺了,未料竟望见沈家的马车疾驰而来,也停在寺外,坐在前面辕座上的是孙淝,车内的必然就是沈文和了,看今日这雨势,沈文和今晚必定也要留宿鸡鸣寺,那她又岂能留在此地?

“故人在此,不便多留,还是走吧,”谢徵赶忙放下窗帘,车夫拗不过她,便只得遵照她的意思,驱车离开。

沈文和车上倒是备着伞,孙淝支开伞站在马车下,搭了把手搀扶着沈文和下来,二人便朝寺内走去,走过山门,沈文和忽又回头,只因望见一位貌美的士族女郎站在山门的檐下。

他打量着那女郎,身上穿的是锻面罗裙,脚上踩的是嵌珠的绣花鞋,精致又小巧,脖子还挂着镶嵌宝石的璎珞,十五六岁的年纪,巴掌大的小脸蛋粉雕玉琢,额前一缕短髦,显得极稚嫩,一看便知是个未出阁的娘子。

看这小娘子同随行的丫鬟站在檐下,似乎是没带伞,他便从孙淝手中夺了雨伞,走到那小娘子面前,替她撑伞挡了雨,温文尔雅的说道:“看今日这雨,一时间怕是不会停了。”

小娘子粉面含春,羞得脸蛋通红,忙就后退了一步,离沈文和远远的,她扭头与丫鬟互看一眼,而后就回过头来,却是低着头,不敢与沈文和相视。

“在下吴兴沈尔聃,未请教娘子芳名?”沈文和有意不说自己的名字,只报了表字。

“小女子姓卢,闺名代辛……”她抬眸娇怯怯的看了沈文和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

沈文和思量了一下,便问:“娘子姓卢?可是范阳人氏?”

“是。”

沈文和看了眼大雄宝殿的方向,言道:“我正好要去大雄宝殿拜佛,娘子若不介意,可与我同去。”

“我……我……”卢代辛说话间吞吞吐吐的,自是不好意思与跟前这个男人撑同一把伞,沈文和见势,不由分说就拉过她的手,将伞硬塞到她手上,说道:“不碍事,这把伞,娘子用吧。”

他说罢,也不等卢代辛回话,就冲向雨里,淋着雨跑向大雄宝殿,卢代辛早已涨红了脸,秀眉一皱,站在檐下望着沈文和此刻高大伟岸的背影,贝齿轻咬红唇,分明已春心萌动,她呢喃道:“多谢郎君……”

谢徵回到侯府时,雨势已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着实叫人心烦。

门房见她回来,跑来递了伞,玉枝将伞撑起,跟随她进府,二人途经客堂外,谢徵一转头,就远远望见客堂内的案台上放着个东西,她狐疑,便走近细瞧,玉枝诧异道:“是请柬?”

谢徵将请柬拿起过目,狐疑道:“陆己过寿,怎么也请到侯府来了。”

第八十一章 赴宴(上)

翌日,陆家果然大张旗鼓的摆起了寿宴,京兆尹虽只是地方府君,可今日摆酒,亦是门庭熙攘,且除商贾以外,朝中大员亦不在少数。

桓陵如约赴宴,带着谢徵携寿礼赶到陆家,作为陆己的独子,司农卿陆惠林正站在府门前迎宾,远远望见桓陵乘牛车而来,忙不迭上前迎接,俯首作揖,呼道:“恭迎永修县侯。”

其谄媚之态,令人作呕,桓陵只点了点头,彼时谢徵亦向陆惠林行了点头礼,陆惠林微微侧目,将跟前这位秀气的郎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位是?”

“这位是谢棋士。”

“哦,原来这位就是名震朝野的谢棋士,”陆惠林又瞥了谢徵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语气,仿佛对谢徵饶有兴趣,他继而又同桓陵说道:“今日家翁寿辰,下官还得多谢县侯肯赏脸光临。”

桓陵笑而不语,陆惠林随即引他与谢徵入府,“县侯,谢棋士,里边请。”

谢徵与桓陵跟随陆惠林入府,进门首先打量了一眼在前厅吃酒的宾客,其中不乏朝中权贵,远远还能望见萧映坐在客席上。

待二人入座,陆惠林便又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又见陆惠林一脸谄媚的请萧赜进来。

在场朝臣望见萧赜,纷纷作势欲要起身,萧赜忙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

唯独陆己丝毫没有察觉他已至此,彼时仍手持杯盏与太傅庾元规把酒言欢,陆惠林一路小跑上前轻唤:“父亲,太子来了。”

经此提醒,陆己这才知道萧赜过来,于是连忙放下杯盏,同庾元规一起行礼,正要躬身,萧赜便道:“二位都是国之栋梁,如此实在是折煞孤了,快快请起。”

二人一齐起身,陆己当即请萧赜入座,庾元规却是走向坐在萧赜对面的萧映,此时萧映正左拥右抱饮酒作乐,浑然不知今日萧赜也来赴宴,直至庾元规近前小声提醒,他方知此事,而此时他已有些醉意,便颇为放肆,竟挑衅起萧赜来,既不起身,也不行礼,只是看着萧赜,戏谑的说道:“哟,大哥也来了。”

萧赜抬眸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他随即移开目光,看向陆己,责备道:“陆己,咱们今日办的是自家的寿宴,你何故请个外人过来?”

陆己听言惶恐不已,怯怯的看了萧赜一眼,唯恐他动怒,一时间哑口无言,庾元规倒是知道礼数的,见势连忙给萧赜赔不是,说道:“临川王酒后失言,请殿下息怒。”

萧赜倒是淡然,言道:“无妨,孤这个弟弟,向来不胜酒力,喝多了便开始说胡话,这性子,孤是知道的,你扶他下去歇息便是了。”

“谢殿下开恩,”庾元规说罢连忙回身,示意萧映左右伺候着的两个丫鬟扶他下去,自己亦是紧随其后退下。

陆己站在一旁,见萧映走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连忙走到萧赜的坐席前为他斟酒,谄媚笑道:“殿下今日赏脸,实在令下官惶恐。”

萧赜却是抬手挡住酒壶,意在拒绝他这番斟酒的心意,说道:“陆府君不必太过紧张,你今日可是大寿星,如若屈尊给孤倒酒,岂非孤不近人情?”

陆己胆怯,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却不忘给自己留些颜面,不敢惊着宾客,压低声音说道:“下官惶恐!殿下是君,下官是臣,下官给殿下倒酒,怎是屈尊……”

萧赜微微弯起唇角,冷冷笑了一声,他扫视一眼在座诸位宾客,而后道:“陆府君还是快起来吧,别叫旁人看见了。”

陆己唯唯诺诺的站起来,却仍旧站在萧赜跟前,久久不敢动身离去,萧赜睨了他一眼,见他仍杵着,自是有些心烦,说道:“陆府君,忙你的去吧。”

这番将陆己支走,只当是眼不见心为净了。

“是,多谢殿下,”陆己自也是不敢久留于此,听罢连忙退下了。

谢徵与桓陵同坐一张客席,正是在萧赜右手边,适才发生的种种,她亦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待陆己走后,她便端着酒盅过去,越过萧赜,走到他左手边坐下,执起酒壶为他斟酒,萧赜道:“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竟与这么多朝臣有来往,孤原以为他只是依附于老三,却没想到,原来这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谢徵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她似乎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言道:“今日来这一趟,殿下可是不虚此行啊。”

萧赜不解,问:“怎么说?”

“现如今朝中党派林立,敌我难分,今日在座的诸位大臣,想必不单是给陆府君这个面子,而是想要借势巴结他头上的临川王,殿下今日,可借此大好机会看清朝中局势。”

言外之意,今日来赴宴的,多数是向着萧映那边的,试想陆己一个地方官,从不参与朝政,又如何能结交这么多朝中官员,靠的还不是萧映这棵大树?

“你的意思,今日在座的诸位大臣,孤都要小心提防?”细数在座的,可占了一半的朝臣啊!

“正是。”

萧赜笑了笑,只是轻叹,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心中却有些怅然,想他泱泱大齐,人才辈出,竟无几人为他效力!

谢徵见他失意,自知他心中苦闷,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殿下求贤若渴,却也不必忧心于此,这些人为临川王抑或是武陵王效力,皆只是依附于他们的权势,而非真心实意为其出谋划策,这样的人,殿下要了何用?”

桓陵一直就坐在旁边,适才见谢徵过去,心中已然不悦,他在心里头默数着,谢徵已经当着他的面,同太子说了四五句话了,说话归说话,动手动脚是要做甚!这样下去可不行!

“德音,我壶中没酒了,你快给我添点,”桓陵微微抬手,朝谢徵竖起酒盅,谢徵于是又端着酒盅回去,坐下后便拎起酒壶晃了晃,她随后道:“没酒了唤丫鬟就是了,唤我做甚。”

她说着,就冲前面的丫鬟招了招手,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丫鬟会意,就走来添了酒,桓陵抱怨道:“我不过就是不喜欢一个人坐在这儿,才叫你回来。”

谢徵未语,只是侧首看他一眼,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似乎很是欢喜,又似乎哭笑不得。

第八十二章 赴宴(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二章赴宴话音未落,大门外忽然传来萧晔的斥责之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萧晔带着刘放阔步进门,陆惠林紧随其后,欲要阻拦,口中唤:“殿下!殿下!且容下官与家父通传一声。”

萧晔则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冰冰的斥道:“进都进来了,你还想让本王出去候着不成?”

看这架势,像是萧晔不请自来,硬闯入府。

萧晔接着又说道:“一早便听闻陆府君过寿,在府中大肆操办酒席,本王过来一看,还真如此。”

陆惠林拦不住这尊大佛,只得跟在他后面进来。

萧晔来者不善,陆己见势连忙上前迎接,席上诸位宾客亦是纷纷起身行礼,萧晔却视而不见,径直走向陆己,陆己亦是朝他走来,笑盈盈的呼道:“不知武陵王殿下大驾至此,请恕下官有失远迎。”

“无妨,”萧晔说着,挑了挑眉,略显轻蔑,他见席上众人皆已起身行礼,唯独有一人稳坐不动,还怡然自得的喝着酒,仔细一看,竟是萧赜,这下便更是来气,萧赜与陆家亦是处在对立局面,何故陆己请了萧赜,却没有请他?莫非是瞧不起他?

“陆府君这排场够大的呀,办个寿宴如此铺张,却连张请柬都没给本王送,也罢,既然你不请本王,那本王便只好自己腆着脸过来了,陆府君,本王到此讨口酒喝,想沾沾你的喜气,你没意见吧?”

陆己面露窘态,忙说:“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您快请坐。”

说着,指向萧映适才坐的客席,又唤下人上酒菜。

萧晔并未急着落座,却是朝萧赜走近,调侃道:“哟,大哥也在。”

说完又挖苦陆己,“陆府君,你真是好大的面子,过个寿,连太子也请来了。”

萧赜笑而不语,陆己却颇是难堪,连连讪笑,说道:“今日两位殿下屈尊至此,下官着实惶恐,也不知是下官几世修来的福分。”

萧晔走去坐下,直言:“陆府君,这些拍马屁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只管上些好酒,本王今日过来,可就是为了讨口酒喝的。”

陆己闻言连忙使唤下人伺候酒菜,萧晔端起酒盅,敬向萧赜,呼道:“大哥,今日小弟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

萧赜应付着小啜了一口,谢徵近他身侧,附耳提醒:“武陵王不请自来,定然心怀鬼胎,殿下小心为上。”

“孤知道。”

萧晔坐在对面,见谢徵与萧赜窃窃私语,疑心二人在议论他,便出言打断,呼道:“谢棋士怎么也来了?”

谢徵冲萧晔一笑,故意提及了请柬,“陆府君给县侯递了请柬,下官便跟随县侯一道过来蹭口酒喝。”

萧晔听了这话,心里头自然是更加不爽,凭什么所有人都收到请柬了,就他没有!

若说党派不和,倒也解释得过去,可陆己这老东西,偏偏还请了太子,真是气煞他了!

萧晔越想越气,便喝了口闷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转眼间夕阳西下,天色已渐晚,萧赜为应付群臣敬酒,只饮了少许,头脑尚算清醒,在座多是萧映的党羽,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必然是不会放开了吃喝的。

对面的萧晔亦然,总偷摸着将酒倒掉。

门下省左仆射蒋集捧着酒盅走到萧赜案前,讨好的唤了他一声,随后便猫着腰敬酒,“下官蒋集,也借此寿宴,敬殿下一杯,还望殿下赏脸。”

萧赜并不急着回他的话,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紧接着就回头给站在身后的尹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挡酒。

他随后对蒋集说道:“好,蒋集,你既如此有心,那孤便与你喝上一杯,”说罢佯作洒脱,吩咐旁边的丫鬟:“来,给孤满上。”

丫鬟乖乖的给萧赜斟上酒,尹略借机说道:“殿下今日喝了不少酒,已有些酣醉,不宜再饮。”

蒋集仍跪在地上,听言略显为难。

萧赜顿了顿方道:“你这叫什么话,孤一向海量,又岂会醉?何况蒋仆射盛情敬酒,孤岂可辜负他这番美意,”他又装模作样的数落起尹略来。

尹略看了蒋集一眼,继而又同萧赜说道:“若是如此,殿下不妨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如此,亦不失礼数。”

“以茶代酒?”萧赜回过头来看着蒋集,问道:“蒋集,你看如何?”

蒋集本已是羞愧得很,而今自是巴不得赶紧走,听了这话,当即回道:“殿下随意,下官先干为敬。”

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赜冷冷一笑,便兀自斟茶,举杯向蒋集,道:“既是如此,那蒋集,孤便以茶代酒,吃了你这一杯敬酒,望你日后,好生辅佐孤的三弟。”

蒋集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方才反应过来,萧赜这是在嘲讽他,他自当受了,讪笑着应道:“谢殿下教诲。”

对面的萧晔望见蒋集久跪方起,虽因嘈杂听不清萧赜与他说了什么,却也看出来萧赜没有给蒋集什么好脸色看,他便耸了耸肩,浮夸的嘲笑了一番,刘放也跟着讽刺道:“这怕是给蒋集使了个下马威吧。”

“这个蒋集,不过就是庶族出身,也妄图攀龙附凤,”萧晔说着,眼看蒋集又捧着酒盅朝他走过来,心里头便平衡多了,于是也没再多言。

正当此时,有门房小跑过来,向陆惠林禀道:“郎主,顾家的七郎君来了。”

顾家七郎?是顾逊!谢徵模糊听到门房所言,暗生欢喜,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端端正正的坐着,可一想她如今是男儿装扮,顾逊那憨货,也未必就能认出她来……

陆惠林听闻顾逊至此,也是欣喜若狂,他忙回门房:“快叫他进来。”

不等门房前去通传,顾逊已然阔步走来,口中唤着:“陆世叔!”

顾逊同陆惠林打了招呼,即刻就去寻了陆己,向其拜寿,陆己却冲他挤眉弄眼,暗暗提醒他萧赜在后面,顾逊见他眼色,方知有贵客,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赜案前行礼,垂首道:“下官不知殿下在此,故而失礼,请殿下恕罪。”

“子庚不必多礼。”

萧赜语气冷淡,顾逊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彼时萧赜与他相视一笑,顾逊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萧赜似乎笑得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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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约定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三章约定萧赜看顾逊的眼神极为复杂,尚书省尚书令裴封之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而今裴封之手下的右仆射却与陆家父子走得颇近,如此一来,便极易叫人怀疑,顾逊是萧映安插在尚书省的线人,何况萧赜本就是多疑的性子。

顾逊与萧赜相视,心中亦是惴惴不安,尚书省与临川王党派之间素来水火不容,他身为尚书省右仆射,理当避嫌,而今他前来给陆己祝寿,本应小心避人耳目,却不想,竟在此碰见萧赜,岂不自找麻烦?

“顾逊,你来得可真是巧啊,”萧晔看清眼下紧张气氛,倒是说起了风凉话。

顾逊听到萧晔的声音,方才被拉回思绪,便又转过身来给萧晔行礼,道:“见过武陵王殿下。”

萧晔佯装微醺,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

正当此时,萧映也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出来,庾元规仍然紧随其后,萧映一出来就阴阳怪气的说:“顾逊,本王若没记错的话,你是尚书省的人吧?”

他说着,也有意无意的瞥了萧赜一眼,这兄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看似在说风凉话,实则却是在挑拨离间,向萧赜暗示顾逊有异心。

顾逊灵机一动,将来意推托了,恭敬道:“正是,下官今日是奉家母之命,前来给陆府君送上贺礼,”他说着,就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个随从。

陆惠林见这形势不妙,忙走来替顾逊解了围,笑眯眯的说:“人到就行了,还送什么贺礼,你母亲什么时候与我们家这么生分了。”

他说话间,推搡着顾逊走到空的食案前坐下,又招呼丫鬟倒酒,他小声同顾逊说道:“今日这是家宴,他们都是外人,不必理会他们。”

“多谢陆世叔,”顾逊颔首,陆惠林这便又去逢迎起萧映。

“党派之争可真叫人恶心。”

身后传来陆启微清脆的声音,顾逊回头看着她,冲她一笑,轻唤:“启微妹妹,有日子没见你了。”

陆启微提着酒壶过来,熟悉的坐在顾逊旁边,为他斟了酒,又接着说道:“祖父六十大寿,开开心心的办个酒席,请些熟悉的亲朋过来就是了,偏还把他们几位给招来了,硬生生的将寿宴给搅和了。”

顾逊轻叹,“真正的党派之争,可远比你看到的要血腥。”

“子庚哥哥说的,可是那位谢姐姐?”

顾逊未语,在陆启微眼里,便已是默认了。

陆启微忽然指了指桓陵与谢徵的方向,打趣道:“子庚哥哥,那边有位姐姐,方才一直盯着你看,怕不是中意你?”

“姐姐?”顾逊张望了半天,那边除了男人,便是府上的丫鬟,哪儿来的姐姐。

“就是坐在太子右手边的那位啊。”

“他?他不是……”顾逊仔细一瞧,才认出谢徵来,欣喜道:“是她……”

顾逊认出谢徵,当下就要过去,他正要起身,陆启微忙将他摁住,低语:“人家既是女扮男装,必然有她的难处,子庚哥哥就这样过去了,岂知不是害她?”

“说的也是,”顾逊点了点头,陆启微随即就试探性的问:“子庚哥哥可否介绍我同她认识?”

“可我还不知她是谁……”顾逊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陆启微却是诧异,“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对人家动心了?”

陆启微与顾逊总归是从小玩到大的,早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了。

“这话你可不能乱说的,”顾逊一颗心砰砰砰的乱跳,陆启微这话,着实触动了他的心弦,原来,他已对那位谢娘子动心了么?

彼时谢徵也是时不时的看顾逊两眼,可回回目光在他身上,他都一门心思在与陆启微说说笑笑,谢徵心中不爽,当即就起身,冷冰冰的同桓陵说道:“我身子不适,回府了。”

她说完就走,桓陵唤她一声“德音”,却没能将她叫住,只得辞别陆己,紧忙跟着她一道离开。

顾逊这回还没同她说上话,如今见她匆匆走了,自也是心急如焚,他当即就站起身来,本想将她叫住,却又不知此刻的她究竟怎么称呼。

他怅然坐下,本想今日就问清楚她究竟姓甚名谁,可谁知竟又错过了。

“我知道她是谁,”陆启微打量着顾逊,目中含笑。

顾逊惊喜:“她是谁?”

“适才听我父亲唤她谢棋士。”

“谢棋士?”顾逊喜上眉头,直呼:“那我便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她叫谢徵,会稽谢徵!”

名震朝野的谢棋士,谁人不知?前些日子听人提起这位,他便特地去打听了此人的来头,只是,谁能想到,这位谢棋士,竟是女儿身!

他也没想到,她思慕的谢娘子,竟会是谢棋士!

顾逊欣喜若狂,连饮三杯酒,陆启微忍俊不禁,取笑了他一番,便起身离开。

彼时谢徵已回到侯府,她躲在房中,捧着顾逊的折扇看了半天,脑海中全是方才在陆己的寿宴上,顾逊与那小娘子嬉笑打闹的场景,她心中慌张,想顾逊,不会已经同那小娘子私定终身了吧?

“不行!绝对不行!”

她斟酌了一番,随即唤玉枝取了笔墨纸砚来,在银光纸上熟练的临摹了折扇上的覆舟山雪景,而后又想题字“愿与郎君共赏”,可拄着毛颖左思右想,倘若她真这样写了,恐怕会叫顾七郎以为,她这个女子不够含蓄……

谢徵轻叹一声,终于放下毛颖,只待墨迹干了,便将画卷起,交于玉枝,吩咐道:“把这幅画送去顾家,务必交到顾七郎手里。”

玉枝应允,她又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叫县侯知道。”

但愿那块笨木头能猜透她这画中之意。

天色已晚,顾逊回到府上,玉枝恰巧也赶到这儿,见顾逊正要进府,她便唤:“顾郎君!”

顾逊是认得她的,回首一见是她,心里头便是暗喜,就朝她走去,彼时玉枝也走到他跟前来,直接就将画递上,面无表情的说:“这是我家娘子给你的。”

玉枝说完就走了,顾逊自也顾不上她什么态度,只是满心欢喜的将画打开,见画上是临摹了他的覆舟山雪景,果然没领会谢徵的意思,却是一个劲儿的夸赞:“没想到谢娘子画工也如此精湛,可不输探微兄啊!”

“七哥在看什么?”

顾遇游魂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顾逊身后,惊得顾逊忙将画收起,含糊的回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当真没什么?”顾遇见顾逊将手背在身后,便想绕到他身后去看个究竟,顾逊起先只是同他转圈圈,随后竟直接就向府中阔步走去,躲得他远远的,讪讪笑道:“我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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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分桃(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四章分桃片刻之后,谢徵缓过神来,从容行礼:“下官谢徵,见过武陵王殿下。”

“谢徵?”萧晔轻蔑一笑,“本王还道为何查不出你这号人物,原来谢徵就是谢昱!”

早前萧晔就曾派张苟打探谢徵的底细,张苟说谢徵确有其人,然为女儿身,而非郎君,当时他还想是不是同名同姓,如今他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这个谢徵根本就是假的!

彼时萧赜在玊园,听门房禀报说萧子良带着萧晔来找裴惠昭,他便也匆忙赶来,未料一来就望见谢徵和萧晔对峙,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他相信谢徵不是谢昱,可萧道成未必会信哪!

萧晔转身欲要离开,迎面遇上萧赜,他洋洋得意,同萧赜说道:“窝藏反贼,大哥可真是好本事啊!”

“她不是谢昱,只是恰好长得相像而已,”萧赜强装沉着冷静。

“这些话,大哥还是留着到父皇跟前解释吧,”萧晔哂笑,说罢就扬长而去,萧赜看谢徵穿着裴惠昭的衣服,不禁满腹狐疑,他远远望着裴惠昭,见裴惠昭目光躲闪,私以为此事是她一手设计,于是心平气和的问萧子良:“子良,你为何要带着你五叔到后院来?”

萧子良尚不过五岁而已,自然不懂什么明争暗斗,直言道:“是母妃吩咐的。”

谢徵还站在原地,听到这话,自嘲般强颜欢笑:“果然!”她一见萧晔来此,便猜想是裴惠昭设局。

怪不得明里暗里都与她过不去的裴惠昭莫名其妙的请她来弈棋!怪不得精明能干的邱姑姑会粗手粗脚的把银耳莲子羹洒在她身上!她还道裴惠昭怎么这样好心,竟会担心她伤风,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萧子良在一旁听得迷糊,就跑到萧赜跟前去,扯着他的衣服,指了指谢徵,问道:“父王,她究竟是谁呀?”

“把子良带下去,”萧赜吩咐邱氏,邱氏忙抱着萧子良离开。

萧赜注视着裴惠昭,目光如炬,像是在审视一般,不等他质问,裴惠昭便自行解释:“妾听闻坊间盛传殿下有龙阳之好,如今也不过是想挽回殿下的声誉。”

“是么?那可真是难为你了!”萧赜冷笑出声,裴惠昭沉默,谢徵也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质问:“娘娘今日这般设计我,当真就只是为了挽回殿下的声誉,没有半点私心么?”

裴惠昭朝谢徵走近了两步,笑道:“无风不起浪,若不是你同殿下走得过于亲昵,外面又怎会有这样的流言蜚语!”

“我同殿下来往次数,屈指可数!你问流言起于何处,那我便告诉你,流言就在你心里!”谢徵说话间,手指直戳裴惠昭心窝子裴惠昭吃了痛,连连后退。

谢徵步步紧逼,接着道:“殿下是太子,是储君,可如今这位储君腹背受敌,您作为太子妃,应该想想如何辅佐他登上皇位,而不是想着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裴惠昭不甘示弱,反驳道:“没有小家,何来大家?”

“娘娘总疑心殿下与我不清不白,可我对天发誓,我与殿下仅仅只是相识相知而已,从未逾越三纲五常,往后,也绝不会有此非分之想!”谢徵面色凝重,极是认真,她说罢,就回身走到萧赜跟前,面无表情的说:“我这就进宫去同陛下解释。”

谢徵已动身,萧赜仍然远远望着裴惠昭,他苦笑,“倘若父皇认定她就是谢昱,你以为孤能全身而退么?”

裴惠昭顿时僵住,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如萧晔所言,窝藏反贼,其罪当诛!

萧赜紧跟着谢徵赶往皇宫,二人到了式乾殿面圣,萧晔已然站在殿中,想必已将事情经过都说给了萧道成听。

“儿臣参见父皇,”萧赜伏首在地,谢徵低着头,她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叩首,泰然自若的说:“臣谢徵,叩见万岁。”

萧道成听萧晔说起,眼前的谢徵,其实就是三年前死去的谢昱,他如今见谢徵上殿,心中倍感疑虑,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唤道:“抬起头来。”

谢徵抬头,直视龙颜,萧道成果然见到了谢昱的脸,他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两条腿不听使唤的缓缓步下,他走到谢徵跟前,怔怔道:“你…你果真是阳侯?”

“父皇,她不是阳侯!”萧赜忙不迭辩解,可萧道成却仿若未闻,依然直勾勾的盯着谢徵,谢徵付之一笑,“下官谢徵,并非陛下所述之人。”

“休要狡辩!你就是反贼谢昱!”萧晔直指谢徵,破口大骂,谢徵反问:“谢昱三年前便已死了,她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死而复生,自古有之!郭璞注《山海经·海内西经》曾云:‘魏时有发故周王冢者,得殉女子不死不生,数日而有气,数月而能语,状如廿许人也。’

《晋书·五行志》亦载:‘惠帝世,杜锡家葬,而婢误不得出,后十年开冢附葬,而婢尚生。’这些可都是史书可考之实,反贼,你可还有话说?”

“天方夜谭罢了,”谢徵看着萧道成,一本正经的说:“陛下英明神武,岂会相信这些奇文异志?”

谢徵这话,萧道成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这话说得,倘若他信了这些奇文异志,是否就不英明神武了?

“朕自不会信这些奇文异志,可朕也不信这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审视的目光落在谢徵脸上,令谢徵不寒而栗。

“所以陛下还是相信有人能死而复生?”谢徵直言不讳,萧道成不答,萧赜接着说:“阳侯遭剜心而死,是儿臣亲自将她安葬的,她的坟茔就在谢氏祖坟,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去查验。”

双方唇枪舌战,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萧道成莫名变了一副面孔,他忽然就仰天大笑,开玩笑似的对谢徵说道:“朕怎会相信这种鬼话?不过是看你长得像朕的外甥女,想同你说说笑罢了,哪知道你这么禁不起玩笑。”

萧晔愣了,当下唤:“父皇!”他并不死心,仍想说谢徵就是谢昱,萧道成却打断他的话,责备道:“好了好了!宣照,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个郡王,怎么成天看这些奇文异志!还说什么死而复生?简直就是妖言惑众!”

众人皆诧异,以萧道成这般多疑的性子,怎么如此轻易就打消了对谢徵的怀疑?谢徵心里却是明镜似的,萧道成表面上虽相信她了,可心里头必定还提防着。

他不降罪于谢徵,是因为他实在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谢昱。

若她猜的没错,他稍后必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前去会稽查探她的底细。

萧晔忽道:“就算她当真是谢徵,可她女扮男装,多次出入宫禁,也属实犯了欺君之罪。”

冠盖簪缨

冠盖簪缨

第八十五章 分桃(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五章分桃萧晔动作极快,听了杨庚秀的话,即刻就带着他进宫面圣去了,巴不得赶紧借此机会让萧道成废掉萧赜的太子之位。

听闻萧道成此刻在式乾殿,萧晔便吩咐杨庚秀等候在殿外,自行进去了,萧道成见着他,还满心欢喜,笑眯眯的说道:“宣照来啦,你母妃适才还来同朕念叨你,说你好些日子没去看她了。”

萧晔行了礼,紧忙就说:“父皇,其实儿臣此番过来,是有一要事禀报。”

见萧晔紧皱眉头,好像确有紧要之事,萧道成认真起来,忙问:“何事?快快说来。”

“此事……”萧晔偏又磨叽,他扫视两边,接着隐晦的说道:“此事关乎宗室颜面,儿臣不敢妄言。”

萧道成意会,只得摒退左右,只余曲平在身边伺候着,他心中打鼓,不安的说:“你说吧。”

“儿臣……儿臣羞愧,不敢妄议兄长是非,殿外有一人,请父皇准许他上殿,”萧晔说话间,始终微微低着头,在萧道成跟前,故作一副谦卑恭谨的样子。

见萧晔如此,萧道成愈发局促不安,只点了点头,萧晔抬首窥见,旋即扭头冲殿外呼道:“杨郎君,进来吧。”

杨庚秀垂首进殿,走到萧晔右手边跪下,低眉顺眼,不敢直视龙颜,他伏首道:“草民杨庚秀,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是何人?”萧道成指了指杨庚秀,萧晔回道:“回父皇,此人出身弘农杨氏,是太子府的幕僚。”

“太子府的幕僚?”扭扭捏捏的说了半天,萧道成总算看出了萧晔的来意,他索性直言:“可是你大哥那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杨庚秀暗暗抬眸,侧首与萧晔相视一眼,萧晔同他道:“杨郎君,你在太子府所见所闻,圣驾面前,不可有半点隐瞒。”

听到这话,杨庚秀底气十足,当下就向萧道成禀道:“陛下圣明,草民要说的,是太子殿下和谢徵谢棋士,暗昧不清,疑有断袖之癖。”

萧道成愣了一下,显然不大相信,咧着嘴戏谑道:“你说什么?”

杨庚秀不再唯唯诺诺,索性抬起头来直面萧道成,掷地有声的重复说:“太子殿下,有断袖之癖!”

“断袖?”萧道成嗤笑:“你莫不是同朕说笑?朕的儿子再不济,也不至于有这等羞人的癖好!”

“草民不敢,”杨庚秀重重的磕下头,一声闷响令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他继而又说:“太子与谢棋士暗昧,实乃草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望陛下明查!”

萧道成怔住,萧晔见他神情,似是半信半疑,心中窃喜。

曲平站在萧道成身侧,闻言也转了转眼珠子,不急不缓的与萧道成说道:“陛下,这事

儿恐怕就是天方夜谭了,太子殿下同太子妃已育有两位皇孙,何来断袖这一说法?这位杨使君说的,怕不是个误会?”

杨庚秀不甘示弱,连忙争辩:“断袖之癖自古有之,卫灵公与弥子瑕分桃之爱、齐景公羽人抱背之欢、楚共王安陵之好、魏安釐王和龙阳君,又如西汉邓通、韩嫣之流,多得数不清的例子,史书皆可考究,这些王侯将相,难道都没有子嗣?”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想说,断袖之癖与传宗接代是两码事。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萧赜和谢徵,他又道:“太子时常约谢棋士到府上寻欢作乐,两个人呆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出入成双,如影随形,此事不单是草民,太子府的所有幕僚都可作证!”

曲平倒不屑同他喋喋不休,只怕失了分寸,他便对萧道成附耳说道:“老奴斗胆多言,这位杨使君对太子,似乎十分记恨。”

言外之意,这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庚秀是为了前阵子因为党派之争而死的杨鸣之,而有意抹黑萧赜,此事曲平并未明言,只是稍加暗示,点到为止,萧道成自也听懂了,他打量着杨庚秀,愈发狐疑了。

杨庚秀也不知曲平究竟同萧道成说了什么,心中甚是慌乱,于是又将在前湖的事拿出来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萧道成疑心更甚,恼火得很,索性道:“传太子和谢棋士上殿,朕倒想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谢徵恰巧还在萧赜府上,听闻萧道成传召,还胆战心惊的以为东窗事发了,匆匆忙忙赶进宫去。

进殿后望见杨庚秀跪在殿上,谢徵更是不安,她知必是杨庚秀这狗东西同萧道成说了什么!

二人行了礼,站在殿上,萧道成当即就审讯般的质问:“太子,那位杨使君,你可认得?”

萧赜冷着脸瞥了杨庚秀一眼,“认得,他是儿臣府中的幕僚。”

“他说你同谢徵暗昧,有断袖之癖,可有此事?”萧道成说话间,指了指谢徵,谢徵顿时愣了,她侧首百思不得其解的看了看杨庚秀,她本还以为杨庚秀同萧道成说了尚书省的事,没想到却是这等可笑之事。

“断袖?”萧赜亦是满脸的诧异,他不禁放肆大笑,手捂肚子,回道:“真是笑煞儿臣了,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您相信他了?”

见萧赜笑成这般模样,分明是觉得他问这话着实可笑,萧道成颇觉得难为情,一时间没有言语,杨庚秀于是又争辩道:“若是没有断袖之癖,上回在前湖,谢棋士受了伤,殿下又何故心急如焚,抱着他回到马车上包扎伤口,却不容已故的周仆射和草民近身?”

萧赜侧目斜视杨庚秀,忽然一声哂笑,他道这混账东西无缘无故的怎么敢如此编排他和谢徵,原来自上回前湖一事,这厮就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对付他了。

“儿臣与谢棋士交情匪浅,这是实话,也正因如此,所以她受了伤,儿臣才会心急如焚,可当初儿臣替她包扎伤口,并没有不容许旁人近前,”萧赜说着,索性也跪地叩首:“请父皇明鉴。”

杨庚秀说得满头是汗,他所言不像是弄虚作假,萧赜言语间情真意切,平心而论,更不像是在诓骗别人,萧道成一时间难辨是非,他便又问谢徵:“谢徵,你如何解释?”

谢徵孤傲得很,从容道:“清者自清,无需解释。”

萧道成斟酌一番,终是下了定论,他冲谢徵说:“好!朕相信你!今日闹了这么一场笑话,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个误会。”

他虽难辨杨庚秀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可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承认萧赜有断袖之癖,此事于萧赜是小,可于宗室颜面是大!他道这是个误会,匆匆了结此事,从中调停,也算是给足了双方脸面。

“陛下!”

岂料萧晔还不死心,给杨庚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着说几句,杨庚秀会意,开口唤了萧道成一声,正要争辩,萧道成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拍案道:“好了!谁若是再说出这等有辱宗室颜面的话来,格杀勿论!”

杨庚秀到底是怂了,一听萧道成要杀人,他当下就磕头认错,连连说道:“陛下息怒!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都退下!”萧道成站起身来,又唤:“谢徵,你留下。”

众人告退,谢徵站在殿中,萧道成缓缓步下,目光如炬的看着她,略带一丝狠厉威胁的说:“谢徵,朕知道你棋艺高超,量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所以朕很欣赏你,可欣赏归欣赏,倘若你有朝一日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朕一样饶不了你!”

萧道成言外之意,谢徵听得明明白白,说到底,他心里头对萧赜还是有一丝丝怀疑的,只是碍于颜面,未敢承认罢了。

“微臣谨记,”谢徵作揖,抬眸窥视萧道成一眼,随即退至殿外。

萧赜正在殿外等着她,见她出来,忙关切道:“父皇同你说什么了?可有为难你?”

“没说什么,”谢徵倍感疲惫,有些力不从心。

萧赜心中不平,咬牙切齿:“待孤寻个机会,亲手取了杨庚秀项上人头!”

谢徵一声冷笑,“殿下这个时候杀他,坐实了断袖之癖,正合武陵王心意。”

萧赜怒气未消,言道:“既是如此,那便容他多活几日。”

第八十六章 小像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六章小像顾逊平日里颇喜爱钻研字画,听闻好友陆探微新作了一幅《竹林七贤》像,即便在尚书省忙得焦头烂额,也要抽出空子过来欣赏欣赏,于是只好装病向裴封之告假。

画已作好多日,不算是新作了,可顾逊今儿却是头一回看,他告了假从宫里出来,匆忙回家换了身紫罗襦,随即来了陆探微府上。

他同陆探微关系要好,陆府已来过多回,也不必门房进去通传,他便直奔陆探微的书房去,呼道:“探微兄!”

“子庚?”陆探微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酒,见他过来,煞是欢喜,于是起身相迎,笑道:“正愁一个人喝酒太过无趣,没想到你就来了,子庚,你可真是我的知己。”

话说着,他就将手臂搭在顾逊肩上,二人勾肩搭背,俨然亲兄弟一般,顾逊一脸嫌弃,只将他推开,说道:“我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不喝酒?那你还来找我做甚,”陆探微喝得微醺,东倒西歪的走到书案旁,一只手撑在书案上,支撑自己站着,另一只收仍然握着酒壶,似乎爱不释手。

顾逊讪讪一笑,这便直言:“听闻探微兄前几日才作了一幅《竹林七贤》,我此番过来,就是谢谢借来开开眼。”

陆探微抬手指了指顾逊,笑说:“我就知道,你定是奔着我的画来的!”

顾逊讪笑道:“探微兄,画可否拿出来?我只看一眼就好。”

“既然子庚开口提了,那自然可以,”陆探微说着,就将酒壶伸到顾逊跟前去,接着道:“只要你陪我喝酒,这画送给你都行。”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都喜欢以酒会友,更何况这陆探微又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顾逊一把抢了他手里的酒壶,丢到一旁的书案上,说道:“探微兄,你知道我不胜酒力。”

“诶,”陆探微反驳似的,又将书案三的酒壶拿上,言道:“哪个读书人不好酒?何况你又是官场中人。”

“平日里应酬避之不及,喝点也就罢了,如今能免则免。”

陆探微伸直了提着酒壶的手,倚着书案东倒西歪的转了一圈,笑道:“画就在我这书房里,你自己找吧。”

顾逊瞥了他一眼,随后就在书案上的画卷筒里翻找起来,陆探微倚在一旁看戏似的,见他拿起一幅画准备打开,就打趣道:“可要想好了,我只给你三次机会,如若三次都没找对,你可一定要陪我喝酒了。”

听到这话,顾逊握着画未敢打开,他侧首瞧着陆探微,埋怨道:“探微兄可真是愈发刁钻了,怎么像个女人似的。”

陆探微闻言,当即走来,一把抢了顾逊手里的画,言道:“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有哪个女人像我这般嗜酒如命的,倒是你,滴酒不沾,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娇妻。”

顾逊恼了,当下就抢了陆探微手里的酒壶,言道:“谁说我滴酒不沾!你是真没瞧过我喝酒,”他说罢,就仰头喝了一口酒。

“罢了罢了,”陆探微深知他三杯即醉,五杯即倒,唯恐他喝多了,到时又要赖在他这儿耍酒疯,于是赶忙将酒抢回来,随后就指了指角落的柜子,道:“那幅画就在柜子里,你拿去就是了。”

顾逊欣喜若狂,拱手说道:“多谢探微兄了,”说完就阔步朝柜子走去。

柜中藏着陆探微多幅佳作,顾逊随手挑了一幅,打开后见是陆探微去年作的《归去来辞图》,于是又卷上,紧忙又拿了另一幅,打开后却是愣了,他望着画上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女郎,诧异道:“怎么是她……”

陆探微见他满脸疑色,亦是快步走来,见了画中人,也是讶然,“你认得她?你之前可是与我说,从未见过她的。”

顾逊原只是惊讶陆探微画过谢徵,可听陆探微此言,便愈发糊涂了,他满脸困惑,抬起头与陆探微相视。

陆探微恍然,“我知道了,你定是在跟随你父亲去齐王府向她提亲的时候见到她的。”

向她提亲?顾逊怔住,他僵硬的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画中人,她竟是谢昱!

顾逊脑海中浮现的尽是谢徵的容貌,想起在陆家寿宴上的她;又想起在前湖边的她;还有在御街上的她……

御街上,她惊喜的问他是不是顾七郎。

前湖边,她问他是不是很反感陈郡谢氏,还问他有没有见过谢昱。

寿宴上,她女扮男装,对他视而不见。

顾逊陡然想起那天在前湖时,她一见探微兄,就急忙离开,他还道她神秘,原来她是怕被探微兄认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你怎么了?”陆探微见他发愣,唯恐他是在气他府中收藏了谢昱的小像,一时有些心虚,忙解释道:“你可别多想啊,这幅画,当初是谢昱自己上门来要我为她作的,她要我画成之后送去她府上,可我还没来得及送去,她就去边关了,再后来,你也知道。”

顾逊仿若未闻,只将画作又展开一些,便见眉页赫然写着“谢阳侯小像”五个字。

他怔怔的将画卷起,若有所思,陆探微不明所以,接着又道:“你可别为这画就同哥哥我置气,倘若你心里头不舒坦,我即刻就将这幅画烧了,”他说着,就将画抢去,正要拿去烧毁,顾逊忽又将他拉住,漠然道:“留着。”

顾逊说罢,扭头就走,陆探微疾呼:“子庚!”

岂料顾逊连头都没回一下,陆探微煞是费解,低头看着画卷,嘟嘟囔囔的说:“怎么跟中邪了似的。”

顾逊回到府上,急匆匆走去书房,在屉子中寻出谢徵的覆舟山雪景图来,他站在窗前,目光一刻不移的落在画上,看得有些出神,与谢徵的笑语言谈,时刻在脑海中响起,陆探微所作的《谢阳侯小像》,也时时浮现在眼前,耳边响起父亲临终遗言:吴郡顾氏与陈郡谢氏,世世代代皆不可通婚,子孙若有违背,便不得好死……

“七哥!”

顾九郎的一声唤,拉回了顾逊的思绪,顾逊将画卷起,随后循声望去,就见顾遇搀扶着母亲顾陆氏走过来。

“母亲,”顾逊轻轻一唤,有些迟疑,犹豫的问:“顾氏子弟,当真不可与陈郡谢氏通婚么?”

“七哥,你说什么呢,那陈郡谢昱当初退了你的亲,你怎么还惦记着谢家!”顾遇也记着谢昱的仇。

顾陆氏亦然,她一脸的严肃,面无表情的说:“顾谢两家通婚,你想都不要想!”

“母亲多心了,孩儿只是多嘴问一句,”顾逊强颜欢笑,心里头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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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红妆(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七章红妆沈文和虽官居黄门侍郎,可也是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今日天晴,他便又带着仆从孙淝到御街上闲逛,他手里握着把折扇,走路时将手背在身后,倒真有一副文人墨客的气质。

街边有士人正摆摊贩卖字画,吆喝道:“贵人可要看看字画?”

沈文和颇有兴致,于是近前去瞧了瞧,他垂眸扫了一眼案台上的字画,似笑非笑,略显轻蔑的问:“一个无名之辈手抄的《快雪时晴帖》,我为何要买?”

这士人虽委身为小贩,可到底也是颇有气节,他当下就同沈文和甩起了脸色,斥道:“在下这是临摹!看郎君似乎也很懂字画,怎么连临摹也不晓得?”

“临摹?”沈文和不屑,冷笑一声:“恕我直言,阁下这临摹的水平,真是太不堪了!”

“郎君何出此言?”士人似是受了羞辱。

沈文和甩开手中折扇,恍然如偏偏公子,傲雪凌风,言道:“《快雪时晴帖》真迹我可是看过多回了,就收藏在我家中。”

他说罢,就扭头扬长而去,然未走多远,忽听身后娇滴滴软糯糯的一声唤:“沈郎君留步。”

这酥软入骨的声音,听得沈文和心神荡漾,立时心情大好,他回头,见是曾在鸡鸣寺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娘子,他当下就眉开眼笑:“原来是卢娘子。”

卢代辛未经人事,但凡见着男人,都羞红了脸,况且是她颇有好感的沈文和,如今见了,更是面颊通红,她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娇怯怯的说道:“许久不见,不知沈郎君可安好?”

“沈某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想起梦中人,夜不能寐。”

“梦中人?”卢代辛疑沈文和已心有所属,心中一凉,强颜欢笑。

沈文和却笑道:“这梦中人,沈某曾在鸡鸣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自此之后,沈某常与她在梦中相会,如今终于是近在眼前了。”

卢代辛听到这话,方知沈文和所说的“梦中人”,正是她自己,她顿时涨红了脸。

“上回在鸡鸣寺,沈郎君借给我的伞,我还没来得及还,也不知郎君家住何处,我若知道了,定是早就亲自登门去还了。”

沈文和听闻她会亲自登门还伞,心中暗喜,他却是欲迎还拒,佯装客气,委婉推托:“一把伞而已,何须娘子还来。”

卢代辛心里急了,却还是强装镇定,言道:“郎君若方便的话,可否告知贵府在何处?明日,小女子亲自去还。”

沈文和心下思忖了一番,他自是不能说家住骠骑将军府,他于是随口胡诌了一套,“沈文和家住城西沈府,就在西篱门外。”

卢代辛颔首,“好,那小女子明日必亲自登门拜访,告辞了。”

她说罢,就转身离开,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慌乱得很,自是走为上策。

沈文和目送卢代辛走远,忙掏出钱袋交给孙淝,吩咐道:“速去城西白杨街购置一套房产,挂上沈府的牌匾,快去!”

孙淝为难,“郎君啊,这……这……玩玩就罢了,可不能动真格的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可不得了啊!”

“休要提那恶妇!”沈文和扶额,“一提她,我就想吐,这满朝的权贵,哪个同她没有点瓜葛?恐怕都让她偷遍了!”

萧易夫水性杨花,沈文和看似置之不理,可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自己的妻子与别人苟且?

孙淝未语,沈文和又道:“你还不快去!”

“是是是,奴这就去,”孙淝不敢多言,只得照做。

孙淝才走没多远,沈文和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正一心记挂着卢代辛,因而走了神儿,全然不知身后有人靠近。

身后右侧的水粉铺子里,丰盈窈窕,却打扮素净的美妇人带着奴仆不疾不徐的走出来,步履轻盈,珊珊作响。

“沈驸马好兴致啊,跑到城西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购置房产。”

不大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言语间的字字句句,却都在威胁着他,沈文和心头一颤,“咯噔”一下,他回头,见是裴惠昭,心中甚是慌乱,却是咧着嘴勉强笑道:“原来是太子妃芳驾,怪下官屁股后面没长眼睛,不知您过来。”

“都是自家人,一门亲戚,何须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裴惠昭笑里藏刀,沈文和也知她这是来者不善,他讪笑,应道:“是啊,都是萧家的亲戚,若论长幼次序,我还得唤您一声大嫂呢。”

“亲戚?”裴惠昭淡淡一笑,“外亲和宗亲可是大不一样的。”

沈文和不悦,听裴惠昭这话,分明是看不起他!

裴惠昭这才说回正题上,言道:“方才那位卢娘子,本宫瞧见了,出落得的确标致,粉妆玉琢的,可谓是芙蓉出水,楚楚动人,本宫见了着实赏心悦目,沈驸马似乎也很中意她?”

“大嫂这叫什么话,我同公主浓情蜜意,难舍难分,我又岂会对别的女子侧目?”

管他是什么出身,又是什么身份,但凡尚公主,那他便成了公主的禁脔,即为公主独一人的夫婿。

至于纳妾,想都不要想!

“能让沈驸马动辄千金在白杨街购置房产的女人,想来绝非寻常女子,”裴惠昭围绕着沈文和踱步,沈文和未语,然对裴惠昭已心中生恨,只是唯恐她将今日之事全盘告诉萧易夫,便忍着没有同她甩脸色。

裴惠昭自也看穿了他的心思,调侃道:“你放心,本宫不是多事之人,况且又与你素无恩怨,今日之事,不会叫义兴公主知道的。”

“恩怨?”沈文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当下就有了底气,他阴阳怪气的说道:“一说恩怨,我倒想起来了,大嫂,您于我可是有恩呢!”

裴惠昭闻言,脸色骤变,只道:“本宫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说罢,扭头就走,似乎很是不安,邱氏走在她身后,快步跟上,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裴惠昭甚是恼火,斥道:“他在拿四年前的事情威胁本宫,你听不出来吗!”

邱氏一惊,“是娶谢昱的事?”

裴惠昭驻足,回首怒目瞪视邱氏,“不要提她!”

邱氏诚惶诚恐,未敢多言。

主仆二人回到太子府,正走到园子里,忽听两个修剪花枝的奴婢窃窃私语。

“听传太子殿下有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

“就是和那位会稽谢郎君。”

“竟有此事?”

“都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前两日,谢郎君来府上作客,恰好陛下传召,听说就为的这事儿。”

“真的假的呀?”

“铁定是真的,我还寻思着,殿下怎么至今不愿纳妃呢,原来是有这癖好。”

“你少说两句,当心被人听去了。”

“怕什么,此事在建康都传开了,就你不知道。”

裴惠昭才进园子,不单将这两个奴婢的话听进耳中了,还都记在心上了,邱氏见她面露憎恶,连忙打断她们,骂道:“两个贱蹄子,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

那两个奴婢方知身后有人,赶紧回过头来,见是裴惠昭,皆吓得腿软,当下就跪倒了,齐声呼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裴惠昭气得胸口此起彼伏,只道:“把她们拖下去乱棍打死!”

第八十八章 红妆(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八章红妆翌日,裴惠昭莫名其妙的邀请谢徵去往太子府弈棋,谢徵虽心不甘情不愿,又满腹狐疑,可也是如约前往,她乘牛车而去,带着玉枝同行,路上又听人传言太子有断袖之癖,心中倍感惆怅。

听闻此事在建康传得沸沸扬扬,现已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日在宫中,萧道成虽已严令不可将此事传出去,可如今还是谣言四起,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谢徵知道,必定是萧晔搞的鬼。

可这件事上,她却奈何不了他了……

“玉枝,我同太子,当真来往过于密切?”在谢徵的印象里,她去太子府的次数,恐怕都不过十回,在外头约见,也不过两三回而已,这样的往来,还算不上密切。

“如今是有人想要诋毁太子,就算娘子同他没有来往,也照样会有人闲言碎语,”玉枝直言:“眼下一传十,十传百,太子再想辟谣,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了。”

谢徵轻叹一声,没再言语。

二人到了太子府,由府里的婢子领着往后院去,邱氏闻知谢徵到了,先她们一步匆忙赶到裴惠昭房中,禀道:“娘娘,她到了。”

彼时裴惠昭正教幼子萧子良读诗,听说谢徵已至,便拿走了萧子良手中的书,轻轻柔柔的说:“子良,母妃有一事托付于你。”

“母妃请说,”萧子良奶声奶气的回话,裴惠昭微微笑道:“去武陵王府,请你五叔来一趟,就说母妃这儿有一尊送子观音像,需他亲自来请,才能显灵。”

“是去请五叔么?”萧子良确认了一遍,裴惠昭颔首,又将手放在他的小脑袋瓜上,轻轻的揉了揉,道:“去吧。”

萧子良点了头,当下就蹦蹦跳跳的出了门,裴惠昭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慈爱的目光转瞬间化作虚无,取而代之的是狠厉狡黠,“谢徵,为了殿下的声誉,只好委屈你了!”

婢子带着谢徵主仆来到裴惠昭屋外,还未说上话,裴惠昭就先望见了,她于是笑脸相迎,温婉的说:“谢郎君来啦,快进来坐。”

谢徵来时就狐疑,这裴惠昭究竟又想耍什么阴招,如今见她这副面孔,更要防备着,她未将疑虑写在脸上,进屋后便客客气气的欠身行礼:“娘娘安好。”

棋盘早已备好,裴惠昭打发走丫鬟婢子,只将邱氏留在身边,待她与谢徵落座,邱氏即刻就上了茶来。

“今年新上的普洱,谢娘子尝尝,”邱氏将茶托端来,一一给二人上茶,可裴惠昭如此献殷勤,着实叫谢徵看不透。

谢徵垂眸注视着杯中茶水,不为所动,裴惠昭笑问:“怎么,谢娘子是怕这茶中有毒?”

见谢徵依然不说话,裴惠昭只得将自己杯中的茶喝了,又道:“你我往日有不少恩怨,如今你提防着本宫,自也是应当的。”

“德音不敢,”谢徵迎合着她露出一丝笑意,言道:“只是喝不惯井水煮的茶而已,不过,既是娘娘盛情相邀,德音也莫敢不从。”

她说罢,就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裴惠昭道:“看来谢娘子也精通茶道。”

“精通倒算不上,只是略懂一二。”

“要说煮茶,自然是乳泉水最佳,谢娘子若是想喝,本宫下回必定备上,”裴惠昭说着,就提起茶壶,给谢徵添了七分满的茶水。

谢徵淡淡一笑,忽然执起一枚棋子,先落在棋盘上,言道:“娘娘今日叫我过来,想必不单是让我陪您下棋、品茶这么简单吧?”

裴惠昭笑而不答,只是吩咐邱氏道:“邱姑姑,去把点心端上来。”

谢徵看着邱氏离开,她以为,裴惠昭是有意将邱氏支开。

“其实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本宫知道,上回宴请谢娘子赔罪,谢娘子嘴上虽说原谅本宫了,可心里头对本宫还是有诸多芥蒂,不然,方才喝茶的时候,你也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谢徵不语,裴惠昭继而又道:“本宫也知道,谢娘子你在党派之争上,帮过殿下多回。于公,你是殿下的恩人,自然也就是本宫的恩人,于私,你是殿下的红颜知己,本宫也不想与你为敌,所以今日请你过来,本宫就是想同你握手言和。”

“娘娘太抬举我了,红颜知已算不上,恩人更算不上,德音同殿下,至多就是莫逆之交罢了。”

“也许只是你将殿下当做莫逆之交,可殿下却不是这样想的,本宫看得出来,殿下很中意你,或是因为你帮他铲除异己,又或是……因为你这张脸……”裴惠昭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似乎很是失意,“也许有朝一日,殿下会如愿以偿将你迎过门,也许……”

谢徵哂笑,打断她的话,冷冰冰的说:“娘娘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担心自己的地位,您放心,德音并非贪心之人,该是我的,别人抢也抢不去,不该是我的,我也绝不会染指。”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句话,谢徵从前是信的,可如今不信了,但对于萧赜,她的确已没有非分之想了。

裴惠昭被说破了心思,自是难为情得很,她连忙讪笑:“谢娘子你误会了,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的意思是说,不管殿下怎么看待你,也不管你将来会是什么身份,本宫都只想与你和和气气的。”

“德音并非多事之人,本也不想与娘娘结怨,”谢徵说得云淡风轻,说完就端起茶盅,自顾自的呷了一口。

邱氏端着托盘过来,在谢徵喝茶毫无防备之时,倏的松了一只手,将托盘上放置的两盅银耳莲子羹和一碟杏仁酥尽数洒在了她身上。

滚烫的羹汤浇在谢徵身上,谢徵惊叫,当下就站起身,邱氏忙将托盘放下,为谢徵掸去身上的银耳莲子,口中絮絮叨叨:“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彼时玉枝在屋外,听到谢徵叫,也冲了进来,疾呼:“娘子!”

她怪邱氏笨手笨脚,一来就将她推开,自己上手给谢徵掸衣服。

裴惠昭也起身假惺惺的责备邱氏:“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邱氏一脸委屈相,低声下气的说:“老奴一时手滑,这……这……”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裴惠昭也不再理会她,便走到谢徵身旁来,关切道:“怎么样?没烫着吧?”

玉枝甚是恼火,凶巴巴的说道:“倒真是托老天爷的鸿福,入秋的天,好在我家娘子多穿了件衣裳,没烫到皮肉,若是在夏天,还不得掉层皮?”

“都怪本宫这老婢子粗手粗脚,”裴惠昭佯装歉疚,随后又忙吩咐邱氏:“邱姑姑,快去本宫那儿找两件衣裳来给谢娘子换上!”

“不必了,我即刻回府,就不叨扰娘娘了,”谢徵说罢就要走,裴惠昭唯恐计划落空,忙将她拉住,言道:“眼下天凉,你衣服都湿了,就这么出去,怕要伤风了,听本宫一句劝,还是换身衣服再走吧,也好让本宫将功补过啊。”

“娘子,太子妃说的有道理,伤风可不是小事。”

玉枝也这样劝,谢徵只好留下,裴惠昭亲自去找了换身的衣服,谢徵走到里屋去,玉枝服侍她换上了绛纱复裙,又卸下小冠,匆匆为她梳了个桃花髻。

裴惠昭与邱氏等在外屋,见谢徵身穿罗裙走出来,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谢徵道:“今日是不得已换上娘娘的衣服,待我回了府,即刻就命人洗干净了送来。”

“不碍事,”裴惠昭仍满脸笑意,送谢徵走出房门,嘴上还说着:“本宫送送你,防备叫人看见你的模样,到时候又多事了。”

谢徵也颇是谨慎,可架不住裴惠昭事先设计,她才出这院子,竟与萧子良领来的萧晔迎面遇上,她怔住,萧晔也怔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徵,唤:“谢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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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红妆(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八十九章红妆片刻之后,谢徵缓过神来,从容行礼:“下官谢徵,见过武陵王殿下。”

“谢徵?”萧晔轻蔑一笑,“本王还道为何查不出你这号人物,原来谢徵就是谢昱!”

早前萧晔就曾派张苟打探谢徵的底细,张苟说谢徵确有其人,然为女儿身,而非郎君,当时他还想是不是同名同姓,如今他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这个谢徵根本就是假的!

彼时萧赜在玊园,听门房禀报说萧子良带着萧晔来找裴惠昭,他便也匆忙赶来,未料一来就望见谢徵和萧晔对峙,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他相信谢徵不是谢昱,可萧道成未必会信哪!

萧晔转身欲要离开,迎面遇上萧赜,他洋洋得意,同萧赜说道:“窝藏反贼,大哥可真是好本事啊!”

“她不是谢昱,只是恰好长得相像而已,”萧赜强装沉着冷静。

“这些话,大哥还是留着到父皇跟前解释吧,”萧晔哂笑,说罢就扬长而去,萧赜看谢徵穿着裴惠昭的衣服,不禁满腹狐疑,他远远望着裴惠昭,见裴惠昭目光躲闪,私以为此事是她一手设计,于是心平气和的问萧子良:“子良,你为何要带着你五叔到后院来?”

萧子良尚不过五岁而已,自然不懂什么明争暗斗,直言道:“是母妃吩咐的。”

谢徵还站在原地,听到这话,自嘲般强颜欢笑:“果然!”她一见萧晔来此,便猜想是裴惠昭设局。

怪不得明里暗里都与她过不去的裴惠昭莫名其妙的请她来弈棋!怪不得精明能干的邱姑姑会粗手粗脚的把银耳莲子羹洒在她身上!她还道裴惠昭怎么这样好心,竟会担心她伤风,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萧子良在一旁听得迷糊,就跑到萧赜跟前去,扯着他的衣服,指了指谢徵,问道:“父王,她究竟是谁呀?”

“把子良带下去,”萧赜吩咐邱氏,邱氏忙抱着萧子良离开。

萧赜注视着裴惠昭,目光如炬,像是在审视一般,不等他质问,裴惠昭便自行解释:“妾听闻坊间盛传殿下有龙阳之好,如今也不过是想挽回殿下的声誉。”

“是么?那可真是难为你了!”萧赜冷笑出声,裴惠昭沉默,谢徵也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质问:“娘娘今日这般设计我,当真就只是为了挽回殿下的声誉,没有半点私心么?”

裴惠昭朝谢徵走近了两步,笑道:“无风不起浪,若不是你同殿下走得过于亲昵,外面又怎会有这样的流言蜚语!”

“我同殿下来往次数,屈指可数!你问流言起于何处,那我便告诉你,流言就在你心里!”谢徵说话间,手指直戳裴惠昭心窝子裴惠昭吃了痛,连连后退。

谢徵步步紧逼,接着道:“殿下是太子,是储君,可如今这位储君腹背受敌,您作为太子妃,应该想想如何辅佐他登上皇位,而不是想着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裴惠昭不甘示弱,反驳道:“没有小家,何来大家?”

“娘娘总疑心殿下与我不清不白,可我对天发誓,我与殿下仅仅只是相识相知而已,从未逾越三纲五常,往后,也绝不会有此非分之想!”谢徵面色凝重,极是认真,她说罢,就回身走到萧赜跟前,面无表情的说:“我这就进宫去同陛下解释。”

谢徵已动身,萧赜仍然远远望着裴惠昭,他苦笑,“倘若父皇认定她就是谢昱,你以为孤能全身而退么?”

裴惠昭顿时僵住,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如萧晔所言,窝藏反贼,其罪当诛!

萧赜紧跟着谢徵赶往皇宫,二人到了式乾殿面圣,萧晔已然站在殿中,想必已将事情经过都说给了萧道成听。

“儿臣参见父皇,”萧赜伏首在地,谢徵低着头,她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叩首,泰然自若的说:“臣谢徵,叩见万岁。”

萧道成听萧晔说起,眼前的谢徵,其实就是三年前死去的谢昱,他如今见谢徵上殿,心中倍感疑虑,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唤道:“抬起头来。”

谢徵抬头,直视龙颜,萧道成果然见到了谢昱的脸,他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两条腿不听使唤的缓缓步下,他走到谢徵跟前,怔怔道:“你…你果真是阳侯?”

“父皇,她不是阳侯!”萧赜忙不迭辩解,可萧道成却仿若未闻,依然直勾勾的盯着谢徵,谢徵付之一笑,“下官谢徵,并非陛下所述之人。”

“休要狡辩!你就是反贼谢昱!”萧晔直指谢徵,破口大骂,谢徵反问:“谢昱三年前便已死了,她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死而复生,自古有之!郭璞注《山海经·海内西经》曾云:‘魏时有发故周王冢者,得殉女子不死不生,数日而有气,数月而能语,状如廿许人也。’

《晋书·五行志》亦载:‘惠帝世,杜锡家葬,而婢误不得出,后十年开冢附葬,而婢尚生。’这些可都是史书可考之实,反贼,你可还有话说?”

“天方夜谭罢了,”谢徵看着萧道成,一本正经的说:“陛下英明神武,岂会相信这些奇文异志?”

谢徵这话,萧道成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这话说得,倘若他信了这些奇文异志,是否就不英明神武了?

“朕自不会信这些奇文异志,可朕也不信这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审视的目光落在谢徵脸上,令谢徵不寒而栗。

“所以陛下还是相信有人能死而复生?”谢徵直言不讳,萧道成不答,萧赜接着说:“阳侯遭剜心而死,是儿臣亲自将她安葬的,她的坟茔就在谢氏祖坟,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去查验。”

双方唇枪舌战,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萧道成莫名变了一副面孔,他忽然就仰天大笑,开玩笑似的对谢徵说道:“朕怎会相信这种鬼话?不过是看你长得像朕的外甥女,想同你说说笑罢了,哪知道你这么禁不起玩笑。”

萧晔愣了,当下唤:“父皇!”他并不死心,仍想说谢徵就是谢昱,萧道成却打断他的话,责备道:“好了好了!宣照,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个郡王,怎么成天看这些奇文异志!还说什么死而复生?简直就是妖言惑众!”

众人皆诧异,以萧道成这般多疑的性子,怎么如此轻易就打消了对谢徵的怀疑?谢徵心里却是明镜似的,萧道成表面上虽相信她了,可心里头必定还提防着。

他不降罪于谢徵,是因为他实在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谢昱。

若她猜的没错,他稍后必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前去会稽查探她的底细。

萧晔忽道:“就算她当真是谢徵,可她女扮男装,多次出入宫禁,也属实犯了欺君之罪。”

冠盖簪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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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力争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章力争已死了三年的人,常人都不会相信她能死而复生,萧晔自然也不觉得谢徵就是谢昱,适才一口咬定谢徵是反贼,也不过就是想借此机会将她除掉,可萧道成偏偏不信他的话,他只得换个由头。

谢徵倒也从容,“可即便如此,下官也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儿身,倘若只因为将自己打扮成男人便算有罪的话,那下官甘愿领罪。”

萧晔定住,谢徵这话,他似乎无可反驳。

“陛下,微臣女扮男装,也实属无奈之举,并非有意欺君,”谢徵秀眉微皱,同萧道成坦然道:“全因微臣长相酷似已故的大司马谢昱,为免招来祸事,所以才出此下策,请陛下恕罪。”

萧道成仍然一副欢喜模样,朗声笑道:“无妨,事出有因,朕恕你无罪。”

他如此爽快的赦免谢徵欺君之罪,倒令谢徵和萧赜意外。

“谢陛下。”

“哼,”萧晔心底不服,当下就甩起脸色,萧道成扭头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说什么。

谢徵欲在萧道成面前装作与萧晔和善,她讪讪笑道:“下官本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蒙混过去,可没想到,如此谨小慎微,还是被武陵王殿下发现了。”

岂料萧晔丝毫不减戾气,他道:“你这么说,倒像是本王有意为难你了?”

“下官不敢,殿下之所以如此,也全因谨慎使然。”

萧晔似笑非笑,“若说谨慎,本王可是不及谢棋士半分!谢棋士藏得可真够深的,就连前几日和皇兄闹出断袖之癖,也没站出来解释两句。”

“解释了便如今日这般,下官胆小怕事,自然不敢冒此风险。”

谢徵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嘴,看似和善,实则又暗戳戳的将萧晔揶揄了一番,萧晔自也听出了她言外之意,他却不好在萧道成跟前发作,只当是吃了个闷亏,心里头堵得慌,他便一脸不悦之色,与萧道成说道:“父皇,今日之事既是个误会,那儿臣便告退了。”

萧道成摆了摆手,紧接也同萧赜和谢徵说道:“你们也退下吧。”

三人退至殿外,萧晔终于得以畅言,也不必顾忌萧道成,三人走在路上,他道:“本王还以为谢棋士有多厉害,原来再厉害也不过一张脸。”

“谢娘子才思过人,五弟是领教过的,”萧赜说得云淡风轻,暗讽了一番。

萧晔冷笑一声,他驻足,问道萧赜:“倘若不是她这张脸,皇兄会留意到她的才思?”

二人也停住,萧赜没有说话,全因萧晔说的句句在理,若不是谢徵生了这样一张脸,他如何会留意到一个女子的才干?跟遑论让一个女子来辅佐他的大业。

谢徵心中有数,她反问萧晔:“武陵王殿下堂堂郡王,食邑五千户,何故总跟我一小小女子过不去?”

“小小女子?”萧晔哂笑,“你是在羞辱本王输给一个弱女子?”

谢徵轻轻一笑,只道:“殿下多心了,”他是真的多心了!

见谢徵不屑,萧晔愈发恼火,当下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谢徵则侧首与萧赜相视,二人会心一笑,不紧不慢的往宫门方向走去。

萧道成本还是满面春风,一见三人走了,当下就变了脸色,他唤殿内守着的内监,吩咐道:“传御史大夫李叡!”

内监即刻前往御史台传召李叡,未几,一个身穿白色朝服,身姿矫健,留着一缕胡须的中年男人跟随适才出去的内监上殿,他向萧道成行了礼,萧道成旋即说道:“李叡,朕要你查一个人。”

见萧道成一脸肃穆,李叡深知此事必然极其重要,忙问:“请陛下明示。”

“你可知谢徵?”

“谢徵?”李叡眉头一皱,这谢徵可与他的外甥交情匪浅,莫非此人身份可疑?他不大确定他想的与萧道成说的是否同一人,于是问:“是那位谢棋士?”

萧道成点头,“这谢徵,原是女儿身,朕怀疑她是谢昱,所以朕要你亲自去会稽一趟,摸清楚她的底细,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李叡诧异,他自知谢昱三年前便已死了,怎么如今又出现一个?

“是,”李叡领命,接着又问:“那御史台……”

“御史台一切事务暂由新任的御史中丞打理,你只管去。”

“是,老臣告退。”

待李叡退下,萧道成就与曲平说道:“断袖之癖果真不是空穴来风!”倘若那谢徵当真就是谢昱,那他二人便是旧情复燃,引得杨庚秀怀疑,倘若她不是谢昱,那二人之间必定也是情投意合了,萧赜对谢昱的感情,他这做父亲的可是清清楚楚的。

曲平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叡出宫后并未回府,反是匆匆忙忙去往桓陵府上,彼时谢徵辞别萧赜,也才回到侯府,适逢桓陵准备出门,二人在府门口碰见,桓陵见她回来时身穿罗裙,免不了有些诧异,“诶,德音,你怎么……”他将谢徵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

谢徵今日遭一番惊吓,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浑身乏力,她瞧了瞧桓陵,淡淡道:“我适才进宫走了一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桓陵心惊肉跳,见谢徵这副神情,想必是发生了不少事。

谢徵无心多言,只是越过桓陵,自顾自的往府内走,玉枝跟在她身后,忿忿道:“竟让太子妃摆了一道!”

桓陵回头,快步跟上她,挡在她身前,略微压低了声音,“宫里那位看见你了?”

谢徵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看见了。”

“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如今既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嘴上自然没有对我起疑,可心里就不一定了,保不齐正传令御史台查我呢。”

正说到御史台,李叡就赶来了,见桓陵正好就在府门口,他便唤:“伯玉!”

“舅舅?”桓陵愣了一下。

谢徵听唤也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好巧不巧就与李叡四目相对,李叡已然怔住,她仍然无精打采,只向李叡行了点头礼,便朝府内走去。

“舅舅,你怎么来了?”桓陵心中已有猜测,怕不是叫谢徵说中了,萧道成传令叫御史台查她,所以舅舅便来找他了。

李叡指着走远的谢徵,瞠目结舌,问:“她…她是谢徵?”他还道萧道成为何怀疑谢徵就是谢昱,如今亲眼见了谢徵,他才知是何缘故。

“是,”桓陵眼见谢徵已在萧道成跟前暴露了,索性也不再掩掩藏藏了。

“你!”李叡气极,指了指桓陵,而后长叹一声,就将他拉去一旁隐蔽处,窃窃私语:“难道你没见过谢昱?”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桓陵摇头,李叡道:“你可知这个谢徵,她长得同谢昱一模一样,适才陛下召我进宫,跟我说谢徵就是谢昱,还要我即刻启程前往会稽查探她的底细。”

“那又如何?”桓陵笑了笑,言道:“谢徵是谢徵,谢昱是谢昱,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你这孩子!陛下要我亲自去查,你可知事态严重?你说说你,怎么就同她来往上了,倘若她身份有疑,你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舅舅,你多心了,”桓陵说得云淡风轻,李叡着实不安,他四下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伯玉,你老实告诉舅舅,这个谢徵,她究竟是不是谢昱?”

“舅舅尽管去查。”

李叡剜他一眼,千叮咛万嘱咐:“在我没有查清她的底细之前,你不可与她来往!”

“好,都听舅舅的,”桓陵敷衍着李叡,说着又将他往府外推搡,笑道:“天色不早了,舅舅还是赶紧启程吧。”

李叡临走前又絮叨了一遍,“我同你说的,你可千万记住,别给自己惹麻烦。”

“好好好,我都记住了。”

送走李叡,桓陵就赶忙去客堂找谢徵,谢徵也是眼望着李叡走的,见桓陵过来,她便问:“可是陛下派你舅舅去会稽查我了?”

桓陵未语,只是轻叹一声,默认了,谢徵轻蔑一笑,“果真是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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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暗恨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一章暗恨桓陵正在前院莳花,他握着小锄头,在院中薅了左一个坑,右一个坑,两个家奴各抱了一捆树苗,一人一排挨个儿将树苗往坑里填。

“大哥怎么种起花来了,真是好雅兴,”桓让轻摇折扇,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桓陵专心致志的挖坑,无暇理会他,便只回道“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无趣。”

桓让走到桓陵身侧,低下头打量着一眼满地的湿泥,随后就皱了皱眉,似乎嫌脏,他便又朝后退了一部,言道“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是了,莳花何须大哥亲自动手。”

说话间,曾琼林就端着茶水走过来,待桓让说罢,他便打趣道“二郎君不懂,县侯种的不是木槿,是情意。”

“哦?”桓让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满院子都种了木槿,他随后就笑了一声,“大哥可真是有心思。”

桓陵笑了笑,未接他的话,桓让便接着说道“母亲来信了,说是想过些时日到建康来小住一阵子。”

一听这话,桓陵就愣了,他停住手,侧首望着桓让,诧异道“你说什么?母亲要来建康?”

“是啊,今天早上来的信,放在大哥书房了。”

桓陵回过头,目光注视着种在跟前的木槿苗,一会儿便又挥动起锄头来,冷静的问“她来建康做什么,一把年纪了,捱得住舟车劳顿么?”

“大哥当真是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还是担心你自己呢?”桓让笑问。

桓陵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桓让接着道“母亲信上说,是因为舅舅家添了个儿子,她说她怎么着也得来看看。”

“嚯,”桓陵似笑非笑,“当初小表弟满月的时候,她怎么没说要来看看,如今倒提起这事儿了,依我看,是薛家又同她催促婚事了!”

桓让没敢接话,桓陵又停下手中的小锄头,他将锄头立在地头,两手支撑在锄柄上,道“我早同她说过,我绝不娶薛观止,可她偏不允,为了让我尽快娶她,还自作主张替我纳了姚氏姐妹为妾,害我被人指指点点,说我未娶妻先纳妾!我躲到建康来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大哥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桓让乃是庶出,幼时虽养在嫡母桓李氏身边,享受了嫡子的吃穿用度,可对于桓李氏来说,亲生的和抱养的总归是不同的。

桓陵淡淡一笑,只道“倘若非要我娶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子,那我可是无福消受了。”

他说着,就将小锄头丢给一旁的家奴,两个丫鬟一个端着铜盆一个捧着手巾快步走来,他洗过手,正擦水时,桓让忽然吞吞吐吐的说“大哥,我…我有一事求你。”

桓陵微微一愣,“你我兄弟,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怎么说起求字了。”

“我…”桓让支支吾吾的,终于还是开了口,言道“我想入仕。”

“入仕?”桓陵有些吃惊,他眉头微锁,显然是不大认可桓让这个心思,他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

“既是同大哥提了,自然是认真的,”桓让也看出了桓陵的不情愿。

桓陵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想在朝为官,还是做地方官?”

“地方官有什么做头?”桓让直言“那些苦差事都是留给庶族子弟做的。”

他虽是庶出,可也仗着出身门阀士族,当真是一点也不小看自己。

“官场险恶,明争暗斗,处处都是陷阱,你可要想清楚了。”

“险恶又如何?我出身谯郡桓氏,兄长是一等列侯,舅舅是御史大夫,谁敢与我为难?”

桓陵听到这话,心中甚是恼火,可见桓让一门心思想入仕,他也实在不好阻挠,他将手巾拧成一团,冷不防的丢进铜盆里,盆中溅起了水花,打在丫鬟脸上,两个丫鬟都吓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猜不透桓陵的心思。

曾琼林暗暗冲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既然你觉得舅舅也坐上了无人敢动的位置,那你入仕的事,就去找舅舅吧,我是帮不到你了,”桓陵负手而立,眉心微蹙,脸上是看得出来的愁容。

“大哥,你知道我同舅舅是很生分的!”桓让总归不是桓李氏亲生的,李叡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舅甥,说到底还是非亲非故。

桓陵轻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在朝为官的,哪个不是出身士族?哪个没有靠山?可也不乏下场惨淡的,就说杨鸣之,是有武陵王做靠山,可到最后还不是落得惨死下场?还有张苟,这些人名为武陵王的心腹,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人家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能用则用,没有用了便一脚踢开!仲璇,难道你也想做那些权贵手中的棋子?”

“大哥,你扯远了,我是说有你和舅舅提携我,没说要依附于别人,”桓让急了,着急忙慌的辩解。

“现如今朝中党派林立,武陵王和临川王为了储君之位,同太子争得头破血流,朝中大臣纷纷拉帮结派,你说你一个初入仕途的小人物,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可能么?”

“我……”桓让语塞,桓陵接着又道“我问你,三位皇子夺嫡,你最看好谁?”

桓让被问得哑口无言,桓陵瞥他一眼,冷冷道“好生想想,想好了再来同我说入仕的事。”

他说罢,当下就转身走了,桓让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目露凶光,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恨恨道“你不帮我,我自会寻别的门路!”

桓陵走到客堂,门房急匆匆跑来,唤“县侯,有您一封信,是您舅舅差人送来的。”

“舅舅的信?”桓陵惊喜,试想李叡前往会稽,距今已有数日,眼下也该回来了。

他接过信来过目,看后却甚是狐疑,此时谢徵也带着玉枝从厅外走进来,她望见桓陵脸色异常,便问“可是御史大夫从会稽回来了?”

桓陵点了点头,道“他现已进宫复命了。”

“我的身份没什么问题吧?”谢徵心中不安,多问了句。

桓陵道“你的身份倒没什么问题,可舅舅说,谢徵还有个哥哥叫谢缕,在去博陵的路上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谢徵思忖了一番,道“她当初不是说,和兄长一起掉落山崖了么?这个谢缕,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桓陵将书信折起,只道“三年来杳无音信,谁知道他现如今是死是活?”

第九十二章 献策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二章献策李叡进宫复命,此时萧道成正在式乾殿批阅奏章,曲平站在一旁为他研墨,守在殿外的内监进殿禀报:“禀陛下,御史大夫求见。”

听闻李叡回来,萧道成当即就要放下手中毛颖,呼道:“宣。”

曲平时时都盯着,见势忙放下手里的墨锭,双手接过毛颖,搁置在陶瓷笔架上。

李叡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伏首在地,毕恭毕敬的行礼:“臣李叡,叩见陛下。”

“起来吧,”萧道成摆了摆手,待李叡站起身来,他便问:“吩咐你查的人,结果如何?”

李叡禀道:“回陛下,会稽谢徵,确有其人。”

萧道成原本极期待的望着李叡,听到这话,眼皮当即沉沉的垂下,他点了点头,附带着长舒了一口气,对此结果竟似乎有些失望。

“知道了,你辛苦了,回府歇歇吧,”萧道成又冲李叡摆了摆手,李叡顿首:“老臣告退。”

萧道成静下心来,心不在焉的看着面前的奏章,曲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轻语:“陛下乏了吧,奴婢叫御厨房准备些解乏的羹汤来。”

曲平正要动身出去,忽闻萧道成一声叹息,只听他道:“这天愈发凉了,人间尚且如此,地底下,想必更加寒冷吧。”

曲平愣了,回首看着萧道成,他想了想,而后意味深长的说:“多添几件衣裳就不凉了。”

萧道成亦与曲平相视,曲平慈眉善目的,冲他笑了笑,言道:“奴婢去御厨房。”

他正要走,萧道成却又将他叫住,道:“不必了,奏章还未批完,你走了,谁给朕研墨?”

萧道成一语双关,许是年纪大了,对生死便也看得愈发透彻了。

曲平笑了笑,这便又拿起墨锭研磨起来。

公车令朱汾忽然上殿,手里拿了本奏章,道:“禀陛下,益州刺史周敦,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一道折子,您请过目。”

吐谷浑与蜀郡接壤,鲜卑人屡次犯境,如今打起仗来了,鲜卑兵强马壮,蜀郡郡守难挡来势,恰好蜀郡又属益州管辖,朝廷便派了益州刺史周敦前往退敌。

眼下蜀郡战事连连,周敦上折子,定然是关于战事的,萧道成难掩激动,忙说道:“呈上来瞧瞧!”

曲平接过折子,递交萧道成手中,又给朱汾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退下。

未料萧道成看过益州刺史的折子后,竟是怒火中烧,陡然将折子甩在地上,拍案骂道:“废物!真是废物!两万兵马居然打不过吐谷浑八千鲜卑人!这个周敦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他说罢,又一把掀了面前的书案,接着骂:“真是气死朕了!来人,来人!传朕口谕,命尚书省即刻拟旨,朕要摘了周敦的脑袋!”

殿内一众宫娥内监皆已随曲平跪地,此刻却无一个敢动身的,萧道成正在气头上,便斥道:“都愣着干什么!朕要你们去尚书省传旨,你们都聋了吗!”

宫娥内监们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萧道成只得吩咐曲平,他唤:“曲平,你去!”

曲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言道:“陛下息怒,眼下蜀郡战事吃紧,万不可斩杀将帅啊,否则群龙无首,退敌更是难上加难,何况在这个时候杀了周敦,恐怕只会助长吐谷浑气焰。”

曲平言之有理,萧道成冷静下来,长叹一声,极是懊悔的说:“要是阳侯在就好了,这天底下,没有她打不赢的仗。”

萧道成扶额,暗自神伤,曲平叹息,随后就给跪在地上的宫娥内监使眼色,示意他们将地上收拾干净。

“曲平啊,传谢徵,朕,想看看阳侯。”

片刻之后,谢徵快步进殿,她跪地行礼,此时地上的奏章皆已拾起,她所跪之处,恰好就是适才萧道成打翻的砚台掉落之处,她凝视着地上这一块擦不掉的墨迹,若有所思。

“起来吧,可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萧道成说话间有气无力,一副很是疲惫的样子。

谢徵轻轻一笑,直言:“微臣斗胆猜想,陛下适才发了一通火,所以,陛下召微臣来,是为了宣泄怒火。”

萧道成也看了眼地上的墨迹,他随后又问:“那你可知,朕为何发火?”

“看陛下愁容满面,发火定是因江山社稷,要么,是为了蜀郡战事,要么,就是为了鄱阳水患。”

萧道成闻言,满面愁容忽然烟消云散,他笑了一声,只道:“你很聪明!和朕的阳侯一样聪明。”

“陛下谬赞了。”

萧道成站起身,缓缓步下,道:“陪朕到华林园走走。”

“是,”谢徵跟随萧道成到了华林园,一路上都一言不发,萧道成忽然问:“朕的孩子,不乏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全才,可你知道,为什么朕唯独就喜欢外甥女么?”

谢徵心中不齿,却要忍着,她道:“微臣不知。”

萧道成道:“因为她的性子,是最像朕的,可惜啊,这孩子走了弯路。”

谢徵付之一笑,未语,萧道成又怅然道:“如今战争四起,朕便又想起了阳侯,倘若她还在世,鲜卑人岂敢轻易犯境?她可是个常胜将军啊!”

常胜将军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天子的猜忌?

谢徵言道:“其实关于蜀郡战事,微臣倒有一计,就是不知行不行的通。”

“哦?不妨说来听听。”

“鲜卑人为了开疆辟土,大杀四方,南犯蜀郡,北侵凉、河二州,来势凶猛,而北魏这些年狼烟四起,与契丹、柔然征战不休,如今再想应战吐谷浑,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微臣的计策,就是暂与北魏议和,共退鲜卑。”

萧道成斟酌了一番,道:“计是好计,可拓跋宏那个老贼,奸诈得很,若是听到朕要与他议和,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刁难朕,议和,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谢徵颇是自信,她笑了一声,言道:“他如若不与陛下议和,便坐失凉、河二州。”

“好,那朕便听你一回,那你说,朕该派谁去北魏商讨议和之事呢?”萧道成看着谢徵,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徵笑答:“自然是派客曹尚书去了。”

萧道成却摇头,“朕信不过他,如今朕只相信你。”

谢徵听出了他言外之意,她心中千百个不愿,却也不好言明,她讪笑:“微臣一介女流,这样的大事若交到微臣手里,恐怕……太儿戏了……”

“您能想出这样的计策,足可见你并非等闲之辈,朕相信你的口才和手段,所以才有意派你去,你若不放心,那朕便派太子与你一同前往,这是圣谕,你,不可推辞。”

谢徵抬眸窥视萧道成一眼,心中思忖,莫非是她锋芒太露?她良久才应道:“是,微臣领命。”

一行人走到华林园,恰与罗淑仪及义兴公主母女迎面碰上,对面那对母女望见谢徵,皆是怔忡,二人上前来向萧道成行礼,谢徵紧接着亦给她们行礼,双方随后便各自走过,罗淑仪母女却并未走远,只是远远望着谢徵的背影,萧易夫心中惶惶,道:“母亲,女儿见到那个谢徵,心慌得很。”

罗淑仪道:“你可听到了?你父皇要派她和太子一道去北魏呢。”

萧易夫一点即通,喜道:“母妃的意思是……”

罗淑仪一声哂笑,只道:“此去平城,路途遥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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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启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三章启程含章殿。

谢贵嫔侧卧美人榻,手中拿着一只镶嵌着紫翠玉的金制璎珞,正心不在焉的看着,似乎在睹物思人,她道:“本宫听闻,那个叫谢徵的女棋士,长得很像阳侯,可是真的?”

站在一旁伺候着的何女史应了一声,回道:“回娘娘,确有此事。”

谢贵嫔侧目睨了她一眼,又问:“真的只是长得像阳侯而已么?”

何少言听懂了她言外之意,只道:“听说,陛下此前曾吩咐御史大夫亲自去调查这位谢棋士,昨日,御史大夫回京,已向陛下证实了她的身份,的确没什么可疑之处。”

“能叫陛下这样大费周章的派人去查她,看来她长得真的很像阳侯,”谢贵嫔说话间,把玩着手中的璎珞,继而又道:“本宫倒想见见她了。”

“她好像要被陛下派去北魏了,昨儿陛下和她在华林园说起此事,那会儿有不少人都听见了,说是吐谷浑犯境,她给陛下献策,要先与北魏议和,陛下索性就派她和太子去了。”

谢贵嫔听罢,斟酌道:“陛下竟会派一个女流之辈做使臣,果真是将她当做阳侯了?”

何女史左右看了一眼,随后就附耳同谢贵嫔低语:“奴婢听昭阳殿的人说,武陵王的表舅,尚书省周仆射,就是被她设计害死的。”

周绪乙和张苟的事,当初就闹得人尽皆知,谢贵嫔紧盯着武陵王那边的动向,对此事自也早有耳闻,如今听闻幕后推手实为谢徵,她便有些诧异,“看来此女子倒真有异于常人的本事。”

“不过,她同太子走得颇近,此前她女扮男装,太子还同她闹出过断袖之癖。”

“哦?”谢贵嫔甚是震惊,“竟有此事?”

何女史颔首,道:“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为此,陛下还找他们二位对峙了。”

谢贵嫔将手中的璎珞放下,自言自语道:“这风吹遍了皇城内外,唯独没有吹到本宫这儿,看来本宫真是耳目闭塞了。”

何女史转了转眼珠子,言道:“娘娘!您这些日子一直静心礼佛,哪有闲情逸致去管这些有的没的,奴婢听说了这些事情,私以为不重要,便也没敢打扰您清静。”

“你倒是会说话,看来你这名字,本宫是给你起错了,你不该叫少言,该叫巧言才是。”

何女史娇俏一笑,就同谢贵嫔撒起娇来,道:“娘娘,您莫取笑奴婢了。”

谢贵嫔见她这般,倒也不置气,她一向喜爱何少言,如今便也是满眼的宠溺,伸手去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本宫饿了,你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些点心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彼时候府内,谢徵正在房中匆忙收拾行囊,桓陵站在屋门口看着她,轻轻皱着眉头,时而轻叹,时而长叹,他此刻心中恼火,道:“怎么你这样轻易就答应去北魏了?”

“你以为我想去淌这趟浑水?”谢徵也烦躁得很,她道:“我原也推辞,可陛下说这是圣谕,叫我不得不领命,你说我能怎么办?难道抗旨不遵?”

桓陵又叹了一声,“此去平城,路途遥远,我实在不放心,不如…你把琼林也带上吧,让他和玉枝一同保护你,我也放心些。”

他说到这儿,还不等谢徵回他,便又接着说:“索性我与你一同去吧,路上我亲自照应你,总好过他们两个,粗手粗脚的。”

谢徵听到这话,倍感郁闷,她提着行囊走到桓陵跟前,问:“县侯究竟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太子?”

桓陵语塞,他自然是不放心萧赜了。

谢徵轻语:“有玉枝盯着,县侯还怕我同太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担心你的安危,”桓陵被谢徵看穿了心思,这下忙不迭解释,谢徵却不容他多言,只道:“难为县侯担心了,有玉枝随行,足矣。”

她说罢,这便往府外走,玉枝紧随其后,在经过桓陵面前时,二人对视一眼,便走过了。

萧赜的马车已在府外等候,谢徵登上马车,玉枝同尹略坐在辕座上,尹略驱车,四人这便启程。

待马车已走,桓陵方才姗姗来迟的出来相送,他委实是有意如此,眼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他便吩咐曾琼林:“紧忙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启程。”

曾琼林有些为难,问:“当真要去北魏?”

桓陵白了他一眼,道:“自然要去了,太子如狼似虎,我若不跟着,德音迟早被他吃了!”

“是,卑职这就去收拾,”曾琼林无言以对,只得从了。

谢徵与萧赜坐在马车里,二人除了嘘寒问暖,一路上都没多说几句话,直至马车驶至城东郊,途经前湖时,谢徵掀起窗帘一角,忽然开口问:“往年建康的初雪,大约在几月?”

萧赜也顺着她的目光,透过狭小的车窗,望向前湖,他想了想,回:“大约都在冬月。”

冬月…如今已是十月了,冬月岂不就是下个月?

她还惦记着与顾逊的初雪之约,此去平城,一来一回少说也需两个月,这初雪之约,她定是赶不上了……

谢徵倍感失意,放下窗帘。

“你想看建康的初雪?”萧赜问,谢徵略敷衍的回:“倒也不是,只是喜欢下雪罢了。”

萧赜笑道:“南方的雪不好看,北方的雪好看,北方的雪还来得早些,等到了北魏,你大可看个够。”

“殿下言之有理,”谢徵也附和着萧赜露出一笑。

萧赜又问:“此番去北魏,走水路好还是陆路好?”

谢徵盼着早日返京,自然想越快越好,听萧赜问,她即刻就说:“自然是走水路了,走水路快些!先去琅琊,渡瓜步江至广陵,从广陵到淮阴,而后沿泗水往西北方向,不日便可抵达高平,随后再经相州和定州,相信不出一个月,便赶到平城了。”

萧赜有些诧异的看着她,笑问:“怎么你对地理也如此清楚?”

谢徵愣了一下,她一个女子,通晓四书五经,可解释为读过些书,通晓天文尚可糊弄过去,可通晓地理,便不大好说了……她想了想,从容笑道:“有个故知就是平城人,他常与我提起,我听得多了,便也记住了。”

萧赜并未起疑,左不过就是多嘴问一句,他听罢,就走去掀开门帘,呼道:“尹略,先去琅琊,走瓜步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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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遇险(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四章遇险武陵王府。

部曲抓着只信鸽三步并作两步找到刘放时,刘放正沉浸在温柔乡里,听着小曲儿,惬意的闭目养神。

“刘主簿,卑职在永修县侯府旁边抓到一只信鸽,这上面还有字条呢,您过目。”

信鸽的爪子上的确抓着字条,刘放闻知这信鸽是在桓陵府邸旁抓到的,猜想这必定就是给桓陵的信,当下就打起精神来了,他取下字条瞧了一眼,果然就露出了诡谲的笑意。

“做的不错,有赏,”刘放这就起身,拿着字条欲要去找萧晔,他正要走,这部曲又将他叫住,手提信鸽晃了晃,问:“刘主簿,那这只信鸽怎么处置?”

刘放回头看了信鸽一眼,没耐烦的说道:“拿去厨房吩咐他们炖汤,给王妃补补身子。”

部曲原想私吞了这只信鸽,他不问倒好,如今一问,这信鸽果然就成公物了。

刘放拿着字条寻到萧晔的书房来,这便交给萧晔过目,他双手捧着指甲盖大小的字条,毕恭毕敬的伸到萧晔跟前,点头哈腰的说道:“殿下,您瞧瞧。”

萧晔看着刘放手心里的字条,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拿起过目,“瓜步江,今晚可达广陵?”

看过字条,萧晔便略带笑眼,他侧首看着刘放,刘放亦笑道:“这是在永修县侯府附近发现的,想必是谢徵传书给桓陵的,太子一行人昨日启程前往北魏,今天一早,桓陵也收拾行囊出门了,谢徵传书给桓陵,定是想同他接应上。”

萧晔斟酌道:“从广陵走,看来是想走泗水。”

刘放接着说道:“前天淑仪娘娘那边传了话来,要您在去往北魏的路上派人除掉谢徵,她可是先一天启程了,桓陵一时半会儿必定也赶不上她,殿下,眼下正是个好机会啊!顺道,还可以……”他越往后说越是压低了声音,他也并未直言,自是稍加暗示。

萧晔打量着刘放,像是在考量着什么,刘放于是又接着说:“卑职可打听了,太子和谢徵此行,拢共就四个人,未带一兵一卒,可轻而易举拿下。”

“好,那就派人在泗水埋伏下去,先杀了谢徵,至于太子,能杀则杀,不能杀,那就留他一条狗命,没了谢徵帮扶,谅他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

当晚,萧赜与谢徵一行人如期抵达广陵,却只逗留了一晚,次日一早便从广陵渡船,经淮水至北兖州境内,船在淮水与泗水汇合之处转向东南,就此进入泗水流域。

船已驶入北魏境内,今日恰好又刮起了东南风,舵手扬帆,行程颇是迅速。

谢徵睡了一晌午,直到傍晚时才睡醒,如今在客船上,实在是百无聊赖,玉枝端着清水来伺候她洗脸,她只将手巾沾湿水轻轻擦了擦脸,却在擦过脸之后陡然怔住,她抬眸直盯着船舱的壁板,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玉枝站在一旁,见势头不对,忙低声问:“娘子怎么了?”

谢徵侧首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外面有人!”

玉枝一愣,朝她走近了一步,诧异的说道:“这儿可是船舱啊,那外面恐怕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会有人呢,娘子是不是多心了?”

谢徵松了口气,她垂眸,将手巾丢进铜盆里,自言自语道:“许是我睡迷糊了……”

她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了叩门声,唤:“谢娘子,起身了么?我家郎君唤您去用膳呢。”

是尹略的声音,他们一行人如今在客船上,周遭多数是来往两国的行商之人,鱼龙混杂,可不比在建康周全,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各种称谓,势必要谨慎些的。

未听到谢徵回应,尹略便又叩门唤玉枝:“詹娘子!你家主子起了没有?”

玉枝忙回:“起了起了!正梳洗呢!”

“哦,我家郎君请她去用膳,你们动作快些。”

“知道了,这就好了,”玉枝不大耐烦,尹略转身回了萧赜那儿,临走前嘟嘟囔囔道:“这些女人真是麻烦,睡会儿晌觉起来还得梳妆打扮,以前看大司马倒没这么讲究。”

萧赜那儿已上好酒菜,尹略回去复命后,未多时,谢徵便带着玉枝过去了,萧赜坐在席上,谢徵快步走近,笑说:“适才贪睡了会儿,叫殿下久等了。”

“无妨,快坐,”萧赜指了指对面的席子,复又道:“船上食材不多,我要了几样来,借他们的厨房做了几道家常菜,你尝尝。”

谢徵看着食案上的菜肴,一时讶然,“想不到殿下还会下厨!”

她一时欣喜,放松了警惕,竟直呼了萧赜为殿下,萧赜忙示意她噤声,她这才反应过来,抱歉的讪笑一声,萧赜说:“以前在梁郡的时候,有位随军的岭南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我曾跟他学过几天,你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客随主便,谢徵本是想萧赜先起筷,她随后再吃的,如今萧赜偏要她尝菜,她自然就先动筷了,食案上的几道菜,她各尝了一口,颔首称赞:“色香味俱佳,就是齁了些。”

萧赜一愣,似乎不大认同谢徵这评价,他也起筷尝了尝,道:“我尝着倒不齁,许是我口重,你口轻。”

“淮河以北吃菜大多重口,郎君在梁郡呆了三年,想必早已习惯了。”

萧赜笑了声,道:“口重也好,就着饭吃更香。我已许久没下厨了,你可不要嫌弃才好。”

谢徵也笑道:“能吃到郎君亲手做的膳食,已是我的荣幸,我又怎会嫌弃。”

“那你就多吃点,”萧赜二话不说,提筷往谢徵碗中加菜,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碗堆成小山似的,谢徵吃不惯口重的,现如今也只能含泪将齁咸齁咸的菜吞下肚。

饭后,谢徵又与萧赜到甲板上散布消食,二人站在船头,望着泗水两边夜景,一时间相谈甚欢。

言谈间,谢徵陡然听到水下轻微的异响,她狐疑的环顾四周,萧赜问:“怎么了?”

她不该在萧赜跟前摆出这副警觉,于是忙解释道:“没怎么,就是觉得愈往北,寒气愈发重了。”

“更深露重,多披件衣服,当心受凉,”萧赜说着,就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正要披在谢徵身上,谢徵避着嫌,忙推开他的手,笑道:“郎君肩负重任,更要当心。”

她说罢,就转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玉枝,吩咐道:“玉枝,去我房中,把我那件斗篷拿来。”

玉枝应允,这便走了,萧赜紧接着又吩咐尹略:“尹略,你去厨房讨几碗姜茶来。”

尹略跟上玉枝的脚步,紧随其后进了船舱,二人前脚下去,后脚,船上便传来阵阵惊恐的叫声:“不好了!船漏水了!船漏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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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遇险(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五章遇险众人闻言像无头苍蝇一般,纷纷跑到甲板上,个个都抱头鼠窜,谢徵与萧赜仍站在船头,怔怔的望着甲板上的众人,二人惶恐未能自已,谢徵这时才想起适才听到水下的异响,原来并非她听错,可这船好端端的怎会漏水,难道是……

舵手大喊:“舱里进水了,船就要沉了!大伙儿赶紧逃命吧!”

甲板上人数众多,纷纷逃窜,一时间有慌乱跳船的,也有猝不及防被撞倒而遭到踩踏的,萧赜回头看了眼船下,慌里慌张的说:“船快沉了,咱们也跳!”

他说着,就扯了扯谢徵的衣袖,可谢徵却要往船舱方向跑,口中唤着:“玉枝!玉枝!”

萧赜忙不迭将她拽住,道:“来不及了,赶紧跳!”

谢徵挣扎道:“玉枝还在船舱里!我岂能弃她不顾!”

此时船舱已整个都沉入水中,萧赜一时情急,陡然揽住谢徵的腰,一面将她拖着跳入水中,一面又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各有命!”

十月已是入冬的天,谢徵与萧赜才一下水,便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萧赜仍抱着谢徵的腰,他问:“你可习水性?”

“不大好,”谢徵冻得浑身哆嗦,萧赜只道:“那你抓紧我!”

谢徵点了点头,就抓紧了萧赜的手臂,萧赜寻到一块漂浮在河面上的船板,嘱咐谢徵:“你先趴在上面,不要乱动,我去找尹略。”

“玉枝也在船舱里,你若见到她,务必将她救出来,德音先在此谢过殿下了,”谢徵仍挂念着玉枝,船身大半已沉入水中,木制的船尚且没那么结实,入水受到挤压,有几处已爆开,玉枝是精于水性的,谢徵倒不怕她被淹着,只怕她被困在船舱里,想游也游不出来。

萧赜答应了一声,这就转身要去找寻失踪的二人,岂料挂帆的桅杆连接甲板之处竟在此时陡然折断,倒下的桅杆正砸向萧赜与谢徵,萧赜见势大惊,忙又回身,冲谢徵喊道:“当心!”他说着,就不由自主的展开双臂,将谢徵护在身下。

水面激起一阵巨大的涟漪,谢徵也感受到了此番震动,她自然知道是桅杆倒了,可她不知萧赜在护着她,当她回身见到萧赜在她身后,替她挡了这一灾祸时,她已然是瞠目结舌。

“殿下!”她两手扶着萧赜的双肩,萧赜不应,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得他脸色更显惨白,谢徵清晰可见他紧皱眉头,眼睑微合,虚弱无力,极是痛苦,谢徵慌了神,又轻轻的唤了一声:“殿下……”

萧赜似乎听到了她在叫他,可他眼皮沉重,愈发睁不开了,胸口像是呛了水一般,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竟吐出满口鲜血,他随后就失去了意识,脑袋一沉,就趴在了谢徵肩头昏迷了。

“殿下!殿下!”

萧赜正在下沉,谢徵一手抱着他的肩,一手在水面扑棱,很是吃力,眼下又不见玉枝和尹略踪影,谢徵心急如焚,大呼:“玉枝!尹略!”

谢徵唤了他们二人无数遍,始终没有人答应,她看着萧赜,想他已受了重伤,寻医问药片刻都耽误不得,她借助月光放眼望着距离约莫有一里的河岸,一咬牙,就拖着萧赜游过去。

等她拖着萧赜上岸时,整个人已累得虚脱,湿透的衣服上不知究竟是河水还是汗水,她未曾停下来歇脚,远远望见城门,便扶着萧赜直奔前去。

她正要穿过前面稀疏的树林,忽闻林中窃窃私语:“且在此守着,她若是没淹死在泗水,必定会随太子到沛县来,因为沛县是距离沉船之处最近的地方,这个林子是进城的必经之路,你们看见她,势必要将她杀了。”

在船舱里,她察觉到外面有人,在甲板上,她听到水下异响,原来就是他们!

此番遇险,她深以为这群人是来杀萧赜的,却没想到这帮人的目标竟在她!

谢徵屏息,正想扶着萧赜往旁边的草丛里躲一躲,好巧不巧,萧赜竟在这个时候又咳出一口血来,谢徵一惊,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拖着他想往草丛去。

刺客自然已听到了这声响,凶神恶煞的呼道:“谁!出来!”

谢徵倍感绝望,可转念一想,她要进城,这些人守在此处,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同他们正面交锋的,她看了一眼迎面寻来的那一帮黑衣客,粗略数了一下,约莫有八人,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这也许是必死无疑了,可对于她来说,呵!

她安安稳稳的放下萧赜,这便走到黑衣客跟前露了面,从容说道:“你们是在找我?”

领头的黑衣客定睛一看,果然是谢徵,于是当下就挥刀指向她,又回头冲身后的兄弟大喊:“就是她!兄弟们,杀了她,谁若是摘了她的项上人头,重赏一百金!”

说话间,他身后那几个黑衣客就要冲过来,谢徵轻轻一笑,说道:“你们急什么,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肉弱女子,在你们跟前已是待宰羔羊,你们还怕杀不死我么?”

黑衣客纷纷停住,谢徵反倒是主动上前,言道:“我今日是必死无疑了,可我又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就想问哥哥们一句,你们究竟是哪里神佛派来的?”

“这和你有关系吗!你只要洗干净了脖子就行!”

谢徵噗嗤一笑,“你们杀的是我,自然同我有关系。你们不说,莫非是怕我从你们手底下逃了,回去报复?”

她说罢,又嘲笑了一番,黑衣客见她取笑他们没本事,顿时火冒三丈,斥道:“告诉你又如何!还怕你到阎王跟前去告状?我们是刘主簿派来取你性命的!”

“哦,”谢徵拖长了音,颇有挑衅的意思,她道:“取我性命,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她倏的冲上前去,在领头的黑衣客毫无防备时,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剩余七个黑衣客面面相觑,随后也纷纷冲上来,大喊:“杀!”

谢徵一声冷笑,就捡起了地上的刀,同剩下的几个黑衣客交手,未多时,地上便又多了七具尸体,无一个不是被一刀割喉。

“就凭你们几个废物也想杀我?回去再练个二十年怕也不是我的对手!”

谢徵说罢,就重重的扔下手里的刀,这刀随后便直入黄土三寸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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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走散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六章走散玉枝果然是被困在船舱里了,她挣扎了许久才得以脱困,待她游上来时,正巧抓着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断桅杆,她趴在桅杆上,大口大口的吸气呼气,似乎已精疲力竭,她借着月光四下找寻,却不见谢徵踪影,赶忙呼道:“娘子!娘子!娘子!”

水面上仍有不少人漂着,玉枝声声呼喊,却无一人回应,不免心急如焚,她自知谢徵熟悉水性,却也不大放心,于是又回到水中找,这回依然没找到谢徵,却遇见了同样在水中四处张望的尹略。

二人碰了面,一同回到水面上,各寻了一块船板趴在上面,尹略开口问:“詹娘子,你可看见我家主子了?”

玉枝气喘吁吁,不大耐烦的说:“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我家娘子?”

“他们适才在甲板上说话,如今想必还在一起的,詹娘子,你家娘子可会游水?”

玉枝也像谢徵一样谨慎,出身士族的闺阁女子,少有熟悉水性的,她心下暗暗斟酌了一番,这才回他:“会倒是会,就是不大精通。”

“那就不妨事了,”尹略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说的真心话,他说:“我家主子水性极好,你家娘子同他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

尹略言之有理,何况谢徵水性本也不差,玉枝细细一想,她的担心的确有些多余了,可不管怎么样,见不到人,她这心就定不下来。

“那也得见着她人才行啊,”玉枝叹了一声。

周围一阵轰动,只听几人大喊:“有船!有船来了!有船来了!”

尹略与玉枝望着东南方向不远处慢慢靠近的船只,耳边充斥着一众落水之人的呼救,玉枝又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娘子在哪儿……”

来的是一艘渔船,中等大小,隔老远就有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

渔船停下,船上的几个渔民纷纷抛下麻绳救人,众人皆上了船,尹略亦拉着玉枝游过去,说道:“我们也上去。”

到了船下,尹略紧着玉枝先上去,玉枝抓着麻绳,却不动身往上爬,回头道:“可我家娘子怎么办?”

尹略推搡着她上去,言道:“你先上去再说。”

天气寒冷,众人衣衫湿透,渔船上生了火,众人都围着火取暖,玉枝与尹略亦然,渔民特地煮了姜茶来分与每人一碗,说道:“你们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想必都冻坏了,赶紧喝碗姜茶驱驱寒,现在这个天,要是染了风寒,怕是难好。”

玉枝捧着暖和的茶碗,低语:“若是县侯知道我把娘子弄丢了,他怕要杀了我。”

“此事怨不得你,谁知道那客船会突然漏水,再说,如今我们只是走散了而已,”尹略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笑道:“你放心,谢娘子与我家主子在一起,她不会有事的。”

众人与几位渔民说道了几句客船意外漏水之事,又道了谢,渔民问:“你们的船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客船的舵手回:“我们是从广陵走的,要去高平。”

渔民诧异:“你们是南朝人?”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答复,有的说自己的南朝人,也有的说自己是北朝人,家乡在哪个州哪个郡,舵手笑道:“都是行商之人,两头跑。”

玉枝走到舵手旁边,小声的问:“舵手大哥,不知方才客船上的人是不是都上来了?我有两个朋友走散了。”

舵手摇头,轻叹道:“说起来实在是作孽,今日行船不利,遭逢沉船,怕有不少人都遇难了,你那两位朋友,唉,不好说啊……”

尹略也走过来,道:“可我们那两位朋友都会游水,沉船之时就站在甲板上,想必不会有什么事吧。”

舵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对了,方才在水里,好像有几个年轻人往岸边游了,不知你说的那两位,是不是也在其中。”

一船客问:“姑娘,你说的两个朋友,可是一对夫妻?”

“夫妻?”玉枝愣了一下,尹略抢着说:“对,一男一女,年纪不大,男的二十九,女的大约十八九岁,两个人长得都很出众,穿着也很显贵,兄台看到过他们?”

这时另一个船客也开了口,问道玉枝:“这位娘子是叫玉枝?”

玉枝听到这话,心想是不是谢徵在水面上曾喊过她,当即点头:“我是!这位大哥知道她们在哪儿?”

“那位夫人曾找过你们,当时没人应,她就带着她夫君往东边游了,如今想必在沛县。”

“沛县?”玉枝站起身来,走到船边上,望着东南方向,她如今既然知道谢徵在沛县,自然是想回去找她的,可船已行驶了半个时辰,早就不在沛县境内了,她总不能叫人家掉头吧!

渔民问:“姑娘,你们这一行人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是要去…”尹略本想照实说去平城,玉枝心思缜密了些,抢了他的话,只道:“兖州。”

“去兖州啊,那要先坐船到高平,然后再坐马车去,这样快些。你们都是去高平的,我们这船,正好也去那儿,捎着你们,不耽误事儿,”渔民如是说道。

玉枝却道:“船家,我们要先回沛县,可否到前面找个渡口把我们放下去?”

“前面没有渡口了,从淮阴到高平,中间就沛县一个渡口,就算我到前面靠岸把你们放下去,你们也只能坐马车返回沛县。”

舵手也劝道:“你们那两位朋友就在沛县,那边也有渡口,每天都有船只来往,他们要去高平,从沛县坐船,顶多两天就到了,你们不妨先到高平去等着。”

有个船客也接着说:“是啊,你们若是到前面下去,再坐马车折回沛县,至少也要一天时日,他们明日一早走水路去高平,你们偏又走陆路折回,不还是碰不到面?”

“几位大哥言之有理,”尹略起身走向玉枝,言道:“詹娘子,我们若是再折回沛县,非但碰不到他们,还耽误时间,不如就听他们的,我们先跟着这艘船到高平等他们,他们横竖也是要去高平的。”

“可娘子也在找我们,若是她们也一直留在沛县找我们怎么办?”玉枝皱着眉,愁容满面。

尹略道:“沛县有渡口,沉船这么大的事情,附近的人都会听说,他们岂不知有渔民救了我们?方才那几位大哥也说了,这条水路没别的渡口了,我们被渔民救了,不是去下一个渡口,就是回上一个渡口,谢娘子那么聪明,定会料到我们已经去高平了。”

玉枝斟酌了一番,尹略说得对,但凡娘子稍微打听打听今晚沉船后续之事,便会猜到她和尹略已先去往高平了。

“好,那就听你的,我们先去高平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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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求医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七章求医谢徵扶着萧赜走到沛县城下,城门紧闭,照理说,但凡晚上过了宵禁的时辰,都不可有人再进出城的,至少本朝是这个规矩,不知北魏是否也如此。

她叩了两声城门,并无人应门,她心急,于是接连叩门,这才听门内有些响动,开门的是个穿着省服的八品守城小卒,那小卒探出脑袋来,打量着谢徵与萧赜,凶神恶煞的问:“你们是什么人!城门紧闭,不知道这个时候已不准许再有人进出城了?”

谢徵讪讪的赔了笑脸,平生头一回与人这样低声下气,她道:“我们是行商之人,本是要坐船去往高平的,可方才遇上沉船,我兄长受了重伤,急需求医,尊驾可否通融一下?”

小卒看着萧赜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已然昏迷不醒,又见二人浑身湿漉漉的,未多想,便敞开城门,容他们二人进去。

谢徵吃力的扶着萧赜进城,未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浑厚而又冰冷的声音:“站住!”

听唤,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萧赜的确受了伤,他们也的确落了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也不惧有人拦路,她唯独怕有人查他们的照身帖,查她的倒无妨,左不过就是问一句他们是不是南朝人,可若是查萧赜的,那便要多事了。

谢徵扶着萧赜转身,就见一个身穿具服,头戴武冠,腰间佩刀的年轻郎君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看他的穿着,想必是城门守将。

“尊驾有何指教?”谢徵笑脸相迎。

这守将仍然绷着脸,“听说,你们沉了船?”

“是,”谢徵也收起了笑脸,她不是会讨好人的人,笑脸相迎已是极限,却也怕热脸贴了冷屁股。

“那你们的船,是从哪儿来的?”这守将格外的谨慎,却委实是在尽分内之事。

“我们是从广陵来的,要去高平,”谢徵如实作答,怕的是说假话惹人起疑,到时误了给萧赜看病的时辰。

“广陵?”守将打量着谢徵,问:“南朝人?”

“是。”

“可有照身帖?”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守将见谢徵既出示照身帖,也不言语,便道:“公务在身,烦请配合。”

谢徵故作镇定,自袖中掏出照身帖交与守将,守将看了一眼便又交还,紧接着又指了指萧赜,问:“他的呢?”

“他的照身帖……一直放在包袱里,适才落水逃得急,没顾上包袱,丢了。”

“哦?”守将绕着二人走了两圈,以审视的目光将他们二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最终又在二人跟前停住脚,却定睛在萧赜的脸上,眉头紧皱,似乎是察觉出了什么端倪。

谢徵心中不安,以略带催促的语气问道:“尊驾可否放行?我兄长受了重伤,急需救治,片刻都耽误不得。”

她这两句话,拉回了守将的思绪,守将抬首指向城内的方向,只道:“请便。”

谢徵于是又扶着萧赜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偷瞄一眼,却见守将仍然站在那儿紧盯着他们,她唯恐又惹他怀疑,便问:“敢问尊驾,不知最近的医馆怎么走?”

守将道:“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前面有个岔路口,拐角就是家医馆。”

“多谢,”谢徵冲他行了点头礼,这便走远了。

小卒见守将还站在那儿远远望着,生怕自己是放了可疑之人进了城,于是心惊胆战的上前去,谄媚的问道:“将军,是不是那两个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那个男人明明有照身帖,可那个女人却不敢拿出来。”

小卒心慌,连忙说:“要不要卑职去盯着他们?”

守将回头看着小卒,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一个女人,能拖着一个昏死的男人从泗水游上岸,还脸不红气不喘,这样的高手,你觉得,你能盯得住她?”

小卒心虚,未敢多言,守将望着走远的二人,又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他倒不在乎那个叫谢徵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可与她一道的那个男人,他总觉得颇是眼熟,分明在哪儿见过。

谢徵这回走了一路都没敢再回头,她走到岔路口,果真见拐角有家医馆,她叩门,两声后便有童奴过来开了门,谢徵道:“我是来请医的,你家大夫在么?”

童奴看到萧赜,忙回:“在的,快进来吧,”说着,又与谢徵一起扶着萧赜进去躺下。

“师父已经歇下了,你们稍等,我这就去请。”

“有劳小郎君了,”谢徵颔首。

未几,童奴引来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童奴指着趴在胡床上的萧赜,道:“师父,就是他!”

大夫走来替萧赜把了脉,微微蹙眉,而后又问:“他伤到哪儿了?”

谢徵回:“被船桅砸到了后背。”

大夫即刻解了萧赜的上衣,望着他后背一道约有六七寸粗细的红印子,不免惊叹,“外伤不重,内伤不轻啊!”

“大夫医术高明,可有法子医治?”

“我给你开两付药,一付煎成汤药,口服,另一付熬成膏,涂在他伤处,”大夫说着,就提笔写了药方子交予童奴,童奴一味一味的抓药。

童奴抓好药,又折起药方子,一并交给谢徵,大夫又叮嘱道:“口服的汤药三碗水煎一碗水,早晚各服一次,外用的药也是三碗水,熬成膏就行了,每天涂一次,还有,他睡觉的时候务必要趴着,千万不可碰到伤处。”

“好,多谢了,”谢徵摘下绿帘石镶银耳坠,放在医馆结账的案台上,道:“我手边没有现银,可否以这对耳坠付药钱。”

大夫拿起耳坠仔细瞧了一眼,“这可是上等是绿帘石,太贵重了,这位娘子,你付得太多了。”

“我兄长伤得重,往后几日免不了要多次叨扰大夫,这副耳坠,付得值,”谢徵说至此,又吞吞吐吐起来,同大夫说道:“我们兄妹是外地人,到沛县来求医的,还没有住的地方,可否……先在医馆借宿一晚,明日一早,我便带着我兄长去投宿客栈。”

大夫忙说:“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先在此对付一晚,他伤得重,也不便走动。”

谢徵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多谢了。”

大夫吩咐童奴去熬药,嘱咐后便又回后院歇息了,萧赜仍趴在外间的胡床上,谢徵搬了胡凳,紧挨着胡床,盘腿坐在上面,单手支颐,守着萧赜,许是太疲惫的缘故,她一闭眼,便睡着了。

第九十八章 疗伤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八章疗伤翌日一早,萧赜还没醒过来,谢徵与童奴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萧赜离开医馆,巧的是医馆斜对面就是家客栈,她便带着萧赜过去了。

她只要了一间房,一来,方便照顾萧赜,二来,她如今也实在是囊中羞涩。

结账之时,她一句话也没多说,只将戴在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子取下了,放在掌柜的面前,道:“这只玉镯子,够不够我们十天的食宿?”

掌柜的倒也是个识货的,一见玉镯子便两眼放光,拿起玉镯子旁若无人的把玩起来,只回谢徵:“够!够!够了!”

未料陡然有只修长又略显粗糙的手伸过来,一把夺了玉镯子,谢徵侧首,顿时愣住,这不是昨晚那个城门守将么!

她心中不定,恐他又是来找麻烦的。

掌柜的对玉镯子已爱不释手,这下被抢了,当即跳脚,却见是城门守将徐渭,这怂包的态度瞬间就缓和下来,没脸没皮的笑道:“徐将军怎么屈尊来我这小客栈了?”

他说话间,目光始终在徐渭手中那玉镯子上,徐渭道:“他们二人的房费,我出了。”

话说着,他便拿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案台上,掌柜的看着银子,心里头颇是埋怨,也不敢伸手去拿。

徐渭说完,就要将玉镯子还给谢徵,谢徵迟疑了一下,终还是伸手接过,随之竟又将玉镯子放回到案台上,她随后拿起案台上的银子,塞到了徐渭手上,言道:“无功不受禄,我也不喜欢欠人情,这锭银子,徐将军还是收回吧。”

谢徵扶着萧赜上楼,由店内小厮领路去了客房。

掌柜的又见玉镯子,自然是欣喜若狂,他唯恐徐渭又抽风,于是赶紧将玉镯子收好,徐渭望着谢徵上楼,疑心更甚,掌柜的心有余悸,只觉得徐渭在此再多呆一刻,他的玉镯子便多一份危险,于是下了逐客令,委婉的同徐渭说道:“徐将军,您今日没有公务?”

徐渭自然听懂了掌柜的言外之意,他剜了掌柜的一眼,这便离开。

小厮搭了把手,与谢徵一左一右扶着萧赜,也好在这楼梯足够宽。

到了房中,谢徵扶着萧赜趴下,随即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解下他的衣衫,见他背上的红印已消退些许,颇是欣慰,小厮窥见萧赜的伤,也咬了咬牙,像是能感同身受似的,他未敢多问,只道:“夫人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小的。”

谢徵听到这话,深感难为情,不大好意思的对小厮说:“他是我兄长……”

小厮一愣,他倒真没见过哪个妹妹动手给哥哥宽衣解带的,他拍打两下自己的嘴巴,赔笑道:“瞧我这嘴巴,净说些胡话,太对不住了。”

“无妨,不过,我确有一事想劳烦小兄弟。”

“您请说。”

“烦请小兄弟替我熬两幅药,”她起身将药材送到小厮手里,叮嘱了几句,小厮很是热情,当下就笑着回:“好嘞,娘子且等着,小的这就去厨房给您熬药。”

“那就有劳了。”

待小厮走后,谢徵便带上了房门,她折回到萧赜床前,蹲下平视萧赜的脸,轻轻唤道:“殿下,殿下。”

萧赜仍然昏迷不醒,谢徵愁眉深锁,想着如今暂居此处,短时间内已不必再东奔西跑了,于是褪下萧赜的上衣,挂到一旁的衣架上,转身的时候却听一阵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谢徵回头,就见衣架下有只小小的荷包,她皱了皱眉,那只荷包…倒是有些眼熟,她于是走去拾起一看,就见这荷包的正面,赫然绣着木槿花,这不是…这不是她当初给萧赜的锦囊么!

她侧首,看了看萧赜,上回因这个锦囊,惹得萧赜对她起了极重的疑心,她私以为他早已将这只锦囊丢了,没想到如今还留着。

锦囊内放着方方块块的小物件,谢徵将锦囊打开,方见里头放的是萧赜的金玺龟钮印章。

这枚金印,乃是萧赜作为南朝齐太子的信物,自是极重要的,谢徵只瞧了一眼,便又将金印塞进锦囊里,放回了萧赜的袖袋里。

忽闻两声轻咳,从床榻处传来,谢徵循声看去,惊喜的看见萧赜睁开了眼睛。

“殿下醒了!”谢徵快步走去,萧赜本想起身,背上却痛得紧,他闷哼一声,只得作罢了。

谢徵也轻声说道:“殿下伤得重,要当心些,就别起了。”

“这是哪儿?”萧赜看了看四周,谢徵回:“这里是沛县,殿下受了伤,德音就先带你过来寻医了。”

萧赜还记得昨晚他们一船的人都落了水,他也清楚的记得,他们落水之处距离沛县的渡口似乎并不算近,他诧异道:“你一个人把我拖到这儿来的?”

谢徵也知此事并非弱女子一人力所能及,于是三言两语糊弄起萧赜来:“是几位同船的大哥将你拖上岸的,他们只送你到城门口,我废了好些力气才将你扶到客栈来。”

“真是辛苦你了,”萧赜忍着痛自嘲:“经此一事,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谢徵笑而不语,萧赜想起尹略和玉枝,于是又问:“他们呢?”

“他们……”谢徵低眉,略显失意,只道:“适才我请客栈的小厮去熬药了,等他把药端来,殿下记得趁热喝了,还有一副外用的药,殿下也请小厮替你涂上。”

谢徵说罢,就转身要出去,萧赜问:“你去哪儿?”

“我去渡口找找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徵心神凝重,这便出了门。

谢徵走到渡口时,远远望见地上排排陈列着十几具尸体,她生怕玉枝和尹略也遇了难,忙不迭跑过去,在旁围观的有数十人,谢徵挤进人群里,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辨认,却并未看见玉枝和尹略。

围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诸如“可怜”、“作孽”此类的话,谢徵见旁边坐着几位船夫,急忙询问:“尸体都已打捞上来了么?”

“早上看到浮上来的都在这儿了,”船夫说着,也叹道:“唉,真是可怜呐,好端端的,怎么就出这种事了!”

谢徵自是不愿提及自己也是船客,便只是试探性的说:“那艘客船上,想必不止这么几个人吧。”

另一个船夫说道:“昨天半夜里,来了艘渔船,好像也救了不少人呢。”

“渔船?”谢徵思忖着,玉枝与尹略既然不在此处,是否已被渔船救起了。

这船夫紧接着又说:“那艘渔船,好像是往那边去了,”他伸手指着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不正是往高平去的方向?玉枝她们获救之后若是不见她与萧赜,必定会在下一个渡口下船,谢徵想至此,忙又问:“船家,下一个渡口在哪儿?”

船家回:“在高平。”

谢徵闻言顿时喜笑颜开,既是如此,只等萧赜伤势好转,她便可直奔高平去与他们二人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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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旧部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九十九章旧部谢徵回城时,途经城门口,有意无意的瞧了一眼,却不见那姓徐的守将,她犹记得,适才出城的时候,她看见他了。

她并未多想,径直走过了,待回到客栈时,见萧赜已歇下,背上涂抹了漆黑的药膏,看来小厮已来此送过药了,大夫说,他开的药里有一味天仙子,服之止疼,却也会使人昏昏欲睡,萧赜喝了药,自然就睡了。

谢徵带上门,回身之际陡然察觉了一丝异常,她挂衣服,素来是喜欢领口朝内,裙尾朝外,衣架上那件萧赜的儒袍原也是这样挂的,可如今怎么反过来了。

萧赜伤病在床,无法动身,他自然碰不到那衣服,小厮替萧赜上好药,必定也即刻就出去了,托盘和盛药的汤碗还放在床边,小厮尚未来此收走。

难道还有别人进来过?谢徵警惕的扫视着四周,忽见一片干瘪泛黄的树叶缓缓飘下,这儿可是室内的,怎么会有落叶,除非……

谢徵仰头望向屋顶,果真就见有个身穿皂色长袍的人小心翼翼的躺在房梁上,似乎还并未察觉自己已败露行踪。

“谁!”谢徵伸出手,呈爪状,单脚离地,轻轻一跃,便要上去将那人抓下来,而此时房梁上的人也翻身跳下来,二人一个要上去,一个要下来,便在半空中交手,两位都不是等闲之辈,可论身手,谢徵更胜一筹,二人只交手两个回合,那位来客便停手了,他躲远了些,言道:“这位娘子果然是高手!”

谢徵也停了手,却惊见这位不速之客竟是城门口那个姓徐的守将,“徐将军?”

徐渭拱手作揖,“若我没记错,你是姓谢,幸会了,谢娘子。”

这个徐渭,一声不响的进了别人的房间,客栈的小厮竟也没拦着,谢徵想起早上她付钱的时候,徐渭曾拿出银子来同她套近乎,她本还疑心这厮怎么这样好心,原来是有意如此,为的就是让客栈的人以为他和她是认识的,这样他就可以趁她不在的时候,光明正大的开门进来。

真是好手段!

“我还道方才途经城门的时候,怎么没见徐将军您踪影,原来您是跑到这儿做贼来了。”

“谢娘子此言差矣,我从正门走进来,你房中又有人在,我岂是做贼?”

“不问自取是为窃,不告而拿则为偷,你拿了我兄长的东西,还说你不是贼?”

徐渭无可反驳,谢徵又道:“我没功夫陪你争口舌之快,奉劝你一句,赶紧把拿了我兄长的东西还回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谢徵伸出手,徐渭轻蔑一笑,只将放着萧赜金印的锦囊拿出来摆了摆,问:“你是说这个?”

“还给我!”谢徵伸手欲抢,徐渭却闪身躲过,他将手背在身后,道:“我是沛县的城门守将,你们两位外朝人要在沛县暂居,我自然要查清楚你们的身份。”

“你昨晚已经查过了。”

“我昨晚只查了你的,可没查他的!”徐渭指了指萧赜,谢徵愠怒,“我同你说过,他的照身帖掉进泗水了,你若要查,尽管去水里找!”

谢徵说罢,又伸手欲抢回锦囊,徐渭这厮偏又躲闪,谢徵于是又同他交起手来,却只一个回合,就抢了他腰间的佩刀,徐渭猝不及防之时,谢徵已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徐将军,莫怪我无礼,是你欺人太甚。”

徐渭这下才服软,将锦囊交出,可在谢徵伸手去接时,他也先松了手,锦囊口朝下,恰好口也没有收紧,里头的金印先落了地。

谢徵收回握刀的手,正要去捡金印,岂料徐渭这鼠狼之辈,竟趁她不备,一把抢了她手里的刀,来了个反杀,谢徵僵住,徐渭指着地上的金印,威胁起谢徵来:“捡起来!”

刀架在脖子上,谢徵只得乖乖照做,她捡起金印,却又被徐渭一把抢去。

徐渭见金印上刻有“萧宣远印”四字,立时愣住,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的刀,他看了萧赜一眼,而后又怔怔的看着谢徵,问:“他是南齐太子?”

谢徵岂会给他好脸色,她也一把将金印夺回来,斥道:“既已查明身份,你还不快走?指望我留你在这儿吃饭?”

徐渭却是死皮赖脸的不肯走,反而变了一副面孔,低声下气的向谢徵讨饶,说道:“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贵人大人有大量…”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徵打断,她哂笑:“卑职?你说什么卑职?你是北朝人,我们是南朝人,你究竟是哪边的卑职?”

“不瞒您说,卑职曾是太子殿下的旧部。”

谢徵愣了一下,她打量着徐渭,看他情真意切,一时间倒辨不出真假了,她只怕这徐渭是有意说这话来试探她与萧赜出使北魏的真正目的。

“徐将军莫欺负我小女子不懂朝堂规矩,您如今可是北朝的将军,怎么成了南朝太子的旧部,究竟是您叛变南齐投靠了北魏,还是您曾混进南齐做北魏的内应,这始末,我倒是想请您说道说道。”

“卑职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部曲,那个时候殿下还是前朝的齐王世子,有次袁粲到齐王府作客,见卑职身手好,便问殿下将卑职讨去自家做府兵了,后来……”

前朝时萧道成夺权,袁粲曾带兵讨伐,此事对于徐渭来说颇是隐晦,徐渭不敢直言,只接着说:“后来袁粲兵败,卑职身负重伤,逃到建康城外,被一个北魏商客救起,便跟着到了沛县。”

“原来如此,”谢徵看他穿着这一身具服,又道:“不过,你如今已入编北魏,与太子殿下再无关系了。”

“不!卑职生是南朝人,自当效忠南朝,”徐渭说话间字字铿锵,仿佛是肺腑之言,他又道:“太子殿下于卑职有知遇之恩,是卑职一生之幸,卑职一辈子都记得,如今殿下受伤,卑职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出力就不必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希望徐将军不要与人透露殿下的行踪,”她也曾在齐王府住了十多年了,在府中也好,出去行军打仗也好,她与萧赜向来都是形影不离的,她可不记得萧赜身边还有个姓徐的部曲。

看这徐渭言谈间情感真切,可她又怎么能分辨出他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眼下萧赜身负重伤,若是出了什么划子,可不是她担待得起的!

“卑职…”徐渭自也知道自己身份不明,不足以叫谢徵对他放下戒心,却还是想为自己争辩两句,谢徵打断他的话,不大客气的说:“殿下还需休养,不好被打扰,徐将军还是请回吧。”

主人已下了逐客令,徐渭自然不可多留,他只得离开,临走时又道:“卑职还会再来的,告辞。”

谢徵看着他离开,仍然心有余悸,便唤了小厮来,她取下发髻中的一支白玉簪子递给小厮,吩咐道:“小兄弟,有劳你替我当了这支簪子,到对面的医馆买几副药回来。”

她说着,就将药方子给了他,接着说:“这是药方子,余下的钱,你再替我雇辆马车,我要去渡口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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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重逢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章重逢谢徵吩咐小厮替她准备马车和药,自然是准备离开沛县了,她见萧赜还睡着,便近前去唤了两声,萧赜睡得死,她便又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脸颊,“殿下,醒醒。”

天仙子药效甚烈,萧赜半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谢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索性掐了他的人中,萧赜果然就醒了,他一脸茫然的看着谢徵,迷迷糊糊的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我要带殿下离开这儿,”谢徵轻声说道。

一听这话,萧赜当即就清醒了,警惕的扫了四周,也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有人发现孤的身份了?”

谢徵未语,只点了点头,萧赜于是又问:“咱们去哪儿?”

“去高平,找玉枝和尹略。”

“他们已经去高平了?”萧赜意欲起身,谢徵将他扶起,言道:“我方才去渡口打听了一下,听说昨晚有渔船把人救了,那艘渔船往北边去的,下一个渡口,正好就在高平。”

萧赜颔首,道:“那快走吧。”

他缓慢的下地,谢徵走去拿了儒袍为他穿上,他本能的将手伸进袖袋里,摸到放金印的锦囊了才安心。

小厮买好了药,也已雇好马车,就在客栈正门外等着,他搭了把手,帮谢徵一起将萧赜扶进车里,谢徵与他道了谢,临走之时她问小厮:“小兄弟,你可知守城门的那位徐将军叫什么名字?”

在她的印象里,萧赜身边从没有过一位姓徐的亲信,可她总归要打听清楚,那个姓徐究竟叫什么名字。

小厮没多想,回道:“徐将军本名徐渭。”

“徐渭…”谢徵思忖一番,便同小厮笑道:“知道了,谢谢小兄弟此番照顾,咱们有缘再会。”

谢徵登上马车,小厮看着马车走远,心里头委实糊涂,他一早可是亲眼看见这位娘子付给掌柜的一只翠玉镯子的,还说要在这儿住十天,可她这怎么住了一天还不到就走了……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出手如此阔绰,定是大户人家的女郎。”

马车安然出城,到了渡口时,由沛县去往高平的客船正要出发,船刚离岸一丈,便被谢徵叫住了。

谢徵扶着萧赜登上船,见船已驶离渡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总算摆脱那个徐渭了!

夜幕降临,又一艘从广陵去往高平的客船经过沛县,桓陵带着曾琼林,两人晚谢徵一天出发,如今也已在泗水之上了。

早在谢徵还没出门的时候,桓陵便已偷偷的叮嘱了玉枝,叫她半路上弄清楚谢徵究竟要走什么路线,到时再飞鸽传书告诉他,玉枝当时满口答应,可直到他启程之时,也没收到她的传书。

不过,从建康去往平城,无非就那么几条路线,桓陵同谢徵一样,都选了最快最便捷的那条。

桓陵已在房中歇息,曾琼林走到甲板上透了透风,此时有几个同行的船客也坐在甲板上闲聊。

忽闻一个绿衣船客说道:“你们可听说了?昨天晚上,有一艘客船,在沛县境内沉了,死了不少人呢。”

另几位船客纷纷惊叹可惜,其中一个跟着搭腔,却是与之争辩:“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我怎么听说,那艘客船是在北兖州沉的呀?说是从淮河刚转进泗水就沉了。”

绿衣船客说:“是在沛县沉的,听说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沛县的官府啊,即刻就派人去广陵和高平张贴告示了,说是叫人过来认领尸体的。”

另一个船客问:“那这么说,那艘船,也是从广陵去往高平的?”

“可不是么!”绿衣船客悻悻道:“幸亏咱们晚了一天走,要不然呐,怕是得死在这儿了!”

几个船客各自感叹,有的同绿衣船客一样,庆幸自己晚了一天出发,有的沉悼逝者安息。

原先那个与绿衣船客争辩的人说:“真是可怜呐,你说这船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沉了呢,是不是漏水了呀?”

绿衣船客叹了一声,只道:“谁知道呢?”

此时客船正好经过沛县渡口,那绿衣船客又指了指渡口附近,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那艘船是在沛县渡口这附近沉的,恐怕就是在这儿了。”

他说罢,众人看了眼乌漆抹黑的水面,自是不寒而栗,一个接着一个的起身回了船舱,其中一人临走前还将绿衣船客数落了一顿,斥道:“大晚上的,你说这种事情做什么,怪渗人的!”

曾琼林一直就站在甲板上,自然已将那几个船客说的话都一句不落的听进去了,他自知谢徵和玉枝早他们一天启程,极有可能就在他们说的那艘沉船上,他魔怔了一会儿,便想去将此事禀报给桓陵。

可当他把手伸在桓陵的屋门前时,他却迟疑了,他想了一想,沉船的事,到底还是不敢告诉桓陵,他叹了一声,这便收回手,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晚,渔船平安抵达高平渡口,玉枝与尹略跟着同行的船客一道进了城内,找了家客栈投宿。

二人料想谢徵与萧赜必定会搭乘昨天早上的船赶往高平,于是次日一早便赶到渡口去等着了。

未料等来的一艘又一艘船上都没见二人的身影,已到了晌午,玉枝急得头发晕,问道:“娘子她们坐第二天早上的船过来,到高平也就两天的行程,可她们怎么还没到?”

尹略安慰道:“你先别急,他们未必就坐的早上的船,再等等就好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玉枝愁眉深锁,不时长吁短叹,她忽然怔住,惶恐道:“她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你家娘子有我家殿下护着,她能出什么事?”尹略瞧她已有些不耐烦了,心下思忖着这个女人真是烦得很,一天到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彼时又一艘停在渡口,玉枝听尹略唠叨,也煞是心烦,望见有船来了,眼巴巴的望着,忽见一个女郎搀扶着一位郎君从船舱里出来,二人都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走在甲板接连岸边的跳板上。

玉枝看不清那两个人是谁,可看她们的身影,确与谢徵和萧赜相似,穿的衣服……也像她们。

“娘子!”玉枝欣喜若狂,大喊一声,谢徵与萧赜亦是眉开眼笑,两人上了岸,岸上的两人当即跑过去了,玉枝与谢徵相拥欢喜,谢徵便本能的松了手,一时间竟忘了萧赜还伤着,这就将他晾在一边,萧赜站不住,幸好尹略将他扶住,惊道:“殿下怎么了?”

“没事,”萧赜摇了摇头,笑道:“受了点小伤,没大碍的。”

四人劫后余生,失散两地,如今总算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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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对门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一章对门玉枝和尹略前一天抵达高平时,已是深夜了,二人跟随同行的船客进了城,匆忙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便投宿了,如今谢徵与萧赜赶到这儿,自然也同他们一起下榻这家客栈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桓陵与曾琼林也到了高平,高平郡的渡口距离城门不远,走了一柱香时辰便到了,主仆二人走过城门,就见城门下的墙上张贴了告示,有百姓三五成群的站在那儿指手画脚的围观。

桓陵也走过去看了看,却见那告示上写的,有关沛县渡口沉船一事,曾琼林看见了,心里头直打鼓,原来船上那个绿衣客说的都是真的!

“沉船……”桓陵喃喃自语:“德音她们,是不是就坐了这艘船?”

曾琼林不语,桓陵又道:“从广陵到高平每天只一艘船,她若也是从广陵走的,想必……”

他没敢再说下去,只是隐隐有些不安,他侧首看着曾琼林,道:“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曾琼林只好回他:“谢娘子未必就是从广陵走的,她跟着太子一起,走什么路,自然是听太子的意思,说不定,她们是从盱眙走的,也有可能是从阳平走的,这谁知道呢。”

桓陵长吁:“但愿她们没出什么事。”

“县侯真是想太多了,就算她们坐了那艘船又如何?谢娘子可是会游水的,再不济也有玉枝跟着,玉枝是谁?那可是谯郡数一数二的高手啊,她能让谢娘子受半点伤?”

桓陵看着曾琼林,终于还是没有多言,曾琼林拉着他往闹市方向走,嘟嘟囔囔的说:“天色不早了,紧忙找家客栈落脚吧,卑职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依你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桓陵推开曾琼林抱在他手臂上的手,急忙的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叫人误会他与曾琼林有别的嗜好。

曾琼林笑眯眯的看着他,打趣道:“卑职若是谢娘子,县侯定不会这么说了。”

“哪儿这么多废话,”桓陵笑骂:“你若再多嘴,我便不给你订房间了,回头要你睡牛棚马鹏,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好好好,是卑职多嘴了,县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的一般见识了,”曾琼林跟在桓陵身边,笑得颇是开心。

二人一直沿着这条路往北边走,一路都在找客栈,未走多远的路,便见一家店肆挂着“悦来客栈”的招牌,二人进了店,店内的小厮即刻就走来相迎,问:“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曾琼林正背着包袱,瞧这小厮没眼力见儿,便特地摆了摆身后的包袱,说道:“两间上房。”

小厮闻言,直接就领着二人走到案台前,待他们付了一锭银子,便领着二人上楼。

“今儿可是赶巧了,正好还剩两间房,”小厮打开了一间房门,紧接着又打开了相邻一间的,就回头小声的对桓陵说道:“这两天总是客满,据说是因为沛县沉船的事情,有不少外地人跑到高平来,等着坐船去沛县认领尸体呢。”

一听沉船之事,桓陵心里头就七上八下的,听这小厮说起此事,他便又忍不住打听一番,问:“那沛县沉船,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小厮左右看了眼,见四下无人,才敢回他,道:“听说都是些南来北往的行商之人,”他说着,又指了指顶头那间屋子,说:“那间屋子住的一对姊妹,从东平郡来的,听说她们的父亲就在那艘船上,明儿一早就要去沛县了,姊妹俩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也怪可怜的。”

曾琼林跟在桓陵身后,也问:“难道船上的人都死了么?”

小厮摇了摇头,只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听几个住店的房客说的。”

桓陵心中不定,满是不安的进了屋子,曾琼林也不回自己屋,偏是跟着桓陵一道进来,小厮乐呵呵的说:“您二位在这儿住着,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的,小的先下去忙活了。”

小厮说罢,就顺手带上门,转身下了楼。

桓陵与曾琼林的两间房相邻,桓陵住南,曾琼林住北,彼时北边屋子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尹略走到门口,对着屋里说道:“方才吩咐小厮熬的药该好了,卑职去端来。”

尹略说完就关上门,三步并作两步的下楼端药。

桓陵走到床边坐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房间勉勉强强的倒也不错。”

“比起在船上可是好太多了,”曾琼林站在他跟前,问:“县侯,咱们明日一早,是不是又要启程去相州了?”

“再说吧,连日来舟车劳顿,都没能停下来歇息歇息,暂且在高平逗留两天,你回屋歇着吧。”

曾琼林答应了一声,这便走了。

他前脚进了北边屋子,后脚尹略就端着药上了楼来,二人前后两回都没能碰上面。

桓陵坐在床边冥想,也不知德音现在在哪儿……

此时对面的屋子里,谢徵和玉枝主仆二人正躺在床榻之上聊得不亦乐乎。

谢徵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扭了扭,玉枝躺在一旁,忽见她手腕上的镯子没了,她当即爬坐起来,惊道:“娘子!您的镯子呢?”

“唉,”谢徵轻轻叹了一声,道:“在沛县的时候身无分文,镯子便被我拿来抵房费了。”

玉枝甚是惋惜:“那只镯子价值不菲,娘子就这样轻易拿来抵房费了?算起来,娘子在沛县,想必也就呆了一晚吧……”

“那晚在医馆借宿的,隔天早上才去投宿客栈,一天不到就走了,如今想来,我也着实心疼那只镯子。”

谢徵说着,翻了个身,面朝玉枝,接着说道:“太子身负重伤,不宜舟车劳顿,我原想先在沛县呆个十天半个月的,等到太子伤势好了再到高平来找你们,谁知竟被沛县的城门守将给盯上了!”

“怎么了?”玉枝又躺下了。

谢徵一肚子怨气,“提起他我便恼火,他一直盯着我和太子,说是要查清楚我们的身份,还趁我不在,偷溜进屋子里翻到了太子的金印,我原以为他会待我们客气些,没想到这厮居然还敢骗我,说他几年前曾是太子身边的部曲!”

“竟有此事?”玉枝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徵。

谢徵只一声冷笑,“我自小在齐王府长大的,可从不知太子身边还有个叫徐渭的部曲,再说了,他若当真是齐王府的人,怎会不认得我?”

玉枝也道:“此人居心叵测,定是想加害于太子,引起两国纷争。”

“我就是担心继续在沛县呆下去会出事,所以紧忙就走了,如今想来,真是可惜了那只镯子,”谢徵又扭了扭手腕,道:“手腕上空荡荡的,倒是不大习惯了。”

“要不,咱们回头的时候,奴再去那家客栈把镯子赎回来?”

“不必了,为了一只镯子再去趟沛县,不值当,”谢徵拢了拢被子,道:“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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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碰面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二章碰面桓陵与曾琼林只在高平呆了两日,第三天一早便动身去往相州了。

空出的两间房,门窗都开着通风,小厮正在桓陵住的屋子里清扫。

对面的屋门打开了,谢徵和玉枝先后走出来,玉枝关门,谢徵则是走到萧赜屋外,叩了两声门,尹略开了门,诧异的问:“谢娘子要出门?”

“嗯,”谢徵应了一声,只道:“我先来看看你家主子。”

尹略识趣的让了道,谢徵径直走到萧赜床前,此时萧赜已然醒了,他正躺着,擦了两三天的药膏,又仔细休养,背上的红肿已褪去,就是不知内伤可有好转。

谢徵蹲下身子,轻声问:“殿下可好些了?”

“好多了,”萧赜面带微笑,谢徵见床头的柜子上并无汤药,便回头望着尹略,轻斥道:“尹略,你没吩咐厨房熬药么?”

尹略连忙回道:“吩咐了,想必还没好呢,卑职去问问。”

“不必了,你在此照顾好殿下,回头我去催催,”她正好要出门,下楼催药也是顺路,她说罢,又同萧赜说道:“我去请大夫再来看看,若是好转得快,过两天便可启程去相州了。”

她说至此,又回头望了眼门外,见外头没人,于是又压低声音说道:“蜀郡战事紧急,若是耽误了,回去陛下怕要怪罪了。”

“嗯,”萧赜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谢徵这就转身出去,说什么耽误了蜀郡战事,怕萧道成怪罪,这都是忽悠萧赜的屁话,她才不在乎萧道成怪罪不怪罪,她只在乎什么时候能回到建康,她还指望能看到建康的初雪呢!

此番来回至少两个月,她虽知必定赶不回去,可心底总还抱有一丝希望,万一上天眷顾呢……

玉枝在屋外候着,谢徵从里头出来,顺手带上房门,转身欲下楼之时,却望见对面屋子大敞着的房门下,有一只精致的玉哨子,以细细的黑棉绳串着,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

谢徵满肚子疑虑,她走去将玉哨子拿起端详,却愈发觉得这玉哨子眼熟了,似乎在哪儿见过。

玉枝也走来细瞧了眼,“这玉哨子……好像是琼林的……”

谢徵经她这一提醒,方想起来,这只玉哨子,不就是曾琼林天天挂在脖子上那只么?

怎么会在这儿……难道……

不可能啊……

谢徵蹙眉,她一时想到是不是桓陵和曾琼林也来了高平,可左右想想,他们二人倘若就住在对门,这两天门进门出的,怎么可能都碰不上面。

想必只是玉哨子做工相似。

玉枝是知道桓陵和曾琼林晚她们一起启程去往平城的,如今见着玉哨子,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直言:“难道县侯他们也曾在此投宿?”

“你说什么?”谢徵狐疑的看着她。

玉枝不再隐瞒谢徵,坦白说道:“咱们还未启程的时候,县侯曾说不放心娘子,要跟着一道过来。”

她未敢交代曾飞鸽传书给桓陵透露她们的行程之事,怕谢徵怪她多事。

小厮清扫完桓陵所住的屋子,正巧走出来,谢徵忙询问:“小兄弟,你可知这两间屋子住的是何人?”

“这我可不知道,”小厮起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想了想,继而说道:“不过,看他们的穿着,与你们倒是有些相似,好像也是南朝人。”

“哦对了,”小厮放低了声音,悄悄告诉谢徵:“他们还问小的打听过沛县沉船的事。”

谢徵听到这些话,便也确定了,小厮口中的他们,的的确确就是桓陵和曾琼林。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托小的替他们找了辆马车,今天一早就走了,”小厮回忆道:“他们好像出城了。”

“知道了,小兄弟,你去忙吧,”谢徵冲小厮笑了笑,便将玉枝拉到一边,给小厮让了路。

玉枝道:“想不到县侯就住咱们对门,这门进门出的,竟也没碰面。”

“等着吧,”谢徵看着玉哨子,自信满满的笑道:“琼林会回来找哨子的。”

她手气玉哨子,随即吩咐玉枝:“你去请大夫来一趟,顺便到厨房催一催药。”

“是,奴这就去,”玉枝匆匆下楼,谢徵则是回到房中,却并不关门,反倒是倚靠在门内侧,悠哉游哉的甩着玉哨子。

没过多久,曾琼林果然就着急忙慌的跑回来了,他进了客栈,一路低头找,又慌里慌张的冲上楼来,彼时小厮才收拾好两间空房,正要下去,二人在楼梯口碰见。

小厮记得他,见他回来,诧异道:“欸,客观怎么又回来了?”

曾琼林气喘吁吁的拉着他,只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玉哨子?”

“玉哨子?”小厮思忖了一番,摇了摇头,随后又回头指了指屋子,道:“你们住的屋子,我都收拾干净了,没见着什么玉哨子。”

曾琼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越过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推开房门就要进去。

谢徵仍站在屋门口,望见曾琼林,便颇有闲情逸致,她走出屋子,站在门口,摆了摆手中的玉哨子,道:“你是在找这个?”

曾琼林听这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他转身,见谢徵站在那儿,已然惊了,“谢娘子!”

“你…你怎么在这儿?”曾琼林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也没料到,县侯千思万想的谢娘子,居然就住在对门!

谢徵只冲他笑了笑,说道:“我们从广陵来的,途经高平,暂且在此逗留。”

她将玉哨子还给曾琼林,紧接着便问:“县侯呢?”

曾琼林难掩激动,侧过身,一手指向楼下,言道:“在外头呢,卑职回来找东西,县侯就在外头等着了。”

谢徵快步下楼,走到客栈外,就见门口停着辆马车,曾琼林越过她,先去掀开了马车门帘,对着里头唤:“县侯,您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谁呀?”桓陵还不知谢徵在外头,不紧不慢的走出来,站在辕座上,待望见谢徵站在门口冲他笑,立时欣喜若狂,“德音!”

桓陵当即跳下马车,谢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冲上来将她抱住,二人相拥,谢徵本想将他推走,却是挣脱不开,她只得由着他放肆一回了。

“我听说有艘从广陵到高平的船在沛县沉了,想着你是不是也在那艘船上,心里头一直七上八下的,如今见着你,总算放心了。”

“我的确在那艘船上,”谢徵直言。

桓陵一惊,忙松开怀抱,两手扶着她的双肩,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没伤着哪儿吧?”

谢徵歪了歪头,笑道:“县侯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受了伤的人么?”

“没伤着就好,”桓陵松了口气,随后又问:“太子呢?”

“他受伤了,如今还在休养。”

“受伤了?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先上去再说吧,”谢徵这就拉着桓陵进店,小厮迎面走来,她于是吩咐道:“小兄弟,那两间房劳烦你留着,我兄长还得在这儿住两天。”

小厮望见他们一道进来,正惊讶于他们认识,随后便讪笑道:“欸,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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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旧怨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三章旧怨萧赜的伤大体已痊愈,一行六人这便动身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大半个月才抵达平城。

此番到了平城,萧赜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来头,而是亮出了南朝齐太子的金印,带着旌节和萧道成的御笔文书,以使节的身份下榻驿馆。

北魏客曹尚书冯住,前来驿馆内招待使节,他先向萧赜拱手作揖:“下官冯住,是鸿胪寺客曹尚书。”

“冯尚书多礼了,”萧赜颔首。

冯住随即请萧赜与谢徵,以及桓陵上座,随后又一一为三人上了茶,便走到萧赜跟前去,卑躬屈膝的说道:“三位稍作歇息,本官适才已派人进宫禀报陛下和太皇太后了,相信陛下和太皇太后稍后就会传旨接见。”

早前,萧道成已亲笔传书至北魏皇帝拓跋宏,告之会派太子和使臣前来出使北魏,拓跋宏收到信,也已知会了鸿胪寺。

不过,萧赜这一路上尤其低调,行程更是密不透风,如今到了平城,对于北魏来说,可谓是突然。

“嗯,”萧赜又轻轻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便闻外头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南安王殿下到!”

谢徵愣了一下,她侧首,循声向门外望去,桓陵亦在她视线之内,二人便也对视了一眼,谢徵随后收回目光,她表面上平静,可心里头却有不甘在隐隐作祟。

这个南安王拓跋桢,与她可是颇有渊源的!

拓跋桢与当今北魏皇帝拓跋宏的祖父拓跋浚是亲兄弟,此二人可谓是隔了好几代亲,照理说,他本不该留在皇帝身边,可他却以皇帝的叔公自居,仗着有赫赫战功,强留平城,居心叵测。

三年前拓跋桢带兵犯境梁郡,她曾与他交过手,此人虽已年过半百,可身手却不容小觑。

彼时拓跋桢已走了进来,冯住上前躬身行礼,而拓跋桢只是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早就听说南朝太子会携使臣来访我大魏,本王可是开心了很久的,”拓跋桢走到萧赜跟前,极是客气的行了个拱手礼,继而又说:“齐太子声名在外,本王已敬佩多年,如今总算是见到本尊了。”

当年谢昱被诬陷与北魏南安王拓跋桢勾结一事如鲠在喉,萧赜至今仍然耿耿于怀,今日见着拓跋桢,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心里头虽不齿,可拓跋桢既然向他行了礼,他若没什么表示,恐怕也是太过失礼了。

“南安王多礼了,”萧赜只冲他点了点头,权当是行了点头礼了。

拓跋桢的目光随即依次扫向谢徵和桓陵。

谢徵与桓陵也向他颔首,拓跋桢再见谢徵,已然定住,他打量着谢徵,似笑非笑的说:“这位不是谢昱大司马么?本王可听说……”他早已听说了谢昱的事,说到这儿,就没再往下讲。

这拓跋桢,虽只同谢昱见过两三回面,可她的模样,他却是记得很清楚,可以说就算谢昱死了化成灰,他也记得她那张脸!

桓陵自知他要说什么,于是接了话:“谢大司马三年前便已身故了,这位是谢徵谢棋士,只是与谢大司马有几分相像罢了。”

岂是有几分相像?分明是十成十的相像!

拓跋桢表面上客客气气,言语间却在揶揄人,他道:“那位谢大司马,是个领兵的奇才,可惜啊,英年早逝!本王还曾与她交过手,说来惭愧,那次对阵,本王侥幸伤了她腋下三寸,还被部下笑话以老欺少。”

腋下三寸是什么地方?谢徵将手放在食案下,担在腿上,不由自主的就攥紧了拳头,她对拓跋桢可谓是恨之入骨,全因此人老奸巨猾,还言语轻佻。

当年二人交战,这个拓跋桢,竟趁她不备时将她刺伤,还故意伤她腋下三寸,她迅速还击,本想砍了他的手,却让他躲过了,便只砍了他三根手指。

虽说下手轻了些,可不管怎么说,也令他终身都不能再握刀了!

萧赜紧皱眉头,显然也是心中恼火,只是碍于正事,忍着没发罢了。

桓陵是听谢徵提过,她曾砍断拓跋桢三根手指,如今拓跋桢言语挑衅,他便也阴阳怪气的问:“咦,南安王那手是怎么回事?怎么…只有两根指头?”他说着,还将自己的手也伸出来比划了一番。

拓跋桢果然气得黑脸,他也压着怒火,退到对面坐下,“本王今日,是来接见各位来使的,各位既然千里迢迢出使我大魏,必然有重要之事,本王听着,各位请直言吧。”

众人诧异,历来有使臣出使别国,都应该由别国君主亲自接见,北魏拓跋宏此举,着实是有失大国风范。

萧赜的脾气本就不大好,加上拓跋桢适才出言羞辱谢昱,他立时就恼了,便冷言冷语:“南安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泱泱大国,就只派一个郡王来接见使者?”

他言语间,很是看轻拓跋桢,拓跋桢却也不恼,只是轻飘飘的说:“这是陛下的意思,若不是陛下指派,本王也断不会到驿馆来见你们。”

萧赜见他这般不屑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他这就要起身训斥,谢徵将他摁住,心平气和的同拓跋桢说道:“我们诚心出使贵国,可贵国皇帝却闭门拒客,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她早料到拓跋宏定会给他们下马威,却没想到他这下马威使得,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不见来使可不是什么好话,谢徵暗讽拓跋宏无礼,拓跋桢自然听出来了。

“使者这是何意!陛下得知贵国将有使者来访,高兴数日,如今也只是忙于政事,脱不开身,这才派本王来接见你们,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闭门拒客了?”

谢徵暗自冷笑,“贵国皇帝若真的脱不开身,按照礼数,也该派储君来此接见使者,请问南安王,您是储君么?”

“你!”拓跋桢咬牙,直指谢徵,而后又放下手,怕的是落人话柄。

谢徵接着又说:“谢某知道,南安王是贵国辅政大臣,可辅政大臣与储君,总归是两个身份,谁也不能越俎代庖,您说是么?”

拓跋桢本就狼子野心,经谢徵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心虚,又见冯住站在一旁,唯恐这厮出去乱说话,他这便退了一步,言道:“使者言之有理,是我们怠慢了,本王这就进宫,上达天听。”

谢徵又行点头礼,似笑非笑的说:“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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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谈判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四章谈判拓跋桢走后不久,那客曹尚书冯住果然就传了拓跋宏的圣谕来,说明日会在宫中设宴为来使接风洗尘,闻知明日拓跋宏会亲自接见,萧赜这才消气。

“拓跋宏尊为天子,手中却并无实权,如今北魏执政的是太皇太后冯氏,今日这个下马威,想必也是冯氏的意思,”桓陵坐在茶几前,说完就小呷了一口茶。

萧赜站在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外头,似在沉思,“那个拓跋桢,似乎有二心,”他说着,回头看了谢徵一眼。

谢徵便也起身,走到他身旁,继而说道:“拓跋桢本就狼子野心,倚仗手中有兵权,强留在平城多年,美其名曰‘辅政’,其实还不是为了皇权?”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桓陵看戏似的,又调侃了一番。

谢徵转身看着桓陵,笑道:“所以我方才有意说他越俎代庖,就是说给那个客曹尚书听的,他姓冯,想来也是冯氏外戚,拓跋桢有二心,既然让他听去了,必定也会让冯氏知道,拓跋桢一心虚,自然就会回去请拓跋宏亲自接见咱们了。”

萧赜也回过头来,他瞥了桓陵一眼,嘴边带着一丝笑意,言道:“如今孤才知道,孤离了你是真不行,”他说罢,忽然抬起手臂,放在谢徵肩上。

桓陵望见萧赜对谢徵勾肩搭背,立时就生了一肚子的气,他站起身来,本想过去将谢徵拉走,未料谢徵自己倒先挣脱了萧赜。

她道:“一路上舟车劳顿,甚是疲乏,我先去歇息了。”

萧赜微愣,望见谢徵走远,攥了攥手,总觉得心里头空荡荡。

桓陵也剜了他一眼,这便紧跟上谢徵离开。

“我早说过,太子如狼似虎,如今你看看他,果然不假!”

桓陵阔步跟在谢徵身后,谢徵烦躁得很,不愿理会他,便只道:“你再不放心我,如今不也跟来了?”

“我们是在高平碰面的,从建康到高平那一路,我可没在你身边。”

谢徵已走到屋门口,桓陵还跟着,她这下便停住,转身道:“那依县侯之见,要不,我们这就回建康,六个人再重新走一遍?”

桓陵被她这话堵住了嘴,无话可说,谢徵紧忙回身,开门进了屋,待桓陵想要跟着进去时,她又“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桓陵站在屋外,颇是失意,他抬手本想叩门,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他只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

他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谢徵靠在门后,也叹了一声,玉枝轻轻唤了她一声,她道:“他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不想叫他伤心失意,可我倾慕顾郎君,他也是知道的,如今又何苦再来纠缠我呢。”

翌日,拓跋宏派了牛车来驿馆,接使者进宫赴宴,只谢徵与萧赜同去,桓陵留在驿馆等候。

拓跋宏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个少年天子,说起来,他与傀儡也无异,执政的太皇太后冯氏并未在宴席上。

二人到了宴席上,拓跋宏就坐在金銮宝座上,群臣分坐两边,左边靠近主位的空出了两张客席。

萧赜与谢徵一齐向拓跋宏作揖,而并未下跪俯首称臣,拓跋宏也不恼,只是多看了谢徵两眼,随后就道:“使者不必多礼,快上座吧。”

二人入座,拓跋宏又打量着谢徵,他如同愚笨的痴儿一般,指着谢徵捧腹大笑:“南齐是没人了吗?怎么派一个女人来当使者?”

“他是我大齐的棋士,也是孤的谋臣,才智不输男儿,为何不能当使者?”萧赜如是反驳,谢徵也道:“贵国太皇太后也是女流,一样令在座的各位臣服,有人敢说她无才无德么?”

谢徵一言,令拓跋宏哑口无言,又暗讽北魏的王公大臣比不上女人有手段。

拓跋宏讪笑:“口齿伶俐,果然是块当使者的料。”

萧赜自知拓跋宏是个傀儡皇帝,自然不屑与他多言,当下就要谈论正事,他举杯敬酒,道:“孤此番奉命出使贵国,是有要事与贵国相商,关于……”

没等萧赜说完,拓跋宏竟打断他的话,笑道:“宴席上不谈公事。”

萧赜已经举杯,再收回来自然是脸上无光,他不甘心,接着说:“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岂料拓跋宏又抢了他的话,自顾自的问群臣:“再紧急的事情也比不上吃饭重要,你们说是不是?”

群臣连连附和,萧赜甚是恼火,回头看着谢徵,谢徵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他便只好收回手,不轻不重的放下酒盅。

酒过三巡,拓跋宏语无伦次,未多时便醉倒在宝座之上,站在一旁服侍的内监于是说道:“陛下醉了,尚需歇息,诸位贵人且先退下吧。”

群臣唏嘘,三五成群的往外走,萧赜本就耐不住性子,如今愈发觉得拓跋宏拿他和谢徵当猴耍了,他憋了一肚子火却没地儿发,着实是恼人!

眼下群臣已尽数退下,谢徵与萧赜对视了一眼,便也要跟着出去,那服侍拓跋宏的内监却唤:“使者留步!”

二人愣住,回头竟见拓跋宏端端正正的站在大殿之上,毫无醉意,而内监跟在他身后。

拓跋宏伸手指向偏殿,道:“借一步说话。”

谢徵与萧赜略显诧异,他们岂会料到拓跋宏竟是在群臣面前装醉的。

几人进了偏殿,拓跋宏这才敞开天窗说亮话:“宴席上人多口杂,不便谈公事,如今方便了,两位使者请直言吧。”

听到这话,谢徵方知原来拓跋宏并非一无是处的蠢才,反倒是个精明之人,他口中的“人多口杂”,说的是乱政的冯氏外戚,眼前这位少年天子,胸有抱负,却处处受冯氏掣肘,这才整日装傻充愣。

谢徵一想适才还在宴席上暗讽冯氏执政,深感难为情,她讪笑:“方才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失礼了。”

“无妨,”拓跋宏甚是和善,萧赜便也一改强硬的态度,坦言来意:“孤此番奉命出使贵国,是就吐谷浑犯境一事,代表我大齐,想与贵国交好,合力击退鲜卑。”

“怎么个合力法?”

吐谷浑屡屡犯境,这一回更是攻入了凉、河二州,拓跋宏也深受其扰,正是无力退敌之时,南朝愿意合力退敌,他自然来者不拒。

萧赜道:“吐谷浑都城伏罗川,与贵国西北边境相距不远,吐谷浑攻打贵国,无疑是想扩疆,这个时候,贵国就不能再只守不攻了,如果贵国能在击退鲜卑人的基础之上,再带兵攻入吐谷浑,直上西北,端了他们在伏罗川的老巢,是不是就一劳永逸了呢?”

拓跋宏斟酌了一番,似乎有些为难,谢徵看穿了他的顾虑,直言:“我知道贵国近些年征战不休,西北边境的兵力很难退敌,所以,我们愿意从梁郡调一万兵马前往河州支援,至于凉州…”谢徵忽然笑了一声,接着便说:“建议贵国指派赋闲在平城的南安王前往支援。”

退敌只要有兵力便不是什么难事,益州的战事,萧道成也可以从临近的几个州郡调遣兵力。

可攻打吐谷浑却不然了,鲜卑人好战,攻入伏罗川的确可以给他们带来重创,或许能够休战数十年,可这一战不会有胜负,只有两败俱伤,换言之,派往凉、河二州的,都是死士!

谢徵建议拓跋宏指派拓跋桢去凉州,有公也有私。

拓跋桢有异心,拓跋宏早有察觉,他早想将他调离平城了,奈何这个老东西整日借口要权衡冯氏外戚的政权,死活不肯去封地,如今倒也是个机会。

“可有条件?”拓跋宏自知南朝不会这样大方,果然就听萧赜说:“攻入吐谷浑所获的俘虏和马匹,悉数归我们所有,金银珠宝,贵国可自行安排。”

俘虏可以变成奴隶,成为主要劳动力,而马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可比人命都值钱,至于金银珠宝,不要也罢。

南朝齐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凉、河二州地势险要,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失之不可不谓可惜,甚至是打开了北魏西北边境的大门,拓跋宏的确是急需南齐支援,可萧赜开出的条件,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马匹朕可以不要,但俘虏,朕得和你们平分。”

谢徵似笑非笑,“平分也可以,拿你们的金银珠宝来换。”

拓跋宏咬牙,额上起了青筋,心中虽有不甘,可到底还是妥协了,应道:“好!”

第一百零五章 初雪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五章初雪议和之事已洽谈成功,拓跋宏也已传书至萧道成要与其建交,现如今御笔文书已在送往南齐的路上,此事已告一段落,只等着拓跋宏派遣拓跋桢带兵支援凉州了。

谢徵正在里屋与桓陵对坐品茶,玉枝与曾琼林各自跪坐在他们身后,萧赜忽然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乐呵呵的唤:“谢娘子,外头下雪了,你快出去看看。”

闻言,屋内四人皆被他一声唤吓了一跳,桓陵见他笑得那憨样,心中颇是不屑,真不知下雪有什么稀奇的,这厮在建康长大,又在梁郡呆了三年,难道没见过雪?自己要看雪也就罢了,还非得拉上德音?

谢徵听说下雪了,即刻就想到了建康有约的顾郎君,平城已下雪了,建康的雪想必也不远了……

玉枝扶着她,她不紧不慢的起身往外走,到了长廊下,果然就见有一片片晶莹洁白的雪花缓缓飘落。

萧赜跟着谢徵一道走出来,见她仰头望着雪,私以为她心中欢喜,便又笑道:“当日在建康,才启程的时候,你曾问过孤,建康的初雪在什么时候,孤告诉你在冬月,如今已是冬月了,建康的初雪咱们固然赶不上,可平城的初雪倒也不错。”

桓陵跟着走过来,倚靠在门上,看萧赜这般,如同见了仇人似的,他见谢徵衣衫单薄,索性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径直走去给她披上,他轻飘飘的说:“德音什么时候也喜欢看雪了。”

谢徵并无欢喜,她垂眸,淡淡道:“南方鲜少下雪,有些稀奇罢了,谈不上喜欢。”

旁人或许都以为谢徵只是想看雪而已,可玉枝却是明白她的心思的。

谢徵问:“殿下,此番与北魏议和已经谈拢了,我们何时动身回建康?”

萧赜思忖道:“还有些事情等着处理,孤得亲眼看着拓跋桢带兵去凉州才能走,恐怕还得再等两天。”

一阵寒风吹来,刺骨凛冽,冻得人手脚发麻,桓陵打了个寒颤,随后便道:“外头风大,进屋说。”

他说着,就握住谢徵的手腕,将她拉着往屋内走,谢徵假意身体不适,“呕”的一声,以手掩口,故作倒胃之态,佯装干呕。

“你怎么了?”桓陵当下就是一惊,忙换了只手拉她,腾出来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玉枝亦是连忙上前来将她扶着,轻唤:“娘子。”

谢徵趁着弯腰的时候,侧首暗暗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方知她这是装的,萧赜跟在几人身后进屋,见势忙转头吩咐尹略:“去请大夫!”

“不必请大夫了,”谢徵唯恐露馅,自然不敢请大夫来,她只说:“我就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有些头晕干呕罢了,不碍事的。”

玉枝心知她定是想回建康,又听她说到这些症状,当即就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她于是说道:“娘子是不是不服水土啊?”

谢徵窃喜,玉枝果然懂她,她并未一口答应,只道:“不服水土?是么?我也不知。”

桓陵信了谢徵水土不服之症,也道:“你既是不服水土,平城便不可多留了,这样下去,迟早病倒。”

萧赜闻言,连忙说:“要不这样,谢娘子,你们先启程回建康吧,余下的事情,孤来料理。”

谢徵未语,桓陵不大和善,他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乎,谢徵翌日如愿踏上回朝之路,桓陵与她同行,萧赜留在平城善后。

建康北郊,覆舟山。

顾逊身披大氅,负手而立,站在山下的亭子里,遥望初雪之景,一时间有些出神。

忽有一双冰凉的手自身后捂住他的双眼,鼻间是熟悉的龙脑香,他已猜到是何人,却只笑道:“男女授受不亲。”

谢徵收回手,顾逊转身,见她来此,煞是欢喜。

“我临摹的那副覆舟山雪景图上,并未言说要你在建康初雪之日与我在此相会,你怎么就猜到我的心思了?”谢徵打量着他,目中丝丝爱意,动人心弦。

顾逊原只是欣赏她的画工,也不知怎么就猜出她的心思了,他灵机一动,笑说:“许是你我心有灵犀。”

谢徵嗔笑,忽有一丝寒意袭来,她打了个寒颤,便握紧了两手,对着手哈了哈气,顾逊恐她冻着,就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轻柔柔的为她披上,含情脉脉的说:“天寒地冻的,当心受凉。”

“顾郎君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呢,”谢徵调侃了他一番,顾逊立时就脸红了,谢徵见势,索性就将手伸到他腋窝下取暖,她靠在顾逊肩头,柔声细语:“我听闻,顾郎君已过弱冠之年,尚未娶妻,恰好我亦是待字闺中,不如,你我凑合凑合,可好?”

顾逊喜悦洋溢于表,他正要答复,可耳边却传来一声声唤:“七哥,七哥,七哥!”

是九弟在唤他!

他本不想理会顾遇,却在无形之中遭人一番推搡拖拽,硬生生的将他给拉走了。

顾逊惊醒,见自己正趴在书案上,而顾遇站在一旁满脸疑惑的看着他,他方知适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怕受凉,”顾遇朝门口走去,继而又说:“门也不关,外头风雪交加,你也不嫌冷。”

许是才睡醒,顾逊果真觉得周身一阵刺骨的凉意,他有些发懵,问:“果真下雪了?”

“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顾遇顺手关上门,这便折回来,却见顾逊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嫌弃的问:“七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是不是还没睡醒?”

顾逊仍然心神不定,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只回:“没怎么。”

顾遇去倒了杯茶来,顾逊接过茶盅,并未喝下,却是问起了萧赜,“子壬,太子回朝了么?”

“太子?”顾遇有些发笑,“我怎知他有没有回朝,我又没入仕,打听这些事做什么。”

“他去平城了……”他带着谢娘子去平城了……

“哦,”顾遇没心思同他谈这些朝堂之事,便只淡淡的应了他一声,他忽然想起适才陆探微派人传话来要约顾逊,忙说:“对了,七哥,方才表哥差人来传话,说要约你去覆舟山看雪呢,你去不去?”

顾逊仍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如今的,覆舟山像是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是既想去又不想去,却终还是说:“你打发人去回他,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哦,”顾遇瞥了他一眼,这就走了出去。

待顾遇走后,顾逊又拿出了谢徵临摹的覆舟山雪景图,看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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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除夕(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六章除夕谢徵与桓陵在冬月中旬启程回朝,一行人原也是能赶在腊月中旬时赶回建康的,可寒冬腊月,多地都下了雪,路遇大雪封山,难免会有耽搁行程的时候,不过,四人也赶在年三十当天抵达建康了。

昨晚建康也下了不小的雪,以至地上有两寸厚的积雪。

恰好今日就是除夕,府里上上下下都张罗着年夜饭。

马车才进城的时候,侯府便收到消息说桓陵和谢徵已经到建康了,门房欢欢喜喜的跑去知会桓让,彼时桓让站在桓陵的书房中,正提笔亲手写春联。

门房高兴得忘了敲门,直接就开门进来了,说道:“二郎君,县侯和谢娘子回来了!”

桓让闻知桓陵回来了,心里头“咯噔”一下,他拄着毛颖,一动也不动,已然走神了,门房见他好像没有半点欢喜,不免诧异,于是轻唤:“二郎君,您怎么了?”

门房这一声唤,方拉回桓让的思绪,他反应过来,忙应道:“哦,没怎么,你方才说,大哥他们到哪儿了?”

“已经进城了,”门房说话间,由衷的欣喜,相比之下,桓让脸上的笑,便略显平淡的,他只道:“这是好事,快吩咐厨房烧点热水,给大哥他们接风洗尘。”

“诶,奴这就去,”门房关上门离开。

桓让仍然拄着毛颖,见毛颖上的余墨滴在略显暗红的正丹纸上,晕染了写得极好看的字,他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毛颖,随后又冷哼一声,便将毛颖重重的拍打在书案上,显然很是恼火。

未多时,桓陵一行人便已赶到侯府,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桓陵先下了马车,而后又搭了把手搀扶谢徵下来。

谢徵望见满地的雪,深知自己已错过了建康的初雪,心中颇是惋惜,她恐怕是爽了顾逊的约了。

桓让迎了出来,望见桓陵,故作欣喜若狂的姿态,一来就扑进桓陵怀里与之相拥,说道:“大哥总算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外头冷,进去说,”桓陵推搡着他进府。

谢徵跟在他们兄弟二人身后进去,玉枝和曾琼林则是殿后拿行李。

门房搓了搓手,冲着谢徵笑呵呵的,憨憨的说:“谢娘子,这一路上冻坏了吧?”

“是挺冷的,你们也多添几件衣服,别冻着了,”谢徵对待府中下人向来很和善,她眼望着桓陵已经走远,便暗暗问门房:“建康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

门房想了想,“早就下了,上个月月中就下了,一直就没怎么停过,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雪消了,昨晚又下了。”

“哦……”上个月月中,想必她还在平城时,建康的雪就已经下下来了。

谢徵带着玉枝径直往后院走,一进院门便吩咐玉枝准备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待盥洗梳妆完毕后,她又精挑细选找了件披风系上,同玉枝道:“随我去顾家。”说完主仆二人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年关已至,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无一不是张灯结彩的迎新年,顾家亦然。

谢徵与玉枝已赶到顾府门前,已劳烦顾家的门房进去通传了。

彼时顾逊与顾遇两兄弟正搀扶着母亲顾陆氏站在前院望着家奴贴春联,四郎顾选则亲自指点家奴这春联是贴正了还是贴歪了。

门房匆匆忙忙跑过来,向顾逊禀报:“七郎君,外面有位娘子找您。”

顾逊一愣,还没来得及答复,顾遇就打趣道:“娘子?什么娘子啊,七哥,前阵子母亲还说要给你说门亲,你自己倒是不声不响的把姑娘给带回来了!”

“莫要多话!”顾逊嗔怪,顾陆氏亦是欢喜的问:“子庚啊,是哪家的姑娘啊?快叫进来让母亲瞧瞧。”

顾逊也正不知是何人来访,门房回了顾陆氏,说道:“那位娘子说她姓谢。”

谢娘子?是她!她回来了!顾逊又喜又悲,他如今已猜到她就是谢昱,自然想避着她。

顾陆氏也霎时间就变了脸,她不悦道:“怎么又是姓谢的!”

“母亲,她不是陈郡谢氏,她是会稽谢氏,”顾逊辩解了一番。

一旁的顾选思忖又思忖,斟酌又斟酌,试探的问:“子庚,你说的那位谢娘子,不是叫谢徵吧……”顾选在朝为官,多少也听过谢徵的名号,说起建康有位会稽谢氏娘子,哪个想到的不是大名鼎鼎的谢棋士?并非全因她棋艺高超,更多的是因她的模样。

顾逊沉默,已是默认了,顾选有些恼火,轻斥:“我听闻此女子长得极像谢昱,你该不是因为这个才同她来往的?”

“子丁,你说什么?”顾陆氏愤然道:“你说她长得像谢昱?”

顾选颔首,顾陆氏这便又将目光定在顾逊身上,她问:“你说,这到底是真是假!”

其实她心里头也有数了,多问一嘴,只是不敢相信。

她还记得七郎前阵子曾问过她,吴郡顾氏是否当真不可与陈郡谢氏通婚,那时她还诧异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如今可全明白了!

顾逊依然沉默,顾陆氏气极,指着顾逊骂道:“又是姓谢,又是长得像谢昱,逆子!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母亲莫恼,七哥原也没见过谢昱,此事想必是误会,”顾遇也忙替顾逊解释,可顾陆氏却难消火气,当下就要出去,言道:“我去会会她!”

“母亲!”顾逊将她叫住,随后就走到她跟前去,淡淡道:“我去见她。”

顾逊说完就要转身往外走,岂知顾陆氏竟一把将他拽住,斥道:“你不许去!”

“母亲,您就让他去吧,七哥心里头有分寸的,”顾遇说着,侧首看了顾逊一眼。

顾选也近前说道:“不管此事原委怎么样,总归要让老七同那位谢娘子有个了断,人家找上门来,他又躲着不见,岂不叫人家说闲话,骂我们顾家不懂礼数?”

他言外之意,让顾逊见谢徵倒也可以,不过这必须是最后一面。

顾陆氏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可到底还是知道礼数的,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被人说是负心人。

她松开手,言道:“让你去见她也可以,不过,为娘先把话撂在这儿,从今往后,你不准再同她有半点来往!若有忤逆,为娘…便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顾陆氏深知顾逊也许不会在乎自己的死活,可他向来孝悌忠信,断不会不管母亲的生死,如今立下毒誓,也是逼了他一把。

“母亲!”

“母亲……”

一旁的顾选与顾遇兄弟二人慌张的唤了顾陆氏一声,唯独顾逊依然缄默不言,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是转身,安安静静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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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除夕(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七章除夕算起来,谢徵与顾逊已有数月未见,偏偏这几个月里,谢徵又出了不少事情,诸如她在一些人面前暴露了女儿身,暴露了长相……她想,顾逊至今还不知她姓甚名谁呢,今日再见,她也该同他说道说道了。

顾逊已从府里头走出来,谢徵望见他,心里头竟是愈发慌乱了,她侧首与玉枝相视一笑,随后目光就又转向顾逊,羞答答的说:“多日不见,顾郎君真是愈发光彩照人了。”

“过奖了,”顾逊走到谢徵跟前来,竟是微微侧首,不敢与她相视,分明是在逃避她,他只问:“谢娘子找顾某有事么?”

谢徵自然已经有所察觉,她并不知顾逊是在逃避她,私以为他只是在生她的气,她调侃道:“顾郎君这是怎么了?是气我初雪之日没有如约前去覆舟山?”

顾逊咽下一口气,仍然不看她,也不答复,谢徵见他如此,愈发以为他就是在生她的气,她于是解释道:“我并非有意爽约的,我是……”

她说至此,忽又停住,吞回了吐到嘴边的话,而后接着说:“你此前多次问到我是谁,我一直没告诉你,如今…我也不该再对你隐瞒了。”

未等谢徵说下去,顾逊便抢了她的话,他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都知道了。”

顾逊言下之意,他已知道她就是谢昱了,可谢徵又岂知他是这个意思,她还以为顾逊只是知道她是谢徵了。

“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实在是怕给自己惹上麻烦,须知…”谢徵说着,抬首摸了摸冰凉的脸颊,继而讪笑:“长得像谢昱可不是件好事。”

顾逊听了前半句,尚以为她要坦白自己就是谢昱,听了后半句方知,原来她还在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冷冷一笑,不咸不淡的说:“你当真就只是会稽谢徵么?”

谢徵愣了一下,顾逊的话,他真是越听越不对劲了,她怔忡,试探般说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玉枝闻言也当即警惕起来,她也已确定,顾逊如今已知道谢徵的真实身份了。

顾逊默然,谢徵方知他今日为何这样冷淡,她于是也冷下脸来,略带威胁的说:“你不怕我杀了你?”

时至今日,顾逊的心早已凉了半截,眼下也已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他道:“顾某庸碌无为,死不足惜,谢娘子若不放心,动手便是。”

谢徵悲愤交加,她忍得住一肚子的火气,玉枝却是忍不住的,一听顾逊要谢徵动手,她便伸出手想要掐他的脖子,这个顾逊,一直就是块隔在县侯和谢娘子中间的大石,她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碍于娘子对他有情,不敢动他罢了,如今倒是个机会!

岂料她才伸出手,还没够着顾逊的脖子,谢徵便抬起手臂替他挡了这一招。

“玉枝,你昏头了么!”

“娘子!”玉枝甚是恼火,她指着顾逊,忿忿道:“他自己都求死了,奴也不过就是成全他,何错之有!”

谢徵怒目,当下就震慑住了玉枝,玉枝不敢再对顾逊动手,可也气不过谢徵袒护他,她道:“依奴看,娘子才昏了头了!”

平生头一回对谢徵发火,玉枝说完就气得走开,却时刻记着桓陵要她保护谢徵,便也不敢走远,只是走到前面的牌坊下等着。

谢徵轻轻叹了一声,回头对顾逊说道:“你是个好人,我不会杀你的。”

顾逊的确是个好人,谢徵纵是从未刻意了解过他的秉性,也知道他是个好人,这天底下,有谁会不计前嫌的去给退了自己亲事的女子上坟烧纸呢,恐怕也只有这个憨货了吧……

“你放心,顾某并非好事之人,有些事情,只会藏在心里,不会同旁人多嘴的。”

有些事情,他只会藏在心里,有些人,他也一样只会藏在心里。

“前阵子,家母给说了门亲,等来年开春,顾某便要同那位女子定亲了,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再来往了吧,”顾逊说得云淡风轻,却偏偏字字都如尖刀利刃,戳着谢徵的心窝子。

谢徵一向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她佯装发笑,说道:“定亲就定亲,何故你我往后都不能再来往了?顾郎君该不是以为我对你有意?”

顾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目中却似乎有千丝万缕的情意,他张口又闭口,千言万语一时间竟都忘在脑后了。

谢徵紧接着又嗤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不过是记着你曾给我上过几次坟,念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想同你认识一下罢了,可从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她说罢,想了想,又轻飘飘的说:“对了,你那把扇子,我随后就叫人给你送来,不早了,我还赶着回去吃年夜饭呢,告辞了。”

不等顾逊回话,谢徵转身就走,霎时间却红了眼眶,说多了违心话,连自己都辨不出真假了。

顾逊望着她走远,拧紧了双眉,他苦笑:“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七哥,她走了么?”谢徵走后未多时,前院是兄弟二人便搀扶着顾陆氏走了出来。

顾逊心神恍惚,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走了。”

“你有没有同她说以后不要再来往了?”顾选急切的问,顾逊依然力不从心,他道:“说了……她也答应了……”

顾选松了口气,放心的说:“那就好。”

“母亲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可这样的女子,咱们顾家是万万不能娶的,你可不能忘了你父亲临终前是怎么说的,”顾陆氏握着顾逊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完,就拍了拍他的手。

顾逊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孩儿不会忘。”

谢徵回到侯府,一路快步奔向自己的闺房,玉枝跟在她身后,没赶上进屋,屋门就已经被她关上了,她只得趴在门上,两手不住的拍打着门,唤道:“娘子,娘子!你开门呐,你开开门呐!娘子……”

屋内的谢徵仿若未闻,她走到梳妆台前,迫切的想将那把折扇找出来,可心中甚是慌乱,令她昏头昏脑的想不起折扇究竟放在哪儿了,双手也不住的颤抖,于是翻箱倒柜,掀了一个又一个抽屉,终于找出了折扇。

谢徵瘫坐在地上,打开折扇细细的看着,不知不觉双目已湿润,滚滚热泪滴落在扇面之上,印花了覆舟山雪景图,她连忙又手抹去扇面上已冰凉的泪水,又粗略的抹了脸上的眼泪。

她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恢复了平静,她继而折好扇子,走到门口,从容的打开门。

彼时玉枝仍然守在门外,见她还红着眼,怔怔的唤:“娘子……”

谢徵将折扇递到她手上,只道:“玉枝,替我把扇子送回去。”

玉枝犹豫的接过折扇,许久才应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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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年(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八章新年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新年伊始之日,谢徵也起得颇早,她正梳妆之时,便听外头有人叩门,只听桓让问:“德音姐姐,德音姐姐!”

谢徵坐在里屋,朝外间的门看了一眼,而后只给玉枝使了个眼色,道:“你去看看。”

玉枝颔首,便走去开了门,放进来一股寒气,冻得人直打牙颤。

桓让站在门外搓手,问:“德音姐姐起身了么?”

“起了,”玉枝问:“是不是县侯叫吃汤圆了?”

桓让点了点头,“才煮好的汤圆,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叫德音姐姐快些过去。”

谢徵坐在梳妆台前,正好也已收拾妥当,闻听桓让此言,她便也走了过去,顺手拿了挂在墙角衣架上的披风系上,她道:“我收拾好了,走吧。”

到了前厅,桓陵正坐在食案前准备甘蔗饧和饴糖,见谢徵走近,笑道:“来啦,快坐。”

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方正正的食案前,谢徵起筷夹了一只汤圆,正想放到面前的碟子沾沾味儿,可看了面前的两个碟子,却又收回了筷子,她扭头吩咐一旁的丫鬟:“去弄一碟石蜜来。”

丫鬟欠身,便离开偏厅,谢徵随后就将面前的两个碟子推开,一个挪到桓陵面前,一个挪到桓让面前,她笑道:“县侯真是不懂我,我向来不喜欢吃甜的,与其叫我沾糖浆,倒不如让我沾石蜜呢。”

桓陵调侃道:“世间不喜甜食的女子,恐怕独你一个。”

丫鬟取了一碟石蜜来,谢徵这才心满意足的吃了汤圆。

桓让忽道:“大哥,我方才叫他们买了两只大鹅,等会儿提着去舅舅家讨两个红包来,顺便再去蹭一顿中饭,你得陪我一块去。”

“那你德音姐姐怎么办?”桓陵看了谢徵一眼,随后又白了桓让一眼。

逢年过节,是该走亲访友,这是礼数,也是规矩,可他们兄弟俩去了亲戚家,谢徵便是一个人了,她与桓陵的确能算得上是挚友,可她和李叡,就真的是非亲非故了。

谢徵自知桓陵对她颇是照顾,心里头很是宽慰,她故作轻松,笑道:“你们过去就是了,管我做甚。”

“德音姐姐自然也得一同去,反正…咱们迟早会是一家人,”桓让说着,吊儿郎当的撞了撞桓陵的肩膀,继而说:“大哥,你说是不是?”

桓陵心中窃喜,嘴上却道:“吃你的圆子,多话!”

话音未落,门房忽然来禀报:“县侯,太子妃来了。”

闻言谢徵当即冷下脸,桓陵亦然,玉枝站在一旁,骂道:“她来做什么,又想阴我们家娘子一招?真是犯人嫌!”

桓陵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回:“请她进来吧。”

“县侯可知,就是这只白眼狼害得娘子暴露了女儿身,差点就被陛下定罪了!”一想当初的事,玉枝便气不打一处来。

谢徵重重的放下筷子,冷冰冰的说道:“还是让她进来吧,免得叫人说侯府礼数不周。”

“是,”门房去请了裴惠昭进来,此时谢徵与桓陵也到了客堂等候。

裴惠昭身后跟着的,除了邱氏,还有两个年约十四五六的小丫鬟,一个抱着布匹绸缎,另一个一手抱着茶叶,一手拎着颇有份量的纸袋子,一行人俨然一副走亲访友的架势。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望见裴惠昭走过来,便剜了她一眼,冷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的脚一踏进客堂,桓陵便云淡风轻的说:“什么风把太子妃给吹来了。”

裴惠昭莞尔:“今天是大年初一,最适宜走亲访友了,”她深感尴尬,说完就回头指使丫鬟将带来的年货放妥。

却闻谢徵冷言冷语:“亲也不是,友也不是,娘娘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谢徵向来恩怨分明,于她有恩之人,她一辈子铭记在心,于她有怨之人,她也终身都不会忘。

裴惠昭纵是太子妃,她一样不会放在眼里!

邱氏心中不平,她以为,太子妃能屈尊降贵到侯府来给她拜年,已是对她莫大的客气了!

裴惠昭很是难为情,她却也不恼,只是平静的对谢徵说道:“本宫今日,是特地来看望谢娘子的。”

她说着,又侧首看了桓陵一眼,桓陵见势,抬手抵在唇边,干咳了两声,便识趣的离开,他只道:“你们聊。”

谢徵阴阳怪气的说:“我一个市井女子,怎敢劳烦娘娘大驾,这么冷的天,您也当心冻着玉体。”

裴惠昭深吸了一口气,她退到客席前坐下,说道:“本宫知道你还记着仇,上次的事,的确是本宫对不起你,所以,本宫今日也是专程来给你赔不是的。”

玉枝哂笑,“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娘娘到今日才过来赔罪,您可真是好记性!”

裴惠昭脸上当真有一丝歉意,她卑微的解释道:“其实本宫一直都想来给你赔罪的,可你跟着殿下去了平城,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本宫纵是有心赔罪,也见不到你的人。”

谢徵站起身来,垂眸睥睨裴惠昭,道:“上回娘娘当着侯府那么多家奴的面羞辱我,也曾设宴向我赔罪,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么?”

上回裴惠昭在太子府设宴向她赔罪,那天是什么时辰去的太子府,裴惠昭同她说了什么话,她可是至今都记得。

裴惠昭不喜她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于是也起身,“本宫是真心向你赔不是的。”

“是啊,谢娘子,娘娘此番的确是真心的,您看,娘娘这趟过来,还给您带了不少年货呢,这上等的普洱茶,还有高邮县的特产,还有这几匹蜀锦,这可都是宫里头赏赐下来的,您收着,往日那些仇啊怨的,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邱氏犹如跳梁小丑一般,指着她们带来的礼品,强求谢徵不与她们计较。

谢徵只觉得可笑,她转身背过她们几人,并不言语,邱氏随即又道:“谢娘子啊,今天是新年,您心里头那几件事,可都是去年的事儿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您还记在心里,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记着!”谢徵忽又转身看着邱氏,说道:“我当然要记着!害过我的人,我可都记在心里了!”

“你!”邱氏恼了,如今是万万不敢再多嘴了。

裴惠昭倒是冷静,“本宫知道,有些事情,想叫你轻易放下是断不可能的,可不管怎么样,本宫都是真心想同你交好的。”

“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娘娘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谢徵毫不客气的抢了她的话。

既然谢徵都这么说了,裴惠昭便也不再拐弯抹角了,她终于道明来意:“本宫就是想问问你,你是同太子殿下一起去北朝的,可如今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为何不见殿下?”

“殿下留在平城善后,晚了几天,近几日也该到建康了,”谢徵说罢,就回头坐下,紧接又说:“娘娘要打听的事情,如今也打听到了,谢某招待不周,玉枝,送客!”

“是,”玉枝最乐意送客了,她当即走到裴惠昭跟前去,露出标准的假笑,道:“娘娘请回吧,恕不远送。”

裴惠昭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辞别了谢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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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年(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零九章新年裴惠昭才走,桓陵就回到客堂来,他站在堂外,见谢徵一脸愠怒之色,而后就又看了眼裴惠昭已走远的背影,问:“她同你说什么了,看把你气得。”

谢徵不答,只是盯着裴惠昭适才送来的年货,玉枝自知她看那些东西很是心烦,于是忿忿道:“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拿出去丢了!看着碍眼。”

丫鬟看向桓陵,桓陵冲她摆了摆手,丫鬟这才敢动,几个丫鬟才将年货拿着走到客堂外,谢徵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她们叫住。

“等等!不能丢,这些东西都是宫里御赐的,丢了就是大不敬。”

玉枝闻言也才想起,那个姓邱的老妖精曾说过,这些都是宫里赏赐的过节礼。

果真是丢不得的。

“还是送回太子府吧,”谢徵说完就要出去,才走出客堂时,又见门房匆匆忙忙的跑来,禀道:“谢娘子啊,宫里头又来人了,说是找你的。”

“找我的?”谢徵抬眸,放眼望向府门口,就见两个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进来。

彼时桓让吃完汤圆,也凑过来看着,眼里却藏着说不出的嫉恨。

两个小太监走过来,依次向桓陵与谢徵行了礼,二人也向他们点了点头。

“陛下口谕,召谢棋士进宫面圣。”

谢徵顿了顿,方才应道:“是。”

“牛车已在府外候着了,谢棋士,请吧。”

谢徵先行,两个小太监跟在她身后,三人向府外走去,其中一个小太监笑说:“今日岁首,陛下心情大好,正好谢棋士您又立了大功,这趟进宫,定有重赏。”

“那就借中贵人吉言了,”谢徵表面上甚是欢喜,可心里头却在紧锣密鼓的盘算着,她昨日便已回来了,可回到建康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宫复命,实在有违规矩,如今萧道成召见,她可得琢磨琢磨怎么向他解释。

走到府外时,其中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到了谢徵前面,迅速的掀开了牛车的门帘,谢徵登上牛车,他们二人则坐在辕座上驱车前行。

府内,桓让仍然站在前厅的客堂外,望着谢徵走远,心中愈发的憎恨,凭什么一个女人都能入仕,能得到太子的器重和陛下的赏识,可他饱读诗书,满腔抱负,却连步入仕途的机会都没有,凭什么!

桓陵还站在桓让身后,笑道:“哥带你上舅舅家拜年去,你叫人把那两只大鹅提着。”

他说话间,抬手轻轻的拍了拍桓让的肩膀,桓让原已走神了,这下就被拉回了思绪,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回道:“哦,嗯,好。”

彼时的武陵王府,萧晔与王妃刘氏也正对坐吃汤圆,刘氏一手抱着才两三个月大的世子,一手拿调羹舀汤喂食。

刘放疾步走来,向萧晔禀报:“殿下,听说谢徵回来了。”

萧晔原本大好的心情,一听说谢徵活着回来了,顿时就黑了脸,刘放继而说:“适才宫里头派了牛车,停在侯府门口,想是陛下又召见她了。”

“哼!”萧晔恼火,言道:“本王还说怎么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见回来,果然又失手了!”

他说至此,又接着骂道:“真是一群废物!饭桶!”

萧晔一时发怒,言语间颇是凶狠,吓哭了刘氏怀中的世子,听闻世子哭闹,萧晔这个做父亲的,立时就心疼起来,他连忙压低了声音,温柔的哄着世子:“哦哦,儿子乖,儿子不哭,父王吓着你了,都是父王的错。”

他说罢,又拿着世子的手,轻轻的捶打着自己的脸。

刘氏很是不满,责怪起刘放来:“大好的日子,总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做什么,新年伊始就这般晦气了,往后一年里还好过么!”

“妹妹说的是,哥哥这回长记性了,”刘放笑眯眯的看着刘氏,他自来疼爱这个妹妹的。

世子已不再哭闹,反而笑起来了,萧晔于是从刘氏手里拿来调羹,也照模照样的舀汤喂食世子,他道:“儿子乖,等吃过了,父王带你进宫给祖父祖母请安。”

世子似乎是听懂了他说的话似的,当下就手舞足蹈起来,萧晔与刘氏夫妇二人更是满眼的慈爱。

含章殿内,萧映得了萧道成的恩准,一早就进宫陪谢贵嫔用膳,此时谢贵嫔正巧才吃好。

谢贵嫔正拿帕子轻轻的揩嘴时,何女史走了过来,说道:“娘娘,奴婢听说,那位谢棋士,她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谢贵嫔有些诧异,她自知谢徵是和萧赜一起去平城的,她可没听说萧赜回京,怎么谢徵倒回来了。

“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听式乾殿的人说,陛下已经派人去侯府传召她了,想必是要重赏。”

谢贵嫔冷笑:“谈拢了北朝的合作,她也算得上是个功臣了,陛下自然要赏。”

萧映还在吃,听言只插了句嘴,轻蔑道:“功臣怎么了?一个女人而已,纵是有功,她也得意不到哪儿去。”

谢贵嫔既烦闷又不安,可一见萧晔这样轻敌这样不争气,她这心里头的火气就更大了,“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太子那边如日中天,势头正盛,武陵王朝野侧目,处尊居显,就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你还不思进取,这样下去,迟早被他们挤兑走!”

“唉!娘啊!”萧映似乎很是无奈,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劝道:“你不要老是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好不好!他们两个势如水火,争得你死我活的,有我什么事呢?你看大哥这阵子找过我的麻烦吗?他忙着对付老五,老五忙着对付他,哪个顾得上我?”

谢贵嫔剜了他一眼,只一声轻叹,未语。

萧映又接着说道:“就让他们两个争得两败俱伤,这叫鹬蚌相争,而我呢,就坐收渔翁之利,”他如此臆想,说完还自鸣得意的笑出声来。

谢贵嫔看着他,愈发的来气,她骂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我谢恕聪明一世,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才!”

萧映脾气一向不小,谢贵嫔当着阖宫上下这么多内侍宫婢的面骂他是蠢才,他自然也恼了,憎恨道:“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让我好好儿吃顿饭吗!”

他说完,也不等谢贵嫔言语,当即就走了,谢贵嫔竟也不留他,却是问何女史:“你方才说,陛下派人传召谢棋士进宫了?可是真的?”

何女史道:“是式乾殿的人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那你去式乾殿外头等着,等她面圣过后出来了,把她带到本宫这儿来,本宫要见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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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杀机(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章杀机谢徵到了式乾殿的时候,陆探微也伴在君侧,她若是谢昱,自然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师,可她如今是谢徵,便只能是只知其人,或知其画了。

萧道成正站在书案前提笔作画,陆探微站在一旁,像是在指导他,谢徵忍不住发笑,她上殿行礼,“微臣谢徵,叩见万岁。”

“哟,谢棋士来啦,”萧道成一见谢徵,便欢喜得不得了,他放下手中毛颖,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谢陛下,”谢徵起身,她暗暗松了口气,想她方才来的路上,已在牛车里编好了昨日回京而未进宫复命的理由,如今便不怕萧道成问了。

陆探微站在萧道成身旁,怔怔的望着谢徵,他倒是听说过谢棋士长得像已故的大司马谢昱,可一直没见过,如今倒是见着人了,这哪是长得像啊,这分明就是谢昱本尊呐!

“谢徵啊,你过来,”萧道成此刻毫无帝王架派,倒像个老顽童般活泼,她冲谢徵招了招手,谢徵便走了过去,岂知他竟问:“朕问你,你可识字?”

“哈?”谢徵愣住,这个萧道成,是痴了吗?

萧道成也愣了一下,他随后反应过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笑道:“嘿哟,你们看朕这脑袋啊,还真是不灵光了。”

谢徵打趣道:“陛下是高兴得昏头了。”

陆探微仍时不时多看谢徵两眼,他就站在萧道成左手边,而谢徵站在萧道成右手边,二人对面而站,他什么时候投来目光,什么时候投来眼神,谢徵都是察觉得到的,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罢了。

“谢徵啊,你看看朕这幅画,画是陆探微指导的,字是朕亲手写的,朕本觉得这字写得很漂亮,可这个孩子,非说朕的字写得太过工整刻板,不够随性,你来给朕评评。”

谢徵抬眸看了一眼那位翩翩少年郎,那少年郎恰好也在看她,二人便各行了点头礼,谢徵知道,陆探微恃才傲物,一向狂狷得很。

“陛下写的是簪花小楷,漂亮自是漂亮的,可也的确太过工整了,您作的这幅画,画风粗犷,簪花小楷与之格格不入,若是换成行书,那就更完美了。”

萧道成闻言品味了一番,应道:“嗯,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谢徵笑而不语,萧道成随后就说到了正题上,他问:“谢徵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陛下,微臣是昨晚到建康的,”谢徵如今已坦然了。

萧道成而后果然就询问道:“那你昨晚到建康的时候,怎么没进宫来复命呐?”

谢徵淡淡一笑,从容道:“岁末这一天的酉时,陛下会在宫中开设家宴,而微臣昨日赶回建康时,已是下傍晚了,微臣纵是想进宫复命,也万不敢扰了陛下的兴致。”

“再者说…”谢徵讪笑,接着说道:“微臣是跟随太子殿下一同去平城的,如今太子殿下尚未回来,微臣先行复命,太不合规矩了。”

“太子还在平城?”萧道成终于想起了这个儿子。

谢徵回:“殿下在等北魏皇帝调派兵力前去凉州支援,晚几天回来,加上近些日子,中原各地都在下雪,多地大雪封山,路上恐怕又被耽误了。”

萧道成又问:“那你怎么先回来了?”

谢徵佯装为难,吞吞吐吐的说:“微臣体质寒弱,路上受了凉,在平城几日,又不服水土,致使头晕乏力,太子殿下体谅微臣,便叫微臣先回来了……”

“唉,真是辛苦你了!”萧道成拍了拍谢徵的肩膀,谢徵忙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微臣份内之事,怎配得上‘辛苦’二字。”

她说至此,想了想,又道:“倒是太子殿下,途经沛县时落水受了重伤,却也一刻都不敢耽误,硬是扛着病体走了一路,微臣多次劝他养好伤再走,可他总说益州战事紧急,刻不容缓,就是不肯停下来歇歇。”

萧道成听闻此事,心中有些触动,谢徵见他蹙眉,似乎也心疼起萧赜了,她于是又“推波助澜”,带着哭腔说道:“陛下,等殿下回来了,您可一定要劝劝他,叫他传太医令好生瞧瞧伤势,殿下如今是身强体健,表面上看没什么大碍,可微臣就怕他落下病根。”

听谢徵这么一说,萧道成愈发心疼萧赜了,他道:“这个孩子,果然堪当大任!”

谢徵窃喜,低着头,暗暗弯了弯唇角。

“好孩子,等太子回来了,朕要一并封赏。”

“谢陛下,”谢徵早料到萧道成要封赏,她原想将功劳都推到萧赜身上的,可方才已将萧赜捧上天了,如若再夸他,恐怕会适得其反,她是知道分寸的,如今便不再提萧赜了。

殿外的内侍进殿禀道:“陛下,豫章王殿下和武陵王殿下一家子过来请安了,在殿下候着呢。”

“宣,快宣,”萧道成闻知儿孙来请安,煞是欢喜。

陆探微俯首行礼:“陛下,既是两位殿下来请安了,微臣便先退下了。”

谢徵也紧接着拱手:“臣也告退。”

“好,都退下吧,”萧道成摆了摆手。

二人一齐走向殿外,就与殿外的两位郡王照了面,行了礼。

萧晔见了仇人,分外眼红,刘氏抱着世子,也轻蔑的打量了谢徵一眼,唯独萧嶷,眉头微皱,用新奇的目光看着谢徵走远。

殿内的两人走到殿外,陆探微先开了口,说道:“谢棋士的长相,果然酷似谢大司马。”

谢徵只瞧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是的,不仅耳朵起茧子了,心里头也免疫了。

“我原都忘记她长什么样了,一见你便想起来了,”陆探微话多得很。

谢徵没心思搭理他,便没接话,他又嘀咕:“那个谢昱啊,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哦?”谢徵当下就来了兴致,她侧首看了陆探微一眼,问:“是因为她通敌叛国么?”

陆探微笑道:“她有没有通敌叛国,这与我何干?我恼的是她悔婚,骗了我表弟。”

“你表弟?”谢徵诧异,原来这个陆探微,他还是顾逊的表哥!

陆探微轻叹:“就是顾七啊,我表弟被她害得,守孝三年,至今还未娶妻。”

谢徵愧疚,咽了口气,没有说话。

忽闻身后传来清脆好听的女声:“谢棋士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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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机(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一章杀机谢徵驻足,回首只见是谢贵嫔身边的女史何少言,从前见到这个何女史,她还会唤她一声“何姐姐”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佯装不识何女史,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问:“女史有何指教?”

何女史见着她的脸,也本能的愣了一下,她随后又变得镇定自若,毕恭毕敬的向谢徵欠身,“见过谢棋士,奴婢姓何,是含章殿谢贵嫔身边的,奉贵嫔娘娘之命,请谢棋士到含章殿一聚。”

陆探微站在谢徵身侧,闻言就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只道:“谢棋士,陆某先行一步,告辞。”

“陆先生慢走,”谢徵同他点了点头。

待陆探微走后,何女史便伸手指向去往含章殿的方向,对谢徵笑道:“谢棋士,请。”

“何女史有礼了,”谢徵饶是客气,心里头却也觉得可笑,方才陆探微还同她提起了当年悔婚之事,如今这个一手酿成悲剧的姑姑倒来找她了。

谢徵跟随何女史走到含章殿,二人才踏进院子里,就见一只通体白毛,体型圆胖的狮子狗摇着尾巴迎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个小萌物了,这是长沙王萧晃派人从九德郡进献给萧道成的,萧道成偏又只喜欢猫不喜欢狗,便由着它在宫里头乱窜,它东跑西跑,就跑到含章殿来了,便自然而然的认了谢贵嫔当主儿。

谢徵认出了它,它似乎也认出了谢徵,绕着谢徵嗅了又嗅,闻了又闻,最终是冲她伸出了舌头,伏在她鞋面上摇尾巴。

何女史笑道:“大司马还在的时候,常逗弄它,没想到大司马都走了三四年了,它还记得大司马的样子呢。”

谢徵听了这话,不知不觉的鼻子一酸,连条狗都记得她的好,可有些人呢?

她蹲下身子,伸手生疏的摸了摸这狮子狗的头,久违的挠了挠它的下巴。

正前方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这狗叫阿猫。”

这是萧道成给取的名字。

谢贵嫔站在屋内望着谢徵。

“阿猫?”谢徵佯装诧异,也抬起头看着谢贵嫔。

谢贵嫔见到她,一时有些失神,眨眼功夫又恢复过来,她笑道:“式乾殿那位喜欢猫。”

“陛下果真非同凡响,”谢徵噗笑,谢贵嫔也笑道:“可不是么,外头冷,快进屋说话。”

谢徵于是径直进殿,给谢贵嫔行了礼,谢贵嫔和颜悦色的将她扶起,言道:“快不必多礼,让本宫看看你。”

狮子狗也跟着谢徵进了殿,绕够了谢徵,这下又来绕着谢贵嫔了。

谢徵抬起头来,谢贵嫔看着她,惊叹道:“像!真的太像了!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微臣谢徵,”谢徵恭敬倒是恭敬,可她这语气,怎么听都冷淡。

“你可知道,你同本宫的侄女长得一模一样,”谢贵嫔拉着谢徵坐下,继而又说:“你们若是站在一起,本宫这个做姑姑的恐怕都分不出来你们哪个是哪个了。”

谢徵笑而不语,谢贵嫔笑过之后,转脸又是满面愁容,她呜咽道:“可惜啊,本宫那个侄女已经不在人世了,唉。”

她说着,拿帕子擦拭了眼角的泪,谢徵看她这般,一时间也辨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若是还在的话,本宫何至于如此势单力薄,还被昭阳殿那位欺负……”谢贵嫔说着,抬眸暗暗的偷看了谢徵一眼。

谢徵听到这话,当即就警惕起来,这谢贵嫔,装什么姑侄情深,原来就是想借势拉拢她!

她早该想到的!

“好孩子啊,本宫一见你便想起那个可怜的侄女了,你可愿意,认本宫做姑姑?”谢贵嫔说起这话,眼睛都不眨一下,目中泪光点点,看着果然是情真意切。

谢徵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今日若是真的认她做姑姑了,那谢贵嫔拉拢她便成功了一半。

她佯装难为情,讪笑道:“微臣出身低微,岂敢同贵嫔娘娘攀上门户。”

言外之意,就是不认了。

谢贵嫔诧异,她未料到谢徵会拒绝她。

“无妨,”谢贵嫔也讪讪一笑,随后就看着何女史,吩咐道:“少言呐,去把东西拿过来。”

“是,”何女史进了内殿,未多时便捧着件衣服出来,衣服上头还放着一只璎珞。

谢贵嫔接过颇有份量的衣服和璎珞,对谢徵说道:“这件金缕衣,还有这只璎珞,原本都是本宫命人替阳侯裁制的,可她如今不在了,也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吧。”

金缕衣精美非比寻常,谢徵纵是极力克制自己的内心,却也委实被吸引住了目光,她深知这是谢贵嫔想拿来拉拢她的,她既然不愿与谢贵嫔同流合污,那这份厚礼,她自是断断不能收下的。

“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厚礼,微臣不能收。”

谢贵嫔捕捉到了她方才那一刹那的闪烁目光,心知她必然喜欢这件金缕衣,也料到她会推托,于是说:“这是本宫送给你的,不是赏给你的,送给你的还要什么功。”

“娘娘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可这两样东西,原本是娘娘准备给谢大司马的,是娘娘的寄托,微臣万不能收,”谢徵依然是婉言谢绝,谢贵嫔始料未及,她心中生了暗恨,隐隐作祟。

适才叫她唤姑姑,她拒绝了,如今送礼给她,她又拒绝了,这丫头是个聪明人,岂会看不出来她是想拉拢她,两次拒绝,看来意思也很明显了。

谢贵嫔不死心,也不再拐弯抹角的试探,她直接问:“本宫听闻,谢棋士跟随太子去平城,说服了北朝皇帝,与之议和了?”

“太子殿下的功劳,微臣跟着沾光而已。”

谢徵偏不照谢贵嫔的套来,谢贵嫔索性直言:“谢棋士不光人长得好看,还很聪明,是个大才,而本宫身边,正好就缺一个像你这样的能人。”

绕过来绕过去的,谢贵嫔终于吐露了真言,谢徵也不再同她扭扭捏捏了,回道:“微臣不过就是个平庸之辈,怎堪当大才?娘娘实在是过奖了。”

言下之意,她还是不愿臣服于谢贵嫔,谢贵嫔气得脸色铁青,却也不好发作,谢徵自知不可多留,于是起身行礼告辞:“娘娘,微臣手头还有些事,告退了。”

谢贵嫔别过脸不看她,她扬起唇角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便退下。

而谢贵嫔眼望着谢徵走远,不由得咬牙切齿,恨恨道:“既有大才,却不能为本宫所用,迟早是个祸患!”

她说罢,就凶神恶煞的看着何女史,给她使了个眼色,何女史会意,低头道:“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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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夫人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二章夫人入了三九,正是隆冬时节了,在屋里头烤着火炉,亦感受到料峭轻寒,更莫说在外头了。

谢徵与玉枝呆在屋里,围坐在火炉前谈笑风生,忽有丫鬟在外叩门,唤道:“谢娘子,有您的信。”

“信?”玉枝愣了一下,就看着谢徵,谢徵随即给她使了个眼色,道:“拿来看看。”

玉枝走去开了门,将信接进屋来,交到谢徵手上。

谢徵接过信,却见信封上空白一片,看来这信,并非远地寄送来的,而是有人特地送来侯府的,想必送信之人就在建康。

“怎么什么都没写?”玉枝探过脑袋来瞧了一眼。

谢徵撕开信封,取出书信一瞧,当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信上写道:“请谢娘子往覆舟山一聚”,信上徒有这十字,别无其它,亦没有署名。

信上这字迹颇是眼熟,谢徵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可说到覆舟山,谢徵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顾逊,她皱眉,是因为她不确信这信到底是不是顾逊派人送来的,万一是别有用心之人想引她到覆舟山图谋不轨呢?

“玉枝,外头是不是又下雪了?”纵是顾逊得知了她的身份,如今已翻脸无情,她也还记着与他的覆舟山初雪之约。

玉枝适才开门接信的时候是看到外头的,她回:“是下了小雪了。”

“果然是他,”谢徵既欢喜又狐疑,那顾逊既是与她翻脸了,何故今日又要约她去覆舟山?

玉枝也看了一眼信,就道:“娘子说的又是那位顾七郎君?”

“想必是他了,”谢徵说罢,就即刻站起身来,拿了墙角挂着的披风系上,随即就开门往外走。

玉枝望着她那副迫不及待要去往覆舟山与顾逊相会的架势,心中暗说她对顾逊竟还不死心,可说归说,她总还是要跟过去的。

主仆二人乘坐牛车到了覆舟山下,后湖之畔,谢徵跳下牛车,四下扫了一眼,就见前面的亭子里,一位身披大氅,高冠博带的郎君正伫立于亭下,远看背影,玉树临风,正若神仙高人,仙风道骨。

玉枝撑着油纸伞,一路跟随谢徵走到亭下,二人脚步轻盈,悄然无声的走近,那位郎君远望覆舟山雪景,尚未察觉。

“郎君约我至此,可是有什么事?”谢徵矜持了些,冷漠了些,当然,这全是佯装出来的。

郎君闻言转过身来,对着谢徵露出不大和善却又并不凶恶的笑意,谢徵愣住,诧异道:“沈文和?怎么是你!”

约她来此的人原来竟是这厮!

“自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约你来此,”沈文和似笑非笑。

谢徵饶是失望,也待他颇是客气,问:“沈郎君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左不过就是想看看你,”沈文和目不转睛的盯着谢徵,他目中略带审视,仿佛要就此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他朝谢徵走近了一步,笑说:“有些日子没见了,夫人别来无恙啊。”

“夫人?”谢徵哂笑,道:“怪不得沈郎君约我至此,原来也是将我错认成谢昱大司马了。”

“错认?”沈文和亦是一声冷笑,“别人也许会认错人,可我沈尔聃却是断断不会将你认错的!”

“沈郎君可真是好笑,我是我,谢昱是谢昱,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人了!我的身份,连陛下都已派御史台查明,沈郎君偏还不信,是质疑圣断?”

沈文和放声大笑,言道:“质疑圣断倒是不敢,可身份也有冒充的,抑或是凭空假想出来的,我只怕陛下和御史台,也是被使了障眼法了。”

谢徵也笑出声来,她轻飘飘的说道:“沈郎君多心了吧。”

“夫人既是想以会稽谢徵的身份在建康立足,自然会事先打点好一切,不管是冒充也好,凭空假想出来一个身份也罢,夫人必定是早有准备,御史台查不出端倪也在意料之中。”

玉枝见沈文和已如此怀疑谢徵的身份,听到此处,暗暗的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即杀他灭口,可一见谢徵仍在与他周旋,又似乎还有一线生机,她便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一旦出手了,便坐实了沈文如所言。

谢徵面不红心不跳,依然很是从容镇定,她道:“这些不过都是沈郎君的臆想,沈郎君如今既是有此疑心,任我怎么解释都是无用功。可不管怎么样,我都只是会稽谢徵,沈郎君如若不信,大可亲自去查,等你有了证据,再来道我的是非也不迟。”

她说完就转身要走,沈文和忽又说道:“我原也从未怀疑过夫人,可我近日忽然想起,此前在前湖,原来就是你和你身边这个使女,一起装神弄鬼来吓唬我的,你们将我吓晕了之后,又将我救了,你就是以这个法子来接近我!”

谢徵忍了怒火到现在,终于还是恼了:“我是救了你没错,可你说的什么前湖之事,我是丝毫不知的,我救你原也没想过要讨你什么好处,却不想,你非但不记我的好,如今还这般污蔑我!早知如此,我当初又何必救你!”

她一向都以为沈文和并不聪明,可此番对峙,她倒瞧出来了,原来这厮竟也是有脑子的!

“夫人莫恼,我今日说这番话,也并无恶意,我心中是有……”未等沈文和说罢,谢徵便出言打断,她愠怒道:“够了!我说了我不是你夫人,沈郎君既是无凭无据,还请不要妄言!告辞!”

她说完,果真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沈文和开了口,本想将她唤住,可想想还是作罢。

玉枝跟着谢徵登上牛车,压低声音问:“娘子,那个沈文和恐怕是留不得了,奴寻个机会杀了他!”

谢徵听言忙回:“不必,空口无凭,他不敢向人说起此事,不然,他今日也不会是一个人来此与我见面。”

“可是……”玉枝正要言语,谢徵又出言堵上了她的嘴,她道:“沈文和留着日后还有大用,不可轻易取他性命。”

谢徵口中的大用,玉枝是明白的,因为沈文和是那桩冤案的证人,他若死了,便断了一条线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刺杀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三章刺杀沈文和见谢徵乘坐的牛车已走远了些,他仍站在亭子里,远远的望着,他忽然长叹一声,言道:“家中妒妇,何如谢氏?”

他叹罢,而后也走下亭子,朝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这辆马车装饰极简,车蓬上并无吴兴沈氏的族徽,不单如此,还略显寒酸,如此做派,丝毫不像沈大公子往日的风光。

车夫掀开帘子,沈文和坐进车内,不道回府,却同车夫说道:“不要进城,就从这儿绕去西郊,到白杨街。”

“是,”车夫驱赶着前头的马,在这建康城东郊,一路往北,行至北郊,又一路往西去了。

管是萧氏那妒妇,还是这谢氏,都不及范阳卢氏小娘子香甜!

谢徵同玉枝端坐在牛车里,走了未多时,还没进城,牛车陡然就停下来了,毫无预兆,停下后也未听车夫说话。

“怎么不走了,”玉枝自言自语了句,随即就掀开帘子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帘子掀开时,车夫仍坐在辕座上,却是一动也不动,玉枝问:“怎么回事?”

车夫不应,谢徵坐在车内,忽然察觉一丝异常,她警惕的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了一眼。

玉枝这儿见车夫不应,便伸手去推了推他,未料这轻轻一推,车夫竟就此向前倒下了,玉枝一惊,这才知遇刺了。

她抬眼望向前方,就见一支脱手镖飞过来,彼时谢徵也已看见那支脱手镖,她当下就往前扑去,直接就将玉枝扑倒,趴在她背上,那支脱手镖杀了个空,便划过谢徵的发丝,射中了牛车内的壁板。

谢徵将玉枝扑倒,随即又两手抓住她的双肩,使力将她拖拽着滚出车外。

二人才滚出车外,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那牛车就已被从天而降的刺客手持两把足有马头大小的流星锤给砸得裂开,紧接着爆开。

谢徵见车夫的胸口也刺入了一支脱手镖,于是趁势又一个翻滚,就拔下那支脱手镖,对准那手持流星锤的刺客飞去,正中了他的脖子,那刺客因而坠落在爆开的牛车上。

满地的木板,不乏锋利尖锐的,那刺客坠下来,好巧不巧就掉在根尖头且又向上的木板上,便又被那木板刺穿了肚子。

玉枝站起身来,前面一个刺客正在投掷脱手镖,她闪身躲过一支,那刺客又投来一支,她便飞起一脚,正踢到了那支镖,而此时谢徵也已从地上爬起,正好就接住了玉枝踢飞的那支镖,她转身一掷,镖便直插中了前面那刺客的脑门。

那刺客才倒下,头上又两个刺客从天而降,一个持刀,另一个两手缠着锋利的银丝。

玉枝袖中藏有袖箭,便竖起双臂,顺着两个刺客的方向齐发袖箭,却不想都被他们闪躲过去。

那两个刺客也是分工明确,一个朝玉枝杀去,另一个朝谢徵杀来。

玉枝眼疾手快,侧身躲闪了快刀,回身之际又紧忙对准了那刺客齐发袖箭,那刺客躲闪不及,被她伤了左肩,玉枝趁他低头看伤不备之时,一脚朝他持刀的手踢去。

这刺客一时防备不及,刀被玉枝踢飞,这才反应过来,他伸手去接刀,却不想竟让玉枝抢先了一步,玉枝夺过刀,顺着刺客的脑门自上而下的劈下去,手起刀落,刺客也倒下了。

而谢徵这边呢,那刺客手缠银丝,着实锋利,竟削下了谢徵一缕发丝,那刺客身手极好,谢徵恐被银丝伤了,便只守不攻,二人仍缠斗在一起,玉枝见势,当即就去帮忙,她手中握着刀,趁那刺客全力杀向谢徵而无暇顾及提防身后时,玉枝恰好就从身后砍了他一只手。

这刺客吃了痛,惨叫一声,谢徵旋即抢了他手中银丝,反守为攻,绕到刺客身后来,将银丝横在他脖子前,仅留指甲盖长的距离,怒问:“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遭谢徵威胁,却并不作答,反倒是眼睛一闭,往地上一瘫,像是死了一般,玉枝当即扯了他蒙在脸上的黑巾,便见他嘴角溢出血来,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同谢徵说道:“口中藏了毒,自杀了。”

谢徵冷哼一声,道:“这幕后主使行事作风倒是干脆利落!”

这刺客上半身侧着倒在地上,外衣领口朝下,彼时领口处露出块腰牌一角,刺客面朝着玉枝,玉枝自然就先看见了,她忙取出腰牌来一看,只见上头赫然写着“武陵王府”四个大字,她忿忿道:“果然又是武陵王!”

谢徵皱眉,似是察觉了不对劲,她接过腰牌看了一眼,道:“不对,这些人不是武陵王派来的。”

“可这腰牌……”玉枝没再说下去,谢徵解释道:“这幕后主使下手狠辣,既是叫他们失手后自杀,就是怕他们败露了身份,又怎会容许他们随身携带腰牌?”

“娘子的意思是……那幕后主使是想嫁祸给武陵王?”

“对,”谢徵点了下头,随即露出自信的笑容,她斟酌道:“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是谁?”玉枝颇是急切的想知道,谢徵从容道:“是谢贵嫔派来的。”

“谢贵嫔?”玉枝诧异道:“她怎的如此下狠手!”

玉枝颇不敢相信这幕后主使竟会是谢贵嫔,想那谢贵嫔,好歹也是谢昱的亲姑姑,纵是她不知谢徵就是谢昱,见谢徵生的模样,也该手下留情才是。

“应是防我日后挡了她母子的路,大年初一那天,她也唤我谈了心,却句句都有意拉拢我,我没答应,她今日便下手要除掉我,是怕我帮着太子对付他们母子。”

“那可怎么办?她此番没有得手,往后定也不会善罢甘休,娘子防得了一回,可遭不住她天天这么折腾啊,还有武陵王那边,也时不时来折腾一回,如今可是腹背受敌了!”玉枝甚是担忧,她们在明,而敌在暗,纵是她与谢徵身手极好,也不可能回回都防备得住啊。

谢徵不以为意,她哂笑:“那个临川王就是个蠢才,我原想着先收拾了武陵王,而后再去对付他,可没想到,他们就这么着急想寻死,既如此,那我便成全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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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门路(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四章门路前不久刚官迁至尚书省右仆射的孔琇之差人来递口信儿,邀桓陵和谢徵去茶舍小聚,二人这便乘牛车过去了,桓让待在府中,每每见有达官显贵来府中拜访桓陵与谢徵,抑或是有人邀请他们出去,他心中总是苦闷郁郁不得志。

今日瞧见桓陵与谢徵又出门了,他也暗暗跟了出去。

桓陵与谢徵二人乘坐的是府上的牛车,走在前头,桓让出门叫了辆马车,跟在后头,两车间隔约有十数丈的距离。

牛车正沿着秦淮河西岸向北走,忽闻车外一阵响动,牛车也紧接着晃动了一下,想是青牛被惊着了,车内二人随着这一下晃动,紧忙扶着对方,险些没坐稳。

车外一阵喧闹,待牛车一停稳,桓陵就走到前头去掀开门帘,将头探出车外查探情况,便见青牛正前方约一丈远的地方,一个衣衫凌乱且又肥头大耳的男人躺在地上,口吐鲜血,浑身抽搐,似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四周迅速有百姓前来围观,指指点点,桓陵见势不安,唯恐是牛车撞到了此人,忙问驱车的曾琼林:“这是怎么了?”

曾琼林回:“从上头被人打下来的,差点惊着青牛。”

桓陵仰头,就见前面那烟花之地的阁楼上,站着两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正抱拳头看着地上的男人,一脸凶神恶煞之相。

“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再看就和他一样的下场!”

经那两个彪形大汉这般恐吓威胁,围观百姓三五成群的跑开了。

而彼时谢徵坐在车内,听到外头的动静,也掀起窗帘一角,暗暗向外窥去,她循声望着那阁楼之上,就见一个衣着光鲜,却长得贼眉鼠目的小人慢慢走到围栏前,谢徵一见他的脸便愣了,那不是萧映府中的主簿程率吗?

程率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竹签剔牙,挑了挑眉,冲着底下的人说:“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他说罢,就将剔过牙的竹签丢下,自己则是转身往里头走了。

桓陵放下帘子,坐回车内,他见谢徵也看到了外头的事,便道:“阁楼上那个人,看着倒是眼熟。”

谢徵多看了两眼这家青楼的招牌,随后再收回手,她侧首看着桓陵,说道:“临川王府的主簿。”

桓陵是见过程率的,自然有些印象,他倍感诧异,道:“吃着公饷的人,明目张胆的开设秦楼楚馆?”

“临川王的人,向来狗胆包天,”谢徵说着,又掀起窗帘看了一眼这青楼的招牌,似笑非笑道:“不过,这馆子究竟是谁开的,还不一定呢。”

程率出身寒门,连庶族都算不上,祖上几代都是依附于兰陵萧氏的佃客,纵是有些才华,得幸成为临川王府的主簿,吃上了公家的粮饷,他也始终是隶户,是贱口。

而主簿说白了也就是个佐吏,每月俸禄不过八斛而已,要想在御街这样繁华的地段租个铺面,呵,倒不如重新投胎去个富贵人家。

“你的意思……”桓陵没继续说下去,可谢徵言外之意,他也已听懂了,这位程主簿是萧映的心腹,那这馆子究竟是谁的,自不必多说了。

牛车继续前行,未多时便又稳稳当当的停下来了,曾琼林回头,隔着门帘对里头说道:“县侯,到了。”

桓陵掀开帘子,与谢徵先后下车,孔琇之迎了出来,双方各自施了礼,孔琇之这便领着二人上楼去往雅间小坐,曾琼林停好牛车,也紧忙跟了上去。

未多时,桓让也赶到此处,适才因御街堵塞,他未能紧跟牛车来此,可他知道桓陵与谢徵就是来了孔家茶舍,便也叫车夫在此停下了。

他下了马车,望见辆牛车停在茶舍前,便走去看了又看,确定了是侯府的牛车,方才东张西望的进了茶舍。

来这茶舍的,向来非富即贵,长此以往,便都成了熟客,小厮正忙活,看桓让进来,虽见他衣着不凡,也是个贵人,可瞧着也眼生,便走去相迎,问:“这位郎君头一回来?可有预定?”

桓让愣住,“需有预定才能来此?”

小厮讪笑,不答,自是默认了。

桓让深感难为情,吞吞吐吐道:“哦……我,我是………”

他正愁于要不要坦言他是永修县侯的弟弟,身后的门外就有一人笑道:“他是本王约来喝茶的。”

桓让愣了一下,便回头看去,就见是个身穿靛青色儒袍,外披鹤氅的儒雅郎君走了进来,其身后三人,一个也是生得眉清目秀,通身贵气,另两个,一个虽穿得光鲜,长相却甚是普通,至于走在那眉清目秀的郎君身后那个,裹着一身粗布棉衣,想是他家中的奴仆了。

小厮见了来人,忙不迭迎过去,依次向来人行礼,谄媚笑道:“小人见过武陵王殿下、沈侍郎、刘主簿。”

原来是武陵王,桓让反应过来,也忙躬身向萧晔行礼,萧晔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只道:“起来吧。”

桓让心想这武陵王与他素不相识,竟也会这般出手相助!

萧晔带着一行人上楼,桓让见势,也跟着后面,一行人在也要了个雅间,好巧不巧就在桓陵隔壁。

进了雅间,桓让当即就向萧晔行礼道谢,说:“在下桓仲璇,多谢武陵王殿下适才替在下解围。”多亏了武陵王替他解围,不然,他便要被拒之门外了,失了脸面可不是小事。

跟前这位可是武陵王,听闻武陵王权势滔天,又最受陛下宠信,极有可能会是日后的储君,桓让心里头盘算起来,他正愁入仕无门,想是上天眷顾,如今机会总算来了。

而萧晔闻知他叫桓仲璇,也正暗暗思量,适才乘车来此,下车之时望见此人在永修县侯府的牛车旁盘旋,猜测他是侯府的人,便想接近,这才帮了他一回。

看他穿得体面,恰好又姓桓,莫非是桓陵的兄弟?

萧晔上前将他扶起,虚伪的笑道:“不必言谢,本王向来热心肠,适才帮你,可不是要你感恩戴德的。”

沈文和随口问:“适才听你说,你姓桓?”

“正是,”桓让颔首,沈文和又问:“可是谯郡桓氏?”

桓让想了想,回道:“是,在下是永修县侯的二弟,桓让。”

萧晔闻言尤其窃喜,没想到这位竟是桓陵的弟弟,倒是可以利用一番,如若能为他所用,牵制住桓陵,自然更好。

二人各怀鬼胎,互相利用,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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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门路(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五章门路另一边,桓陵与谢徵还在雅间里坐着,二人与孔琇之聊得正欢,谢徵问:“听闻使君年前升了官衔,如今已是尚书省右仆射了?”

孔琇之大笑,言道:“上头空出个缺口,这才让孔某人钻了这个空子。”

桓陵正小呷了一口茶,说道:“孔使君未免太谦虚了,就是上头没有这个缺口,您混迹尚书省多年,也该擢升了。”

孔琇之却摇头,道:“尚书省诸位同僚皆各司其职,此前未曾有虚位以待,也是自那周绪乙死后,内部才有此类调动。”

他说至此,又略微压低了声音,言道:“自出了杨鸣之那事,裴尚书如今对谁都小心防着,就是顾逊,凡事也必定要向他请示了才可经手。”

一提起顾逊,谢徵便垂下了眼睑,往后,她与顾七郎想必再不会有来往了吧……

他如今可是升了左仆射了。

孔琇之瞧见谢徵垂头丧气,随口问:“谢棋士怎么了?”

“没怎么,”谢徵应付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就说道:“让杨鸣之压了那么久,裴尚书如今自然是谁也信不过了。”

孔琇之提起茶壶,又为二人斟了七分满,笑说:“今日不提公事,孔某人约二位前来,单单是想喝茶,顺便,再同谢棋士对上一局,上回对弈输了,孔某这心里,至今还不大甘心呢。”

他与桓陵还算熟络,与谢徵原本素不相识,全因在公孙遂的葬礼上同她说了几句交心话,这才结下交情。

桓陵打趣道:“看不出来,孔使君这般风雅之人,也会在乎输赢?”

孔琇之忙解释:“诶,二位莫误会,孔某人并非争强好胜之辈,只是一时技痒,就想摸摸棋子罢了。”

“既是如此,那就请使君摆棋盘吧,”谢徵一手伸向孔琇之,指着面前的茶几,示意孔琇之设期盼,孔琇之会意,这就起身去取了棋盒来,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将棋盒放在茶几上,正想坐下来摆设棋盘,忽听外头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他走去开了门,就见小厮站在门口。

“何事?”

“郎主,武陵王来了,带着沈侍郎,就在旁边,”他说话间极小声,又不忘伸手指了指隔壁的雅间。

孔琇之半个身子探出门外,瞥了眼隔壁紧闭屋门的雅间,只回小厮:“知道了,好生招待就是。”

“是,”小厮颔首,这就走开了,孔琇之也带上房门,回到茶几前坐下,彼时谢徵同桓陵已将棋盘摆好,双方的棋子也已分好,桓陵看了他一眼,关切道:“外头怎么了?”

“旁边来了几位客人,还是不提了吧,免得败了雅兴,”孔琇之向来厌恶党派之争,若问他支持谁,他必然是保持中立的,说起萧晔,他原也不会明示有多反感,可自萧晔害了他的连襟,他每提及他,便总是生恨。

见孔琇之如此神色,谢徵多半也已猜到是谁来了。

隔壁的雅间内,亦是三人对坐,桓让坐在一边,而萧晔与沈文和则坐在对面那一边,刘放与孙淝分坐二人身后,正襟危坐。

萧晔对桓让表面上颇是客气,一面为他斟茶,一面又问这问那的套近乎:“桓二郎今年多大了?”

桓让答:“过了年,已二十有一了。”

萧晔又问:“可有婚配?”

桓让讪笑着摇了摇头。

萧晔便笑道:“二十有一,年岁可不小了,莫非也要同你兄长那般?”

桓让看着萧晔,一说起成家,他便寻着机会提及入仕之事了,他道:“常言道:创业兴家,仲璇如今碌碌无为,靠着家里头养活,维持生计,岂敢妄想娶妻生子。”

萧晔正愁对桓让无从下手,听到这话,即刻就窃喜机会来了,他假惺惺的关心起桓让来:“桓二郎出身高门,又已是这般年岁了,竟还未入仕?”

桓让摇头,萧晔故作惊诧,“你兄长位列一等列侯,就没替你打点打点?”

“唉,”桓让轻叹一声,未敢提及桓陵不准他入仕之事,可萧晔见他这般,多半也已猜到些许,他转了转眼珠子,言道:“这样吧,本王府中正好缺一位长史,桓二郎如若不嫌弃,等过了上元节,就来赴任吧。”

刘放一愣,他可是献出了自己的亲妹妹,才换来主簿这么一个九流差事,可这个桓让,却一来就是长史!

沈文和两眼盯着他,不住的给他使眼色,萧晔如今是什么心思,刘放或许不知道,可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太子那边的好帮手,寄居在桓陵府上,这厮偏巧就是桓陵的弟弟,接近他,就等同于接近了桓陵,接近了桓陵,便是接近了谢氏。

若能得桓让相助,何惧再被谢氏暗中算计?

桓让演够了苦肉计,只等着萧晔这句话说出来,他闻言当下就激动得笑出声来,忙不迭跪下给萧晔磕头,说道:“桓某不才,有幸得了武陵王殿下赏识,承蒙不弃,日后定效犬马之劳!”

“快起来,快起来,”萧晔将萧晔扶起,笑道:“本王一向求贤若渴,桓二郎正好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

他才不知这桓让究竟有没有本事,不过,要想拉拢他,给他些好处也是必然。

倘若这桓让是个蠢才,哈,那就更好利用他来对付桓陵和谢徵了!

谢徵与孔琇之下好一盘棋,打成了平手,不分胜负,桓陵坐在一旁观战,就说起了风凉话:“看来德音今日是棋逢对手了。”

孔琇之朗声笑道:“哪里哪里,是谢棋士让了孔某几步棋,孔某这才勉强与谢棋士打成平手。”

“使君又谦虚了,”谢徵满脸和善,她将一颗颗白子拾起,丢进旁边的棋罐里。

茶舍外,尹略驱赶一辆马车停在外头,萧赜聪车上跳下来,还未来得及进门,小厮就迎出来行礼了,萧赜只问:“谢棋士可在此?”

“在的,谢棋士与永修县侯,都在楼上雅间喝茶。”

萧赜点了点头,就道:“有劳小兄弟带个路。”

小厮这就一手指向茶舍内,笑道:“太子殿下,您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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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封赏(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六章封赏小厮领着萧赜与尹略上楼,走到最顶头的雅间外,小厮便轻声道:“太子殿下,谢棋士就在里头。”

“有劳了,”萧赜颔首,小厮冲他笑了笑,这便退下。

门外动静轻微,谢徵自来警惕性高,已察觉到外头有人,她自知萧晔就在隔壁,便本能的怀疑是他在外头听墙根。

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孔琇之正与谢徵和桓陵一起收拾棋子,无暇理会什么人在外头,曾琼林见三人都忙着,只得前去应门。

曾琼林打开门,就见萧赜和尹略站在门口,二人风尘仆仆的,显然是刚回到建康。

“太……太子?”曾琼林惊讶于萧赜怎会找到茶舍来。

雅间内的三人闻言,也皆是愣了一下,齐齐的侧首看向门口。

萧赜只同曾琼林说道:“孤是来找谢娘子的。”

曾琼林愣愣的,这便别过身子给萧赜让了路,萧赜带着尹略入内,彼时谢徵与孔琇之也已依次起身向他行礼。

桓陵仍将萧赜视作情场上的仇敌,一望见萧赜过来,就没了好脸色,待谢徵与孔琇之行过礼后,他方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满不情愿的向萧赜作揖。

“三位不必多礼,孤就是来找谢娘子的,本也不想惊动你们,”萧赜说罢,便唤谢徵:“谢娘子,孤要进宫复命,你要不要随孤一道前去?”

“好,”谢徵应了一声,就辞别孔琇之与桓陵,跟随萧赜离开了。

二人登上停在茶舍外的马车,尹略即刻就驱车向宫城去。

谢徵坐在马车里,随口问道萧赜:“殿下是今日才回来?怎么寻到茶舍来了?”

“孤一回来就去侯府找你了,听府上的家奴说,你同永修县侯去了茶舍,这便寻来了,”萧赜虽眼中带笑,也眼角也藏着一丝倦意。

“当日在平城,殿下不是说,只会晚几日动身回朝?怎么到今日才回来,”谢徵顿了顿,继而问:“是不是那拓跋宏又为难殿下了?”

“拓跋宏倒没有与孤为难,倒是冯氏,总与孤讨价还价,又嫌弃这又嫌弃那的,非要孤再调一万兵马去河州,要么就战利品各拿各的,同孤磨了两三回。”

对此结果,谢徵不是没有想过,那拓跋宏少年天子,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自然好对付,可冯氏那老妖婆却是精明得很,哪里甘心被南朝利用。

“那殿下是怎么回她的?”看萧赜颇有自信,谢徵猜到他必定没有吃亏,可总要问问清楚。

“当日拓跋宏设宴,你我已同他谈拢议和的条件,况且他也已签了文书,此事可是万万不能反悔的,纵是冯氏有异议,也不能教唆拓跋宏毁约不是?”

谢徵甚是欣慰,萧赜说的,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冯氏那老妖婆是掌权没错,可拓跋宏始终是一国之君,既是九五之尊,自然是金口玉言,且不说拓跋宏已口头承诺了谢徵和萧赜,更何况他还签了文书,如何还能再反悔?

“殿下说得是,文书已签,那冯氏再说什么也不顶用了,她若要怪,那就怪拓跋宏忤逆不孝,自作主张,可怨不得殿下。”

程率开的胭脂坊就在秦淮河西岸,要想从皇城正门进宫,必然要沿着秦淮河折回。

秦淮河畔烟花巷居多,生意也都差不多,兴许因这胭脂坊是权贵开的,生意较之其他,便甚是兴隆,马车行经馆子外,就听一阵喧闹,喧闹之中又夹杂着男女谄媚轻佻的笑声。

谢徵不由自主的掀开窗帘,往胭脂坊里头看,萧赜见她这般,便忍俊不禁,“你一个女子,眼睛怎么往秦楼楚馆看?”

“哼,我瞧一眼便罢,殿下怎么这般取笑我!”谢徵有些置气,气鼓鼓的放下了窗帘。

“可不是孤笑话你,这些地方,都只有男人才能进出的,”萧赜一本正经的同她解释,谢徵也并未与他计较,她如实说道:“全因我适才随永修县侯途经此处,看见临川王身边的主簿程率站在上头,这才多看了两眼。”

“程率?”萧赜不屑,“一个小小的主簿,俸禄勉强够养活一家老小,怎么还有闲钱逛窑子?”

那程率家祖祖辈辈都是依附于萧家的佃户,他家里头是什么条件,萧赜自是清楚的。

谢徵也跟着冷笑,她道:“他可不是逛窑子的,他是开窑子的。”

“什么意思?”萧赜愣了一下,谢徵轻轻一笑,说道:“他站在阁楼上,说这是他的地盘,言下之意,这馆子可不就是他开的?”

萧赜思忖了一番,而后一手就摸了摸下巴,耐人寻味的说道:“有意思。”

“待我回府,即刻就吩咐玉枝派人来此查探底细,在此期间,殿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知道了。”

马车驶入皇城,停在东止车门外,谢徵与萧赜便下了车来,徒步去往式乾殿。

彼时式乾殿那位,正坐在殿中鉴赏前朝字画,内侍进殿禀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谢棋士也来了。”

萧道成惊喜,忙吩咐内侍:“快宣他们进来!”

闻知萧赜回来,萧道成恐怕还是头一回如此欢喜。

内侍传二人进殿,萧赜与谢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齐步进殿,一齐跪地叩首。

二人行了礼,跪在地上,萧道成匆忙走下来,亲自将他们一一扶起,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朕早前就已收到拓跋宏的书信了,议和之事既已谈拢,那你们可都是大功臣!”

萧赜与谢徵依次站起身来,萧道成继而又语重心长的同他们说道:“辛苦你们了!”

他原是看着谢徵的,说着,目光又转向萧赜,他紧拢眉心,抬手轻轻的拍了拍萧赜的肩膀,言道:“龙儿啊,辛苦你了!”

龙儿?萧赜僵住,似乎自母亲过世以后,他的父亲,就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了,龙儿,这两个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真是令他受宠若惊。

“孩儿不辛苦,”萧赜憋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萧道成侧目看了眼谢徵,随后又看着萧赜,说道:“你路上受了重伤,这些事,谢棋士都与朕说过,你的伤病不能轻视,回头朕派太医令给你看看。”

“是,多谢父皇,”萧赜又迟疑了一会儿。

“你们都是功臣,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如何封赏你们。”萧赜已是太子,他什么都不缺,至于谢徵,一介女流,加官进爵非但不妥,或许她还不大乐意。

萧道成为此当真琢磨了好些日子,他问谢徵:“谢徵啊,你可是山阴县人?”

“回陛下,微臣的确是山阴县人。”

萧道成点了点头,斟酌道:“好!好!那朕就封你为山阴县主,食邑千户,并赏千金,良田百亩,蜀锦百匹,另赐高句丽进贡东海夜明珠两颗,和田玉一块。”

谢徵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萧道成只会给她些赏赐,未料他会给她封地与食邑,她顿首,毕恭毕敬的回道:“谢陛下恩典。”

萧道成紧接着又同萧赜说道:“太子食邑加千户,另赐万金,蜀锦百匹。”

他说完,便又吩咐曲平:“传令中书省即刻拟旨。”

萧赜于是也跪地谢恩,伏首道:“谢父皇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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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封赏(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七章封赏宫里的赏赐早已有内监送来,可诏书却迟迟未到。

眼下还未过上元节,满朝文武也尚在休沐,三省还没到上职的时候。

中书省草拟诏书,门下省审核后交由萧道成过目,萧道成而后又下行诏书至尚书省……单单走这几个流程便要了会儿,直到次日傍晚的时候,诏书方才由尚书省的两位仆射分送至太子府与侯府。

顾逊与孔琇之拿到诏书,二人一齐往出宫方向走去,路上正商议谁去太子府谁去侯府,顾逊拿着传给谢徵的诏书,欲同孔琇之交换,他似有些为难,扭扭捏捏的同孔琇之说道:“孔兄,这诏书可否与你一换,你去侯府,我去太子府。”

孔琇之诧异,“我素闻子庚你与太子不和,怎么你竟想去太子府传旨?”

顾逊暗下脸色,并非他想去太子府,而是他不想去侯府,不,他是想也不想……

他回:“非也,是因太子府离我家要近些,天色也不早了,我此番过去传了旨,往北边走没多远便到家了。”

孔琇之显然不大愿意,他笑道:“诶,不妥,不妥,我与那山阴县主来往颇多,都熟透了,不好过去传旨,还是子庚你去更合适些。”

顾逊纳闷,“与她熟悉不是更好?”

“她一高兴,强留我在那儿吃酒怎么好?我可是发了誓要戒酒的!倒是你,同她也不认得,过去传了旨,她顶多同你道声谢,便放你走了,”孔琇之说着,又笑眯眯的同顾逊说道:“贤弟,你我同僚三载,哥哥我,可从未同你提过什么要求。”

侯府较之太子府,的确要偏僻些,顾逊说他想传了旨后回家方便,孔琇之又何尝没这心思?说什么要戒酒,这都是编出来哄骗顾逊这憨货的鬼话。

孔琇之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顾逊自也不好再多言了,他只得带着诏书前往侯府,可到了侯府却又迟迟不肯上前去知会门房通传,反而在大门外徘徊辗转,良久才硬着头皮进去。

彼时谢徵与桓陵还不知顾逊过来传旨,二人皆在后院,顾逊至此,府上的丫鬟忙后去通传:“外头来了位使君,自称是尚书省的,奉命前来下行诏令。”

二人闻言这就往前院去,顾逊正在前院等着,他无颜见谢徵,心中尤其忐忑,便在院中来回踱步。

谢徵至此,二人相见,一个眉头微皱,目中含情,欲语还休;一个诧异之余,两眼无神,神情寡淡。

桓陵一来就察觉了顾逊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幻,又见谢徵躲躲闪闪的目光,免不得多想,谢徵心尖儿那人是位顾郎君,而跟前这也是位顾郎君,莫非……桓陵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

顾逊见二人至此,便展开手中诏书,含糊说道:“谢氏德音,接旨……”

谢徵与桓陵先后跪地,顾逊手捧诏书,目光却不时望向谢徵,全然无心宣读诏书。

桓陵见他这般,顿生不满,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一肚子火气,便只轻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顾逊果然回过神来了,他却又将诏书合上,颤着双手呈至谢徵跟前,言道:“下官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恐不便宣读诏书,还请山阴县主见谅。”

谢徵仰头望着他,亦是迟疑了许久方才举起两手,接过诏书,却忘了谢恩。

桓陵委实是看不过眼他们二人这般,便自行起身,又走去将谢徵扶起,他自顾自的说道:“德音身子弱,不宜久跪,也请顾仆射莫见怪。”

谢徵站起身,许久才开口,对顾逊说道:“有劳顾仆射了,天气寒冷,顾仆射请回吧。”

顾逊眉头紧锁,他拱手向谢徵作揖,行了礼,言道:“下官告辞。”说罢,这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眼见顾逊已走远,桓陵也冷着脸问:“原来他便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顾郎君?”

谢徵沉默,未语,桓陵自知她这已是默认了,他便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你究竟念他什么好!”

“不念了,”谢徵自嘲一般,冷笑道:“往后再也不念了。”

谢徵说罢,就魂不守舍的走了,桓陵望着她走远,心知她与顾逊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然这两人方才见面也不会那样垂头丧气。

他从谢徵嘴里自然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玉枝那儿倒是可以打听打听。

桓让站在回廊下,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自知谢徵是站在太子那一边的,而桓陵立场虽不明,必然也是支持谢徵的,可如今他在武陵王那边谋了一份差事,明显是与他们两位的立场冲突了。

等等!为什么一定是他与他们两位立场冲突了?就不能是他们两位与他立场冲突了?

桓让像这般自我安慰,如今心里头竟是舒坦多了。

彼时武陵王府内,义兴公主萧易夫正在此看望自己的小侄儿,武陵王妃刘氏将世子抱在怀中,萧晔坐在一旁。

刘放匆匆忙忙的进屋,向萧晔禀报:“殿下,适才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封了谢徵为山阴县主,食邑千户,还……”

未等刘放说完,萧易夫就将他的话打断,说道:“山阴县主?父皇竟封她县主!只有郡王之女方可封为县主,她谢徵算个什么东西,父皇也太偏心了!”

刘氏也冷笑了一声,言道:“食邑千户,都快赶上九卿了,看来这谢徵还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不同寻常?”萧易夫哂笑,说道:“她除了生的那张脸,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坐在一旁的萧晔,听闻萧易夫这般抱怨,萧晔的脾气倒还算好,他仍坐在书案前,自顾自的摆弄自己的宝贝玉器,不屑的说道:“县主又如何?区区一个县主而已,她还能上天了不成?”

谁料刘放接着又禀道:“太子那边也受了封赏,听说食邑又加了一千户,如今可是九千户了。”

萧晔一听到这话,当下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却又强装镇定,冷笑道:“九千户就九千户吧,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永修县侯桓陵还是万户侯呢!”

他说罢,就起身往外走,直至走到外头,才阴下脸来,他攥紧拳头,重重的打在墙壁之上,咬牙切齿的说:“九千户?呵,真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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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密奏(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八章密奏谢徵正坐在闺房之中,侧身倚靠着梳妆台,背朝屋门,一手握着巴掌大小的精致铜镜,一手捏着绘眉笔,整个手臂都搭在妆台上,淡扫蛾眉,她虽坐姿散漫,可举手投足间却也颇有几分韵味。

明间的门开着,玉枝从外头走进来,转而走到里屋,对谢徵说道:“娘子吩咐奴派人去查胭脂坊,适才线人捎话来了。”

谢徵听到这话,便提起了神,捏着绘眉笔的手已然停住,她并未动身,单只是扭头看着玉枝,问道:“怎么说?”

“那胭脂坊的东家,的确是程率,非但胭脂坊,旁边那条巷子往里头走,后面几家馆子都是他开的,其中有两家馆子,明着挂的是青楼的招牌,暗地里却是赌坊,专出老千来坑骗外地人的。”

“还有这种事,”谢徵冷笑一声,她回过头去,不紧不慢的放下绘眉笔,言道:“这个程率,果真是狗胆包天。”

她说罢,紧接着又问:“查探之时,没有惊动程率吧?”

玉枝回道:“线人在胭脂坊埋伏了两天,见程率每晚都去巷子后头的几家馆子,才知后面是赌坊,他们都是练家子,倒不至于露馅。”

“那就好,”谢徵一手撑着梳妆台,慢慢悠悠的站起身来,言道:“我去趟太子府。”

言毕,谢徵这便转身往外走,玉枝忙跟上她,道:“奴随娘子一道过去,”她说话间,就拿去墙角挂着的斗篷,待谢徵走到屋外,忙追上去给她披着。

谢徵这时却又同她说:“我去去就回,你不必跟来,且在府中候着,防备线人再来捎话。”

“这倒不妨事,奴……”玉枝不依,她正要争辩,谢徵却打断她的话,言道:“怎么不妨事?你同我去了,若是他们过来找不见你,岂不要误事了!”

玉枝无话可说,只得依了她,便在府中呆着。

谢徵乘牛车到了太子府,彼时萧赜正在书房里,门房匆忙过来,站在书房门外,未敢踏进去,禀道:“殿下,山阴县主来了。”

萧赜自是喜出望外,他忙回:“快请!”

门房折回到府门口,同谢徵笑道:“殿下在书房,县主这边请,”门房说着,就指向玊园的方向,想要引路,谢徵却道:“不必指路,我知道怎么走。”

说完,谢徵便自行往玊园去了,未料才走进园子,就被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砸到了后脑勺,虽不痛不痒的,可这大寒天的,也着实激得她脖子一凉。

身穿传来孩童嬉皮打闹的笑声,谢徵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这便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萧长懋与萧子良正玩雪球。

所以,方才砸中她后脑勺那冰冰凉凉之物,原来就是雪球。

谢徵颇喜欢这两个孩子,便也不恼,却是冲他们露出笑脸。

萧长懋与萧子良就站在园子外,两双眼睛直愣愣的望着谢徵,萧长懋两手空空,单萧子良手中还握着个雪球。

谢徵迈开步子,朝他们走去,谁知才走了两步,萧子良竟又举起雪球,对准了谢徵,谢徵停住,她并不闪躲,却只笑道:“小殿下这雪球捏得甚好。”

萧子良见她笑了,心中颇恼,他奋力将雪球往前一丢,就要砸谢徵,谢徵正要躲闪,萧赜却在此时过来,他阔步走到谢徵身侧,眼疾手快的伸出左臂横在谢徵身前,宽大的衣袖稳稳当当的挡住了砸来的雪球。

雪球落地时,已然碎裂。再看那两个稚儿,此时以既委屈又无辜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们的父王,见父王脸色阴沉,他们自也是又惊又怕。

萧子良生怕受责,小心翼翼的唤:“父王……”

可萧赜却不吃他撒娇这一套,他颇是严厉,训斥道:“谁教你们在这儿玩雪球的!”

那兄弟二人吓得不敢吱声,萧赜紧接着又斥道:“你们玩雪球就玩雪球,随你们去了,偏还往人身上砸,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

两兄弟依然不敢吱声,都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谢徵见萧赜这般责备萧长懋与萧子良,深感难为情,她欲劝说萧赜,便讪笑道:“小孩子顽皮,不懂事,砸两个雪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萧赜却道:“砸雪球是小事,伤人可是大事!”他这般责备孩子,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拿雪球砸谢徵,换了砸谁,哪怕是府中的奴婢,他也一样要说道两句。

他继而又说教两个儿子,言道:“你们今日砸的是雪球,明日是不是就要砸石头了?父王有没有教过你们,勿以恶小而为之?”

萧赜言辞间稍稍凶了些,萧子良吓得泪眼汪汪,起先只是带着哭腔说道:“父王,我们知道错了。”

他这话一说完,就彻底控制不住了,当即就哭出声来,哭唧唧的样子既好笑又惹人疼。

谢徵最见不得稚儿哭闹了,连忙就走过去拿帕子给他擦拭眼泪,她也责怪起萧赜来:“两位小殿下尚且年幼,偶尔调皮犯些小错,说道两句就罢了,殿下何必深究。”

闻言,萧赜也方才察觉适才言辞太过严厉,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萧子良说道:“知道错了就好,还不快给山阴县主赔个不是?”

他此刻看向萧子良时,眼中已满是宠溺与心疼。

谢徵却是讪笑,言道:“不必了不必了,殿下着实言重了,德音自幼生于乡野,哪有那么金贵,”她说着,伸手轻轻刮了一下萧子良的鼻子。

萧赜转而也现出笑意,道:“也罢,既然山阴县主替你们求情,那父王就不同你们深究了,长懋,带弟弟寻个宽敞地方玩去,”说话间,又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再往人身上砸了!”

“是,”萧长懋向谢徵行了谢礼,这便牵着萧子良向后院走去。

望见那兄弟二人走远了些,谢徵又同萧赜说道:“孩子还小,自然不懂事,殿下对他们未免太过严厉了。”

“子不教,父之过,他们是孤的儿子,孤不想他们被人揪住小辫子,说他们仗势欺人,不懂规矩。”

萧赜说着,就转身往园子里走,谢徵于是也转身跟进去。

彼时那才走远了些的萧长懋也忽然回首,意味深长的看向园子,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亦是复杂得说不清道不明。

萧子良问:“哥哥,你怎么了?”

萧长懋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没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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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密奏(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九章密奏谢徵跟随萧赜到了书房里,转身带上门,而后就同萧赜说道:“我已派人查明,前几日同殿下说的那家胭脂坊,的确是程率开的,他还另开了两家赌坊,专出老千坑骗外地来的商旅。”

“哦?”萧赜诧异之余,又颇是得意,他笑道:“又是开青楼又是开赌坊的,看来这程率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谢徵在书房中踱步,言道:“他不怕死,是因为有人给他撑腰,亦或是,这几家馆子背后,还有另一位金主。”

“你是说老三?”萧赜早已有此猜想,是故谢徵一提起程率背后那金主,他便开口问是不是萧映了。

谢徵轻轻一笑,说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萧赜阴阳怪气的说:“谅那程率也没这狗胆,想来,是老三的意思,那几家馆子虽挂着程率的名字,可黑心挣来的钱,都下老三的口袋了。”

“殿下放心,”谢徵说道这话,拖长了尾音,似有千般柔情,她道:“他们得意不了几日了。”

萧赜欣欣然,两眼放了光,问道:“你可是已想到对策了?”

谢徵伸出手,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靠近说话,萧赜会意,这便近前来,谢徵将脸凑过去,附耳道出了心中的对策。

萧赜听完诧异,言道:“沈家戒备森严,恐怕不好混进去,可需孤派尹略前去?”

谢徵有意趁夜混进沈家,前去窃走沈文和平日练字的字帖,届时模仿他的笔迹写一封密奏上书给萧道成。

她熟悉沈家的地形,也知道沈文和的书房在哪个位置,自然是要亲自过去的,可如今萧赜问起,她也不好言明事实,便只说道:“玉枝身手极好,殿下自不必担心。”

“嗯,”萧赜应了她,他点了点头,又道:“千万叮嘱她小心。”

夜幕降临,谢徵早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方巾遮面,直至已到了宵禁的时辰,方才出门。

沈家一向是出了名的戒备森严,谢徵早先就已领略过。

因到了宵禁的时辰,御街上已无行人往来,只有一队负责宿卫的北军跟着中尉陈庆之在城中来来回回的巡夜。

谢徵轻功了得,为避开他们,飞檐走壁,无所不用其极,待寻到沈家,就见那府门前站着四个部曲把守。

大门自是走不得了,谢徵绕到一侧的墙根下,轻轻一跃,就翻墙而入,到了府中。

府中守卫同样森严,不时有五六个部曲到处巡逻,谢徵避过那些部曲,摸黑寻到沈文和的书房来,书房内掌了灯,里头却并无人,谢徵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左右扫了一眼,而后又将门带上。

她知沈文和平日用来练字的帖子都放在墙边的书架上,是以一进书房便直奔书架去,果真一眼就看见了字帖,她打开看了一眼,就见上头一排一排的簪花小楷,的确都是沈文和亲笔所写。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徵将字帖卷起,塞进了袖袋中,她这便要出去,可走过书案前时,却陡然停住了脚步。

书案上,竟摆着幅她的小像!

这幅画……谢徵清楚的记得,这幅画是她与沈文和刚成婚时,沈文和亲手所作,时隔四年,连她都已忘记这幅画的存在了……

谢徵一时失了神,忽闻门外轻微的动静,似有人要推门进来,谢徵一惊,她自知这下不好走,便一跃而起,跳上房梁。

紧接着,书房的门果然被人推开,进来的是沈文和,他入内并未关门,想必不会在里头待久。

沈文和进了书房,直奔书架去,书架上放置着多幅画卷,沈文和心知哪幅是哪幅,就走去拿了放置在最顶层的一卷,他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是《快雪时晴帖》,便又卷起,这便拿了出去。

谢徵见沈文和出去带上了门,方才又跳下来,她走到书案前,打量着那副小像,心中恨意油然而生,她深吸了一口气,当下就拿去一旁的烛台,不屑的扔在了画上。

看着书案上起了火,火苗又窜得愈发高了,谢徵似一时解了恨,她冷笑一声,这便转身轻飘飘的走了。

书房四周无人把守,加上冬季干燥,书房内不一会儿就烧出了火光。

有两个丫鬟到院子里洒扫,方见书房里起了火,于是两人一边往外跑找水,一边又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另一个也呼道:“快来人呐!郎君的书房起火了,快来救火啊!”

彼时沈文和还未走远,他一听丫鬟说书房起火了,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又跑回来。

家奴一个一个的端着水过来救火,沈文和跑到书房外,见里头火光冲天,心中甚是慌乱,忙拉住一个家奴,说道:“书案上有幅画,你去拿出来!”

这家奴见火势凶猛,扭扭捏捏的不敢进去,同沈文和露出为难之色,道:“这火这么大,郎君叫奴进去,怕不是要奴的小命……”

沈文和一时情急,等不得这家奴进去,当下就丢了手里头的《快雪时晴帖》,撒开腿就要冲进去,这时沈攸之与沈周氏夫妇闻讯赶来,眼看沈文和要冲进火场,沈攸之忙将他叫住:“尔聃!”

听唤,沈文和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不管不顾的又要冲进去,沈攸之大惊,忙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沈文和的肩膀,他心中生怒,抓起沈文和就是一下猛甩。

沈文和防不胜防,未能站住脚,就被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沈攸之怒斥:“你干什么你!疯了吗你!一股脑往里头冲,是想寻死?”

“我……”沈文和开了口,却不知说什么好,沈周氏也着急忙慌的走了过来,这妇道人家禁不起吓唬,眼看沈文和这般,竟又泪眼婆娑,哭哭啼啼的说:“尔聃啊,你怎么往火场里头冲,可吓死母亲了!”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沈周氏本是经历过一回的,如今可不想再经历了。

沈攸之继而又斥道:“你要拿什么,叫下人进去拿就是了,用得着你自己?”

“书案上有幅画,我怕已烧成灰了!”沈文和颇是恼火,说完就别过脸,不再看沈攸之,沈攸之闻言,这便拎起端水从旁经过的一个家奴,言道:“去把书案上那幅画拿出来,”说罢,他这手一使力,就将家奴扔进了书房里。

结果自然是火灭了,人没能活着出来,至于那幅画,诚如沈文和所言,早烧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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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密奏(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章密奏另一边,谢徵正在回侯府的途中,她正走在御街边鳞次栉比的一排店肆的屋顶上,恰好望见陈庆之带着十数个北军从前面走过去,她唯恐败露行迹,连忙伏倒,趴在屋顶上。

却不料这房屋年代久远,屋顶上的砖瓦已然松动老化,在她趴下之时,旁边的两块砖瓦就顺势滑了下去。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漫漫长夜的死寂,陈庆之循声看向那片屋顶,大喝一声:“谁!”

一众北军也迅速拔刀,对准了屋顶方向。

谢徵自知已被发现行迹,懊恼的皱了一下眉头,紧接着便飞身而起,继续往会侯府的方向跑去。

陈庆之见势,也即刻跃上屋顶,紧追谢徵,喝道:“小贼!站住!”

这陈庆之可是陈显达的长子,陈显达何许人也?那可是当朝太傅,身手仅次于天下第一的豫州刺史柳世隆,所谓父虎无犬子,陈庆之既是陈显达的儿子,自然深得其真传,即便功夫了得如谢徵,恐怕也不能在几招几式中敌过此人。

眼下陈庆之穷追不舍,谢徵眼看没法将他甩开,索性停下,回头与他交手。

二人打了四五个回合,着实难分胜负,谢徵见那十数个北军也追了过来,恐寡不敌众,于是又转身要跑,岂料陈庆之眼疾手快,又一把摁住她的肩膀,谢徵无奈使了损招,飞起一脚,不偏不倚的踢到了陈庆之的命根子。

陈庆之吃了痛,惨叫一声,就用手捂住了痛处,无力再招架谢徵,谢徵深知陈庆之并非恶人,如今心里头还有些过意不去了,她拱手,道一句:“对不住了,”而后便跑了。

十数个北军从后面追过来,见陈庆之半弓着身子,似乎是受了伤,你一句我一句的惊呼:“陈中尉!”

其中还有两个一左一右将他扶着,陈庆之怕丢了脸面,一时间惊慌失措,连忙收回手,忍着痛站直了身子,指着已跑的谢徵,骂道:“不能让她跑了,追!快追!”

后面的十数个北军闻言追去了,左右两个还将陈庆之扶着,陈庆之身下疼痛难忍,又不好叫下属察觉,忙张开双臂,将他们二人往前推去,言道:“你们也去!”

那十来个饭桶,谢徵都不必对付,只管跑就是了,果然没一会儿就将一群人给甩开了。

谢徵回到侯府,为避人耳目,也并未走正门,跑到自己院子里,这才从屋顶上跳下来。

彼时玉枝正好从院子外走进来,见一黑衣人跳下来,当下警惕起来,她作势要动手,轻斥:“谁!”

谢徵摘了蒙面的方巾,道:“是我。”

“娘子?你怎么……”玉枝显然还不知谢徵出去过,谢徵推门进屋,拿着方巾随手擦了擦满额的细密汗珠。

“适才去沈家取了样东西,”谢徵说着,这便将袖袋中的字帖拿出来,仔仔细细的端详着。

玉枝跟着进屋,顺手将门关上,而后又探过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沈文和的字帖,”谢徵说着,回头冲玉枝露出一笑,继而道:“去取笔墨纸砚来。”

玉枝听到此处,便知谢徵为何要去偷沈文和的字帖了,她忙出门去取笔墨纸砚来。

一会儿功夫,谢徵已换下了夜行衣,穿上舒适的襦裙,彼时玉枝也已端来放着文房四宝的托盘,摆放在书案上。

玉枝放下托盘,即刻就为谢徵磨墨,谢徵打开抽屉,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奏本,又打开沈文和的字帖,握着毛颖,沾了墨汁,在字帖上圈出了她要写的字,而后就在空白的奏本上照着沈文和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下几行字。

她从未模仿过旁人的字迹,头一回写,自然废了不少功夫,待她写好,一手拿着沈文和的字帖,一手拿着奏本,两相比对,这出入倒也不大,仔细瞧瞧,也能认出来这是沈文和的字。

“玉枝,能看出来这是假的么?”谢徵不大放心,又问了问。

玉枝将头伸过来细瞧了眼,笑道:“左右无差,娘子不必担心了。”

谢徵听到这话,方才安心些,她两眼盯着奏本,哂笑出声,言道:“当初沈文和模仿我的字迹伪造书信,污蔑我勾结拓跋桢,如今我也模仿他的字迹,上密奏弹劾临川王和程率,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说罢,就合上奏本,吩咐玉枝将笔墨纸砚收拾走,而后又亲手将沈文和的字帖就烧为灰烬。

谢徵没法将密奏送到萧道成跟前去,便只能找孔琇之帮忙,是以翌日一早,她便登门拜访孔府。

孔琇之这时方用过早膳,闻知谢徵来此,便亲自到府门口迎接,他打趣道:“什么风把山阴县主给吹来了?”

谢徵接了他的话茬儿,笑道:“您瞧今日刮的是什么风。”

孔琇之大笑:“东风。”

说罢,他便招呼谢徵进府,又问:“县主怎么一个人来此,为何不见县侯?”

谢徵直言:“我今日来此,是有一事,想麻烦右仆射。”

“哦?”孔琇之问:“何事劳需县主一早就找来孔某人府上?”

谢徵四下扫了一眼,见附近并无耳目,才放心从袖袋中取出密奏,她将密奏递到孔琇之跟前,孔琇之一肚子疑惑,看着密奏,却迟迟不肯接过,只是迟疑的问:“这是……”

“密奏,作弹劾权贵之用,”谢徵面对孔琇之,并不遮遮掩掩。

孔琇之却是目光闪烁,他显然是不想淌这趟浑水,在密奏既是谢徵所写,他又何尝不知这密奏中弹劾的是朝中哪位权贵,事关党派之争,便也无非就是临川王或是武陵王了。

“县主知道,孔某人一向不参与党派之争,您这又是何故?”

平日里说笑归说笑,说起党派之争,孔琇之还是严肃起来了。

谢徵依旧从容,道:“我知道右仆射的立场,今日也并非强求右仆射站队,只是想请右仆射帮个忙,将这密奏送到尚书省。”

孔琇之伸出手,却还是犹犹豫豫不肯接过密奏,谢徵继而又说道:“这些日子朝中休沐,尚书省想必也堆积了不少奏章,您是尚书省右仆射,要想送道密奏过去,并非难事。孔兄,可否与谢某行个方便,只此一次,谢某先行谢过孔兄了。”

“那好,”孔琇之听罢,终还是将密奏接去了,他道:“待孔某人收拾一番,稍后就送去尚书省。”

谢徵闻言,倏然眉开眼笑,直道:“那就有劳孔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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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元宵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一章元宵孔琇之差人来递了话,说东西已送到了,叫谢徵放宽心,谢徵自然安心了,她便只等过了正月十五,好看戏了。

今日正好就是正月十五,正是上元节,建康自古就有传统,正月十五的早上要吃元宵,即为汤圆,不过这汤圆却是有馅儿的,荤素甜咸,口味各异,总归是取“团圆美满”之意。

另外,上元节这一晚,有看花灯、猜灯谜此类闹元宵的习俗,所以,正月十五便没有宵禁这一说法,但北军巡夜总还是有的。

天一黑,谢徵便带着玉枝匆匆忙忙的出门赶灯会,桓让性子虽阴沉,可也喜欢热闹,于是也拉着桓陵一道跟了过去。

兄弟俩跟着谢徵和玉枝一路走走看看,便走到了秦淮河畔,岸边几个小贩子摆了摊儿在卖河灯。

谢徵望见河畔围满了一堆女人,三五成群的蹲在那儿放河灯,她于是也买了个河灯跑去凑热闹。

桓让见势,也颇是喜爱,他兜里没钱,就扯了扯桓陵的衣袖,言道:“大哥,我也想买个花灯放放。”

“你看看河边那堆人,是不是没一个男人?”桓陵说着,还不忘伸手指了指河畔,他道:“这花灯是给女人家放的,你要做甚。”

桓让讪笑,说道:“放花灯就是图个热闹,岂有男女之分。”

那小贩已拿好河灯伸了过来,桓陵再推诿也不是了,他只好给桓让买了。

桓让拿着河灯大步流星的走到河畔,彼时谢徵已放出河灯,正蹲在岸上闭目许愿,桓让站在她身后,打趣道:“德音姐姐许了什么愿?”

谢徵正好许好了愿,她站起身来,同桓让笑道:“既是愿望,自然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了。”

桓让抖了个机灵,问道谢徵:“那,德音姐姐可知我要许什么愿?”

“不知,”谢徵看桓让这架势,似乎是要将愿望说出来。

果不其然,桓让当真就说了:“我的愿望是,希望德音姐姐早日冠上桓姓,成我的嫂嫂。”

谢徵闻言,竟有些害羞,她侧首,望了还站在小摊儿旁的桓陵一眼,就同桓让说道:“仲璇,你这般胡言,就不怕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桓让冲谢徵撒了个娇,言道:“德音姐姐待我一向极好,怎么忍心将我扔下河。”

“贫嘴!”谢徵白了他一眼,就转身上岸,朝桓陵走去。

玉枝跟在谢徵身后,同桓让笑道:“二郎君可快些把这河灯放了吧,迟了当心不灵,”她可一直都盼着谢徵成为桓家妇的。

“还有这个说法?”桓让忙不迭蹲下身子,随手就将河灯放进水里,任它随波逐流。

桓陵见谢徵走近,笑问:“仲璇同你说什么了?”

谢徵自然不会照实同桓陵说了,她只笑道:“他夸我是天仙。”

“哦?”桓陵大笑,言道:“那他说的可是实话呀。”

这兄弟俩,都是油腔滑调的主儿,谢徵无奈笑了笑,就指着闹市方向,说道:“那儿有猜灯谜的,我去看看。”

“我等会儿过去找你,你可别走远了。”

谢徵答应了一声,这便带着玉枝往人群中走去了。

彼时桓让已放好河灯,这便回到桓陵身边来,桓陵于是也带着他往人群中走去,他随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桓让直言:“许愿德音姐姐做我嫂嫂。”

闻听此言,桓陵心中着实欢喜,便甜甜的笑出来,他道:“那我便祝你梦想成真。”

桓家兄弟三人,老大伯玉,老二仲璇,老三叔砾,桓让既是排行第二,上头便只有桓陵一个,如今桓让许愿谢徵成为他的嫂嫂,桓陵自然高兴。

谢徵嘴上虽答应了桓陵不会走远,可却是一心想甩开桓家兄弟,这便带着玉枝七拐八拐来到了御街。

御街上同样热闹非凡,谢徵望见一群男男女女围在前面的摊子上,挤过去一看,方知是有两个士人在写灯谜。

另有一对男女站在前面争先恐后的猜字,似在比较高下。

谢徵见过那女子,上回跟随桓陵赴陆己寿宴时曾见过她,她那时还与顾逊有说有笑。

士人唤她:“陆娘子,您天资聪颖,可是颇有才情啊!”

陆启微出身名门,书自是读得不少,她腼腆一笑,一旁的郎君听到这话却是不大乐意了,笑说道:“小兄弟,如今我同她可是在比较高下,你夸了她,可就是在贬低我。”

“不敢不敢,”士人连忙摆手,回道:“陆郎君才识过人,并非在下有意不去夸您,实在是在下没这本事,道不出您的好。”

这郎君亦姓陆,正是陆己的长孙,陆惠林独子,吴县县令陆识微,正是陆启微的兄长,陆探微的堂兄。

士人这一番,已将陆识微捧上天,陆识微自然心满意足了,他开怀大笑,当即就从袖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稳稳当当的丢在摊子上,笑道:“来,看赏。”

边上的陆启微拉扯着他的袖子,玩笑道:“别家哥哥都把妹妹捧在手心里当宝,我家哥哥却是恨不得把妹妹踩在脚底下,连猜灯谜都要比个高下。”

陆识微瞥了她一眼,打趣道:“别家哥哥都是天上下凡来的,你家哥哥是地缝里钻出来,自然比不得,不过,别家哥哥千般好,你家哥哥待你也不差呀。”

“启微妹妹!”

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唤,陆家兄妹二人回头,循声看向身后围着的人群,就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挤到前面来,陆启微欣然道:“子昭姐姐?”

庾子昭道:“适才去你家,想约你一道出来看花灯,你父亲说你已经出来了,我紧忙出来寻你,这人挤人的,可算叫人找着你了。”

她说罢,就上前来拉住陆启微的手,这便要将她拉走,可走了一步又回头,对陆识微说道:“陆哥哥,我与启微妹妹两个女儿家去看花灯,你一个大男人,可不兴跟来啊。”

“好好好,你们去,我回家歇着就是了,”陆识微说着,又识趣的掏出两锭银子,递给陆启微,嘱咐道:“玩得尽兴。”

陆启微极熟悉的接过银子,也不道谢,就转身要走,却在转身之时与站在一旁的谢徵四目相对,她目中有些诧异之色,总觉得,这位娘子,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谢徵向她行了个点头礼,她于是也冲谢徵点了点头。

庾子昭不大耐烦,这就将她拉走,催促道:“快些走啦,再晚,那花灯就没得看了。”

陆识微见谢徵与陆启微互相行点头礼,以为她们二人是熟识,便问:“这位娘子认得我妹妹?”

谢徵如实道:“曾在京兆尹的寿宴上见过。”

“哦?”陆识微打量着谢徵,想她既然参加过祖父的寿宴,必然也是非富即贵,倒想同她结识一下了,他问:“不知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会稽谢徵,”谢徵回得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会稽谢徵?陆识微未同她认识过,却也曾听说过她的名号,他想了想,方反应过来,忙向谢徵行礼,道:“原来是山阴县主。”

“不必多礼,”谢徵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起身,而后便走出人群中,离陆识微远远儿的。

这陆识微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如若他不是陆惠林的儿子,谢徵倒真想同他结识。

可惜啊,政见不一,迟早是要针锋相对的。

谢徵走到另一个人堆里,这里头,也是一个士人摆了猜灯谜的摊子,谢徵挤进去时,正听那士人说道:“谜面是‘三水压倒山’,谜底是一个字,可有哪位贵人能答出来?”

旁边一个书生打扮的郎君,簌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得意洋洋的说:“‘当’!‘三水压倒山’,是一个‘当’字。”

士人点头,紧接着又拿起一只灯笼,照着读道:“谜面是‘久雨初晴’,谜底同样是一个字,烦请这位郎君给看看。”

书生想都没想,就道:“‘久雨初晴’,不就是一个‘昨’字?”

士人又点了点头,围观的老少男女纷纷啧啧称叹,书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簌的一声展开折扇,摇头晃脑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百姓,眼看自己颇是得势,便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巴不得每个人都将他夸上一遍。

谢徵冷笑一声,言道:“我这儿也有一个谜面,倒想请教请教这位郎君。”

书生不屑的看着谢徵,只道一个“说”字,颇是傲慢。

谢徵倒也不恼,心平气和的说:“日落香残,洗却凡心一点,火尽炉冷,平添意马心猿。”

那书生当下就被难住了,摇着折扇想了又想,却也没想出谜底来,周围的人这下便指指点点,催促道:“说啊,快说啊。”

书生深感丢了脸面,就合上折扇,对谢徵斥道:“你!”他又看了一眼围观百姓,终还是没敢将羞辱谢徵的脏话说出来。

谢徵轻笑,同玉枝说道:“玉枝,告诉他谜底。”

玉枝冲书生轻蔑笑道:“谜底是秃驴!秃驴!”说着,就飞快的摘了书生戴在头上的儒巾。

围观众人见书生额前锃亮,稀稀疏疏的几根灰毛却梳得有模有样,俨然已是谢顶了,纷纷哄堂大笑,那书生自觉受了侮辱,一时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拿折扇指了指谢徵和玉枝,骂道:“无耻妇人!无耻妇人!”

说罢就捂着脑袋落荒而逃。

士人向谢徵行了拱手礼,道:“这位娘子好才情!”

“读过些书罢了,”谢徵也拱手作揖,士人又道:“不如这样,在下这儿有一个鸳鸯谱,即娘子出谜面,等有缘人来此作答,娘子可有兴趣?”

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谢徵应道:“愿意一试。”

士人忙拿抽出张红纸来,摆在谢徵跟前,而后又拿毛颖沾了墨,递给谢徵,道:“请。”

谢徵提笔,想了想,就在红纸上写下八句诗,共计五十二字,交于士人。

士人看了看谜面,笑道:“这倒是有些难度。”

谢徵道:“谜底是八个字,烦请阁下替我挂上,我不求姻缘,只图个新鲜,如若有人能解开,自然最好。”

玉枝从谢徵手中接过毛颖,放在一旁,就在此时,忽有一个小贼挤过人群,行至谢徵身旁时,一把扯了她挂在腰间的玉坠。

谢徵已有察觉,待转头看去时,那小贼已经跑远了些。

玉枝见势,忙丢下毛颖,正要去追,谢徵眼望前方,见陈庆之从天而降,拦住了那小贼的去路,忙摁住玉枝,道:“不必去追。”

陈庆之拦住小贼,拿回玉坠,后面便有两个北军一左一右将小贼制住,围观众人又纷纷夸赞陈中尉好英雄,就自发给他让了道,陈庆之走到谢徵跟前来,将玉坠递给她,言道:“灯会上人多手杂,娘子出行,还是不要戴着这些贵重物品的好。”

“多谢陈中尉,”谢徵伸手正要接过玉坠。

她一想那晚踢伤陈庆之,心中仍有歉意。

陈庆之向来机敏,听到谢徵开口,声音颇是耳熟,他忽又收回玉坠,警惕的看着谢徵,道:“陈某有个不情之请。”

谢徵心下也防备起来,道:“陈中尉请说。”

陈庆之性子耿直,不晓得变通,竟直言:“请这位娘子,说一句‘对不住了’。”

谢徵打量着他,依然从容,她只道:“陈中尉帮我拿回玉坠,我自当多谢,可您要我致歉,这又是什么道理?”

玉枝也道:“陈中尉怎么提这等无礼要求,莫非不识山阴县主?”

陈庆之一愣,忙将玉坠还给谢徵,拱手作揖道:“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县主,请县主恕罪。”

谢徵不语,只接了玉坠,而后便带着玉枝离开。

陈庆之目送谢徵走远,他站直了身子,望着谢徵的背影,打量着她的身形,又仔细辨了辨她的声音,与那女贼的声音,似乎真的无差。

谢徵才走出人群中,桓陵便带着桓让寻来了,他一来就拉住谢徵的手腕,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叫我好找!”

谢徵极自然的抽回手,笑道:“我见这里人多,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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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查封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二章查封翌日隅中,大约巳时,桓让便出了门去,临走时还嘱咐了门房,说道:“我出门办些事情,若是大哥问起,你便同他说一声。”

门房应允,桓让这便徒步走至武陵王府,一路上都提心吊胆,一步三回头,鬼鬼祟祟的,生怕撞见熟人。

他到了武陵王府,又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见四周无人,这才放心上前去,同把守在府门前的部曲说道:“我是桓让,桓仲璇,奉武陵王殿下之命前来赴任长史一职,烦请通传。”

部曲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就道:“你等着。”

说着,就进去匆匆忙忙寻到萧晔书房去,站在门口向萧晔禀道:“禀殿下,外头有个叫桓让的人,自称是奉命前来赴任的。”

萧晔正和刘放商讨正事,听闻桓让来此,本能的愣了一下,时隔数日,他似乎都不记得这茬儿事了。

如今听到桓让这名字,方才记起他来。

刘放挖苦道:“没想到他还真来了!”

萧晔亦是嗤笑一声,他道:“你去把他带进来,安排他到旁边的屋子里看看文书,熟悉熟悉朝中政事,若他问起本王,你便说本王被父皇召进宫去议政了,还没回来。”

“是,”刘放应了一声,就见萧晔起身出去,往后院方向去了,他紧接着也带着传话的部曲前往府门口,果真就见桓让站在那儿,他正来来回回的踱步,似乎很是焦虑。

“桓二郎来得可真够早的!”刘放站在大门里侧,言语间阴阳怪气的,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他这说的究竟是反话,还是真心话。

桓让也听不出他的意思,索性也不管不顾了,便直接向他行礼,拱手作揖,客客气气的唤:“刘主簿。”

刘放仍然站在府门里侧,也不迎出来,就只冷脸同桓让说道:“随我来吧。”

说罢,他便转身又往府内走,桓让仍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又左顾右盼,几次三番的确定了附近没熟人看见他,方才跟着进去。

他跟在刘放身后,刘放仍没给他好脸色,一板一眼的说道:“你既是王府的长史,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朝中事务,也需尽心竭力的为殿下分忧。”

言外之意,便是给桓让下了命令,往后党派之争,桓让必须得帮扶武陵王,桓让自是听懂了,他连连点头,应和道:“刘主簿说的是,桓某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放闻言心中却是不屑,想这桓让与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此番就任王府长史,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呢,就张口闭口的说能为殿下赴死了,真是虚伪得很!

且不说此人与桓陵、谢徵的关系非同一般,就是寻常人,一来就说这话,也着实夸张。

他嘴上也没说桓让虚伪,只是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眯眯的同桓让说道:“要想从殿下这儿捞到好处,可千万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刘放话里有话,言不尽其意,更是笑里藏刀,纵使桓让没有二心,如今也听得有些心虚了,他也总算信了桓陵的话,官场险恶,明争暗斗,处处都是陷进,试想小小的武陵王府尚且如此,更何况朝堂呢?

“下官明白,”桓让虽厌恶刘放这样轻蔑的态度,可自己初来乍到,也不得不低头,便还是毕恭毕敬的。

刘放似笑非笑,言道:“你我平级,无上下之分。”

说着,又继续往前走,桓让紧随其后,跟着他来到一个小院子里。

刘放推开书房旁边那间小屋子的门,领着桓让进来,言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办公之处。”

桓让跟着进屋,一进来便感受到一股阴凉,看这屋里,竟比屋外还凉,怎么连个暖炉都没有,还昏暗昏暗的,条件着实苛刻。

刘放搬来一堆书册,不轻不重的放在书案上,言道:“这些书,你先看着,熟悉熟悉规矩。”

书案上都落了灰,这一堆书册上也铺了满满一层灰尘,桓让捻着手指掀开书页,而后就问:“为何不见殿下?”

刘放说道:“被陛下传召进宫议政去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他知你今日会来,便叫我在府中等你到任。”

桓让听罢,心下暗暗思忖,如若武陵王当真出门了,府上的门房岂会不知,想他适才到此,那守门的部曲可没同他说武陵王不在府中啊!

“哦,”桓让讪笑着点了点头,他心知萧晔避他不见是何缘故,无非就是怀疑他并非真心实意投靠自己。

“你在此看着,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我就在东边尽间的书房,”刘放说罢,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又回头,嘱咐道:“对了,往后早上是巳时上职,午时下职,下昼是未时上职,酉时散职,记住了!”

“是,多谢刘主簿,”桓让颇是谦卑,又不忘拱手向刘放作揖。

刘放却无任何回礼,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就转身走了出去,连门都不知带一下。

桓让望着门口,阴狠狠的瞪了一眼,心中暗骂起来,想刘放那厮,也不过就是个主簿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竟也敢同他颐指气使!

刘放安顿好桓让,便去往后院找寻萧晔。

彼时萧晔正坐在后院的明间喝茶,见刘放过来,就漫不经心的问了句:“都安排好了?”

刘放点了点头,回道:“安排好了。”

萧晔又问:“他怎么说?”

刘放哂笑:“此人心比天高,却郁郁不得志,如今殿下给他这个机会,他自是紧张得很。”

萧晔放下手里的茶盅,似乎有些惆怅,言道:“可他到底还是跟谢徵走得近,先不忙给他差事做,探清楚他的忠心才要紧。”

“此事也急不得,得慢慢来,”刘放半弓着身子,一副谄媚之态。

萧晔长舒了一口气,只道:“你看着办吧。”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转身往里屋走去,刘放作揖:“下官明白,”而后也自行退下。

式乾殿内,萧道成休沐了十数日,久未办公,今日陡然上朝,竟有些不适应了,是以一回到式乾殿,便瘫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像是泄了气儿一般。

曲平知他心思,站在一旁,就招手唤了三个宫娥近前来,那几个宫娥也颇是聪明伶俐,紧忙走上来,一个跪在萧道成身后,给他捏肩,另两个跪在前面,一左一右的给他捶腿。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进殿禀报:“禀陛下,尚书省曹令使来了。”

萧道成冲内侍招了招手,内侍会意,即刻就出去传召曹令使。

只听萧道成叹道:“有日子没上朝了,尚书省的奏本,怕是都堆成山了。”

尚书省令使曹安进殿,身后跟了两个内监,抬着一张书案,书案上摞了两堆奏本,数量却并无萧道成预想的那么多,两堆加起来拢共不过十数而已,萧道成暗暗松了口气。

曹令使进殿,走到大殿正中央,便跪地伏首,道:“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萧道成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言道:“奏本搬上来,就退下吧。”

“是,”曹令使给身后两个内监使了眼色,那两个内监这便放下书案,各抱了一堆奏本,佝偻着腰走上去,稳稳当当的将奏本放在萧道成面前。

而后一行三人便退下了。

面前的十数册奏本中,萧道成一眼就望见两本密奏,皆因密奏以布帛包裹,并用火漆印蜡封了口。

萧道成抽出那两本密奏,一一批阅,上面一本,弹劾了交州刺史中饱私囊,私吞军饷,下面的一本,便是谢徵所写,弹劾了程率和萧映。

交州刺史私吞军饷并非小事,萧道成又气又恼,可又不知此事真假,便吩咐内侍传召李叡觐见。

萧道成又打开了另一本密奏,得知程率狗仗人势,为虎作伥,又憋了一肚子火,虽说交州刺史的案子大过程率的案子,可交州刺史毕竟远在天边,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得,也查证不得,他正在气头上,自然而然就要拿程率来开刀了。

他拍案,骂道:“混账东西!”

天子动怒,将殿内一众宫女内侍都吓得不轻,除曲平外,别个都吓得跪地了,曲平给捏肩捶腿的三个宫女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那三个宫女已吓得浑身发颤,生怕被迁怒,忙不迭跑了下去。

萧道成又催促道:“速传李叡!叫郑回也过来!”

有一个内侍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传话,萧道成仍坐在那儿,又拿起两本密奏仔细端详,嘴里不时骂道:“拿着公饷,还贪得无厌,都是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未几,御史台御史大夫李叡与廷尉署廷尉郑回匆忙赶来,巧的是二人一齐至此,便也一齐进殿,二人双双跪地,正要行礼,萧道成却不耐烦的说道:“不必行礼,都起来!”

萧道成直言:“有人给朕上了一道密奏,弹劾临川王府主簿程率,私营青楼赌坊,以权谋私,收受贿赂,鱼肉百姓。”

底下的二人面面相觑,并未言语,萧道成继而说道:“那家青楼在秦淮河畔,名叫胭脂坊,两家赌坊就在青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可知朕召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二人一齐跪地,皆回道:“老臣明白。”

“明白就好,速去拿人!”萧道成额上布满了青筋,是肉眼可见的青筋暴起,看得见的生气。

李叡与郑回领了旨,当即就出宫了。

御史台乃是监察机构,向来有监察事务、监督朝廷官员的职责,今日便负责查抄程率所开的秦楼楚馆;而廷尉署有牢狱,称廷尉狱,朝中大臣如若获罪便下廷尉狱,当初公孙遂便是在廷尉狱自缢的,而廷尉署今日便负责拿人。

李叡与郑回,二人可谓是分工明确。

二人回了御史台和廷尉署,各自带了人手,赶往秦淮河畔,可巧的是,两方人手竟又是同时抵达胭脂坊的。

这会儿正是白天,青楼的生意并不同晚上那般兴隆,虽不至于人来人往,可也是门庭若市。

郑回带了十来个人,四个跟着他闯进了青楼,另几个跟着左右两位廷尉监往后面的巷子里去了。

李叡不过是来此查封馆子的,自然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着手下清场。

馆子内一众男男女女受了惊吓,东奔西窜,纷纷落荒而逃,场面几度混乱。

郑回派去赌坊拿人的两位廷尉监带着人回到胭脂坊来,向郑回禀道:“后面未见程率。”

正说着,就闻楼上有人破口大骂:“哪个不怕死的狗东西,敢耽误老子做生意!”

话音未落,程率已然走到了二楼的护栏前。

程率衣衫不整,睡眼惺忪,显然是才被吵醒,他还不知是李叡和郑回过来,待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方知自己惹上大麻烦了,于是赶紧又转身想要往屋里跑。

郑回指着楼上,大呼:“把他拿下!”

身旁的两位廷尉监立时飞身而起,一左一右的摁住了程率的肩膀,将他拎了下来。

程率被甩在地上,正好就趴在郑回脚前,他颤颤巍巍的仰头望着郑回,郑回也正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程主簿,有人弹劾你私营青楼赌坊,以权谋私,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本官奉陛下之命,将你捉拿下狱。”

“我……”程率本想为自己争辩两句,可张了嘴,才知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为自己去争辩。

廷尉署跟来的两个随从将程率押走,御史台带来的几个人也在馆子的大门上贴了封条,一场闹剧看似已收尾。

而对面的酒楼里,谢徵与萧赜正对坐在阁楼之上,窗子大开,萧赜听外头似乎已经消停了,便起身走到窗前,亲眼望着程率被押走,青楼被查封,他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言道:“谢娘子果然好计策!”

谢徵仍然坐在那里,她一手端着半个手掌大小的紫砂茶盅,对嘴轻轻的吹了吹,而后惬意的饮下杯中茶水,淡淡一笑,只道:“殿下过奖了。”

眼下,就指着程率将萧映供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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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处置(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三章处置程率已被廷尉署押走,胭脂坊的小厮急急忙忙赶往临川王府,守门的部曲将他拦住,他便解释道:“小人是在程主簿手底下干活儿的,程主簿出事了,有劳两位大哥容小人进去禀报临川王殿下。”

两个部曲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拦着小厮的那一个,给另一个部曲使了眼色,朝着府内扬了扬下巴,那另一个部曲会意,便往府内走,匆忙寻了去萧映所住的院子。

彼时萧映正在院子里会客,会的是太傅庾元规和司农卿陆惠林。

萧映坐在主位,左拥右抱的寻欢作乐,葡萄美酒在前,美人在侧,不可不谓之逍遥快活。

庾元规与陆惠林坐在客席,一左一右,二人虽没有美人相伴,可两双眼睛也都目不转睛的紧盯着面前搔首弄姿,翩翩起舞的数位佳人。

部曲匆忙寻来,禀道:“殿下,外头有个人,说程主簿出事了,要求见殿下。”

萧映一副不信的样子,噗嗤一笑,言道:“程率?他能出什么事。”

那部曲紧接着又说道:“那个人,自称是在程主簿手底下做事的。”

在程率手底下做事?萧映方留意起来,他细细一想,在程率手底下做事的,难道是胭脂坊的?

萧映不急不忙的推开左右两位衣衫半褪的美人,向部曲招了招手,不耐烦的说道:“叫他过来。”

“是,”部曲忙又出去,到府门口去领了小厮到院子里。

小厮才一进屋,当即就“噗通”一声给萧映跪下了,着急忙慌的说道:“小人是胭脂坊的小厮,叩见临川王殿下。”

“起来说话,你方才说,程率怎么了?”萧映抬了抬手,示意小厮起身,小厮却跪着不敢起,就只说道:“回殿下,适才有廷尉署的人到胭脂坊,一顿乱轰,把程主簿给抓走了!”

“你说什么!”萧映大惊失色,当下就不由自主的撑着面前的食案站起身来,却是半弓着身子,他继而又吞吞吐吐的说:“你说廷尉署的人,把……把……”

萧映已然吓得语无伦次,话未说完,便又一屁股重重的跌坐在身后的胡凳上,他一手仍然搭放在食案上,双目圆睁,却无半点神采,似乎已六神无主了。

陆惠林与庾元规亦是惊得先后起身离席,陆惠林也一脸惶恐之色,那几家馆子,可是他出钱给程率开的!

这时小厮又禀道:“还有一方人,带着封条把几家馆子都给查封了,小人目不识丁,也不知那封条上写的究竟是个什么字……”

“定是御史台的人……定是御史台的人!”萧映惊慌失措,忙又站起身来,走到中间,左右看着庾元规和陆惠林,颤着双手问:“怎么办……怎么办……那程率若是将本王供出来,本王怕要……怕要……”

怕是要被贬去封地了,就算不被贬去封地,想也难逃责罚,萧映未敢将后果说出来,只是双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他还指着能坐上储君之位,若是被贬去封地,那这一切可就全完了!

陆惠林也唯恐被程率供出来,到时不免要受牵连,于是惊恐道:“殿下,事已至此,恐怕得灭口了!”

“不可!”庾元规一口驳斥,言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陆惠林急不可耐,“那太傅觉得该怎么办!”

庾元规道:“依老臣愚见,此事需得同贵嫔娘娘商议。”

“对!对!问母妃!问母妃!”萧映说着,忙不迭就往外走,火急火燎的进宫去了。

含章殿内,谢贵嫔正端坐与正殿,萧映跪在她跟前,胆战心惊的将事情原委道出,而后两手就抓住谢贵嫔的裙角,仰头带着哭腔说道:“母妃,求您一定要救救儿臣……”

谢贵嫔听罢,已气得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真是废物!”

萧映不敢吱声儿,谢贵嫔又狐疑道:“这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知道此事,莫不是太子和武陵王那边又使了什么阴招?”

“母妃,眼下都火烧眉毛了,您可别问是谁设计儿臣了,紧忙想想办法吧!”

谢贵嫔抬起一脚,就狠狠的将萧映踹倒,骂道:“没用的东西,出了事就会跪下来哭天喊地,求这个求那个!你早干什么去了!我早说过,那青楼赌坊开不得,你偏不听,如今可倒好,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萧映让谢贵嫔骂得狗血淋头,始终是大气都不敢出,更莫说是还嘴了他只哭诉道:“儿臣知道了,儿臣再不敢乱来了,可如今……如今程率被抓去了廷尉狱,那郑回是个狠厉之人,又明里暗地都同老五勾结,势必会对程率严刑拷打,逼他将儿臣供出来……”

谢贵嫔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就别过脸,不再看萧映,萧映却又跪着爬到谢贵嫔跟前,两手拉扯着谢贵嫔的衣袖,哀求道:“母妃,父皇一向不偏爱儿臣,他早有打算将儿臣撵去临川,倘若程率将儿臣供出来,那儿臣可就完了!”

“你也知道啊!啊?”谢贵嫔气得眼冒金星,浑身发颤,指着萧映的鼻子骂道:“你明知道你父皇有意打发你去封地,还不知收敛些,成天净给我惹是生非,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萧映是被她骂大的,听多了像“废物”、“蠢货”、“没用的东西”……诸如此类甚至是更难听的话,如今早已习惯了,他嘟嘟囔囔的说道:“母妃,要不……要不儿臣派人去廷尉狱杀了程率……”

话音未落,谢贵嫔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扇了过来,她大骂:“蠢货!你身边的主簿鱼肉百姓,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吗!你如今去杀人灭口,你父皇会猜不出来是你动的手?”

萧映一手捂着通红的脸颊,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望着谢贵嫔,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儿臣就干坐着等死?”

谢贵嫔站起身来,在殿中来来回回的踱步,刻不容缓的思忖对策,她忽道:“去找几个人劫狱,把他放了。”

“把他放了?”萧映诧异,跪在地上转了个身,不可置信的看着谢贵嫔,道:“母妃,程率这厮,可不是好人,您把他放了,恐怕比杀他灭口都要冒险!”

谢贵嫔剜了他一眼,斥道:“你没听说过‘欲擒故纵’吗!”

萧映自来愚笨,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一脸茫然的看着谢贵嫔,谢贵嫔解释道:“先将他放了,再将他抓回来,你亲自去抓,他若反抗,你便亲手将他杀了,要叫你父皇知道,你大义灭亲,同程率开的青楼赌坊,半点关系都没有。”

大义灭亲之事,谢贵嫔可不是头一回做了。

萧映总算领会了谢贵嫔的意思,他忙笑道:“母妃高明!儿臣明白了!”

谢贵嫔冷着脸瞥了他一眼,道:“还不快去安排?”

萧映忙不迭站起身来,笑道:“是是是,儿臣这就去安排!”

他说罢,忙就出了宫去。

郑回亲自带人将程率押至廷尉狱,而后就进宫复命去了,他进宫之时,李叡正巧出宫,想来已同萧道成复命过了,待他进宫复命之时,就见萧道成坐在式乾殿的书案前,单手支额,揉捏着蹙拢的眉心,双目紧闭,疲惫不堪,又好像甚为烦躁焦心。

“禀陛下,臣已将程率下狱,听候陛下发落。”

萧道成睁眼,见郑回来此,便放下手,担在腿上,正襟危坐,严肃的说道:“先将他关押在廷尉狱,待明日下朝,你将他押来式乾殿,朕要亲自审问他。”

“是。”

郑回出宫后并未回府,却是直奔武陵王府去,他笑眯眯的同萧晔说道:“临川王那边出事了。”

“哦?出什么事了?”事发突然,萧晔尚不知萧映那边出了事,是以郑回提及此事,他还一脸惊讶。

郑回如实禀道:“今儿晌午,下官正呆在廷尉署,突然就被陛下召进宫了,路上又碰见御史大夫,也说是陛下急召,到了式乾殿,就看陛下憋了一肚子火,说有人上密奏弹劾了临川王身边的主簿程率,状告他私营青楼和赌坊,荼毒百姓,命下官速去拿人,又吩咐御史大夫查封了几家馆子。”

“哈?竟有此事?”萧晔噗笑,像是闻所未闻一般,深感新鲜,他又问:“那父皇那边怎么说?”

“陛下说,先将程率收押,待明日他会亲自传审,”郑回说罢,萧晔又问:“可知是何人上的密奏?”

郑回仔细想了想,猜测道:“怕不是太子那边?”

萧晔斟酌着摇了摇头,道:“不对,他又不怕得罪三哥,何须上密奏弹劾?”

郑回又思忖道:“难道……当真是不相干之人?”

“管他是谁弹劾的,既是弹劾了三哥,那便是本王的贵人,”萧晔说着,就情不自禁的开怀大笑,看来当真是欣喜若狂了。

郑回于是也跟着露出狞笑,狂放不羁。

萧晔笑够了才停下,他忽然又道:“既是程率出了事,同三哥必定也脱不了干系,以三哥那性子,今晚必定会派人前去廷尉狱杀程率灭口,你派人仔细盯着临川王府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即刻禀报本王,再叫几个人暗中保护程率,千万留着他的狗命!”

“是,下官明白。”

萧映有心杀程率灭口,这是事实,不单萧晔想到了,谢徵也想到了。

她已辞别萧赜,带着玉枝徒步回侯府途中,也道:“如今程率下狱,临川王必定如坐针毡,今晚定会派人前去廷尉狱杀人灭口,你留神看着程率,他是伤了也好,残了也好,就是不能死了!否则,我这几日便是白忙活一场了。”

“是,”玉枝应了一声,跟在谢徵身后,就回道:“奴会想办法混进廷尉狱。”

话正说着,主仆二人已走回到侯府门口,谢徵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莫名停下脚步,回头扫了一眼四周,玉枝见势,也警惕的问:“娘子怎么了?”

见谢徵扫视四周,目光如炬,玉枝也忙左后四顾,谢徵冷笑一声,云淡风轻的说道:“看来是个高手。”

她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府内,玉枝也快步跟上,紧随其后。

那藏在石狮后的郎君此刻终于现身,竟是北军中尉陈庆之!

想他来去无踪,这般谨慎小心的跟踪来,竟也被那位山阴县主发现了!

陈庆之望着谢徵已然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小狐狸!”

夜晚,玉枝飞檐走壁,悄无声息的来到廷尉狱,自背后袭击了一个狱卒,换上了他的衣服,便轻而易举的混进牢中,她寻到关押程率的牢房来,就见程率坐在里头正吃饭。

玉枝扮作狱卒,守在那间牢房旁不远,望着程率狼吞虎咽的刨着饭菜,低语道:“也不怕有毒。”

她说起这话,陡然惊了一下,是啊,这饭菜不会有毒吧!想至此,她忙随手捡起地上一枚石子,就暗暗向程率的手投去。

程率的手吃痛,一时没端稳饭碗,当即就落地摔得稀碎,程率饿得前胸贴后背,还不容易得以进食,竟遭人这般暗算,他抬头张望,大喝:“谁!谁!”

狱卒听他叫唤,不耐烦的过来责骂:“大晚上的喊什么喊!”

话音未落,忽闻外头一阵打斗声,狱卒纷纷拔刀戒备,玉枝心想,必是临川王派人来此杀程率灭口了,她不轻易出手,只悄悄后退,躲在暗处观看形势。

未几,果然就见四个黑衣人握着红刀子杀进来,里头的几个狱卒上前迎敌,没两下就已横尸于此。

程率已猜到这几个刺客是冲着他来的,自是惊怕不怕,便蜷缩在角落里,抱头求饶,烟道:“别杀我!别杀我!”

刺客挥刀砍了锁链,冲进去将程率拉走,言道:“程主簿,殿下派我们来救你,快随我们走!”

程率愣住,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刺客已将他架着往外跑了。

待他们出了廷尉狱,玉枝也暗暗跟随,她到了外头,却见还有另两个人也跟着那一行五人,都走在玉枝前头,玉枝心中有疑,暗想那两个人是不是廷尉署的人,却唯恐被那两方人发现,便只得远远的跟着。

这一跟,便跟到了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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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处置(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四章处置玉枝暗中跟着两方人到了城郊,借着皎洁的月光,就看清了走在她前面的那两个人,都穿着青色具服,显然是公家的人。

四个黑衣人将程率护送到南篱门外,便放心的停下了,程率这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的问:“你们方才说,是殿下派你们来救我的?”

程率心里清楚,萧映没派人杀他灭口已是他祖上烧高香了,他岂敢指望萧映救他!

领头的黑衣人回道:“殿下嘱咐程主簿,要想活命便赶紧离开建康,他还在城外三里路的那家茶肆给您准备了些金银细软,叫您晚上先过去躲一宿,明日一早,他会派人将您的父母送去,同您一道走。”

“当真?”程率一向知道萧映的性子,他自也知道,萧映断不会如此好心,何况他又知道他那么多秘密。

领头的黑衣人似乎已看出他的顾虑,便又撺掇道:“程主簿,您与殿下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绳子若是断了,谁也不好过,您听小人一句劝,赶紧走吧,莫再回来了!”

程率仔细一想,这人说的,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与萧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映想必也不敢轻易杀他灭口,否则,必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既是如此,那程某就先谢过你们几位了,”程率说罢,扭头就走,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南赶去。

几个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似是交了差一般松了口气,而后便回头,打算回王府复命。

玉枝与那两个公家的人见势,怕被他们四人瞧见了,连忙退至左右躲起来。

待四个黑衣人已走远了些,那两个公家的人便一齐飞身而出,脚踏寒风,迅速追到了才跑没多远的程率面前。

二人落地,背朝着程率,程率见朝廷的人追来,自然大惊,“你们……”

话音未落,两人就已转过身来,面朝程率,一齐向他出示了原本塞在腰间的牌子,齐声道:“廷尉署!”

程率认出了他们,玉枝躲在暗处看见他们的脸,也已将他们认出。

原来是廷尉监,正是白天跟随郑回前往胭脂坊,将程率押送至廷尉狱的那两位。

两个廷尉监齐齐的将手中的牌子塞回到腰间,而后便又将程率押着往回走。

程率心情凝重,已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逃跑,他心想,萧映可以救他一回,恐怕救不了他第二回了!

玉枝仍躲在暗处,眼望着程率被人救出来,又被人押回去,心中不免想笑,见廷尉署的人押着程率已然进城,她也忙回侯府。

眼下虽已天黑,可谢徵正等着玉枝的消息,尚未歇息。

谢徵侧身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支颐,正闭目小憩,忽闻一阵推门的声音,她听见响动,自被惊醒,忙微微坐直了身子,头便往外间探去。

果真是玉枝回来了。

“娘子!”

玉枝急急忙忙唤谢徵一声,谢徵见她进来时,还穿着廷尉狱狱卒的衣服,便知她已去过廷尉狱了,忙问:“廷尉狱那边怎么样?可有什么动静?”

玉枝禀道:“临川王的确派人去廷尉狱了,却并非为杀程率灭口,而是去劫狱的,他们将程率劫走,护送到城南,叫他先在南郊三里路的茶肆藏身一晚,说明日一早会将他的老父老母也送去,同他一起上路。”

谢徵只听了玉枝说到程率逃了,至于她后面说的什么,谢徵却是无心听进去的,她心中不安,忙问:“那程率果真逃了?”

“逃是逃了,可又被抓回去了,”玉枝说话间,强忍着笑意。

谢徵狐疑,又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玉枝解释道:“程率被他们劫走,奴一路跟着,却发现还有两个廷尉署的人也跟过去了。那几个劫狱的,只把程率送到城外,就叫他自己往茶肆去,他们一走,廷尉署的人自然就现身了,程率那时才走了有多远?廷尉署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制住了。”

“如此甚好,”谢徵唇边挂着笑意,继而又思忖道:“你适才说,临川王叫程率先藏身在南郊茶肆?”

“是,还说明日一早会将他老父老母也送去。”

玉枝说罢,谢徵就斟酌了一番,她哂笑道:“欲擒故纵,真是好计策!”

“欲擒故纵?”玉枝听得一头雾水,谢徵接着说道:“我猜,他是故意将程率放了,待明日一早,再亲自抓他回来,这样一来,就会让陛下以为,临川王清理门户,大义凛然,他和程率这桩案子,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娘子如何得知?”

谢徵轻轻一笑,言道:“他若真心想放程率走,自然早早的就将程父程母送去南郊茶肆了,何必等到明早?这分明就是为了拖住程率,一个幌子罢了。”

她说至此,又接着说:“计是好计,可惜啊,千算万算,算不过廷尉署早有防备。”

玉枝亦是讥笑,道:“管他是什么心思,总之他的计划如今是落空了,程率都被抓回去了,审讯照常不误,那临川王总不至于故技重施,再找几个人去劫狱吧。”

谢徵笑而不语。

彼时武陵王府内,郑回匆忙赶来求见萧晔。

萧晔已然歇下,闻知郑回来此,心知必定是廷尉狱出事了,急急忙忙的爬起来,连外衣也顾不上穿,裹了件大氅就去前厅了。

他走到前院,还没进前厅,一望见郑回,隔老远就问:“是不是廷尉狱出什么事了?”

郑回匆匆行礼,而后就禀道:“临川王派人去劫狱了。”

“劫狱?”萧晔一脸的不可置信,他道:“以三哥那脑子,不是应该派人去杀程率灭口吗,怎么会去劫狱?”

郑回想了想,就说道:“听说临川王今日去过含章殿,这劫狱……想必是贵嫔娘娘的意思。”

萧晔也颇是关心程率究竟有没有逃掉,他问:“那劫成了吗?”

“劫是劫成了,不过,下官早就派了廷尉监在暗中守着,程率逃到南郊,又给抓回来了。”

“抓回来了就好,”萧晔暗暗松了口气,郑回紧接着又略显试探的问:“殿下,今日临川王派人劫狱,此事要不要上奏禀报陛下?”

“不必,”萧晔当即制止,说道:“无凭无据,当心引火烧身,今日就当什么事也发生过,如若父皇问起你,那你便说有人来劫狱企图救走程率,但是没有劫走。”

“是,”郑回低低的应了一声,萧晔紧接着又道:“你且回去,派人好生盯着程率,莫再出什么岔子了。”

郑回拱手,“是,下官明白!”

含章殿里,谢贵嫔坐在梳妆台前,有小宫女跪在她身后,正要服侍她卸下头上的珠玉簪花。

何女史慌里慌张的走进来,惊呼:“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慌张张?”谢贵嫔并不在意,说话间还风轻云淡的。

何女史近前来,冲跪在旁边的宫女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待宫女退下,何女史方才放心禀报她,却是附耳同她小声说完了。

“你说什么!”谢贵嫔听罢,亦是大惊失色,她攥紧了拳头,恨得咬牙切齿,骂道:“真是废物!都送他到城外了,又被抓回来了,这个废物,要他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杀了灭口!”

“娘娘!”何女史诚惶诚恐,急忙说道:“当心隔墙有耳!”

“不行!明日陛下必定要带程率上殿审讯,到时保不齐光儿就要被他供出来,那本宫这么多年花的心思可就全白费了!”

“娘娘……”何女史心中忐忑,她见谢贵嫔这架势,莫非也决心要杀程率灭口?

正思量着,就见谢贵嫔站起身来,言道:“本宫要亲自去趟廷尉狱!”

何女史心下一惊,忙道:“万万不可啊!娘娘,程主簿既被抓回去了,如今廷尉狱必定戒备森严,娘娘这一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可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谢贵嫔说着,又气又恨,她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废物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贵嫔在寝殿内踱步,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何女史忽道:“娘娘,奴婢倒有一计。”

“说来听听,”谢贵嫔终于停下脚步了。

“明日陛下会命郑廷尉亲自带人押送程主簿去式乾殿,咱们不妨派人在宫门口设下埋伏,等郑廷尉押着程主簿经过的时候,咱们的人手便上前假意劫走程主簿,这个时候再叫殿下带些人手来救场,就地将程主簿斩杀。”

“不妥,这样太冒险了,皇城内有北军巡逻,宫门口还有卫尉把守,咱们的人手根本没有办法混进皇城内,再说,陛下也不一定就是在宫里头审讯程率,保不齐为防生事,会移驾廷尉署,到时又该怎么办?”

何女史听罢,方知自己想得过于片面,连忙请罪,低头道:“奴婢愚钝!”

谢贵嫔思来想去,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陡然说道:“有办法了!少言,你随本宫去趟庾家,本宫要见庾太傅。”

未多时,谢贵嫔便带着何女史悄悄的出宫了,二人都披了一身斗篷,一路上都避着北军,提着灯笼好不容易才寻到庾元规府上。

此时已是戌时,连把守在府门口的门房都已经回屋歇着了,更何况庾元规。

谢贵嫔带着何女史寻到此处,何女史匆忙叩门,许久方有家奴,前来应门,却是将门开了只一人能进出的缝,探出头来,睡眼惺忪的问:“你们是何人?”

何女史道:“宫里头来的,这位是贵嫔娘娘,此番来找庾太傅,有急事相商。”

家奴闻知二人是宫里来的,他将谢贵嫔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眼,仍然半信半疑。

忽又有北军巡逻至此,远远的朝这儿走来,谢贵嫔回头看了一眼,唯恐被看见,就在此时,家奴也终于大开府门,谢贵嫔便连忙带着何女史走了进去。

“太傅早已歇下了,两位在此稍候,容小人去通传一声,”家奴将谢贵嫔与何女史安顿在前院的会客堂,而后便速速去了后院,他到庾元规屋外,连连叩门,未多时,门便开了。

庾元规只披着件长袍,站在门内,两手仍抓着门边,斥道:“怎么大半夜的来此叩门!”

家奴禀道:“外头有两个女人,宫里头来的,还自称是贵嫔娘娘,说是找您有急事相商。”

庾元规一愣,忙问:“可是谢贵嫔?”

家奴不认得谢贵嫔,自然摇头,讪笑道:“小人也不知……”

庾元规走出屋来,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又三两下的就将披在身上的长袍拢拢塞塞,便穿得规规矩矩的,前去会客了。

谢贵嫔与何女史仍站在客堂中,二人正焦急等待,庾元规至此,果然见是谢贵嫔来了,他急忙上前行礼,“老臣姗姗来迟,请娘娘恕罪。”

“太傅快快请起,”谢贵嫔亲自将庾元规扶起,言道:“本宫有要事找你帮忙。”

“娘娘请说,”庾元规谄媚的笑了笑。

这庾太傅是自己人,跟了谢贵嫔已有多年了,谢贵嫔自然信得过他,如今便将事情原委都已道出了,庾元规得知程率又被捉拿下狱,心中也颇是忐忑,谢贵嫔道:“本宫听闻,庾太傅有个表侄,就在廷尉署当差,可否请他通融一下,本宫过去,有几句话同程率嘱咐。”

庾元规面露为难,讪笑道:“老臣的确有个远房表侄在廷尉署任职廷尉监,可那都隔了几代亲了,且不说是远房的,何况又多少年都没来往过了,这趟过去,他不一定就愿意理会老臣。”

“话虽如此,可太傅你总归是长辈,不管怎么样,做晚辈的,总要给你几分薄面的,”谢贵嫔接着又说:“本宫只要一柱香的功夫,就同程率嘱咐几句话。”

“既是娘娘开口提了,那……那老臣愿意一试,”庾元规说罢,就请谢贵嫔与他一道出府,戌时北军巡最后一趟夜,也已各自散职回家,他们一行人便乘坐马车赶往位于北弛道西侧,大通门外的廷尉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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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弑君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五章弑君廷尉狱大门口正有狱卒把守,谢贵嫔同庾元规赶到此处,下马车时便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斗篷,又拉低了帽檐,且微微低下头来,生怕叫人瞧见自己的脸,何女史跟在后面,见势也这般遮住脸。

把守的两个狱卒远远望见庾元规来此,忙上前行礼,庾元规手里提了一壶酒,二斤肉,摆了摆,言道:“本官是来此找侄儿叙旧的。”

两个狱卒互相看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庾元规又道:“孙早不在里头?”

一听廷尉监的名字,那两个狱卒方知庾元规说的亲戚是哪个,他们忙道:“在的在的,孙左监在里头的,太傅稍等,小人这就去通传。”

廷尉监分左监与右监,庾元规的远房表侄孙早,便是左监。

“嗯,”庾元规应了一声,待这狱卒进到里头去,他便回头看向谢贵嫔,谢贵嫔于是也抬起头来,与他互看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

两位廷尉监押回程率,片刻不敢走远,便一直站在程率那间牢房的外头,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狱卒来此,笑着唤道:“孙左监,您家叔父来看您了。”

“叔父?”孙早一脸茫然,先考乃是独子,上下仅有姊妹,并无兄弟,他又何来叔父?

那狱卒也愣了,诧异道:“庾太傅……不是您的叔父?”

庾太傅?原来这位自称是他叔父的,竟是当朝太傅,孙早内心苦笑,多年没有来往,他早忘了这门亲戚了,想当初先妣带着他前来建康投奔这位远房表亲,孤儿寡母可是受尽了人家的白眼。

那颖川庾氏,自恃高门士族,不屑同寒门庶族出身的远亲来往,甚至旁人问起他是何人时,他这位远房表叔用手指着他,对外对内都说他只是府上一个打杂的下人。

如今庾家倒舍得拉下脸来认他了,呵!

“是个远房的表叔,平日里少有来往,你适才提起,我都没想起来是谁,”孙早说着,便往外走去,到外头一看,果真就见那位远房表叔站在那儿,后面还带了两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

“阿早!叔父带了些酒肉,过来看看你,”庾元规走过来,抬手拍了拍孙早结实的上臂,言语间满脸是笑,格外亲切。

孙早并未躲他,却与他生分得很,又故意唤他:“表叔找我有事?”

庾元规听这一声“表叔”,心里头颇是不爽,却也只能当孙早这是无心之言,他将酒肉递到孙早跟前,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孙早并未接过酒肉,两眼稍抬,又看了看跟在庾元规身后的两个女人,他索性直言:“是来探监的吧?”

他早听说了,庾元规扶持临川王,如今程率下狱,庾元规忽然来此同他攀亲,除了想借他的关系前去探监,他也想不出别的缘故了。

庾元规被孙早看破心思,一时间尴尬得很,既已如此,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笑道:“叫你看出来了。”

孙早自始自终都板着脸,似乎不苟言笑,他微微抬起头,平视着前方,说道:“里头那位是要犯,郑廷尉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探视,表叔还是请回吧。”

“哎,”庾元规拖长了尾音,仍在同孙早套近乎,他道:“左不过就是一柱香的功夫,阿早,好歹我也是你叔父,通融一下也未尝不可啊。”

“叔父?”孙早冷笑了一声,讽刺道:“孙某出身庶族,可不敢随随便便攀亲戚。”

孙早已将话挑明了,庾元规便也不再回避当年的事,他讪笑:“当年的事,叔父做的是不对,可我始终是你表叔,当年你母亲病故,身后事,表叔我,也出了一份力不是?”

庾元规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先妣在庾家过世,身后事,庾元规的确帮着操办了。

孙早心里头还记恨着旧怨,可他也的确受过庾元规的恩惠,这话不假,他终于还是领了路,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冷冰冰的说道:“随我来吧。”

庾元规心中窃喜,便又回头与谢贵嫔对视了一眼,这才带着谢贵嫔主仆跟随孙早走进去。

待走到里头,孙早才从庾元规手里接过酒肉,转交到了右监手上,说道:“你去歇会儿,这儿有我守着。”

右监见孙早领了外人进来,便小心提防着,多嘴问道:“你这是何意?”

孙早笑道:“我同我叔父叙叙旧。”

“哦,”右监心知庾元规是来探监的,可他也不好戳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孙早而后又打开了牢门,自己则退到墙角,眼睛时不时朝牢里瞥一眼。

程率还没睡,望见庾元规来此,也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别过脸去不看他。

谢贵嫔带着何女史走进牢房中,程率坐在地上,方知来人竟是谢贵嫔,他惊呼:“娘娘?”

“嘘,”谢贵嫔示意他噤声,他当即就跪下了,低声道:“卑职无能。”

嗯,是挺无能的!

谢贵嫔嘴上虽什么也没说,可心里头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趁孙早不备,暗将藏于袖袋中的短剑塞给程率。

程率见剑大惊,他怔怔的望着谢贵嫔,目中尽是不可置信,贵嫔娘娘,果真还是要将他灭口?

谢贵嫔弯下腰,樱桃小口贴在程率耳边,朱唇轻启,低语道:“这把短剑,是让你斩龙用的。”

斩龙?程率大惊,望着谢贵嫔,说道:“娘娘这是要卑职死啊!”

他虽是要犯,可所犯的几项罪责,都罪不至死,顶多就是流放岭南。

可弑君不一样,成也好,败也罢,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谢贵嫔要他弑君,那便是要他死。

谢贵嫔见他不情愿,便威胁道:“程率,你的父母可都在本宫手上,只要你乖乖做了,本宫自不会与他们为难,可你若不做,哼,”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可言外之意,也已很明了很清楚了。

程率是个孝子,谢贵嫔拿他的父母来威胁他,他如今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见程率无所表示,谢贵嫔又蹲下身子,道:“你放心,明日,本宫会派人从旁协助你,确保万无一失,此事倘若成了,你便是戴罪立功,到时候,谁还会同你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罪?”

“倘若败了呢?”

谢贵嫔顿时面露狠厉之色,言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程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答应了。

翌日萧道成退了朝,特地留住萧映,吩咐他一道跟去式乾殿,而后便命郑回亲自带廷尉监将程率押来,他要亲自审问。

程率并未换囚服,还穿着自己的衣服,他将短剑藏在袖中,进宫这一路上都神色慌张,唯恐短剑被人发现,也生怕弑君失败。

到了式乾殿,程率首先就打量着殿内众人,却见殿下除了内监宫女,并无谢贵嫔所说的从旁协助之人,他不免起了疑心,再往里头走,就见萧映站在那儿。

主仆二人起先对视了一眼,而后程率便怯怯的低下头去。

两位廷尉监将程率押送上殿,这便退至一边。

程率木木的站在殿中,他又抬起头窥视萧映,萧映也正看着他,见机会来了,便暗暗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该动手了。

可程率正怀疑萧映和谢贵嫔是不是别有用心,加之又没胆子弑君,便没有动手,萧映一急,忙给他使眼色。

彼时郑回斥道:“大胆程率,见陛下还不下跪!”

程率一时走神,尚未反应过来,郑回于是抬手去摁他的后颈,想要摁着他跪下。

可程率正一门心思斟酌弑君之事,哪里经得起郑回这一番强摁,他一时没站稳,整个人便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两步,藏在袖中的短剑于是也跟着掉落在地上。

众人望见地上的短剑,自是大惊,曲平原本站在萧道成身后,这下便冲到他前面来,指着程率大喝:“护驾!护驾!”

程率见已无退路,慌忙拾起短剑,这便向萧道成冲去,岂料萧映竟挡在前面,他脚下生风,一时没停住,手中短剑便笔挺挺的刺入萧映腹部。

“你!”程率这时才恍然大悟,什么派人劫狱救他,什么指使他弑君,这都是幌子,怪不得杀人如麻的临川王殿下没有立即派人杀他灭口,原本这对母子根本就是想利用他洗清嫌疑!

站在一边的两位廷尉监一齐冲上来,挥刀各在他身后砍了两下。

程率松了握剑的手,重重的跪在地上,紧接着又直直的趴下了,他已断了气,可两只眼睛还死死的盯着萧映,可谓是死不瞑目。

萧映也已倒地,躺在地上,虽受了伤,脑子却还算清醒。

曲平大呼:“传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萧道成此刻已将萧映的所有不好都抛在脑后,只记得他为护驾以自己的身体挡刀,他跌跌撞撞的冲下来,口中唤:“光儿!光儿啊!”

他瘫坐在地上,亦将萧映扶着半坐起,又唤:“光儿,你别睡!你别睡啊!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萧映头枕在萧道成腿上,费力的说道:“父皇……程率之事,是儿臣……是儿臣对他管教不严,是儿臣失职,儿臣有罪……儿臣有罪啊!”他只道自己失职,却不道他纵容属下,适才这一言,看似包揽罪责,实则却是在撇清他与程率一案的关系。

郑回站在一旁,已然吓傻了,适才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他至今才反应过来,也两腿一软,就瘫在地上,朝着萧道成重重的磕头,道:“老臣未察觉程率身上藏有凶器,致使临川王殿下受伤,是老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两个廷尉监也紧跟着跪地,孙早清楚的记得,昨晚他们将程率押回廷尉狱时,他身上是没有凶器的,怎么如今……难道是……

孙早恐惹上麻烦,绝口不提昨晚庾元规曾带人前来探监之事。

“滚!滚!”萧道成气得脸色铁青,也不提处置郑回,就似这般破口大骂,郑回吓得浑身发颤,闻言忙不迭退下,两位廷尉监于是也跟着回了廷尉署。

萧映躺在萧道成怀里,忽然身子一沉,就昏死过去,萧道成惶恐不已,又催促道:“太医令呢!太医令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

忽闻内侍仓促回答,萧道成循声看向门外,就见太医令陶弘景提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着急忙慌的跑过来。

陶弘景查看了萧映的伤势,就道:“还是请殿下先到床上躺着吧。”

萧道成闻言这便亲自扶着萧映去往西殿的床榻上躺好,陶弘景而后小心翼翼的拔了他身上的短剑,为他清洗了伤口,止血,而后上药,包扎。

一干人在旁看着,萧道成问:“伤势如何?”

陶弘景回道:“伤口不深,所幸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和筋脉,只需好生休养,待伤口愈合,便无大碍了。”

萧道成放心的点了点头,陶弘景又道:“微臣随后便回太医署写个药方子,命人煎好药送来,殿下的伤口如今已包扎好了,不宜大动,以免再碰着伤,所以,微臣建议,殿下先就式乾殿养伤。”

“好好好,朕知道了,”萧道成连连应和,又道:“你速去命人煎药送来,玩不能耽误了伤情。”

“是,微臣告退。”

陶弘景才走,谢贵嫔便赶来了,今日之事皆是她一手设计,亦是她嘱咐萧映为萧道成挡剑,如今她却佯装是闻讯赶来,一副受了惊吓,悲伤欲绝的样子。

她未经殿门口的内监通传,就自顾自闯进式乾殿,闯进西殿,略带哭腔的唤:“光儿!光儿!”

萧道成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自也不会怪她私闯式乾殿。

谢贵嫔见萧道成与曲平都围在床榻前,便也匆忙冲过来,一见萧映浑身是血,脸色惨白,便哭成了泪人儿,她当即扑过来,瘫坐在地上,抓起萧映的手,哭哭啼啼的说道:“光儿,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吓唬娘啊,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活啊……”

萧道成瞧了她一眼,只叹了一声,便带着曲平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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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怀疑(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六章怀疑谢徵在前院与桓家兄弟二人吃过中饭,便要走回后院,她正与玉枝有说有笑,忽听门房急匆匆的一声唤:“谢娘子!”

门房匆忙赶上来,谢徵一听唤就回头了,门房禀道:“太子殿下来找您了。”

“哦?太子?”谢徵放眼望向府门口,果真就见萧赜负手而立,正站在门口,却面朝府外,背朝府内。

谢徵快步走去,轻轻唤:“殿下。”

萧赜闻唤转身,望见谢徵,却是眉头紧锁,目中似有千愁万绪。

谢徵察觉到了不对劲,自然诧异,忙问:“殿下怎么了?”

萧赜却不答,只一声轻叹。

他依然愁容满面,谢徵只好说道:“进来说吧。”

谢徵说罢,就转身朝客堂走,萧赜于是也紧随其后。

二人到了客堂,直至落座,谢徵便先开了口,问道:“可是因为程率的事?”

细算算,萧道成今日应当已审问过程率了,如今萧赜寻来,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程率一案的处理结果,未能令他满意。

她说话间云淡风轻的,不急也不恼,还拎起茶壶给玉枝使眼色。

玉枝会意,就接过茶壶,前去给萧赜斟了茶。

萧赜又叹了一声,言道:“今日父皇审讯程率,郑回将他押上式乾殿之时,他竟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来,企图弑君,所幸老三替父皇挡了一剑。”

“弑君?”谢徵愣住,她侧首,朝客堂外扫了一眼,见外头无人,方才追问萧赜:“殿下方才说,临川王替陛下挡了剑?”

萧赜默然,只点了点头,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仔细琢磨起来。

“这件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谢徵斟酌道。

萧赜闻言,当即打了个激灵,他道:你也觉得?”

谢徵不急不躁的喝了口茶,而后才分析道:“弑君之罪,不论成败,都免不了一死,可程率所犯之事,不过只是以权谋私,若要量刑,至多是流放岭南,他原本罪不至死,又怎会冒险犯下诛九族的死罪。”

萧赜亦说道:“他这恐怕是被人威胁了。”

谢徵哂笑,她扭头看着玉枝,问道:“玉枝啊,你昨晚跟到城外,那群黑衣人,是不是只叮嘱程率逃往茶肆?可有威胁他弑君?”

玉枝摇了摇头,谢徵便思忖道:“看来程率被押回廷尉狱之后,临川王那边,又派了人手过去。”

萧赜坐在对面,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黑衣人?莫非昨晚曾有人劫狱?”

郑回听了萧晔的吩咐,未将昨晚有人劫狱的事情公之于众,萧赜自然不知此事。

玉枝代谢徵开口解释道:“娘子担心临川王会派人杀程率灭口,便吩咐奴混进廷尉狱暗中保护程率,昨晚有四个黑衣人闯进廷尉狱大开杀戒,将程率劫走了,奴一路跟到城外,就听他们说是奉临川王之命前来救人的,还转告程率逃往城南茶肆避祸。但那几个黑衣人一走,程率便又被廷尉监押回去了。”

“竟有此事?”萧赜方知此事,略显诧异,谢徵言道:“依我愚见,这想必是他们使的欲擒故纵之计,为的就是撇清和程率一案的关系。”

“老三竟有这般心思?”

萧映蠢笨,这在弟兄几个之间一直都是谈资,萧赜心知萧映想不出此等妙计,便讽刺了一番。

谢徵冷笑着附和,道:“他是没有,可谢贵嫔有啊。今日临川王替陛下挡了一剑,非但洗清了嫌疑,还成了护驾有功的大功臣,谢贵嫔这一招,可谓是一举两得,甚是高明!”

“那……你这般设计,岂不是落空了?”

谢徵苦笑,“落空也就罢了,偏还助长了临川王的嚣张气焰,真是……”真是气煞了,她咬了咬牙,颇是懊恼,继而又说道:“怪就怪临川王身边还有个谢贵嫔为他出谋划策,否则,单凭他的手段,早同程率一道被定罪了。”

桓让站在客堂外,躲在墙壁后面,将一切都听进耳中,他闻萧赜与谢徵之言,心中大惊,恍然反应过来,原来程率的事,竟是谢徵一手设计!

他紧贴墙壁站着,眉头紧皱,正斟酌思量,桓陵带着曾琼林从不远处走过来,望见他这般站在客堂外,免不了有些狐疑,于是问道:“仲璇,你站在外头做什么?”

客堂里的谢徵与萧赜闻听此言,皆提防起来,一齐谨慎的朝客堂外看去,目光如炬。

而桓让正全神贯注的听墙根,并不知桓陵过来,这下自是被他吓了一跳,他身子一颤,就循声看向桓陵,一边走离墙根,一边又吞吞吐吐的回道:“哦……我……我……”

彼时谢徵与萧赜也已走了出来,谢徵与望见桓让,心知他必定是听到了她适才与萧赜的谈话,心中不免有些防备,却故作诧异,唤道:“仲璇?你怎么在这儿?”

萧赜不识桓让,便是一脸的茫然,他伸手指了指桓让,问道谢徵:“这位是?”

桓陵近前来,笑说道:“这位是舍弟,单名一个‘让’字,表字仲璇,在家中排行老二。”

“哦嚯,原来是桓二郎,”萧赜打量着桓让,桓让却是一时慌乱,不知所措,只冲萧赜点点头,露出一脸讪笑。

萧赜见他并不行礼,着实愣了一下,他倒也没发脾气,脸上还是带着微微笑意,桓陵却是不大好意思了,解释道:“舍弟怕生,并非不知礼数,殿下莫见怪。”

桓陵看待萧赜虽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该客气的时候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无妨,”萧赜说着,又打量了桓让一眼。

桓陵轻轻推搡着桓让,言说道:“仲璇,你先退下。”

“是,”桓让应了一声,这下才规规矩矩的向萧赜行了礼,而后便退下了。

桓让离开前院,走去了后院,他却并未回屋歇着,反倒是直奔了侯府后门去,他得知程率一案的幕后推手是谢徵,自然想立马就将此事说给萧晔听。

何况萧晔如今还尚未对他放下戒心,只要他今日将此事禀报给他,先不说能不能就此得到器重,至少也能让萧晔稍稍相信他的忠心了。

侯府的后门上架了一道门闩子,平日里并无人在此处把守,桓让走到这儿来,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看见,迅速打开门走了出去。

程率弑君,临川王护驾挡剑一事已传遍朝野,郑回从宫里头出来,只在廷尉署胆战心惊的坐了一会儿,便已坐不住了,他于是也匆匆忙忙的去了武陵王府。

彼时萧晔正坐在书房里,同刘放猜想程率一案的处理结果,闻知郑回来此,也心知他定是为程率之事而来。

萧晔正满心期待郑回向他禀报程率将萧映供出,于是萧映也被定了罪,却不想,郑回竟直接就说道:“殿下,程率死了。”

“死了?”萧晔愣了,忙不迭追问:“可是三哥派人将他灭了口?”

郑回摇了摇头,就禀道:“今日下官带人将他押送至式乾殿,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拿出来一把剑,竟有意想杀陛下……”

未等郑回说完,萧晔便抢了话,急忙问“你说什么?”

“程率在式乾殿持剑行凶,企图弑君,下官怀疑,他是受了谢贵嫔和临川王的指使。”

“那结果呢?”萧晔面无表情,显得颇是冷漠,可倒也还算冷静。

郑回直言:“临川王替陛下挡了剑,受了重伤,如今,想必还在式乾殿呢。”

萧晔思忖了一番,就冷笑道:“以三哥那般贪生怕死的性子,竟会替父皇挡剑?他不躲到父皇身后已算是头脑清醒了!”

“所以下官猜测,程率是受了谢贵嫔和临川王的指使,殿下您想,原本陛下就怀疑程率开设的那几家秦楼楚馆,幕后主使都是临川王,如今程率弑君,临川王挡剑,正好就叫陛下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不单如此,往后,想必还会因此事对临川王论功行赏,今日之事,临川王可谓是受益颇多啊!”

萧晔几番斟酌,冷哼道:“真是好手段!”

郑回低下头来,懊悔道:“也怨下官疏忽大意,押送程率进宫之时,没仔细他身上还藏有凶器,要不然,临川王和谢贵嫔岂有机会设计这么一出。”

“你还知道是你疏忽大意?有人递密奏状告程率,本王本可以借此机会扳倒三哥,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偏偏你掉以轻心,害得本王失策,如若这两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倒也还好,可你却让三哥有机可乘,让他自此得了父皇的信任,你呀你!唉!”萧晔说着,伸手戳了戳郑回的额头,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郑回倏的跪地,又将头放得更低了,他道:“殿下恕罪,此事都是下官的错,下官会想个法子弥补的。”

“弥补?哼!你怎么弥补?啊?怎么弥补!”萧晔双手叉腰,气得头昏脑胀,郑回却没张嘴,也因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晔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是你负责押送程率进宫的,如今程率弑君,父皇没有问责于你?”

“下官已向陛下请了罪,可陛下当时急坏了,便也顾不得下官了,只骂了下官一顿,撵下官离开,下官就只好回了廷尉署。”

萧晔紧接着说道:“那你还不速速回廷尉署?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待父皇忙完了,定会召你进宫!”

郑回有些迟疑,萧晔正在气头上,见他纹丝不动,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斥道:“你还不快去!”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郑回着急忙慌的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

待他走后,刘放便轻轻的唤了萧晔一声:“殿下。”

萧晔仿若未闻,只盯着郑回仓皇奔走的背影,低声骂道一句:“没用的东西!”

他说罢,这才阴阳怪气的同刘放说道:“刘放,随本王进宫,本王要去看望看望皇兄。”

“是,”刘放答应了一声,而后便跟随萧晔出了去。

萧晔与刘放登上牛车,往皇宫方向去了,那牛车刚驶离武陵王府,桓让便匆忙赶来了,前后脚的事,他望见牛车,只多看了一眼,而后便进了府,寻到萧晔的书房外,见房门紧闭,便叩了两声门,却并无人应门,这时两个洒扫的丫鬟端着水盆经过,才同她说道:“桓使君,殿下不在书房,他适才带着刘主簿进宫去了。”

“进宫了?”桓让愣了一下,方想起适才在王府门口,望见一辆牛车离开,他忙又问:“可是刚刚才走的?”

两个丫鬟齐齐点头,桓让微微低眉,自言自语道:“哦……那真是不凑巧。”

他说着,就回了隔壁的次间,两个丫鬟也一同走了。

彼时侯府内,萧赜辞别谢徵与桓陵,二人正送他到侯府门口,待萧赜走了,桓陵即刻就去了桓让屋里,他起先叩门无人答应,索性便直接推门进了去,方见桓让并未在屋里。

桓陵而后又走出来,在院子里找寻一番,唤道:“仲璇!仲璇!”

一声两声的唤,皆无人回应,曾琼林跟在他身后,猜想道:“二郎君是不是出去了?”

“出去了?”桓陵仔细一想,他适才一直就呆在客堂,想那客堂的门正对着府门,如若桓让真的出去了,他怎会瞧不见?

桓陵又想,许是他适才与萧赜和谢徵言谈太过认真,没留意到门口,他想至此,于是又走去府门口,问道门房:“适才可曾见二郎君出去?”

桓让是从后门走的,门房自然没看见,于是摇头,说道:“今日倒是没看见。”

“今日?”桓陵愣住,听这门房的意思,莫非往日仲璇都曾出去过?

门房自知桓陵心中有疑,便解释道:“二郎君昨儿早上出去过一回,下午也出去过。”

桓陵颇是诧异,他皱了皱眉,心想:怎么仲璇出门了没同他知会?

门房紧接着又说:“对了,二郎君今儿早上也出去过,大约在巳时出去的,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昨儿好像也是。”

谢徵还在客堂里坐着,远远望见桓陵站在门口,便寻了过来,问道:“县侯怎么了?”

桓陵看了她一眼,他心中桓让听到了谢徵与萧赜的谈话,如今桓让又不见踪影,便隐隐有些不安,忙问谢徵:“适才在客堂,你没同太子说什么隐晦之事吧?”

谢徵自觉与萧赜所谈之时并非秘密,便回:“只提了一嘴程率的事。”

“哦……那就好,那就好,”桓陵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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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怀疑(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七章怀疑含章殿内,谢贵嫔端坐在正殿喝茶,何女史快步走进来,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谨慎的唤:“娘娘。”

谢贵嫔仍端着茶盅,只抬眸看了她一眼,就问:“东西拿到了?”

何女史点了一下头,谢贵嫔随即就冲殿内的一众的宫娥内侍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待一干人等都已退下,何女史有回头不放心的看了一眼,而后就从袖中取出一张卷成纸筒的黄纸出来,言道:“奴婢恐怕多事,未敢将密奏偷出来,便手抄了一份,字迹,都是照着密奏上临摹的。”

何少言同沈文和一样,也是个临摹书法的高手,这便是谢贵嫔欣赏她的原因之一。

谢贵嫔接过黄纸,仔细端详着这上面的字迹,不禁黛眉轻皱,说道:“这字迹好生眼熟。”

何女史探过头来看了一眼,言道:“奴婢手抄之时,便觉得这字迹眼熟了,像是在哪儿见过。”

谢贵嫔仔细瞧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何女史:“少言,你去把沈文和当初写给阳侯的三书拿来。”

沈文和与谢昱纳吉定亲之时送来的聘书、谢昱过大礼时沈家送来的礼书,以及沈文和迎娶谢昱时给的迎书,皆是沈文和亲笔所写,未曾经过他人之手。

三书一直都收在谢贵嫔手上。

何女史闻听谢贵嫔此言,自知谢贵嫔想必是认出了这字,乃是沈文和所写,她于是紧忙翻箱倒柜去寻来了三书。

“娘娘,”何女史将三本文书一同递到了谢贵嫔手上,谢贵嫔一一翻阅,仔细比对了何女史临摹来的密奏。

“果然是他!”谢贵嫔冷哼了一声,就气得将手里的三书和黄纸都甩在地上,何女史精明得很,先是将三书拾起,放在一边,而后又拾起黄纸,丢在火炉之上,亲眼看着黄纸烧为灰烬。

谢贵嫔又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初他吴兴沈氏,门庭式微,本宫有意拉拢他父亲的兵力,好心将阳侯嫁给他,振兴他沈家的门楣,没想到他转脸就投靠了武陵王,如今还帮着武陵王对付本宫的儿子!”

“四年前沈攸之那老贼带兵血洗大司马府,本宫知他是皇命不可违,一直没找他算这笔账,如今父子俩又使起这等阴招来!”

谢贵嫔越说越来火,便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微微抬起,重重的捶打在一旁的案台上,那纤纤玉手,顿时就变得通红,谢贵嫔竟丝毫不吃痛,着实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何女史见势,轻声细语的劝道:“娘娘莫动怒,这沈家固然是过河拆桥,狼心狗肺,可您也不能为他们父子气坏了身子,要想对付他们,咱们来日方长,何愁解不了今日之恨!”

谢贵嫔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来日方长,本宫自有手段对付他们!”

宫女急匆匆走到殿门口,向谢贵嫔禀道:“娘娘,适才式乾殿那边有人过来送口信儿,说临川王殿下醒了。”

“醒了?”谢贵嫔适才还愁容满面,闻听此言,顿时就舒展了眉头,她同何女史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站起身来,只说道:“本宫去看看。”

站在门口传话的宫女即刻侧身让了路,何女史便也紧跟着谢贵嫔往式乾殿去了。

此时萧道成并不在式乾殿,主仆二人到了此处,便直奔西殿去了,萧映正躺在床榻之上,王妃荀氏坐在床边,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拿着调羹,正小心翼翼的喂萧映服药。

“光儿!”谢贵嫔脚步匆匆,一进西殿便唤了一声,荀氏听唤,就回头看了一眼,望见谢贵嫔来了,忙放下汤药,站起身来,朝谢贵嫔欠身,毕恭毕敬的轻唤:“母妃。”

荀氏站起身了,正好就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萧映让开了视线。

“母妃……”萧映开口有气无力的,毫无精神,说话间微微皱着眉,似乎还吃着痛。

谢贵嫔未理会荀氏,径直走到床前坐下,她看着萧映,目中尽是慈爱,颇有慈母之态。

“光儿,可好些了?”

萧映只点了点头,谢贵嫔见荀氏身旁的矮柜上放着汤药,便伸了手过去,荀氏会意,忙将汤药递给她。

谢贵嫔接过汤药,就冲荀氏摆了摆手,说道:“你先退下吧。”

“是,”荀氏出身颖川荀氏,正儿八经的名门贵女,自小受了礼法教养,言谈举止都循规蹈矩的,不敢有一丝失礼怠慢,她站起身来,向谢贵嫔行了礼,柔声细语:“儿臣告退。”

说罢,便一路往后退步,直至门口时,方才转过身来,正着走出西殿。

谢贵嫔亲眼看着荀氏走出去,就给站在一旁的何女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关门。

何女史将门带上,谢贵嫔这才放下心来,同萧映说道:“光儿,这儿没外人了。”

萧映立时变了副面孔,适才在荀氏跟前,他是严肃谨慎的丈夫,高人一等,如今在谢贵嫔跟前,便成了唯唯诺诺的儿子,他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略带哭腔的同谢贵嫔诉苦,言道:“娘,孩儿好疼啊……”

他言谈举止,神态表现,委实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仿佛还离不开父母的庇护。

谢贵嫔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拿帕子给萧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极是温和的说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疼,也知道你受苦了,可今日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

要知道,你父皇生性多疑,程率被问罪,你自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打消你父皇对你的怀疑,即便程率不将你供出来,今后,你恐怕也没得舒坦日子过。”

萧映不住的冲谢贵嫔点头,强颜欢笑道:“孩儿明白,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好,孩儿都明白。”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谢贵嫔甚是欣慰,她收回帕子,忽而露出笑颜,说道:“你今日替你父皇挡了剑,可谓是护驾有功,你父皇记着你的好,日后,必定会对你多加器重,咱们娘儿俩,想必是苦尽甘来了!”

萧映又点了点头,紧接着笑道:“娘且放心,孩儿日后定不负娘所望!”

“嗯,”谢贵嫔笑得像个慈母,继而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这才喂给萧映,她道:“娘已查清楚了,是沈文和给你父皇上了密奏,弹劾程率以权谋私。”

“沈文和?”萧映一时激动,气得就要坐起身来,谢贵嫔将他摁着,说道:“他必是受了你五弟的指使,你且不要打草惊蛇,他们既是上的密奏,想必还不知娘已查清是他们设计害你,这些日子,你只需在式乾殿好生养伤,余下的事情,自有娘替你对付。”

谢贵嫔说罢,又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送到萧映嘴边,才喂他喝下,外头就有内监叩门,禀道:“临川王殿下,贵嫔娘娘,武陵王殿下来了。”

闻言,谢贵嫔当下就是一声冷笑,自言自语道:“哼,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完,她便又给何女史使了个眼色。

何女史阔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果真就见萧晔带着刘放站在外头,何少言屈膝行了礼,萧晔视若无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他瞧见谢贵嫔坐在床边,轻蔑的笑了一声,“哟,谢贵嫔也在。”

“谢贵嫔?”

这声“谢贵嫔”,引得本就对萧晔不满的谢贵嫔对他愈加不满了,阖宫上下,除了萧道成之外,哪个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尊称她一声“贵嫔娘娘”?岂有直呼她谢姓的?

“武陵王未免太不识尊卑礼数了吧,”谢贵嫔看都没看萧晔一眼,仍在自顾自的给萧映喂药。

“哦?”萧晔听闻谢贵嫔所言,尚以为她说的是他见她的面却没有行礼,于是便假模假样的弯下腰来作揖。

谢贵嫔正是看不惯他的时候,自然不吃他这一套,于是又接着说道:“本宫以对房的身份嫁进萧家,昭皇后过世之后,本宫被你父亲扶正,成了嫡妻,按照规矩,本宫可是你的嫡母,可你竟直呼本宫的姓氏,可是不把本宫这个嫡母放在眼里?”

萧晔冷笑,听母妃说,这个谢氏自恃出身名门,当初嫁进萧家时,不甘为妾,便以平妻的身份自居,平日吃穿用度,皆要与嫡妻刘氏平起平坐,后来刘氏病故,谢氏便顺理成章的成了继妻,她曾经的确是他的嫡母,可这嫡母的身份有谁会承认?

毕竟,她如今并非皇后。

“何为嫡母?父正妻者。贵嫔娘娘,您的确曾是本王的嫡母,可如今父皇立国,您即便是继妻,也并非继后,本王虽一心想侍奉您为嫡母,却也不敢擅自称呼您啊,就算本王吃了熊心豹子胆,唤您一声‘母后’,娘娘您,恐怕也未必就敢答应吧?”

萧晔说罢,接着又是轻蔑一笑,谢贵嫔气得头发晕,当即就抬手指着他,斥道:“你!你……你真是太放肆了!”

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是谢贵嫔心里的一道疤痕,想她在齐王府时,已成了萧道成的继妻,那萧道成称帝,理当封她为后,可萧道成却只封她做了个昭仪,连三夫人的位分都不给她,因为此事,她还被同为九嫔的罗淑仪笑话了好一阵子。

罗氏被封为淑仪,位居九嫔之首,而她只是昭仪,曾经以嫡妻身份引以为傲的她,处处都被那个夷洲贱婢压过一头,直至她被擢升了贵嫔,方才在罗淑仪面前抬起头来。

如今萧晔又提她的伤心往事,她自然愤恨。

她绝口不再提嫡庶之分,骂了一句:“真是没教养!”

萧晔不屑,只道:“贵嫔娘娘,本王今日,是听说了三哥受伤,这便过来看望看望,您怎么好像不欢迎呢?”

“不是不欢迎,实在是你三哥伤得不轻,太医令嘱咐了要静养,”谢贵嫔说着,依然自顾自的喂萧映喝药,她接着又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三哥之所以留在式乾殿养伤,就是不想总被那些阿猫阿狗的打搅,你此番过来,本宫心里头自是高兴的,就怕扰了你三哥歇息。”

谢贵嫔话里话外,都在羞辱萧晔,萧晔心中虽恼,脸上却装作毫不在意,不痛不痒的说道:“既是如此,那本王就先告辞了,三哥你,好生养伤。”

萧映爱搭不理的点了头,萧晔这便离开。

回王府的一路上,都摆了张臭脸,骂着谢贵嫔:“真是没自知之明,还敢自称是本王的嫡母,她也配?”

他与刘放回到王府,走到书房门口,推了门正要进去,桓让忙不迭跑过来,唤:“殿下!卑职有一事禀报。”

“哦?”萧晔颇是诧异,他回首与刘放对视了一眼,而后就同桓让说道:“何事?”

桓让直言:“程率之事,是山阴县主一手设计。”

萧晔愣了,赶忙追问:“怎么说?”

桓让将在侯府偷听到谢徵与萧赜的谈话全盘与萧晔说出来,萧晔听罢,又本能的同刘放对视一眼,道:“这么说,那本密奏,是谢徵呈上的?”

“密奏之事,未听山阴县主提起,可听太子的意思,的确是山阴县主设计令程率栽了跟头的,她还同太子说,一切都怨临川王身边有谢贵嫔出谋划策,要不然,临川王便可同程率一起被降罪了,”桓让对萧晔,未敢有一丝保留。

“好,好啊,本王果然没看错你!”程率一案已过去了,如今再得知是何人设计,已然不重要了,萧晔心中其实并无惊喜,可也欣慰桓让今日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对桓让有了一丝丝的信任。

桓让闻听萧晔此言,也窃喜自己终于有了机会。

傍晚,酉时已至,桓让散职走在回侯府的路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何况他偷听谢徵和太子说话,又被桓陵撞见,稍后回府,桓陵定要找他问个清楚,他可不好解释。

忽见一旁的酒楼,他灵机一动,便进去买了一坛酒出来,起先是往嘴里灌了两口,却并未喝下,反倒是用来漱口的,他吐掉口中的酒,而后又将酒少少的洒在身上,待走到侯府门口,便东倒西歪的佯装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门房望见他,忙下去一左一右的将他扶上来,一个说道:“二郎君怎喝得这般烂醉……”

另一个对着客堂大呼:“县侯!二郎君回来了!”

桓陵果然一直都坐在客堂里头等着桓让回来,他闻知桓让回来,却见他喝得烂醉如泥,连忙跑去将他扶着,骂道:“仲璇!你怎么喝成这样!你是何时染上这酒瘾的!”

他说完,就要夺桓让手里的酒坛子,桓让却死不松手,口齿不清的说道:“大哥,你莫抢我的酒!我同你说,这酒啊,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啊!”

桓陵最终还是夺了酒坛子,一把甩在地上,摔得稀碎,他只道:“快吩咐厨房,准备一碗醒酒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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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愧疚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八章愧疚正月底,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最适宜出门踏青,然而南湿北冷,谢徵还是披了件略薄的斗篷。

她带着玉枝到了东吴石头城旧址,正是在石城山上。

山不高,二人登上来,自是脸不红气不喘。

谢徵站在山上,正俯瞰山下长江之水滚滚奔流,忽闻不远处传来戏谑之言:“夫人好雅兴!”

听到这话,谢徵不必循声去看,也知是何人了,她仿若未闻,既不回答,也不侧首去看他。

沈文和从东边慢悠悠的走过来,紧接着又说道:“这石城山之景本已是美不胜收,加之夫人这般美貌的女子在此,更是建康一绝。”

谢徵终于侧首看了他一眼,她不屑的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而后就转身往西边走了,沈文和仍悠哉游哉的走着,见她要走,便唤:“夫人莫走啊,怎么见为夫来此,竟要这般躲避。”

沈文和是一个人上山的,孙淝在山下守着牛车等他。

谢徵听他唤夫人,不耐烦的停下来回头看着他,玉枝便也停了下来,她冲沈文和说道:“沈侍郎好生无礼,我家娘子尚未出阁,更不曾与你婚配,你开口便唤我家娘子‘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文和却一脸吊儿郎当,笑道:“她是我三书六礼迎过门的,我不唤她‘夫人’,那该唤她什么?”

“沈侍郎可弄弄清楚,我不是你夫人,”谢徵站在对面,言语间表面上虽平静如水,言谈间却又显得气势如虹。

沈文和一刻未停下脚步,仍在朝谢徵走近,他轻笑道:“你同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连体态身姿都与我夫人如出一辙,怎么就不是我夫人了。”

谢徵火冒三丈,待沈文和走到她跟前来,她不由分说的,抬手便扇过去一耳光,极是冷静的说:“如若沈侍郎再像今日这般侮辱我,可就不是一记耳光这么简单了。”

她说罢,便极潇洒的照着来时的原路往东边方向走去。

沈文和挨了谢徵这一巴掌,尚未缓过神来,他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缓缓的抬手去捂着脸颊,一时之间却不知究竟该如何自处。

他转身,望着谢徵愈渐走远的身影,心中思忖,她竟也是这样的烈性子,还有这一记耳光扇过来,那种手法和力度,包括感觉,也的的确确都与夫人分毫不差。

谢徵与玉枝已走了约有十丈远,玉枝低声道:“娘子,这个沈文和,一口咬定娘子的身份,如若他同别人提起,恐怕于娘子不利。”

“他不会轻易提起的,就算提起了又如何,无凭无据,他指着我说我是谢昱,又有谁会相信?”谢徵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毫不在意。

忽闻身后传来沈文和一声尖叫,主仆二人回头,只见沈文和瘫坐在地上,背朝着她们,不住的往后挪动身子,而他面前,正有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持剑向他杀来。

谢徵断不能让沈文和丢了性命,于是心中一慌,拔腿就要冲过去,玉枝却是理智的,忙不迭将她拉住,只道:“娘子莫慌,奴去救他!”

眼看那两个黑衣人就要持剑刺向沈文和,玉枝双臂一抬,袖中便飞出两支袖箭,不偏不倚的砸到两个黑衣人手中的长剑。

见玉枝同黑衣人打斗,沈文和连滚带爬的跑向谢徵,躲在她身后,惊恐万分,只道:“夫人可要救我!”

谢徵不屑同他多言,便没有理会他。

那两个黑衣人皆身手不凡,同玉枝也是不相上下,一番争锋相对,二人先后被玉枝夺了手中的剑,一个被她一剑割了脚筋,瘫在地上,另一个见势落荒而逃。

谢徵于是也走了过去,沈文和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才跟在谢徵身后胆战心惊的走过去。

玉枝将其中一把剑随手丢在地上,只留下另一把,直指倒地的刺客,将剑抵在他喉咙上,斥道:“何人指使你来的!”

这刺客不答,却趁玉枝不备,飞身旋转,拾起地上的剑,杀向玉枝,玉枝防不胜防,虽急忙往后退去,却还是被剑锋划伤了脸颊。

彼时谢徵走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沈文和在一旁看着,倏的夺了玉枝手中的剑,向刺客刺去,正好刺进了刺客腹部,刺客吃了痛,闷哼一声,继而气绝坠地。

玉枝脸颊上一阵刺痛,她伸手摸了摸,却摸了一手的血,她虽常调侃自己是个粗人,可到底还是女儿身,怎会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她盯着满手的血,惊得瞪大了双眼。

谢徵解决了刺客,当即回过头来扶着玉枝,唤:“玉枝!”

玉枝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略带哭腔的说道:“娘子,奴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谢徵一手扶着玉枝,一手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雪,安慰道:“你且不要担心,我带你去找陶弘景,他医术高明,决计不会让你脸上留疤的!”

玉枝眼中噙着泪,只冲谢徵点了点头,谢徵即刻就拉着她下山,沈文和不怜玉枝为了救他而被划伤脸,到如今还是只顾着自己,他唤了谢徵一声,见谢徵不应,便又扭头四下扫了一眼,生怕附近再窜出两个人来要杀他,他于是也着急忙慌的跟着下山,一头钻进牛车里,催促孙淝:“快走快走!快走!”

而谢徵的车则是停在山脚下稍远的地方,主仆二人走到马车外,谢徵扶着玉枝进了车内,自己则是坐在辕座上,快马加鞭驱车往城内方向去了。

马车行驶到西篱门外不远的树林里,谢徵眼看即将要进城,便又挥鞭想要火速进城,“驾!”

未料前面陡然有一朱衣男子从天而降,正面迎着谢徵,谢徵怕马车撞上去,那男子却丝毫不怕,眼看已然逼近,谢徵连忙勒住缰绳,大喝:“吁——”

来者乃是北军中尉陈庆之,他两脚微开,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怀中抱着一把刀,兴致勃勃的望着谢徵,笑眯眯的说道:“山阴县主这样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啊?”

谢徵心急如焚,自然没心思搭理他,只是轻斥:“我急于进城,陈中尉何故拦我去路!”

“天色未晚,若要进城,也不急于一时,下官来,是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请教山阴县主。”

谢徵颇不耐烦,言道:“眼下我有要事在身,片刻都耽误不得,有什么问题,改日再说吧。”

她说罢,便又拉起缰绳,欲要挥动,继而说道:“烦请陈中尉让个路。”

陈庆之听罢,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索性握住刀,直指谢徵,笑道:“下官是想,同山阴县主切磋切磋功夫。”

刀虽未出鞘,可刀锋却是隔着刀鞘指着谢徵的,加上陈庆之剑眉星目,眼神凌厉,隔两三丈远,谢徵便感受了威胁。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玉枝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低声提醒道:“娘子,不能去,当心让他抓住把柄。”

谢徵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松了手,同陈庆之说道:“陈中尉,记得上次元宵灯会,你便同我提过一次无礼的要求,今日又莫名其妙拦我去路,非要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同你比试武艺,我谢徵自问与你陈中尉素无恩怨,却不知你为何几次三番与我为难!”

陈庆之收起手中的刀,回道:“哦哟,山阴县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正月十二那晚,您曾踢过下官一脚,此事您莫非忘了?”

他倒不是什么恶人,也绝非有意来找谢徵的麻烦,可也气不过谢徵上脚踹他的……踹他的……也不服输在一个女人手里,自然就想同她一较高下。

此事谢徵自然记得,她对陈庆之,也的确是心中有愧,可陈庆之既是无凭无据,她又岂会承认,她道:“陈中尉说的是什么胡话,我不过只同你见过一回面,还是在元宵灯会上,至于你说的正月十二,我却是不知的。”

陈庆之继而朝谢徵走近了两步,直言道:“县主的声音,下官记得很清楚,下官今日,并非有意来寻仇,就是想同县主您比试一番,论个输赢。”

谢徵气极,已然恼了,她斥道:“陈庆之!你拦我去路,待我无礼,我敬你是北军中尉,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原先见谢徵说话时轻声细语,温柔得很,陈庆之才敢同她多言,可如今她凶巴巴的朝他发火了,他便愣住了,玉枝也探出头来,陈庆之望见玉枝拿帕子捂着脸,而那帕子上又都是血,方知玉枝脸上伤着了,他忙退到路边,给谢徵让了路,愧疚的说道:“下官不知县主此番急于进城是为求医,适才多有得罪,请县主见谅。”

谢徵正一肚子气,自然不愿理会他,当下就挥动缰绳,直奔城中去了。

玉枝扶着马车的门框,稳稳的坐在里头,一想陈庆之适才说的正月十二之事,便很是不解,于是问:“娘子,您与陈庆之……”

不等玉枝问出来,谢徵便全盘同她解释了。

未多时,二人赶到了陶弘景府邸,谢徵扶着玉枝进了府中,恰好陶弘景就在府上,他认得谢徵,忙就迎了过来,谢徵匆忙说道:“陶先生,我这妹妹不慎划伤了脸,您快给瞧瞧。”

陶弘景一面向谢徵和玉枝走来,一面又吩咐下人取了他的药箱来,他见玉枝的伤口微微发黑,眉头一皱,暗想不妙。

谢徵心中不安,忙问:“怎么样?”

陶弘景笑说:“没什么大碍,县主不必担心。”

“会不会留疤?”谢徵又问,陶弘景道:“伤口浅,我这儿有玉颜膏,用得好了,自不会留下疤痕。”

他说着,便为玉枝配药,谢徵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下人端来清水,谢徵亲自拿起帕子给玉枝清洗了伤口,玉枝微痛,“嘶”了一声,谢徵忙小心了些。

陶弘景恰好也调好了玉颜膏,即刻为她敷上。

那玉颜膏,谢徵曾是用过的,膏体乃是乳色的,可陶弘景擦在玉枝脸上的,却偏于灰褐色,谢徵不免有些狐疑,又想起陶弘景适才脸色不对劲,心中便又忐忑起来。

待陶弘景为玉枝敷好玉颜膏,谢徵即刻给他使了个眼色,而后便起身走到客堂外,陶弘景会意,于是也跟了出去。

谢徵走得远些了,又回头望了玉枝一眼,见她未跟来,方才对陶弘景说道:“陶先生似乎有话要同我说。”

陶弘景讪讪一笑,问:“敢问县主,伤了您妹妹的,可是剑?”

“是,”谢徵愈发担心了,陶弘景直言:“剑上有毒,量少,不致命,加上县主送来得及时,的确没什么大碍,可……”

谢徵惊道:“是不是会留疤?”

陶弘景摇了摇头,道:“留疤倒不至于,可我在玉颜膏中添了一味解毒的药,那味药,涂上之后,会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恐怕……”

怪不得那玉颜膏是灰褐色的!

谢徵怔怔道:“陶先生,我那妹妹是个爱美之人,脸上留了印记,她定要伤心的,何况她日后还要嫁人,容貌毁了,岂不遭人嫌弃?您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褪掉印记,若能治好,德音必有重谢!”

陶弘景叹了一声,回:“县主言重了,医者父母心,陶某又何尝不想治好她的脸,可要想解毒,唯有用此药方可,别无他法。”

谢徵内心歉疚,低声自语:“都怨我……都怨我……”

若不是她执意要留沈文和狗命,玉枝岂会冲上去救他,玉枝若不去救他,也断不会被划伤脸了……

二人言谈间,玉枝也悄然无声的走了过来,陶弘景所言,她自也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谢徵侧首,望见她站在那里,顿时怔住,“玉枝……”

玉枝低眉,似乎在掩饰自己的失落,她随后又抬眸看着谢徵,冲她笑道:“无妨,奴就是个粗人,不在乎相貌。”

谢徵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皱着眉头,说道:“不如,我带你去茅山,去找孙老先生,说不定,他有法子。”

玉枝强颜欢笑,道:“娘子啊,奴都不在乎这张脸了,您还担心做甚,若是再有人拿刀在奴脸上划上两刀,奴也不会多言,左不过就是怕疼罢了。”

她说完,又冲谢徵笑了笑,而后又向陶弘景作揖,而后摆了摆手里的小瓶子,乐呵呵的说道:“有劳太医令相救,这瓶玉颜膏,奴拿走了。”

陶弘景目中含笑,也点了点头,玉枝这便拉着谢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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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珠胎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九章珠胎萧映的伤势已然痊愈,便从宫里头搬出来,回了临川王府居住,自回府以后,依旧像往日那般,过着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的生活。

那刺杀沈文和的黑衣人,在玉枝手底下逃了一个,直奔临川王府去了,彼时萧映正纵酒贪欢,黑衣人至此跪地,禀道:“殿下,卑职失手了。”

“失手了?”萧映原本左拥右抱,颇是快活,一听到这话,便发起怒来,他拍案而起,骂道:“废物!一个文弱书生都对付不了,本王要你们何用!”

黑衣人低下头,说道:“原本卑职是可以得手的,可他与山阴县主在一起,山阴县主身边有个高手,卑职便……”

未等黑衣人说完,萧映便抢了话来,诧异道:“你说什么?他同谢徵在一起?”

黑衣人回道:“卑职原本不识山阴县主,可那个女子,她同谢大司马长得相像,卑职便斗胆猜测,她就是山阴县主。”

“有意思!”萧映吊儿郎当的晃着上半身,而后又冲着左右两边拂袖,斥道:“起开!本王要进宫一趟。”

左右两位香肩半露,妆扮妖冶的舞姬连忙起身,弓着身子退至两边,萧映于是匆忙出了门。

荀氏端着普洱茶从长廊上走过来,至此时萧映已经走了,她便只能端着托盘,望着萧映走远的背影,她秀眉微蹙,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在为自己的可怜而叹息。

一众舞姬从屋里走出来,见临川王妃站在门前,一一行了礼,荀氏看着她们,脸上愁容愈显,她不能数落她们,更不能打骂她们,只能和和气气的对她们说:“辛苦你们了,去领赏吧。”

她出身颖川荀氏,乃名门之后,父亲是散骑常侍荀伯玉,母亲出身河东薛氏,舅舅是河东王薛安都,姨母是先太长公主身边的女史,且不说她是受过礼教的,更何况夫为妻纲,夫为主,妻为从,是每个女子自小就该深谙的道理。

如今嫁进王府来,与一众姬妾共侍一夫,也在三纲五常之中。

呵,夫为妻纲!夫为妻纲!

“谢王妃娘娘,”一众舞姬皆已退下,这时丫鬟又匆忙来禀报:“王妃娘娘,卢娘子来了。”

“代辛妹妹来了!”一听说卢代辛来了,荀氏立时舒展了眉头,欢欢喜喜的迎到前院去,果真就见她的表妹卢代辛正站在客堂内等着她。

“代辛妹妹!”荀氏一进客堂便亲切的唤了卢代辛一声,而卢代辛见着她,也忙走过来,轻声细语的唤道:“元恒姐姐!”

她走到荀氏跟前,才想起忘了行礼,于是忙蹲下身子,毕恭毕敬的称呼:“见过王妃娘娘。”

“诶呀,快起来,快起来,”荀氏托住卢代辛双臂,将她扶起来,笑说:“你与姐姐何须这般客气!”

卢代辛直起身来,说道:“姐姐既是临川王妃,小妹见着姐姐,礼数总还是不能免的。”

一说起这吃人的礼教,荀氏便深感头痛,她苦笑道:“礼数礼数,又是礼数!你我姊妹,谈什么礼数。”

卢代辛被她讲得说不出话来,只天真无邪的看着她,却见她低眉,似乎很不开心,便问:“姐姐似乎有心事?”

“没有,”荀氏唯恐被卢代辛察觉不幸,忙又展露笑颜,她拉着卢代辛坐下,言道:“妹妹快坐下,同姐姐说说,这阵子在建康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习惯的,舅父舅母待我极好,常与我念叨姐姐,这不,妹妹我,今日便受舅母的托付,过来看望姐姐了,”卢代辛说话时,眼中含星,既可爱又讨喜。

卢代辛的母亲,亦出身颖川荀氏,正是荀伯玉一母同胞的妹妹。

荀氏又问:“我父亲母亲,身体可还康健?”

卢代辛还是个孩子,说起话来不会拐弯,便直言道:“舅父身体一向极好,舅母……还是老样子,时常心悸头晕,不过也没什么大碍。”

荀氏放宽了心,欣慰道:“那就好,你回去嘱咐我母亲,叫她没事的时候常来王府走动走动,你也一道过来,我是最喜欢同你说话的。”

卢代辛点了点头,道:“姐姐放宽心,我回去啊,定拉着舅母过来看你。”

宫女上了点心来,卢代辛随手拿起有一块尝了尝,这不尝不要紧,一尝,竟反胃干呕起来,荀氏一惊,忙站起来给她拍了拍背,说道:“你这好端端的,怎么吐起来了。”

“我……我……”卢代辛是知道自己因何而吐的,她却不敢说出来,吞吞吐吐的解释道:“我想必是吃坏肚子了。”

荀氏一听,赶忙吩咐丫鬟:“来人!快去请太医令来!”

卢代辛大惊,忙不迭将丫鬟叫住:“不必了!不必了!我只是吃坏肚子了而已,没什么了不得的,何须姐姐为我请太医令。”

荀氏眉头一皱,察觉了不对劲,想她这表妹一向身体好,以前可从未听说她生什么病,怎么如今就……

“代辛妹妹,姐姐有一事问你。”

卢代辛心中不安,不敢与荀氏相视,便只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回避了她的目光,“姐姐请说。”

荀氏略带试探的问:“你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卢代辛心里头“咯噔”一下,连忙冲荀氏摆了摆手,慌张的回道:“没有没有,姐姐莫取笑我了,我平日呆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中也不曾为我说亲,我又何来心上人。”

一见卢代辛这般慌张解释,荀氏作为过来人,便什么都猜出来了,她看破不说破,只提醒道:“没有就好,这世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莫看错人,免得错付终身。”

她说话间,脸上尽是失意,适才一番肺腑之言,既是在警告卢代辛,也是埋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姐姐说得是,妹妹记住了,”卢代辛心不在焉的,唯恐被荀氏看出什么来,她心知,荀氏忽然问她有无心上人,这绝非偶然。

卢代辛说罢,就端起茶盅,慌里慌张的喝了一口茶,而后又放下茶盅,紧接着假意望着外头的天,说道:“诶呀,天色不早了,姐姐,我怕是得回去了,改日再来同你叙旧。”

荀氏颔首,叮嘱道:“路上小心。”

卢代辛只答应了一声,而后便急急忙忙走了,荀氏望着她的背影,又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希望你没有看错人。”

荀氏如今是不知道卢代辛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她若是知道了,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段孽缘再继续下去。

同义兴公主这样阴狠毒辣的妇人争夺一夫,轻者,自己去死,重者,全家一起死。

卢代辛离开临川王府,并未回舅舅家,却是直奔城西白杨街沈府去了,走了一路,一路都摸着肚子。

沈文和从石城山乘牛车离开,也并未回将军府,而是进了西篱门,往东拐,亦来到了位于白杨街的私宅。

他来得早了些,卢代辛才出了门去,听丫鬟说,她去临川王府看望表姐了,还没回来,他便只好坐在卢代辛房中,边看书边等她,丫鬟进屋来,在橱柜里拿了一提药包走,沈文和见了,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丫鬟答:“这是卢娘子吃的药。”

“药?”沈文和愣了一下,追问道:“她病了?”

丫鬟又答:“这倒没有,只听卢娘子说,这是补身子的药,她吩咐奴每天都要为她煎一碗,如今已吃了有小半个月了。”

“哦,”沈文和思忖着点了点头,就冲丫鬟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丫鬟颔首,这便拿着药包走了。

沈文和坐在房中,又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辰,依旧不见卢代辛回来,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书,撑着书案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在屋中来来回回的踱步。

忽见卢代辛床头放了个竹编无孔圆簸箕,里头放了针线顶针剪子,还有双巴掌大小虎头鞋,似是卢代辛亲手缝制,而旁边的被褥上还有两件婴儿穿的小衣服。

沈文和走去一一拿起,见都是孩子穿的,又是卢代辛亲手缝制,心中便有些吃惊,又颇是不安,他低语:“该不是有喜了?”

他惊得丢下手里的衣服和虎头鞋,转身就要往外走,未料才走到屋门口,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见卢代辛走进院子,她脚步虚浮,似乎很是疲惫。

可抬眼一见沈文和,顿时神清气爽,喜滋滋的唤:“沈郎回来啦!”

沈文和如今只想躲着她,可明面上又不想叫她伤心,敷衍的应道:“嗯……代辛近日可安好?”

“不好,”卢代辛走过来,一把扑进了沈文和怀里,她两手环抱沈文和腰间,巴掌大的脸贴在他胸脯,娇滴滴是说道:“见不到沈郎,一切都不好。”

“乖,我这不是回来了?”沈文和脸上勉强有些笑意,卢代辛仰头看着他,道:“沈郎近日究竟在忙什么,为何总是不归家,是不是……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生意忙,总要奔走于扬州和豫州,我也是累得叫苦连天,今日还是抽出些空子回来看看你,马上又得启程去扬州了,”沈文和原计划是哄骗卢代辛,回来住两晚,后天启程去扬州,可如今卢代辛有了身孕,他不敢多留,只想着赶紧走。

卢代辛又同他撒起娇来,道:“你才回来,怎么又要走……”

“唉,”沈文和装模作样的叹气,言道:“生意太忙,我也没法子,不过,我这趟去扬州,过两日便回来了,到时可以常住一阵子。”

卢代辛松开怀抱,眉眼含笑,满带爱意的看着沈文和,言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诉沈郎。”

沈文和见她这般举止,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他却佯装不知,问:“何事?”

卢代辛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一手摸了摸肚子,羞答答的说道:“我……我有身孕了。”

果然!沈文和怔怔不语,卢代辛见他神色,委屈道:“沈郎怎么了?莫非不喜欢我腹中骨肉?”

“不是不是!”沈文和反应过来,忙对卢代辛挤出一脸假笑,道:“我这是太开心了!我终于要当父亲了!”

“那……沈郎,何时娶我过门……”

这句话,卢代辛足足憋了三个月,直至今日才说出口,她好歹也是范阳卢氏之女,自是万不愿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同心上人来往的,何况如今又有了身孕,如今是还没显怀,可日子久了,总归是纸包不住火的。

岂知沈文和听到这话,脸色即刻就僵了,他避而不答,只作势看了看天,着急忙慌的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再晚,恐怕就赶不上船了,代辛,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还有……”他犹豫的摸了摸卢代辛的肚子,继而笑道:“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卢代辛紧忙唤了他一声,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

卢代辛很是失落,撅着嘴跺了跺脚,跟在她身边一直服侍她的丫鬟忙将她扶着,提醒道:“女郎当心身子!”

“快备马车,我回舅舅家去,他们找不见我,又要多问了。”

沈文和出了白杨街,忙不迭回了将军府,一想卢代辛已怀了他的骨肉,到这会儿还惊魂未定,这要让萧易夫那妒妇知道了还得了?

而彼时萧映赶来含章殿,谢贵嫔正喂狗。

萧映摒退左右,而后就向谢贵嫔禀道:“母妃,儿臣听您的吩咐,派人去杀沈文和了。”

“得手了?”谢贵嫔语气平静,显得有些冷淡。

萧映讪笑:“得手倒是没有得手,可回来的人告诉儿臣,说沈文和跟谢徵呆在一起,就是因为谢徵身后有个高手,把沈文和给救了。”

“哦?”谢贵嫔愣了一下,犹如惊弓之鸟,即可回过头来,与萧映相视,她道:“他竟和谢徵呆在一起……莫非武陵王和太子联手了?还是他们两个私底下有来往?”

“儿臣也不知,只是听派去杀沈文和的部曲回来说的,不过,母亲放心,儿臣会派人查清楚此事的。”

谢贵嫔深吸了一口气,嘱咐道:“杀沈文和的事,暂且搁一搁,弄清楚他们两个这鬼把戏才至关紧要,你派人去盯着沈文和,至于谢徵那边,她身边有个高手,不好盯着。”

“是,儿臣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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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掌掴(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章掌掴百花生日,腊尽春回,天气渐暖,方褪去冬衣。

邶美人一向喜欢弄些花花草草在屋中摆着,她闻知华林园的花开了大半,便携身边的女史江细珠,带着竹篮和剪刀过来裁花了。

不巧谢贵嫔也来了华林园,她本也一心想赏花,却见花圃中每一株花上都有一根剪断的枝桠,枝桠上无一例外都是个整整齐齐的切口。

这在常人看来,本不影响美观,偏偏谢贵嫔是个见不得瑕疵的人,她知有人裁了花,顿时冒了一肚子火,斥道:“是哪个手贱的狗东西把这花裁了!”

彼时邶美人还蹲在前面,握着剪刀正剪下一株山茶花,到这时尚且不知谢贵嫔过来,也并未听到谢贵嫔破口大骂。

直至谢贵嫔朝前走了几步,方才望见邶美人与江女史蹲在前面,主仆两人正背朝着她,她一时间也并未认出是何人。

“是谁在那儿!”谢贵嫔言语中带着恼怒。

邶美人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贵嫔,心中大惊,连忙站起身来,而后向谢贵嫔跪地行礼,慌慌张张的说:“妾不知娘娘过来,妾该死。”

谢贵嫔望见她身旁的竹篮里放满了鲜嫩娇艳的花,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摆着脸色,道:“这花开得好好儿的,你为何要将它们裁了?”

“回娘娘,妾裁花是想……”

不等邶美人解释,谢贵嫔便又抢过她的话,冷冰冰的问:“邶氏,你是哪儿的人?”

听谢贵嫔问起这个,邶美人愣了一下,回道:“妾是越州人氏。”

“越州邶氏?”谢贵嫔装模作样的思量了一番,而后就故意羞辱邶美人,说道:“本宫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家族?”

可怜邶美人原本还以为谢贵嫔在关心她,听到这话才知,原来谢贵嫔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妾出身小门小户,并非士族,也……也不算庶族……”邶美人吞吞吐吐的答完,谢贵嫔继而又问:“本宫听说,你原是前朝顺帝刘准的姬妾,可是真的?”

“是……”邶美人料到谢贵嫔定然又要以此来羞辱她,而后果然就听谢贵嫔冷笑一声,轻蔑说道:“你既是出身低贱,又是前朝余孽,这娇花,同你自然不般配的。”

谢贵嫔说着,这就拎起一旁的竹篮,毫不留情的将里头的花尽数倒在地上,而后伸手指了指长在夹缝中的青草,继而说道:“本宫看,那几株野草与你倒是相衬。”

邶美人低着头,不敢言语。

谢贵嫔而后又是一声冷笑,便踩在洒了满地的娇花上走了。

待谢贵嫔一行人走远了些,江女史忙站起身来,挽着邶美人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一面又安慰道:“谢贵嫔嘴毒心狠,她说的话,美人莫往心里去。”

邶美人却是跪着不起,她侧首望着夹缝中的野草,自言自语道:“她说的没错,像我这般低贱之人,只与野草般配。”

她说完,就爬向那几株野草,而后竟亲自用手去将野草给刨了出来,任凭江女史在旁相劝也不听。

邶美人捧着那几株野草,意有所指的说道:“那些花多娇弱,稍不留神就死了,野草却是不同的。”

谢贵嫔被邶美人败了兴致,便想离开华林园,回含章殿去,可才走出凤庄门,就见萧映找了过来。

萧映唤道:“母妃!适才儿臣去含章殿,听她们说,您在华林园赏花,儿臣便寻来了。”

往常萧映皆在早朝前后过来给谢贵嫔请安,可今日时辰都过了,他却来此,谢贵嫔就问:“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萧映撒娇似的,走来挽住谢贵嫔的手臂,说道:“母妃前几日叫儿臣派人盯着沈文和,儿臣今日便是来复命的。”

“哦?”谢贵嫔又来了兴致,就笑道:“说说看。”

“儿臣派出去的人说,这几日,总看见沈文和去永修县侯府上,与谢徵纠缠不休,至于老五那边,也没见他同沈文和来往,所以,儿臣便猜想,那沈文和与谢徵,二人只是私下来往颇多,并非老五与太子联手了。”

萧映有模有样的分析,谢贵嫔半信半疑,她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头脑,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说萧晔并未与萧赜联手,他是想信却又不敢信。

她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萧映的信心,于是笑道:“好,母妃知道了,乖儿子,你上式乾殿陪陪你父皇去。”

“是,儿臣这就去,”萧映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自上回救驾有功,萧道成看萧映可是顺眼多了,虽说还是不放心交给他些重任,可至少也不厌恶他了,这路,总归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少言啊,派人去请义兴公主来一趟。”

“是。”

自萧道成称帝以来,萧易夫与谢贵嫔向来没什么来往,顶多就是见了面弯下腰来向她行个礼,回回见面要么是在哪个宴席上,要么就是在什么典礼上,两人倒是从未单独碰过面。

消息传到公主府,惊住了正吃晌饭的萧易夫,她一手端着牛肉羹,一手拿着调羹舀了一勺正往嘴里送,蔑笑道:“谢贵嫔?好端端的,她请本宫做甚?”

她可是记仇的人,到如今还记着谢贵嫔当初派厨娘用腐烂的尸心捉弄她的事。

刘女史站在旁边伺候着,摇了摇头,回道:“适才她宫里差人过来送的口信儿,也没说为的什么事,就说请公主去一趟含章殿。”

萧易夫将调羹丢在未喝完的羹汤里,一旁端着托盘的丫鬟急忙凑上来,低着头,弯着腰,只把托盘伸过去,萧易夫而后就将汤碗放在了托盘上。

“本宫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萧易夫说罢,拿帕子擦了擦嘴,而后就起身往外走。

萧易夫赶到含章殿,就见谢贵嫔端坐在茶几前,正怡然自得的品茶,她于是欠身行了礼,直起身后便问:“贵嫔娘娘唤儿臣来,可是有什么事?”

谢贵嫔先指了指对面的软席,示意萧易夫坐下,而后才搭话:“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公主,同沈驸马感情如何?”

萧易夫坐下后,闻听此言,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儿臣与驸马感情甚笃,这与娘娘何干?”

她自恃萧道成偏爱,从不把谢贵嫔放在眼里,说话时也尽显锋芒。

谢贵嫔也亦是哂笑,“怎么无关?公主如今的驸马,曾经可是本宫的侄女婿。”

“那又如何?且不说您的侄女如今已不在人世,就算她还活着,也早被驸马休了,”萧易夫说至此,忽然嗤笑,讽刺道:“难不成,娘娘还想把她的尸骨挖出来,同驸马结个**?”

她说完,就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谢贵嫔见她无礼,只在心里骂了两句,脸上却还是带着微微笑意的,她淡淡道:“公主难道没见过那位山阴县主,谢徵?”

一听谢徵,萧易夫顿时就变了幅脸色,她拉下脸来,活像个讨债鬼,好像谢贵嫔欠了她钱似的,“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她说完,就端起茶盅,小口小口的抿了一下。

谢贵嫔嘲笑道:“看来公主还不知道,你的驸马这些日子,一直背着你在外头偷腥。”

“你说什么?”萧易夫果然怔住了,她转了转眼珠子,一想谢贵嫔适才提起谢徵,莫非……

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也万不敢相信沈文和背着她与谢徵偷腥,换句话来说,沈文和偷谁都行,就是不能偷谢徵!

“你说的……可是谢徵?”萧易夫目光如炬,眸底忽然闪过一丝狠厉。

谢贵嫔捕捉到她眼神变化,心中丝丝窃喜油然而生,萧易夫不知道沈文和与谢徵来往密切,看来此事真的与萧晔和太子无关,果真只是那两个人自己私下走得近而已。

“公主真是天真,除了那个长得像他亡妻的人,驸马他还能痴恋谁?”谢贵嫔嘴角带笑,她将萧易夫一步一步的引入自己的圈套中,也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对付沈文和与谢徵,能用脑子的,她绝不动手。

萧易夫果然气得脸色铁青,她也顾不得这是在谢贵嫔跟前,居然拍桌子甩起脸子来。

她拍案而起,一言不发的走了。

望见萧易夫走了,何女史轻唤谢贵嫔:“娘娘。”

谢贵嫔自鸣得意,笑道:“本宫收拾不了的人,自有人去收拾。”

玉枝脸上的伤已痊愈,却也诚如陶弘景所言,疤痕祛了,可脸颊上却留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她房中的镜子都被她自己撤了,就连进谢徵房中,也处处都避着镜子,谢徵每每见到她脸上的印子,都心疼不已。

谢徵所住的院子里,前面有一口水井,玉枝站在井前,将水桶抛下去,打了一桶水上来,却无意间借水中倒影看见自己的脸,她将水桶搁置在水井边沿,一手扶着,一手则是摸着脸颊。

彼时谢徵正好从房中出来,就望见了玉枝此举,谢徵站在门口,见玉枝蹙眉,她也蹙眉,见玉枝伤心,她也伤心。

当日派人刺杀沈文和的,究竟是何人,她是知道的,无非就是谢贵嫔与萧映母子,谢徵本就将谢贵嫔视作仇敌,经此一事,自是更想将她除之而后快了。

可恨她无力对付谢贵嫔,事到如今,恐怕还得再利用沈文和一次。

“玉枝!”谢徵轻轻一唤,玉枝一惊,就推翻了水桶,好在这水桶是往井里翻倒的,倒是没有沾湿玉枝的衣服。

“娘子,”玉枝朝谢徵走过来,谢徵亦朝她走近,她道:“你陪我去趟孔家茶舍吧,我有事约沈文和相见。”

玉枝没有第一时间点头,也没有答应,却是说道:“早晚凉,娘子披件衣服,”说完,就快步进屋,取了谢徵的披风来,叠了一道,而后挂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才跟着谢徵出去。

二人赶到孔家茶舍,这个时候孔琇之是在茶舍的,他却不知谢徵来此,所以出来迎接便是茶舍内的小厮,小厮带二人入内,即刻就要去喊孔琇之来,谢徵却将他拉住,言道:“我来此喝喝茶,片刻就走,不必惊动你家主子。”

小厮点头答应,谢徵随后又道:“有件事情麻烦你。”

“县主您请说,”小厮跟着谢徵往里头走,谢徵走到楼梯口便停下了,同小厮说道:“有劳你去趟骠骑将军府传个话,请沈侍郎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但是,也不要惊动他父亲。”

小厮转了转眼珠子,似在思忖,随后便应道:“好嘞,您且上去等着,小人这就去请沈侍郎过来。”

沈文和正在书房练临摹的功夫,忽闻门房过来禀报,说:“郎君,外面有个小厮,自称是孔家茶舍的,说有位娘子请您过去喝茶。”

正练字的沈文和听闻是位娘子请他,拄着毛颖的手顿时就僵住了,“娘子?”

是哪位娘子?怕不是卢娘子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寻到这儿来了?

自上回一别,沈文和已隔数日没再去过城西,他已得知卢代辛怀有身孕,自是万不敢再与她玩下去了。

他如今就像是惊弓之鸟,道:“快……快叫他过来说话!”

小厮跟着门房走到沈文和的书房,此时的沈文和已然全无心思再练字,只坐在书案前忐忑的等着。

见小厮进来,他忙问:“你方才说,是哪位娘子请我?”

小厮在府门口原是怕说出谢徵请沈文和去茶舍,会惊动沈攸之,如今见着沈文和,便敢说出了,他回:“小人是奉山阴县主之命,过来请沈侍郎的。”

闻知是谢徵,而非卢代辛,沈文和总算是松了口气,满脸愁容转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笑意,他又问:“她请我过去做甚?”

小厮说道:“小人只是来送口信儿的,哪知道山阴县主的心思,沈侍郎,你快些过去吧。”

“好,”沈文和披了剑衣服,这便跟随小厮过去了。

而此时萧易夫也火急火燎的杀到将军府来,沈文和走了约有一柱香的时辰,她便到这儿了,她气势汹汹的冲到沈文和的书房,又寻到沈文和的屋子,找了一圈却没见人,便大骂:“沈文和!你这个狗日的东西,你给本宫滚出来!滚出来!”

在场的丫鬟家仆都吓得敬而远之,萧易夫骂了十数句,依然不见沈文和,于是又折回到府门口,询问起门房来,她依然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沈文和呢!叫沈文和滚出来!”

门房吓得不轻,面面相觑,只答:“公……公主,郎君……郎君方才出去了,不在府上……”

萧易夫眉头一皱,“他躲哪儿去了!”

“说是……说是去孔家茶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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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掌掴(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一章掌掴沈文和赶至茶舍,由小厮指路,上楼走到尽头的雅间,他叩了叩门,谢徵坐在里头,听到开门声,就扭头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会意,便快步走去开了门。

玉枝打开门时,沈文和见她脸上的印记,没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若以玉枝从前的性子,见沈文和这般无礼,她定不会给他好脸色,可如今,她却有些自卑,连忙低下头来,伸手指了指屋里,言道:“沈侍郎请。”

沈文和被她这一声唤,拉回思绪,他反应过来,当即越过玉枝,走向谢徵。

谢徵正提着茶壶斟下两杯茶来,沈文和走到她跟前,像模像样的朝她作揖,玩笑道:“夫人安好。”

又听到这声唤,谢徵立即就给了他脸色看,她提着茶壶,重重的搁置在茶几上,闷闷的一声响,着实惊了沈文和。

沈文和抖了一下,就抬起头来一脸无辜的看着谢徵。

谢徵自顾自的喝茶,自始至终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冰冰的说道:“坐。”

沈文和犹犹豫豫的走到谢徵对面坐下,谢徵这才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听闻沈郎君日前擢升了给事中?”

“嗯,”沈文和懵里懵懂的点了点头,谢徵冲他露出一笑,言道:“真是恭喜了。”

还记得去年沈文和到侯府来邀请她入仕,当时他便说了散骑常侍荀伯玉,已向陛下进言,要提拔时任给事黄门侍郎的他,为给事中,还沾沾自喜的说委任状不日就会下来,时隔数月,他总算如愿升官了。

沈文和原本见谢徵阴沉着脸,一时间怂得不敢多言,如今见她冲他笑了,胆子便又大了起来,他道:“我近日曾去过几回侯府,本想见见夫人,可回回过去,府上都说夫人不在,怎么夫人今日倒是自己约我了?”

傻种,不是她不在,是她有意躲着他不见,便嘱咐了门房,如若沈文和来找她,一律说她出门了。

“据我所知,那位谢大司马在世时,沈驸马就已经将她休了,如今的义兴公主,是沈驸马的后妻,而非继妻,”她原是唤沈文和为“沈郎君”的,如今有意改了口。

谢徵是打心眼儿里厌恶沈文和唤她夫人的,如今说起沈文和休妻之事,果然就逼得他无话可说了。

见沈文和吞吞吐吐无言以对,谢徵自是趁热打铁,于是紧接着又说道:“且不说我并非谢昱,即便我是,沈驸马这一声声‘夫人’,叫得也不合情理吧。”

沈文和被她三两句话怼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索性避之不答,只问:“县主今日唤下官前来,想必不单是为了恭喜下官高升吧。”

他总算不再唤谢徵‘夫人’了!

“自然!我今日请沈驸马过来,是有要事同你说,”谢徵终于得以说到正题上,她继而说道:“上回在石城山,沈驸马遇刺,如今那刺客的身份,我已查明了。”

“是何人?”一想起上回遇刺,沈文和至今还心有余悸,若不是当时谢徵主仆也在,他恐怕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谢徵没有遮遮掩掩的,直言道:“是临川王府的部曲。”

“临川王府上的?”沈文和狐疑的看着谢徵,生怕谢徵又是在忽悠他,于是追问:“县主怎知那是临川王派来的人手?”

沈文和如今倒是精明得很,听谢徵说那刺客是临川王派来的,竟是不信的,反倒怀疑是太子派人杀他,转而叫谢徵向她透露,嫁祸给临川王。

他这心思,谢徵自是看穿了,这种事情,向来都是解释不清楚的,有时候越是解释,越是惹一身骚,她索性不解释,只道:“沈驸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今日同你说起此时,也不过就是想提醒你,小心提防谢贵嫔和临川王母子。”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陡然被人一脚踹开,一声巨响扰了谢徵心神。

屋内三人循声看去,就见义兴公主正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茶舍的小厮跟在她身后,惊道:“公主,使不得,使不得啊!”

“好你个沈文和,果然背着本宫在外面偷腥!”萧易夫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还不忘用手指着沈文和。

而沈文和见她过来,已然吓得僵住了,至此时已是脸色刷白,浑身冒汗,一动也不敢动。

相比之下,谢徵就显得从容得多了,她仍坐在对面,淡定的看着萧易夫撒泼。

见萧易夫步步逼近,沈文和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却是两腿发软,踉踉跄跄的往后退。

萧易夫看了谢徵一眼,就又骂沈文和:“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瘪三,果真还对谢昱那个贱人念念不忘,连找姘头都要找个同她长得相像的,你若当真忘不了她,当初何必休了她,同她一起去死好了!”

“义兴公主慎言!”谢徵听萧易夫骂她是沈文和的姘头,自然坐不住了。

萧易夫侧首看着她,却是不屑的说:“慎言?本宫没骂你是青楼里的表子,对你已是客气了,你还要本宫如何慎言!”

谢徵大怒,立时拍案而起,反驳道:“我与沈驸马在此有要事相商,清白与否,公主一问便知!”她说着,也抬手指着沈文和。

岂料萧易夫竟说:“问他什么!问出来再让你们这对狗男女戏耍本宫一顿?谢徵,本宫同你可是有不少新仇旧恨的,你先别忙着解释,且待本宫收拾了这个狗娘养的东西,再来同你算总账!”

她说罢,不容谢徵再解释,便向沈文和走去,沈文和见这泼妇向他逼近,自然想躲,他本想往后退去,岂料已是站在墙边了,如今已是退无可退。

“你给本宫过来!”萧易夫走过来,不由分说便猛地抓起沈文和的衣领,沈文和却是强行推开她的手,而后朝谢徵跑去,萧易夫眼疾手快的抓他,却也没能抓住,只是无意间抓了一下他的脸。

萧易夫下手颇是狠辣,那一爪子抓下去,几个指甲缝里都抓下了丁点肉丝,而沈文和的脸上,亦有清晰可见的四道血印子。

“悍妇!悍妇!”沈文和跑到谢徵身后躲着,他忍着疼摸了摸脸,却碰了一手的血丝,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萧易夫岂会轻易放过去,这便又掉过头来追沈文和,而沈文和有意躲她,仍然躲在谢徵身后,骂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眼看萧易夫逼近,玉枝便挡在谢徵身前,而沈文和站在谢徵身后,依然在不住的往后退,身后是雅间的窗子,好巧不巧就没关紧,沈文和退到窗前,脚下一滑,竟翻身跃出窗外。

沈文和吓得大叫一声,谢徵见势,连忙冲到窗前,伸手去将他拉住,沈文和整个人都挂在窗外,想是身子擦到外面的墙上了,脸上颧骨处,以及手肘上,都擦得破皮了。

“救我……救我!不要松手!千万不要松手……”

沈文和哀声连连,萧易夫却不顾他性命攸关,事到如今,她眼里只会看到谢徵的手与沈文和的手紧紧相扣,她撞开玉枝,冲过来骂道:“贱人!你还敢与驸马卿卿我我!”

谢徵自然没有理会她,只是吃力的唤一声:“玉枝!”

玉枝会意,当即跑来与她合力将沈文和拉上来,二人才将沈文和拉上来,萧易夫便走到谢徵跟前,扬手便要掌掴谢徵,却被玉枝抓住手腕,她挣脱不得,便又斥道:“哪里来的丑八怪!胆敢对本宫不敬!”

如今玉枝正对美丑极是敏感,听萧易夫这般羞辱她,便怔住了,她握住萧易夫手腕的那只手,渐渐不再使力,萧易夫于是趁机挣脱,她见玉枝没有防备,继而又想对玉枝动手。

谢徵就站在她面前,听她羞辱玉枝时,她就已是忍无可忍了,于是在她扬起手准备打玉枝时,她便先发制人,卯足了劲儿扇过来一个大耳光子。

萧易夫怎会料到谢徵对她动手,自然更加没有防备,谢徵下手极狠,打得她一时没站稳,就瘫在地上,脸颊殷红,清晰可见有一个掌印,嘴角更是渗出一丝血迹,连戴在头上的步摇发冠都已松散了,模样很是狼狈。

在场众人皆已愣住,玉枝挽住谢徵的手臂,轻轻唤:“娘子,你这是……”

谢徵目光凌厉的看着萧易夫,面色却异常冷静,她面无表情的说:“谁也不准与我的人为难,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行。”

刘女史匆忙跪地,想将萧易夫扶起来,惊呼:“公主!”

萧易夫却瘫着不肯起,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脸颊,对着谢徵发起疯来,大喊道:“你疯了!你居然敢打我!我可是公主!”

谢徵气得浑身发抖,她垂眸望着萧易夫,而后只是深深的顺了顺气,轻描淡写的说:“你是公主又如何,我照打不误!”

“好!好!你有种!你有种!”萧易夫像是个疯子一般,已然失去理智,她两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却是浑身发软,无力站起身,刘女史赶来搭了把手,她却一把将刘女史推开,骂道:“滚!滚!”

刘女史被她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还是没再去扶她。

萧易夫费力的站起身来,仍然蜷着腰,她伸手指着谢徵,恨恨道:“你……你给我等着!你离死不远了!等着吧,本宫这就进宫去!你给我等着!等着!”

待萧易夫离开,沈文和犹豫再三,也落荒而逃,他唯恐萧道成将罪于他,自也是进宫去了,却没敢与萧易夫同行,自己乘坐牛车紧随其后。

玉枝望着谢徵,道:“得罪公主是小事,可动手伤她,便是谋害皇亲了,娘子,这样做值得么?”

谢徵淡说道:“值得。”

她说罢,也紧随沈文和之后进宫了。

三人先后乘车进宫,直至到了止车门前,方才下车步行前往式乾殿,沈文和依然是离萧易夫远远的走在后面,而谢徵亦是走在沈文和身后不远处。

此时萧道成正在式乾殿与南康郡公褚渊、尚书省尚书令裴封之、散骑常侍荀伯玉,以及中书省中书监王俭几人一同议政,是最怕被人打扰的。

萧易夫来了式乾殿,一路上都气鼓鼓的,横行无忌,到了殿外,就被守门的内侍给拦了下来,“公主?陛下在议政,公主您不能进去。”

内侍见她模样狼狈,起先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时,萧易夫一只脚已踏进式乾殿,他们再想拦,也拦不住了。

萧易夫不顾内侍阻拦,硬是闯进殿中,哭喊道:“父皇……”

她当下扑倒,跪在地上,仰着头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望着坐在上面的萧道成。

萧道成见她来此,心底压着一丝怒火,且不说她进殿没有通传,就算通传了,在他议政之时,也不该有任何人来此打扰。

“你!这是……”萧道成指了指萧易夫,左后两边坐着的几位股肱大臣见势,由褚渊带头,纷纷告退离开。

几人走得干脆,唯独中书监王俭,临走时目光瞥见萧易夫脸上带伤,发髻散乱,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萧易夫察觉王俭正看着她,心里也是难为情得很,于是连忙微微低下头来,抬起一手,遮住了脸颊上的巴掌印。

王俭颇是不屑,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后就拂袖而去。

他还记着往日的仇,四年前的旧怨,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淡忘的。

见萧易夫耽误了他的正事,萧道成自然恼火,待几人走后,萧道成终于发起火来,指着萧易夫,斥道:“胡闹!你不知道朕这个时候要议政吗!谁教你这样不知礼数闯进来的!真是没规矩!”

“我……”萧易夫无言以对,却是卖起惨来博同情,凄楚的唤:“父亲……爹……”

萧道成听到这一声,一肚子火气顿时消散大半,眼里这才看见萧易夫脸上的伤,他瞥了萧易夫一眼,问:“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为何如此狼狈?”

“我……”萧易夫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来,她跪在地上,手拿锦帕小心翼翼的擦拭眼泪,抽泣道:“儿臣……儿臣这是让谢徵打的……”

“谢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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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利用(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二章利用“谢徵?”

萧道成半信半疑,接着问:“好端端的,她打你做甚?”

他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就大发雷霆派人传召谢徵上殿对质,却是询问起萧易夫来,皆因他这个做父亲的,深知女儿嘴里根本没有几句话是真的,自小到大,皆是如此。

萧易夫哽咽道:“因为……因为儿臣撞破了她和驸马苟且,驸马背着儿臣与她偷欢,被儿臣捉奸在床了,儿臣骂了她两句,她便对儿臣……对儿臣拳脚相加……”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拿袖子抹起眼泪来,继而又哭着说道:“儿臣本想反抗,却实在敌不过她,她见儿臣吐血了,方才停手……父皇,儿臣今日差点就交代在她手里了……您可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父皇……”

萧易夫说话间,委实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当真是委屈得不得了,萧道成终于还是有几分信了,他忿忿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个谢徵,居然敢对朕的公主施暴!简直无法无天!来人!召谢徵和驸马上殿!”

殿内的内侍正要转身出去,殿外的内侍却又走了进来,禀道:“陛下,山阴县主和沈驸马来了。”

萧易夫闻知他们二人一同过来,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于是又添油加醋的哭诉道:“父皇,您看他们!知道儿臣要进宫来,居然一起跟来了,分明就是在挑衅儿臣……”

“哼!”萧道成冷哼一声,拂袖道:“来得正好,朕还找他们呢!”

进殿的内侍闻言,即刻就退到殿外,同沈文和与谢徵说道:“陛下召两位进去。”

谢徵与沈文和皆是孤身一人进宫,二人并排进殿,一齐跪地,向萧道成伏首行礼:“微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道成原本已信了萧易夫的状诉,可一见沈文和满脸的伤,心知彼时萧易夫所为,便又动摇了。

“谢徵,你来得正好!你来给朕解释解释,公主这一身的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萧道成又伸手指了指萧易夫,他终究还是给了谢徵解释的机会,不单是因为看见沈文和脸上有伤,更多的,是因为谢徵那张脸。

他对谢昱是心存愧疚的,他当初封谢徵为山阴县主,难道真是只是因为谢徵出使北魏有功?自然不是!他是想弥补对谢昱犯下的错啊!

萧易夫拿袖子擦着眼泪,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她便趁机回眸冲谢徵勾起唇角冷冷的笑了一下。

谢徵仍跪在地上,她直起身子,抬起头,却是低垂眼眸,不与萧道成相视,她冷静的说:“想必公主已同陛下状告过微臣,诚如公主所言,她脸上的伤,的确出自微臣之手。”

萧道成原想着,只要谢徵抵死不认,他便可以不治她的罪了,岂知她竟承认了,如今可倒好,纵是他想偏袒她,却也偏袒不得了。

“放肆!谢徵,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谋害皇亲国戚是什么罪!”

谢徵依然从容,只淡淡回话:“知道,死罪。”

“你!”萧道成又指了指谢徵,似乎倍感无奈,谢徵这话一说出来,可是将自己逼上死路了。

在萧道成看来,谢徵似乎是一心求死,殊不知这却是谢徵的苦肉计,但凡她想与旁人争论什么,向来都不会着急辩解。

先开口的那一方,永远都是输的。

萧道成生怕谢徵又说出什么破天荒的话来,索性不再提什么罪不罪的,只道:“朕欣赏你的才气,所以朕封你为山阴县主,可朕给你的名利,不是你目中无人的资本!”

谢徵见机会来了,终于开始为自己辩解了,她道:“微臣一介弱质女流,能得到陛下的赏识,是微臣几世修来的福分,微臣感激不尽,陛下是微臣的伯乐!

于公,公主是皇亲,于私,她是伯乐的女儿,微臣怎么也不该对她动手,可陛下又怎知,微臣对公主动手,是不是逼不得已呢……”

谢徵才说完,萧易夫就抢了话来,竟在萧道成跟前就大放不雅之言,对谢徵破口大骂起来:“贱人!你狗胆包天,与驸马私会苟且,被本宫撞破,如今还说什么逼不得已?”

“你住口!”萧道成陡然呵斥一声,骂道:“骄横暴戾,乖张跋扈!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萧易夫被他这一句话吓住,顿时就怂得不敢吱声儿了。

“你继续说!”萧道成转回目光来,望着谢徵。

“微臣并非有意对公主动手,实在是为了自保,”谢徵抬眸,看了萧易夫一眼,继而解释道:“那时微臣正与驸马在孔家茶舍二楼雅间商谈正事,岂料公主突然闯进来,指着微臣和驸马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还扬言要杀了微臣和驸马。”

“你胡说!本宫何时对你们拳打脚踢了!”萧易夫的确对沈文和动了手,可她却没动过谢徵,更不曾扬言要杀他们,如今谢徵这般诬陷她,她自然不认。

可沈文和那满脸的伤却没有假,萧道成看在眼里,自是信了谢徵所言,他便训斥萧易夫:“那驸马那一脸的伤是哪来的!”

萧易夫哑口无言,沈文和跪在一旁,既没有向着萧易夫,也没有向着谢徵,他正暗暗为自己筹谋。

谢徵继而又说:“驸马畏公主强权,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推出窗外,微臣连同婢女费尽力气将驸马拉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公主掐住了脖子,微臣挣脱不得,命悬一线之时,这才对公主动手……”

“胡说!你胡说!本宫没有掐过你!”萧易夫跪在地上,见萧道成脸色铁青,连忙爬到他跟前来,拉扯着他的衣袖,哭着说道:“父皇……你不要相信她,儿臣没有掐她……”

萧道成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一把将她推开,继而看着沈文和,阴着脸问:“驸马!谢徵所言,可是真的?”

沈文和犹豫不答,谢徵早算计好了,若是沈文和应和她了,那便是铁了心要与萧易夫决裂,倘若他不应和她,那也无妨,她也不必再向萧道成解释,萧道成自会认定沈文和是屈于萧易夫的淫威之下,这才不敢同她一起指控。

换句话来说,萧道成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横竖他都认定了是萧易夫动手在先。

沈文和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佯装一副恐惧的样子,怯怯的窥视了萧易夫一眼,而后故意吞吞吐吐的回话:“没……没有……公主,公主待微臣……待微臣很好……”

萧道成见他这般惧怕萧易夫,自然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他斥道:“朕要听实话!”

沈文和吓得伏首,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畏畏缩缩的说:“陛下恕罪!山阴县主所言不假,微臣是被公主打怕了,这才……这才……”

他也知适可而止,说到此处,便没说下去,唯有一声长叹。

“你!你们……你们!”萧易夫愣了,她怔怔的指了指沈文和与谢徵,至此时已是无话可说,她只得又拉住萧道成的衣袖,哀求道:“父皇……父皇,他们两个串通好的,你不要相信他们,父皇……”

谢徵见势也趁热打铁,她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请看!”说罢,她就仰起头,露出脖子上深深的掐痕,以及脖子两侧与沈文和脸上如出一辙的抓痕。

萧易夫望见了,已然僵住,她如今才反应过来,原来谢徵这样肆无忌惮,竟是早已算计好如何解释了。

沈文和侧首看着她,见她脖子上伤痕累累,自是一惊,他心知这必是谢徵在来时的路上自己弄出来的痕迹,他只能暗生佩服,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是真的狠!

萧道成气得浑身发抖,倏的抬起一脚,猛地踹在萧易夫身上,大骂:“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亏朕还信你受了委屈,如今才知,原来你才是个该死的!”

“父皇……”萧易夫被踹得瘫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望着萧道成,眼泪汩汩的流下,却只见萧道成伸手指向殿外,喝道:“滚!你给朕滚!滚!”

萧易夫无奈只得爬起来,哭哭啼啼的往外走。

待萧易夫走后,萧道成便同谢徵与沈文和说道:“你们也退下。”

二人似乎心照不宣,皆没有告退,也没有起身,谢徵先开了口,道:“陛下,微臣斗胆为自己辩白,微臣与驸马,绝无苟且,今日与驸马在孔家茶舍,实乃商谈正事,并非公主口中的私会。”

谢徵说罢,沈文和也道:“微臣前几日在城外遇到蟊贼追杀,幸得山阴县主吩咐婢女相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微臣感念县主救命之恩,这才斗胆约县主吃茶,也好当面道谢。”

萧道成不语,沈文和紧接着又说:“县主的婢女,当日为救微臣,还不慎被蟊贼划破了脸,伤口至今不见好,陛下如若不信,大可召县主的婢女上殿,请陛下明察!”

“好,”萧道成似乎已是精疲力竭,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随后就道:“你们都退下,都退下吧。”

“是,”谢徵首先起身,沈文和见她起了,他便也紧跟着起了,二人相继走出式乾殿。

谢徵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枉费她坐在牛车里下狠手对自己又是掐又是抓的,如今非但脱了困,还令萧易夫栽了跟头,心里头可是舒坦多了。

“山阴县主留步!”

谢徵才走出式乾殿没多远,就听到这一声唤,说话间冷嘲热讽的,看来来者不善。

她回首,就见罗淑仪身边的女史徐拂向她走来,这萧易夫动作果然够快,才一会儿功夫,就又将她告到罗淑仪那儿去了。

“淑仪娘娘有请。”

果然来者不善!

谢徵打量着徐女史,只冲她哂笑一声,道:“淑仪娘娘尊驾,请我过去做甚。”

徐女史阴阳怪气的说:“县主手段厉害,猜不到娘娘召您过去为的什么事?”

“哦?”谢徵也学着她怪声怪气,言道:“想必是护犊子了?”

徐女史脸色一沉,不与谢徵争口舌之快,只道:“县主莫不是怕了?”

“怕?”谢徵笑得花枝乱颤,言道:“圣驾跟前我都没怕过,还会在乎她?徐女史,领路吧。”

徐女史着实是说不过谢徵的,便只是剜了她一眼,而后就转身往昭阳殿去了,谢徵也紧随其后。

到了昭阳殿时,果然就见萧易夫在此,适才那片刻功夫,昭阳殿的宫女已迅速为她捯饬了一番,她发髻不再散乱,模样不再狼狈,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唯独脸上的掌印还没褪去,谢徵不禁发笑,她当时下手呀,是狠了些,可她也没想到,这一个巴掌印居然能留这么久……

罗淑仪坐在正殿,萧易夫站在她身后,远远的躲着谢徵。

谢徵进殿,只是漫不经心的向罗淑仪欠了欠身,罗淑仪这就发起难来,道:“谢徵,你好大的胆子啊!”

“娘娘过誉了,”谢徵倒是不怕她的,说话间都云淡风轻的,眉眼带笑,更显得不屑。

罗淑仪给站在两边的宫女各使了眼色,那两个宫女即刻就冲上来,一左一右的扣住谢徵的双臂,企图将她押住。

她们却不知她谢徵其实是身怀绝技,这点小把戏,委实是困不住她的,谢徵两个手肘各往后一捶,两个宫女吃了痛,当即就松了手,谢徵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戏谑道:“雕虫小技!”

“你!”罗淑仪指着谢徵,怒斥:“你放肆!来人!把她拿下!”

话音未落,殿内殿外就冲过来十数个宫女内监,皆手持棍棒,将谢徵团团围住,凭谢徵的本事,对付这些个废物本是绰绰有余,偏偏她不好在人前大显身手,这可将她难住了。

“娘娘想对微臣用刑,总要有个理由吧,”谢徵哂笑。

罗淑仪道:“你对公主不敬,残害皇亲,这就是理由!”

谢徵大笑,“娘娘,此事微臣适才已在式乾殿同陛下解释过了,事出有因,且又是公主有错在先,连陛下都没有定微臣的罪,娘娘却想屈打成招,看来娘娘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你住口!”罗淑仪喝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打!打到她跪地求饶为止!”

谢徵暗暗攥紧了拳头,如若这棍棒当真打下来,她可不会再遮遮掩掩了!

忽闻殿外一声呵斥:“本宫看谁敢!”

众人循声看去,竟见谢贵嫔气势汹汹的走过来,罗淑仪站起身来,却不曾相迎,也不曾行礼,只道:“哟,什么风把姐姐给吹来了。”

谢贵嫔走到罗淑仪面前,咬牙切齿的说:“山阴县主是本宫的人,你要想动她,先问问本宫准不准!”

罗淑仪敢怒不敢言,只在心底斟酌,这谢恕来得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谢贵嫔拂袖转身,看都没看谢徵一眼,只道:“谢徵,还不随本宫走?”

纵然谢徵知道谢贵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话又说来,谢贵嫔这般,也的确替她解了围,她应道:“是,”这便跟着谢贵嫔一同离开了。

罗淑仪忿忿,一屁股坐下,而后又握紧拳头重重的捶在一旁的凭几上,问萧易夫:“是谁告诉你驸马和谢徵有私情的?”

萧易夫到此时仍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她指了指殿外方向,回道:“就是谢贵嫔。”

“蠢货!你被她利用了!”罗淑仪静下心来想了想,就说:“看来她是想拉拢谢徵。”

罗淑仪如是说道,可实际上,谢贵嫔的心思,远不止她说的这么简单。

顶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利用(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三章利用谢贵嫔带着谢徵离开,却并未回含章殿,反倒是往华林园方向去了。

而谢徵走在她身后,一路上都在暗暗琢磨,她约沈文和在茶舍见面,还特意嘱咐了过去传话的小厮,莫要向任何人透露是她谢徵约的沈文和,此事怎么就让远在公主府的萧易夫知道了?

还有,她被罗淑仪传召至昭阳殿,才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怎么谢贵嫔就突然赶来替她解围了?

难道这一切就真的都只是巧合?

一行人在华林园的湖边停下,谢徵没有遮遮掩掩,开口便问:“娘娘带微臣来华林园,想必是有话要同微臣说吧?”

谢贵嫔站在湖边,只是侧首看了谢徵一眼,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到本宫要同你说什么了。”

“若是为了党派之争,娘娘就不必说了,”谢徵回以她轻轻一笑,继而说道:“微臣的立场,娘娘是清楚的。”

上回在含章殿,她已同谢贵嫔暗示过,为此,谢贵嫔还特地派人来取她的性命,转而嫁祸武陵王,这件事情,她可是记得很清楚的!

谢贵嫔果然是要说此事的,她道:“今时不同往日,本宫的儿子替陛下挡了剑,如今陛下最信得过谁,山阴县主是看得出来的,你可是个明白人,定也知道究竟站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娘娘所言极是,微臣一向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何做是对的,如何做是错的。”

谢徵说完这话,谢贵嫔误以为她是看清了形势,要转投靠萧映,她便得勾起唇角,颇有得势之态。

岂料谢徵接着说道:“太子是已故昭皇后嫡出,自是正统,且又是长子,加之素有贤德,深受臣民爱戴,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抑或是立贤,太子殿下都当之无愧,所以,微臣以为,跟随太子,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至于娘娘说的,”谢徵哂笑一声,似乎很是不屑,她只道:“纵然陛下近日宠信的是临川王殿下又如何?可不是陛下偏爱谁,谁就能当上太子的。”

谢贵嫔闻听此言,并不意外,也没有恼羞成怒,谢徵这样的立场,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对于谢徵,她也早有准备,她冷笑道:“这么说,山阴县主,是执意要同本宫作对了?”

“娘娘言重了,”谢徵怪声怪气的说:“微臣向来与人为善,自不会有意同娘娘针锋相对。”

“有意?”谢贵嫔嗤笑:“谢徵,你我政见不同,日后倒戈相向之时,又有谁是无意的?难不成,你还指望本宫到时对你手下留情?”

谢贵嫔颇是自信,已然认定了她和萧映会笑到最后,谢徵自也不甘示弱,她道:“谁输谁赢,犹未可知,娘娘现在就说这话,未免言之过早了吧。”

话音落下,谢贵嫔依然从容,她朝谢徵走近,而后半个身子都紧靠着谢徵,附耳同谢徵低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谢徵,本宫可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

她说罢,便又退后了一步,谢徵闻听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她见谢贵嫔冲她露出阴森森的笑,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总觉得,谢贵嫔这是话里有话。

谢徵望着谢贵嫔的眼睛,忽然就在那双眼睛里,看见有一个影子自她身后冲过来,她侧目瞥向湖中倒影,果然就见一个太监打扮的年轻人持剑向她刺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贵嫔言下之意,就是要取她性命。

这谢贵嫔真是好歹毒的心思,上回派人刺杀她不成,今日又要杀她,上回她有玉枝保护,这一回,便特地挑了玉枝不在的时候对她下手。

看来是铁了心要杀她!

谢贵嫔早就安排了人手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她心知谢徵不会答应日后为萧映卖命,方才拉拢她时,自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只是随口一问,她横竖都是要让刺客出手的,并非全是为了杀谢徵,更多的,却是为了算计萧易夫。

至于谢徵,如若她愿意臣服于萧映,那便留她性命,如若她还是不愿意,那便除之而后快,这样一来,既除去了眼中钉,也算计了肉中刺。

眼见太监即将要杀过来,谢徵灵机一动,惊呼:“娘娘当心脚下有毒蛛!”

说着,还不等谢贵嫔反应过来,就两手摁住她的肩膀,狠心将她一甩,硬生生的同她调换了位置。

既是要杀她,那便先替她挡剑吧!

太监脚下生风,挥着剑冲过来,已然刹不住脚了,惊见谢徵利用谢贵嫔做盾牌来挡剑,唯恐误伤谢贵嫔,吓得连忙一个后空翻,就将剑锋指向别处了。

而谢贵嫔陡然被谢徵这样一甩,也没能站稳,脚下一滑,就摔进了湖里。

以何女史为首的几个宫女纷纷惊呼:“娘娘!娘娘!”

谢贵嫔本就不习水性,这下落水,自是大惊失色,在水中扑棱着大喊:“救命!救命!”

太监稳稳的站在地上,也不顾谢贵嫔落水,坚持不懈的杀向谢徵,谢徵没有玉枝在身边保护,亦不敢轻易显露身手,只得连连后退,躲闪不及,这时,湖的那边突然飞过来一只黑影,其速度之快,连谢徵都看不清他是谁。

此人从湖对岸飞过来,狠狠的一脚将行凶的太监踹倒在地上,三两下就将其擒住。

谢徵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原来竟是陈庆之!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宫里行凶!说!你是受何人指使!”陈庆之怒斥。

太监被他押着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曾挣扎,谢徵看他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显然又是临川王府的死士,在动手刺杀谢徵之前,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彼时谢贵嫔也好不容易被何女史几个宫女一同拉上岸来,她一上来就指着谢徵的鼻子大骂:“好你个谢徵,胆敢推本宫下水,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谢徵却是镇定自若,只是指了指谢贵嫔起初站的地方,说道:“那地上有一只毒蛛,微臣适才可是提醒过娘娘的。”

“你!你……”谢贵嫔哑口无言,她回头看了看地上,就看地上果然有只被踩死的蜘蛛,如此一来,谢徵适才那样戏耍她,纵然是有意的,她也不好怪罪了。

何女史极是担心,言道:“娘娘,您还是赶紧回宫去换件衣裳吧,这个天,可不能染上风寒呐!”

谢贵嫔正在气头上,倒是不在意冷暖的,经何女史这样一说,她才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于是又剜了谢徵一眼,便拂袖而去。

才走了几步远,陈庆之就将她唤住,问道:“娘娘,这刺客如何处置?”

谢贵嫔回首,恶狠狠的盯着太监,眼神里的厌恶与嫌弃,仿佛在臭骂太监“没用的废物”,她紧接着又剜了陈庆之一眼,似乎在痛恨他坏了她的好事。

“押去式乾殿,交由陛下发落!”

谢贵嫔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何女史从陈庆之身边经过,停下来数落了一局:“陈中尉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眼见娘娘落水,您不第一时间去救娘娘,反倒先跑来救山阴县主,莫非在陈中尉眼里,娘娘的性命还比不过山阴县主?”

何女史是谢贵嫔的心腹,自然和谢贵嫔一个鼻孔里出气,她嘴上怨的是陈庆之不知轻重,心里头怪的却也是陈庆之救了谢徵。

陈庆之低下头,只道:“女史莫怪,毕竟,掌管皇城宿卫才是本官职责所在,”言外之意,他只管捉拿刺客,可不管救人。

何女史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恼羞成怒,便也气得紧跟着谢贵嫔离开。

谢徵望着谢贵嫔一行人走远,听闻谢贵嫔吩咐陈庆之将太监押去式乾殿交由萧道成发落,她便又心存疑虑,这刺客既是临川王府的死士,如今被陈庆之活捉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自杀?偏偏谢贵嫔又留了他活口,莫非她还有别的打算?

“县主?县主!”

见谢徵似乎走了神儿,陈庆之连唤两声才拉回她的思绪。

陈庆之笑眯眯的问:“县主方才没伤着吧?”

“没有,”谢徵说得云淡风轻,不急不躁的,她继而又谢道:“适才真是多谢陈中尉出手相救。”

“不必言谢,”陈庆之像是有些难为情似的,冲谢徵讪讪一笑,又问道:“上回在城郊,真是太对不住县主了……没耽误县主的奴婢看病吧?”

一提起玉枝脸上的伤,谢徵心里头便颇是烦躁,她倒也没将烦躁写在脸上,只是淡淡的回了他一声:“没耽误。”

“县主脖子上……”陈庆之瞄见了谢徵脖子上一道道抓痕,多嘴问了一句,谢徵抬手摸了摸脖子,只瞥了他一眼,却并不作答,陈庆之索性避开此话题。

他素来都是耿直的性子,也不顾谢徵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口便问:“方才这个刺客要杀县主,县主为何不出手?”

谢徵脸色一沉,冷冰冰的斥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什么手!自己往刀尖儿上冲吗?”

她说罢,当即就动身前往式乾殿,陈庆之遭她这一顿凶,吓得已不敢再多嘴了,只好乖乖的押着太监,紧忙跟上谢徵的脚步,一道往式乾殿去。

彼时萧道成正批阅奏表,闻知陈庆之与谢徵至此,便又传召他们上殿了,却见陈庆之押着一个太监进来,不免惊诧。

二人行了礼,陈庆之即刻就禀道:“禀陛下,微臣适才在华林园,看见这个太监持剑企图刺杀山阴县主,便将他押来了,请陛下发落。”

萧道成还在为萧易夫的事窝火,如今又听说这样的事,自然更是来气,他忙问:“谢徵,此事可当真?”

谢徵抬眸与萧道成对视了一眼,而后便又低下头来,她道:“陛下,微臣自问从未与人结仇,更不知这位大内官因何对微臣痛下杀手。”

听谢徵说起结仇,萧道成便又想起了萧易夫的事,偏偏这刺客又是宫里的太监,他便本能的怀疑这刺客是不是受萧易夫指使。

萧道成缓缓步下,走到太监跟前,居高临下的看在跪在地上的他,问:“你是受何人指使?”

太监不答,萧道成唯恐太监开口说他是受萧易夫指使,当即就拂袖道:“来人,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陈庆之与谢徵皆愣了一下,萧道成这样处置,未免太过草率了,谢徵心下琢磨了一番,看他如此着急处死刺客,莫非他是在包庇谁?

这时那太监却佯装惊怕,向萧道成讨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奴婢是受义兴公主指使……奴婢是受义兴公主指使啊!”

众人都怔住了,谢徵瞠目,她料的不错,谢贵嫔留这刺客活口,果然别有用心!

可她万万没想到,谢贵嫔竟是要利用她来算计萧易夫!

这下她可全明白了,谢贵嫔真是好高明的手段,她先是唆使萧易夫“捉奸”,闹到圣驾跟前,让她们二人结下梁子,再将她带到华林园,趁她势单力薄之时,派人取她性命,之后再嫁祸给萧易夫,从而一举两得,既杀了她,又害了萧易夫。

可惜啊,她的性命,谢贵嫔是没取成,至于萧易夫么,呵,今日恐怕是不能幸免了!

“你……你说什么?”

萧道成似乎不敢相信竟真的是自己的女儿,他深知女儿平日里娇纵惯了,性子是跋扈张扬了些,可杀人灭口这样的手段,他却是万不允准的!

“奴婢是受义兴公主指使……是义兴公主吩咐奴婢杀山阴县主的……”太监说罢,就重重的磕下头。

萧道成满脸惆怅,谢徵是瞧见了的,她一想萧道成适才着急忙慌的要处死太监,分明像是在包庇谁,如今她是知道了,原来他一早就想到这太监是受萧易夫指使了。

他这父亲的,对女儿有多宠溺,她是知道的,明眼人也能瞧出来,萧易夫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多出格的事,他都从未降过罪,即便如今日那样的过错,他也不过是人前打骂打骂,可派人在皇宫里行凶杀人,却是不得不以罪论处了。

萧道成转身背过众人,暗暗的轻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开了口:“来人,召义兴公主上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利用(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四章利用守在殿外的内监又进殿通传:“陛下,贵嫔娘娘来了。”

萧道成仍然背朝着众人,只是抬起手来心不在焉的招了招,内监会意,这便回到殿外去传谢贵嫔进殿。

谢贵嫔进殿与谢徵对视,互相剜了一眼,而后就俯身行礼,道:“妾叩见陛下。陛下,妾适才在华林园与山阴县主谈心,忽见有刺客……”

不等谢贵嫔说完,萧道成便不耐烦的斥道:“朕知道了,你不必多说!”

谢贵嫔见萧道成这般恼火,料到他想必已经知道是萧易夫派人刺杀谢徵了,她于是暗暗向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看了她一眼,而后就低下头,似乎也是在回应她。

萧道成此回如若当真处置了萧易夫,必然也会因此记恨谢徵,这谢徵心中自然有数。她暗自思忖了一番,想她如今还需竭力讨好萧道成,自然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让萧道成对她心生隔阂,她怕是还得找个机会在萧道成跟前唱唱红脸,给萧易夫求求情。

不过,今日谢贵嫔苦心设计萧易夫,也的确使她正中下怀,她何尝不想令萧易夫栽跟头?

既要给萧易夫留情面,又要令萧易夫受罚,这可将她难住了……

未多时,萧易夫就匆忙赶来了,她生怕萧道成又发难于她,打一进殿就一直怯怯的低着头,只敢抬眸偷偷看一眼殿中几人。见谢贵嫔站在一边,而谢徵与北军中尉陈庆之站在另一边,殿中跪着一个内监,心里头既有疑惑,又是七上八下的,她走到大殿正中央停下,规规矩矩的欠身行礼,忐忑的唤:“父皇。”

萧道成这时才转过身来,却是没给她好脸色,一转过来就伸手指着她,怒斥:“跪下!”

此时的萧易夫正张皇,被萧道成这般训斥,不必屈膝,就已然吓得双腿发软,从而往地上一瘫,就此伏首了。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萧易夫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见萧道成发怒,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刻就向他求饶了。

萧道成朝萧易夫走近,站在她面前,微微俯首看着她,而后伸手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的太监,阴着脸问:“那个人,你可认得?”

不难看出,萧道成这样询问萧易夫,看来对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萧易夫看了太监一眼,一脸茫然的回萧道成:“回父皇,儿臣不认得他。”

话音未落,太监即刻就跪着爬过来了,拉扯着萧易夫的衣袖,惊恐的说道:“公主,我是黄鼬!我是黄鼬啊!”

萧易夫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挣脱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开,斥道:“拿开你的脏手!你是什么东西!本宫根本就不认得你!”

“公主,卑职是黄鼬啊,您怎会不认得卑职!方才在昭阳殿,公主还吩咐卑职去华林园杀山阴县主呢,公主这么快就忘了吗!”

萧易夫怔住,一想萧道成方才那样大发雷霆,她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所为何事,她当即反驳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昭阳殿!什么杀山阴县主!本宫根本就不认得你,何时指使过你杀人!”

正当萧易夫准备向萧道成解释之时,萧道成却陡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黄鼬,狐疑道:“卑职?你不是内监!”

黄鼬佯装大惊,连忙伏首在地,哭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卑职是义兴公主的面首,一直被豢养在公主府中,是公主吩咐卑职假扮内侍的!公主平日很少召见驸马,便一直是卑职陪伴在公主左右……”

殿内众人都愣住了,唯独谢贵嫔,表面上虽诧异,可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谢徵亦是震惊,她可是万万没想到,谢贵嫔为了算计萧易夫,竟会如此诬陷她。

陈庆之自知这是宗室家事,是关乎皇室颜面的,必是看不得,也听不得,于是连忙告退,曲平也急忙给殿内一众内监宫女打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萧道成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他可是清楚的记得,萧易夫的确曾与他开口提起过,想要豢养面首在府中。

“你……你胡说!你胡说!”萧易夫惶恐万分,连滚带爬的前去拉扯萧道成的衣角,哭诉道:“父皇……父皇,您不要相信他,儿臣根本就不认得他,此前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他,更遑论豢养面首,派他杀人,父皇……求您相信儿臣……儿臣是清白的……”

“公主!”黄鼬也跟着爬了过来,说道:“卑职虽只是下人,可自认对公主您从来也是忠心不二的,公主今日,又怎可如此对待卑职……”

“你住口!”萧易夫已然气极了,更是崩溃了,她陡然嘶吼一声,吓得黄鼬不敢多言。

萧易夫而后又向萧道成哭喊:“父皇……这个人他想害儿臣,求父皇不要相信他……”

黄鼬见势,于是又暗暗侧首与谢贵嫔对视一眼,他随后就冷静下来,同萧道成说道:“陛下,卑职与公主同床共枕三年,看过公主每一寸肌肤,公主的腋下,有一块元宝形状的胎记,公主的神阙穴旁边,有一颗黑痣,还有公主左腿的膝盖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是公主小时候荡秋千摔的,这些,卑职都是一清二楚的!卑职真的是受公主指使,才敢假扮内监,混进宫里,求陛下明查!”

他受谢贵嫔指使,而谢贵嫔是看着萧易夫长大了,萧易夫身上哪处有胎记哪处有痣哪处有疤痕,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如今既是要陷害萧易夫,必然做足了准备。

萧易夫听到这些话,已然是瞠目结舌,怔忡的望着黄鼬。

而黄鼬已然发挥出了自己全部的利用价值,便暗暗咬破一早就藏在口中的毒药,这毒药药效迅速,他当即就口吐白沫,七窍流血了,可在死前,依然不忘算计萧易夫,他指着萧易夫,惊道:“公主……公主给卑职喝的酒里,有……有毒……”他说完,气绝身亡。

萧道成至此时已气得脸色铁青,甩起一巴掌就扇了过来,指着萧易夫破口大骂:“畜生!畜生!兰陵萧氏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真是有辱门楣!真是有辱门楣啊!”

谢徵与谢贵嫔站在两边,如同看戏一般,谢徵抬眸看了谢贵嫔一眼,忽然不寒而栗,她这姑姑,大齐的谢贵嫔,果真心思歹毒!

萧易夫被这一巴掌扇得瘫倒在地,她一手撑着地板,一手捂着脸颊,泪眼婆娑的望着萧道成,乞求般唤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没有……儿臣没有啊……”

黄鼬道出萧易夫这般私密之事,萧易夫可谓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纵然她再怎么解释,萧道成亦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他气得失去了理智,不待萧易夫说完,便又是狠狠的一脚的踹过去,骂道:“活现世!简直活现世!”

这一脚下来,萧易夫却是经受不住的,她重咳一声,竟吐出血来,她满嘴是血,依然坚持向萧道成解释:“父……父皇……儿臣……儿臣没有……”

谢徵站在一旁,忍不住别过脸,她着实是不忍再看了。

彼时罗淑仪闻知萧易夫出了事,也急忙寻了过来,她并未等候通传,硬是闯了进来,一上殿就跪下了,两手搀扶着瘫在地上的萧易夫,哭哭啼啼的说:“陛下饶命!易夫纵有千万个不该,她也始终姓萧,她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陛下……”

“亲生女儿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豢养面首,祸乱宫围,雇凶企图杀害朝廷命官,哪个不是死罪?与其将她下狱问罪,倒不如朕亲手杀了她,清理门户!”

萧道成说罢,在殿中左右扫了一眼,似在找什么东西,他望见一旁的四方鼎,就走去搬来,冲到萧易夫跟前举得高高的,一副要将她砸死的架势,曲平站在后面的书案旁,见势连忙冲下来,一把拽住萧道成的手臂,大喊:“陛下!万万不可啊!”

罗淑仪也连忙俯身趴在萧易夫身上,哀求萧道成:“不要啊……陛下……”

“陛下!不要!”谢徵亦是眼疾手快的扑到萧易夫身旁跪下,她深知萧道成是断不会将这四方鼎砸下来的,如今正是个唱红脸的好时机!

谢贵嫔见谢徵求情,心中发怵,她自知凭谢徵这样聪明的性子,必然已经猜到今日之事乃是她一手设计,如今谢徵替萧易夫求情,她不免担心起来,生怕谢徵将她供出来。

四方鼎在手里举了半天,萧道成果然还是没有下手,他气得将四方鼎狠狠砸在一边,硬是将地板砸出了一个窟窿。

见萧道成对萧易夫手下留情,谢贵嫔气得牙根打颤,她可一直记着四年前,萧易夫剜了谢昱的心,还命人剁成肉酱送到她宫里,要知道,她可是谢昱的亲姑姑啊!

不为杀侄之仇,可萧易夫当日之举,令她夜夜梦魇,至今还深受其扰。

萧易夫气若游丝,仍然在乞求:“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求父皇明查……”

罗淑仪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她道:“陛下,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是妾平日里太惯着易夫了,陛下,您若要处置,便处置妾吧。”

她这言外之意,无疑也是认栽了,萧易夫却是虚弱的摇头,像是蚊子哼一般,说道:“不……我没有……我没有……”

萧道成并不理会这母女二人,而谢徵这时便开了口,言道:“陛下,微臣斗胆,有话要说。”

“说,”萧道成淡淡的扫了谢徵一眼,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至此时连态度都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谢徵侧首,看了谢贵嫔一眼,而后就又看向萧道成,说道:“陛下,纵然义兴公主豢养面首,也罪不至死,至于雇凶杀人,无凭无据,仅凭凶手三两句话,也不可妄断就是公主指使。”

萧易夫在一旁哭出声来,罗淑仪紧忙拿帕子替她抹眼泪,母女俩跪在一起抱头痛哭,倒像是相依为命的苦命人。

谢贵嫔忍俊不禁,阴阳怪气的说:“山阴县主真是大度,公主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要替她求情?”

原本谢徵正愁她一个人唱红脸卖人情,却没有人跟她唱白脸,如今就不必发愁了,谢贵嫔这话一说出来,可不就更显得她善良大度了

萧道成听了谢徵的建议,当真就冷静下来了,他斟酌了一番,终于开了金口:“纵然没有雇凶杀人,豢养面首,祸乱宫围,也着实该罚,朕就罚你手抄《妙法莲华经》十遍,《女诫》百遍,禁足半年,命羽林监严加看管!至于杀人之事,”他看了眼地上黄鼬的尸体,冷冰冰的说道:“着令廷尉署彻查!”

“谢陛下!”罗淑仪摁着萧易夫的头,母女二人重重的磕下头。

谢徵亦是伏首,未语,她想,萧道成命廷尉署彻查此案,果然还是有心袒护萧易夫的,那廷尉署的郑廷尉,可是萧晔的人。

“都退下吧,”萧道成又转过身去,背朝着众人,而后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

于是殿中几人一齐退下,谢贵嫔临走时又剜了谢徵一眼,目露凶光,分明记恨她插手萧易夫的事,害她计划落空。

谢徵出了式乾殿,便一路径直往止车门走,途经端门时却听唤:“县主!”

她回首,就见陈庆之一路小跑到她跟前来,问:“那个刺客陛下怎么处置的?”

“死了,”谢徵淡淡回了他一句,而后便又继续往止车门走,陈庆之却是跟在她身后,她并未停下脚步,只问:“陈中尉还有什么事么?”

陈庆之跟上来,道:“方才在华林园,县主是故意拉扯谢贵嫔的吧?县主想利用谢贵嫔来挡剑。”

谢徵止步,只冲陈庆之轻轻一笑,道:“你既是看出来了,想必也知道那个刺客究竟是谁派来杀我的。”

“知道,是谢……”

陈庆之正要将“谢贵嫔”三字说出来,谢徵忙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以此示意他噤声,她四下里扫了一眼,而后就对陈庆之说道:“当心隔墙有耳。”

她说罢,就收回手,继续往前走,调侃道:“看来陈中尉倒也不笨。”

陈庆之于是也紧跟着她,说道:“我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一下县主。”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愿在人前显露身手?”

谢徵问过,陈庆之连连冲她点头,她便只笑了笑,说道:“我有我的难处。”

陈庆之闻言自也识趣,笑道:“县主既是有难言之隐,那下官便不多嘴了。”

顶点

第一百三十五章 算账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五章算账玉枝在止车门前等着谢徵,二人出了宫,先去陶弘景府上讨了些玉颜膏来,随后就回侯府了。

主仆二人回到房中,谢徵侧坐在梳妆台前的胡凳上,衣衫半褪,露出脖子上下的抓痕,而玉枝则跪坐在一旁,正小心翼翼的为她擦拭玉颜膏。

谢徵一手握着巴掌大小的铜镜,对着脖子照了又照,说道:“我这抓痕浅,本没什么大碍的,你看,这都已经结痂了。”

玉枝笑道:“结痂是结痂了,可擦上些玉颜膏,总让奴放心些,娘子这脖子又细又长,生得这般好看,万一留下疤痕,那就可惜了。”

谢徵笑了笑,就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话正说着,玉枝已为她上好药膏,谢徵正要将衣服拉上来穿好,外屋那大门就让人打开了,就听桓陵火急火燎的唤:“德音!德音!”

玉枝愣了一下,她记得她方才进屋的时候可是关门了呀……

谢徵亦是好气又好笑的看了玉枝一眼,而后紧忙拉上衣服。

里屋和外屋当间儿就只隔了一道珠帘,桓陵来时匆忙,脚步迅速,此时已然闯了进来,而谢徵才开始拉扯衣服。

桓陵进屋,眼见春光乍现,不由得“老”脸一红,他连忙背过身去,嘟嘟囔囔说道:“大白天的,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谢徵穿好衣服,这才不紧不慢的回:“我倒是想问问县侯,怎么进屋也不敲一下门?”

“门都没关好,只是虚掩着,我怎知你不方便。”

桓陵仍背朝着她,谢徵见他面朝着墙,偏又是站在墙边,竟好像是在面壁思过一般,不免有些发笑。

她未语,只是起身走到桓陵身边,却又听桓陵说道:“我是担心你,所以才这般冒失。”

“担心我什么?”

谢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不是在梳妆台前了,桓陵方知谢徵如今就站在他身后,他于是回过身来,果然就见谢徵冲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我适才听前院的丫鬟说,你受了重伤,便紧忙过来看看你,你没什么大碍吧?”桓陵站在谢徵面前,左看看,又看看,就是看不见她脖子上的抓痕。

谢徵轻轻一笑,道:“我能受什么伤,这世上有几人能伤的了我。”

桓陵望见梳妆台上的玉颜膏,心中仍然存疑,他一想谢徵方才衣衫半褪,莫非是伤在身上了?

他微微侧过身子,这才瞧见她脖子上的几道抓痕,虽都已经涂抹了玉颜膏,可药膏却也盖不住结痂的殷红。

“你这脖子上怎么了?为何都是抓伤,疼不疼?”桓陵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她脖子上的抓痕。

“抓伤而已,一时就好了,哪里会吃痛,”谢徵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丝毫不在意这抓伤,桓陵却是在意的,他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胆敢对你下如此毒手!”

谢徵抬手摸了摸脖子,打趣道:“倒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她的确不怕死,毕竟,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桓陵沉着脸,道:“你告诉我她是谁,我去砍了她的手!”

能挠出这样深的抓痕,必然是个女人。

谢徵闻听此言,便同他娇俏一笑,她伸出两手,笑道:“喏,那双手就在这儿,县侯动手吧。”

桓陵原本一脸茫然,随后他才反应过来,便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徵,瞠目道:“你……这都是你自己抓的?”

谢徵并不答他,只是放下手,而后转身折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桓陵跟着走了过来,又道:“你疯了!这好端端的,为何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形势所逼,”谢徵又拿起台子上的铜镜,对着脖子照了照,桓陵思忖了一番,连忙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谢徵又将铜镜放下,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让人摆了一道,迫不得已,弄出些小伤来自保。”

桓陵心知从谢徵嘴里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她要么是藏着掖着不愿与他倾诉,要么就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懒得再提。他见玉枝站在一旁服侍,索性也不再询问谢徵了,干脆去问玉枝:“玉枝,你说。”

玉枝侧首,偷偷看了谢徵一眼,而后就同桓陵说道:“娘子约沈文和在茶舍谈事情,义兴公主突然闯进来,对娘子破口大骂,还要动手,娘子便打了她一巴掌,这事闹到宫里去了,娘子担心陛下怪罪,便抓伤自己,反将了义兴公主一军。”

“那后来呢?”桓陵追问。

“后来……”玉枝正想将谢徵和义兴公主皆遭了谢贵嫔暗算一事也说与桓陵听,却见谢徵暗暗给她使眼色,她心知谢徵不愿让桓陵知道太多她与谢贵嫔的恩怨,便没敢多言。

她便只解释道:“后来娘子告诉陛下说,对公主动手,是因为公主掐住了她的脖子,想置她于死地,她也是为了活命,万不得已,这才以下犯上。”

桓陵像是来了兴致一般,又问:“陛下相信了?”

随后就只听谢徵冷笑一声,言道:“他就算怀疑我,看到沈文和那一脸的伤,也该相信了。”

“嚯,还有这等事,”桓陵笑道:“这回倒是让义兴公主栽了跟头了。”

谢徵看着他,终究还是没将谢贵嫔的事说出来,并非她不信任桓陵,也不是她不愿同桓陵吐露心事,实在是她不想让桓陵为她担心。

毕竟桓陵的性子,她向来都是知道的。

沈文和早早的走了,一出宫便急急忙忙的回了将军府,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躲着。

他今日帮着谢徵说谎话欺瞒萧道成,这倒不打紧的,可他已然因此惹怒了萧易夫,他料想,萧易夫出宫后必定还会再来向他兴师问罪!

如今他尚且还是驸马,萧易夫自然还是他的妻子,此番夫妻二人反目成仇,日后恐怕也是形同陌路了,他自然指望着早日与萧易夫和离。

可他是驸马,而萧易夫是公主,若要和离,只能是萧易夫先开口。

沈文和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徘徊踱步,慌张不安洋溢于表,生怕萧易夫来找他的茬儿。

下傍晚的时候,沈文和坐在书案前,忽听外头有吵闹声,仔细一听,是萧晔来了,只听他气势汹汹问:“你家郎君呢?他可在里头?”

沈文和自知萧晔必定是替萧易夫前来找他算账的,他吓得腿软,忙不迭走到门口去,站在门内,偷听屋外形式。

他才一在门口站稳脚跟,就听外头萧晔在外头,一边拍门,一边怒喝:“沈文和!你出来!你给本王出来!本王知道你在里头,你赶紧给本王滚出来!滚出来!”

沈文和吓得半死,躲在门后动都不敢动一下,直至萧晔破口大骂:“沈文和!你这个孬种!你有本事欺负本王的妹妹,没本事出来给本王解释吗!你出来!你若再不出来,本王可就踹门了!”

萧晔说到做到,说踹就踹,当真是丝毫不在乎沈文和是不是他的妹夫兼表哥,也不顾沈文和与他其实又是同僚。

沈文和躲在门后,终于还是开了门,岂料他这房门一开,还没看清楚屋外的人,屋外的人就冲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萧晔两手抓着沈文和的衣领,整个人气得杀红了眼,似乎要将沈文和提起来生吞活剥。

“殿下……表……表弟……”沈文和挣扎着试图掰开萧晔的手,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道:“你放手……你先放手啊……”

萧晔本也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也是气极了,竟能将沈文和提起来。

“你差点害死本王的妹妹,你知不知道!”

萧晔目露凶光,眼神里都透着一股杀气。

府里出了这么闹人的事,沈周氏在后院也听说了,她急忙寻过来,却是一来就看见萧晔要杀沈文和,她吓得忙不迭跑过来,“诶呀!这是干什么呀!快松手快松手!快松手啊!”

她说着,还不忘拍打萧晔的手臂,妇道人家到底是没什么气力,打在萧晔手臂上软绵绵的。

萧晔见沈周氏来了,这才不得已松了手,却是将沈文和甩开,沈文和也因此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一下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周氏见势,连忙扑过去将沈文和扶起来,冲着萧晔说道:“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妹夫,更是你表哥,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好好说?就非得动手?”

“表姨母,你可知这杀千刀的差点害死易夫!”萧晔伸手指着沈文和,沈周氏闻言却是讪笑:“哪里的话,夫妻两个小吵小闹,再寻常不过了。”

她说罢,就扭头看了看沈文和满脸的伤,她心里头自是记恨萧易夫这泼妇伤她的儿子,可她左不过就是在私下里同沈文和说上两句,又怎么敢同萧晔指指点点。

沈文和尚且不知谢徵遇刺一事,他只知她们在式乾殿对质互殴之事,便说道:“方才在宫里,我是看着公主走的,她可是一点事都没有!”

那会儿他还在式乾殿的时候,的确是萧易夫先走的,他看着萧易夫离开,那时萧易夫左不过就是被萧道成踹了一脚,总还是健全的。

萧晔说道:“你是早早的出宫了,你可知道她被人陷害豢养面首,还被诬陷谋杀谢徵!”

沈文和愣住,他与沈周氏面面相觑,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被父皇打得半死,如今还被关在公主府了!这都是你害的,你就该受千刀万剐,来给易夫谢罪!”萧晔气得脸都涨红了,沈文和却是无辜,他自认的确连同谢徵叫萧易夫栽了个跟头,可她遭人陷害的事,他却是不愿背锅的,他不大服气,吞吞吐吐的反驳:“这……这与我何干呐?又岂是我找人陷害她的?”

萧晔原本就在气头上,此番过来找沈文和,左不过就是想叫他同萧易夫去认个错罢了,至多也是骂他一顿发一通火,谁料沈文和非但不认错,反倒还与他犟嘴,竟是毫无悔过之心的,他气得冲到沈文和跟前,抡起拳头就要挥过去,斥道:“若不是你与谢徵那点破事闹到父皇那里,易夫又岂会被人逮住机会这般陷害!”

“不可!不可啊!”沈周氏急忙将沈文如护在身后,她到底还是萧晔的表姨母,萧晔总归还是不敢违背伦常的,于是又放下拳头了。

沈周氏故意在萧晔跟前做戏,扇了沈文和一巴掌,骂道:“你这丧良心的!怎么做出这等丑事来,有辱我沈家门风不说,还害了公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赶紧去给公主赔罪,要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彼时萧晔也已冷静了些,说完私事,他便又关心起了公事,质问道:“你为何会与谢徵厮混在一起?你明知她是太子的人,还害死了表舅,莫非,你还对谢昱念念不忘!”

“不!不是!”沈文和一手捂着脸颊,忙不迭解释道:“是因为前几日,我在城外被谢贵嫔和临川王派人追杀,是谢徵身边的婢女救了我,今日约她在茶舍见面,也不过就是想当面同她道声谢而已。”

他未敢说是谢徵约的他,不过,这样的解释,也正好和在萧道成面前的解释对上了。

沈周氏才听说儿子被人追杀,自是心有余悸,连忙问:“你没伤着哪儿吧?那谢贵嫔母子,为何要追杀你?”

萧晔斟酌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今日也是谢贵嫔给易夫下套,唆使她去茶舍,难道易夫遭陷害之事,也是她一手设计?”

想至此,萧晔扭头就走,直奔宫里去了,他可得去昭阳殿同罗淑仪好好琢磨琢磨此事。

待萧晔走后,沈文和就同沈周氏说道:“母亲,今日是那泼妇先伤了我,我可不去给她赔罪,要赔罪,也该是她来给我赔罪。”

“傻孩子,今日之事,你开罪了她,她如今是被关在公主府了,可她日后总要出来的,你若不去给她赔罪,往后你们这夫妻还要不要做了?就算再做不成夫妻了,你也不能被她影响了仕途啊。”

沈文和迟疑道:“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我纵是去找她,她也不一定肯见我。”

“那又何妨?”沈周氏笑道:“你去找她了,这礼数上说得过去,至于她见不见你,那就是她的事了。”

沈周氏说罢,就推搡着沈文和走出书房。

公主府那边,萧易夫正卧床养伤,太医令才离开,刘女史就禀道:“公主,驸马来了,在府外候着,说是来给公主赔罪的。”

萧易夫躺在榻上,两眼空洞无神,申请呆滞的直视上方,她异常冷静,只是面无表情的说:“滚,你们都滚。”

刘女史犹豫了一下,这才带着屋内一众婢女离开。

萧易夫满脸淤痕,脸颊更是肿得不像个人样了,心中更似乎有千般万般的苦楚与无奈,可终究还是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如今也只是轻轻的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虞郎啊,虞郎啊……”

她缓缓闭目,两滴清泪悄然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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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跟踪(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六章跟踪散骑常侍荀伯玉府上,表姑娘卢娘子正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她端坐在梳妆台前,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贴身服侍的丫鬟阿槐跪坐在旁边,一手端着痰盂,一手轻轻拍着卢代辛的后背。

适才吃中饭的时候,卢代辛便一直说没胃口,本就吃得极少,如今又吐得一干二净,她这身子已近三个月了,如今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

卢代辛吐得差不多了,阿槐就放下痰盂,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边的污秽之物,卢代辛却是哭哭啼啼的,言道:“可怜我如今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已有了身孕了,这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了,我宁可一头撞死……”

“娘子快别这么说,什么死不死的,”阿槐说着,又急忙给卢代辛抹了抹眼泪。

卢代辛看着她,一想心中的委屈,这眼泪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的往下流,她道:“我这身子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到时谁也瞒不住,偏偏沈郎又迟迟不肯娶我,如今连人都找不见了,可叫我怎么好……”

阿槐这些日子,每天就这样重复的给她擦眼泪,偷偷摸摸的倒痰盂,她道:“沈郎君生意忙得吃紧,许是还在外地没回来,娘子也不要想太多了。”

卢代辛摸了摸已经有些许显怀的肚子,道:“那我这肚子怎么办?再晚些日子可就真的藏不住了。”

阿槐想了想,就给卢代辛支了招儿,她道:“不如这样,娘子去找人做几件宽大点的衣服,能遮的话就遮一遮,正好也快入夏了,若是有人问起,娘子便说舅爷家伙食太好,所以吃得愈发圆润了。”

卢代辛斟酌了一番,才回道:“那你陪我去刘记看看,叫她们照我的码子再加大几寸。”

“是,”阿槐小心翼翼的扶着卢代辛站起来,这便随她一道出门去了,却不料二人竟在府门口碰上荀薛氏回来。

“舅母……”卢代辛碰见荀薛氏,脸上有藏不住的不安和慌张,荀薛氏自然怀疑。

这些日子,卢代辛出门颇是勤快,荀薛氏这做舅母的本就心中起疑,却又不好多问,如今正巧碰上,自然逮着机会问一问了。

“代辛啊,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荀薛氏笑眯眯的看着卢代辛,倒是和蔼又可亲。

“哦……我……”卢代辛起先是支支吾吾是答不上来,与身旁的阿槐对视了一眼,才斟酌好理由,她于是解释道:“我去刘记量量身,做两件衣服,这不是过阵子就要入夏了嘛,我来时可没带夏衣。”

荀薛氏有些奇怪,说道:“你要量体裁衣,叫裁缝来府上不就行了?何须你跑这一趟,我同刘记的裁缝熟,派人过去打声招呼就好了。”

卢代辛笑道:“舅母说的是。不过,我亲自过去,还想再挑几匹好看的料子,不然,我也不想多跑这一趟的。”

荀薛氏自是信了,她点了点头,就应道:“那你去吧,早些回来。”

如今已是三月底,的确是快入夏了,不单卢代辛忙着裁制夏衣,谢徵那边,也吩咐玉枝去刘记请裁缝了。

那刘记裁缝铺地处青溪之畔,鸡鸣桥下,与孔家茶舍隔岸相望。铺子门面不小,东家虽只是个寻常商人,可这手艺却是祖上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也算是个百年老字号了,刘记以手艺精湛做工精致闻名,建康的贵妇士女们身上穿的衣服,十件里八件都是刘记做的,谢徵也不例外。

青溪源自钟山,北接潮沟,南入秦淮河,溪上有七座桥,自北而南,分别是东门桥、南尹桥、鸡鸣桥、募士桥、菰首桥、湘寺桥与淮青桥。永修县侯府西临青溪,北依秦淮河,要去刘记,自是要沿着青溪一路往北走的。

玉枝徒步出门,走到半路上却望见一只熟悉的身影,二人离了有好远,她诧异道:“二郎君?”

只见桓让走在菰首桥之上,由西往东,脚步匆匆的往桥下走了,玉枝愣在原地,两眼盯着他走远了,只是皱了皱眉,狐疑道:“他往那儿去做什么……”

东郊那一带,是皇家园墅,当朝有不少郡王公主的府邸都在那里,诸如太子府、长沙王府、武陵王府、义兴公主府、淮南公主府,都聚居于此。

玉枝本想跟去,可眼看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便只好作罢了。

刘记裁缝铺正忙得不可开交,玉枝是带着目的来的,她只为请刘裁缝去侯府,是以一进店就四处扫了一眼,却没见刘裁缝的身影,小厮跑到她跟前来,捧着笑脸招呼道:“詹娘子来看料子?”

玉枝平日也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她莞尔道:“我找刘先生,请他去给我家娘子量量身,做几件夏衣,”她说至此,又朝里头张望了一眼,继而询问:“刘先生今日不在么?”

“在的在的,东家在里头给荀常侍家的表姑娘量身呢,詹娘子稍等片刻,”小厮说话间,还伸手指了指通往里屋的小门,而后又冲玉枝客气的笑了笑。

话音刚落,卢代辛就带着阿槐,跟随刘裁缝从里屋走出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刘裁缝一手拿着记下卢代辛尺寸的纸,一手拿着尺子,对卢代辛说道:“成衣大概过十来天就做好了,快的话也就七八天这个样子,做好了到时我叫人给卢娘子您送去。”

“哦,好,”卢代辛颔首,又不忘叮嘱刘裁缝:“腰身务必要大两寸,夏天穿得宽松些也舒服。”

“诶,”刘裁缝点了点头。

玉枝见他出来,急忙唤:“刘先生!”

刘裁缝似乎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他循声望见玉枝,笑道:“詹娘子来啦。”

此时卢代辛还站在旁边,刘裁缝忙给招手唤小厮过来招待,将手里的纸给了他,而后就扭头对卢代辛说道:“那……卢娘子,您就先在这儿挑一挑料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卢代辛又轻轻点了头。

安顿好卢代辛,刘裁缝这才朝玉枝走去,玉枝说道:“刘先生,这会儿忙吗?”

“不大忙,是不是县主叫我去量身?”一听玉枝问他忙不忙,刘裁缝便知她要请他做什么了。

玉枝并不答他,只是讪笑:“您若不忙,就随我去一趟吧。”

刘裁缝拿上两把尺子,又指了指店里挂着的布匹,问道:“料子可要挑两匹?”

“料子倒是不忙,府上还有几匹蜀锦,若是不够的话,我家娘子会亲自过来挑的。”

玉枝说罢,就走出铺子,刘裁缝于是也紧跟着出去了。

卢代辛这边还在仔细挑着料子,阿槐站在她身后,眼睛往外头瞟了一眼,这不瞟倒好,一瞟,就瞟见了故人。

“沈郎君?”阿槐一手扯了扯卢代辛的衣袖,一手指着店外,大喊:“娘子!沈郎君,是沈郎君!”

倒真是赶巧了,沈文和带着孙淝在外头闲逛,正好经过这刘记裁缝铺,忽听里头这一声声唤,他这双脚就好像是粘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动了,跑也跑不开了。

卢代辛听闻阿槐看见了沈郎君,也忙不迭朝外看,望见心心念念的沈郎君,顿时就哭得是梨花带雨,泪眼婆娑,娇滴滴的唤:“沈郎……”

眼看着卢代辛往外走了,沈文和心里头尤其慌乱,他连忙左右扫了一眼,生怕让熟人看见,眼下萧易夫还在禁足期间,他们夫妻虽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可说到底,他总归还是驸马,到底还是不能随随便便与别的女子来往的。

沈文和如今是既担心让人发现他与卢代辛有私情,又唯恐卢代辛发现他其实就是义兴公主的驸马。

卢代辛一出来就扑到了沈文和怀里,一手揽着沈文和腰,一手握成拳头软绵绵的捶打在沈文和胸膛上,哽咽道:“这两个月你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担心……”

沈文和忙着安慰她,自然顾不上留意周围有没有人看着。

彼时玉枝还没走远,她起先听人唤“沈郎”,又听人哭哭啼啼,本着热爱谈资的内心,竖起耳朵听了听,却是没有回头观望,直至听一男人温柔似水的说:“好了好了,你莫哭了,我如今不是回来了?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这是……沈文和的声音?

玉枝倏地回首,果然望见裁缝铺子前头,沈文和与一个女子当街抱在一起,两个人正是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时候。

那女子……不就是方才刘裁缝在里屋给量身的那位?

刘裁缝也正回头观望,玉枝忙问:“刘先生,那位女郎是?”

“哦,她是散骑常侍荀使君的外甥女,范阳卢氏娘子。”

“原来是她……”她依稀记得,以前似乎曾与谢徵说起过她的谈资,怎么她竟同沈文和勾搭上了,难道不知沈文和是义兴公主的驸马?

这卢氏娘子倒是个胆子大的,就不怕义兴公主宰了她?

玉枝淡淡一笑,而后就转过身来,带着刘裁缝走了。

卢代辛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趴在沈文和胸膛,哀怨道:“你上回走的时候,明明是说两三天就回来的,怎么一直都不见人,你可知道,我在舅舅家中呆着,一直都提心吊胆的,又惊又怕……”

沈文和挣脱开她的怀抱,而后又东张西望,警惕的看着四周,就道:“一言难尽,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笑话,咱们回家再说。”

他说罢,又伸手去给卢代辛抹了眼泪,卢代辛像个小孩子般,咬着嘴唇,冲他连连点头,沈文和这便带着她走了。

二人回到城西白杨街的私宅,沈文和自然又拿四处奔波经商为由,轻而易举的将卢代辛蒙骗过去,卢代辛摸了摸肚子,轻声细语的问:“沈郎,如今我这肚子愈发显怀了,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藏不住了,你……你何时上我家提亲……”

上回见面,卢代辛便问过他这个问题,今日见面,沈文和自然也早就料到她会问了,他早有准备,于是佯装为难,说道:“代辛,我知你要体面,也想尽早迎你过门,可……可我家中有丧,如今还在守孝,恐怕还不能与你成婚……不过你放心,等三年孝期一满,我即刻八抬大轿将你娶进来。”

卢代辛心中有他,对他自是极其信任的,她也为难,摸了摸肚子,委屈道:“可我这肚子……”

沈文和想了想,说道:“要不,你去同你舅舅说一声,就说你先回范阳了,抑或是再去别的亲戚家住一阵子,然后就搬到这儿来安安心心的养胎,先把他们糊弄过去,等你肚子里这孩子生下来,一切就都好说了,刚好,我这孝期也只余十个月了。”

卢代辛思忖道:“这样可行么?若是……”

“你不必担心了,万事皆有我替你安排,我那生意上的事如今已忙完了,这几个月都不会走,我会好好陪你的,”沈文和一阵糖衣炮弹,说完就将卢代辛揽入怀中。

沈文和思来想去,如今萧易夫已被禁足,往后数月里,他到底还是自由身,只要他不与卢代辛一同出去,这件事情,便可一直瞒着,谁叫卢代辛这肚子里有他的骨肉呢……

卢代辛经不住他这一顿花式撩拨,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是答应了,她道:“我今日在刘记订做了几件夏衣,等他们送来了,我便向舅舅辞行。”

玉枝领着刘裁缝回到侯府,谢徵正在房中等着,刘裁缝为谢徵量身之时,玉枝就向她禀道:“娘子,奴适才在路上看见二郎君了,鬼鬼祟祟的去了东郊园墅,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东郊园墅?”谢徵果然也很诧异,她狐疑的看着玉枝,问:“你可看清楚了?不是瞧错了吧?”

“奴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二郎君,”玉枝说得万般肯定,谢徵自然确信了,她嘀嘀咕咕:“他去那里做什么?”

“奴也不知,可看他着急忙慌的,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谢徵细想了想,忽然记起桓让此前曾偷听过她与萧赜谈话,又想起他每日皆会出两趟门,便愈发疑心了,“难道他偷偷入仕了……这件事情,你可曾与县侯提起?”

“没有,”玉枝摇了摇头,谢徵嘱咐道:“你暂且不要告诉县侯,此事我自有安排。”

刘裁缝已为谢徵量好身,二人客套了一番,刘裁缝便走了,玉枝于是又将沈文和与卢娘子的事说给了谢徵听,谢徵却是不在意,道:“沈文和的私事,当谈资说说就罢了,暂且不必上心。”

毕竟如今萧易夫还在禁足,她就是想折腾,也出不了公主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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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跟踪(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七章跟踪翌日一早,桓让如常在辰时三刻出门,确保能在巳时赶到武陵王府。

桓让沿着青溪一路北行,走到半路上便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他,他不敢回头去看,只知是个女人。

他停下,后面那女人也停下,他走得快些,那女人也穷追不舍,他走得慢些,那女人也放慢了脚步,这不是跟踪又是什么!

桓让纵是心慌,却也万不敢打草惊蛇,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跟踪他,于是强装镇定,继续往前走。

武陵王的府邸在太子府正后方,而太子府正是在青溪之畔,菰首桥东。

桓让迟疑的走到菰首桥下,低头望见脚下有一枚石子,于是灵机一动,就微微侧过身子,弯下腰来,故意慢吞吞的捡起地上的石子,实则是借此机会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人。

而那女人见他停下来,也急忙转身背朝着他,也是生怕被他察觉。

可即使她已转过身去,桓让却也在她转身那一瞬间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脸了。

跟踪他的人……竟是玉枝!

桓让心知玉枝今日跟踪他,必是受谢徵指使,而谢徵之所以派玉枝跟踪他,必然是怀疑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究竟是去了何处。

他捡起石子,而后直起身来,又将这石子抛进青溪,装模作样的说:“这石头块若是绊到人可怎么好。”

说罢,他便毫不犹豫的走上菰首桥,事到如今,退无可退。

玉枝回首,望见桓让已上桥了,于是也快步跟上。

桓让下了桥,沿着两座府邸旁的小巷子径直往东走,走过太子府,到了可以拐去武陵王府的路口,他却没有过去,反倒是继续往东走,看得出来,他这是有意想糊弄玉枝。

武陵王府再东边,是一条贫民街,那里满街都是流民与乞丐,也不乏些地痞流氓小混混,可谓是鱼龙混杂。

桓让越往前走,步伐就越发迅速了,他走到路口,便拐去了贫民街,见前面的棚子里,正有人在开粥布施,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同施粥的两个小厮耳语了几句,而后就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来,塞到了他们手里。

小厮收了钱,自然要替桓让办事,他们于是冲底下捧着空碗等待施粥的一群流民说道:“这位是桓郎君,他可是个大善人,咱们这些日子喝的粥,都有他出的一份子,不单如此,他方才还同我说,咱们往后的粥,都由他出了!”

玉枝在此时才跟到路口来,她站在墙边向粥棚张望,便只见到施粥小厮对着流民笑道:“桓郎君今日大发慈悲,说要给咱们每个人都加两块肉呢!”

底下的流民听到这话,纷纷振臂高呼:“桓郎君真是大善人!桓郎君真是个大善人!”

桓让收买两个施粥的小厮,伪造他每日都来此布施的假象,玉枝果然被他蒙骗过去了,她脸上已然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思忖道:“原来二郎君来此是为了布施……”

玉枝斟酌着点了点头,便转身原路返回侯府了。

而桓让料到她已经走了,便也走到路口来,同样是站在墙边,探出脑袋看了看,他见玉枝越走越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露出诡异的笑,阴森森的说道:“想跟踪我?你这道行还不够深。”

“布施?”

玉枝已回到侯府,正向谢徵复命,而谢徵正坐在书案前,一手捧着书,一手搭在书案上,听闻玉枝禀报桓让去东郊是为了布施,便很是诧异,她问:“你没弄错吧?”

“奴一路都跟着,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真真切切,断不会弄错的。”

谢徵却是越听越狐疑,不知是怎么了,她本也不反感桓让,可就是觉得桓让这样要体面的人,不大可能会去贫民街那样脏乱的地方,更不可能去与流民乞丐亲近,又遑论是开粥棚布施?

她放下手里的书,单手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考量道:“开粥棚布施是善举,又不是什么坏事,他既是要行善,为何要鬼鬼祟祟的,还不敢让县侯知道?”

玉枝想了想,说道:“许是东郊那个地方太过混乱,二郎君不想让县侯担心,免得县侯再不准他过去,所以才一直瞒着不肯说。”

“你不是让他发现了吧?仲璇这个混小子,平日里鬼精鬼精的,你可不要让他做戏给糊弄了,”谢徵果真是聪明的,当下就猜到了桓让的鬼把戏,可玉枝却信誓旦旦的说:“怎么会呢!奴跟得很小心,二郎君可没有察觉奴在跟踪他。”

谢徵听得半信半疑,玉枝又道:“奴听那些流民都在夸二郎君是个大善人,想必二郎君是经常去那里布施的,如若不然,又怎会如此深得人心。”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谢徵听了玉枝这一番话,如今竟怀疑起自己来,她终究还是信了,于是回首同玉枝说道:“不过,他也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开粥棚布施,可是要获官家允准的,他若没有同京兆尹府报备,那便是在拉拢民心,往严重了说,他这就是想造反,长此以往,这行善之举,可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玉枝愣了一下,连忙问道:“那……这件事情,要不要同县侯说一声,好叫县侯提醒一下二郎君。”

“不可!”谢徵道:“今日是你去跟踪他了,这才发现他在东郊布施,你如今跑到县侯跟前去讲一声,叫他们兄弟俩怎么看我?说我表面上同仲璇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派人去跟踪他?那我岂不成恶人了?”

玉枝道:“可二郎君这事,娘子总要想个法子去提醒提醒他的,他若真的让人扣上造反的罪名,那可不是件小事。”

谢徵思前想后,言道:“此事先不忙,我自会找个机会去同他说的。”

桓让这边,眼见玉枝已经走远了,也急忙赶去武陵王府,被玉枝这么一耽搁,可误了他上职的时辰了。

武陵王府的正门大敞着,桓让匆忙赶来,火急火燎的往书房赶去,岂料一脚才踏进东次间的房门,就听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桓使君来得倒是够早的啊!”

刘放适才从尽间书房出来,好巧不巧就望见桓让匆匆忙忙的赶过来,他一向是看不惯桓让的,又仗着自己是萧晔跟前儿的大红人,且又是武陵王妃的兄长,如今抓着桓让的小辫子了,自然要好好儿说道说道。

桓让将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抬出来,极其自然的转过身来,还没来得急张嘴同刘放解释,刘放又放了连环炮过来,说道:“桓使君,您可瞧瞧天,这巳时都快过半了,您才过来,您要不这么着,以后啊,早上干脆就别来了,在家里头歇着多舒服啊。”

听刘放这怪声怪气的腔调,桓让心中甚恼,却也不敢同他杠上,只是委婉的反驳道:“我岂是有意来迟,实在是半路上被山阴县主派人跟踪,不得已才东郊绕了一圈,为的就是把人甩掉,也免得让她们发现我如今在殿下手底下当差啊。”

“你被谢徵发现了?”萧晔不知在何时也走了过来,离老远就迫不及待的问了句,想他之所以“重用”桓让,就是因为桓让住在永修县侯府,平日里又同谢徵走得颇近,方便利用他从谢徵身边打探消息,可这桓让若是被谢徵发现了端倪,那于他而言,便毫无利用价值了。

既是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没有必要留他在身边了,倒不如趁早弃之。

桓让也自知萧晔不过是在利用他,他也尽心竭力想要发挥自己的价值,以便讨好萧晔,他连忙回话,解释道:“那倒没有,如今山阴县主只是对起卑职了疑心,适才她的婢女跟踪卑职,卑职想办法将她糊弄过去了。”

“只是……”桓让言至此,又佯装为难,继而说道:“卑职这些日子须当尤其谨慎,恐怕……恐怕不好经常出入王府……”

萧晔知他言外之意,也深知桓让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若是经常出入他府上,难免会被谢徵发现,谁又知道谢徵还会不会再派人盯着桓让呢?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若是不方便,往日这几日,就别再来本王府上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萧晔说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望着刘放,问:“对了,这御史台,近日是不是空出个检校御史?”

刘放闻言,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道:“是空了一位御史。”

萧晔再三考虑,紧接着便问桓让:“仲璇,那御史大夫李叡,可是你舅父?”

刘放愣住,殿下这么问,莫非是要举荐桓让去做检校御史?

桓让自来有些小聪明,他听萧晔问起这个,猜到萧晔八成是要提拔他了,他颔首,道:“回殿下,御史大夫,的确是卑职的舅舅。”

他虽不是桓李氏嫡出,可桓李氏到底还是他的嫡母,按照规矩,他的确该称呼李叡一声“舅舅”,前阵子过年,他还跟着桓陵去拜年了呢。

这门亲,能攀则攀,不能攀,那也得千方百计的攀上!

萧晔随后果然说道:“御史台正缺个检校御史,现如今还虚位以待,本王有意请朝中几位元老联名向父皇举荐你赴任,希望你不要辜负本王对你的苦心栽培。”

桓让两眼发光,心里头美得仿佛开了花儿似的,他连忙跪地叩谢萧晔,言道:“谢武陵王殿下!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望!”

“你回府去吧,往后不必再来上职了,且在家里等着圣谕和委任状吧,”萧晔说话间,冲桓让挥了挥手,示意他速速离去。

桓让会意,毕恭毕敬的答应了一声,这便告辞了。

刘放却是沉着脸,想他在萧晔身边已经跟了有五年多了,到如今还都只是个小小的主簿,单单是个王府的署官而已,连朝廷命官都算不上,可这个桓让呢?说到底,还是怪他的出身。

彭城刘氏,到底还是比不上谯郡桓氏!

纵使他的亲妹妹是武陵王妃,如今又诞下武陵王世子,却也比不过人家哥哥是永修县侯,舅舅是御史大夫!

“殿下,如今这桓让的底细还没弄清楚,您就这样举荐他入仕,是不是太草率了?这万一他过河拆桥,一入仕就翻脸不认人了可怎么好?又或是他受谢徵和桓陵指使,有意接近殿下,那殿下此番为他铺路,岂不是养虎为患?”

“本王看这个桓让,徒有小聪明,成不了气候,举荐他做检校御史,不过是给他些甜头尝尝,若不然,又怎么能让他日后尽心竭力的效忠本王?至于你说的,呵,”萧晔一声冷笑,分明很是不屑,他只说道:“检校御史也不过就是个小官,他若是听话,那本王便把他留在建康,他若是不听话,那就将他打发去各个州郡县监察百官,总之,本王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检校御史是何官职?诚如萧晔所言,的的确确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这样的官职,在御史台共有十五位,分掌朝堂内外,文武百官,包括各州刺史,各郡太守,和各县县令,以及各府巡按,除了巡视各个州郡县,检校御史还要负责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可妙就妙在这检校御史位低权重啊!

萧晔都已经这么说了,刘放纵是心里头再不满,再想诋毁桓让,劝阻萧晔,如今也不好再多言了。

桓让心知自己即将入仕,内心激动久久不能平复,想想他盼着入仕已盼了有三年多了,如今入仕总算是有着落了。

他尤其欢喜,连脚步都变得轻快得多,却不料进府门时,门房忽然冲他笑道:“哟,二郎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仅这一句话,顿时就令极其敏感谨慎的桓让变得慌张而又语无伦次,他连忙讪笑着解释道:“我又没什么正经事做,不过就是闲着出去走走逛逛,累了就回来了,哪有早啊晚的。”

桓让颇是心虚,生怕叫人听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一说完,就赶忙往府里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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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朝(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八章入朝桓陵与桓让兄弟站在后院的池塘边,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家常,谢徵倚靠在护栏上,悠哉游哉的向池中投喂鱼食,忽见门房急匆匆跑过来,向桓陵禀道:“县侯,宫里头来人了。”

听到这话,桓陵下意识的望着谢徵,以往每每宫里头有人来传话,必是召谢徵进宫的。谢徵却是不慌不忙的,她只侧首看了桓陵一眼,而后便看向门房,却听门房接着说道:“说是陛下要召见县侯和二郎君,传你们速速进宫面圣。”

闻言,桓陵与谢徵皆愣了一下,唯独桓让,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夹在二人中间,并不同于桓陵与谢徵那般诧异,反倒像是对今日的传召期待已久,他知道,必是萧晔那边已经为他打点好一切,而今日萧道成召见,想是要给他下委任状了。

“召见我和仲璇?”桓陵恐怕自己听岔了,又恐怕是门房听错了,是以再三确认,想他一个闲散万户侯,位高而权低,除了手里头那么点府兵便算是一无是处了,平日里不涉朝政,也不涉党派之争,萧道成这好端端,召见他做什么。

还有……他为何要召见仲璇……

门房冲桓陵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说道:“大内官就在前院等着呢,县侯还是快些带二郎君过去吧。”

“大哥,陛下召见我做甚?”桓让拉扯着桓陵的衣袖,佯装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桓陵抽回袖子,道:“不必担心,万事有大哥挡在你前头。”

桓陵说罢,就动身赶到前院,桓让亦是紧随其后,兄弟二人跟随前来传话的内监,一道赶往宫里。

谢徵望着桓让愈走愈远的身影,皱了皱眉头,萧道成召见桓陵,许是有什么正事,可召见桓让就不一样了,桓让并未入仕,到如今都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即使他出身谯郡桓氏,也不过是个庶出的,试问萧道成又是从何得知他的存在?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见谢徵看桓让看得出神,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拉回她的思绪,问道:“娘子怎么了?”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长长的吐出,只回道:“没怎么。”

她说罢,就随手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洒在池塘里,随后便带着玉枝回房了。

萧道成正在式乾殿,桓陵与桓让跟随内监走到式乾殿外不远处时,桓让又装模作样的问了问内监:“中贵人,可知陛下召见桓某与兄长究竟所为何事?”

内监回头冲他笑了一声,只说道:“放心,陛下今日心情大好,召见二位,自不会有什么坏事的。”

桓让闻听此言,愈发确定了他心中猜想,看来他的好日子果真是要来了!

内监领着兄弟二人上殿,彼时萧道成还在批阅奏表,内监禀道:“禀陛下,永修县侯和桓二郎君到了。”

萧道成闻言方知二人已至此,他抬眸,望见桓陵与一眉清目秀的郎君站在底下,顿时面露欢喜,他笑道:“来啦。”

说着,又冲传话的内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

桓陵给桓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行礼,他继而跪地,桓让于是也跟着跪下。

“臣永修县侯桓陵,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桓陵说罢,这便伏地叩首,桓让于是也照模照样的俯首,却没有言语。

萧道成眼中含笑,他伸出两手,皆手心朝上,手背朝下,对着底下的兄弟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二人起身,嘴上也不忘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身。”

“谢陛下,”兄弟二人一齐站起,萧道成坐在上面,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站在桓陵旁边的玉面郎君,看他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却是满身的书生气,想来也只是读过些书,知道些为人处世之道而已,至于大才,他却是没看出来。

可他若当真没有大才,又何至于让南康郡公褚渊和光禄大夫王僧虔这两位老臣联名举荐呢?

或许……人不可貌相吧。

“你就是桓让,桓仲璇?”

萧道成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桓让,时刻都在打量着他。

桓让低头,拱手作揖,应道:“正是草民。”

“可知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桓让心中固然知道,却也佯装不知,他这就回话:“草民愚钝,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萧道成索性直入主题,说道:“如今御史台缺了一位检校御史,有人向朕举荐,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胜任检校御史。”

桓陵听到此时,方才知道萧道成召见桓让究竟是为什么,原来他竟是要让仲璇入仕!

本朝的选官乃是九品中正制,即为各个州郡皆有一位中正,负责人才筛选,建康的中正,如今是由司徒南康郡公褚渊代职,可仲璇在建康还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他怎会与南康郡公结识,还能让他举荐他入仕?

桓让也知要客套一番,便假装低调,言道:“让陛下见笑了,草民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罢了,却是个庸碌无为的小辈,怎堪当大任。”

萧道成一向都喜欢谦卑恭谨之人,听桓让这般评价自己,他倒是有些赏识了。

“桓陵,朕听说,你们的母亲,出身陇西李氏?”

萧道成早听说过,御史大夫李叡,其实就是永修县侯桓陵的亲舅舅,这桓让既是他弟弟,自然也是李叡的外甥,如今褚渊和王僧虔可是举荐桓让到御史台赴任的,那桓让到时不正好就是在李叡手底下做事?

这褚渊乃是司徒,举荐人才自然是他份内之事,而王僧虔虽为朝中股肱,却不干涉党派之争,他们二人联名举荐桓让去御史台,萧道成本能的以为是李叡嘱托他们举荐自己的外甥,却看不出他们两位其实是被萧晔花言巧语哄骗了。

桓陵拱手,回道:“回陛下,家慈的确出身陇西李氏。”

萧道成直言:“那这么说,御史大夫李叡,果真是你们的舅舅?”

“是,”桓陵点头。

听到此时,不单萧道成怀疑褚渊和王僧虔是受李叡嘱托,就连桓陵,如今也疑心是不是舅舅想提携仲璇。

可舅舅想提携仲璇,怎么此前从未与他提起呢?仲璇早有入仕之心,莫非是仲璇去求了舅舅?

“桓让,朕若是让你去御史台当差,那你,岂不是刚好就在你舅舅手下做事?”萧道成故意这般询问,就是为了试探桓让,看他如何随机应变。

桓让自然也看穿了萧道成的心思,他于是又拱手施礼,言道:“草民斗胆,陛下此言差矣。草民自认百善孝为先,对待舅舅必是恭敬谦卑,私下里,御史大夫的确是草民的舅舅无疑,可若是在御史台,他在草民看来,便只是御史大夫而已。陛下,官场无父子,更何况舅甥呢。”

他这一番话,果然叫萧道成对他刮目相看,见萧道成对他点头,桓让心中自是窃喜,岂料萧道成紧接着又道:“你可知道,朕有三个儿子,多年来一直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太子是嫡长子,虽有贤德,可性子太直,又不知变通;临川王在武功上颇有建树,只是为人小气,又喜好声色犬马,对自己太过放纵;武陵王崇尚文治,在乱世之中无疑不占优势。依你之见,朕要将储君之位交给谁?”

党派之争在朝堂上一向都是隐晦之事,纵然朝中有众多大臣暗地里拉帮结派,却也从没有人敢在萧道成跟前提起的,今日萧道成竟自己开口说起了此事,倒是叫人始料未及,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子都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桓让一旦说了不能让萧道成如意的话……后果可想而知。

桓陵心中忐忑,他连忙向萧道成作揖,言道:“陛下,微臣的弟弟不过是一介草莽,岂敢妄议立储之事。”

听萧道成问起此事,桓让亦是吓得浑身冒冷汗,浑浑噩噩的不敢接话,萧道成极是随和的冲桓陵笑了笑,言道:“无妨,这是朕允准他说的。”

他说罢,目光这便又转向桓让,继而笑道:“桓让,朕如今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倒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桓让被他问得,牙根直打颤,他思忖良久,回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而草民只是个粗野莽夫,连陛下都拿不定主意的事,草民又能有何见解。”

萧道成听闻此言,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走下来。

底下的一对兄弟皆不敢抬起头直视龙颜,便也不知萧道成听了这样的回答,究竟是喜还是怒,二人只是侧首对视一眼,互相安慰。

萧道成走到桓让跟前来,又问:“那你最看好谁?”

“草民……草民……”桓让支支吾吾的不敢接话,桓陵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想,适才在殿外,那内监还说陛下召见是有好事,可这哪是什么好事啊,这分明就是折磨啊!

眼看桓让说不出话,桓陵便斗胆替他作答了,他冲萧道成讪笑道:“陛下,立储之事,臣等怎么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陛下是真龙天子,不管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

“哈,”萧道成侧目打量着桓陵,似笑非笑的说:“你倒是会说话!”

桓陵的头又低下一分,他淡淡一笑,未敢言语,萧道成却是对桓让穷追不舍,他转而又看着桓让,道:“桓让,不如朕换个问法问你,如果朕这三个儿子都想拉拢你,你怎么做?”

不得不说,萧道成今日问桓让的这三个问题,不可不谓刁钻,更是一题比一题更要人命!

桓陵唯恐桓让说出什么破天荒的话来,到时触怒了龙颜,他于是抢着接话,才唤一声“陛下”,萧道成便朝他伸出手来,示意他不要说话,他见势只好将吐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至于桓让会如何作答,呵……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陛下,草民就是个庸才,何至于让三位殿下高看?”桓让委实不知该如何作答了,索性岔开这个话题,他冲萧道成一阵讪笑,假惺惺的套近乎。

萧道成却不依不饶,仍然在追问:“朕是说,如果。”

桓让自知今日是逃不掉了,想了半天才答话:“如若草民当真入仕了,那草民蒙受的便是天恩,吃的俸禄亦是陛下赏赐。正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自入仕那一天起,草民的命就是属于陛下的,草民只为陛下而活。至于三位殿下,如若能推脱,那草民便竭力推脱,如果不能推脱,那草民宁可辞官。”

自来天子最忌朝中大臣拉帮结派,而在御史台任职,更忌讳与朝中大臣有任何私交,桓让若想做检校御史,萧道成自然要探清楚他有无结党营私之心。

听罢桓让这一席话,萧道成最终满意的点了点头,桓让见势,于是乘胜追击,接着说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草民如若有幸入仕御史台,必然尽心尽力打点好分内之事,不插手臣下私事,也不过问主上密事。”

萧道成颔首,只道一个“好”字,桓陵与桓让总算松了一口气,萧道成继而又回首吩咐曲平,道:“曲平,传令中书省和吏部,叫他们准备圣谕和委任状。”

“是。”

曲平半弓着身子退下,这便前往中书省和吏部传口信儿。

桓让虽低着头,却也清楚可见他唇边挂着诡诈狡猾的笑意,桓陵侧目瞧见,心中愈发狐疑了。

萧道成而后又冲桓陵与桓让兄弟二人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二人行了礼,面朝着萧道成,正一步一步往后退,才退了没几步,萧道成又将桓陵叫住,他唤:“桓陵啊!”

桓陵驻足,忙应和一声:“臣在。”

“你……”萧道成望着他,却欲言又止,他叹了一声,似乎很是无奈,他终究还是没将该说的话说出来,只是又冲桓陵挥了挥手,言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桓陵一脸茫然的带着桓让离开,萧道成却是进了东侧偏殿,从茶几上抱起一把古琴,正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他自言自语道:“祖姑母啊祖姑母,这焦尾琴可是你的遗物,是龙儿唯一的念想,你怎么忍心叫龙儿将它还给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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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朝(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九章入朝桓陵与桓让这对兄弟,进宫时是宫里头派马车来侯府接的,出宫时亦是由宫里头派马车送回侯府的。

兄弟俩坐在马车里,一路上你不言我不语,倒是安静得很。

直至二人回到侯府时,桓让才首先开口打破沉寂,他同桓陵讪笑道:“方才在宫里,真是吓坏我了,还好有惊无险。”

桓陵不语,只是自顾自的往府里头走,桓让跟在他后面,见他不说话,自是尴尬得很,于是快步跟上去,紧接着又说道:“大哥,陛下平日里也喜欢问这些七奇八怪的问题么?”

“我不知道!去问你德音姐姐,”桓陵甚是冷漠,见桓让跟上来,他也好似脚下生风,步伐愈发迅速了,似乎一心想甩开桓让。

桓让终于还是恼了,他一时气不过,于是停下来不走了,他只问:“大哥不高兴么?”

他这语气并不算好,倒是有些冲,桓陵本就恼火,如今更是火冒三丈,他于是也驻足,转身看着桓让,斥道:“我高不高兴你还看不出来?”

谢徵坐在客堂里喝茶,她本不知桓陵与桓让已经回来了,听二人这两句唇枪舌战,方知他们回来,她见兄弟二人一副要吵架拌嘴的架势,连忙走过来,诧异的问:“怎么了?”

“你问问他这是怎么了!”桓陵伸手,指了指桓让,桓让顾不上理会谢徵,他只顾着追上桓陵,凶巴巴的说:“我要入仕了,大哥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可你不替我高兴也就算了,还冲我甩脸色!”

谢徵闻言,愣了一下,她侧首打量着桓让,目中丝丝狐疑与诧异一闪而过。

怎么……怎么仲璇竟要入仕了……那方才陛下召见,为的就是此事?

桓陵被桓让这三两句话说得心中堵得慌,他总算是停下脚步了,当下就回过头来,说道:“高兴?我为何要替你高兴!你以为入仕是什么好事吗!古往今来,有多少王侯将相死在仕途上,你知道吗!曾经权倾一时的谢昱……”

他说至此,便情不自禁的伸手指着谢徵,却终于还是没敢将话说出口,他略显抱歉的看了谢徵一眼,而后急忙放下手来,冷静的问桓让:“为什么我贵为一等列侯,却从不参政,这你有静下心来想过吗!”

好在桓陵及时止住嘴,桓让倒没有怀疑他提及谢昱时为何要伸手指着谢徵。

桓让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私事上,听桓陵这般询问,他竟破天荒的羞辱起桓陵来,说道:“因为你没有志气,可我是有志气的。”

他言语间异常的平静,正因如此,这样的平静,才显得他诡谲可怕。

桓陵已然愣住,他只是见多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深知远离庙堂,才能活得逍遥自在,又岂是桓让口中的没有志气!

院中几人听到桓让这话,无一不是怔忪,桓陵总归是兄长,桓让这做弟弟的,怎么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

“仲璇,你怎么这样同你哥哥说话!”谢徵终于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

桓让仿若未闻,依然怒目瞪着桓陵,桓陵缓过神来,只对他苦笑一声,而后心平气和的说:“即便你要入仕,也该同我商量才是。”

“商量?”桓让一声哂笑,显得他愈发的诡异阴狠了,他道:“同你商量有用么?我早同你说过我想入仕,可你当初是怎么回我的,你忘了么?你说我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入仕了,也只会是权贵手中的棋子!”

桓陵自然记得桓让曾与他提过想要入仕,可他又何曾羞辱过桓让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又何曾说过他是权贵手中的棋子!

细细一想,桓陵的确不曾说过这些话,至于桓让为何要这样说,一切都怨他心中太过敏感太过自卑,是以曲解了桓陵的意思。

桓陵并不与他辩解当初有没有说过那些话,他只是紧皱眉头,语重心长的同桓让说道:“我是你哥哥,是你的手足,难道你觉得,我会不希望你好?”

他见桓让铁了心想要入仕,同他又是吵又是闹的,他索性也不再反对了,又岂知桓让竟回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桓陵言语间态度本已温和了许多,他面对桓让如此胡闹,已然退了一步,桓让几次三番对他无礼,他都忍了,可如今却是忍无可忍,他正憋了一肚子火,如今扬手便要扇下去一个巴掌,谢徵站在一旁,忙不迭冲上去,倏地握住他的手腕,又自然而然的挡在了桓让跟前。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动手做什么!”谢徵紧紧握着桓陵的手腕,桓让站在她身后,恶狠狠的盯着桓陵,说道:“打啊!你打啊!”

桓陵挣脱开谢徵的手,指着桓让,对谢徵说道:“你听听!你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谢徵夹在二人中间,自也知道谁是谁非,如今倒也不是有意想护着桓让这混球,只是不想让这兄弟俩反目而已,是以从中斡旋调解。

她转身看着桓让,劝道:“仲璇,他是你兄长,再怎么样,你也不该这么跟他说话!”

“是!同父异母的兄长!”桓让冷眼瞧着桓陵,只是冷笑一声,便转身扬长而去。

桓陵气得浑身发颤,脸色煞白,想他这弟弟虽是庶出,可他自小没了亲娘,家慈待他可谓是视如己出,从不曾亏待于他,连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万事都护着他,可他如今竟同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仲璇!仲璇!”谢徵连唤了他两声,他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下,似乎丝毫不留恋,谢徵却是担心他的,于是同桓陵说道:“我去看看他,”说完,便也紧忙跟着出去了,玉枝于是也紧随其后。

“仲璇!你要去哪儿啊!”谢徵追上桓让,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桓让却是甩开她的手,只道:“我这哥哥自恃嫡出,如今都容不下庶出的弟弟了,我不走,莫非还赖在那儿碍他的眼?”

谢徵亦是恼了,斥道:“你说什么呢!”

桓让只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气鼓鼓的走远了,谢徵心中虽恼,却也逼着自己忍住,毕竟,她是来劝架的,怎么能把自己也牵进这兄弟俩的争执中。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劝诫自己要冷静,继而又跟上去,腆着笑脸对桓让说道:“仲璇,你可是误会你哥哥了,他今日说你,都是为你好,他是担心你。”

桓让不屑道:“他担心我什么?担心我仕途不顺?”他如今还想着,桓陵见不得他好。

“你若当真只是仕途不顺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你初入仕途,容易被人利用,毕竟你出身不凡,兄长和舅父又身居高位,你可知如今朝中党派之争日益加剧,有多少人暗中拉帮结派!你被人拉拢去,若是跟对了人倒也好,可你若是跟错了人,那便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徵谆谆告诫,说得苦口婆心,桓让自然听进去了,他如今可是站在萧晔那边的,听谢徵这样说,也隐隐有些担心自己走错路了,他于是略显试探的问:“那……若是真的跟错人了,日后会是什么结果?”

“跟错了人,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古往今来,没跟对明主的人不在少数,诸如潘安、嵇康,再如袁粲,哪一个得到善终了?仲璇,你哥哥不放心你入仕,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提起桓陵,桓让的脸色就又变了,他冷冰冰的说道:“那我便不站队,我谁也不跟。”

谢徵轻轻一笑,言道:“你初入仕途,要想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必然要先与同僚打成一片,就算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必然会来拉拢你的。仲璇,你还不知朝中局势,可不能让人利用了。”

桓让听闻此言,也道:“今日进宫,陛下也曾问过我,三位殿下中,我最看好谁,他还问我,倘若三位殿下都想拉拢我,那我要投靠谁。”

“陛下问你这个做什么?”谢徵愈发狐疑了,她侧首看着桓让,心下暗暗思忖,莫非他是受哪位郡王举荐,如若不然,萧道成又为何要问他这样的问题?她不好多嘴,便只问:“陛下要你去何处赴任?”

“御史台,”桓让答道:“检校御史。”

“原来如此,御史台身负监察百官的重任,最忌讳拉帮结派,陛下如此问你,想必……只是试探你会不会植党营私。”

桓让唯恐再多提党派之争,会露出马脚,于是岔开此话题,言道:“我也知大哥是为我好,可我已经被陛下任命为检校御史了,如今恐怕是退无可退,只能迎难而上了。”

“你大哥也知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今日也没有反对你入仕,只是气你没有事先同他商量,他说话是冲了些,你也不要同他置气了。兄弟两个,可不兴这样闹别扭,你们也莫叫我一个外人看笑话,”谢徵说话间,眉眼含笑,叫桓让倍感亲切,他纵然心中仍然怨恨桓陵,可至少嘴上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桓让真可谓是变脸比变天还快,他竟拉扯着谢徵的衣袖,同她撒起娇来,言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德音姐姐可别再数落我了,我回去就给大哥赔罪。”

二人从侯府门口走一路说一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鸡鸣桥下,话音刚落,就听一人笑说:“山阴县主今日怎么得空出来闲逛啊。”

谢徵循声看去,只见是刘裁缝站在自己的裁缝铺外,谢徵于是也打了个招呼,笑道:“怎么刘先生今日也这么空闲?”

“托县主鸿福,老刘我呀,今天早早的就把事情都忙完了,”刘裁缝悠哉游哉的,接着又道:“对了,前几日,县主叫做的两件衣服,我这儿已经加紧做好了,正寻思叫人给您送去呢,如今您正好也过来了,那这衣服,您是先取走还是……”

“我既是来了,那便取走吧,”谢徵说着,就跟随刘裁缝走进店里,刘裁缝亲自将两个衣服递到谢徵跟前,玉枝于是走到谢徵跟前,将两件衣服接走了。

刘裁缝而后又指了指桓让,问道:“这位是?”

谢徵笑道:“这是永修县侯的弟弟。”

“哦,”刘裁缝忙作揖行礼,唤道:“原来是桓郎君!”

在桓让眼中,行商之人皆是低等人,下九流更是贱民,他见谢徵同这裁缝有说有笑,心中头甚是鄙夷,可在谢徵跟前,总要装装平易近人的样子,于是也客客气气的给刘裁缝行了点头礼。

此时天色已晚,谢徵带着桓让回府,桓陵安安静静的坐在偏厅,满桌的珍味佳肴已然摆好,他在等人。

谢徵远远望见桓陵坐在那里,便撺掇着桓让:“你哥哥如今气消了,你去给他赔个不是,今日之事,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桓让显然有些抗拒,扭扭捏捏的不肯过去,谢徵于是退到他身后,一路都推搡着他往前走,直到进了偏殿,方才收回手,又低语:“快去呀!”

心知桓让来此赔礼,桓陵只是轻轻的扫了他一眼,却还是稳如泰山的坐着,一言不发。

桓让清了清嗓子,这就走到桓陵跟前去,说道:“大哥……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我知道错了。”

“回来就好,吃饭吧,”桓陵说得云淡风轻,他故作冷淡,仍然不愿看桓让一眼,只是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吃起饭来,桓让一时间不知所措,便回头看着谢徵,谢徵看了看一旁的胡凳,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桓陵已经不与他计较了,如今是叫他坐下吃饭呢。

桓让会意,当即走去坐下了。

饭后,桓陵与谢徵离开偏厅,一道往后院走,正巧走到锦鲤池边,谢徵仍记着桓陵今日对桓让提及官场险恶时,曾无意拿她举例子,她调侃道:“县侯贵为一等列侯,却不愿参政,就是因为我的前车之鉴?”

“也许吧。”桓陵今日险些将她的身份抖露出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你同我不一样。我因功高盖主,受陛下猜忌,又遭小人构陷,所以才落得惨淡收场……”谢徵苦笑:“也怨我太贪恋权势……若我当初放弃大司马的身份,谢昱还是那个谢昱,谢徵也还是那个谢徵,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不必我去记挂……”

桓陵淡淡一笑,只道:“你匡助陛下夺来江山,已经功高盖主了,纵然不做大司马,又有何用?”

二人站在锦鲤池边,私以为周围没有不相干的人,聊得旁若无人,又岂知桓让正站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听完二人肺腑之言,惊得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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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入朝(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章入朝天色已晚,桓让得知谢徵其实就是谢昱,纵然他想即刻就去武陵王府告密,如今也不敢轻易出门去,便只好耐着性子等到明日再说了。

委任状已然下达,翌日一早,桓让便要前去御史台赴任了。

桓让出门之时,桓陵并未现身相送,也没有叮嘱他几句,倒是谢徵,眼见他要走,忙将他唤住:“仲璇!”

听到这一声唤,桓让不禁脊梁骨发凉,身后那个女人,不再是待他千般好万般亲的德音姐姐了,而是一个被剜了心曾经躺过棺材的女鬼,他站在府门口,慌慌张张的不敢转身。

谢徵见他定定的站在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头,心中倍感奇怪,于是又唤了一声:“仲璇。”

桓让皱了皱眉,深感无奈,暗暗叹了一声,终于还是转过身来了,笑眯眯的答应了:“德音姐姐。”

谢徵亦是走上府门口,却见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不免惊诧,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一头汗。”

她说着,就自袖袋中取出自己的手帕,伸到桓让脸边,本想替他擦拭额上的汗,却不想,这帕子才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便惶恐的躲开了。

谢徵自然狐疑,她放下手,怔怔的看着桓让,桓让也怕她起疑,连忙讪笑着解释道:“额……我……我就是……就是紧张……嗯,对,紧张……紧张……”

桓让越往后说,声音便越发的轻,谢徵看着他,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亲切,反倒有些凌厉了,如此气势,直逼得桓让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你紧张什么?”谢徵就站在那里,只这样一问,也令桓让心中甚是慌乱。

桓让随口解释道:“我……我紧张去御史台赴任,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怕过去了,同僚都欺负我……”

谢徵闻言,目光又温和了许多,她亲切笑道:“你多心了,你是永修县侯的弟弟,又是御史大夫的外甥,御史台的人纵使与你不熟悉,也必定会对你礼让三分。”

桓让对谢徵有所忌惮,谢徵说的话,他虽站在跟前听,却也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纵是听进去了,亦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初来乍到,总少不了要花钱的地方,”谢徵说话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来,继而说道:“你今日去得早些,若是看见路上有卖葱油饼和梅花糕的摊子,便过去买些,御史台门口也有卖翡翠包和糖芋苗的,你买够份量带过去,分给你那些同僚,大家自然就好同你说话了。”

她说罢,便拉起桓让的手,将钱袋塞到他手里,又道:“剩下的钱,你留着自用,若是不够,再来问我这儿拿。”

桓让低下头,看着手里头颇有份量的钱袋,一时间心里头五味杂陈,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看待跟前这个女人才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只道:“谢谢德音姐姐……”

“不早了,你快些过去吧,路上当心。”

“嗯,”桓让连连点头,这便转身走了。

谢徵目送桓让走远,玉枝站在她身后,调侃道:“娘子待二郎君可真好,这是把二郎君当小叔子一样照顾了?”

“多嘴!”谢徵嗔怪,却也不同玉枝解释,只是心中感怀,想以往,她也有一个时而规规矩矩时而叛逆张扬的弟弟,他若还在世,如今也该同桓让一般大了,只可惜……

桓让握着钱袋,走在御街上,两手打开钱袋,低着头看了又看,抖了又抖,忽闻旁边的小食摊子上,有小贩吆喝:“葱油饼!热乎乎香喷喷的葱油饼!”

他左右一想,谢徵所言,的确在理,初入御史台,是得先与同僚们打好关系,他于是走去小食摊前,同贩子说道:“给我拿二十张葱油饼。”

说话间,他还冲贩子竖起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贩子愣住,“二十张?”

桓让见贩子质疑,二话不说,就取了一锭银子递过去,贩子看得眼都直了,两手伸过来捧走银子,嘴上笑道:“贵人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拿。”

旁边正是卖梅花糕的摊子,桓让接走葱油饼,便又跑去吩咐:“我要十块梅花糕,十块桂花糖糕。”

他两手提得满满当当的早点,赶到御史台时,已有几位同为检校御史的先到了。

几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正处理公文,有的正闲话家常。

见一个眼生的年轻郎君走进来,皆侧首看了过去,桓让急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客客气气的上前拱手作揖,“诸位同僚早,在下桓让,桓仲璇,今日是来此赴任的。”

他说罢,又忙不迭取出自己的委任状来。

几人于是也作揖回礼,纷纷笑道:“原来是桓使君,幸会,幸会。”

“哦,几位想必还没吃早饭吧,我带着些早点来,给哥哥们垫垫肚子,”桓让说完,也不等几人回话,就拿起点心递了过去。

这些人其实大多已吃过早饭,虽不想理会桓让的讨好,可心知他身份不一般,便也不敢拒绝,只得欣然接受,于是又纷纷道谢:“多谢桓使君,多谢了。”

接过早点,有人大快朵颐,也有人狼吞虎咽,又有两人同桓让说笑:“这葱油饼味道重,还是到外头吃的好。”

两人说罢,就走出正殿,却是躲到了不远处的墙角下,拿着葱油饼就是不下嘴,其中一人冷哼一声,说道:“他以为他是谁呀!仗着自己关系硬,一来就给我们施这些小恩小惠,好拉拢我们?”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前几日,我听御史大夫同中执法说,要从我们当中提拔一个人为侍御史,如今御史大夫将他的外甥安排到咱们这儿来,莫非……”

“他敢!”原先说话的那人一听这话便恼了,他气得当即就丢了手里的葱油饼,说道:“这桓让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走后门的,才一来就提拔他,御史大夫同陛下那儿说得过去?”

另一人见他如此激动,可吓得不轻,紧忙示意他噤声,说道:“你小点声,当心叫人听去了。”

原先说话那人又哼了一声,就不再多言,另一人见他将葱油饼丢了,于是也将自己咬了一口的丢在一旁,他唯恐看见了多想,而后又用脚拨来些杂草挡住,这才放心拉着同伴回去。

二人回了正殿,未见桓让在此,殊不知,桓让适才就拿了梅花糕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如今正站在墙后咬牙切齿,他手里还拿着梅花糕,已捏得稀碎,他恨恨道:“叫我买早点,就是为了让我讨好这帮白眼狼?谢昱,你可真会设计我!”

华林园里,罗淑仪正带着萧晔在此散步,萧晔适才同她讲了桓让的事,罗淑仪便道:“这桓让总归是永修县侯的弟弟,同谢徵朝夕相处的,是敌是友尚且分不清楚,你就这么举荐他去御史台,是不是太贸然了。”

萧晔不以为然,回道:“母妃放心,此事,儿臣心里头是有分寸的。”

“分寸?你有什么分寸?”罗淑仪白了萧晔一眼,轻斥道:“你若当真有分寸,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就该先同我商量,而不是先斩后奏。”

萧晔被罗淑仪说了这一通,又见她身后跟了几个宫娥,自觉无颜,失了脸面,难为情得很,于是讪讪一笑,言道:“母妃莫恼,儿臣私以为这是小事,不必叨扰母妃。”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罗淑仪气得伸手点了点萧晔的额头,继而说道:“你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大了,那个桓让接近你,究竟有何意图,你能看得清么?你知道他是不是谢徵故意安排在你身边的线人?他在你府上做长史才多少日子,你就让他去御史台了!”

罗淑仪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总而言之,就是不信任桓让,萧晔未敢接话,她于是又接着说:“你说他出身谯郡桓氏,兄长是一等列侯,舅舅又是御史大夫,还有谢徵替他说好话。他要想入朝为官,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只需家里头安排一下就好了,可他不去找他兄长,也不去找他舅舅,偏偏就赖上你了,这是何缘故?你想过么?”

萧晔思忖道:“他是庶出,在桓陵跟前好像说不上话。”

罗淑仪冷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是为敌人铺路,短了自己的好处!”

“母妃不必忧心,儿臣早有安排,那检校御史负责监察百官,是最得罪人的差事,桓让若是听话,儿臣自会为他打点好一切,他若是不听话,那儿臣便想个法子将他打发去底下的州郡,让他再也回不到建康来。”

“那个桓让,他已经去御史台了?”

“委任状昨天送去的,今日已去赴任了。”

罗淑仪想了想,还是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怎么样,桓让这个人,你总归要防着些,且不说他是不是真心投靠你,就算是真心的,他今日能背叛自己的亲哥哥,他日,也能背叛你。儿啊,你做什么事情,母妃都相信你自己有分寸,可用人,一定要谨慎!”

“是,儿臣谨遵母妃教诲,”萧晔拱手作揖,说罢,又想起了什么,继而言道:“对了,母妃,儿臣还有一事,一直没同母妃说起。”

“你说。”

“此前,桓让曾向儿臣禀报,说前阵子程率一案,其实是谢徵一手操纵。”

“是谢徵?”罗淑仪虽然诧异,却并不惊奇,此事是太子的人设计,这样的起因,当初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今朝堂上三足鼎立,对萧映使阴招的人,除了萧晔,便只有太子。

萧晔颔首,说道:“桓让说那天太子去侯府找谢徵,他是亲耳听到那两个人谈到此事的,他说弹劾程率的那本密奏,其实是谢徵呈上的,她原本可以将三哥扳倒,无奈谢贵嫔精明狡诈,助三哥躲过一劫。要不然,如今的三哥,想必已不在建康了。”

罗淑仪犹记得上回萧易夫险被萧道成举鼎砸死,还是谢徵为她求情,她方才逃过一劫,如今她对谢徵的偏见,倒不像从前那样了。

“由她去吧,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罗淑仪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是叹了一声:“抽空去看看你妹妹吧。”

“是,儿臣告退,”萧晔这便离开,出了宫却并未去公主府,反倒直接回了王府。

彼时含章殿内,谢贵嫔坐在美人榻上,侧身倚着凭几,目光凌厉的看着站在跟前的何女史,口中只突出两字:“果真?”

何女史道:“奴婢亲耳听到的,千真万确。”

谢贵嫔目露凶光,气得胸口亦是此起彼伏,又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恶狠狠的说道:“谢徵谢徵!又是谢徵!屡坏本宫好事不说,居然还敢设计本宫的儿子!本宫势要扒了她的皮!”

她说罢,拳头狠狠的砸在一旁的凭几上,一声闷响惊得何女史心头一颤,低头不敢言语。

已过午时,御史台诸位同僚皆已各自回家吃饭,唯独桓让,出了御史台的大门,却是不着急回侯府,反倒是急急忙忙的往武陵王府去了,他记着前几日被玉枝跟踪,至今还心有余悸,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今日来此,便是绕到了东郊的水街,从武陵王府的后门进去的,一路寻到了萧晔的书房来。

萧晔得知他过来,首先是装模作样的关心了一番,“今日去御史台赴任,感觉如何?”

桓让恐被桓陵和谢徵怀疑,心想稍后还得急急忙忙回侯府吃饭,于是闲话少说,直言道:“殿下,下官今日来,是有要事禀报。”

见桓让这般匆忙,萧晔也知此事必然重要,于是赶忙询问:“是何要事?”

桓让喘了口气,道:“山阴县主谢徵,其实就是曾经因为通敌叛国,被处死的大司马谢昱!”

“你说什么?”萧晔心中一惊,听罢,当即就站起身了,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桓让,又追问了一遍:“你说……谢徵就是谢昱?”

“是!”桓让说得铿锵有力,又道:“昨晚,下官亲耳听到,她和大哥说,如若她当初放弃大司马的身份,便不会有如今的是非和恩怨,她还说,谢昱是谢昱,谢徵是谢徵。”

萧晔许久才缓过神来,他道:“怪不得,怪不得她长得那么像谢昱,原来她本就是谢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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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棺(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一章开棺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当真是入夏了,天燥热得很,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天气没有凉快些,反倒愈发闷热了,看这天,想必还要再下。

谢徵被萧道成召见进宫,如今正在式乾殿偏殿陪他下棋。

两人皆盘腿坐在茶几前,此番已下了三局,前两局,皆是谢徵胜出,所以这一局,萧道成下得格外仔细,他手指捻着一枚棋子,细细打量着棋局,正无从下手的时候,谢徵打趣道:“看来陛下又要输给微臣了。”

“谁说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知道朕要输啦?”萧道成被谢徵这般调侃,竟也不恼,反倒笑眯眯的。

谢徵笑道:“这棋盘上,横看竖看都是死局,陛下手里那枚棋子,不管怎么下,都回天乏术。”

萧道成听到这话,气鼓鼓的将手里的棋子又丢回棋罐里,紧接着长叹一声,说道:“唉,不下了,不下了,回回都是你赢,这棋下得没意思。”

谢徵拱手,笑说:“是陛下让着微臣了,不然,以微臣拙技,哪里能赢得了陛下。”

“先赢了朕,再说是朕让着你了,所以你才能赢,这是你一贯的路数,”萧道成伸手指了指谢徵,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一天到晚,鬼精鬼精的,净变着花样来哄朕开心。”

谢徵故作阴阳怪气,古灵精怪的说:“陛下是天子,微臣不哄陛下开心,难道惹陛下生气?万一陛下龙颜大怒,摘了微臣的脑袋可怎么好。”

“嘿,”萧道成又指了指谢徵,似笑非笑,言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朕方才下棋还让着你呢,你不念着朕的好也就罢了,反倒还调侃起朕来了。”

曲平站在萧道成身后,听到此处也忍俊不禁,便捂着嘴偷乐起来。

话音刚落,忽见守门的内监半弓着身子匆匆忙忙的走进来,禀道:“陛下,骠骑将军求见。”

萧道成看了内监一眼,不大耐烦的说道:“宣他进殿。”

内监应允,这便退出殿外,谢徵心下暗自思量,沈攸之这老贼,这个时候前来觐见,必然有要事禀报,她自然想跟着一道听听,可总归是个县主的身份,即便暗地里可以跟着萧赜参与政务,可明着,却是说不过去的。

不过,以萧道成对她的器重与信任,让她听听朝堂政事,也未尝不可,谢徵偷偷看了萧道成一眼,便假意要回避,她作势起身,抬高了手,示意站在一旁的玉枝搭把手扶她起来。

萧道成见她如此,也知她这是要离开,于是连忙将她唤住,说道:“诶,小谢!你可是为朕立过功的,无需回避了。”

谢徵闻言,又佯装为难,收回手继续坐着,玉枝于是也退了回去。

沈攸之低着头上殿,对着正前方跪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萧道成明知沈攸之低着头看不见他,却还是本能的冲他抬了抬手。

待沈攸之站起身来,萧道成又漫不经心的问:“仲达,有事吗?”

沈攸之抬起头直视龙颜,此时方知谢徵也在此,他一想方才给萧道成行礼的时候,谢徵也坐在上面,心里头便很不舒坦,横竖都好像他又给谢徵行了礼一样。

谢徵总还是礼数周全的,见骠骑将军来此,依然有模有样的向他行了个点头礼。

沈攸之于是也冲她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就又微微低下头来,同萧道成禀道:“禀陛下,老臣今日来此,是……是为了山阴县主……”

听到这话,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她当下就警觉起来,打量着沈攸之,心中暗骂:这个贼王八,又想使什么阴招!

“哦?”萧道成脸上写满了诧异,他下意识的看了谢徵一眼,而后才道:“为了山阴县主?你倒是说来听听。”

沈攸之抬眸,怯怯的看了眼谢徵,而后竟装作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很是顾忌的说道:“这……陛下,此事事关山阴县主的真实身份,还请陛下……”

萧道成本就有些不耐烦,如今见沈攸之又是编排谢徵,又是吞吞吐吐的耽误时间,心里头更是恼火,还没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只道:“有什么事情你快说!”

“那……”沈攸之仍然装模作样的充老好人,他又看向谢徵,皮笑肉不笑的说:“山阴县主,老夫要将事情说出来了,县主您,可不要记恨老夫啊。”

谢徵今日一早起来,这上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心里头还想着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凶兆,如今沈攸之来此,同萧道成说起她的身份,又是这般假惺惺的鬼样子,她这心里头,可是愈发不定当了。

她客客气气的说起了玩笑话,“看沈将军这话说的,像是要使什么阴招来害我似的,沈将军,您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一向没什么气度,记仇可是要记一辈子的。不过,沈将军为人忠厚正直,必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害人又害己之事的。”

被谢徵一番暗讽,沈攸之尴尬之余,一张老脸也僵得瞬间就没了表情,谢徵于是又是一顿讥嘲,调侃道:“沈将军,您莫同我这妇道人家置气啊,我不过就说了几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今日有什么话要同陛下说的,也烦请您直说。”

沈攸之心知今日过后,这个假借会稽谢徵的身份,混到建康来的反贼,已不会再有活路,他自也不屑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索性豁然道:“既然县主发话了,那老夫,就直言不讳了。”

他说罢,这便又将目光转向萧道成,说道:“禀陛下,坊间有传闻,说山阴县主的身份是假的,真正的会稽谢徵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而这位会稽谢徵,其实是当年的反贼谢昱冒名顶替。”

谢徵听闻此言,心中猝然一惊,这个狗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强装冷静,忍不住发笑:“我不是我,而是谢昱?沈将军,您这是在说笑话逗陛下开心么?还说我是谢昱冒充的?沈将军,您若是说谢昱死了之后化作女鬼附身在我身上了,这话说出来倒是可信,可您说一个死了的人冒充一个大活人,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谢徵说完,又掩面嗤笑一番,萧道成见她这般,亦是反驳起沈攸之来,没耐心的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言道:“坊间传闻,皆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陛下!您且听老臣一言!”沈攸之说着,竟“噗通”一声跪下来了,可是一副赤胆忠心的贤臣模样。

萧道成尤其烦躁,只瞥了他一眼,就道:“你说就是了。”

“陛下,老臣也知坊间传闻,皆不足为信,可也正因为这是坊间传闻,才万万轻视不得!流言起于民间,只会一传十,十传百,他日闹得人尽皆知,非但给山阴县主惹来非议,对陛下也尤其不利。”

沈攸之虚伪至极,又假模假样担心谢徵,又假模假样担心萧道成。

他这鬼把戏,谢徵却是看得很清楚,什么坊间流言,什么是是非非,玉枝在坊间安排的眼线,不说遍布整个建康,至少半个建康还是有的,若真有此类传闻,玉枝会不知道?关于此事,她可是半个字都没听说过!

依她看,这什么狗屁的流言,分明就是沈攸之这个臭泥鳅杜撰出来害她的!

可这个老不死的又是从何得知谢徵的事?还查出了她的身份,她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她的身份,除了她与桓陵,便只有琼林、玉枝知道,至多再加个上清派孙游岳老先生。

这四人皆是她极信任的,可除了他们几个,便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了呀……

“陛下可知,此事在坊间如今已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几个出身庶族的士人,联手向百姓发起万民请愿书,要求陛下降旨彻查山阴县主身份,以防反贼东山再起。”

他说至此,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叠得厚厚的银光纸呈上来,解释道:“陛下请看,这是万民请愿书。”

萧道成接过所谓的“万民请愿书”,打开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哂笑道:“掘坟验尸?”

此时谢徵就端端正正坐在茶几对面,两眼不时朝这儿瞄一眼,自然也看见了那白纸黑字。

呵!什么糟心的万民请愿书,不就是上面写了几个名字?鬼知道这些名字出自何人之手!

萧道成看过之后,便又侧首看了谢徵一眼,谢徵继而起身走到下面,也同沈攸之一起跪地,言道:“陛下,微臣的身份,您是清楚的,可如今有心怀不轨之人恶意造谣,无中生有,非但诬陷了微臣,更是抹黑了陛下的圣断。”

谢徵顿了顿,紧接着又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微臣,也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原委,揪出沈将军所说的庶族士子,微臣自问从未与人结仇结怨,此人如此陷害微臣,必是受人指使。”

她说到此处,有意扭头看了沈攸之一眼,结合适才与沈攸之的对话,分明就是在向萧道成示意,这诬陷她的幕后推手,正是这位骠骑将军沈攸之!

谢徵的心思,萧道成自然看出来了,他亦是将目光放在沈攸之身上,谢徵身为山阴县主,可不曾与什么出身庶族的士人起过什么冲突,这几个士人何故要这般陷害她?他们又如何得知谢徵出身会稽谢氏?又是从何处听说,这位山阴县主长得像谢昱?

正所谓,事出必有因,对于此事,萧道成想到的,也只有那一个原委,便如谢徵所言,那几个士人,也是受权贵指使。

萧道成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只道:“那就,派京兆尹府去查查。”

谢徵听闻萧道成说派京兆尹府去查,而非派御史台去查,心中倍感欣慰,显然萧道成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谢陛下体谅,”谢徵叩首。

旁边的沈攸之却是急了,想他与武陵王苦心设计,筹划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萧道成轻飘飘的一句派京兆尹府去查就这么过去了?

“陛下!派京兆尹府去查,的确是应该的,可……可百姓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山阴县主的身份,陛下也应当表示表示才行,不然,老臣恐怕此事再惹众怒啊……”

萧道成有些恼火,斥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派御史台去查这等莫须有之事?”

见萧道成已然有些不悦,沈攸之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自然不是!陛下,您可看到,那万民请愿书上,百姓恳求陛下掘坟验尸。老臣也斗胆请求开棺,不为查山阴县主身份,只为向百姓证明,山阴县主并非反贼谢昱。”

“胡闹!”萧道成猛地拍案,看样子,当真气得不轻,他本想着逝者已往生极乐,如今再开棺,岂不是惊了阳侯的灵魂?

可谢昱当年因他而死,这种话,他又怎么好说出口,他只道:“谢昱被剜心而死,死前怨念极深,可是厉鬼,你这一开棺,岂不是将她给放出来了?”

“陛下息怒……”沈攸之亦是叩首,言道:“老臣……老臣也是想着,要还山阴县主清白啊。”

谢徵跪在一旁,又有意无意的挖苦了沈攸之一把,说道:“沈将军为了我这妇道人家,真是操碎了心呐。”

萧道成细想沈攸之所言,的确在理,如今谢徵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是该先证实她的清白,而后再去查幕后推手,而不是只去查幕后推手,这样,只会激起民怨。

“谢徵,你觉得呢?”萧道成总归还是尊重谢徵的意见的。

谢徵自然应允,她道:“微臣身正不怕影斜,沈将军要查,微臣没有异议。”

沈攸之伏首在地,褶皱的唇边慢慢的浮起一丝笑意,他正窃喜的时候,谢徵又道:“不过,今日之事,微臣始终觉得,是遭人设计了,沈将军苦心证明微臣的清白,微臣自然也不好坐享其成,所以,微臣想,跟随沈将军一道去查验。”

说什么不好坐享其成,这都是说得好听些了,如今沈攸之提及要开棺验尸,必然早有预谋,她这心里头总是感觉有什么不好的兆头,那棺材里头,必是被他们动过什么手脚了,她提议要一道跟过去,也是不想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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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开棺(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二章开棺谢徵与沈攸之一道,走至止车门外,二人进宫时乘坐的牛车皆停在此。

原本二人同行,该是沈攸之走在前,而谢徵走在后,可到了止车门外,沈攸之却走到谢徵身侧,作势请她上车,言道:“县主先请。”

谢徵料到他没安什么好心,此番同行,沈攸之在这一路上必是想控制住她,她于是先行试探,吩咐玉枝道:“玉枝,你先回侯府,去同县侯知会一声,就说我有要事在身,晚些时候回去,叫他和仲璇不必等我一起吃中饭了。”

“是,”玉枝答应了一声,这便要走,而后沈攸之果然就抬起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言道:“诶,县主,您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谢徵一声轻笑,不屑的说:“我倒是想问问沈将军,拦我婢女去路,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攸之笑得假惺惺,言不尽意的说道:“路滑不好走,县主路上要当心,不好再耽误时间了。”

谢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沈攸之这一番话,分明就是在威胁她。

四年前的八月,她受萧道成派遣,启程前往梁郡的前一天晚上,也像昨晚那样,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临行时沈家父子相送到南篱门外,在她与沈文和依依惜别之时,沈攸之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路滑不好走,阳侯路上要当心,不好再耽误时间了。”

而那一次,自她离开,再回到建康时,便死于非命,沈攸之今日这一言,显然是在暗示她,她今日去城外,再进宫之时也同样是赴死。

谢徵脸上依然挂着笑,她片刻间便又平静下来,从容道:“沈将军言之有理。既是如此,玉枝,你就不必回去了,随我一道去城外吧。”

玉枝警惕的看了沈攸之一眼,又应了谢徵一声,这便扶着她登上牛车,谢徵上了车,而后又搭了把手拉着玉枝上来。

沈攸之亲眼看着谢徵登上牛车了,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也走到自家的牛车下,车夫见他走过来,赶忙屈膝半跪在地上,充当着人肉马扎,沈攸之正要登上车时,又不忘叮嘱随行的部曲:“让她们的车先走,老夫随后。”

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部曲一眼,言外之意,便是吩咐部曲这一路上势必要盯紧谢徵和玉枝的动向,部曲自然会意了,于是冲沈攸之点了点头。

沈攸之这下才安安心心的踩着车夫的背,坐进牛车里。

两辆牛车已然启程,一前一后出了皇城,沿着御街向南篱门外出发。

玉枝坐在牛车里,时不时的掀开窗帘,往外头看两眼,忧心忡忡的问谢徵:“娘子,怎么办?”

连玉枝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

谢徵合上双眼,长吁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眼睛,神情颇是淡漠,良久才回道:“稳住,切不可自乱阵脚。”

“可是……”玉枝开了口,想想还是将话又给咽了回去,谢徵淡然道:“静观其变。”

未多时,一行人已赶到陈郡谢氏祖坟,牛车停在墓园门口,沈攸之先行跳下牛车,谢徵与玉枝却是坐在车里迟迟不动身。

沈攸之站在自家的牛车下,隔几丈远呼道:“到了,山阴县主还不下车?”

玉枝侧首看着谢徵,静候吩咐,谢徵轻轻叹了一声:“下车吧。”

“是,”玉枝颔首,这便低着头下车,却见墓园门口那一排的围墙之下,重重围着数十个部曲把守,她心中不免慌张起来,却还是镇定的唤谢徵出来,谢徵掀开门帘,第一眼便望见了包围在墓园门口的部曲,玉枝压低了声音,极是担心的唤:“娘子……”

谢徵泰然自若的走下来,给了玉枝一个放心的眼神,又抓起她的手轻轻的拍了两下,莞尔道:“没事的。”

见谢徵已走近,沈攸之便抬手指向墓园门口,狞笑道:“县主,请吧。”

谢徵扫视了一眼围在前面的部曲,朝那边指了指,笑问沈攸之:“沈将军怎么一副要造反的阵势?”

沈攸之轻蔑的回道:“这里里外外,不过百人,老夫就算要造反,这阵势也是远远不够的。”

谢徵心知墓园里头定然也有人把守,适才不单是暗讽沈攸之,也更是为了从他口中套话,想打探打探他今日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如今果然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了,她于是又借着“造反”二字,揶揄了沈攸之一把,言道:“言外之意,沈将军果真有反心?”

沈攸之听到这里,方才反应过来谢徵这一语双关,霎时间,他已气得老脸发绿,冷脸道:“山阴县主慎言!老夫安排部曲在此把守,是因为这墓园里头有暴民,老夫也是怕暴民伤了县主!”

谢徵佯装斟酌,假笑道:“看来沈将军这是有备而来啊,为了设计我,您可真是煞费苦心。”

沈攸之早知谢徵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可她一直不说,他便也待他客客气气的,如今她既然开口直言了,那他自然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低声道:“要对付谢大司马,自然得早做准备。”

谢徵哂笑,“那就看谁技高一筹咯。”

“请。”

“请。”

二人你推我让的,并排进了墓园,墓园内的泥路上铺了碎石,昨晚虽下了一场大雨,可园子里的路,走起来也并不泥泞。

谢昱的坟冢,进了墓园第一排往左拐,走到尽头的角落里就是了。

一行人向谢昱的坟冢走近,隔丈把远就望见那坟冢附近,围了十数个百姓,也确有两个头戴方巾的士人站在最前面,像是领头的。

那两个士人一望见谢徵走过来,就作势要冲上来,却被把守的部首拦住,二人便齐齐振臂高呼,对着谢徵破口大骂:“反贼!反贼!”

谢徵只是轻飘飘的睨了他们一眼,并无丝毫恼怒,可玉枝跟在谢徵身后,却要冲过去对他们动手,谢徵急忙伸出手臂将她拦住。

玉枝一时气不过,指着那两个所谓的庶族士子,同谢徵说道:“娘子,他们羞辱你!”

那两个士人适才见玉枝要冲过来,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如今见玉枝被拦住,便又有了底气,于是即刻又朝前走了几步,继续骂道:“处死反贼!处死反贼!”

谢徵淡淡一笑,说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应当的,谢某不怪你们,可你们这戏,演得也太卖力了吧,莫非,演得卖力些还能再加几钱银子?”

那两个士人似乎没有想到会被谢徵识破,听到谢徵这一言,尴尬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就默默的放下了高举着的手臂。

沈攸之见势,倒也不心慌,也没有反驳什么,单单只是冷笑了一声,他如今再看谢徵,就像是在看一下将死之人,目中既有不屑,又带着几分戏谑和虚伪的同情。

坟茔两边各站着两个部曲,手中不握刀,却扶着铁锹,另有一个部曲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墓碑另一边。

几人蓄势待发,只等沈攸之一声令下。

谢徵料想得不错,沈攸之这个老不死的,果真早就安排了一切,他进宫向萧道成禀报民间流言四起,岂是请旨掘坟,分明就只是通知一下萧道成。

“山阴县主若没什么意见,老臣便下令掘坟了,”沈攸之假模假样的询问谢徵意见,谢徵嗤笑,说道:“沈将军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您要动的,又不是我家祖坟,何故要问我意见。”

沈攸之听言,便不再顾虑她,当即就冲握着铁锹站在坟茔边的几个部曲喝道:“动土!”

话音落下,几个部曲举起铁锹,正要动土,谢徵却在此时,陡然察觉谢昱的坟茔,与附近其余几座坟茔有一丝不同,她连忙喝止:“慢着!”

几个部曲及时收住铁锹,众人循声看向谢徵,谢徵朝坟茔走近了两步,问道:“这座坟茔上,为何没有一丝杂草?”

凡是墓园里的坟茔,每隔半年都会有人来打理一次,如今可是入夏的天,四月青草合,正是草萋萋,树茂盛的时候,就算是才有人打理过,可附近的坟茔上,亦是稀稀疏疏的有几株杂草立在上头,何以眼前的这座坟茔,却是如此干净?

玉枝立即猜到了谢徵言下之意,于是扭头就问沈攸之:“沈将军,这坟茔,怕不是被人动过吧?”

围观百姓一听到这话,纷纷指指点点,唏嘘议论。

沈攸之像是被说中了秘密似的,眸底立时就闪过了一丝慌张,他随后又装作坦然,侧首吩咐随行的部曲:“去传守墓人!”

谢徵自然瞧出了端倪,她料想沈攸之必定曾派人动过这座坟,可看他又无辜的差人去传守墓人来问话,岂不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这个老东西,果真是叫人恶心!

守墓人被部曲带过来,沈攸之当即就问:“你是这看管这墓园的?”

“是,”守墓人是个花甲老者,可模样与沈攸之相比起来就要面善许多。

沈攸之指了指谢昱的坟茔,问道:“那老夫问你,这座坟,可是有人动过?”

谢徵见沈攸之这般惺惺作态,暗暗咬牙,剜了他一眼。

守墓人回道:“老朽只在白天守墓,此前没见有人来此动土。”

这守墓人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说这话,也着实讽刺了沈攸之今日之举。

沈攸之心中甚恼,却也不敢多言,谢徵于是上前,直言道:“老人家,这坟茔上的土,怎么像是翻新过一样?”

守墓人解释道:“大概五六天前,贵嫔娘娘曾派人来此除草。”

谢贵嫔?她会这么好心?几年了,她从没有来过这墓园,且不说关心谢昱一个晚辈,哪怕是长辈,谢贵嫔也从未来此祭拜过,怎么如今倒是好心派人来除草了?

“原来如此,”谢徵与玉枝对视了一眼,沈攸之见势,紧忙又给那几个部曲打了个手势,吩咐道:“继续!”

几个部曲于是又举起铁锹,紧赶慢赶的挖走了湿润的泥土,未多时便见棺了。

沈攸之转头给原先那两个士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士人会意,于是又振臂高呼:“开棺验尸!开棺验尸!”

眼见棺椁已然露出,谢徵心中愈发忐忑,她总觉得,沈攸之此前必定已派人动过这座坟茔,要不然,这老王八又怎么敢提开棺验尸之事!

沈攸之见百姓纷纷催促开棺,便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冲几个部曲打了个手势,道:“开吧。”

几个部曲于是用铁锹撬开棺材盖,围观百姓接二连三的捂住口鼻,可实则那棺材盖掀开,里头却并未漂出半点尸臭味,谢徵愈发确信那棺椁里头是空的了,

撑伞的部曲有模有样的用伞遮住棺椁,探着脑袋往里头看了一眼,而后就装作大惊,望着沈攸之,说道:“将军!里头是空的!”

沈攸之亦是佯装惊诧,这便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坟茔走去,而他身后那个随行的部曲,亦是跟着走过去,却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偷偷摸摸的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部曲这个手势,是做给把守在身后,以长矛拦住士人的那两个部曲看的,那两个部曲望见他的手势,便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一齐收起长矛,给被拦住的两个士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士人会意,当即齐齐冲向棺椁,皆伸长了脖子过去看了看,而后就朝围观的百姓大喊::“这里头的确是空的!”

说罢,二人又指着谢徵,骂道:“这个山阴县主,果真就是当年的反贼谢昱!你们……你们这些吃公粮的,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杀了她!”

围观百姓站在后面,亦是跟着喊道:“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你们……你们这群瞎了眼的,收了钱财,连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我家娘子平日没少积德行善,却被你们这般羞辱!”玉枝恼得脸色发白,指着围观百姓一顿骂,谢徵不以为意的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玉枝,有些人人穷志短,这是骨子里的低贱,你与他们计较,可是失了自己的体面。”

那两个士人已唆使一群托都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沈攸之才慢悠悠的对部曲说道:“把他们两个拉下去!”

两个士人演得颇是入戏,既是被部曲拖走了,二人依然不忘指着谢徵大呼:“杀了她!杀了她!”

沈攸之转向谢徵,笑着问:“山阴县主,这棺椁……能否请您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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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开棺(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三章开棺含章殿院前,谢贵嫔站在樱花树下,正怡然自得的赏着花,女史何少言脚步匆匆的走过来,禀道:“娘娘,奴婢听说,骠骑将军方才去式乾殿向陛下请了旨,去谢昱的坟茔开棺验尸了。”

谢贵嫔分明已将这话听到耳朵里了,如今却仿若未闻,只是小心翼翼的折下一支樱花,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而后才搭话,问道:“消息可靠么?”

“可靠,”何少言想了想,继而又禀道:“当时山阴县主也在式乾殿,听说……她也跟着一道过去了。”

“那结果呢?”谢贵嫔说着,就要放下手里的樱花,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见势,赶忙走过来,伸出双手将她要丢掉的樱花捧着。

何女史回道:“他们才去没多久,具体是如何处置的,殿下那边还没传话过来,不过,娘娘前几日,已派人在谢昱的棺椁里动过手脚,这结果,看来也是可想而知了。”

“哼,”谢贵嫔阴森森的冷笑了一声,便转身朝殿内走,旁若无人的戏谑道:“武陵王那边,既是想陷害谢徵就是阳侯,那本宫,自然要帮他一把,谁叫谢徵亦是本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月初那几天,含章殿有个宫女,曾无意间在华林园听到萧晔和罗淑仪商量着,要开谢昱的棺,指证谢徵其实就是谢昱假冒的,还要找人散布流言,非议此事。

此事禀报到谢贵嫔这里,正好谢贵嫔得知了程率一案实为谢徵设计,听闻萧晔想设计陷害谢徵,她自然就想暗中添一把柴。

谢贵嫔冥思苦想数日,决定冒险在谢昱的棺椁中动些手脚,于是以关怀晚辈为名,派了两个人去给谢昱的坟茔除了草,而后又赶在一个雨夜,吩咐萧映指使几个人去挖了谢昱的坟茔,将棺椁里谢昱的尸骨移走烧毁,留一个空空的棺椁在里头。

再加上萧晔那边苦心安排人手散布谣言,说当年的谢昱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冒用了会稽谢徵的身份,回到建康来报仇了。

这一来二去,自然而然的就叫人信以为真了。

何女史笑道:“娘娘放心,奴婢适才已派人知会殿下去看戏了,这个时候,殿下想必已经出发了。”

谢贵嫔闻言,又发出一声冷笑,她今日心情大好,对待下人也因此变得亲切无比,只见她颇是欢喜的打量着何女史,满意的说道:“少言,本宫果然没看错你。”

何女史低下头,喜滋滋的说:“还是得益于娘娘的栽培。”

远在城郊的墓园里,沈攸之咄咄相逼,谢徵依然镇定自若,听闻沈攸之问她要解释,她只是轻轻一笑,说道:“沈将军想听我怎么解释,解释这棺椁里为何是空的?还是解释我清清白白为何还会遭人如此诬陷?”

沈攸之轻蔑一笑,又伸手指了指棺椁,言道:“县主言之有理,不管您怎么解释,这棺椁里始终都是空的,看来坊间流言,也并非完全不可信,毕竟,无风不起浪么。”

“沈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既是信了坊间流言,莫非,也想同那些无知小民一起诬陷我?”谢徵说话间,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沈攸之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的说道:“现如今,县主的身份的确存疑,老夫相信坊间流言,乃是人之常情,又岂是有意诬陷?县主您,可真是言重了。”

谢徵似笑非笑,“这棺椁里不见谢昱尸首,我便是谢昱了?沈将军,我看您是老糊涂了,您说的那个谢昱,她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且不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有例外,那谢昱也是断断活不成的。”

她说至此,就转身背过沈攸之,自顾自的踱步,继而言道:“我可听说,谢昱是遭剜心而死,沈将军觉得,人若无心,还有命可活么?”

谢徵一张利嘴,沈攸之是断断辩不过她的,他索性不再与她争辩,直言道:“县主……哦不,是谢阳侯,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要再狡辩了,乖乖的认了罪,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是啊,你就认了罪吧!”

“反贼,你还不快束手就擒?”

围观的百姓与那两个所谓的士人站在后面,听到沈攸之此言,又闹哄哄的喊叫起来。

谢徵压着一肚子的火,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眼睛,长长的吐出气息,她终究是没压得住火,倏地回身转向沈攸之,伸手指着他,斥道:“我出身会稽谢氏,这个身份连陛下都没有异议,现如今沈将军却要说三道四,难道沈将军是怀疑陛下的决断!”

沈攸之眯着眼睛,斜视谢徵,言道:“老夫念你曾是沈家的儿媳,已经给足你脸面了,可你非但不领情,还要恶言相向!好!既然如此,那就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他说罢,即刻就吩咐部曲:“来人,给老夫把这个反贼拿下!”

“我看谁敢!”谢徵一声厉喝,竟震慑住了已然作势要将她包围住的十数个部曲。

见部曲围上来,玉枝当即握紧了拳头,作出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架势。

谢徵怒目直视沈攸之,毫不示弱,说道:“我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山阴县主,是非公断,自有陛下裁决!沈将军,你可以怀疑我,但你没有资格处置我!”

沈攸之背后既然有靠山,他自然肆无忌惮,竟是不理会谢徵,只一声令下:“把她拿下,就地处决!”

“你敢!”谢徵一声怒斥,话音未落,忽又闻不远处传来呵斥:“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是桓陵与曾琼林一前一后的策马赶来,二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侯府的部曲。

主仆二人翻身下马之际,身后那数十个部曲迅速分成了两队,一队沿着整个坟茔散开,将所有人都团团围住,另一队,则是冲过来将包围谢徵与玉枝的沈府部曲给围住了,三方人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

“县侯?”谢徵望见桓陵过来,不免有些诧异。

彼时桓陵已经走到谢徵身边来,皱着眉头将谢徵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遍,而后心急如焚的问道:“你没事吧?他们可有伤着你?”

谢徵自然顾不上回答他,只是压低声音问道:“县侯怎知我有难?还找到这儿来了。”

桓陵回道:“是伍校告诉我的,他说他在城门口朱雀楼吃饭,看见沈攸之跟着侯府的牛车出了城,心里头起了疑,便跟过来瞧瞧,看你出了事,赶紧到侯府知会我了。”

谢徵心里头甚是欣慰,嗔笑道:“县侯这样兴师动众的,也不怕惹上麻烦。”

“我才不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只管你的安危,”桓陵说着,愈发的轻声,便也显得格外温存。

二人才说了三两句话,沈攸之就已然看腻了,他走到跟前来,阴阳怪气的说:“永修县侯这是何意?”

沈攸之一言,打断了桓陵的思绪,桓陵本就恼火,如今更是不悦,不屑的对沈攸之说道:“沈将军,你见了本侯,不低头行礼也就罢了,本侯敬你年长,不与你计较,可你说话,总还要客气些的。”

被桓陵这个后生一番训斥,沈攸之虽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向他作揖。

桓陵这下才说:“侯府的部曲经久不练筋骨,实在懒散,本侯带他们到石头山来活动活动,顺便来此祭拜谢康公,却撞见有人对山阴县主不敬,还扬言要处决她,所以过来凑凑热闹。”

沈攸之尴尬得很,讪笑道:“县侯想必是误会了,并非下官对山阴县主不敬,而是……而是她目无王法,藐视皇威,县侯可知,您身边这位山阴县主,其实就是当年的勾结北魏,通敌叛国的反贼谢昱。”

他自知桓陵与谢徵关系非同一般,而今劳师动众的赶过来,就是想将谢徵救走。

他也知如今再怎么解释都显得很苍白很无力,到底是低人一等,只能被踩在脚底下了。

“哦?”桓陵噗笑,道:“山阴县主寄居在本侯府上,她是本侯一位故交的妹妹,亦是本侯亲自带来建康的,她的身份,本王再清楚不过了,怎么,沈将军有异议?”

桓陵才说完,还不等沈攸之回话,那被沈家部曲拦住的两个士人中的一个就高呼:“你和她是一伙的!你和她是一伙的!”

另一个也高声附和:“对!你是她的同伙!你是她的同伙!”

话音落下,后面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大喊:“同伙!同伙!同伙!”

桓陵可不像谢徵这般耐得住性子,听言当即就拔剑飞向首先开口的士人。

那士人惊慌失措,吓得连躲都不敢躲,那一把剑飞过来,便不偏不倚的刺穿了他头顶的方巾,削去了他束在颅上的发髻。

士人竟吓得尿了裤子,那围观的百姓见桓陵如此心狠,便也不敢再多言了。

曾琼林见士人吓得瘫在地上,于是紧忙走去取回剑,交于桓陵手上,桓陵只将剑握在手里,并不收回剑鞘中。

沈攸之见桓陵这般,心知他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于是心里头也不由得有些发怵,他道:“县侯有所不知,如今坊间流言四起,皆说山阴县主是反贼谢昱冒名顶替,还写了万民请愿书,上奏给陛下,要求严查山阴县主身份,下官奉陛下之命,来此开棺验尸,可棺椁内却不见反贼尸首,这不正应了流言所指?”

“哼,”桓陵冷嘲热讽道:“本侯看沈将军是上了年纪,连脑子也不中用了,谢昱的尸首不见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保不齐是有人故意移走谢昱的尸首,想借此陷害山阴县主呢。再一个,流言说山阴县主是谢昱冒充的,那她便是谢昱所冒充的?那流言若说沈将军私下招兵买马有造反之意,沈将军是否当真就有反心呢?”

“你!”沈攸之气得脸色铁青,伸手指着桓陵,却终究是不敢多言,于是又怂得将手放下,只在心里暗骂了桓陵两句。

桓陵自也不屑理会他,他侧身转向围观的百姓,说到:“试问天底下可有死而复生这一说法?如若有,那本侯这就剜了沈将军的心,看他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儿!”

沈攸之闻言,倒也没那么胆怯,他自恃今日带了兵来,纵然桓陵敢出言羞辱他,却也万不敢轻易动他的,他板着脸说道:“下官原也不想对山阴县主不敬,可这都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

未等沈攸之说完,桓陵便出言打断,斥道:“陛下是命你开棺验尸?还是命你就地处决山阴县主?沈将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沈攸之遭桓陵如此欺压,心中自然不甘,他如今也颇是硬气,直言道:“先斩后奏,未为不可。”

桓陵脸色一沉,当即挥剑抵在沈攸之手边,道:“你若敢动德音一根手指头,我便剁了你的手,你若敢伤及德音分毫,那我便摘了你的脑袋!”他言至此,又挥剑搭在沈攸之肩上,直逼首级,继而又说道:“桓某位居一等列侯,要想处置一个小小的骠骑将军,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沈家的部曲见势,纷纷举起长矛指向桓陵,侯府的部曲亦是备战。

沈攸之此刻倒是临危不惧了,他只是冲桓陵露出一丝假笑,而后就不紧不慢的抬起手,示意手下的部曲放下长矛。

见沈攸之已经让步,桓陵这才慢悠悠的放下剑,行云流水般的将剑收回到剑鞘里。

曾琼林于是也抬手示意侯府一众部曲放下兵刃。

沈攸之又笑眯眯的同桓陵说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咱们圣驾跟前见。”

桓陵轻飘飘的应道:“好啊,那就圣驾跟前见咯。”

双方人马正要离开,谢徵忽道:“慢着!”

谢徵指了指被挖开的坟茔,言道:“这现场,总要有人把守吧,谁知道会不会有心怀不轨之人再跑来动手脚呢。”

桓陵回首,远远望着棺椁,若有所思。

当初救下谢昱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担心过日后会不会出事,所以在准备救谢昱之前,就已经嘱咐曾琼林找了一具女尸来,他亦是亲眼看着琼林将那具无名女尸放进棺椁里的。

如今再开棺,棺椁里却是空的,这显然就是沈攸之为了设计谢徵,而早早就将女尸给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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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定论(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四章定论谢徵说完,沈攸之当即就得意洋洋的应和道:“山阴县主说的是,是该派几个人在此把守。”

他言罢,正准备吩咐随行的部曲安排,却见萧赜与尹略骑着快马赶了过来。

那主仆二人行至人群外时,尹略便纵身跃下,可萧赜却没有停下,反倒是骑着马冲进人群里,他听守墓人通风报信,说沈攸之带人闯进墓园,包围了谢昱的坟茔,扬言要开棺验尸,忙不迭就赶过来了,至此时望见谢昱的坟茔已被挖开,连棺椁都被打开了,顿时就杀红了眼,从人群外挥剑一路杀进来,朝掘开的墓坑去了。

萧赜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一般,近乎癫狂,桓陵眼看萧赜骑着马一路杀过来,连忙将谢徵拉着往后躲。

他适才冲过来,一路杀了五六人,有沈家的部曲,亦有侯府的部曲,于是两家的部曲又齐刷刷举起长矛准备迎战。

尹略下马跟了过去,急匆匆的唤:“殿下!殿下!”

萧赜却是仿若未闻,冲到墓坑前方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剑便也笔挺挺的插进了松软的黄土里,他一手握着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低头望着棺椁,心急如焚的唤道:“阳侯!阳侯呢……阳侯呢!”

他四下里扫了一眼,于是又拔剑起身,冲向离他最近的谢徵,责问道:“阳侯呢……阳侯在哪儿!”

“我……”谢徵未料到萧赜待她竟如此痴狂,一时乱了方寸,支支吾吾的接不上话,萧赜此刻气得似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连谢徵都不认得了,他见谢徵答不出来,竟挥剑指向她,斥道:“我问你阳侯在哪儿!你说啊!”

桓陵生怕萧赜失控伤了谢徵,于是紧忙又将谢徵拉到自己的身后,他护在谢徵身前,伸手指着沈攸之,毫不客气的对萧赜说道:“你想知道谢昱在哪儿,去问他呀!问德音作甚!”

沈攸之可是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萧赜的,眼看桓陵指着他,他自然惶恐,于是也慌慌张张的往后退了两步,可萧赜却已握着剑慢慢的向他逼近了。

不光沈攸之在往后退,一众部曲举起长矛对准了萧赜,见他来势汹汹,亦是纷纷往后躲。

尹略唯恐萧赜就地将沈攸之斩杀,到时不好向萧道成交代,赶忙追过来,从后面拉住萧赜的手臂,试图制止他,劝道:“殿下!不可啊!”

岂知萧赜此刻谁也不认识,当下就用剑柄狠狠的捅了尹略的胸口。

“殿下!”谢徵见势亦是想冲上去拉住萧赜,尹略遭萧赜这一击,吃了痛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往后退,幸得谢徵就在后面,伸手推了一把他的后腰,这才将他稳住。

待尹略站稳了,谢徵即刻去追萧赜,却被桓陵一把拉住,只听桓陵贴在她耳边低语:“别去!刀剑无眼,当心让他伤着!”

“可是……”

桓陵不容谢徵多言,就抢了话来,附耳说道:“他若要杀你,你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言外之意,萧赜对谢徵动手时,谢徵如若不还手,那无疑是任由自己受伤,可若是还手了,便坐实了今日这罪状。

谢徵细细一想,纵是担心萧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却也只能放任自流了。

萧赜已走到沈攸之跟前,沈攸之已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便被萧赜一把扯住了衣领,平静的问道:“告诉我,阳侯在哪儿?”

无人瞧见,他逼问沈攸之时,布满红血丝是眼睛里,还闪着泪光,他是真的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沈攸之尤其惶恐,一时不敢言语,萧赜又暴怒起来,一手扯着他的衣领,一手挥剑横在他的脖子前,嘶吼道:“说啊!你到底把阳侯藏到哪儿了!你说!”

一旁沈攸之的贴身部曲,竟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拔剑挡在萧赜脖子前,尹略仍然捂着胸口,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他见部曲无礼,当下抬起另一只手指了过去,呵斥道:“你……你住手!”

部曲纹丝不动,萧赜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虽已察觉被人持剑封喉,却是满不在乎,反而又向前挪了半步,贴近了沈攸之,失控的嘶喊道:“说!”

“放肆!”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快步走来,其中有十数个内监,亦有陈庆之率领的数十个北军。

这一行人,领头的正是萧道成,而裴惠昭与曲平,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后,这圣驾,似乎是裴惠昭请来的。

曲平捻着嗓子,喊出尖细的声音:“圣驾在此,还不快快叩首相迎!”

众人闻言,相继跪地,伏首齐呼:“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攸之那贴身的部曲,一见圣驾来此,忙不迭收回剑,此刻已随同众人一道跪下了。

萧赜与沈攸之却仍然站着,屹然不动,萧道成走过来,阴着脸沉沉的唤了一声:“太子!”

听到这一声唤,萧赜方才极不情愿的放下手中的剑,却像是身心俱疲一般,随手将剑丢在一边,而后瘫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沈攸之于是也匆忙跪地,故作委屈的唤:“陛下!”

萧道成放眼扫了一眼跪在跟前的众人,恼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想造反吗!”

“陛下!”沈攸之装作一副可怜的模样,先发制人向萧道成诉苦,禀道:“老臣奉陛下之命,前来开棺验尸,核查山阴县主身份,而后果真查出县主身份存疑,老臣提议请县主进宫听陛下发落,岂知县主非但不配合,还找来太子和永修县侯逼迫老臣向陛下隐瞒事实……”

“你胡说!”玉枝跪在谢徵身后,一时气不过,便直起身子,伸手指着沈攸之,谢徵心知萧道成此刻正在气头上,绝不容许有人胡乱插嘴,她生怕玉枝受萧道成降罪,于是也紧忙直起身子,背对着玉枝,不悦的斥道:“玉枝!不可多言!”

玉枝不服气的闭上嘴,继而又弯腰伏首,不再多嘴了。

谢徵望着萧道成,从容镇静的解释道:“陛下,微臣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势单力薄,而沈将军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又带兵包围了此处,扬言要将微臣就地斩杀,微臣贪生怕死,岂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至于太子殿下和永修县侯,”谢徵说着,又各看了萧赜和桓陵一眼,而后继续仰视着萧道成,说道:“陛下可知,微臣从宫里头出来,直至墓园,这一路,都被沈将军和手下的部曲时刻盯着。微臣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分身术,又何来通天的本事,能避过那么多双眼睛,去向太子殿下和永修县侯求救呢?”

该辩解的,该解释的,谢徵在方才这一番话中已尽数说清楚了,她道出了沈攸之的专横跋扈,仗势欺人,将他说得不可一世,也道出了自己的柔弱无助,孤苦无依,将自己说得不堪一击。

两相比对,她的弱势,自然而然就令萧道成心生怜悯了。

沈攸之察觉到萧道成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赶忙争辩道:“陛下!山阴县主牙尖嘴利,为了洗清嫌疑,居然恶人先告状!”

“究竟是谁恶人先告状,沈将军,想必您心里头再清楚不过了。”

谢徵心平气和的,说得云淡风轻,表面上看来,似乎很不屑与沈攸之争论。

沈攸之却是争得面红耳赤,斥道:“反贼!你就是怕老夫将你……”

没等沈攸之说完,萧道成便沉着脸斥道:“够了!”

沈攸之被萧道成这样一骂,顿时就怂得不敢说话了。

萧道成这时才呼道:“都起来吧。”

待众人站起身来,萧道成便问萧赜:“太子,同朕说说,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萧赜心底怨恨萧道成容许沈攸之掘坟,闻言并不接话,反倒是别过脸去,萧道成阴着脸,显然很不高兴。

尹略见势,连忙解释道:“启禀陛下,殿下是听说了沈将军要动大司马的坟茔,便……便赶来阻止。”

萧赜对谢昱的情意,天下皆知,萧道成便没怪罪他,于是转而又闻桓陵:“桓陵,你说。”

桓陵从容的解释道:“回陛下,微臣今日本欲在石头山下操练府兵,途经前面的树林,远远望见墓园门口有一群兵卒把守,微臣心中生疑,便来此看看,顺便,祭拜一下谢康公。岂知微臣一来就看见沈将军带兵围攻山阴县主,还命部下将她就地处决!不瞒陛下说,微臣与山阴县主向来交情匪浅,而今见她有难,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沈攸之上前争论:“满口胡言!你既然与山阴县主交情匪浅,自然同她一个鼻孔里出气!”他说完,就急忙对萧道成说道:“陛下,永修县侯适才曾威胁老臣,说如若老臣动山阴县主一根手指头,他便要摘了老臣的脑袋。”

桓陵淡然道:“山阴县主的功过,自有陛下评判,试问沈将军先斩后奏,是何居心?”

沈攸之终于还是争不过他,到如今便也无话可说了,他唯恐萧道成降罪,连忙避开此话题,于是又向萧道成禀道:“陛下,老臣奉命前来开棺验尸,可那棺椁里头,竟不见谢昱尸首,请陛下移驾,”他伸手指向棺椁。

萧道成于是走过去看了看,果真见棺椁里空空如也,唯有木材腐蚀出来的泥垢。

裴惠昭与曲平亦是跟在他身后看了一眼。

谢徵心中不安,与桓陵相视,这时萧赜却开口了,他站在原地,只是转身望着萧道成,面无表情的说道:“父皇,阳侯的尸骨,是儿臣亲自放入棺椁内,埋葬于此,当时惠昭也在,”他总算清醒过来了,如今也想为谢徵开脱嫌疑。

萧道成侧首看着裴惠昭,裴惠昭毫不犹豫的说道:“是,儿臣当初是亲眼看着殿下将阳侯入殓的。”

话音未落,忽听后面传来戏谑的笑声:“哟,真是好热闹啊,叫本王看看,是谁这么大的阵势。”

原来是萧映带着几个部曲进了墓园,正优哉游哉的朝这儿走。

萧道成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听到这话,更是恼怒,他于是转身望向墓园门口,萧映见此处阵仗颇大,再定睛一瞧,才知竟是萧道成圣驾,顿时就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滚过来跪下了,胆战心惊的唤:“父皇……”

“哼!”萧道成并不理会他,只是拂袖,又转身背过他了。

就在此时,天边一道惊雷劈下,骤然间风雨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竟是毫无征兆。

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脸上,颇有痛感。

一众臣子与部曲皆不敢动身躲雨,唯有围观百姓仓皇逃窜。

谢徵抻了抻宽大的衣袖,举过头顶挡雨,桓陵见势也忙将衣袖抻开,挡在谢徵头上。

萧道成本能的抬手挡在额头上,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曲平惊呼:“陛下,要不先躲躲雨吧,莫受了凉。”

案子还没下定论,有些人自然不想萧道成就这么走了,萧映便是其中一个,他瞧见前面的地上有一把沾了污泥与血迹的油纸伞,匆忙跑过去拾了起来,撑开伞替萧道成挡了雨,谄媚的唤:“父皇。”

大雨冲洗了满地的血迹,亦冲洗了棺椁内壁的淤泥,裴惠昭一如谢徵那般,抻开衣袖挡雨,却无意间望见被大雨冲刷过后的棺椁,四壁干净得一尘不染,上面竟丝毫没有因埋在土里受潮而腐烂的痕迹,反而像是一个崭新的棺木,显然是最近几日才埋进土里的,还没有到受潮腐烂的时候。

裴惠昭大惊,指着棺椁,呼道:“父皇,您看!”

站在坟茔周围的几人闻言,纷纷低头看向棺椁内,曲平一心向着萧赜,正所谓爱屋及乌,他自然也处处都帮衬着谢徵,一见棺椁有异常,当即就对萧道成惊呼:“这……陛下,这棺椁,分明是刚放进去没几日啊!您看那些淤泥,可都是有人故意涂上去的!”

裴惠昭亦是奋不顾身的跳进墓坑中,本想细察证据,却不料脚下踩着的竟不是湿烂的泥土,而是硬邦邦的木板,她跺了跺脚,又蹲下去徒手刨开上面薄薄的一层淤泥,这淤泥下,果然就露出一块漆黑的木板,她大惊,即刻就禀报萧道成:“父皇,这底下还有一副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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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定论(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五章定论众人闻言无一不是惊得目瞪口呆,就连萧映和沈攸之这两个知情人,如今亦是瞠目结舌。

谢徵与桓陵几人,萧赜连同沈攸之几人,皆迅速走到墓坑前看了看,而后果真就见裴惠昭脚下踩着的那一块,是乌黑的木板。

萧道成已然气得浑身发颤,当即下令:“把这副棺椁移开!”

一众部曲听令,即刻拾起地上的铁锹,走到墓坑前,只待裴惠昭上来,便要动棺。

彼时桓陵与谢徵正站在萧道成身侧,而裴惠昭原本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如今二人站在上面,正好就在裴惠昭跟前,裴惠昭有意向谢徵示好,于是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示意谢徵拉她上去。

谢徵见她这般,起先分明犹豫了一下,而后才拉住她的手,使了些许气力,无奈淤泥湿滑,裴惠昭没能爬上来。

玉枝见势,也近前搭了把手,主仆二人,一个拉着她的左手,一个拉着她的右手,三个女人,拖的拖,拽的拽,爬的爬,裴惠昭总算上来了。

裴惠昭顾不上满身的污垢,同谢徵莞尔一笑,柔声道:“多谢。”

谢徵愣了一下,淡淡道:“是我该谢娘娘才对。”

几个部曲联手,毫不费力就将上面的空棺椁抬了上来,移到一边去了,于是又有几个部曲跳下墓坑,刨开铺在下面那副棺椁上的淤泥,那淤泥之下,果然是一副陈旧的棺木。

萧道成见状,紧接着又吩咐:“把棺木打开!”

话音刚落,大雨戛然而止。

说来也怪,这滂沱大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雨来时,洗出了墓坑中的猫腻,雨走时,真相已然浮出水面,众人纷纷仰头看了看天,这场及时雨,似乎就是老天爷为谢徵而下的。

几个部曲一一撬开钉在棺木上的铆钉,而后推开棺盖,果真有一具白骨现于众人眼前。

“阳侯!阳侯……”萧赜望见“谢昱”的尸骨,胸口一阵剧痛,他这双腿一软,竟笔直的跪下了,他两手撑在湿烂的泥土上,低头望着棺椁中的白骨,呜咽道:“今日之事都怨我,怨我没能及时阻止他们,才叫他们扰了你长眠于此……”

“殿下……”裴惠昭心中不忍,也随他一道跪下了,却不是跪谢昱,而是跪在萧赜身侧,两手挽着他的手臂,轻声细语道:“阳侯已登极乐,殿下不必自责。”

萧道成脸色愈发阴沉,他侧首看着沈攸之,沉声问:“沈攸之!这是怎么回事!”他唤的是沈攸之的大名,而非他的表字“仲达”,足可见他已盛怒至极。

沈攸之本也不知这底下还有一副棺椁,更不知谢昱的尸首就藏在这副棺椁里,如今萧道成问责,他自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答,便只是吞吞吐吐的回:“这……老臣……老臣也不知啊……”

他的确不知!谢昱的坟茔,他的确曾带人动过,是受武陵王与罗淑仪指使,因为得知谢徵就是谢昱,便料想谢昱的棺椁里是空的,于是花钱煽动百姓联名奏请萧道成准许开棺查验,他想万无一失,可又不放心这棺椁究竟是不是空的,所以便亲自带了几个人,趁着夜黑风高,掘开了谢昱的坟茔,撬开了谢昱的棺椁,如若里头有尸体,那就偷偷的将尸体移走,如若里头没有尸体,那就直接钉上。

之后又担心被人瞧出坟茔上有动过土的痕迹,还特地等到雨后才来此掘坟。

可那天夜里,他带人来此打开棺椁时,那里头的的确确就是空的啊!他又岂知谢昱真正的棺椁其实藏在下面……

萧映亦是怔怔的望着“谢昱”的尸骨,震惊之余,心中不由得燃起一阵怒火,想他前几日,受谢贵嫔指点,特地找了几个亲信,吩咐他们掘开谢昱的坟茔,移走谢昱的尸骨,留一副空棺材埋在底下。

当晚,他的几个亲信回到王府复命,大言不惭的说事情已经办理妥当,可他如今才知道,他们口中的“办理妥当”,原来竟是如此敷衍的在谢昱的棺椁上,再放上一副新的棺椁,还故作聪明的在里头抹上些淤泥掩人耳目!

可恨他居然养了一群不中用的废物!

萧映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他心中固然愤恨,可在萧道成跟前,也只能暂时忍下。

谢徵望着棺椁中的白骨,又与桓陵对视了一眼,二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谢徵紧接着又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呛沈攸之两句。

玉枝会意,于是也不负所望的斥责起沈攸之来,言道:“你不知?你怎会不知!你为了陷害我家娘子,先是雇了一群迷子,写什么万民请愿书,奏请陛下开棺验尸,然后又偷偷摸摸的弄了副空棺材放在里头,适才被我家娘子识破诡计,还想杀人灭口!沈将军,今日之事本是你一手设计,如今露出狐狸尾巴了,竟又装作这般无辜!您可真是个演戏的行家!”

她说罢,又“噗通”一身跪下来,爬到了萧道成跟前,两手拽着萧道成湿答答的裙角,哽咽道:“陛下,今日之事,县主险些就成了沈将军刀下冤魂,受了惊不说,可平白遭人这般陷害,实在委屈!奴婢斗胆,恳请陛下还县主一个公道!”

谢徵这回倒是没有作势要玉枝少说两句,而是硬生生的挤出两滴眼泪来,委屈的低下头,一只手轻轻的擦拭。

萧道成看向谢徵时,谢徵又故意微微侧身,避过他的视线,这样的“委屈”和“隐忍”,尤其令萧道成疼惜,萧道成火大,当即就训斥起沈攸之来:“沈攸之!你给朕讲清楚,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攸之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又被萧道成这般逼问,自然甚是为难,他如今恐怕是连想寻死的心都有了,他也同玉枝一般,当下就跪倒在地上,解释道:“老臣……老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棺椁一打开,老臣也以为谢昱的尸骨就在里头,可谁知道……”

不等沈攸之说完,萧道成便出言打断,斥责道:“朕要听实话!”

沈攸之诚惶诚恐,亦是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嘟嘟囔囔的说:“这……这就是实话啊……”

萧道成仍然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若开口斥责沈攸之倒还好,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却是更令人惊怕,沈攸之仔细想来,最终是灵机一动,连忙又为自己辩白:“陛下!陛下,您且听老臣一言!今日之事,倘若当真是老臣设计陷害山阴县主,那老臣必然要将谢昱的尸首挪走,只留一副空棺材在里头。老臣又不是傻子,何至于将谢昱的棺椁藏在底下,这不是等着叫人看穿陷害山阴县主的把戏么?陛下,老臣冤呐!”

沈攸之做了这样不恰当的假设,此番辩白,可谓是剑走偏锋,可事到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他也不得不如此为自己开脱罪责,他这一番解释,也的确颇有成效。

萧道成的态度,果然就缓和了些,他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攸之,斟酌道:“你的意思……”他并未继续说下去,可言下之意,正是怀疑有人故意设计今日这么一出戏,想要一箭双雕,同时害死谢徵和沈攸之。

谢徵和沈攸之,在党派之争中,分别站在萧赜和萧晔身后,倘若这两个死了,最终受益的,无疑是萧映,这似乎也正解释了萧映今日为何会平白无故的来此“看热闹”。

萧道成总归是头脑清醒的,他未敢断定今日之事,究竟谁是谁非,便只是本能的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映一眼。

萧映自是目光闪烁,微微垂首,不敢与萧道成对视。

谢徵深知萧道成一向器重沈攸之,今日这事,他是断断不会降罪的,更何况无凭无据,他更不会轻易处置自己的股肱大臣,她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又在萧道成跟前卖弄起自己的大度来,言道:“陛下,沈将军言之有理,今日之事,恐怕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的。”

萧道成见谢徵忍让,心中甚是赞许,他也知此事不简单,于是不再一味的问责沈攸之,可沈攸之欺上瞒下,目无法纪,也确实不可轻饶。

“来人,传朕口谕,即刻命御史台彻查移棺之案!至于你,”萧道成睨着沈攸之,想了想,才道:“以权谋私,知法犯法,自己去廷尉署领五十杖,另外,暂且停职,配合御史台调查。”

“谢陛下开恩!”沈攸之感激涕零,叩首在地,比起死罪,杖责五十和停职,真的轻了许多了。

萧道成看着沈攸之,冷哼了一声,这便拂袖而去,曲平与陈庆之紧随其后,众人欠身的欠身,作揖的作揖,目送圣驾离开。

裴惠昭抬手掩面,柔柔弱弱的打了个小声的喷嚏,萧赜听到,许是因为感激她今日进宫请来圣驾,震慑住了沈攸之,又许是感激她不辞脏臭,找到谢昱的尸骨,替谢徵解了困,又许是因为裴惠昭是他的妻子,他走到她身旁,轻语道:“快些回府吧,当心受凉。”

萧赜罕见的温柔,着实令裴惠昭受宠若惊,自从谢昱死后,萧赜可是从未像今日这般关心她过,甚至她嫁进萧家七年,萧赜对她的笑,也绝不超过十次。

裴惠昭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里瞬间就湿润了,她恐被萧赜察觉,赶忙抬手粗略的揉了揉眼睛,萧赜问:“怎么了?”

裴惠昭由衷笑道:“没事,风沙进了眼睛。”

她说完,忙不迭走了。

谢徵于是也跟随桓陵离开,启程回府。

二人坐在来时的牛车里,玉枝骑着桓陵的马,与曾琼林在前头开路,侯府一众部曲则是跟在牛车后,一行人声势浩大,不亚于萧道成的圣驾。

桓陵紧挨谢徵坐着,见她脸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不由分说便拉过她冰凉的双手,用自己的手紧紧捂着,说道:“虽说如今已是四月天,可也不能轻易淋雨的。”

谢徵没有收回手,更没有躲避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桓陵于是先开了口,问道:“今日那副棺木,你如何看?”

谢徵微微低着头,脸上竟有一丝娇怯,她不与桓陵相视,只道:“沈攸之说的没错,他要想设计陷害我,必然做得干脆利落,断不会将证据留在眼皮子底下的。那座坟茔,他此前定也动过,不过,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先将一切都布置好了。所以,沈攸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副空棺椁,他也因此更加确信我就谢昱。”

桓陵问:“那你以为,究竟是何人如此设计?”

“是临川王!”谢徵心中早已笃定,是故,桓陵才一问完,她便作答了,她答话时,也终于抬起头与桓陵相视了,桓陵诧异:“临川王?”

谢徵垂眸看了看手,而后顺势就收回了,她道:“不然县侯以为,临川王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出现在墓园?此前谢贵嫔派人去除草,想来也是为了抹去动土的痕迹。”

彼时的临川王府,萧映站在地下的密室里,双手叉腰,满脸怒意,甚至气得下半边脸都变形了,他跟前排排跪着四个部曲,皆低着头,默不作声。

萧映在前面来回踱步,许久才停下来,一手仍叉着腰,一只手伸过来一一指着面前跪着的四个部曲,斥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本王叫你们把谢昱的尸骨移走,你们可倒好!本王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养了你们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若不是你们偷懒误事,她谢徵能逃过今日这一劫?”

他骂完还不解恨,反倒是越想越气了,他于是说道:“你们坏了本王的大事,留着也没用了,不如趁早去喂狗!”

话音未落,他倏地抽出了站在一旁的亲信手中握着的刀,望准了四个部曲的脖颈,从左到右,一刀划下,手里刀落,白刀子便成了红刀子。

他似乎很喜欢鲜血四溅,甚至喷涌而出的场景,一番欣赏过后,才随手丢了刀子,而后转身面朝着墙壁,慢悠悠的说道:“拖出去。”

顶点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察觉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六章察觉桓让午时从御史台散了职,正想回侯府吃中饭去,却不料才出了御史台没多远,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颇是轻蔑的呼唤:“桓使君。”

这阴阳怪气又令人反感的语气和声音,一听便知是谁了。

桓让僵硬的转过身来,果然就看见刘放站在不远处的墙角下,正冲他露出戏谑的笑容。

刘放将桓让叫住,如今桓让回头,他却又站在那儿迟迟不过来,反倒是以颇是高傲的姿态望着桓让,似乎在等着桓让过去找他。

以往在侯府,桓让处处都委屈自己,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自然万万不愿再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个小小的王府主簿。

可刘放却又毫无表示,依然站在那儿不动,二人一番僵持,最终还是以刘放胜出,不为别的,就因为桓让担心被人看见他与武陵王府的人有来往。

桓让左右谨慎的扫了一眼,又仔细看了看身后,见附近无人,才敢动身走向刘放,却也是神色慌张的走过去,躲在暗处,压低声音轻斥道:“刘主簿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也不怕叫人看见!”

刘放一向对桓让颇有成见,又因适才桓让同他摆官架子迟迟不肯过来,他心中更是不满,如今桓让这般训示,他便又怪声怪气的嘲讽道:“哟,桓御史还没当几天官,这官架子倒是摆起来了。”

桓让听到这话,立时又皱起了眉头,分明一脸的不悦之色,他虽想给刘放使上一个下马威,可偏偏又忌惮刘放是萧晔跟前的红人,便也不敢在他跟前造次,只得委曲求全,笑眯眯的解释道:“刘主簿,你必是误会了,我如今还需潜伏在谢昱身边打探太子那边的动静,可是万万不能叫人知道我与武陵王殿下私底下有来往的,露了馅儿,山阴县主可要同我撕破脸了。”

“哦?是吗,”刘放一脸的不屑,想必是为了沈攸之的事,如今对桓让,便起了疑心了,他反问道:“那这么说,倒是我刘某不当心了?”

桓让心里头可是一千个一万个想将刘放当地上的蚂蚁一样捏死,可如今也只能冲他赔个笑脸,于是微微弓着身子,讪笑道:“不敢,不敢。”

刘放冷冷的抛过去一个白眼,侧目瞥着他,好像正眼瞧他便要掉了身价似的,他只冷哼了一声,就轻飘飘的说道:“殿下在茶舍,请桓使君过去吃茶,桓使君,请吧。”

“诶,”桓让的头微微低着,轻轻的点了一下。

说来也真是又可笑又讽刺,他一个检校御史,竟要同一个不入流的王府主簿这般卑躬屈膝!

刘放满带鄙夷的瞧了他一眼,鼻腔中又发出一声闷哼,他于是拂袖,这便转身,朝孔家茶舍方向去了。

桓让仍然站在墙根下,势要与刘放拉开丈把远的距离,便迟迟不敢动身,直到望见刘放走得稍微远了些,方才东张西望的跟着。

待跟到茶舍,刘放先一步进了去,站在楼梯口等着,桓让站在门口,又不忘小心翼翼的防着四周,而后才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进去,又匆匆忙忙的跟着刘放上楼,直至走进萧晔的雅间,方才松下一口气。

雅间内,萧晔凭几而坐,微微侧着身子,跪坐在四方茶几前,而萧晔对面,坐着的是沈攸之与沈文和父子。

早前萧晔还为萧易夫的事,同沈文和闹得不愉快,可如今到底还是又拉下脸来往了,沈文和到底还是沈攸之的独子,要想叫沈攸之做事,又岂能与他的儿子撕破脸。

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桓让阔步走进雅间,沈攸之本就板着一张脸,如今见他进来了,更是憋了一肚子火,他侧首看了桓让一眼,而后即刻又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这一番动作间,伴随着一阵怒意。

沈文和坐在沈攸之里侧,不怒不喜,也不愁不忧,只是捧着茶盅,小酌了一口。

桓让走到萧晔跟前,忙低头行礼,轻轻的唤道一声:“殿下。”

萧晔冷着脸,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随后就问:“桓让,你眼里还有本王?”

桓让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萧晔,谄媚笑道:“殿下这是什么话,下官承蒙殿下提携,方得以进入御史台,如今下官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殿下的伯乐之恩呢。”

“是么?”萧晔一声哂笑,言道:“本王既是你的伯乐,那这些日子,怎么也不见你来给本王请安呢?还得本王派人去找你,你才晓得过来。”

桓让一来就看出了萧晔今日待他有些反常,他还以为萧晔这是怎么了,如今悬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了,原来是气他这些日子没来汇报谢昱和太子的动静。

他讪讪一笑,言道:“殿下恕罪,下官这些日子没去王府求见殿下,一是因为忙于公务,二……也确是谢昱和太子那边太消停,没什么动静。”

“谢昱?”萧晔甚是鄙薄,斥道:“你还有胆子同本王说她是谢昱?”

桓让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萧晔居然是为沈攸之前几日设计谢昱失利之事而迁怒于他,可此事与他又有何干,他不过是个提供线索的,如何设计谢昱,还不是他们几个想的法子?如今失利,反倒还怪罪起他来了!

“殿下……她……她就是谢昱啊,那晚她同下官的大哥说起此事,下官可是亲耳听到的。”桓让说得吞吞吐吐,忐忐忑忑,萧晔眼中充满了轻视,只道:“你以为本王还会再相信你么?”

桓让抬眼看着萧晔,直言:“殿下……是为前几日沈将军掘坟之事怪罪下官吧……”

还不等萧晔接话,沈攸之便抢先开了口,猛地一下拍案,震得茶几上的几样茶具都颤了颤,他伸手指着桓让,骂道:“桓让小儿,你可将老夫害惨了!”

在此之前,他在朝中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臣,如今可倒好,被停了职不说,还白白挨了板子,当日去廷尉署领杖刑,可谓是丢尽了老脸!好在郑回那小老儿同他客气,偷偷摸摸减了他三十杖,还嘱咐狱卒下手轻些,要不然,他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没个八九天能下得了床?

“这……”桓让艰难的挤出个笑脸,说道:“沈将军,这件事情,都怨那谢昱太阴险狡猾,可怨不得下官呐!”

“怎么怨不得你?当初可是你通风报信,说谢徵就是谢昱的,老夫费尽心思设计那么一出戏,就是为了让她现出原形,兴师动众的带了一班人马过去挖了谢昱的坟冢,原以为可以大出风头,谁知道竟输得连官职都丢了!”沈攸之越说越气,说完之后,又铆足了劲儿拍了一下茶几,这力度之大,竟在茶几上留下了颇深的掌印。

前几日沈攸之带兵闯入谢氏墓园掘坟陷害山阴县主一事,如今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了,坊间百姓尚且有所耳闻,更何况是御史台的人呢,这桩案子,可就在御史台侦办着呢!

面对沈攸之问责,桓让依然是那句话:“那谢昱诡计多端,定是在四年前就往棺椁中藏了尸骨,以防日后生事。”

萧晔冷笑:“她谢昱莫非是神仙,竟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四年前便已料到会有人掘坟验尸?上面的那口棺材尚未腐烂,分明是近几日才放进去的,这你又如何解释?桓让啊,这恐怕,是本王身边出了内鬼吧。”

他说话这腔调,怪里怪气的,桓让自然也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他心中发怵,忙不迭跪下来,说道:“殿下,您该不是怀疑下官吧……”

萧晔侧目斜视着桓让,云淡风轻的说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是来帮着本王对付她的,而是来帮着她对付本王的,你是她派来的线人,上回的事,就是你同她合起伙来算计本王的!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谢昱,她就是谢徵,你们利用本王对她的怀疑,演了一出苦肉计,让沈将军成为众矢之的,害得本王失势,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不是!”桓让僵硬的摇着头,“殿下!那晚她同大哥提起,下官可是亲耳听到的,她真的是谢昱!她真的是谢昱啊!”

萧晔仍跪坐在茶几前,却是挪动了身子,往桓让跟前凑近了些,他带着戏谑与嘲弄的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本王凭什么再相信你。”

桓让跪在地上,惶恐思忖,终于说道:“殿下放心,下官……下官定会尽快找到证据,来证明她就是谢昱的,请殿下再相信下官一回!”他说罢,脑袋重重的磕在地板上。

萧晔打量着他,道:“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王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你若再敢同本王耍什么花样,本王有的是法子处置你!”

桓让犹如惊弓之鸟,听萧晔语气说得重了些,身子便不由得抖了一下,他狼狈的应道:“是!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滚吧,”萧晔说得淡然,桓让这便连滚带爬的走了,他此刻竟也顾不得被什么耳目什么熟人看见,出了雅间,便一股脑的低着头下楼,殊不知他才走到楼梯口,正准备往下走的时候,最顶头的雅间门亦打开了,孔琇之从里头走出来,正正好就望见他落荒而逃的样子。

孔琇之自然狐疑,这个时辰来茶舍的,多是些散客,可没个人上雅间的,怎么桓让竟在此,他忙问小厮:“雅间有客?”

小厮指了指隔壁的雅间,低声道:“武陵王在里头。”

武陵王?孔琇之愣住,此时桓让已消失在视野里,他侧首望着楼梯口,心中狐疑,莫非桓让和武陵王……

他未敢多想,嘱咐了小厮几句,就急忙走了。

雅间内,沈攸之问萧晔:“殿下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怕他回去找谢徵?”

“哼,”萧晔不屑,“一个小小的检校御史,至多就是谢徵身边的一条哈巴狗,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话音落下,刘放又为几人一一斟茶,说道:“听说这谢徵还有个兄长,唤作谢缕,原以为此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咱们的人,又去会稽和博陵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谢缕还没死,如今投奔了娘舅家,也就是博陵崔氏,今早卑职送了信去,叫他们请谢缕到建康来认亲。等这谢缕一来,谢徵的身份,自然就揭晓了。”

沈文和一手捧着茶盅,送到嘴边,才吹了吹,正要喝下,听到这话,本能的竖起了耳朵,他暗暗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放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眸,这才将茶喝下。

孔琇之急急忙忙寻到侯府来,彼时桓陵正与谢徵坐在前院的偏厅,等着桓让回来一同用膳,门房禀报:“县侯,尚书省孔仆射来了。”

“快请,”桓陵闻知孔琇之过来,忙起身相迎,走向府门口,孔琇之进了府来,一见桓陵便道:“我有事同你说。”

“何时这般紧张?”桓陵还被蒙在鼓里,望着孔琇之,一脸茫然。

孔琇之心里头颇为避讳,他一手搭在桓陵的手腕上,挨着他,小声说道:“我适才在茶舍,看见你家二郎,从武陵王度雅间里头出来,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也不知在里头谈什么了,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归要知会你一声的。”

桓陵亦是诧异,再三确认道:“果真是我家仲璇?你该不是看错了?他怎会同武陵王有瓜葛?”

孔琇之道:“我定没有瞧错的,他如今想必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你可得问问清楚!”

“好,”桓陵不安的点了点头,应道:“回头我仔细问问。”

孔琇之亦颔首,道:“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

“慢走,”桓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未多时,桓让便回来了,他亦是一副心神不宁的,兄弟两个,正好就在院子里碰上面。

桓陵眼见谢徵还坐在偏厅看着,恐让她知道桓让与萧晔有来往,到时她必定要翻脸,于是暂且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是试探般的问了问桓让:“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凉了。”

“哦,我……我御史台那边正处理骠骑将军的案子,忙得走不开。”

桓让答得支支吾吾,桓陵大概也有几分怀疑了。

顶点

无题

冠盖簪缨正文卷无题翌日一早,谢徵吃过早饭,便带着玉枝出了府去,只在侯府周围散步消食。

如今已到了辰时六刻,桓让也急急忙忙的前往御史台上职,他正往府门口走,才走到前边院子里,忽被桓陵叫住:“仲璇。”

桓陵这一声唤,语气慢慢悠悠的,桓让自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可他再一回头,才见桓陵脸色阴沉,他心中不安,料想桓陵是不是又要寻他的麻烦,他勉强冲桓陵露出笑容,问道:“大哥,怎么了?”

“我有话问你,”桓陵止步不前,反倒侧过身子,往旁边走去了,言外之意,便是要桓让借一步说话,桓让左看了一眼,右看了一眼,于是也跟着桓陵走到回廊下了。

待走到偏僻的回廊下,桓陵方才开口,不大和善的问:“仲璇,我听人说,你与武陵王走得颇近,可是真的?”

桓让原本就忐忑,如今脸色更是大变,一时间竟愣得说不出话来了,桓陵见他这般神色,自然也心知肚明了,他不悦道:“看来是真的?”

“不是!”桓让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他连忙为自己辩解:“我的确曾与武陵王有过来往,可一直以来,都是他找我的,许是他看我出身好,又与德音姐姐亲近,便想拉拢我过去,帮着他对付太子。”

桓让深知自己对于萧晔来说,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可以接近谢徵,从而襄助萧晔对付萧赜,如今他在御史台尚未站稳脚跟,还需萧晔暗中提携,自是万万不能与萧晔断了来往的,可他若是暴露身份了,对于萧晔而言,便成了废人,如此一来,萧晔又岂会再看重他!

偏偏近日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萧晔对他本就起了疑心了,他还需紧忙些找到谢徵就是谢昱的证据,眼下桓陵又怀疑起他来……桓让心中生忧,如今他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那你答应他了?”桓陵总归还是相信他这亲弟弟的。

桓让见桓陵似乎疑心不再,暗自窃喜,于是又装得一幅愁容满面,叹道:“我初入仕途,尚不能在官场上立足,岂敢轻易得罪权贵,他几次三番暗示我,我虽没有答应,可也不敢拒绝,只能敷衍过去。”

“我早同你说过,官场险恶,嘱咐你不要入仕,你偏不听,如今可倒好,这还不都是你自作自受?”桓陵心中甚恼,便转身背朝着桓让了,桓让见势又佯装苦恨,大步走到桓陵跟前去,拉扯着他的衣袖,带着一丝哀求的口气,说道:“大哥,事已至此,我恐怕是退无可退了,你可要给我出出主意啊!”

桓陵推开他的手,蹙眉道:“他若再找你,你暂且将他应付了,往后多同你德音姐姐走动走动,他自会明白你的立场了。”

他说罢,态度忽又强硬起来,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一般,说道:“仲璇,我不管你同武陵王怎么样。你入仕,我准了,可你若胆敢参与党派之争,我定要亲自向陛下请旨,罢免了你的官职,即便罢免不了,我也势必要将你调离建康!今日这番话,我既说得出来,必定也做得出来,只要你还在桓家一天,你在朝中的立场,我都管定了!”

桓陵本意是管着桓让的安危,岂料桓让听了这话,却是愈发想早日脱离他的管束了。

“是,仲璇明白,”桓让眼神涣散,目光躲闪,他说完,又抬头看了看天,道:“不早了,我需得去上职了。”

桓陵望着桓让走远,面带愁容,若有所思,却只是悠悠一声轻叹,便转身往书房去了。

未多时,谢徵也回到侯府,她带着玉枝才走到侯府门口,忽闻稚嫩的一声唤:“谢姨!”

这声音凭空传来,谢徵驻足,本能的循声望向门前那石狮子,方见一个长得秀气好看的小人儿从石狮子后面走出来,谢徵诧异,她还寻思这声音尤其熟悉,原来竟是萧子良在唤她。

萧子良正不紧不慢的朝谢徵走过来,谢徵侧首看着他,笑问:“小殿下方才是在唤我?”

“当然是在唤你呀,除了你,这儿还有哪个是我的姨母?”萧子良走到谢徵跟前,仰头看着她。

谢徵嗤笑:“姨母?小殿下倒是抬举我了,我如何就成了你的姨母?”

萧子良奶声奶气的说道:“你是我母妃的金兰姐妹,自然就是我的姨母啊。”

原来是将她认作谢昱了,谢徵低头打量着萧子良,心下暗暗思忖,这萧子良如今不过五岁而已,当年她走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可是连见都没见过她,如今竟说起她与裴惠昭这番渊源来了,这摆明了就是裴惠昭教他的。

想想前几日在墓园,裴惠昭有意与她示好,如今又派萧子良来认亲,莫非当真想与她“求和”?

谢徵笑道:“小殿下是认错人了吧,你说的那个人,她叫谢昱,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而我是谢徵,我同她,只是长得相像罢了,小殿下认错人了倒是不打紧,可认错了亲,就是闹笑话了。”

“你骗人!你若不是我的姨母,那我刚才叫你,你为何要答应?”萧子良竟同谢徵生气起来了,如今这副撒娇的憨样,倒是愈发讨人喜欢了。

“我……”谢徵仔细一想,萧子良这话,竟叫她无可反驳,是啊,她适才为何要答应呢……

萧子良见谢徵语塞,甚是欢喜,摇头晃脑的绕着谢徵走了一圈,沾沾自喜的说道:“没话说了吧,你明明就是我的姨母,还不承认!”

谢徵轻轻的笑了一声,直言道:“小殿下今日过来,是受人之托吧?”

萧子良正巧在谢徵身后蹦跶,一听这话,顿时就惊了一下,他忙不迭辩解道:“不是啊!”说着,就走到谢徵跟前来,继而说道:“我是自己要来找你的。”

“哦?”谢徵佯作诧异,接着问道:“那这么说,你父王和母妃,他们还不知道你在这儿?”

“父王上朝还没回来,母妃……母妃在家里等我呢,”萧子良到底还是个孩子,嘴里头藏不住事的,谢徵这下便确定了,萧子良的确是裴惠昭派来与她示好的,她打趣道:“她等你做什么?”

谢徵正套萧子良的话,萧子良自也没什么防备,他也不说裴惠昭在等他把谢徵带回去,只是喜滋滋的回道:“等我回去啊。”

“那你还不快回去?莫叫你母妃等急了,”谢徵说话间,冲萧子良挑了挑眉。

萧子良总算寻到机会带谢徵同行了,他挠了挠头,说道:“可我是一个人来的,不记得回家的路怎么走了,不如姨母送我回去吧。”

谢徵总算看穿了萧子良的心思,想必是裴惠昭想请她去太子府,可又拉不下脸来请她,便派了萧子良来,她故意说道:“我是不得空了,不过,我可以叫玉枝送你。”

萧子良见谢徵不上钩,索性耍起无赖来,他两手抱住谢徵的一只手,将她往前拽,撒娇道:“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你送我回家,我就要你!”

谢徵噗笑,弯下腰来看着萧子良,问道:“是你母妃叫你来请我的吧?”

被谢徵道破心思,萧子良当即松了手,撇了撇小嘴,嗫哝道:“是又怎样,你既然知道了,就跟我去一下嘛,我也好向母妃交差啊……”

“看你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像个小大人似的,”谢徵伸手戳了戳萧子良的鼻子,言道:“你既是要请我,直说就是了,何须这般费工夫。”

萧子良像犯了错似的,低着头不说话,谢徵于是拉起他软乎乎的小肉手,这便往太子府去了。

到了太子府,果然就望见裴惠昭坐在客堂等着,谢徵牵着萧子良走过去,裴惠昭亦是迎了出来,萧子良挣脱开谢徵的手,扑到裴惠昭怀里,唤道:“母妃!”

“子良,你跑到哪里去了?可叫母妃好找!”裴惠昭轻斥,而后又冲谢徵笑了笑,客客气气的问道:“怎么是山阴县主将他送回来?”

谢徵不厌其烦的配合着裴惠昭演戏,回道:“他一个人跑到侯府去,一见着我便唤我姨母,想是将我错认成谢昱了。我叫他回来,他说不认得路了,偏缠着我送他,如今我已将他送回来,也该告辞了。”

她一说完便转身要走,裴惠昭忙将她唤住,言道:“诶!山阴县主留步!”

谢徵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她转身故作不解的看着裴惠昭,问:“娘娘还有什么事么?”

“哦……”裴惠昭尴尬的笑道:“适才子良去侯府叨扰县主,县主不计较他胡搅蛮缠,反倒还亲自将他送回来,于情于理,本宫也该留你喝杯茶再走。”

又是喝茶!谢徵心里头盘算着,这裴惠昭,该不是又在琢磨着怎么加害于她了?

谢徵索性不再同她扭扭捏捏的废话了,直言道:“娘娘大费周章的请我过来,想必是有话要同我说吧。”

裴惠昭明显的愣了一下,她讪笑道:“不愧是山阴县主,果然聪慧过人。”

谢徵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娘娘有话直说吧。”

裴惠昭小心翼翼的推搡着萧子良离开自己的怀抱,只给站在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便走过来,将萧子良牵着走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同你谈谈心,”裴惠昭说着,就转身朝后院方向走去,谢徵于是也紧随其后。

二人走去后院,一路都聊了些家常,直至后院的凉亭里坐下,邱氏在裴惠昭与谢徵跟前摆好了茶盅,裴惠昭就亲自提起茶壶,为谢徵和自己斟下一盅茶来。

而后有个丫鬟端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放了两个金癞瓜,和一把极小的匕首。

丫鬟将托盘放下,即刻就拿起匕首,将两只金癞瓜一一切开,露出里头的红心儿来。

这金癞瓜在建康并不常见,谢徵又是在建康长大了,自然不识,她随口问:“这是何物?”

裴惠昭故作惊诧,道:“这是癞葡萄啊,在江南一带极有名的,县主可是会稽人,怎么也不认得此物?”

谢徵心中一顿,她这下才知道,为何裴惠昭要千方百计的引她来此,还拿出此物来招待她,原来是试探她的底细!

正当谢徵不知该如何打圆场的时候,玉枝就插上话了,同谢徵说道:“娘子,这就是奴以前曾同你说过的红娘瓜呀,这可是奴老家的特产。”

“哦?原来这个就是红娘瓜,”经玉枝这样一提点,谢徵便知该如何作答了,玉枝的老家在哪个郡,她可是清楚的,她于是同裴惠昭笑道:“这红娘瓜,我原是听说过的,可就是没见过。娘娘说这东西在江南一带常见,也许不假,可江南幅员辽阔,哪是遍地都有此物的?我听玉枝说,这红娘瓜在临海郡居多,我是会稽人,自小在山阴县长大的,自然不曾见过。”

“原来是这样啊,”裴惠昭讪讪一笑,就打量起玉枝来,问道:“玉枝是临海郡来的?”

玉枝心知裴惠昭不怀好意,可也待她客气,只点头道:“是,奴是宁海县人。”

几人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谢徵便带着玉枝告辞了,二人出了太子府,玉枝即刻就问:“娘子,那太子妃今日拿红娘瓜试探你,莫不是也怀疑你的身份?”

谢徵哂笑:“她不是一直都怀疑我么?”

玉枝未语,一路默不作声的跟着谢徵回到侯府,又跟着她进到房中。

谢徵自来谨慎,一进门便察觉了书案上不对劲,她走到书案前,仔细翻了翻堆在左上角的一册书,不禁皱了皱眉,便唤了平日洒扫屋子的丫鬟来,问道:“我这书案,你可是动了?”

丫鬟一脸茫然的回道:“奴看娘子这些书堆得散乱,所以就给娘子摆放整齐了,又擦了一遍。”

堆得散乱?何谓堆得散乱?拿一两本出来打开了就叫堆得散乱?

不对!这丫鬟平日里喜欢偷懒,这也懒得动那也懒得动,不到她这书案乱到极点了是绝不会过来给她收拾的,怎么今日倒是这般勤快了?

想必是有人摸进来将她这堆书碰倒了,这才成了她口中的“散乱”!

谢徵反应过来,自不会怪罪这丫鬟,她于是冲丫鬟笑了笑,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忙吧。”

“是,”待丫鬟退下,谢徵又翻了翻堆成一摞的书册,似有所指的说道:“这丫头今日倒是上心,以前可没这么仔细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放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八章放手萧道成给吴郡顾氏的郎君和陇西李氏的女郎赐了婚,此事早已在建康传开了,谢徵却不曾听说,并非她耳目闭塞,着实是有人瞒着不让她知道。

“为何不见县侯?”谢徵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两张胡凳,一早就不见桓家两兄弟的身影,早膳时,丫鬟也只上了一人份的早点来。

丫鬟回道:“县侯带着二郎君去舅爷家了,今日表姑娘出阁。”

原来李叡家的女儿今日要出嫁,桓家两位兄弟,作为表兄,自然要过去吃喜酒的。

谢徵一手扶着汤碗,一手拿着调羹,舀起一勺早茶吹了吹,随口问了句:“姑爷是谁家的?”

桓陵临走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府上不要多嘴提及李家的姑爷是谁,可这丫鬟嘴里却是藏不住事的,小丫头张嘴就说:“是吴郡顾氏的郎君。”

听闻姑爷是顾家的,谢徵本能的僵了一下,却闻玉枝有意轻咳一声,分明是在暗示丫鬟不要多言,谢徵抬起头,见丫鬟怔忡的闭了嘴,自然察觉了不对,她当即放下手里的调羹,回首望着玉枝,冷着脸问:“玉枝,你有事瞒着我!”

“奴……”玉枝慌张得有些不知所措,只低下头,不敢与谢徵相视,谢徵顿时就猜到那位姑爷究竟是谁了。

谢徵心中生了怒意,拍案而起,转身就大步流星的朝府门口走去了。

“娘子……娘子!”玉枝是知道谢徵的性子,她唯恐谢徵跑去顾家闹事,到时惹上麻烦,也忙不迭跟过去。

主仆二人寻到顾家,并未上前,只是站在顾家门前不远处的牌坊下观望。

顾家今日果然是要办喜事的,门口挂上了红幡,连灯笼也换成了红的,顾逊的几个兄弟姊妹还在忙里忙外的张罗布置。

府门前围了成群的长舌妇女,皆是等着看热闹的。

如今时辰尚早,男家还未去女家接亲。

谢徵望见府门上挂着的红幡,恨不得扯下来撕个粉碎,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只是冷冰冰的说道:“去把人给我抓来!”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玉枝站在原地,转身看着她走远,心中惆怅,叹道:“娘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彼时正有一辆吴郡陆氏的牛车缓缓驶来,在顾家门前停下,陆启微从车上走下来,可巧就望见谢徵拂袖而去,诧异道:“那不是山阴县主么?”

陆启微曾在元宵灯会上与谢徵有过一面之缘的,只是当时不识山阴县主尊驾,还是兄长陆识微告诉她的。

跟在身后的丫鬟颇是嘴碎,甭管是谁,但凡是有些手段的女子,都要说上几句闲话,如今看见谢徵,便又同陆启微多嘴起来,言道:“娘子,奴听说这山阴县主啊,私底下乱得很,非亲非故的住在永修县侯府上,还整日同太子出双入对的,如此看来,竟是同烟花巷的女子无差的。”

“休要多嘴!”陆启微向来待人和善,哪怕是对下人,也从未打骂过,如今这丫鬟嘴碎,她也只是不轻不重的斥责一声。

这山阴县主原是谢棋士,陆启微仔细一想,此前与她也并非只见过一回,去年祖父陆己的寿宴,她也曾跟随永修县侯一道出席,还与子庚哥哥颇有渊源呢……

陆启微想至此,免不得心中一惊,今日可是子庚哥哥的大喜日子,难怪她会出现在此!

她正往府里头走,却是一步三回头,远远望着谢徵的背影,眼不在前头看着,这便硬生生的同人撞上了。

前头撞上的,正是个不软不硬的胸膛,陆启微一声低吟,忙回过头来,抬眼一瞧,方知她竟撞到了豫章王!

陆启微大惊,紧忙跪地,惶恐道:“启微该死,无意冒犯豫章王殿下尊驾,请殿下恕罪。”

萧嶷并无高傲姿态,反倒弯下腰来,亲自将她扶起,温和笑道:“不妨事,起来吧。”

陆启微站起身来,仍然低着头,不敢与萧嶷相视,亦是一言不发,萧嶷看清了她的模样,便道:“本王好像见过你。”

“是……是在太子殿下府上,”陆启微说着,就微微抬首,偷偷看了萧嶷一眼。

“原来你是司农卿陆惠林的女儿,”萧嶷细想了想,这才记起那么一回事,他又笑了笑,说道:“本王记得你。”

萧嶷说完便走了,陆启微尚有些茫然,转身怔怔的望着他登上府门前的马车,待那辆马车启程,她方才收回目光,往府内走去。

而萧嶷坐在马车里,回想适才陆启微撞进胸膛,不怒反悦,嘴角亦是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建康城东郊水街的一座破庙里,谢徵站在破旧的佛像上,双目紧闭,两手合十,似乎正在祈祷什么,玉枝站在她身后,呆呆的看着。

忽有两个白面小生走进殿中来,正是玉枝的耳目尤氏兄弟,尤校和尤检,二人合力抬着一只人大的麻袋,不轻不重的丢在地上,呼道:“谢娘子,人给您抓来了。”

谢徵闻言,默不作声的转过身来看着。

尤氏兄弟一齐打开麻袋,将身穿喜袍的顾逊从里头弄出来,适才他们二人潜入顾家,先将顾逊打晕,而后又将他的手捆住,还不忘以布条蒙眼,方巾堵嘴,可谓是格外谨慎。

谢徵目光呆滞的望着顾逊,冷笑道:“瞧他穿这一身喜服,多俊俏,倒让李家娘子讨得欢喜了。”

顾逊还晕着,玉枝便吩咐道:“把他弄醒。”

尤校闻言,即刻弯下腰来,伸手去掐着顾逊的人中穴,直至将他掐醒,方才满意的收回手。

顾逊被捆着手,蒙着眼,还说不得话来,此刻蜷缩着躺在地上正挣扎。

听他闷哼几声,看来想开口说话,玉枝于是走去取了塞在他嘴里的方巾,随手丢在一边。

顾逊吃力的站起身来,问道:“你们……你们是何人!”他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的,许是在麻袋里头闷得太久了,要知道,如今可是四月底了。

谢徵漫不经心的抬手,冲尤氏兄弟摆了摆,尤氏兄弟会意,这便一同转身出去,只在破庙外头守着。

顾逊听到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哂笑道:“看来你们是受人指使!”

谢徵并不言语,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长长的吐出,她的长剑正搁置在身后的香炉旁,她于是回身握住剑柄,不紧不慢的拔出剑,而后又轻巧的将剑架在顾逊脖子上。

顾逊向来耳聪目明,鼻子还灵得很,他感受到剑架在脖子上的这股杀气,本该畏惧,可谢徵这样一走近,他竟毫无惧意了,他试探的唤:“谢娘子?”

谢徵身上有一股异香,他一闻便知是她了。

四下无声,顾逊又唤:“谢娘子,是你么?”

而谢徵早已愣住了,她依然不答,便将手中的剑往上移去,在顾逊的太阳穴旁,一剑划开了蒙在他眼上的布条。

顾逊睁开双眼,深情款款的望着谢徵,眉头轻皱,良久不语。

谢徵手中的剑,此刻直指顾逊眉心,只道一句:“顾郎君,好久不见。”

眼看谢徵要杀他,顾逊竟也不知躲闪,他却是心平气和的说道:“谢娘子要杀顾某,总要让顾某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吧。”

“你身为尚书省左仆射,不尽心为太子效力,却与临川王暗中勾结,此罪一。你为设计我,向临川王透露我的身份,致使沈攸之一案中,我险些丧命,此罪二。”

关于前阵子沈攸之掘坟验尸一事,谢徵的确曾怀疑过顾逊,因为在她以为,知道她身份的,除了她信任的几个人,便只有顾逊了。

可如若真的说顾逊害她,她也是断断不愿相信的,倒不是她盲目相信顾逊,而是她认定了顾逊是个好人。

何况顾逊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倘若真想同别人透露她的身份,早就透露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她如今已不再怀疑顾逊,今日这般质问他,想必,只是为了耽误他成婚的吉时吧……

谢徵列出的这两项罪状,本就牵强,顾逊什么也没做过,不管谢徵说的是牵强,还是有理有据,他都不会认,他坦然道:“谢娘子若要杀顾某,本无需什么理由,又何必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叩在顾某头上。”

“除了玉枝,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

谢徵对顾逊,总归还是有些提防的,她不将桓陵供出来,亦是怕给桓陵惹来祸事!顾逊无可反驳,便久久没有言语,谢徵苦笑,道:“这么快就放弃辩解了?”

顾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谢徵,蹙眉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谢徵的目光亦是一刻不移的落在顾逊脸上。

“我……我心中曾有过你……”顾逊说话间,分明有些犹豫,他一说完,便将头微微低下了。

说“曾有过”是假,“有”才是真!

谢徵听到这话,心里头好像刺痛了一下,她脸上并无波澜起伏,只是扑哧一笑,而后就将握剑的手放下,说道:“今日/你身上穿的是喜服,要娶的是御史大夫李叡的女儿,如今却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顾郎君,你对得起李家娘子?”

“我已将你放下了,自然问心无愧,”顾逊说得坦坦荡荡,并无一丝迟疑与留恋。

谢徵却是不大相信的,于是追问:“当真?”

顾逊想都没想,就回道:“当真!”

谢徵愣了许久,忽然僵硬的挤出个笑脸来,她笑出声,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安心了。”

“安心什么?”顾逊甚是彷徨,他亦故作豁然开朗的样子,谢徵不疾不徐的转身背朝着他,心不在焉的将剑插进搁置在烛台上的剑鞘里,而后淡淡道:“安心你如今对我并无情意,我怕你朝三暮四,辜负了李家娘子。”

她说罢,未等顾逊接话,便又转身看着他,心平气和的说:“顾郎君,我原以为自己对你有情,可今日得知你要与李娘子结为连理,心里头却没有半点悲戚,也许我对你从未深情过,只是感激你的恩情罢了。”

顾逊亦是强颜欢笑,回道:“谢娘子能这样想,顾某着实欣慰。”

“今日将你掳来,实在是我不该,你快些回去吧,莫误了迎亲的好时辰。”

谢徵说完,玉枝急忙走近,替顾逊解了捆在手上的麻绳。

顾逊于是冲谢徵拱手,道:“告辞。”

他转身,才走了几步远,谢徵正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将他唤住:“顾郎君!”

顾逊回首,谢徵冲他极和善的笑了笑,亲切道:“恭喜。”

“多谢,”顾逊道了谢,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他原本走得干脆,可走到破庙的正门外后,脚步却显得虚散凌乱了,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一手扶着残垣断壁,一手捂着胸口,苦笑着说道:“你未深情过,我也从未将你放下过……”

顾逊已走远,此刻已消失在视野里,谢徵的目光,仍在破庙的正门外,只是已经寻不到顾逊了。

玉枝侧首意味深长的看着谢徵,问道:“娘子当真放手了?”

谢徵本已出神,被玉枝这一句话拉回思绪,她收回目光,平静的说道:“我原以为同他有缘,便痴心想与他结为连理,可如今才知,原来我有他竟是有缘无分的。”

她说至此,又侧首同玉枝相视,继而说道:“也许真的是我错将感激当作深情了。”

谢徵带着玉枝回侯府的路上,途经青溪之畔,忽见沈文和带着孙淝从前头的药铺里出来,手里头还提了两包药,往西边方向去了。

可将军府分明是往北走的啊!

像沈家这样的士族,但凡有谁伤风感冒生了小病小痛,必是请太医令前去问诊的,即便是拿药,也轮不到主子亲自走这一趟,看沈文和这般,倒是鬼祟得很。

谢徵快步走进药铺,问道站在前台摘要的小厮:“适才那位郎君,从你这儿抓的是什么药?”

小厮抬起头扫了她一眼,悠悠说道:“这如何能告诉你。”

玉枝见势,当即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来,重重的放在案台上,小厮看得两眼发光,忙回了话:“黄芩、白术、紫苏、阿胶,还有砂仁,就是些寻常的安胎药。”

“安胎药?”谢徵愣住,小厮却不再接话了,只是伸手将银子捧了去。

谢徵带着玉枝走出药铺,望着沈文和走远的方向,道:“叫尤校和尤检跟过去瞧瞧。”

顶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决裂(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九章决裂如今已是五月份,距卢代辛辞别荀家,搬进城西白杨街沈府,已足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卢代辛都躲在府中,未敢踏出府门半步,倒不是小心这四个多月的身孕,委实是怕出了门被荀家的人看见,按照她答复荀伯玉的说法,如今她该是在范阳老家的。

沈文和奉道,卢代辛信佛,她自来都有每月去寺庙烧香拜佛,捐功德钱的习惯,如今闷在府中不得出门,算来已有两个月没去过鸡鸣寺了。

府门口停着一辆青蓬顶的普通马车,卢代辛早在半个月前便已盘算着想去一趟鸡鸣寺,可一直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几次都忍下来决意暂且不去了,如今终于还是吩咐底下的人准备了马车。

卢代辛站在院子里,丫鬟阿槐手里头拿了一只轻纱冪篱,急匆匆的从后院赶过来,绕到卢代辛跟前,将手中的冪篱举过她的头顶,悉心的为她戴上,而后才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出了门。

车夫早早的将马扎摆在地上,卢代辛一手撑着阿槐,一手扶着马车的门沿,怯怯的踩着马扎,坐进马车里,阿槐也紧随其后。

彼时鸡鸣寺门口,也停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谢徵同玉枝正坐在里头,二人既不下车,也不启程回侯府。

只见玉枝坐在窗边,时不时掀起窗帘一角,偷偷的向外观望,似乎是在等人。

忽见一辆青蓬顶的马车向鸡鸣寺驶来,玉枝定睛仔细看了看坐在前面驱车的车夫,即刻就回头向谢徵禀道:“娘子,她到了。”

玉枝一只手仍将窗帘一角掀开个巴掌大小的空子,谢徵闻言,就透过空子朝外看了看,果然就见那车夫停下马车,而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仔细搀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女”走下车。

谢徵压低声音问:“你可确定,这就是那位范阳卢氏娘子?”

“奴曾见过她一回的,千真万确,那就是她,何况那个车夫也是奴安排的人手,断不会有错的。”

谢徵斟酌道:“怎么好像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玉枝回道:“尤校说她今年才十五。”

才十五?谢徵远远望着卢代辛,心里头可谓是五味杂陈,想那个丫头才这么小的年纪,亦是出身名门,怎么甘愿做人外室……不,她还不算是沈文和的外室,至多只是个外头养的情妇,甚至连姬妾都算不上。

唉,也不知是沈文和花言巧语将人骗了,还是这丫头自己不知廉耻……

卢代辛出门时本是戴着冪篱的,坐进马车里又摘下了,这会儿下车时竟也没想起来再戴上,反倒给遗忘在车里了。

她被阿槐扶着,正往鸡鸣寺的山门内走去,玉枝紧接着又道:“娘子,她进去了。”

“那我们也进去,”谢徵说罢,这便下了马车,玉枝跟在她身后,抬脚跨进山门前回首暗暗冲卢代辛的车夫摆了摆手,车夫会意,轻轻点了头,而后就悄悄的驱车离开了。

日前才下过一场雨,寺内的青苔疯长,石阶路可是有些湿滑的,卢代辛一路走得蹑手蹑脚,战战兢兢,阿槐搀着她的手臂,亦是走得很慢。

谢徵进了山门,亦是安安静静的走在她身后。

阿槐张嘴抱怨了一句:“娘子啊,咱们本不该挑今日过来的,这路也太滑了。”

“就是路滑,今日来上香的人才少,”卢代辛说起这话,方才察觉少了什么,她驻足,惊道:“诶呀,我的冪篱呢!”

她说着,又转身远远望向山门口,可脚下却是一滑,惊呼了一声,阿槐拽着她的手臂,却也没能拉住,谢徵走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上前两步将她扶住,呼道:“小心!”

卢代辛受了惊吓,即便站稳了身子,也是心有余悸,她一手被谢徵扶着,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阿槐也连忙将她扶着,慌慌张张的问:“娘子,您没事吧……”

“我……我没事……”卢代辛说话间还吞吞吐吐的,果真被吓得不轻。

谢徵听阿槐还当着她这外人的面唤自家挺着大肚子的主子为“娘子”,心里头不免有些诧异,想这丫鬟倒真不知避讳些礼数。

“日前才下过雨,山路不大好走,夫人可要当心些,”谢徵收回手,冲卢代辛莞尔一笑。

卢代辛适才惊魂未定,直到谢徵开口,她方才缓过神来,于是就向谢徵行了个点头礼,笑道:“多谢这位娘子出手相救,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谢,”谢徵并不提及自己的身份,也并未言说大名,她今日到鸡鸣寺“偶遇”卢代辛,不过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些话来,本不愿暴露身份,这便也是她乘坐普通马车来此的原因。

提及谢氏,在建康,没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陈郡谢氏,卢代辛亦然,她问:“是陈郡谢氏?”

“是会稽谢氏,”谢徵说罢,紧接着又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卢代辛笑答:“我姓卢,范阳卢氏。”

女子出嫁,往往随夫姓,即便不随夫姓,出门见客,也该自称是某家夫人。

卢代辛虽并未与沈文和成婚,可她身怀有孕,如今又已显怀,连谢徵都声声唤她“夫人”,她即便要说自己本家是范阳卢氏,也需多加一句夫家的姓氏。

可她这样一答,却叫谢徵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她了,莫非要唤她“卢娘子”?

谢徵佯装诧异,看了看卢代辛的肚子,又看了看她尚未挽髻的一头青丝,试探般唤:“卢娘子?”

卢代辛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的不知还如何接话才好,旁边的阿槐倒是机灵,赶忙告诉谢徵:“我家郎主姓沈。”

“哦……”谢徵假意讪笑了一声,言道:“原来是沈夫人。”

“呃……是是是,”卢代辛颇是难为情,亦是讪笑着应和。

卢代辛说完,便尴尬的转向去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谢徵问:“沈夫人今日,也是来上香的?”

“是,为我腹中孩儿祈福,”卢代辛说着,就伸手摸了摸肚子,谢徵笑道:“那正好,你我可以结伴同行。”

“好啊,”卢代辛一向是没什么心眼的,加之谢徵适才又救了她,她对谢徵,自然不会起什么戒心,二人这便结伴搭伙的往大雄宝殿去上香了。

卢代辛与谢徵先后跪在佛像前,阿槐也跟随玉枝一道去捐了功德钱,卢代辛诚心拜佛,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谢徵跪在一旁,却是不时侧目看她两眼,待卢代辛拜完佛,费力起身之时,谢徵又过去扶了她一把,二人这便往殿外走去。

“多谢,”卢代辛说话声极轻极低,显得尤其温柔,她打趣似的询问谢徵:“谢娘子拜佛,是为了求姻缘,还是求平安?”

谢徵不及思量,便开口答话:“沈夫人似乎年轻于我,如今已觅得如意郎君,又有了身孕,而我至今未能将自己嫁出去,眼下最紧要的,可不就是求姻缘么!”

卢代辛闻言,不禁掩面噗笑,说道:“像谢娘子这般,长相出众,又颇有才情的士族女郎,将来要嫁的,必是人上人,如今也急不得,许是缘分未到罢了。”

“那就借沈夫人吉言了,”谢徵满面春风,笑得似乎甚合心意,卢代辛继而又道:“我听说东府城后面,有一棵银杏树,上面挂满了姻缘签,都说那棵树叫姻缘树,但凡是男女同去求姻缘,必能结为连理,谢娘子,你倒是可以去看看。”

谢徵本只是敷衍的答她几句,谁料想卢代辛这般心善,谢徵只得应付着回道:“倘若真有这么灵验,那我说什么也得抽个空子过去求一求。”

二人正站在大雄宝殿外说说笑笑,彼时玉枝与阿槐捐好了功德钱,也走了出来,一行四人这便往山门口走去。

待走到山门外,卢代辛就同谢徵说道:“谢娘子,天色已晚,我该回家去了,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玉枝早已将卢代辛的马车打发走了,谢徵听卢代辛说到这话,就回首同玉枝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回卢代辛,“沈夫人路上当心。”

卢代辛轻轻颔首,便走下山门,左右扫了一眼,才知马车竟没在此等候,她惊道:“阿槐,你有没有叮嘱车夫在此等候?”

阿槐不见马车,亦是诧异,一脸茫然的回话:“奴叮嘱过他在此等候的。”

这主仆二人站在山门下,左看看右看看,始终不见马车,眼看时候不早了,卢代辛便有些心急。

谢徵还走在她身后,见机就阔步走到她身边来,关切道:“沈夫人怎么了?”

卢代辛指了指外头只停了两三辆马车显得空荡荡的山门口,不大好意思的说:“适才来时属意车夫在此等候片刻,可如今人却不见了……”

“怕不是拿了钱就溜之大吉了,”谢徵帮着说了一句,紧接着就问:“沈夫人家住何处?”

卢代辛愁容满面,道:“城西白杨街。”

“倒是巧了,我也住在城西,距离白杨街倒是不远,不如沈夫人同我一道走吧。”

卢代辛讪讪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不妨事的,我也不着急回去,”谢徵说话间,就掺着卢代辛寻到自家雇来的马车下,搭了把手扶她进去,几人同行,一道往白杨街去了。

鸡鸣寺距离白杨街倒是不远,未多时便到了,卢代辛下了马车,见天还亮着,便同谢徵道:“谢娘子若是不着急回去,不如随我进去喝杯茶再走。”

“既是沈夫人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徵一脸笑意,跟随卢代辛一道往府内走去。

几人一路前往客堂,谢徵都暗暗打量了这前院布置,并不简单,反倒颇是用心。

白杨街地处城西,幽静而不偏僻,依山傍水,最是养人,建康可有不少商贾在此购置房产的。

谢徵弯了弯唇角,看来沈文和为了金屋藏娇,果真费了不少心思。

卢代辛扶着肚子走到客堂里,当即就给谢徵斟下一盅茶来,递到谢徵跟前来,笑道:“今日真是多谢谢娘子了,要不然,我还不知该怎么回来呢。”

谢徵接过茶盅,喝得是心不在焉,左边扫一眼,右边看一下,却不见沈文和踪影,她也未敢多问,只是放下茶盅,接了卢代辛的话,笑道:“沈夫人客气了,我也只是顺路罢了,何况你我今日在鸡鸣寺碰到,我倒觉得咱们颇有缘分呢。”

卢代辛莞尔:“谢娘子这一说,你我倒真是有缘。”

二人坐在客堂里,又是一番闲聊,直至聊够了,谢徵方才已天色将晚为由辞别卢代辛,她却在临走时暗暗将自己随身的锦帕掖在胡凳下,只露出边角。

谢徵前脚走了,后脚沈文和便回来了,卢代辛迎他到客堂外,问道:“沈郎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散骑省近日诸事繁忙,沈文和对付了公事,还需回将军府应付双亲,而后才能到这儿来,沈文和深感疲惫,轻轻叹了一声,只说道:“早上去了趟江宁,来回跑可把我累坏了。”

沈文和说罢,就越过卢代辛,走到客堂里头,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了一只茶盅,正要倒水,却见茶几上摆了两只茶盅,他这心里头“咯噔”一下,当即回头望着卢代辛,问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想他与卢代辛住在这宅子里头,二人“深居简出”,可是将这儿当作秘密之地了,又有哪个客人会来此……

不管这位客人是来找他沈文和的,还是来找卢代辛的,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卢代辛走进客堂来,笑道:“有位会稽谢娘子来过,是我在鸡鸣寺碰到的,她曾救过我,我便请她进来喝杯茶。”

“会稽谢娘子?”沈文和心中忐忑,莫不是谢徵?他忙又追问:“她可曾同你说过名讳?”

卢代辛思忖道:“这倒是没提起过。”

见沈文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卢代辛忙问:“怎么了?”

沈文和顿了顿,即刻装作坦然,摇头道:“没什么。”

他侧首,忽见胡凳的软垫下,压着一块锦帕,便弯腰拾起,卢代辛见状,惊道:“诶呀,这定是谢娘子落下的,她才走没多远,阿槐,你速去追她。”

“不必,”沈文和细看了看这锦帕,已猜到卢代辛口中的会稽谢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了,他于是说道:“我去追她。”

谢徵留下这锦帕,不就是在威胁他去找她么……

第一百五十章 决裂(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章决裂沈文和牵了一匹骊马来,快马加鞭的追向谢徵,他心中惶恐,生怕谢徵将他与卢代辛的事泄露到萧道成跟前去。

谢徵已乘坐马车回到侯府,她下了马车,正带着玉枝往府内走,正巧沈文和也追来了,他跃下骊马,追到侯府门下,疾呼:“山阴县主留步!”

彼时谢徵刚踏进侯府眨眼功夫,正走在前院,听身后这一声唤,便停了下,她勾了勾唇角,转身果然就见沈文和站在大门口,两个门房正将他拦着。

谢徵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沈文和,却并不上前,她对门房呼道:“让他进来吧。”

门房让了路,沈文和即刻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来,他气喘吁吁的,只从袖中取出那一方锦帕,问:“这锦帕,可是县主的?”

“我还道这帕子丢在哪儿了,原来在沈郎君那儿,”谢徵伸手将锦帕扯来,她并不急着开口同他提及卢代辛的事,换句话来说,只要沈文和不提,她便也不说。

谢徵将锦帕拿回来,却是将手伸到玉枝跟前,玉枝会意,便将锦帕接过。

沈文和缓了口气,便皱着眉头,强装冷静的问:“你看见代辛了?”

“代辛?”谢徵故作不解,怪声怪气的问:“代辛是何人?”

沈文和也知她并非不知卢代辛是何人,只是在讽刺他,他便也不解释,只是说道:“你适才去过城西白杨街沈府。”

“哦……”谢徵有意拖长了尾音,她似笑非笑,道:“原来沈郎君口中的代辛,就是那位范阳卢氏娘子,卢代辛。”

沈文和这心里头,原就忐忑,如今谢徵这般威胁,他自然更是焦躁,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你故意接近代辛,混入我的私宅,还留下那块帕子,威胁我来找你,究竟是何用意!”

谢徵一声冷笑,带着轻蔑与戏谑,她也不再演戏,直言:“沈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既身为义兴公主的禁脔,竟还敢在外头养姬妾,也不怕让陛下知道了,到时怪罪下来,你与卢娘子都没有好下场。”

驸马素来有一个不大好听的称呼,叫禁脔,“脔”乃是肉,这“禁脔”,便是禁止她人染指的肉。

既是她人不得染指之物,便没有人可以与公主一同分享驸马,驸马自然也断断不可纳妾。

不过驸马纳妾,也并非没有先例,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就曾容许自己的驸马桓温,纳成汉末帝李势的妹妹为妾室。此一事还被前朝刘义庆写进了《世说新语》里,正是赫赫有名的“我见犹怜”。

沈文和若想纳妾,倒也并非完全不可以,只不过,他需得获萧易夫允准,可如今萧易夫却是被蒙在鼓里头,什么都不知道的。

“代辛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沈文和沉默了半晌才接话,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

谢徵闻言,分明愣了一下,沈文和说卢代辛什么都不知道是何意?难道她不知道沈文和的身份?

她未语,沈文和便接着说道:“她不知我是驸马,也不知我有家室。”

谢徵愣住,难怪!她还道卢代辛出身范阳卢氏,可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女郎,又寄居在荀伯玉府上,本是门庭显赫,何以这般作践自己。

“她可是荀伯玉的外甥女,你不怕荀家知道了,到时与你为难?”谢徵戾气不再,态度此时已温和了不少,她说话间语气虽是冷淡,可总归不带刺了。

“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暂且瞒着,等义兴公主禁足期满,我便与她和离,给代辛一个名分,”沈文和垂头丧气的,看起来尤其颓废。

谢徵哂笑:“你要同义兴公主和离,这话说得出来,恐怕做不出来吧。”

当初是谁为了娶萧易夫,模仿她的自己,伪造书信,设计将她害死,如今竟扬言要与萧易夫和离,真是可笑!

沈文和像是被说中了心思,缄默不言,谢徵于是不再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她又竖起满身的尖刺来,阴阳怪气的说道:“你放心,你的事情,我暂时不会抖露出去,不过,这也只是暂时,我如今手中握有你的把柄,倘若有朝一日,你做出什么对我不利之事,我便不会再替你保守秘密了。”

并非谢徵愿意替沈文和保守秘密,而是她实在不忍利用像卢代辛那样无辜的丫头,要不然,她可是巴不得萧易夫与沈文和闹翻的,只要他们两个掰了,武陵王便等同于失去了沈家的倚仗。

沈文和欣慰的笑了笑,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对谢徵说道:“多谢。”

他说完,这便转身要走,可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一丝不苟的说道:“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沈郎君请说,”谢徵见他这般严肃,她便也颇是认真。

沈文和目不转睛的望着谢徵,心里头犹豫了一下,良久才道:“提防桓让。”

谢徵微微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狐疑的追问:“你说什么?”

“提防桓让。”

谢徵已然僵住,沈文和继而又道:“武陵王的人,在博陵找到了你兄长谢缕的下落,如今已派刘放去请,希望你千万小心。”

此时的谢徵站在沈文和面前,已是瞠目结舌,早已顾不上接他的话了,沈文和又道:“我是站在武陵王那边的,今日本不该同你说这么多,告辞。”

沈文和已走远了,谢徵仍然杵在院子里,试想沈文和提醒她提防桓让,无非就是说桓让已经臣服于萧晔,而她是谢昱的事,无疑也是桓让向萧晔告发。

怪不得他未得桓陵与李叡举荐,却能获中正推举入仕,原来他早已臣服于萧晔!

所以,玉枝曾看见他去往东郊园墅,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去水街布施,而是去武陵王府了!

桓让啊桓让!你可真是好手段!

“娘子……”玉枝站在谢徵身后,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像是试探,又像是提醒,她见谢徵一言不发,委实琢磨不透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谢徵被玉枝这一声轻唤拉回思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长长的吐出,她此刻似乎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杀气,她淡然的转身,方知原来桓陵一直就站在身后。

得知桓让已被萧晔收买,桓陵的神情竟颇是坦然,他脸上并无丝毫震惊,谢徵见他这副脸色,便也猜到了些许,她冷冰冰的说道:“你早就知道仲璇被武陵王拉拢了!”

桓陵沉默,他闭目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双眼与谢徵相视,并不为自己辩解,也不为桓让辩解。

谢徵满腔怒火,质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让你杀了他?”桓陵面无表情的望着谢徵,谢徵脸上却满是捕捉得到的怒意,她目中尽是不可置信,怔怔道:“你同他是一伙的?你也这般设计我!”

话音未落,桓陵便争辩道:“我没有!”

“那你便纵容他害我!”谢徵几近怒斥。

“我……”桓陵无可反驳,哑口无言,谢徵苦笑:“说到底,我于你们兄弟来说,不过就是个外人,在权势与利益面前,你们可以将我推向刀山火海,是么?”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桓陵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了,他道:“我原只是怀疑仲璇私下与武陵王来往颇多,可我并不知他竟联合武陵王设计害你……

谢徵冷笑出声,反问道:“是么?那我问你,他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

桓陵语塞,谢徵又质问道:“他是武陵王的人,而我是太子的人,我们本就处在对立面,日后势要倒戈相向,他如今想在武陵王面前站稳脚跟,必然与我针锋相对,这你也不知?”

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明快的呼喊:“我回来了!”

是桓让回来了,谢徵仍站在桓陵跟前,听闻桓让回来,不禁咬紧了牙,攥紧了拳头,胸口更是此起彼伏,她正强忍着怒意。

桓陵望着桓让走近,眉头亦是皱得愈发深邃,桓让看见,自然狐疑,他慢慢走近,看着桓陵,费解的轻唤:“大哥……”

谢徵心知桓让就站在她身后,便再也忍不得满腔怒火了,她于是猛地转过身来,怒目剜视桓让,桓让被她这样凶狠的眼神震慑住,吓得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才吞吞吐吐的问:“德……德音姐姐,你这是作甚……”

“你是武陵王的人!”谢徵盯着桓让,良久才道出这几个字。

桓让怔住,他当即看了桓陵一眼,见桓陵沉默,便笃定是桓陵向谢徵透露此事,他并未辩解,反倒是大方承认了,只对谢徵轻蔑一笑,而后就阴阳怪气的说:“真不巧,让你知道了。”

谢徵并不意外,只道:“看来真的是你联手武陵王设计害我!”

桓让挑起眉,云淡风轻的说道:“是又如何,是你自己不当心同大哥说起此事,让我听到了,你也知我这张嘴,一向藏不住事的。”

“我谢徵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反而将你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我不求你记着我的好,可你竟这般设计我!”

“谢徵?”桓让一番讥笑,讽刺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自称是谢徵?反贼,你的名字叫谢昱,谢昱!”

话音未落,桓陵陡然冲上来,甩起一个巴掌扇在桓让脸上,桓让毫无防备,便也没站稳脚,一下子就踉跄的后退了两步。

“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桓家何时出了你这样的无耻败类!”

“你桓家?”桓让放下原本捂着脸颊的手,他噗嗤大笑,点头道:“对,是你们桓家,而我,我从来就不是你们桓家的人。”

桓陵听到这话,尤其恼火,他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我不是你们桓家的人,我只是你们养在身边的一条野狗,高兴了就赏我两口吃的,不高兴了就冲我甩脸色!你们桓家,可曾把我当人看!”

桓陵听到桓让这番话,着实震惊了,想想桓让自小养在嫡母身边,不论是母亲,还是他这兄长,可是从无一人亏待过他的,可没想到,他内心竟如此阴暗,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委实叫人伤心!

“自小父亲便厌弃我是歌姬所生,对我漠不关心,我的身份低贱到就连府上的下人都可以使唤我!而你呢?你永远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嫡长子,父亲偏爱你,给你名利,给你权势,可我什么都没有,他给我的,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我生来低人一等,甚至连名字,都远不及你,你是玉,而我只是璇……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我娘是个歌姬?你们便要如此轻贱我!”桓让说至此,顿了顿,语气也陡然就冷静下来,却是尤其无奈的苦笑道:“倘若你们真的看不起我娘,当初为何要强纳我娘为妾室?又为何逼迫我娘将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衬托你们的高贵吗!”

璇,美石次玉。珉,石之美者。瓒,三玉二石也。瑛,玉光也。——东汉·许慎《说文》

桓家四子一女,嫡长子桓陵,字伯玉;庶次子桓让,字仲璇;嫡出的三郎字叔珉;庶出的四郎字季瓒;嫡出的六娘小字少瑛。

不得不说,桓父肃之在为几个儿女取表字时所表现出来的偏心和偏见,尤其的明显。

哪怕是桓肃之当初像“司马八达”那样,给五个儿女的表字取作伯玉、仲玉、叔玉、季玉、少玉,桓让心底的恨,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深刻。

“母亲视你如己出,我待你亦是与叔珉、季瓒无差,或许下人曾对你无礼,可我与母亲却是从未轻贱过你的,”桓陵说得极是恳切,他亦是真心待桓让好,谁料想这养了二十一年的弟弟竟是一只白眼狼,桓陵一时间难以接受,心中阵阵刺痛,难以言表。

桓让仰天大笑,嘲讽道:“桓陵啊桓陵,你老是这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事到如今,你这戏还没演够吗?你不累吗?你不累,可是我累啊,我累啊!”他说着,又激动的抬手拍了拍胸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决裂(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一章决裂桓陵此时已是脸色铁青,他板着脸说道:“仲璇,你扪心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母亲又何时亏待过你!”

“你们这一个个,都自诩待我不薄,可哪一个不是人前待我好,人后处处刁难我?”桓让冷笑出声:“府上的下人为何不把我当主子看?还不都是因为你们的纵容!每次他们欺负我,你们都只是说教两句,可曾动过粗!”

桓李氏心慈,桓陵对待下人亦是和善,这是不假,可恶奴欺主,他们母子又岂会轻饶!桓让口中的“说教两句”,不过只是他看到的两三次而已,真正动粗时又怎会让他一个小孩子看见。

没想到如今到了他口中,就成了纵容!

“你们桓家没一个好东西!”桓让伸手指向桓陵,而后又指了指谢徵,恶狠狠的说道:“还有你,谢昱,你也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证明你就是谢昱,到时候你们一个是反贼,一个包庇反贼,统统都不得好死!”

桓让说罢,又仰天长笑起来,似乎志得意满,桓陵愈发听下去他说的话了,于是伸手指向桓让身后的侯府大门,怒道:“走!你走!走!”

闻言桓让收住笑意,他道:“二十一年来我寄人篱下,每一天都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步路都走得如履薄冰!今日既已坦言,我也不惧你们将我扫地出门,更无需你们赶我走,我自己会走!”

他说罢,即刻就转身要走,才踏向府门口两步,谢徵却阴着脸沉声唤:“站住!”

桓让驻足,却并不回身,这便听谢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联手武陵王设计我,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清楚,你如今竟想一走了之?”

谢徵冷冰冰的语气,沉着而又冷静,却分明带着杀气。

桓让不疾不徐的转过身来,轻蔑道:“我是武陵王的人,你是太子的人,你我对立,我不设计你设计谁?”

“你臣服于武陵王,为他效忠卖命,这我自然无话可说,可你设计害我,我自不能饶你,”谢徵说话间,面无表情,看着尤其令人发怵。

桓让倒是满不在乎,他竟又朝谢徵走近了两步,戏谑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谢徵从容的看着他,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杀你!”

话音未落,谢徵轻轻一甩右臂,袖中就抖落出一把短剑,她握住剑柄,左手继而疾速拔了剑鞘,紧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短剑指向桓让。

谁料桓陵亦是出手了,在谢徵的短剑距离桓让的喉咙只差一指距离时,桓陵伸手握住了谢徵持剑的手腕,惊道:“不可伤他!”

也许桓让如今已不再将桓陵当做自己的兄长,甚至心里从未认可过这个大哥,可桓陵对待他却是真心实意的,桓陵始终都念着手足之情。

谢徵的手腕虽被紧握在桓陵手中,可她既已下定决心要杀桓让,又岂会屈服于桓陵的阻挠,她迅速转动手腕,挣脱开桓陵的大手,而后又继续刺向桓让,坚定的说道:“我偏要伤他!”

而桓让有桓陵护着,亦是踉跄的往后退去,桓陵唯恐谢徵刺到桓让,索性下了狠手,以七成的掌力推向谢徵的手腕,谢徵挨不住如此重击,手腕吃了痛,除了闷哼一声,亦是本能的张开手,短剑随之落地。

谢徵握住手腕,玉枝见势也忙冲过来替谢徵揉了揉,谢徵抬眸瞪视桓陵,斥道:“你疯了!你可听到他方才说什么了,竟还护着这只白眼狼!”

桓陵挡在桓让身前,只对谢徵说道:“不管怎么样,他始终姓桓!”

身后忽然传来桓让一声低唤:“桓陵。”

桓陵当即转身看向他,谁知桓让不知在何时竟捡了掉在地上的短剑,趁桓陵不备,猛地将短剑刺入他腹部三分。

“你……”桓陵低头看着腹部血流不止,不可置信的看着桓让,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科他一张嘴,满口的鲜血便尽数吐出,他踉跄着往后倒,而谢徵已然惊恐万分,樱口微张,却半个字都道不出,她将后仰的桓陵扶住,两人却一齐瘫坐在地上了。

“县侯……县侯……”谢徵一手扶着桓陵,一手搭在他腹部,碰了满手的血,触目惊心,她声嘶力竭的喊道:“请太医令……请太医令!”

玉枝怔怔的杵在一旁,闻言忙不迭向府外奔去。

谢徵目中含泪,抬眸恶狠狠的瞪着桓让,失控的嘶吼:“你疯了,你疯了!”

“我没疯!”桓让像是不甘示弱一般,声音偏要高过谢徵,他吼过之后,方才降低声音,如鬼似魅的说道:“我很清醒,我就是要清醒的看着他死。”

桓陵此时尚有意识,他虚弱的抬手指着桓让,开口气若游丝的说:“你……”

“我什么我?”桓让令桓陵伤重,如今竟丝毫不惧,反倒极是从容冷静,他轻飘飘的说道:“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你们桓家的人,我也不姓桓,更不是你的弟弟,从今往后,你下你的阴曹地府,我走我的青云之路,咱们死生不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

他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当真没有丝毫留恋,干脆得仿佛与桓陵素不相识一般。

“你……”桓陵望着他远走的背影,似乎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他只一个字从口中吐出,便倏的垂下高举着的手,就此昏死过去。

谢徵一手将桓陵揽在怀中,一手扶着他的脸颊,脸贴着脸,哭得撕心裂肺,道:“你不准睡……我不准你睡……你快点醒过来,我要你醒过来啊!县侯,县侯……”

桓陵睡得昏沉,鼻间探不出一丝丝温热的气息,谢徵渐渐的愈发轻声了,她哽咽道:“桓郎……桓郎……我如此唤你,你为何还不应我……”

四年前在茅山,谢徵第二眼看见桓陵时,声声唤他“县侯”,他不应,却道:“你唤我‘桓郎’,我便应了。”

她往日觉得桓陵轻薄,自己对他又并无男女之情,不该唤他如此亲昵,如今终于开了口,可他却不应了。

天色已晚,桓让逃出侯府,却是无处可去,离开侯府,离开桓家,他在建康,甚至是在整个天下,都举目无亲。

他终是寻到一家客栈来,站在门口朝里头张望了两眼,而后自袖袋中掏出一个钱袋来,起先是掂量了一番,像是太过轻巧,他紧接着又将钱袋打开往里头看了一眼,继而轻轻叹了一声,他握着钱袋走近客栈,他身穿官服,客栈内小厮一见他进来便谄媚相迎,笑道:“贵人堂吃还是住店?”

“我……”桓让吞吞吐吐道:“我住店。”

“好嘞!”小厮当即就转向掌柜的,呼道:“一间上房!”

话才说完,桓让赶忙拉住小厮的衣袖,却是打心眼儿里嫌脏的,赶忙又收回手,只道:“你这上房住一晚需多少钱银?”

小厮并不答话,却只竖起一根手指头,桓让这便犯了难,他这钱袋里的银子,正好够住一晚上房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想他忙活了半天,晚上可是连口饭都没吃上呢,钱若都付了房费了,他岂不是要饿死在客栈里头。

桓让拉下脸来,试探般的问:“那……上房再次一点的呢?”

小厮原是愣了一下,而后又冲他露出一脸的讪笑,左右偷看了看,而后又压低声音说道:“贵人,以您的身份,若是住那次等的房间,那不是掉价嘛!”

桓让被他这话说得既心虚又难为情,小厮说的不假,以他的身份,怎么着也不该沦落到需要在客栈投宿的地步。

“罢了吧,我还是回家去吧,”桓让恐怕失了脸面,随口敷衍了一句,说完便转身要走,小厮忙将他唤住,说道:“贵人莫走啊!”

桓让回身,思忖了一会儿,而后就胡编道:“小兄弟,实不相瞒,本官是户部的,今日就是上头派遣本官来问问住宿的行价。”

小厮一听这话,当下就认真起来,原本半佝着的腰这下就弯得愈发低了,他抬手指向门口,腆着笑脸毕恭毕敬的说道:“贵人慢走,慢走。”

桓让出了客栈,又走得远了些,方才敢发出一声叹息,这不争气的肚子此时又“咕噜咕噜”的叫了两声,且不说今晚究竟在何处落脚,他这肚子还没填满,他已饿得前胸后背,如今真可谓是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与怨他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适才若是放下身段去住那稍微次等的房间,何至于无处可去。

忽见前面卖灌汤包的摊子前,一个胖妇人指着仅剩的两笼问道小贩:“你这汤包怎么卖?”

小贩竖起两根手指头,胖妇人阴阳怪气的说:“你这可是早上余下来没卖出去的,到了晚上还卖这个价?真是活该你卖不出去!”

胖妇人说完就要走,小贩一心急,忙道:“诶诶诶,别走啊!我是说剩下这两屉收你两文钱,一屉一文,我早上可是卖两文一屉的!”

闻言,胖妇人当即停步,转身得意洋洋的笑了一声,而后就折回摊子前,从袖袋中掏出荷包,正要取出铜钱来,岂料此时桓让竟抢了上来,二话不说就丢给小贩两枚铜板,匆忙说道:“这两屉汤包我要了!”

说着,就一手拿了一屉走,坐在旁边的胡凳上,却也被这胖妇人追着大骂:“诶,你这人!我讲好价钱了,你一上来就抢了,敢情你是杵在旁边盯上这汤包了!亏你还是吃公粮的,怎么也落魄到要与我们这些小民抢吃的!”

此番原是他抢了别人的,被这胖妇人一同挖苦,桓让虽不觉得自己有错,可他却也不恼,谁料这妇人偏偏又说他落魄,这二字正戳了他的心窝子,他拍案而起,阴森森的两只眼睛充满狠厉的杀气,直盯着胖妇人,胖妇人顿时就怂得不敢再多话,于是转身落荒而逃,临走时却也不忘指了指桓让,嘟嘟囔囔的说道:“都什么人呐这是!”

且说桓让吃了汤包,便又起身去寻落脚处,原本是在御街上走得漫无目的,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御史台。

脚下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走四遍,由侯府到御史台,再由御史台到侯府,每日两趟,许是他已走惯了,如今这个时候,竟也走到这儿来了。

此时已近戌时,御史台酉时散职,这个时候早已经没有人了。

桓让推开御史台的大门,走进正殿,摸黑找了支蜡烛点上,放置在灯笼里,而后就提着灯笼里里外外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去了偏殿。

偏殿正是他平日与另外十四位检校御史共事的办公之所,他走进偏殿,又打着灯笼照了照,忽觉自己是个可怜人,便叹了一声,于是又要转身出去,转身之际却瞥见胡凳上搁置的软垫,每张胡凳上都有。

桓让心生一计,就将十五张软垫都取来,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的铺在地板上,又顺手关上门,终于如释重负的躺在上头。

灯笼放在一旁,桓让侧身躺在铺好的软垫上,头枕着一只胳膊,脑海中闪过今晚在侯府发生的种种,一想他将那把短剑刺入桓陵腹部,心中顿生快意,嘴角亦是不知不觉的浮现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可一想桓陵羞辱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又口口声声要撵他走,桓让这心里头便又生了怒意,他收起笑意,却是变得面目狰狞,拳头亦是不由得攥紧了。

偏殿的门忽然被推开,令正在全神贯注的思忖如何对付谢徵的桓让着实吓了一跳,只见李叡提着灯笼走进来,将灯笼对着桓让的脸照了照,随后就满脸诧异的问:“仲璇?你怎么这儿!”

李叡才从宫里头出来,出皇城时途经御史台,正好过来看看,却见偏殿里头有烛光,赶忙进来瞧瞧,方知是桓让在此,看他睡在软垫上,竟是在此打地铺!

“我……”桓让望见李叡,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他嘟嘟囔囔的答不出话来,李叡紧接又问:“你散职了不回侯府,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顶点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二章李叡是桓李氏的嫡亲弟弟,自也是桓陵几个兄弟的亲舅舅,他桓让虽也姓桓,可李叡于他而言,始终是个外人,从前不过是按照嫡庶规矩,他才尊称李叡一声“舅舅”,可如今他与桓陵闹翻了,再这般唤李叡,那不是自取其辱?

而李叡这边,见桓让坐在那儿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他便上前去亲自将这庶出的外甥扶起来,关切道:“你有家不回,是不是又同你哥哥闹架了?”

“我……”

不等桓让解释,李叡就又说道:“你这个哥哥啊,自小就强势,哪有做哥哥的不让着弟弟的,你随舅舅走,舅舅这就带你找他去,看他往后还敢不敢再这般欺负你了!”

桓让被拉着站起身来,心里头琢磨了一番,想想李叡这老儿,表面上看倒是一心为他好的,可试问这天底下哪有舅舅不向着嫡亲外甥,反倒向着庶出的外甥的?

也罢,既是这老儿装模作样的要待他好,那他便受着了,反正他如今也无处可去,不如先在李叡府上凑合凑合,等什么时候找到落脚之处了,再与他翻脸也不迟。

李叡正要将桓让拉着走出去,桓让却将他拽住了,他道:“诶,舅舅,我与大哥不过是闹些小矛盾,不必舅舅去说教的,倒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他说着,就低下头来,佯装一副委屈的模样,李叡于是道:“那你暂且到舅舅府上住一宿吧,待明晚散了职再回去也不迟,咱舅甥两个,也许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哈,好啊,那今天晚上,仲璇便与舅舅痛饮达旦,不醉不休!”

桓让跟随李叡去了建康最具盛名的酒楼醉仙楼,二人确是喝了个烂醉如泥,直至半夜,酒楼要关门了,他们仍横七竖八的不肯走,好在酒楼的东家认得李叡是御史大夫,忙吩咐小厮去李家请了李叡的夫人郑氏来将人带回去。

郑氏那边听说李叡带着外甥在醉仙楼喝大了,忙不迭带了七八个家奴来,连拖带拽的才将舅甥两个领回去。

桓让这晚住进李叡府上,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叡便进宫上朝了,临走时又不忘叮嘱桓让,早上上职的时候不可乘坐李家的牛车,只怕叫御史台的人看见了,到时又该议论这议论那的。

侯府里,桓陵经昨晚重伤,性命垂危之际,幸得陶弘景出手医治,尚且留了一命,可他究竟何时能醒过来,陶弘景却是不知的。

病榻之上,桓陵沉睡于此,似乎不省人事,床榻前放着一只软垫,谢徵侧身跪坐在上头,半个身子都倚靠着床榻,正如痴如呆的注视着桓陵苍白的面容,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却是愁云密布,忧心忡忡。

玉枝端着放了汤药的托盘走进来,走到她身侧,轻轻唤道:“娘子。”

谢徵被她这一声轻唤拉回思绪,回过神来便侧首看了她一眼,而后就端起汤药来。

玉枝轻声道:“这药,按照太医令的嘱咐熬的,娘子快些给县侯喝了吧。”

谢徵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拿着调羹,叹道:“也不知县侯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她说罢,就舀起一勺汤药,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就送到桓陵嘴边,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下。

桓陵还昏迷着,喂药并不容易,这一勺接着一勺的,许久才见底,谢徵将汤药放回到玉枝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愁容满面的问道:“派人去请陶弘景了么?为何还不见他过来。”

“适才琼林过去请了,想是快回来了,”玉枝这便又端着托盘出去。

才想着曾琼林是不是快回来了,这下出了院子,果然就见曾琼林领着陶弘景和一个拎药箱的小厮走过来,玉枝见着陶弘景,连忙暗示道:“适才县主那边还催着呢,太医令总算来了。”

陶弘景闻言,自是听懂了玉枝言外之意,他于是赶紧加快步伐,跟着曾琼林走进桓陵屋子里。

谢徵在里屋已听到门口的动静,于是回首看去,果真就见曾琼林带着陶弘景进来,她忙撑着床榻的边沿站起身来,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太医令来啦。”

“县主,”陶弘景答应了一声,说着,就要躬身向谢徵行礼,谢徵见势忙走去托住他的手臂,说道:“不必多礼,快些看看县侯的伤势如何。”

陶弘景颔首,于是上前掀开盖在桓陵身上的薄被,解了桓陵的衣带,轻轻的打开了包扎好的纱布,细看了看他的伤口,而后露出愁容,似乎不妙,谢徵见他蹙眉,心中自然不安,忐忑的问:“太医令蹙眉是何意?莫非伤势不大好?”

“有劳县主吩咐下人去烧些热水来,”陶弘景并不急着回谢徵的话,谢徵闻言,紧忙给站在一旁把守着的丫鬟打了个手势,待丫鬟应允退下后,陶弘景方才告诉谢徵:“昨晚下官已为县侯缝了针,今日这伤口本该有愈合之势,可适才一看,伤口还有脓血,恐怕极难愈合,想是这纱布包着,伤口出了汗……”

陶弘景没继续往下说,单单只是摇了摇头,谢徵又担心起来,忙问:“那这如何是好?”

“原本伤口包扎起来会好得快些,可如今天气炎热,伤口闷着,又极易溃烂感染,这……”

未等陶弘景说完,谢徵便已心急如焚,赶忙说道:“可县侯伤得极重,如若伤口不包扎,万一碰到了,岂不是更不能见好?”

陶弘景思忖良久,回道:“县主言之有理,县侯伤在腹部,是最容易碰到的,包扎是必然,可为防止伤口溃烂,这几日,恐怕得委屈县主多为县侯擦拭伤口,纱布和金疮药也需换得勤快些,等到伤口愈合结痂了,这纱布就不必包着了。”

原本陶弘景口中的委屈谢徵,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可谢徵倒是不羞于此事,却皱着眉头说道:“我这粗手粗脚的,只怕弄疼了他……”

陶弘景属意谢徵为桓陵擦拭伤口,正是说她这士族贵女自小养尊处优,手脚自也细腻,未料谢徵反倒说她粗手粗脚……

“县主不必忧心,只需跟着下官学就是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正说着,原先那个丫鬟已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走到谢徵跟前来,轻声唤道:“谢娘子。”

谢徵听唤,紧忙拿起铜盆中的手巾,捻着手将手巾在颇烫的热水中摆了摆,而后又不时吹着风将手巾上的水拧地稍干,这才交到陶弘景手上,陶弘景本能的道了声谢,便顺势接过手巾,细细的擦拭了桓陵伤口上的汗珠和脓血,言道:“县主往后,便像下官这样,拿手巾蘸点热水,沿着这伤口,把旁边汗和脓血擦掉就行了,擦干净之后再上点药,最后再拿个干净的纱布包扎上,这就好了。”

“这我倒是会的,就是怕弄疼了他,”谢徵接过满带污血的手巾,丢进一旁丫鬟端着的铜盆里,陶弘景说道:“本就是有些痛的,县主只要手轻些,不要太重就好,免得碰到伤口。”

陶弘景说罢,这就站起身来,而后在随行小厮手提的药箱里翻出一瓶金疮药粉和一卷纱布来,递到谢徵手上,说道:“这金疮药和纱布,够四五天的量,若是用完了,县主差人去下官府上取。”

“好,”谢徵点头应了一声,陶弘景随即就拱手作揖,低头道:“下官告退。”

谢徵却又将他叫住:“太医令留步!”

陶弘景驻足,回首看着谢徵,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道:“县主是想问下官,县侯究竟何时能够苏醒?”

谢徵淡淡一笑,并不回应,陶弘景会意,便回道:“这不好说,也许一两日,也许十数日,县侯身上这伤,总归不轻。”

听闻此言,谢徵心里头竟是愈发没有着落了,她神情萎靡,只淡淡说道:“知道了,有劳太医令走这一趟,琼林,送送太医令。”

“是,”曾琼林应允,这便又带着陶弘景和随行小厮离开。

谢徵心情沉重的坐回软垫上,微微抬手,不由自主的伸向桓陵的脸庞,她轻抚桓陵脸颊,面无表情的低语道:“县侯,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必定亲手杀了你那个弟弟。”

她猜想桓陵是否能听到她说的话,如若能听到,必定会醒过来了。

毕竟,桓陵对他那个弟弟,似乎很在乎。

可桓陵依然沉睡不醒,谢徵收回手,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声,望着桓陵,说道:“看来县侯如今是不在乎你那个弟弟了?”

话音落下,桓陵依旧是双目紧闭,谢徵于是又道:“那正好,我这就去杀了他,以消我心头之恨。”

“……你怎么还不醒……”

“……你快点醒过来啊……”

“……桓郎……”

谢徵长叹一声,而后就见玉枝从外头走进来,急匆匆的禀报道:“娘子,适才尤校送了口信过来,说二郎君昨晚在醉仙楼和舅爷喝酒喝到半夜,被舅娘领回李家去了。”

“他伤了县侯,还跑去御史大夫家住了一晚?果真明目张胆!李家不知道他伤了县侯?还是……”谢徵并未继续说下去,然而以她这般多疑的性子,如今竟想到李叡是不是和桓让一样,也投靠了萧晔。

如今这世道,连父子都可以兵戎相见,更何况舅甥呢!

谢徵虽没有往下说,可玉枝也已听懂了她言外之意,她连忙为李叡开解,说道:“娘子多心了,舅爷入仕数十载,历经两朝,是最清楚党派之争的利弊的,他断不会利欲熏心的。”

“那许是李家还不知仲璇的事,这样吧,晚些时候,你去李家把御史大夫请来,就说县侯受了重伤,他这做舅舅的,总归要来看看外甥的,届时告诉他,县侯是被仲璇伤到的,看看他是什么态度,”话说到此处,谢徵对李叡,到底还是有些防备。

玉枝颔首答应,谢徵而后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

“午时?”谢徵起身又撑着床沿欲要站起身来,玉枝也近前去搭了把手,谢徵而后思忖道:“午时,仲璇该散职了吧。”

“是,他应当是去吃中饭了,适才尤校说,看见他在广阳门旁边吃鸭血汤。”

“哼,”谢徵哂笑,言道:“他如今竟落魄到如此田地了?”

玉枝未语,谢徵继而又道:“取我的长剑来,我去杀了他!”

“是,”玉枝应了一声,这便取来谢徵的长剑,剑在玉枝手中,谢徵握住剑柄,拔出剑来,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划过剑身,轻语:“我这把剑,已许久没见过血了,今日,我便让它尝尝腥。”

谢徵说罢,就从玉枝手里接过剑鞘,一手拿着剑鞘,一手握着剑,二者合而为一,谢徵即刻就要动身出去,却在此时听到床榻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唤:“德音……”

听唤,谢徵已然僵住,她当即转身,果然就见桓陵已睁开眼睛,可仍然很是虚弱,她惊喜,忙不迭折回去,又随手将手里的长剑丢给玉枝,自己则是坐回到软垫上,笑道:“县侯总算醒了。”

桓陵并不答谢徵的话,却只是费力的说道:“仲璇……仲璇虽大逆不道,可他终究是我桓家的人,我……我是他兄长,他就算是要死,也当死在我手里,你……暂且留他一命……可好?”

谢徵并不接话,其实桓陵的心思,她到底还是明白的,桓陵一向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也始终觉得桓让只是被萧晔挑唆,蒙蔽了双眼。

见谢徵不说话,桓陵自也急了,他又道:“德音,此事是我求你的,除了……除了杀仲璇,别的任何事情,我都……我都顺着你……”

谢徵深感无奈,只得暂且答应了,“好,我答应你,不过,你需得快些好起来,要不然,等不到你见好,我便忍不住取他性命了。”

桓陵不语,只回以笑脸。

彼时曾琼林亦是进了屋来,见桓陵醒了,亦是欣喜若狂,呼道:“县侯?县侯醒了!”

桓陵见着曾琼林,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急忙说道:“对了,沈文和说,武陵王那边,已打听到谢缕下落,刘放已……已前往博陵崔家请人,他们……他们若是真的请来谢缕,必然……必然对你不利!琼林,你是认得刘放的,你今日便启程,即刻去往博陵,务必要赶在刘放之前,见到谢缕,接下来……接下来的事,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卑职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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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告诫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三章告诫曾琼林即刻就辞别桓陵与谢徵,匆忙回房收拾行囊去了,待他出去后,桓陵又同谢徵说道:“琼林跟了我十年了,他办事,我一向……一向是放心的,谢缕的事,你也不必……不必担心。”

“此事我原是不担心的,谢缕来就来吧!难道只允许他不认我这个妹妹,就不容许我不认他这个哥哥?”

谢徵言外之意,就算谢缕到了建康,她也势必要先发制人指出那个人不是她的兄长谢缕,届时暗指武陵王上次派沈攸之掘坟验尸陷害她是谢昱未能得手,于是又故技重施随便找了个人过来冒充谢缕,从而指证她不是谢徵。

“不过,如若琼林此番去博陵,真的能赶在刘放之前找到谢缕,那自然再好不过了,”谢徵如是说道。

桓陵甚是疲惫,连开口说话都显得极是费力,他并未接话,单只是冲谢徵点了一下头,谢徵见他这般,自也不忍他再言语,于是说道:“适才陶弘景过来看了,县侯伤得重,还需静养,我便不打搅县侯休息了。”

谢徵说罢,这便站起身来,她正离开,走到里屋门口,又停下来,回头望着把守在屋内的小丫鬟,说道:“丫头,你在此好生照看县侯,有什么事情务必叫我。”

小丫鬟答应了一声,谢徵这才放心出去。

待她带着玉枝走出桓陵所住的这个院子,她便又吩咐道:“叫尤氏兄弟去武陵王那边放放风,告诉他们,仲璇暴露了身份,与县侯,与我,都已经闹翻了。”

“是,”玉枝这便走远了。

谢徵唇边现出一抹冰冷的笑意,他心知萧晔“器重”桓让,不过是看他住在侯府,可以接近她,便利用他从她这儿打听太子的动向。

若是让萧晔知道桓让已经搬离侯府,桓让对于萧晔来说,自然就没了利用价值,到时看他还怎么猖狂。

谢徵知道,像萧晔那样唯利是图的人,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他是绝不会留在身边的。

果然,下昼快散职的时候,御史台一干人大多已忙完手头的事,桓让也正坐在书案前够着脑袋与旁边的人闲话家常,刘放便不出意外的找了过来。

刘放一路赶来御史台,寻到偏殿来,站在门口趾高气扬的对着里头唤道:“桓御史。”

桓让适才还全神贯注的和同僚说说笑笑,自然没留意到刘放过来,这下陡然听到刘放这怪声怪气的一声唤,心里头“咯噔”一下,赶忙僵硬的侧首朝门口望去。

他见着刘放,心里头可是尤其的惶恐,想他暗中与武陵王来往,这件事情,向来颇是隐秘,如今刘放光明正大的寻来,莫不是武陵王那边知道他已与谢徵闹掰了?

偏殿内一干同僚亦是纷纷将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刘放,随后就听刘放说道:“桓御史,武陵王殿下想见见您,请吧。”

桓让犹豫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忐忑的站起身来,跟随刘放一道出去,待他们二人走后,一众同僚便又开始议论起来。

这位桓御史,是永修县侯桓陵的弟弟,自然与山阴县主谢徵交好,而山阴县主又同太子来往甚密,这几档子事,可都是人尽皆知的,那这样一来,桓让就算要参与党派之争,自然也该是站在太子那边的,可他如今怎么又巴结上武陵王了……

桓让跟随刘放走出偏殿时,可巧李叡也正从正殿里走出去,他才跨出门来,就见桓让跟在武陵王府刘主簿身后离开,心中自然生疑,他虽未叫住桓让,可也狐疑的走到偏殿外听着墙角。

只听里头贾御史说道:“看仲璇与刘主簿并不陌生,倒像是熟识,你们说,这仲璇是不是早早的就站在武陵王那边了?”

易御史又诧异的说:“这恐怕不大可能吧,仲璇是永修县侯的弟弟,与山阴县主交情匪浅,怎么也不会同他们唱反调呀!”

话音落下,宾御史又煽风点火:“那可不一定,这官场上可乱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明着与太子交好,暗地里又帮衬着武陵王呢……”

丁御史也跟着掺和一句:“就是啊,这士族的立场,向来难以捉摸,仲璇是什么心思,咱们不能左右,却也猜不透。”

忽听身后传来两声唤:“御史大夫,御史大夫?”

这两声唤,拉回了李叡的思绪,李叡回首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御史中丞,一时间并未言语。

御史中丞却问:“大夫怎么站在门口,为何不进去?”

李叡随口搪塞道:“没什么,就是随处走走。”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而此时的偏殿内,早已是鸦雀无声,适才众人聊得肆无忌惮,一听说李叡在外头,赶忙就闭了嘴,到如今亦是屁都不敢放一个,试想谁不知道桓让是李叡的外甥啊,如今几个人围在一起说桓让的是非,让李叡听去了,还不得担心李叡日后给他们穿小鞋?

彼时萧晔并不在武陵王府,却是站在距离御史台不远的角楼之上,桓让跟着刘放走上来,就见萧晔站在前面,正俯瞰整个皇城。

“下官见过武陵王殿下,”桓让忐忑行礼,萧晔却是对他置之不理,自顾自的眺望远方,良久才侧首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他一眼,只问:“找到谢徵就是谢昱的证据了?”

“还……还没有……”桓让低着头,不敢与萧晔相视,就好像萧晔要吃人似的。

萧晔一声冷笑,他继而转身面朝着桓让,说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的告诉本王,谢徵就是谢昱,还说会尽快找到证据?桓让,是你吧?”

桓让抬起头来偷偷的看了萧晔一眼,正好对上萧晔如勾的目光,他于是赶忙又将头低下,回道:“殿下息怒,此事确是下官亲耳听到,至于证据,也怪谢昱诡计多端,藏得太深,所以下官才……”

“住口!”萧晔如今可是将桓让视作一颗废弃的棋子了,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是以也不容他再解释,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继而说道:“倘若她真的是谢昱,必然会有破绽,你与她同住在侯府,怎么可能找不出证据!难道你一个大男人,手段还玩不过一个女流之辈?”

见萧晔已然发怒,桓让这下便也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他只得唯唯诺诺的应道:“是……是下官无能……”

“哼!”萧晔拂袖,转身背朝着他,冷言冷语的斥道:“真是废物!”

桓让依然卑微的低着头,不敢言语,萧晔而后又侧过身子,扭头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这两日,谢徵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已听说了桓让与桓陵、谢徵闹翻,现已搬离侯府,如今见了桓让,却并不急着询问此事,不过,他适才也是有意问及桓让这“两日”,谢徵有没有什么动向,分明就是在试探他。

桓让自然没有听出萧晔言外之意,他斟酌着回道:“暂且没有。”

“那……是真的没有动静,还是谢徵有意防着你!”

萧晔只是稍加暗示,桓让便着实吓得不轻,他双目圆睁,怔怔的望着萧晔,萧晔心中已然有数,于是直言:“本王听说,谢徵识破了你的身份,还有桓陵,他知道你是本王的线人,便将你扫地出门了,看来是真的?”

桓让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也知道萧晔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他从谢徵身边打探消息,如今他身份暴露,自然再也不可接近谢徵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再隐瞒了,只得认栽:“是,是下官太不当心。昨晚散职回侯府的时候,她当着兄长的面质问下官,是不是已与殿下为伍,下官心知她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只好承认了。”

他先认了自己不当心,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在萧晔跟前佯装自责,随后又道谢徵是听到了风声,这才得知他的立场,如此,又轻而易举的推卸了责任。

桓让这一番解释,果然就堵住了萧晔的嘴,纵是他心里头怪罪桓让是个没用的废物,可嘴上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问:“所以,桓陵就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他要将下官赶走,是下官自己要走的,”事到如今,桓让还是好脸面。

“哦?”萧晔狐疑。桓让继而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兄长责怪下官事先不与他商量,便自作主张臣服于殿下,可下官是有自己的主见的,又怎么能什么事都听他的!他责怪下官,这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说下官跟错了人,他说太子才是正统,而殿下……殿下只是太子夺嫡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下官气不过,便……便捅了他一剑。”

这一顿胡编乱造,看似是桓让张口就来的,可实则却是他早已想好的措辞。

萧晔听说这事,果然眼睛发亮,倒不是因为桓让为了他,与桓陵起了口舌之争,反而是因他拿剑捅了桓陵。

刘放站在萧晔身后,也似乎因此对桓让刮目相看了。

萧晔有意摆起架子,说道:“你知道,本王身边,一向是容不下无用之人的。不过,本王很欣赏你的心狠手辣,所以,本王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桓让欣喜若狂,忙不迭跪下来磕头行礼,说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他说罢,便又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殿下,下官如今已与兄长闹翻,那御史大夫正好又是他的舅舅,下官如若继续在御史台任职,恐怕……”

桓让虽未继续说下去,萧晔却也猜到他的心思了,“你想调职?”

“是……”桓让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萧晔却道:“御史台的差事都是好差事,你留在那儿,多替本王打探打探朝堂内外的风声,李叡若是为难你,你忍了就是。”

萧晔说完便转身要走,几步后又回头,说道:“对了,本王在西洲城东边,有一处别院,你若是无处可去,可去那里暂住一阵子。”

桓让听到这话,感动得语无伦次,连忙道谢。

等到萧晔走下角楼,桓让亦是离开,回到御史台时,正好到了酉时,他也正想跟随众位同僚一道散职,却被李叡身边的判官叫住,“桓御史留步。”

桓让见那判官,自知是李叡留他,果然判官紧接着就说道:“御史大夫有请。”

“是,”桓让跟随判官寻到李叡的书房去,就见李叡正负手而立,站在窗前,判官将桓让领来,便自行退下了。

“舅舅找我有事?”桓让大步流星的走进书房来,李叡听到他的声音,即刻就回过头来,问道:“仲璇,舅舅适才看到你,跟武陵王身边的刘主簿一道去角楼了,你……是不是同武陵王……”

李叡并未说下去,桓让也只是微微低下头,并不答话,李叡了然,这便走到他面前来,道:“仲璇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判断,你参与党派之争,舅舅不过问什么,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一旦参与进来,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道理,桓让亦是清楚的,所以即使萧晔几次威胁他,他也没有退缩,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舅舅入仕三十载,当年也支持过当今圣上建元,勉强算是个过来人。党派之争,你若跟对了人,他们也许会给你名利,也许会给你功勋,可你若是跟错了人,那将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垫脚石和绊脚石只有一字之差,可结局却是大不一样的,仲璇,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千万要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是,仲璇明白,”桓让拱手作揖。

李叡今日的告诫,确是肺腑之言,他说罢,就与桓让说道:“去吧,回家去。”

“是,仲璇告退。”

李叡目送桓让离开,这才散职回府,才一进府门,其妻郑氏就迎了过来,拉着他的手,谨慎的朝他身后的府门外张望了两眼,压低声音问:“你那庶出的外甥今日没跟来吧?”

“你这话说的,什么嫡出庶出!仲璇和伯玉,不都是我的外甥!”

郑氏说道:“适才山阴县主打发人过来递口信儿,说伯玉受伤了,我过去一看,那孩子都伤得不成人样了!叫也叫不醒,就那么迷迷糊糊的躺着,你猜怎么着?山阴县主说,是仲璇拿剑捅了伯玉!”

“你说什么!”李叡大惊,不可置信的追问道:“仲璇伤了伯玉?”

郑氏点头,言道:“我说这仲璇好端端的,怎么就有家不回了,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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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两难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四章两难萧赜难得清闲,晌午的时候,呆在裴惠昭院子里,与她坐在凉亭里下象戏,萧长懋于是也带着萧子良寻到凉亭里,坐在一旁,看着父王与母妃对弈。

对弈本无身份高低贵贱,萧赜也已事先同裴惠昭叮嘱过,此番对弈,各凭本事,谁也无需让着谁。

可裴惠昭却始终觉得做妻子的该事事都从夫,下棋自然也该以夫君为先,所以,她便总是偷偷摸摸的让着萧赜。

萧赜原先也以为裴惠昭是真的输了,可三四局下来,他便也瞧出了裴惠昭是故意输的,如今自然愈发觉得无趣了。

正当此时,尹略忽然领着一个宫中的内监脚步匆匆的走过来,禀道:“殿下,宫里头来人了。”

萧赜回首,就见内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更是满脸通红,他的脸红并非羞红,而是蒸熟了的红,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热得。

内监首先向萧赜行了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起来吧,”萧赜认得这内监是式乾殿,如今寻到太子府来,想必是萧道成又传召他了,他问:“可是父皇传召孤?”

“是,”内监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的,言道:“陛下急召!殿下快随奴婢走一趟吧。”

这个时候派人来传召,萧赜着实诧异,何况又是急召,萧赜本能的侧首与裴惠昭对视了一眼,而后又看向内监,试探般的问:“可知父皇为了什么事召见孤?”

内监想了想,吞吞吐吐的说道:“这……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接到陛下口谕之前,奴婢听到陛下与中贵人说起南境战事,好像是扶南国突袭九真郡,有好几个县都已经失守了……”

萧赜闻言,心中顿生失意,又起了一股火气,一提到战事便急着召他进宫了!萧道成的意思,他岂会不知?

他顿了顿,才回道:“知道了。”

坐在对面的裴惠昭,虽是个不懂政事的妇道人家,可听闻此事,也已猜到了萧道成此时传召萧赜究竟所为何事。

“殿下……”裴惠昭愁容满面,轻声一唤,萧赜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孤很快就回来。”

萧赜说罢,便站起身来,跟随内监一道离开,进了宫去。

裴惠昭望着萧赜走远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只道:“人人都觊觎兵权,可兵权又是什么好东西!”

只要能与萧赜长相厮守,裴惠昭可谓是什么都不求了。

可萧赜手中有兵权,这便注定了他们夫妻二人要分居两地。

上一回,萧赜被派去北境驻守梁郡,这一去,便是三年,得亏是太长公主过寿,才得以召他回建康。

如今这一去,不知又是多久!

试想那长沙王萧晃,自陛下建元,便被派去了九德郡,今已五年之久,至今未能回京。

裴惠昭又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只希望殿下不要接旨才好……”区区一个扶南国,本就不值一提,入侵九真郡也就罢了,竟还失了几个县,若当真如此,自有九真郡郡守处理此事,还需得着萧赜大老远的从建康赶过去?

倘若九真郡郡守早已无力与外敌抗衡,那即便萧赜赶过去了,怕也是无计于补,要知道,九真郡地处南境,与扶南、真腊两国接壤,即使是快马加鞭片刻不停歇,跑个两三个月也未必能赶到。

怕不是萧道成为了支走萧赜,借着这回的战事,正好将他打发走,还是在南境!

那九真郡可是比梁郡远得多了,倘若日后朝中有什么棘手之事,抑或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萧赜赶都赶不回来,倒是萧映和萧晔,近水楼台先得月!

萧赜进宫后由内监领着去了式乾殿,到了式乾殿,就见萧道成正坐在上面,他走到大殿正中作揖行礼,字正腔圆的说道:“儿臣,参见父皇。”

萧道成微微侧着身子倚靠在凭几上,双目微闭,显得有些精神焕散,听萧赜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他这才慵懒的睁开眼,却是漫不经心的问:“知道朕为何急召你前来?”

萧赜顿了顿,回道:“儿臣愚钝,望父皇指点。”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

萧道成冷笑两声,说道:“你不知道?那朕便告诉你。”

他说着,这便抬手示意曲平扶他起来,而后慢悠悠的走下来,朝着萧赜走近,继而说道:“扶南国突袭九真郡,郡守朱周不敌,现如今,松原、高安、建初、常乐四个县已经失守,朕召你前来,是要你带兵前去九真郡支援。”

萧赜面色冷淡,略微垂眸,良久才开口问道:“为何是儿臣?”

自古太子不将兵,这虽不是什么规矩,却也是历朝历代的君王都认可的默契。

皇帝御驾亲征,要么,太子监国,要么,太子随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子掌兵,听命则是不专,不听命则是不孝。

若说当初派他去驻守梁郡,是因为他大逆不道,所以将他贬谪北境,他倒是可以理解,可如今他并未犯错,带兵出征,他自然不能接受的。

还是……又想借此机会将他调离建康……

“你还有脸问朕?去年扶南国屡屡犯境九真郡,你说要颁布召令,敞开国门,容许扶南国商旅入境贸易,当时朕就觉得此事处理得不妥,如今倒好,果然出事了,那些人,冒充成商旅,混进九真郡大开杀戒,险令南境失守!朕不派你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还能派谁去!”萧道成越说越恼,似乎真的是让萧赜气坏了。

“可是……”可是当初要求主和的,是他萧道成啊!萧赜未敢言明心声,只是低下头,并不言语。

想当初他献上此计时,萧道成可是连说了三个“妙”字,至于“不妥”二字,萧赜当时却是连听都没听过。

他如今倒是说起“不妥”了,这……这不是马后炮么!

“可是什么?”萧道成看着萧赜,神色颇是威严。

萧赜终究还是没敢指责萧道成的不是,他只道:“父皇,九真郡距此路途遥远,绝非一时可达,儿臣以为,应就近调兵支援,而非从建康派兵。”

“你这是在质疑朕?”萧道成脸上有些怒色。

“儿臣不敢,”萧赜原本微微低着头,这下说着,反而略微昂首了,他面不改色的说道:“只是九真郡地处南境,临近几个州郡诸如交州、宋平郡、九德郡,皆是边关,地方兵力强盛,足可派兵支援,父皇自也不必煞费苦心,将儿臣调过去。”

“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道理,朕比你清楚,可临近几个州郡地方皆各司其职,朕不想拆东墙补西墙,毕竟地处边关,难保不是附近几个小国觊觎交州这块大肥肉,而合起伙来调虎离山,使诈算计咱们!”

话毕,萧赜有些沉默,良久才接话,却是忽然跪地,冷冰冰的说道:“父皇在上,请恕儿臣,不能从命。”

他说罢,便重重的叩首。

“混账东西!”萧道成一肚子的火终于忍不住发出来,骂了一句,萧赜跪在地上,毫无反应,萧道成自然愈发的焦躁,说道:“这可是你捅出来的篓子!你不去谁去?难道你指望朕找别人给你擦屁股?”

这本是欲加之罪,更是无稽之谈,萧赜如今愈发怀疑萧道成今日这般,只是想找个由头将他调离建康。

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望着萧道成,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直言:“父皇是希望儿臣此去九真郡,日后便永远驻守在那里,就像当初驻守梁郡一样,是么?”

“你……你胡说什么……”萧道成看着萧赜,可谓是一脸茫然,显然他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萧赜说道:“太子不掌兵,父皇却要儿臣带兵出征,这不就是想赶儿臣离京么?”

“好,”萧道成不住的点头,言道:“既然你说太子不掌兵,那你就把手上的兵权交出来,朕自会派别人带兵去九真郡支援。”

萧道成的确有心想收回萧赜手里的兵权,可他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收缴兵权,便借着九真郡的战事,想出了这么一招。

他对萧赜,总还算了解,他也深知,派萧赜去九真郡平乱,他必定不肯,情急之下,他还会以太子不掌兵为由拒绝,这个时候,他萧道成自然而然就可以提及收回兵权之事了。

萧赜愣了一下,他如今总算得知萧道成的心思了,原来竟是冲着他的兵权来的!

“带谁的兵……”萧赜已然僵住,唯恐萧道成一张口,说带他的兵。

果不其然,萧道成回:“要你的兵权,自然是带你的兵!”

萧赜冷不防哂笑一声,他原以为,萧道成是想从建康调兵前往九真郡支援,谁曾想,他竟是要从梁郡调兵!

梁郡!那可是在北境啊!从北境调兵前往南境,这说出来多可笑!

为了收回他的兵权,父皇可真是煞费苦心!

“兵符……兵符不在儿臣手上,在梁郡官邸,”萧赜低着头,垂头丧气,似乎很是绝望。

他舍不得兵权,也舍不得耽误九真郡的战事。

兵符一事,回得半真半假。

可萧道成却是丝毫不信的,冷笑道:“兵符这样重要的东西,你会把它留在梁郡?”

“儿臣并无虚言,请父皇明察!”萧赜再次叩首,言辞恳切。

萧道成见他既不肯答应带兵去九真郡,也不肯交出兵权,索性撂下狠话,言道:“不要说了!朕给两天时间,要么,你亲自带兵前去九真郡,要么,你交出梁郡的兵权,朕派别人过去。你自己权衡。”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萧赜,萧赜亦是沉重的站起身来,失意道:“是,儿臣告退。”

萧赜回到太子府,直奔了书房去,尹略也跟随其后,紧闭房门。萧赜走到墙角的书柜前,在最底层的木板与地面之间的夹缝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打开锦盒,里头安安静静的躺着他的兵符。

可这兵符,却只有一半。

原来萧赜早在回建康之前,就已预料到如若他能留在建康,萧道成必定会忌惮他手中的兵权,于是将兵符一分为二,一半随身带回建康,另一半,则留在梁郡官邸。

所以,他今日回答萧道成的话,的确半真半假。

“殿下,这兵符不能交出去啊!”尹略说得语重心长,他也深知作为皇子,手中握有兵权,究竟有多重要,况且,驻守在梁郡的兵力,先有谢昱的旧部,后有他招兵买马,那可都是他们的心血啊!

萧赜重重的合上锦盒,忿忿道:“可若是不交出兵权,孤便要亲自带兵去九真郡,你觉得,孤这一去,日后还能再回建康么!”

“可……可这兵权何等重要!今日若是交出去,可就再难收回了!”

萧赜闻言,只闭目轻轻叹了一声,他再睁眼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将锦盒塞到尹略手里,而后就快步走出书房。

尹略见势,匆忙将锦盒放回原处,而后也紧跟着他出去。

主仆二人才走出玊园迎面就碰上裴惠昭,裴惠昭见萧赜神色匆匆,自然不解,忙唤:“殿下!”

可萧赜却是无暇多理会她的,只道:“孤去找谢徵。”

他说罢,便也头也不回的走了,裴惠昭一向是敏感的性子,她看不到萧赜的匆忙与慌张,只听到萧赜说要去找谢徵。

所以,在她看来,萧赜对她置之不理,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仅仅只是为了去见谢徵。

而一旁的邱氏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素来喜欢挑拨离间,煽风点火,闻知萧赜要去找谢徵,便又裴惠昭耳边吹风,说道:“娘娘,您看殿下,这么着急去找谢徵,还不知为的什么事呢。”

裴惠昭并未接话,邱氏紧接着又说道:“这天色也不早了,那个谢徵,也不知究竟使了什么狐媚子术法,把殿下迷得整天不着家!亏娘娘还想与她交好,她呀,表面上同娘娘客气,背地里却……”

“好了!你别说了!”不等邱氏说完,裴惠昭便出言打断,气鼓鼓的转身回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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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化解(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五章化解彼时的侯府内,谢徵坐在桓陵床边,小心翼翼的为他解了缠在腰上的纱布,而桓陵躺在床榻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眉目含情,时不时对她露出丝丝笑容。

“看来县侯今日很精神,”谢徵如是打趣。

桓陵满脸笑意,说道:“有你在身边陪着,我自然精神。”

“贫嘴!”谢徵这般娇俏一笑,随后就见丫鬟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她于是拧了拧手巾,如前两次那般,轻轻的为桓陵擦拭了伤口。

许是她下手重了些,桓陵吃了痛,低吟了一声,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忙收回手,关切道:“可是我下手太重了?”

桓陵却并不答话,只是呆呆的看着谢徵,好一会儿才噗嗤一笑,谢徵方知适才是被他戏耍了,于是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嗔怪道:“死相!”

玉枝站在一旁,递来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谢徵于是又为他上药包扎,言道:“前两天陶弘景过来的时候,说县侯这伤口,只要结好痂,就不必再用纱布包着了,也免得被这纱布闷坏了伤口。”

“我这伤口结痂倒是结痂了,但口子不小,恐怕还不能那么急着拆纱布,”桓陵说着,竟伸手去摸了摸刚结好一点皮子,谢徵吓得赶紧将他伸过来的手打到一边去,轻斥:“你这手像有多干净似的!当心碰伤了。”

她说罢,又扭头看着玉枝,吩咐道:“玉枝啊,你明天再去把陶弘景请过来给县侯看看。”

玉枝收好剩下的纱布和金疮药,这才回道:“是。”

“我适才吩咐厨房炖了人参乌鸡汤,还有松茸老鸭汤,县侯要喝哪个?”谢徵满眼宠溺的看着桓陵,桓陵不及思量,张嘴就回:“你做主吧。”

“哦,”谢徵思忖了一番,最终笑道:“那就都喝了吧,补补身子,这伤好得也快些。”

桓陵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晚上喝太多汤,不大好吧……”

他说得颇是隐晦,谢徵自也听出了他这言外之意,笑说:“怕什么,又不是我扶着你去起夜。”

谢徵这一答,可是令桓陵无话可说,只得乖乖地从了她的安排,未几,丫鬟就将两盅药膳端了过来,玉枝于是小心的将桓陵扶着半坐起,谢徵端起一盅来,正要喂桓陵喝下,却听门房在外头呼道:“谢娘子!太子来了。”

萧赜这一来,可是扰了桓陵与谢徵温情,听闻他过来,桓陵脸上的笑意顿时就烟消云散了,谢徵亦是诧异,她看了玉枝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她于是将手中的药膳递到玉枝那儿,紧忙就起身走了出去。

玉枝接过药膳,识相的接了谢徵的活儿,坐在床边,在盅里舀了一调羹,送到桓陵嘴边。

桓陵起先是不大乐意喝的,躲躲闪闪的说道:“诶,男女有别,你怎么能喂我喝汤呢,这……这实在是有伤大雅。”

玉枝噗嗤一笑,说道:“适才娘子要喂的时候,县侯怎么不说有伤大雅。”

“那……那能一样么……”桓陵别过脸,死活不肯喝,玉枝见势,只好收回手,说道:“既是男女有别,那……奴去叫个家丁来喂。”

屋中另有个丫鬟听到这话,纷纷掩面偷笑,玉枝说罢,亦是作势要起身出去,桓陵这下更是不乐意了,赶忙将她叫住,勉强的说:“罢了罢了,还是你来吧。”

玉枝着实被他这样的“委屈”逗笑了,于是又坐回去,一调羹一调羹的将药膳往他嘴里灌,口中碎碎念:“奴知道,县侯想要娘子亲自喂,不过,娘子如今有事情,抽不开身,可这鸡鸭,也都是娘子亲自挑选的呀,奴虽不及娘子温柔体贴,但好歹也是娘子吩咐来的,县侯且将就些吧。”

此时萧赜正带着尹略在前院客堂等候,谢徵过去的时候,就见萧赜站在客堂里,正负手而立,焦急的踱步。

“可殿下这般浮躁,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谢徵亦是快步走进客堂。

萧赜驻足,紧蹙眉头的看着她,忧心忡忡的说道:“九真郡……沦陷了……”

“九真郡?”谢徵愣了一下,她侧首望向别处,思忖了一番,忙问:“是扶南国?”

“嗯,”萧赜沉重的点了点头。

关于扶南国犯境之事,谢徵此前是偶有听说的,便是在去年,可当时扶南国也仅仅只是犯境而已,还没有到入侵的地步。

当初处理扶南国犯境,还是她向萧赜献策的。

“记得去年扶南国便屡屡犯境,陛下还主张议和,可眼下看来,议和显然只是缓兵之计,当时我便说过,倘若扶南国犯境另有所图,那撕破脸也是迟早的,如今果然就打过来了!”谢徵说完,附带一声轻蔑的笑。

萧赜却是愁容满面,他道:“九真郡郡守朱周,领兵无能,又隐瞒军情不报,直到与扶南国接壤的几个县都失守了,他才上奏请求支援,唉!”

看得出来,萧赜是真的为九真郡的安危担忧,那毕竟是大齐的国土啊!

见萧赜满面愁云,谢徵已然猜到他这是怎么了,于是问:“所以,陛下要派殿下过去?”

萧赜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随后便道:“父皇将九真郡沦陷的错都怪罪在孤头上,责令孤前去支援,可九真郡位于南境,距此千里之遥,行程至少也需两个月!

如今九真郡危在旦夕,只怕孤还未赶到那里,九真郡便已失守,若是这样,那,孤千里迢迢的赶过去又有何用?更何况……孤的兵力可全都在梁郡呐!”

“不应该啊,”谢徵斟酌道:“九真郡地处险要,调兵一事,陛下何以如此草率!我听说,殿下的四弟长沙王,如今驻守在九德郡,那九德郡与九真郡相邻,陛下为何不派长沙王前去?”

“你觉得呢?”萧赜紧皱眉头,一脸苦相。

谢徵愣住,“殿下的意思……莫非陛下是有意如此安排?”

萧赜叹了一声,只道:“说到底,父皇还是不信任孤,为了牵制住孤,可谓是煞费苦心!”

“殿下身为太子,心系天下自是理所应当,可眼下这形势,德音只怕殿下去了,日后便再也回不来了……殿下,九真郡,万万去不得!”

“孤可以不去,可孤手下的将士却不得不去,”萧赜言语间,怒意难以平复。

谢徵愣住,“殿下是说……”她并未继续说下去,可萧赜的意思,她自也听懂了。

她原以为萧道成的目的,仅仅只是要将萧赜调离建康,如今才知,原来萧道成顾忌的,并非萧赜这稳如泰山的储君之位,而是他手中的兵权!

想来他早料到萧赜必定不会接旨前去九真郡,便使出这样的招数来,逼萧赜交出兵权。

“自古太子不将兵,殿下手中有兵权,陛下忌惮于此,倒也可以理解,”谢徵感叹:“可他如此设计殿下,着实令人唏嘘。”

萧赜长吁:“现如今,父皇给孤下了死命令,要孤在两天之内做好决定,要么,由孤亲自带兵前往九真郡,要么,孤交出梁郡的兵权,由他派别人前去。”

倘若萧赜真的去了九真郡,那无疑是被迫放弃了储君之位。

秦始皇长子,历史上颇有盛名的公子扶苏,便是个血淋淋的先例!公子扶苏素有贤德,本该继承大统,可他却被秦始皇派往上郡,与蒙恬守边暴师经年,修长城于北疆,驱匈奴入大漠,建城数十座,扩地数百里,不可不谓有功。可到了最后,天下却因赵高与李斯的奸计,落入公子胡亥手里。

萧道成曾说过,秦始皇既然会派公子扶苏前往上郡,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扶苏做储君。

好一番推测与分析!

如今的萧赜,不就是曾经的公子扶苏么?

萧赜也是太子,萧道成有意派他去九真郡,是否有易储之心,其意昭然!

要么,放弃储君之位,要么,交出兵权,继续同几个兄弟明枪暗箭的争权夺利,将来还不一定能稳坐天下,萧道成这可真是给萧赜出了个难题!

谢徵亦是思来想去的在客堂中来回踱步,紧锣密鼓的思量对策,可今日之事,实在棘手,倘若只为派人前往九真郡支援倒是好说,可如今萧道成指名道姓的要用萧赜的兵,他是有意想借此机会收回萧赜的兵权,这可就不好对付了。

“殿下当初从梁郡赶回来,可有带兵?”谢徵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紧张。

萧赜摇头,回道:“孤当初是轻兵启程,身边只带了几个精兵,以作护卫。”

“那,殿下的兵符呢?”

萧赜迟疑了一下,他在犹豫要不要同谢徵实话实话,犹豫过后,终究还是没有对谢徵有所保留,于是答道:“当初回京之时,孤便担心父皇会收回兵权,所以,孤便将兵符一分为二,一半随身带回建康,另一半,藏在梁郡官邸。”

谢徵斟酌道:“梁郡也需有精兵驻守,陛下不会糊涂到想从北境调兵到南境的,他想要的,不过是殿下的兵权,既然殿下手中的兵符只有一半,就算给他了,对他来说也是没有用的东西,至多是收回去,防备着殿下造反。难不成,他还想再派人去梁郡把另一半兵符也拿回来?

现在是什么世道?天子派人到军中收回兵符,如此紧急,定会叫人以为,天下又要改朝换代了,到时军心不稳,北境边防涣散,陛下可是得不偿失啊。”

“你的意思是,要孤主动将那一半兵符交给他?”

“殿下若能主动交出兵符,倒消了陛下的疑心。”

“可……”说起交释兵符,萧赜是怎么也舍不得的,纵使谢徵说这样对他有利,他也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谢徵自然知道他的顾虑,于是说道:“殿下不必忧心,此事,德音心中已有对策,殿下既不用亲自去九真郡,也不用交出兵权。”

萧赜向来是个刚毅之人,而今心中虽有苦楚,却不会太过洋溢于表,谢徵心知他要强的性子,也断断不会用甜言蜜语去安慰他,只会叫他放宽心。

她一说这话,果真就拉回了萧赜的思绪,他顿时舒展了眉头,欣喜的问:“是何计策?”

“此计,非三言两语可以言说,还望殿下信德音一回。”

见谢徵言语间眼神坚定,萧赜自也安心了许多,他本就相信谢徵的手段,便也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说道:“好,孤相信你。”

谢徵送走萧赜,又回到桓陵的院子里,同家奴丫鬟叮嘱了几句,便带着玉枝去偏厅吃饭了。

天色已晚,萧映被谢贵嫔留在含章殿用膳,母子二人吃过晚饭,便在含章殿前的院子里散步消食,谢贵嫔从前朝听到了九真郡的战事,便特地叫何少言去式乾殿打探了虚实,却得知了萧赜的事。

“扶南国攻入九真郡,郡守朱周不敌,你父皇,今日在式乾殿召见太子,有意派他前去支援。”

“哦?”萧映诧异,忙问:“派大哥去?那大哥他去么?”

谢贵嫔哂笑:“他自然不去,当初驻守梁郡三年,好不容易才被召回建康,如今又怎么敢走。”

“那,九真郡……”萧映说至此便停下了,谢贵嫔接着说道:“太子不去,可梁郡的兵势必要去,现如今你父皇正逼迫他交出兵权,届时另派他人带兵。”

不等谢贵嫔说完,萧映便迫不及待的抢了话,信息若狂的说道:“不如让儿臣去吧,儿臣正愁手中没有兵权,倘若儿臣能打赢了扶南国,说不定班师回朝的时候,父皇会将兵权交给儿臣。”

谢贵嫔满脸笑意,言道:“乖儿子,母妃正有此意,你也曾带过兵打过仗,身上又有不少战功,如今九真郡失陷,你若请缨前往支援,你父皇必定会准许。”

“那儿臣这就去向父皇请旨!”萧映说罢,这便要动身前去式乾殿,谢贵嫔忙将他拉住,说道:“不急!明日再去也不迟。不过,你请缨归请缨,可千万别同你父皇提起太子的兵权,此事是母妃叫少言打听来的,你若提了,你父皇必定会猜到你是奔着兵权去的。”

“是,儿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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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化解(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六章化解翌日上昼,大约在巳时,三省六部一台九寺五监上职的时辰,谢徵悠哉游哉的进宫了。

萧道成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已退朝,如今正在式乾殿批阅奏本,把守在门口的内监进殿通传:“禀陛下,山阴县主请旨求见。”

坐在书案前的萧道成,原本是愁容满面,乌云密布,一听说谢徵来了,顿生欢喜,连拧成“川”字型的眉心都舒展了。

“嘿,小谢来了,快叫她进来,”萧道成说着,就放下了手里握着的毛颖,曲平将毛颖接过,稳妥的放置在“山”状的笔搁上。

谢徵不紧不慢的上殿,正欲俯身行礼,萧道成就急匆匆的说道:“不必多礼,快起来。”

待谢徵站直了身子,他又冲她招了招手,笑道:“小谢啊,过来。”

谢徵正朝萧道成走去,还没走到跟前,萧道成便问:“前两天,朕派人去传召你,你不肯来,怎么今日朕没召见你,你倒是自己跑来了?”

前两日,萧道成两次派人去侯府,召谢徵陪他去覆舟山钓鱼,她推脱不应,皆因桓陵受伤,她着实抽不开身。

谢徵走上来,却是站在萧道成身后,伸手替他捶着背,说道:“前阵子总下雨,微臣走路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扭伤了脚,昨天才好,陛下,您老人家可莫怪微臣失礼。”

她才一说扭伤了脚,萧道成就低头瞥了一眼,低语道:“怎么这么不当心。”

谢徵仿若未闻,只是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随即走过来,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谢徵而后挪了两步,走到萧道成身侧来,说道:“陛下,其实微臣今日过来,是给陛下献宝的。”

“献宝?”萧道成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笑道:“打开来让朕瞧瞧,看这里头放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谢徵将锦盒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水蓝色透明晶石,萧道成拿起仔细端详着,说道:“不就是一块晶石么?这算什么宝贝。”

“陛下,这是金刚石,可是稀罕东西,”谢徵说罢,就吩咐殿中的内监:“拿一块黑布来。”

“是,”内监转身出去,未多时,便端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块叠得厚厚的黑布。

“你们几个,把这块黑布举起来,遮遮光,”谢徵吩咐了几个内监,而后又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会意,随即找来一支蜡烛,点上了送到谢徵手里。

几个内监抻开黑布,高高举起,一左一右的站在书案前。

这黑布外侧,与黑布里侧,顿时就像是白天与黑夜一样。

谢徵一手握着蜡烛,一手拿来萧道成手中的金刚石,置于烛火上方半截手指的距离,随即整个黑布里侧,顿生五彩光影,萧道成始觉有趣,也忙接过金刚石,学着谢徵那般,在烛火上方轻轻摇曳。

看着四周倒映出的五彩光影,萧道成可谓是乐开了花,欣然道:“嘿,这金刚石,果真是好东西!”

萧道成遇着宝贝似的,对金刚石爱不释手,放在烛火之上晃过来晃过去,乐此不疲。

片刻之后,他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侧首看着谢徵,一面摆了摆手示意内监将黑布收走,一面又正儿八经的同谢徵说道:“小谢啊,朕不能白收礼物啊,你给朕送来这宝贝,朕也得回礼,说吧,你想要什么?”

送上这金刚石,谢徵可是心疼得很,若不是为了找个机会与萧赜一同在萧道成跟前商议九真郡战事,她才舍不得献上这宝贝。

“回礼?”谢徵佯装惊奇,打趣道:“陛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是陛下的,您如今说要回礼,这不是折煞微臣么……”

“嘿,小丫头片子,你这张嘴倒是伶俐得很,朕就喜欢听你拍马屁,”萧道成说着,还不忘伸出手来指指谢徵。

被萧道成戳穿是在拍马屁,谢徵也不惊不怕,她却笑说:“陛下,您说错了,微臣这不是拍马屁,是拍龙屁。”

这话一说来,不单惹得殿内一干内监宫娥捂嘴偷笑,就连萧道成,亦是噗嗤大笑。

萧道成正乐着,忽悠听殿外的内监禀报:“禀陛下,临川王殿下和武陵王殿下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传,”萧道成立时收起了满脸的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谢徵闻知萧映与萧晔这二位水火不容的郡王一道过来,不免心生狐疑,这两个杂碎,不会是联手了吧……

直至萧映与萧晔并肩进殿,互不示弱,谁也看不惯谁,谢徵见他们这般,方才稍稍安心些,原来他们不是一起的,只是刚好在外头碰到。

二人进殿,一齐跪地行礼,待站起身后,望见谢徵站在萧道成身后,又露出同样一副敢恨不敢怒的神情。

“朕在批奏本,你们,可有什么事?”萧道成打量着萧映与萧晔,颇是漫不经心。

那兄弟两个,方才进殿的时候还是针尖对麦芒,如今倒是谦让起来了,起先是萧映对萧晔说:“五弟先说。”

而后是萧晔对萧映说:“不,长幼有序,还是三哥先说吧。”

好啊,那就长幼有序吧,萧映不再客气,直言:“父皇,儿臣昨日偶然听闻,扶南国入侵南境,现如今九真郡有好几个县都已经失守,南境兵力不足,所以儿臣请缨,愿带兵前去九真郡支援。”

原来萧晔亦是为此事而来,亏他适才还让着萧映先说,他如今可是后悔了,于是忙不迭抢了话,对萧道成说道:“父皇!父皇,儿臣亦请旨带兵前往。”

谢徵如今才看出来这两个渣滓究竟想的什么心思,说什么请旨前去九德郡……还不是觊觎萧赜手中的兵权!

想借花献佛立下战功?呵,门儿都没有!

这二人的心思,谢徵看出来了,萧道成自也猜到了。

萧道成并不急着决定派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只是不急不忙的说道:“你们倒是有孝心,不过,南境的事,朕再做决定。”

言外之意,萧映和萧晔皆是有机会去九真郡的。

眼看萧映与萧晔得势,谢徵可是有些急了,这两个人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得到萧赜的兵权,可萧赜这个正主却迟迟不出现,谢徵皱了皱眉,与玉枝相视一眼,真是奇了怪了,她来时可是特地派人去太子府叮嘱了萧赜,要他紧忙些带着那一半兵符进宫的,可这人怎么到现在都没来……

萧映与萧晔这边,还争得面红耳赤的,萧映对萧道成说道:“父皇,儿臣几年前也曾亲自领兵平乱,带兵的经验是有的,所以,儿臣此番带兵前往九真郡支援,退敌必定不在话下。”

而萧晔也不甘示弱,怪声怪气的嘲讽道:“三哥,带兵打仗,可是要靠脑子的。”

萧晔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仗着萧道成时常夸赞他天资聪颖,又因他在前朝时,曾随军做过参谋,便自认有军师之才。

话音未落,殿外内监又进来通传:“陛下,太子来了。”

“叫他进来,”萧道成面色冷淡,似乎还为萧赜不肯交释兵权的事置气。

萧赜上殿,行过礼后,萧道成毫不避讳谢徵在此,便直言:“如何?是考虑清楚了?”

而萧赜亦是直截了当的回:“回父皇,儿臣想清楚了,九真郡,儿臣不去。”

“不去?”萧道成反问,短短两字,可话语间却无一丝怒意与惊诧,眼角眉梢反而略带笑意,他道:“你若不去,那便将手中兵权转交于旁人,由旁人替你去。”

萧道成说罢,有意无意的看了两眼萧映与萧晔。

他的眼色,萧映与萧晔看见了,萧赜自然也看见了。

萧赜自知他若交出兵权,萧道成必会转交与萧映亦或是萧晔,心中不甚迟疑,他又抬眸看了谢徵一眼,见谢徵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方才答应萧道成:“是。”

他说着,便自袖袋中掏出那只有一半的兵权呈上。

曲平走下来,将兵符接去,递到萧道成手里。

一旁的萧映与萧晔直勾勾的盯着曲平手中的兵符,垂涎欲滴。

萧道成直至接过兵符看了看,方知这兵符只有半块,他便问:“这兵符何故只有一半?另一半呢?”

听到这话,萧映与萧晔皆已愣住,竟又默契的互相看了一眼。

萧赜却是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回父皇,梁郡战事连连,儿臣担心军中无帅,会引起动乱,便将另一半兵符留在那儿了。”

他如此解释,可谓是完美无瑕,萧道成自是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萧道成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这一半的兵符,对于萧赜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在梁郡,他就算只有半块兵符,也足可号令全军。

萧道成心生悔意,他原本是想借此事削弱萧赜的权势,所以才叫他自己来选,究竟是离开建康,还是交出兵权。可交出这半块兵符对萧赜来说根本无关紧要,萧道成此番,可是白设计了一场,是他自己叫萧赜二选一的,如今总不能再出尔反尔,强逼着他去九真郡吧……

至于这半块兵符,萧道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正当他握着半块兵符进退两难的时候,萧赜又进言:“父皇,儿臣手下的兵力,大多都在梁郡,儿臣以为,要从梁郡调兵至建康,又从建康转至九真郡,如此,对九真郡的战况毫无益处,反而是耽误战情。”

萧赜言下之意,还是不想让萧道成从梁郡调兵,这在萧映与萧晔眼中,就成了萧赜仍不愿放弃兵权,萧映一向心直口快,于是冷嘲热讽道:“我看大哥是舍不得梁郡的兵权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可就令萧道成无颜了,什么叫萧赜舍不得梁郡的兵权?眼下萧赜可是将兵符交给萧道成了,那梁郡的兵权自然就成了萧道成的,萧映却道萧赜舍不得,那不就是说萧道成就算收回兵符也是徒劳无功?

萧映说话一向不过脑子,张嘴就来,也许他并无讥讽萧道成之意,可萧道成却免不了多想。

倒是萧晔,足够聪明,知道那半块兵符于他而言毫无用处,便默默的放弃了争夺梁郡的兵权,乖乖的站在旁边不吱声。

萧赜被萧映这样呛了一句,不气也不恼,他心知萧映言语失当,心里头正憋着坏呢,他道:“三弟此言差矣,现如今,我已将兵符交于父皇,那梁郡的兵权,自然就是父皇的,我如何舍不得?”

“是啊,三哥,你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倘若大哥当真舍不得兵权,就不会交出兵符了,”萧晔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表面上看来,他似乎是在帮着萧赜辩解,可实则却是在挖苦萧赜终于失去了兵权。

萧赜不再理睬二人,只是跪地伏首,语重心长的对萧赜说道:“父皇,关于从梁郡调兵一事,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见萧道成似乎有些动摇了,萧晔也紧忙叩首,“儿臣附议!”

眼看萧晔亦是质疑决策,萧道成愈发犹豫了,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谢徵站在他身侧,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心知时机已到,于是也快步走到下面,跪地劝说:“陛下,两位殿下言之有理,从梁郡调兵,确实不妥。”

对于谢徵的才思,萧道成一向是肯定的,他斟酌着问:“那你倒是说说,何处不妥?”

何处不妥?呵,哪里都不妥!

谢徵从容道:“梁郡和九真郡,一个北境,一个在南境,两地相隔千里,且不说路上要走多少时日,行军需耗费多少钱粮,便是在调兵遣将这块,也实在失当。陛下,南境固然重要,可北境就不重要了么?虽说北魏如今已与本朝议和,可北魏狼子野心,也不得不防啊!”

萧道成听罢,一时间沉默不语,谢徵说的的确在理!而今想来,他只顾着削弱萧赜的权势,倒是真的没有考虑到北方的安危,梁郡地处优势,又是边界之地,自魏晋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他此时若将梁郡的兵力调走,岂不叫北魏有机可乘?

“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

一听萧道成如此询问,谢徵终于释然,她暗暗侧首与萧赜相视一笑,而后才回话:“陛下,微臣听闻骠骑将军手中兵力颇是雄厚,然近年来沈将军一直在休养生息,如今家国有难,正是沈将军报效朝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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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化解(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七章化解谢徵向萧道成进言,派遣沈攸之带兵前往九真郡支援,这对于萧晔来说,的确是始料未及。

他已然愣住,不由自主的侧首望着谢徵,目中现出丝丝恨意,愈发明显。

好个谢徵!他适才还支持大哥进言,没想到谢徵不念他恩情,反倒将他一军!

怪不得父皇有意削弱大哥的权势,她还不慌不忙的,原来早已算计好了对策。

谢徵自知被萧晔仇视,却也并不紧张,她根本就没把萧晔放在眼里。

萧晔亦清楚,派沈攸之前去九真郡,无疑是个好法子,如今等着萧道成做决断,心里头不可不谓慌张,他眼巴巴的看向萧道成,就见萧道成斟酌着点头,分明很认可谢徵的意见。

而后果然就听萧道成说道:“倒不失为良策。”

话音未落,萧晔便急忙说道:“父皇,儿臣以为不然。”

沈攸之是萧晔的人,如今萧晔反对,萧道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大局为重,岂容他们这些小恩小怨耽误!

萧道成没有说话,萧晔见此形势,思来想去,紧忙接着说:“父皇,三哥现如今镇守九德郡,恰好与九真郡相邻,眼下九真郡失陷,父皇与其从建康调兵支援,倒不如直接传书于三哥,命他前去支援。”

为什么萧晔不愿让沈攸之去九真郡?原因很简单,因为沈攸之,如今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与萧赜和萧映对弈良久,他着实是输不起了!

眼下南境战乱四起,九真郡正是急缺兵力的时候,沈攸之这一去,极有可能会被安排驻守在九真郡,就算他能回来,那定然也是许久以后了。

谢徵面无表情的反驳道:“拆东墙补西墙,北方既有北魏狼子野心,南方同样也有扶南国与真腊国虎视眈眈,何况南境如今正值战乱,倘若将九德郡的兵力调往九真郡,扶南国又趁机到九德郡作乱,到时我大齐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样的过失,恐怕没有人担待得起。”

“你!”萧晔一时间哑口无言,辩不过谢徵,只能向萧道成求救,于是又惨兮兮的望着萧道成,唤道:“父皇……”

可萧道成如今一心想解决九真郡战事,自然无暇顾及萧晔,便只是冷冰冰的说道:“传沈攸之!”

曲平闻言,当即侧身瞧了一眼身后的内监,给他打了个手势,那内监会意,微微颔首,便即刻出宫,前往骠骑将军府传话。

自谢徵进言举荐沈攸之起,萧映就想了不少揶揄她的话,憋了许久,如今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阴阳怪气的说:“山阴县主举荐骠骑将军前去九真郡,怕不是公报私仇吧……”

谢徵自知萧映口中的“公报私仇”,究竟所指何事,她却佯装诧异,轻笑道:“公报私仇?恕德音愚钝,实在不知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哟,山阴县主真是好记性啊,”萧映冷嘲热讽道:“上个月在石头山发生的事情,你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哦!殿下不提,德音倒真将此事给忘了,”谢徵说罢,继而又望着萧道成,说笑道:“陛下,现如今骠骑将军还在停职期间,陛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叫他将功折罪啊。”

沈攸之已被停职,这件事儿,谢徵是真的忘了,萧道成也不记得这回事了,谢徵这么一说,萧道成才恍然记起,他附和着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那就这么安排吧!”

萧映原想编排谢徵一番,谁料这番编排,反倒令她得势,他心中甚是不平,却再不敢多嘴了。

他这不说话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可他一说话,不是害苦了自己,就是威风了别人。

未多时,沈攸之便火急火燎的跟着内监赶过来了,见殿中太子郡王齐聚,加之谢徵也跪在一旁,如此阵仗,着实令他不安。

行礼过后,萧道成却不急着提正事,倒先嘘寒问暖一番,“仲达啊,近来可好?”

被萧道成这样关心,沈攸之心里头颇是不安,眉头一皱,预感不详,可他偏偏还得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讪讪笑道:“谢陛下关心,老臣……一切都好。”

“嗯,”萧道成端端正正的点了一下头,而后就问:“上回的事,反思得怎么样了?”

沈攸之愈发狐疑了,胆战心惊的回道:“老臣早已知错了。”

“嗯,”萧道成又满意的点了一下头,继而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屁股上的杖伤如何了?”

沈攸之怔怔,应道:“好了。”

“好了就行,”萧道成满面笑意,既是沈攸之身上的伤已经好了,那他便可以安安心心的派他去九真郡了。

萧道成并不直言支援九真郡之事,却是拐了个弯,他问沈攸之:“仲达啊,九真郡遭扶南国入侵,今已失陷,此事,你可听说了?”

沈攸之听闻此言,心中便已有数,战战兢兢的回道:“回陛下,此事,老臣确有耳闻。”

“既是如此,那朕便命你带一万兵马,速速赶往九真郡支援,势必要将扶南国击退,收复九真郡。”

沈攸之心中一紧,未敢应答,赶紧抬眼看向萧晔,随后萧晔亦是侧首看着他,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沈攸之意会,想都没想,就胡乱编了个理由,说道:“陛下,老臣已然年迈,近来更是身体不适,实在无力率兵远征,只怕是有负圣恩了。”

萧道成早料到沈攸之必然不愿前往,却并未道破,只说:“你身体不适?朕看你身子骨还算硬朗啊,上回挨了五十杖,半个月就好了,年轻人也未必有你这么快恢复。”

沈攸之僵住,这下可是没话说了,他只得再侧首向萧晔求救,而萧晔也被他适才那样的借口深深的“折服”,只看了他一眼,做出一脸的无奈与不耐烦,而后就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仲达,你怎么说?”萧道成不再同他兜圈子,极严肃的追问了一遍。

沈攸之这回倒是编了个好由头,他跪地,颇是恳切的说道:“陛下恕罪,并非老臣不愿前往,实在是……实在是家中有事,老臣脱不开很哪!”

“什么事情急得过南境战事?”萧道成此事已有些怒意,沈攸之壮着胆子回:“家慈三年祭,老臣本打算,过几日,带着全家老小,回吴兴祭祖……”

百善孝为先,这是萧道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萧道成便是一个重孝之人,如今沈攸之这借口,倒叫萧道成平息怒火了。

谢徵眼看情势不妙,忙故意对沈攸之说:“沈将军,现如今我大齐所缺绝非将领,而是兵力,沈将军倘若去不了,抑或是不愿前往,倒不如将兵力借于太子殿下,由殿下率兵前去九真郡支援,不知沈将军您意下如何?”

沈攸之才松了一口气,如今这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了,这可真的是一浪接着一浪的往他身上打呀!

直至萧道成应和谢徵“朕也正有此意”,沈攸之彻彻底底的懵了。

将兵力借于太子,那岂不就是将兵权给他?沈攸之是个将军,自是把兵权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又岂能将兵权拱手让人?

“这……这,陛下,此事……可否准许老臣考虑考虑……”沈攸之言语间近乎哀求,萧道成自然准许,他正要开口答应,谢徵却抢了先,言道:“南境战事刻不容缓,耽误一个时辰都不知要死伤多少无辜百姓……”

她说完,又看向萧道成,问道:“陛下,可否容微臣,与骠骑将军借一步说话?”

谢徵既然这样问了,必然是有法子说服沈攸之带兵前往九真郡支援,萧道成会意,当即准了,谢徵于是站起身来,侧首睨了沈攸之一眼,“沈将军,请吧。”

沈攸之被谢徵戏耍得团团转,如今也只能乖乖的跟着她出去。

谢徵将沈攸之带到式乾殿东殿外头,一改客气的态度,背对着沈攸之,说道:“我知道沈将军担心去了九真郡,便再难班师回京,所以,很不想接旨。”

沈攸之冷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谢徵并不恼火,只道:“眼下形势危急,沈将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亲自带兵去九真郡,要么,交出兵权,让太子替你去。”

“老夫一个也不选!”沈攸之说得斩钉截铁,谢徵转身看着他,轻蔑道:“你不选也可以,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日,也可以有沈郎君代父出征。”

“你!你在威胁老夫!”沈攸之心下一惊,本能的伸手指着谢徵,想他沈家,只沈文和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文弱书生,扛不动刀,也握不住剑,如何能领兵打仗!

谢徵轻蔑一笑,“不敢,不敢。因上个月的事,沈将军被停了职,至今还赋闲在家,而我,不过是想给沈将军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沈将军,您可别不领情啊。”

沈攸之放下气得发颤的手,稍稍冷静下来,便也挑衅起谢徵来,道:“如若老夫愿意交出兵权,让太子领兵前往九真郡,你就不怕他,被陛下留在那儿?”

“沈将军当着舍得交出兵权?”谢徵神色从容,只一声冷笑:“我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太子真的被留在九真郡回不来了,我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陛下,将令郎派去九真郡,顶替太子。”

“你!你……”沈攸之气得紧咬牙根,终于还是斗不过她,只得折服了,他于是拂袖转身,回到殿中,一进去就跪地叩首,说道:“陛下,老臣想清楚了!老臣虽已年迈,然亦有一腔热血,决心报效朝廷,而今九真郡陷于水火之中,老臣愿亲赴南境,若不击退扶南贼寇,决不罢休!”

谢徵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进殿,一进来就见沈攸之跪在那儿表忠,着实放心了。

萧道成与谢徵相视一笑,似在夸赞她精明,而后就又严肃起来,对沈攸之说道:“好!既是如此,那朕就封你为征南大将军,即日率军出征,不得有误!”

“是,老臣领旨。”

沈攸之最终还是要离京了,萧晔终于还是失去了这唯一有用的筹码,他暗暗叹了一声,望见谢徵与萧赜互相慰籍的眼色,不由得心生恨意,这个谢徵,明知沈攸之断不会交出兵权,还这般要挟,不就是在逼他走么!

“陛下,微臣记得,太子殿下在建康,也是有三千兵力的,如今沈将军既是要率军前往九真郡支援,再多个三千精兵,总归没坏处,”谢徵说至此,又侧首问道萧赜:“太子殿下,您觉得呢?”

萧赜望向萧道成,铿锵有力的说道:“如若父皇有用得上儿臣的地方,儿臣定当竭尽所能!”

“既是如此,你安排吧,”萧道成当即就将那半块兵符又交于曲平转递。

谢徵这一言,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解了萧道成手握半块兵符的尴尬,也替萧赜要回了那半块兵符。

萧赜取回那半块兵符,便也叩首:“儿臣领旨。”

殿中几人一道退下,唯独谢徵,被萧道成留在式乾殿,与他一起用过午膳后才离开。

大约午时,谢徵带着玉枝出宫,在止车门前登上牛车径直出了皇城,途经宣阳门时,赶巧碰见桓让走在前头。

谢徵坐在车里头,原是看不见外头的,玉枝坐在辕座上驱车,远远望见前头极熟悉的背影,经宣阳门走了出去,忙回头提起门帘一角,对里头禀报:“娘子,您看前面。”

闻言谢徵也即刻掀开门帘,望向前方,果然就望见桓让在前头,她不由得弯弯嘴角,冷笑一声,而后就吩咐玉枝:“跟上去。”说罢,便又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玉枝驱车前行,赶到桓让前面几步远便停下了,而桓让脚步匆匆,正急着离开,望见谯郡桓氏的牛车停在前面,分明是在等他,他从旁走过,只是冷冷的剜了一眼,并未驻足。

谢徵掀开窗帘,阴阳怪气的嘲讽:“桓御史好雅兴,这大热的天,还在外头闲逛,也不怕晒着了。”

她自知桓让这是散职了,如今见他徒步出宫,便有意讥笑他没有牛车可坐。

桓让又剜了她一眼,并不接话。

谢徵见他脸色铁青,继而放肆大笑一回,而后就同放下窗帘,吩咐道:“玉枝,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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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集粮(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八章集粮萧映从式乾殿出来,并未出宫,却是去了含章殿。

只见他满脸怒色,双手叉着腰,宽大的袖子随着疾速的步伐,摆动得略显飘逸,看他这气势如虹的样子,整个人都显得颇是霸气。

含章殿前,谢贵嫔养的狮子狗正趴在院子里,两只前爪抓着一颗碎布缝成的球一顿啃咬,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便放下布球,摇着尾巴跑到门口去迎接了。

而萧映此时正在气头上,看见人都烦的很,更莫说看见狗了,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见狮子狗坐在前头,看似相迎实则却是挡道,于是不由分说的上去狠踹了一角。

狮子狗吃痛尖叫两声,连忙躲开了,不料萧映疯了似的,竟追着它踹,口中碎碎念似的骂道:“叫你挡本王的路!叫你挡本王的路!”

他口中所骂这“挡路的”,当真就只是这条狮子狗?想必不然。

谢贵嫔在偏殿,已然听到外头的动静,她自来爱狗,听得外头狮子狗惨叫连连,忙不迭跑出来看个究竟,可走到正殿外,就见她的好儿子,正站在院前那棵海棠树下,一脚接着一脚的狠踹着她的爱犬。

“混账!你给我住手!”谢贵嫔伸手指着萧映,她已急得颇是失态,踉踉跄跄的冲过去,拿狮子狗俨然见到了救星,落荒而逃似的躲到了谢贵嫔身后。

谢贵嫔紧接着就训斥道:“莫名其妙的跑过来发一通火,我的猫儿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它挡了儿臣的道,自然该打!”萧映说着,又不忘伸出手来指了指,可他却并非指着狮子狗,反倒指向身后的院门外。

谢贵嫔一时被萧映气昏了头,竟连正事都给忘了,如今听萧映话里有话,方才想起来,于是问:“是因太子的事?”

萧映不答,却是愈发恼火了,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猛捶在一旁海棠花的树干上,谢贵嫔见他如此火气,便也猜到结果了,于是冷着脸说道:“说说吧。”

“原本拿下大哥手中的兵权,对于儿臣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可谁知道半路又杀出个谢徵,对父皇一阵妖言蛊惑,偏说什么远调梁郡的兵力,既劳民伤财,又疏忽了北境的边防,说得父皇硬是不敢再提梁郡的兵力,”萧映说着,又猛锤了一下树干,看他这般,是当真气得情绪有些失控了。

以谢贵嫔的性子,萧映此次失手,她必然要斥责一番,可萧映言语间不单为自己开解了过错,还将过错都推托在谢徵身上,这便叫谢贵嫔不好在责怪他,只是绷着个脸,追问:“那兵符呢?调不成梁郡的兵力,你父皇,难道没问太子收回兵符?”

“他自然要了,大哥也交了,可他只交了半块,说是梁郡无将帅,便将另一半留在那儿了,可父皇要那半块兵符有何用!收在手里头当玩具来把玩?到最后还又被那谢徵找了个理由给要回去了!母妃,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嘛!”萧映说话间尽显无奈,像个老者似的,伸出两只手来,手掌朝天,左手居下,右手居上,手心碰手背,就这么拍了两下。

萧映脑袋小,看事情自然也只看个表面,可谢贵嫔不同,谢贵嫔心思重,看事情自当会细细琢磨。

她听闻萧映所言思忖了一番,就说道:“谢徵不是想将兵符要回去,她这是在找台阶给你父皇下,太子只留半块兵符在梁郡,也足可震慑千军,纵是你父皇拿走那半块兵符,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痒,反倒是你父皇,拿着那半块兵符,收着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还不如不要。”

谢贵嫔说罢,又斟酌了一会儿,而后就道:“看来梁郡的兵,只认太子,不认兵符,这便也是你父皇最为忌惮他的地方。”

“光儿啊,梁郡的兵权,咱们不要了,有你四弟在,还怕将来争不过太子?要知道,你四弟,如今可是和虞六郎牵上线了,”谢贵嫔看着萧映又气又恨的恼样,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头子,以作安慰。

提起萧晃的兵权,萧映果然不恼了,可他却又变作一副阴狠的模样,异常冷静的说道:“老四的兵权总归是他自己的,成不了孩儿的。”

在他眼里,萧晃始终是个外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需足够的信任,他自然想信任萧晃,可这萧晃偏偏同他一样,都是皇子,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皇帝的儿子不觊觎皇位呢!

“胡说!”谢贵嫔轻斥:“他可是母妃一手带大的,他的性命,地位,食禄,哪一样不是靠着母妃才得来的,就连他手中的兵权,亦是母妃为他争来的,他若敢忤逆,那便是不孝!”

萧映极是不耐烦,竟转身背过谢贵嫔,急躁躁的说道:“罢了罢了!那梁郡的兵权,孩儿不要了就是!”

“那支援九真郡的事,想必你父皇已经定下了?”谢贵嫔漫不经心的走到萧映跟前去,萧映回道:“定下了,谢徵向父皇进言,要派沈攸之去,父皇一向宠信于她,如今已下了旨,封沈攸之为征南大将军,命他领一万兵马即刻启程。”

“沈攸之?”谢贵嫔一番思量,哂笑道:“将沈攸之远调南境,令武陵王在朝中孤立无援,这个谢徵,果然有手段,看来从前是母妃低估她了!”

萧映想了又想,说道:“自大哥从梁郡回来,老五连失尚书省和御史台,如今又丢了沈攸之这个大靠山,当真是输了个精光,现趁着他毫无还手之力,倒可以将他一举铲除。”

话音未落,谢贵嫔就谨慎的扫视了四周,见院前着实有不少宫娥内监跟着,忙回首给何女史使了个眼色,何女史会意,于是将众人都打发走了。

谢贵嫔继而颇是轻蔑的说:“武陵王无非就是有弘农杨氏和吴兴沈氏两个大族的扶持,去年杨鸣之死了,杨氏在朝中的势力骤降,于他而言已无利用价值,而今沈攸之也远调南境,居庙堂之远,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操纵不了朝中局势,没了杨、沈两家的支持,武陵王已不足提防,至于周、张两家,更是不值一提,光儿大可不必担心。”

“杨家……孩儿倒是没什么可顾忌的,可沈攸之不过只是调去九真郡支援,过阵子总归是要回来的,有他在,老五可就不好对付了,”萧映说话间眉头微皱,分明有些紧张。

可谢贵嫔却是不以为然,只是冷笑一声:“光儿,南境的局势,你也不是不清楚,那几个小国并非头一回来犯,数年来,扶南、真腊两国几度犯境,只是都被地方郡守带兵平定了而已,现如今既有了沈攸之过去支援,无疑是雪中送炭,如此形势,你以为,你父皇还会让他回来?”

萧映没有说话,只是仍然半信半疑,谢贵嫔接着说道:“姑且不说以后会如何,便看你四弟,你也该知道你父皇会如何安排了,宣明被调去九德郡都五年多了,你父皇可从没提过要召他回来,便是去年,你太祖姑仙去,他也没能回来吊唁,你觉得,沈攸之去了九真郡,日后还回得来?”

“话虽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谢贵嫔瞧萧映这般正儿八经杞人忧天的样子,心中不怒,反倒甚是欣慰,她这傻儿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聪明了!

“你既这么说,想必心中已有计策,倒是说出来,叫母妃听听。”

萧映说道:“沈攸之最晚明早便要率军启程,前往九真郡,他此番必是轻装上路,行军所需粮草,还需后援供给,以父皇的个性,必定会下旨命太仓署三日之内备齐粮草,以供沈攸之所需,而太仓署负责计算粮草的,正好就是司农卿陆惠林,孩儿有意,叫陆惠林伪造证据,设计构陷沈攸之私吞粮草。母妃可知,私吞军中粮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知孩儿此计,母妃觉得可还行?”

谢贵嫔直言:“司农卿可是个好差事,平日里各处搜刮些小便宜,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粮草少了,那你父皇头一个怀疑的,必定就是陆惠林,光儿,你莫不是想牺牲陆惠林,去对付沈攸之?”

萧映颔首,“孩儿正有此意。”

“初衷是好的,可为了一个大势已去的沈攸之,牺牲掉陆惠林,实在不值当!”

萧映考虑了一会儿,问:“那依母妃之见,此事当如何安排?”

谢贵嫔在院中踱步,思来想去,言道:“母妃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是要做,自然要做得干净彻底!沈攸之的儿子沈文和也在朝为官,虽不是显贵于人前,可也身居要职,此次陆惠林安排好粮草,势必还要请命陛下派谁将粮草押送到九真郡,与其安排旁人,倒不如直接安排沈文和去,到时若是粮草出了什么纰漏,那陛下可就再也怀疑不到旁人头上了。”

让沈文和押送粮草,到时再来个铁证直指沈攸之私吞粮草,那沈家父子勾结贪污的罪名,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萧映斟酌过罢,当即称赞:“母妃高明!”

谢贵嫔望着他,目中透出一丝厌烦,萧映连忙收了这一副欣喜的笑意,奉承起她来,说道:“母妃,其实孩儿一心除掉沈攸之,并非只为私欲,更是为母妃报仇。”

“为我报仇?”谢贵嫔不解。

“三年前沈攸之带着部曲踏平大司马府,害得母妃家破人亡,孩儿如今除掉沈攸之,可不就是……”

“你住口!”话未必,谢贵嫔陡然打断。

萧映怔住,诚惶诚恐的看着谢贵嫔,只见谢贵嫔面色惨白,一脸的怒色,目中更是现出狠厉,手上亦是不受控制的攥紧了拳头,如此神情的母妃,他可从未见过。

谢贵嫔见自己失控,已吓着了萧映,便强作镇定,伸手指着门外,颤着嗓子说道:“你下去!下去!”

萧映自也是慌里慌张的,忙不迭告退,三步并作两步的退出含章殿,急匆匆的往出宫方向走了。

而此时前朝与后宫之间相隔的宝华门外,正有一个衣着极是体面的年轻郎君在此焦急等候,不时的探头探脑向宝华门内的后宫张望,直至望见萧映从里头出来,脸上的的焦急方才化为谄媚的笑意。

“殿下,贵嫔娘娘怎么说?”

萧映适才从谢贵嫔那儿吃了一肚子火,正没处撒气,如今倒是发泄出来了,凶巴巴的回道:“你想她怎么说!本王是她的儿子,她自然向着本王了!”

这年轻郎君莫名其妙被撒了气,已然懵了,怔怔的看着萧映,萧映随后反应过来,忙赔了个讪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玉显呐,你果真聪明,本王照着你的想法,去说与母妃听了,母妃果然对本王称赞有加。不错!不错!”

年轻郎君拱手施礼,笑道:“能为临川王殿下出谋划策,是朱某的福分。”

这位年轻郎君出身吴郡士族,吴郡朱氏,单名一个“涣”字,表字玉显,他正是此前杨鸣之死后,萧映一心想举荐为新任尚书省左仆射的朱涣,只可惜,当初让萧晔钻了空子,安排了周绪乙赴任。

朱涣原是在吴县县令陆识微手下做主簿的,当初因尚书省左仆射的空缺,便给陆识微递了辞呈,原以为可以进尚书省做事,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去成尚书省,连吴县主簿的差事也做不成了,到如今赋闲在家,已好些日子,想他胸有大志,不甘平庸,便来此寻萧映帮忙。

他这两日都跟在萧映屁股后面,适才见萧映从式乾殿气鼓鼓的走出来,便给他献策,利用陆惠林来对付沈攸之,而牺牲陆惠林,亦是他的私心,他无法继续做吴县主簿的差事,心中暗恨陆识微不通情达理,而陆惠林正是陆识微的父亲。

“殿下,那……朱某入仕尚书省的事……”朱涣恳请萧映在谢贵嫔和庾太傅跟前替他美言几句,举荐他去尚书省任职,适才站在宝华门外等得心急如焚,正是为入仕之事,可萧映这会儿出来了,却对此事闭口不提,他又不好意思多问,只好这么支支吾吾的试探。

谁料萧映竟摆了摆手,越过他,快步继续前行,只漫不经心的说:“此事不急,如今尚书省还没有空职,你且跟着本王,等尚书省一有空职,本王立马就安排你过去。”

朱涣犹犹豫豫的,他明知萧映这是在搪塞他,可还是愿意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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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集粮(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章集粮桓陵伤势大好,如今拆了纱布,可见伤口已呈愈合之势,谢徵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玉枝则走在桓陵身后,似乎随时待命,唯恐他体力不支跌倒了。

“前两天我出宫的时候,碰到仲璇了,听说他如今借宿在武陵王的别院,”谢徵说话间,不时偷看桓陵脸色,似乎有意提及桓让,桓陵听说桓让,脸上原有的笑意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淡淡说道:“不提他。”

话音未落,忽见门房急匆匆赶过来,向谢徵禀报:“谢娘子啊,宫里头又来人了!”

听到这话,谢徵心里头当真是有些不大耐烦的,嘴上嘟囔了句:“怎么又来了……”

她说罢,就给桓陵院里的两个小丫鬟使了个眼色,说道:“你们两个过来,小心扶着县侯。”

两个丫鬟走过来,胆战心惊的将桓陵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谢徵临走前特地同桓陵说了:“我去去就来。”

可一见谢徵带着玉枝走远,桓陵却挣脱开左右两个丫鬟的搀扶,却不想,他一使力,就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这下便又轻轻捂着伤口,皱着眉头。

两个丫鬟大惊,忙又将他扶住,慌慌张张的唤:“县侯……”

桓陵只道:“回屋吧,德音一走,我这伤口又不好了。”

谢徵匆忙赶到前院去,果真就见式乾殿的小太监站在那儿正等着她。

那小太监模样生得俊俏,她头回见了便颇是欢喜,以往也曾同萧道成调侃过他,自那以后,萧道成回回传召她,亦或是打赏她,都是差这小太监来的。

这一回生,二回熟,谢徵与这小太监,早见了十七八回了,如今都熟得可以称兄道弟了。

小太监手里头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明黄色锦缎制成的小盒子,今日来此,像是奉萧道成之命前来送赏赐的。

“春春!”谢徵快步走近,还离得远远的就像唤小弟一般称呼那小太监。

那唤作暮春的小太监一见着谢徵过来,忙就低头行礼:“给山阴县主请安。”

“客气什么,”谢徵走到暮春跟前,顺手就拿起一个锦盒打开看了看,就见里头放着一块蜜黄色的石头,亦是鸽子蛋大小,这石头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可太阳底下一照,上头却是发着微光,其上更有一道如同猫眼的光线,煞是好看。

谢徵将这好看的石头拿在手中把玩,竟忘了打开另一个锦盒瞧,问道:“这石头倒是新鲜,可知是何物?”

暮春笑道:“这石头圆如龙眼,色若蜜蜡,号‘猫儿眼’,是狮子国上个月送来的朝贡,有一对儿呢,前两天县主给陛下送了块金刚石,陛下老琢磨着要回礼,就想起来这猫眼石,叫奴婢给县主送来。”

听闻这猫眼石有一对儿,谢徵于是又将托盘上的另一个锦盒也打开,果然就见里头放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猫儿眼,于是将两块石头一左一右的拿在手里头,微微举高,又仰着头,对着金色的阳光照了照,赞道:“果真好看!”

她捏着两块猫眼石欣赏了许久,方才想起来正事,于是紧忙将两手放下,问道暮春:“春春,陛下可有传召我?”

“没有,”暮春想了想,回道:“奴婢从式乾殿出来的时候,陛下正派人传召司农卿。”

“司农卿?”谢徵心下斟酌了一番,是了,昨日一早,沈攸之已率军启程,赶往九真郡支援,他行军匆忙,全军并未携带多少粮草,而今萧道成,是该吩咐太仓署准备粮草后援了。

可她思来想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按理说,萧道成一属意沈攸之带兵前往九真郡的时候,他便该吩咐太仓署准备粮草了,也就是前天,又何至于拖到今日,行军打仗最要不得的就是拖延了……

暮春见谢徵似乎走神了,于是试探般的唤了她两声:“县主,县主?”

“嗯?”谢徵显然是被他这两声唤才拉回思绪,而后就听暮春讪笑道:“县主,奴婢奉陛下之命,前来派送赏赐,如今赏赐已送到,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

“去吧,”谢徵冲暮春摆了摆手,待暮春走后,玉枝便问:“娘子怎么了?”她已察觉谢徵有心事。

谢徵微微垂眸,打量着手中的两颗猫眼石,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派人送来赏赐,我怎么着也该进宫去谢恩才是。”

她才不是想进宫谢恩,想去打探陆惠林集粮草之事才是真的。

玉枝会意,当即应道:“奴明白,奴这就去准备牛车。”

彼时的皇城内,萧道成正坐在式乾殿,而司农卿陆惠林微微低着头站在底下,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怂。

萧道成坐在上头,一丝不苟的问:“惠林,朕命你准备后援沈攸之的粮草,你准备得如何了?”

“呃……这……”陆惠林竟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萧道成对待他可没那么多的耐心,这便不耐烦的轻斥:“朕问你粮草,你这支支吾吾的是什么意思!”

陆惠林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吞吞吐吐的禀报道:“回……回陛下,太仓空虚,粮草……粮草恐怕不足以后援……”

萧道成大惊,不由自主的拍案而起,再三确认:“你说什么!”

陆惠林被他拍桌子这一下,吓得浑身发虚,冷汗直冒,解释道:“昨日微臣收到陛下旨意,即刻就前往太仓署,命三位监事分别清点三仓,而后将清点结果禀报微臣,可谁料三仓的粮食,加起来都不足以后援骠骑将军……”

“你没再核点一遍?”这样的结果,萧道成显然是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的。

陆惠林佯装一副委屈的样子,颇是难堪的说道:“昨晚上三位监事向微臣禀报结果,微臣本也不信,便带着他们赶往太仓署,连夜又清点了两遍,确实……确实……”

“混账东西!”萧道成抬手指着陆惠林,破口大骂:“你身为太仓署司农卿,那粮仓里头究竟有多少余粮,不求你记得清清楚楚,可你这心里头也总该有个数,如今急用时才晓得清点,那你这司农卿平日里是干什么吃的!”

“陛下恕罪,此事是微臣疏忽,微臣……微臣该死……微臣该死……”陆惠林说着,又不忘连连叩首,以示端正的认错态度,岂料萧道成竟冷不防回道一句:“你的确该死!”

这话,陆惠林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萧道成既出此言,岂不是想要他死?陆惠林诚惶诚恐,趴伏在地上,连忙抬起头来偷偷看着萧道成。

萧道成终归只是说说而已,如何是真的要处死他,说来也着实可笑,堂下跪着的这位人父陆惠林,还曾是萧道成的乘龙快婿,若论辈分,这门亲,着实有违伦常,可论年岁,陆惠林也的的确确比萧道成年轻了二十多岁。

他倍感无奈的坐下来,只道:“朕给你三天时间,务必凑齐粮草,否则,你就识相点,自己来向朕请命辞官。”

萧道成念着陆惠林曾与萧易夫有过一段短暂谢露水情缘,也深知萧易夫对不起陆惠林,如今已算得上是给足他脸面,否则,就不是叫他自己请命辞官,而是降旨罢官了。

陆惠林自知他在三日之内,必定凑不齐粮草,心里头虽深感无助,可总归逃过了萧道成的发落,于是赶紧磕头谢恩,这便退下了。

而此时谢徵正巧也赶到式乾殿来了,她走到式乾殿外头,恰与陆惠林迎面碰上,见陆惠林满头虚汗,灰头土脑的落荒而逃,谢徵心中讥笑之余,也颇是狐疑。

暮春在谢徵前面好一会儿赶回式乾殿,如今正站在殿门口把守,望见谢徵走过来,他压低声音,诧异的问:“县主怎么来了?”

“我自是来谢恩的,”谢徵走到他跟前去,左右扫了一眼,而后就指了指陆惠林走远的背影,也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暮春又谨慎的扫视了四周,而后才附耳告诉谢徵原委,谢徵心下一番思忖,这便露出一丝从容又略显得意的笑容,她只对暮春说道:“里头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谢恩了。”

“是,”暮春进了殿中,眨眼功夫便出了来,给谢徵打了个手势,谢徵会意,便抬脚跨过正殿颇高的门槛,毫不拘束的走了进去。

“微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谢徵正福身行礼,萧道成忙就伸出手来,手掌朝上抬了抬,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果然萧道成一见着谢徵,脸上密布的愁容瞬间就化为乌有了,不过,他如今的笑,却是硬生生挤出来的,粮草的事,的确不是小事。

待谢徵直起身来,萧道成就笑问:“听暮春说,你是来谢恩的?”

“得了陛下的赏赐,微臣自然要来谢恩的,”谢徵脸上尽是极自然的笑意,与萧道成脸上僵硬的笑容对比鲜明。

“那可不是赏赐,是朕给你的回礼,礼尚往来呀,”萧道成说罢,笑着笑着就略显愁容了,谢徵看在眼中,总算找着机会插手粮草一事了,她佯装光切,试探的问:“陛下……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这都叫你看出来了,”萧道成打量着谢徵,心情有些复杂,这谢徵啊,果然极善察言观色。

谢徵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就这么无所顾忌的走上去,站在萧道成身后,为他捶起背来,调侃似的笑道:“陛下不是说过,德音是您肚子里的蛔虫么?”

“唉!”萧道成甚是发愁,长叹一声,就说道:“沈攸之率军前往九真郡,急需粮草后援,可如今太仓署却说粮仓里余粮不足……小谢啊,你一向精明,想想可有法子,能在三天之内凑齐粮草。”

谢徵适才在殿外,听过暮春解释以后,就已想出了法子,可如今却也得在萧道成跟前再装装样子,她斟酌道:“微臣倒真有个拙计,就是不知……行不行的通……”

“你说说看,”萧道成扭头看着谢徵。

“太仓空虚,征收赋税自然来不及了,不过,向士族募捐倒是可行。”

“募捐?”萧道成一脸茫然,随后只听谢徵言道:“士族向来屯田众多,府中存粮必然也不少,而定居在建康的士族,有数十户之多,诸如‘王谢’、‘沈周’、‘顾陆朱张’,还有‘崔卢李郑王’,再如弘农杨氏、中山刘氏、颍川二姓,这些士族的存粮,抵得上三四个太仓,陛下不如就从他们下手。”

谢徵的想法自然是极好的,萧道成心中认可,却偏又苦笑了一声,言道:“这些士族,拼的是一毛不拔,要他们捐粮,这恐怕比登天还难!”

“陛下莫急,微臣有法子叫他们‘心甘情愿’的捐粮,不过,这还得请宫里头的娘娘相助。”

“哦?”萧道成听得愈发来了兴致,忙问:“怎么说?”

谢徵颇是警惕的扫了眼殿中的一干内监宫娥,萧道成会意,即刻侧首看了曲平一眼,曲平而后就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一干内监宫娥都走出式乾殿了,谢徵还是不大放心,便又略微压低了声音,这才好告诉萧道成,言道:“陛下须吩咐宫中的娘娘摆下宴席,邀请建康诸位士族命妇和贵女来此赴宴,届时再将士族郎主集聚太仓署……”

她说到此处,便不再放声,却是抬手掩口,附耳同萧道成继续说下去了。

萧道成听罢,心下斟酌了一番,“这……士族权重,倘若为此翻脸,恐怕得不偿失啊……”

“陛下,眼下太仓空虚,若想以最快的速度集齐粮草,唯有这个法子。再说,士族屯粮众多,陛下叫他们捐出少数,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他们往日从陛下这儿的得来恩典相比,更是微乎其微,他们若想继续官运亨通,岂敢与陛下翻脸?”

萧道成仔细思量,方觉得谢徵所言不无道理,可威胁士族捐粮,此事着实得罪人,他蹙着眉头,紧接着问:“那……依你之见,朕该派何人去招待那些士族?”

“太仓署的事,陛下以为呢?”谢徵如此反问,萧道成没再追问,可心里头却也有数了,太仓署的事,自然是陆惠林最合适了,至于设宴之事,必然得落在谢贵嫔抑或是罗淑仪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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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集粮(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章集粮要想请来建康的士族贵女命妇,宫里头设宴的东道主自然也需足够体面,后宫中说得上话的主子,不在少数,而身份最贵重的,无疑是出身陈郡谢氏,位居三夫人的谢贵嫔。

所以,设宴“招待”士族贵女命妇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谢贵嫔头上。

翌日下昼,谢贵嫔睡了晌觉起来,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何女史为其精心打扮,她坐于铜镜前,望着镜中那一张秀美精致的鹅蛋脸,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抚了抚眼角,忽然就叹了一声:“人老了,眼角就生了细纹,莫说陛下看了心生厌恶,就连本宫自己,看着也很是心烦。”

何女史跪在她身后,自然高过她一头,便也抬眸看了看镜中的谢贵嫔,她轻轻笑道:“娘娘今年不过三十九岁而已,哪里就老了。”

谢贵嫔亦透过镜子,与何女史相视,她面带愁容,言道:“你不提,本宫倒真忘记年岁了,原来本宫今年都三十九了……”

何女史本是无心一提,未料竟戳了谢贵嫔的心窝子,她忙闭上嘴,安安静静的为谢贵嫔梳头。

却闻谢贵嫔接着说道:“想想以前在齐王府的时候,本宫活得多自在,可这几年,为了光儿的事,却操碎了心,竟愈发显老了……”

何女史又抬起眼眸来,目不转睛的盯着镜中的谢贵嫔傻笑,说道:“娘娘,您怎么样都好看。”

她说至此,习惯性的将手搭在谢贵嫔肩上,又微微弓着身子,巴掌大的小脸贴在谢贵嫔耳鬓,说道:“奴婢五岁的时候进了齐王府,头一回见到娘娘的时候,便认定娘娘是奴婢一生的主子了,娘娘知道为什么嘛?”

谢贵嫔对何女史的宠爱,有时似乎多过对萧映的亲情,何女史靠在她耳边,她便也侧首,同她脸贴着脸,露出慈爱的笑容,问:“为什么?”

何女史笑道:“因为娘娘,是人间绝色!”

谢贵嫔听到这话,亦是笑出声来,随后就陷入沉思,好一个“人间绝色”,她犹记得,当初萧道成在谢家初次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正是“好一个人间绝色”!

可如今与她却是相看两厌……

外头有宫娥快步走进来,何女史连忙跪直了身子,宫娥禀道:“娘娘,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如今宾客大多已经到了,正在显阳殿外等候。”

“知道了,你去传话,叫她们先等着,本宫随后就到,”谢贵嫔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宫娥低头应了一声,而后即刻就走了出去。

何女史为谢贵嫔挽好高耸的发髻,谢贵嫔随口提到:“宫里头许久没宴请命妇贵女了,陛下不提,本宫倒还真想不起来。”

“可是……宴请命妇是娘娘的事,陛下什么时候也管起此事来了……”何女史所言,也正是谢贵嫔心中疑惑,二人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

昨日,萧道成下了口谕,要谢贵嫔今日下昼的时候在显阳殿外宴请命妇贵女,却并未提及士族捐粮之事,谢贵嫔显然还被蒙在鼓里,她若知道自己设宴要做的是得罪士族的坏事,必定是说什么也需找个借口推给罗淑仪去做!

何女史为谢贵嫔戴上最后一支华胜,插于发髻之间,而后就扶着她起身,跟在她身后,一道不疾不徐的往显阳殿前走去。

那显阳殿原是已故兰陵太长公主所住,是后宫之中最大的一座宫殿,规模仅次于式乾殿,殿址在整个后宫的正中间,东西两座,分别是谢贵嫔的含章殿,和罗淑仪的徽音殿。

显阳殿外,有一个约莫两千平尺的空场地,是专门建造来给后宫设宴之用,空场地的尽头处,左右两侧各有楼梯,需得走上来。显阳殿作为正宫,自然是高于东西两宫的。

而显阳殿正前方,大约百丈距离,正是后宫所谓的正门,宝华门。

一众命妇贵女皆已至此,正站在显阳殿前等候,三五成群的谈笑风生,叽叽喳喳的略显吵闹。

东侧楼梯口传来内监尖细的一声叫喊:“贵嫔娘娘到——”

紧接着便见衣着华贵,头顶琳琅珠玉,脚踩金缕绣鞋的美妇人被一群宫娥内监簇拥着走过来,一众命妇贵女纷纷跪地行礼,谢贵嫔并不着急唤她们起身,直至走到主位前坐下了,方才抬手,说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一一落座,谢贵嫔方见她左手边那一侧,最靠前的一张客席却是空着的,她微微侧目,望着那张离她最近的空座,问道宫娥:“可是还有人没到?”

她说话间语气并不和善,显然有些不悦,她想,今日这宴席,虽是萧道成的意思,可明面上来讲,终归还是她谢贵嫔设宴,她倒是不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脸面,竟要她等着!

说罢,她又扫了一眼在座诸位,今日要宴请的众位命妇贵女,萧道成派人送来的名册,她可是亲眼看过的,众人皆已在此了。

那名册上,有光禄大夫王僧虔的女儿与中书监王俭的妹妹,琅琊王氏堂姊妹、尚书省左仆射顾逊的新妇陇西李氏女、司农卿陆惠林的女儿陆启微、吴郡朱氏郎君公车令朱汾的夫人太原王氏女、散骑常侍荀伯玉的幺女,还有太子太傅庾元规的孙女庾子昭……

宫娥回:“回娘娘,是山阴县主。”

“谢徵?”谢贵嫔愣了一下,狐疑之下,本能的脱口唤了谢徵的全名。

谢贵嫔言语间声音极轻,却也被坐在下方的陆启微听得仔仔细细,陆启微亦是狐疑的偷看了谢贵嫔一眼。

话音刚落,就又听内监扯着尖细的嗓子通传:“山阴县主到——”

众人听传,紧忙又起身要向谢徵行礼,谢徵倒没什么架子,一见她们起身,便颇是客气的说笑:“诸位不必多礼。”

谢徵径直走到谢贵嫔席前,悠哉游哉的对谢贵嫔欠了欠身,假假的笑道:“德音并非有意姗姗来迟,娘娘莫怪。”

“不怪,不怪,”谢贵嫔虽恨极了谢徵,可在众人面前,总归还要做做和善的样子,她说着,就指了指旁边的空席,笑道:“县主坐吧。”

谢徵走去坐下了,一众命妇贵女方才敢落座。

自谢徵到此,直至落座,坐在她对面客席的顾夫人总时不时抬眸偷偷看她两眼,她的神情颇是淡漠,近乎面无表情,唯独眸底,却不时闪过丝丝失意。

陆启微与顾夫人向来交好,今日便与她同坐一席,察觉到顾夫人脸上的失落,也心知她这是怎么了,却佯装不知情,低声唤:“嫂嫂,嫂嫂?”

顾夫人被她这两声唤拉回了思绪,忙不迭答应了一声,陆启微又问:“嫂嫂怎么好像不大开心?”

“没……没怎么,”顾夫人这般搪塞,陆启微便也不再多问了。

而谢徵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已然察觉对面的妇人在窥视她,她扭头看了一眼跪坐在身后的玉枝,却瞧见玉枝冲对面那妇人行点头礼,心想她们二人似乎认得,于是等到那夫人垂下眼眸不再投来目光时,她便悄声询问玉枝:“玉枝,对面那位是哪家的夫人?”

“是顾家妇,”玉枝压低了声音答话,而后又附耳同谢徵说道:“就是表姑娘啊。”

谢徵愣了一下,当即就回过头来打量着顾夫人,那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模样生得俊俏清丽,可看着却是柔柔弱弱的,显得整个人有一丝病态。

“倒是个清秀的可人儿,”谢徵喃喃自语。

彼时顾夫人亦是不动声色的抬眸望着谢徵,二人对上目光,谢徵目不转视,顾夫人却是胆怯的低下了头,也不知被谢徵颇是凌厉的眼神震慑住了,还是见谢徵美貌而自惭形秽。

妇道人家聚会,左不过就是吃吃喝喝,展示展示琴棋书画,再攀比攀比家世出身,和吃的穿的用的,诸如此类,聊些有的没的。

陆启微与庾子昭交情匪浅,二人的客席相邻,这会儿便在聊些女儿家的衣服首饰,而坐在陆启微左手边的顾夫人,却在孤零零的喝着闷酒。

这顾夫人到底是个闺阁女子,自然不胜酒力,不经几杯便颇有醉意,她抬眼,望着谢徵与相邻客席的琅琊王氏堂姊妹谈笑风生,目中忽然现出一丝怨念,许是酒壮怂人胆,她撑着客席站起身来,竟提着酒壶和酒盅不由自主的朝谢徵走去,到她席前,醉醺醺的唤:“山阴县主,是么?”

谢徵与琅琊王氏堂姊妹聊得正兴起,忽闻这略带挑衅的一声唤,自然愣住了,她侧首,诧异的看着顾夫人,却并不答话,却是冷漠的问道:“顾夫人有事?”

“呵,”顾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急着接谢徵的话,只是为自己斟下一盅酒来,这才对谢徵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敬县主一杯。”

谢徵端端坐着,只将顾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才不紧不慢的握起面前的酒盅,微微抬起,却是一言不发,顾夫人则是弯下腰来,手中酒盅低过她些许,故作豪爽干脆的与她碰了杯,而后就直起身来,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

顾夫人喝了酒,捏着酒盅,醉意似乎更深了,她又冲谢徵哂笑一声,言道:“山阴县主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迷得了男人,留得住人心,可我却不同了,我……我……”至此,她已有些哽咽,似乎说不下去了,便只是对着谢徵露出凄楚的笑容。

妇道人家最喜欢这些谈资了,一众命妇贵女皆坐在那里指指点点,左左右右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眼皮子浅的说顾夫人不知礼数,见惯风雨的揣测谢徵是否与顾郎君有私情。

众人皆在看笑话,唯独陆启微,见顾夫人失态,赶忙冲过来扶着,想要将她拉走,又慌里慌张的握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张嘴,谢徵倒是冷静,只是从容道:“顾夫人想是喝多了吧,净说些胡话。”

陆启微忙谢徵解释道:“嫂嫂一喝醉就胡言乱语,县主莫见怪。”

说话间,陆启微奋力想将顾夫人扶走,谁料顾夫人竟毫不费力的挣脱开她,还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就伸手指着谢徵,冲她放声大笑。

谢贵嫔总归是东道主,有人在她的宴席上闹事,她自然要管,可这一回,是谢徵出丑,她便也不急着出面,直到看够了戏,方才吩咐宫娥:“顾夫人喝醉了,有些失态,来人,速将顾夫人扶下去,请她出宫。”

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应了一声,这便走下去,一左一右搀扶着顾夫人离开,一场闹剧,这才结束。

原本宴席开始时,便已是下昼了,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未多时就已见夕阳西下,眼见酒菜已尽,而这宴席又被顾夫人方才那么一闹,众人都被搅和得没了兴致,谢贵嫔就笑道:“今日这酒菜,诸位吃得都尽兴,可天色已晚,本宫也不好多留你们,这宴席,就散了吧。”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起身离席,一齐向谢贵嫔行礼,言道:“妾告退。”

话音未落,适才那两个小宫女竟又将顾夫人扶回来了,二人都慌慌张张的,禀道:“娘娘,宝华门关了。”

“什么?”谢贵嫔愣了一下,显然是不大确信,那两个宫女紧接着又说:“宝华门关了,是被人从外头锁上的。”

底下的一众命妇贵女闻言,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谢贵嫔侧首与何女史对视了一眼,她而后又看向那两个宫女,说道:“这才几时,天都亮着,又没到宵禁的时辰,怎么……”

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那公车令朱汾的夫人王氏就不大客气的甩起脸色来了,阴阳怪气的说道:“贵嫔娘娘,咱们是应您的邀请,进宫赴宴的,可如今这宝华门锁上了,您这是不打算放咱们出宫啊。”

王氏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就跟着恐慌起来,唯独谢徵与陆启微,一个微微弯起唇角,似笑非笑,一个淡然的望向宝华门方向,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谢贵嫔此时还算镇定,她笑道:“朱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宝华门上了锁,此事连本宫都不知情,又岂是本宫要强留你们。”

她说完,即刻就回头对何女史说道:“少言,你去查查,看是不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又稀里糊涂的锁错了门。”

何女史看着谢贵嫔,见她暗暗使过来的眼色,心中会意,忙就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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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动心(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章动心宫中每晚的确会有宵禁,可那宵禁关的门,乃是宫城的门,即东掖门、大司马门、阊阖门、西掖门,以及皇城的门,即广阳门、宣明门、津阳门、清明门,这宵禁关宫门,是无论如何也关不到宫城里面的门的,至多是关上止车门和东南西北四道中华门,后宫的宝华门,可是从未关起过。

待何女史离开走,谢贵嫔赶忙安抚一众命妇贵女,极是和善的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本宫已吩咐女史去唤人开宝华门了,你们且在此等候片刻。”

众人勉强安静了些许,却仍然有几人时不时的压低声音说这说那。

未多时,何女史便回来了,见她回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用极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可她脸上却写满了不安。

“少言啊,怎么说?”

不等何女史走到跟前,谢贵嫔便迫不及待的问话了,何女史却不答,反倒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侧,弯下腰来,以手掩面,同她附耳说道:“宝华门确实被人从外头锁上了,不单宝华门,就连后面的应华门也锁了。”

宝华门与应华门,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分别是后宫的前后门。

如今这两道门都被锁上了,这显然就是要将她们困在后宫啊!

谢贵嫔目中亦充满了惊惶,却是一闪而过,她装模作样的冲何女史笑了一声,而后就有意放开了声音说道:“原来如此。”

众人果然被她这样安心的笑容感染得放下一颗心来,谢贵嫔紧接着就同她们笑道:“诸位,本宫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宝华门并非被人无意锁上,而是陛下命人锁上的,陛下说,今日这是夜宴,要本宫在此好生招待你们呢。”

听到这话,谢徵就忍不住抬手,掩口暗笑,亏谢贵嫔想得出来,这样不合情理的理由都能编出来。

一众命妇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半信半疑,信的就信了,疑的,却迫于谢贵嫔的身份,不敢多言,只得闭着嘴不吭声。

谢贵嫔紧接着又说道:“诸位都坐吧,陛下已吩咐御厨准备了菜品,随后就送来,”说完,她便又给何女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御厨房传菜。

正当何女史准备离开,众人准备落座时,罗淑仪这位不速之客却从前头的楼梯口走过来了,隔老远就说道:“姐姐说的是!那宝华门,的确是陛下命人锁上的。”

谢贵嫔愣住,她并不知后宫的两道门为何会无缘无故的被锁上,可她也知道,有这个权利的,独萧道成一个。

罗淑仪已然走近,她站在谢贵嫔席前,继而说道:“不过,陛下的本意,可不是为了什么夜宴,这不过都是幌子罢了。”

谢徵端坐一侧,听到罗淑仪这般挑衅谢贵嫔,本着看戏的态度,心里头甚是舒爽。

现如今,这些命妇贵女们,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请来宫中吃宴,更不知为何宝华门会被锁上,谢徵原本还发愁该怎么旁敲侧击的暗示她们,谢贵嫔设宴是为了将她们扣押在后宫,以此来威胁士族捐粮,到最后还得全身而退,表示今日之事与她毫无瓜葛,且她亦是此事的受害者。

如今她倒不必费心了,想来罗淑仪早就听到了风声,如今也是来看戏的。

罗淑仪这一番话,果然就令原本已被谢贵嫔稍稍安抚下来的命妇贵女又坐立不安起来,底下众人正窃窃私语,却都还忍着没发作谢贵嫔。

谢贵嫔抬眸望着罗淑仪,心平气和的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她是真的想知道萧道成为何要命人锁上宝华门,在她以为,这宫里头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罗淑仪也知谢贵嫔得罪士族,萧映日后的路必然不好走,于是故意说道:“事到如今,姐姐还想瞒着妹妹,一个人捞得募粮的好处?”

谢贵嫔听得稀里糊涂,皱着眉头,满脸狐疑的问:“你说什么?募粮?”

这募粮……和设宴有何干系……

“姐姐装什么糊涂呀,”罗淑仪目中带笑,看着倒像是在与谢贵嫔说笑似的,客客气气的,她继而说道:“现如今太仓空虚,姐姐向陛下献策,要问士族募捐粮草,可又怕士族不肯,便在宫中摆酒,邀请他们家中的女眷来此赴宴,为的,不就是逼迫士族捐粮么?”

这话一说出来,底下那一群命妇贵女可就彻底炸开锅了,纷纷议论指责谢贵嫔,谢贵嫔眼看形势不利,一时间就有些懵了,当下训斥:“你胡说什么!本宫何时……”

话说至此,谢贵嫔已然僵住,怔怔的望着罗淑仪,咬牙切齿恨恨说道:“是你!是你算计本宫!”她说话间,还将声音放得极低,唯恐叫一众命妇贵女见她失态的囧样。

罗淑仪一声冷笑,就弯下腰来,与谢贵嫔挨得近些,也压低声音讥讽道:“姐姐多心了,这件事情,与妹妹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真正算计你的,另有其人哪,”她说罢,就侧首看了谢徵一眼,而后又回过头来,颇是戏谑的冲谢贵嫔挑了挑眉。

谢贵嫔了然,于是也侧首望向谢徵,却见谢徵正坐在那里,端着酒盅,有条不紊的尝了一口甜酒,她的从容,与众女的惶恐之色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而谢徵尝过甜酒,端着酒盅,并不急着放下,却是侧目对上谢贵嫔投来的森森目光,而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谢贵嫔本就气她,如今又受她这般威胁,自然更恼,可事已成定局,她已然扭转不了局面了,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恶气。

罗淑仪瞧见谢贵嫔恼羞成怒的样子,倍感欣悦,她直起身来,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谢贵嫔,怪声怪气的说道:“姐姐想尽快补足太仓空虚,如此忧国忧民,实在令妹妹钦佩,可姐姐若想叫士族捐粮,大可直言,又何必兵行险招呢,失了人心,这恐怕……得不偿失啊。”

谢贵嫔未语,罗淑仪而后又抬手轻轻抚了抚头顶的发髻,露出一丝媚态,只道:“诶呀,天色也不早了,姐姐呀,就慢慢在这儿耗着吧,妹妹我,先告辞了。”

罗淑仪说罢,这便转身,踏着轻盈的步履,翩跹而去,举手投足间,处处都透着妖媚的气息,谢贵嫔恨得牙痒痒,何女史站在一旁,亦深感形式不妙,忙躬身轻唤:“娘娘……”

谢贵嫔却微微抬手,示意她不要多言,她也只得闭上嘴。

底下有几个胆子大的又闹腾起来,以朱汾的夫人王氏为首,接二连三的问责谢贵嫔。

王氏说道:“贵嫔娘娘,方才淑仪娘娘说的可都是真的?您莫非……真的要逼迫咱们士族捐粮?”

谢贵嫔心中尤其惶恐,她竟连握着酒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此刻也无暇回应王氏,王氏不禁咄咄逼人,她见谢贵嫔不答,深知其不敢轻易得罪士族,于是气焰又嚣张了几分,竟直言:“贵嫔娘娘,您将咱们扣押在此,是以咱们当作人质,来威胁士族?娘娘,恕妾直言,您这么做,也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王氏说完,另有几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啊,太过分了,拿咱们当什么人!”

甚至有人小声指责:“用咱们来威胁士族捐粮,这和那些抓人劫财的响马有什么区别!”

谢贵嫔坐在上头,又侧目剜了谢徵一眼,她听到好些难听的话,却不好发脾气,便只是板着脸说道一句:“诸位慎言!”

以谢贵嫔的身份,她说话总归还是有威慑力的,众人见她脸色阴沉,忙不迭闭了嘴。

王氏惊于众人不再与她一同指责谢贵嫔,于是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催促旁人开口。

而谢贵嫔又记恨她适才被王氏咄咄相逼,于是紧接着又冷着脸说道:“朱夫人,今日,本宫是奉陛下之命,在宫中设宴款待你们,至于募粮,那是朝廷的事,还轮不到咱们妇道人家妄议是非。”

王氏心中惶恐,连忙低下头去,唯唯诺诺的应道:“娘娘说的是,妾受教了。”

安抚了众人,谢贵嫔于是又吩咐何女史:“少言,去传菜。”

“是,”何女史快步退下。

坐在谢徵对面的陆启微自得知事情原委,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邻座的庾子昭侧过身子,够着脑袋轻唤:“启微妹妹,启微妹妹。”

未料陆启微却早已神游了,这会儿也并未听到庾子昭的唤,却是让身后跟着的丫鬟扶着站起身来,走到谢贵嫔席位下,言道:“娘娘,臣女适才吃的有些多了,胃子不好过,想在附近走走,也好消食。”

谢贵嫔心情沉重,也无心顾及旁的,便只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并未说什么。

“谢贵嫔娘娘,”陆启微福身施礼,便转身退下了,庾子昭坐在席上,见她走了,孤单一人留在此处,本也想跟着一道离开,却终究是没有胆量与谢贵嫔提,只好默默的坐着。

在显阳殿的正后方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佛堂,居于应华门前面,陆启微不熟悉宫里的地形,更不知哪个宫对哪个宫,如今在后宫散步消食,也怕走错了路,便只敢绕着显阳殿走一圈,可走到显阳殿后面时,丫鬟阿芷就伸手指着右侧不远处的佛堂,大惊小怪的喊了一声:“呀!娘子,您看,这儿还有个佛堂呢!”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那佛堂前挂着灯笼,却是昏暗得很,不仔细看,倒真瞧不见。

陆启微驻足,顺着阿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余光瞥见阿芷的手还指着,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将她的手打了下去,口中低语:“手指佛像,实在失礼!”

阿芷将手放下,慢慢悠悠的揉了揉,而陆启微望着昏暗的佛堂,若有所思,竟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

佛堂内外并没有人把守,陆启微就这么走了进去,里头同样昏暗,只有佛像前的供桌上点了两支蜡烛。

陆启微站在佛像前,仰着头虔诚的瞻仰佛身,忽然垂眸轻叹一声,阿芷诧异的问:“娘子怎么了?是为被扣押之事?”

“罗淑仪说,太仓空虚,要向士族募粮,父亲是太仓署司农卿,募粮之事,必定是他主持,我只怕……只怕父亲要因此得罪不少人……”

阿芷这眼皮子浅,自然不知其中利害,于是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不是陛下的圣旨么?他们怎会怪到郎主头上。”

“况且……”阿芷悄声悄息的,回头看了眼外头,见这附近无人,才敢继续说下去,但也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又是贵嫔娘娘向陛下献策,那些个士族啊,要怪就去怪贵嫔娘娘呗,关咱们郎主什么事儿,何况娘子也被扣在宫里了,他们不会问责郎主的。”

陆启微听罢,侧首看着阿芷,平静的问:“阿芷,你当真觉得,今日之事,是谢贵嫔策划?”

阿芷愣了,抑或的问:“娘子何出此言?”

陆启微深吸了一口气,并不作答,只是屈膝跪地,双手合十,举目望着佛像,口中默念,而后拜了三拜,而后就向阿芷伸出手来,阿芷会意,将她扶起,她这才道:“谢贵嫔奉旨设宴是真,可真正向陛下献策的,想必另有其人。”

阿芷愈发困惑了,不解的问:“那是何人?”

“是山阴县主。”

“山阴县主?”

陆启微也谨慎的望了望佛堂外,见外头无人,才接着说道:“以往宫中设宴皆会提前两三天就通知下来,而此次极为匆忙,宫里头不曾派发请柬,便直接差人来接了,且开席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宫中每晚都会有宵禁,倘若过了时辰,再要出宫需得陛下口谕,谢贵嫔设宴,怎敢叨扰到陛下那里去,因此,此次设宴是陛下之意。

至于山阴县主……谢贵嫔得知她来,分明很惊讶,说明她根本就没有请过她,所以,山阴县主是陛下派来盯着咱们的。”

话音刚落,左侧的偏殿内就传来极温润的声音:“陆娘子好生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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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动心(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二章动心温润的声音从身后的偏殿传来,将陆启微与阿芷都吓了一跳,二人望向偏殿,方才见有两个人徐徐走来,走在前面的,是豫章王萧嶷,而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的随从,豫章王府的秦主簿,正提着灯笼。

陆启微心中惶恐,虽强装镇定,可攒动着的玉指,微微皱起的秀眉,都掩盖不了她的不安。

她略显慌张的跪地行礼,言道:“臣女一时失言,请豫章王殿下恕罪。”

话音落下,就听萧嶷刻意压低的两声轻咳,陆启微心中甚是忐忑,于是又将头低了几分。

而萧嶷手持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掩在口边,又忍不住咳了三声,待他放下手时,才回应陆启微,轻言细语:“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陆启微被同样跪在后面,迅速站起身的阿芷扶起来,仍然微微低着头不敢与萧嶷相视。

而萧嶷沉默半晌,忽道:“宫里不必外头,人多眼杂,须当谨言慎行,何况此处又是后宫,你今日之言,若叫谢贵嫔的人听去,她定要问罪于你了。”

“是,臣女明白,多谢殿下提醒,”陆启微说话间,抬眸偷偷看了萧嶷一眼,昏暗的佛堂内,不难看出萧嶷苍白的脸色,她曾见过的豫章王殿下,是个相貌不凡的谦谦君子,这样好的郎君,却偏偏百病缠身,形气羸弱……如今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许多。

“回去吧,”萧嶷摆了摆手,陆启微而后又福身施礼,应道:“臣女告退。”

待亲眼望着陆启微走出去了,萧嶷才转身,继续回到偏殿,他走到书案外侧,望着铺满书案的银光纸,上面是他坐在这儿一整天所抄写的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伸出手,正想将铺在书案上显得甚是杂乱的《心经》整理好,未料嗓子一阵刺痛,他来不及拿帕子,赶忙抬手掩口,重重的咳了一声,然而却是咳如呕,呕如咳。

这一咳,好像咳出了什么似的,萧嶷只觉得掌心中似乎有一股湿热,于是微微放下手,摊开掌心看了看,映入眼帘,竟是一片猩红。

秦主簿彼时正站在角落里,想多点两支蜡烛,听到萧嶷这一声咳,紧忙停了手,回过头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萧嶷低眉,望着掌中殷红的血液,一时有些沉默,听到秦主簿询问,唯恐叫他看见,便不动声色的拿帕子将手擦干净了,这才回道:“没事。”

秦主簿不大放心,自他身后走过来,言道:“要不,卑职去请太医令来给您看看吧。”

萧嶷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匀匀的将温热的气息吐出,如同一声长叹,他回首,看着秦主簿,从容道:“不必了,顽疾难医,本王早就习惯了。”

陆启微这边已走远了些,她走到显阳殿东侧时,忽然停步,驻足不前,却是回首,远远望着佛堂,唇边忽然现出一抹莞尔笑意。

阿芷又多嘴问道:“娘子笑什么?”

陆启微侧首看着她,并不作答,反倒是愈发欣喜了,阿芷不解,撒娇似的追问:“娘子到底在笑什么呀。”

她说罢,才恍然大悟,露出一脸坏坏的笑,而后伸出两手,一手指着陆启微,一手指着佛堂,打趣道:“娘子待字闺中,豫章王殿下又无家无室,男未娶,女未嫁,娘子如今可是春心萌动了?”

“你莫要胡言,”陆启微伸手捂住阿芷的嘴,笑了好一番才松开,阿芷才刚还是满脸笑意,忽然就烟消云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犹犹豫豫的说道:“不过……奴听说,这位豫章王殿下,原先是有过家室的,就前几年,他曾娶颖川庾氏的女郎为豫章王妃,只是好景不长,王妃嫁过去没多久就……就死了……”

陆启微愣了一下,阿芷看了看她的脸色,虽见她面露不悦,却还要继续往下说:“都说豫章王殿下克妻呢,所以王妃死了都三四年了,他到如今还没有续弦,就是怕再克死新妇。”

已故的豫章王妃庾华姬,亦是太子太傅庾元规的孙女,是庾子昭的堂姊,陆启微与她曾见过一回的,那个时候她还小,庾华姬也尚未出阁。

关于庾华姬的死,她也曾听庾子昭提起过,庾华姬是染了伤风,病死的。

“豫章王妃……不是染上风寒走的么……”陆启微打量着阿芷,目中透着半信半疑。

阿芷并不收敛,她左右扫了一眼,反倒变本加厉的将萧嶷当作谈资,继而说道:“她的病就是豫章王殿下过的呀!奴听说,豫章王殿下自小体弱,一直就是个药罐子,那年豫章王妃病死,又恰逢谢大司马被处死,他经不住打击,更是一病不起,险些就见了阎王爷呢,瘫了大半年才见好!听说啊,他那病,活不长了……”

“你别说了!”未等阿芷说完,陆启微终于还是恼了,于是当下就出言打断,转身快步走远了。

“诶!娘子!娘子!”阿芷这才察觉自己着实多嘴了,于是赶忙闭上了臭嘴,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陆启微。

陆启微转回显阳殿前,自东侧楼梯登上高台,眨眼前还是满脸不悦之色,眨眼后,就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丝笑意。

主仆二人回到席上,庾子昭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陆启微身上,待她落座,她忙就低声问:“启微妹妹,你适才去哪儿了?”

陆启微侧首看着她,原本是面带微笑,可一见她,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她已故的堂姊庾华姬,不禁皱起了眉头,怔怔的没有接话。

庾子昭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儿,忙又唤:“启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没事,”陆启微回过神来,敷衍的回了她两句,便又掉过头来,望见面前的杯中有米酒,就恍恍惚惚的端起来喝了一口,却是被辣得赶忙又放下酒杯,拿帕子捂着嘴,竟有些失态。

宫娥新上了几道珍味佳肴,又为每桌添了一壶美酒,可在场的诸位,如今又有几人能安安心心的吃好喝好,除了谢徵这个设圈套将席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忽悠,时不时尝两口新菜解闷,其余众人,无一不是满面愁容,如坐针毡,就连坐在上面的谢贵嫔,也没再动过筷子。

谢徵手握筷子,尝了口新上的菜,故作不经意的瞥了谢贵嫔一眼,见她面色凝重,便冷笑了一声,而后用手中的筷子随性的拨弄着碟中的菜品,嘲讽道:“贵嫔娘娘设局将众姊妹扣押在此,威胁士族捐粮,如今这目的,想必很快就达成了,到时,您可向陛下邀功领赏,眼下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愁眉苦脸呢。”

“邀功领赏?”谢贵嫔侧目睥睨谢徵,忽而哂笑,“本宫能向陛下邀什么功?领什么赏?今日这局,还不都是县主……”

不容谢贵嫔道出是她设局,谢徵便抢了话来,笑道:“也是,您是贵嫔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宫之中,再没有比您更大的。您虽不是皇后,可也是掌凤印、管册宝的主子,总归要尽皇后之责,为陛下排忧解难,亦是娘娘您分内之事,自然不好再向陛下邀功领赏了。”

这一言,谢徵硬是逼得谢贵嫔无话可说,谢贵嫔心中甚恼,偏又不敢拿谢徵怎么样,只能憋着这一口恶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吐气时伴随着一声冷笑,只道:“山阴县主伶牙俐齿,果真名不虚传!”

谢徵不忙回她,却待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手里头的筷子,这才接话:“娘娘过奖了。”

二人说罢,都没再继续逞这口舌之争,宴席上转瞬间又变得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而此时的式乾殿,萧道成正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的批阅奏本,见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他拄着手中的毛颖,就此停住了,满面愁容,似乎不大放心太仓署募粮之事,也不大放心后宫的宴席。

萧道成的一声叹息,也打破了式乾殿内的寂静,他正欲放下手中毛颖,曲平站在一旁,见势忙将毛颖接了过去,架在“山”状的笔搁上,问道:“陛下是在忧心后宫之事?”

萧道成又叹了一声:“那些士族命妇和贵女,可还在后宫?”

曲平干脆利落的回:“还在。”

“她们没有闹事吧?”萧道成侧首看着曲平,不安的问了一声,曲平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有山阴县主从中斡旋,陛下还不放心么?”

“天色都这么晚了,朕还将她们扣押在后宫,这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啊,”萧道成说着,又无奈轻叹。

萧道成这三连叹,并非全是因为将士族女子扣押在后宫而于心难安,更多的,想必还是因为威胁士族捐粮。

毕竟他这皇帝的宝座,离不开士族的鼎力支持。

可也正如谢徵所言,除了向士族募捐粮草,别无他法!

话正说着,殿外的暮春小太监就快步走了进来,禀道:“陛下,司农卿来了。”

萧道成惊喜,紧忙向暮春招了招手,说道:“快宣快宣!”

待暮春出去,陆惠林便阔步进殿,手里头还拿着一沓银光纸,正要跪地行礼,萧道成就没耐心的说:“不必行礼!”

紧接着又迫不及待的问:“如何?朕交代你的事情,你可都办妥了?”

“呃……”陆惠林抬起头看了萧道成一眼,支支吾吾的答道:“办妥了。”

说着,就将手中的一沓写满了字的银光纸呈上,曲平下去接来,转递至萧道成手中,萧道成看着上面写的谁谁谁捐了多少石粮食,心里头甚是宽慰,想不到这些士族,倒也蛮配合的!

萧道成坐在上面笑得欣慰,可底下站着的陆惠林却如同心在滴血一般。

那些士族权贵,少有几个配合的,大多都是一个比一个凶悍,愿意捐的粮食也是一个比一个少,他为完成任务,只得用自己府中的存粮补上漏洞,为了募粮,他这也算是下了血本的!

萧道成将银光纸上的字字句句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沓纸上,该写到的人都写上了,却唯独不见陆惠林,他于是佯装和善的笑道:“惠林啊,你亦是出身士族,可这纸上,怎么不见你的名字啊?”

陆惠林愣住,想他为了募粮,不单自己捐了百石粮食,而且还得罪了不少士族权贵,萧道成不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居然还好意思为他要募捐!

“你是司农卿,捐粮之事,你当做表率,”萧道成说着,又冲陆惠林露出和善的笑意。

既然萧道成都这么说了,那陆惠林也只好搪塞道:“陛下,微臣也捐了五十石粮食,只是忙昏头了,没添上名字。”

他的心又痛了,等会儿回府,又得派人再往太仓送五十石粮食……

“嗯,好!很好,惠林啊,你是募粮的大功臣,朕明日便吩咐礼部论功行赏!”

“是,”陆惠林低着头,僵硬的挤出一丝笑容。

旨意传到后宫去,宝华门当即就开了,按照萧道成的吩咐,谢贵嫔又唤来十数个内监,分别送众女出宫。

谢徵是自己来的,待众人皆离开了,她方才慢悠悠的起身离席,谢贵嫔这时也放开了,阴阳怪气的说道:“山阴县主好厉害的手段,今日设计这么一出,立功的是你,却让本宫成了恶人!”

听到这话,谢徵倒也坦然,她转身望着谢贵嫔,冷笑道:“贵嫔娘娘这叫什么话,今日摆酒设宴的是您,请士族进宫的吃宴的也是您,而我,不过只是给陛下献了一个计策而已,说起这功劳,总归还是娘娘您的。”

谢贵嫔不语,却是不疾不徐的走到谢徵跟前来,起先是冲她露出森森笑意,而后陡然目露凶光,扬起手掌,欲要掌掴谢徵,谢徵眼疾手快,当即捏住她的手腕,不容她动手。

“你胆敢对本宫不敬!”谢贵嫔已然怔住,谢徵却是轻蔑一笑,只道:“德音只是怕娘娘打疼了手。”

“放肆!”何女史见势,也要冲过来对谢徵动手,谢徵这下松了谢贵嫔的手,转而上脚猛踹了何女史的肚子,一脚就将她踹倒在地上,离得远远的,而后就潇洒转身,正要离去,却闻谢贵嫔恨恨道:“谢徵!你今日设计令本宫得罪了士族,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谢徵驻足,放眼却望见萧道成领着一众宫娥内监走上来,她灵机一动,于是回首道:“娘娘害怕得罪士族,莫非……是想日后笼络士族?”

士族是权利的象征,笼络士族,不正是谋权?往轻了说,是为萧映谋求利益,往重了说,那便是有篡位之嫌!

“你……”谢贵嫔伸手指着谢徵,正要破口大骂,却也望见了萧道成走近,忙闭了嘴,与谢徵故作和睦。

而萧道成从远处走过来,又何尝没听到谢徵适才的话,他听到了,听到谢贵嫔想笼络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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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押送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押送武陵王府内,萧晔正与王妃刘氏坐在后院的凉亭里谈笑风生,刘放作为刘氏的嫡亲哥哥、萧晔的妻舅,亦是一同坐着喝茶闲聊。

“本王听说,昨日谢贵嫔被谢徵摆了一道,为了募粮,得罪了不少士族权贵,此事可是真的?”萧晔将信将疑的问了刘放一句,刘放这就回道:“卑职隐隐约约听说过此事,原也不信,特地去打听了,千真万确!”

而刘氏坐在一旁,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说道:“此事妾身也有耳闻,今早妾身进宫去给淑仪娘娘请安的时候,听淑仪娘娘提了一嘴,说谢贵嫔奉旨宴请建康士族命妇和贵女,实则是被山阴县主给利用了,非但没讨得半点好处,还遭了士族记恨。”

萧晔闻言不甚欣喜,得意洋洋的说道:“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得罪了士族,往后三哥这夺嫡之路,恐怕不好走了。”

“那不是正好么?殿下脚下这条路,又少了一块绊脚石,”刘氏说着,就往萧晔面前的茶盅里添了些茶水,而后就握住茶盅,柔情似水的送往萧晔嘴边,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妩媚了。

可萧晔却是不忙喝,反而面无表情的说:“少不少三哥,于本王皆无利害,如今本王最大的敌人,可是大哥!”

“太子?”刘氏放下茶盅,收回手,诧异之余,又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似乎对萧赜很是不屑,哂笑道:“他算什么!”

“大哥有谢徵为他出谋划策,的确是个对手!本王如今都不敢再小瞧他了,”萧晔说话间,眉间略显愁容。

刘氏冷笑了声,直言道:“那就杀了山阴县主啊,没有山阴县主扶持,太子自然就不是殿下的对手了。”

萧晔并未言语,端着面前的茶盅,垂眸安安静静的望着杯中茶水,似在沉思,许久才意味深长的说道:“留之害己,杀之惋惜,以她的聪慧,若能为本王所用,岂不更好?可惜啊……可惜啊!”

他说罢,陡然将杯中茶水泼出,饶有意味。

刘氏似乎不以为然,斟酌道:“这山阴县主,当真如此厉害?”

“她曾设计令本王连失左膀右臂,你觉得呢?”萧晔神情冷漠,目光如炬的看着刘氏,并未再多言语,刘氏与他四目相对,也终于闭了嘴,不再多问。

萧晔的眼神,此刻也温和了些,他继而说道:“这个谢徵,倘若她单单只是有些手段,倒也不足以叫本王如此忌惮,可她偏偏又善于算计人心,揣度圣意,因而深得父皇宠信。平襄,你可知道,父皇如今对她,已不只是信赖有加,更近乎于言听计从,你说,这样的人,可不可怕!”

刘氏怔怔,不敢言语,刘放为妹妹解困,便接过话来,讪笑道:“殿下,这会稽谢徵,她原是谢昱反贼冒名顶替,卑职已派人去博陵请谢徵的兄长,到时谢昱自会露出马脚。”

萧晔一声哂笑,只道:“那桓让说的话,有几句可信?你且看他跟了本王都要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可曾做过一件令本王满意的事情?”

刘放语塞,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婴孩啼哭之声,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哭声,而后就见丫鬟抱着世子急匆匆的走出来,望见刘氏坐在凉亭中,赶忙奔过来,离得老远就大呼小叫:“王妃娘娘,世子殿下睡醒了见不着您,哭闹得厉害!”

彼时刘氏也已心急如焚的站起身来,待丫鬟走到跟前来,她忙就伸手去将世子抱来,却是开口问责丫鬟:“为何不见乳娘?”

丫鬟支支吾吾的回话:“奴……奴也不知……”

刘氏抱着世子,轻轻摇了摇,世子果真就不再哭闹了,便又沉沉睡去,刘氏偏又不知轻重的骂起丫鬟来:“没用的东西!叫你们带个孩子也带不好!”

她这一声骂骂咧咧的,又将才闭上眼睛正有入睡之意的世子惊醒,世子当即放声大哭,刘氏顿时又慌了,连忙继续摇着,谁知世子竟是哭得愈发厉害了,刘氏心中又急又燥,抱怨道:“你这孩子,这好端端的,又同母妃闹腾什么!”

世子这“如雷贯耳”的哭声,令萧晔尤为心疼,他也忙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的冲刘氏甩起了脸色,轻斥道:“把瑢儿给本王!”

见萧晔已伸出手臂来,刘氏于是手忙脚乱的将世子“塞”到他手上。

萧晔没再责怪刘氏,他将世子抱在怀中,整个身子也不由得轻轻的摇摇晃晃,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世子,脸上露出罕见的慈父笑容,轻声说道:“瑢儿乖,瑢儿不哭,瑢儿听话……瑢儿乖……”

不多时,世子便又沉沉睡去,萧晔这做父亲的,竟好像比刘氏这做母亲的,更会带小孩。

正当此时,又有一个丫鬟来此禀报:“殿下,适才门房通传,说桓御史来了,正在客堂等候。”

才刚刘放还同他提起桓让,如今桓让就来了,萧晔冷嘲热讽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罢,就又小心翼翼的将世子送到刘氏怀里,而后就带着刘放前去客堂了。

桓让正站在客堂内的等候,一见萧晔来此,忙毕恭毕敬的行礼,微微弯下腰来,拱手作揖,唤道声:“参见殿下。”

这边的萧晔倒是不急着搭理他,径直走进客堂,跽坐于胡凳上,直至整个人都安稳下来

,方才冲桓让抬了抬手,示意他直起身,嘴里头问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事情要禀报?”

桓让也不急着回话,只是从袖袋中取出一片巴掌大小的木牍来,呈至萧晔手中。

萧晔接过木牍,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左手居下托着,看木牍上所画,是在后宫宝华门外,一个身穿长及脚背的朝服,头戴九旒平天冠的男子站在宝华门前,而另有一个宽袍大袖,头顶士子介帻的文人站在男子面前,正点头哈腰的说着什么。

平天冠乃是皇帝与诸侯王,以及三公九卿上朝是所戴,皇帝所戴的平天冠乃是十二旒,皇太子与诸侯王九旒,三公八旒、诸卿六旒。

不过,萧赜的平天冠,却加了以旒,为十旒。

萧晔一见这木牍上所画的那一位,头戴九旒平天冠,便也猜到是何人了,于是问道桓让:“这是三哥?”

“确是临川王,”桓让好像自以为立了功一般,说话间都自鸣得意。

萧晔又问:“那旁边这个又是何人?”

“公车令朱汾的弟弟,出身吴郡朱氏的郎君,名为朱涣,表字玉显。”

萧晔轻蔑一笑:“他还想拉拢吴郡朱氏!”说着,右手一抬,立于右侧的刘放,便正好接过木牍。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萧晔掰了掰手腕,并未抬头,口气依然略显懒散。

桓让成竹在胸的禀报道:“这是下官手下的御探呈上的,说临川王受这朱郎君献计,与谢贵嫔密谋,有意让司农卿陆惠林向陛下请命,安排给事中负责押送粮草一事,下官心想临川王如此筹划,定然别有用心,便赶紧将此事禀报给殿下了。”

御史台自来有监察百官之责,养了众多耳目,这些耳目,有美名曰“御探”,职责是当一个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的密探,专门监视文武百官,这些御探皆是御史台千挑万选出来的目不识丁之人,可这些目不识丁之人,必须得有一项专长,那便是绘画,不求画工有“顾陆”那般精湛,只求能画出个大概。

因为他们在履行监视百官的职责之时,如若发现有谁不轨,便要将现场情景画于木牍之上,交给自己的对接人过目,再由对接人核查,最后呈给中执法,也就是御史中丞。

而桓让负责的,正好就是皇城内的监察之职,他手下的御探,皆是内监宫娥,分散于皇城四处。

所以桓让的差事,的确是个好差事,但凡皇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只要被御探揪到了,他必然知晓。

这也正是萧道成最忌讳御史台官员拉帮结派的原因!

“押送粮草……”萧映说着,这才抬起头来,思忖道:“他们莫非是想在粮草上下手?”

站在一旁的刘放也斟酌了一番,言道:“殿下,卑职以为,临川王意在栽赃嫁祸,他如今安排给事中押运粮草,定会命人在半路上将粮草劫去,要么是治给事中个办事不力的罪,要么,便是要陷害给事中私吞粮草。”

桓让继而也说道:“听御探说,临川王在含章殿的时候,曾提及要为谢贵嫔报骠骑将军灭门之仇,下官想,他们此番,必是想陷害骠骑将军与给事中父子私吞粮草。”

萧映如此安排,其意昭然,萧晔又岂会不知,他讥笑:“就凭他那点本事,也想算计本王?不自量力!”

“现如今殿下已知他要如此算计,定然要有所防备。”

“那你倒是说说,本王该如何防备?”萧映侧目睨了桓让一眼。

桓让道:“依下官愚见,不如让给事中主动向陛下请命,前往九真郡押送粮草,不过,要让司农卿随行,如此一来,即便路上当真出了什么事,那便是司农卿的问题了,殿下您想,现如今骠骑将军正在去往九真郡的路上,急需粮草支援,那粮草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总不会怀疑到骠骑将军的儿子头上吧!”

“嗯,”萧晔一番思量,认可的点着头,说道:“的确是个好计策,那就照你说的去办吧,本王即刻就召沈文和前来商量。”

桓让看了眼被刘放握在手中的木牍,试探般的询问萧晔:“那……这木牍还要不要呈给御史中丞?”

“不必,”萧晔给刘放使了个眼色,只道:“拿去烧了。”

刘放点了一下头,这便将木牍拿了下去,桓让而后也作揖:“下官告退。”

下昼的时候,谢徵受萧赜之邀到太子府作客,二人坐在玊园前的院子里喝茶,直喝到傍晚,夕阳西下之时。

尹略忽然至此,禀道:“殿下,给事中沈文和今日向陛下请旨,要前往九真郡押送粮草,眼下太仓已备好粮草,只待明日启程。”

“押送粮草?这不该是司农卿操心的事?如何轮得到他?”萧赜微微有些诧异,陆惠林是老三的人,沈文和作为老五的心腹,同他们可一向都是死对头,如今又怎会与陆惠林来往?

“此事卑职起初也不相信,可却是千真万确之事!而且不单如此,卑职还打听到,沈文和过后又向陛下请命,要让陆惠林一道随行,”若无确切消息,尹略是断断不会到此来惊动萧赜的。

萧赜听罢兀自思量,随后又问:“那陆惠林怎么说?”

“陛下圣旨,他自然无话可说,当即允了。”

萧赜颔首,想了想,便道:“你打点几个人混入他们押送粮草的队伍,盯住他们,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即传书与孤汇报,切记小心,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尹略拱手作揖,这便离去。

待尹略走后,萧赜又思忖片刻,而后忽然露出一丝冷笑,说道:“还以为他被老三策反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尹略说到沈文和让程率随行,萧赜顿时明白了此事缘由,谢徵听及此事亦是了然,打趣道:“沈文和一个文臣,好端端的怎会屈尊自请押送粮草,怕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为了自保方才如此。”

谢徵已然料到沈文和请旨押送粮草,是受形势所迫,她说到这儿,又轻蔑一笑,继而说道:“不过,带上陆惠林做护身符,怕是要叫临川王白设计一场了。”

“你怎么知道,老三不会为了彻底除掉沈家而舍弃陆家?”

“他们得罪了士族,如今啊,恐怕巴不得将陆家牢牢的绑着,如何还舍得放弃,”谢徵悠哉游哉的喝了口茶,继而说:“其实殿下也无需派人盯着他们,眼下沈攸之急需粮草支援,沈文和不会为了设计陆惠林,而耽误押送粮草的进程,至于陆惠林,他是司农卿,但凡粮草出了什么问题,陛下头一个问罪的就是他,他自然更不敢在粮草上动什么手脚。”

“话虽如此,可派人盯着,孤总归放心些,”萧赜说着,也端起茶盅来,谢徵若有所指的说道:“日后这万里江山,都将是殿下的,殿下自然舍不得南境那块宝地。”

她说罢,就冲萧赜会心一笑,而后举起茶盅与他碰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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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兄长(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四章兄长过了端午节,天已转入酷暑,到了五月中旬,天气便更是炎热了。

晌午的时候,谢徵侧身坐在院前的凉亭里,右臂搭在亭子的围栏上,轻摇绢扇,在这大热的天,显得娴静又惬意。

亭子下的泥地上,成群的蚂蚁正搬动蜜花生回巢,谢徵恰好坐在顶上头,便低头安安静静的看着。

“娘子在看什么?”玉枝从屋里走过来,顺着谢徵的目光探头探脑的看了一眼,见是成群的蚂蚁,惊道:“诶呀,哪儿来这么多蚂蚁!”

她说着,就赶忙转身,提起桌子上的茶壶,而后折回身,欲倒热水烫死地上的蚂蚁,谢徵见势却举扇挡在水壶的嘴子前,轻斥玉枝道:“这蚂蚁又碍着你什么事了,待它们搬了蜜花生,自会走了,你又何必将它们弄死。”

玉枝闻言很是诧异,她看着谢徵,嘟嘟囔囔的说:“娘子今日怎么这般奇怪……”

见玉枝已将茶壶放回去,谢徵才笑了笑,说道:“我只怕你浪费了一壶好茶水。”

丫鬟端着托盘,从园子外走进来,禀道:“谢娘子,这是冰镇过的瓜果,县侯命奴送来给您降降暑。”

如今桓陵的伤势已大好,可以自行衣食走动了,就是不能大动,怕扯着伤口。

“放着吧,”谢徵手握绢扇,指了指旁边的石桌,丫鬟将托盘放下,而后就退下了。

那托盘上放了两碟瓜果,玉枝端起一碟,才送到谢徵跟前,就见门房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禀报道:“谢娘子,武陵王府送来一封请柬,您过目。”

门房送来请柬便退下了,玉枝接过请柬,转交至谢徵手中,谢徵将其打开看了看,口中低语:“乐游苑酒宴?”

玉枝闻言,也凑过脑袋来看着,亦是满脸的狐疑,“武陵王要在乐游苑宴请娘子?”

谢徵心不在焉的合上请柬,思忖道:“这个萧晔,此番又想搞什么名堂……”

“娘子,这……怕是鸿门宴吧,”玉枝看着谢徵,说话间有些犹豫,谢徵似笑非笑,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的吐出,说道:“不然你以为呢,难道他还能是真心设宴招待我?”

“那……娘子去么?”玉枝试探般问了问,谢徵坦然一笑:“去啊,自然要去!”

谢徵说话间,满脸的不在乎,似乎完全没把萧晔放在眼里,玉枝却不大放心,“可是……”

不等玉枝说话,谢徵就抢过话来,她道:“没什么可是的,今日这酒宴,我若不去,必定落人话柄,叫他们一个个的,都说我小气,不够豁达,也撑不起大局,那我这脸面还往哪儿搁。”

“是,”玉枝终于还是没有多问,只得应了一声,便跟着谢徵回屋准备,而后就同她一道赶往乐游苑去了。

玉枝与谢徵同坐牛车内,主仆二人一路上都少有言语,玉枝总时不时的抬手摸一摸右眼眼睑,不知为何,她这眼皮子总跳,好像就是在谢徵收到武陵王的请柬之后才开始跳的,玉枝心里头愈发不安了,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乐游苑位于覆舟山下,同华林园一样,亦是皇家园林,只不过一个在山野乡间,一个在皇城大内。

侯府的牛车行至乐游苑外,谢徵与玉枝主仆二人刚下来,就赶巧瞥见旁边的青蓬顶马车上,桓让轻轻跃下,双方已然碰见,谢徵愣了一下,现在虽已是下昼,可总归还没到下傍晚酉时,桓让不该出现在次的。

桓让望见谢徵,冷冰冰的剜了一眼,而后便要转身往园子里走,谢徵遭他这一记白眼,自然心有不甘,于是怪声怪气的嘲讽起他来:“我还以为坐这破马车的是谁呢,原来是桓御史。”

听谢徵讽他落魄,桓让当即就停下来了,他驻足不前,也并不转身看谢徵,谢徵慢慢悠悠的走到他前面去,继而又挖苦道:“桓御史在御史台身居高职,可是个大忙人呐,眼下还没到酉时,您怎么也得空过来了?”

“本官的事情,还不劳县主操心,”桓让说话间,看都没看谢徵一眼,反倒微微昂首,显得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样子。

“本官?”谢徵一声冷笑,“桓御史好大的脸面,一个小小的检校御史,也敢在本县主面前自称本官”

桓让愣住,见谢徵正像审视犯人一般看着他,那如炬的目光,已然将他震慑住了,他未敢再与谢徵抬杠,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解释道:“下官今日休沐。”

“哦,”谢徵有意拖长了尾音,显得颇是轻蔑,她继而说道:“那如此看来,桓御史还真是不甚辛劳呢。”

她说罢,这便转身要往园子里头走,岂知桓让又将她唤住:“县主留步。”

谢徵停步,桓让于是阔步走到她身后,阴阳怪气的说道:“下官早说过,一定会找到证据来证明县主其实就是当年的反贼谢昱,而今这证据,下官找到了。”

他说至此,又略微压低声音,贴在谢徵耳边,戏谑道:“所以今日,便是县主的死期!”

谢徵已然僵住,她直视前方,清楚可见目中闪过一丝震惊与不安,而桓让却是冷冷的瞧了她一眼,见她如此神情,心中甚是得意,伴随着一声狂放不羁的大笑,继而扬长而去。

待桓让已走进园子里,玉枝才轻轻唤道谢徵一声:“娘子……”

谢徵被拉回思绪,自言自语的思忖道:“难道是谢缕来了?”

“娘子,那可怎么好?眼下琼林还没回来,也不知谢缕那儿,他到底有没有应付好,”玉枝神色慌张,分明很是焦虑,而后又忧心忡忡的说道:“娘子,不如咱们回去吧……”

谢徵无奈说道:“来都来了,再畏畏缩缩的退回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的确,桓让适才还同她说,已经找到证据,她如若在这个时候离开,可谓是坐实了身份存疑,所以,她退无可退,只能迎难而上。

“可是,万一琼林没与谢缕交代好,娘子贸然认亲,那谢缕再指控娘子不是谢徵,到时娘子岂不是要败露了?”

玉枝心知谢徵原本的打算,倘若曾琼林没有与谢缕交代好,那等到谢缕来了,她便指责武陵王找来一个假的谢缕想要嫁祸她,倘若曾琼林已同谢缕交代好了,那她就与谢缕演一出兄妹重逢的戏码,可如今就是不知琼林究竟有没有同谢缕交代好,这可叫人难住了……

“随机应变吧,”谢徵舒展了眉头,而后就从容镇定的进了园子。

主仆二人进了园子,方才见萧晔这宴席,请的多是些朝中权贵,诸如南康郡公褚渊、光禄大夫王僧虔、御史大夫李叡、廷尉郑回之流,亦有淮南公主萧绘锦、吴郡公主萧裕荣……

谢徵走在园子的拱门内,看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可望见席上诸多权贵,心下也知,看来萧晔此番为了让她现原形,还请来不少“证人”,啧啧啧,倒真是煞费苦心呢!

萧晔正在席间与人谈笑风生,桓让走在谢徵前头,进了园子便径直走到萧晔身侧,同他附耳说道了几句,谢徵进来正好望见,心中愈加记恨。

而萧晔听罢桓让所言,即刻就侧过身子,远远望着正朝他走近的谢徵,脸上也不由自主的生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古里古怪的说道:“哟,山阴县主来了?”

谢徵倒是不忙回他的话,只是走到他跟前来,冲他微微福身行了礼,莞尔道:“见过武陵王殿下。”

“不必多礼,本王还以为,山阴县主今日不会来呢,”萧晔打量着谢徵,目中闪过的丝丝刁滑,将他整个人都显得颇是狡诈,谢徵淡淡一笑,从容道:“武陵王殿下诚心相邀,我为何不来。”

萧晔略微压低了声音,笑里藏刀的挑衅道:“你就不怕这是鸿门宴?”

谢徵也回他一声笑,只道:“我自认坦坦荡荡,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好,县主果然豁达,请,”萧晔伸手指向一侧空着的客席,谢徵这便走去坐下了。

对面那一侧,吴郡公主萧裕荣与淮南公主公主萧绘锦这姊妹二人同坐一张客席,打谢徵从园子外走进来,一直到她落座,直到现在,萧裕荣的目光,都时刻盯在她身上。

谢徵自然有所察觉,想以往,按她的性子,萧裕荣如此失礼的盯着她,她必定也要失礼的盯回去,直到萧裕荣识相的收回目光,她才肯罢休,可如今这个时候,她心中慌乱,已无暇顾及别的了。

坐在一旁的萧绘锦,察觉萧裕荣正盯着谢徵看,忙温声细语的轻斥了一句:“裕荣,你总盯着人家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萧裕荣听闻萧绘锦此言,并不理会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只小声同她说道:“姐姐,我听说,这山阴县主是个厉害人物,手段狠辣,谁若得罪了她,必定没什么好下场。”

“果真?”萧绘锦半信半疑,着实因萧裕荣这话说得似真似假,不过,谢徵声名在外,她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萧裕荣又偷偷的看了谢徵一眼,继而又同萧绘锦怯怯说道:“她喜欢动手打人,还打过大姐呢!”

“那你还敢这般盯着她,也不怕她冲过来打你一巴掌,”萧绘锦端起跟前的茶盅,呷了一小口茶。

“姐姐,不是我失礼,实在是我看她长得太像谢表姐了。”

萧绘锦闻言,抬眸看了谢徵一眼,心里头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这位山阴县主,何止是长得像谢表姐,分明就是长得一模一样呀……

谢徵被对面那姊妹俩看了许久,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也抬眼望着她们,她这脸上并无丝毫神情,没有半点凶恶,更没有狠厉,纯粹只是看她们一眼。

殊不知这六目相对,那姊妹二人即刻就败下阵来,怯怯的垂下眼眸,不敢再多看谢徵一眼。

席上众人正交头接耳,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家常,忽然一阵拍掌声,众人安静下来,就见萧晔坐在席前,正巧放下手,只听他笑道:“诸位,本王今日设宴,不单是要招待诸位,另有一件重要之事,”他说至此,就侧首望着谢徵,继而说道:“本王呢,见山阴县主一个人在建康,无亲无故着实孤独,所以,特地从博陵崔家,请来县主的一位故人。”

果然!谢徵心中愈发忐忑了,她故作镇定,笑道:“故人?不知殿下所道何人?”

萧晔自鸣得意,冲着园子拱门外呼道:“请会稽谢郎君!”

谢徵闻听此言,放在席下的两手已然攥紧了,分明很是惶恐。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武陵王府的部曲领着位身披锦缎的玉面郎君走了进来,那玉面郎君走进园子,一望见谢徵,便满是欢喜的冲过来,兴高采烈的唤道谢徵:“妹妹!妹妹!”

谢徵怔怔的看着站在客席前的这位,狐疑之余,心中亦是不甚窃喜,看来曾琼林已经替她打点好了,她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笑意,正要开口唤一声“哥哥”,从而与这位“会稽谢郎君”相认,未料陡然有一块趾甲盖儿大小的石头砸到她右脚脚掌上,一股生疼,谢徵本能的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而后就又抬起头来,正正好就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尤校!

彼时尤校正端着托盘,从她对面的两排客席当间儿走过,他侧首暗暗与谢徵相视,就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谢徵方知如今站在她跟前的这位“会稽谢郎君”原来竟是假的。

她于是端起面前倒了满满一杯茶水的小茶盅,二话不说就往这玉面郎君脸上泼去,骂道:“哪里来的狗奴儿,跑到这儿来冒认本县主的哥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萧晔诧异,只与桓让对视了一眼,谢徵而后就有意同他说道:“殿下想为下官寻亲,这份心意,下官心领了,可下官唯一的兄长,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眼前这位,就是个冒认亲戚,妄想荣华富贵的骗子,殿下莫让他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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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兄长(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五章兄长倘若曾琼林并未同谢缕交代好谢徵的事情,那谢缕一上来,必定是指控谢徵并非他的妹妹。倘若曾琼林已同谢缕交代好谢徵的事,那谢缕一上来就唤她“妹妹”,这倒也算合乎常理,偏偏尤校又示意她不要认那“会稽谢郎君”,由此可知,这位“会稽谢郎君”,分明就是萧晔冒充谢缕的,而萧晔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她下套!

那位真谢缕,此刻必然也在园子外等候,一旦谢徵认了假谢缕做哥哥,那真谢缕必定会现身道出事情真相。

谢徵不敢想象,如若她方才那一声“哥哥”真的叫出来了,那等待她的,又将是何种结果!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亦是深感万幸。

的确,方才真的是有惊无险!

萧晔与桓让对视了一眼,二人目中皆是狐疑,待谢徵说罢,他便讪笑着回道:“县主莫急,也怪本王手底下的人一时疏忽,找错了人。”

他说罢,就漫不经心的冲底下把守着的内侍摆了摆手,假惺惺的吩咐道:“来人,把这个胡乱认亲的骗子拖下去!”

“哈,”谢徵附和着笑了笑,说道:“这天底下,妄想攀高枝的人多了去了,又怎么能怨殿下呢,原本殿下也是一片好心哪。”

萧晔假惺惺的笑了一声,继而又道:“不过呢,本王今日,请来了两位会稽谢郎君,他们二位,都说自己是县主的哥哥,既然方才那位是假的,那想必,这另一位就是真的了。”

话音未落,就见刘放领着一位郎君走进园子,谢徵初见那位“郎君”,已然愣住,只见那人脸色青黄,眼圈乌青,睑袋松弛,偏满脸胡斑,瘦得脱了相,活脱脱像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虽也是身穿华福,头戴玉冠,却没有半点士族郎君的仪态。

谢徵回首与玉枝对视了一眼,二人如今亦是一样的心思,皆不由得怀疑萧晔故技重施,又找来一个假的谢缕来,她于是又回过头来,暗暗看向仍旧站在对面的尤校,却见尤校轻轻点了一下头,谢徵当即愣住了,她怔怔的看向那略显老态的郎君,心中是又想哭又想笑,那……真的是那位会稽谢娘子的哥哥谢缕?

现如今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谢徵轻皱眉头,樱口微张,故作又惊又喜的神情,目不转睛的盯着正从远处走来的谢缕,她而后撑着客席,缓缓的站起身来,呼道一声:“哥哥……”

曾琼林曾与谢缕交代过,他的“妹妹”谢徵,身姿颀长,约有六尺过半,弱骨纤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袅袅娜娜,修短合度。更是生得一副皓齿星眸,杏面桃腮的仙姿玉色,冰肌玉肤,滑嫩似稣;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两颊笑涡,流光溢彩。微施粉泽,端丽冠绝,着实是个百般难描的人间绝色。

可这席上三位女子,论相貌,皆是盛颜仙姿的美人,论身姿,原都坐着,看不出什么,谢缕跟着刘放进了园子,也正慌张思量究竟哪个才是他的“妹妹”时,忽有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起身唤他“哥哥”,他望着谢徵,起先也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也忙装作一副惊喜模样,定定的站在那里,唤道:“妹妹……”

听得谢缕这一声唤,萧晔彻彻底底的愣住了,而坐在一旁的桓让,已然僵住,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萧晔脸上有怒意,更是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桓让,而桓让,则是一脸的委屈,似是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得的苦闷样。

“哥哥!”谢徵当即离席,朝谢缕快步走去,待走近了谢缕,又三步并作两步,一股脑儿的扑进他怀里,只将他抱住,紧接着又哭哭啼啼的说道:“哥哥……这几年你究竟是去哪儿了,为何不见你找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要我这妹妹了呢……”

她说罢,就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谢缕伸出两手,起先犹豫了一下,而后方才轻轻拍了拍谢徵的脊背,亦佯装苦楚,说道:“我……不是我不来找你,实在是……实在是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至此,谢缕便轻轻将谢徵推离自己的怀抱,转而两手扶着她的上臂,说道:“妹妹,当年咱们兄妹去往博陵的路上,途经南琅琊郡,你可是失足坠了崖的,那个时候,你我都还小,我找不见你的尸骨,便以为你已经死了。”

谢徵这话,既是说给谢徵听的,也是说给萧晔和刘放听的,当初刘放的人到博陵找他,口口声声说要带他来建康认妹妹,可将他吓得不轻,张嘴闭嘴都说唯一的妹妹已经坠崖死了,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妹妹!

刘放的人好说歹说才将他骗来建康,偏偏路上又碰到曾琼林,同他一番软磨硬泡,叫他指认假谢徵为真妹妹,他答应了。

如今自然要在萧晔和刘放跟前解释一下,为何当初说唯一的妹妹已经坠崖死了。

谢徵似喜极而泣,说道:“我原已等死了,却又永修县侯救起,跟着到了建康来,当年我也曾先后托人去会稽和博陵找寻哥哥的下落,却都说哥哥也不在了。”

“我当年孤身一人上路,去了博陵,偏我又不认得路,一路上走走歇歇,快一年才寻到外祖家,你派去博陵的人,自然寻不到我。”

谢徵闻言,心中思量起来,当年桓陵将她救下,闻知那谢徵出身会稽谢徵,在打算让她冒充谢徵之前,也曾派人去会稽和博陵打探谢缕的下落,可都无功而返,二人还以为那谢缕也已不在人世了,原来谢缕只是还走在去往博陵的路上。

这兄妹情深的戏码演足了,该解释的,已然解释了,该说给人听的,也都已经说出来了,谢徵不再同他哭哭啼啼,只道:“哥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事不必再提,现如今你我兄妹重逢,该是喜事,也得多谢武陵王殿下。”

她说至此,就拉着谢缕的衣袖走到萧晔席前,有模有样的跪地行了大礼,悦然道:“殿下,今日下官兄妹得以重逢,多亏了殿下派人多番打听,下官虽不知殿下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可今日这恩情,下官总归要言谢的。”

谢徵说话间,有意在众人面前提及萧晔几次派人打探她的底细,又故意说萧晔请来她的哥哥其实是别有用心,萧晔自听出了她言下之意,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吃了这哑巴亏,于是故作大度的走下来,亲自将谢徵扶起,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呢。”

萧晔说罢,即刻就吩咐下人,言道:“来人,再准备张客席,请谢郎君入座。”

话音未落,却被谢徵接了话来,谢徵言道:“不必了,殿下,下官与兄长久别重逢,还得叙叙旧呢。”

“哦,好好好,”萧晔识趣的指向谢徵原先坐着的客席,故作谦和的说道:“请。”

谢徵又拉起谢缕的衣袖,将他拉着走到客席前坐下,萧晔直至见谢徵与谢缕这“兄妹”二人都坐下了,方才转身回席,却在转身之际,又狠狠的剜了桓让一眼。

桓让虽心有不甘,可也羞愧难当,只得诚惶诚恐的低下头去,未敢再看萧晔。

谢缕与谢徵同坐一席,二人落座,旁边伺候着的丫鬟即刻就去拿了副碗筷杯碟来,摆在谢缕跟前,又照着众人的菜品,给谢缕也上了一份。

见萧晔时不时侧目看两眼,谢徵于是又同谢缕上演起兄妹情深的戏码来,她拿起筷子,接连夹了两块蒸熊肉,又夹了几块蜜煎鲫鱼,送到谢缕面前的碟子里,丫鬟上了一道银耳鹅鸭条,谢徵紧接着又起筷为谢缕夹了几块。

“这些都是建康名菜,哥哥多吃些,”她说至此,有意轻轻皱眉,望着谢缕,好不容易才挤出一滴眼泪来,楚楚可怜的说道:“三年不见,哥哥身形好像消瘦了不少,适才哥哥来此,我差点没认出来。”

谢缕一一将谢徵夹在碟中的菜品吃个精光,丫鬟又端着托盘朝这儿走过来,放下托盘,正要讲上面的小盅放在客席上,谢徵却伸手接过,她取下盖子吹了吹热气,而后才将小盅送到谢缕跟前,言道:“这是笋干鸭羹,哥哥可要尝尝。”

“这怎么都是鸭肉?”谢缕接过小盅,扫了一眼面前的诸多菜品,竟有半数都是鸭肉,烤的蒸的煮的煲的……切成两半的、切成块的、切成丝的,片成肉片的……各样的吃法都有!

谢徵笑了笑,同他调侃道:“建康可是‘鸭都’啊。”

萧晔坐在上头,时不时看谢徵两眼,见她与谢缕这般,心中甚是不平,继而佛口蛇心的打趣道:“山阴县主与谢郎君,可真是兄妹情深呐!”

谢徵回以一笑,只道:“让殿下见笑了。”

对面席上坐着的萧裕荣,见琼姿花貌,面赛芙蓉的山阴县主,竟有一个长得贼眉鼠眼,如此其貌不扬的亲哥哥,便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而谢缕坐在谢徵右手边,恰恰好就正对着萧裕荣,萧裕荣正抬眸偷看谢缕的时候,谢缕正巧也在抬头看她,二人四目相对,萧裕荣又惊得赶忙低下头去,可谢缕却并未收回目光,相反的,他见着萧裕荣,似乎已经愣住了。

是的,他愣住了,山野村夫,何时见过这般绝色的女子,在博陵三年,流连于他左右的,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竟不及对面那位小娘子半分貌美。

谢缕目不转睛的盯着萧裕荣,而萧裕荣也时不时抬眸看过来,见谢缕还盯着,气恼之余,又不由得羞红了脸。

见对面那小娘子面颊泛红,还微微低着头不敢与他相视,谢缕竟心生自信,他吞了吞口水,倘若不是这宴席上都是些生面孔,他早已垂涎三尺了。

未多时,萧裕荣又怯怯的抬起头来看了谢缕一眼,却见他冲她露出一脸的淫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怒火了,却又不敢当着谢徵这“狠辣的大魔王”之面发作谢缕,只得拍案而起,怒哼一声,而后就扬长而去。

彼时众人正安安静静的垂首吃酒喝茶,哪知道萧裕荣这究竟是气的什么,倒是被她拍的这一下桌子给吓了一跳,而谢缕见美人发怒,也赶忙低下头来,不敢再投去目光,似乎正急于撇清自己惹萧裕荣发怒的关系。

萧绘锦与萧裕荣乃是一母所生,她待萧裕荣的好,自然比得过任何人,如今见萧裕荣莫名其妙的发火,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拍桌子走人,自然狐疑,她也连忙站起身来,惊呼:“裕荣!裕荣!”

可萧裕荣却是头也不回的出了园子,萧绘锦只得离席,向萧晔欠了欠身,而后也急匆匆的跟了出去。

谢徵侧首望着那姊妹二人走远,心中不甚疑惑,她原也不愿多待,于是借此机会起身同萧晔说道:“殿下,天色不早了,侯府路远,下官与兄长,恐怕也不得不告辞了。”

“哦,无妨,”萧晔抬手指向园子门口,笑说:“县主请。”

谢徵将谢缕拉起来,走到萧晔席下行了礼,道:“多谢殿下设宴款待,改日再聚,告辞。”

今日这宴席,萧晔本就是为了设计谢徵,如今谢徵与谢缕走了,这宴席,自然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萧晔于是散了席,众人一一道谢辞别。

桓让唯唯诺诺的走到萧晔身侧站着,李叡临走时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哀叹一声,就与南康郡公褚渊一道出去了。

等到众人皆已离开,萧晔立时拉长了脸,他目光直视园子门口,冷冰冰的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让自然知道萧晔这是在问责于他,忙不迭支支吾吾的解释:“殿下,这……这必有内情啊!”

萧晔气得转脸恶狠狠的看着他,斥道:“有什么内情?她们兄妹都已经相认了,你还告诉本王此事有内情?你说,这还能有什么内情!”

桓让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接话,刘放却道:“殿下,卑职的人手赶到博陵崔家接人的时候,那个谢缕,的确张嘴闭嘴都说谢徵已经死了,还慌慌张张的躲着不敢见人,卑职的人手,是花了钱才说动他来建康的。”

“殿下,那谢缕口口声声说谢徵已经死了,如今的谢徵,必然是假的,他们定是早就串通好了,请殿下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会找出证据的!”

“你……”萧晔竖起手指头指着桓让,这手颤了颤,分明很是失望和无奈,他紧接着长叹,只道一句:“随你便吧,”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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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郡主(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六章郡主谢缕原说为帮谢徵圆这身份的破绽,只在建康逗留四五日,偏偏桓陵是个好客之人,又素来喜欢热闹,便执意要留他在侯府小住半个月。

桓陵倒也真的非要留着谢缕住在侯府,只是为了谢徵,毕竟谢缕的身份是谢徵的哥哥,二人又是久别重逢,倘若只在建康逗留几日,这说出去着实不妥。

侯府是四进东西跨院,是最为典型的王府规格,一进院为前院,待客之用,桓陵住在二进院,谢徵则住在三进院,其余几个院子皆是空着的,因府内空旷无几个主人居住,所以桓陵才想多些人寄居于此。

谢缕暂住侯府,桓陵嘱咐玉枝安排他住在三进院西跨院,与谢徵所住的院子,只隔一道小门。

玉枝领着谢缕到西跨院住下,谢徵不大放心,又过来看看,玉枝正指挥几个丫鬟布置屋子,谢缕望见谢徵站在院子里,便走来笑眯眯的说道:“县主如此招待,叫我怎么好意思。”

还有两个丫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呢,谢缕见着谢徵,卑躬屈膝也就罢,偏还唤她“县主”,这做哥哥的对待妹妹如此卑微,哪个听到了不怀疑,就算不怀疑的,也该发笑了。

谢徵侧目看了一眼那两个正忙里忙外的丫鬟,给谢缕使了个眼色,而后就有意说道:“哥哥这叫什么话,咱们是兄妹,妹妹招待哥哥,这不是理所应当么。”

“呃……哦……对啊,但哥哥这不是许多年没见过你了么,一时半会儿还不大适应呢,”他满脸讪笑,如此解释,倒也合乎情理。

他说罢,也不等谢徵回话,就又带着试探般的口气说道:“妹妹啊,哥哥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哥哥但说无妨,”谢徵莞尔,谢缕而后就故作扭捏之态,说道:“适才武陵王的宴席上,坐在咱们兄妹对面的,你可知是何人?”

“坐在咱们对面的?”谢徵有些诧异,此事她并未留意太多,这一时之间,倒还真想不起来。

见谢徵像是想不起来了,谢缕忙提醒了一番,言道:“就是……就是那个长得很像仙女的小娘子啊。”

谢徵愣了一下,她侧首看着谢缕,心中打鼓,这说的该不是萧裕荣?

宴席上的女子并不多,加上她谢徵,拢共也就三人,另两位,便是那位姊妹。

见谢缕神情模样都变得愈发猥琐,分明一副色胆包天的样子,谢徵有意不答,故作恍惚的思忖道:“今日宴席上似乎来了许多位士族贵女,哥哥你这样问,我倒真记不得了,且容我想想吧。”

她说完,就侧过身子,正要回自己院中,谁料才走了两步远,就又听谢缕说道:“就是那个突然拍桌子走人的小娘子啊。”

谢徵驻足,这谢缕都如此提了,她再假装想不起来,这恐怕就显得太故意了,她佯装诧异,又转身略带试探的问:“哥哥说的……莫非是吴郡公主?”

“吴郡公主?”谢缕似乎很是惊喜,追问道:“你说她是公主?”

“是啊,她是陛下的幺女,袁修容所出,哥哥提她做甚?”谢徵直言萧裕荣是公主,本是想叫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反倒来了一句:“我想要她!”

谢徵彻底僵住了,她怔怔的看着谢缕,诧异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她,”谢缕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在那些个丫鬟面前,说话竟是毫不避讳,谢徵冲他露出百感交集的一丝微笑,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她是公主,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哥哥要娶她,不光要有出身的,得有权势才行啊。”

“这我自然知道,我是没什么权势,可妹妹不同啊,妹妹你是山阴县主啊,能不能替哥哥我想想法子,哥哥对那小娘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倘若娶不到她,怕是要害相思病了,”谢缕说话间,又不忘拉扯着谢徵的手臂,依葫芦画瓢装作一副撒娇的样子。

谢徵有意无意的推开谢缕拉拉扯扯的手,而后就转身背朝着他,讪笑道:“哥哥你莫取笑我了,我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县主,地位低下,偏又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在朝中都站不住脚跟的,哪儿来的什么权势。”

“妹妹,你这般聪明,今日在那宴席之上,伶牙俐齿将武陵王嘲讽得无话可说,这还不算本事?”谢缕说着,便又绕到谢徵跟前来了,谢徵笑道:“那不过都是嘴皮子上的本事,在朝堂之上,光凭一张利嘴有什么底气?”

“所以妹妹你就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呀,等你爬到顶上面了,权势自然就有了,到时再把那个小娘子指婚给哥哥,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嘛!”

谢徵诧异的看着谢缕,简直无语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愚蠢又这样喜欢说大话的人,这个谢缕,他倒还真锲而不舍,说什么权势,怎么净寄希望于她身上,他这么能说会道,倒是自己去试试啊!

“哥哥亦是口齿伶俐,何不入仕,自己傍一身权势?”谢徵明面上是说得客客气气,可实则却是暗讽了一把,谁知这谢缕竟丝毫没听出来,反而还说:“我就算了,我没那本事。”

他说罢,想来想去又拉扯住谢徵的衣袖,站在谢徵跟前扭来扭去,略显老态的一张脸和瘦骨嶙峋的身板,撒起娇来显得格外好笑,他道:“妹妹啊,你可一定要帮我啊,我是真的喜欢那个小娘子的,这辈子如若娶不到她,我……我我我……我这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害相思病就半截身子入土了!”

这谢缕倒也真的,同谢徵真的是一点都不客气,谢徵请他来帮忙救场,人前称兄道妹自是应当,人后称兄道妹也是该的,可头回见面,他就敢提这样无礼的要求,那往后,他岂不是要上天?

“哥哥啊,我呢,说到底也就只是一个县主而已,陛下只赏了我这么一个封号,我在那些权贵面前,还需低着头,到底还是没什么权利的,就算我手中有权,那公主的婚事,需得陛下做主的,我哪说得上话。”

谢徵向来恩怨分明,她念着谢缕的恩情,但凡能做得到的事情,她必然会毫无保留,可做不到的事情,她自也不会随口答应啊,这说大话的本事,她可没有。

听到这话,谢缕松开手,心不甘情不愿的的叹了一声,说道:“那好吧,那就算了吧,我谢缕啊,虽出身士族,却也没那攀龙附凤的本事。唉!”

谢徵看着谢缕,心里头有些恼火,他适才这话,她怎么愈发觉着难听呢。

“哥哥放心,这建康的士族贵女多得满地跑,其中也不乏生得比吴郡公主更貌美的,日后哥哥看上哪个,我定去求陛下为哥哥指婚!”谢徵不计前嫌,真心相待,岂料谢缕竟转身慢悠悠的往屋子里走去,只冷冰冰的说:“算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谢徵愣住,她怎么愈发觉得,这谢缕不是什么好人呢……

丫鬟收拾好屋子,已然退下了,彼时玉枝也正从屋子里走出来,谢缕抬脚正要跨进屋子里,忽然又回过头来,言不尽其意的问道:“对了,你其实是大司马谢昱吧?”

谢徵与玉枝主仆二人都怔住了,看来这谢缕,是在拿这件事情来威胁她呀!

“哥哥觉得呢?”谢徵冲他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她并未承认,也并不反驳,可唤道谢缕一声“哥哥”,已然有些示好了,谢缕斟酌了一番,而后也不说什么,就头也不回的进屋了。

谢徵亦是带着玉枝回了自己院中,待回了房,玉枝便道:“娘子,这个谢缕,不像什么好东西。”

“你也这般觉得?”谢徵秀眉微皱,侧首看着玉枝,玉枝轻轻颔首,她继而叹了一声,只道:“我可别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玉枝也若有所指的说道:“娘子啊,这个坑,跳进去了可不好爬出来啊!”

谢徵颔首,嗯!的确!这谢缕如今可是他的“哥哥”,她自然动不得他。

天色已晚,谢徵到桓陵院中去陪他看了星星看了月亮,畅饮达旦,直至深夜方才回屋歇息。

翌日一早,谢徵起了身,洗漱过后就端坐妆台前梳妆,玉枝跪坐在她身后,已为她妆扮妥当,正要放下手里头的桃木梳子。

谢徵打开放置在铜镜一侧的妆奁,几个小抽屉里左翻翻右翻翻,而后又抽出妆台下的两个抽屉,将里头放着的几个小匣子挨一挨二的打开瞧了眼,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却是满脸诧异之色。

玉枝才放下手里头的木梳,忙问:“娘子要找什么?”

谢徵侧首与她相视,问道:“玉枝啊,你可看见我那对黄龙玉镶金的耳坠子了?”

“耳坠子?”玉枝愣了一下,也跟着东翻西找起来,又问:“娘子放哪儿了?”

“我前两日还戴过一回的,似乎就放在妆奁里,如今倒是找不见了,”谢徵说至此,又仔细想了想,继而思忖道:“怕不是丢哪儿了……”

玉枝闻言,忙就站起身来,要转身往外头走,说道:“奴去找找。”

“不必了,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就丢了吧,我还嫌那黄龙玉戴在耳朵上显老呢,”谢徵说话间当真是满不在乎的,她于是又从妆奁里取出一对和田玉玉兰花耳勾,仔细为自己戴上,而后对着面前的铜镜照了又照,自言自语道:“要说起玉石,我还是最喜欢于阗玉,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于阗玉,可是‘白玉之精’啊。”

玉枝折回身来,站在谢徵身后,打趣道:“县侯知道娘子喜欢玉器,前两日,派人从于阗国采了几块玉石回来,正叫人做成玉器呢,想必又是为了讨娘子欢心。”

谢徵笑而不语,这对主仆一番谈笑风生,竟将屋中失窃之事忘的一干二净了。

二人到前院用膳,到了偏厅,就见桓陵已坐在席前等候,谢徵于是也走去坐下,同桓陵寒暄了一番,正要起筷,却被桓陵制止。

桓陵将她叫住,言道:“你那哥哥还没来呢,你就先动筷子了?”

“哥哥?”谢徵起先愣了一下,她像是没睡醒似的,一时间竟将谢缕给忘了,她才反应过来,于是紧忙吩咐玉枝:“玉枝,你去叫他。”

“是,”玉枝正要转身走出偏殿,桓陵却道:“不必了,我已打发人去请。”

话音落下,那谢缕果然就来了,他穿着体面,却仍旧是一副邋遢样,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显得整个人都很苍老。

谢缕走进偏殿,作为客人,也不向桓陵这位东道主行个点头礼,反倒看都不看桓陵与谢徵一眼,就走到空着的席前,一屁股坐下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一来就找地方做,一坐下就吃。

谢徵心中不悦,她想这谢缕,就算不该同她这“妹妹”客气,怎么说也得同桓陵客气些吧,如今这般做派,实在是失礼!

坐在对面的桓陵,眼看谢徵眉头轻皱,心知她郁郁不平,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动怒,谢徵于是忍了,谁叫她如今受制于谢缕呢。

谢徵低下头来,心不在焉的拿起面前的调羹,散漫的在小盅里舀了舀羹汤,忽闻偏厅外,门房禀报:“县侯,谢娘子,大内官来了。”

听闻宫里头来人了,谢徵又以为是萧道成派人传召她进宫了,于是赶忙撂了手里头的调羹,起身到外头去,而桓陵亦是跟着走了出去,这边正埋头用膳的谢缕,也放下手中的筷子,慢悠悠的站起身来,玉枝无意中瞥见他满嘴油腻,于是唤了他一声:“谢郎君,”说罢,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谢缕会意,不拿旁边的手巾,反倒粗略的拿袖子擦了嘴,玉枝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此回来侯府的,依旧是暮春小太监,谢徵走到客堂前的院子里,就见暮春手里头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一看便知,萧道成这是又赏赐御膳来了。

暮春向谢徵行过里后,果然就笑眯眯的问:“县主早上吃了么?”

“你再来晚些,我这肚子可就塞不下御膳了,”谢徵说了句玩笑话,暮春嘿嘿一笑,这便将食盒递来,被玉枝接去,他道:“这里头都是些新菜式,陛下尝了说好吃,便叫奴婢给县主您送来些。”

谢徵侧首看了眼被玉枝提在手中的食盒,道:“想是陛下又变着花样传召我进宫吧?”

暮春笑道:“奴婢不敢揣度圣意,不过,县主您是真聪明!”

萧道成派人送赏赐来,谢徵必然还得进宫谢恩,这不是想叫她进宫又是什么?

谢徵白了暮春一眼,只道:“你回去复命吧,我随后就进宫。”

“诶,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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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郡主(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七章郡主谢缕站在偏厅门口,远远望着前头院子里,看谢徵与那大内官分明很是熟络,那御膳,想必也不是头一回赏赐,谢缕倚着朱门,心中思量着,看来他这“妹妹”,还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呢!

好!好啊!他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还说什么攀龙附凤?什么巴结权贵?原来他的好“妹妹”,就已算得上是半个月权贵了!

谢徵目送暮春走远,而后方才折回身来,与桓陵一道往回偏厅的方向走,玉枝提着食盒,也跟在谢徵身后。

而站在门口的谢缕,望见谢徵正往回走,当即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走下去相迎,谄媚的唤:“妹妹!”

说着,就装模作样的搀扶着谢徵,与她一起回到偏殿,谢徵见他如此阿谀奉承,心里头可谓是百般滋味。

三人回到偏殿,桓陵与谢徵已先后落座。可谢缕却是定定的站在谢徵身旁,既不言也不语,单单只是冲谢徵笑笑,他因何如此,谢徵倒也心知肚明,便也不问他。

玉枝提着食盒走进来,正要将食盒放在谢徵席上,谢徵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继而打了个手势,指了指谢缕的客席,玉枝会意,只得将食盒放在谢缕席上,谢缕回过头看了一眼,谢徵笑道:“这御膳,我向来是吃不惯的,哥哥吃吧。”

像谢缕这等没见多少世面的,一听到谢徵这话,当即就转身坐了回去,笑道:“妹妹待我真是千般好!”

玉枝替他将食盒一层一层的打开,取出里头三道菜,分别是拌胡芹小蒜、蜜姜条和蒸蜜藕。

这三道菜品,好像真是宫中御厨新做出来的菜式,谢徵虽未尝过宫里头的,可在侯府却是吃过几回的。

谢缕倒是丝毫不客气的,当下就握起筷子来一一品尝了,而后对谢徵赞不绝口,说道:“妹妹啊,这御膳,吃着感觉就是不一样。”

坐在对面的桓陵闻言忍俊不禁,低着头佯装舀羹汤喝,却偷偷笑了笑。

谢徵亦是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来,说道:“哥哥若是喜欢,往后宫里头赏赐的御膳,尽数归哥哥了。”

“那是自然了,你这做妹妹的,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哥哥先?”谢缕正埋头全神贯注的享用御膳,听谢徵说往后御膳尽数归他,他可是想都没想,一张嘴就说出了这么一句令人反感又恼火的话来。

谢徵终于忍不住他这毫不客气的态度了,于是挑着眉毛反问道:“那是自然?”

合着谢缕是把她的客气当做理所当然了?是!谢缕有恩于她,她也的确该好生招待他,可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自然不乐意了。

谢缕怔住,他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也是,这初来乍到的,与人家总要客气些,他紧忙讪笑:“不是不是,我是说,妹妹有好东西紧着哥哥,哥哥有好东西自然也都紧着妹妹,兄妹嘛,不都是这样?”

他说完,又夹起几块蒸蜜藕送到谢徵跟前的碟子里,谢徵不好再多说什么,人家毕竟是客呀!

早膳过后,谢徵便急匆匆乘坐牛车进宫去谢恩,玉枝亦是同行。

萧道成下了早朝,正坐在式乾殿批阅奏本,可握着毛颖,却似乎全然无心看奏本,反倒不时询问暮春小太监:“谢徵这丫头怎么还没来,你有没有同她说,吃了早饭过后要来宫里头谢恩?”

暮春笑道:“陛下,县主可聪明着呢,谢恩这事,都不用奴婢提的,县主自己就问奴婢了。”

萧道成这下便来了兴致,问道:“她问你什么了?”

暮春嘿嘿一笑,鬼精鬼精的说道:“县主问奴婢,是不是陛下又想着法儿的传召她进宫。”

“这丫头,”萧道成笑出声来,继而又问:“那你怎么说的?”

“嘿哟……”暮春半弓着身子,学着曲平素日里说话的语气,笑眯眯的回道:“奴婢哪儿敢把陛下您供出来啊……”

萧道成伸出手,似笑非笑的指了指他,而后就给旁边站着的两个内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撤走书案上的奏本。

好巧不巧,那两个内监搬着书案上的奏本,正往偏殿内走去,把守在外头的内监就急匆匆进殿禀报:“陛下,山阴县主来了。”

萧道成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欣喜,忙朝着殿门口招了招手,说道:“快叫她进来,别晒着了。”

内监折回身出去通传,谢徵即刻就带着玉枝走了进来,萧道成见她来了,又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待谢徵行了礼,他就一板一眼的问:“谢丫头,你今日怎么得空来宫里头看朕?”

谢徵倒也直言不讳:“不是陛下想传召微臣么?”

“胡说,”萧道成挑了挑两条又粗又浓又黑的眉毛,恰如两条毛毛虫在眉头蠕动,他仍然有本有眼的,只道:“朕何时想传召你了。”

谢徵俏俏一笑,亦是挑了挑柳眉,说道:“陛下打赏微臣御膳,微臣必然要进宫谢恩,陛下于是借着御膳的由头,让微臣自行进宫觐见。”

“嘿,”萧道成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了,他又伸手指了指谢徵,打趣道:“你这丫头,果然精明得很。”

他说罢,半个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去了去,够着脑袋,又冲谢徵招了招手,言道:“小谢啊,你走近些。”

谢徵于是又朝她走近了两步,紧接着就问:“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微臣说?”

萧道成听到这话,当即就坐直了身子,像撒娇似的,说道:“你这话说的,没什么正事,朕就不能召你进宫下下棋谈谈心了?”

谢徵将手背在身后,晃了晃脑袋,佯装思量,笑道:“嗯……陛下您是天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过,朕今日召你前来,倒真有件正事要同你说,”萧道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往底下走,谢徵并未询问何事,只是看着他,静待下文。

萧道成走到她跟前来,这便说道:“朕昨日,收到沈文和奏本,说押送粮草的队伍,如今已至江州,一路上很是周全,还说按照现在这个进程,再过两个月,便可将粮草安全送达九真郡。”

谢徵听罢,斟酌道:“从建康到江州,没半个月是到不了的,给事中只走了十天就到了,这行程已算是极快了。”

“嗯,”萧道成也点了点头,继而又说道:“不过,朕今日可不是为了同你褒赞沈文和的,你可知道,因你献策让士族捐粮,如今太仓署的粮仓里头,无一不是堆得满满当当的,小谢啊,你可是个功臣呐!”

原来是想为此事嘉奖她,谢徵如是揣度。

她笑了笑,而后谦逊说道:“集粮之事,微臣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而已,可没做过什么贡献,贵嫔娘娘和司农卿陆使君才是大功臣,陛下,若要论功,需得以贵嫔娘娘为先。”

萧道成也习惯性的将手背在身后,而后就围着谢徵在殿中踱步,言道:“谢贵嫔,早前朕已赏赐过她了,朕赏了她好些金银珠宝,她也收下了,至于陆惠林……”萧道成提及陆惠林时,忽然停住脚步,想了想,只冷笑了一声,而后就道:“太仓署粮仓为何空虚,还不是被人一点一点的搬空的?陆惠林身居司农卿要职,粮仓空虚,他会不知?”

他说至此,就收回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而后将两只手放在身前攒了攒,感叹道:“这满朝文武,谁对朕忠心耿耿,谁对朕虚与委蛇,朕这心里头一向有数。”

谢徵心中微颤,这个萧道成,莫名其妙的说起此事,莫不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可她待他也不曾过于敷衍呀……

她如今竟也分辨不出萧道成究竟是在说那些朝臣,还是在说她。

谢徵委实是多心了,萧道成真的只是在感慨那些群臣。

他回过神来,即刻就同谢徵说道:“小谢啊,归根结底,是你向朕献策,太仓的局面才不至于让朕难做,你是个功臣,朕今日召你来,正是为了封赏你。”

谢徵识相的屈膝跪地,言道:“微臣如今以山阴县主的身份自居,备受百姓尊崇,已然是陛下恩赐,如今再不敢奢求封赏了。”

“有功不赏,这不是朕的作风,你知道,朕一向是个赏罚分明之人,”萧道成长舒了一口气,继而笑道:“对你的封赏,朕已经想好了,朕要封你为一郡之主,食邑衡阳郡,三千户,你看如何?”

谢徵愣了,倒不是因萧道成封她为郡主,而是因为这食邑三千户,须知食邑三千户是公主的采地,而身为郡主,至多食邑两千户而已……

“陛下,您这封赏,是不是过重了些……”谢徵自己都觉得不妥,萧道成却不以为然,他笑道:“什么重不重的,朕既然如此决定,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既如此,谢徵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叩首,“是,微臣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道成并不言语,只抬了抬手,谢徵于是被玉枝扶着站起身来,萧道成紧接着就吩咐:“传令中书省,命他们拟旨。”

曲平站在一旁,闻言便给暮春打了个手势,暮春会意,于是紧忙走了出去。

萧道成转身,正要走去书案前坐下,可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小谢啊,你可会投壶?”

“投壶?”谢徵佯装诧异,又皱了皱眉,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而后才回话:“会倒是会的,就是不大精通。”

想这投壶,她可是精得很,在建康,她若是第二,恐怕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

萧道成听言竟是得意,当下就拍了一下手,冲谢徵沾沾自喜,“你不精通?好啊!这下棋、象戏、射覆、樗蒲,朕都玩不过你,如今终于有个游戏可以压在你头顶上了,朕还以为你玩什么都精呢。”

谢徵笑而不语,萧道成见她这笑中带有一丝玩味与取乐,不由得以为她这是在取笑他,当即问:“你笑什么?该不是这投壶你也精通?朕知道了,你定是想叫朕放松警惕,上回樗蒲,你说你不会,结果玩起来把把都赢,如今又想骗朕。”

殿中一众内监宫娥听到这话,纷纷捂嘴偷笑,谢徵亦是忍俊不禁,萧道成忙问:“你倒是说说,你还有哪些不会的,叶子戏?弹棋?握槊?藏勾?戏射?”

谢徵笑答:“微臣不会的可多了去了,一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边的萧道成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谢徵:“对了,小谢啊,你可会骑马射箭?你若是会,明年秋狝,朕……”

话音未落,把守殿门口的内监忽然上殿禀报:“陛下,礼部侍郎来了。”

萧道成像是一直都在等着礼部侍郎似的,闻言当即招了招手,“宣!”

眨眼功夫,礼部侍郎上殿来,正要行礼的时候,萧道成急不可耐的说道:“不必行礼,朕叫你们拟定的名册可准备妥当了?”

“回陛下,拟好了,”礼部侍郎说罢,就呈上一份如同奏本似的名册,打开看了一眼,而后就道:“容朕看看,你退下吧。”

待礼部侍郎退下了,萧道成才细看名册,谢徵于是也伸着头过来看着,就见名册上写着诸多建康士族待字闺中的贵女,其中不少都是她认得的,诸如“颍川庾氏庾子昭”、“吴郡陆氏陆启微”、“琅琊王氏王令仪”、“琅琊王氏王令月”……

谢徵忍不住问:“陛下这是做甚?”

萧道成答道:“朕要给西昌侯赐婚呐,毕竟是朕的大侄儿,而立之年尚未成婚,他母亲三天两头来烦朕。”

谢徵明白了,这名册上的贵女,都是萧道成要为萧鸾挑选的夫人。

萧道成似不经意间合上名册,就对谢徵说道:“小谢啊,你先回去,朕得空了再召你来投壶。”

“是,微臣告退。”

待谢徵走后,萧道成才又将名册打开,他挪开摁在名册上的大拇指,那白纸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山阴县主”,萧道成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而后陡然将名册重重的丢在地上,愤然道:“去问问礼部,究竟是谁出主意把谢徵添上的,叫他自己去廷尉署领二十板子!”

曲平走来拾起名册,也打开看了眼,而后就低下头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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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惹事(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八章惹事翌日上昼,谢徵吃了早膳,正在院中散步消食,门房忽来此将她唤住,禀报:“谢娘子啊,您兄长他出门去了。”

“他出去了?一个人么?”

不过两日,谢徵已将谢缕的个性,摸得清清楚楚,这谢缕呢,说到底就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见利起意,爱贪小便宜的市井小民,上不了台面的,他这两天呆在府中闲着指使指使这个,说教说教那个,真叫一个无所事事,如今肯出去走走,自然也算是件好事。

门房回:“就他一个人,奴想跟着,他不准。”

“他哪认得路,你赶紧跟去,他若问你,你便说是我叫的。”

“诶,”门房应了一声,这便匆忙离开了。

此时谢缕出了门还未走远,门房走到府外,沿着他走的方向,未多时便望见他了。

秦淮河畔列肆之中,多的是烟花之地,甚至有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整整一排十数家店肆,都是秦楼楚馆,这条街名为“花街”,其后还有一个小巷子,正好与花街相接,一街一巷呈“丁”字形,巷子里亦皆是花坊,故名曰“柳巷”,建康负有盛名的清倌人与红倌人,皆在这花街柳巷了。

此前程率所开的几间青楼,就是在柳巷。

谢缕早在博陵的时候,就对花街柳巷的秦淮美女早有耳闻,这回出府,不许人跟着,就是想去看看,在府上呆了两天,可谓是心痒难耐。

他这一路瞎摸索,倒也寻到花街来了,于是沿着一条街,从街头走到街尾,探头探脑的向秦楼楚馆里头张望,两眼放光,着实是副饿狼模样。

街尾那家唤作“红文馆”,谢缕走到外头,向里头张望了一眼,听站在门口的小姐一声声酥麻入骨的娇嗔媚笑,他也不为所动,望见门上的牌匾时就忍不住取笑了,这前两个字,他是认得的,是“怡红院”的“红”,和一个“文”字。

“红……文?好端端的青楼取个这样文邹邹的名字,真有意思,”谢缕说罢,就又仰头看了看楼上,忽见有一貌美神似吴郡公主的女子,正侧身倚坐在阁楼的阳台上,轻摇小扇,眼望前方,分明像个静若处子、气若幽兰的大家闺秀,却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万种的媚态。

谢缕仰头看着她,已然有些出神,那女子有所察觉,于是也微微垂眸与他相视,却不曾低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忽有一物飘然落下,原来是女子贴身之用的手绢,女子将手绢朝谢缕丢来,谢缕伸手接过,放在鼻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闭目作一脸享受,待他再睁眼时,就见女子对他莞尔一笑,他便愈发心动了,那女子的一颦一笑,果真撩人心弦。

谢缕再也忍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就飞上去抱得美人归,奈何技拙,于是只得用走的,他抬脚就要进去,好巧不巧,门房这个时候追来了,大喊一声:“谢郎君!”

他愣了一下,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门房气喘吁吁的跑来,他于是一脸的厌烦,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跟来?”

门房跑到跟前来,讪笑道:“是谢娘子吩咐奴跟来的。”

谢缕周期眉头,满脸怒色,不及思量,张口就道:“她叫你跟来你就跟来了?她大还是我大!”

门房怔怔的看着谢缕,心下想这谢郎君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谢娘子是郡主,而他不过是个士族郎君,谁尊谁卑还不了然?再说,即便谢娘子不是郡主,在侯府也早已成了主子,而他不过是客而已……

谢缕许是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剜了门房一眼,继而说道:“她派你来做什么?监视我这个哥哥?”

他说罢,也不等门房作答,即刻就转身想进去,门房看了一眼馆子里头,而后忙将他拽住,同他说道:“谢郎君,这是烟花之地,可去不得啊。”

谢缕低眸看了眼门房拉扯住他衣袖的手,可谓是一脸的嫌弃,门房急忙松开手,谢缕而后就理了理这一身的华服,满脸不屑的说道:“我有钱,怎么就去不得了!”

门房为难的说:“谢娘子如今可是衡阳郡主,您是她的兄长,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她的体面,您去这烟花巷有失身份,谢娘子怕是要怪罪下来的。”

谢缕全然无心听进去,只是不耐烦的仰起头看了眼上头的女子,而那女子亦是在看他,却是冷着张俏脸,二人如此对视,那女子美目一瞪,冷哼一声,而后就起身走开了,谢缕心急如焚,赶忙唤道一声:“诶!小美人儿!”

正唤着,就抬起腿来要冲进去,可左右一想,到底还是没敢里去,只是回过头来冲了句:“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依我看,她就是怕我伸手问她要钱!”

说罢,又冷哼一声,随后就拂袖而去,门房只好跟在他身后。

偏偏他走到另一道巷子口时又望见热闹非凡的赌坊,便又忍不住停下来,站在门口向里头张望,恰巧见一个穿得稀稀烂烂的乞丐从里头走出来,捧了一手的碎银子,他见人家赢了钱,自然心痒难耐,于是搓了搓手,就抬脚要进去。

门房又将他拉住,好心好意的劝说:“谢郎君,这净是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更去不得啊!”

谢缕这下总算恼了,一把就将门房脱开,却骂起谢徵来,脱口就道:“这也去不得!那也去不得!我成什么人了,她要这么管着我?要真是这样,那我就不做她哥哥了!”

门房怔住,谢缕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当说,于是赶忙打个圆场,说道:“从来只有哥哥管着妹妹,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她她她……她这太不像话了!”他说着,就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来,随便指了个方向。

“您莫恼,谢娘子这也是为您好啊,这里头鱼龙混杂的,您知道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门房才说完,谢缕放下手来,又反问道:“鱼龙混杂?什么鱼龙混杂?这里头哪个是鱼,哪个是龙?你倒是指给我看看!”

门房闻言大惊,左右看了一眼,而后忙不迭说道:“嘿哟!谢郎君呐,这话您也不可能乱说呀!这要是叫人听去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他说话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连身子都放低了些,有一副求饶的姿态,他如今可真是怕了这谢缕了。

“龙”乃天子,妄提天子,这无疑是大不敬,连门房这么个下人都知道的道理,这谢缕作为出身士族的郎君却是不知,这说出去,着实惹人发笑。

谢缕似乎一张嘴说的就是不该说的错话,到底是个粗俗之人,他如今听了门房的提醒,着实怕了,于是也紧跟着四下里扫了一眼,见旁边无人,自然暗悻,这才松了口气,他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这便迅速走开了。

门房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匆忙离开,二人走到御街之上,谢缕走在前头,忽然将一只手伸到身前,另一只手伸到袖袋里头摸了摸,又微微侧首朝后瞥了一眼,这本提防着门房,分明是袖袋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放下手,继而问:“你知不知道这建康成最大的当铺在哪儿?”

门房也没多想,就伸手指了指往北方向,说道:“就前面那家。”

谢缕探头探脑的向前头张望了一眼,而后就侧首同门房说道:“我去去就来,你不必跟着。”

他说完,这便朝前走去了,门房不大放心,便又跟了两步,他竟又发起火来,斥道:“我叫你不要跟来,你听不懂人话吗!”

门房被吓得不敢吱声儿,杵着一动也不动,谢缕又冷哼了一声,这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门房望着他走远,长叹了一声,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失望,只道:“谢娘子一向谦逊和善,知书达礼,怎么会有这样不思进取的哥哥!”

说罢,他也不再跟着谢缕了,转身就回了侯府。

而谢缕进了当铺,店内小厮见他衣着不凡,就迎过来拍了拍马屁,这夸人的好话,自古就没人不爱听的,偏又是谢缕这厮,自然更是欢喜,他走到案台前,便从袖袋中取出藏了许久的宝贝来,隔着案台桌上的铁栏杆,递到坐在里头的店东手里头。

他送到人手上的,是一方绣着木槿花的丝帕,叠得方方正正的,里头像是包裹着什么贵重东西,那才是“他的宝贝”。

店东将丝帕翻开,才刚见着里头的东西,眼睛就瞪得好大,分明是一脸的惊喜,像是见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低语道:“这是上好的黄龙玉啊!”

谢缕并未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斜着眼睛,一脸吊儿郎当的痞样,轻蔑道:“怎么样,这东西值多少钱?”

店东瞥了谢缕一眼,握着手中的黄龙玉,故作轻视,说道:“这东西光泽透明,温润柔和,看似是块黄龙玉,可实则只是块蜡石,不值几个钱的。”

谢缕诧异,狐疑道:“这怎么可能是蜡石,分明就是玉嘛!”说着,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拿回宝贝,店东却不松手,只笑道:“我这双眼睛,赏过的玉石没有一千件,少说也有八百件了,这蜡石和玉石,我还能分辨不出?不过,这蜡石品相倒也不错,看你诚心要卖,这价钱么,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哼,”谢缕才看出来店东的心思,于是不屑的打量着他,言道:“这可是御赐的东西,你敢说它次等?”

这上好的黄龙玉,说它是御赐的,这话说出来,店东自然信了,可如今见谢缕这般,他也不示弱,冷笑道:“御赐的东西,你也敢拿出来典当?”

“这是衡阳……”谢缕这话吐到嘴边,又生生的吞了回去,店东却是咄咄逼人,故意追问:“衡阳什么?你倒是说来听听啊。”

谢缕被反驳得无话可说,迟疑了一下,二话不说就又伸手过去,欲将宝贝抢回来,店东见势却收回手,不容他抢回,只道:“这的确是黄龙玉,你若诚心想卖,我可以给你个好价钱。”

谢缕剜了他一眼,依然没正眼瞧他,就收回手,冷冰冰的说道:“少废话,能卖多少钱你直说!”

店东也不说话,就伸出手来,竖起五个手指头,谢缕试探般的问:“五千两?”

的确,这黄龙玉,在他这不识货的人眼里,正值千两价钱,却见店东无所表示,谢缕惊诧道:“五百两?”

店东终于摇了摇头,得意洋洋的说:“五十两。”

“五十两?”谢缕懵了,当下就恼火的说:“你这是打劫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黄龙玉的价钱?还给我,我不卖了!”

店东这回倒是干脆,见他伸手要拿,想都没想就换了,谢缕又剜了他一眼,而后就转身要走,店东这时就怪声怪气的说:“建康最大的典当行就是我家,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世上,没几个人比我更识货,你这脚该不该跨出去,您可得仔细想想。”

谢缕犹豫了,最终还是又将宝贝送到店东手里头了,店东如奸计得逞般的窃喜,即刻就吩咐小厮去取银两,而后又拿出张当票,推到谢缕跟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便鄙夷的说道:“赎期半年,赎金双倍,若半年内不能赎回,则为死当,摁手印吧。”

谢缕看着这当票上个个如天文般的小字,想都没想就摁了手印,他却不知,这当票上所写的赎金,并非“双倍押价”,而是“黄金千两”。

待小厮取来银子交到他手中,他当即喜滋滋的提着钱袋走人了。

他走到当铺外头,就又往北走去,可走了几步才回想起来,他适才吩咐了门房在外头等候的,于是转身朝南边看了一眼,却不见门房身影,他又四处找了找,依然不见人。

他心中好是暗喜,提着钱袋在手里头晃了晃,只低语:“正好没人看着老子,老子还巴不得呢!”说完,他便沿着来时的路,又折回去,笑道:“小美人儿,哥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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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惹事(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九章惹事门房急匆匆回到侯府,就跑到谢徵院中去报信儿了,彼时谢徵正坐在院前的凉亭里喝茶,见他回来,还不等他禀报,她便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兄长呢?”

“他……他去当铺了,不准奴跟去,奴就先回来了。”

“当铺?他去当铺做什么?”谢徵满脸诧异之色,回首与站在身后的玉枝对视了一眼。

谢徵仅是诧异,并未多想,可玉枝却不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心中甚是狐疑。

门房不甚疑惑,想了想,回道:“他去典当东西,那东西被他藏在袖袋里,奴没看清楚是什么。”

谢徵一向是多疑的性子,如今听说谢缕跑去当铺典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时,也在心里头暗暗斟酌起来。

“知道了,你下去吧,”谢徵到这会儿同门房说话还是满面微笑,客客气气的。

门房却并未退下,继而向谢徵禀道:“谢娘子啊,您这个哥哥,他好像……好像喜欢嫖g

“你说什么?嫖赌?”谢徵愣了一下,她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出身士族的郎君,竟会有这等下流的癖好!

门房继而说道:“好像还很精通呢……奴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在花街,半只脚都已经踏进青楼里了,奴将他拉住,好一阵劝说,他才肯罢休,奴本以为他可以消停些,谁知道他又想跑去赌钱,奴说赌坊里头鱼龙混杂,他竟然……竟然……”

见门房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下去,谢徵就道:“他竟然什么,你但说无妨。”

门房继而回话,却略微压低了声音,“他竟然当着大街上,叫奴指里头哪个是鱼,哪个是龙,您说说,这话说出来,不是大不敬么!”

谢徵秀眉轻皱,脸上显然有些怒意,忙追问:“可有人听见?”

“这倒是没有,”门房想了想,紧接着说道:“不过,谢娘子啊,您也别怪奴多嘴,您这个哥哥,她对您……好像不大恭敬,张嘴闭嘴都是说您不好的。”

谢徵只是有些微的诧异,却似乎并不意外,她只是平静的问:“他说我什么了?”

“奴跟过去,他说奴是娘子您派去监视他的,奴说他去青楼有失身份,他说是您怕他伸手问您要钱,他要去赌钱,奴拦着不让他进去,他又说您做妹妹的,处处都管着哥哥,不上规矩。”

谢徵听得恼火,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闭目扶额,似乎很是无奈,玉枝冲门房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待门房离开了,谢徵方才又睁开眼睛,却依然扶额,一声长叹,显得整个人都甚是颓废,玉枝忍不住说道:“娘子,这个谢缕,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谢徵良久才道:“如今他是我的哥哥,我只能处处都由着他,这坑是我自己挖的,受着这些折腾也是我合该!”

“那娘子也不能纵着他胡来啊,整日出入秦楼楚馆,这像什么样子?”玉枝也着实发愁。

谢徵沉思片刻,便放下扶额的手,坐直了身子,言道:“去把尤校给我找来,我有事托付于他。”

“是,奴这就去找他。”

谢缕这边,沿着来时的路,原路折回花街柳巷,寻到花街最尽头的那家红文馆,便露出一脸的淫邪笑意,将钱袋挂于手腕,搓着手就走了进去。

他虽身穿华服,却没有半点贵族子弟的气质,全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混混模样。

谢缕一脚踏进红文馆,便好像浑身自在,两脚踏进红文馆,更是神清气爽。

他才一进去,那馆内的鸨儿就挥舞着手里头熏得一股浓香味儿的帕子,扭捏作态的迎了过来,笑得脸上开了花似的,说道:“诶哟,好个俊俏的郎君啊!”

说罢,这鸨儿又回过头去,捏着熏人的帕子,朝身后一群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招了招手,笑道:“姑娘们,都杵着干嘛呀?还不快些过来伺候好贵人!”

“来啦!”声声令人作呕的“莺啼”、““燕语”充斥着整间店肆,一众衣着鲜艳却都似乎“衣不蔽体”的红倌人挪动莲步来,将谢缕团团围住,你一下我一下的拿着味道各异却都甚是熏人的帕子向谢缕挥动,好像个求偶的牲口一般,争相吸引着谢缕。

殊不知谢缕人家此番虽是头一回来,却也是奔着目的来的,他自然对这些姑娘都不感兴趣,于是转了一圈,将围在身边的众女子都仔细瞧了个遍,却也不见他要寻的那位小美人,他于是毫不留情的随手将众人都推开,不耐烦的斥责道:“走开走开!都走开!”

他将众人都推得远远的,还没推完,就有一个身披水绿色薄纱的女子甩着手中的帕子,碰了碰他的脸颊,妖冶的撒起娇来,嗔怪道:“诶呀……郎君好没情趣啊……”

众女子闻言,纷纷以帕子掩口媚笑,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谢缕这下便更是不耐烦了,便又斥道:“走开!都走开!老子今天没功夫陪你们玩!”

他说着,就又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两个女子,正要朝里头走,那被推开的两个女子现如今也甩起了脸色,其中一个咬牙怨恨道:“郎君跑到咱这馆子里头,不就是为了寻乐子?如今反倒还清高起来了,既如此,那你还往里头走做什么!”

谢缕听到这话,竟也不气,只是停下脚步来,就回头羞辱起人来,言道:“你们这一群庸脂俗粉,不配伺候老子,”说着,他又提起钱袋,放在手里头显摆似的晃了晃,继而说道:“也不配让老子在你们身上花钱。”

“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姐妹?”另一个被推开的女子也发起怒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谢缕,气得眼冒金星,秀眉横挑。

谢缕眼下也不屑理睬她们,倒是那鸨儿资历深厚,瞧出了谢缕的来意,于是翩跹走至谢缕跟前,拿着帕子轻抚谢缕胸膛,给他顺了顺气,又赔了笑脸,言道:“诶哟,贵人您可消消气,我这些姑娘们都是小家子气的,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哼,”谢缕侧目睨着老鸨儿,只冷哼了一声,就道:“把你这儿长得最好看的小娘子给我叫出来!”

鸨儿会心一笑,说道:“诶哟,看来郎君您这是奔着我们家花魁娘子来的呀!”

“花魁娘子?”谢缕愣了一下,他正望着鸨儿,而后忽然就见一块绣着红莲花样的水红色帕从上头飘然落下,谢缕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来,那帕子也正正好就飘落在他手上,他又不由自主的将帕子送到鼻尖深深的嗅了嗅,而后就听闻身后那一群女子阴阳怪气的嘲讽道:“哟,咱们的花魁娘子这不就来了么!”

谢缕闻言,这便仰起头来,望着楼上,正如头回站在门口望见阁楼上的,那大家闺秀的婉约气质、长相又神似吴郡公主的女子,如今就站在楼上,正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那花魁娘子纵然面无表情,可一双星月似的眸子里,却透着一股冷意,便将她这个人都显得尤其的冷傲。

“小美人儿……小美人儿!”

谢缕才唤道这轻薄的两声,那花魁娘子就皱了皱眉头,似乎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当下就转身往屋里头走了,谢缕见势大惊,赶忙大呼:“诶!小美人儿,你别走啊,等等哥哥我!”说着,他便也快步跑到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上去,此时那花魁娘子才走到屋子里,正转过身来要带上门,谢缕赶上来,就迅速的冲了进去,笑道:“小美人儿,你怎么不高兴啊?”

花魁娘子并不作答,只是清冷的转身走向里屋,谢缕如今满脸的淫笑,他两手背在身后,轻而易举的将门合上,而后就说道:“不打紧,哥哥我来陪着你,你自会高兴了。”

那谢缕进了房中,未多时,外头就又来了一辆颇是贵气的牛车,正好就停在这红文馆门口,而那牛车的蓬身左右,各刻着一个农桑候鸟的图形,此乃是顾氏图腾,而这辆牛车,正是出自吴郡顾氏。

站在门边上的女子头一个看见顾家的牛车过来,却是吓得脸色不大好,连忙挤进来对鸨儿说道:“妈妈,顾九郎来了!”

鸨儿听言也是一惊,赶紧探头探脑的往外头看了一眼,果然就见那个衣着光鲜,长得秀气如同谪仙人的少年郎跳下牛车,轻摇纸扇,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鸨儿侧首往楼上看了一眼,而后紧忙去迎接风风火火赶来的顾九郎。

这位顾九郎不是旁人,正是尚书省左仆射顾逊的嫡亲弟弟,顾家十子中排行老九的顾遇,顾子壬!

“嘿哟,顾郎君来啦!”鸨儿知道顾遇的身份,前来相迎时,未敢再像对谢缕那般动手动脚,只是绕到他身后一侧来,指着店里头,笑道:“顾郎君,您快里头请。”

顾遇穿过万花丛中,不由得蹙了蹙眉,他伸手掩了掩鼻子,而后就扫了眼一众女子,和和气气的说:“叫你们少抹些香粉,你们怎么不听,味道太重可就没那么好闻了。”

“是是是,顾郎君您说的是,您最懂香料了,”众人跟着应和,顾遇而后就想起了“正事”,回头问道鸨儿:“怜儿呢?怎么没见怜儿?”

“怜儿她……”鸨儿说话间,又不经意的往楼上瞥了一眼,而后就为难的答复顾遇:“怜儿这两天月信到了,身子不方便,顾郎君,要不,老身叫别的姑娘伺候您?”

顾遇自然瞧见了鸨儿适才那眼神,于是只回:“那我去看看她,”说罢,就上了楼去,鸨儿本想拦他,如今却也拦不住了。

彼时谢缕与那花魁娘子就在房中,谢缕才褪下花魁娘子披在身上的轻纱,两只眼睛正放光,花魁娘子忽闻外头顾遇的两声疾呼:“怜儿!怜儿!”

她心下一惊,当即就又拉上轻纱,粗略的披上身,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屋门就已被打开了,她吓得忙不迭站起身来,眼望着里屋外头。

而顾遇此时也正好就走到里屋外头了,二人此番对视,一个满脸尽是不可置信,一个慌张不知所措。

“怜儿……你……”顾遇张口结舌,而花魁娘子亦是沉默。

这唤作“怜儿”的,正是这位可风情万种,亦可楚楚可怜的花魁娘子,“怜”是身不由己孤独飘零的怜,亦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谢缕被搅了一番好兴致,自然恼了,当下就站起身来,侧首望着顾遇,斥道:“你谁呀你,胆敢闯进来坏了老子的好事!”

顾遇仿若未闻,并不理睬,依然自顾自的与花魁娘子相视,轻声的质问道:“怜儿,你不是答应我,若我替你赎身,你往后便不再接客了么?”他说着,就从袖袋中取出一包金子来,他此回过来,正是要为其赎身的。

“我……”花魁娘子无话可说,只得低着头,黯然神伤,可那头一低下,就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来。

谢缕自来好面子的,如今顾遇坏了他的好事,偏还对他不理不睬,他自然不乐意了,于是嚣张跋扈的拍案,指着顾遇骂道:“小兔崽子,你到底谁呀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顾遇终于搭理他了,却是冷冰冰的回道:“在下吴郡顾子壬!”

“吴郡顾氏?吴郡顾氏算个什么东西,你可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衡阳郡主的哥哥,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滚开!”

听闻此人自称是衡阳郡主谢徵的哥哥,顾遇果然愣了一下,他半信半疑,似信非信,只是冷笑一声,言道:“衡阳郡主,我此前是见过一回的,人家模样生得俊俏,会有你这样的兄长?”

“你不信?”谢缕哂笑,顾遇并不作答,只是别过脸不看他,谢缕亦是不屑,骂道:“老子管你信不信,你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了,你还不快跪下来给老子磕两个响头?”

“就凭你?你是个什么货色,这样说大话!也不怕坏了衡阳郡主的好名声!”顾遇站在门口,将谢缕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谢缕听到这话,可是气得不轻,随手抄起跟前的陶瓷茶壶,二话不说就向顾遇砸去,嘴里头骂道:“小兔崽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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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导火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章导火那谢缕一向就是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不由分说就将手里头的陶瓷茶壶往顾遇头上砸去,好在是二人隔了六七尺远,也幸得顾遇眼疾手快往旁边躲闪了,要不然,今日谢缕恐怕要吃上人命官司,须知这顾遇出身士族,谢缕吃上官司,谢徵自也难辞其咎。

顾遇原是站在门口的,见茶壶砸来,连忙躲开了些许,茶壶倒是没砸到他,可砸到一旁的门框上,即刻就爆开了,在距离他的头仅有两三寸之处,他惊得赶紧闭上眼睛,又抬起手臂,原想以宽大的袖子挡住,然而为时已晚,瓷片在爆开时偏偏有一块迸到了他的脸颊。

锋利的瓷片不出意外的割破了细嫩的肌肤,殷红色的鲜血自内流出,顾遇只觉得脸颊上一阵刺痛,心知不测,赶忙伸手摸了摸,这一下知道脸上破了相,当下就疯了,指着谢缕大骂:“你……你敢伤我!我可是……”

不等顾遇说完,谢缕便抢了他的话来,骂道:“伤你怎么了?小兔崽子,老子还敢杀你呢!”

说着,就左右扫一眼,像是在找什么厉害东西似的,待望见墙边的花瓶,就又走去搬了起来,那花魁娘子适才见谢缕伤了顾遇,已然愣住,这下见谢缕又搬起花瓶,更是大惊,连忙走去挡在他身前,两手扶住花瓶,想要夺来,口中惊呼:“使不得!使不得呀!”

可谢缕却是不听,死死握着花瓶,就是不肯松手,身子微侧,手肘狠狠的顶了一下花魁娘子的上臂,将她推到一旁去,骂道:“贱人,滚一边儿去!”

花魁娘子吃了痛,捂着上臂追着喊道:“他是尚书省左仆射的亲弟弟啊!”

谢缕愣了一下,却仍然高举着花瓶,并未放下,只在心里头思量着,尚书省左仆射……这是个什么官儿?

彼时楼下一众莺莺燕燕听到上头的动静,也急急忙忙的跟着鸨儿上来,谢缕不想失了脸面,于是又充起大来,说道:“这算个什么!那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衡阳郡主,她还是老子的哥哥呢!”

“你……”顾遇伸手指着谢缕,已然是哑口无言,郡王之女贵为郡主,寻常的郡主想必只是空有个头衔,可那谢徵却非等闲之辈,她食邑三千户,已然尊如公主,又是天子跟前的红人,的确是个不好惹的。

“我什么我?”伴随着一声轻蔑的哂笑,谢缕借此机会不着痕迹的放下高举着的手臂,可那花瓶却还握在手里头。

鸨儿走进屋来,说说笑笑的压下顾遇的手,胆战心惊的说道:“两位都是出身士族的公子哥儿,有话好好说嘛,没必要非得动手啊,这多伤和气呀。”

说完,就给花魁娘子使了个颜色,花魁娘子会意,于是走过来笑眯眯的抱走了谢缕手里头的花瓶,放在墙角的高花几上,而后就站在一旁,躲得远远的,鸨儿轻斥:“还愣着干什么呀,快些给两位郎君上茶呀!”

屋中茶壶已被谢缕砸得粉碎,花魁娘子正要去别屋沏茶,顾遇却冷冰冰道一声:“不必了,”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鸨儿未敢再留人,只得招呼道:“顾郎君慢走啊,慢走。”

说罢,她又紧忙给一旁的丫头使眼色,着她们把地上收拾干净,继而给谢缕赔了笑脸,谄媚道:“谢郎君,您快些坐着,奴家叫怜丫头晚上好生伺候您。”

“不用了,让这小兔崽子这么一折腾,老子都没心情了,回头再来吧,”谢缕亦是不耐烦的走了,鸨儿又道:“那您常来啊。”

望见那两位不好惹的祖宗都走了,鸨儿才放下心来,恼火的走到茶几前坐下,原是消了消气,可一见丫头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却又气得眼冒金星了,拍案道:“气死我了!钱没捞着几个,本儿倒是赔了不少!”

挤在屋里的小姐们听到这话就煽风点火起来,其中一个阴阳怪气的说道:“红颜祸水,谁叫咱们怜儿这模样生得俏呢。”

又有一人侧首望着花魁娘子,不怀好意的笑道:“依我看呐,怜儿往后还是不要开门了好,就乖乖的等着那个冤大头过来给你赎身吧。”

话音落下,又有一女子挖苦起花魁娘子来:“那位顾郎君原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经这么一闹,他哪还想要咱们怜儿啊。”

鸨儿听到这里,就冷笑了一声,似乎很是自信,只道:“不忙,那姓顾的可是个痴情种子,他既然看上了咱们家怜儿,势必要收去的。”

谢缕出了这红文馆没多远,行经柳巷的巷子口时,陡然让人从背后锁了喉,一根红绸子反着扣着脖子缠了一圈,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分别牵着一端,却并未拽紧绸子,分明没想要他性命,谢缕扯着脖子上的绸子,骂道:“什……什么人……”

这时,竟是顾遇从后面走到他跟前来,戏谑道:“谢郎君,是我啊。”

“是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谢缕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顾遇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脸颊上已然结痂的伤口,忿忿道:“你弄伤我的脸,我若不与你算账,简直枉为士族!”

“你……我……我告诉你啊,我可是衡阳郡主的哥哥,你可不能乱来啊……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妹妹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放心,我呀,就是想找你玩玩,”顾遇说着,就冲谢缕挑了挑眉,整个人都显得放浪形骸。

其中一个小厮松了牵红绸子的手,从地上拾起一捆麻绳,用一端捆住了谢缕的两只手,另一只则是紧紧的系在旁边一匹骏马的马鞍上,谢缕仿佛已猜到了顾遇要对他做什么,直至此时也不肯求饶,威胁道:“你你你……你可别乱来啊,不然我就叫我妹妹来收拾你!”

顾遇不屑理会他,见准备妥当了,便吩咐另一个小厮松开红绸子,又给那小厮指了指前面的店肆,说道:“这绸子用完了给人家还回去,别让人说我顾子壬借东西不还。”

“诶,好嘞,”小厮应了一声,这便拿着绸子急匆匆跑过去,顾遇这才顾上谢缕,吊儿郎当的说道:“你害我破了相,我原想把你的脸也割破了,可你这模样实在不入眼,割一刀对你来说,怕也是无所谓的。”

原先那小厮系好绳子后也回到顾遇跟前来,看了谢缕一眼,就提醒道:“九郎君,差不多就行了,可别闹出人命来。”

顾遇只瞧了他一眼,并不搭理,而后就翻身跨上马,一手勒缰绳,一手握马鞭,策马而去,谢缕被绑了,只得跟在后头叫骂。

原先顾遇骑马只是慢步,他尚且能踉踉跄跄的跟上,可骂得厉害了,顾遇自也恼了,自然而然就疾速起来,谢缕这两条腿的,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当下就跌倒在地上,任由自己被他这么拖着。

夏天衣着单薄,就这么在地上拖着,未多时就磨得浑身都擦破了皮,左右两边停下来看热闹的百姓亦是愈发多了,谢缕疼得哭爹喊娘,又不时大骂:“顾子壬!你这个忘八端!你不得好死!”

顾遇坐在马背上,回头看了谢缕一眼,而后转过头去,却是仰天大笑,也渐渐的放慢了速度,他正得意的时候,忽听身后一阵哄闹,只听人拍手叫好,言道:“女侠好身手!”

他回头看着,竟是一个少女持剑飞天追来,斩断牵住谢缕的麻绳,少女继而高抬手臂,自袖中飞出一支袖箭来,正中马屁股,马儿受了惊,顾遇一时惶恐,原想翻身下马,左脚却踏了空,坠了下来,吃了满身的痛,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来。

“玉……玉枝……”谢缕趴在地上,烂泥似的,动弹不得,只等着玉枝过去扶他,玉枝却无暇理会他,只冲到顾遇跟前去,将剑架在他脖子上,顾遇吓得不轻,正想挣脱,玉枝却冷冰冰道一句:“刀剑无眼,顾郎君可要当心啊。”

顾遇闻言,未敢再动弹了。

“玉枝,把剑放下,”谢徵带着尤氏兄弟,拨开人群,不疾不徐的朝顾遇走去,一双美目紧盯着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这样的一副神态,却偏偏又显得她极是孤高冷傲,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不怒自威之态。

“妹妹?妹妹!我妹妹来了!”谢缕连唤两声,谢徵不曾回头看他,尤氏兄弟将他扶起来,他便也费力的跟在后头走了过去。

顾遇见谢徵走来,既不跪地行礼,也福身施礼,却是微微别过脸去,一言不发,谢徵看着他,也不言语,顾遇回过头来偷偷的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屈服于她的威严之下,福身行了礼,怯怯道:“见……见过衡阳郡主。”

谢缕走到谢徵身侧,摆着臭脸颐指气使,说道:“妹妹,你看看他把我伤的,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你……你可得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闻言,谢徵侧首看了一眼谢缕满身的血印,便又回过头来盯着顾遇,以谢缕这般仗势欺人的做派,如若受人欺负了必然会报上家门,这个顾遇,他动手伤了谢缕,她原也不在乎,可他明知谢缕背后是她,还要当街霸凌,显然是与她难堪!

“顾九郎好生威风,望族之后,门庭显赫,所以就当街恃强凌弱?”谢徵如是问责,顾遇并不反驳,只道:“是他先欺负我!”

不等谢徵询问,谢缕先开了口:“是我先动了手,怎么了?你坏了的好事,老子没弄死你算轻的!”

“你住口!”伴随着谢徵的一声呵斥,一个响亮的耳光也扇在了谢缕的脸颊上,谢缕怔住了,顾遇也愣了一下。

“你……你为何打我!”谢缕又惊又恼的瞪着谢徵,谢徵指桑骂槐的说道:“出入青楼,不以为耻,反倒还引以为豪,出手伤人,又这般有理有据,怎么,你是不是还想上天啊?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谢缕低头不语,顾遇亦是低下头来,不敢与谢徵相视,他自然听出来了,谢徵这话,可不单单是骂谢缕。

话音落下,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后只听一声疾呼:“子壬!”

谢徵侧首看去,就见是顾逊翻身下马,快步走来,而那顾遇也像是见到了靠山一样,瞬间就有了些底气,回头奔向顾逊,唤道:“七哥!”

顾逊见谢徵在此,起先是含情脉脉的看着,而后缓过神来,就拉着顾遇朝她走近了两步,躬身作揖道:“下官顾子庚,见过衡阳郡主。”

“左仆射不必多礼,”谢徵仍然微微侧着身子,面朝着谢缕,并不正视顾逊。

顾逊直起身,见谢缕浑身是伤,便皱起了眉头,他满面愁容的看了顾遇一眼,这便向谢徵赔礼:“下官适才听闻,舍弟在御街上闹事,伤了郡主的兄长,心中羞愧,特赶来赔罪,请郡主和谢郎君见谅。”

他说罢,紧忙又给顾遇使眼色,道:“子壬,还不快向郡主和谢郎君赔罪?”

顾遇脾气倔得很,死活不肯低头,却道:“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是他先动手伤我,他拿花瓶砸我,好在我及时躲开,才未伤及性命,你看我这脸,就是被他弄伤的!”

“你!”顾逊没得法子,见谢徵冷脸,忙训斥顾遇:“错了就是错了,你还有理了?”

兄弟二人正争辩的时候,谢徵垂着的手臂轻轻一转,袖中便落下一把匕首来,她一手握着匕首,一手取下鞘,言道:“既是家兄有错在先,本郡主自也不会偏袒!”

她说罢,就毫不手软的在谢缕的脸颊上也划下一道口子,谢缕痛得捂着脸颊,惊呼:“你疯了!”

顾家兄弟已然被谢徵此举吓住了,二人瞠目结舌,顾遇更是两腿一软,“噗通”跪地,惶恐道:“小弟知错了,郡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同小弟计较……”

谢徵并不答复,单是将手里头的匕首和鞘扔下,不偏不倚的丢在他跟前,顾遇吓得脸色惨白,唯恐谢徵要逼迫他自裁。

“这把匕首,送给顾九郎当做赔礼,”谢徵丢下这么一句话,这就转身潇洒离去,玉枝紧随其后,尤氏兄弟继而也搀着谢缕离开。

今日这一场闹剧,似乎已在围观百姓的说笑指点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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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茶满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一章茶满人群散去,一旁的酒肆阁楼上,窗子虚掩,窗前一主一仆,正目送谢徵一行人乘牛车走远。

“这个顾逊,虽身居尚书省要职,却似乎并未与太子结成党羽,”萧晔如是说道,他一手摸着下巴,似在斟酌思量。

刘放站在他身侧,忽然露出一脸狞笑,言道:“不与太子结党,那就让他与太子结仇吧。”

“哦?”萧晔看着他,唇边戏谑笑意,显得愈发轻蔑。

刘放望了眼已然远去的牛车,只道:“那个衡阳郡主,她可是太子的心腹啊,只要她与顾逊结了仇,太子自然不会再器重顾家了。”

萧晔哂笑一声,只拍了拍手,言道:“好计策!”

御街东侧,到御道西侧,御道东侧,到驰道西侧,这中间的几条巷子,地段极佳,建康百官府舍多集聚于此,顾家府宅也正是在此处。

待谢徵一行人离开,顾逊也忙带着顾遇回府去,到了家门口,顾遇捂着脸颊上的伤,杵在门外,犹犹豫豫的不敢进去。

顾逊正在气头上,自也没理会他,进了府才走到前头院子里,顾陆氏就迎了出来,见是顾逊回来,还满脸的诧异,问道:“子庚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莫非今日休沐?”

“我……”顾逊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说着,就回头望了望杵在门口低着头的顾遇,继而道:“听闻子壬有些事情,问尚书令告了一天假。”

“子壬?”顾陆氏秀眉轻皱,就远远望着顾遇,彼时顾遇也抬起头来偷偷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正望着,赶忙又低下头去,胆怯的走近,嗫哝唤道:“母……母亲……”

“子壬啊,你是不是又跑出去惹事了?”对于九郎的顽劣性子,顾陆氏这个做母亲的,向来都很清楚。

平日里说教多了,顾遇纵然天不怕地不怕,望见这个母亲时,心里头也会打鼓。

“你怎么总叫你兄兄替你擦屁股,这么不叫人省心呢!”见顾遇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顾陆氏又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

“母亲,我……”顾遇生怕顾陆氏望见他脸上的伤,是以一直低着头不敢与其相视,这会儿要答话,却不由自主的抬起头了,他反应过来,忙不迭又低下。

顾陆氏眼尖,自然瞧见了,慌里慌张的问:“子壬,你这脸上是怎么了?怎么划出这么大个口子来!”

“我……”顾遇不敢照实说自己又去了秦楼楚馆,他与顾逊相视一眼,紧接着回道:“是我自己不当心,在覆舟山,让葎草划伤的。”

“葎草?”顾陆氏心中甚恼,斥道:“葎草长在地上,至多长到膝盖那么高,如何能划到你的脸?怕不是你又同人打架了!”

顾逊见顾陆氏追究,挽了挽她的手臂,说笑道:“母亲,这都是些小事,您就别过问了。”

“我怎么能不过问!你们兄弟姊妹,哪个不是规规矩矩的克己复礼,就他成天在外头惹是生非的讨人嫌,你们几个都纵着他,我若是再不管,他岂不是要翻天?”

顾陆氏气得不轻,顾遇一时情急,终于不再遮遮掩掩,争辩道:“我没有同人打架,是……是衡阳郡主的哥哥,他拿茶壶砸我,我这脸,就是被他伤的!”

“衡阳郡主……”提及谢徵,顾陆氏侧首看着顾逊,恨恨道:“又是那个姓谢的丫头!”

顾陆氏言至此,二话不说就要去找谢徵算账,顾逊忙将她拉住,说道:“母亲,此事我已摆平,你莫去多事了!”

可顾陆氏却道:“她害得你后院不得安生,如今又纵容家兄伤你弟弟,你竟还要护着她?当真是让她勾了魂去?”

顾逊迟疑的收回手,沉默半晌,才回:“她总归是郡主,不可轻易冒犯,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他说完,便转身一声不吭的走了,顾陆氏皱眉,追着问道:“子庚,子庚!你去哪儿啊!”

“我去尚书省上职。”

顾逊头也不回的走了,顾陆氏终是没有去寻谢徵的麻烦,只是训示顾遇去祠堂罚跪,以作惩戒。

谢徵与谢缕坐在牛车上,“兄妹”二人一路上都没有言语,直至回到府上,进了谢徵的院子里,谢缕才发问,倒也算是给足了谢徵“脸面”。

“你刚才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打我也就算了,还拿刀划伤我的脸,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徵才进院子,闻言就停下脚步,回首道:“你出入青楼,寻衅滋事,还用茶壶砸人,险些伤了顾遇性命,我打你算轻的!至于划你,那是替顾遇还手!”

她说罢,冷哼一声,便转身径直走到凉亭里,还未坐下,谢缕就气势汹汹的追着斥道:“还手?那顾遇拖着我游街,弄得我浑身是伤,你怎么不替我还手啊?”

谢徵转身看着他,目露狠厉之色,也不甘示弱,只道:“我没那本事,你若是不甘心,现在就去寻仇,若是再被人家痛打一顿,可别叫我去救你!”

“你……”谢缕气得脸色发青,他伸手指了指谢徵,威胁道:“你别忘了,我可是你请来……”

话还没说到嘴边,谢徵反手一个巴掌扇过来,直打得他头晕脑胀,眼冒金星,也不敢再多嘴了,他怔怔的看着谢徵,已然是哑口无言,谢徵冷冰冰的说道:“我请你来建康叙兄妹之情,不求你能帮我什么,但求你不要给我惹是生非,你若是能做到,我自会好生招待你,你若是做不到,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谢缕微微低下头,终于还是没再多话,谢徵只当他是默认了,也不再同他算这笔账。

“往后你要去青楼,去赌坊,我都管不着你,可你今日结下仇家,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谢徵漫不经心的坐下,她见谢缕听到这话后是一脸的慌张不安,继而同尤校说道:“尤校,我把他交给你,往后他在建康的出行安危,就由你来负责了。”

谢徵说罢,还给尤校使了个眼色,尤校是做密探出身的,谢徵如此吩咐,分明是叫他监视谢缕,尤校会意,便朝她作揖,应道:“是。”

“去请郎中来给他看看伤势,”谢徵站起身来,丢下这么一句,而后就走出凉亭,正要回屋,门房却急匆匆跑过来,禀道:“谢娘子,顾家七郎求见。”

谢徵望着门房,她并不诧异,似乎早已料到顾逊会过来向她赔罪,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顾逊正在前院客堂等候,一身朱色朝服,头戴进贤冠,负手而立,在堂下踱步,愁眉深锁,似有万千思绪。

谢徵不疾不徐的寻到前院来,刚一走进客堂,顾逊便躬身行了礼,作揖轻唤:“衡阳郡主。”

纵然顾逊谦卑恭敬,也不能叫谢徵消气,她气谢缕背着她惹是生非,也气顾遇欺负到她头上,如今见着顾逊,即便不迁怒于他,却也给不了好脸色。

她并不理会他,也没唤他直起身来,单单只是走到客席前坐下,而后才道:“顾郎君有事?”

人前唤他“左仆射”,人后唤他“顾郎君”,谢徵的心是血肉做的,总归还顾着些往日的情分。

顾逊转向她,蹙眉言道:“今日之事……”

不等他说,谢徵便抢了话来,冷冰冰的说道:“今日之事,是家兄有错在先,顾郎君无需介怀。”

顾逊顿了顿,拱手说道:“舍弟性子顽劣,不知分寸,不单伤了郡主的兄长,还冲撞了郡主,下官此来,是替他向郡主赔罪的。”

下官?谢徵抬眸凝视顾逊,一时有些失神,良久才轻轻一笑,满目的不屑,她道:“左仆射好生客气。”

从前,他可都自称“顾某”的,何时这般生分过?

顾逊似乎并未听出谢徵言外之意,只是低着头,万般恳切的说:“郡主向来宽仁大度,虚怀若谷,今日舍弟莽撞失礼,既是舍弟的不是,也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郡主海涵!”

“令弟顽皮,左仆射严加管教,家兄跋扈,本郡主也会多加约束,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一场闹剧,你我也不必因此伤了和气,”谢徵说话间,始终不与顾逊相视,只是端起茶盅小呷一口,而后才抬眼看着他,继而问:“左仆射以为如何?”

谢徵盛气凌人的高傲姿态,压得顾逊抬不起头来,他深感汗颜,如今又自轻自贱起来,低着头应允道:“郡主说的是。”

“那今日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了,”谢徵满不在乎的站起身来,这便要朝客堂外走,她只道:“左仆射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正当谢徵要走客堂时,顾逊忽又将她唤住:“郡主留步!”

谢徵单是驻足,并不回头,顾逊而后走到她身侧,言道:“下官还有一事,想请郡主见谅。”

见谅?谢徵愣了一下,她侧首狐疑的看着顾逊,就道:“左仆射请说。”

“下官听说,前阵子谢贵嫔在宫中设宴款待命妇,郡主也前去赴宴了,宴席之上,拙荆曾口出狂言,对郡主无礼,不知……”顾逊才与谢徵四目相对,谢徵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只撂下一句:“本郡主向来忘性大,日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她说完,也不等顾逊答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顾逊紧随其后,追着走到前头的院子里,唤:“郡主!”

话音未落,一侧不远处传来一人戏谑的调侃:“哟,表妹夫怎么来了。”

二人循声看去,就见桓陵带着曾琼林从长廊下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谢徵望着他,默不作声的往后院折回,只在从他面前走过时,才停下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就快步进了后院。

“见过永修县侯,”顾逊沉默半晌,终是毕恭毕敬的作揖行了礼,桓陵走来托着他的手臂,欲将他扶起,虽满脸和善的笑意,却故意说道:“子庚何须如此见外,像娇娘那样,唤我‘表哥’就是了。”

御史大夫李叡的爱女,桓陵的表妹,正是顾逊的夫人,夫人姓李,闺名娇娘。

“表哥,”顾逊早开了口,却许久才唤出这二字。

桓陵似乎很是满意,他冲顾逊点了点头,而后就拉着他走到客堂里坐下,“来,进来坐。”

他为顾逊斟下一盅茶来,而后就问:“子庚啊,你今日怎会来此,是来找德音的?”

顾逊的夫人,总归是桓陵的表妹,在顾逊看来,桓陵也勉强算是他的大舅子,如今他到大舅子府上,来找别的女人,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他于是如实解释:“舍弟子壬,鲁莽滋事,同衡阳郡主的兄长闹了不快,我便赶过来,同她赔个不是。”

“哦,”桓陵已然有所耳闻,他如今又寻到机会,可以在顾逊跟前秀一把自己与谢徵非比寻常的关系,言有所指的说:“都是自家人,这种事情,你也无需放在心上。”

自家人?顾逊听着重点,立时就怔住了,他果然没让桓陵失望。

桓陵沾沾自喜,紧接着又说道:“你这个表嫂啊,平日里看着是挺凶的,可她心肠并不坏,至多就是喜欢记仇罢了,你不用怕她的,万事都有我这个表哥替你打点。”

顾逊似笑非笑:“表嫂?”

桓陵如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哦,忘了告诉你,你表哥我,早已同衡阳郡主有了肌肤之亲,如今已私定终身,只待日后成婚了。”

他说这话,可不单单是为了向顾逊炫耀谢徵,更多的也是想叫顾逊打消对谢徵的念头,日后全心全意对待他的表妹娇娘。

顾逊听闻此言,缄默不语,良久才对桓陵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哦……恭喜……”

“嗯,”桓陵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随后就又提起茶壶,在顾逊面前倒得七分满的茶盅里,斟下个全满,说道:“这茶不错,你尝尝。”

向来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作人情,桓陵此举究竟是何意,自不必多说,顾逊是个识趣之人,起身毫不拖泥带水的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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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人(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二章小人是日,早朝刚罢,萧道成才回到式乾殿时,他的侄儿,西昌县侯萧鸾便来此觐见了,袖中还藏着一道朱色的折子。

他至殿中行了礼,便自袖中取出朱色折子,萧道成正坐上头,望见那熟悉的朱色折子,便笑问:“玄度可是已经看好人选了?”

萧鸾表字景栖,小名玄度。

“侄儿对婚娶之事一向不在意,如今也只是稀里糊涂的瞎选一个,恐怕要叫叔父笑话了。”

萧鸾自幼丧父,被萧道成养在身边,萧道成待他极是亲厚,甚至好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二人虽只是叔侄,却胜似父子。

“那你选的是哪家的女郎啊?”萧道成说话间始终都笑眯眯的,全然一副在为自己挑儿媳的模样。

萧鸾不答,只是将朱色折子呈上,微微笑道:“请叔父过目。”

曲平走下来,将朱色折子接了去,还没折回到萧道成跟前,萧道成便已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来接了,待他接过折子,又急忙打开,就见名册中间,夹着一张正丹纸,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娟秀的大字“庾子昭”。

“庾子昭?”萧道成并不认得庾子昭,于是侧首看着曲平,曲平会意,就小声的提醒道:“是庾太傅的小孙女,也是已故豫章王妃的堂妹。”

“哦,”萧道成应了一声,就垂眸看着正丹纸上的三个大字,心下一番斟酌,口中自言自语:“庾子昭……”

萧鸾还站在底下眼巴巴的瞅着,他见萧道成犹豫不决,心里头不由得打鼓,赶忙试探般的问道:“叔父,可是侄儿选的有何不妥之处?”

“哦,没什么,”萧道成随手将名册合上,对萧鸾笑道:“玄度啊,你既已选了她,那就这么定下了。”

“是,那……侄儿告退。”

萧鸾转身退下,待走到殿外时,唇边才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那花名册由礼部送到他手上,迄今已有五六天。

候选的士族女郎,共计一十三位,萧鸾却是一个都没见过,更别说她们姿色如何了,连她们是美是丑,是胖是瘦,他都不知,又怎敢瞎选,所以他便趁这几天空档,一一的爬墙头窥看了。

那些小娘子呢,不是太枯瘦就是太圆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要么就是肤色蜡黄看着萎靡不振,没几个合眼的,要说模样端庄身段又极好的,就只有这个庾子昭和那位陆家娘子了。

陆家娘子么,姿色也算是与“仙”字沾边儿的,可惜是个庶出,偏偏父亲又只是司农卿,出身不算太好,而那庾子昭,是太傅庾元规的嫡孙女,祖上又都是些功臣名将,总算与他般配。

待萧鸾退下,萧道成即刻就命人召来庾元规来。

太傅一职,虽身居高位,却始终只是个虚衔,庾元规此番得了召见,着实是费解的,上殿行了礼,也不问什么事,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

萧道成首先开了口,他并不急着提正事,反倒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循序渐进,“太傅近来可安好?”

赐婚一事,实难开口。

说起来,这个庾元规,也算是萧道成的姻太翁呢。

兰陵萧氏同颍川庾氏原已有过一门亲,如今再赐婚,本该是喜上加喜,偏偏庾华姬已病逝,此事便不好再提了。

庾元规尚不知萧道成突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如何受萧道成这般体恤,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满脸笑意,回道:“承蒙陛下关心,老臣一切安好。”

萧道成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那家中可还安乐?”

庾元规仍未多想,回道:“托陛下鸿福,老臣家中也妥。”

“哦,”萧道成伸手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又点了点头,他这会儿没得问了,这才提起正事,笑眯眯的问:“太傅啊,朕听说,你还有一个孙女,唤作子昭?”

庾元规原还沉浸在糖水中,一听萧道成问他的孙女庾子昭,恍然间反应过来不对劲,吞吞吐吐的答话:“呃……是……”

“那……你家子昭可有婚配?”

见萧道成笑得脸拧成一团,褶子比他脸上还要多,庾元规心里头可是愈发不安了。

“还没有,”庾元规答得并不干脆,他倒是想说句谎话来蒙骗萧道成,可萧道成既已开口问了,自然早就打探好了,此事又岂是他想蒙骗就能蒙骗过去的……

萧道成直言:“那,你看朕的侄儿西昌县侯如何啊?”

庾元规“噗通”一声跪地,恳切道:“西昌县侯天人之姿,这建康不知有多少士族贵女梦寐以求想嫁呢,其中不乏优异过人的女子,而老臣的孙女子昭,姿色平平,又不识大体,岂敢高攀……”

萧道成伸手指了指他,笑道:“太傅啊,当年你的长孙女嫁给朕的儿子,你不说高攀,如今朕为你的小孙女赐婚,许给朕的侄儿,你倒是说高攀了,莫非……在你眼里,宣俨比不上景栖?”

庾元规闻言方觉言语失当,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老臣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啊?”萧道成自然知道庾元规言外之意,并非讽刺萧嶷,如今这般,也仅仅只是调侃而已。

庾元规思忖一番,就道:“华姬腹有诗书,才貌出众,才勉强能与豫章王殿下般配,可子昭性子顽劣,娇纵跋扈,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自然是配不上西昌县侯的。”

华姬当年嫁给萧嶷的时候,萧道成还是刘宋朝晋爵册封的齐王,而萧嶷也只是齐王府的王子而已,二人成婚,不过是门当户对。

如今庾元规心里头不乐意庾子昭同萧鸾的这门亲,倒也不是说萧鸾不好,人家毕竟也是西昌县侯,怪就怪萧鸾不是郡王。

他不是萧道成的儿子,自然无望储君之位,他若不能成为未来的皇帝,庾子昭便不能成为皇后。

曾有算命的方士给庾子昭卜过一卦,说她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乃是皇后命格。

所以,他的孙女庾子昭,是万万不能嫁给萧鸾的!

“诶,”萧道成笑着说:“颍川庾氏的女儿,哪个不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庾太傅,你可是谦虚了!”

萧道成毕竟是帝王,赐婚之事能与庾元规“商量”,已然给足了他面子,如今这般言语,算是给庾元规下了最后通碟。

未料庾元规依然不允,他仍想争上两句,才唤道萧道成一声,萧道成便打断了他的话,板着脸说道:“好了,太傅不必多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萧道成的忍耐力总归是有限度的,今日召庾元规前来,嘴上说是商量,可实则却是知会一声,庾元规再三推辞,他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庾元规最终还是屈服了,应道:“是,老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见庾元规服软了,萧道成这便又和善起来,乐呵呵的说:“那你回去准备准备吧,叫你的乖孙女在家里头等着礼部文书。”

“是,老臣告退。”

庾元规已然退下,萧道成坐在书案前,又随手翻开朱色折子,他望着名册上字字,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他问:“曲平啊,你可知,朕为何不容许谢徵出现在名册之上?”

曲平摇了摇头,轻声道:“奴婢愚钝。”

“因为她太聪明太有野心,她嫁给任何一个王侯将相,都将是个祸害!”

萧道成说至此,又重重的合上折子,继而看着曲平,接着说:“所以,她只能嫁给将来的储君。”

曲平听罢,并不言语,只是莫名一笑,便低下头去。

庾元规回到家中,满面愁容,一个人坐在客堂里,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叹息一声,良久才吩咐下人:“去唤子昭丫头过来。”

下人去传唤了庾子昭过来,他愁容不减,庾子昭还没进客堂,就见他心神不宁,于是走过来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笑嘻嘻的问:“爹爹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闻言,庾元规又长叹一声,言道:“适才陛下传召爹爹进宫,你可知他同爹爹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庾子昭到这时还事不关己,轻声一问,似乎满不在乎,熟料庾元规紧接着竟说道:“他要为你赐婚!”

“赐婚?”庾子昭怔住,她见庾元规如此脸色,便料到这门亲事必然不算太好,于是心里头也甚是忐忑,忙问:“他将我许给何人了?”

“西昌县侯。”

“西昌县侯?”庾子昭一时情急,跺起脚来,从庾元规身后跺到他身前,而后又跺到席前一屁股坐下,支支吾吾的说:“我……我不愿意……这门亲我不喜欢!”

“爹爹也不想你的婚事这般潦草,可如今陛下已同爹爹下了命令,这……这也是没得法子了呀!”庾元规两手心朝上,右手手背拍了拍左手手心,一副极是无奈的样子。

“那我不管!这门亲我就是不喜欢!何况那个西昌县侯,他只是陛下的侄子,又不是……”庾子昭越说越气,她不再挖苦萧鸾的身份,反倒讽刺起萧道成来,言道:“向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关旁人什么事!他身为皇帝,不好好治理朝政,反倒管起人家的亲事来了!”

庾子昭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不当说的话,庾元规连忙出言喝止,喊了一声:“子昭!”

可庾子昭却是半点不忌讳,如今又变本加厉:“本来就是嘛,他的儿子克死了我的堂姊,如今又叫他的侄子来祸害我!敢情他们兰陵萧氏就同我们颍川庾氏杠上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祸害!”

“子昭!”庾元规吓得不轻,赶忙又喊了一声,待庾子昭闭了嘴后,他便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些话说出来,你这脑袋可是要搬家的!”

庾子昭深感恼火,却又发泄不得,于是又哼唧哼唧的跺了跺脚,说道:“那我还真应了这门亲事不成?”

她说至此,紧忙又跑到庾元规身后去,为他捶了捶背,撒娇道:“爹爹,小时候,好几个算命的都说我是皇后命格,我将来可是要做皇后的,若真嫁给西昌县侯,那我还做什么皇后啊!”

庾元规不忙答她,像是在思忖什么似的,他忽然摒退左右,神神秘秘的同庾子昭说道:“子昭啊,那算命的既然说你是皇后命,那你将来必是要做皇后的,你是皇后,那你嫁的男人,他就是将来的皇帝啊!”

好一个“你嫁的男人就是将来的皇帝”!庾元规这般反客为主,倒将庾子昭夸作旺夫命了!

“爹爹的意思是……”天下大计,庾子昭作为一个闺阁女子,是想都不敢想的。

庾元规左右看了一眼,继而说道:“一样是兰陵萧氏,叔叔能当皇帝,怎么侄子就不能了?”

“可……”庾子昭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我不想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当今圣上有那么多儿子,且不说那些年幼孩童,就是已经成年的,如今也有五个了,除去豫章王身体羸弱和长沙王远在九德郡,余下的还有太子、临川王、武陵王,将来这大齐的江山,除了他们三位,再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萧鸾若想称帝,唯有谋朝篡位!

不料庾元规却口出狂言:“哪有什么名正言顺?兰陵萧氏的天下本就是夺来的,你就算是嫁给那些皇子,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庾子昭细想了想,言道:“西昌县侯总归不是郡王,爹爹倘若轻易拉拢他,难免要遭陛下猜忌,到时被叩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恐怕得不偿失啊。”

“呵!”庾元规冷笑:“现在是什么世道,成王败寇!当今陛下也曾是前朝的乱臣贼子,他如今稳坐帝位,谁敢再说他是奸佞?”

庾子昭看着庾元规,颇不甘心的问:“爹爹辅佐临川王多年,难道要半途而废?”

“临川王?”提及萧映,庾元规一脸的不屑,轻蔑道:“他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爹爹这些年,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可他呢?非但不成气候,还跟着谢贵嫔恩将仇报!他已得罪士族,储君之位,哼,想都别想了!”

庾子昭听罢,心事重重,并未言语,庾元规见势,紧接着又道:“乖孙女,听爹爹的,你放心,将来的中宫之位,非你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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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人(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三章小人薄暮时分,缕缕斜阳余晖返照,显得整个建康宫城都不甚宁静祥和。

谢贵嫔今日晌觉贪睡了会儿,这下才起身梳妆,宫女脚步匆匆的进殿来禀道:“娘娘,庾太傅的孙女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娘娘。”

“庾子昭?她怎么来了,”谢贵嫔说话间漫不经心的,似乎有些轻蔑。

何女史跪坐在她身后,正为她梳头,听闻此言,便若有所指的同她笑道:“娘娘,您忘了,今天早上,听式乾殿的人说,陛下为西昌县侯赐婚,将庾娘子指给他了。”

“哦~”谢贵嫔有意拖长了尾音,言语间全然一副幸灾乐祸的看戏模样,说道:“原来如此啊。”

何女史向宫女摆了摆手,言道:“去回了她,就说娘娘今日身子不适,不便见她,请她回去吧。”

正当宫娥允命准备出去时,谢贵嫔却道:“诶~见见她也无妨啊,且叫她在正殿候着吧。”

“是,”宫娥退至正殿,彼时庾子昭正站在殿中等候,宫娥回了话:“娘娘正在梳妆,请庾娘子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谢贵嫔就被何女史搀扶着走了出来,她一脸的和善笑意,说道:“子昭怎么来了?”

谢贵嫔走到殿中席前坐下,两眼望着庾子昭时,仍甚是和蔼,庾子昭却是一脸苦相,一见着她,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又愁又怨的唤道:“娘娘!”

“诶呀,子昭啊,你这是做什么呀!”谢贵嫔佯装紧张,忙抬起两手,作势要扶她起身,可屁股却始终没离身下胡凳,只是半个身子朝前头倾了倾,皱着眉头说道:“快起来,快起来。”

庾子昭并不起身,只楚楚可怜的说道:“娘娘,子昭此来,是有一事求您。”

谢贵嫔闻言,这下又装作迟疑犹豫的样子,她缓缓的收回手,坐直了身子,良久才开口:“你该不是为赐婚一事而来吧?”

庾子昭也未遮遮掩掩,直言道:“娘娘,子昭不想嫁给西昌县侯!”纵然庾元规百般劝说,可她还是迈不去心里头那道坎儿,赶紧想了法子跑来退亲了。

“哦?”谢贵嫔原本已料到庾子昭来此所为何事,却偏又装作一脸诧异惊奇,她问:“这是为何?西昌县侯不是蛮好的么?”

“娘娘,”庾子昭撒娇似的长唤一声,跪在地上又以膝代足,近谢贵嫔膝下,说道:“子昭的祖父效忠于临川王殿下,子昭自然也不能拖后腿啊,那西昌县侯总归是个外人,他不曾臣服于临川王殿下,子昭倘若嫁给他了,于殿下的夺嫡之路,可是毫无益处啊!”

谢贵嫔露出虚伪的笑容,说道:“好孩子,你倒是处处都为光儿着想,不过,你嫁给西昌县侯,一样可以将他拉拢过来啊。”

“娘娘此言差矣,那西昌县侯,不过就是个虚衔而已,手中并无实权,这样的一个人,娘娘您认为,子昭将他拉拢过来有什么用?”庾子昭说得头头是道,谢贵嫔似夸似讽的说了句:“想不到子昭你一个闺阁女子,对朝堂政事也深有了解,本宫从前真是小看你了。”

庾子昭似乎并未听出谢贵嫔言外之意,谦虚道:“娘娘过誉了,子昭对朝堂政事,只是略知一二。”

谢贵嫔听庾子昭这么说,心里头又发笑起来,她适才分明是讽刺庾子昭妄言政事,没想到庾子昭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反而谦虚默认了,看来她还是不应该高看她。

“那……这门亲,你祖父怎么说?”谢贵嫔端起一旁的茶盅,小啜了一口。

庾子昭心中暗暗思忖了一番,她也知谢贵嫔如今是想试探她祖父对临川王是否忠心,于是回道:“爹爹向来怕事,纵然一心想回绝这门亲事,但到底是皇命不可违,如今……如今也在想对策。”

谢贵嫔闻言甚是满意,她随后又呷了一口茶,继而说道:“你也知道皇命不可违,此番来求本宫又有何用呢?”

“我……”庾子昭原以为谢贵嫔为了拉拢祖父,必然会想法子替她回绝赐婚一事,却未料谢贵嫔竟会袖手旁观。

“子昭啊,这赐婚一事,乃是陛下做主,陛下金口玉言,本宫也回天乏术,你与西昌县侯的婚事,想必已成定局了,”谢贵嫔说的直,庾子昭索性也不指望她了,便道:“这件事情,子昭原是不想娘娘牵扯进来的,只求娘娘帮一个小忙。”

谢贵嫔愣了一下,原来庾子昭今日来找她,不是为了求她去请陛下收回成命,她问:“哦?那你说说看。”

庾子昭道:“子昭想见陛下。”

谢贵嫔沉默半晌,良久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何女史,问道:“少言啊,陛下如今可还在式乾殿?”

何女史思忖道:“衡阳郡主进宫了,眼下正陪着陛下在华林园散步呢。”

谢贵嫔听闻此事,分明不大高兴,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庾子昭见势,也忙跟上,一行数人,正是往华林园去的。

彼时华林园内,谢徵陪着萧道成在园中走了一圈,已然停了下来,内监事先准备了羽箭和青铜壶,正摆放在园内昆明池边。

谢徵跟在萧道成身后走至此,望见池边摆放着两个青铜壶,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个内侍,怀里都抱着一筒羽箭,谢徵立时明白了,原来萧道成召她逛华林园是假,与她比赛投壶才是真!

“这是……投壶?”谢徵随口问了一句,萧道成即刻就走到内侍跟前去拿了一支羽箭,不偏不倚的投入青铜壶中,而后就沾沾自喜的对谢徵说道:“那天朕问你会不会投壶,你说你不精通,今日朕便教教你。”

谢徵不急答复,亦是走到另一个内侍跟前,一把取了两支羽箭,快准稳的掷入面前的壶中,继而也甚是得意的向萧道成拱手施礼,笑道:“陛下,微臣献丑了。”

萧道成已然愣住,侧首呆若木鸡的看着谢徵,说道:“你不是说你不精通么?”

谢徵放下手,笑眯眯的回话:“原是不精通的,可上回陛下召见,提及投壶游戏,微臣怕技拙惹陛下不快,回去之后,便向永修县侯讨教了一番。”

萧道成听言,尴尬一笑,抬手捋了捋根数不多的胡须,只在心中暗暗思忖,他若早知道谢徵对投壶游戏这么有天赋,当初必然不与她提了……

“朕就说嘛,小谢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投壶这么简单的游戏,怎么能把你难住,”萧道成说着,又放下手来,偷偷摸摸的冲内侍摆了摆,示意他们撤走青铜壶和羽箭,他继而又讪笑着同谢徵说道:“既然你已如此精通,想必也无需朕再教你了。”

“陛下,微臣技拙,适才之举,也不过只是班门弄斧罢了,往后微臣要向陛下讨教的,还多如牛毛呢。”

谢徵聪慧灵巧,又知进退,懂谦逊,晓得什么时候该张扬,什么时候该讨巧,也正是凭借如此圆滑的性子,才讨得萧道成的欢心。

萧道成原本心里头还不舒坦,这下果然又被她哄得开心了,便也不再同她多言投壶之事,他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对了,小谢啊,适才听你提起永修县侯,你如今,是暂住他府上?”

谢徵心中狐疑,怎么萧道成竟关心这事儿来了,她应了一声:“是。”

“朕赐你一座府邸如何?”萧道成提及此事,绝非无心。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领,可这府邸,微臣却是万万不敢承受的。”

“哦?”萧道成试探般问:“那……你是不想要朕赏赐府邸,还是不想搬离侯府?”

谢徵听到此处,终于看穿了萧道成的心思,原来他是在试探她与桓陵的关系,她笑道:“并非回绝陛下赏赐,实在是微臣喜欢热闹,不愿独居。”

她言语间,并不提及桓陵,可谓是撇清了她与桓陵之间所谓的不清不楚。

萧道成半信半疑的问:“那你与桓陵……”

谢徵想都没想,毫不犹豫的答复:“永修县侯与微臣以兄妹相称,微臣同他,从未逾规越距。”

“你年岁也不小了,该关心关心终身大事了,”萧道成暗悻,他原还担心谢徵若是与桓陵私定终身了该怎么办,桓陵总归是一等列侯,手中权势不小,如今他总算放心了。

谢徵笑而不语,只是安安静静的同萧道成站在湖边,彼时谢贵嫔也领着庾子昭赶来华林园,她却是离萧道成远远的,一行人站在假山后头,谢贵嫔望着萧道成,低声同庾子昭说道:“陛下就在那儿,你去吧。”

庾子昭向谢贵嫔欠了欠身,便鼓足勇气向萧道成走去,她走到萧道成身后一侧,福身行了礼,字正腔圆的说:“臣女庾子昭,给陛下请安。”

此时萧道成尚未留意到她走近,闻言便愣了一下,转过身子看着跟前这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头,诧异的问:“庾子昭?你就是太傅家的小孙女?”

“回陛下,正是臣女,”庾子昭仍然弓着身子,答话时颇是忐忑。

谢徵亦侧首狐疑的看着庾子昭,心中思忖着她已陪同萧道成在园中逛了许久,倒没听萧道成提起召见庾子昭之事。

而后果然就听萧道成说:“朕好像并未召见你啊。”

庾子昭想了一想,回道:“臣女此番是进宫陪伴贵嫔娘娘,因闲来无事,才斗胆在华林园中走动,不想却在此得遇陛下,赶忙上前行礼。”

谢徵心中生疑,试想庾元规那个老狐狸一向小气得很,上回捐粮一事,他怎么可能不记谢贵嫔母子的仇?今日他又怎会教唆孙女来讨好谢贵嫔?她朝庾子昭适才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就瞧见了不远处假山后露出的华服裙角。

“起来吧,”萧道成抬了抬手,他不出庾子昭所料的关心起赐婚一事,关切道:“你祖父早上回去,可曾同你说起朕赐婚之事?”

赐婚?谢徵微微一愣,她偷偷看了萧道成一眼,不禁发笑,怎么萧道成总喜欢给人家赐婚!

庾子昭才直起身来,闻言立马又屈膝跪地,一言不发。

“你这是何意?”萧道成才问完,心中已然有数,这庾子昭,其实并非无意来此同他偶遇,而是为赐婚一事特地来此求见。

“赐婚一事,臣女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庾子昭说罢,就叩首不起。

萧道成笑意不复,他板着脸说道:“朕金口玉言,岂是你说收回成命就收回成命的!”

庾子昭缄默不语,萧道成想起了早上庾元规的态度,于是说道:“早上你祖父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也不干脆,如今你这正主还跑来要朕收回成命,看来你们颍川庾氏是看不上朕的侄儿啊。”

“不!”庾子昭总算抬起头来与萧道成相视了,她即刻辩解道:“西昌县侯很好,是臣女无才无德,配不上他。”

萧道成冷笑:“你祖父也是这么说的。”

庾子昭既然敢来求见萧道成,自然早已想好说辞,于是佯装为难,吞吞吐吐的说:“不瞒陛下说,其实……其实臣女时常梦见自己是……是鸾鸟转世,今生因受观世音菩萨点化,需在人间行善积德,两年前江州水灾,横尸数万,臣女已在菩萨面前立誓,要为死去的百姓诵经超度,守孝三年,如今……如今还有一年才满……”

萧道成笃信佛教,又痛恨两年前江州水灾,庾子昭抓住这两点,痛陈慈心,果然令萧道成哑口无言。

庾子昭为保日后能够荣登后庭主位,又吹嘘自己是凤凰转世,既是凤凰转世,将来必登后位,她道出此言,一来,为自己的身世添了光彩,二来,也吓得萧道成不敢再胡乱为她许亲,可谓是一举两得。

鸾鸟转世一说,可信可不信,不过,为死去百姓守孝之事,萧道成却是无话可说的,他道:“朕已许诺西昌县侯,要为他赐婚,你说你不能嫁,莫非要朕失信于人?”

庾子昭听萧道成言外之意分明已答应收回成命,心中暗喜,却听他询问向萧鸾许了婚,于是随后就道:“臣女有一知心姐妹,唤作启微,年方十六,出身吴郡陆氏,是司农卿陆使君之女,品貌端庄,娴雅淑静,与西昌县侯必然般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陆启微?萧道成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他倒是有些印象的,此前在名册上看到过。

萧道成还需斟酌,便冲庾子昭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是,臣女告退,”庾子昭窃喜非常,赶忙退下了。

谢徵眼望她走远,不甚疑心,却终究是不好多问,那庾子昭与陆启微姊妹,于她而言到底只是不相干的外人。

“陛下,微臣也告退,”谢徵欠了欠身,萧道成未语,只摆了摆手,她这便带着玉枝离开。

彼时谢贵嫔站在假山后,也转身往回走,她似随口一说:“这个庾子昭,说她聪明,有时也蠢得要死,说她愚笨,有时也机灵,真不知该怎么说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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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破绽(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四章破绽“昨日听太子殿下说,陛下派人传了旨,急召司农卿回京呢,哦不,那位如今是度支尚书了,娘子啊,眼下押送的粮草的,可就只有沈文和一人了,”玉枝正伺候谢徵更衣。

谢徵侧首看了眼正收拾屋子的丫鬟采芹,似乎并不提防,她而后就回头瞥了玉枝一眼,道:“怎么,你想在粮草上下手啊?”

“原先押送粮草的,既有临川王的人,又有武陵王的人,两方人马水火不容,都互相盯着,如今只剩武陵王度人了,倘若这个时候粮草出了事,最有嫌疑的,正好就是临川王啊,此时下手,一举两得。”

“糊涂!”谢徵轻斥了一声,言道:“粮草出事,陛下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陷害临川王。”

玉枝费解:“为何?”

“你我能想到的,临川王也能想到,陆惠林前脚刚走,后脚,粮草就出了事,到时所有人都会将矛头指向临川王,他们又何必兵行险招呢?所以,以陛下的才智,他想到的,必然是太子陷害。”

玉枝听懂了,如若粮草出事,临川王必是头一个被怀疑的,所以他是万万不敢对粮草下手的,陛下深谙此道理,那么粮草一旦被劫,陛下就会怀疑是有人想陷害临川王,而这个人,唯有太子。

“再说了,眼下南境战事紧迫,沈攸之正等着粮草救急,你若派人劫了粮草,岂不是断了他的后路?害了他也就罢了,可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九真郡失陷?”谢徵说话间,拢了拢衣领,继而语重心长的说道:“大敌当前,个人利益暂且放下。”

“娘子说的是,”玉枝闻言,心中颇是惭愧,的确,对抗外敌,还需一条心。

谢徵岔开此话题,调侃道:“陛下突然擢升陆惠林为度支尚书,又急召他回京,看来陆家这是要有喜事啊。”

“娘子是说陛下赐婚一事?”

“前些天在华林园,庾子昭向陛下推荐,将陆启微指给西昌县侯,想来陛下是默许了,司农卿一职不够体面,他便将陆惠林擢升为度支尚书,好叫陆启微能与西昌县侯般配。”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走到里屋来禀报:“谢娘子,县侯唤您去用早膳呢。”

“知道了,这就去,”谢徵说着,这便抬脚往外走,玉枝亦是随同。

谢徵扭了扭手腕,走到院门口时,忽觉手腕上少了什么,她驻足,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尤其的不适,忙转身对玉枝说道:“去把我那枚冰糯种翡翠镯子取来,手腕上空荡荡的,心里头不舒坦。”

玉枝应了一声,就转身折回屋里,谢徵站在院子拱门下,叮嘱道:“放在妆奁最底下那层的小抽屉里,你找找,我在此等你。”

闻言玉枝折回里屋,正巧见采芹在收拾梳妆台,她走去打开谢徵的妆奁,照谢徵吩咐打开最下层的抽屉,却见里头是空的,而后又打开另几个抽屉找了找,旁的珠宝首饰都在,唯独不见那枚价值连城的镯子。

她见采芹就在一旁,于是随口问了问:“采芹,你可曾看见谢娘子的手镯?”

采芹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摇着头吞吞吐吐的答复:“手……手镯?奴……奴不知道……”

倘若采芹回得干脆利落倒也好,偏偏她目光躲闪,神色慌张,玉枝不由得起了疑心,于是又追问了一遍:“你真的不知道?”

彼时谢徵等候不及,亦是走了进来,就听采芹惶恐道:“奴……奴真的不知道……”

“怎么了?”谢徵问了句,玉枝打量了采芹一眼,随后才答:“那个镯子不见了。”

“不见了?”谢徵心下一急,忙走到妆台前,找了找妆奁里头,继而又翻箱倒柜找了一番,最终也没见镯子,她怔怔的站着,忽听采芹抽泣,见她低头,忙关切道:“丫头,你哭什么?莫不是有人欺负你?”

采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着谢徵,呜咽道:“谢娘子,我……我没有拿您的手镯子……真的没有……”

谢徵愣了一下,她想起适才听到采芹忐忑解释,猜想定然是玉枝发问了,于是轻斥:“玉枝,是不是你错怪采芹了!镯子丢了就丢了,无凭无据的事情,你可不要冤枉了采芹!”

玉枝冤得很,无奈对采芹讪笑道:“采芹啊,我不是说你拿了,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看见,你何必紧张呢……”

这原是玉枝无心之言,道她紧张,更是随口一说,未料采芹心中敏感,听了这话,更是羞愤,便哭得更加厉害了,身子亦是莫名其妙的颤抖,似乎很是惊怕。

谢徵忙又帕子替她擦拭含泪,安慰道:“好了好了,丫头,你玉枝姐姐不过就是问问你,你不必怕她,凡事有我替你做主。”

采芹闻言,陡然目露凶光,未等谢徵说完,也不待她防备,抓起谢徵为她擦泪的手,对着手腕狠咬一口,正咬在她手掌与手腕相连之处。

谢徵吃了痛,大喊一声,赶忙挣脱开,彼时玉枝亦是冲上来,骂道:“你疯了!”说着,就要出手伤人,可采芹松了口,却忙不迭跑开了。

玉枝无暇去追,见谢徵手上那一排牙印上已然渗出血迹,赶忙拿手巾来替她擦拭伤处,嘴里头又忍不住骂道:“都淌血了!这个死丫头,亏得娘子待她这么好,不念着恩情就罢了,居然还恩将仇报!”

谢徵轻轻的吹了吹伤处,而后说道:“快把我上回用剩的玉颜膏拿出来,这伤口不浅,怕是要留疤的。”

玉枝闻言,急忙放下手巾,翻开妆台底下的抽屉,取出只白瓷小盅来,用小勺子挖了些里头的膏子,涂抹在谢徵手腕上,正当此时,桓陵等不及谢徵前去用膳,已然寻了过来,他一进屋就见玉枝为谢徵涂抹药膏,吓得赶紧走过来拉起谢徵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玉枝正在气头上,说话时也横冲直撞的,怒气冲冲的斥了句:“让采芹咬的!”

“采芹?”那丫头是谢徵一年前领回来的,如今不过十一二岁而已,平日里看着乖巧得很,桓陵着实狐疑,而后便听玉枝解释:“娘子的镯子丢了,奴问采芹可曾看见,这个死丫头哭哭啼啼的同娘子说奴错怪她了,娘子好心安慰她,就换来这一口狠咬!”

桓陵听罢,甚是恼火,他左右扫了眼,寻不见采芹踪影,沉着脸训斥站在身后的曾琼林:“她人呢?还不快给我把她抓过来!”

“罢了罢了,这丫头受不得刺激,许是方才诬她手脚不干净,将她吓着了,”谢徵收回手,她看了看桓陵,继而又蹙眉道:“采芹原是我在城门口救回来的,那个时候她正好被旧东家诬陷偷东西,让人打得半死,最后也咬了旧东家一口,想来她方才是将我当做旧东家了。”

玉枝越想越气,又道:“那她也不能这样啊!这个白眼狼东西,好歹也是娘子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她也当真狠得下心来!若不是奴要伸手打她,保不齐她都不肯松口的!”

桓陵也道:“不管怎么样,她咬你就是不对!她是你的奴婢,我虽管不着,可她伤的毕竟是你,我也不能轻饶了她!”

谢徵未再言语,只想着岔开话题,于是不着痕迹的越过桓陵,向屋外走去,她站在园中,侧首朝西跨院张望了两眼,随口问道:“为何不见我兄长?”

正在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回了话:“回谢娘子的话,您兄长今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出门了?尤校可有跟去?”谢徵惴惴不安。

丫鬟回:“跟去了。”

经上回的事,谢徵如今着实不放心谢缕再出门,唯有尤校跟随,她才可安心些。

彼时谢缕正在右御街上建康最大的玉器行挑选玉饰,眼前皆是上上品的琳琅美玉,看得他着实是眼花缭乱。

店内小厮见他徘徊已久,上前来询问道:“贵人是想买什么样的玉器?”

谢缕是个俗人,对待玉器并不了解,不过是因为玉器象征权贵,所以才来此挑选,他也不知什么样的玉器是上等货,便只是扭头不屑的看了小厮一眼,并不作答,小厮见势,紧接着又问:“那贵人买玉,是作观赏之用还是作配饰?”

“送女人作配饰,”谢缕总算开口了,案台前的店东一听这话,满脸笑意的走过来,说道:“贵人来得真是巧,本店前几日新到了两块上等的羊脂白玉,如今已制成禁步,最适宜送给女人家。”

说着,店东就引着谢缕走到案台前,小心翼翼的取出两只挂着红穗子的羊脂玉禁步,言道:“贵人,您给掌掌眼,这两块羊脂白玉,可都是极品货色,您看看,这能否入您的眼呐?”

这两只禁步,外环皆是扇形,里头的花样却是不同,一个刻的是鸾鸟,另一个刻的是牡丹,都雕饰得栩栩如生,连谢缕这样一个外行人见了,都发自内心的赞叹。

谢缕果然的拿起了鸾鸟花样的禁步,潇洒道:“就这个了。”

“您可真是有眼光,这个呀,在小人近两年入手的所有玉器当中,算得上是镇店之宝了,看您衣着不凡,非富即贵,定然也是爽快人,您既然诚心想要,那这价钱嘛……”

这店东一阵啰嗦,谢缕生性直爽,颇不耐烦,直言:“少废话,你开个价就是了。”

店东讪讪一笑,继而伸出了手,比划了五个手指头,谢缕不屑道:“五十两?”

未料店东似笑非笑,摇了摇头,谢缕愣了一下,惊诧道:“五百两?”他那袖袋里的钱袋有多重,他心里头有数,至多三百两。

店东这才点了点头,谢缕却恼了,斥道:“一个禁步要五百两?你不如去抢啊”

“嘿哟,”店东客客气气的笑道:“贵人您这是说笑呐!这若是寻常的禁步,高到几十两,低到几两银子的,我这儿都有,可您手里头那块,那可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啊,这可不是普通的料子!”

谢缕哂笑,他四下扫了一眼,直言道:“羊脂玉也没你这价,我看你这是间黑店吧。”

一听这话,店东的脸也冷下来了,他冷冰冰的说:“这一分价钱一分货,价高价低,不是我说了算的,得看这东西它值不值这个价,您若是诚心想要,那五百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您若是不想要,那这禁步,我也就不卖了。”

店东言罢,这便取回了谢缕手中的禁步,而后还对着一番吹吹擦擦,谢缕听他的话,本就不舒坦,而今又见他这般羞辱,便更是恼火,于是破口大骂:“嘿,你这老东西,怎么说话呢,老子今儿可告诉你,你这禁步,五十两银子,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谢缕不由分说的抢了禁步,尤校跟在他身后,看得难堪,听得唏嘘。

店东急了,忙又伸手欲要夺回,可谢缕却将禁步紧握手中,背在身后,他于是心急如焚的指着谢缕,斥道:“你……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这禁步我不愿卖给你了,你居然强抢过去,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谢缕一阵嗤笑,甚是狂妄,高声说道:“你要什么王法?你可知道你老子是谁,老子是衡阳郡主的哥哥,衡阳郡主你听说过没?那可是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你问老子有没有王法?我告诉你,老子就是王法!”

尤校听得愈发不堪入耳,试想谢徵对待百姓乐善好施,在坊间早有盛名,何曾这般无礼,谢缕此举,分明是败坏谢徵的好名声啊!

他提醒也不好,不提醒更不好,于是插了句嘴:“谢郎君,您慎言。”

谁想谢缕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他回首将尤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随后竟道:“老子说话,你插什么嘴?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管教老子了!”

尤校愣住,他纵然心中甚恼,却也不好发作,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谢缕继而又取出钱袋,不多不少的拿了五十两,如同施舍一般,丢在店东面前,说道:“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店东看着案台上的五十两,气得险些晕厥,他伸出手指着谢缕,说道:“你……你……你既是衡阳郡主的哥哥,那今日这件事,我便去请衡阳郡主来主持公道!”谢徵待人宽厚,百姓总是知道的。

谢缕一脚已跨出店门,听言又折回来,亦抬手指着店东,斥道:“你敢!”

第一百七十五章 破绽(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五章破绽玉器行门口停着一辆黑楠木雕梁画栋的青牛车,车夫坐在辕座上,手里头握着缰绳杵了半晌,车身靠着店门口的这一侧,尹略正站在车窗外,而车窗的帘子已掀开一半,里头坐着的,正是萧赜,他同尹略一样,正朝着店里头张望。

“他就是谢娘子那位兄长?”萧赜满面狐疑,言语间更是不可置信。

尹略思忖道:“听他所言,想必是了。”

萧赜皱了皱眉,只道:“貌丑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粗鄙……”

尹略闻言,不禁发笑,他侧首看着萧赜,低声道:“他长得同衡阳郡主可一点都不像。”

萧赜似笑非笑,只是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就说道:“走,过去认识一下。”

尹略即刻走到辕座前,搀扶着萧赜下地,主仆二人这便往店内走去,而适才谢缕伸手指着店东,道一句“你敢”,因这威胁之语,已将店东吓得低下头,怯怯不敢多言。

“这位郎君手中的禁步价值多少银两?”

萧赜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一进门便用折扇随性的指了指谢缕手里头的禁步,尤校站在谢缕身后,循声看去,见是萧赜,本能的愣了一下,随后就拱手欲要行礼,萧赜目光转向他,却抬了抬折扇,示意他不必声张。

店东抬首,见来人更是贵气,又询问禁步价钱,心想许是也相中了宝贝,兴许能与谢缕竞价争抢,他于是伸出手比划了五个手指头,说道:“五百两。”

而彼时谢缕也侧着身子睨向萧赜,他恐萧赜是来抢风头的,于是高傲的将萧赜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眼,而后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萧赜因他是谢徵的兄长,自然没有计较,只是问道店东:“这位郎君方才,似乎只付了五十两。”

还不等店东回话,谢缕就抢了话来,怒气冲冲的说道:“是又怎样?老子愿意!”

尤校心里头“咯噔”一下,忙装作清嗓子,轻咳两声以作提醒,奈何谢缕偏不上道!

萧赜与谢徵交情匪浅,况且日后也处处皆需仰仗谢徵,于是又忍了,他只淡淡一笑,言道:“不如这样,这位郎君适才少付的那四百五十两,就由萧某来代付吧。”

听到这话,店内众人都愣住了,谢缕惊的是这个素不相识之人莫名其妙的要替他付钱,尹略惊的是萧赜怎的对谢缕出手如此阔绰,唯独店东,惊的是来人姓萧。

“尹略,”萧赜轻轻唤了一声,尹略回过神来,当即从袖袋中掏出钱袋,取了一大一小两块银锭来,谢缕见那鼓鼓的钱袋和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变了副脸色,谄媚笑道:“咱们都还不认得呢,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说话间,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银子,直至尹略将银子放在案台上时,他才收回目光,却又将萧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中透着贪婪与妄念。

店东得知来人姓萧,当下恭敬起来,眼下收了银两,连忙朝萧赜躬身作揖,说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萧赜察觉谢缕正看着他,于是侧首对他笑了笑,继而又行了一个点头礼,随后就转身往外走,尹略跟在后头出去。

待主仆二人走到店外,谢缕望见门口那辆富丽堂皇的牛车,心知此人必是朝中权贵,赶忙小跑着跟了出去,笑眯眯的唤:“兄台!兄台留步!”

萧赜不急不忙的回过头来,他望着谢缕,极是和善的问:“郎君有何指教?”

“方才兄台救急,小弟感激不尽,却不知兄台怎么称呼?”谢缕一个粗人,如今说话,也学起文人来了,竟是文绉绉的。

萧赜宛然一笑,他并不直言自己是何身份,只含蓄说道:“在下兰陵萧氏,名赜,字宣远。”

谢缕转了转眼珠子,萧赜?萧宣远?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他未及细想,急忙又说:“我叫谢缕,出身会稽谢氏。”

尤校一听他这样答复,心里头又急了,他原想再提醒一下,可想想还是放弃了,这……这没法儿提醒啊!

而萧赜亦是明显的愣了一下,他随后讪笑一声,就道:“知道,你是…衡阳郡主的兄长。”

“你……你认得我妹妹?”谢缕明知眼前这个叫萧赜的郎君是朝中权贵,必然认得谢徵,偏还要多此一问,萧赜笑道:“何止认得,我同谢娘子交情匪浅,可是熟识呢,怎么……她没有同你提起过我?”

“呃……她……”谢缕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尤校这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讪笑道:“太子殿下,谢郎君与郡主兄妹久别重逢,平日里就聊些家常,不曾提过公事。”

太子?谢缕怔住,他回首满面惊诧的看了尤校一眼,而后就畏畏缩缩的伸手指了指萧赜,惊喜道:“你,原……原来你是太子!”

“诶,”萧赜将合起的折扇竖起在谢缕面前,示意他不要多言,他紧接着又左右扫了一眼,继而略微压低了声音,言道:“此处人多眼杂,不便闲聊,不如到寒舍一聚?”

萧赜这话才说完,谢缕就迫不及待的回了话:“好啊,那咱走吧。”

“请,”萧赜伸出手做请势,颇是客气的邀谢缕先行上车,可没想到谢缕真的丝毫不客气,居然真的在他前头上车了,萧赜倒也没说什么,紧跟着上去了。

尹略依然走在内侧,尤校见势,随即走到另一侧,跟着牛车一道往太子府去。

谢缕同萧赜坐在车里,心中想的尽是如何巴结上萧赜,萧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谢郎君是会稽人,不知为何,有北朝口音?”

“我虽是会稽人,可几年前因为家中变故,去到博陵郡安平县投奔了外祖家,北朝人讲话字正腔圆,我在那儿呆了三四年,久而久之,口音也就变了。”

“哦,原来如此,”萧赜斟酌着点了点头,他随后又道:“适才听谢郎君说,外祖家在博陵郡安平县,敢问谢郎君,外祖家可是博陵崔氏?”

“是啊,是博陵崔氏,”谢缕说话间腰杆儿挺得笔直,似乎很为自己出身士族而骄傲。

萧赜颔首笑道:“此事倒不曾听谢娘子提过。”

谢缕并未接话,只在心里头想:谢徵她自然不会与人提外祖家的事,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个冒牌儿货!

牛车行至太子府门前停下,萧赜先下了车,谢缕紧随其后,下车后第一眼就望见了太子府门上方匾额上的题字乃是鎏金工艺,真真是欢喜得不得了。

“里边请,”萧赜亲自引路,带着谢缕走进府内,谢缕粗略的扫了一眼前院,既宽敞又清晰,见着比侯府大了许多。

“来,这边,”左手侧就是玊园,萧赜转向玊园,正要领着谢缕进园子,可谢缕却忽然驻足不前,他站在园子拱门外,仰头望着石匾题字“玊园”,指着说道:“玉园?这‘玉’字是不是写错了!”

萧赜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满脸的诧异的看着谢缕,忽然付之一笑,而后侧首看了尹略一眼,尹略亦是同他相视一笑,萧赜继而又回过头来看着谢缕,笑道:“对,是写错了。”

说起来,这个园子,原本的确是该叫“玉园”的,这石匾乃是府上幕僚段恒舟题字,怎奈他当日喝了二两酒,稀里糊涂的题错了字,所以,谢缕这话倒也没说错。

可这“玊”字,亦有单独存在的字,而非不存在,生人来此,见了石匾上二字,理当是读作“玊园”,而非“玉园”,就如谢徵初回来此,可这谢缕却将其读作“玉园”,萧赜着实狐疑。

试想谢缕这么一位出身士族的郎君,他再混账,也不至于目不识丁吧……何况谢徵聪慧过人,她的兄长,总不会太差。

萧赜并未纠正“玊”字读法,只是由着谢缕去了,他接着又说:“府上幕僚醉酒糊涂,题错了字。”

一行人前后脚走进园子,尤校跟在谢缕身后,进园子时仰起头又多看了石匾一眼,那“玊”字少见,他本是个粗人,虽读过些书,却也认不得这些生僻字,如今虽不识“玊”字,可心里头倒也清楚,堂堂太子府,牌匾上怎会留着错别字?

所以“玊”是“玊”,“玉”是“玉”,这回谢缕可不单单只是出丑,而是露馅!

尤校心中愁苦不已,唯恐谢缕再次露馅,可他偏偏又无可奈何……

萧赜领着谢缕进了园子,竟毫不避讳的带着他走进自己的书房里去了,他请谢缕入座,而后就吩咐尹略上茶,他自己却没有坐下,反倒是走到墙边书架前,看似随性实则有意的挑了一幅画出来。

他一手握画卷首端,一手持画卷末端,微微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拿对了画,回首望了谢缕一眼,而后便朝他走去,笑着唤了一声:“谢郎君。”

谢缕抬首,萧赜走到他面前,这便打开手中画卷,笑问:“谢郎君可知这画上七人分别是谁?”

画上七子,身处竹林,多是袒胸露乳,豁达不羁,饮酒抚琴,或清高、或傲慢、或轻狂、又或放浪形骸,神态各异,却都如活人跃然纸上,笔法画工堪称上乘,有“顾陆”之风。

单单看这七子与竹林,肚里有些墨水的也该猜到这七人身份了,可谢缕却是不知,他看看画像,又看看萧赜,讪笑道:“这我哪知道。”

这副画乃是横向,画的最右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竹林七贤像”五个大字,纵然谢缕不知画上何人,见这五个字,也该答出来了,尤校又是一声轻叹。

听谢缕之言,萧赜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他并未说穿,只是给尹略使了个眼色,尹略会意,即刻走来,自他手中接过画卷一端,与他各持一边。

“谢郎君糊涂,怎么连竹林七贤也不知道了,”萧赜似玩笑般说了谢缕一句,而后就从左向右给他介绍道:“嵇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阮籍嗜酒能啸;山涛饮酒至八斗方醉;王戎赤腿而坐,手舞如意;向秀闭目倚树,定思玄理;刘伶嗜酒如命,醉态朦胧;阮咸挽袖拨阮,自得其乐。”

谢缕尴尬得很,不住的点头应和,萧赜随后就道:“这副画,原出自顾长康之手,孤闲来无事,临摹了一幅,谢郎君觉得孤画工如何?”

“好!甚好!”谢缕啧啧称赞,不懂装懂。

萧赜将画卷起,谦虚道:“谢郎君谬赞了。”

二人坐在书房里头,又是一阵闲聊,直至日盛之时,谢缕才拜别萧赜,萧赜亦送他到府门口,目送他与尤校走远,便与尹略相视一眼,自言自语道:“妹妹聪慧过人,才学甚高,哥哥却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有意思,真有意思!”

谢缕与尤校回到侯府时,府上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二人便直奔了前院偏厅去,桓陵已然用好膳食,已离开偏厅,对面的谢徵还坐在食案前,玉枝跪坐在她身后一侧。

“哥哥回来啦,”谢徵见谢缕回来,随口一说,她侧首望了尤校一眼,只见尤校蹙眉冲她摇头,她心知不妙,便不动声色的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饱了,哥哥慢用吧。”

谢徵正走在回后院的路上,问道:“说吧,是不是谢缕又在外头惹事了?”

尤校回道:“他跑到黄氏玉行,拿五十两银子强买人家价值五百两的禁步,打着谢娘子您的名头到处横行无忌,欺压百姓,还被太子撞见了,太子自报家门,他居然不识,到太子府喝茶,指着那个园子说叫‘玉园’,还说那是错字,太子拿着《竹林七贤像》,问他知不知道画上是何人,他说不知道,那旁边写着‘竹林七贤像’,他居然还说不知道!”

谢徵听闻谢缕仗势欺人,已然不悦,再得知谢缕出丑露馅,更是恼火,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她停在院子门口,驻足不前,思忖道:“难道他……不识字?”

“想必是了,”尤校点了点头,谢徵皱了皱眉,她回首看着尤校,忐忑道:“那岂不是惹太子怀疑了?”

尤校直言:“不如娘子您把他送走吧,他留在这儿,到处捅娄子,败坏娘子的好名声也就罢了,还在太子跟前露了马脚,属下只怕他再待下去,迟早要将您的身份抖露出去。”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言道:“眼下还不能急着送他走,否则就是心虚,我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情给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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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发牢骚

冠盖簪缨正文卷发发牢骚浑浑噩噩病了快半个月了,上个月某天上班时突然咳嗽了几声,因为每年换季这个时候都会礼貌性的感冒几天,所以就没当回事,谁知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居然咳嗽到呕吐,依然没当回事,晚上下班的时候顺便去药店买了点止咳药,当天是周五,正好轮到一个双休,想着在家里好好休息两天。

周六早上起床时一直头晕,感觉身上有点发冷,于是烧了几个热水袋放在被窝里,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都是汗,不夸张,真的浑身上下都是汗,连睡衣都湿了那种,意识到可能发烧了,于是又买了点退烧药,烧退了,但是咳嗽症状未减。

周一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不行了,浑身发冷,四肢发软,走路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飘,然后坚持到了公司,跟主管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看了一下,急性上呼吸道感染,也就是通俗的感冒,公司要求有病历、病假单以及看病证明,正好我也急于康复,于是选择了输液,因为感冒比较严重,加上高烧不退,周二又请了一天假去医院输液。

周三早上去上班,依然发烧,头晕眼花,咳嗽不止,甚至到了一张嘴就咳嗽,一咳嗽脑袋就疼的地步,而我的工作又是某银行客服,当时我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很费劲,同事都劝我请假,说我就算坐在这儿也没法跟客户沟通,我想了想,真的不好意思再请假了,于是坚持上班。

同事的话说得一点不假,当我接通第一个客户的电话时,开口就慌了,从业三年,我对我的工作能力可以说是非常自信,但当时电话接进来我说了几句话,客户一直在电话那头说“喂,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也想大点声,可是真的大不起来,那通电话我没有讲完,就假装断线就偷偷挂掉了,可是心里真的好难过,我想认认真真工作,奈何身体情况不允许,感觉非常绝望。

当天又请了一天假,到医院医生依然说我只是感冒,于是又输液,然而成效甚微,周四真的真的不好意思再请假了,坚持上了半天班,到下午四五点时头晕得厉害,趴在工位上,冷得就好像职场里开了冷气一样,不得已去跟主管说了一下,提前下班了,回家路上感觉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在飘。

周五厚着脸皮又请了一天假,到医院依然是输液,周六周天加上前天也输了三天,两个手背都青了,血管都难找。

这一周下来,除了周四,我每天都在输液,可是咳嗽症状依然不见好,咳得我想死!

昨天早上吃了头孢,嘴里都是苦味儿,没过一会儿吃进去的药喝进去的水全都吐了,中午我妈给我打电话,说镇上医院看不好,要带我去市区医院看一下,我说那我下午跟你去,回到职场,同主管说了一下情况,不批,死活就是不批,说我这个月已经请了n多天假了,也就是个普通感冒,批我这么多天假已经很仁慈了。

我呵呵哒,说实话我是请了五天假了,可是轮到这个月也就一号那一天,前天挂水还是下了班才去的,我说我咳嗽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输液一周了还没好可能不是普通感冒,他还是不批,我也就放弃了。

到洗手间回了个电话给我妈,我说单位主管不批假,下午我去不了医院了,我妈说不行,今天你肯定要跟我去医院,我解释了一通,我妈一直说下午必须得去医院。我无奈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我爸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我那是什么公司,怎么员工生病了都不允许去医院看病的,要这样的话这个班就别上了,让我请不了假就直接离职,我当时一下没忍住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因为心里头实在委屈,然后我听了父母的意见,旷工。

下午我妈到公司门口来接我,没有带我去市区医院,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所在小镇距离市区比隔壁魔都还要远,所以就坐地铁去了魔都,到医院查了一下,是肺炎,这个时候我就好恨镇上医院的医生,妈的老子输液一个多星期了都没好你们还坚持说我只是感冒,他妈的!!

下午半天没上班,主管没有找我,只有行政小姐姐问我去哪儿了,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主管才打电话问我明天能不能上班,我说我得的是肺炎,还得输液好几天,他只哦了一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今天早上又去医院输液了,拔针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没摁住还是咋了,一眼没注意就满手是血,还在往下滴,一手血看着老恐怖了,索性身子骨硬朗,血止住了,护士说我这是因为贫血,所以凝血功能差。

明天还得去输液……这两天也不知是因为感冒还是怎么了,总感觉左耳朵里边好像有一层膜堵住了,有时会有轻微刺痛感,虽不影响听力,可就是很不舒服,总感觉自己是不是要聋了……

最近一直休息,也没有码字,啃着上个月攒下来的几章存稿维持更新,快啃完了,本想着这个月更新二十万字的,如今看来只能日更四千了。

说了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发发牢骚诉诉苦,有时候感觉自己真的挺可怜的,最后的最后啊,最近天气转凉,该添衣的添衣,身体是自己的,生病了难受也难受在自己身上,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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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圆谎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六章圆谎谢徵正思虑对策之时,尤校又道:“太子还替他垫付了四百五十两纹银,作禁步费用,属下多一句嘴,这钱,该还给太子才是,也许这钱对于太子来说不算什么,可娘子将钱还上,也好过欠人情。”

“你说得对,”谢徵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就侧首看向玉枝,吩咐道:“玉枝,替我取四百五十两纹银来。”

“是,”玉枝回到谢徵房中,再出来时手里头就握了一只钱袋,她走到谢徵跟前,正想将钱袋打开给谢徵过目,谢徵却挡住她的手,言道:“不必打开了,你带着,随我去趟太子府。”

谢徵话一说完,就转身要走出院子,却见谢缕正阔步走来,彼时谢缕那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玉枝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直至玉枝将钱袋放进袖袋中,他的目光方才移开。

“妹妹,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谢缕本就生得獐头鼠目之相,这一咧嘴笑出来,更显得整个人有些猥琐。

谢徵一见着他,心里头这火气就上来了,冷着脸说道:“你来得正好,随我去太子府走一趟。”

说着,她便越过谢缕,走到他身后去了,而谢缕此时也转过身来,面朝着她的背影,费解的问:“我才从太子府回来,又去做什么啊?”

谢徵驻足,回首与他相视,良久才冲他露出一丝“和善”的笑意,直言:“去给你擦屁股啊。”

她说罢,满脸笑意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神色,她继而回过头去,大步流星的走了,谢缕听得一头雾水,心中虽万般不愿跟去,却也不敢拂逆谢徵的意思,只得乖乖的跟上。

目不识丁并非罪过,谢徵自不会为此而迁怒于谢缕,何况谢缕又是她请回来的恩人,谢缕的对与错,她都得受着。

可谢缕千不该万不该充大装腔,如今又在萧赜跟前丑态百出,若他当时就坦然承认了自己不识字,那便什么也不会发生,可他遮遮掩掩属实鬼祟,以萧赜那样多疑的性子,难保他不会怀疑二人是否真兄妹!

谢徵一时气昏了头,如今都不拿谢缕仗着她名头在外头惹是生非当回事了。

一行四人抵达太子府,由太子府门房入内通传,未几便见尹略出来相迎,尹略向谢徵躬身行了礼,这便领着四人进了玊园,到了园内,尹略才同谢徵说道:“郡主,殿下在书房处理公务,您在此稍等,容卑职进去知会一声。”

谢徵迅速的想了一想,就笑道:“无妨,我此来不过是想代兄长向殿下道声谢,如若殿下不方便,我也不好叨扰,只是要劳烦你替我给殿下还一样东西。”

她说着,侧首看了玉枝一眼,玉枝会意,即刻就自袖袋中掏出钱袋,递到尹略跟前,尹略低头看了看,心知谢徵这是何意,他不敢擅自做主,于是讪笑道:“此事卑职做不了主的,郡主还是等殿下出来再说吧。”

谢徵未语,尹略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就进了书房去。

彼时萧赜的确正端坐在书案前,却并非如尹略所说那般忙着处理公务,而是捧着早上拿出来试探谢缕的那幅《竹林七贤像》,看得正出神。

一双星目虽打量着临摹画作,可一颗心早已飞出九霄云外,他还在想着谢缕出身士族为何目不识丁,又为何谢徵才思敏捷,聪慧过人,与她的兄长毫无相似之处。

尹略体格健硕,虽颇有份量,可常年行军,早已练得蹑手蹑脚的本事,走路时竟是没有半点声音的。

“殿下,”萧赜已然神游,更不曾察觉尹略进来,直至他这一声唤,方才拉回他的思绪。

萧赜侧首望着尹略,尹略快步走到书案前,禀道:“谢娘子来了。”

闻知谢徵来此,萧赜并不意外,他身子稍稍往右倒了倒,探着头向书房门外看去,可惜他的书案着正对着书房的窗子,虽与窗子还隔了几步距离,却也看不到门外之景。

“在院子里呢,”尹略知他坐在这儿看不到外头,于是说了一句,紧接着又略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说是带着兄长来道谢的。”

萧赜闻言,唇边莫名现出一抹笑意,只道:“恐怕道谢是假,圆谎才是真。”

他说罢,即刻就起身往外走去,而后果真就见谢徵与谢缕站在院子里,玉枝和尤校分站二人身后。

“谢娘子怎么来了?”萧赜佯装不知谢徵来意,一出来便如是询问,谢徵莞尔,向他欠了欠身,细语轻唤:“殿下。”

谢缕站在她身后一侧,见她行礼,于是也紧忙对着萧赜作揖。

萧赜走下长廊,托住谢徵的手臂,笑道:·“你我熟识,就不必拘泥于这些陈腐的规矩了。”

待谢徵直起身,萧赜又伸手指引前头老槐树底下的正方茶几,笑道:“坐吧。”

谢徵随萧赜一前一后走到茶几前,二人对面而坐,而谢缕亦是毕恭毕敬的跟在谢徵身后,谢徵坐下了,他却无处可坐,萧赜见他窘迫,忙吩咐尹略:“尹略,去给谢郎君添一张胡凳。”

尹略搬来胡凳,搁在谢徵右手边稍稍往后,并不在茶几跟前,谢缕一屁股坐下,规规矩矩的不敢吱声。

谢徵先开了口,她直言:“适才在侯府,听兄长说,他在黄氏玉行购置禁步之时,囊中羞涩,是太子殿下慷慨解囊,替他解了围,还请他到府上作客了?”

萧赜笑了笑,回道:“提不上慷慨,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实不相瞒,德音此来,就是想替兄长,向殿下道谢的,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才不至于叫他难堪,”谢徵说着,就侧首看着谢缕,谢缕会意,也忙不迭冲萧赜笑道:“呃啊……是啊是啊,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谢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两位言重了,谢娘子,以你我的交情,这点小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萧赜倒是豁达。

谢徵看着萧赜,接着又道:“兄长是个粗人,对于礼数规矩,并不熟悉,听闻他早上在殿下跟前闹了不少笑话,还请殿下不要见笑才好。”

萧赜自知谢徵如此言语,是有意向他解释,于是一顿乱夸,只说:“你这是哪里的话,谢郎君谦逊恭谨,可不像你口中说的粗人。”

“是殿下过奖了。兄长自幼在乡间长大,只识五谷,不识文章,连竹林七贤都未曾听说过,实在是难为情。”

她说着,就微微低下头,端起面前的茶盅,小啜一口。

谢缕见谢徵喝茶,知她是在暗示他,于是照着适才来时路上,她教给他的话,原样说道:“是啊,我自小愚笨,从来不如妹妹聪敏好学,读书也不多,用妹妹的话来说,我就是个上不知天文,下不通地理的痴子。”

这“兄妹”二人一番作戏,好巧不巧就解释了萧赜心中狐疑。

萧赜似信非信,却多问不得,他讪笑:“哪有人这样贬低自己的。”

谢徵忽从玉枝手中接过钱袋,放在茶几上,向萧赜推去,言道:“这是殿下为兄长垫上的四百五十两纹银,德音现今如数奉还。”

钱袋还未推到萧赜跟前,萧赜就伸手挡住了,他道:“谢娘子,你是否太见外了?”

谢徵不以为然,只是莞尔:“殿下,你知道,德音一向是不喜欢欠人情的。”

“可是这钱,孤既已替谢郎君垫付,又岂有再讨回来的说法?”他说着,竟又将钱袋推向谢徵右手侧,正对着谢缕,他道:“不如谢郎君拿回去吧。”

谢缕这厮见钱眼开,既见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心里头一下子就乐开了花,哪还管谢徵准许与否,这就伸出手要接去了,谢徵不好制止,便冷下脸来假意与萧赜置气,她轻斥:“殿下执意不肯收,莫非是在羞辱德音?”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谢缕才伸出来的手,又默默的收回了。

萧赜一脸诧异,懵懵懂懂的看着谢徵,随后就听谢徵说道:“德音自认与殿下是君子之交,可没想到殿下却只当德音是酒肉朋友!”

听到这话,萧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会儿才慌里慌张的说:“呃不是!你误会了,孤只是……”他慌得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叫谢徵消气,索性不再多嘴了,赶忙伸手将钱袋收着了,两只手攥着钱袋,放在茶几下面,一时半会儿竟不敢将手抬上桌。

见萧赜这副憨样,煞是可爱,谢徵忍俊不禁,一双美目直直的看着他,虽只是平淡之举,可盈盈笑意却有千娇百媚之态,着实是那对桃花眼太过勾人。

萧赜像是被她迷住了似的,不单是眼睛,那一张脸,同故人实在是太像了。

他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谢徵头顶,谢徵适才粉面含笑,眼下笑容已然不在,此刻萧赜也已收回手,唯见他手中多了一朵槐花。

原来是谢徵头上落了一朵槐花,萧赜为她取下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倒不如尔汝之交情真意切,知音难觅,知己更是难得,”萧赜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谢徵,他说得的确是情真意切,说罢,竟又将两手伸来,覆住谢徵正握着茶盅的手,再看他目中,竟是浓情蜜意。

谢徵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淡淡道:“今日天气阴沉,恐要下雨,德音也不便久留,殿下,告辞了。”

她说罢,也不等萧赜回应,即刻起身离去,谢缕亦是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身后。

彼时萧赜仍然坐在茶几前,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心中慌乱非常,他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的就……就……

谢徵走出玊园,偏巧又在此同裴惠昭碰上,说起来,二人已有一个多月未见,这一个多月里,谢徵消瘦了,裴惠昭圆润了。

二人各自行了礼,你不言我不语,就这么走过了。

裴惠昭望着谢徵走远,心中若有所思,她又望了望萧赜,秀眉紧蹙,愁容更甚。

是的,她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什么君子之交?什么尔汝之交?恐怕迟早要成百年之交!

回侯府的路上,谢徵端坐牛车内,正闭目养神,而谢缕坐在一侧看着她,良久未语,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尔汝之交是什么意思?”

谢徵睁眼,并不看他,只道一句:“说的是男女之间交情匪浅。”

“哦,”谢缕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他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竟问:“那个太子,他是不是对你有意?”

谢徵冷冰冰的瞧了他一眼,说:“也许他钟情的是谢昱,同我何干?”

“你不就是谢昱吗?”谢缕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车内瞬时一片寂静,谢徵侧目看着他,目中透着森森杀意,谢缕一见那如刀似刃的目光,顿时就吓得不敢再多嘴了。

谢徵沉默片刻,只对谢缕说道:“以后不准你再仗着我的名头惹是生非,否则,我废了你的腿。”

她说话间语气甚是平静,听不出半点愠怒,可这话说出来,杀伤力却不小,而谢缕只有点头答应的选择。

一行人回到侯府,直奔了院子里去,进院门时碰见个丫鬟,谢徵随口问:“采芹还没回来?”

丫鬟摇了摇头,这便退出院子,谢徵想了想,亦是带着玉枝离开,主仆二人往桓陵院子里去了。

而谢缕则是进了院门,他继而走到西跨院门口,却莫名驻足,尤校紧随其后,亦是停下。

谢缕回头扫了一眼谢徵这空无一人的院子,像是动了什么歪心思似的,两只不大的眼睛微微眯着,他随后就摸了摸肚子,对尤校说道:“我又饿了,你去厨房给我端点吃的来。”

尤校一言不发的退下了,谢缕眼望着他走远,而后又仔细瞧了一眼院子,确定了四下无人,继而迅速走到谢缕屋门口,推门走了进去,又带上门,行迹鬼祟。

人再出来的时候,手中攥着几锭元宝和一只红玛瑙宫绦,待关上门,便匆忙往袖袋中塞。

这一系列举动如行云流水,分明不是新手,他藏好赃物,轻咳了一声,昂首挺胸的往西跨院走,未料一抬头,就望见正院门口站着一个模样不大的小丫鬟,正惊讶的盯着他看。

“采……采芹?”

采芹语道:“原来是你一直偷谢娘子的首饰!我……我去告诉她!”

她说完便转身欲要走出院子,谢缕闻知她要告诉谢徵,吓得浑身冒冷汗,却又拉不住她,于是惊慌失措之下,随手拾起地上一块板砖,毫不犹豫的砸向了采芹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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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家贼(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七章家贼翌日晌午,谢徵正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同府上的婆子学做针线,忽见谢缕与尤校二人一前一后的从院子外走进来,谢缕春光满面,一脸舒爽,大摇大摆的进了西跨院,尤校却是走上凉亭,并未跟去。

谢徵抬首朝西跨院望了一眼,眼望着谢缕已经走进屋子,谢徵方才问:“今日去过何处,做过何事?”

尤校答:“一早去了御街的典当行,而后就在花街的红文馆呆到现在。”

“又是当铺?”谢徵清楚的记得,谢缕来到建康头一回出门,就是去了当铺,可巧她昨日丢了一只冰糯种翡翠镯子,她细想了想,好像上一回得知谢缕前往当铺时,她丢了一对黄龙玉镶金的耳坠子。

她房中几次三番的短了东西,如今不由得怀疑到谢缕头上,她于是问尤校:“可知道他典当了什么东西?”

尤校摇了摇头,亦是满脸狐疑的说:“他不准属下跟进去,离那当铺好远的时候,就叫属下停脚了。”

“如此鬼祟,难道……”谢徵一番思忖,说至此处,就没再说下去,玉枝接了话来,说道:“娘子怀疑是他……”

不等玉枝说完,谢徵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再说下去了,她随后就放下手中针线,对婆子说道:“阿婆,我今日累了,改天再同你学吧。”

“诶,”婆子会意,她应了一声,这便退下了。

待婆子退下,谢徵便站起身来,继而问:“他去的是哪家典当行?”

“就是御街那家孙氏,”尤校如是答道。

“你们随我走一趟,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把什么东西当了!”

三人这便走下凉亭,往院子外走去,正走到拱门内不远处时,谢徵无意望见拱门一侧的墙角下,一块带着一点血迹的砖头。

谢徵满腹狐疑,当即走到砖头前,低着头沉默的看着,而这时玉枝和尤校也已察觉,二人跟随谢徵一同走去,尤校即刻将砖头拿起给谢徵过目,“谢娘子,”他说话间,将砖头翻转过来,便露出了底下的大片血迹,上面还沾了几根头发,分明是敲了人头的。

“娘子,这是……”玉枝望着这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谢徵秀眉微蹙,只问:“县侯可在府上?”

尤校回:“属下方才回来时,见尚书省右仆射来了,县侯正在前院招待他。”

谢徵闻言迟疑了一下,而后就阔步走出拱门,这便往前院去,到了前院,才走到客堂外头,还没走进去,果然就见桓陵正与孔琇之坐在里头喝茶。

“许久不见,孔使君别来无恙啊,”谢徵说笑着走进客堂。

客堂内二人循声看向外头,见谢徵进来,皆是欣喜,桓陵同孔琇之笑道:“你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谢徵走到堂中,孔琇之忙起身行了礼,毕恭毕敬的唤了一声:“郡主。”谢徵白了他一眼,她走到桓陵身边坐下,方才接孔琇之的话,言道:“孔使君,你我熟识,这样是不是太见外了?”

孔琇之笑着坐了回去,反问:“郡主唤我‘使君’,这是不是更见外?”

谢徵莞尔,只道:“琇之兄还是这么风趣。”

桓陵正为谢徵斟茶之时,孔琇之坐在对面打量着谢徵,犹犹豫豫的说:“孔某有件事情,憋在心里头多日了,今日正好见着郡主。”

谢徵一听,自知是与她有干系的,忙接上话来:“既然憋在心里头不舒服,琇之兄倒不如说出来痛快些。”

孔琇之本能的左右看了一眼,随后才道:“孔某有一个好友,在礼部当差,前阵子陛下忙着为西昌县侯指婚,命礼部拟名册挑选建康士族贵女,他们头回送到陛下手里头的名册上,有郡主的名字。”

对面二人听到这话,都愣了一下,一个惊的是礼部竟在拟嫁西昌县侯的人选中加上了谢徵,另一个惊的是孔琇之口中的“头回”。

“头回送到陛下手里的名册?这是何意?”谢徵心中百感交集,怎么礼部的人这么看不起她,第二回拟名册时竟将她给刷下去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孔琇之皱了皱眉头,接着道:“名册送到陛下手里头的时候,陛下居然龙颜大怒,直言叫添上你名字的人,自己去廷尉署领杖刑,这话传到礼部,几个侍郎都去廷尉署挨了板子。”

谢徵怔住,她侧首与桓陵对视了一眼,继而尴尬的端起面前的茶盅,小呷了一口,这便答复孔琇之:“我自不会嫁与西昌县侯,仅是名册上有我,划去了便是,陛下又何必大发雷霆……他如此敏锐,莫非是忌惮我……”

她说罢,又同桓陵对视了一眼,孔琇之坐在对面,听及此处,生怕惹事,只轻咳了一声,就起身道:“两位,天色不早了,孔某就先告辞了。”

话音落下,对面二人亦是起身,一番客气的寒暄,正要离席相送,孔琇之回首道:“留步,不必相送了。”

孔琇之说完就走了,二人于是只送他到客堂外便停步了,待孔琇之人已走远,桓陵才隐晦的问谢徵:“陛下如此忌惮你,怕不是识破你的身份了?”

谢徵思忖了一番,斟酌道:“不可能,他若真知道我是谁,早该坐不住了,怎么还有心思召我进宫陪他下棋呢。”

“那他这是为何?”桓陵一时间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谢徵双目望向前院,忽然一声哂笑:“不许我嫁王侯将相,看来还是在防着我呀,”她想起上回在华林园时,萧道成曾旁敲侧击的试探她是否与桓陵有情,偏又忌讳她的名字出现在拟嫁西昌县侯的名册上,可不就是忌惮她与王侯将相有瓜葛?

桓陵愣住,忙问:“你怎知他这是不许你嫁王侯将相?”若真是这样,谢徵日后岂不是不能嫁给他了!

谢徵自不会如实回答,只笑了声:“猜的。”

桓陵也知她有事瞒着他,原想追问下去,谢徵却岔开了话,她道:“县侯,我此来可是有正事找你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桓陵果然被她一句话给带偏了,这便又折回去坐下了,谢徵给尤校使了个眼色,尤校会意,亮出了那块带血带头发丝的砖头,桓陵见后吃惊:“这是……”

“这是在我院中发现的,我担心是府上有下人遭了不测,所以想请县侯你盘查盘查,”谢徵说着,又走到尤校跟前,细瞧了瞧砖头上的血迹,说道:“若是昆仑奴新罗婢,死了倒也不打紧,可若是部曲客女,那就是人命关天了。”

昆仑奴新罗婢多是别国俘虏来的,连黄籍和照身帖都没有,死生自然轻贱,可部曲和客女皆是良人,如若主人放免,亦可成为平民,相较昆仑奴和新罗婢而言,总归还是有身份的。

桓陵听罢,即刻吩咐曾琼林道:“琼林,速将府上所有下人都召集起来,叫他们在前院候着。”

对于高门大户来说,死一个下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说到底,谁也不想惹一身骚,谢徵在朝中树敌不少,桓陵亦有仇家,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未多时,曾琼林便已将府上所有下人都集至前院,自己挨一挨二的数了一遍,就回头对桓陵说道:“差了一个。”

“确定都到齐了么?”桓陵起身走至客堂门口,站在石阶上,亦是将底下众人如数清点了一番,确是差了一个,曾琼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是不是差了一个采芹?”

几人恍然间反应过来,“采芹……”桓陵仍记着采芹咬伤谢徵,心里头还气着,道她名字时分明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才问:“还没找到?”

谢徵沉默,只是走到胡凳前坐下,桓陵知她心中不痛快,索性不再多嘴,只发问下人:“你们可有人看见采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少有人答复,皆道“不曾看见”,桓陵于是又问:“谢娘子院子里发现一块带血的砖头,这两天,你们可有人进出过雅竹苑?”

话音落下,只几个新罗婢和一个婆子站了出来,新罗婢异口同声的解释只是进去打扫院子亦或是端茶送水,未敢逗留,婆子解释是受谢徵传唤去的,谢徵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紧接着又有个客女说道:“谢娘子的雅竹苑,素日里清净得很,没有谢娘子点头,奴婢们都不敢进去的。”

说着,余下众人连连附和,桓陵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将众人遣散,待下人皆已退下,方狐疑道:“难不成真是采芹?”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谢徵心烦得很,起身只道:“我出门办些事情,”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玉枝同尤校亦是紧随其后。

几人离去后,谢缕这厮倒是从旁边的长廊下现身了,他正转身往回走,嘴里头嘟囔了句:“死一个丫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徵从侯府出去,正是带着玉枝和尤校往御街上那家孙氏典当行去的,可一路上都冷着脸,心事重重的,玉枝问:“娘子是在担心采芹?”

“担心倒不至于,我只是想不通,那砖头上的血若真是她的,那究竟是谁要杀她,这丫头可没与人结过仇。”

玉枝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的坐在谢徵身边,也皱着眉头一副绞尽脑汁思忖的样子。

转眼到了孙氏典当行门口,几人下了牛车,才走进店肆里头,就见一个套着不大合身的绸缎,脑满肠肥的妇女迎了过来,招呼道:“哟,贵客呀,您里边请!”

这妇女穿金戴银,好生贵气,她招待谢徵坐下,抬手时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镯子,谢徵一眼便瞧见了,玉枝亦是认得那枚镯子,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谢徵随后就问:“你是这儿的东家?”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同样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从案台后走出来,接了话说:“我是东家,这位是内人。”

谢徵循声看了一眼,店东已然走近,谄媚道:“贵人看着眼生,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

“我是来查案子的,”谢徵侧目瞥了店东一眼,那店东似乎有些心虚,夫妇俩互看了眼,店东即刻就问:“尊驾是?”

“尊驾不敢当,不才会稽谢氏,大名谢徵,小字德音。”

店东一听这话,忙拉着夫人向谢徵行礼,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衡阳郡主大驾……”

“免了,”谢徵不耐烦的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我只问你,近些日子,是不是有个叫谢缕的人常到你这儿来典当首饰?”

店东似有些为难,讪笑道:“当铺只认当票不认人,小人不知郡主口中的谢缕是何人。”

谢徵想了想,也是,谢缕不识字,未必就会写自己的名字,签当票之时,兴许不曾签过名。

她索性看了眼孙夫人的手腕,直言:“她手上那枚镯子,原是我的物件。”

店东一看那镯子,方才顿悟,忙示意夫人将镯子取下归还,紧接着又对谢徵解释道:“是有个人常来小人这儿典当器物,那只镯子,就是他送来的。”

话已说完,孙夫人那镯子还卡在手腕上没能取下,着实触了谢徵眉头,谢徵厌恶道:“罢了罢了,这镯子与你也算般配,”让旁人碰过的东西,谢徵自是万不想要了。

她说罢,继而问:“那个人长什么样?”

店东回想道:“长得干瘦黝黑,可穿得不差,不像落魄之人,他今天早上还来过,当了一只红玛瑙宫绦。”

红玛瑙宫绦?谢徵是有这样的物件,可她竟还没发现丢了,她秀眉一皱,甚是恼火,当下问:“他还在你这儿当过什么东西?”

“您请随我来,”店东请谢徵一行三人进到里屋去,将谢缕在此典当的几件器物尽数拿了出来,这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件,除去谢徵察觉的,还有禁步、玉牌、步摇、臂钏,甚至还有一只璎珞,这尽是她尚未察觉丢失的。

谢徵见面前摆了这么一堆首饰,气得眼冒金星,果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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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家贼(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八章家贼店东见谢徵脸色不悦,又闻她说是来查案子的,心里头便有数了,大概是那唤作谢缕的手脚不干净,将她的首饰偷盗了来变卖,如今叫她发现了。

“但凡来小人这儿典当的,大多是些寻常物件儿,可这个人,他回回送来的都是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郡主啊,不瞒您说,小人也早起了疑心,可咱们这开门做生意的,哪敢轻易得罪人呢……”

店东说得甚是委屈,又急着撇清关系,谢徵晓得他生意人的规矩,原也没怪罪过他什么,她只问:“当票在哪儿?你算算这些物件,统共当了多少钱银?”

“当票在他手上,不过,小人这儿有账本,您稍等,小人这就去合计合计。”

店东抱来账本,当着谢徵的面儿拿算盘逐一清算了,同谢徵笑道:“一共是四百一十两纹银。”

“你们这一行,赎价可是双倍?”谢徵问得坦率,店东却吓得连忙摆手,讪笑:“不敢不敢,既然是郡主的物件,您拿回去就是了,至于赎金,您若是要给……照价就是了,小人怎么敢……”

未等他说完,谢徵就抢了话来,说道:“那怎么能行呢,既是规矩,自然不能坏的,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店东未敢再多话,谢徵直言:“这东西,我先拿回去了,赎金我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是是是,”店东连声应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问:“那……那只玉镯子……”

说话间,谢徵正好站起身来,她瞧了店东一眼,只道:“赏你了,封口费,今日之事,你若胆敢传出去…我砸了你的店。”

谢徵眉眼含笑,说话间和善温柔,偏偏字里行间尽显锋芒,可谓是将“笑里藏刀”发挥得淋漓尽致。

店东也唯有答应的份儿,连忙应和道:“不敢,不敢。”

谢徵满意的离开了,回到侯府,她也不急着找谢缕对质,不慌不忙的叫尤校取八百二十两纹银送往典当行,随后就将赎回来的珠玉首饰摆在院中凉亭下的石桌上,坐在一旁佯装欣赏宝贝。

“玉枝,去把我兄长请过来吃吃茶,”她说话间云淡风轻的,竟丝毫看不出恼意了。

彼时谢缕就在西跨院呆着,玉枝走过去敲了门,人即刻就跟着过来了。

总归是谢缕亲自经手典当的物件儿,他自然认得的,走到亭中,一眼看见那些首饰便已经怔住了,站在谢徵跟前,大气都不敢出。

“妹……妹妹唤我来,有有有有事吗?”谢缕果真是怕极了谢徵,如今竟是说话也不利索了。

谢徵到如今依然给足他面子,不与他对质,也没开口质问,将东西摆在跟前,左不过就是想逼着谢缕自己低头认错,谁知他死到临头了都不愿招认!

也罢!也罢!即使如此,那她便留着他那点薄面!

谢徵抬首看了谢缕一眼,笑问:“我听尤校说,哥哥近日常往典当行去,像是变卖了不少值钱的物件,怎么……哥哥你手头很拮据么?”

“呃……我……我我我就是突然从博陵赶过来,身上带的盘缠不多,所以……所以才……”谢缕说到这儿,便没再敢张嘴。

谢徵侧目睨了他一眼,仍然不揭穿他,她只道:“哥哥既是与我同住,我自然要管着你的衣食住行的,你手头拮据,同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总去当铺换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亏待了你呢。”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向来都是哥哥帮着妹妹,我这做哥哥的,怎么好向妹妹伸手要钱……”谢缕越说越没了声儿,谢徵真是愈发恼火,他倒真有脸面,不好意思向妹妹伸手要钱,便好意思偷妹妹的首饰去换钱了?

谢徵不曾点破什么,只忍了这口气,依然和和气气的,她冲谢缕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我既然请哥哥住在这儿,自当对哥哥多加关照,这样吧,我如今手上还算宽裕,倒是可以拿些银子出来。”

她说至此,就给玉枝使了个眼色,唤道:“玉枝,去拿一百两银子来。”

玉枝点了点头,就进了谢徵房中,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她走到谢徵跟前来,谢徵又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将钱袋递到谢缕跟前去。

谢缕看见钱袋,可谓是两眼放光,视线笔直,他两手贴着长衣,正想伸上来,可碍于谢徵坐在一旁,吓得赶紧又放下了,于是脸转向谢徵,冲她露出既猥琐又难堪的笑容,谢徵也回他一笑,道:“这钱,哥哥收着吧。”

“呃……欸,”得了谢徵点头,谢缕这才敢伸手将钱袋接过,谢徵继而又说:“往后哥哥缺什么,尽管与我提,咱们亲兄妹,自不必客气。”

谢缕连连点头应和:“欸,好好好,多谢妹妹。”

“去吧,”谢徵朝往西跨院去的小门看了一眼,示意谢缕过去,谢缕心下惊喜,赶忙就过去了,回到屋里头,关上门,将钱袋里的银子都倒在床上,一枚一枚的数清了,才又放进去,安安心心的抱着钱袋躺下了。

谢徵望着他走了,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今日之举,看似同他客气,实则却是给他的一个警告,倘若再有下回,她可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

未多时,尤校亦是回了府上来,谢徵仍坐在院中凉亭下,尤校径直走来,谢徵正喝着茶,见他回来,轻声问:“送去了?”

尤校点了点头,谢徵这便倒下一盅茶来,递到他跟前去,笑道:“辛苦了。”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尤校说说笑笑的接过茶盅,一饮而尽,谢徵接着问:“你也跟了谢缕这么久了,他平日里,都好去什么地方?”

尤校回:“除了青楼,就是赌坊了,花街有家青楼,叫红文馆,那里头有个花魁娘子,唤作怜儿,谢郎君对她很是着迷,几乎每日都去找她,对她还是有求必应,出手也不是一般的阔绰。”

谢徵回首朝西跨院剜了一眼,追问道:“上回就是为她,同顾九郎起了争执?”

“上回属下没在,不过,听青楼那些女人说,那个花魁娘子,确实与顾九郎颇有渊源,好像说什么,顾九郎要替她赎身,只是顾家主母不同意她进门,此事便一直耗着。”

谢徵听闻此事,付之哂笑,只道:“这样的女儿家,纵然进了高门大户,哪怕是为奴为婢,也过不安生,还不如断了这念头。”

“那……就由着谢郎君天天出入青楼么?”尤校想必也是看不惯谢缕常出入秦楼楚馆的,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他不要脸倒是无妨,可他的一言一行,却都关系着谢徵的颜面。

谢徵轻叹:“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还能拴着他不成?”

尤校没再多话,谢徵想了想,又问:“你方才说,他还喜欢去赌坊?”

“他可是赌坊常客,前脚出了青楼,后脚就踏进赌坊了,偏还没赢过几回,次次去赌,都是输的那一个。”

一听这话,谢徵便有些坐不住了,手里头捏着茶盅,手上忽一使力,竟将那茶盅捏得粉碎,她抬眸盯着亭子外的毛竹,咬牙切齿道:“真是废物!”

玉枝站在一旁替她摇扇,说道:“娘子,他去青楼,您不好说什么,可赌坊,他却是万万去不得的!输了钱财不要紧,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再给您惹出什么是非来,可就不是小事了。”

的确,赌坊是天底下最乱的地方,玉枝所言也在理,谢徵细想了想,像是有了对策似的,她问:“如今户部的左民尚书,可是陈太尉家的小儿子?”

尤校点了点头,谢徵露出满意一笑,她起身道:“玉枝,随我去拜访一下陈庆之。”

玉枝应了一声,便跟着谢徵走下凉亭,尤校也正要跟去,谢徵却道:“你在此歇着,不必跟来了。”

尤校闻言只好驻足。

太尉府距离侯府不算远,谢徵带着玉枝出了门,徒步只两柱香时间便到了,主仆二人站在外头,由玉枝向太尉府门房递了拜帖,便在门外等候。

而陈庆之一见衡阳郡主拜帖,紧忙放下手头的事,一路小跑到府门口来,望见谢徵正站在门口,离好远便呼道:“郡主!郡主怎么来了?”

谢徵颔首向他行了点头礼,柔柔轻唤:“陈中尉。”

此时陈庆之已然跑到谢徵跟前来了,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天真的问:“好些日子不见,郡主怎么消瘦了?”

谢徵轻轻一叹,言道:“家中琐事,令我食不下咽,难免消瘦。”

陈庆之迟疑了一下,这才指引她往府里头走,说道:“郡主快里边请吧。”

“不必,”谢徵眼含微笑,她直言:“我此来,是有事相求,不好叨扰。”

“郡主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陈庆之说着,就领着谢徵往府门口台阶下走,二人边走边说。

“我有一个兄长,前些日子被武陵王请来建康,如今随我一同借住在永修县侯府上,”谢徵说至此,讪讪笑了一声,继而说:“偏偏他不成器,不爱诗文,只好嫖赌,前几日,还与左仆射家的九弟闹了笑话,想来陈中尉也曾听说过。”

陈庆之挠头笑了笑,点头应了一声,谢徵紧接着说道:“他尚未娶妻,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在外头寻花问柳,我自然不好过问,可他好赌,便叫我头疼了,我到底是做妹妹的,有时约束他太多,反叫人说闲话。”

“那……郡主是想叫下官替他戒赌?”陈庆之试探般的问。

谢徵莞尔:“戒赌非一日可成,我怎么好劳烦陈中尉,只是听说,陈中尉有个弟弟,如今在户部当差,任左民尚书,正好管着建康大大小小的工商营利,我便想劳烦陈中尉向他递个话,请他同建康所有赌坊知会一声,不准任何一家再招待谢缕。”

言外之意,便是叫左民尚书向建康所有的赌坊下令,谁家都不能让谢缕进去,否则,就是和礼部过不去,和礼部过不去,那便只有关门的下场了。

陈庆之自然听懂了,他当即答应了,笑道:“这是小事,待他回来,我便同他说一声。”

“那就有劳陈中尉了,”谢徵笑得淡淡的,说得又颇是客气,陈庆之忙冲她摆了摆手,笑道:“郡主言重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您亲自来跑一趟,本就叫下官难为情了……”

陈庆之说话间,又伸手挠了挠头,他不好意思的看了谢徵一眼,这憨憨的模样,倒真讨人喜欢。

谢徵捂嘴笑了声,只道:“好弟弟,今日你帮了我的忙,改日,我请你吃茶。”

“吃茶就不用了,”陈庆之傻笑道:“下官也有一事想劳烦郡主……”

一见陈庆之这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扭捏样,谢徵就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她笑问:“还是上回的事?”

陈庆之望着谢徵,竟是一脸的期待,谢徵忍不住发笑,就微微转身背朝着他,取笑道:“那晚踢了你一脚,是我不对,可陈中尉,也不必一直纠缠我吧,我看你长得如此魁梧,偏要同我切磋武艺,你也不怕旁人说你欺负一个弱质女流?”

“不怕,”陈庆之耿直说道:“郡主……不是弱质女流……”

“哦?那我是什么?彪悍泼妇?”

陈庆之吓得摆手,忙解释:“不不不,我可没这么说,也……也不敢这么说……”

谢徵嗤笑出声,道:“我上回就同你说了,我处处掩藏,实在是有我的难处,并非不想与你比试,不过,我今日既是有求于你,自然也不好再推诿了,我答应你,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同你切磋,如何?”

“好啊,那我就等着,”陈庆之笑得憨态可掬,委实叫谢徵看了舒心,谢徵看他像弟弟一般,她略微压低了声音,轻语:“今日之事,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陈庆之听言,当即就要发誓,他笑道:“我知道,郡主是弱质女流!”

谢徵不觉莞尔,她望了眼正前方,说道:“前面就是侯府了,天色将晚,我可回去了。”

陈庆之颔首,“郡主慢走。”

谢徵朝前头走了两步,回首见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于是又叮嘱了一声:“托你的事,可不能忘了。”

陈庆之傻笑道:“不会忘的,我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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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祸(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九章大祸天气炎热,难免人心浮躁,用过早膳,谢徵便与桓陵坐在前院偏厅里喝着绿豆汤降火,二人正有说有笑的聊着家常,忽见府门口,谢缕埋头冲进来,浑身上下都冒着火气,尤校倒是安安静静的跟在他后头。

桓陵坐在谢徵对面的凉席上,也远远就望见谢缕回来了,瞧他气势汹汹的样儿,桓陵随口问道谢徵:“他这是怎么了?”

谢徵已然猜到些许,侧首同玉枝对视了一眼,主仆二人笑而不语。

这时谢缕已走到偏厅门口,正好挡了屋内的光,谢徵转头看着他,佯装诧异神色,问:“哥哥这是怎么了?何故如此动怒?”

谢缕抬脚走进来,看看桓陵,又看看谢徵,张了嘴又合上,分明是想质问却不敢,许久才走到谢徵身旁坐下,压低了声音怂怂的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两天我到赌坊,他们老是不准我进去……”

他原也猜想到是谢徵从中作梗,这才气鼓鼓的回来想质问她,偏偏人怂不敢开口,只得这般“诉苦”。

谢徵自也料到他什么都清楚,他既是不问,那她便也不提,她只装作一副惊奇模样,愠怒道:“岂有此理,这赌坊开门做生意的,不让你进去,还怕你输不起不成?”

听到这话,谢缕便羞愧得无地自容了,说真的,他的确输不起。

见谢缕低头沉默,桓陵也正打抱不平,当下就问:“可知他们为何不让你进去?”

闻言,谢徵侧首冲桓陵皱了皱眉头,使了个眼色,桓陵当即意会,便不再多问了。

谢缕起先是看了谢徵一眼,而后才与桓陵相视,回道:“有说我出老千,有说我兜里没钱,还有的一句话不说,就是不让我进去,我也纳了闷儿了,这……这该不是有人背地里阴我吧……”

他说至此,已将头低下,声音也愈发的轻了。

谢徵暗暗剜了他一眼,指桑骂愧的说:“那赌坊里头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泼皮无赖,哥哥你可曾与他们结过仇?”

“我……”谢缕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只得自认倒霉,便起身说道:“算了算了,不去也罢。”

他正要走,谢徵又假意留他,道:“天气炎热,哥哥要不要喝点绿豆汤降降火?这里头可加了银丹草的,最是清凉了。”

谢缕不耐烦的回头看了一眼,只道一句:“不用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他已走远,谢徵哂笑了一声,她自认适才那话骂得还不算难听,怎么他这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桓陵对此事倒是饶有兴致。

谢徵直言:“我前两日去找了陈庆之,请他找他弟弟左民尚书帮了个小忙,这个谢缕,他平日里好去秦楼楚馆,我说不得什么,可他要去赌坊,我岂能纵着他。”

桓陵斟酌般点了点头,也道:“嗯,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少去,也少惹是非。”

“我正有此意,”谢徵看着桓陵,脸上略带愁容。

话音未落,忽有一个昆仑奴神色慌张的跑过来,站在偏厅门口,气喘吁吁的唤了声:“县侯……”

桓陵正诧异,谢徵皱了皱眉头,随口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禀县侯,禀郡主,采芹……采芹找到了!”昆仑奴许是跑来匆忙,说话还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在哪儿!”桓陵一听说采芹找到了,当下板着脸站起身来了,一副要去找她算账的架势。

可谢徵却料到采芹已遭不测,被玉枝搀扶着站起身来,身体略显僵硬。

“死……死了,在后罩房西边小院子里,尸体还浮在池塘里呢。”

偏厅内几人都愣住了,桓陵与谢徵相视一眼,而后就一前一后的赶了过去。

到了后罩房,才走到西跨院门口,还没走进去,就听里头颇是喧闹,走进去时,只见一群丫鬟仆人都围在小池塘边,正指指点点,另有几个部曲,守在一旁打点。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呢!”曾琼林跟在桓陵身后,斥了一声,那些围观的丫鬟仆人立时就散开了,只是仍未退下,不过是离得稍微远些了。

彼时采芹的尸体已被几个部曲打捞上来,就安置在池塘边上,夏天本就燥热,尸体在水中泡了几日,发胀了不说,还散发了一股腐臭味。

几人走近时都抬手掩了鼻子,正站在边上仔细端详着采芹的尸体,一旁忽有个年纪颇大的仆妇多嘴说道:“采芹这丫头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谢徵循声看了她一眼,谁知她紧接着竟又阴阳怪气的笑说:“谢娘子啊,您莫怪罪老身多嘴,这采芹,她可是您院里的丫头啊……”

言外之意,说的是采芹的死同谢徵脱不了干系,谢徵心中压着火,并未发作出来,倒是玉枝,反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采芹失踪数日,谢娘子也一直急着找她,前几日将府上下人召集起来,为的什么事,你也不是不清楚。”

那仆妇听言,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只低着头嗫哝道:“老身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采芹可惜。”

玉枝剜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倒是桓陵,气得不轻,直言:“年纪一大把,怎么说话竟不过脑子!”

被玉枝训斥,仆妇左不过就是脸上无光,可桓陵素日里对待下人甚是体贴和善,不曾动过怒,如今这般说教,仆妇便吓得腿软了,当即就要跪下来给谢徵磕头认错,她双腿一软,正要跪地,谢徵却冷冰冰说道:“好了好了,都下去吧!”

“是是是,”仆妇连连附和,这便跟随一众家奴退下了。

待不相干的丫鬟仆人们都已退下,桓陵打量着采芹的尸体,吩咐道:“来人,去请仵作来。”

桓陵本想请仵作来验尸,再怎么样,他总归是不希望府上下人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曾琼林却道:“县侯,府上死了家奴,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也不好惊动外人,这毕竟是家事。”

曾琼林言之有理,侯府可有人盯着呢!

谢徵仍记得前两日那块砖头,心里头总觉得与采芹有关,她细看了看采芹的头,并无伤处,于是吩咐部曲:“你们几个,把她的尸体翻过来。”

上前来两个人高马大的部曲,将采芹的尸体翻了个身,果然就见她后脑勺处一块血坑,谢徵看了个清楚,蹙眉道:“果然如此!”

桓陵细看采芹伤处,道:“看来采芹是被人砸死,抛尸于此的。”

曾琼林站在桓陵身后,环顾四周,将整个小院子都打量了一遍,而后说道:“这个院子,平日里几乎没有人会来,将采芹抛尸于此,必定是府上的人。”

玉枝吞吞吐吐的说:“可采芹在府上,也没什么仇家呀……”

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味,着实令人作呕,谢徵捂着鼻子,本能的往后躲闪了几步,正好退到了后面的石板路上,她道:“这尸体在水里头泡了怕也不止一两日,分辨不出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这案子,便也不好查了。”

桓陵亦转身走到石板路上,站在谢徵身侧,问道:“不管怎么说,采芹死在侯府,她的后事,我总归要差人好生料理一下。”

谢徵叹了一声,道:“她是我的丫头,后事,我来安排,不过这案子还得劳烦县侯了。”

桓陵微微颔首,谢徵这才转身离去,一路带着愁思回到雅竹苑,径直奔着凉亭去了,偏在登上凉亭的台阶时,留意到绣着木槿花的鞋头上,沾染了红沙泥。

谢徵一向极爱干净,见鞋头脏了,当下就转身要回房去换,转身之时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低头看了看玉枝的脚,鞋上也同样沾上了红沙泥。

“玉枝,这红沙泥,是方才在池塘边沾上的吧?”

玉枝低头看了眼,道:“是,这红沙泥,也就池塘边才有,可弄脏了鞋子却不好清洗,所以,平日里少有人去。”

谢徵听至此,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她也不着急去换鞋子了,反而是气势汹汹的奔着西跨院去了,走到谢缕房门口,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了门,风风火火的闯了进去。

此时谢缕正坐在书案前发愣,陡然一声响,惊得他跳了起来,站在书案前冲谢徵喝道:“你发什么疯!吃错药了你!”

谢徵站在门内,一声不吭的看着他,虽是沉默,可目中杀气,却叫谢缕浑身发颤,谢缕愣了一下,态度终于还是缓和了,支支吾吾的说:“你……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呢,这一下踹得,就差没把门给踢飞了……”

与之同时,住在耳房的尤校听闻巨响亦是匆忙赶来,见谢徵在里头发怒,便只站在屋外。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的说:“采芹死了。”

“采……采芹死了?”谢缕纵然装作一副吃惊模样,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心虚。

“你装什么装,人是你杀的,”谢徵说着,就朝谢缕走近了两步。

话音落下,玉枝与尤校皆已愣住,谢缕亦是怔怔道:“你……你你你胡说什么你,我跟采芹这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杀她。”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谢徵依然异常的冷静,她道:“是不是,她撞破了什么?”

谢缕紧张得直眨眼睛,他忙争辩道:“你别胡说啊,我可没有杀她!”

“好,那你鞋子上的红沙泥,你又作何解释?”谢徵垂眸盯着他鞋头上的红泥印。

玉枝恍然大悟,谢缕却仍在辩解:“这……这是我在外头弄上的。”

“是么?尤校天天都跟着你,他鞋子上为何没有?”谢徵自知尤校就站在门口,却自信得并未回头看他。

谢缕这下便无话可说了,眼下他浑身无力,一下就瘫坐在身后胡凳上,吊儿郎当的说:“死一个丫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见谢缕终于承认了,谢徵不由得冷笑一声,谢缕随后就道:“妹妹啊,我到底还是你的哥哥,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个小丫鬟同哥哥我反目成仇?”

谢徵未语,谢缕紧接着便怪声怪气的说:“你可别忘了,咱们兄妹两个,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你威胁我?”谢徵冷着脸,谢缕此刻也不再惧怕她了,起身直言:“给我准备一千两纹银,我要离开建康。”

谢徵哂笑,她在屋中踱步,言道:“我平生最恨别人威胁我,谢缕,若不是你有恩于我,别说一千两,就是一文钱,我也不会给你。”

听谢徵言外之意,这钱,算是到手了,谢缕得意洋洋的笑出了声,谢徵剜了他一眼,这便唤了玉枝一声,给她使了个眼色,玉枝会意,满不情愿的取了银子来。

本以为谢缕会就此罢手,谁知他欲壑难填,贪得无厌,竟又说:“还有,红文馆那个花魁娘子,我看上了,我要带她一起走,你再给我拿五百两来,我要替她赎身。”

他说得理直气壮,脸都不红一下。

玉枝甚是恼火,斥道:“你别得寸进尺!”

“玉枝,”谢徵冷冰冰的唤了她一声,只道:“依了他。”

玉枝闻言,只好又去取了五百两来,不客气的丢在谢缕面前的书案上,谢缕拿起钱袋掂量了一下,这便要出去,谢徵转身望着他出了门,又怕他惹是非,忙给尤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去。

红文馆外头停着吴郡顾氏的牛车,谢缕来时瞧见了,却因不识字,并未认出那是顾九郎的车。

他到了红文馆,也不去同那花魁娘子提赎身之事,进门便去找了鸨儿,钱袋往人跟前一丢,就道:“五百两,老子今儿要带怜儿走!”

鸨儿见钱眼开,却拎了另一个更鼓更重的钱袋出来,向谢缕赔了笑脸,说道:“谢郎君啊,您今日来得可不凑巧,怜儿那丫头,刚让顾家九郎赎了身。”

“什么?”谢缕大惊,就仰起头往花魁娘子的屋子看了一眼,就见那屋门还敞着,他忙问:“她人呢?”

说话间,鸨儿正将谢缕的钱袋往外推,听谢缕问话,忙又伸手指了指花魁娘子的房间,讪笑道:“在屋里收拾东西呢,顾家九郎也在。”

谢缕火冒三丈,当下就撸起袖子往楼上走,嘴里头叫骂:“小兔崽子,敢跟老子抢女人,真是活腻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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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大祸(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章大祸谢缕冲到楼上,果然就见那花魁娘子正好从房里头走出来,肩上挂了个包袱,满脸尽是笑意,紧接着顾九郎亦是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望见谢缕,皆愣了一下。

而鸨儿见谢缕火气极大,生怕他又像上回那样,便抢在尤校前头,跟着他上楼来。

“你要上哪儿去啊?啊?”谢缕说话间凶神恶煞的,不改往日对花魁娘子的浓情蜜意。

花魁娘子许是一时紧张,两手捏着包袱攥了攥,樱口微张,支支吾吾的回:“我……我……”

她接不上话,只得回首看向顾遇,顾遇倒是硬气,他拉了花魁娘子一把,将她护在身后,继而向谢缕走近了一步,趾高气扬的说:“我已替怜儿赎身了,这就带她走。”

谢缕甚是恼火,气息微喘,他径直走到顾遇跟前去,挑衅一般的质问:“谁允许你替她赎身的?是谁允许的!我告诉你,怜儿是老子的!”

顾遇亦不甘示弱,斥道:“八百两纹银在鸨儿手上,怜儿的卖身契在我手上,她如今是我的人!”

尤校站在楼梯口,见此情此景,不免唏嘘,也不知是怎么的,他这心里头总隐隐有些不安,这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动静也不小,楼上楼下都站满了人,有这馆中的姑娘,也有来此寻欢作乐的客人。

“你的人?”谢缕抬手猛捶了一下旁边的墙壁,继而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身后的鸨儿,说道:“老子今儿也是过来给她赎身的!”

顾遇微愣,就抬眼望向鸨儿,鸨儿会意,便满脸笑意的走过来,拉扯着谢缕的衣袖,笑道:“谢郎君啊,顾九郎说的没错,他已替怜儿赎身,怜儿的卖身契在他手上,那怜儿自然就是他的人了,您就算想替怜儿赎身,且不提钱多钱少,咱们总归……总归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嘛……”

谁知谢缕这疯狗竟乱咬人,冲着鸨儿叫喊道:“先来后到?有你什么事儿?啊?有你什么事儿?”

鸨儿语塞,谢缕继而又骂道:“你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挨了这一顿骂,鸨儿只好闭了嘴退到一旁,而谢缕,眼看“说理”说不通,索性来硬的,他伸手去抓住了花魁娘子的手腕,这便要将人往楼梯口拽,说道:“你跟老子走!老子有钱有势,不会亏待你的!”

顾遇见势,也忙拉住花魁娘子的手臂,喝道:“你干什么!怎么不讲道理呢!”

谢缕驻足,他转身看着顾遇,冷笑道:“道理?你还跟老子讲道理?”他说着,左右扫了一眼,似在找什么东西,忽见旁边架子上放着个花瓶,他便冲顾遇恶狠狠的点了点头,继而说道:“好,老子今儿就告诉你,什么叫道理!”

说完,他当即抡起一旁的花瓶,向顾遇冲去,花魁娘子大惊,连忙往屋中躲,鸨儿吓得大叫,彼时尤校亦是赶忙冲上来拉住谢缕,怒道:“疯了吧你!为了一个妓子,你还想杀人不成!”

顾遇正往后躲闪,见尤校拉住了他,便又硬气的往前靠了,口中挑衅道:“你砸呀!你要是有胆子的话你就砸呀!别以为你妹妹是衡阳郡主,我就怕了你了!”

谢缕气急败坏,偏又挣脱不开尤校,索性直接将花瓶砸向尤校。

尤校虽是习武之人,可陡然被夯了脑袋,一时之间也是晕头转向,一手扶着旁边的栏杆,一手捂着额头伤处。

“诶哟,这叫什么事儿嘛……”鸨儿生怕闹出人命来,忙将尤校扶着,又拿手中帕子为他擦拭伤口,旁边也来了个姑娘,急急忙忙为他包扎。

谢缕见尤校伤了,竟是无所畏惧,他指了指尤校,戏谑道:“老子的事儿,是你一个下人该管的吗!”

而顾遇一时间也吓懵了,杵在前头一动也不动,谢缕收拾完尤校,便又去收拾他,两只眼睛如狼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他,恶狠狠的说:“你刚才说什么?你不怕我?是不是不怕我?”

谢缕正一步一步的向顾遇逼近,而顾遇也在一步一步的往后退,谢缕却陡然像是发疯了似的,一下子就扑向顾遇,二人站在栏杆旁一番生拉硬拽,推推搡搡。

顾遇自小生于高门大户,养尊处优,自是敌不过打小就在乡间吃苦的谢缕,他被谢缕叩在栏杆边上不得动弹,偏偏那栏杆边又是极危险的地方,谢缕只将他一推,人便翻了下去。

见顾遇摔下楼,整个馆内传来阵阵尖叫,尤校见势不妙,本想前去救人,可只在那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已经坠地了。

顾遇脑后溢出一滩血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一双眼睛仍然睁着,可谓是死不瞑目。

谢缕趴在栏杆边,低着头惶恐的望着顾遇,他终于怕了。

楼下有胆子稍大的客人,走到顾遇身边去,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随后惊慌失措的收回手,仰着头对谢缕说道:“断……断气了……”

鸨儿一听,吓得两腿发软,眼前一黑,便晕倒了。

而谢缕趴在栏杆边,已然吓得满头是汗,他侧首看了一眼额头上还留有血印子的尤校,又望了眼另一侧的楼梯,拔腿就要跑,尤校见势,赶忙追上去将他拉住,言道:“你不能走,你走了,谢娘子那儿怎么跟顾家交代!”

谢缕瞪大了眼睛看着尤校,嘶吼道:“什么意思?你们想要我偿命?你们都看到了,他可是自己摔下去的!”

他说着,还不忘伸手指着顾遇。

话音未落,就见外头有京兆尹府的几个差役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拨开人群叫喊道:“京兆尹府,让开让开!”

尤校与谢缕见官府来拿人,皆已愣住,谢缕惊的是他完了,而尤校诧异的是尚未有人报官,可京兆尹府的人竟来得如此及时!仿佛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怎么办?怎么办……”谢缕急得拉扯着尤校的衣袖,尤校一时间也懵了,不知该怎么办的好。

几个差役走到顾遇尸体前,凶巴巴的问道围观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围观的有几人指了指楼上的谢缕,说道:“是让他推下来的……”

“不……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没有推他!”谢缕连忙冲差役摆手,那领头的差役于是又询问围观之人:“你们说他将此人推下来,可是亲眼所见?”

几人都点了点头,差役这下便不容谢缕再辩解了,当即给身后跟着的差役打手势,言道:“把他拿下!”

“是!”上来两个差役,正走在楼梯上,谢缕赶忙往后躲,又将尤校拉着挡在自己跟前,口中惊慌道:“怎么办?怎么办哪?啊?”

尤校推开他的手,只道:“你且随他们去,我回府去请谢娘子。”

“不行啊!我不能跟他们走!”谢缕说着,又要拉扯尤校的衣袖,尤校却闪身躲过,只道:“你还怕谢娘子不替你打点?”

“我……”谢缕语塞,看着尤校,将信将疑,在他眼里,那位衡阳郡主,到底是外人,如今他背上命案,自然不敢轻信谢徵,可他除了将希望都寄托在谢徵身上,还能怎么样呢……

两个差役已上来将谢缕押走,三人到了楼下,那领头的差役又喝道:“老板在哪儿,过来!”

鸨儿还晕晕乎乎的,被两个姑娘搀扶着走下去,那差役看了看顾遇,问:“可知死者是何身份?”

“是……是顾家的九郎君,名叫顾遇,”鸨儿答话时气喘吁吁的,差役听闻死者是顾家的九郎君,狐疑的追问:“是吴郡顾氏?”

鸨儿颔首,差役顿了顿,又问:“那这凶手是何身份?”

不等鸨儿答话,谢缕倒是接了话,壮着胆儿趾高气扬的说:“老子是衡阳郡主的兄长。”

差役似乎犯了难,自言自语:“看来是大案子。”

说罢,便吩咐旁边的同僚:“你,去顾家知会一声,请他们到府衙去一趟。”

紧接着又问鸨儿:“他们二人因何起争执?”

鸨儿仰头看了眼楼上,那花魁娘子正站在栏杆边低头看着,手里头拿着帕子,时时掩面抽泣,正哭得梨花带雨,鸨儿答复差役:“是为争奴家的花魁。”

差役也仰头看了眼花魁娘子,却不耐烦的说:“带走带走!全都带走!”

花魁娘子自行走下楼来,与鸨儿互相搀扶着,跟随一众差役走了出去。

尤校火急火燎的回到侯府,直奔了雅竹苑去,彼时谢徵坐在屋中书案前,正提笔练字,屋门大敞着,她抬眸望了眼外头,随口同玉枝抱怨了句:“怎么还不见谢缕回来。”

话音落下,正好就见尤校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来,谢徵一见他额上有伤,心中一惊,忙放下手中毛颖,问:“你这是怎么了?”

尤校顺了顺气,才道:“出事了。”

“莫慌,慢慢说,”谢徵起身走到尤校跟前去,拿帕子粗略的替他擦拭了满脸的汗珠,尤校喘了口气,言道:“谢缕,杀人了。”

谢徵正为他擦汗的手已然僵住,尤校继而说:“死的是……顾家九郎……”

“什么!”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谢缕此回杀的是吴郡顾氏的郎君,这可不是小事!

尤校解释道:“他到红文馆的时候,顾九郎已先一步替那花魁娘子赎了身,眼看就要把人带走了,他上去就要抢人,便同顾九郎起了争执,两个人在楼上推推搡搡的,他一失手,就把人给推下去了。”

谢徵未语,心慌意乱的思忖对策,尤校耷拉着脑袋,满怀歉疚的说:“属下本该去救人的,却让他拿花瓶砸了脑袋,晕头转向的,误了事,谢娘子,今日之事,错全在属下,是属下办事不周,请谢娘子责罚!”

“不怨你,”谢徵抬手,示意他莫要多言,她道:“那个谢缕,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捅出篓子,也在我意料之中。”

尤校蹙眉,斟酌道:“不过,今日之事,说来也怪,红文馆那边刚出了事,京兆尹府的人就来了,还有,那楼层不算高,顾九郎纵然摔下,也不足以致死的,可他一落地,就咽气了。”

谢徵心下狐疑,自语:“看来是有人故意设计我,想叫我与顾家结仇。”

玉枝亦上前来,愁眉苦脸的说:“娘子,如今死的可是吴郡顾氏的郎君,这件事情,顾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徵秀眉轻皱,细想了想,随后问尤校:“京兆尹府已经着手此案了?”

尤校点头道:“谢缕已被押走,顾九郎的尸首,他们也抬走了。”

“那顾家的人知会了么?”谢徵问过,尤校当即回:“在红文馆的时候,他们已派差役去通知,如今,顾家的人想必都已经到府衙了。”

谢徵犹豫了一下,终是动身往外走了,只冷静的说道一句:“那我们也去吧。”

玉枝同尤校紧随谢徵出了门,三人乘坐牛车赶往京兆尹府,谢徵一路上都很沉默,直至快到的时候才开口:“京兆尹陆己,同顾家交情匪浅,顾遇的母亲,原本就出身吴郡陆氏,她是陆己的堂侄女,那顾遇,也算是陆己的堂侄孙,如今他出了事,陆己必定同顾家沆瀣一气,尽全力对付我。加上陆家本就与我为敌,看来今日之事,甚是棘手。”

尤校试探般的问:“那……这个谢缕,您是救还是不救?”

谢徵想了想,道:“他对我的恩,我已偿清了,可他妹妹对我的恩,我却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言外之意,能救还是要救的,可眼下得罪的是顾家,要救他又岂是易事?何况如今是有人想利用他来对付谢徵,这便是难上加难了!

牛车已抵达京兆尹府,三人下了车,站在京兆尹府的大门口,谢徵两眼张望着里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脚往里头走,待走至公堂,远远就听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正是顾陆氏瘫坐在顾遇的尸首旁,放声恸哭,而一旁,是顾逊的夫人李氏,一手搀着顾陆氏,一手拿着帕子不时为顾陆氏擦拭眼泪。

谢缕安安静静的跪在公堂之下,陆己坐在上头,望见谢徵从外头走近,本能的起身走至一侧,拱手向谢徵行了礼,却是脸色铁青,只唤了声:“衡阳郡主。”

说话间,谢徵正好走进公堂,顾陆氏闻知她至此,撑着旁边的李氏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转身泪眼婆娑的看着谢徵,带着质疑哂笑道:“衡阳郡主?”

谢徵驻足,缄默不语,顾陆氏走到她跟前来,起先是冷笑着打量了她一眼,而后陡然劈头盖脸的扇了一个巴掌过来,口中叫骂:“贱人!”

顶点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祸(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一章大祸“你干什么!”玉枝见状,斥了一声,紧接着就越过谢徵,冲上前来要还手,谢徵却抬手将她挡住,她心平气和的冲顾陆氏笑了笑,言道:“顾夫人,我敬你是长辈,也念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斯悲恸,你打我这一巴掌,我可以受着,因为今日这悲剧,是我兄长一手酿成,所以我无话可说,但你羞辱我,这我便不能忍了。”

平白挨了这一巴掌,谢徵何尝不怨!何尝不恼!可那又如何?今日是她的“兄长”杀了人,她本就理亏,什么巴掌,什么羞辱,她也只能忍着。

顾陆氏苦笑出声,她怒目圆睁,瞪视谢徵,指责道:“你哥哥杀了我的儿子,我打你一巴掌,骂你一句,对你来说都不痛不痒,可我呢,丧子之痛,丧子之痛啊!”

谢徵沉默良久,她看了谢缕一眼,随后漠然道:“是,是我兄妹对不起你家九郎,杀人偿命,家兄的是非,相信京兆尹陆使君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话音未落,谢缕便跪不住了,他猛的扭头望着谢徵,嘶吼道:“谢徵,你什么意思!你真想叫我去死?你可别忘了……”

谢徵自知谢缕又想威胁她,当即出言打断:“你闭嘴!”

这一声训斥,吓得谢缕顿时就住了嘴,怔怔的望着谢徵,未敢再多话,谢徵冷静下来,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纵然你是我兄长,我也绝不会包庇你!”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说完又唯恐谢缕这猪脑子听不懂,于是又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谢缕果然到这时才明白她言下之意,便乖乖的闭了嘴。

谁知顾陆氏竟哂笑道:“包庇?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包庇他么?你们兄妹害死我的儿子,我要你们统统都为他陪葬!”

“母亲!”身后传来一声疾呼,只见顾逊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来,李氏唤了一声“夫君”,便快步迎去,彼时顾逊朝服未褪,想来是在尚书省上职之时,惊闻家中噩耗,便匆忙赶来了。

顾逊颇是客气的冲李氏点了点头,继而便越过她,径直走至顾陆氏跟前,又见谢徵站在旁边,侧首看了她一眼,顾陆氏指着谢徵,对顾逊说道:“子庚,你来得正好,去看看你可怜的九弟,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害死你的九弟,她是罪魁祸首!”

跪在一旁的鸨儿和花魁娘子依然相互搀扶着,鸨儿多嘴插了句话,嗫哝道:“顾夫人,杀您家公子的,是那位谢郎君……”

“我准你多话了吗!你们这些下贱女人,最是可恨!”顾陆氏说至此,几近嘶吼,情绪愈发的失控了。

鸨儿只好紧闭嘴巴,不再多话。

顾逊眉头紧蹙,又侧首愁容满面的看了谢徵一眼,紧接着便走到顾遇尸首前,掀开白布看了看,却见顾遇双目仍然圆睁,顾陆氏回首,哭诉道:“你的九弟,遭人害死,如今都死不瞑目,子庚啊,你身为朝廷重臣,为何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保护不了!”

听闻此言,顾逊可谓是心如刀割,他闭目轻叹,而后又睁开双眼,替顾遇合上眼,顾陆氏见他不言,便又指着谢徵,对他哭喊道:“这个女人,她仗着自己有权有势,纵容自己的哥哥杀人,如今却想逍遥法外,你说,她到底该不该死!”

一边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边是自己心中所爱,顾逊已然陷入两难,可说到底,杀人的是谢缕,谢徵又何错之有!

谢徵始终沉默,可玉枝却已听不下去了,她反驳道:“顾夫人,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今日害死您家九郎君的,到底不是我家娘子,可您却对我家娘子又打又骂,一会儿说我家娘子是罪魁祸首,一会儿又说我家娘子逍遥法外,我看您是老糊涂了吧。”

顾陆氏挨了玉枝的指责,又放声冷笑:“果真是没教养的东西,带出来的奴婢都这么没规矩!”

“你!”玉枝总归没同她计较,谢徵此时已不再沉默,她依然从容冷静,“顾夫人,我知道,您对我成见颇深,我也知道,家兄杀人,纵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且不说按照《齐律》,家兄该被判处斩刑,就算今日陆使君判他无罪,我也势必会亲自取他首级,将他的人头双手奉上,以告慰顾九郎在天之灵。”

谢缕跪在前头,听到这话,心中惊惶,吞了吞口水。

谁知顾陆氏仍然不依,她道:“他是该死,那你呢?你放任自家兄长仗势杀人,难道就不该死吗?”

玉枝恼了,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顾陆氏看着玉枝,起先是一声哂笑,继而将目光转向谢徵,却是狠厉非常,她目露凶光,直言:“我想要她给我的儿子陪葬!”

“母亲!”顾逊又唤一声,他当下就走过来,却有意站在顾陆氏正前方,将谢徵挡在了身后,他眉心紧拢,甚是无奈的劝说道:“一命抵一命是不错,可凶手另有其人,您也不能总将矛头对准郡主啊……”

“你干什么?难道你觉得她很无辜?”顾陆氏分明察觉了顾逊是有意将谢徵护在身后,她于是推开顾逊,又伸出手来指着谢徵,质问起顾逊来:“这个女人,她搅得我们顾家鸡犬不宁,如今又纵容自己的兄长杀害你的弟弟,你不记恨她,居然还想着袒护她!子庚啊,你还是顾家的一份子吗!躺在那儿的可是你的亲弟弟呀!”

顾陆氏说着,又忍不住痛哭流涕,眼泪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的落下。

站在一旁的李氏,听闻顾陆氏指责顾逊袒护谢徵,心中百般滋味,忙上前来将顾陆氏搀扶着,轻轻唤道:“母亲……”

而顾陆氏见着李氏,又为之愤愤不平,继而又道:“你说说,这个女人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啊!啊?叫你对娇娘不闻不问,成天惦记着她,现如今又为了她,连你亲弟弟都死都不放在心上了!是不是有朝一日,她杀了你娘,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徵沉默良久,终是忍无可忍了,她怒道:“顾夫人慎言!你要教训自己的儿子,我管不着,可你对我百般羞辱,我一忍再忍,没想到你反而得寸进尺!”

“听听,听听,你听听!人家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啊!”顾陆氏拉扯着顾逊的衣袖,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说:“子庚,你可要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不要让她蒙蔽了双眼,今日是她兄妹害死你弟弟,你不能坐视不理啊!”

“够了!顾夫人,我兄长杀了你家九郎,他自会偿命,我也明言绝不会包庇他,可你凭什么说,是我纵容他杀人!你顾家亦是士族,在建康颇有声望,试问有谁愿意平白无故的给自己添麻烦!难道在你眼里,我谢徵就这么喜欢与士族结仇?”

谢徵自知撇清关系是绝无可能了,可她总归还想再挣扎一下,殊不知顾陆氏对她的成见在心里头已然是根深蒂固,换言之,顾陆氏今日是铁了心要她死!

随后果然就听顾陆氏说道:“他若没有你这个做郡主的妹妹,如何敢对我的儿子下手!”

顾陆氏这话说出来,竟叫谢徵无可反驳,是啊,谢缕若没有她这个做郡主的“妹妹”,又怎么敢肆无忌惮的将出身士族的顾九郎推下楼呢……敢情这一切都成她的错了?

谢徵不再同顾陆氏周旋,只将火都撒在陆己身上,皆因她抬眸望见陆己安安静静的坐在公堂之上,全然一副看戏的姿态,实在叫她不痛快!

“陆使君,公堂之上如此吵闹,你却不闻不问,是在看戏么?你这个京兆府尹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还审不审案子了!”谢徵一顿训斥,陆己才反应过来,当即抄起惊堂木猛拍了一下,喝道:“肃静!肃静!”

堂下安静下来,谢徵带着玉枝和尤校退至一侧,顾逊便也拉着顾陆氏退到另一侧站着,李氏仍然贴心的搀扶着顾陆氏。

陆己而后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问话鸨儿和花魁娘子:“孙氏,你二人方才指证谢缕在与死者顾遇争执之时,将顾遇推下楼致死,可是确有其事?”

鸨儿看了谢缕一眼,点了点头,谢缕却争辩道:“人是我推下去的,可我也不是有意要推他,只是一时失手,这可算是过失杀人?”

陆己直言:“过失杀人,一样是死罪,你既已认罪,那就签字画押吧。”

他说完,坐在一侧书案前的主簿便站起身来,拿起面前手写的状纸,又拿来红印泥,递到谢缕跟前,谢缕手指上沾了红印泥,却迟迟不在状纸上摁下,反而望向谢徵,而谢徵这时偏又有意将脸别向公堂外,着实是不想再看见他了。

谢缕无奈,最终还是摁下手印,主簿将状纸呈给陆己过目,陆己看后,即刻定了罪,道:“来人,将犯人谢缕,押入死牢,三日后问斩于西市!”

听闻三日后问斩,谢缕到底还是害怕的,他听谢徵声称不会包庇他,如今可不敢确信谢徵一定会救他,便又想着如何威胁逼迫谢徵,偏偏人前又不好多话,他于是心生一计,在差役将他押着走出公堂时,回头对谢徵说道:“妹妹,牢房里的饭菜我怕吃不惯,这两天,你多送些饭菜给我。”

谢徵自然听出了他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他有话想同她说,又是人前不好说的话,看来谢缕这是不相信她会救他,她应道:“哥哥放心,最后这几天,我定会好生待你。”

差役将谢缕押走,顾陆氏见谢徵还相安无事,心中不平,便质问陆己:“陆使君,杀人凶手判了死罪,那这个帮凶呢?难道她没有罪么?”

这顾陆氏与陆己原是有亲的,人前倒是一点都没沾亲带故。

“母亲,”顾逊压低了声音,劝解道:“该处置的都处置了,您不能不讲道理啊。”

“我不讲道理?她害死你弟弟,我不过是想为你弟弟讨回个公道,你却说我不讲道理?”顾陆氏这下又开始纠缠起来,顾逊无言以对,谢徵走到顾陆氏跟前,凝眉歉疚道:“顾夫人,我知道,纵然家兄以命相抵,顾夫人也未必能解恨,九郎的事,我亦愧疚难安,他的后事,我会协助料理,只希望顾夫人能节哀保重。告辞。”

谢徵说罢,转身离去,顾陆氏侧首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远,忽又失控起来,冲着谢徵的背影嘶吼道:“你以为几句歉疚就能偿清我儿血债?我告诉你,不可能!谢徵,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是闹到圣驾跟前,我也一定要你为我儿陪葬!”

顾陆氏说罢,浑身瘫软,险些跌倒,幸得顾逊与李氏夫妇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又走到顾遇尸首前,瘫坐在地上,一阵哀嚎,陆己走下来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元娘啊,子壬已去了,你莫再伤心了,节哀吧。”

“叔公……”顾陆氏仰头看着陆己,嗫哝着唤了一声,她与陆探微的父亲陆惠晓是嫡亲姐弟,二人皆是陆己侄辈。

谢徵走出京兆尹府,一言不发的登上牛车,玉枝同她坐在车内,尤校则与车夫坐在辕座上,驱车前行。

玉枝骂了句:“那个顾夫人,好歹是名门闺秀,怎么竟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谢徵抬手轻触被掌掴的脸颊,只咬了咬牙,并未言语,玉枝细想了想,道:“娘子,奴思来想去,今日之事,恐怕就是临川王和陆己一手设计的,要不然,怎么红文馆一出事,京兆尹府的人就来了,必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

玉枝说得再有道理,谢徵都无心听进去,她如今耳边尽回荡着顾陆氏的声音,什么“哪怕是闹到圣驾跟前,我也一定要你为我儿陪葬”,谢徵心中甚是不安,对,今日杀人的是谢缕,这本与她无关,可如若顾家要闹,她也难保能够安然无恙……

与其让顾家先闹到萧道成跟前去,倒不如她自己先与萧道成认错,这样,尚能免于责罚。

“尤校,掉头,先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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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结仇(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二章结仇武陵王府内,刘放领着一个衣着颇是贵气的中年男人,从府门口一路奔着萧晔的书房去,彼时书房的门正敞着,里头摆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萧晔坐在书案前,正在看沈文和手书的信件。

“殿下,小伍回来复命了,”刘放领着中年男人走进书房,毕恭毕敬的向萧晔行了礼。

萧晔抬起头,循声看向二人,也正将手中信件放下。

那唤作小伍的“中年男人”,忽的抬手捏住了唇上的一字胡,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将胡子给扯下了,原来这所谓的“中年男人”,竟是个长相白净秀气的小郎君。

“既是回来复命,看来交代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萧晔问话时,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想来对他派出去的耳目,颇是信任。

小伍亦自信满满的冷笑了一声,回话道:“卑职奉殿下之命,这些日子一直守在红文馆,今日碰巧顾九郎和那个谢缕都过去了,两个人为了争一个花魁,在楼上大打出手,卑职只在顾九郎脚下投了一枚石子,他脚下一滑,加上谢缕推搡,立马就摔下去咽气了。”

“好!很好!”萧晔闻言,满脸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小伍紧接着又说道:“卑职还事先叫人去报了官,红文馆一出事,京兆尹府的人便到场拿人了,如此一来,衡阳郡主那边,必定怀疑此事是临川王设计,而不会怀疑到殿下头上。”

面对小伍如此妥善的安排,萧晔甚是惊喜,当下就起身走到小伍跟前来,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好!小伍,不愧是本王的人,办事干脆利落,想得还周到,该赏!该重重的赏!”

“谢殿下,”小伍躬身作揖,萧晔当即就给刘放使了个眼色,欢喜道:“刘放,带他下去领赏。”

“是,”刘放应了一声,这便又领着小伍退下,而萧晔站在书房门口,两眼遥望远方,忽然哂笑出声,他只道:“谢徵啊谢徵,同顾家结了怨,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而谢徵这边赶到皇城内,驱车至止车门前便停下了,谢徵同玉枝下了车,望向止车门内的皇宫,心下斟酌了一番,回首同尤校交代了一声:“你们在此等我。”

说完就带着玉枝往里头走了,主仆二人一路径直走到式乾殿外头,暮春小太监远远望见谢徵过来,就要进去通传,谢徵却赶忙压着嗓子低唤:“暮春!回来!”

暮春听唤,稀里糊涂的杵在殿门口,懵懵的望着谢徵,就见谢徵不疾不徐的走到殿前的台子上,莫名其妙的就跪下了,一副犯了错前来领罪的架势。

小太监见势更懵了,时而扭头朝殿内望望,时而又侧首看看谢徵,嘴巴张得老大,嘴皮子动来动去的同谢徵对唇语,似乎在问:“这是怎么了?”

谢徵无心答他,只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去通传,暮春会意,赶忙进殿去,萧道成这时正忙着批阅奏本,暮春一路都低着头,进殿就禀道:“陛下,衡阳郡主来了。”

“哦?”萧道成似乎颇是惊喜,握着毛颖的手顿时就拄着不动了,他抬眼看着暮春,笑道:“快传她进来。”

暮春抬起头与萧道成对视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的回:“跪……跪在外头呢……”

“什么?这丫头,好端端的,跪着干什么,”萧道成说话间,已放下手中毛颖,他冲暮春招了招手,言道:“赶紧叫她进来,别晒着了。”

暮春即刻转身出去,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谢徵跟前去,弓着身子说道:“郡主,陛下叫您赶紧进去呢。”

谢徵闻言,先不忙起身,却伸出右手,弯着食指轻触了触两只眼睛的下眼睑,如此一碰,眼里瞬间就泛起泪光了,她到这时才叫玉枝扶起来,快步往殿中走去。

两个人上了殿,都低着头,依次跪地,谢徵嗫哝着唤:“微臣给陛下请安。”

萧道成打量着谢徵,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谢徵却跪地不起,只带着哭腔回一句:“微臣不起……”

萧道成眨了眨眼睛,心下不解,忙问:“小谢啊,怎么了?”

“陛下,微臣有罪……”谢徵说罢,方才抬起头来与萧道成相视,彼时却已是满脸泪痕,萧道成一看她淌眼泪了,忙不迭起身走下来,这便想将她扶起来,问道:“你你你……你何罪之有啊?”

谁料谢徵依然不起,却也不回萧道成的话,哭得梨花带雨的,着实惹人怜爱。

“别哭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朕,朕叫他过来领棍汤!”

谢徵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解释道:“是微臣……微臣的兄长,同左仆射的弟弟顾九郎起了争执,失手将他推下楼致死,虽说京兆尹已将兄长判处斩刑,可微臣心中实在愧疚难安,自认不能免责,所以前来向陛下请罪,望陛下责罚!”

萧道成明显的迟疑了一下,他思忖了一番,道:“你兄长这事,按照《齐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一命抵一命,杀人的是他,又不是你,你可以愧疚,但也不能……胡乱揽罪啊。”

“可……”谢徵佯装语塞,萧道成紧接着又说:“他是他,你是你,他虽是你兄长,可他今日所犯,毕竟不是连坐之罪,你说你来请罪,那你想朕怎么责罚你?朕怎么责罚你都不合情理!”

谢徵见萧道成并不降罪于她,反而为她开解,心里头松了口气,但也不忘抽泣,故作委屈。

萧道成似乎猜到了她的难处,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问:“是不是顾家那边,寻你的麻烦?”

谢徵低头,缄默不语,只当是默认了,萧道成直言:“不怕,有朕给你撑腰,顾家不敢为难你。”

“不是,”谢徵仰着头,泪眼婆娑的看着萧道成,哽咽道:“顾家通情达理,不曾与微臣难堪,是微臣自己心怀愧疚,兄长向来跋扈,若不是微臣一直放纵他,他又岂敢与顾九郎大打出手,他今日酿成大错,微臣亦不能免责……”

“你心怀愧疚,这是因为你善良,你是个好孩子,你有心请罪,朕很欣赏你,可你要朕降罪于你,这不是叫朕为难嘛?”萧道成摊了摊手,脸上是真实的无奈。

谢徵心中暗喜,她仍作楚楚可怜状,言说:“微臣自知罪无可恕,也知陛下仁慈,不忍责罚,可微臣此番,确是诚心前来领罪,以求心安,恳请陛下成全!”

她话一说完,旋即叩首,只将额头重重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这……”萧道成伸手指了指谢徵,话没说出口,谢徵就见机“斗胆”打断,她哀求道:“如若陛下不成全,微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她说至此,又仰起头来看着萧道成,有意露出额头红印,继而呜咽道:“抑或是出家为尼,从此青灯古佛,向顾九郎赎罪……”

萧道成看着她,一时有些出神,他再回过神来,只低声感慨:“你真是同朕那外甥女一样倔。”

他说罢,又想了想,这才允了谢徵的“无理”要求,说道:“好吧,你既是诚心请罪,那…朕便罚你抄写《往生咒》百遍,亲自送往顾家,为顾九郎超度。”

谢徵自然满意,试想萧道成如此安排,既显得她一心向善,也让顾家晓得,纵然她主动向萧道成请罪,萧道成的责罚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当下就叩首谢恩:“谢陛下成全。”

萧道成垂眸看着她,倍感无奈的叹了一声,这便亲自将她扶起,言道:“起来吧,别跪着了,不知道,还以为你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

谢徵被拉着站起身来,听到这话,勉强的破涕为笑,萧道成随后又道:“快回去吧,把《往生咒》一抄,送到顾家去,叫他们把嘴巴闭上,要是他们再敢找你的麻烦,你就来告诉朕,朕叫他们好看!”

“是,”谢徵仍带着哭腔,福身道:“微臣告退。”

谢徵与玉枝退至殿门口,这便转身走了出去,二人走离式乾殿稍远,谢徵方才真正破涕为笑,她拿帕子擦拭了满脸的泪痕,玉枝跟在身后,低声赞道:“娘子果然高明!”

“自己先请了罪,这样,我就不怕顾夫人再去告我的状了,”谢徵弯了弯唇角,心里头松了口气,也乐开了花。

萧道成眼望着谢徵主仆走远,面无表情的,良久才道一句:“这孩子,太像阿姜了!”

曲平一声不响的走下来,直至走到萧道成身后,方轻轻唤道:“陛下……”

他这一声唤,拉回了萧道成的思绪,萧道成回首看了他一眼,便回到书案前坐下,而曲平仍然站在底下,他亦侧首望了眼谢徵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陛下为何会如此偏爱这位非亲非故的异姓郡主,想必不光是因为她聪慧过人,更多的,是因为她像谢大司马吧……

谢徵与玉枝行至止车门,远远的就望见尤校站在门外,低着头正焦急踱步,抬眼望见二人出来,赶忙迎过去,问道:“谢娘子,陛下怎么说?他可有怪罪您?”

止车门外尚有羽林监把守,说话自也不方便,谢徵便没有答复尤校,只冲他露出一笑,尤校见势,这才放了心。

待三人出了止车门,走到牛车外头,玉枝搀扶着谢徵上了车,尤校站在一旁,又问了玉枝一遍:“玉枝,你跟着谢娘子过去了,陛下是怎么说的?”

玉枝也正往车上走,沾沾自喜的说:“陛下还能怎么说,以他对咱们娘子的宠信,自然不会怪罪,何况此番又是娘子自己前去请罪,他就更不好降罪了,反倒叫娘子别理会顾家。”

“那就好,”尤校也松了口气,玉枝进到车内,坐在谢徵身侧,言道:“娘子,如今陛下都发了话,顾家那边也该消停了。”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可不见得,那个顾夫人,一折腾起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如若陛下不依她的说法处置我,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不怕她背地里对付我,就怕她到侯府来找我撒野,弄得大家都很没面子。”

牛车已启程,话音刚落下,尤校坐在前头辕座上,就掀起了门帘一角,回过头来对里边说道:“顾家的车也进宫了。”

谢徵并不意外,她掀起窗帘一角,朝外看去,果然就见顾家的牛车与之擦肩而过,谢徵冷冷笑了一声,并未言语。

顾家的牛车行至止车门外,李氏小心翼翼的搀扶着顾陆氏走下来,两个人亦是径直往里头走,过了一路关卡,直至式乾殿外停下。

依然是暮春把守在殿门口,李氏上前说道:“我们是顾家妇,尚书省左仆射的家眷,此番有要事求见陛下,烦劳大内官通传一声。”

暮春打量了二人一眼,这便入内通传,禀道:“陛下,顾夫人来了。”

萧道成正奋笔疾书的批阅奏本,原就抽不出空子来,听闻顾家的人找来,起先是愣了一下,虽不想见,可也不好不见,只得不耐烦的招了招手,“传吧。”

暮春折回到殿外,知会了顾陆氏与李氏,李氏即刻就搀着顾陆氏进了殿去。

顾家乃是名门士族,家中亦扶持过萧道成篡位,顾陆氏自然有底气,她与李氏上殿,一进门便哭哭啼啼的,走到大殿正中央跪地俯首:“臣妇顾陆氏,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说话时哭腔明显,萧道成自然知道她此来所为何事,便直言:“起来吧,顾夫人…是为家事而来?”

他道“家事”,实乃有意提醒顾陆氏,家事不该闹到他跟前。

顾陆氏自然听懂了,她却不理会,执意状告谢徵,她铿锵道:“陛下,臣妇此来,是为状告衡阳郡主。”

萧道成未语,顾陆氏继而哭诉:“臣妇要告衡阳郡主知法犯法,纵容胞兄枉杀人命……”

“这个……”萧道成打断了顾陆氏的话,轻咳了一声,言道:“顾夫人呐,你说的事情,朕听说了,适才谢徵也过来向朕请罪,她兄长误杀了你家九郎,按照《齐律》,当斩,这处置结果,谢徵并无异议,她这个做妹妹的,虽然无过,可朕也治了她一个管教不严之罪,朕罚她抄写《往生咒》百遍,还罚了她半年食邑,又罚她斋戒一个月,她方才可是哭着回去的。”

萧道成本着做和事佬的态度,又说谢徵适才主动前来请罪,又说谢徵对兄长的斩刑并无异议,还说他已严惩谢徵,这字字句句都给足了顾家脸面,甚是说这是哄着顾陆氏都不为过,偏偏顾陆氏不依,她唤:“陛下!”

正想央求萧道成重惩谢徵,熟料萧道成冷脸抢话:“顾夫人,杀人的是谢徵的兄长,而非谢徵,朕严惩谢徵,对她已是不公,这一切皆因朕念你顾家满门忠良,可顾夫人,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

顾陆氏闻言,立时僵住,她抬首,怔怔的望着萧道成,目中尽是不可置信,她没想到,萧道成居然如此袒护谢徵。

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好,好!”顾陆氏点了点头,可言语间竟咬牙切齿,颇是狠厉,她叩首,一字一顿的说:“谢陛下秉公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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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结仇(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三章结仇谢徵一行人回到侯府,从牛车上下来,才踏进侯府的门,就见桓陵迎面走出来,脚步匆匆,神色也颇是不安。

“诶,德音?”桓陵抬首望见谢徵回来,似乎有些诧异,他道:“你去哪儿了?我听说你出事了,正想出去找你。”

谢徵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无精打采的回:“我没出事,是谢缕出事了。”

桓陵一想,的确也是大半天没见谢缕了,他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杀人了,”谢徵目光微转,轻轻叹了一声,接着才道:“他杀了你表妹夫的弟弟,顾九郎……”

听闻此言,桓陵已然愣住,谢徵继而解释:“两个人在青楼大打出手,谢缕一失手,误将他推下楼了。”

桓陵顿了顿,即刻就问:“是不是顾家为难你了?”

谢徵沉默,良久才道:“你那表妹夫与我倒是客气,可他母亲却在京兆尹府闹闹哄哄的,扬言要我为她的儿子陪葬。”

同吴郡顾氏结怨,大事虽算不上,却也不容轻视,顾家毕竟是颇有威望的士族,桓陵听罢,紧拢眉心,道:“杀顾九郎的,是谢缕,又不是你,她何必同你过不去!”

谢徵越过桓陵,往府内走去,桓陵亦紧随其后,只闻她道:“她说我纵容谢缕,还闹到圣驾跟前去了,好在我先她一步进宫,同陛下请了罪,这才免遭责罚,只叫我手抄百遍《往生咒》,送往顾家。”

“顾夫人既是同你纠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桓陵不免忧心忡忡,细想了想,便道:“不行,我去找她!”

他这话一说完,当即转身要出去,谢徵却连忙将他拉住,言道:“别去!这件事情,我不想你牵扯进来。”

“可……”桓陵正想说什么,谢徵却又打断,撒娇似的安慰:“好啦,我一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区区一个顾夫人,你还怕我应付不了么?县侯,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桓陵犟不过她,只得顺着她的性子来,便只轻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谢徵松开手,方道:“我累了,先回房了。”

桓陵点头应了一声,谢徵才带着玉枝和尤校回雅竹苑,她进了正院停住脚,回首同尤校说道:“尤校,你往后就住在西院吧,虽说谢缕已走,可你住在府上,凡事也方便些,得空了叫你弟弟也搬过来,朱雀街同侯府离得毕竟有些远。”

尤校与其弟尤检,本是谢徵吩咐玉枝派出去的耳目,兄弟二人同在城南朱雀街租了间一进小院子,白天在建康城中到处游荡,替谢徵网罗秘密,近日尤校受命于谢徵,为盯着谢缕,才搬进侯府来暂住一阵子,如今谢缕已走,他便该搬离侯府,谢徵叫他留下,他自然欢喜,忙傻笑着冲谢徵点头,应道:“诶!”

“那你回去歇歇吧,”谢徵同尤校笑了笑,便径直回了房中,她却走到书案前坐下,唤道:“玉枝,研墨。”

“娘子要抄《往生咒》?”玉枝亦走到书案前来,拿起墨锭,在砚台中研磨起来,谢徵拿出银光纸铺在书案上,压好镇纸,心不在焉的回:“早些抄完了事。”

说着,就拿起毛颖沾了些墨汁,在纸上写起《往生咒》来,《往生咒》通篇不过五十九个字,要抄写百遍倒也不难,谢徵起先是静下心来认认真真抄写的,字迹亦是工整娟秀,可抄写数十遍下来,便也甚是烦躁。

握着毛颖写得洋洋洒洒,字迹亦是龙飞凤舞,愈发潦草,倒不是累了乏了,委实是心乱如麻。

谢徵忽然停笔,拄着毛颖,抬眼望向窗外,看似静心沉思,实则满脑子都在想顾陆氏同她说的字字句句,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纸上已多了一滴墨汁。

她不由得心烦意乱,重重的放下毛颖,当下就拿起面前这张已抄写过半的纸,胡乱的折成一团,弃之地上,玉枝站在一旁研墨,心知她烦躁不安,未敢多言,只安安静静的将旁边已抄好的一沓拿起来,妥善的放在了书案后的书架上,生怕她一怒之下,又拿这些抄好的来开刀。

谢徵又从旁抽出一张空白的银光纸来,铺在面前,握起毛颖正想下笔,可一时间气昏了头,竟又提笔忘字,她便愈发恼火,丢下毛颖竟又气得将书案都掀翻了。

玉枝赶忙躲闪向后退了两步,见书案已然掀翻,她又走去扶起,一边拾起地上的书画和笔墨纸砚,一边又不时偷看谢徵的脸色。

“娘子莫恼,这《往生咒》,原就是陛下叫您抄来应付顾家的,您若是不想抄,那咱们不抄了就是,顾家也不敢拿您怎么样,至于那位顾夫人,咱们也不必把她放在眼里,以娘子的手段,要对付她,还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我是气谢缕,这个混账东西,真是害我不浅!说来这一切都要怪武陵王和桓二郎,若不是他们将谢缕带来建康,我如今又岂会陷入窘境!”

谢徵说至此,单臂撑在书案上,闭目扶额,看起来尤其疲惫,她只道:“也怨我放松大意,未将谢缕盯好,玉枝,你说,我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彼时玉枝已收拾好书案,她走到谢徵身后,替她捏了捏肩,言道:“娘子啊,您也说了,这一切都怪武陵王和二郎君,是他们把谢缕找来的,那手脚都长在谢缕身上,咱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他呀,何况今日之事,又是临川王和陆己有意设计您,咱们可是防不胜防啊。”

谢徵未语,彼时桓陵也孤身一人寻了来,他进屋见地上一滩墨迹未干,又见谢徵闭目扶额,猜想她必然浮躁不安。

玉枝正为谢徵捏肩,侧首望见桓陵进屋,正要开口唤他,桓陵却示意她噤声,他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冲玉枝摆了摆手,着她退到一边,自己则是走到谢徵身后跪坐下,为她捏起肩来。

二人力道不一,加之中间空档,谢徵已然察觉,只弯了弯唇角,却装作不知道,而桓陵安安静静的为她捏肩,许久才问:“这样的力道,郡主可还舒适?”

谢徵这才睁开双眼,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莞尔道:“力道尚可,人我也喜欢。”

不知怎的,纵然谢徵再气再恼,再烦再燥,只要见着桓陵,什么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桓陵听到这话,慢悠悠的停住手,一手伸到谢徵跟前,轻轻笑道:“求郡主给些赏钱。”

“赏钱可没有,不过可以先记着,日后一并结算,”谢徵说着,就抱住桓陵的手,身子往后一仰,顺势躺到了他怀中,桓陵便将她揽着,笑道:“好啊,那就日后再结算。”

谢徵身子躺在他怀中,头靠他肩上,侧首凝着他,柔声细语:“我乏了。”

桓陵轻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玉枝站在一旁,少见二人这般亲昵,心里头可是乐开了花,便忍不住笑了笑,轻悄悄的带上门走了出去。

彼时皇宫内,临川王萧映正急匆匆的往后宫赶去,新任的王府主簿朱涣紧随其后,二人走到宝华门前,萧映停住脚,转身同朱涣说道:“玉显呐,你在此候着,本王随后就出来。”

朱涣应道一声,萧映即刻就进了宝华门去,一路直奔含章殿,殿前宫女正洒扫院子,远远望见他走过来,急忙进殿通传,谢贵嫔正侧卧在偏殿的美人榻上吃着茶,宫女禀道:“娘娘,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萧映已然入内,还进门就急不可耐的呼道:“母妃!喜事!喜事啊!”

他说完,人已寻进偏殿来。

谢贵嫔听闻喜事,不紧不慢的盖上手里头的茶盅,欲要放下,何女史伺候在一旁,迅速的将茶盅接来手中,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什么喜事啊?把你高兴成这样,说来听听,”谢贵嫔说话间却是漫不经心的,显然对萧映尚未言明的喜事并不上心。

萧映随性的冲殿内不相干的宫女摆了摆手,待摒退左右,方才同谢贵嫔说道:“谢徵那边出事了……”

还没等萧映解释,谢贵嫔一听是谢徵出事了,当下就来了兴致,竟抢了他的话,“她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还微微坐起了身子,看样子,果真是喜悦非常!

萧映走到旁边坐下,不慌不忙的说道:“孩儿不是同母妃说过么,她有个哥哥,前阵子被老五请来建康了,她那个哥哥,今天早上在花街一家青楼,和吴郡顾氏的九郎打起来了,还把人给推下楼摔死了。”

“哦?有这么好的事!”谢贵嫔言语间美目圆睁,倍感欣悦,萧映紧接着又说道:“不知是谁向京兆尹府报了官,她那个哥哥,如今已被收押,三日后问斩于西市,可顾家对此结果并不合意,扬言要让谢徵跟着一快陪葬,如今还在闹着呢。”

“此事可当真?”谢贵嫔眉开眼笑的,却还是本能的多问了一遍,萧映信心满满的说:“这可是陆己那老头审的案子,他跑到王府来亲口告诉孩儿的,这事儿还能有假啊?”

谢贵嫔已然确信了,她坐起身子,哂笑出声,思忖道:“怪不得本宫方才在华林园,听那几个小丫头说,看见谢徵一大早就跑到式乾殿,跪在外头哭哭啼啼的,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萧映道:“母妃,她害咱们得罪士族,如今自己倒是与吴郡顾氏结下梁子了,这可是因果报应?”

谢贵嫔冷冷一笑,下地踱步,思量了一番,就道:“她同顾家结仇结怨,本宫管不着,也无心去管,本宫只想三日后,在她兄长砍头的刑场上,帮她做点好事。”

“母妃的意思是……”萧映这榆木脑袋,听得似懂非懂,谢贵嫔颇是得意的看着他,又冲他招了招手,萧映于是走到她跟前来,她便将计划同他附耳说出。

“好计策!母妃果然厉害!”萧映一阵吹捧,谢贵嫔亦是沾沾自喜,似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她不忘吩咐:“你速速去同陆己知会一声,到时刑场上,也早做安排。”

“是,儿臣这就去,”萧映辞别谢贵嫔,即刻又往宫外走,途至宝华门,朱涣迎过来,问:“殿下,娘娘那边可有安排?”

萧映仍笑眯眯的,许是人逢喜事,便也毫不避讳的将手搭在朱涣肩上,与他勾肩搭背的往外头走,言道:“母妃说,三日后要在刑场上搞点动静出来。”

朱涣倒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猜到萧映言外之意了,他道:“娘娘是想……”

他并未往下说,萧映继而道:“你想啊,这哥哥都要被砍头了,她做妹妹的,能不去救人?”

“卑职明白,”朱涣点头哈腰的,萧映这时也收回手,不再同他“如胶似漆”,他拍了拍朱涣的后背,吊儿郎当的说:“你同陆家也熟,等会儿出了宫,你就去趟陆家,同陆家那老头知会一声,叫他早做准备,可别弄砸了。”

朱涣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领命:“是……”

想必他还记恨着陆识微的仇。

二人出了宫,到宣阳门外,萧映便将朱涣丢下了,着他去往陆家送口信儿,而宣阳门外,正是百官府舍一条街,陆家就在街心。

朱涣徒步未多时,便到了陆家,门房入内通传了一声,随后就领着朱涣寻至陆己的书房。

陆家与朱家原就是世交,加之朱涣见了陆惠林也唤一声“陆世叔”,陆己对待朱涣,自也当是自家孙辈,而朱涣对陆家虽有怨言,可表面上总还算客气。

“玉显来啦,”陆己见朱涣进来,颇是慈祥的唤了他一声,朱涣亦是施了施礼,唤:“陆爹爹,玉显今日,是奉临川王殿下之命而来,有要事知会。”

陆己谨慎得很,一听这话,忙不迭走到门口去,迅速的将房门给关上了,而后才放心的问:“是不是贵嫔娘娘那边回话了?”

朱涣直言:“贵嫔娘娘说,三日后要派人去劫法场救走谢缕,嫁祸衡阳郡主,殿下派玉显来嘱咐您一声,叫您早做准备。”

“知道了,你去答复殿下,我会早做安排的!”

“那玉显就先告辞了,陆爹爹,玉显改日再来看您,”朱涣行礼告退,匆匆走出书房,头也不回的走了,却不知身后的回廊一角,陆启微正端着放置茶点的托盘,紧贴书房外墙而站,畏畏缩缩的躲在无人之处,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面露惊惶之色,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

她可什么都听到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结仇(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四章结仇陆启微闻知谢贵嫔与临川王母子,要联合祖父陷害谢徵,可谓是寝食难安,昨晚上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要提醒一下谢徵,是以今日一早就跑到侯府来了,却是站在侯府外不远处,迟迟不上前去。

一边是良知,一边是自己的祖父,陆启微纵然想了一夜,却还是陷入了两难,如今就在侯府外左右徘徊。

谢徵已然抄好百遍《往生咒》,玉枝手臂拐着一只竹篮,里头妥善放着那厚厚的一沓银光纸,跟在谢徵身后,正往府门口走,尤氏兄弟亦走在玉枝身后。

陆启微在府外踱步,望见谢徵出来,偏又连忙走到门口石狮子后躲起来了。

谢徵走到门口停步,回首吩咐尤氏兄弟:“今日玉枝随我同去足可,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了,我还有重要之事嘱咐你们。”

尤校回:“娘子请说。”

“你们一个去临川王府,一个去陆家,盯着临川王和陆己,此番谢缕出事,原就是他们合起伙来算计我,如今得手了,那边必还有动作。”

“是,”尤氏兄弟齐声应答,当下就阔步走下台阶,办事去了。

谢徵看着他们走远,这才走下去,牛车早已备好,就停在门口,谢徵径直走到车旁,提起裙角正要踏上马扎,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德音!”

桓陵带着曾琼林快步追来,谢徵回首见是他,略显诧异的轻唤:“县侯?”

玉枝拐着的竹篮上,盖着一块白布,显然是祭奠用的,桓陵走到谢徵跟前,见了那竹篮,自然就猜到谢徵要去哪儿了,他问:“你可是要去顾家?”

谢徵长舒了一口气,只淡淡说道:“《往生咒》已抄好,这就送去。”

她说话间语气平静,便显得有些冷淡。

桓陵想着她今日这冰冰冷冷的态度,与昨日那般热情甜腻竟是截然不同,心里头一时有些失意,可也仅是迟疑了一下,即刻就缓过来了。

他安慰自己,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尤其他的德音娘子性情还颇是古怪……这就更不足为奇了!

“我与你一同去,我怕顾家的人又刁难你。”

今日桓陵有意穿了一身素衣,谢徵见了,心知他此去,是以吊唁之名,她便没说什么,安安静静的踏上马扎,登上牛车,只当是默许了。

桓陵亦是紧跟着上去,坐到车内,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硬纸卡来,在谢徵眼前晃了晃,笑道:“拜帖我都准备好了。”

谢徵侧首瞥他一眼,只道:“你去吊唁你姻母的儿子,怎么脸上还挂着笑。”

“我这不是笑,”桓陵偷偷看了谢徵一眼,又伸出手臂,悄悄的搭在她肩上,而后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应,索性就将她一拉,顺势揽入怀中了,随后才接着说:“是见了你欢喜。”

谢徵靠在他肩上,并未训斥他,也并未挣脱,虽不曾言语,可眉眼间却都带着笑,似乎很是甜蜜。

玉枝登上牛车,识趣的没有坐进来,只与曾琼林坐在前头的辕座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他驱车。

牛车已驶离侯府外,陆启微也才从门口石狮子后现身,她眼望着牛车走远,回想适才听到衡阳郡主向她那两个耳目吩咐差事时所说的话,心中百般滋味,惊骇也多,愧疚更多。

原来昨日之事,竟是她的祖父与临川王殿下一手设计,为的就是陷害衡阳郡主,可笑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居然牺牲了她的子壬哥哥!

原来她担心的衡阳郡主,本就是个成精的狐狸,精明得很,就算她不去通风报信,人家也一直都小心提防着!

可……如若不知会衡阳郡主,她心中也着实难安,这件事情,罪魁祸首本是祖父与临川王,说到底,衡阳郡主总还是无辜的,可她若是知会了衡阳郡主,这是不是又害了她的祖父……

陆启微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不免头痛,远望谢徵的牛车,最终还是离开了。

良知与祖父之间,也许她只是暂时选择了祖父。

顾遇的丧葬事宜,正在大办,到底是名门望族,生前体面,死后也一样风光,这两日到顾家凭吊的人不少,同顾九郎交情匪浅的,同他交情不好的,甚至都不认得他的,都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哭丧了,不为别的,就冲顾家如今门庭若市,都要过来露个脸,只求认识几个达官显贵。

谢徵与桓陵一行四人赶到顾家,桓陵先一步上前将拜帖递给了门房,玉枝随后也自袖袋中掏出谢徵的拜帖递了过去,门房先看到桓陵的拜帖,知他是永修县侯,正想请他入内,而后又接过玉枝递来的拜帖,见是衡阳郡主来了,便犹豫了一下。

“两位请稍等,容小人进去通传一声。”

门房说完,便快步进了府去,桓陵见势,同谢徵低声说道:“你我同行,只需我投上拜帖就好,你又何必送拜帖,顾家视你为敌,若是不让你进去可怎么好。”

谢徵睨了他一眼,冷言冷语:“她敢不让我进去?我可是奉旨前来!”

桓陵深知了一口气,只怕惹她不快,便没再多话了。

灵堂摆设在前院的会客厅中,顾陆氏正招呼着士族贵客,陈郡袁氏与琅琊王氏的两位主母,三个妇人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聊了些有的没的。

王夫人悲痛万分的说:“这好端端,九郎怎么就出事了呢,果真是天妒英才啊,顾夫人,你节哀珍重,别太难过了。”

袁夫人也哭哭啼啼的,“你家九郎可是个好孩子,我看他长大的,前阵子我还同你说,要把咱们家十娘许配给他呢,我就准备跟郎主商量了,可他突然就去了,看来是我家十娘没这福分。”

顾陆氏掩面而泣,说道:“我家子壬平日里本本分分,没做过什么坏事,可上天不公啊,偏叫他让人给害了,都怨那个衡阳郡主,她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啊!她兄弟害死我家子壬,她居然还一点事都没有,还在那逍遥快活呢!”

这顾陆氏越说越激动,跟前的王夫人和袁夫人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敢帮着她骂谢徵两句,说到底,这些士族贵妇,也不过就是表面上客气。

灵堂里里外外,一片素白,眼前尽是身穿素缟的,门房走过来,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找着顾陆氏,还是听见她大骂谢徵,循着声音找过来的。

“主母,永修县侯来了。”

顾陆氏愣了一下,而后一边擦眼泪一边训斥道:“这还用通传吗?请进来啊!”

“可……”门房支支吾吾的说:“可衡阳郡主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顾陆氏听闻谢徵来了,顿时变了脸色,先是同王夫人和袁夫人说道:“那个妖精来了,指不定是来看笑话的,反正没好事!”

那两个贵妇人又对视了一眼,皆不曾言语,反倒想着赶紧找个机会躲远些,免得伤及自身。

顾陆氏同二人哭诉完了,这才对门房说道:“把永修县侯请进来就行,至于那个妖精,叫她赶紧滚回妖精洞去,别到处祸害人!”

“母亲,您说什么呢!”顾逊正巧在一旁与尚书省同僚说话,一听顾陆氏说这话,赶忙就失陪了,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衡阳郡主此来必是想凭吊子壬,您又何必将她拒之门外呢。”

“你干什么?啊?你又想干什么!”顾陆氏陡然嘶吼起来,惊得灵堂内外都投来目光,她却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她伸手指向大门外,哭喊道:“那个女人,她害死你弟弟,如今还想跑过来看咱们家笑话,你居然叫我把她请进来!子庚啊,你是疯了吗!啊?”

“母亲!”顾逊又压着嗓子低唤了一声,言语中满是压抑的无奈,他左右看了一眼,见众人都看着,不免有些难为情,他又低声同顾陆氏说道:“来者皆是客,这是礼数!”

他说罢,也不再理会顾陆氏了,当即转身往府外走,顾陆氏怒目瞪着他,直至他将要走至府门口时,忽的冲了过去,也不知她是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猛地将顾逊拉扯至一边,斥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只知道她是杀我儿的仇人!”

说着,自己便走了出去,顾逊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出去,倍感无奈,只扶额长叹,却并未上前阻拦,这件事情,他是真的不想再插手了,也无心再插手了……

桓陵迎面望着府内,谢徵等得久了,心中有些急躁,便转身背朝府内,远远望着外头。

“顾夫人,”桓陵见顾陆氏走出来,客客气气的作揖行了礼,谢徵听言亦是转身,虽未行礼,可也甚是恭敬的唤了一声:“顾夫人。”

顾陆氏既不看桓陵,也不看谢徵,只看着正前方,心平气和的说:“永修县侯前来吊唁小儿,老身恭请,可是你,我们顾家不欢迎。”

桓陵看了谢徵一眼,而后就同顾陆氏说道:“顾夫人,衡阳郡主是同桓某一道过来的。”

“我们顾家的大门敞着,什么人都可以进,可她是人吗?她是妖精啊,她会吃人的!里头那么多宾客,我若放她进去,岂不是要害死他们?”顾陆氏说时平静,话语间倒是铿锵有力,看着桓陵,说得可谓是振振有词!

谢徵原是真心同顾陆氏客气的,偏偏顾陆氏屡屡出言羞辱,她如何忍得?

她冲顾陆氏客气的笑了笑,泰然道:“顾夫人,我知道你不欢迎我,可你们顾家的大门,我今日是一定要进去的,谁也拦不住我。”

顾陆氏气极,目光转向谢徵,斥道:“我是顾家的主母,这里是我家!我说你不可以进,那你就是不可以进!”

谢徵弯弯嘴角,从容一笑,就接过玉枝手中竹篮,言道:“可我今日,是奉陛下圣旨前来吊唁,顾夫人,您觉得,您能拦得住我么?”

“你!”顾陆氏语塞,只瞪着谢徵,目露狠厉之色,谢徵继而又道:“我听说,顾夫人昨日也进宫了,陛下叫我手抄百遍《往生咒》,以告慰顾九郎,这…想必顾夫人也是知道的。”

顾陆氏无话可说,也未敢再阻拦,谢徵说罢,就这么越过她往里头走,桓陵亦是紧随其后,顾陆氏攥紧了拳头,待谢徵越过她,便陡然转过身来,喝道:“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

谢徵驻足,回首冲她莞尔:“欺人太甚的不是我,是你顾陆氏。”

“啊……你!你……”让谢徵一个后生唤作“顾陆氏”,顾陆氏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门房忙将她扶住,惊唤:“主母!”

顾陆氏缓过神来,见谢徵已进去,紧忙跟在后头,谢徵与桓陵,二人一前一后的走进灵堂,谢徵直奔着香案去上了香。

李氏守在一侧,抬眼就见谢徵来此,心里头“咯噔”一下,又见桓陵走在后面,愣了一下:“表哥?”

她忙不迭走到桓陵跟前,看了看谢徵,继而怔怔的低声问:“表哥,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她知道桓陵与谢徵关系不一般,也知道谢徵一直都住在桓陵府上,可如今她的表哥将顾家的仇人带来,叫她这个顾家妇处境很是尴尬。

“嘘,”桓陵侧首朝后,给李氏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你婆母正气着呢,赶紧去扶着。”

李氏皱起眉头,见顾陆氏跟在后面走得东倒西歪,连忙又去扶着,解释道:“母亲,我……”

顾陆氏打断她的话,贴心的拍了拍她的手,和善温柔的说:“你不必解释,我都知道,此事不怨你。”

李氏松了口气,这才闭嘴。

谢徵上完香,便将《往生咒》一张一张的丢进火盆里烧成灰烬,嘴上虽一言不发,可心里头却也在致歉,桓陵上完香,也拿了些去烧。

待二人将《往生咒》烧完,顾陆氏旋即对谢徵说道:“既是吊唁完了,你也该走了吧。”

谢徵才从悲悯之中走出来,立马又要应付顾陆氏,她面无表情的说:“顾夫人急什么,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差事办完了,自然会走的,你不必对我唇枪舌剑。”

她说完,当即走出灵堂,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了,桓陵彬彬有礼的向顾陆氏行了礼,道一声“告辞”,方才跟随谢徵出去,可走出灵堂,想也不妥,还是转身对李氏叮嘱了一番:“元娘,家中之事,你多操持,对待婆母,也要好生孝敬,不可懈怠。”

李氏自然知道他这是有意在顾陆氏面前说的,只颔首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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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劫狱(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五章劫狱天色将晚,谢徵尚未用膳,就先到厨房去,着玉枝提着食盒,亲自挑上几道好菜放了进去,又提了一壶好酒,主仆二人这便乘坐牛车往京兆尹府大牢去了。

今日是尤检驱车同行,牛车行至京兆尹府后面的大牢门口前不远处,谢徵同玉枝下了车,就先往牢门口去了,尤检则殿后拴好牛车。

把守在大牢门口的,有四个狱卒,望见有生人来此,纷纷挥动长矛,挡住了门,呵斥道:“站住!干什么的!”

玉枝跟在谢徵身后,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酒,明眼人一看便知她们是来探监的,几个狱卒偏要多此一问。

未等二人说话,尤检拴好牛车,已然追了上来,呛了句:“探监啊,不然来找地方吃饭啊?”

这话呛得,自然惹恼了狱卒,玉枝却忍不住发笑。

谢徵平平静静的说道:“昨日进来一个新犯,名字叫谢缕,他是我兄长,我来此看看他。”

新犯谢缕是何身份,陆己早就叫府衙的差役同这几个狱卒知会过,谢徵自称谢缕是她的兄长,那她是何身份,几人自然也就知道了,于是忙不迭让开路,毕恭毕敬的拱手行礼,领头的说道:“郡主里边请。”

谢徵走进牢房,那领头的即刻就给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旁边的狱卒会意,点了点头。

领头的而后赶忙又跟上谢徵,走在前头带路。

待几人都走了进去,适才那狱卒就赶紧往前头的府衙跑去了,想是要去禀报陆己。

牢头带着谢徵寻到关押谢缕的牢房来,客客气气的笑道:“郡主,就是这儿了。”

“打开,”谢徵虽冷冰冰的,可态度总还算和善。

牢头却杵着不动,反倒故作为难的看着谢徵,吞吞吐吐的说:“郡主,这……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叫你打开你就打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是,”挨谢徵这么一凶,牢头这下才乖乖的走去开锁。

适才谢徵训斥牢头,嗓门颇大,谢缕睡得正香,一听声响,立马就醒了,翻了个身爬坐起来,见谢徵站在外头,目中满是期待,甚是激动。

彼时牢头已开了锁,又替谢徵将牢门打开,谢徵同玉枝走了进去,牢头却还在门口站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谢徵回首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退下。”

“是……”牢头这才退下,却故意走得极慢,想听谢徵的墙根,尤检还站在牢房外头守着,盯着他走远才放心,同谢徵说道:“出去了。”

话音落下,谢缕陡然变了副面孔,冲着谢徵大呼小叫:“我都进来两天了,你怎么才来看我!”

见谢缕这副趾高气扬,理直气壮的态度,谢徵心中甚恼,却都忍了,她嘲讽道:“进来两天了?怎么,看样子,你还很得意很自豪?”

“你干什么你!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谢缕如今是狗急乱咬人,可不再将谢徵放在眼里了,谢徵怒道:“我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自然喜欢说风凉话!”

谢缕说不过谢徵,便将矛头指向玉枝,下地穿鞋之际,便冲着玉枝骂道:“你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把好酒好菜给我端出来!你等着我自己弄?”

玉枝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谢缕如今都这么落魄了,居然还是这么的盛气凌人!她走到食案前,有意将食盒重重的放下,端出酒菜,便冷着脸退到谢徵身后了。

谢缕走到食案前坐下,细细打量着饭菜,颇是满意,又拿起酒坛子嗅了嗅,着实是酒香诱人,正要喝时,偏又疑神疑鬼的问道谢徵:“你没在里头下毒吧?”

“怕有毒你别吃啊,”玉枝暗讽一番,谢缕又骂:“轮到你说话了吗!”

谢徵又憋了一肚子的气,当即就拿起筷子,将每道菜都试了一口,岂料谢缕又问:“酒呢?”

她于是强忍心中怒火,又抢过酒喝了一口,亦是重重的丢在谢缕面前,谢缕这下才安安心心的吃上酒菜。

“你叫我过来,是有话要同我说吧,”谢徵转身,走至铁门那一侧,背朝着谢缕,负手而立。

谢缕分明听到了谢徵所问,却故意不答,直至吃饱喝足,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方才开口说话,却说:“哎呀,还是侯府的饭菜好吃,这牢里的饭菜,那简直就不是人吃的。”

他不理会谢徵,谢徵自然也不搭理他。

岂知他又得寸进尺,扭头望着谢徵,发问道:“诶,谢徵,我昨天就叫你过来给我送饭了,你怎么今天才给我送?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谢徵听到这话,简直无言以对,她只得深吸一口气,以此来给自己降火,她扭头看了谢缕一眼,只道:“你捅出这样的篓子,我总要替自己打点打点吧。”

“你给你自己打点好了,那我呢?你什么时候也替我打点打点啊?”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倒让谢徵领教了什么是人间极品!他说完,紧接着又叫喊道:“我就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谢徵侧目将两边扫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来望着谢缕,冷静的说:“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要救你出去?”

“怎么了?”谢缕这个时候居然摊了摊手,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他道:“我是你哥哥,我现在被关在牢里呢,你这个做妹妹的,不想着怎么赶紧把我救出去,反倒还说风凉话数落我,你还是我亲妹妹吗!”

不等谢徵开口,谢缕又伸手指了指她,阴阳怪气的说道:“哦对,你不是,你不是我亲妹妹,你压根就不是谢徵,你是个冒牌货,也是啊,你都没把我当你亲哥哥对待,又怎么会对我的事情上心呢?”

谢缕有意说出这番话,以此威胁谢徵来救他,谢徵自然什么都清楚,她哂笑:“你放心,我既许诺了你,必定会救你出去的,你也不必拿那些事情来威胁我,我不吃那一套。”

“唉,没事儿,我也就是提醒提醒你,”谢缕站起身来,走到谢徵跟前,依然是怪声怪气的,言道:“妹妹啊,我可一直都把你当亲妹妹的,就算你不拿我当亲哥哥,那也没事儿。不过,你救我还是得救的,我相信,你也不敢不救我,是不是?你总不能拿针把我这嘴缝上吧。”

谢缕说完,就放声噗笑了几声,谢徵看着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她是最恨受人威胁的,纵然她一心想救谢缕出来,如今也动摇了……

“我说了,你不必拿这些事情来威胁我,我不吃那一套,”谢徵侧首用瞧不起的眼神打量着他,说道:“我既然答应了要救你,必然说到做到。”

她说罢,便动身往外走,冷冷冰冰的说:“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徵已走到牢房外,正带着玉枝和尤检离开,谢缕又叫喊道:“你明天要是来不了,就挑两个模样标致的丫头给我送饭。”

他说罢,又得意洋洋的走到床榻前躺下。

谢徵并未答复他,一路走出大牢,到了外头,牢头带着几个狱卒恭送谢徵,便走进来,将关押谢缕的牢房门又锁上。

尤检跟在谢徵身后,自走出大牢,便快步走到谢徵前头,去树下解开了拴牛车的缰绳。

谢徵才走到牛车旁,却见陆己走了过来,对着谢徵露出一脸的谄媚笑意,拱手道:“不知衡阳郡主大驾,请恕陆某人有失远迎。”

“陆使君客气了,”谢徵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陆己朝大牢望了一眼,又笑问:“郡主是来探监的?”

谢徵冷着脸,只道:“你以为呢?”

陆己尴尬讪笑:“郡主的兄长如今收押在陆某人的地盘,郡主来此探监,实属寻常,不过郡主放心,您的兄长,陆某人会好生关照的,毕竟……毕竟他这日子也不多了,最后这两天,自然不能亏待了。”

这陆己有意说出这番话来挖苦谢徵,谢徵却不在意,她只笑笑,言道:“那就有劳陆使君多多关照了。”

谢徵说罢,又仰头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天,继而同陆己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陆使君,告辞,”

陆己弯下腰来向谢徵作揖:“恭送郡主。”

待一行人已启程离开,陆己站在原地,眼望着牛车走远,一手朝着牢头招了招,牢头小跑过来,唤:“使君。”

陆己咬牙切齿的说:“把里头那位给我盯紧了,要是出什么差错,我摘了你们的脑袋!”

牢头赶忙应道:“是!”

牛车驶离京兆尹府附近,玉枝同谢徵坐在车里头,问道:“现如今陆己那边盯得紧,谢缕待娘子,又是那样的态度,娘子果真还要救他么?”

“救,当然要救,不过…”谢徵忽而冷笑,道:“在救之前,得让他把嘴永远闭上。”

在玉枝看来,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可她委实猜不出谢徵这言外之意,究竟只是让谢缕闭上嘴巴不能再开口说话,还是要让他闭上嘴巴不能再开口呼吸……

她未敢追问,于是心生一计,试探般的说:“娘子,如今顾家恨不得将谢缕剥皮抽筋,咱们何不…假借他们之手,除掉谢缕。”

假借顾家之手是假,假借顾家之名才是真,玉枝的意思,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谢缕,再嫁祸给顾家。

其实玉枝这计策,既能除掉谢缕,又能反过来将顾家陷于窘境,这本是两全其美之举,偏偏顾遇的死,谢徵心存愧疚,如今再说对付顾家,她是断断下不了手的!

“谢缕可以死,但是顾家,咱们不能动。”

“为何?”

谢徵不敢轻易动恻隐之心,只回:“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岂非不义之徒?”

玉枝未语,她如今可猜到谢徵究竟是想让谢缕不能再开口说话,还是想让他不能再开口呼吸了。

谢徵缄默半晌,似在沉思,良久忽道:“玉枝,你明天早上,到仁安堂替我买些半夏和牛黄丸回来,再到后厨去刮些碳粉。”

“半夏?”玉枝愣了一下,“娘子是要……”

“谢缕那嘴巴我是缝不上了,嗓子我倒也可以治治。”

“奴明白了。”

几人回到侯府,一进府门就望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客堂端坐着,算来似乎已有数日未见了。

“德音!”桓陵在客堂中踱步,见谢徵回来,忙就迎了过来,故意挽着她的手臂,说道:“你总算回来了,太子来了。”

说话间,谢徵已走进客堂,桓陵方才收回手走出去。

萧赜与尹略一前一后的坐在茶案前,他自然瞧见了桓陵与谢徵如斯亲昵,不免迟疑了一下,直至谢徵走至他案前,欠身行礼,轻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听她一问,萧赜方才回过神来,道:“哦,孤是听说你兄长出事了,过来看看你。”

谢徵自知因谢缕闯出这祸端,私事上,牵连她被顾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公事上,又害得萧赜日后再不能拉拢顾家,心中不免烦闷,她轻轻一叹,“杀人偿命,兄长失手杀死顾九郎,必然要付出代价的。”

萧赜未语,只端起茶盅小呷了一口,佯装品茗,似在思忖什么,谢徵走到萧赜对面的茶案前坐下,看了看萧赜的脸色,接着便说道:“只是可惜了殿下……”

“可惜什么?”萧赜放下茶盅,抬起头不解的看着谢徵,谢徵直言:“顾家如今视我为敌,偏偏殿下又与我走得颇近,这一来二去,殿下如若再想拉拢顾家,恐怕就难了。”

萧赜释然一笑,他忽又认真起来,看着谢徵的眼睛,诚诚恳恳的说:“顾家若与你为敌,孤便也与顾家为敌。”

谢徵愣住,一时沉默,萧赜又笑道:“你忘了,孤之前可是说过,公事上,孤什么都听你的。”

是么?何时说过?她怎么不记得了……

萧赜收起笑意,正儿八经的说道:“其实孤今日来,是有事要同你商量的。”

他说至此,左右扫了一眼,见无外人,才道:“你兄长如今被收押在京兆尹府大牢,孤听说,他后天便要在西市口问斩,可他毕竟是你兄长,你有没有想过要救他?”

看来萧赜是想替她将谢缕救出来,可谢徵如今已打消此念头,她道:“殿下有所不知,此番是临川王有意设计我,他们如今盯得紧,猜想我会想法子救人,必定早已布下陷阱等着我自投罗网,他是我兄长,纵然我想救他,却也只能……”

她说到这儿,便没再说下去,只佯装无可奈何,做出一副失落模样。

谢缕死有余辜,谢徵虽不想救,可萧赜既是提了,谢徵自然也不能推辞,免得再惹他起疑,所以她只能装作想救而又不能救。

萧赜斟酌了一番,“孤倒有一计。”

他才想说,谢徵便抢了话来,凝眉既担心又“凄苦”的说:“殿下,这本是我的家事,你何必涉险牵扯进来,当心引火烧身呐。”

“果真不救?”萧赜追问。

谢徵于是又深吸一口气,佯装释怀,“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来,回道:“杀人偿命,我只当是大义灭亲了。”

说完,她又“勉强”的冲萧赜笑了笑。

萧赜顿了顿,好像并未察觉有何端倪,他蹙眉,安慰道:“难为你了。”

谢徵笑了笑:“我看天色不早了,殿下回去吧。”

萧赜亦看了看外头,果然已天黑了,他站起身来,道:“那你好生歇息。”

谢徵点了点头,目送萧赜与尹略主仆二人走远,桓陵从隔壁偏厅走进来,问道:“你果真不打算救谢缕了?”

“谢缕死有余辜,我若救他,便是害我自己。”

萧赜与尹略走出侯府,尹略问:“殿下舍弃顾家,当真不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萧赜自信满满的说:“谢娘子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孤只要有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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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劫囚(中)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六章劫囚翌日下傍晚,谢徵正一个人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头站着,像是在等人,面前的石桌子上,是玉枝适才准备好的食盒与一壶酒。

厨房里头颇是忙碌,下人们一会儿拎着食材一会儿端着烧好的菜品,进进出出的,见着谢徵站在外边,经过时纷纷恭敬的唤了声:“谢娘子。”

谢徵也在不停的点头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玉枝匆匆忙忙的从厨房里头出来,手里头拿了一个巴掌大小都不及的纸包。

谢徵随口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玉枝笑道:“现在可是盛夏里头,府上没有碳,这还是去年用剩的旧碳上刮下来的。”

“无妨无妨,能用就行了,”谢徵接过玉枝手中的纸包,而后指了指石桌上的食盒和酒,玉枝便将东西拎起,提着跟随谢徵往院子外头走去。

二人走到旁边无人的角落里,玉枝将食盒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扭开酒坛上的盖子,谢徵则打开纸包,将里头的碳粉倒了进去,玉枝随后又将盖子扭上,轻轻晃了晃。

谢徵问:“吩咐你准备的半夏呢?弄上去了吗?”

玉枝回:“煮了一天呢,都弄在上头了,饭里头也有,在碗底。”

谢徵露出满意一笑,而后陡然就听身后传来门房气喘吁吁的声音:“诶哟,谢娘子啊,可算找到您了。”

玉枝闻言忙停住手,不再晃动酒坛子,又将地上的食盒拎起了。

“怎么了?可是有人找我?”谢徵相比玉枝,但是很泰然,没有半点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样子。

门房喘了口气,就知会道:“外头有个陆娘子,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陆娘子?”谢徵同玉枝对视了一眼,想了半天,就只想到个陆启微。

门房紧接着又说:“她就说自己姓陆,也不说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又没有拜帖,小人看她一直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好久才上来说要见您。”

谢徵思忖了一番,道:“请她进来吧,叫她在客堂等着,正好我也要出门。”

“诶,”门房点了点头,这便又三步并作两步的折回门口去。

谢徵带着玉枝不紧不慢的走到前院时,果然见那陆娘子就是陆启微,此时人已站在客堂内等候,依然在踱步,还是一个人来的。

“陆娘子怎么得空来找我?”谢徵同陆启微不过只见过那么几回,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二人只相识却不相知,自也熟络不起来,她今日来找谢徵,倒让谢徵很意外。

陆启微见着谢徵过来,忙福身行礼,轻声细语:“拜见衡阳郡主。”

这黄鹂般的嗓音真是既清脆又好听,倒叫谢徵十分羡慕。

“不必多礼,坐吧,”谢徵已走进客堂来,就伸手指了指陆启微身后的茶案。

说着,谢徵亦走到对面茶案前坐下,待她已经坐下了,陆启微方才落座,谢徵见她懂规矩又识大体,自然看好,笑着问:“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陆启微,本是吴郡陆氏的女儿,祖父陆己与父亲陆惠林皆效忠于临川王,同谢徵可是政敌,加之近日之事,谢徵与陆家,更有深仇大恨,可不知怎么的,眼前这个丫头,谢徵就是讨厌不起来。

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觉得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府中的丫鬟正要为二人斟茶,陆启微左右看了一眼,谢徵意会,就道:“你们都退下吧。”

说罢,又侧首看着玉枝,吩咐道:“玉枝,你去给陆娘子斟茶。”

“是,”玉枝将手中食盒与酒坛子搁置在一旁,这便走去为陆启微倒下一盅七分满的茶来。

陆启微这才安心提起正事,她起初说话却吞吞吐吐的,言道:“我听说……郡主的兄长,明日要在西市口问斩……”

谢徵沉默了一会儿,只端起面前茶盅喝了一口,随后才抬眸看着陆启微,回道:“是。”

陆启微顿了顿,道:“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

谢徵一声冷笑:“怎么?你祖父是京兆尹,如今你来找我,是想替我把兄长救出来?”

“我不是要救郡主的兄长,而是要救郡主。”

谢徵愣了一下,秀眉也微微皱起,问道:“救我?什么意思?”

陆启微又迟疑了一下,随后才答话:“有天临川王府的主簿朱郎君曾到府上求见我爹爹,我听到他同爹爹说,贵嫔娘娘和临川王殿下,打算在明日行刑之前,派人劫法场救走郡主的兄长,目的是……是嫁祸给郡主……”

这下谢徵可是彻底的愣住了,不过她惊诧的并非谢贵嫔决意嫁祸陷害,而是陆启微身为陆己的亲孙女,居然将这个对陆己不利的秘密告诉她这个外人!

“呵,我没听错吧?”谢徵冷不防笑出声来,陆启微垂首未语,她自也知道谢徵惊讶的究竟是什么,人家毕竟也是千年的老狐狸,向来都防着谢贵嫔母子,如今得知谢贵嫔母子要设计陷害,自也惊讶不到哪去。

谢徵打量着陆启微,而后戏弄一般的问:“你…果真是陆启微?京兆尹既是你的祖父,你将他与临川王的计划告诉我,这…算不算是出卖?”

岂知陆启微犹豫了一下,竟说:“告诉你是出卖我爹爹,可若不告诉你,就是出卖我的良心。”

谢徵顿了顿,没想到这陆启微,竟是个如此心善的女子。

她轻轻笑了笑,就站起身来,在堂中踱步徘徊,像是在斟酌着什么,忽而说道:“我这个人,想必你也清楚,凡是加害于我的人,我定要十倍还之。你祖父与我,原本就是政敌,如今又想勾结临川王设计陷害我,你今日跑来通风报信,难道就不怕我到时,反过来设计你祖父?”

谢徵话音落下,方才驻足,转身看着陆启微,眉眼本含笑,唇角却微微勾起,分明有些挑衅的意思。

陆启微听罢,眉心微拢,她亦站起身来,走到谢徵跟前,道:“所以我想求郡主,到时刑场上,可否对我爹爹手下留情?”

“他要害我,我为何要对他手下留情?”谢徵目不转睛的看着陆启微,话里话外依然带着刺。

陆启微舒展了眉头,此时倒是波澜不惊了,她道:“适才郡主也说了,凡是加害于您的,您会十倍奉还,那有恩于您的,您必定也会十倍奉还,我知道,郡主一向爱憎分明,断不会恩将仇报的。”

她这可是话里有话呀,如若谢徵不答应,那她便是恩将仇报了,不过陆启微这话说的也不假,谢徵,的确是个爱憎分明之人。

“看来言下之意,我是非答应不可了?”谢徵从容一笑,陆启微亦是莞尔,她既是不答,自然就是默认了。

谢徵随后就应许道:“好,此番既是你做人情,那我便答应你了,不过,只此一次,如若再有下回,我可不会同你祖父客气了。”

陆启微这便向谢徵欠了欠身,笑道:“多谢郡主,启微告辞了。”

谢徵微微颔首,陆启微随后就走出客堂,径直走出侯府,谢徵望着她离开,心下思忖起来,玉枝忙问:“娘子答应她明日不对付陆己,那您可怎么自保?”

“我自有对策,你不必担心,”谢徵给了玉枝一个放心的眼色,随后就说:“不早了,咱们先去看谢缕。”

玉枝拎上食盒与酒,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侯府,牛车早已在府门口等候,今日依旧是尤检同行,他坐在辕座上等候,一见谢徵和玉枝出来,赶忙跳下来,将马扎摆在地上,谢徵和玉枝先后上车,三人便又往京兆尹府大牢去了。

牛车未多时便停下了,尤检回头对着车里头喊了一声:“谢娘子,咱们到了。”

谢徵与玉枝不急下车,坐在车内忙着,玉枝自袖袋中取出一个手指头长的小瓷瓶,扭开瓶盖,倒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在谢徵手上,谢徵将其服下,饮了两口事先准备好的水。

事罢,二人方才下车。

这一回过来,把守大牢的几个狱卒倒是未敢阻拦,牢头还笑眯眯的向谢徵拱手行了个礼,道:“郡主来啦。”

说着,这便转身为谢徵领路,乖乖的为谢徵打开谢缕那间牢房的门,而后又识趣的退下了。

谢缕坐在床榻上,倚着墙壁,正无精打采的摸肚子,此次一看谢徵过来,连忙就下地穿鞋了。

却待牢头离开了,他才气势汹汹的发问:“你怎么才来!我都要饿死了!”

谢徵才走进牢房里头,只是漫不经心的回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

玉枝已将食盒与酒放在旁边的食案上,谢缕顾着吃饭,没心思与谢徵争口舌之快,便只冲她冷笑一声,就往食案前走了。

此时玉枝已将酒菜摆好,谢缕坐在食案前,如同命令一般对谢徵说道:“你先吃!”

谢徵面无表情的转向他,一边朝他走,一边拔下头上的银簪,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吓得谢缕不轻,上半身忙往后躲闪,斥道:“诶!你干什么你!啊?”

岂知谢徵走到食案前,却只是拿银簪叉了些菜送到嘴里头,谢缕这下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谢徵要杀人灭口……

谢徵一一尝过菜,又要端起酒壶尝酒,谢缕却将酒坛子拽住,心有余悸的说:“不用尝了,谅你也不敢下毒!”

他说完,就松了手,急不可耐的吃起饭菜来,谢徵亦收回放在酒坛子上的手,只是暗骂了谢缕一句,不让她喝这下了碳粉的酒可怎么行?那牛黄丸她岂不是白吃了?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亲眼看着谢缕用那双筷子将饭菜一扫而空,心中甚是舒爽,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而谢缕酒足饭饱,摸着肚子看向谢徵,责问道:“谢徵,你哥哥我明天可就要问斩了,你到底有没有想到法子救我出去?”

“你别急,”谢徵说话间阴阳怪气的,言道:“我今晚就把你救出去。”

“怎么救?”看来谢缕对此颇有兴致,说话时身子都微微朝前倾了。

谢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已派人在这四周埋了炸药,子时一到,就将炸药引爆,到时我会亲自过来,趁乱把你带出去,之后再找个死囚,烧伤脸丢在这儿冒充你。”

其实说到底,这本也不是纯粹的胡说八道,谢徵原本是真的打算用这个法子将谢缕救出去的,只是谢缕不仁,她便也不义了。

谢缕听得兴起,还拍了拍手,张开嘴原想夸赞“好办法好办法”,可当他说到“好办”时才陡然惊觉,他适才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时间不敢置信,于是一只手揪着嗓子,又张嘴喊了喊,却依然没有丝毫声音,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瞪大眼睛指着谢徵,又看了看酒,本想说:“你!酒里有毒!”

只可惜,光说话没声音。

谢徵哂笑:“酒里没毒,不过是掺了些碳粉,我已事先服了牛黄丸,不过,这牛黄丸白吃了。真正有毒的,是你那双筷子,我叫玉枝放在沙罐里,和半夏煮了一整天,你方才用这筷子吃饭,自然就将半夏吃进去了。”

所以谢徵方才尝菜时,才没有用那双筷子,且又故意拿银簪去吓唬谢缕,叫他分了心,不会再留意谢徵为何不用筷子吃饭而用银簪。

谢缕气得浑身发抖,气急败坏之下,就要伸手去掐谢徵,玉枝早有准备,倏的上前扯住了他的衣领,令他动弹不得,谢徵这时又道:“其实是你昨日提醒了我,我虽不能拿针缝上你的嘴巴,却有办法令你失声,你放心,你今日不会死的,这半夏和碳粉一同吃进去,只会叫你一辈子都无法开口说话而已,我明天还要去刑场上亲眼看着你人肉落地呢。”

直至此时,谢缕方才后悔莫及,他竟落下泪来,膝盖一软,就要下跪,玉枝拎不动他,只得松了手。

“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谢徵看着他,也不由得皱起眉来,她似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说道:“谢缕啊谢缕,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开始是真心把你当作亲哥哥看待的,纵然我看出了你的本性,在知道你即将要被问斩的时候,我也是真心想救你出去的!”

谢徵说着,不由自主的蹲下来,与跪在她面前的谢缕平视,她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方才同你说的计划,就是我原本的打算,我是真的想今天晚上把你救出去的,不信你问玉枝,在你被收押的那天,我就已经吩咐尤校去准备炸药了。”

听到这话,谢缕果真仰起头看着玉枝,玉枝只无奈一声叹息,便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谢缕因而更加后悔,低下头去哭得涕泗滂沱,谢徵继而又道:“我一心想救你,可你呢,你对我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没有半点求人的样子,你把我对你的好看作理所当然,觉得我很怕你,所以就一定得救你。所以你对我除了威胁就是恫吓,你让我觉得,如果我救你出去,那就是在害我自己。”

闻听此言,谢缕本能的张开嘴巴想要辩解,却只能不停的摇头,而后又想抓住谢徵的手腕求她,谢徵却推开他的手,不留情面的站起身,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没用了,谢缕,我早同你说过,我平生最恨受人威胁,可你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不是我不想救你,实在是我不敢救你。”

谢缕抓不住谢徵的手,于是又拉住她的裙角,谢徵直言:“好歹你也做过我一个多月的兄长,你的后事,我会风光大办的。”

她说完,便硬是转身带着玉枝走了出去,尤检把守在牢房外,亦是紧随其后,谢缕在地上爬到牢房外侧的铁栏杆旁,两手抱着铁栏杆,望着走远的三人,只能汩汩落泪,就连痛哭都发不出半点声音,谢缕如今可当真是可怜又可恨了!

谢徵走到大牢外,又恐谢缕气急之下摔碗砸罐,到时发疯叫人察觉他一吃完她送来的酒菜就已变哑,于是临走之时又同牢头叮嘱道:“我兄长已经疯了,今晚到明日午时,还有劳你们几位好生照看。”

她将适才叉菜的银簪递给牢头,牢头笑眯眯的接过,赶忙就点头哈腰的答应了:“郡主放心,您的兄长,小人不敢怠慢。”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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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劫囚(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七章劫囚翌日巳时,谢徵算准了萧道成下朝的时辰,不急不忙的进宫来了,而这个时候,萧道成刚好回到式乾殿,正要例行公事的批阅奏本。

萧道成坐在书案前,刚把屁股底下的胡凳捂热,守在殿门口的暮春小太监就进殿禀报:“陛下,衡阳郡主求见。”

“快叫她进来,”萧道成闻知谢徵来了,欢喜得不得了,直冲着暮春招手。

暮春退至殿门口,转身出去传了口信儿,谢徵即刻就进来了,此番是孤身一人上殿,玉枝则在殿外等候,谢徵这明摆着是要告诉萧道成,她此回求见,只为办事,不会久留。

萧道成纵然不知道她这套路,可召见与她求见的回数多了,他便也熟悉她的习性了,往往她带着婢女一同上殿,必会久留,而独自上殿,定只是来一会儿就要走,除非他要留她。

他见谢徵一个人进殿的,便猜到她这回求见所为何事了,听说她那个兄长今日要问斩,想必她此番就是为她兄长而来。

“陛下,”谢徵极简单省事儿的向萧道成福身行了个礼,连话都说得少了。

“小谢啊,你怎么来了?那一百遍《往生咒》,你都抄好啦?”萧道成见谢徵如今寡言少语,总还想同她唠上几句。

“回陛下,《往生咒》,微臣当天就抄好了,昨日一早送去顾家了,”谢徵说话间,脸上毫无生气,叫萧道成倍感无奈,“这么快!你一个人抄的?桓陵可曾帮过你?”

谢徵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才回:“为表诚意,都是微臣亲手所抄。”

她原以为萧道成之所以如此询问,也正是想看她究竟有无诚意,岂知萧道成接着竟说:“桓陵这小子,居然没帮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谢徵怔住,她分明记得,前阵子她曾与萧道成说过,桓陵只同她以兄妹相称,既是这样的一个关系,她抄写《往生咒》,桓陵又何须帮她?谢徵转了转眼珠子,抬眸望着萧道成,难道……他已察觉她与桓陵私交甚密?

萧道成原本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偏偏听者是谢徵这样一个多疑之人。

顾不了太多了,如今已是巳时一刻,再晚巳时六刻可就赶不到西市口法场了!

“陛下,微臣今日求见,是有要事想恳求陛下。”

一提正事,萧道成就没那股高兴劲儿了,他坐直了身子,道:“什么求不求的,你说吧,什么事?”

谢徵此时也无暇拐弯抹角的兜圈子,直言:“微臣的兄长今日问斩,监斩官是京兆尹陆使君,可微臣想求陛下,准许微臣与他一同监斩。”

萧道成听罢,愣了一下,不解的问:“这是为何?你若是想送他最后一程,到了法场,也没人敢拦着你啊,你何故要监斩呢?”

谢徵硬生生的挤出两滴泪来,皱着眉头说道:“他是微臣的兄长,微臣想亲自送他走,也想叫顾家知道,微臣绝不会包庇纵容兄长。”

萧道成犹豫了一下,忽然叹道:“大义灭亲,好孩子,你等着,朕这就写手谕,任命你为副监斩。”

“谢陛下,”谢徵心中甚喜,只是算了算时辰,萧道成那手谕写完,怎么着也得巳时两刻了……

萧道成也知时间颇紧,便也写得火急火燎的,想这西市口与皇宫距离虽并不算太远,可要从皇城的南门出去,绕个路,这一路下来少说也得要半个时辰。

他最后将印盖上,谢徵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下终于可以走了!

萧道成将写好的手谕递给伺候在旁的曲平,由曲平转送到谢徵手里头,谢徵接过手谕,当即向萧道成告退,岂知转身之际,萧道成陡然又问:“诶,小谢啊,你去监斩,不是想动什么歪心思吧?”

谢徵心下一惊,赶忙又转回去,“噗通”一声人就跪下了,她辩解道:“陛下明鉴,微臣从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朕开你个玩笑,想逗你高兴,没别的意思,你看你怎么还跪下来了,”萧道成连连抬手示意,言道:“赶紧起来。”

谢徵伏在地上,站起身后,萧道成又说:“朕就喜欢你不上规矩,你如今怎么也规矩起来了。”

萧道成偏爱谢徵,另一个原因,也的确是因为谢徵在他跟前的散漫随性与“口无遮拦”,他毕竟是个帝王,平日见惯了对他毕恭毕敬顶礼膜拜的臣民,像谢徵这般整日对他指指点点有事没事就开他两句玩笑的,反而能讨他欢喜。

谢徵低眉未语,萧道成又叹了一声,就冲她摆了摆手,言道:“去吧去吧。”

“微臣告退,”谢徵颔首退下,到了殿外,玉枝不好在人前问她结果如何,只同她使了个眼色已作询问,谢徵亦是暗暗冲她笑了笑以作回应,她脚下似生了风一般,走得极快,玉枝于是也快步跟上。

待与式乾殿离得远些了,谢徵连忙拉着玉枝往止车门跑,又笑又闹的说:“快点快点,赶不上了。”

二人跑到止车门外,尤校正牵着马车等候在此,马扎也放在地上,他唤了一声:“谢娘子。”

谢徵同玉枝一前一后的跑上车,而后尤校也已坐上辕座,谢徵随后又敲了敲车门的边沿,说道:“尤校,快走,时辰不早了,咱们务必要在巳时六刻之前赶到西市口法场。”

“是,您二位坐稳了!”尤校说罢,即刻就挥动手中缰绳,马车陡然启程,偏又这般迅速,谢徵一手扶着马车门沿,险些没站稳,幸好玉枝从身后将她扶住,拉着她到后面的胡凳上坐下。

一行人快马加鞭的出了宫,出了皇城,到宣阳门外,直接右转往西行,过右御街,横跨潮沟,绕过西洲城,直奔建康城西篱门去,西市口法场就在西篱门内往东南侧不远处。

三人赶到西市口时,正好就是巳时六刻,而这个时候,法场也才刚刚布置好,看来谢徵来得还不算晚,法场外已站满了围观百姓,马车行至西市口,三人便走下来步行了。

萧道成的手谕,谢徵交于玉枝手中,三人从人群右侧朝法场走去,一排身穿盔甲的小卒手持长矛镇守在法场外,围绕法场一圈,玉枝与尤校跟在谢徵身后,她高喊一声:“衡阳郡主到——”

镇守在此的小卒纷纷弯下腰来拱手作揖,待谢徵一行三人走过,方才直起身来。

谢徵已走进法场,谢缕此时正背负亡命牌,跪在断头台上,听闻谢徵来此,一时激动,连忙循声看去,只是因背上背着亡命牌,侧首尚可,转头却颇是困难了。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一想起谢徵昨日在牢中同他说的,才反应过来,她今日过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救她,她是为看他人头落地而来!

谢缕满眼失落,就僵硬的回过头去,低下头去不想再看谢徵。

而坐在监斩席上的陆己,望见谢徵来此,着实愣了,他侧首同主簿对视了一眼,低声怨怪:“她怎么来了?”

主簿安慰道:“许是送她兄长最后一程。”

陆己不再多想,眼瞧谢徵越走越近,他也忙不迭起身相迎,笑眯眯的问道:“郡主怎么来了?”

谢徵还未走到陆己跟前,便也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岂知他随后竟说道:“郡主的兄长今日斩首,如若郡主想同他许久,陆某人可将他行刑的时辰延后至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怎么陆使君是觉得,我兄长所犯之罪乃十恶不赦?”

向来斩刑亦分轻重,轻者正午时分开斩,人犯死后尚能下地狱做鬼,而重者因犯十恶不赦的大罪,乃穷凶极恶之徒,需在午时三刻问斩,只因午时三刻阳气最胜,可压制住人间至阴之气,这样的犯人,斩首后即刻灰飞烟灭,连恶鬼都做不成的。

陆己尴尬讪笑,连忙解释:“不不不,郡主您误会了,陆某人是想……”

不等他说完,谢徵便冷脸打断,只道:“陆使君,你若是不会说话,大可以将嘴巴闭上,本郡主也没觉得你是个哑巴。”

“呃呃……是是是,郡主说的是……”陆己点头哈腰的应付谢徵,谢徵这便越过她要想监斩席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陆己,说道:“本郡主今日是奉陛下之命,来此协助陆使君一同监斩的。”

陆己适才还没敢动,正半弓着身子,背对着谢徵,一听到这话,当即就转过身来面朝着谢徵了,如今是满脸的惊讶之色,谢徵于是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便将萧道成的手谕支开给陆己过目,陆己看后,起先是迟疑了一下,而后才冲谢徵露出谄媚笑意,说道:“不知郡主原来是到此监斩的,请恕陆某人有失远迎。”

谢徵不屑理会他,只是转身继续朝监斩席走去,玉枝亦收起手谕,与尤校一同跟随谢徵过去。

“怎么只有一张监斩席?”谢徵走到监斩席前,冷不丁的问了句,陆己连忙接话,奉承道:“郡主您坐,陆某人站着就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徵走到胡凳前坐下,陆己果然就只能站在一边。

此时已近巳时七刻,陆己仰头看了看天,又偷偷看了看谢徵,心中想着谢贵嫔与临川王的计划,可如今谢徵居然来了,这样对他们的计划也不知究竟是利还是弊……

午时将至,到时行刑,临川王的人可就不好动手了,陆己到这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冲着藏在人群乔装成百姓的杀手暗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动手了,那十数个杀手见此手势,纷纷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翻身闯入法场中,镇守在周围的小卒也忙不迭挥动长矛应战。

陆己松了口气,又暗暗冷笑,谢徵自知等不得了,见两边各站着一个持弓箭把守的弓箭手,于是当即拍案而起,迅速走去一边,抢来弓箭,张弓对准了谢缕,而尤校和玉枝亦是即刻迎敌,与那十数个杀手打斗起来。

“郡主!”陆己眼看着谢徵要射死谢缕,心知不妙,这便想走过来制止,却被谢徵一声“滚”给喝住,吓得不敢动身。

箭在弦上,谢徵望见谢缕张开嘴巴想要求饶时,却犹豫了一下,可仅仅只是那么一下,她最终还是松开手,将箭放了出去。

在羽箭离弦那一瞬间,谢徵已将脸别过,她委实不想亲眼看着谢缕死。

一个杀手见羽箭飞来,在即将射中谢缕的时候,曾想冲上前去持刀将箭劈开,却被玉枝眼疾手快一剑割了喉。

陆己眼睁睁的看着谢缕被射死,眼看计划落空,心中倍感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跑到谢徵跟前去,说道:“郡主啊,午时未到,这人犯,杀不得呀!”

“本郡主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协同监斩,自然容不得刑场上有任何差池,陆使君,你也看到了,如今是有人想劫囚,我如若不尽早将人犯杀了,到时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可……”陆己正想争辩,谢徵仍抢了他的话来,只道:“他可是我亲哥哥,你以为我想亲手了结他?”

陆己这下方才无话可说,却还想着怎么将今日杀手劫囚之事嫁祸给谢徵,于是指望着那些杀手能留下几个活口来,可他陆己能想到的,谢徵如何想不到?她既然早有防备,自也嘱咐过玉枝和尤校不能留活口。

如今十数个杀手已被二人杀得仅剩了两个,陆己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大喊:“留下活口!”

可话音落下,玉枝和尤校也正好将最后两个杀手抹了脖子,陆己无奈跺脚摊手:“唉呀!这……这……”

“陆使君,”谢徵怪声怪气的唤了陆己一声,这便走到他身侧,继而发出一声哂笑,低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今日是我让你们一局,你们也收敛着些,若是惹恼了我,我叫你们谁都不好过。”

听到这话,陆己已然僵住,吓得不敢转脸去看谢徵,谢徵随后又道:“我兄长的尸首,你派人好生看着,我随后就派人来此抬走。”

陆己一时愣了神儿,反应过来时,忙不迭点头答应:“是……是……”

谢徵剜了他一眼,这便动身离开了,走过断头台,即将走出法场时,有意停下来,回头佯装不舍的望着谢缕的尸首,落下两滴情泪来,而后又故意叹了一声,这才转身继续往外走。

太子府内,尹略脚步匆匆的走到萧赜的书房里,萧赜一见他回来,忙问:“午时已过,可是已经斩首了?”

尹略却道:“没有斩首,衡阳郡主今日奉命协同监斩,遇到一伙人劫法场,郡主亲手将她兄长射死了。”

萧赜愣住,谢徵曾说近日之事乃是老四设计,那么今日劫法场之人必然也是老四派去的,她亲手了结谢缕性命,想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可……“她不是不会武功么?”

尹略想了想,回道:“属下听说,衡阳郡主骑射了得,前阵子在宫里,曾与陛下比试过。”

“是么?孤怎么没有听说过……”

尹略记错了,谢徵前阵子在宫里与萧道成比试的是投壶,并非骑射,所以萧赜才不曾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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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姐妹(上)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八章姐妹谢缕的丧葬事宜,谢徵并未大办,一来她借住侯府,总不好借别人家的地盘为自己家办丧事,二来,谢缕死得并不体面,她也实在不想将这丧事办得过于风光。

所以,在谢缕死的当日,她回到侯府,便带了几个人到法场上,直接将谢缕的尸体抬去了鸡鸣寺,在寺庙这样神圣庄重的地方为谢缕办丧事,总算给他一个体面了。

按照地方习俗,葬礼只办了三天,谢缕死的当日算一天,到第三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谢徵便将谢缕的尸首火葬了。

至于骨灰,谢缕毕竟不是建康人,常言道: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他的骨灰,谢徵已命尤校快马加鞭送往会稽谢家,如今已在路上。

谢缕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是日,天气阴沉,不免有些湿热,外头凉风习习,可比屋子里凉快太多,谢徵便坐在院子里乘凉,她一手提裙,一手摇扇,正往凉亭里走,玉枝跟在她身后,言道:“娘子想见陆启微,大可以直接找到陆家去,为何要在外头偶遇?”

谢徵已走到凉亭里,便放下裙摆,摇着团扇走到亭边侧身坐下,倚着栅栏,慢悠悠的说道:“我与陆己毕竟是政敌,仅为了找陆启微,就跑到他府上去,这样也不合适。”

话音落下,忽见尤检从外头走进园子,玉枝正好望见了,笑着同谢徵知会:“诶,娘子,尤检回来了。”

谢徵闻言,也朝院子门口望去,果然就见尤检快步走过来,到了亭子里,未等谢徵开口询问,他便已禀报了,“打听到了,那陆娘子今日要去城北玄武街。”

“玄武街?”谢徵听时暗生欢喜,说到那玄武街,她也算是常去的,一条街东跨东门桥,西接廷尉署与鸡鸣寺,桥东是孔家茶舍,桥西是刘记裁缝铺,街北是廷尉署,街南是鸡鸣寺,她的确常去。

尤检点了点头,又道:“听说是被庾太傅家的孙女约去的,两个人打算在街上逛逛。”

“好啊,那我们也去逛逛,”谢徵说着,就站起身来了,她继而说道:“正好前两天宫里头赏赐了几匹云锦,拿去刘记叫他们给我做几身衣裳。”

她说罢,就吩咐玉枝道:“玉枝啊,你去把料子抱过来,暂且拿个三匹吧。”

“欸,”玉枝走到耳房去,抱了三匹料子出来,尤检见她出来,赶忙走过去抢着接过来,玉枝赞了他一句,说笑道:“好弟弟,你倒是勤快。”

尤检笑眯眯的回道:“这种粗活累活,怎么能叫玉枝姐姐干,姐姐的手,是要替谢娘子梳头的。”

彼时谢徵也已走出凉亭,一听尤检此言,就拿手中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玩笑道:“油嘴滑舌,日后讨媳妇倒是不必愁了。”

“有谢娘子在,属下自然是不愁了,”言外之意,他若讨不到媳妇,就得叫谢徵帮忙了,谢徵应道:“好好好,你若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就告诉我,我替你说亲去。”

尤检嘿嘿一笑,连忙点头答应。

相比尤校的沉稳内敛,他这个弟弟,倒是既顽皮又有趣。

三人向府外走去,到了府外,尤检赶在谢徵和玉枝前头,将三匹云锦放进了牛车里,随后将马扎摆在地上,那二人上了车,他便驱车往玄武街去了,抵达玄武街后,他将车停在孔家茶舍门口前不远,这里相较桥西,要安静许多。

谢徵同玉枝下了车,尤检又抱起那三匹云锦,跟在那两个女人身后,三人过了东门桥,就到了刘记裁缝铺。

如今未赶上换季,这裁缝铺的生意倒也不算太忙,谢徵一行人还没进店去,店东站在柜台前就已望见她了,于是连忙迎出去,唤道一声“郡主”,随后便要行礼,谢徵却将他扶住,笑道:“我今日是来请你做衣裳的,这里可就只有店东和主顾,哪儿来什么郡主不郡主的。”

刘记亦笑了笑,忙请谢徵进去。

谢徵给尤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那三匹云锦递给店里的小厮,随后就同店东说道:“我带来几匹料子,你给我做几身新式的,花样不必多,宽袍大袖的,穿着得舒服。”

“那是自然,郡主的要求,您就算不说,小人也知道,”店东说着,也正往适才接过云锦的小厮跟前走,他看了看那料子,又伸手摸了摸,就回头问谢徵:“郡主这几匹云锦,可是锦署上个月新出的料子?”

“我也不知,宫里头赏赐下来的,我就收着了,”谢徵亦在店里头随意看了看,却问店东又开口说:“这上面绣的花样……”

他没继续说下去,谢徵忙问:“花样怎么了?”

店东笑道:“好看,同郡主很般配。”

谢徵笑了笑,只道:“就是不好看,如今你送到你手里,你也得给我弄好看了。”

“经小人之人,哪有不好看的?”店东用眼睛粗略量了量谢徵的尺码,言道:“看郡主比起上回好像消瘦了不少,这尺码恐怕还得再重新量。”

“好,那就重新量吧,”谢徵说着,就跟随个小丫鬟进了里屋去,玉枝站在店里头,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无意间转身,却正好看见陆启微和庾子昭一人挽着一人,从门口走过,二人往西去了。

她连忙回过身去,本想唤谢徵,却见她已走进里屋,只好作罢,于是赶紧又走到店门口,望着陆启微和庾子昭走的方向,看那二人走进前面隔三间对门的那家胭脂铺了,才松了口。

未多时,谢徵就已量好尺码,走了出来,玉枝忙知会道:“娘子,奴看见您要找的人了。”

谢徵愣了一下,这便同店东嘱咐一声:“我还有些事情,衣服的事,就有劳刘老板了,这是定金,”她自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继而又道:“到时做好了,你再叫人给我送到侯府去,尾款我到时拿给你。”

店东点头答应了一声,谢徵就道:“那我走了,你多费心。”

“郡主慢走。”

见谢徵要走了,店东又想送她到门外,谁知谢徵却回头冲他笑道:“别送了,你快给我做衣服去。”

谢徵走到门外,才问玉枝:“她往哪儿走了?”

玉枝指了指西边方向,说道:“在前面那家胭脂铺。”

谢徵顺着玉枝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说:“去把她请过来,我在桥上等她。”

说罢,谢徵这便转身往东门桥上走,尤检紧随其后,玉枝应了一声,就往那胭脂铺去了。

谢徵站在桥上,看着桥下几只小渔船,一时间有些出神,忽闻那清脆好听的声音:“郡主找我?”

侧首一看,那娇滴滴的陆娘子就站在旁边,见她侧首,正同她欠身行礼。

“我是来为前几日的事情,向你道谢的,”谢徵那团扇到如今还拿在手里头,她一手搭在桥槛上,一手轻揺团扇,正看着风景。

陆启微直言:“小事而已,何况这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何须郡主道谢。”

谢徵收回手,转身面朝着陆启微,说道:“我一向知恩必报,你帮了我,我自然要谢谢你。”

陆启微低眉浅笑,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如何接谢徵的话,当日之事,本是爹爹与临川王设计,她向谢徵通风报信,在她看来,这该是理所应当的,如今谢徵的谢意,她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受着了……

见陆启微沉默,谢徵索性说道:“这样吧,我既是要还你的人情,也该帮你一回,你可有什么难处?”

陆启微浅浅一笑,“我吃穿不愁,家中亦无事,想想…还真没有什么事情要劳烦郡主的。”

谢徵莞尔:“既是如此,那我就先欠着,若你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又不损利益,我都会尽全力帮你。”

陆启微起先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应答:“好。”谢徵打量着她,只在心中笃定,陆启微这个恩,他日必能报答,因为陆家听命于萧映,必然会出事,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转身欲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首时陆启微仍未动身,想是要等她下桥了,她方才敢走,谢徵忽的想起了前阵子在华林园时,曾听到庾子昭向萧道成举荐将陆启微指婚给西昌县侯萧鸾,于是隐晦的问了一句:“对了,陆娘子,你可是与西昌县侯熟识?”

“西昌县侯?”这陆启微分明愣了一下,不解的说:“我不曾与西昌县侯认识……”

谢徵闻言也愣了一下,她良久才道:“哦,那看来,陆娘子你得防着些身边的好姐妹了。”

“什么?”陆启微听得稀里糊涂,本想追问谢徵言外之意,可谢徵却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便也只能带着狐疑,转身走下桥,继续往胭脂铺走去。

彼时庾子昭已在胭脂铺外等着她,见她折回来,忙上前去问:“启微,衡阳郡主找你做什么了?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没什么,就是问我打探了一些事情,”陆启微可不敢同庾子昭提她祖父的事,庾子昭也没多想,只将她拉着,同她指了指西边方向,说道:“那边新开一家店,专门卖簪花首饰的,你陪我去看看。”

她不说完,也不等陆启微答应,就拉着她往那边去了。

而谢徵这边,走到桥东,三人直往牛车去,尤检已解开将青牛栓在树上的缰绳,谢徵一脚踩上马扎,正要登上去,岂料这时旁边竟窜出来个身穿麻衣粗布的蒙面刺客,一手握着剑朝谢徵刺过来,玉枝正巧站在谢徵身后,赶忙为谢徵挡住,就同那蒙面刺客打斗起来,尤检站在青牛旁,见势也赶忙冲上来,护在谢徵身前。

那刺客来势凶猛,却颇不经打,只同玉枝过了两三招,就已败下阵来,偏偏玉枝一打架就兴奋得不行,到这时那刺客便只能躲闪,可也只是接了玉枝三五招,就抵挡不住了,于是赶紧找了个机会开溜。

玉枝尚未打过瘾,正想追去,却被谢徵叫住:“玉枝!穷寇莫追。”

“娘子,”玉枝听话的折回来,走到谢徵跟前来,谢徵看着落荒而逃的刺客,只道:“是顾家的人。”

“谢娘子怎知?”尤检满脸诧异。

谢徵淡淡一笑,道:“若是临川王和武陵王,谁不知我身边有你们这几个高手,怎么敢趁你们在时对我下手?那个刺客又不经打,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一看便知是低估我的,这不是顾家的人,还能是谁。”

“娘子,那……”玉枝有些担心,原想问谢徵要不要追究此事,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她可看出来了,谢徵对待顾家,总是很仁慈。

谢徵随后果然就说道:“无妨,顾夫人说过要找我报仇的,她既是要对付我,那我便陪她玩玩。”

她适才说那刺客是“顾家的人”,而非“顾家派来的”,这话可不曾说错,若是顾家派来的杀手,就算功夫再不济,也必然会同玉枝周旋到底,断不会因落败而逃走,可那刺客如此惜命,分明是怕万一死在玉枝手里了,到时身份败露,令顾家解释不清。

谢徵已猜到了,那个人就是顾家的郎君。

旁边的茶舍里,走出三个熟悉的身影,萧赜走在前头,尹略与孔琇之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萧赜才从茶舍里出来,还没走到谢徵跟前,就急急忙忙的唤:“谢娘子!”

“殿下?”谢徵分明惊了一下,她不怕萧赜看见她遇刺,只怕他听到自己适才对刺客的分析。

“孤方才在楼上雅间,看见你遇刺了,你没受惊吧?”萧赜已走到谢徵跟前,他微微蹙着眉头,看着谢徵时,目中尽是担心与关切。

他适才可是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听到了!

“我没事,就是个小毛贼,已被玉枝撵走了,”谢徵说话间,看了看玉枝,又冲萧赜莞尔一笑。

“没事就好,如今建康的小毛贼愈发多了,你平日出门还得当心,”萧赜并未提及谢徵适才的分析,索性就顺着她口中的小毛贼往下说了。

不过,他曾对谢徵说过,顾家若与谢徵为敌,他便也与顾家为敌,说时看似是玩笑话,可在他心里,这却是他对谢徵的承诺。

谢徵轻轻笑道:“谢殿下关心。”

她说罢,紧接着又道:“天要下雨,我得回去了,殿下,告辞。”

萧赜颔首,看着她登上牛车,拳头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

谢徵带着玉枝和尤检回了侯府去,下了车后,谢徵又不忘同玉枝尤检二人叮嘱:“今日遇刺之事,不可叫县侯知道了。”

二人答应了,她方才放心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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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姐妹(下)

冠盖簪缨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九章姐妹天色尚早,陆启微同庾子昭在玄武街逛了半天,回府时已是精疲力竭,是以她一回来,便直奔自己的闺房去了,走到院子里时,丫鬟阿芷也从院子外头追过来,唤道:“娘子回来啦!”

陆启微仍在往屋门口走,只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快要累死了,你赶紧进来给我捏捏肩膀。”

话正说着,她已推开房门,今日天阴,纵然是白天,屋内若不掌灯,也颇是昏暗,她两脚跨进屋,惊见那书案前坐了一个身穿藕色衣服的女人,不免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松了一口气。

“娘?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坐在我屋里啊,还不掌灯,可叫我吓个半死!”

这面容清秀端庄,身姿若柳的美妇人,原来就是陆启微的亲娘韦氏,亦是陆己的妾室。

阿芷跟着陆启微进屋,点起几支蜡烛来,屋内方才亮堂起来。

韦氏坐在陆启微的书案前,沉默良久,这才开口,却只面无表情的说道一句:“启微,你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那我去请安,”陆启微好是欢喜,话一说完,忙就转身要走出去,这时韦氏又道:“他如今被擢升度支尚书,适才一回到建康,就进宫去谢恩了,他一路上赶着回来,舟车劳顿,有些疲惫,你还是晚些时候再过去请安吧。”

陆启微站在门口,听韦氏说到这话时,话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她这语气,怎么竟是如此颓废,她皱了皱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转身,试探一般的问:“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韦氏又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陛下为你赐婚了。”

“什么?”陆启微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忐忑的问:“陛下将我……指给谁了?”

韦氏直到这个时候方才抬眸看着她,回道:“西昌县侯。”

陆启微怔住,许久才略带哭腔的说:“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闻听陆启微此言,韦氏并不意外,她的女儿,曾与她提起过的那位郎君,是豫章王,并非西昌县侯,她这做亲娘的,纵然不问,也什么都清楚,所以当她告知陆启微此事时,才那样的绝望失意。

“圣旨已下,你若不嫁,便是抗旨了……”韦氏说话间,一双细长的柳叶眉微微簇拢,眸底也尽是心疼与无奈。

陆启微未语,韦氏又道:“那道圣旨,落款时间是上个月月中,庚戌日,直到今日才送到你父亲手里,启微,你可知道,你父亲之所以被擢升为度支尚书,就是因为你这桩婚事。”

“娘的意思,是要我为了保住父亲的官衔,答应这门亲?”

韦氏并非此意,却也不忙回她,站起身来,冲阿芷打了个手势,将她给支了出去,而后又走到陆启微跟前来,这才说道:“启微,你是娘唯一的女儿,是娘的命根子,娘怎么可能不心疼你!你心里想的什么,娘都知道,这门亲事,你若是不想嫁,那咱们就不嫁,娘帮你逃出去,娘都替你想好了,你到京兆去投奔你外祖家,在那儿呆上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

她说罢,随后又斟酌道:“那西昌县侯年岁不小了,陛下此番赐婚,就是想叫他赶紧完婚,你若是逃了,陛下定还会为他许配别人家的女儿,日后你再回到建康,也就不必担心要嫁给他了。”

“可……我若逃去外祖家,父亲不会派人找过去么?”

韦氏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容,以作安慰,她道:“娘的母族可是京兆韦氏,怎么可能连外孙女都保不住?”

陆启微细细思量,忽然轻咬嘴唇,就转过身背对着韦氏,异常沉着冷静的说:“娘,我不走,我嫁。”

韦氏听言,忽觉鼻子一酸,就已是热泪盈眶,她呜咽道:“启微啊,你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千万要想清楚啊!”

“我想清楚了,我嫁,”陆启微说着,也已落下两行清泪。

“你……”韦氏泪眼婆娑的看着陆启微,终是无言以对,陆启微回过身来看着她,说道:“我走是一走了之了,可是娘你呢?陆家呢?娘叫我投奔外祖家,日后再回来,可我今朝若是走了,陆家还会有日后么?”

抗旨不遵的后果,陆启微向来是清楚的!

韦氏抹了一把辛酸泪,随后竟对陆启微说道:“你还想着陆家?你凡事都为陆家着想,可陆家呢?去年临川王要将你献给太子做姬妾,他们可曾说过什么?他们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啊!他们效忠临川王,只想将你嫁给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人,何时顾及过你的感受!”

陆启微缄默良久,言道:“可我始终都是陆家的女儿,我岂能一走了之,弃母族于不顾……”

“你不是陆家的女儿!你只是陆家用来揽权的工具!”韦氏这话说的,可是一点不假!

陆启微泣不成声,只道:“娘,你别说了,如今圣旨已下,嫁与不嫁,都由不得我了,何况我心意已决……其实嫁给西昌县侯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不恋皇权,闲云野鹤,嫁给他,至少我这一辈子,可以过得安生些。”

倘若西昌县侯萧鸾真的不贪恋皇权,跟了他,的确可以安生的过一辈子。

韦氏自知陆启微答应这门亲,只是为了陆家而委曲求全,可她这个做娘亲的,始终是心疼女儿的,她含泪说道:“可难道……难道嫁给豫章王就不能安稳度日么?”

“娘啊,你别说了,”陆启微拿帕子擦干眼泪,就转身往外走,只道一句:“我去给父亲请安。”

陆启微已然走远,韦氏瘫软的倚靠着屋门,泪流不止,丫鬟阿芷这时走进屋来,皱着眉头也颇是失落,低声唤:“韦姨娘……”

韦氏泪眼朦胧的看着她走进来,忙不迭粗略的抹了抹眼泪,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只叮嘱道:“今日之事,不可说出去。”

阿芷连连颔首,应道:“是。”

陆启微原想着她父亲回来,定然在他书房中,可转念一想,父亲回来,也得去给爹爹请安,如今必然在爹爹的书房里,于是又掉头往陆己所住的院子里去了。

果然陆惠林这个时候正呆在陆己的书房里,彼时陆己书房的房门大敞着,陆启微走进院子,起先是走上回廊,顺着回廊往书房走去,却在走到书房外头时,陡然听到陆惠林又怨又恨的说:“这门亲我是不想同意的,我就启微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能让她嫁给区区一个西昌县侯!”

诚如陆惠林所言,他的女儿,只有陆启微这么一个,甚至可以说整个陆家,都只有陆启微这一个姑娘,虽只是庶出,可她亲娘的母族毕竟京兆韦氏,这个庶女,陆家也算是当嫡出的教养的。

陆启微站在书房外,当她听到陆惠林说不想同意这门亲事时,纵然此事已成定局,她心中也甚是宽慰,可当她听到后半句时,心却彻彻底底的凉了。

原来说到底,他不同意这门亲,还是因为西昌县侯只是个西昌县侯,而非真正关心她,为她着想……

“你不想同意,谁想同意?如今圣旨都下来了,陛下也亲口跟你提亲了,你除了同意,还能干什么?抗旨不遵?”陆己话里话外,对这门亲事,也是不认可的,可陆启微何尝不知,他不同意,也是因为西昌县侯仅是西昌县侯。

书房里,陆己与陆惠林父子都站在书案前,两个人皆是负手而立,亲父子动作好似一致,陆惠林急得团团转,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就走到旁边胡凳前坐下,感叹道:“那个西昌县侯,他无权无势,又不是皇子,将来对咱们陆家毫无益处,何况他又不上进,不愿与临川王为伍,若将启微嫁给他,那我岂不是白白养了这么一个闺女!”

陆启微站在外头,听至此处,已然失望透顶,什么叫“白白养了这么一个闺女”?原来自她出生起,父亲便只当她是一个能嫁出去为陆家拉拢权势的工具,而非自己的骨血……

里头唯有陆己一声长叹,随后又听陆惠林说道:“说起来,这一切都要怪庾元规那个老东西,这门亲,原本是定了庾子昭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我们家启微了!”

陆启微听到这话,顿时就愣住了,她亦陡然想起来,早上在城北玄武街,衡阳郡主也曾莫名其妙的问她是否与西昌县侯熟识,她答过不识,郡主便叫她提防身边的好姐妹,她那时还听得一头雾水,如今便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她捏紧了拳头,当下就转身跑了出去。

陆己还在慢慢悠悠的回味着陆惠林适才的话,追问道:“你说这门亲,原本定的是庾家那丫头?”

“是啊,礼部拟了名册送到西昌县侯手里头,他当初可是亲自选中了庾子昭,陛下都叫礼部拟旨了,如今居然落到启微头上了!”

陆己听罢,一时气不过,就要出门,只说一句:“我去找那个老东西问个清楚!”

“父亲!”陆惠林见势不妙,赶忙追过来将他拽住,说道:“你知道庾家到底是只把亲事推了,还是推了亲事又叫启微顶上?倘若这事是陛下决定的,你就这么贸然去找庾元规,那这不是伤了咱们两家和气吗?”

陆己挣脱开陆惠林,最终只是跺脚摊手,又长叹一声:“这……这叫什么事儿嘛!”

太傅府就在陆家往北不多远,天色将晚,陆启微徒步至此,还未走上府门口台阶,门房就笑眯眯的说:“陆娘子,您来啦!”

陆启微并不入内,只道:“我找子昭姐姐,有劳你进去请一下。”

门房笑道:“您同咱家娘子都这么熟了,您直接进去就行啦。”

“我就不进去了,还有些事情急着回家呢,”陆启微说话时笑容略显僵硬,之所以不进去,也是怕显得尴尬。

“那行,您在这儿等一下,小人这就进去通传,”门房入内通传,未多时,庾子昭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了,丫鬟长汀亦紧随其后。

“启微妹妹!”庾子昭一跑到陆启微跟前,就欢天喜地的拉起了她的手,陆启微却不着痕迹的抽回手,庾子昭不免诧异,忙问:“启微妹妹,你怎么了?”

陆启微如今不想看见她,于是稍稍侧身不与她面对面,她也不直言,只道:“我父亲回来了。”

“那这是好事啊,今日天色不早了,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访一下陆伯父。”

“我父亲适才进宫,领了一道圣旨,”陆启微言语间,依然颇是冷漠。

时隔一个月,庾子昭早已忘了赐婚之事,如今陆启微提及圣旨,她自也没反应过来,不解的问:“什么圣旨?”

“赐婚的圣旨,”陆启微转向庾子昭,庾子昭听及“赐婚”二字,果然愣住了,她也总算想起了那件事情,陆启微继而又说:“陛下,将我指婚给西昌县侯了……”

庾子昭缓过神来,眼神却还躲躲闪闪的,笑道:“这不是挺好的么?妹妹你如今也待字闺中,陛下赐婚,这多体面呀,何况西昌县侯品貌俱佳,有身份有地位,与妹妹倒是很般配呢。”

她只求陆启微永远也不要知道这赐婚一事的始末,偏偏陆启微又说:“可我听说,这门亲事,原本定的是姐姐。”

庾子昭僵住,不自然的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嘴唇,目光闪烁的说:“是么……我可不曾听说……”

“姐姐还不肯承认么?”陆启微直言:“今日曾有人好心提醒我,叫我小心提防身边的好姐妹,当时我还笑她莫名其妙,可如今才明白,我身边的好姐妹,从始至终不都只有姐姐一个人么?”

向萧道成举荐赐婚陆启微之事,除了自家人,便只有衡阳郡主了,正好陆启微今日又与衡阳郡主见过,庾子昭自知藏不住了,只得哭丧着脸向陆启微道歉:“是!是我……启微妹妹,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

她说着说着,两只手又拉扯上陆启微的手了,陆启微不再留情面,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原谅?我怎么原谅?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我拿什么原谅你啊!”

“我……其实嫁给西昌县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呀,现如今几个成年的郡王都已经有家室了,将你指婚给那些士族子弟,又委屈了你,嫁给侯爵,反倒不错。”

陆启微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庾子昭,冷冰冰的说:“可若是我有心上人呢?”

庾子昭愣住,而后忙又为自己辩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心上人,你没有同我说过……其实我也是想为你好,我原是想,西昌县侯确实……”

陆启微打断她的话,质问道:“既然西昌县侯这么好,那姐姐为何不嫁!”

“我……我不能嫁给西昌县侯的……”庾子昭低下头,真是好一副委屈模样,陆启微一声哂笑,就怪声怪气的说:“我知道,姐姐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是皇后命格嘛,我很好奇,姐姐你这么想做皇后,怎么不进宫做皇妃呢?”

她与庾子昭自小一同长大,庾子昭常说自己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是皇后命格,这句话她可是从小听到大的,可以说她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庾子昭对这句话,依然深信不疑,她的皇后梦,至今未醒。

“我……”庾子昭一时语塞,陆启微又冷笑了一声,她道:“姐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难道姐姐你还不清楚么?”

庾子昭未语,陆启微自嘲一般笑了笑,便不再同她多言了,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陆启微已走远,长汀便走到庾子昭身后,轻轻唤道:“娘子……”

只听庾子昭嘲讽道:“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今日也算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热脸贴冷屁股’,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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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惊险(上)

谢徵用过午膳,正要回后院去午睡,谁知才离开前院,就有丫鬟在身后将她唤住“谢娘子!”

她驻足回首,那丫鬟随即走到她跟前来,禀报道“方才来了个大内官,说是奉命来请谢娘子进宫的。”

“知道了,”谢徵这便转过身,又折回到前院去,果真见两个内监站在院子里,可这两个内监看着却颇是眼生,往常来府上传召她进宫的,几乎都是暮春那小太监,再不济也都是伺候在式乾殿的熟脸,这回却不是了。

那两个小太监见谢徵已至此,一齐跪地行了礼“叩见衡阳郡主。”

“起来吧,”谢徵抬了抬手,随后便问“看着眼生啊,不像是式乾殿的,哪个宫的?”

两个小太监又一齐起身,只其中一个答话“回郡主,奴婢们是含章殿的,奉贵嫔娘娘之命,来请郡主进宫一趟。”

谢贵嫔?谢徵心下提防起来,就打量着这两个小太监,试探一般的问道“贵嫔娘娘找我做甚?你们可知是何事?”

另一个小太监细想了想,思忖道“好像……是为了湘州水患。”

湘州水患?谢徵迟疑了一下,她的食邑衡阳郡,不正是在湘州么……

“知道了,你们且回去复命吧,我收拾收拾,随后就进宫。”

“是,”两个小太监一同告退,待二人离开后,玉枝站在谢徵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谢徵哂笑“谢贵嫔召见,必定没什么好事,不急,且叫她等着。”

话音落下,谢徵便慢慢悠悠的走回雅竹苑,稍稍收拾了一下,才又慢慢悠悠的走出侯府,乘坐牛车不疾不徐的往皇宫去,一路上走走停停,约莫花了有大半个时辰,牛车行至止车门外,谢徵同玉枝下车步行至含章殿,又花了好一会儿,这一来二去,一个时辰总是差不了的。

二人到含章殿外头,把守在殿门口的内监便扯着尖细的嗓音高喊“衡阳郡主到——”

谢徵带着玉枝入内,方见里头不止谢贵嫔,罗淑仪也在,另有三位眼熟的娘娘,以及利阳县主、新宁县主,谢贵嫔坐在正前方主位,罗淑仪领着三位娘娘坐在左侧,而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则坐在另一侧。

那利阳县与新宁县,皆属湘东郡下辖,衡阳郡与湘东郡相邻,都在湘水之畔,又同属湘州地界,谢徵瞧了眼那二位,方才相信谢贵嫔今日传召,的确是为了湘州水患一事。

“原以为贵嫔娘娘传召,只是为了叙家常,如今看几位娘娘都在,才知道原来竟有正事要谈的,”谢徵眉眼含笑,走到跟前福身行了个礼,道“德音见过几位娘娘,给几位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坐吧,”谢贵嫔伸手指了指利阳县主右手边的客席,谢徵果然没有同她客气,这便走去坐下了,随后又扭头同那两位县主各自行了点头礼。

罗淑仪对谢徵一向成见颇深,今日又见她故意姗姗来迟,心中更是不满,于是阴阳怪气的说道“衡阳郡主这架子倒是不小啊,贵嫔姐姐早就派了人去请你,可你却叫咱们等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

谢徵不紧不慢的端起旁边的茶盅,小呷了一口,而后才回道“适才来时在御道上,碰到一个老妇人,莫名其妙的往青牛头上撞,也没见她伤着,可就是赖着不肯走,最后还是赔了些银子才了事,这钱虽不算什么,却也误了事,贵嫔娘娘您襟怀磊落,宽以待人,想是不会同德音计较的。”

“你既这么说了,本宫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谢贵嫔说话也毫不避讳,坦坦荡荡告诉众人,自己是谢徵逼着,才没与她计较姗姗来迟之过,谢徵自也不屑理会她,倒是罗淑仪,仍不罢休,又怪声怪气的说“郡主可真会说笑,哪有人傻到自己往牛身上撞的。”

“娘娘您久居深宫,看到的只有后宫争斗,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哪晓得平民百姓也有如此之坏的。”

谢徵这话说出来,倒显得罗淑仪没见识了,罗淑仪听罢,自是气得直咬牙,却也不敢再同谢徵多言了,天知道她又要说出什么话来令人难堪!

二人唇枪舌剑,谢贵嫔这个暂理六宫的“后宫之主”,却如看戏一般坐在上头,直至两人都安静下来了,她方才提起正事。

“好了,本宫今日召你们前来,乃是奉陛下之命,为的是湘州水患,”谢贵嫔说着,也端起一旁的茶盅啖了一小口,继而又说道“湘州刺史殷景仁差人快马加鞭呈上急奏,说湘州暴雨数日,雨水不退,致使湘水高涨,两岸郡县,均深水患影响,死伤无数,其中又以衡阳郡和湘东郡最为严重,陛下命本宫合众妃之力,筹集米粮,以供湘州所需,你们可有法子?”

众人皆未言语,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独利阳县主暗暗同新宁县主抱怨了句“合众妃之力,与我们何干?”

谢徵在旁听到,心中明朗,这湘州水患,正好有个衡阳郡受灾严重,偏偏她又食邑衡阳郡,那谢贵嫔自然要借此寻她的麻烦,谢贵嫔有意针对她,可若只召见她一人,实在针对得过于明显,索性就将那两位在湘东郡下辖县有食邑的县主一同召来充个幌子呗。

“筹集米粮有何难,上回娘娘为了集齐粮草,不是请了士族捐粮么?这一回,大可再请士族帮忙啊,”谢贵嫔想为难谢徵,那谢徵,便也为难为难谢贵嫔。

谢贵嫔听罢,果然咬牙切齿,上回集粮草,她将士族得罪了个干净,到最后好处没沾半点,反而还成了恶人,这件事情,她可是一想起来就浑身冒火,这一切,可都拜谢徵所赐啊,如今谢徵居然还敢提及此事!

“好啊,既然郡主都这么说了,那就有劳郡主,随本宫一同筹划此事了,”谢贵嫔已得罪过士族一回,如今倒不那么在乎了,可她却也一心想将谢徵拉下水,叫谢徵也与士族结下梁子,便想着要在与士族交涉时,告知是谢徵同她提议向士族募粮。

岂知谢徵识破她的诡计,于是又百般推诿,“娘娘真是太高看德音了,德音自知人微言轻,尚无资格与士族交涉,偏又天资愚笨,无能为娘娘出谋划策,承蒙娘娘垂青,倒叫德音惭愧。”

谢徵如此一言,可谓是将自己与向士族募粮之事撇得一干二净,谢贵嫔心中甚恼,只得忍下这口恶气,见罗淑仪坐在底下甚是得意,于是又转念想将她也拖下水来,便故意问谢徵“那…依郡主之见,这件事情,本宫该找谁来协助筹划呢?”

“娘娘身份尊贵,同士族交涉募粮之事,定然不成问题,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么,何况,”谢徵说着,也有意看了罗淑仪一眼,继而暗有所指的说“陛下是叫娘娘,合众妃之力筹集米粮,这重担,怎么也不能落娘娘您一人身上啊。”

她说罢,又有意看向罗淑仪,问道“淑仪娘娘,您说是吧?”

罗淑仪早料到没好事,如今这棘手的藤条,到底还是缠上她了,她侧目与谢徵相视,只冷着脸反问“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岂会不知,谢徵同谢贵嫔一唱一和,分明是想害她也得罪士族,这向士族募粮之事,谁摊上谁倒霉!

“没什么意思,德音只是觉得,淑仪娘娘您协理六宫,向来也是多行善举,以德服人,如今贵嫔娘娘急缺人手协助募粮,想必淑仪娘娘您,也不会推辞的。”

谢徵使的是激将法,罗淑仪如今为了不与士族为敌,竟想厚着脸皮推辞了,她正要开口拒绝,熟料谢贵嫔却抢先说道“本宫也正有此意,淑仪妹妹你协理六宫,募粮之事,你也的确该担待些。”

“贵嫔姐姐……”罗淑仪仍想垂死挣扎,怎知谢贵嫔又将她的话打断,只说一句“相信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言外之意,如若罗淑仪再推辞,谢贵嫔便直接去向萧道成请旨,到时圣旨一下,就由不得罗淑仪再多话了。

听到这话,罗淑仪总算是无话可说了,却也答应得并不干脆,如今推诿不得,看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谢徵这时又笑说“两位娘娘要向士族募粮,为湘州百姓谋福祉,也为陛下分忧,德音虽帮不上什么忙,可总算蒙受皇恩,自不能辜负陛下厚爱,所以自请做这第一个捐粮的,德音愿捐十石粮食,虽然不多,可也算是一份心意。还有,德音食邑衡阳郡,可如今衡阳郡水患严重,百姓食不果腹,德音愿暂免食邑,直至衡阳郡恢复生机。”

“好,郡主有心了,”谢贵嫔坐上是褒赞,心里头却是恨透了,凭什么好人都让谢徵做了,坏人全要她来做!

坐在一旁的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对视了一眼,似乎都会意了对方的眼色,利阳县主随即对谢贵嫔说道“贵嫔娘娘,臣妇也愿意暂免食邑,另捐十石米粮。”

新宁县主紧接着也附和“臣妇也愿意。”

“好,你们都有心了,不枉陛下对你们的信任,”谢贵嫔原是面色冷淡,如今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显得颇是僵硬。

谢徵细细思忖了一番,总担心谢贵嫔和罗淑仪背地里使坏,又跑到萧道成跟前去,叫她也参与募粮之事,如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为躲过此事,于是紧忙又对谢贵嫔说“娘娘,德音还想,亲自去往鸡鸣寺诵经礼佛,斋戒三日,以求为湘州百姓祈福。”

这本是谢徵为躲募粮之事,才出此下策,旁边那两位不明就里,又互相看了一眼,于是利阳县主紧随谢徵之后,也对谢贵嫔说道“娘娘,臣妇愿跟随衡阳郡主一同去往鸡鸣寺,为湘州百姓祈福。”

新宁县主接着又说了一句“臣妇也愿意。”

“好,你们都去吧,”谢贵嫔说至此,已极不耐烦了,一句话说完,甚至连敷衍的笑容都不愿做了,只是端起旁边的茶盅,一饮而尽,显然心中压着一股怒火,郁郁难平。

谢徵暗悻总算躲过一劫,又回想起谢贵嫔和罗淑仪适才被她妙语连珠一顿冷嘲热讽,气得脸色铁青,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可谓是沾沾自喜,舒畅得不得了。

她起身走到谢贵嫔跟前去,欠了欠身,行礼告退“德音告退。”

见谢徵要走,利阳县主居然又和新宁县主对视了一眼,二人各自会意,一同起身离席,利阳县主笑得和善可敬,说道“娘娘,臣妇也告退了。”

而那新宁郡主,这次倒是没再重复“臣妇也愿意”这五个大字,而是一声不吭的跟着利阳县主行了礼,而后两人又一同转身,肩并肩走向殿外。

见衡阳郡主与那两位县主都已走了,殿中那三位全程没有发过一句言的不知名妃子也一齐告退,现如今殿中只剩谢贵嫔和罗淑仪还坐着,谢贵嫔冲罗淑仪露出一丝假惺惺到不能再假惺惺的笑容,说道“那…本宫明日就在宫中摆酒设宴,妹妹你,就负责派人去给那些士族递请柬吧,倒也轻松些。”

何为轻松?不得罪人的才叫轻松。给士族送请柬,请士族进宫,就募粮之事而言,这可算是最得罪人的,没有半点轻松可言。

而罗淑仪似乎是已经想到对策了,如今被谢贵嫔安排了这样的苦差事,竟也没有半点紧张,反而还爽快利落的答应了。

谢贵嫔还颇是意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罗淑仪那人就已经一声不响的走到殿门外头了。

罗淑仪与身边的徐女史同行,二人一前一后,待走得远些了,徐女史就问“娘娘,您当真要替谢贵嫔请士族进宫赴宴?”连这宫女都清楚,什么是得罪人的差事,什么又是真正轻松的差事。

“怕什么,请柬上写她的名字不就行了?”罗淑仪不以为然,说得倒是轻松,她说罢,又忍不住骂道“那个女人早已死透了,连诈尸都诈不成,如今居然还想把本宫也拉下水!”

徐女史道“这都要怪衡阳郡主奴婢看她嚣张跋扈,根本就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谢徵那个小贱蹄子,眼下还不忙收拾,等本宫这阵子忙完了,自有她好受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惊险(下)

谢徵已在鸡鸣寺诵经礼佛两日,只待明日,便可离寺回府了。

天色已晚,寺中准备了素斋,谢徵与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一同用膳,三人同食不语,直至吃过后,离开五观堂,往禅房走的路上,几人方才开谈。

那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皆坐在谢徵对面,原还在用膳,是看谢徵放下筷子,她们也忙不迭将筷子放下,见谢徵起身离席,她们便也起身离席,总之这几日凡事都跟在谢徵后头,三人走出五观堂,谢徵回头冲她们笑了笑,终于忍不住开口隐晦的问“两位可都吃好了?”

二人一前一后的点了点头,利阳县主回了话“谢郡主关心,已吃好了。”

新宁县主也忙跟着回“是。”

谢徵心中甚是无奈,这两位县主,实在是太过于谨小慎微了!惹得几人站在一起都没有话聊。

“其实你们不必同我客气的,要说起来,两位还是长辈呢,”谢徵走在前头,随口说了一句,那两位县主跟在后头,仍然毕恭毕敬的点头应道“是。”

待走进禅房院子里,利阳县主忽然开口问谢徵“郡主晚上可有什么事情要做么?”

谢徵正巧已走到自己所住的禅房屋门正前方不远,便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我打算抄两遍《大悲神咒》,明日一早,交给慧远大师。”

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对视了一眼,道“那老身也抄两遍《大悲神咒》交给慧远大师。”

新宁县主紧接着也道“老身也抄。”

谢徵简直无言以对,只讪讪一笑,就抬手往右侧指,指往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所住的两间相邻的禅房,言道“天色不早了,两位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有场法事要做。”

“不急不急,”利阳县主忙冲谢徵摆手,反而指了指谢徵所住的禅房,笑道“还是郡主先回屋吧。”

这两位时刻都谨守着那些陈腐的规矩礼数,不仅吃饭喝水要看着谢徵的脸色,就连睡觉歇息都要以谢徵为先,早上早早的等候在谢徵门外,晚上要看着谢徵先进屋,谢徵说也不好说,只能对她们笑道“我适才吃得多,还需走走,两位先回吧。”

既是谢徵吩咐,这二位只得应允了,于是行礼告退,一齐回了利阳县主屋里。

三人所住禅房皆是相邻的,谢徵最靠近院门,新宁县主紧挨着谢徵居中,而利阳县主又挨着新宁县主在最那头,至于几人的随从,都住在对面的禅房,尤检同玉枝各住一间,两位县主的丫鬟同住一间。

谢徵直至那两人将房门带上了,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和那两位老县主一起出来,可真是倍感压力啊!

尤检跟在她身后,她回首无精打采的同他说了一句“你也回屋吧。”

话一说完就回了禅房,玉枝跟在她身后一同进去,谢徵走到书案前坐下,玉枝见势便要为她磨墨,谢徵却拿来墨锭,只同她道“这个镇纸不好用,你重拿个过来。”

“正好奴屋子里有一个,奴去给您拿来,”玉枝去取了镇纸来,为谢徵铺好黄纸,将新拿来的镇纸压在上面,随后便从谢徵手中拿过墨锭,继续为她磨墨。

谢徵执起毛颖,沾了沾墨,这才瞧见袖口上沾了一滴黄豆大小的墨汁,她皱了皱眉头,无奈叹了一声,就放下毛颖,拎起宽大的袖子,看着那滴墨汁,说道“才换的衣服就弄脏了,我明日还要做法事,这可叫我如何见人。”

如今正是盛夏里头,衣服自然换得勤快,谢徵原先在侯府收拾东西准备住进鸡鸣寺时,是打算将换洗衣物都带上的,可转念一想,寺庙净地,换洗衣服总归有诸多不便,只得叫府上的丫鬟每日傍晚之时送来干净衣服,取走换下的脏衣服。

眼下这袖口弄脏,谢徵却是没得换了。

玉枝闻言,忙放下手里头的墨锭,说道“娘子,要不……奴现在回府去给您拿套干净衣服来?”

谢徵看窗外漆黑一片,道“天都黑了,还是算了吧,这墨污不大,也瞧不出来的。”

玉枝却笑道“这有何妨,奴骑快马回去,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多久的。”

谢徵此刻又拿起毛颖,言道“也好,那你路上当心。”

“是,”玉枝带上门出去,又不放心的走去尤检那儿敲了门,叮嘱道“尤检,我有事回府一趟,一会儿就过来,你保护好娘子。”

尤检褪下长衣正要歇息,一听玉枝在外头喊,赶忙又把衣服披上。

玉枝已出去许久,谢徵这《大悲神咒》,也已抄好一遍,正拿起镇纸准备换下一张黄纸来抄时,谢徵坐在书案前,忽觉浑身酸软,又有些使不出力气,就连握着毛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脑袋昏昏沉沉,谢徵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因今日做了一天的法事,一时疲惫,是故体力不支,于是放下毛颖,扶额闭目小歇。

闭目不久,陡然有一束光闪过谢徵眼前,谢徵惊觉异常,睁眼果然就见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略显穷困的中年男人站在大敞着的窗前,手里头握着一把蛇头柄的新月形双刃弯刀,眼神狠厉,杀气逼人!

此人适才翻窗而入,谢徵不曾听到半点动静,手持兵器又是这般厉害之物,看来是个江湖高手!

谢徵暗想形势不妙,却还是强装镇定,只问“又是顾家派来的?”

杀手不语,谢徵只当他是默认了,她于是又道“顾家这回倒是学聪明了,派了个高手来,不过,要对付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也不至于请来你这样的高手吧。”

“少废话,”杀手终于开口了,嘶哑的嗓音,倒配得上他这高手的身份。

谢徵不急不躁的拿起毛颖,而后陡然将毛颖飞向杀手身后的窗子,毛颖将支撑着窗子的叉竿击落,窗子也因而关上。

而杀手站在那里,依然一动也不动,他竟是如此沉着冷静!

谢徵将叉竿击落,自会发出声响,她想的是以此来提醒住在对面的尤检,又想拖延时间等到玉枝回来,于是说道“寺庙净地,我不想在此杀生。”

话音落下,果然就见尤检破门而入,火急火燎的闯进来,却是进门就惊慌失措的说“谢娘子,那壶凉茶……”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看见窗前站着的杀手,见那把弯刀,尤检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把门关上,”谢徵呼吸略显急促,她如今是知道了,饭前那壶凉茶,是有问题的,好在她喝的不多,可尤检却是喝了不少!

尤检将门关上,那杀手即刻就挥刀向谢徵杀来了,谢徵旋即站起身来,一把掀翻了面前的书案,挡住杀手,又趁此机会跑向尤检,与他背靠背一同对敌,而此时杀手也已转向二人,谢徵压低声问尤检“可还支撑得住?”

“我没事,玉枝姐姐交代我要保护好谢娘子的,”尤检说话间已近乎喘息。

杀手向二人杀来,谢徵与尤检亦是奋力冲去,尤检喝了不少凉茶,本已是浑身无力,三四个回合下来,更是东倒西歪,身上又被划了好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正捂着胸口喘息之时,毫无防备的让那杀手一掌击飞,重重的摔在身后约有两丈远的墙壁上,便就此倒地,挣扎着也爬不起来了。

“尤检!”谢徵大惊,尤检看着她,气虚无力的摆了摆手,说道“我……我没事。”

二人说话间,杀手正冲向尤检,高举手中弯刀向他劈去,谢徵眼看弯刀即将要碰到尤检了,当即追赶过去,待走至杀手身后一侧,便飞起一脚,正踢在了杀手握着弯刀的那只手上,杀手因而向后踉跄了一步。

待站稳了身子,便也不再去管尤检了,只将目光转向谢徵,于是又挥刀向谢徵杀去,谢徵此时也已体力不支,加之方才打斗之时,手臂不慎被弯刀割破,如今血流不止,更是头晕眼花,只得转攻为守。

可纵然转攻为守,那杀手频频下死手杀来,数个回合之后,谢徵也已支撑不住,她一时晕眩,险些倒地,如今屈膝半伏半蹲,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手臂上颇为严重的伤口。

尤检不知何时趴在地上,原想前来相救,奈何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行动,只得匍匐在地,一只手伸向谢徵,忍着胸口剧痛唤道“谢娘子……”

话音落下,人已晕死过去。

谢徵一看尤检那般,惊以为他已咽气,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偏又不甘心死,毕竟大业未成,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跃而起,一脚踢在正向她逼近的杀手脖子上,杀手虽防不胜防,却也挨住了这一脚,竟是纹丝不动,反而使出十成的气力,使出一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击向谢徵。

这几乎能要人性命的一掌,谢徵自然没能受住,她此时身在离屋门一丈远之处,那一掌击来,直接就令她夺门而出,硬生生的摔在了门前的院子里,身下是已然四分五裂的屋门,腰肢下是一块尖锐的木块,在她摔在地上那一瞬间,就生生的刺进了她身体里。

谢徵躺在地上,几乎已痛得无法呼吸,胸口一阵剧痛涌上来,她更是痛苦挣扎,忽觉口中腥甜,她忙又撑着自己半个身子微微抬起,将脸别向右侧,就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看见利阳县主的屋门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缝,门缝里边,是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二人皆在看她,一个用手捂着嘴巴,满脸是泪,另一个已然吓得魂飞魄散。

杀手慢慢悠悠的走出来,看着谢徵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羔羊。

“我已将死,如今……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要杀我?”事到如今,谢徵已不敢确定此人究竟是不是顾家派来的,想杀她的人那么多,知道她如今身在鸡鸣寺的人也不少,也许是谢贵嫔母子呢?又也许是罗淑仪母子呢?

杀手站在门口回廊下,沉默良久,最终开口说道“是一位顾夫人,叫我取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落下,那两位县主,已悄悄将门合上。

谢徵如今并无诧异,只放下支撑着半个身子的手臂,平躺在地上,直直的望着天上零零散散的星,此时此刻,她最恨的是谢缕。

“欠顾家的,我可以还,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尚有大仇未报,情意未还……”

眼眶不觉湿润,泪目朦胧,已看不清天上星辰,谢徵闭目,低声道一句“入土亦不能安……”

杀手岂会有感情,他正一步一步的朝着谢徵走近,待走至她跟前,举刀正要取谢徵首级,岂料院门方向陡然飞来一串凤眼菩提念珠,打在了杀手胸口,虽只是一串念珠,可飞来的力道,竟将杀手逼得踉踉跄跄后退了四五步。

谢徵听到动静,即刻睁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须眉老和尚飞身而来,杀手也立刻出掌迎敌,二人正好对上一掌,老和尚稳稳落地,杀手却飞出几丈远。

老和尚背朝谢徵而站,双手合十,只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声音之熟悉,谢徵低唤“慧远大师……”

杀手颇不服气,又挥刀向慧远大师杀来,二人一番打斗,杀手已然落了下风,出刀之际,慧远大师只一个躲闪,他竟不巧死在自己刀下。

“德音!”

谢徵隐约间好像听到了桓陵的声音,而后就忽然被人抱起,稳稳当当却又摇摇晃晃的奔走于鸡鸣寺层层叠叠的院落之间。

眼前一片模糊,谢徵似乎又看到了桓陵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又在唤她,声声“德音”,如斯焦急。

“是县侯么……”

“是我!是我!德音!”

“我会死么……”

“不会!你不会死的!我还没有娶你,你怎么会死呢……”

“那……县侯何时娶我?”

滴滴热泪落在谢徵脸上,谢徵已沉沉睡去,只是恍惚间听到桓陵说“等你好起来,我便娶你。”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代罪(上)

夜幕已至,萧赜仍坐在书房里头忙着处理公文,尹略忽然推门闯入,连门都不曾敲,可将专心于公务的萧赜吓了一跳,萧赜放下手里头的公文,道了句“你怎么不敲门就跑进来了。”

话语间倒无责怪,只是说了他一句,尹略自然不在意这些,忙不迭向他禀道“衡阳郡主出事了!”

萧赜愣了一下,诧异的问“她如今不是在鸡鸣寺么,出什么事了?”

“听闻她在遇刺了……”

“什么?”一听谢徵遇刺,萧赜陡然站起身来,又打断了尹略的话,忧心忡忡的问“你说她遇刺了?”

尹略点了点头,萧赜忙又追问“人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伤得不轻,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尹略才说完,萧赜就已往门外走,只道“孤去看看。”

尹略亦跟着往外头走,二人此刻正往府内的马鹏去,一路上萧赜脚步匆匆,走得极是迅速,又问“这件事情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侯府派人来知会了?”

“是北军中尉陈庆之差人来说的,他适才率北军在城中巡夜,正好遇到永修县侯府的马车,衡阳郡主就在那车里头,听说,人……好像快不行了……”

闻听此言,萧赜陡然僵住,只紧蹙眉头站在那里,呼吸略显急促,似乎很是害怕,尹略走到他身侧,唤“殿下……”

这一声唤,拉回了萧赜的思绪,萧赜这下便更是焦急,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索性又一路小跑,赶到马鹏时,解了缰绳,上马就走。

二人路上也遇到北军巡夜,却不见中尉陈庆之率领,可也是一路疾驰,哪管什么北军不北军的,至于那几个北军小喽啰,看是太子,自也不敢追去,只当是没看见了。

侯府上下正一团糟,两个门房把守在府门口,都在议论着谢徵的伤势,萧赜与尹略赶至此,下了马后连缰绳都顾不得系,就匆匆忙忙的要往府里头走,却是一言不发就往里头闯,两个门房皆要拦路,急忙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萧赜只一心往前走,自有尹略应付门房,他只说道“孤来看看谢娘子!”

尹略展平双臂挡住两个门房,那二人到底还是没再也不敢再阻拦,只得折回到门口去,无奈的替萧赜和尹略将那两匹马牵到旁边去拴好。

萧赜虽不曾光明正大的去过谢徵所住的院子,可早前为试谢徵身份,也曾夜探侯府,自然晓得谢徵住在何处,纵然不知,这一路往府里头走,看那些丫鬟端着热水捧着汤药往同一个院子进进出出,也该清楚谢徵住在哪儿了。

尹略一路跟着萧赜寻到雅竹苑外头,还没走进去呢,迎面就见陶弘景从里头走出来,其身后一个医女,提着药箱在西跨院追出来。

“太子殿下?”陶弘景见萧赜在此,有些诧异,而萧赜碰见陶弘景,也赶忙向他询问“陶弘景,谢娘子怎么样了?”

“郡主她……”陶弘景说话间吞吞吐吐,至此又一声轻叹,低下头好似很失落,停下来没再往下说,却叫萧赜听得心惊肉跳的,满脸担心,怔怔的问“她怎么了?你说啊!”

陶弘景抬起头与萧赜相视,直言道“郡主伤势严重,恐怕不大乐观……”

“她既是伤势严重,你怎可在此时离开!若她有什么事情,急需用你怎么办!”这个时候,萧赜自然是希望陶弘景一直留在这儿的,就差叫他时时刻刻都呆在侯府了。

陶弘景却又说道“郡主身上的外伤,皆已上药包扎,可内伤就……就……”

见陶弘景说话总这般隐晦,萧赜当真是又急又燥,索性将目光投向跟在陶弘景身后那个医女,道“你来说!”

医女坦率直说“郡主内伤最为致命,如今命悬一线,能不能熬过去,只看今晚了,如果明日一早,郡主能醒过来,这伤势自会好转,可若是醒不过来,那恐怕……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萧赜如今最怕听到这种话,拂袖怒斥“胡说!你胡说!”

他这话一说完,就越过二人走进院子,却又望见陈庆之也站在院子里,正对着谢徵紧闭的房门急得团团转。

“殿下!”陈庆之望见萧赜已然至此,停下来正要向他行礼,可萧赜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就默不作声的推门闯进谢徵闺房了,陈庆之知道里头如今在做什么,忙紧忙唤道“殿下!”

他本想将萧赜叫住,奈何萧赜已经走进去了,尹略也正想跟进去,他如今只能将尹略拦下,说道“里头不方便。”

尹略意会,只好退至院中等候。

里头的确不方便,谢徵满身血迹,伤口清洗包扎了是不错,可衣服总是要换的,如今玉枝就正在为谢徵换上干净的衣服。

桓陵并未避嫌,只是转过身子背朝着谢徵床榻,玉枝坐在床边,眼看就要为谢徵换好了,这个时候萧赜却闯了进来,她心中一惊,赶忙拉起薄被遮住谢徵的身子,彼时桓陵也已将萧赜拦住,喝道“你怎么来了!”

“孤来看看谢娘子!”让桓陵拦住,萧赜对谢徵的担心在这一瞬间就已化为对桓陵的气恼。

桓陵何尝不因他擅闯谢徵闺房而置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就伸手指向门外,冷着脸斥道“你出去!”

萧赜压着一肚子火,正想推开桓陵硬闯过去,转眸却见玉枝放下床帏,这才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只好转身往屋门方向走了,却只停在门边,面朝着门外,并不跨出去。

未多时,玉枝将床帏挂好,唤道一声“好了。”

话一传来,那两人皆朝床边走去,桓陵离床颇近,只走三四步就已到床前,而萧赜走得迅速,也已至此,桓陵先端起一旁的汤药,正想坐到床边喂谢徵喝下,谁知萧赜一走过来就坐了他想坐的地方,毫无顾忌的拉起谢徵的手,紧紧握着,心急如焚的唤道“谢娘子!谢娘子!”

桓陵也知萧赜这是在担心谢徵,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自也不屑与谁争风吃醋,也没那心情和精力。

“德音小臂上有伤,殿下当心些。”

萧赜一听,赶紧将手松开些,小心翼翼的放下了,他见桓陵端着汤药站在旁边,却无起身让开的意思,反而伸手想接过汤药,言道“孤来喂。”

喂药之事,桓陵自是不乐意答应的,他只道“下官卧病在床之时,喂药起居,皆是德音亲自照料,如今德音伤病在身,喂药之事,下官也该亲力亲为才是。”

萧赜闻言,无话可说,只得起身让座,桓陵于是走来坐下,见玉枝还在一旁,就吩咐道“玉枝,你去西院看看尤检。”

“是,”玉枝已然退下,桓陵这才拿调羹舀起汤药,一勺一勺的往谢徵口中送,好在谢徵昏迷之间还将这汤药喝下去了,要不然,桓陵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玉枝走到屋外,叫陈庆之望见,于是追着问“玉枝娘子,里头可是好了?”

“好了,”玉枝正往西跨院走,陈庆之又厚着脸皮问“那我能进去看看郡主么?”

“县侯和太子都在里头,您若是想进去,可以试试,”言外之意,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进去。

陈庆之愣住,望着玉枝走进西跨院推门进了间屋子,随后就折回到谢徵屋外,就是不敢进去,于是转来转去的,好久才趴在门上,脑袋伸进里头去探了探情况,桓陵正好喂完了药,便瞧见了他,于是唤“陈中尉进来吧。”

闻言陈庆之欣喜,忙走进屋去,却也为了避嫌,不敢走进去看,只远远的站着,桓陵勉强的笑了笑,说道“还要多谢陈中尉帮忙,替德音去请了太医令。”

“应该的,应该的,”陈庆之讪讪一笑,萧赜也道“难得子云你对谢娘子如此上心。”

“下官与郡主相识不久,可也算是颇有交情吧,”他说罢,紧忙又问“对了,郡主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桓陵轻叹不语,只为谢徵掖了掖薄被,萧赜更是沉默,陈庆之方知不妙,当即就问“你们都不说话是……是什么意思?”

“只要今晚……德音,我只要你能熬过今晚……”桓陵握住谢徵冰冷的手,弯下腰来伏在床榻边沿,对着她的手哈了哈气,而后又轻轻的搓了搓,就在此时,鼻子陡然一酸,又忍不住落下几行热泪。

陈庆之不知何时亦红了眼眶,却又不想叫人看到,于是转身背过二人,说道“郡主不会有事的,她同我有约定……约定要挑个好日子,认我做弟弟,她不会爽约的!”

他还谨记谢徵叮嘱,那个约定,只他们二人晓得,不可让旁人知道。

谢徵曾唤过他一声“弟弟”,他虽也清楚,她只是随口一叫,可在他心里,谢徵一直就是他的姐姐。

萧赜站在床边,心中甚是悲痛,谢徵在鸡鸣寺礼佛,这分明是积德行善之举,怎么偏偏就出了这种事情!他忽而蹙眉,难道又是顾家?

“子云,孤有话要问你,”萧赜忽将陈庆之带至外间,问道“与谢娘子一同去鸡鸣寺礼佛的那两位县主,如今可还在寺里?又或是已经各回府邸了?”如今谢徵出了事,谅她们姊妹不敢再在鸡鸣寺呆下去了。

陈庆之回想一番,思忖道“好像都回利阳县主府上了。”

萧赜闻言,一言不发再次火急火燎的走了出去,尹略坐在凉亭下小歇一刻,见萧赜走了,也连忙跟上。

二人走到府外,又快马加鞭赶往利阳县主府上,即李府,这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原本就是嫡亲姊妹,本家乃是济阳长孙氏,姐姐嫁了赵郡李氏,妹妹则嫁了弘农杨氏,正是杨鸣之与杨庚秀的母亲,听闻这位新宁县主自从白发人送黑发人后,原本的寡言少语就变成唯唯诺诺一声不吭了。

天色已晚,府门紧闭,萧赜情急之下只能敲门,却也等了许久才有个门房过来开门,睡眼惺忪的问“谁呀,大晚上的来敲门!”

“孤是太子,有急事找两位县主。”

“太子?”这门房许是睡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将萧赜二人请进府去,又请二人到会客厅坐下,随后就去请了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来。

这两位亲眼看见谢徵被伤成那般,可是吓得不轻,偏偏萧赜又在这个时候找过来,是个人都知道,他必是为谢徵而来,二人不想惹祸上身,便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

二人行了礼,萧赜直言“两位不必多礼,孤深夜叨扰,是有一事不明。”

“殿下请说,”开口的是利阳县主,而另一位则不敢言语,萧赜也不拐弯抹角,这便说道“两位与衡阳郡主同在鸡鸣寺礼佛,想必也知道她遇刺之事,或者这样说,你们是亲眼看到她遇刺了,要不然,也不会连夜离开鸡鸣寺。

孤同衡阳郡主,一向交情匪浅,她如今重伤难治,孤自也不想她白受人欺,所以就想问问两位,可知道究竟是何人要置她于死地?”

果然一听及凶手身份,这两位就吓得脸色发白,手脚发软,利阳县主连连冲萧赜摇头,说道“臣妇不知……不知凶手是何身份……”

新宁县主并不言语,却也紧跟着摇了摇头。

萧赜向来圆滑,这两位慌张又恐惧的神色,他一瞧便晓得,她们分明是知道凶手身份的!

他于是有意问“是不是顾家?”

二人大惊失色,“噗通”两声跪地,利阳县主接连叩首,好像哀求一般说道“臣妇不知……臣妇不知啊……”

而旁边的新宁县主则是直接伏首在地,既不说话,也不磕头。

萧赜见她们这般,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得攥了攥拳头,而后就倏的起身往外走,只留下一句“多谢两位!”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代罪(中)

昨夜确定了是顾家雇凶刺杀谢徵,萧赜一时气愤,于是就气势汹汹的杀去了顾家,此时顾家也已是大门紧闭,萧赜赶至此,当即翻身下马,拿起藏在马腹下的长剑,这便要走过去,幸得尹略将他拉住,道是私了易惹祸上身,倒不如公了,只待明日,将此事禀明陛下,到时由陛下来做裁决,岂不更好?

萧赜左右一想,尹略所言,不无道理,何况顾家部曲众多,倘若此时闯进去,顾家一不做二不休,同他厮杀起来,他与尹略单枪匹马也未必能占上风,而若是公了,只需请来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二人作证,顾家也照样不能逍遥法外。

经尹略一番劝阻,萧赜最终还是离开了,回到太子府,睡在书房几乎是想了一整夜,正好顾家有个七郎在尚书省当差,正好这个顾逊明日一早也会出现在朝堂上,他便在斟酌究竟是在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禀报此事,还是在下了朝后去式乾殿禀报此事。

这二者虽区别不大,可说出来的效果却是大不一样的,如若在朝堂上禀报此事,可逼得萧道成不得不严惩顾家,轻者男流放、女为奴,重者,则满门抄斩,可若是在式乾殿禀报此事,必然就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毕竟顾家是吴郡士族,儿女姻亲,牵连甚广,加之顾家也曾是满门忠烈,即是扶持过萧道成改朝换代,因这些缘故,萧道成不会轻易处置顾家。

萧赜为斟酌此事,几乎是一夜没合眼,可到了天明之际,他依然思绪混乱,不管萧道成怎么想,顾家于萧家始终是有恩的,他亦不想赶尽杀绝,可偏偏顾家又将谢徵害成那般,他又岂能轻易放过……

早朝之时,萧赜仍在为此事纠结,加之一夜未睡,不免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彼时萧道成正与众臣商议究竟派户部官员还是太仓署官员去往湘州拨派赈灾粮食,一见萧赜站在底下漫不经心,分明已经神游,不免心中窝火,身为太子,如今湘州水患严重,死伤无数,他居然还漠不关心!

“太子,”萧道成压着火,却也板着脸,冷冰冰的一声唤,将萧赜的思绪拉回,他捧起手中玉笏,垂首作揖,应道“父皇。”

萧道成并不急着追究他神游之事,只问“你觉得朕该派哪边的人去?”

可恨萧赜根本就没注意他们适才商议的是什么,他如今答不上来,却灵机一动,回道“父皇素来秉公,不管父皇作何决定,必然都是有道理的。”

他说至此,又怕不能蒙混过去,于是紧接着说道“其实父皇既如此问了,相信心中早已有最佳决策。”

萧赜道一个“最佳”,当即叫萧道成眉开眼笑,“朕问你意见,你反倒问起朕来了!好,既然诸位爱卿各执己见,那就由朕来做决断吧,朕的意思是,派户部去,此次去往湘州,不单是运送赈灾粮食,最重要的,还是要慰问受灾百姓,所以,派户部的人去,最为合适。”

原来是在讨论湘州水患之事,那提及谢徵遇刺一事,岂不正好?萧赜先是说道“父皇圣明,儿臣也觉得,派户部官员前往最为合适。”

因是萧道成的决定,底下群臣纷纷跟着萧赜一同迎合萧道成,唯独新任的司农卿,站在那儿默不作声,运送赈灾粮食,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是件美事,只要把粮食如数送到了,那就是大功一件,如今这样的好事,却让户部抢去,他心里头自然不舒坦,之前请了那么多人吃鸭血粉丝汤,劳烦他们帮忙游说,结果一到这时候全见风转舵了!

众人正对萧道成的决策赞不绝口,萧赜于是见缝插针,禀道“父皇,说到湘州水患,儿臣也有一事禀报。”

“何事?”萧道成这一问,众臣全都安静下来了,萧赜转头看向另一侧,看了站在群臣之中的顾逊一眼,而后长舒了一口子,就同萧道成禀道“衡阳郡主为湘州水患一事,前往鸡鸣寺礼佛三日,以求为受灾百姓祈福,可就在昨晚,竟有刺客闯入禅房行凶,将其打成重伤,不省人事,虽经太医令陶弘景医治,可仍然昏迷不醒………”

未等萧赜说完,萧道成便已有些坐不住了,他听时稍稍抬了抬屁股,可又坐下了,抢了话来,惊道“竟有这等事!”

临川王萧映原已走神,忽闻谢徵“重伤不治”,眼前一亮,心中甚是欣悦,又迅速的扭头看向站在对面那几排的老五武陵王萧晔,而此时萧晔亦在看他,兄弟两个只对视了一眼,就赶忙将脸别过去,只在心里头思忖着,似乎都以为是对方派人对谢徵下手的。

一众朝臣也装模作样的唏嘘议论,唯独顾逊,剑眉微蹙,满脸都写着真正的担心。

萧赜随后又道“儿臣坦言与衡阳郡主交情匪浅,如今她身受重伤,儿臣自然想为她报了此仇,便想查清楚究竟是何人对她下此狠手,于是连夜赶往鸡鸣寺,却闻众僧皆传,那个刺客,是受……受……”

说至此处,萧赜有意装作为难,故而支支吾吾,萧道成急不可耐的追问“是受何人指派?”

一左一右站着那兄弟俩听萧赜说到这儿,都在等着看对方的笑话,岂料萧赜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顾逊一眼,继而说道“是受顾家指派!”

“顾家?”萧道成已然愣住,萧映与萧晔更是吃惊,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那眼神,仿佛都在问不应该是你吗?怎么是顾家?

群臣咋舌,纷纷将目光投向朝堂上唯一一位吴郡顾氏郎君,一时之间,顾逊成了众矢之的。

而顾逊此时也已僵住,昨日酉时散职回府,曾看到母亲站在前院同一个长得一脸凶相,手里头还握着一把弯刀的魁梧男子说话,言语间还东张西望,一见他回来,就赶紧把人打发走了,那时他并未生疑,可昨晚谢娘子出事,如今再一想,难道真的是……

顾逊不敢往下想!

萧道成显然有所顾虑,并不想叫外人对此事知悉太多,于是颇是急躁的喝道“退朝,退朝!你们都退下,退下!”

众臣三五成群的往外退步,南康郡公兼户部大司徒褚渊,如今正想询问萧道成何时下旨吩咐户部启程赶往湘州,才唤了一声“陛下”,还没来得急往下说,就看见曲平站在萧道成身后,不住的冲他摆手,示意他退下,褚渊仍想说下去,曲平又冲他摇头,他这才放弃,跟着众人一起退下了。

顾逊倒是并未退下,仍然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至不相干的人皆已退下了,如今朝堂下只余萧赜与顾逊二人,萧道成这时方才冷静下来问“宣远,你所言可是当真?”

“圣驾跟前,儿臣岂敢有半句虚言,”萧赜拱手,垂首以示恳切。

萧道成看向顾逊,问“顾逊,这件事情,你作何解释?”

“微臣……微臣不知……”眼下尚不能确定此事是否是母亲所为,他断不敢贸然承认,如若刺杀谢娘子的人并非昨日见到的那位,他这般承认,岂不是害了母亲?

这时萧赜又道“父皇,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是与衡阳郡主一同去鸡鸣寺礼佛的,昨晚的事,寺中僧侣尚有耳闻,那两位县主,自然更是清楚,父皇何不将她们召来宫中,此事究竟是否顾家所为,父皇一问便知。”

“好!传!”

萧道成说罢,即刻有两名内监退至殿外,匆忙去往李杨二府请人,却都由去往李家的那一个将二人一同请来。

两位县主原就胆小怕事,上殿之时低着头甚是慌张,正要跪地行礼,萧道成急不可耐的抬手说道“不必多礼,朕传你们来此,是有话要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

“是,”二人齐声应答,萧道成这便询问“你们随衡阳郡主一同在鸡鸣寺礼佛,晚上当是住在一个禅院的,昨晚衡阳郡主遇刺,你们可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刺客,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利阳县主回“回陛下,臣妇确与衡阳郡主同住一个禅院,昨晚郡主说,要回房抄写《大悲神咒》,早上交于慧远大师,臣妇便也与妹妹一起回房抄写,可是……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突然就听到郡主房中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在打斗,臣妇与妹妹悄悄打开房门看了一下,谁知就看到……看到郡主满身是血,摔在院子里……”

她说至此,回想起昨晚看到的,已吓得泣不成声,继而又吞吞吐吐的往下说“连门……连门都砸坏了,郡主摔在地上,身子底下……一滩血,那个刺客长得……又高又大,手里头还拿着一把弯刀,说是……说是一位顾夫人,叫他……叫他来取郡主的……项上人头……”

利阳县主说至此,已然无力再说下去了,索性跪地不起,伏首哭诉“陛下!臣妇……臣妇不敢多言!”

与之同时,新宁县主亦是跪地顿首,虽未言语,可这意思,也很明显了。

萧赜在旁听闻利阳县主口述谢徵惨状,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而顾逊也已明了,顾家今日一劫,是躲不过了!

“不是顾夫人,是我,”顾逊面无表情的朝萧道成走近了两步,平静的说道“是我记恨衡阳郡主纵容兄长杀我九弟,所以我雇凶取她性命,只为报家仇,了私恨……可惜啊,她命硬,居然没死成,不过如今也是半死不活了,相信不久她就可以为我九弟……”

萧道成闻言已气得七窍生烟,怒目瞪视顾逊,双眼布满红血丝,分明是杀意。

他尚能坐得住,可萧赜却已忍无可忍,不等顾逊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已冲过来抡起一个拳头,重重的捶在顾逊下颌上,顾逊这文弱书生,且不说并无防备,就算有防备,也经不住他这一下。

于是瘫在地上,嘴角已溢出血来,萧赜又单手拽住他的衣领,直接就将他拎着站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拳头挥过去,搭在顾逊腹部,顾逊吐出一口水来,面色极是痛苦,萧赜并不解恨,继而又挥过去一拳,这一下,连他自己都没能把人拽住,手一松,顾逊就已飞出丈把远。

顾逊瘫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却仍然奋力支撑着自己爬起来,萧赜仍想走去抡他,却闻他道“凭什么?凭什么她纵容兄长杀我九弟,如今还能逍遥法外?就因为她是郡主?因为她深受陛下你宠信么?还是因为她长得像四年前冤死之人,陛下对她心怀愧疚?我九弟……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凭什么她还能相安无事?凭什么!”

他明知谢徵身份,却还在此时揭萧道成的伤疤,实乃故意为之,批逆龙鳞,只会叫萧道成将一切罪责都怪在他头上,而不会再去追问刺客所提的“顾夫人”。

“你!你……”萧道成听他提及旧事,终于压不住满腔怒火了,他当即就站起身来,想要寻左右能拿得动的东西向顾逊砸去,可龙椅左右唯有两座半人高的青铜鼎,他侧首一看曲平怀中抱着支拂尘,于是陡然抢过来,将顾逊砸了个头破血流。

顾逊倒地不起,却尚有意识,躺在地上,狂笑不止,萧道成气急败坏,便抬手指向殿外,呵斥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拖出去!”

上殿来两个身披盔甲的羽林监小将,一人拉住顾逊左臂,一人拉住顾逊右臂,将他拖至殿外走远。

此时那两位县主还跪在殿中,萧道成瘫坐在龙椅上,手肘撑在腿上,扶额闭目凝神,似乎要叫自己冷静下来,许久才睁眼,望着还跪在地上的两位县主,冷冰冰的说道“你们两位也退下吧。”

两位县主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颤抖着身子向殿门外退步,二人本是肩并肩,新宁县主望见地上那摊血,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谢徵昨晚的惨状,陡然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萧道成忙又叫几个内监将人扶出去,他已稍稍冷静下来,又道“传陶弘景,叫他速速过来见朕。”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代罪(下)

太医署就在皇城中,未多时,陶弘景便前来候旨了,进殿之后,同样也是正要行礼时,萧道成就坐直了身子冲他抬了抬手,陶弘景便没有跪,萧道成问“陶弘景,昨天晚上,可是你为衡阳郡主医治伤病?”

“是,”陶弘景拱手答话,萧道成又问“她伤得怎么样?重不重?可有大碍?”

萧道成的心急如焚写在脸上,陶弘景道“回陛下,郡主身上,共有十一处外伤,其中最为严重的,是左肩划伤,和后腰腹处的刺伤,还有数不清的血瘀,不过最为致命的,当是胸口的内伤,微臣猜测,那是一掌所致,且掌力极厚,非常人所能承受,恐怕就算是习武之人,也未必能撑住,何况郡主娇弱,更是……”

陶弘景未敢再说下去,只将头低下,萧道成急得团团转,赶忙又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啊?”

说话间,萧道成已起身走至陶弘景跟前,陶弘景抬起头与他相视,道“郡主伤重,难保周全,如若能熬过一夜,他日必会痊愈,只是不知,郡主如今醒了没有,微臣……适才也正打算去侯府看看……”

不错,陶弘景方才在太医署,的确已吩咐医女为他收拾好药箱,一主一仆前后脚走出太医署,正要动身,谁知这个时候内监过来传唤,他只得嘱咐医女在止车门外等他。

萧赜站在一旁,一听这话,连忙对他说道“孤与你一同去!”

他说完,又冲萧道成躬身作揖,言道“父皇,儿臣告退。”

话音落下,萧道成却不说话,也不回萧赜究竟可不可以退下,他思忖了一番,才说道“小谢如今这般,朕也该去看看她,你们在此等候,朕回式乾殿换身衣服。”

萧道成此时还穿着衮服,一说完立马就回式乾殿去换了身常服,此时车马也已准备好,一行人这便含明隐迹的出宫了,除了曲平随行伺候,萧道成只携卫尉陆惠晓和羽林中郎将左青二人护驾,秘而不宣。

谢徵仍然昏迷不醒,桓陵坐在床边照看了一夜,脸色甚是憔悴,玉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唤道“县侯去歇歇吧,娘子这儿,有奴照看着。”

玉枝将热水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拧了拧手巾,正想为谢徵擦洗擦洗,桓陵却将手巾拿了去,亲自为谢徵擦了脸,他双目无神,显然很心不在焉,只道一句“我不累,我只要德音醒过来。”

说罢,他又洗了洗手巾,拧干后小心翼翼的为谢徵擦了擦手,玉枝看着他,只轻轻叹了一声,如今这个时候,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桓陵将用好的手巾丢在铜盆中,玉枝端起来正要走出去,桓陵忽然问“德音的药熬好了么?”

“还没有,奴去催催。”

玉枝着急忙慌的赶到厨房时,丫鬟才刚刚将药熬好,正往碗中倒,玉枝将端走,匆匆回雅竹苑去,谁知走到院子外,却又望见萧道成一行人由门房引路走了过来,她即刻驻足行礼,萧道成脚步迅速,只问“小谢怎么样了?”

“娘子还没醒,”玉枝微微低着头,萧道成叹了一声,转而就走进院子,玉枝快步走在前头,说道“奴进去通传。”

“小谢还没醒,你去和谁通传!”萧道成并非质问,只是随口一说,可玉枝却清楚的记得,谢徵曾说过,萧道成一直都在提防着她,不许她嫁王侯将相,如今县侯就在里头,陛下这么一进去,可不就什么都看到了?

可如今让萧道成这样喝止,玉枝也不好再抢在前头进去了,只得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偏偏谢徵所住的里屋,窗子半开着,一行人站在院子里,正巧就望见了窗内之景,萧道成将陆惠晓和左青打发了守在院子门口,而后就带着几人走至窗外,就见桓陵瘫坐在床边,执起谢徵的手,轻声问道“德音,你的手为何这么凉……是不是冷了?”

他两手握住谢徵冰冷的手焐了焐,焐热之后,又将拉起谢徵的手靠在自己的脸颊上,望着她昏睡不醒,低语“德音,你怎么还不醒,难道你忘了昨晚你我的约定了?”

萧道成站在窗外,见桓陵对谢徵这般亲昵,又说起什么约定不约定的,一张脸顿时就拉下来了,他怎么记得,谢徵曾说,桓陵只与她以兄妹相称!

玉枝见萧道成脸色铁青,心中不免忐忑,而后忽又听桓陵莫名笑了一声“德音,前几天,你不是说,很想吃淮扬菜么?你还说要请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子来,你说你要亲自考他做蟹粉狮子头,还有水晶肴肉,还要考他做三套鸭和太湖三白,如今不必请了,你若是想吃淮扬菜,我便学了做给你吃,可你要醒过来啊,不然我做给谁吃啊?”

听到这话,萧道成脸色倒是又温和了些,反而还颇是欣慰,玉枝见势,悻悻的松了口气,果然天子都是阴晴不定的,龙颜大悦与龙颜大怒不只是一字之差,还要看运势!

玉枝才松了口气,桓陵那边又说了句“我怎么忘了,以前我们在茅山的时候,你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如今回到建康来,你已许久没有吃过淮扬菜了。”

话音落下,玉枝顿时就僵住了,转脸一瞄萧赜,果然皱着眉头满脸狐疑,玉枝如今可是提心吊胆的,她若再不进去提醒一下桓陵,指不定他还要供出什么来!

“陛下,这药快凉了,”玉枝强装从容,说话间语气还算平稳,并无慌张,桓陵在屋里头,一听玉枝这般提醒,也已怔住,他赶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如今还假装不知道萧道成在外头,紧忙回想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

萧道成冲玉枝摆了摆手,示意她进去,玉枝会意,于是快步走进屋去,而萧道成一行人也已跟着进屋了。

玉枝进屋后,不忘冲桓陵笑道“县侯,陛下来了。”

“哦?”桓陵放下谢徵的手,就撑着床榻的边缘站起身来,彼时萧道成一行人正好也走了进来,桓陵于是躬身行礼,言道“不知陛下圣驾至此,请恕微臣有失远迎。”

“起来吧,朕来看看小谢,”萧道成说着,就已越过桓陵,走到谢徵床前去了,他看了看谢徵,而后竟屈尊降贵弯下腰来,轻轻唤道“小谢,小谢啊。”

他见谢徵的确是昏迷不醒,脸上毫无血色,心中甚是担忧,轻轻叹了一声,而后便直起身来看向陶弘景,呼道“陶弘景!”

陶弘景听唤赶忙上前来,医女亦提着药箱紧随其后,医女将药箱放在地上,打开后从里头拿出一方丝帕来,继而平铺在谢徵手腕上,陶弘景这便为谢徵诊脉,却是皱着眉头,在谢徵手腕上探来探去,像是在找她的脉搏。

“怎么样了?”萧道成亦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看着陶弘景神色不对,心里头别提有多慌了!

陶弘景收回手,向萧道成禀道“郡主的脉象很奇怪,若说重伤之人,脉象微弱实属寻常,可郡主的脉搏,时而若有若无,时而稳健有力,实在罕见。”

桓陵同玉枝对视了一眼,二人似乎是知道什么一样,谢徵脉象紊乱,这是她自换了心后一贯的毛病,连孙游岳老先生也没法医治,只叮嘱她不要轻易让人诊脉。

萧道成急得不轻,忙追问“那,这……这是不是就快好了?”

陶弘景顿了顿,竟摇摇头说道“不好说,这脉象既像是康健之人,也像是……像是将死之人……”

“什么将死之人!”萧道成看了谢徵一眼,随后又同陶弘景说道“朕不准小谢死,你陶弘景必须得把她医治好,这是圣旨,你若医不好她,那你就是抗旨不遵。”

陶弘景面露为难之色,却也应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医治好郡主!”

萧道成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陶弘景,异常平静的说朕不要你竭尽全力,朕要你赌上身家性命。

果真伴君如伴虎,太医令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其实郡主既已熬过一夜,本也该没什么大碍了,可唯独这脉象……”陶弘景每每说起谢徵的脉象,总是很诧异,似乎遇到了从医数年的瓶颈,他道“也许是微臣资历尚浅,像郡主这样的脉象,微臣从医数年,此前从未遇到过。”

萧道成细细想了一般,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朕记得,茅山有位姓孙的名医,似乎是叫孙游岳,听闻他能医天下百病,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小谢如今是身受重伤,若有他医治,必然不成问题,只是……茅山距离建康甚远,一来一回少说也需三日。”

曲平站在他身后,即刻就说“陛下,三日不算久,老奴即刻就差人去请。”

他说完,未等萧道成应允,即刻就要转身出去,陶弘景却急忙将他唤住“中贵人!”

曲平才走到里屋门口,一脚正要跨出去,听唤又停住,转身不解的看着陶弘景,而后就听陶弘景对萧道成说道“陛下,这位孙老先生,是微臣的恩师,恩师如今游历百川,恐怕不在茅山。”

桓陵正等着陶弘景把这话说出来,如今孙游岳老先生正在外地游历,的确不在茅山,要不然,他也早派曾琼林去请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萧道成闻言甚是绝望,萧赜更是气恼,紧攥手心,一拳打在墙壁上,咬牙切齿的说“此事都怨顾逊,居然对谢娘子下如此狠手!”

“顾逊?”桓陵愣了一下,是他的表妹夫顾逊?

萧赜恨恨道“据利阳县主指证,昨晚在鸡鸣寺行刺谢娘子的刺客,是受顾家人指使,如今顾逊已认了罪,说是为报家仇,所以执意要谢娘子死,孤只恨方才大殿之上,没一拳把他打死!”

桓陵闻听此事,已然暗生恨意,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亏得德音还曾对顾逊动过心,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狠毒之人,还记得德音曾说过,顾九郎的死,顾逊对她客气,原来客气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他居然要将德音置于死地!

顾逊!好啊!

“陶弘景,你这几日,不必到太医署上职了,就专心照料小谢吧。朕把小谢的性命交给你,你也把你的性命交给朕,倘若小谢醒过来了,你自然相安无事,倘若小谢……倘若小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你这条命,朕便不再还你了!”

“是,”纵然陶弘景有千百个委屈,眼下也只得领命。

萧道成旋即转身走了出去,萧赜与曲平亦是紧随其后,几人走至里屋门外时,萧道成忽然停下来,回头唤了一声“桓陵,你出来,朕有话问你。”

说罢,三人就走了出去。

桓陵心中不安,就和玉枝对视了一眼,皆怕萧道成是对他方才所说的话起了疑心。

“郡主这药,有劳詹娘子喂一下,”陶弘景一句话,拉回二人思绪,桓陵忙快步走了出去,站在萧道成身后,轻唤“陛下。”

萧道成直言“小谢曾与朕说,你同她,只以兄妹相称,可如今看来,你对她倒是很上心呐。”

桓陵暗悻,倘若萧道成要问他,为何谢徵曾与他在茅山呆过,又问他为何谢徵在茅山的时候会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再问他为何谢徵是回到建康来,他这一时之间,恐怕还真没法圆过去。

“微臣与郡主交情匪浅,她如今出事,微臣自然上心。”

“那……方才听你说,小谢同你有约定,是何约定?”萧道成言语间,分明是试探的口吻,可脸上略带笑意,又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玩笑,桓陵一时间编不出假话来,慌张的将他早前对谢徵的邀请给说了出来“约定……乞巧节的时候一起去看花灯。”

萧道成见他这般,索性又试探道“依朕看,是嫁娶之约吧?”

听到这话,桓陵与萧赜都愣了一下,只是桓陵随后又讪讪一笑,虽未言语,可萧道成却也什么都明白了,他亦笑了笑,随后又拍了拍桓陵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朕也想尝尝你亲手做的淮扬菜。”

萧道成说罢,即刻就走了,一行人亦是紧跟着离开,唯有萧赜,走出雅竹苑时,曾回过头来别有深意的望了桓陵一眼。

桓陵转身进屋,玉枝正在给谢徵喂药,而陶弘景,则又在为谢徵诊脉,眉头已拧成了个“川”字,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见桓陵进来,他忙起身走去,言道“县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太医令请说,”桓陵走到床边,自玉枝手中接过汤药,亲自来喂谢徵,陶弘景又转过身来看着他,支支吾吾的说道“方才陛下吩咐下官,专心照料郡主,可寒舍同侯府,毕竟有些距离,若要请医诊脉,也不方便,所以下官想……想……能否在县侯府上暂住几日,等到郡主伤势一好,下官即刻就走。”

如今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陶弘景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提出这不情之请。

谁料桓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即就吩咐玉枝“玉枝,你带太医令去东跨院住下。”

陶弘景一听,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县侯太客气了,下官住客房就行了。”

桓陵笑了笑,言道“侯府待客之道,就是不能委屈客人住客房。”

陶弘景有些难为情,可这既是东道主安排,他自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领上医女,跟着玉枝一同往东跨院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求情(上)

如今顾家已成了众矢之的,没人敢接近,就连顾逊出事了,也不曾有人敢去报信儿,是以直到中午,整个顾家,也没人听说顾逊的事。

顾陆氏一早就坐在前院会客厅里等着,等着那个派出去的杀手回来复命,可等了一上午,也没见有人来,她隐隐有些担心,难不成又失手了?

李氏寻到会客厅来,说道“母亲,午膳已备好了,母亲去用膳吧。”

往常午膳备好之时,顾逊该是已回府有一炷香的功夫了,今日却不见人回来,顾陆氏起身之际,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

“午时已过三刻了,”李氏回。

“午时已过三刻了?”顾陆氏诧异道“那子庚怎么还没回来?”

的确,顾逊平日最晚也只是在两刻的时候回来,断不会晚过三刻的,李氏倒是不曾多想,只思忖道“夫君许是公务缠身,一时耽搁了,母亲且去用膳吧,元娘在此等着就好了。”

话音落下,顾陆氏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李氏这便扶着她往厅外走去,岂知婆媳二人才刚走到厅堂外头,就听府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惊慌失措的大喊着“不好了!主母!大事不好了!”

二人抬眼一望,就见是顾逊身边的小厮火急火燎的跑过来,顾陆氏这心里头原本就不定当,被他这么一喊,更是不安了,当下就训斥了一句“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李氏随后也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郎君呢?”

小厮顶着烈日骄阳,一路快马加鞭驱车回来,早已是汗流浃背,加之适才这么一跑,更是气喘吁吁,他喘了几口气,连忙回话“郎君……郎君出事了。”

“他出什么事了?”顾陆氏忙不迭询问,而李氏更显局促。

小厮又喘了几口气,回道“郎君被廷尉署带走了,现已在廷尉署大牢了。”

“廷尉署?”顾陆氏越听越乱,越听越慌,李氏倒还冷静些,追问道“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让廷尉署捉去?”

在朝廷当差的,最怕的无疑就是三司,即司隶府、御史台、廷尉署,既是让廷尉署抓去,必然不是小事!

小厮禀道“小人在止车门外等候七郎君,方才午时,所有人都散职出来了,小人等了许久,就是不见郎君,便去问了旁人,可他们一听到郎君的名字,就吓得赶紧跑了,之后碰到右仆射孔使君,他告诉小人,说郎君昨晚派人去鸡鸣寺刺杀衡阳郡主,将衡阳郡主害得半死,如今已认了罪,被陛下打入廷尉署大牢了。”

“刺杀衡阳郡主?”李氏显然不可置信,连连摇头,继而说道“不可能啊,他怎么会派人去刺杀衡阳郡主呢……”

说至此,李氏又挽着顾陆氏的手臂,继续说道“母亲,夫君从来无心向衡阳郡主寻仇,如今又怎会派人去刺杀她?这定是诬陷!”

顾陆氏听说此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更是僵住,一动也不动的站着,是啊,子庚从来无心向衡阳郡主寻仇,如今又怎会派人去刺杀衡阳郡主?可这不是诬陷,这是在替她顶罪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顾陆氏此时方顿生悔意,声泪俱下,而后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瘫,李氏费力的将她搀扶着,言道“母亲,您说什么呢,此事定有隐情,夫君他断不会派人去刺杀衡阳郡主的!至于他为何会认罪,必是受形势所逼,眼下咱们该去廷尉署找他问个清楚,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李氏已足够冷静了,还能想到要第一时间去找顾逊问问清楚,可顾陆氏却仍在不停的念叨“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直至此时,李氏也不曾怀疑顾陆氏为何执意要往自己身上揽责,只以为她是因自己一直向顾逊灌输报仇之念而心存悔恨。

李氏搀着顾陆氏向府门口走去,而顾陆氏这短短路程,几乎就要瘫在她身上,是故另李氏步履蹒跚,寸步难行,小厮见势,跟过来一同搀扶,方才好些。

婆媳二人登上门口牛车,由小厮驱车,这便往廷尉署赶去。

这牛车刚走不远,李叡忽又乘车赶来,急急忙忙的要寻他的爱女李元娘,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对于大齐律法,他自然再清楚不过,此番顾逊派人刺杀衡阳郡主,这项罪名一但成立,那么于顾家,于元娘,皆是灭顶之灾!

所以他这做父亲的,此番过来,就是为了将爱女带走。

“元娘呢?去把元娘叫出来。”

李叡说话间,只伸手指了指府内,人却不愿走进去,一是不想在顾家人跟前与李元娘提及和离之事,免得难为情,二来,也的确是想与顾家撇清关系。

谁都知道衡阳郡主深受陛下宠信,如今这位出了事,陛下又为此大发雷霆,顾家这一回,必然是在劫难逃了!

门房禀道“刚随主母出去,不在府上。”

李叡赶忙问“她去哪儿了?”

门房摇了摇头,说道“主人家的行程小人哪里敢打听,要不然姻家郎主您先进去等一会儿?”

李叡自然是不愿进府去的,也更不敢在府门外久留,以免叫人望见,于是说道“不必了,我晚些时候再来。”

晚些时候,就得等到下昼散职了,那时已是酉时。

另一边,小厮驾着牛车经半个时辰才赶到廷尉狱,李氏搀扶着顾陆氏走下来,二人这就往廷尉狱的牢门走去。

廷尉狱关押的都是些朝廷官员自也算得上是要犯了,是以把守相较于京兆尹府的大牢,要更为森严,那婆媳二人眼下还没走到跟前去,就已有两个把守牢门的狱卒各持一把长矛走了过来,又各自将长矛打横,摆成个交叉,挡在二人身前,呵斥道“站住!干什么的!”

李氏言道“我们是吴郡顾氏的女眷,听闻家中郎君被收押在此,便想进去看看他。”

里头那位顾逊顾仆射可是重犯,由圣上亲自派人押送来的,郑廷尉也曾交代过,不准任何人进去探视顾逊,如今顾家来了人,两人自不会放,“这是廷尉狱,里头关押的可都是要犯,岂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李氏听罢,就从袖袋中掏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出来,即刻往跟前这狱卒手里头塞,说道“我们只进去一柱香时间,看一眼郎君就好,有劳大哥行个方便……”

这狱卒竟是个颇正直的,竟将李氏的手推开,只说道“你们要见的那位,是重犯,没有郑廷尉准许,谁也不能进去探视。”

李氏无话可说了,顾陆氏倒是开了口“郑廷尉?可是郑回?”

狱卒不语,只当是默认了顾陆氏继而便说道“我同他认识的,他常唤我顾姨,我要进去探视我的儿子,他必定没有话说的。”

“那就有劳您去请他来领路,”狱卒才说完,不巧不远处就传来郑回的声音,可话语间却是阴阳怪气的,只听他说道“哟,这不是顾夫人吗。”

顾夫人?好一个“顾夫人”!曾经对她毕恭毕敬的唤“顾姨”,如今顾家出事,顾姨就成了顾夫人!

“阿回,”虽知郑回也是十足的势利眼,可顾陆氏为了能进去看顾逊,到底还是拉下脸来同他攀亲带故。

郑回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顾夫人是来看左仆射的?”

顾陆氏点了点头,郑回于是朝牢门走去,道“顾夫人随我来吧。”

狱卒让开了路,郑回带着顾陆氏与李氏走进廷尉狱,指着长长的走廊,说道“里面最顶头的那件就是了,不过只有一柱香的时间,顾夫人得抓紧些。”

“多谢,”顾陆氏迫不及待的向里头走去,李氏亦小心翼翼的扶着她,毕竟牢中昏暗潮湿,地上都已生了青苔,甚是湿滑。

婆媳二人走到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边一间尽是刑具的牢房,里头几乎每一样刑具上,都布满了血迹,甚至更有几样刑具,上面还在滴着血。

再一扭头,就看右手边这间牢房里头,一块简易的木板当床,一张吃饭用的食案和胡凳,再看那床榻上,果然蜷缩着一个男子,此时正面朝着墙。

“子庚……”顾陆氏一声略带哭腔的轻唤,蜷缩在床榻之上的男子,费力的起身下地,望着顾陆氏,却是一言不发。

“子庚啊,你怎么伤成这样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了……”眼瞧顾逊额上有血痂,衣领有血迹,身子又微微弯曲,分明是被打得一时站不直身子了,只得侧身倚靠着墙壁,以此来支撑着身体。

“不是,”顾逊面色冷淡,答完后便转过身去,背朝着顾陆氏,如今他这般,已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他这个生身母亲了!

顾陆氏见亲儿如斯悲惨,痛哭流涕,两手扒着铁门,又自责哭诉道“都怨我,是我害了你啊!都怨我一时冲动!可你为何要顶罪啊!”

李氏站在一旁扶着,一听她说这话,当即就松了手,质问“母亲,您说什么?顶罪?”

顾陆氏低头不敢言语,李氏则不可置信的摇着头,说道“居然是你!母亲,你为何要这样啊!”

“还不是因为那个衡阳郡主?那个女人蛇蝎心肠,手段狠毒,她害死子壬,我也只是想为子壬报仇啊!我何错之有!”顾陆氏哽咽,抽泣不止,顾逊终于也再次转过身来,却是喝道“母亲,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啊!”

岂知顾陆氏居然说道“我为我的儿子报仇,这有什么错?啊?你告诉我这究竟有什么错!”

“罢了,罢了,”顾逊已然绝望,于是又转身背过二人,此时此刻,他真的已经绝望了。

李氏也抓着铁门蹲下身来,泪眼婆娑的看着顾逊,言道“夫君,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

顾逊沉默良久,只说道一句“元娘,你我和离吧。”

听闻此言,牢房外二人皆已愣住,顾陆氏目中只有惊讶,仍无悔恨,她看着李氏,似乎极怕她答应此事,而李氏怔怔未语,顾逊仍背朝着二人,言道“此番是我顾家家门不幸,七日后我定了罪,谁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顾逊自认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可唯独辜负了你,我如今身陷囹圄,亏欠你的,恐怕再无力偿还了。”

“我不走,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李元娘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岂能在你危难之时,弃你而去,”李氏言语间已近乎是哽咽。

顾逊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他道“我不想连累你,你赶紧走吧,回你李家去,你父亲会保护好你的,至于我,本就是个薄幸之人,不值得你对我情深意重。”

闻言李氏抽泣不止,继而也转过身来,依靠在铁门上,背朝着顾逊,顾陆氏在一旁,见二人如此,听二人言语,也已是泪流满面,她忽而站起身来,说道“好孩子,是母亲对不住你们,你们等着,母亲这就进宫去将此事原委禀明陛下。”

话音落下,顾陆氏即刻就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李氏见势,也忙跟上去,疾呼“母亲!母亲!”

顾逊在牢房中,闻知顾陆氏要进宫去认罪,也并不阻拦,因为他心里头清楚,不管这罪名由谁来拦着,对于顾家,结局都是一样的。

郑回正在大牢门口等候,一见顾陆氏与李氏二人走过来,便将大门打开,又说道“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柱香时间。”

顾陆氏一心想着需得速速赶往宫中认罪,好将顾逊救出来,一时间便也无暇理会郑回,她与李氏径直走出大牢,郑回也走在二人身后。

见二人不屑理会他,郑回心中自然有怨恨,好歹他也坏了规矩擅自将她们放进去探视顾逊了,他不求她们能千恩万谢报答感激之情,可一声“多谢”总要说的吧!

看二人脚步匆匆,必是要进宫向陛下求情,郑回也不多说什么了,顾陆氏走了没两步,忽又停下来,转身问“阿回,子庚这罪,可是已定下了?”认罪不打紧,可若是已定了罪,那可真的就是覆水难收了。

郑回为着二人的无礼,不想同她们直视,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这才回道“七日后,司隶府和御史台的人会到廷尉署来三司会审,因他是重犯,到时陛下也会来此听审。”

“哦……”顾陆氏点了点头,依然没有一句谢意,便与李氏转身走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求情(中)

顾陆氏与李氏这下又匆匆忙忙的赶到皇城南边,小厮驱赶牛车正要进宣阳门,把守的羽林监按照规矩,在牛车距离城门五丈远时上前将其拦下,站在车前大声问道“何人车驾?”

小厮回道“车内是吴郡顾氏府上主母,此番进宫,为求见陛下。”

“吴郡顾氏?”羽林监话语间有些质疑,小厮点了点头,继而又道了一句“是尚书省左仆射家的两位主母。”

羽林监是尚书省左仆射家的女眷要进宫,当即就变了脸色,说道“陛下有令,吴郡顾氏的家眷,一律不准进入皇城,否则,就地斩杀!”

小厮愣住,忙回首朝车门方向看去,彼时顾陆氏坐在车内,也已掀开门帘探出头来,对羽林监说道“老身进宫是有要事求见陛下的,还请小将军您通融通融。”

羽林监直言“如若顾家的家眷要进去,一律就地斩杀,这是陛下的口谕,谁也不敢不从啊。”

“可……可我这是有事需求见陛下呀,事关我儿子庚性命,烦请小将军您通融通融吧,”顾陆氏说着,这就又哭诉起来,偏还哭得涕泗滂沱的,倒也叫人为之动容,羽林监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转过身去,本欲折回到城门下,这时李氏也掀开门帘,唤道“将军,我们是真的十万火急的事情求见陛下,您就同通融一下吧。”

羽林监停住脚,转身说道“不是我不通融,这是陛下的口谕,我不放你们进去,咱们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我若是放你们进去了,那我这脑袋就要搬家了。”

李氏从另一边走下牛车来,一步一步的向羽林监走去,她面色从容,异常的冷静,只说道“方才将军说,陛下口谕,如若顾家的家眷要进去,一律就地斩杀,那若是我心甘情愿被就地斩杀呢?将军是不是该放我进去?”

顾陆氏怔住,羽林监也愣了一下,李氏又道“将军可以按照规矩杀我,但我只求将军能留我半条性命,让我能够坚持走到圣驾跟前。”

羽林监迟疑了一会儿,言道“这后面还有一道大司马门,进了皇城内,还要过止车门和端门,就算你进了宣阳门,那后面那三道门,你能过得去吗!真是疯子!”

李氏不答,却只说道“将军动手吧。”

“不!不行!”顾陆氏急忙大喊,伸出手来够着李氏所站方向,半个身子又往前倾,这一下慌里慌张的,竟不慎从车上摔了下来,她痛吟一声,李氏听到,回首见她摔下,大惊失色,疾呼一声“母亲!”

说着,就赶忙跑去将顾陆氏扶起来,顾陆氏到底已经年迈,身体自然不比年轻人,这一下摔得,可是不轻,人被李氏和小厮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才勉强能站起来,可身子却是站不直了,想是适才摔下时伤了后腰。

“母亲,你怎么样,没事吧?”李氏适才面对生死甚是从容,这下见顾陆氏受伤,倒是不冷静了,一下就哭了出来,原来方才的泰然自若,也不过是装出来的。

顾陆氏一手扶着后腰,紧皱着眉头颇是痛苦的说道“我的腰啊……”

李氏看着她,鼻子酸酸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将李氏搀扶着走上牛车,言道“咱们先回府,请个太医令来给您看看。”

顾陆氏抹着眼泪,说道“哪还有什么太医令,皇城都进不去了,如何能请到太医令啊……”

“那元娘就给您请全城最好的大夫来看,”李氏已泪流满面,一行人就速速回了府去,门房见二人回来,上前知会道“七夫人,方才姻家郎主来过,说找您有事。”

李氏微微愣了一下,心里头也敞亮,父亲这个时候来找她,无疑是为了顾逊的事,他要么就是想同她商量如何救顾逊,要么就是想叫她与顾逊和离,以免受到牵连。

“知道了,你速去请个大夫来,母亲适才从牛车上摔下来,伤了腰,”李氏眼神中分明是有些躲闪的,她也怕叫顾陆氏猜到李叡的来意,可顾陆氏又何尝不明白!

李氏将顾陆氏扶回房,忙就为她揉了揉后腰,随即又吩咐丫鬟端来凉水,拿手巾在顾陆氏后腰处冷敷着,未多时,门房已请来大夫为顾陆氏看了看,只道是扭伤,不打紧,只需贴上膏药,过些时日自会好起来。

送走大夫,顾陆氏经过医治,疼痛也稍稍减轻了些,趴在床榻上,问道“元娘啊,子庚的事,都是我这老妇人不好,可陛下不容咱们进宫,事情的原委,咱们也无处去说,这可怎么办呐……”

“母亲,您别着急,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我可以去求父亲,也可以去求表哥,求他向衡阳郡主说情,再不济……”李氏说至此,顿了顿,委屈巴巴的说道“再不济,我亲自去求她,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夫君救出来!”

“你别去求她!”顾陆氏一听李氏提及谢徵,顿时就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不免激动起来,斥道“那个女人,心肠狠毒,她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敢杀,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精,你去求她?她指不定要怎么羞辱你呢!”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不去求她,如今咱们也别无他法了呀……”

顾陆氏一时无颜,羞愧得将脸埋在臂弯之间,只哭哭啼啼的说道“都怪我……都怪我一时大意啊……”

她如今说的是“一时大意”,而非“一时糊涂”或是“一时冲动”,李氏深感无奈,已然是无话可说了,她只能站起身来,言道“如今已是未时,父亲在御史台上职,等晚些时候,我回娘家一趟,去求父亲想想办法,母亲就好生歇息吧。”

顾陆氏未语,仍在默默抽泣,李氏说完,转身正要走出去,这时却有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屋来,说道“不好了不好了!主母,七夫人,外面突然来了一群官兵,把咱们府邸包围了!”

“什么!”李氏僵住,顾陆氏也已抬起头来,循声望着跑来报信儿的小丫鬟,而后眼前一黑,就又将脸埋下了,此时李氏正背朝着顾陆氏,自然什么都没看见,可丫鬟面向李氏,自然瞧见顾陆氏已然昏厥,惊呼了一声“主母!”

李氏闻言也回首看去,她走到床边轻轻的推了推顾陆氏,知她昏迷,忙嘱咐小丫鬟“你在此照看好主母,我出去看看。”

丫鬟应了一声,而李氏,一说完扭头就跑出去了,到了前院一看,果然院子里就站着四五个官兵,其中一个领头的,穿的是便服,手里头拿着一把长刀,另四个都身披盔甲,手握长矛。

“你是这家的主母?”领头的见李氏走过来,当即略凶的问了一句。

李氏走到跟前来,欠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说“我是左仆射的夫人,李氏。”

“哦,”领头的瞥了她一眼,继而说道“在下是北军中尉陈庆之,奉陛下之命,率军前来看守顾家府邸,陛下有旨,命我等对左仆射府中所有家眷严加看管,不得出府邸半步,否则,当众斩杀,不必上奏。”

陈庆之没给李氏一丁点好脸色,也没同她有过丝毫客气。

李氏放眼望了望府门口,果然就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官兵,分散而站,大约半步距离就有一人把守,而此时府上丫鬟小厮大多已到了前院来,更别说两个门房了,一看有乌压压的一群官兵跑过来,就忙不迭逃到院子里了,众人都等着李氏打探情况。

“是……”李氏颔首应允,心里头却是恐慌,如今是出不去了,可怎么去找人求情……

陈庆之打量着李氏,忽又说道“你们顾家,将我谢姐姐害成那般,我此番必定会好生照看你们的。”

他话一说完,就颇是傲娇的转身往外走,随即叮嘱随行的四人“吩咐下去,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给我看好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是!”

四人跟随陈庆之一同走向府门口,陈庆之径直走了出去,那四人却转身面向前院,同门神一般定在那里把守着。

“七夫人,这可怎么办呀?”

“是啊,怎么办呐!”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左右一群丫鬟小厮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李氏站在那里,渐渐的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几个丫鬟上前来将她扶起,惊呼“七夫人!七夫人!”

李氏恍惚睁开眼,望着门房,问道“我父亲适才来找我,可曾说过什么?”

门房回道“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没见着您,就说晚些再过来。”

李氏欣慰的松了口气,想她父亲是御史大夫,北军中尉就算再视顾家为敌,也总会给父亲一个面子,准他进来看望的。

丫鬟小厮已被打发退下,李氏坐在会客厅等了一下午,过了酉时,更是走到府门边去等着,未多时,李叡果然就来了,人下了牛车,李氏站在里头望见了,唤了一声“父亲,”忙就想跑出去,却无奈被拦住出路。

李叡才刚下车,陈庆之就走过去行了个礼,问道“御史大夫何故来此?”

“陈中尉,”李叡也冲陈庆之行了个点头礼,客客气气的说“老夫来此,看看女儿。”

“女儿?”

李叡指了指门那边的李氏,陈庆之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同李叡说道“御史大夫,子云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看守,您若要进去,子云也不好拦着,可您别太久,不能让子云难做。”

“呃……好,多谢多谢,”李叡忙快步走进府去。

李氏也迎了过来,她生怕李叡一开口就是要她同顾逊和离,于是抢先说道“父亲,求您救救夫君吧!”

“唉,”李叡叹了一声,道“元娘啊,我若真有那本事救子庚,怎会让你这等委屈,子庚这孩子,惹出这样的大祸,恐怕是任谁都救不了他了。”

“怎么会呢!父亲,您去求求陛下呀,或者……或者您去找表哥,叫他同衡阳郡主说说情,衡阳郡主与夫君颇有交情,如今夫君出事,她断不会坐视不理的!”

李叡闻言只觉得荒唐,说道“就是子庚派人伤了她,她如今还昏迷不醒呢,怎么可能不计较!”

“不是的!其实是……”李氏正想道出真相,却又怕对不起顾陆氏,一时迟疑,李叡就赶紧说道“元娘啊,你不必再为子庚求情了,为父这趟过来,是要带你回家的,你快些同我走……”

彼时陈庆之就站在后面,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了,他这个北军中尉还在这儿了,怎么这御史大夫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要把人带走了?

李氏朝后退了两步,哭诉道“不!父亲,我不走!如今子庚有难,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不走?你不走你留在这儿干什么?等死吗?你可知道,子庚罪名不小,这七日后定了罪,他要斩首示众,顾家必然也跟着遭殃,你是顾家妇,是他的发妻,他一出事,你也难保周全!轻者没籍为奴,重者,那是要跟着他一起死的呀!”

“父亲也说了,我是子庚的发妻,那我自然要陪着他的,女儿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至于父亲十七年来的养育之恩,”李氏倏然跪地,哽咽道“倘若女儿此番若能安然无恙,他日必然报答双亲,倘若不能……也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

“你!你这孩子……糊涂……糊涂啊!”李叡指着李氏,手在不住的颤抖,脸上尽是辛酸与无奈,李氏不敢与她想是,索性重重叩首,跪地不起。

陈庆之走到李叡身后,说道“御史大夫,你进来也有一会儿了,您看……”

话还没说完,李叡倏地拂袖,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唯独转身之际,留下一声长叹。



第一百九十七章 求情(下)

李叡离开顾家,登上牛车,坐在车里头,一路上都在气恼,又不时无奈叹息,未多时牛车已然停下,李叡正一门心思斟酌对策,尚不知车已停了,还是驱车的小厮掀开帘子唤了一声“郎主,到了。”

听到这一声唤,方才将李叡的思绪拉回来,李叡却并不下车,反而对小厮说道“去侯府,我去找外甥有点事情。”

“诶,是,”小厮放下门帘,继而又掉头,驱车赶往侯府。

到了侯府,门房认得李叡,自然没有拦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李叡只问“伯玉可在府上?”

“在的,县侯这会儿,许是在雅竹苑照看谢……照看衡阳郡主。”

门房竟怕李叡不知谢娘子是谁,特地道了是“衡阳郡主”。

而李叡闻知桓陵正照看谢徵,心里头可谓是百般滋味,他这外甥伯玉,同衡阳郡主交情匪浅,这他是知道的,所以绕来绕去,原来惹事的与出事的,都勉强算得上是自家人!

只是不知,如今他的女儿元娘陷于危难,衡阳郡主能否看在伯玉的面子上,对顾家一门家眷网开一面,他自也知顾逊此番定是必死无疑,便也不指望有谁能去救他的“贤婿”了。

“老夫不便到雅竹苑去叨扰郡主,你叫个人去知会一声,把伯玉喊过来,老夫在前院等他。”

门房答应了一声,随即就说道“那您先去客堂稍坐一会儿,小人这就去请县侯过来。”

李叡点了点头,这便往客堂走去,门房也赶紧往雅竹苑跑去,走到院子外头时,正好看见玉枝要进去,他赶忙将玉枝叫住“玉枝娘子!”

玉枝端着汤药,闻唤停住脚,见是门房,问道“又是谁来了?”

门房走到她跟前来,言道“外家郎主来了,在客堂坐着呢,叫县侯过去一趟。”

玉枝正急着将药送进去,闻知李叡至此,也未多想,应了一声,便转身走进院子,彼时桓陵正坐在谢徵床边,望着谢徵的脸凝神沉思,玉枝一进屋就知会道“县侯,外家郎主来了,唤您去客堂呢。”

舅舅?桓陵愣了一下,这个时候李叡过来找他,他不免有些多心,莫非,舅舅此来是要为他的贤婿说情?

“知道了,你快些把药喂了,我去去就来,”桓陵撑着床榻边缘站起身来,这便往屋外走去,到了前院,果然就远远望见李叡正坐在客堂里,只是好像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

桓陵站在客堂外不远处,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继续走去,入内之时就唤“舅舅。”

李叡听唤,当即转过身来,看桓陵走进来,他便也迎过去,道“哈,伯玉啊。”

说话间,李叡走到桓陵跟前,不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怎么几天不见,似乎憔悴了不少?”

桓陵讪讪一笑,只回“衡阳郡主出了事,我忙于照顾她,不免有些疲态。”

他说着,极自然的越过李叡,朝着里头走了些,而后也走到客席前坐下,继而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客席,笑道“舅舅坐吧。”

待李叡已走去坐下,桓陵即刻就问“舅舅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叡似乎不好开口,便先端起一旁的茶盅,小啜了一口,待将茶盅放下去了,方才说道“我今日,是为你表妹的事情来的。”

他果然没有猜错,桓陵倒也坦率,直言“是为表妹而来,还是为表妹夫而来?”

眼见桓陵已然猜到他的来意,李叡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了,他讪笑一声,随后就说道“唉,伯玉啊,不瞒你说,你舅舅我,今天还真是为你表妹来的。”

桓陵喝了口茶,安安静静的听着李叡说话,只听李叡说道“你也知道,如今你那表妹夫顾逊出事了,他派人刺杀衡阳郡主,这罪名不小,七日后若定了罪,他是死有余辜,可顾家,必定也要跟着遭殃的,你表妹是顾家妇,免不了要受他牵连。”

“元娘是顾逊的嫡妻,所以顾逊出事,她免不了要受牵连,其实这很好解决,只要让元娘同顾逊和离,两个人没了夫妻之名,那顾家的事,自然就同她再无瓜葛了,”桓陵如今可是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出来了。

实则并非他张口就来,自打上午的时候得知是顾逊派人刺杀谢徵,桓陵就已想到他的表妹必会因为自己的身份是顾家妇而受到连累,所以他早早就为李元娘想好了后路,只是一直忙于照顾谢徵,无暇去同李叡商议此事。

毕竟那是他的表妹,他自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李元娘无端受牵连!

李叡一声长叹,道“你说的这个法子,我自也想到了,适才去顾家找她,我已同她说过此事,可这个孩子偏偏不听,非说什么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就是不肯同我走,我如今也是没法子了,所以才过来找你。”

桓陵猜想李叡必然要叫他替顾逊同谢徵说情,心中可是万般不愿,他假意不知李叡要说什么,只说道“舅舅是元娘的父亲,尚且说不动她,而我只是她的表哥,若叫我去劝她,恐怕更是无用吧……”

若说要叫外甥去同衡阳郡主说情,李叡也是不好开口,可为了元娘,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犹豫了一下,李叡这便说道“我知道,如今要想叫元娘离开顾家,同顾逊和离,这是万不可能了,可眼下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求衡阳郡主,求她……”

李叡最终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桓陵这做晚辈的,总是不好拒绝长辈的,可这件事情,他是当真不能答应的,不管是因为顾逊,还是因为整个顾家,对于这件事情,他都决不松口!

所以不等李叡说完,桓陵便已开口打断,他道“舅舅,顾逊将德音害成那样,你怎可叫我为他说情!”

他说话间,已然站起身来,有意转身背过李叡,李叡因而也站了起来,解释道“不,不是,伯玉,我不是叫你去求衡阳郡主饶了顾逊,那个顾逊,他犯下如此大罪,自然是死有余辜,也不值得我为他劳精费神,我只求衡阳郡主能放过顾家一门家眷,仅此而已。”

“我也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可是舅舅,”桓陵说至此,方才转身与李叡相视,却伸手指向客堂外,他看着李叡,继续说道“他顾逊胆敢对德音下狠手,难道顾家的人就是无辜的吗?”

桓陵对长辈,向来敬重,今日发了这样大的火,倒是叫李叡愣住了,而后又听桓陵说道“德音昨晚,可不是头一回被顾家的人行刺了!杀了一个顾逊,顾家还有人丁数十,他们会轻易放过德音吗?德音此番已近乎丢了半条性命,这次她是挺过来了,可下一次呢?下一次她还能挺过来吗!”

李叡听罢亦深感愧疚,他不曾想到,他竟是将女儿嫁进了虎狼之窝!

“顾家的人纵然罪大恶极,可元娘有什么错?元娘是无辜的呀!”李叡言语间眉心紧拢,已近乎蹙成一个“川”字。

桓陵放下手来,再次转身背朝着李叡,对于这个表妹,他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李叡却走到他跟前来,说道“伯玉啊,元娘可是你的表妹啊,她如今还身陷顾家,你不能袖手旁观呐!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没籍为奴,甚至是……甚至是被斩首示众?”

桓陵依然沉默,不是他有意闭口不言,着实是他已无话可说,他何尝不想救表妹脱身,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叫她同顾逊和离,可她偏偏不愿意,难不成要将她从顾家抢出来?

可就算将她从顾家抢出来了,没有官府盖了章的和离书,她的身份依然是顾家妇,顾家若真的出了事,她一样免不了受到牵连!

而李叡见他坐视不理,心头一酸,竟放下长辈的身份,向他求起请来,他两手拉住桓陵的手臂,哀求道“伯玉,舅舅自认从未求过人,可今日为了元娘,舅舅真的求你了!求求你一定要救元娘啊!”

他说罢,竟要屈膝给桓陵跪下,桓陵连忙将他扶着,不容他跪地,只说道“舅舅,不是我不肯救元娘,实在是……实在是我没有法子救她!且不说德音如今尚在昏迷,就算她醒了,我去同她说情,她也未必会答应,舅舅可要知道,德音一向快意恩仇,顾家将她害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不去计较?”

李叡原以为只要能说动桓陵向谢徵说情,顾家的事,必然就有希望了,却不曾想过,桓陵竟也毫无把握能打动谢徵,如今可是彻底没有希望了,他一时间急火攻心,就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旁边的客席上,。

桓陵见他险些摔倒,忙近前扶着,李叡已急得满身是汗,而后竟又淌下眼泪,失神说道“那元娘可怎么办呐……她又不肯离开顾家,如今又没法子叫顾家免于责罚,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女儿跟着他们家遭殃么……我的元娘今年才十七岁啊!正是大好的年纪,她还是个孩子呢……”

“舅舅……”桓陵轻声唤他,只盼能给他些安慰,却不想李叡这下竟又放声哭喊起来,倏然抱着桓陵,将脸埋在他肩上,说道“元娘啊……我的元娘啊……她可是我的心头肉啊!好好儿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嫁给顾家了……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舅母啊……”

桓陵轻轻的拍了拍李叡的脊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先将他安慰下来,于是说道“舅舅,元娘的事,你且放心,我定会尽力相助的,等德音一醒,我便去求她,她若不答应,那我便跪下来求她,求到她答应为止。”

眼下李元娘执意不肯与顾逊和离,她与顾家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要将她救下,必然也需将顾家一门家眷尽数救下,单单要救李元娘一人,桓陵自是没有法子,可他没有法子,谢徵未必就没有,桓陵且先答应了李叡,余下的事,如若谢徵愿意相助,自然皆大欢喜,如若谢徵不愿相助,那他便也爱莫能助了,只是不知,谢徵究竟何时能醒……

李叡还抱着桓陵放声大哭,一听桓陵说这话,这哭声立马就止住了,他松开桓陵,坐直了身子,问道“当真?你当真愿意去求衡阳郡主救元娘?”

“要救顾家,我虽做不到,可要救元娘,我定会尽力的,”

桓陵才说完,李叡竟又像个孩子般哭喊起来,说道“不能尽力啊……你不能尽力啊……”

“好好好,我一定全力救她,这样总行了吧,”桓陵也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李叡,李叡也顿时就止住了哭声,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桓陵讪笑“都是自家的事,舅舅不必客气,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舅舅就先回去等消息?”

李叡又点了点头,桓陵这便将他搀着走到府门口,送他上了牛车,望着车已走远,方才松了口气。

待他折回府中,又急忙往雅竹苑赶去,可还没走到那儿,就见丫鬟匆匆忙忙跑出来,大喊“县侯!谢娘子醒啦!谢娘子醒啦!”

桓陵闻言惊喜,当即跑去雅竹苑,冲进谢徵屋子里,就见陶弘景正坐在床边为谢徵诊脉,而玉枝和另一个丫鬟一人端着茶水,一人捧着痰盂,显然是谢徵在漱口。

“德音!”

桓陵满面欣喜之色,走到床边,也听谢徵虚弱的唤了一声“县侯。”

声音极轻,可桓陵听着这一声唤,心中却不知有多欢喜。

低头忽见地上一滩血,桓陵方知谢徵为何一醒过来就急着要漱口,“这是怎么了?啊?”

陶弘景站起身来,回道“郡主挨了那一掌,胸口积瘀,如今将瘀血吐出来,自然就无碍了,眼下只需静心休养,等到伤口愈合,自会康复了。”

桓陵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他忙向陶弘景拱手道谢“有劳太医令了。”

“县侯客气了,如今郡主虽已苏醒,可郡主的伤势,下官仍需观察几日……”陶弘景正想提继续暂住侯府之事,这话还没说完,桓陵就欣喜说道“无妨,多住几日。”

陶弘景忙讪笑着点头答应,随后又道“那…下官先进宫将喜事禀报陛下,也好叫陛下放心。”

“好,”桓陵当即看向玉枝,吩咐道“玉枝,叫他们准备辆牛车,接送太医令进宫。”

玉枝应允,这便领着陶弘景出去,陶弘景临走时又不放心,嘱咐随行的医女呆在东跨院,随时听候谢徵吩咐。

待屋内众人皆已出去,桓陵才安安心心的坐下,紧紧握住谢徵的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吓死我了!”

岂知谢徵却皱了皱眉,极低声的说“疼……”

桓陵一惊,赶忙问“哪里疼?”

“手疼……”

桓陵起先还愣了一下,思忖着谢徵手上无伤,怎会疼痛,随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手松开,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谢徵不忙说他,只静静的看着他,言道“方才我好像看到……黑白无常,它们要同我索命,可我……大仇未报,不敢比……比那些人先死,所以我又回来了。”

桓陵听罢,先是缄默不语,良久忽问“那,除了大仇未报,还有什么?”

谢徵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莞尔一笑,就微微侧首将脸别去里侧,苍白的脸颊上,竟似乎有了些血色,原来是脸颊泛红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救法

前天一夜没合眼,昨儿个晚上,桓陵总算安安心心的歇息了,可第二天也起了个大早,来到谢徵房中,玉枝端来热水正要为谢徵洗漱,他抢过手巾为谢徵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又捧着痰盂伺候谢徵漱口,厨房的丫鬟送来早膳,他又抢着端过来亲自喂谢徵,虽说他这是事必躬亲,可也是献尽殷勤。

谢徵被玉枝扶着坐起来,桓陵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调羹,一勺一勺的舀起稀粥,吹凉之后一下一下的往谢徵嘴边送,巴掌大的小碗,满满一下稀粥,谢徵仅吃了小半,就说道“饱了。”

“这就饱了?”桓陵看着碗中大半稀粥,道“要不你再吃点?”

谢徵极寡言少语,似乎一语千金,只道“我吃不下,你吃。”

桓陵执意叫她多吃些,于是灵机一动,就笑道“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谁料谢徵却莫名冷下脸来,竟侧首将脸别向里侧,不同桓陵说话,桓陵唯恐是惹她生气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忽见丫鬟端来汤药,他忙端来,笑道“粥不肯吃,药总该喝的吧?”

谢徵闻言,这才侧过脸来,桓陵舀了一调羹滚烫滚烫的汤药,居然忘了吹凉,就已往谢徵嘴边送了,还以为自己很贴心,笑眯眯的唤了声“来,”

他忘了吹药,可谢徵却是看见的,她亲眼看着桓陵舀起一调羹汤药,却一口没吹就往她嘴边送,他沉默不语,却也闭着嘴巴不愿喝下,桓陵见她这般,想她总嫌药苦,于是说道“我嘱咐她们放了蜜的,不苦。”

谢徵瞥了他一眼,这才言简意赅的说了一个字“烫。”

桓陵一愣,才反应过来,赶忙将调羹收回来,笑道“忘了……是我不好……”

他说罢,急忙将药吹了吹,又亲自试了试温热,而后才喂谢徵喝下,可他几乎是每一调羹都试了温热,谢徵将药喝完,忽而眉开眼笑,看着桓陵,说道“我喝一半,县侯也喝了一半。”

桓陵愣了一下,对呀,方才那药,他好像真的喝了不少,他随后冲谢徵笑了两声,只说道“加了蜜,喝着倒也挺甜的。”

玉枝正站在一旁,一听桓陵说这话,顿时忍不住笑意,捂着嘴巴偷偷笑了笑。

一阵笑意过后,谢徵忽又冷淡许多,她问“派人刺杀我的那位,如今可有绳之以法?”

原来谢徵是为这件事情忧心忡忡,她深以为是顾陆氏派人刺杀她,当晚又有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两位亲耳听到刺客所言,顾陆氏必然难逃此劫,而顾家势必也会遭受牵连,可她总觉得,顾家的人,也并非都是有罪的。

桓陵如实回道“已下廷尉狱了,六天后在廷尉署三司会审,到时便可定罪了。”

廷尉狱?三司会审?谢徵愣住,试想司隶府、御史台和司隶府三司,皆是为朝中文武百官而设,上审王侯将相,下抓九品小官,却是从未有过审理平民百姓的先例,廷尉署尚且如此,那廷尉狱里头关着的,自然也都是公家的人,可顾陆氏不过一个寻常妇人,虽是士族主母,但总归不是吃公家粮食的,她犯了事,该是收押至京兆尹府大牢,可她怎么……

谢徵满脸的疑惑,问“廷尉狱?怎是廷尉狱?不该是京兆尹府审理此案么?还是陛下对此案颇是上心?可他再上心,也不该叫廷尉署经手此案呀……”

“你是不是昏睡糊涂了,寻常人犯案,是由京兆尹府审理不错,可他是寻常人么?以他的身份,这个案子,本就该是廷尉署着手啊。”

这两位如今说的可不是同一个人,自然也说不到一起去,可桓陵说至此处,谢徵似乎已察觉了不对劲,一双柳叶眉轻轻皱着,桓陵疑她是对顾逊念念不忘,心里头甚是吃味,可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怕惹恼了她,到时又甩脸子不搭理他,便只同她笑笑,说道“难道你想像去年张苟和周绪乙那桩案子一样,叫京兆尹府先审了,再上奏陛下,将案子移交给廷尉署?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为何此案一定要由廷尉署来审理?难道主谋并非顾陆氏?可那晚,刺客的确亲口说了自己是受一位顾夫人指使啊……

未等谢徵询问,桓陵看了看她的脸色,继而又说道“何况此案是陛下亲自指派,今早在朝堂上,是太子向陛下禀报此事,加上召来利阳县主和新宁县主指证,他可是当场就认了罪了。”

朝堂上当场认罪?谢徵听得愈发糊涂,也愈加确信桓陵言语间所提,绝非顾陆氏,可顾家如今在朝内任职的,就只有顾逊呐……

谢徵微拢眉心,满目狐疑的看着桓陵,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县侯说的……是顾逊?”

“是啊,可不就是他派人将你伤成这样?”桓陵说话间,眉眼间还带着怒意。

谢徵满脸的不可置信,怔怔说道“怎么会是顾逊……不该是……”

她并未继续说下去,桓陵却愣了一下,道“那你以为是谁?这件事情,可是他当着陛下和太子的面亲口承认的,说是记恨你杀了顾九郎,便要你偿命,还出言不逊,说你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和陛下的宠信,所以横行无忌,胆大妄为,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桓陵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也并非没有根据就胡言乱语,不过是稍稍有些夸大其词,说来到底也只是担心谢徵不相信是顾逊害她。

他见谢徵侧首将脸别向里侧,知她心里头不好受,于是又劝道“这个顾逊,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可没想到,背地里竟是这样一副面孔,当初顾九郎出事,你还说他不曾与你为难,原来宽容大度都只是表面上的,心里头却在筹划着怎么杀你,他也属实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如今倘若不是他已被收押在廷尉狱,我早将他的脑袋摘了!”

桓陵原本只是想着劝说谢徵,好叫谢徵不要再那么轻易相信顾逊,却不曾想,他说着说着,反倒把自己给气着了,说到顾逊派人刺杀谢徵,他当真是恨不得将顾逊大卸八块的!

谢徵依然沉默,两眼无神的望向脚下里侧的床角,一时间有些失神,不是她不想相信是顾逊害她,只是一时之间尚不能接受。

“德音,你原本是不是以为,此番是临川王和武陵王害你?”桓陵见谢徵转脸背着他,是以说话间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些。

谢徵闻言未语,只点了点头,良久忽侧首来看着桓陵,问道“既是顾逊害我,那顾家,是不是也不能免遭连累?”

“那是自然,轻则抄家,重则灭门,”桓陵说着,已在心中思忖,眼下既然谢徵已问起顾家,那他倒也是时候可以问问她能否想个法子救李元娘了,只是这件事情,他一时间却也不好开口,元娘毕竟是顾逊的夫人,倘若德音因痛恨顾逊而迁怒于元娘,那他贸然开口提及此事,岂不是惹她不快?

他正斟酌着该怎么同谢徵开口,未料谢徵反而先问起李氏了“那你表妹……岂不是也要受他牵连?”

桓陵愣了一下,赶忙趁热打铁,蹙着眉头愁容满面的说道“元娘无辜,不过是嫁错了人,我自然不想她无端收到牵连,可如今却也没法子救她……”

他说罢,紧忙又看向谢徵,一脸期待的问“德音,你向来聪明,可有法子相救?”

谢徵不语,只收回目光,不再看向桓陵,她已在思忖对策,桓陵坐在一旁,看她移开目光,心下以为她不愿相救,于是又低下头,故作神伤。

“昨晚舅舅曾来找我,叫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元娘,可我如今也束手无策,只好叫他另请高明,谁知他竟……竟跪下来求我,执意要我同你说情,他说他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来找我,可我知道你对顾家必然是恨之入骨,未敢答应,舅舅临走的时候虽没说我什么,可我知道,倘若元娘真的出了事,那舅舅家与我,日后定也不会再来往了……”

谢徵何等聪明,岂会不知桓陵心里头究竟想的什么?她侧目瞧着桓陵,只问一句“演够了么?”

桓陵一听这话,顿时僵住,忙抬起头与谢徵相视,却见她的眼神中,似有一丝不悦,也似乎有一丝嫌弃,一下子还真猜不出来她这是何意,桓陵未敢答话,只怯怯打量,德音这是……生气了?

“我也只是想求你救她……”桓陵一脸的委屈,说完就稍稍抬了抬屁股,看来已做好跪下来求谢徵的准备了,这时谢徵却道“她既是你的表妹,我自然会想办法救她。”

桓陵这屁股已经离开胡凳了,忽闻谢徵此言,忙又坐下来,问道谢徵“你当真愿意救她?”

“你既是这般求我了,那我也不好回绝你,”谢徵原想说李氏是自家姊妹,相救乃分内之事,可总归要面子,拉不下脸来。

其实自她提起李氏,便已想着要救她了,就算桓陵不说,她自也会同桓陵说的。

桓陵笑得心花怒放,他左右看了一下,本想同谢徵撒个娇,却看玉枝站在里屋门口,屋里屋外只隔一道珠帘,里头说了什么,外头自是听得清清楚楚,桓陵一时没好意思,就拉起谢徵的手,压低声笑道“我知道夫人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

谢徵却抽回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谁许你如此唤我,叫玉枝听去了不好。”

“怕什么,玉枝还一心想唤你夫人呢,”桓陵忽而怪声怪气的说“就是有些人呐,一直不承认心里头有我,不过如今好了,等她身子一好,我就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谢徵闻言甜甜的剜了他一眼,随后又岔开此事,正经起来,言道“你表妹如今身在顾家,之所以要受牵连,皆因她是顾逊的夫人,眼下只需叫她与顾逊和离,待她与顾家撇清了关系,日后就算顾家满门抄斩,她也不会有半点闪失。”

和离之法,为着李氏好的,几乎都想到了,可偏偏李氏不愿意与顾逊和离。

“这……这恐怕不行……”

不等桓陵说清楚为何不行,谢徵这暴脾气又上来了,“怎么?你那个表妹模样生得标致,出身又极好,你还怕她同顾逊和离之后找不到婆家?还是你舅舅怕失了脸面,丢不起这人?”

“不是,舅舅昨日,已去顾家同元娘说过此事,是元娘自己不愿意,她偏说要和顾逊同生共死,不肯离开啊!”桓陵说着说着,又发起愁来。

谢徵也不曾想过,这李氏同顾逊的感情,竟有如此深厚?

“不愿和离也无妨,叫顾家将她贬妻为妾,日后纵然顾家抄家灭门,她也可安然无恙,只会被官府当作奴婢遣散或者发卖,若是遣散,她无处可去,自会回家去,若是发卖,只需叫你舅舅出面说个好话,一样可以把她领回去。”

妾室上不了台面,于主人家而言只是个奴婢,既是奴婢,主人家的兴亡,自然同她无关。

桓陵听罢斟酌道“贬妻为妾……倒是个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告诉你舅舅呀,你同他一起去顾家,叫顾夫人亲手写下文书,将你表妹贬为妾室,你们随后再拿着文书到廷尉狱去,叫顾逊签字,最后再送往京兆尹府备案,这件事情不就成了么!”

桓陵闻言,连连颔首,应道“好,夫人真是高明,我这就去舅舅家。”

“玉枝!”桓陵起身之际朝门口唤了一声,待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玉枝已走了进来,他便又嘱咐“照顾好夫人。”

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留下玉枝站在屋里一脸糊涂“夫人?”

她忽而满面春风,快步走到床边胡凳上坐下,笑眯眯的唤了一声“夫人?”

谢徵瞥她一眼,嗔怪道“他胡言乱语你也信?”

玉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多问什么。

而桓陵这边快步走到侯府门口,一路上都如沐春风,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对劲似的,陡然驻足,倘若德音当真以为是临川王和武陵王派人杀她,那这桩案子,更应该交由三司会审,她怎会说这案子该让京兆尹府审理,难道她在隐瞒什么?

曾琼林跟在桓陵身后,见他莫名其妙的停下来,不解的问了一句“县侯怎么了?”

桓陵被拉回思绪,只回“哦,没什么,”说完便又继续往外走。



第一百九十九章 会审(上)

顾家子嗣众多,可留在建康的,唯有七郎顾逊和九郎顾遇,另有几个姊妹外嫁,其余皆在临近郡县任郡守抑或是县令,此前顾遇丧事,众位兄弟皆已被叫回来,丧事过后,也都启程离开。

孰料未过几日,顾逊这边也出了事,在外的几个兄弟尚未听说家里头出事,就已收到萧道成急召,只说是朝中有要事,几人先后回京,可刚一进建康城,就都让陈庆之带着北军押走了,眼下尽数被禁足在顾家府邸。

说起陈庆之,他对顾家,果然是足够“照顾”了,这几日顾家大宅子,当真是连只苍蝇都没能飞出去,每日得以在府中进出的,除了送菜的就是收泔水的。

今日已是顾逊被收押在廷尉狱的第七天,数日来府中安静得像空无一人一样,毫无生机,莫说是府上众位主子,就连下人做起事来也都无精打采。

出也出不去,求人也求不得,顾陆氏终日以泪洗面,除了每晚歇息,白天几乎都捻着一串佛珠跪在祠堂里头,闭着眼睛诵经念佛以求顾逊平安。

眼看七日之期已至,四郎顾选已然急得团团转,跑到祠堂来寻顾陆氏,却看她仍在不停的诵经念佛,实在无奈,便站在祠堂外来来回回的徘徊踱步,李氏端着饭菜走过来,垂头丧脸的唤了一声“四哥。”

顾选只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善,李氏如今已是顾逊的妾室,此事府中下人皆不知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顾陆氏唯独告诉了她的嫡子顾选,因顾陆氏写下贬妻为妾的文书,乃是李叡与桓陵逼迫,顾选心里头便认定了李氏娘家皆非善类,如今望见李氏,自然给不了好脸色。

李氏走进祠堂,站在顾陆氏身后右侧,轻语“母亲,吃点东西吧。”

话音落下,顾陆氏手中佛珠竟陡然无缘无故的断了线,颗颗菩提子散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顾陆氏睁开双眼,望着地上的佛珠,眼瞪如铜铃般大小,一时间惊慌失措,哭喊着趴下来捡起散落的佛珠。

顾选站在祠堂外,听闻里头动静,忙入内查看,却见顾陆氏正趴在地上,他忙将她扶住,本想要制止,却奈何她执意挣脱,他略显急躁的唤“母亲,母亲!”

而此时李氏还端着饭菜站在后面,满脸的惊惶之色,顾选拉不住顾陆氏,却冲李氏发起火来,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佛珠捡起来啊!”

李氏被他厉声训斥,才拉回思绪,赶忙放下饭菜,走来一同捡佛珠,却听李氏说道“完了……全完了……”

顾陆氏望着手里头四五颗佛珠,已然是泪流满面,顾选说道“母亲,这不过就是一串佛珠而已,断了就断了。”

“这佛珠可是开过光的,我日日供奉在祠堂,如今就这么断了,这可是不祥之兆啊!”顾陆氏哭得厉害,顾选扶着她,倍感无奈的劝道“母亲呐,这就是一串再寻常不过的佛珠,绳子不好,所以就断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说什么不祥之兆!”

顾陆氏闻言已稍稍冷静了些,却又哭哭啼啼的说道“我诵经念佛只为求佛祖保佑子庚平安无事,而今七日之期已到,今日未时,子庚便要三司会审,若是他被定了罪,到时我们顾家可就真的完了……”

彼时李氏已捡齐地上所有的佛珠,交于顾陆氏手中,顾陆氏赶紧说道“快,快给我串起来,诵经念佛要有诚心的。”

顾选见顾陆氏执迷不悟,一时气恼,一把抓了她手中的佛珠,站起身来狠狠的甩在地上,顾陆氏大惊,叫喊道“子丁!你干什么呀!你这样会触怒佛祖的!”

岂知顾选满脸怒色,竟伸手指着佛像金身,斥道“母亲你天天跪在这儿诵经念佛,那佛祖他可曾帮过我们顾家?他可曾救过子庚?没有!佛祖他根本就不会救我们!”

顾陆氏沉默,只是呜咽抽泣,顾选说的不假,佛祖根本就不会救顾家,所谓的求神拜佛,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可就是这样的心安,她如今也求不得了……

“母亲,”李氏小心翼翼的将顾陆氏搀扶着站起身,这时顾选也已冷静下来,语重心长的对顾陆氏说道“母亲,求佛不如求己啊!”

李氏拿帕子轻轻的为顾陆氏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顾陆氏仍止不住的落泪,她道“如今得罪的是衡阳郡主,我顾家已成众矢之的,无人敢来往,咱们还能去求谁呀……”

顾陆氏这说着说着,又哭出声来,李氏亦红了眼,带着试探一般的语气说道“母亲,解铃还须系铃人呐,不然……咱们去求……”

未等李氏说完,顾陆氏便哭喊道“你要我去求衡阳郡主?你是要我到那儿让她羞辱吗!”

“可眼下除了去求她,也别无他法了呀!她同夫君颇有交情,总会留情面的,”若不是被禁足在府上,李氏早就去求谢徵了。

“她会留情面?她若是会留情面,子庚早让她放出来了!”

这顾陆氏始终对谢徵成见颇深,偏偏这个祸,原也是她闯出来的,可她事到如今却还是这般执迷不悟,李氏每日伴在她左右,听着她时不时怨天尤人,属实恼火,却都因顾陆氏是长辈,便忍着了,可顾逊即将要被三司会审,她也终于压不住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于是转身背过顾陆氏,说道“母亲若是拉不下脸,自有我去求她,您大可不必出面,夫君是我的夫君,我不去求她,还有谁能去求她?”

顾陆氏愣住,似是被李氏戳中了痛处,是,她也知道去求谢徵,对于顾逊对于顾家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可她就是拉不下脸!

“我,我同你一起去求她,”顾选并未责怪李氏对顾陆氏无礼,反而对她的言语颇是认同,即便他也痛恨谢徵,可诚如李氏所言,眼下除了求她开恩,已别无他法!

李氏闻言转过身来,这便要同顾选一同离开,顾陆氏沉默良久,忽然异常冷静的问“北军守卫森严,你们如何出去?”

二人顿住,顾选只道“冲也要冲出去!”

巧的是这时前头巷子里,忽有两个小厮走过,其中一个说道“那收泔水的来了,你快些把那些剩菜剩饭送后门去,叫他们赶紧抬走,臭死了。”

两个小厮已走过,李氏忽然灵机一动,言道“泔水车……”

顾陆氏与顾选母子闻言,不约而同的看向李氏,二人意会,顾选当即朝前走,李氏于是也快步跟上,顾陆氏望着两人背影,倏然将顾选唤住“子丁!你站住。”

听唤,顾选又停下来,极不耐烦的回过头来望着顾陆氏,却是一言不发,顾陆氏走到他跟前来,微微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言道“祸是我惹下的,人亦是我得罪的,要去,也该是我去……”

二人皆愣住了,顾陆氏话一说完,就又说道“元娘,我们走。”

“是,”李氏心中稍有宽慰,赶忙搀着顾陆氏一同往后门走去。

婆媳二人藏身于倒泔水的木桶之中,跟随运送泔水的车一同逃出顾家大宅子,带逃得远些了,方才从木桶里头爬出来,一路上低着头脚步匆匆的赶往侯府,只是身上过于酸臭,路上也不免被人指指点点,倒像是过街老鼠一般,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可也是人人避而远之,一如顾家如今的局面。

到了侯府,门房本不欢迎顾家主母,可一见外家娘子在一旁,自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请进府去,闻知二人求见衡阳郡主,便叫她们在前院客堂稍坐。

可二人也知自己身上气味逼人,加之此番是来求人而非做客,自然不敢坐下,便只站在堂中等候。

谢徵虽已休养数日,然因伤势过重,到如今也并未转轻,甚至还有几处伤口尚无结痂之势,仍然小心包扎着。

她坐在床榻上,玉枝坐在床边胡凳上,主仆二人正聊些悄悄话。

丫鬟忽然走进来,禀道“谢娘子,顾家主母和外家娘子来了,说想见您。”

玉枝诧异道“顾家如今不是在禁足吗?陈中尉怎么让她们跑出来了!”

谢徵沉着脸,只怨怪道“她们来做什么。”

“这还用说么,顾逊今日三司会审,她们这个时候过来,必是想求娘子网开一面,饶了顾逊!”玉枝也一脸怨色,她说完,当即就同丫鬟说道“去回了她们,娘子歇着呢,不便见客,打发她们走吧。”

丫鬟看向谢徵,似要听谢徵的意思,而谢徵没有说什么,只当是默许了,丫鬟这才转身退出去。

而闻知顾陆氏找来,谢徵已然被坏了好心情,坐在床榻上,自也没心思同玉枝说话了,可未多时,适才那丫鬟又走进屋来,说道“谢娘子,她们不肯走,执意要见您。”

谢徵显然有些心烦,只问“县侯呢?既是他外家的亲,自当叫他去会客,扰我做甚?”

“县侯一早就出门了,如今……还没回来……”

玉枝有些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要往外头走,说道“我去会会她们!”

“玉枝!”谢徵忙将她唤住,心想着李氏是随同顾陆氏一道过来的,纵然可以将顾陆氏拒之门外,可桓陵的这个表妹,她总不好怠慢,她于是掀开被子,吩咐道“扶我起来。”

玉枝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皱着眉头劝说道“娘子啊,你伤势还未见好,太医令嘱咐你不能下地走动的!”

“我只去会会她们,不碍事的,何况我已躺了六七天,腰腿酸痛,再不下地走动走动,怕是要瘫了。”

玉枝定定的站在那里,却只看着她,并不上前搀扶,可她不上前搀扶,谢徵居然又自己扶着床边的木架想要下地,玉枝终于被她深深的折服,倍感无奈的走过去将她扶着走下来,小心翼翼的搀着她去往前院,临出门前还不忘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

二人走到前院,在走廊上正从偏厅外往客堂走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一股一言难尽的馊味,玉枝道了句“什么味道呀,又酸又臭,好像泔水的馊味。”

她这一说话,客堂里就已听到了,顾陆氏当即与李氏走到客堂外相迎,二人一望见谢徵脸色苍白,虚弱无力,走路还需玉枝搀扶,皆羞愧得将目光移开了一下,而后才看着谢徵,站在外头就朝她行礼了,顾陆氏福身毕恭毕敬的说道“老身见过衡阳郡主。”

李氏亦是欠了欠身,未语。

谢徵却不急理会她们,直至被玉枝扶至客堂坐下,见二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她方才冷冰冰的问“顾夫人向来与我有过节,怎么今日竟会来此找我?”

“我……我……”顾陆氏正支支吾吾不知该从何说起时,李氏搀扶着她,暗暗推了一下她的手臂,以提醒她注意礼节,顾陆氏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老身……老身此来,是想……想求郡主对我儿顾逊网开一面的。”

“求”之一字,实难开口,可如今为了顾逊,顾陆氏也不得不放下脸面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位,还真是来替顾逊求情的。

谢徵缄默不言,一因疲惫,无力言语,二因顾家颇不要脸,她不屑同她们多说什么。

玉枝倒是没谢徵那样能沉得住气的,她当即嘲讽“顾夫人,您是在说笑吧!你儿子顾逊,胆大包天,居然派人刺杀我家娘子,还将我家娘子伤成这样,休养了六七天到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可你居然还觍着脸跑过来,叫我家娘子对他网开一面?恕我直言,你们吴郡顾氏好歹也是名门士族,怎么也像外头那些泼皮无赖一样这么不要脸呢!”

被玉枝一顿骂,顾陆氏始终都低着头,未敢争辩只言片语,只得受着。

而谢徵亦不曾直至玉枝,皆因玉枝所言,属实也是她的心里话!

玉枝说着,愈发激动起来,忽又红了眼眶,继而说道“你是不是看我家娘子如今还能走出来见你,所以你就觉得她伤得不重?我告诉你,我家娘子身上有大大小小共计十几处伤,不是几处!是十几处啊!你知道她流了多少血吗?你知道她有多痛吗!你知道她身上的淤青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吗!你不知道!所以你轻轻松松的跑过来叫我家娘子救你儿子,甚至来求情的时候脸都没红一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厚颜无耻的。”

“玉枝,别说了,”谢徵有气无力的唤了她一声,玉枝抬手粗略的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暂时不再说什么了。

而顾陆氏仍然低着头,听罢玉枝所言,方才真真正正的悔不当初,她倏然跪地,抽泣道“我知道是我们顾家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求你,饶了子庚吧,他是无辜的呀!”

玉枝一听这话,才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上来了,“无辜?你居然还有脸说他无辜?他无辜在哪儿?因为我家娘子死里逃生,活过来了,所以你就觉得他很无辜,是吗?那我捅你十几刀,叫你也去鬼门关走一趟,你若是没死成,我是不是也是无辜的?”

“不……不是……我……”顾陆氏原想道出真相,可真到了谢徵跟前,她却不敢开口了,李氏站在一旁,只能干着急。

玉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忍着火气冷静下来,可看顾陆氏时的眼神却显得阴森森的,她道“顾夫人,你不是想救你儿子么?不如这样吧,我家娘子柔弱之躯,身中十数刀,可以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若顾夫人你也能挺得住这十数刀,而后还能坚持站在这儿,今日我詹玉枝哪怕是闯进廷尉署劫狱,也一定替你把人救出来,你看如何?”



第二百章 会审(中)

玉枝说话间,垂下右臂,手腕稍微一扭,那袖子里头就滑出一把匕首来,她继而另一只手握住鞘,将匕首拔出,顾陆氏看后已吓得魂不附体,赶忙就侧首望着李氏,李氏随即将顾陆氏护着。

“怎么?怕了?方才还是母子情深的戏码呢,这下就不管你儿子的死活了?”玉枝握着匕首,也并非真要对顾陆氏动手,只不过就是想将她吓走。

如今见顾陆氏怔怔的不敢言语,她便又说道“既然怕了,那就赶紧走吧,我这把匕首,可不长眼睛的!”

话音落下,她陡然将匕首朝顾陆氏甩去,不偏不倚的割破了顾陆氏的衣领,而后甩在地上,只是适才一切动作都太过干脆利落又太过迅速,顾陆氏直至听到匕首在她身后落地那一声闷响,方才反应过来。

摸摸衣领已被划出口子,顾陆氏可吓得不轻,这时谢徵也道“顾夫人,您还是请回吧,令郎的事,相信三司会审,必定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顾陆氏一听谢徵要撵她走,跪在地上,吓得忙不迭爬向谢徵,跪到谢徵跟前来,又拉扯着她的裙角,哀求道“郡主!郡主,之前的事,是我们顾家不对,是我们顾家对不起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好了,我只求你能救救我家子庚,只要你肯救他,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可我如今只求郡主你大人有大量,能够对他网开一面……”

“我为何要对他网开一面?他可是要杀我的!如若我今日将他救了,岂不是再让他有第三次第四次机会行刺于我?”

顾陆氏听到最后,已然怔住了,谢徵冲她笑笑,笑容颇是不善,只道一句“顾夫人,此前我曾在玄武街东门桥下遇刺,倘若我没有猜错,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家四郎顾选吧。”

李氏听得稀里糊涂,可一见顾陆氏怔怔不语,显然是被谢徵说中了,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顾陆氏,低语道“母亲,你们……”

她终究还是无言以对了。

“我……我……”顾陆氏哑口无言,谢徵继而又说道“我兄长失手杀了你家九郎,我承认,是我们兄妹对不住他,可我兄长既已为此付出代价,此事本该就此了结,没想到你们顾家咄咄逼人,执意诿罪于我,我也知家仇不可忘,你们可以恨我,可以与我为敌,但你们偏还要我偿命,这对我来说是不是太过不公了?难道真的是我指使他杀害你家九郎吗?”

顾陆氏垂首不语,只在暗自落泪,谢徵看她那副委曲求全的可怜相,仿佛一个丧家之犬,可对比之下,她这个受害者反倒像是个不近人情的恶人了。

谢徵忽又哂笑,“你们几次三番行刺我,我躲得过一次,躲得过两次,那第三次第四次呢?我还能躲得过吗?今日令郎三司会审,如若定了罪,必是三日后问斩于市,到时新仇旧怨加在一起,想必你们顾家下一次杀我,就该是为两个儿子报仇了吧?我好怕,我真的很怕死!不如这样吧,顾夫人你可否告诉我,下一次你们行刺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好叫我有个防备啊。”

顾陆氏仰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谢徵,哽咽道“没有下一次了!再不会有下一次了!郡主,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是我一心想杀你报仇,可我如今已经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与郡主结仇了!我承认我之前也曾指使子丁去刺杀你,可子庚……子庚他是无辜的呀,他从未记恨过你,是我……这一切都错在我!你要杀就杀我,我求求你放过子庚吧……”

她两次开口欲言又止,始终不敢同谢徵道出真相。

话音落下,巧有一阵凉风吹来,在这六月天里,倒是叫人好生凉快,可谢徵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玉枝一惊,赶忙轻轻拍了拍谢徵的脊背,唤道“娘子!”

她而后又冲顾陆氏说道“我家娘子重伤未愈,不便见客,要不看在外家娘子的面子上,我家娘子是断不会出来的,如今该说的都说了,顾夫人你也该走了吧。”

谢徵不曾言语,只伸出手来交给玉枝,搭在她手中,示意她扶她站起来,主仆二人随后就要往客堂外头走,却也正好望见桓陵从外头回来,曾琼林跟在他身后,他回过头似乎同曾琼林嘱咐了什么,只见曾琼林点了点头,随后就往一侧的回廊走去。

而桓陵这时也快步向客堂跑来,一脸担心的说道“德音!你怎么出来了?”

话说完的时候,他已跑到谢徵跟前,一只手搭在她左肩上,将她护在怀中,谢徵却冷着脸不说话,他转脸一看顾陆氏和李氏在此,脸色顿时就变了,打量着还跪在地上的顾陆氏,怪声怪气的说“本侯还道德音怎么出来了,原来是有人在此纠缠。”

“表哥……”李氏适才在谢徵跟前,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可听闻谢徵不愿救顾逊,而顾陆氏又迟迟不愿道出真相,心中又急又委屈,却都隐忍不发,如今一见着对她最是疼爱的表哥,便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落如珠。

“元娘!”桓陵又气恼又无奈的唤她一声,只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已不是顾家人了么?怎么还操心别人家的事!”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李氏本就不知她已被贬妻为妾,如今此言,自然愣住了。

桓陵直言“顾家已将你贬妻为妾,你如今只不过是他们家的奴婢,顾逊的生死,顾家的兴亡,同你已无瓜葛!”

李氏满脸的不可置信,侧首望着顾陆氏,目中尽是质疑,她此时已哭得梨花带雨,只问一句“母亲,他说的是真的么?”

顾陆氏不答,也不敢回首与她相视,只是低头掩面而泣。

桓陵又道“元娘,如今顾家既已不要你了,你还不快回舅舅家去?难道还想留在那儿,等着顾家被抄家灭门的时候,让官府将你发卖吗?”

“不!我不走!子庚是我的夫君,是我的良人!他是我的天,如今天要塌了,我自然要顶着!”李氏说至此,倏然走到谢徵跟前,“噗通”一声就跪下来,言道“郡主!子庚真的是无辜的,他没有派人杀你,我求求救救他,救救他啊!”

她说着,又连连向谢徵磕头,力道之重,声音之响,直戳人心窝子,桓陵见地上的血印子,一时间愤恨不已,伸手指了指李氏,斥道“元娘!你……”

他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长叹一声,便收回手去,侧过身望向客堂外,而谢徵也已转身背过李氏,淡淡说道“李娘子还是回去吧,天下良人比比皆是,何愁寻不到品行端正又真心待你好的。”

李氏不语,依然不停的给谢徵磕头。

而顾陆氏直至此时也终于幡然悔悟,也转身爬到谢徵身后,泣不成声的说道“郡主,元娘说的没错,子庚是无辜的,因为……因为派人刺杀你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李氏已停下来,两手撑在地上,不再磕头了,只是鼻子一酸,更加泪流不止。

谢徵闻听此言显然也愣了一下,旁边的桓陵和玉枝亦是愣住了,而后又听顾陆氏继续说道“是我雇来杀手去鸡鸣寺杀你,此事与子庚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夫人,”谢徵回过身来,垂眸看着顾陆氏,冷漠的说“令郎可是当着圣驾跟前亲口认了罪的,如今你却说你才是主谋,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谢徵表面冷静,可心里头却混乱得很,她记得那杀手同她说过,是受一位顾夫人指使,她起初也一直以为是顾陆氏,可自桓陵告诉她,她也慢慢的就认定了是顾逊,何况顾逊自己也认了罪,她自然更是确信了。

“子庚这是在替我顶罪啊!那晚申时,子庚散职回来,曾看到过那个杀手,身高要有八尺,手里头拿着一把弯刀,长得还凶神恶煞的,第二天他听说你遇刺,便知是我派了人去,所以他替我顶了罪,揽下所有罪责,因为他对你心怀愧疚,何况他还……”顾陆氏原想说顾逊对谢徵有意,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又如何敢多话,只怕冒犯了谢徵,于是又闭上嘴,伏在地上哭得涕泗滂沱。

顾陆氏不敢说的话,李氏却替她接着往下说了“何况他还对郡主你一往情深!郡主,夫君对我不冷不热,皆因他心中只有你一人,甚至洞房花烛夜,他喊的都是‘谢娘子’!夫君对郡主已是情根深种,试问他又怎会对自己的心上人起杀心?”她说话间,虽泪流满面,却又不时伴随着声声冷笑,像是自嘲一般。

桓陵为谢徵的事,痛恨顾逊,也痛恨整个顾家,如今纵然知道是顾陆氏派人刺杀谢徵,却还是痛恨顾逊,皆因顾逊亦是顾家的人,桓陵爱屋及乌,恨屋也及屋,他只怕李氏再这样说下去,便要叫谢徵动恻隐之心了,于是略带怒意的唤了一声“李元娘!”

岂知李氏这时已将她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而谢徵这边,闻知并非顾逊派人杀她,而幕后主使乃是顾陆氏,果然有些动容了,倒不是因李氏所言,也并非她对顾逊还有什么余情未了,因为她对顾逊,从一开始便只有感激和欣赏,而今动容,皆因顾逊的确无辜,想她谢徵,一向都是爱憎分明之人,倘若枉杀无辜,那她和当年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派人血洗大司马府的萧道成有何区别?

可……可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局面,她也……

谢徵转身背过顾陆氏与李氏,只道“此案今日将由三司会审,陛下到时也会移驾廷尉署听审,说明这个案子,已是陛下亲自过问,现如今我也爱莫能助了,顾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刚落,未等顾陆氏反应过来,桓陵就急忙说道“来人!送客!”

“郡主!”李氏跪在谢徵身后,反复拉扯她的裙角,哭喊道“郡主!我求你救救我夫君……我求求你一定要救他啊!”

李氏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谢徵身上,而今谢徵不出手,桓陵又要送客,她自然急疯了,相比之下,顾陆氏倒显得很冷静,此时已有两个小厮跑进客堂来,站在婆媳二人身后,顾陆氏抹了抹眼泪,异常平静的说“元娘,算了吧,既是郡主也无能为力,咱们也不好再叨扰了……”

她说完便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李氏还跪在一旁,哭得已是泪如雨下,顾陆氏低头看着她,又劝道“元娘啊,咱们还是走吧!”

李氏缄默不语,顾陆氏将她拉起来,二人这便往客堂外走,待走出客堂时,桓陵忽然道“顾夫人,你可以走,但本侯的表妹,你怕是不能带走的,她如今已不是你顾家的人了。”

二人驻足,顾陆氏沉默,李氏却是慌张,即刻回过头看着桓陵,道“表哥这是何意?”

桓陵并不答她,只喝道一声“来人!把李元娘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两侧偏厅就各冲出一人,手里头皆拿着麻绳,而其中一个,正是曾琼林。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李氏大惊失色,见二人冲来,忙往后躲闪,却是一个踉跄,此时二人也已走到跟前来,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李氏挣脱不开,斥道“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顾陆氏背对着她,始终不曾回首,李氏又唤“母亲!母亲救我!”

可顾陆氏却只说道“元娘,你表哥也是为你好,此番顾家已是在劫难逃,你回娘家去避避难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只盼你日后能嫁一个真心待你好的男人。”t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母亲!”李氏眼看着她走远,一时间束手无策,只得转过身来泪眼婆娑的望着桓陵,乞求似的唤“表哥……”

桓陵却微微侧首不愿看她,他适才进府时便想趁此机会将李氏带回李家,可也知道李氏必然不肯跟他回去,所以才出此下策。

李氏见他不应,甚是焦急,索性又哭喊起来“表哥!我求求你放开我……你让我走吧……表哥!”

“你真是痴心不改,执迷不悟!”桓陵气得不轻,冲出去一把抓起绑在李氏身上的麻绳,这就拽着她往府外走,忿忿道“好!我这就带你走,我带你回李家,叫你看看你父亲这些日子为你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牛车停在府外,桓陵将李氏拖上车,亲自驱车往李家赶去。

谢徵还站在客堂里,站在风头,眼望着顾陆氏走了,桓陵也带着李氏出去了,她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动身回雅竹苑去,只是眉心微蹙,似有愁绪难鸣,美目黯然,若有忧思难诉。

玉枝唤“娘子,咱们也回去吧。”

谢徵不应,只问“玉枝,几时了?”

玉枝看了看天,道“快午时了吧……”

谢徵不语,良久忽道“替我准备一辆马车。”



第二百零一章 会审(下)

玉枝闻言就已愣住,不大高兴的问“娘子是要去廷尉署?”

“你去准备辆马车就是了,”谢徵也心知玉枝定然是不想她去廷尉署救顾逊的,便并不作答,玉枝满脸尽是不悦,只微微侧过身子,望向府外,却并不动身着人准备马车,也不接谢徵的话。

谢徵不免有些心急,道“快啊,未时三司会审,现已近午时,怕是要赶不上了。”

玉枝不好拂逆她的意思,只得顺着她,只说道“娘子伤势未愈,经不得马车颠簸,还是坐肩舆吧,虽走得慢,可总要比车子平稳些。”

她深知谢徵着急赶往廷尉署,所以才吩咐准备马车而非牛车,也知谢徵为了能快些赶到,不一定就会答应坐肩舆过去,所以这话一说完,即刻就走出客堂去吩咐下人准备,只怕谢徵再来句“肩舆太慢不方便”什么的……

而谢徵见她急急忙忙走出来,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索性不管是马车还是肩舆,总归是可以去了。

未多时,肩舆已然备好,玉枝特地找来两个部曲做脚夫,抬时可以稳重些。

随后就见玉枝走进客堂来,身后跟了个小丫鬟,手里头抱着一把未撑开的油纸伞,和玉枝一同搀扶着谢徵往院子里走。

那肩舆乃是两根长竹竿并立,中设软椅坐人,唯一不足就是其上无蓬顶,所以玉枝才叫丫鬟准备伞来为谢徵蔽阳。

谢徵走到软椅旁,抬脚跨至两根竹竿中间,方才轻轻坐下,玉枝又接过小丫鬟手里头的油纸伞,为谢徵撑起来,随后就吩咐两个部曲“启程吧,不过可要稳当些,若是有半点颠簸,叫你们好看!”

两个部曲一齐应了一声“是,”继而便小心翼翼的抬起肩舆往府外走,倒真是部曲孔武有力,且又有些身手,这一路上果真是稳稳当当,少有轻微晃动。

这人抬的肩舆,总归没有车马迅速,谢徵赶到廷尉署府衙的时候,未时已近两刻。

原来顾陆氏自侯府出来,并未回顾家去,而是也寻到了廷尉署,此刻正跪在府衙门前,冲着几个把守的小卒不停的磕头,哭喊着“求求你们让老身进去吧……求求你们了……”

府衙门前两层台阶,谢徵被玉枝搀扶着刚踏上第一层台阶,就有个小卒朝她走来了,待她踏上第二层台阶,小卒已然伸出手臂挡住她去路,呵斥道“站住!廷尉署府衙重地,不得擅闯!”

玉枝亦斥道“放肆!衡阳郡主你也敢冲撞!我看你是瞎了狗眼了!”

小卒一惊,赶忙弯下腰来行礼,说道“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郡主,请郡主恕罪。”

“陛下可是在里头?”谢徵冷冰冰的问,小卒颔首答“是。”

谢徵紧接着又道“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

小卒点头答应,随即转身跑向府衙。

顾陆氏跪在一旁,闻知谢徵来此,便停下来不再磕头了,而是侧首望着谢徵,此时的她,额前血汗相汇,两眼肿似鱼泡,鼻涕呼之欲出,满脸泪痕明显,发髻松散,两鬓乌发丝丝缕缕的沾在脸颊上,双手撑在地上,卑躬屈膝,毫无士族贵妇人那样的高傲姿态。

甚至浑身是汗,浸湿了一身云锦绣衣,身上又不时传来汗臭味,伴随着泔水的酸馊,令人作呕,如今这副模样,似乎比方才在侯府更显得狼狈。

“郡主……是来救子庚的么……”顾陆氏如斯哽咽,话里话外都是乞求,就连望着谢徵时的眼神里头,也都是期待。

谢徵看了她一眼,只说“受邀来此听审,顾夫人莫要多想了。”

顾陆氏转过脸去,不再看向谢徵,她于是又继续磕头,却已不再说话,谢徵适才所言,她似乎并不悲痛,因为乞求就只是乞求,期待也只是期待而已,她如今已不敢奢望谢徵能就顾逊了。

而彼时府衙里头也正有司隶府的司隶校尉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李叡,以及廷尉署廷尉郑回三人一同审问顾逊,萧道成则坐在主位听审。

顾逊蓬头垢面,嘴角带血,脸颊淤青,白色囚服上,有无数道用鞭子抽打出来的血印子,手铐脚镣加之于身,跪在堂下,一言不发。

未时还没到两刻,廷尉署的主簿已将状纸写好,连同红印泥一起放在他膝前,言道“左仆射如若对此案审判结果并无异议,那就在此签字画押吧。”

案子之所以办得如此迅速,皆因顾逊对所有罪状都供认不讳,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叫萧道成更加愤恨。

顾逊手指上沾了红印泥,正要在状纸上摁下手印,忽闻小卒站在他身后向萧道成禀报“启禀陛下,衡阳郡主来了,”他顿时就僵住了。

而萧道成闻知谢徵来此,亦是愣了一下,张嘴就说道“小……”

话正要说出口,萧道成左右瞧了一眼,见堂下左右两侧坐着的三司,可都是外臣,他这做皇帝的总归还要严肃些,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叫她进来吧。”

小卒退出府衙,这便折回衙署门口去通传了。

顾逊此刻心情方才是七日来最过沉重的,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谢娘子在得知是他派人刺杀她时,对他是怨恨,还是愤恨,甚至是痛恨……

稍后她将进来,他已无颜面对她……可人之将死,总不想抱憾而去,他现在的心愿,就是想再看谢徵最后一眼。

未多时,谢徵已被玉枝搀扶着走了进来,一路走进府衙,谢徵的目光始终都在顾逊身上,见他满身血痕,尤其的触目惊心,代母受过,已然苦了他,倘若代母受刑,她也只能尽力阻止。

谢徵走至顾逊左手边停下,正要福身行礼,萧道成坐在上头,看她脸上毫无血色,走路摇摇晃晃,着实不忍,于是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行礼,且先坐吧。”

“谢陛下,”谢徵还是冲萧道成欠了欠身,而后方才走至郑回左手边的案台前坐下,萧道成问“德音是来听审的?”

“回陛下,微臣是为左仆射而来,”谢徵本已思忖好对策,原也该在升堂开审之前赶到廷尉署,如此一来,当三司会审之时,她才好插手过问这桩案子,为顾逊辩白,可如今状纸已下,她却不好开口了。

“哦?”萧道成指着垂首沉默的顾逊,说道“为这个雇凶刺杀你,一心想取你性命的人而来?”

谢徵直言“陛下,微臣认为,此案尚有疑点,不可轻易顶罪,否则……否则恐怕是枉杀无辜……”

“你说什么?”萧道成闻言,脸上并无惊诧,只有狐疑,而顾逊也明显愣了一下,他以为,谢徵此番过来,是为了看他被定罪而泄愤的。

而李叡坐在谢徵对面的案台前,闻听此言亦是转了转眼珠子,心里头思忖着,而今衡阳郡主赶来求情,莫非此事还有转机,那元娘是不是……

适才他从府中出来,就准备赶往廷尉署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的好外甥把闺女绑回来,倘若顾家这次能逃过此劫,那他李家逼迫顾家将爱女贬妻为妾以求免遭于难,在外人眼里,岂不就成了见风使舵的鼠辈?

还有,他的元娘往后还怎么在顾家抬得起头……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道“那晚微臣遇刺,垂死之际,曾问刺客究竟受何人指使,那刺客也说了,是受一位顾夫人指使。他答话之时,利阳县主与新宁县主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她们必然是听到了,而陛下之所以认定主谋是左仆射,相信也是两位县主出面指证,不过……她们指证的,应该……是顾夫人吧……”

顾逊一听谢徵指控主谋是他母亲顾陆氏,他便已怔住了,想他是朝廷命官,如若主谋是他,至多不过是他被判处斩刑,而顾家尚有一线生机,可如若主谋是顾陆氏,那整个顾家就都完了!

不光是顾逊,那三司一听说主谋其实是顾夫人,都已经愣住了。

“嗯,确有此事,”萧道成思忖事情的时候,本能的抬手摸摸下巴,抠抠胡须根部,斟酌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桩案子,幕后主使其实是顾夫人,而非顾逊?”

“陛下,此顾夫人非彼顾夫人,微臣认为,这整件事情,同左仆射一家毫无关系,而派人刺杀微臣的那位,其实是会稽顾氏夫人。”

顾逊听至此处,愈发糊涂,可也深知谢徵是想为他脱罪,只是没想到,她竟连母亲也不计较了。

“会稽顾氏夫人?”萧道成听得也是一头雾水,“何以见得?”

“陛下也知,微臣此前,曾与左仆射家结仇,是以那晚闻知刺客受一位顾夫人指使,也曾以为他口中的顾夫人就是左仆射的母亲,直至今日一早,玉枝去往鸡鸣寺替微臣取回遗留在禅房的贴身之物,却发现房中无故多了一个这个,”谢徵说话间,已从袖袋中取出物件,乃是一块雕刻着“福”字的圆形白玉双面镂空玉牌。

萧道成身子微微前倾,探着脖子细看了看那块玉牌,问道“这是何物?”

谢徵答道“这个玉牌,原是一位会稽顾郎君的贴身物件,四年前微臣还在会稽的时候,此人曾想将微臣强纳为侧室,还送了这块玉牌做信物,此事叫他夫人知道,又跑来将玉牌讨要回去。可那位顾郎君偏又不死心,半夜来寻微臣,却没想醉酒糊涂,路上居然一头栽进沟里……此事虽与微臣无关,可那位顾夫人,却认定了微臣是祸根,还发誓要杀了微臣,为夫报仇,微臣也正是因为此事,才与兄长逃离会稽。”

“哦?竟有这等事?”萧道成显然不大相信。

“而这块玉牌,微臣猜测,是那位顾夫人拿来收买刺客的,那晚刺客闯进禅房,微臣的护卫尤检,曾冲进来同他打斗,这块玉牌,想必是二人打斗之时,刺客不慎掉落的。”

三司似乎都已信了,唯有萧道成,依然在抠着下巴,那一双鹰眼,目光如炬,眼底藏着一丝质疑。

而跪坐在谢徵身后的玉枝,听谢徵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暗想她的主子果然厉害,说谎非但不脸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嗯,人哪,不会写“心虚”二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那块玉牌……分明是县侯送的呀……

萧道成给一旁的曲平使了个眼色,曲平这便走下去将谢徵手中玉牌取来,呈给萧道成,萧道成打量着玉牌,忽而问“玉枝,这块玉牌,当真是你在鸡鸣寺发现的?”无巧不成书,可萧道成偏偏不相信巧合,何况谢徵所说的旧恨,又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枝和谢徵对视了一眼,这便接话道“是,这块玉牌,是奴婢在郡主所住的禅房里头看见的,当时掉在地上,奴婢还以为这是郡主的物件,便一起带回府去了。”

她今日一早,的确去过鸡鸣寺,也确是去了当时她们一行人所住的禅院,可她只是去取回自己遗落的玉笄,不曾进过谢徵所住的禅房。

谢徵自是看出了萧道成心中疑虑,于是又说道“微臣今早看到这块玉牌,原也不敢相信那位顾夫人,其实就是四年前的故人,毕竟,那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原本也不该知道微臣的去向……怕是因微臣前些日子派人将兄长的骨灰送回会稽,方才让她知道藏身之处……”

她这个衡阳郡主,声名在外,但凡听说过她名号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晓得她闺名谢徵,出身会稽谢氏,让远在会稽的“故人”打探到行踪,这本就是件寻常之事,她却故意不提,只说了将谢缕骨灰送回会稽的事。

萧道成听她这么一说,又想她在整个大齐早已是名声大噪,如今果然有些许信了,却还是半信半疑的,他不再去想谢徵的话有什么问题,因为谢徵的话实在没有纰漏,索性将目光转向顾逊,言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主谋其实是会稽顾氏夫人,那顾逊当日为何要认罪?”

“因为他愚孝!”谢徵并未斟酌,脱口而出,显然说的是最最真实的心里话,而顾逊听闻谢徵如此评价,脸上毫无面色波澜,只是闭上眼凝思,也许谢娘子说的没错,他的确愚孝!

谢徵看着顾逊遍体鳞伤的背影,接着又说“一听说刺客是受一位顾夫人指使,在真相未明之时,就稀里糊涂的就站出来顶罪,偏还以为自己很孝顺,殊不知冲动之举,险些为整个顾家带来灭顶之举,其实左仆射没有‘孝’,就只有‘蠢’!”

顾逊低着头,忽而开了口,说道“郡主教训得极是。”

萧道成仍然半信半疑,要说顾逊果真是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为母顶罪,这不合情理,可转念一想,在这建康城,若提起“顾夫人”,有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那位吴郡顾氏夫人,顾逊听及“顾夫人”,便以为是自己的母亲,这也不是不可能。

“好,德音啊,你所言不无道理,可此事还有待查证,倘若这顾逊的确无罪,朕自然不会枉杀无辜。”

谢徵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萧道成都这么说了,那顾逊此番,必然可以脱身,不过,死罪可免,活罪怕是难逃,可也总归捡回一条命了!

“谢陛下明察秋毫,”谢徵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萧道成随即就冲堂下衙役招了招手,言道“来人,暂且将顾逊收押,本案容后再议。”

“是,”两个衙役上前来将顾逊押走,顾逊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方才有机会看向谢徵,二人四目相对,皆是百感交集。

待顾逊被押下去,萧道成又冲谢徵摆了摆手,言道“德音,你伤势未愈,回去歇着吧。”

“是,微臣告退。”



第二百零二章 结案(上)

谢徵转身走出公堂的时候,萧道成尚无起驾回宫之意,而三司的人自然也不得动身告退,四人仍坐在席上,讨论着顾逊的案子,且还是等到谢徵走出公堂之后,方才开口探讨。

而谢徵亦有察觉,是以从公堂走出,在走向廷尉署府衙大门的路上,也曾偷偷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就只看到萧道成眉头已拧成了“川”字型,别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谢徵走到府衙大门外,望见顾陆氏依然跪在前头,此时她还在不停的磕头,膝前她叩首之处,已流了一小滩血。

此时顾陆氏见谢徵出来,便又抬起头来望着她,那眼神里,净是哀求与祈盼,谢徵也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径直走过,待走下台阶,在距离肩舆还有约一丈远的地方,忽闻顾陆氏嘶哑的声音,她哽咽着唤了一声“郡主……”

谢徵闻唤驻足,转过身来看向顾陆氏,却不料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是哪儿来的气力,居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府衙门前的台阶之上,飞身扑到了距离她约有两丈远的谢徵跟前。

她陡然扑过来,也将谢徵吓了一跳,玉枝也忙拉着谢徵往后退了一小步,而顾陆氏此时趴在谢徵脚下,吃痛的爬着跪起来,两手撑着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仰头望着谢徵,说道“郡主,老身不求郡主能救子庚,只求郡主能为老身说说情,准许老身去廷尉狱看他一眼……”

谢徵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只冷冰冰的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不过,相信顾夫人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这话,对于顾陆氏来说已经是极为明显的暗示,可她却不曾她说究竟是在家里头还是在刑场上再见。

顾陆氏深以为谢徵不会救顾逊,偏偏谢徵适才言语间又甚是冷漠,便叫她误会了谢徵的意思,她以为谢徵是说,她可以在顾逊上了刑场的时候,同他见上最后一面。

“玉枝,我们走,”谢徵说罢,随即被玉枝搀扶着坐上肩舆,这便离开了。

而顾陆氏还跪在这里,望着谢徵坐在肩舆上慢慢走远,眼前愈发模糊,许是她久未进食,又或许是她久跪不起,痛哭不止,加上这般刺激,眼前一黑,陡然就趴下去不省人事了。

此时谢徵一行人尚未走远,玉枝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见顾陆氏倒地不起,便同谢徵说了一声“娘子,那个顾夫人晕了。”

谢徵淡然道“无需管她,想是高兴坏了。”

“娘子啊,纵然顾逊是无辜的,您要救他,奴可以理解,娘子您是不想错杀无辜嘛,可是顾夫人……奴不明白,娘子您为何不与陛下道出真相,是怕顾夫人下狱,顾逊一样会遭受牵连吗?”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只说道“我也不明白……”

是的,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也许真如玉枝所言,她是不想顾逊跟着受顾夫人牵连,又或许,是因为她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令她痛恨株连,痛恨满门抄斩……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谁也不想无端受牵连,你我豁达,谁不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可这个道理,《齐律》不认,廷尉署不认,朝廷更不会认!”谢徵说话间,侧首看着玉枝,分明言不尽意。

玉枝听罢,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应道“奴明白了。”

她说完,细想了想,又问“那……娘子啊,那位会稽顾氏夫人怎么办?如今陛下虽答应娘子要重审此案,可若是一直追查不到那位会稽顾氏夫人,此案便成了无头案,顾逊那边,恐怕还是不能放出来的。”

“所以此事我就得麻烦你一下了,”谢徵冲玉枝笑笑,玉枝见她这般,当即心领神会,于是说道“娘子尽可吩咐。”

谢徵看了眼前头抬着肩舆的部曲,心想既是有外人在此,说话自然是要稍微隐晦些的,于是稍稍暗示了一下,说道“那位会稽顾氏夫人,如若至今还在建康,必然留宿在客栈,以她的财力,你只需去玄武、朱雀二街的金陵客栈看看,或者,去御街的福来客栈,这几家客栈在建康,都还算是豪气些的,你且去打探打探。”

她说罢,又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意会,应道“奴明白,奴这就去。”

玉枝说完,当即掉头折回玄武街方向去。

这一行人走后未多时,廷尉署那边也已有了动静,萧道成起驾回宫,三司跟随其后,走至府衙外头,四人几乎是同时望见了趴在地上晕倒的顾陆氏。

李叡心中忐忑,唯恐萧道成在这个时候开口提及顾陆氏与他李叡乃是亲家,到时又要迁怒于他。

萧道成走下府衙门口的台阶,停下来望着前头的顾陆氏,问道“这是何人?”

把守在门口的衙役近前,走至萧道成身后,禀道“回陛下,这是左仆射的母亲,顾夫人。”

“顾夫人?”萧道成看着顾陆氏,思忖道“现如今顾家,不是还在禁足吗?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人。”

曲平站在萧道成身后一侧,见势就冲衙役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抬了送回顾家去!”

“是是是,”衙役连连颔首应允,随即转身冲依然把守在门口的兄弟招了招手,示意人同他一起来抬,待两个衙役将顾陆氏抬走,萧道成望着人走的方向,忽然问“李叡啊,这顾家,同你李家可是结过亲的?”

李叡站在身后,拱手答话“回陛下,是结过亲。”自然结过亲啊,这不还是您给赐婚的?

“嗯,”萧道成居然点了点头,这着实是令人捉摸不透啊,李叡唯恐惹祸上身,赶忙又想着同顾家撇清关系,于是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顾家已将小女贬妻为妾,如今,微臣已攀不上顾家这门亲了。”

萧道成听罢,斟酌了一番,就若有所指的对李叡说“若真是如此,那这顾家,倒也算明事理,”萧道成心里头清楚,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顾家怎会将李家的女儿贬为妾室,而今这么做,显然是不想李家受牵连。

李叡却听得似懂非懂,稀里糊涂的应了一声“是。”

“朕回宫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萧道成说罢,旋即快步走向停在衙署门口的步辇,就此回宫。

三司也都跪地叩首,齐声说道“恭送陛下。”

直至萧道成步辇稍稍走远了些,三人方才站起身来,李叡与司隶校尉一同拜别郑回,这便各自回府去了。

桓陵将李氏抓回李家去,原是想既已了事便速速回府去,却架不住他这出身琅琊颜氏的舅母实在太过好客,非要将他留在府上喝茶说话。

如今这茶也喝了快一壶了,桓陵也早就坐不住了,喝完就起身要告辞,说道“舅母,伯玉家中还有些事情,况且也不好再叨扰您了,您看……不如伯玉此番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您。”

“诶呀,伯玉啊,你别急着走啊,舅母这儿还有正事要同你说呢,”颜氏说着,就有拉着桓陵坐下,她道“伯玉,你看啊,你的表妹元娘,在顾家受了欺负,如今也同他们家扯断了,眼下她回来,家里头自也要再为她说个亲,你是他的表哥,同她感情也好,所以啊,舅母就想着,与其上外头去找人说媒,倒不如直接将她托付给你,你这个做表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的呀,你看呢?”

桓陵还未听完就已愣住了,却也等她说完了,方才讪笑着回“舅母,您这是在说笑吗?”

“你这话说的……”颜氏嗔笑着睨了桓陵一眼,说道“元娘虽不是我亲生,可她自小养在我身边,我待她亦是视如己出,她的婚事,我能不操心么?”

李氏乃是李家嫡长女,只是年幼丧母,而如今的颜氏,原本是侧室,是被李叡扶正做继妻的。

桓陵笑了笑,说道“舅母,元娘是我的表妹,我是她的表哥,我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

“表兄妹怎么啦?亲上加亲啊,这不是更好嘛?”颜氏说着,又为桓陵倒下一杯茶来,继而笑眯眯的说道“我呀,还就喜欢你这孩子,就想叫你做我女婿。”

“舅母,这不合适,”桓陵说着,有些急了,此时正好李叡从外头回来,颜氏望见了,就笑脸迎去,还不忘同桓陵说了一句“你舅舅回来了,我叫他同你说。”

颜氏走到李叡跟前去,问道“郎主啊,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同你说。”

“回头再说,我有话要问伯玉,”李叡越过颜氏,径直朝会客厅走去,而彼时桓陵也已起身迎接,向李叡行了个礼,唤“舅舅回来啦,三司会审结果如何?”

“说到三司会审,我也正要问你呢,”李叡拉着桓陵走到客席前坐下,而后就问“是不是你请动衡阳郡主为顾逊说情的?”

桓陵愣住,一脸诧异的反问“什么?”

李叡亦是狐疑,追问“不是你请动衡阳郡主去为顾逊说情的吗?”

桓陵避而不答,却也追问“舅舅是说,德音适才去廷尉署替顾逊求情了?”

李叡也不答话,只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事儿?”

“我不知道啊……”桓陵一脸不解的摊了摊手,李叡随即又说“我还以为是你请衡阳郡主去的。”

“她……去廷尉署说什么了?可是说顾夫人?”桓陵言语间略带试探,李叡回道“是顾夫人呐,郡主说派人刺杀她的,其实是一位会稽顾氏夫人,为四年前在会稽的旧怨,到建康来寻仇。”

“会稽顾氏夫人?”桓陵起先听得有些糊涂,而后一想,便也知道是谢徵编纂出来为顾逊脱罪的,他随即又问“那陛下可是信了?”

李叡笑笑“衡阳郡主说的话,陛下自然是信了,不过是走个流程,说此事有待查实,便将顾逊暂且收押,容后再审。”

桓陵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匆忙说道“舅舅舅母,我有事先回去了,回头再来拜访您二老。”

他话一说完,不等李叡与颜氏答应,扭头就走了,颜氏站在李叡身侧,听至此处,就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诶,那这意思,是不是就代表顾逊没事了?”

李叡斟酌道“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颜氏又问“那咱们元娘怎么办?还让她回顾家去吗?”

“且让她回去吧,”李叡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才送了口,而后又吩咐颜氏“你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回去吧。”

颜氏并不动身出去,却说“可咱们元娘如今在他家是妾呀,你不能让她去顾家受委屈呀!”

“今日陛下还说顾家明事理,他们家若真明事理,自然会将元娘扶正,”李叡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头却是没底气的。

颜氏低了低头,颇是难为情的说“可我这眼皮子老是跳,总觉得顾家还要出事……为了这个,我方才还同伯玉说亲了,我是想吧,与其让元娘回顾家去,倒不如把她许给伯玉,伯玉这孩子,我是放心的,元娘嫁给他,我这心里头也踏实些。”

“胡闹么你这是……”李叡瞥了她一眼,直言“他们俩是表兄妹,在一起像什么话?何况伯玉那心里头还藏着人呢。”

李叡说说笑笑,颜氏一听这话又起了谈心,拉着李叡问道“谁呀?”

“不告诉你,”李叡笑眯眯的,颜氏瞥了他一眼,当即就松了手,说道“你要是不说,那晚上就别上我屋里睡了。”

李叡却不吃她这一套,反而笑道“睡书房挺好的,凉快。”

颜氏闻言,当下救转过身来,气呼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李叡趁势将她搂住,而后笑道“告诉你了,是衡阳郡主。”

“衡阳郡主啊?那可了不得,诶,大姑姐知道么?”

“肯定知道啊,不然她能不逼着我给伯玉说亲?”

“那我怎么听说……大姑姐给伯玉定了门亲,对方是河东薛氏女郎,好像还是临川王妃的表妹呢……”

“我怎么没听说,再说了,那什么河东薛氏女郎,哪比得上衡阳郡主啊?”

“嗯,说的也是。”

桓陵这边气鼓鼓的回了侯府,跑到雅竹苑,走到谢徵屋里的时候,还板着一张脸。

而谢徵正坐在床榻上悠闲惬意的喝着茶,看他这架势,也猜到是为什么了,却又装作不知道,““县侯怎么了?”

桓陵憋了一肚子的气,原想发作出来,可一见着谢徵,竟又不敢同她发脾气了,一是怕她动怒伤身,二……是他真的不敢,他只最怕谢徵同他甩脸子了。

“听说你适才去廷尉署替顾逊求情了?”桓陵走到床边胡凳上坐下,而后只听谢徵回“那不是求情,是辩白,顾逊本就无罪,自也无需我求情。”

“是,顾逊无罪,那顾夫人呢?”桓陵越说越恼,继而说道“顾夫人将你害成这般,她也无罪?”

“我为顾家脱罪,是不想因为此事牵连甚广,如果此案定了顾夫人的罪,顾家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县侯,你也知道四年前的冤案,沈攸之带人血洗大司马府,除了我,他们还枉杀了多少无辜?谁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

谢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桓陵果然是信服的,可有人无辜,也有人罪大恶极,桓陵问“难道就这样放过顾夫人?”

“我有自己的打算。”

谢徵侧首看着桓陵,见他还是愁眉不展,于是笑问“是不是还有话想问我?”

桓陵拉起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撒娇似的说道“想问,但又不敢问,怕惹恼了人家,到时又要甩脸色。”

谢徵睨了他一眼,闻言即刻就收回手,说道“既是不敢问,那就不必问了。”

她才抽出来的手,又被桓陵抓住,握在手里头,二人四目相对,桓陵终于开了口,问道“你是不是还对顾逊余情未了?”

谢徵沉默了一会儿,坦言“我对他从无情意,只是因为他常给我上坟,方才有些感激罢了。”

“当真?”桓陵眼前一亮,却也是将信将疑。

谢徵又抽回手,只道一句“不信算了。”

桓陵又将她的手抓回去,蹭着自己的脸颊,浓情蜜意的说“我信。”



第二百零三章 结案(下)

夜幕降临,已近亥时,玉枝换了一身夜行衣,从雅竹苑正院的西次间出来,推门走进谢徵房中,站在明间与里屋相隔的珠帘门外,就轻声唤“娘子,睡了么?”

谢徵早已歇息了,可睡得浅,耳朵也尖,一听外头开门的动静就已经醒了,“玉枝?”

玉枝听唤,方知谢徵醒着,这才拨开珠帘走进里屋来,而谢徵亦是望向里屋门口方向,见玉枝这身打扮,自然愣了一下,“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娘子昨日从廷尉署回来,路上不是暗示奴去顾家做个了断么?”玉枝说罢,低着头整了整衣衫。

谢徵思忖道“陈庆之还带着北军在顾家守着呢,你怎么去?此事也不急于一时的。”

玉枝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傍晚的时候,陈中尉已率北军离开顾家了,当时尤检是亲眼看着他们走的。”

“那你去吧,不过,取她性命归取她性命,可不要做出什么痕迹来,要叫顾家的人以为她是自杀。”

谢徵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是怕顾陆氏遭遇不测,顾家的人必定会头一个怀疑到她头上。

“自然是自杀,奴是想叫她割腕的,”玉枝想的也颇是周全,既然是表面上放过,背地里决不轻饶,那动手的时候自然得不留痕迹。

“割腕不好,死得不透,我那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里头,有一瓶牵机药,你拿去,”谢徵说着,又伸手指了指,玉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打开抽屉,果然就见里头放着一个手指头长的葫芦形瓷瓶,拧开盖子看了一下,里头乃是牵机熬出来的药水。

玉枝又将盖子拧上,就冲谢徵说道“奴明白了。”

她一说完,就侧过身朝门口走去,谢徵叮嘱道“小心为上。”

“是,”玉枝拿黑色方巾对折,蒙上了脸。

已是深夜,仍有当值的北军在建康城中四处巡夜,只是每隔半个时辰才会出来巡逻,谢徵同陈庆之的交情极好,北军巡夜的规矩,她们主仆自是清楚的,是以玉枝出了侯府,一路飞檐走壁过了几条街道,皆是畅通无阻,避开了北军小喽啰。

顾家大门紧闭,玉枝走到墙角下,飞身一跃,便翻墙而入,到了里头,就见除了各院子外还上着灯,诸人屋中皆已漆黑。

“二进院正院……二进院……岂不直走就是?”玉枝站在前院,嘴里头嘀嘀咕咕,而后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绕过会客厅,而后径直走到了二进院。

果然进了正院就见正屋上着灯,玉枝躲在院子门外,一见屋子里还亮着,便犯了难,莫非这顾陆氏还未歇息?

尚未歇息也好,只叫她把这瓶牵机药喝下去就是了。

玉枝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屋门,走到门口,两手放在门上,正要推开的时候,陡然听头顶的房檐上有些动静,那瓦片相碰的声音,上面分明有人!

她于是连退三步,到了回廊外,站在屋檐底下,轻轻一跃,果然就见一个同样身穿夜行衣,方巾蒙着面的人趴在屋檐上。

玉枝伸出手,本想抓住黑衣人的肩膀,将他抓下来,可黑衣人亦是有所防备,竟是飞身而起,从旁边跳了下去,玉枝旋即去追,二人这下便打斗起来了。

几个回合之后,明显可以看出二人使的都是些致命的招数,可你出招我接招,我出招你也接招,也不难看出,两个人对彼此的招数都极为熟悉,至于为何会如此熟悉,皆因二人使的招数大致相同。

二人似乎都已经察觉对方必定是熟人,于是打斗间一同伸手去扯下对方蒙在脸上的方巾。

这下一看到对方熟悉的脸,二人果然就愣住了。

“琼林?”

“玉枝?”

玉枝出手稍比曾琼林快一些,说完又抽过去一个耳刮子,正好是等到曾琼林说完“玉枝”二字,也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脑袋上,轻斥道“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

曾琼林捂着脑袋,说道“我奉县侯之命过来杀顾夫人,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娘子派我来的,”玉枝到现在还惊魂未定,自然给不了曾琼林好脸色,就只剜了他一眼,曾琼林追问“也是派你来杀顾夫人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觉得娘子派我来干什么,叫我看着里头那位睡觉?”

“怎么老是半句话说不到就开始呛我……”曾琼林随口抱怨,并无不满,玉枝却一心想着杀顾陆氏的事,自然无心听他所言,她侧首看了眼屋子,随即问道“县侯叫你如何取她性命?”

曾琼林自袖袋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来,言简意赅的说“牵机。”

“真巧,娘子也给了我一瓶牵机,”说话间,玉枝也自袖袋中拿出小瓷瓶来,继而下巴朝屋门方向扬了扬,侧目瞧着曾琼林,问道“你去还是我去?”

“一起去,非把她毒得五脏六腑都发黑为止,”曾琼林这便往屋门口走去,玉枝也紧随其后,二人站在门口,一齐出手轻轻的推开屋门,可看见门内之景却是惊住了,二人看屋内上着蜡烛,原以为顾陆氏尚未歇息,却不想顾陆氏这个时候非但已经歇息了,且还永远不再再醒过来了。

“怎么……”玉枝见顾陆氏以三尺白绫悬于房梁,脖子套在白绫之上,身体僵直,脚悬空约有两尺,这分明上吊了。

玉枝侧首看着曾琼林,而曾琼林亦是一脸诧异,言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也是刚到,前脚踏进院子里,后脚你就来了。”

“那……许是自尽吧,”玉枝见顾陆氏双目紧闭,脸色乌青,像是已经咽气了,却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同曾琼林说道“你去看看她咽气没有。”

曾琼林乖乖的走过去,够着手探了探顾陆氏的鼻息,而后又伸手摁了摁她的小腿,回首同玉枝说道“咽气了,身子还没硬,像是刚死没多久。”

玉枝瞥了顾陆氏一眼,随后就转身又往院子里头走,只说道“既是自尽了,那也无需我们动手了,走吧。”

“嗯,”曾琼林答应了一声,而后也转身带上门,跟随玉枝走到院子里,玉枝思前想后,又同他叮嘱“琼林,你我回去,各自交差,就说顾夫人已自杀了,不过,你别说在此看到我了,我也不说看到你了。”

曾琼林点了点头,应道“哦。”

二人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又左看看右看看,见四周无人,便一同离开。

而在曾琼林和玉枝离开之后,东跨院的小门后面,又走出来一只黑影,竟同样也是黑衣蒙面,看这魁梧身影,分明也是个男人。

这黑衣人不紧不慢的走到正院,站在院子里头,望着曾琼林和玉枝离开的方向,忽然拉下蒙面的方巾,露出一张同样再熟悉不过的脸来,原来竟是尹略!

“詹娘子……”尹略思忖了一番,旋即又转身推门进屋,看了一眼自己做出来的成果,方才满意的关上门离开。

尹略急急忙忙回到太子府,此时萧赜正坐在书房里头同他的幕僚段恒舟秉烛夜谈,而尹略回府后进屋将夜行衣换下,穿上便衣,方才寻去书房复命。

夜里凉风习习,吹得人甚是舒适,因此书房的门窗都敞着,尹略走到门口,唤了一声“殿下。”

萧赜见他回来,也知他必然是复命来的,便冲他招了招手,道“进来吧。”

待尹略走进来,萧赜又同段恒舟笑说“季约,孤看这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就宿在府上吧。”

“是,”段恒舟起身告退,尹略见他已走,随即同萧赜禀道“殿下,人已经断气了。”

“嗯,好,”萧赜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尹略而后又说道“不过,殿下,卑职在顾家,还碰到衡阳郡主身边的那个詹娘子了,还有一个,好像是永修县侯身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在顾家碰到,都是去杀顾夫人的。”

“哦?”萧赜坐在胡凳上,一番斟酌,就道“看来孤猜的没错,派人刺杀谢娘子的,果然就是顾夫人,要不然,她们怎么如此心急的要杀顾夫人呢。”

“殿下言之有理,”尹略亦思忖着点了点头。

萧赜随手拎起一旁的茶壶,另一只手端着茶盅,为自己倒下一杯茶来,同时又道“行了,人做掉了就好,你也下去歇息吧。”

“是,”尹略转身折回书房,关上房门,这便快步走出玊园,而萧赜,仍然坐在茶几前,一手端着斟了七分满的茶盅,靠近鼻间轻轻嗅了嗅,脑中想着的,都是那日跟随萧道成一同去看望谢徵,站在窗子听到桓陵对谢徵说的话,为何谢娘子曾去过茅山?为何她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又为何她此番是回到建康来?

茅山地处淮扬,她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难道她此前曾在茅山小住?

桓陵说她此番是回到建康来,莫非她数年前也曾久居于建康?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萧赜越想越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索性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了。

翌日天亮,李氏同顾选的媳妇一同去顾陆氏院子里伺候,妯娌两个走到顾陆氏屋外,起先敲了敲门,却久久无人应门,四嫂便隐隐有些担心,同李氏说道“元娘,母亲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氏秀眉一皱,方察觉不对劲,于是铆足劲想将门推开,未料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屋门大敞,妯娌两个一望见屋内之景,自然是大惊失色,一个接一个的惊呼“母亲!”

二人冲进屋里,一个抱着顾陆氏的腿想将她往上托举,一个搬来茶几站上去,抱住顾陆氏的身子,却无奈深闺妇人,终究没什么气力。

丫鬟家仆听到动静,也急忙寻了来,见主母上吊,也赶忙进来帮忙将人救下,可这个时候,顾陆氏的身子早已经僵了。

顾选闻讯赶来,一见顾陆氏躺在地上,而自己的媳妇与弟妹二人分坐一边,瘫在地上望着顾陆氏痛哭流涕。

“母亲!母亲……”顾选快步进屋,坐在地上,抱着顾陆氏半个身子,轻轻摇晃着顾陆氏的身体,又唤道“母亲!母亲!您可别吓唬子丁啊……母亲!”

几房庶出的兄弟也携自己的妻儿相继赶来,见顾陆氏人已经去了,纷纷跪地嚎啕大哭,面对这个同自己毫无骨肉亲情的嫡母,竟是哭得比顾选还要厉害的,几人哭着喊着,无一不是在说“母亲呐……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抑或是“母亲啊……您怎么就忍心抛下我们这些晚辈”……

李氏掩面而泣,也许真正伤心之时,未必会像他们那样“痛哭流涕”。

忽有丫鬟寻来,站在屋外,对李氏禀道“七夫人,方才外家郎主那边差人传了话来,说七郎君已定了无罪,就从廷尉狱放出来了,叫您去接他呢。”

顾逊无罪释放,这本是喜事,可不巧顾陆氏又去了,丫鬟说起此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定了无罪了?”顾选很是欣慰,一听这话,眼泪都止住了,而一众庶出的兄弟家都看这个嫡子脸色,见他为顾逊高兴,他们便也为顾逊高兴。

顾选侧首看向李氏,唤了声“弟妹。”

李氏会意,就擦了擦眼泪,同顾选说道“那我去廷尉署接他,四哥还是先为母亲操办丧事吧……”

顾选点了点头,李氏被一旁的六郎媳妇搭了把手扶着站起身来,屋内挤得水泄不通,众人纷纷起身让道,好让李氏走出去。

此时顾逊那边的确已定了无罪了,皆因昨日晌午的时候,玄武街的金陵客栈发现了一具女尸,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蜀锦做的华服,头上戴着珠翠碧簪,满身都是名贵首饰,可偏偏都是些三四年前那些老气的款式,看着像曾经是富贵人家的夫人。

那无名女尸让京兆府尹领去,从身上搜到了照身帖,身份正是谢徵口中的那位会稽顾氏夫人。

恰好萧道成又下令廷尉署追查这位会稽顾氏夫人,而郑回又同京兆尹府知会了此事,所以京兆尹府一找到会稽顾氏夫人,就赶忙上报到廷尉署,待廷尉署核实之后,今早郑回又上奏禀明萧道成,而今顾逊也总算被放出来了。

顾逊听过审判结果,刚从廷尉狱放出来,正一个人落寞的往外走,此时李氏也乘牛车赶到,下车后夫妻二人隔着两丈远四目相对,皆是潸然泪下。

也许经过此事,顾逊方才会更加珍惜他这位夫人,也许经过此事,李氏也才察觉自己原来竟是这样离不开她的夫君。

李氏快步走过去抱住顾逊,呜咽不止,顾逊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没事了……我没事了……”

沉默良久,李氏才道“母亲……去了……”

顾逊正轻拍李氏脊背的手忽然僵住,目中原先有些不可置信,可随后却也稍微冷静了些,怔怔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想是夜里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时想不开,就……就上吊了。”

顾逊不语,李氏而后松开怀抱,泪眼婆娑的同他说道“我们先回去吧,母亲的丧事,总还要夫君你,同四哥一起操办的。”

李氏想必还不曾瞧见顾逊手里头还拿着卷起来的圣旨,这是萧道成调任他为彭城郡太守的旨意,里头还有吏部匆忙拟好的委任状。

“我……”顾逊开口无言,萧道成圣旨上已然写明,彭城郡太守一职不可空缺,着尚书省左仆射顾逊即刻启程前往赴任,不可延误……如今家中偏又遇丧事,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了。

李氏显然还没有察觉他神色不对,拉着他的手就要走,说道“家中事急,夫君且先随我回去吧。”

话音落下,正好顾逊手中的圣旨也应声落地,李氏见是圣旨,赶忙拾起来,又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叫人看见,她随后将圣旨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泪眼朦胧的看着顾逊,抽泣道“彭城太守?即日启程?”

顾逊闭目不言,李氏泪流满面,忽又将他抱住,说道“既是圣旨不可违,夫君就放心去吧,家中事务,自有我操持。”

“元娘,辛苦你了,待我在鹏城安顿好,便将你接去。”

李氏抹了抹眼泪,只说“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二人说话间,忽又见谢徵坐着肩舆从廷尉署府衙方向过来,顾逊松开李氏的怀抱,李氏回首,见是谢徵,满心感激,在此时却无言以对。

顾逊走到肩舆前,一言不发,只弯下腰来,对谢徵行了一个大礼,而抬首直起身之时,谢徵也只冲他笑笑,二人虽相顾无言,可仅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容,似乎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原来一切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在不言之中。



第二百零四章 邀约

已进入七月,天气尚无凉意,白天晚上都还是那么燥热,只是偶尔下场雨,方才稍微舒服些。

陆启微前几日偶然间在朱雀街一个士人摆的书摊子上看到几本志怪小说,诸如西汉东方朔的《神异经》,又如一百多年前的先人干宝所著的《搜神记》,还有些不知名士人所写的什么《中原神鬼录》,什么《夷洲诡事》……

恰逢她正无趣的时候,便将每本书都挑了一样,丢给阿芷抱了回来。

这陆启微原本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这些志怪小说写得着实有意思,便叫她看得欲罢不能,一连三四天都将自己关在闺房里,竟是看得停不下来了。

韦氏看她好些日子不出门,便寻了来,却见屋门紧闭着,韦氏站在外头叩了叩门,唤“启微,启微?”

阿芷服侍在陆启微身后,主仆二人听到门外动静,脸色忽变,皆是一惊,二人对视了一眼,陆启微忙不迭将手里头捧着的书放下,阿芷也赶紧同她一起将书案上放得极凌乱的一堆志怪小说抱起来藏到身后的书架最底下一层。

“启微,启微?”韦氏见许久无人应门,又唤了两声,而屋内这下还没将书藏好,陆启微又怕韦氏生疑,推了推阿芷,低声道“你去开门。”

阿芷闻言,于是快步走至屋门口,轻轻的将门打开了,见着韦氏,笑眯眯的唤道“韦姨娘。”

韦氏瞧了她一眼,只抱怨了一句“我在外头叫了半天了,你怎么才开门。”

阿芷讪笑着解释道“方才娘子和奴都睡着了,一时没听见。”

话音未落,韦氏就已走进屋来,阿芷赶忙看向陆启微,见她安安稳稳的坐在书案前,面前书案上已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松了口气。

“娘,您怎么来了?”陆启微起身迎到韦氏跟前,一脸的恬淡笑容,韦氏问“这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呀?”她说罢,又深感陆启微定然有事瞒着她,不然不会这么久才开门的,何况方才屋子里头分明有不小的动静,她于是四下里扫了一眼,紧接着又说“启微啊,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为娘似的……”

陆启微不善欺人,一听韦氏这样说,心里头就打起鼓来了,眼神亦是躲躲闪闪的,讪讪笑道“诶呀,娘啊,您可是想多了,女儿能有什么事情瞒着娘亲啊……”

“你有什么事情不瞒着我的?”韦氏白了陆启微一眼,而后火眼金睛往书案那周围一瞧,当即就望见了那胡凳底下露出一个书角,显然那底下藏着什么书。

“诶,那是什么?”韦氏随口一说,这便要走过去,陆启微回首望见,赶忙转身抢在韦氏前头走了过去,不巧她才把那书拾起来,韦氏就已站在她身后了。

“拿过来叫我瞧瞧,”韦氏伸出一只手来,脸色可谓是一丝不苟。

陆启微卷起手里头的书,纠结许久才转身把书交个韦氏,韦氏接过书,摊开书封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搜神记?”

她即刻抬起头来看着陆启微,责备道“启微啊,你说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也看这些神神鬼鬼的!”

陆启微皱着眉头,抢回韦氏手里的《搜神记》,只辩解了一句“娘,这不是什么神神鬼鬼,这可是名著。”

“《搜神记》啊!这里头讲的不是神神鬼鬼吗?你是不是以为娘老糊涂了!”韦氏原就长了一副和善的模样,纵然同陆启微发怒,脸色却还是凶不起来的。

而陆启微早料到家里头不准她看这些神鬼志怪,所以得知韦氏要进来,才赶紧把书都藏起来,如今被韦氏这样训斥,她自也听不进去,于是转过身去,背朝着韦氏,也不言语。

韦氏索性又走到她跟前去,语重心长的说道“启微啊,你自小就好读书,总跟着你哥哥一起学四书五经六艺,娘从没说过你什么,你父亲常说女儿家无需学这些,可娘很支持你,娘觉得你作为名门闺秀,士族贵女,肚子里总要有些墨水的,娘也希望你能成为第二个谢道韫,可是你……你平日看四书五经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看起这些不三不四的书来了!这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怕是要打死你的呀!”

“娘,神仙志怪怎么就成不三不四的书了?这书既是能让那些书商刊印出来,就没什么不可看的,”陆启微不敢与长辈争辩,是以说着说着,就没什么底气了,而韦氏又说“是,这神仙志怪是没什么不可看的,可你是女儿家呀!这天底下哪有女儿家成天抱着这些神仙志怪看得起兴的?但凡你能说出来一个我认识的,往后你再看,我也不说你了。”

“我……”陆启微自然是一个也说不出来的,到如今她也无话可说了,索性将手中的书丢给韦氏,气鼓鼓的说“好!既然娘不准,那女儿不看了便是!”

说完,就走到书案前胡凳上坐下,韦氏站在一旁,见她恼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哄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拗不过她,便又将书丢在她面前,只说道“看的时候小心些,别叫外人看见了。”

陆启微闻言惊喜,当即又站起身来抱住韦氏,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

韦氏将她推开,嗔怪道“我疼你,可不溺爱你,你这些书啊,看完就赶紧扔了,别放在这儿,让外人看见了不好。”

话音落下,忽有个丫鬟跑到门口,禀道“娘子,庾家娘子来了,说想见您,在前院等着呢。”

陆启微原本获得韦氏允准,容许她看神仙志怪,自是满心欢喜,一脸笑意,可这下一听说庾子昭来了,顿时就脸色大变,她又退至胡凳前坐下,只说“她怎么来了,我不想见她,叫她赶紧走吧。”

那庾子昭同陆启微情同姐妹,关系不是一般的好,这两家人都是知道的,庾子昭每回来府上找陆启微,都是只通传一声,随即就自己跑来陆启微屋子里了,而此番庾子昭却在前院等候知会,这已令丫鬟百思不得其解,加上陆启微适才又这么说,丫鬟便更是诧异了。

韦氏却是个老好人,纵然陆启微同庾子昭已不再来往,可她总归是怕陆启微与人结下梁子的,于是同丫鬟说道“我去会会她。”

“娘,您别去,”陆启微原想叫住韦氏,却不料韦氏话一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而韦氏走到前院去,果然就见庾子昭同自家的丫鬟长汀站在槐树底下蔽阳,见韦氏走过来,庾子昭便也迎了过来,唤了一声“韦姨娘?”她言语间脸上略带笑意,可这笑容却略显僵硬,颇不自然。

“诶,子昭,”韦氏亦和善的同她点了点头,庾子昭目光越过韦氏,朝她身后望了两眼,这便问道“韦姨娘,为何不见启微妹妹啊?”

韦氏起先有些支支吾吾,也不答陆启微为何不出来,只是问庾子昭“你有什么事么?”

庾子昭答“我此番过来,是想约启微妹妹,明日去陪我进宫,到穿针楼去看那些宫女赛巧的。”

韦氏佯装恍然大悟,笑道“明日是乞巧节?”

“是啊,”庾子昭颔首,又继续说道“往年乞巧节,都是启微妹妹约我去穿针楼看赛巧的,今年她还不曾唤我,所以我便来此唤她了。”

韦氏想了想,便说道“真是不巧,子昭啊,不是启微不去唤你,是她近些日子病了,一直卧病在床,都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

“她病了?”庾子昭心里头“咯噔”一下,似乎是真的为陆启微担心的,继而又追问“她病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啊?”

韦氏凝眉,满面愁容,“病得不轻,所以卧床数日,至今还不见好……”她这忧容,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果然在她眼中,喜看神仙志怪,便是病态。

“那我想去看看她,”庾子昭撇了撇嘴,同韦氏撒娇似的,韦氏闻言,眉头却拧得更紧了,她道“启微病得不轻,太医令嘱咐了不准旁人过去看她,只怕过了病气,叫你也染疾了,那岂不成了罪过?”

庾子昭又撇了撇嘴,终是言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好去看她了……不过,韦姨娘,我还有一事想问。”

“你问吧,”韦氏嘴角向上,眼角微眯,所以永远都是一脸和善,庾子昭问“启微妹妹和西昌县侯的婚事……定在何时了?”

“八月十三。”

“八月十三?”庾子昭一脸诧异,又问“为何要那么久,这门亲不是……不是上个月中旬就定下了么?”

韦氏一听庾子昭这么问,心中顿生不满,她早就听启微说这门亲事原本定的是庾子昭,而之后会变成她,亦是庾子昭一手促成,如今庾子昭又这么问,看来是很着急想让启微嫁出去啊!

她笑笑,只说“六月份赶不及,七月份又不吉利,所以就定在八月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说完之后,也不等庾子昭接话,韦氏紧接着又说“子昭啊,我这边还忙着去照顾启微,怕是没时间招待你了。”

庾子昭会意,随即告辞,同丫鬟长汀两个人,原本在陆家的时候,还是一脸愁容,没成想这四只脚刚一踏出陆家大门前的牌坊,二人顿时就变了脸色,庾子昭怨憎道“居然病了,真是晦气,我本还想约她明天去穿针楼,这下看来,只能叫刘惠瑞陪我去了。”

长汀跟在她身后,嘀嘀咕咕的说“刘娘子为人小家子气,又不爱说话,天天缩在她堂姐武陵王妃身后,同她出去玩,恐怕没意思。”

“怕什么,明日乞巧节,你还怕没人去看赛巧?我叫她与我一同去,等到了那儿,碰到熟人了,自然就不需要她了,到时候,我还不把她甩了?”

话音落下,主仆两个相视一笑,就往回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玉枝两手端着搁置药膳的托盘走进雅竹苑,到了谢徵房中,彼时谢徵正坐在床榻上,两手捧着书,看得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虽听到玉枝走进房中的脚步声,可也是眼都不抬。

玉枝走到床边,一手托着托盘的底,一手将床头案几上放着的《搜神记》拿起来,放在谢徵枕边,继而将托盘放上案几,随后就唤道“娘子,喝药膳了。”

谢徵手里捧着《山海经》,只侧目看了一眼那药膳,眼底有些厌恶,玉枝知她不喜,笑道“今日这是乌鸡人参红枣汤,可是换了口味的。”

“都是药膳,换再多料都是一个味道,”谢徵仍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至于那药膳,她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话音落下,未多时,忽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书收走,桓陵站在床边,看了看书册,言道“《山海经》?又是《山海经》。”

桓陵将书丢在谢徵枕边,言道“这书,德音你看了恐怕不下于五遍了,怎么如今还在看。”

“终日卧床,甚是乏味,唯有看书打发无趣,”谢徵又将书拿起来,找到适才看到的那一张,看了看愈发觉得有意思,读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面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

她读罢,细细品味了一番,继而说道“天下九州,异兽无数,今已无迹可寻,只好在书中遐想。”

她说完,就将张角叠起来,这才又合起来放过去。

桓陵坐在床边,朝床头案几伸出手,玉枝会意,当即将药膳端给他,他端过药膳,于是拿调羹舀起一勺来吹了吹,就送到谢徵嘴边去,谢徵却是不愿喝的,只说道“这药膳我喝得倒胃,再喝怕是要吐了。”

“这里头可是上好的人参,喝下去益气养元,可是为你好的,喝下去才能养好身子啊,”桓陵将调羹杵在谢徵嘴边,谢徵别过脸去,却说“既是益气养元,那就送给县侯来喝吧。”

“特地吩咐厨房给你炖的,叫我喝作甚,”桓陵说至此,忽又稍微压低了声音,接着又说“明日七夕,我还想约你去观星呢。”

“观星?”谢徵转了转眼珠子,灵机一动,言道“好啊,那你把这药膳喝了。”

桓陵愣了一下,“我?”

“快点快点,”谢徵不耐烦的催促,索性又上手去强灌桓陵将药膳喝下,叫桓陵猝不及防的喝呛住了,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谢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桓陵咂咂嘴,颔首道“味道甚是鲜美。”

“县侯若是天天都喝这些,定不会说味道鲜美了,”谢徵白了他一眼,他回味过后,就同谢徵撒起娇来,说道“我如今依你所言,已将药膳喝了,明日邀你观星,你可是答应了?”

谢徵自是答应的,偏又故意使坏刁难他,于是想了千奇百怪的法子,说道“我想吃莲子。”

“莲子?”桓陵一听,当即吩咐“玉枝,叫人去买。”

“诶,”谢徵拉住桓陵的手,说道“我要吃现剥的,晚上的不新鲜。”

桓陵闻言,又同玉枝说道“那就吩咐他们明天一早去买,买最新鲜的,最好上面还要有露水。”

谢徵几经暗示,桓陵竟是丝毫没听懂她的意思,她心下一恼,索性捧起桓陵的脸,捏着他的脸颊,说道“我是要你去亲自去采啊!”

桓陵思忖了一番,随后就将她的手抓着放下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考验我。”

谢徵笑而不语,桓陵随即说道“好,那我就明日一早,亲自去玄武湖为你采莲子。”

听到这时,谢徵方才露出满意一笑,桓陵随即也捧住她的脸,身子微微倾了过去,二人额头相触,桓陵轻声问“我若将莲子采回来,明日观星,你可愿赴约?”

谢徵莞尔,虽没有答他的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玉枝见二人耳鬓厮磨,亲昵非常,看得一脸“慈笑”,转身默默走了出去,正朝院子外走,余光瞥向右侧,尤检正从西跨院走出来,远远的喊了一声“玉枝姐姐!”

这一声喊得,凭尤检这厮的嗓门,恐怕听到的不止玉枝,屋子里那两位必然也听到了,玉枝倍感无奈,当即朝他走去,伸手指了指谢徵屋子的方向,而后压低声同他说道“娘子在歇息呢!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个臭毛病。”

尤检顿了顿,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学着玉枝那般,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方才我哥哥来信,说他明天就能赶回来了。”

玉枝接过信,打开看了看,欣慰笑道“回来就好。”



第二百零五章 赋税(上)

翌日,桓陵果然起了个大早,同曾琼林两个人匆匆忙忙的出了门,骑着快马赶到玄武湖,同渔民借了一条小船,这便到湖上去采莲子去了。

两位到底是男人,采莲子这事儿,且不说做没做过,熟不熟悉,甚至会不会采都成问题,可一个为了能约到心上人晚上去观星,一个为了主子能如愿约到心上人晚上去观星,只好硬着头皮下湖了。

二人从覆舟山山脚下下湖,乘船往正北方向不远,就望见东侧靠岸处一片青绿,赶忙将传划了过去,望见那一丛一丛的莲蓬,当真是欢喜的不得了。

临出门之时,府上家奴得知两人要去玄武湖采莲子,特地从厨房拿了两把剪刀来,嘱咐他们这剪刀很快,使起来也顺手。

原以为二人晓得怎么采莲子,所以将剪刀给了他们,本意是叫他们先拿剪刀把莲蓬剪了采回来,待回来之后再开始剥莲子,不曾想二人居然完全不知道采莲子的方法,竟坐在船上,一人拉过一支莲蓬,在那儿聚精会神的抠莲子。

如此方法虽也颇有成效,可说到底也真的只是“颇”有成效而已,一早就来了湖上,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篓子里也才那么十来颗莲子,真真是少得可怜。

曾琼林低头久了,不免脖子酸痛,他仰起头,说道:“这莲子着实难抠,卑职的指甲都快抠秃了。”

桓陵闻言,也松开怀里抱着的那支莲蓬,索性身子往后一仰,就躺在了船上,曾琼林见势,也躺了下去,二人打横躺在船上,两手交叉做枕头,享受着初阳,看起来倒甚是惬意。

“德音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桓陵心中惆怅,这若是采不到够谢徵吃的莲子,回去可怎么交差……

曾琼林忍不住笑了一声,言道:“不然就叫考验了?”他说罢,侧首看了桓陵一眼,目光转去,也正好望见他适才上船之时,随手丢在船尾的那两把剪刀。

他于是问:“县侯,为何方才出门的时候,后厨的阿叔要拿两把剪刀叫咱们带上?”

桓陵也侧首看了一眼,而后就有转回目光,只说:“想是知道莲子不好抠,便叫咱们用剪刀来挖。”

曾琼林一听,当即坐起身来,说道:“若是要挖,用匕首岂不是更方便?”他说话间,已将腰间匕首拔了出来,而后又拉来一支莲蓬,兴冲冲的挖了几颗,发现果然用刀子挖得要省时省力许多。

忽有一个年逾六旬的渔民老伯划着船过来,正好停在桓陵和曾琼林这条小船的边上,两船并立,渔民老伯站在船上,一手撑着船桨,一手叉着腰,低下头正对着桓陵的脸看。

桓陵也正抬眼看着天,渔民老伯过来,他自也看见了,“老伯,我这儿还没忙完,您这船,我怕是再借一会儿。”

“不急,”渔民老伯满脸淳朴笑意,他看了眼篓子里为数不多的莲子,笑呵呵的问:“你们这是采莲子呢?”

桓陵应了一声,随即撑着船板坐起身来,那渔民老伯一转眸,就望见曾琼林坐在那儿拿匕首挖莲子,顿时哭笑不得,说道:“嘿哟,小兄弟啊,这莲子不是像你这么挖出来的!”

二人一听莲子不是挖出来的,顿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坐那儿听着,曾琼林拄着匕首,同桓陵对视了一眼,而后天真的问渔民老伯:“那……那要用手抠?”

渔民老伯闻言不禁捧腹大笑,指了指船尾那两把剪刀,说道:“哪有用手抠莲子的?是剥的呀!你们那不是有剪刀吗,拿剪刀把莲蓬剪下来,带回家去,用刀在上面一划,两手一掰,那莲子不就可以剥出来了吗?”

两人一听这话,恍然大悟,于是又对视了一眼,原来后厨的阿伯给他们两把剪刀,竟是这么个用法,而渔民老伯见他们主仆还愣着,索性走到他们船上,拿起一把剪刀就开始捡起莲蓬来,动作娴熟老练,眨眼功夫就已采了三四支下来,丢在篓子里,桓陵连忙站起来拱手道谢:“多谢老伯指点,不过这莲蓬,还是交由我们自己来剪吧,就不劳您了。”

见桓陵站起来,曾琼林也连忙起身,待桓陵说罢,渔民老伯又为他们剪下几支莲蓬,丢在篓子里,这才将剪刀放下,随后又看见旁边被抠得快要烂掉的莲蓬,惊道:“诶哟,你们这还真是用手抠的?”

二人讪笑不语,老伯打量着他们,见他们手指发红,便关切道:“这手抠得疼不疼啊?”

桓陵为自己的傻愣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曾答话,曾琼林倒是支支吾吾的回:“还……还行……”

渔民老伯这下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看你们两个啊,穿得不丑,可这脑袋怎么傻乎乎的,有剪刀不用,非要拿手去抠。”

说着,老伯又蹲下来,拿起剪刀在莲蓬上横划一下,竖划一下,果然两手一掰,莲子轻而易举的就剥下来了,他道:“我一看你们两个拿着剪刀上船,就知道你们肯定是要来采莲子的,可你们下湖这么久了都没回去,我就怕你们是不是也被困在这儿了,就赶紧过来看看,哪晓得你们两个是这么采莲子的。”

“会了吗?”老伯竖起四瓣被剥空的莲蓬,看着站在跟前的桓陵,桓陵连连颔首,难为情的笑道:“会了,多谢老伯。”

渔民老伯正要站起身来,桓陵忙又搭了把手搀扶,待站起身后,他将手中剪刀还给桓陵,桓陵继而又搭了把手扶着他上自己的船,老伯看了看天,说道:“这太阳晒得,你们两个啊,采够了就赶紧回去吧,天热。”

“诶,老伯慢走,”桓陵拱手施礼,望着南边方向,目送渔民老伯划船走远,而后看着篓子里的几支莲蓬,想想又忍不住发笑,他转身看着曾琼林,说道:“傻子,居然还问我剪刀做什么用。”

曾琼林无可反驳,却要带上桓陵一起,于是说道:“那县侯还说要拿剪刀去挖呢。”

桓陵笑得顾不上答他,转而继续剪莲蓬,曾琼林便也拾起剪刀,正要剪的时候,忽见一艘游船自北而南,正向他们靠近,曾琼林立时警惕起来,胳膊肘子戳了戳桓陵的肩膀,低声道:“县侯,有艘船过来了。”

听闻此言,桓陵亦侧首看去,果然见一艘游船正慢慢靠近,却在距离他们的小船约有五丈远的地方停下,桓陵放下手中剪刀,就准备拧拧手臂好让袖中藏着的短剑滑出来,未料这时船舱内走出一主一仆,衣着素净面料却不俗,一看便知是朱门大户的妇人素装游湖。

“永修县侯好雅兴,一大早的,不在家里头陪着衡阳郡主,反倒跑来玄武湖上采莲蓬。”

说话的,是萧道成的次女淮南公主萧绘锦。

桓陵也已站起身来,向萧绘锦拱手行礼,言道:“下官桓伯玉,见过淮南公主。”

“永修县侯不必多礼,”萧绘锦侧首看了看随行的女史孙芍月,言道:“本宫船上准备了瓜果美酒,县侯可要上船一品?”

“公主盛情相邀,令下官倍感荣幸,可下官尚有要事缠身,恐怕要失礼了,”桓陵这话答得并无不妥,言语间也是毕恭毕敬,游船上那对主仆并无恼意,只是孙女史说了句玩笑话,言道:“县侯有何要事缠身,莫非采莲蓬也算要事?”

孙女史才说罢,萧绘锦便觉不妥,轻轻斥道:“芍月,不可无礼!”

桓陵讪讪一笑,直言:“不瞒公主说,下官采莲蓬,确为要事。”

“哦?”萧绘锦会心一笑,言道:“能让永修县侯如此纡尊降贵的,在这世上,想必也只有衡阳郡主了吧。”

桓陵笑而不答,自当是默认了,萧绘锦自然识趣,于是说道:“也好,县侯且博红颜一笑吧,本宫也不扰你雅兴了。”

萧绘锦说罢,这便又转身往船舱里头走,桓陵行礼恭送,望着船走后,方才回过头来,却看篓子里已然满了,便同曾琼林说道:“我们也走吧。”

游船自北而南,亦是回建康城的方向,桓陵的小船跟在后面,曾琼林划着船,始终同前面保持着五丈远的距离。

萧绘锦坐在船舱的窗子边,眼望着窗外的山色,却是双目无神,分明在沉思什么,她忽然同孙女史说道:“芍月,把后舱门窗子打开。”

孙女史闻言,这就走到后舱门前,将门上的窗子支开,萧绘锦探了探身,望向窗外,就见桓陵的小船也跟在后面,随从撑着船,而桓陵,此时正坐在船上,专心致志的剥着莲子。

萧绘锦看得有些出神,许久才转过脸去,孙女史也将窗子放下,继而又走到她身后站着。

“能为红颜知己纡尊降贵的,恐怕也只有永修县侯了,”萧绘锦说至此,忽而轻叹:“王郎永不及他……”

孙女史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忽然道:“公主,若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您又何必委屈自己,倒不如……”

不等孙女史把话说出来,萧绘锦陡然出言打断,轻斥:“你莫再提此事了,我岂能像姐姐那样不守妇道!”

孙女史被她训斥,赶忙闭上嘴,低下头嗫哝道:“公主恕罪,奴婢多嘴了……”

淮南公主三年前已下嫁出身琅琊王氏的王暕,坊间盛传,公主与驸马素来不和,三年来公主召见驸马去往公主府的次数,恐怕屈指可数。

未多时,船忽停下,亦是在覆舟山山脚下,已然靠岸了,孙女史往外头望了一眼,就同萧绘锦说道:“公主,咱们到了。”

孙女史搀扶着萧绘锦站起身来,一主一仆这便往岸上走去,岸边地势低洼不平,车马不好行径此处,二人便徒步往西走,约百步之后,至一条小路的路口处停下,原以为会有牛车在此等候,却只见两匹马拴在桩子上,二人往南边方向张望,萧绘锦问:“为何不见牛车来接?”

孙女史解释道:“奴婢分明同他们嘱咐过,公主巳时上岸,便叫他们早一刻在此等候,如今都快巳时一刻了,这帮部曲,真是愈发怠慢了!”

萧绘锦心中不悦,只是喜怒不形于色,便不曾抱怨,只是太阳照得人浑身不适,她仰头望了眼天,而后赶忙又低下头,抬手蔽日,孙女史看见,也忙走过来,两只手举过萧绘锦额上,为她遮住烈阳。

忽闻不远处山脚下传来阵阵叫骂,掺杂着女人与孩子痛哭求饶的声音,二人循声望去,竟见是数十个壮汉拿着棍棒对一个手无寸铁的青年男人拳打脚踢,还不时以棍棒猛击。

旁边一个年轻妇女和一个年约四五岁的稚童,皆跪在地上,二人像是男人的妻儿,妇人不断想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求饶,哭喊道:“求求你们别再打了……我们交……我们交就是了……别再打了……”

稚童嚎啕大哭,时不时抹抹眼泪,那十数个壮汉却对妇人所言仿若未闻,对男人可谓是往死里打的架势。

萧绘锦眼看着男人被打得口鼻出血,遍体鳞伤,一时间有些看不下去,当即移步想要走过去阻止,却被孙女史拉住,只听孙女史说道:“公主,那些人看起来这般凶狠,您可不能过去啊。”

“怕什么,我贵为一朝公主,还会怕区区几个刁民不成?”

那十数个壮汉,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家奴,所以这些人便成了萧绘锦口中的刁民。

可若当真只是普通的家奴,又何来如此壮硕的体型?

孙女史仍然挡在萧绘锦身前,说道:“可……可刁民总归是刁民,若是伤了公主可怎么好!”

萧绘锦闻听此言,一时间也犹豫了,是啊,若是那些刁民伤了她可怎么好……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见那边停了手,其中一个壮汉问领头的:“大哥,这个人恐怕要死了……”

“怕什么!咱们是奉度支尚书之命,前来征税的,这个人他不肯交税,打死了犯法吗?”

萧绘锦愣住,远远望着那群壮汉,心下一番思忖,原来那些人竟是度支尚书陆己手下,度支尚书掌管天下赋税是不错,可征税的小吏,皆有户部派发下来的公服,岂是穿这等家奴衣服下来征收的?这些人分明不是户部的!

忽闻男人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们……我们交了税的,按照度田制……我们家三亩三分地,只需交一石,可你们……你们却要我交两石……”

“度田制?老子给你看看什么才是度田制,”那领头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来,翻开其中一页,叫男人细看了看,说道:“看到没有,度支尚书亲手写的度田制,每亩交六斗,你焦文斌家,三亩三分地,合计起来该交二十斗,也就是两石。”

“可……可户部颁布的度田制,分明是每亩交三斗……”

男人尚未说完,领头的又打断了话,呵斥道:“还敢狡辩!你们几个,把他给我往死里打!打他们家交了为止!”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再打了……我们交!我们一定交……”妇人哭得撕心裂肺。

听至此处,萧绘锦方知原来这群人是陆己手下的走狗,专门替他来鱼肉百姓的!

“住手!”萧绘锦憋了一肚子的火,当下就推开孙女史,快步走过去,孙女史大惊,压低声音唤道:“公主!”

说着,也连忙追过去。

彼时那十数个壮汉也已停了手,纷纷回首望向萧绘锦,却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顿时起了色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一个比一个猥琐,甚至领头的直接朝萧绘锦走过来,眯着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露出一脸淫笑,说道:“哟,哪儿来的美娇娘啊,长得可真叫人想睡觉。”

话音落下,他身后那一群壮汉纷纷起哄淫笑,而他也已走到萧绘锦跟前了,萧绘锦正想开口质问他度田制的事,却不想他此时竟伸出手来,欲行不轨,萧绘锦自是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孙女史亦是冲上前来,护在她跟前,斥道一声:“放肆!”

“哟呵,还有个烈性子的丫头呢,那正好,晚上一块伺候哥哥我,”领头的说着,就张开怀抱意图抱住孙女史,孙女史正往后躲,又不忘回头看一眼萧绘锦,随即同领头的喝斥道:“你们这些刁民,真是太放肆了!难道不知我家主子是何人?”

“什么人呐?你是公主啊?太子妃?还是哪位王妃啊?”此人压根就没把萧绘锦二人当回事,看她们衣着素净,又无随从,便认定二人只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和丫鬟,自然不怕的。

话音落下,身后众人又是一番哄堂大笑,领头的这个随即又半举手臂从后往前摆了摆,示意众人上前来,说道:“来人,把这两个美娇娘给我带回去,哥哥我今晚要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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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赋税(中)

一群人如狼似虎般走过来,孙女史和萧绘锦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皆一步一步的后退躲闪,眼看一只只脏手即将碰到孙女史的时候,忽有一主一仆飞身杀来,一个赤手空拳,一个是手里头握着一把匕首,三两下便将这一帮废物打得落花流水。

来者二人正是桓陵和曾琼林,二人的船刚刚靠岸,一听不远处的山脚下有动静,当即循声找来了,却正好望见一群人向淮南公主逼近,于是赶忙出手救人,索性两人来得及时,萧绘锦这才幸免于难。

那领头的一干弟兄大多已被打倒在地,自然不甘,仗着自己有三脚猫的功夫,当下就抽出藏在脚下靴子里的短剑,就朝桓陵杀去。

而此时桓陵正忙于对付那些小喽啰,尚不曾察觉,萧绘锦与孙女史二人躲在一边,互相安慰,望见领头的持剑刺向桓陵,惊呼:“小心!”

桓陵听言,转身一望,见那人持剑杀来,旋即飞起一脚踹在他脸上,那人躲闪不及,被踢得一个踉跄,连连后退,险些仰下去,而桓陵偏又伸手抓住他握剑的手,用力一拧,似要拧断了他手腕的架势,他一下吃痛,手一松,便任由手中的短剑落地了。

“饶命饶命!贵人饶命……”这领头的如今竟也知道求饶了。

“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对淮南公主不敬!莫非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桓陵脸上怒意是有的,可恨意却丝毫没有,显然对萧绘锦,就仅仅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公……公主?”领头的看着萧绘锦,在闻知萧绘锦是公主的时候,显然吓得不轻,也知道现如今不光是他自己,还是他家的主子,都算是惹上大麻烦了。

萧绘锦此时正侧着身子,听领头的此言,便侧首来剜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脸来不愿看他,孙女史始终都护在萧绘锦跟前,只骂道一句:“刁民就是刁民!果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连公主你也敢动,这下你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领头的一听说要五马分尸,这下可是吓得不轻,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桓陵的手,继而“噗通”一声跪倒在萧绘锦跟前讨饶:“公主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您凤驾,求您饶了小人,小人此后愿当牛做马,来服侍公主……”

“放屁!”孙女史越听越气,继而又出口骂道:“就你长得这歪瓜裂枣的样儿,叫人看见了,心里头都膈应,还有你这副德行,谁敢让你近公主的身?还敢说服侍公主,我看你再投胎十次也服侍不了!”

“芍月,少与这种人浪费口舌,”萧绘锦说着,又侧首剜了领头的一眼。

彼时桓陵也走过来,单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拎着站起来,继而另一只手接过曾琼林递来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威胁道:“说!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桓陵原以为这帮人只是贼匪,却看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定然就是哪户人家的家奴,此番必定也是受人指使。

匕首架在脖子上,领头的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赶紧说道:“小人……小人是奉度支尚书之命,前来征收田税的,后面那户人家,他们不肯交税,小人就……就叫兄弟几个打了他一顿,然后……然后就被公主看见了……”

桓陵闻言,朝他身后方向望了一眼,果然就见山脚下一个妇女抱着地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痛哭流涕,旁边还跪着一个孩子推着男人的手喊爹。

一时出神的时候,忽闻萧绘锦质问领头的:“户部大司徒,分管度支尚书和左民尚书,度支尚书掌管天下赋税,左民尚书掌管天下工商,你说你们是奉度支尚书之命,前来征收田税的,本宫可以相信,但据本宫所知,凡官吏皆有公服,就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征税小吏,也一样有朝廷量体定做的公服,可本宫看你们穿的,可不像是户部的公服啊。”

桓陵听罢,打量着这领头的身上所穿,心中一番思忖,萧绘锦说的没错,就算是征税小吏,外出公办之时,也该穿着户部的公服,不然有谁相信他们真的是户部的征税官?可他也相信这些人真的是陆惠林的手下,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倘若我猜的没错,你们是度支尚书陆惠林府上的部曲吧。”桓陵说这话,并非询问,却是颇为肯定。

这领头之人闻言,赶忙解释:“不……不是!我们……我们其实和度支尚书并无干系,只是最近手头紧,所以我就带着弟兄们,冒充户部的征税官,在外头捞点钱……”

萧绘锦早已认定了这群人就是陆惠林府上的家奴,而今见此人“忠心护主”,不免觉得讽刺,她冷笑一声,道:“所以你的意思…你们就只是强盗?毛贼?”

“是是是……我们是强盗……”领头的说话间,连连颔首,生怕萧绘锦不信。

“强盗?”萧绘锦又冷笑了一声,继而问道:“若当真只是强盗,试问你们这一身衣服是哪来的?十几个强盗,十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你是觉得本宫很好糊弄吗!”

萧绘锦说至此,已然是满面愠怒之色,桓陵紧接着也斥责道:“死到临头了还敢狡辩!看来不见血,你是不肯招了?”

说着,架在此人脖子上的匕首便又向他靠近了些许,他这下也是真的怕了,当即求饶,说道:“饶命!饶命……小人招!小人招就是了……”

“说!”萧绘锦一向温柔似水,少见她如此发怒。

领头的这便招供了,说道:“没错,小人的确是度支……是吴郡陆氏的部曲,也的确是奉度支尚书之命,前来征税。”

“户部本就有征税官,他陆惠林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用自己的私人府兵前来征税!”萧绘锦说至此,顿了顿,忽又说道:“还有,户部颁布的度田制,一亩地征收三斗为税,什么时候,变成六斗了?”

桓陵听到这话,就愣了一下,他还思忖着陆惠林何来胆子居然动用自己的府兵前来征税,原来是为了贪税!度田制规定一亩地征三斗为税,而今陆惠林却派部曲征收六斗,果真好大的胆子!

“这……这都是度支尚书的意思,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其它的……其它的,小人一概不知啊……”这很明显就是贪税,他既然敢带人打着度支尚书的名号出来征税,还有什么是他不清楚的?不过是不敢说出陆惠林贪税的事实,所以才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好,既然你是奉命行事,那本宫自然不会与你为难,至于赋税一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插手,可本宫既然知道这件事情,也断断不会坐视不理,回去告诉陆惠林,叫他自己去父皇跟前领罪,三天之内,如果他没有去领罪,那本宫也绝不手软!”

领头的闻言,连连答应:“是……是……”

孙女史又骂了句:“还不快滚!”

话音落下,一帮人当即落荒而逃,而恰在此时,前来接萧绘锦回府的牛车也从后面的小路赶来了,停在路口处掉了个头往南。

两个公主府的部曲匆忙跑来,站在萧绘锦身后,屈膝跪地,说道:“卑职接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彼时陆家那一帮部曲才刚刚走完,萧绘锦和孙女史正背对着小路,听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主仆二人即刻就转过身来了,萧绘锦见接驾的人这个时候才来,分明有些恼火,而孙女史更是气得不轻,指责道:“我没有交代你们巳时提前一刻在这儿等着吗?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居然到这个时候才来!现在都几时了!可知道就因为你们的怠慢,公主险些出事!若不是永修县侯……”

未等孙女史说完,萧绘锦便轻声打断,言道:“芍月!好了,别说了。”

孙女史不再多言,萧绘锦也急忙同桓陵道谢,笑说:“本宫今日,还真得多谢永修县侯出手相救,如若不敢,本宫必然已遭不测了。”

“公主言重了,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既然为人臣子,公主有难,下官自当拼死相救,”桓陵言语间温润如玉,本是叫人心生慰藉的,偏偏他口中所提,皆因他是臣子,而萧绘锦是公主,所以他才拼死相救,萧绘锦一时愣神,忽而又平静的问:“那……倘若本宫不是公主,县侯会救本宫么?”

“下官食之于民,用之于民,天下苍生,下官都该救,”桓陵回答得本已完美,偏偏萧绘锦想听的,并非这个。

萧绘锦顿了顿,又问:“本宫的意思是,倘若本宫……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县侯也会紧张到拼死相救么?”

桓陵愣了一下,他似乎已明白了萧绘锦言外之意,且不说这位淮南公主如今已嫁做人妇,就算她没有,他亦是心有所属,自然不会移情于她。

“救,是一定会救的。”

救是一定会救的,可拼死相救却不至于,桓陵已是婉言谢绝,萧绘锦自也听懂了,她噗嗤一笑,说道:“本宫早就听闻坊间传言,说永修县侯,只为衡阳郡主侧目,方才试探,果然不假。”

得知萧绘锦只是为了试探他,桓陵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讪讪一笑,可一时间却也有些不是所措,他索性岔开这个话题,对萧绘锦说道:“公主,下官一介匹夫,官衔低微,也一向怕事,方才虽出手相救,可那些人,似乎并不知下官身份,还望公主,所以替下官保密。”

萧绘锦莞尔,说道:“县侯且放心,此番回去,无人知道本宫曾遇险,就算有人问起,也是本宫府上的部曲出手相救,同县侯无关。”

“那就多谢公主体谅了,”桓陵躬身行礼,作揖道谢,萧绘锦面带微笑的看了他一眼,这便带着孙女史向公主府派来接驾的牛车走去。

“恭送公主,”桓陵与曾琼林目送萧绘锦的牛车走远,身后不远处那山脚下妇人与幼童的哭喊声连连,二人转身望去,忽又见略是熟悉的身影,竟是方才那位借船给他们又教他们采莲子的渔翁老伯。

老伯一手握着钓鱼竿,一手拎着还滴着水的鱼篓,望见那一家三口,惊得两手一松,扔下鱼竿和鱼篓,便向三人跑去,哭着喊着说道:“诶哟我的儿啊,这是怎么了呀!”

妇人哽咽道:“刚才……刚才那群人又来征税了……”

“这不是方才那位老伯么……”曾琼林低语,桓陵道一句:“去看看,”二人这便一前一后的朝他们走去。

“文斌啊……文斌!”老伯走到那唤作焦文斌的男人跟前,亦是瘫坐下来,声声哭喊:“文斌我的儿啊,你怎么样了,啊?爹去给你请大夫。”

“爹……儿……儿不行了……”焦文斌伸手拉住老伯的袖子,说话间已然是气若游丝。

彼时桓陵与曾琼林已然走到渔翁老伯身后,桓陵轻轻唤道:“老伯。”

那一家四口听到这一声唤,纷纷投来目光,妇人同渔翁老伯说道:“刚才就是这位贵人替我们赶跑那群人的。”

“贵人……”渔翁老伯闻言,当即转过身来,“噗通”一声就给桓陵跪下了,哭喊道:“贵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啊……求求你了……”

“老伯快快请起,您的儿子,在下一定会尽力相救的,”他说罢,即刻同曾琼林吩咐:“琼林,快去北驰道口雇一辆马车来。”

“是,”曾琼林当即朝北驰道口方向跑去,未多时便驾了一辆马车来,停在前头的小路路口,桓陵望见马车来了,旋即将焦文斌背起来往路口走,老伯在后面小心托着,好为桓陵减轻些重量,妇人亦是牵着儿子紧随其后。

曾琼林见桓陵背着伤患,亦跳下马车前来搭了把手,二人合力将焦文斌抬上马车,曾琼林而后又扶着老伯上去,桓陵正要上车时,却看妇人和孩子站在底下,忙又吩咐曾琼林:“我先带他们回府,你带这位夫人和小郎去北驰道口,再雇辆马车,把她们一并带去。”

“是,”曾琼林应了一声,随即领着妇人和孩子快步走向北驰道口,而桓陵则是坐在马车辕座上,亲自驱车待二人回侯府。

侯府距离玄武湖并不算近,桓陵快马加鞭,也要了一会儿,等到了侯府,桓陵又亲自将焦文斌背下来,门房见势,惊呼一声:“县侯!”便赶忙走了下来。

老伯闻知这位贵人原来是列侯,虽有些惊讶,可眼下救子心切,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

桓陵背着焦文斌踏过府门,便急急忙忙的问:“太医令走了吗?”

门房回:“刚走。”

“快把他追回来!”

陶弘景奉命照料谢徵伤势,因谢徵伤势好转,他在数日前便已搬离侯府,只是每日会在午时和戌时到侯府来为谢徵看诊,而这个时候,刚好已过了午时一刻。

其中一个门房同老伯一起托着焦文斌,另一个则速速去追陶弘景。

桓陵将人背到前院的耳房里放下,老伯拉着儿子的手不断的说:“文斌呐,你坚持住……坚持住啊……”

可焦文斌却同桓陵说道:“贵人……您不必费心草民了,草民自知……已药无可医,草民不怕死,只怕……只怕有冤无处申,今日,有幸遇到贵人,只求……只求贵人能为草民做主……草民……草民……”

话音未落,人已去了。

而此时的淮南公主府,萧绘锦和孙女史也才刚走下牛车,二人进了府内,孙女史便忍不住问:“公主,那帮人借征税之名,鱼肉百姓,公主真的不进宫禀报陛下么?”

“你知道,陆惠林是三哥的人,本宫可以将此事禀报父皇,可禀报父皇之后呢?本宫一向顾念手足之情,断不想与三哥反目成仇的。”

“那就这样放任那帮人么?公主觉得……度支尚书当真会去陛下跟前领罪?”孙女史说得委婉,可言语间也颇是不满。

萧绘锦忽而哂笑,“这件事情,本宫不管,可不代表别人也不会管。”

“公主是说……永修县侯?”

“朝中党派之争日益激烈,谁都知道衡阳郡主同大哥交情匪浅,她同陆家亦是水火不容,如今抓住陆惠林的把柄,你觉得,她会轻易放过么?”

所以她明知那帮人就是陆惠林府中的家奴,却还要在桓陵跟前,故意再确认一遍他们的身份,而之后又故意在桓陵跟前,提及他们按照每亩地六斗来征税,这不就是在告诉桓陵,陆惠林在贪税么?

孙女史细想了想,颇是不解的问:“可是公主,为何方才咱们临走的时候,永修县侯要恳请您替他保守秘密?”

萧绘锦森森一笑,只说:“因为每一个人都喜欢躲在暗处操纵全局,衡阳郡主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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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赋税(下)

晚上要去石头城观星,谢徵也早早起身准备了,适才起身沐浴过后,便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要了好一会儿,忽闻丫鬟在外头叩门,禀道:“谢娘子,县侯回来了。”

谢徵正涂着口脂,自然无暇回应,玉枝跪坐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木梳正为她梳着头,闻言便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徵那口脂也已涂好,她伸手将铜镜捧来,仔细看了看妆容,待玉枝为她梳好头,将木梳放回梳妆台上时,她当即转过身子面朝着玉枝,问道:“玉枝,我好看么?”

“好看,娘子怎么样都好看,”玉枝言语间,有着极为明显的不耐烦,却不是有意要怠慢谢徵,反倒像是一句话反反复复答了许多遍。

谢徵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脸上笑意不再,说道:“你都没看我。”

玉枝听言,这才将抬眼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是忍不住发笑,言道:“娘子啊,这话您都问了十七八回了,奴不是说了嘛,娘子怎么样都好看。”

“那就好,”谢徵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将铜镜又放回原处,玉枝紧接着又道:“其实娘子今日本也无需如此盛装打扮的呀,您和县侯都那么熟了。”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自然不假,可也不全是如此,谢徵笑了笑,说道:“我岂是打扮给他看的?今日可是乞巧节,晚上到石头城观星的人定然不少,其中也不乏那些士族贵女,我若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叫她们比下去了可怎么好。”

玉枝笑道:“娘子既为衡阳郡主,又是贵女之首,您的衣着、妆容,甚至是举止步态,那些士族贵女,哪个不效仿?莫非娘子您忘了,上回您在眼角点丹脂,就到玄武街走了一圈,第二天再出门,就看街上那些娘子都在眼角点上丹脂了,还有不少人,那丹脂就差点到太阳穴上去了,可叫人看了笑死。”

“好看的自然有人效仿,那不好看的也会效仿么,难不成她们还学我病恹恹的样子?”谢徵说着,又对着铜镜照了一番,玉枝嗤笑:“那可说不准,万一就有人东施效颦呢。”

这话说出来,将谢徵也逗笑了,谢徵却不言语,只是叫玉枝搀扶着站起来,二人这便一同往外头走去。

门房将刚走不远的陶弘景追回来,带到前院耳房的时候,一只脚还没踏进去,焦文斌那边就已经咽了气,陶弘景站在门外,见势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只愣愣的唤了一声:“永修县侯……”

“文斌!文斌呐……文斌……”渔翁老伯拉着焦文斌的手失声恸哭,桓陵有些无奈,便拍了拍老伯单薄瘦弱的肩膀,道了句:“节哀。”

说完便走了出去,拉着陶弘景一同走至隔壁的偏厅门口,两个人就站在回廊下,沉默良久,桓陵方才开口,说道:“叫太医令多跑了一趟,真是有劳了。”

“县侯言重了,”陶弘景说罢,又叹了一声,行医数载,最见不得的就是生离死别。

桓陵看着他,忽又不大好意思的讪笑了一声,言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回太医署了。”

陶弘景亦是讪笑,应了一声,这便辞别桓陵,而桓陵目送他走远,忽听闻右侧回廊的尽头传来女子笑声:“娘子,县侯在那儿呢。”

循声望见,就见谢徵和玉枝正朝这儿走近,而谢徵扫了一眼前院,想是没看到她想要的东西,娇俏一笑,当即问道:“叫你去采莲子,你可倒好,失踪了半天,我的莲子呢,采了几颗?”

话音落下,人已走到桓陵跟前,她这下就将手伸了出来。

“莲子?”桓陵想了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惊道:“诶呀!我给落在覆舟山了!”

“拎在手里头的东西你都能落下?”谢徵并未收回手,反倒戳了戳他的脑袋,轻斥道:“什么记性!”

谢徵说完,手已放下,却见桓陵左臂袖口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血迹,顿时就变了脸色,拉起他的衣袖细看了看,忙问:“怎么有血,你受伤了?”

“方才在覆舟山同别人打架,想是他们的血沾我身上了,”桓陵说着,又提起了正事,言道:“正好你过来了,我有事要同你说。”

谢徵看他一脸正色,心知必然是要紧之事,诧异的问:“什么事啊?”

桓陵扭头向耳房方向看了一眼,又不放心的将谢徵拉到隔壁客堂去,这才说道:“我方才在覆舟山碰到一帮人,自称是奉陆惠林之命出来征税的,可看他们又不像是户部的人,一问才知,原来竟是陆家的部曲!”

听桓陵说至此处,谢徵已然愣住了,惊诧道:“陆惠林…居然派自己的府兵替他征税?那还要户部养着那么多征税官做什么,他也不怕叫司隶府和御史台的人知道!”

“这还不算什么,他派自己的府兵替他征税,就是为了多收一份税,你可知他如何贪税?按照度田制,每亩地征三斗为税,他竟要收六斗!为此还纵容手下打死人!”

“六斗?”谢徵一番斟酌,道:“旁人贪税,只敢从已征赋税下手,中饱私囊,可不敢向百姓多要,可这个陆惠林,才做了几天度支尚书,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贪税,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桓陵亦思忖了一番,言道:“他背后有临川王这座靠山,自然敢明目张胆的贪税。”

“临川王素来爱财,此前程率那件事,背后获利之人不就是他?如今陆惠林贪税,恐怕也是他的意思,”谢徵说罢,忽又问:“这件事情,可还有旁人知道?”

“淮南公主,不过……她好像没半点要将此事闹大的意思,只吩咐那帮人回去告诉陆惠林,叫他三天之内自己去陛下跟前领罪,想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徵一声冷笑,言道:“谁不知道吴郡陆氏背后是临川王?她就算想管,也不敢同自己的哥哥为敌啊。”

好歹也曾是萧家一众兄弟姊妹的表姐,那些表弟表妹都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或多或少还是了解的。

谢徵垂眸,又见桓陵袖口处的血迹,于是问:“县侯袖口上的血迹,就是同那帮人打斗时弄上的?”

桓陵以另一只手拎起那只袖子,看见上面的血迹,一时有些窝心,他点头应了一声,谢徵随即又问:“他们可知道县侯的身份?”

“我没说,他们也不认得我,淮南公主那边,我也叮嘱了,陆惠林想必不会察觉你我已知道此事,”桓陵不愧想得周到,事先叮嘱萧绘锦替他保守秘密,而今谢徵正想问他,萧绘锦那边可有叮嘱,他就已经说出来了。

谢徵长舒了一口气,哂笑道:“看来我这阵子又有得忙了。”

她说罢,旋即转身同玉枝吩咐道:“玉枝,叫尤检去淮南公主府邸外头守着,只要看到临川王过去,就立马回来禀报我。”

“是,”玉枝应罢,这便转身去找尤检,谢徵同桓陵说道:“如今陆惠林有这样的把柄落在淮南公主手上,坐立不安是必然,就算淮南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定也会想方设法求临川王替他说情,而临川王一向唯利是图,陆惠林贪税一事,倘若同他没有关系,他必定坐视不理,倘若同他有关系,那他就一定会去找淮南公主!”

桓陵颔首赞同,也道:“说得没错,倘若陆惠林贪税一事,当真同临川王没有半点关系,那么就算他有胆子去请临川王替他说情,定然也是无功而返,以临川王那样爱财的性子,若知道陆惠林背着他贪税,而没有将捞得的好处拿出大头给他,还不得跳起来将陆惠林骂死!又怎会答应替他去找萧绘锦说情?所以,只要他去找淮南公主了,那这件事情,背后的主谋就一定是他!”

说话间,桓陵面朝着谢徵,而谢徵面朝着前院,桓陵说完,谢徵也正好就望见曾琼林带着一妇一儿从外头回来。

“县侯!”客堂正对着侯府的大门,曾琼林带着妇人和孩子一同进了府中,一眼就望见桓陵和谢徵站在客堂里,便唤了一声,三人正朝客堂走来。

桓陵亦是走到客堂外相迎,待三人走上回廊这下,站在桓陵跟前时,桓陵面色凝重,说道:“没救得回来,实在对不住……人在西耳房,去看看吧……”他说着,伸手指了指东边方向,妇人一听,顿时泪如雨下,赶忙拉着儿子顺着桓陵所指的方向寻去了西耳房,而后就听西耳房传来阵阵痛彻心扉的哭喊声。

“方才那两位是……”谢徵望见曾琼林领着一妇一儿回来,目中的惊诧和疑惑可不止一星半点。

“是从覆舟山带回来的人证,陆惠林府上那帮部曲为了征税打伤了人,我适才将人带回来,原想请陶弘景看看的,可如今人已咽气了。”

谢徵一时间有些出神,许久才缓过神来,只道一句:“我去看看,”说完便也走了出去,待走至西耳房门口,果然就见一个男人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翁瘫坐在一旁,握着男人的手,口中不断的低唤:“文斌啊……我的儿啊……”

而适才那妇人则带着孩子跪在一边,妇人痛哭流涕,孩子嚎啕大哭,一声声的喊着:“爹……爹,你醒醒……醒醒啊,爹……爹……”

彼时桓陵也走了过来,站在谢徵身后。

渔翁老伯回首,望见谢徵与桓陵二人,当即爬了过来,继而跪在二人跟前,说道:“求求两位贵人,一定要替小人的儿子伸冤做主啊……小人一家,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两位贵人……”

谢徵见势,不免心酸,赶忙弯下腰来,想要将渔翁老伯扶起来,说道:“您快快起来,您家中的事,方才县侯已同我说了,您且放心,我们既然知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理的,您快起来。”

老伯跪地不起,谢徵尚且招架不过来,岂知那妇人闻言,也从地上爬来,跪在谢徵跟前,哭诉道:“贵人,民妇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一定会为夫君伸冤做主,可夫君已去,留下家中老父和稚儿,将来恐怕食不果腹,未免饿死街头,民妇恳求贵人,收留老父和稚儿,在府中打杂帮活,只求个吃饱穿暖,民妇给贵人磕头了,求求贵人收留老父和稚儿……求求贵人收留老父和稚儿……”

话音未落,桓陵已然答应,说道:“这是小事,你快起来。”

谢徵听得生疑,正想问这妇人为何只求侯府收留老父和稚儿,她又要去何处,未料妇人磕过头后,竟倒地不起,再看嘴边,溢出血来,恐怕已咬舌自尽了……

渔翁老伯见她这般,又放声大哭起来,唤道:“春娘啊……你怎么这么傻呀!春娘……”

谢徵心中动容,转身面朝着桓陵,叹道:“陆惠林果真是害人不浅!”

桓陵亦是深吸了一口气,同渔翁老伯说道:“老伯,您还是节哀顺变吧……赋税一事,在下与衡阳郡主定会禀明陛下,两位逝者的后事,在下也会派人妥善料理,还有您和您的孙儿,倘若愿意留在侯府,在下即刻叫人去为你们收拾房间。”

渔翁老伯已是哭得昏天地暗,此时桓陵再说什么,他也是一个字都听不到的,桓陵叹了一声,便拉着谢徵离开。

二人沿着回廊往东走,这个走到客堂外头的时候,见两个丫鬟在前院,桓陵便道:“你们两个,去后罩房收拾两个房间出来,把那对祖孙带过去,先安排他们住下再说。”

他说罢,继而又转身同跟在他身后的曾琼林说道:“琼林,去叫几个人过来,替他们料理一下后事,办得稍微体面一点。”

“是,”两个丫鬟一齐往后院走去,曾琼林亦是出了府。

谢徵跟随桓陵走进客堂坐下,桓陵问:“可有什么打算?”

“既是要状告度支尚书,这案子,自当由廷尉署来审,至于如何将案子交到廷尉署,自然得御史台出面了。”

桓陵问:“你是说,要我请舅舅去查陆惠林?可这件事情,你我在暗,并不好出面,倘若我去找舅舅,临川王那边,不就知道是咱们在暗中插手此事了?”

客堂中无丫鬟服侍,谢徵不紧不慢的为自己倒下一盅茶,端起来喝了两口,随后才回应桓陵,笑眯眯的看着他,却是怪声怪气的说道:“我听说,县侯的弟弟,前几日刚擢升了侍御史,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若是没有火星子,这火又怎么烧得起来?所以我呀,就想给他弄个大案子,好让他这三把火,能顺顺利利的烧起来。”

是的,桓陵那个弟弟桓让,在御史台做了七个月的监察御史,靠着对武陵王不断的讨好和阿谀奉承,以及自己在御史台经手过两桩小案子所获得的一丁点成就,终于在七个月之后,擢升了侍御史,可谓是“来之不易”!

“你要利用仲璇去对付陆惠林?”桓陵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对于这个曾捅了他一刀与他决裂的庶弟,他纵然痛恨,可内心深处,总还是顾念着一丁点的骨肉亲情,七个月不曾管过桓让的死活,七个月不曾见过面,在他看来,兄弟决裂,日后不再来往就是了,可如若要伤害,他恐怕做不到……

仲璇,毕竟是他的弟弟,至少曾经是!

“怕什么,他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这件事情,本就该是他管的,而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将案子交给他而已,他若是办成了,还是大功一件呢,这有什么不好的?”谢徵瞥了他一眼,接着又说道:“何况他又是武陵王的人,你还怕有人敢欺负他不成?”

桓陵看着谢徵,不再多说什么了,他总归是拿谢徵没办法的,偏偏谢徵又说得句句在理,就算他有胆子反驳,也未必能说得过她那张利嘴,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询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谢徵哂笑:“我要做的,只是以那位老伯之名,写下一份状书,控诉陆惠林种种罪行,然后再派人将状书送去你弟弟府上,就这么简单,接下来的事情,你弟弟自会和武陵王商议的,到时由御史台和廷尉署一同处理此案,正好,廷尉署那个郑回,他也是武陵王的人,让武陵王的人去对付临川王的人,再合适不过了,而你我,只需躲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

“平白无故接到一份状书,你怎知武陵王那边不会起疑?”

谢徵笃定道:“若能对付陆家,他就算再怀疑,也定不会错失良机!不过,倘若陆惠林贪税一事,临川王当真也牵涉其中,那我也需想个法子,先把谢贵嫔支开,才好对付他们,上回程率的事,若不是谢贵嫔从中作梗,临川王早已滚去封地了!”

顶点

第二百零八章 设局(上)

果然到了下昼,大约未时三刻,尤检守在淮南公主府外头,就望见一辆林川王府的牛车行经此处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正是萧映和陆惠林,两个人神色匆匆的,刚走上府门口台阶,府前两个门房便迎了过来,躬身行了礼,随后便请二人进去。

尤检亲眼望着两人进了府中,方才离开,这便要回侯府去禀告谢徵。

而此时淮南公主萧绘锦正坐在后院凉亭里安安静静的绣着花,孙女史则站在一旁为她摇扇,丫鬟快步走上凉亭,禀道:“公主,临川王殿下来了。”

听闻此事,萧绘锦并不诧异,反而颇是从容,似乎此事早在她意料之中。

“知道了,本宫马上就过去,你且好生招待。”

“是,”丫鬟说完,又走下凉亭,沿原路折回前院。

待丫鬟退下后,孙女史便道:“公主,临川王殿下这个时候过来,怕不是为了度支尚书贪税一事,找您说情来了?”

萧绘锦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右手微抬,孙女史见势,当即伸手搭着,将她扶着站起身来。

“本宫已等候多时了。”

萧绘锦说罢,便带着孙女史往凉亭下走去,而后踏着莲步,摇曳生姿,不慌不忙的往前院走去,可到了后院与前院相通的垂花门处,却是停下步子,迟迟不往外走,只是远远望着前院。

就看萧映两手叉腰,在院中前后左右来来回回的踱步徘徊,脸上写满了焦躁与不耐烦,而旁边还有一人,定定的站着,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动也不敢动,萧绘锦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抬起头来看向萧映,她方才看清那人的脸。

呵!原来是陆惠林啊!

“殿下……您……”陆惠林眉心紧拢,一脸苦相的看着萧映,似有些为难,支支吾吾的说道:“您能不能……别晃了……”

此时萧映正好背朝着陆惠林,一听陆惠林发燥,顿时就定住了,而后慢慢的转过身来看着他,言道:“你叫本王别晃了?本王心里头烦得很,能不晃吗!”

陆惠林不敢反驳,只好又低下头来,可萧映却是愈发的恼火,见他怂怂的不说话,便又快步走到他跟前去,抬手指着他的眉心,略微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说道:“本王为什么烦?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办事不利!真不知道你那手底下养的到底是群什么东西,一群废物,饭桶!”

“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陆惠林不住的点头,原本就微微低着的头这下便放得更低了。

“三两下就把你供出来了,那再打两下是不是还得把本王也供出来!”萧映越说越心慌,陆惠林连忙解释:“这倒不至于,下官府上的部曲,直接听命于下官,下官虽嘱咐他们去征税,可也从不曾提及殿下。”

萧映原本不过是举个例子,说的是陆惠林的部曲有多蠢,嘴巴有多松,夸张是夸张了些,却不曾想陆惠林居然真同他解释了一番,萧映正烦着,看他这傻不愣登的样子,心里头的气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没轻没重的打在陆惠林头上。

陆惠林出身士族,身份不低,又哪是真的那样卑躬屈膝?

贪税一事,原就是受萧映指使,只是他的手下办事不利,此番失误,他已低头认错,可万万没想到,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萧映居然将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骂一顿也就罢了,可他偏还当着公主府这么多下人的面对他动手!

这对于陆惠林而言可是莫大的耻辱,想来他如今,已然是满腹怨气。

“三哥。”

直至此时,萧绘锦方才从垂花门后走出来,方才莲步轻移的优雅姿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故意做出来的急切。

而萧映在听到萧绘锦那一声轻唤之后,脸色亦是倏地就变了,方才还是满脸怒色,如今就笑得颇是喜庆了,见萧绘锦正走过来,他便放下手朝她走来的方向也挪了几步,笑眯眯的唤道:“阿锦。”

萧绘锦走到萧映跟前,这才问:“你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她分明知道萧映的来意,却偏又佯装不知。

“就是好些日子没见着妹妹了,心里头有些挂念,所以就过来看看,”萧映越往后说,脸上的笑容就显得愈发谄媚,说至此处,索性又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问:“阿锦近来怎么样啊,可曾挂念三哥?”

萧绘锦倒不像他那样会讨好人,她只冲萧映轻轻一笑,说道:“若是三哥挂念我,那我自然也挂念三哥啊。”

她这话一说完,当即转身往会客厅走,萧映随即也转身冲陆惠林招了招手,示意陆惠林随他一同跟去。

三人走到客堂内,萧绘锦首先在主位坐下了,而后见萧映和陆惠林走进来,她便又指了指右手边第一张客席,笑着说:“三哥坐吧。”

萧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至客席前坐下,可陆惠林却还跟在他身后,萧绘锦见了,又佯装不识,诧异的问:“三哥,这位是……”

话音未落,二人皆愣了一下,萧映同陆惠林对视了一眼,而后也诧异的看着萧绘锦,说道:“这是……陆惠林啊,妹妹你不认得了?”

见那二人一脸震惊的神色,萧绘锦陡然反应过来,这陆惠林曾经当过她几个月的姐夫,她不应该不认得这个人,可如今话已说出来了,她又不好收回,只得想法子打个圆场,于是打量着陆惠林,取笑道:“哦!原来是陆使君啊。四五年没见,长得愈发显老了,本宫都没认出来了。”

陆惠林又同萧映对视了一眼,继而尴尬一笑,就迎合着萧绘锦讪笑道:“是是是,原本这年纪就大了不少,加上这几年家里家外的事情总要操心,长得那也是愈发着急了。”

“陆使君说话还是那么有趣,你也坐吧,虽说你如今已不是本宫的姐夫,可好歹咱们也曾是一家人,这情分总还是在的,更何况,你同本宫的三哥,也一向是交情匪浅,本宫自然也不会怠慢你。”

萧绘锦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丝丝笑意,看起来很真实,说的话虽没什么问题,可听起来却总让人觉得好像怪怪的。

丫鬟提着茶壶走过来,挨个给三人都斟了茶。

萧映瞥了陆惠林一眼,这便同萧绘锦说道:“阿锦啊,其实……哥哥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

彼时萧绘锦端着茶盅正喝了口茶,一听萧映这么说,心里头便更加笃定了他们的来意了,她一边轻轻放下茶盅,一边又说道:“三哥,你说什么请不请,帮不帮的,你我既是兄妹,说话又何必见外呢。”

萧映讪讪一笑,试想他出身兰陵萧氏,虽是庶出子,可外家既是陈郡谢氏这样一等一的士族,自也无人敢看轻他,从兰陵萧氏三郎君,到齐王府三公子,再到如今成了临川郡王,自小到大,他何曾像现在这般,竟要与别人开口提这个“请”字,偏偏这个人还是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有放在眼里,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异母妹妹。

“我呢,就是听说妹妹你,今天早上在覆舟山,碰到一帮人,在替户部征税,打伤了百姓,还冒犯了妹妹你,”萧映说得委婉,心中猜测,她这妹妹看他把陆惠林带来,又提了此事,定然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了。

而实际上,萧绘锦自打他们一来,就已猜到他们的来意,如今萧映开口提了此事,可她偏又装糊涂,说道:“没错,我今天早上,是在覆舟山碰到这种糟心事了,不过,那帮人,他们可不是户部的征税官,据他们交代,他们只是度支尚书府上的部曲,而度支尚书派自己的府兵征税,也并非是想尽快收齐赋税,而是为了中饱私囊。”

她说至此,忽然抬手挡在左边嘴角,而后身子又稍稍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装模作样的同萧映说起悄悄话来:“三哥可知,度支尚书这是在贪税!”

萧绘锦言语间所提,皆是“度支尚书”,而非“陆惠林”,好像不知道陆惠林就是度支尚书似的,当然,这无疑也是在和萧映装糊涂。

陆惠林坐在萧绘锦左手边第一张客席,即是坐在萧映对面,一听萧绘锦这么说,心里头就愈发忐忑了,萧映同他对视了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一时间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只觉得,妹妹分明知道他此番带着陆惠林过来,就是为此事想同她说情,殊不知妹妹居然还有意在他面前提起陆惠林贪税一事,这怕是在给他难堪……

萧绘锦说完,便将手放下,又坐直了身子,紧接着说道:“按照度田制,每亩地征三斗为税,可度支尚书,居然派那帮人,以每亩地六斗为税,这可足足多了一倍,我今早遇到的那户人家,家里头三亩三分地,本该交一石粮食,可他们逼着人家交两石,交不出来就把人往死里打,我看不过眼,就叫他们住手,岂知他们竟还想轻薄于我,若不是我府上的部曲来得及时,我和芍月如今怕是都身首异处了!”

“是,他们对你不敬,自然该断手断脚,五马分尸,可陆……”萧映正想替陆惠林说情,这才说了一个“陆”字,连陆惠林的名字都还没说上,话就被萧绘锦抢了去:“可不是么!我堂堂一国公主,遇上这等小事,本是有权处置的,可偏偏这件事情,背后牵扯到度支尚书贪税一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进宫同父皇说去,不过此事既是让三哥知道了,那阿锦倒是想求三哥…主持个公道。”

萧映点了点头,应和道:“妹妹你且放心,早上在覆舟山欺负你的那帮人,哥哥已经帮你解决了,不过……陆惠……”

又是正要提起陆惠林的时候,让萧绘锦打了岔:“那度支尚书呢?他这么明目张胆的贪税,分明是没把父皇放在眼里,三哥可不能轻饶了他!”

萧映闻言,满脸都写着尴尬,他又与陆惠林对视了一眼,又清了清嗓子。

再看陆惠林,正拿袖子擦着满脸的汗,当真是紧张得汗流浃背了。

“三哥,那度支尚书究竟是何人?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贪税,就不怕司隶府和御史台的人查到?还是说,他背后就有司隶府和御史台的人撑腰?”萧绘锦想是觉得装糊涂装得够了,再装下去便不好圆过去了,索性问起度支尚书是何人。

这话问出来,果然就把萧映和陆惠林都愣住了。

“妹妹你……不知道度支尚书是谁?”萧映言语间略带试探,萧绘锦皱了皱眉,佯装费解,笑道:“我怎会知道他是谁,我一个妇道人家,既不参政,也不结交权贵,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我连认都认不全,哪会知道度支尚书?”

这个时候,萧映就暗暗给陆惠林使了个眼色,而陆惠林会意,也赶忙起身走到萧绘锦跟前,猫着腰说道:“公主,是下官……”

“你?”萧绘锦故作惊诧,追问道:“你说你是度支尚书?”

“是……确是下官……”陆惠林说罢,想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索性又将头低下了。

萧绘锦伸手指着陆惠林,继而侧首看着萧映,装作一脸的不可置信,说道:“三哥,他……他不是太仓署的么?”

“他家幺女,前阵子许给咱们玄度堂哥了,父皇便也将他擢升为度支尚书,体面些。”

“哦……那……既是自家人,那贪税一事,我就烂进肚子里了,三哥,阿锦收回方才的话,你也就当没听见吧,”她说着,还不忘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便叫萧映以为她真的很不好意思。

萧映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还是妹妹你体贴,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答应了。”

“都是自家人,应该的,”萧绘锦说完,目光又转向陆惠林,问道:“陆使君,本宫方才说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陆惠林深感受宠若惊,赶忙回道:“不不不,公主言重了,此事……确是下官对待府中部曲管教无方,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无妨,陆使君还是回去坐着吧,”萧绘锦又指了指他原本坐着的那张客席,待陆惠林已然坐下,她便说道:“陆使君这件事情,眼下虽无外人知道,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父皇去年在两司之上,增设司隶府,不就是为了防止官员贪污受贿么?御史台和司隶府,一个明察,一个暗访,何况建康又是天子脚下,很多事情,还是小心为好。”

“是是是……公主提点得是,下官必定谨记于心!谨记于心,”陆惠林一副颇为受教的样子,倒是谦虚得很。

萧绘锦说完,思来想去,又怕万一谢徵那边暗中对付萧映和陆惠林,到时萧映会怀疑到她头上来,因为她毕竟也同二人说了,此事并无外人知道。

她索性又同萧映说道:“还有三哥也是。阿锦虽不曾参政,也不曾结交权贵,可朝中局势,阿锦或多或少也有耳闻,现如今大哥那边有衡阳郡主扶持,猛虎添翼,五哥深受父皇宠信,又背靠吴兴沈氏,如鱼得水,三哥你腹背受敌,要提防的,可不止御史台和司隶府啊。”

萧映斟酌着点了点头,应道:“妹妹放心,这件事情,三哥会小心的。”

话说完,他又侧首望了眼外头,继而同萧绘锦说道:“那阿锦啊,天色不早了,三哥就打扰你了。”

萧绘锦见他要走,这便站起身来,迎客的礼数不周全,送客的礼数总不能免的,她笑道:“三哥说这话就太见外了,你们若是有什么急事,就先去忙吧。”

“好,那三哥改日再来看你,”萧映起身往外走,陆惠林亦是向萧绘锦告辞,萧绘锦站在会客厅外,目送二人离开。

直至二人走出公主府的大门,萧绘锦方才说起满脸的笑意,冷着脸说道:“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从不记得有我这个妹妹,如今有事求我了,就妹妹前妹妹后的,当我是什么!”

孙女史站在萧绘锦身后,问道:“公主,倘若衡阳郡主那边暗箭伤人,临川王殿下会不会怀疑到公主您头上?”

“所以本宫方才提醒他提防大哥和五哥,就是这个道理,”萧绘锦转身看着孙女史,继而说道:“倘若衡阳郡主真的在暗中对付了三哥和陆惠林,那三哥也只会怀疑到大哥和五哥头上,可断断怀疑不到本宫这儿的。”

她说罢,又思忖了一番,道:“其实此事,本宫原也无需担心,衡阳郡主既是要暗中行事,定然不会暴露身份,本宫猜测,她会从御史台下手,因为御史台,有五哥的人。”

孙女史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听完后许久才反应过来,说道:“公主的意思是,衡阳郡主到时会借武陵王殿下之手,去对付临川王?”

萧绘锦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自然是默认了。

而公主府外,萧映和陆惠林走到牛车旁,萧映正要上去,陆惠林跟在后面,颇不放心的问道:“殿下,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萧映一想方才低声下气的同萧绘锦说话,心里头就愈发来气,转过身看着陆惠林,对着他的脑袋扬手就要打过去,陆惠林也忙退后一步躲闪,萧映一时没打到,索性也将手放下了。

“就因为你这点破事,差点把本王害死!你可知道,倘若此事让父皇听去,本王还能安安稳稳的留在建康吗!”萧映说着,又不由自主的叉起腰来,他如今看陆惠林,是怎么看都不满。

陆惠林低头不语,萧映剜了他一眼,叮嘱道:“你这些日子消停点,赋税让户部的征税官去收,就别派你府上的部曲了。”

“是。”

萧映又瞪了陆惠林一眼,随后就登上牛车了,陆惠林便也紧随其后。

尤检回到侯府时,进府门时往西耳房望了一眼,只见西耳房房门紧闭,看样子人已经不在里头了。

这时有两个丫鬟手挽着手并肩走来,像是要出门去,见尤检往府里头走,其中一个似调侃一般冲他露出一笑,说道:“哟,尤小郎回来啦。”

尤检也冲她们笑笑,询问道:“两位姐姐,可知道谢娘子在哪儿?”

两个丫鬟闻言相视一笑,另一个打趣道:“嘿?尤小郎怎么一回来就找谢娘子啊。”

“你们两个,老是开我玩笑,太坏了,”尤检这个时候可没工夫同人说笑打趣,于是说完便快步往里头走了,两个丫鬟回首看着他,呼道:“谢娘子许是在县侯院子里呢,你去那边望望!”

“知道啦!多谢两位姐姐!”

尤检寻到桓陵院子里,果然就望见谢徵正同桓陵坐在院中石凳子上,而玉枝和曾琼林各自站在二人身后。

桓陵居于谢徵右手边,侧身而坐,手里头拿着谢徵那把绣着木槿花的团扇,正为她摇扇,二人似乎在谈晚上到石头城观星之事。

“尤检回来了,”桓陵面朝着谢徵,也正面朝着院门,便一眼就望见了尤检。

谢徵闻言,侧首转向院门口,见着尤检,本能的唤了一声:“尤检!”

“谢娘子,”尤检一路小跑到谢徵跟前,让谢徵看到满头是汗,忙拿了帕子递过去,说道:“看你跑得,一脸的汗,回头赶紧去洗洗。”

尤检却不敢接过,憨憨笑道:“谢娘子,属下是个粗人,用不惯这些香香的东西,”他可不是用不惯,只是怕弄脏了,所以不好意思收。

谢徵忍俊不禁,只好收回手,她于是问:“你适才在淮南公主府外头盯着,可是看到临川王过去了?”

“看到了,还是带着陆惠林一块过去的,两个人慌里慌张的,走路一个比一个快。”

谢徵听闻此言,什么都明白了,她回首与桓陵相视一笑,旋即又同尤检说道:“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回去歇歇吧。”

“诶,”尤检答应一声,转过身去擦了把汗,这便走开了。

谢徵坐回了身子,桓陵这边握着扇子又开始摇起来了,谢徵直言:“看来陆惠林贪税一事,果真是受临川王指使。”

“那咱们就借此事,大做文章,将临川王一党连根拔起,陛下最恨贪官污吏,此事这么一闹下去,临川王就算不受重罚,必然也不能留在建康了,”桓陵说得明了,的确,萧道成最恨贪官污吏,而萧映如若再犯事,也势必会被打发去封地。

谢徵哂笑:“上回谢缕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找他们算账,如今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叫我不得不出手对付,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把谢贵嫔弄走,免得她再给临川王支招。”

“可有对策?”桓陵问。

谢徵单手托腮,思忖良久,言道:“益州水患刚刚平定,眼下南境又有闽江受暴雨影响,水位高涨,致使下游的晋安郡饱受洪水肆虐,加之靠近东海,水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上回益州水患,是我与利阳、新宁两位县主去往鸡鸣寺为百姓祈福,这一回,晋安郡水患更为严重,倒是可以想个法子,让谢贵嫔带着那些娘娘一起离宫。”

桓陵听罢,亦斟酌了一番,以为晋安郡百姓祈福为由,将谢贵嫔支开,这个法子自然不错,可此事事关重大,需得叫谢贵嫔暂时离开建康才好。

“你的意思是…把谢贵嫔弄到鸡鸣寺去?”

“鸡鸣寺自然不行,不能让她留在建康!”

二人果真是心意相通,皆知谢贵嫔若留在建康,对于他们的计划必然不利。

谢徵想了想,道:“把她弄去临近的郡县可还行?扬州和南徐州太近,豫州和吴郡又太远,南兖州倒是适中,南兖州……”

她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首望着曾琼林,问道:“琼林,我记得你祖上,好像就是南兖州的。”

曾琼林颔首,谢徵旋即询问:“那你可知,南兖州有没有比较出名的寺庙?”

“卑职记事起,就已在县侯身边了,不曾回过南兖州,但卑职曾听闻,广陵县有座大明寺,是前朝建的,名气还算响亮。”

“大明寺?”桓陵眼前一亮,这便同谢徵说道:“我幼时曾随母亲去过,琼林就是母亲从大明寺外头抱回来的呀,那个时候,他才两岁,还不会说话呢。”

谢徵思量片刻,便拿定主意了,说道:“那就把谢贵嫔弄到大明寺去吧,广陵县距建康不算太远,如若要让她们过去,又是为晋安郡百姓祈福,陛下定会赞成,不过,此番敌在明我在暗,我自然是不便出面的,所以,又得劳烦县侯了。”

她说至此,侧首看着桓陵,眼神中总似乎有一丝戏谑。

桓陵愣了一下,诧异道:“我?你我本是共进退,你既是不便出面,那我自然也不便出面,何况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跟人提后宫那些娘娘的事啊……”

“我的意思是,叫县侯去请淮南公主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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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设局(中)

“淮南公主?”桓陵百思不得其解,言道:“我今早听她的意思,分明是不想插手此事的,贸然去找她,岂不是自找不快?”

“县侯怎知她是真的不想插手此事?”

谢徵如此一问,桓陵便愣住了,“什么意思?”

“天下是萧家的天下,不是陆家的,谁会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外人贪自家的钱财?她自小嫉恶如仇,喜欢打抱不平,所以看到那群部曲动手打人的时候,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冲上去制止,为什么?因为她看不惯陆惠林中饱私囊啊。县侯以为,这件事情,她当真会坐视不理么?”

桓陵未语,可也听得似懂非懂了,谢徵拿来他手中的团扇,为自己轻轻摇起来,继而冷笑一声,又道:“她身为一国公主,难道就真的无权过问陆惠林贪税之事?以她的身份,要想让陆惠林伏法,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她不是不想插手此事,只是害怕得罪陆惠林背后的人。”

“那依你之见,这件事情,她究竟是管,还是不管?”桓陵听得有些糊涂,不大确信萧绘锦究竟会不会插手此事。

谢徵给了他答案:“她当着县侯的面,暗示自己不会过问此事,不就是想着,县侯回府之后定会将此事说与我听?建康的士族名流,有谁不知道我与太子交好,自然与吴郡陆氏为敌,此番抓到陆惠林的把柄,她亦算准了我定会插手此事,所以管还是在管,只是躲在暗处看戏罢了。”

桓陵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她想利用你来对付陆惠林?”

谢徵慢慢悠悠极是惬意的叹了一声,言道:“也怪我是真的有心想对付临川王党派,心甘情愿让人家利用。”

“那你说,她既是只想躲在暗处看戏,我去请她出面帮忙,她可会答应?”

“自然会答应!”谢徵侧首看着桓陵,忽而戏谑一笑,怪声怪气的说道:“县侯今日英雄救美,或许人家已经芳心暗许了,如今啊,可是巴不得县侯赶紧去找她呢。”

桓陵愣住,他曾对淮南公主出手相救,此事怎么会叫德音知道……

莫非是琼林?

桓陵侧首看向曾琼林,而曾琼林亦是目光闪烁,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了谢徵也看了玉枝,直到最后方才看他这个主子!

“谢娘子拿刀架在卑职脖子上……卑职不敢不招……”

再看谢徵,此时正若无其事的喝着茶,脸上是悠哉游哉的神情,却在余光瞥见桓陵看向她的时候,顿时变了脸色,她侧目而视,目光落在桓陵脸上,问道:“县侯对我隐瞒此事,莫非是心里有鬼?”

“我……我没有,”桓陵生硬的解释道:“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也怕你吃味。”

谢徵冷哼一声,道:“县侯怎知我会吃味!”

“你现在不就是在吃味么……”桓陵说得颇是耿直,可话却是不假的。

“你……”果然话一说出来,就惹得谢徵哑口无言了,想想自小到大,还没有哪一个人能说得过她的,桓陵今日算是第一个!

桓陵沾沾自喜,望着谢徵时,如沐春风,目中略带宠溺,也尽显得意。

谢徵白了他一眼,只说道:“总之此事需趁热打铁,县侯即刻就去拜访淮南公主,请她进宫去找她的母妃任充华,叫任充华同罗淑仪提议,向陛下请旨,命谢贵嫔率宫中命妇前往南兖州大明寺,为晋安郡百姓祈福。那位任充华,与罗淑仪情同姐妹,只要她在罗淑仪耳边稍稍吹风,罗淑仪必定会听她的,何况为百姓祈福又是贤良之举,既能获陛下赞许,又能抢谢贵嫔风头,她定不会多心。”

既然要借武陵王之手除掉临川王和陆惠林,那自然也得把罗淑仪牵扯进来了。

“让淮南公主出面,去找任充华,再叫任充华去找罗淑仪,最后让罗淑仪去找陛下,你这绕了一大圈,不还是在利用淮南公主么?”

“怎么?舍不得?难道只准她利用我,就不准我利用她?”谢徵故作一脸无辜的看着桓陵,桓陵连忙解释,说道:“不是,我只是担心,谢贵嫔回过头来,会查到是淮南公主设计将她支开,到时你我岂非陷她于不义?”

谢徵哂笑:“罗淑仪向陛下请旨,叫谢贵嫔率宫中命妇去大明寺为晋安郡百姓祈福,此举定会受陛下赞许,县侯觉得,她会心甘情愿把陛下夸赞她的贤良淑德让给任充华么?只要她不说,有谁会知道这件事情是任充华提议,若没有人知道此事与任充华有关,谁又会想到淮南公主也牵涉其中呢?”

既然淮南公主明着不想露面,谢徵自然也不会置她于险地,稍加利用,也只是情非得已。

“也好,”桓陵斟酌着点了点头,这便站起身往外走,言道:“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谢徵见他正往外走,又不忘叮嘱:“不过县侯此番过去拜访,可千万不要同她提陆惠林贪税之事,只需同她说请谢贵嫔去南兖州,她若真聪明的话,自会明白了。”

“知道了。”

眼望着桓陵带着曾琼林一同走了出去,谢徵亦是站起身来,同玉枝一道回了雅竹苑,二人前脚走进院子,后脚刚要跨进去,忽闻身后响起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谢娘子!”

谢徵与玉枝驻足,转身望去,旋即面露欣悦之色,谢徵诧异的唤:“尤校?”

尤校正一路小跑行至谢徵跟前,拱手作揖,又唤了一声:“谢娘子,属下回来了。”

“昨天晚上就听尤检说你今天回来,我原还想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只是今日事忙,一时给忘了,”谢徵说罢,瞧见尤校肩上尘土,便拿帕子替他掸了掸,尤校随性一笑,说道:“属下一个下人,哪能劳烦谢娘子接风洗尘。”

“我把你们当弟弟看的,哪是下人,”谢徵说着,就转身往凉亭里去,说道:“别在太阳底下站着了,看你这么些天奔波劳累,想是晒得不轻,去的时候还是关羽,回来就成张飞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在脸上抹泥了呢。”

谢徵越说越想笑,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凉亭里,而尤校这个晒出来的“张飞”,跟在她身后走进凉亭,亦是忍不住发笑。

“坐下来歇歇吧,”谢徵同尤校说完,旋即又同玉枝吩咐道:“玉枝,去把尤检叫来。”

玉枝应了一声,这便转身走下凉亭,就往西跨院去了。

谢徵一边为尤校倒茶送去他跟前,一边又问:“谢缕的骨灰,可是已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尤校接过茶水喝了一口,谢徵又问:“谢家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按说从建康到会稽,一来一回至多二十天,可尤校此番来回却足足用了一个月,便叫谢徵隐隐有些担心,恐怕是谢家的人不认谢缕的死,便有意为难尤校,所以令尤校在会稽逗留数日。

“为难倒是没有,就是非要留属下在那儿,一同置办谢缕的丧事,所以又耽搁了七八天。”

“那倒无妨,没有为难你就好,”谢徵亦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随后又听尤校说道:“不过……谢缕那些叔伯婶婶,听说自家的侄女如今成了衡阳郡主,都说要抽个空子到建康来看看。”

“别!”谢徵闻言,既吃惊又有些忍俊不禁,说笑道:“一个谢缕就够我受的了,再来一堆亲戚,我怕是没精力招架了。”

尤校亦是忍不住想笑,说道:“娘子放心,谢缕知道谢徵长什么模样,谢家那些亲戚可不知道,属下听他一个婶婶说,谢缕兄妹自小在乡下长大的,他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就算如今要过来,也不会察觉娘子的身份是假的。”

“要我说啊,借用别人的身份就是不方便,若是孤身一人倒也还好,可平白冒出来这么多亲戚就着实麻烦了,”谢徵随手拿起面前石桌子上的葡萄剥起来往口中送。

尤校喝完茶,将茶盅又放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诶,谢娘子,属下方才回来的时候,听她们说,娘子您上个月在鸡鸣寺礼佛时遇刺了,可是五郎怠慢,未能将娘子保护好?”

话音未落,谢徵还没来得急回答,就听西跨院那边传来尤检的呼喊:“二哥!”

尤检还跟在玉枝身后,这下一望见他的二哥,当即就越过玉枝,兴冲冲的跑来了,到了凉亭中,尤校刚一站起身来,他便扑来将人抱住了,十七岁少年的天真与淳朴在此刻显露无遗,“二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我一身的汗臭,你可别碰我,”尤校本想将尤检推开,奈何尤检抱得紧,他一时间也推不走,他又想起谢徵遇刺之事,于是问:“五郎,谢娘子在鸡鸣寺遇刺,是不是你疏忽了?”

一听这话,尤检心中打鼓,便主动松开尤校了,站在尤校跟前,乖乖的低头认错。

谢徵解释道:“那件事情是我意料之外,顾夫人派人在茶水里下了毒,叫咱们几个都使不上力气,若不是尤检替我挡了几下,我恐怕是挨不住的。”

“是顾夫人?”尤校目中有些怒意,他也清楚的记得,顾陆氏曾扬言要谢徵为顾遇陪葬,没想到她还真有胆子敢对谢徵下手!

谢徵顿了顿,道:“她已自杀,此事就翻篇吧。”

尤校闻知顾陆氏已然自杀,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点头应道:“是。”

“回去好生歇息吧,往后几日,恐怕还有诸多琐事要麻烦你们,”谢徵说完,目光又转向尤检,说道:“尤检,去吩咐茶水房烧些热水来,叫你哥哥洗洗。”

兄弟俩先后答应了一声,这便转身退下,二人走下凉亭之时,尤检又抬起手臂搭在了尤校肩上,同这个哥哥亲昵得勾肩搭背,他打趣道:“二哥怎么好像晒黑了。”

“是晒黑了不少,方才谢娘子说我从关羽晒成张飞了。”

谢徵仍坐在凉亭里,漫不经心的摇着团扇,望着尤校和尤检回了西跨院,感慨道:“初回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还都是白面书生的模样呢,如今跟了我,整天在外头东奔西跑的,长得不如从前秀气了。”

玉枝坐在一旁,笑说:“其实也就是夏天晒黑了些,只要等到寒天捂一阵子,自会白回来的。”

谢徵没有说话,却在心里头琢磨,忽然说道:“回头给他们俩一人拿一把伞,出门的时候遮上。”

玉枝听到这惊世骇俗的话,不免笑出声来,说道:“那出门去走一趟还不得叫人笑死?尤检可还一直惦记着要娶媳妇呢,娘子您是不知道啊,上个月他受伤的时候,外面老有个丫头跑过来看他,奴一问他,他就遮遮掩掩的说只是个妹妹,可奴一看那丫头就是喜欢他的!就今天早上,娘子不是拿了二两银子给他过乞巧节嘛,他还说要把钱存起来呢,保准是存着准备娶那个丫头的。”

谢徵听闻此言,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停了轻摇罗扇的手,侧首望着玉枝,急切的关心起那丫头来,问道:“那丫头长什么模样?好看么?”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长得干干净净的,很秀气,个子不高,瘦瘦的,看着很娇小,人虽不大,可做菜的手艺倒是很精湛,据说和尤检是他乡遇故知,也是淮安县来的。”

“淮安人?”谢徵闻知那丫头是淮安人,眼前一亮,心下甚有兴致,言道:“既是淮安人,又会做菜的手艺,那就请来府上做厨娘吧,想必是会做淮扬菜的。”

“那奴去同尤检说一声,叫他把人带过来,”玉枝说话间,已站起身来了,谢徵忙将她拉住,笑道:“先别告诉他,这件事情,你去安排就行了,回头把那个丫头带到他跟前去,给他一个惊喜。”

玉枝似有些为难,讪笑道:“可是……奴不知道那丫头住在哪儿啊……”

谢徵愣住:“哦……也是……”

玉枝想了想,忽道:“不过今日乞巧节,他定会约人家出去逛街,到时奴跟去看看,若是能找到那丫头的住处,等这阵子忙完了,奴便去请她来府上做厨娘,若是找不到,奴另想办法。”

“好,那就依你之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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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设局(下)

桓陵下昼之时便已到了淮南公主府,直到天黑的时候方才回来,倒不是淮南公主有多不好说话,实在是她太过乐于助人,桓陵到她府上,只将托她出面,请谢贵嫔携后宫命妇,前往大明寺,为晋安郡百姓祈福的事说出来,她当下就答应了,桓陵将谢徵同他说的流程一字不差的告诉她,她亦是应允,旋即就进宫去找她的母妃任充华了,还叫桓陵留在公主府等她的消息。

此事的结果自也是显而易见,桓陵拜谢淮南公主,回到侯府时,便告诉谢徵,陛下已下旨命谢贵嫔明日一早便率后宫众命妇启程前往大明寺。

翌日一早,约莫巳时,谢徵便不辞路远的来到朱雀门城楼上,亲眼望着谢贵嫔及一众后宫命妇的车驾,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往建康城南篱门方向去了。

玉枝跟在谢徵身边,直到望见最后一辆牛车行驶过朱雀门城楼,方才说道:“淮南公主办事果真极快。”

“真正有效率的是罗淑仪和陛下,一个着急出风头,讨陛下的欢心,一个为晋安郡水患担忧,急于求佛祖保佑,至于淮南公主……”

谢徵原想说淮南公主不过是个传话的,只需进宫跑一趟就是了,谈不上什么办事快不快,可转念一想,话也不能这么说,今日能将谢贵嫔支开,人家毕竟也是功不可没的。

“想必她已猜到咱们为何一定要让谢贵嫔去大明寺了,不然也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县侯。”

玉枝也道:“所以娘子猜的没错,淮南公主原本也是想着手去管此事的,只是碍于陆惠林背后是临川王,不敢得罪罢了。”

尤校和尤检此番亦是一同跟了出来,尤校问:“谢娘子,那咱们何时出手?”

谢徵转身面朝着三人言道:“我先回去以焦老伯之名写一份状纸,到时你们替我送去桓让府上。”

“是。”

一行四人启程回府,谢徵却并未回雅竹苑去,而是到前院偏厅的茶几前坐下了,吩咐尤检道:“尤检,去后罩房把焦老伯请过来,我有话问他。”

尤检应了一声,这便转身走出偏厅,未多时桓陵也带着曾琼林寻了过来,一走进偏厅便道:“回来啦,谢贵嫔可是出城了?”

谢徵道:“我看她已经出了朱雀门了,要不然也不会回来。”

她说完,又侧首看向玉枝,说道:“玉枝,拿笔墨纸砚来。”

桓陵走到茶几前,在谢徵对面坐下,问道:“要写状纸?”

谢徵轻轻颔首,桓陵看着她,心中臆想,唯恐她在状纸上添上一字半句来引诱桓让,叫想都不想就亲自出头去对付临川王,谢徵的心思,他清楚,他也接受了谢徵利用桓让来对付陆惠林,可他怕就怕在,桓让保不齐还会傻傻的去动临川王这尊大佛!

叫桓让去对付陆惠林可以,但是临川王,只能由武陵王去对付!

“不如……我来写吧……”桓陵言语间略带试探,又有些畏畏缩缩的,分明也是害怕谢徵看穿他的心思。

而事实上,谢徵的确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了,因为她是真的想在状纸上添上一字半句来引诱桓让去对付临川王,她却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笑了笑,说道:“县侯是觉得,你弟弟认不出来你的字迹?”

“哦……也是,那还是你来写吧,”桓陵无奈,眼下他也只能坐在这儿亲眼看着谢徵写了。

玉枝前脚端着笔墨纸砚进来,后脚,尤检就带着渔民老伯走进来了。

“小人叩见衡阳郡主……”渔翁老伯正要跪地行礼,谢徵忙抬抬手示意他不必跪下,言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气,日后同他们一样,唤我谢娘子就好了。”

渔翁老伯仍然微微躬着身子,不大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谢徵于是说起正事来,道:“老伯,我喊你过来,是打算以你的名义,写一份状纸送到御史台去,只是如今还有些事情不大清楚,所以找你问问。”

“郡主您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渔翁老伯说着,腰就往下弯了一点。

“昨天在覆舟山,那帮人可是第一次去找你家征税?”

“不是第一次了,前天中晌,那帮人就到小人家去过一次,拿着一个账本,叫小人家再交一石税,说现在的度田制改成每亩地收六斗税了。”

谢徵秀眉轻皱,问道:“再交一石是何意?可是此前已有人找你们收过一石了?”

“大概是几天前吧…”渔翁老伯想了想,说道:“应该就是初十那天,已经有两个人到小人家去过一趟了,穿的跟以前来收粮食的那些征税官一样,也是拿着个账本,收了一石粮食走了。

所以前天那帮人过来的时候,说要再交一石粮食,文斌就不肯交,说家里三亩三分地,该交的一石粮食已经交上去了,然后那帮人就说现在每亩地应该交六斗,所以要再交一石,文斌不相信,而且看他们穿的也跟之前那些征税官不一样,就说他们肯定是冒充征税官的,那帮人一听,就把文斌拖出去打了一顿,说再给小人家半天的期限,之后就是昨天早上……”

渔翁老伯一说到这儿,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谢徵思忖着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老伯,你先回去歇息吧,这件事情,我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谢谢,谢谢郡主……”

渔翁老伯已然走出偏厅,谢徵转向桓陵,言道:“户部征税官收一石,陆家部曲又收一石,看来是有阴阳账本,阳帐由户部来收,账本亦保存在户部,而阴账本,必定藏在陆惠林府中。”

玉枝已为谢徵磨好墨,这便说道:“娘子,要不,让奴去把陆惠林那个账本偷出来,一并交给御史台。”

“不可,如今咱们以焦老伯之名投递状纸,既是寻常百姓,如何能盗取账本?若是真的一并送去了,必然引起怀疑,”谢徵说话间,已握着毛颖写起了状纸。

桓陵坐在对面,光明正大的看着,她纵然想添上一字半句,也未敢付诸行动,直待写完该写的,她停笔想了想,桓陵急忙问:“写完了?”

谢徵无暇应答,忽又写下几字:此状纸已另拟一份呈至司隶府,万望诸位使君还小人公道!

要说御史台可有竞争对手,那无疑是司隶府了,陆惠林这个案子,不管交由谁来办,都会是大功一件,告诉桓让,司隶府也收到状纸了,到时桓让为了能抢到这个案子,必定会直接进宫面圣,亲自向陛下禀报此事,而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去找萧晔,更不会把案子呈上御史台。

她是没有办法引诱桓让亲自出面去对付萧映,可若是逼着他亲自经手此案,一样可以将他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日桓让受到谢贵嫔的报复,谢徵正好能够借此了却往日的私怨!

桓陵看着谢徵写下这两行小字,似乎并未看出她这招“借刀杀人”之计。

谢徵写罢,放下毛颖,又特地看了一眼桓陵的脸色,见他没有多想,这才将状纸折起,放入信封之中,交由尤校送往桓让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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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中计(上)

桓让在御史台当差虽只有三个多月,可手头总算还积攒了一点俸禄,两个月前他与桓陵闹僵,离开侯府,起初借住萧晔在西州城附近的别院,早前已搬了出来,听闻他在御道东边看中了一套三进式的院子,奈何囊中羞涩,还不足以应付建康的房价,只好跑到房价稍微便宜一点的北市去,暂且租住一套二进院。

如今已过了午时,尤校匆匆忙忙的赶到北市,寻到桓让那座不大体面的府邸,看府门前并未停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徵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赶在桓让回府之前将状纸送到,这样,等到桓让进府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状纸了。

按照她的计划,桓让紧接着会火速赶往宫中,而这个时候,她也会在式乾殿待一会儿,以便确认他到底有没有去面圣。

北市位于皇城之北,而凡是臣子进出皇城,一律只可能从皇城之南走,即宣阳门。所以桓让平日上职散职,都要好一会儿。

尤校寻到桓让府邸,见府门口一个门房把守,赶忙走过去,先是假模假样的问了一句:“请问桓使君在吗?”

门房将尤校从头到脚先打量了一番,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谁呀?”

“哦,就是受人之托,来给桓使君送一份状纸,听闻桓使君,是御史台的贵人呢,”尤校说着,已将怀中的信取了出来,递到门房跟前。

可门房却并不来接,反而说:“递状纸你递到这儿来干什么,送到御史台去啊,这是我家郎主的私人府邸,又不是办公的地方。”

“不是……”尤校佯装为难神色,说道:“那御史台可是在皇城里面呢,在下如何进得去?这不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送到桓使君府上来的?”

门房不依不饶的,横竖就是不肯接,听罢又说:“郎主还没回来,你等到他回来再说吧。”

尤校无奈,只得从袖袋中掏出一吊铜板来,同信一起塞到了门房手里头,笑眯眯的说道:“这里头可是状纸,你也知道你家郎主是在御史台当差的,事关重大,可不能有什么闪失的。”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门房一见着铜板,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拿着这一吊铜板和信,也冲尤校笑了笑,说道:“那也行,等到郎主回来,我就交给他。”

“那就,有劳仁兄了。”

尤校说完,这边转身走下府门前台阶,转身之际亦是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得亏他身上还带了点铜板,要不然,碰上这种没眼力见儿的门房,怕是得甩脸子了!

门房见尤校走了,便拎着串铜板的红绳,望着这为数不多的铜板数了数,扭头望着尤校走的方向喊了句:“就给十几个铜板!打发要饭的呢!”

说完又很是不屑的啐了一口,而尤校躲在暗处,听到这话,望见门房那副市井小民的嘴脸,却只能忍着。

话音落下,再看府邸东边拐角的路口处,一辆青蓬顶的马车快速驶来,门房赶忙将一吊铜板藏进袖袋里。

尤校见门房藏起钱,便知是桓让回府了,于是又躲深了些。

而后果然就见马车停在府门口,车夫跳下马车,将马扎放在地上,旋即又掀开马车的门帘,这才见桓让慢慢悠悠的走下来。

“郎主!”门房屁颠屁颠的跑下台阶,走到桓让跟前,将信送上,说道:“郎主,刚才有人将这个送来,说是一定要交到郎主手上。”

“什么东西?”桓让也不着急将东西接过,只是往台阶上走,直至门房跟在他身后说:“那人说里头是一份状纸。”

他到这时才提起神儿来,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门房,诧异道:“状纸?”

门房点了点头,再次将信递过去,桓让这回才伸手接过,一边撕开信封,一边嘀咕道:“状纸怎么送到我这儿来了……”

待他打开状纸过目,尚未看完时便急忙问门房:“你说那个送状纸的人呢,他去哪儿了?”

“他刚走,”门房伸手指了指尤校离开的方向,桓让当即说道:“快去把他追回来!”

“哦……是!”门房说完,又急急忙忙跑下台阶,正要追去,桓让却又将他叫住:“不必追了。”

桓让看着状纸上最后两行小字,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司隶府……居然还送了一份去司隶府……”

他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似的,忽而又跑到马车旁,只说一句:“进宫!快进宫!”

说着,也顾不得什么主子的尊贵体面,自己就拿起马扎放在地上了,继而登上马车,又催促车夫道:“快点快点!动作快点!”

尤校望着马车驶离府邸门前,这才安安心心的回回府去。

皇宫止车门外,谢徵刚刚走下牛车,尤检坐在辕座上等候,谢徵则带着玉枝一同进去了。

“娘子,您确定…他一定会亲自向陛下禀报此事么,若是他把状纸送去御史台,那这件事情,外家郎主恐怕也要被牵连进来。”

连玉枝都看出来谢徵想利用此事来对付桓让了,她却是担心阴差阳错,倘若桓让将状纸送到御史台,到时这桩案子便成了李叡来接,将来谢贵嫔那边要是报复起来,李叡免不了要遭殃。

谢徵信心满满的说道:“这么大的一桩案子,御史台和司隶府哪个不是抢着来接?桓让刚擢升了侍御史,眼下正急需一件大功来稳固自己的官位,你觉得,他舍得把功劳分给御史台那些人么?”

“那他会不会先去找武陵王商议对策,然后再进宫面圣,毕竟陆惠林是临川王的人,他定也料想到此事与临川王脱不了干系。”

“不会,”谢徵回首看了玉枝一眼,继而哂笑道:“因为我告诉他,状纸也往司隶府送了一份,他既然要和司隶府抢案子,必然会火速进宫,至于御史台,还需等到未时才上职,他就算想把御史台的人牵扯进来,也得等到未时之后。”

她说完,又细算了算,言道:“他住在北市,从御史台散职回府,坐马车需三刻时辰,再折回来,又需三刻时辰,咱们从止车门走到式乾殿,大概需要两刻时辰,那加起来,正好就是一个时辰,所以,大概在未时,咱们在式乾殿,就会看到他着急忙慌的赶过来了。”

玉枝沉默未语,似乎有心事,却又不敢同谢徵说。

主仆二人走到式乾殿外头,暮春小太监远远望见了,一脸的惊喜,唤了一声:“郡主?”说着,就想朝谢徵走近,可挪了一步,看了眼对面的内侍,忙又退了回去,只是转身面朝着谢徵。

谢徵见着暮春,亦是满脸笑意,她走到殿门口,站在暮春面前,冲着另一个内侍摆了摆手,示意他进殿通传。

待那内侍进了殿去,暮春方才同谢徵笑道:“许久不见郡主了。”

谢徵笑了笑,说道:“我也许久没看见过你了。陛下近些日子忙么?”

“忙倒是不忙,今天早上抬进去的奏本也不多,就是一直为南镜的水患发愁。”

“水患是挺愁人的,”谢徵叹了一声,余光瞥见方才的内侍已走了出来,谢徵侧首看去,内侍猫着腰说道:“郡主,陛下宣您进去呢,在偏殿。”

“好,”谢徵应了一声,又冲暮春露出一笑,这便带着玉枝进了殿中。

此时进了偏殿,果然没见萧道成像以前那样忙着批阅奏本,而面前摆了一盘棋,两个棋罐分别放在两边,可棋盘上,黑子白子却呈对峙局面,显然萧道成这是在一个人下棋。

“德音给陛下请安,”谢徵福身行了礼,而萧道成果然正心烦意乱,侧首看了她一眼,目光便又回到棋盘上,“小谢啊,坐吧。”

“谢陛下,”谢徵走至棋盘另一端,席地而坐,此时萧道成手里头还捻着一枚棋子,待谢徵坐下,他便将棋子丢回棋罐里了,继而身子往后一仰,略显慵懒的靠在身后的凭几上,抬起头看着谢徵,问道:“快一个月没来了,伤势可有痊愈?”

“承蒙陛下恩泽,又派太医令悉心照料,德音伤势已然大好,此番觐见,就是为了向陛下谢恩的。”

萧道成一手搭在棋罐上,随手捻着棋罐里头的棋子,说笑道:“谢恩呐?谢恩也没见你给朕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谢徵忍俊不禁,故意应付道:“既是陛下提了,那德音下回来的时候,一定给陛下带。”

“一言为定,”萧道成说着,竟又伸出手来,谢徵于是也伸出手同他拉了勾。

萧道成脸上虽带着笑意,可也明显笑得有些勉强,分明是力不从心的,收回手后,谢徵便道:“陛下看着,气色似乎不大好。”

“是吗,”萧道成摸了摸脸,说道:“朕倒觉得气色挺不错的。”

谢徵垂眸看着乱糟糟的棋局,道:“想来陛下是为水患之事烦恼,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儿下棋。”

萧道成听到这话,便坐直了身子,苦笑道:“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分忧,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小谢,能为朕忧心社稷。”

“陛下谬赞了。只是…德音听闻今天一早,贵嫔娘娘便率后宫一众娘娘们,赶往南兖州大明寺,去为晋安郡百姓祈福了,其实贵嫔娘娘也是想为陛下排忧解难的,”谢徵话音落下,只闻萧道成一声哂笑:“排忧解难?她们只会明争暗斗,哪来的空子为朕排忧解难。”

看来萧道成也看穿了罗淑仪的心思,谢徵未语,只是佯装糊涂,萧道成随后就说道:“这件事情,是淑仪来同朕说的,她让朕下旨,命贵嫔率众妃前往大明寺为百姓祈福,她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仁心了,还不就是为了和贵嫔抢风头?”

谢徵无奈一笑,她毕竟是外人,身份也不比谢贵嫔和罗淑仪尊贵,自然不好作评价,所以她依然没有说话。

“小谢啊,晋安郡水患的事,你可是已经有对策了?”在萧道成看来,谢徵此番进宫,绝非为了谢恩,因为她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

而谢徵此番进宫,也的确不是为了谢恩,不过……她也不是为了水患一事而来的。

可萧道成既然问了,她自然也不能说没有对策,那样太没面子了。

“水患么,无非就是筑堤坝,清河道,正沟渠。”

“怎么说?”萧道成细细问了,谢徵说道:“就是加固闽江两岸的堤坝,清理晋安郡城中大大小小河流中的泥沙,再将沟渠改道,引江水入东海。”

萧道成听罢,斟酌了一番,而谢徵此前毕竟还没想过治理水患的问题,自然也说不细致,于是又道:“德音不曾去过晋安郡,也不熟悉那里的山川河流,治水之事,到底还是说不细致的,不过,若要治水,也不外乎如是三点。”

“你说的对,”萧道成思忖着点了点头,谢徵随后又道:“陛下,像晋安郡这类的沿江之地,几乎年年都有水患发生,但凡下个几场暴雨,水患就来了,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因为地势太低洼,水位一涨,那江水就排不出,自然就泛滥了,所以,要么多挖几条沟渠,改改河道,要么,就让百姓撤至地势稍高的地方。

何况晋安郡不仅沿江,且又临海,百姓就更不能住在地势低洼之处了。”

萧道成颔首,“朕明白了,朕即刻就召水部司川过来商议,”他说完,当即给站在旁边的曲平使了个眼色,曲平会意,这便到正殿去吩咐内侍传唤,折回偏殿时,就见暮春走进来通传:“陛下,御史台侍御史桓让求见。”

谢徵闻言,侧首同玉枝相视一笑,却未察觉玉枝笑得不大自然。

“桓让?”萧道成显然对桓让的印象并不深刻,想了一下才回:“传吧。”

此番传召,不是因为桓让,而是因为他是御史台的侍御史。

片刻间,桓让已走进偏殿来,一路都低着头,进殿后又直接跪地行了礼,好像还不曾看见谢徵。

“微臣桓让,叩见陛下。”

“平身吧,可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桓让站起身来,抬首方见着谢徵,他本能的愣了一下,随后才将目光转向萧道成,而谢徵亦侧首同他对视了一眼,她识趣的同萧道成说道:“陛下,既是御史台有要务,德音就先告退了。”

萧道成点了点头,谢徵旋即起身告退。

她与玉枝走出式乾殿,走下台阶之时,玉枝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忧虑:“娘子,如果……如果他将来真的出事了,县侯那边,您打算怎么解释……”

谢徵明显的迟疑了一下,而后却是不屑,“我为何要解释?是桓让他自己一心想平步青云,所以急于邀功,不计后果,这可怨不得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中计(中)

临川王府姬妾如云,如今这个时候,萧映也正纵情声色,寻欢作乐,一岁多的幼女日前害大腮,高烧不退,几乎要进鬼门关,临川王妃没日没夜的照顾,亦是病倒,而萧映却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对妻女反倒不闻不问。

王府的主簿朱涣从府外匆匆忙忙的跑进来,寻到萧映处连屋门都顾不得敲一下,就推门闯入,彼时萧映衣襟大敞,正醉卧美人怀,身旁两个姬妾亦是寸丝不挂,一个高举金樽,将美酒倒入萧映口中,另一个则搔首弄姿的剥着葡萄。

一见朱涣闯入,两位姬妾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旋即慌乱的抓起丢在二人中间的衣裳,却只有那么一件,谁也争不过谁,索性一齐转身背过去,各自拽着一边将身上遮挡住。

而彼时朱涣也吓得浑身冒汗,亦是赶忙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了。

萧映也坐直了身子,敛了敛衣襟,斥道:“你是不是活不耐烦了!”

“失礼失礼,殿下恕罪,”朱涣微微弯着腰,不断的点头认错。

萧映扭头看了一眼他的两位姬妾,却在这个时候,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转向朱涣,竟说道:“罢了,两个破鞋而已,送给你都无妨,说吧,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朱涣左右扫了一眼,本是向萧映暗示此处不方便,应当摈退左右,谁知萧映看见,却以为他只是碍于两位姬妾在此,不敢转身,他于是斥道:“转过身来!”

“这……”朱涣倍感无奈,只得转过身,却也低着头不敢直视萧映,萧映见他这般唯唯诺诺,又戏谑一笑,说道:“把头抬起来啊,本王允许你看,既是尤物,当与臣民共赏啊。”

他说罢,竟将躲在他身后的两个姬妾一把拉到自己旁边,左拥右抱,望着朱涣的怂样,肆意的嘲弄。

朱涣深感萧映实在是太过荒唐,心中气恼,却也是敢怒不敢言,索性也不管不顾的说起了人前不当说的正事:“殿下,度支尚书被御史台查了。”

果然这话一说出来,萧映便愣住了,惊诧道:“你说什么?”

“度支尚书被御史台查了,”朱涣低着头,冷冰冰的重复了一遍。

“退下,”萧映额上冒汗,心中又甚是烦躁,说话间,陡然两袖一扫,将面前案几上的美酒瓜果尽数推到地上,继而又发了疯似的大喊:“都给本王退下!滚!快滚!”

屋内一干舞姬乐师原本就在往外头走,这下便着急忙慌的东奔西窜了。

待众人退下,无奈只有萧映和朱涣两个人,萧映这便质问:“他怎么会被御史台查到?他怎么会被御史台查到!”

“是侍御史桓让进宫向陛下检举,说是收到了百姓投递的状书。”

“侍御史桓让?”萧映满面怒色,目中又带着狠厉,他看着朱涣,问道:“永修县侯的弟弟,是谢徵搞的鬼?”

朱涣摇了摇头,说道:“是武陵王的人。”

“老五?居然是老五!”萧映说至此,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言道:“怪不得罗淑仪向父皇请旨,要让母妃带她们去大明寺,原来就是为了把母妃支开,好对付本王!”

朱涣未语,萧映越想越气,咬牙切齿的说道:“对!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说罢,又陡然掀翻面前的案几,倏地站起身来。

萧映两眼瞪着门外,想了想,便要往外头走去,朱涣看着他走出去,问道:“殿下要去哪儿?”

“本王要去找老五算账!”萧映步伐迅速,朱涣一听,忙不迭冲出去拦在他前面,说道:“殿下!不能去啊!”

“他对付陆惠林,就是在和本王作对,本王还不能去找他算账了?”萧映果真是头脑简单,这个时候,居然想着要去找萧晔算账,他该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朱涣倒也算是有些小聪明的,他道:“殿下也知道,武陵王本意就是想对付殿下您,您此番若是过去找他,那不是正中下怀吗?何况如今被问罪的是度支尚书,殿下却跑过去,岂不是叫他们察觉,度支尚书贪税一事,殿下也有份!”

萧映听到这话,方才稍稍安静了些,问道:“那你说……本王现在该怎么办?陆惠林这事儿,可是本王吩咐的。”

“眼下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殿下需知,武陵王那边,可等着抓您的把柄呢。”

如今火烧眉毛,萧映自然是冷静不下来的,一想到被罗淑仪和萧晔母子设计,就气不打一出来,站在回廊下,攥紧了拳头,倏然捶打在一旁的隔扇门上,喘息着问:“陆惠林现在怎么样了?”

“已押至廷尉狱了,陛下还吩咐郑廷尉,要好好审问。”

“郑回一贯喜欢严刑逼供,偏偏又是老五那边的人,陆惠林落在他手里,他岂会轻易放过?”萧映说至此,竟又惶恐起来,他侧首看着朱涣,极是不安的说道:“他若是把本王供出来怎么办?这件事情决不能让父皇知道,要不然,本王在建康可就待不下去了!”

朱涣愣住,是啊,倘若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临川王可是要被贬去封地的!可度支尚书下狱,郑廷尉又是对家的人,难保临川王此番还能全身而退,临川王若被贬去封地,那他这个王府主簿呢?他又该何去何从,难道也要跟着离开建康吗?他可是一心想进尚书省的啊!

兄长原先就提醒过他,说临川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纵然谢贵嫔多年来苦心经营,又拉拢到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的扶持,临川王依然成不了气候。他起初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悔不当初了,试想当年的大司马谢昱,可是谢贵嫔的嫡亲侄女,却为何扶持太子而不扶持自己的表弟,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太子是嫡长子?想来也是料到她的表弟根本就是个废物了!

朱涣想至此,不禁动了递辞呈的念头,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萧映竟不曾察觉,反而拉扯着他的衣袖,惊恐万分的说道:“玉显,玉显,你速速派人去廷尉狱,替本王杀了陆惠林,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殿下,”朱涣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只道:“殿下,廷尉狱是什么地方,那可不是京兆尹大牢啊,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是人了,何况有郑廷尉盯着,咱们贸然动手,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不是没有法子去杀陆惠林灭口,只是不想再跟着萧映了,想当初萧映信誓旦旦的许诺他,只要尚书省一有缺口,便将他弄进去,可实际上呢?上个月尚书省左仆射顾逊被贬往彭城郡做太守,尚书省不就有一个缺口了吗?虽有下面的右仆射和左右丞一个一个的擢升上去,可到最后还需一个尚书右丞,他也曾多次向萧映提及此事,却不见萧映为他安排,反倒让太子的人钻了空子。

“要是母妃在就好了,可恨他们居然把母妃也支走了!”萧映稍微冷静些许,忽又走下回廊,大步流星的往院门外走,只说道:“本王去找庾太傅,你去找京兆尹陆己。”

“是。”

朱涣眼望着萧映离开,心里头却另有打算。

大约酉时的时候,天已是傍晚了,谢徵用过晚膳,却并未回雅竹苑去,反倒在前院客堂坐着,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的喝茶,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玉枝亦是跪坐在她身后,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玉枝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子……不回雅竹苑么?”

“不急,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谢徵侧首看向府门外,正好望见萧赜和尹略一前一后走上府门口的台阶上,门口两个门房正向他行礼,谢徵面露笑意,言道:“他来了。”

玉枝闻言,亦侧首看向府门口,望见萧赜带着尹略快步走近,心中了然,言道:“怪不得娘子吩咐咱们不必出去打探陆惠林的消息,原来还有太子前来知会。”

萧赜二人已走进客堂,兴致勃勃的唤了一声:“谢娘子。”

谢徵并未站起来欠身行礼,只冲萧赜行了个点头礼,继而莞尔说道:“德音已在此恭候殿下多时了。”

萧赜微微一愣,诧异道:“看来陆惠林的事,你已听说了?”他说着,已走到谢徵对面的客席前盘腿坐下。

“何止听说,其实一切尽在德音掌握之中,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谢徵端起面前的茶盅,小呷了一口。

萧赜闻言,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思忖了一番,方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原来是你?”

谢徵笑道:“既然外头的人都以为是武陵王,殿下自然也无需多问,毕竟,御史台那位侍御史是武陵王的人,而罗淑仪,也是武陵王的母妃,将来谢贵嫔将这笔账算到武陵王头上,亦是合情合理。”

“而太子殿下您,”谢徵说至此,又弯了弯唇角,脸上尽是意气风发,说道:“只需笑看两虎相争。”

“他们是两虎,那孤呢,孤是什么?”萧赜听闻谢徵所言,亦是神清气爽。

谢徵莞尔:“殿下既是储君,自然是真龙啊。”

这话将萧赜说得甚是欣悦,萧赜笑过之后,便问:“孤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让罗淑仪把谢贵嫔弄去南兖州的?”

“此事说来话长,殿下只要看结果就好,至于这些过程,自有德音来走,殿下无需过问。”

萧赜原本笑得欢愉,忽然就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莫名其妙的说:“谢娘子为我出谋划策,都喜欢事先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也让我……不得不依赖于你,所以有时候我就在想,能不能一辈子都依赖你……”

谢徵闻言,似乎并未多想,只是笑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殿下素有贤德,又有帝王之才,德音既然跟了殿下,自然就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殿下将来贤德不再,反而荒淫无度,德音,自不敢助纣为虐。”

看来谢娘子并未听出他言外之意,萧赜生硬的挤出一个笑容来,忽而举杯,说道:“好,孤记住你这句话了,孤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谢徵亦是举杯,言道:“那德音,也以茶为诺,只要殿下贤德,德音必然辅佐一世,今日立此誓言,非死不违!”

“孤先干为敬。”

二人先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未多时,天色暗下来,萧赜便也带着尹略辞别谢徵,而谢徵起身相送,站在客堂外回廊下,目送萧赜两人离开。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一侧,说道:“太子口中的‘一辈子’,和娘子口中的,似乎不大一样。”

“我知道……幼时同他一起长大,心中也曾有过他,他还是宣远,可我已不是阳侯了。”

谢徵言语间极是从容,却又显得有些冷漠,她侧身转向东边,经过偏厅,经过东耳房,走过垂花门,一言不发的走向雅竹苑,玉枝亦是紧随其后。

天色已晚,桓让下昼这半天,除了在式乾殿呆了一个时辰,其余仍是在御史台度过,酉时散了职,出了皇城后并不急着回府吃晚饭,却是直奔武陵王府去了。

而萧晔闻知桓让到圣驾跟前检举了陆惠林,也料到他散职之后必定会到王府来找他,所以也一直坐在书房等着。

不多时,门房将桓让领来,人刚走进书房,正躬身行礼的时候,他便冷着脸问了:“你收到百姓状告陆惠林的文书,怎么没在第一时间来知会本王。”

萧晔说话这语气,并非询问,而是质问,语气虽冷,却也透着一股森森寒意。

而桓让,本是为了向萧道成邀功,自然不敢明言,只道:“事态紧急,未曾多想,请殿下恕罪。”

“就因为你冲动,叫本王失去了这个对付谢徵的好机会!”

桓让不解,便抬起头看着萧晔,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陆惠林也许真的敢贪税,可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所以他背后一定有三哥指使,既然要对付三哥,咱们自然不好出面,若能将此事推给谢徵,将来谢贵嫔追究下来,她们鹬蚌相争,咱们还不是渔翁得利?”

桓让依然没有想到将来谢贵嫔会不会报复他,他低下头,带着满满的歉疚卑微的说道:“殿下恕罪,是下官失策了。”

萧晔叹道:“罢了,处理了这桩案子,于你也算是大功一件,只要不出什么差错,本王会想办法把你弄上去做御史中丞的。”

桓让惊喜,二话不说先跪下来给萧晔磕个头,说道:“谢殿下!”

顶点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中计(下)

早朝的时候,朝中文武百官先在朝堂外等候,数十个身穿朱色朝服的大臣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有说有笑,这是每天早上的常态,不过今日众人在此议论的却都是度支尚书陆惠林贪税下狱一事,更有甚者,躲在角落里从陆惠林议论到陆家,又从陆家议论到萧映。

萧赜站在群臣最前头,身边站着尚书省尚书令裴封之,和尚书省的两位仆射,四人也正说笑,只不过在说笑之余,竖起耳朵听着旁人是如何议论陆惠林的。

群臣正议论得兴起,忽见萧映到了,些许位卑胆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闭上嘴不再言语,至于那些位高权重的,自然还在窃窃私语。

不过,窃窃私语总归还是出声了,萧映自然是什么都听得到的,起先听闻他们只在指点陆惠林,萧映忍了,因为朱涣和庾太傅都告诉他,此番因贪税而被下狱的人是陆惠林,而不是他临川王,所以当别人把陆惠林当作谈资笑柄的时候,他必然要镇定自若。

未料那些官职稍低微的几个,瞧见萧映安安静静的站着,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于是也继续议论起来,可这回议论的却是度支尚书贪税,究竟是不是受临川王指使。

站在前头的萧映一直就在听着,忽闻此言,顿时稳不住了,当即就转过身来,正想冲过去,可才走了两步,竟被一人从身后拽住手臂,他气恼的回身看去,只见是他的岳丈,集书省散骑常侍荀伯玉。

萧映一脸诧异,这时荀伯玉也松了手,说道:“清者自清,殿下倘若同此事无关,自也无需理会旁人说什么。”

荀伯玉说话时完全是面无表情的,可他目中却透着一股寒意,看似提醒萧映,实则却又像是在审问萧映一般,看得萧映着实不安,所以目光闪烁,不敢与之对视,而后又清了清嗓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安,说难听点,这就是心虚。

“岳丈说的是,本王知道了,”萧映随口一言,以此敷衍着荀伯玉,可荀伯玉原就是个老江湖,适才“提醒”,本就是为了试探萧映,而今看他如此不安神色,心里头便也有底了。

他的女儿虽嫁给了萧映为临川王妃,可颍川荀氏纵然与临川王府有这层裙带关系,荀家在朝堂上,五年来也从不曾帮衬过萧映。

因为萧映昏聩无能,也未曾善待过妻儿,五年前他的两岁的小外孙病重夭折之时,萧映竟在钟山陪着姬妾猎鹿,从那以后,荀家便对他死心了。

如今得知萧映参与陆惠林贪税一案,荀伯玉竟丝毫没有意外。

而此时那几个议论萧映的小官,适才见萧映要走过来算账,也赶忙住了嘴,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站了回去。

这时萧晔也已赶到朝堂外了,望见萧映两手捧着玉笏,安安静静的站在前头,脸拉得比马还长,丝毫没有往日那股嚣张劲儿,便也说起风凉话来,打量着他,取笑道:“哟,三哥今日来得倒是挺早啊,往常见你,可都是最晚来的。”

萧映侧首剜了萧晔一眼,并不言语,萧晔于是又故意说道:“三哥怎么拉着脸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倒是说出来,叫弟弟我…乐呵乐呵啊。”

廷尉署郑回亦捧着笏板跟在萧晔身后,听闻萧晔此言,便有意噗笑出声,萧映尤其恼火,却又忍着不敢撒出来,于是又剜了萧晔一眼,这一回,萧晔可是变本加厉了,毫不避讳的说:“我看三哥,想是为陆惠林的事烦心吧,哦不…是忧心,忧心陆惠林把幕后主使供出来。”

萧映侧首瞪着萧晔,咬牙切齿的问道一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晔转头与郑回相视一笑,继而答复萧映,冷笑道:“廷尉署咱们可都是有熟人的,三哥放心,郑回会看在弟弟我的面子上,好生关照陆惠林的。”

面对萧晔缕缕挑衅,萧映终于忍无可忍,当下握紧了拳头,二话不说就冲萧晔的脸颊抡过去,萧晔还未反应过来,旁边的萧赜三四步走来,已抬手替萧晔接住了那一拳头。

萧晔毕竟习文不习武,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可到底也就只是个弱质书生,这下反应过来,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只是人还懵懵傻傻的。

“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萧赜握着萧映的拳头,萧映听罢,纵然气不过,也只得忍着这口恶气,于是挣脱着收回手,可文武百官无一不是将目光投来,显然已经看见萧映气急败坏想要对萧晔动手的场景,虽然已经不敢再议论,却也都在心里头思忖着。

而萧晔亦自知方才囧态百出,难为情得很,只怪自己不善舞刀弄枪,无力与萧映单打独斗,他这下又强装镇定,而后又冲萧映冷哼一声,继而拂袖转身,背朝着他,佯装一副大度不与之计较的气势。

萧映而后亦是冷哼一声,随即转过身去,兄弟俩皆是一副势不两立的姿态,萧赜扫了一眼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的百官,见众人目光皆在此处,于是又拿出了皇太子的架势来避嫌,说道:“好了好了,列位候着吧,时辰已到,该宣召上殿了。”

话音刚落,果然就见内监从前头朝堂内弓着身子走出来宣召,群臣这便列好官衔大小次序,一齐往朝堂内走去。

今日的早朝至多不过半个时辰,除了晋安郡水患,倒也没旁的事了,可萧道成却句句不离严惩贪官污吏之事,着实令萧映心慌。

下了早朝,萧映连王府都顾不得回,急匆匆的乘坐牛车去了太傅庾元规府上,牛车驶至太傅府门口,萧映和朱涣一前一后往府门前台阶上走去,还没来得及吩咐门房入内通传,就碰巧望见庾元规从里头走出来,亦是脚步迅速,神色匆匆,仔细一瞧,垂着的手里头还捏着一封书信,被宽大的衣袖遮挡得只可瞧见一角。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引火(上)

“太傅!”萧映望见庾元规从里头往外走,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通传不通传了,只喊了一声,便直接走进府去,庾元规闻唤,抬首见着萧映,神情分明惊了一下,随后又平复下来,却不动声色的将手里头的书信藏进袖袋中,这才快步走至萧映跟前行礼,微微一笑,说道:“哦,殿下来了,恕老臣有失远迎。”

庾元规现今是花甲之年,年事已高,身子多有不便,且不说他是萧映的恩师,纵然只是臣下,上前搀扶一下总是礼数,萧映见他躬身作揖,非但没有搀扶,甚至连“免礼”二字都不曾说,开口就问:“太傅,本王昨日问你的事情,你可有对策了?”

“自然是静观其变,这个节骨眼儿上,殿下委实不能自乱阵脚啊,”庾元规和朱涣一样,亦是千叮咛万嘱咐,叫萧映不要冲动。

岂料萧映却是急得发起了脾气,斥道:“静观其变静观其变!你们只会说静观其变!这都火烧眉毛了,本王还怎么静观其变!”

庾元规愣了一下,想想以往,萧映在他这个恩师跟前,虽不曾谦逊过,可总归还是恭敬的,如今居然这般无礼,这下他便愈发觉得“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是极有道理的。

“殿下息怒,这件事情闹得不小,如今风声又紧,殿下是该以不变应万变的,”庾元规表面上,仍然忠心规劝,萧映却愈发暴躁,也不顾左右门房,直言:“陆惠林被收押在廷尉署,他那张嘴,本王信不过,何况郑回还喜欢严刑逼供!老五那边逼着陆惠林开口,父皇那边查得又紧,你叫本王如何安心呐!”

萧映说道这话,分明是言不尽意的,庾元规听罢,显然迟疑了一下,心下又思忖了一番,这才试探一般的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派人杀了他!”

若说萧映念着往日的君臣之谊,所以放心不下陆惠林,这叫外人听去了,自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未料想萧映这厮,竟站在府门口,不顾往来百姓,甚至当着左右两个门房的面,直接就开口提了要杀陆惠林灭口之事,如此惧怕自己被陆惠林供出来,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正是幕后主使?

他果真是丝毫不知道要避讳的,说完后还斩钉截铁的加上一句:“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庾元规未语,只是微微抬手,以衣袖掩口,轻轻咳了一声,经他提醒,萧映方才反应过来,当下左右剜了一眼,见有外人,忙越过庾元规,径直走向府内客堂,庾元规亦是转身紧随其后。

二人前后脚走至客堂,旋即便有两个丫鬟眼疾手快的在客座上了茶,萧映见了,颇是厌烦的说道:“不必上茶!”

那两个丫鬟一个端着木托盘,一个手提着茶壶,顿时有点手足无措,齐齐望向跟在萧映身后走进来的庾元规,只见庾元规摆了摆手,二人这才放在手里的茶具,一齐离开。

“殿下请坐,”直待两个丫鬟走了出去,庾元规虽知萧映心急如焚,只来此说几句话,并不会久留于此,可还是客客气气的指向客席,请他入座,以尽地主之谊。

萧映这厮果然没有理会庾元规,站在堂中,自顾自的差使起庾元规来,说道:“太傅,本王方才在外头说的话,你是明白的。”

他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要杀陆惠林灭口,如今又喋喋不休的同庾元规谈及此事,想必是要将他也牵扯进来。

至于为何要将他牵扯进来,无非就是想拉上这么一个垫背的,将来若是事情败露了,他萧映尚能全身而退。

如此歹毒心思,庾元规这个驰骋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又岂会不知,且不说他如今只想着和萧映撇清关系,纵然他还愿意尽心尽力的辅佐萧映,也断断不会心甘情愿的做替罪羊。

庾元规故作一脸为难之色,思忖后便同萧映说道:“殿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妥。”

萧映眼下正是心绪杂乱的时候,一听庾元规这话,就好不耐烦,斥责道:“弃卒保车,这怎么就不妥了!”

好一句“弃卒保车”,萧映可是将杀人灭口说得极尽冠冕堂皇了。

庾元规敷衍的解释道:“谁都知道,陆惠林是殿下的人,如今他因贪税而入狱,在旁人眼里,多多少少都会把殿下牵扯进来,这个时候,殿下应当做的,是对此事不闻不问,方可撇清关系,明哲保身,而不是一门心思去插手此事。”

甭管庾元规如何劝说,萧映全然是听不进去的,反倒一肚子火气,他忽然抬起右臂,指向客堂外头,而怒目瞪视庾元规,气势汹汹的说:“现如今陆惠林可是在廷尉狱!在郑回手里!你居然还叫本王不要插手?不插手难道就眼巴巴的等着陆惠林把本王供出来吗!”

“殿下且息怒,”庾元规接连遭萧映训斥,心中早有不满,没奈何萧映贵为郡王,而他只是个小小的太傅,只得忍了这口恶气,他继而又道:“桓让是武陵王的人,可见这件事情,武陵王必然参与其中,殿下此时乱了阵脚,本就正中下怀,他如今必定是把陆惠林盯得死死的,殿下要杀陆惠林灭口,那可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啊,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殿下恐怕得坐实了幕后主使的罪名!”

萧映听罢,并未言语,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而庾元规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又想着再继续规劝两句,也好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于是说:“何况廷尉狱戒备森严,要想在那里动手杀人,绝非易事。”

他本意好心规劝,岂料这话竟又触怒了萧映,只听萧映一声冷笑:“好!好啊!你果然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说什么要帮本王脱罪,所以不能插手,原来是忌惮廷尉狱戒备森严,怕惹祸上身,敢情你是急着与本王撇清关系呢!”

庾元规闻听此言,心里头可是“咯噔”一下,他赶忙辩解:“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老臣一向效忠于殿下的,都巴不得能为殿下赴汤蹈火,怎会急着与殿下撇清关系呢。”

“好啊,既然是这样,那本王要你现在就派人去廷尉狱杀了陆惠林!”

“这……这……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不可鲁莽啊!”庾元规说着,又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萧映这下是真的急得跳脚了,怒喝道:“住口!庾太傅,亏本王如此信任你,没想到你居然因为这点小事就要背叛本王!好!好!既然你不动手,那本王自己想法子!”

话一说完,萧映扭头就走,庾元规喊了他两声,假模假样的跟着走到了客堂外头,就已停步,眼望着萧映走远,他方才露出真面目来,嗤笑道:“无知蠢儿,恐引火烧身!”

说罢,他方才从袖袋中取出适才那封书信,交给跟在身边的老仆,叮嘱道:“找个信得过的人,快马加鞭送去九德郡,一定要亲自送往长沙王府,万不可委托驿站。”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兰陵萧氏做主南朝江山,虽然改朝换代,可朝廷上下,却并未大换血,庾元规在前朝时便已是太傅,本朝亦然,不过,他虽是太子太傅,显然不曾辅佐过身为太子的萧赜,反而对一个仅为郡王的萧映忠心耿耿。

皆因他前朝时便与萧映交好,自萧映成了临川王,更是尽心尽力的辅佐,怎奈何萧映着实是烂泥扶不上墙,纵然他一心扶持,如今也已动了别的心思。

顶点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引火(中)

是日午后,天边忽暗,时不时有习习凉风吹动,倒将这盛夏的燥热散去,凉快得很。

近来事多繁杂,谢徵纵有午憩的习惯,如今也是毫无睡意的,她原本侧卧在里屋的美人榻上,一手支额,一手轻摇罗扇,忽觉屋内由明转暗,不由得起身下榻,走到明间外头,站在回廊下望了望天,一言不发。

玉枝跟在她身后,望见天边黑云压境,随口说道一句:“早上还是个大晴天,怎么突然就变天了。”

“看来会是场大雨,”谢徵说着,忽又哂笑一声,继而似有所指的说:“想必今日有大事要发生。”

明间的屋门正对着雅竹苑的院门,言谈间,谢徵老远就望见尤校脚下生风似的穿过前头两道院门走过来,直至走到谢徵跟前方才停下脚步,他站在长廊外,略微仰头看着长廊下高他半头的谢徵,拱手行了个礼,唤道:“谢娘子,”语罢,旋即自怀中掏出一支两寸长的竹筒,接着说:“属下方才在湘寺桥西岸截了一份机要信,是送往临川王府的。”

临川王府东临青溪,王府大门口,正是青溪七桥之一的湘寺桥,派尤校和尤检兄弟两个轮流带人在湘寺桥附近盯着,就是为了盯着萧映那边有什么动静,如今果然应了谢徵的安排。

竹筒以火漆封缄,尤校说话间正用匕首将火漆蜡划开,话音落下,装在竹筒里头的密信也正好抽了出来,谢徵接过密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宣光亲启”四个大字,这字迹,一看便知是出自她那好姑姑谢贵嫔之手。

信封上也毫无例外的封缄了火漆蜡,谢徵原是要将其撕开,可转念一想,留着这完完整整的机要信,说不定还能有大用处,于是又伸手向尤校要来匕首,小心翼翼的划开火漆蜡,取出里头的信件一阅,却在阅后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想不到谢贵嫔那边消息如此灵通,是我太大意,她们还没走远,便急着对付临川王了。”

玉枝闻听此言,恐怕计划生了变数,忙不迭询问:“娘子怎么了?”

她说着,已然探过头来想要看信,而谢徵也正好顺手将信交给她。谢贵嫔在信中写道:“宣光吾儿,陆惠林贪税一事,为娘已然知悉,陆惠林虽身陷囹圄,然因吴郡陆氏荫蔽,尚无威胁,吾儿切莫轻举妄动,一切可待为娘明日回京后再做计议。”

“谢贵嫔明日便要回京?”玉枝亦是微拢眉心,看向谢徵,而谢徵目光却在别处,她放下手,言道:“想必如今已在路上了。”

尤校紧跟着也说:“那咱们岂不是只剩下半天时间了?”

谢徵微微颔首,随即思忖了一番,问:“除了这封信,临川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就是早上下朝之后去了趟太傅府,逼着庾太傅替他杀掉陆惠林灭口,不过…庾太傅劝他静观其变,他就气势汹汹的走了,反倒是庾太傅,临川王刚走。他就派人送出去一封信,属下怀疑,那封信不是送给谢贵嫔的,便吩咐手底下的人跟去了。”

管他庾元规是为了当下之事也好,还是为了其它公事也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去和谢贵嫔联络,一切皆有萧映那边做安排,何况萧映前脚刚走,后脚他便悄悄的派人送出信去,此种做法,惹得尤校怀疑也并不意外。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萧映引火烧身,庾元规的事,谢徵一时间自也无暇分心,她只道:“庾元规的事暂且放一放,既已派了人跟着,有消息回禀了就是。”

“是,”尤校应了一声,谢徵又道:“你带人继续盯着临川王,不管他有没有动静,每隔半个时辰派人回来通报,但不要走侯府的正门进来,你叮嘱线人绕到后门走。”

正门毕竟太过引人注意,绕到后门总算谨慎些。

尤校行了拱手礼,应道:“是,属下这就回去!”他说完,正想将手上的空竹筒扔给玉枝,却在抬手之时怔了一下,怎么这竹筒的两个侧边都有一道划痕呢,像是曾被人切开后又粘上的,他两眼盯着开口处,仔细一瞧,方才确定这竹筒果然不简单。

“谢娘子,这竹筒内壁好像刻了字。”

尤校满脸惊诧,他说完,随即用匕首沿着竹筒侧边的划痕自上而下将其对半切开,而后果真见其中一半竹片的内壁刻了字,遂交于谢徵,谢徵接过一看,读道:“‘如有不测,可寻谢庄相助’……谢庄……”

“谢庄?”玉枝诧异道:“此人不是自号墨莲先生,只好风雅,不附权贵么?怎么背地里竟也同临川王有来往!”

谢徵似笑非笑,只回:“不过是仗着一门族亲,料到他不忍袖手旁观罢了,”听闻大司马府蒙难之时,时为昭仪的谢贵嫔,也曾寻求过谢庄的庇护,想来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

不过说起这位族叔,谢徵心目中只有欣赏,倒不曾有过别的看法,谢庄此人,性情孤高,恃才傲物,不染世俗,不交权贵,只沉迷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个真正的高雅之士。

“打着骨肉亲情的名号,为自己行方便,这样的事,谢贵嫔做的还少了?”

谢徵面带愠色,她只将竹片递给玉枝,便转身回屋,又不忘嘱咐:“信封缄好,暂且收着,竹筒自不必留了。”

玉枝答应了一声,她看了看竹片,又看了看信,而后才抬首看向仍站在台阶下的尤校,轻声道:“去吧,别忘了每隔半个时辰派人回来报信。”

“欸,”尤校点点头,这便退下了。

目送尤校走远,玉枝这才回屋,见谢徵正站在里屋窗前,双目空洞的望向窗外,她已悄然走近,只听谢徵一声叹息:“若不是她当初仗着自己是我的姑姑,擅作主张将我许给沈文和,便也不会有今日的是是非非了……”

玉枝未语,良久才道:“事已至此,娘子又何必感伤。”

谢徵低眉浅浅一笑,只当是暂且释然了罢。

第二百一十六章 引火(下)

萧映终日惶惶,想也是坐立难安,中饭都没心思吃上两口,时不时就把朱涣叫到跟前来,问他昨日差人快马加鞭给谢贵嫔的信函究竟送达了没有,而谢贵嫔那边又可曾回信……他虽一门心思想要派人暗中杀掉陆惠林灭口,可到底还是忌惮廷尉狱戒备极其森严,害怕派去的刺客失手,又苦恼自己在廷尉狱竟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也是,但凡他在廷尉狱有些门路,现在便也不至于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哪怕是不能干脆利落的解决掉陆惠林,好歹也能打探点消息出来,好叫他有机会思忖对策。

天色昏暗,书房里静悄悄的,又未曾掌灯,免不了有些恐怖。

地上凌乱的堆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夹杂着已经翻开来的各种避火图本,笔墨纸砚亦在其中,前面的书案上倒是空无一物。

萧映盘腿坐在书案前,头埋得低低的,唯有两手支撑着额头,看起来好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

“玉显……”

虚弱的叫唤声在书房里幽幽响起,突兀中带着一丝阴森,萧映疲惫的抬起头来朝门外看了一眼,却不曾见到朱涣的身影,他叹了一声,又有气无力的将头垂下,紧接着继续喊了一声:“玉显!”

话音落下,门口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下萧映可就忍不下去了,倏地直起身子,猛的拍了一下书案,怒吼着喊道:“玉显!”他这一声怒吼,似乎耗费了好些气力,如今竟微微有些气喘。

朱涣原本在隔壁书房里惬意的坐着,惊闻萧映狂呼,忙不迭赶过来,猫着腰站在朱涣跟前,轻轻唤道:“殿下……”

“怎么?本王还没有失势,就已经使唤不动你们这些狗奴才了?”萧映抬起屁股,向前探了探身子,朱涣见他扭曲的面目,心里头不禁打了个寒颤,耷拉着脑袋,一时间不敢与他相视,只是讪讪笑道:“殿下言重了,是卑职一时失神,误了分寸。”

萧映像自嘲一般冷哼一声,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问:“怎么样了,母妃可有回信?”

“这……”朱涣面露难色,回道:“尚未收到……”

萧映已然绝望,身子往后一瘫,仰靠在后面的凭几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母妃不在,我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母妃不要我了……不!不会的……不会的!”

朱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贵嫔娘娘昨日一早启程奔赴广陵县,以她们的速度,走一天下来,最快最快也就到仪征,咱们派去送信的小厮,快马加鞭半天足可追上,娘娘昨晚应该就已经收到信了,至于回信,按理说一早就该送到了,可为什么……殿下,卑职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

“你是说……有人将回信截去了?”萧映怔怔,就看朱涣点了点头,回道:“殿下您想,武陵王一心想加害于您,势必做足了准备,他既然能设计将贵嫔娘娘支开,想必也早就料到您会与娘娘通信,所以暗中派人截走回信,以免得娘娘插手进来,保您周全。”

萧映听闻此言,自是又气又恼,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赶忙说出来:“本王可是送了三封信出去的,母妃向来谨小慎微,定也回了三封信,你派人去城门口盯着,一定要抢在老五前头拿到回信!”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朱涣拱手退下,走出书房的时候,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阴鸷的笑容。

朱涣才出去未多时,便有门房急匆匆赶来,跑到书房外头,瞪大眼睛冲着里头张望,观察了萧映的脸色,小心翼翼的禀报:“殿下,京兆尹陆使君又来了,非吵着要见您。”

“让他滚,本王不想见他。”

萧映坐在书案前胡凳上,仍然仰靠着凭几,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说话间,亦是异常的冷静。

“可……可他说这次若是再见不着殿下,他就不走了……”门房支支吾吾的,生怕萧映发起癫来,逮着人就乱咬一通。

果然,他这话一说出来,萧映当下就火冒三丈了,陡然直起身子将书案推倒,嚎了两嗓子:“滚!让他滚!陆家的人,本王统统不见!”

门房吓得不轻,赶紧点头哈腰应道:“是是是……殿下息怒,小人这就去回他……”

此时陆己正顶着大太阳站在临川王府门口候着,只盼适才那个门房等会儿能将他领进府去见萧映,他可就陆惠林这么一个儿子,如今陆惠林为替萧映敛财而身陷囹圄,他自然要找萧映讨个说法的。

只是从昨日陆惠林出事,一直到现在,他已四次登门拜访,却都被拒之门外。

恰巧朱涣这个时候从府里头走出来,陆己望见他,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忙不迭跑过去,呼道:“玉显?玉显呐!玉显大侄孙!”

朱涣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却看他已经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只得虚与委蛇的同他客套一番,“哦……陆爹爹啊……”

顾陆朱张四家向来是世交,陆己与朱涣的祖父以兄弟相称,按照辈分,朱涣是该称呼陆己一声“爹爹”的。

陆己上来便问:“玉显呐,你陆世叔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呀?殿下那边到底怎么说呀?”

“爹爹您莫急,世叔的事,殿下也一直在想办法呢,昨天还差人给贵嫔娘娘送了书信,如今就在等回信呢,您放心,世叔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我怎么能不急啊!贪税可不是小事,那是要掉脑袋的,何况他还进了廷尉狱,你见过谁进了廷尉狱还能自己走出来的?”陆己越说越激动,两只脚更是逐渐往府里头走动,他忿忿道:“还有殿下,他既是在思虑对策,何不让我进去一同商量,一直这么躲着我是什么个道理?莫非是在想怎么和你世叔撇清关系,把所有脏水全往你世叔一人身上泼!”

朱涣愣了一下,而后左右看了一眼,赶忙将陆己又往府外头拉,压着声音说道:“欸!陆爹爹慎言呐,这儿可是临川王府,您说这话要是让殿下听去了,还不得治您个犯上之罪?”

岂料陆己眼下是完全不把萧映放在眼里了,他竟故意扯高了嗓门,冲着府里头喊道:“怕什么!我老头子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怕个什么狗屁的犯上之罪?我只怕我儿子在廷尉狱给人当替罪羊,别的什么都不怕!”

“陆爹爹,您冷静点!”朱涣情急之下,无奈捂住了陆己的嘴,低声道:“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世叔撇清关系,他们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说着,那门房也走了出来,同陆己对视了一眼,就无奈的低下头去,陆己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而朱涣也顺着陆己的目光回头看了看,他唯恐陆己又折腾起来,旋即又劝道:“陆爹爹,您听玉显一句劝,安心回去等着,陆世叔一定会没事的。”

陆己已然冷静下来,却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惠林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朽一定不会放过他,大不了同归于尽!”

第两百一十七章 烧身(上)

朱涣出了临川王府,并未径直走过府门西边的湘寺桥,而是沿着青溪往南走去,他走这一路,眼睛虽直视前方,可余光却时不时往左右两边来往的行人瞥去的,分明是在找什么人,抑或是与人相商,在此处碰面。

他已走至临川王府的西南角,忽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穿广袖长衫,头戴庶人巾,脚踩方头木屐的士人,顿时两眼放光,嘴巴亦是微微张开,此时对面那士人也抬眸与他相视了一眼,随即却转过身子,往东边的长巷里走去了。

这士人虽是男人模样,可行路之时步态却颇是袅娜,身上更是有着极重的脂粉香,当下虽时兴男子傅粉施朱,可兴的也仅是涂脂抹粉而已,倒真不兴他这样学女人家走路的。

朱涣瞥见士人走进长巷,他便也跟着走了过去,可等到他拐进巷子里时,抬眼却已不见士人踪影,他也知这长巷隐蔽,里头更有大小胡同数十条,士人必定已躲在哪个角落里等着他,索性一路朝前头走,果然在经过一处死胡同时,就听得一声轻呼“朱郎君。”

他循声望去,就见士人两手抱臂,侧身倚着墙,正勾着唇角媚眼如丝的看着他,他于是左右扫了一眼,见周围没什么异常,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胡同里。

“先生安好。”

朱涣毕恭毕敬的向士人行了礼,士人只是漫不经心的抬抬手,怪声怪气的说道“不必,邓某不过是以殿下之名,给你传个口信。”

听到这话,朱涣的头垂得更低了,如此态度,就好像在接圣旨一般。

“殿下的意思是,要你按照原计划行事,那个狱卒就在桥对面的酒楼里,至于廷尉署那位…”士人说至此,刻意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暗示道“我也叮嘱过,如今只等着鱼儿上钩了。”

“明白!”朱涣立时应允,丝毫没有犹豫。

话已带到,士人朝胡同口瞧了一眼,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你先走。”

这个时候朱涣却迟疑了一下,言道“先生……谢贵嫔的回信,临川王说,必定不止一封,玉显担心,那回信……最终还是会落到他手里,到时有碍于咱们行事。”

士人哂笑,很是自信的说道“谢贵嫔回了三封信,除了我烧掉的那封,另外两封,一封在武陵王手里,还有一封,让衡阳郡主的人截去了,自是落不到他手里的,何况那信上,本也没回什么,就算让他拿到也无妨。”

朱涣愣了一下,诧异的问“莫非他们也在附近?”

“你出了长巷,往湘寺桥西边看看,桥底下有个卖鸭血汤的摊子,摊主叫尤校,他是衡阳郡主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坐在第二张桌子上吃饭的两个人,换了四五波,都是武陵王府的探子,他们已经在那里盯了很久了,所以你尽快回去,免得让他们起疑。”

“是,”朱涣仍然有话没有道出,他又支吾起来,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只是……玉显还有一事,不知……殿下究竟何时才能回京?”

“等这件事情成了,你还怕谢贵嫔不着急请殿下回来?”士人好像早已看穿了朱涣的心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你的功劳,殿下心里头都有数的,等他回来,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朱涣略微安心了些,又不忘拍士人的马屁,言道“那就有劳邓先生提携了!玉显告退。”

自朱涣从临川王府走出来,青溪对岸的尤校便已派人盯上了,线人一路跟到巷口,只因巷子里跟踪太过明显,是以一直站在巷口守着,如今看朱涣从里头走出来,返回王府,便没有跟着,他望向远处的尤校,尤校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已会意,于是继续守在巷口等待机会跟踪与朱涣接头的人。

偏偏那士人也是个高手,行事极为谨慎,自也察觉巷口有人盯着,便没有光明正大的走出胡同,而是翻墙进了别人家的院子里,从人家的后门走出去,便到了另一条街道,而这条街道,也恰好是长沙王府门前的延福街。

线人对此尚且不知情,仍然守在巷口,时不时勾着脑袋朝胡同口张望两眼,是因许久不见人出来,尤校当即示意他进去看看,这才发现人已不见踪影。

尤校心中懊恼,只是为时已晚,只得作罢。

说起来,距他出了侯府,到这会儿似乎又过了半个时辰了,他坐在树荫底下,同正在第一站桌子上吃饭的另一个线人对视了一眼,那线人随即站起来冲他喊了一句“老板,结账!”

“诶,来啦,”尤校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在线人付他一枚铜板之时,低声吩咐“你速回侯府给谢娘子报信,就说临川王这边……暂无动静。”

“是,”线人转身离开,尤校又笑呵呵的送客“慢走,常来啊!”

而朱涣这边,已然回到萧映的书房,萧映见着他,可谓是满脸的期待,完全没有料到他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更不会想到,接下来,他将步入他的圈套,再无退路。

“信呢?信在哪儿?”萧映抻着脖子,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十分失态,朱涣装作惊喜的样子,说道“信是没收到……不过,卑职找到一个人,兴许可以从他那儿打听到廷尉狱的消息,又或是……替殿下除掉那个祸害。”

“谁?”一听有门路可以杀陆惠林灭口,萧映果然欣喜若狂,当下就起身走到朱涣跟前去了。

朱涣回道“他叫马三,原是个乞丐,卑职曾对他有过一饭之恩,适才碰到,方知他如今在廷尉狱当差,他说他可以为殿下效忠,还想请卑职为他引荐殿下。”

“那你快带他过来!”萧映越说越激动,朱涣却道“殿下,他毕竟是廷尉狱的狱卒,殿下您在这个时候让他进王府,若被有心之人看见,难免议论,所以,还请殿下移驾至别处与他碰面。”

萧映当真已经慌不择路了,居然想都没想就往书房外头走,只说了一句“那你快带本王去见他。”

“是。”

朱涣紧随其后,见萧映急切的样子,不禁发笑,果然,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最饥不择食的,哄骗起来也毫不费劲!

第两百一十八章 烧身(中)

线人已回到侯府,谨记着谢徵的叮嘱,特意走了后门,又从府里的丫鬟口中得知,谢娘子正在前院的客堂里陪着县侯吃茶,赶忙寻过去,走到前院客堂外,果真见谢徵正端坐在茶几前与桓陵说话。

而谢徵尚不知他回来报信儿,是玉枝先看见了他,玉枝跪坐在谢徵身后一侧,见线人正朝这儿走来,便轻声知会了谢徵“娘子,小林子回来了。”

谢徵闻言,遂侧首望向外头,此时小林子已走了进来,抬起手正要行礼的时候,谢徵出声道了句“不必行礼了,说说正事吧。”

小林子于是又放下手,禀道“临川王府暂无动静,只是方才看那位朱主簿出去过一趟,在王府旁边的小巷子里同一个男人碰了面,没一会儿又回去了。”

“同他碰面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你们可曾跟去查探?”

“这……”小林子吞吞吐吐的回道“二哥派了安子去跟,只是巷子里跟踪多有不便,所以安子就一直在巷口守着,可没想到,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进去一看,才发觉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谢徵正思忖着什么,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小林子望见,唯恐她怪罪下来,忙不迭低头揽罪,说道“是小人无能,未料到那个人诡计多端,若是当时跟进巷子里去,也不至于让他给跑了。”

见小林子自责的模样,谢徵不禁发笑,紧忙安慰他“不怪你们,安子才不过跟到巷口,他就已经察觉有人跟踪,想必也是个高手,你们当时若是贸然跟进巷子里,难保还能毫发无伤的走出来。”言外之意,当时若是跟进去了,那恐怕就是死路一条了!

小林子一听,心里头不免有些后怕,幸亏当时二哥给安子使了眼色,叫他止步,否则,以安子的性子,是非要跟到底不可的。

申时过半,天还大亮,然因天际乌云蔽日,致使天色昏暗,好像已到了下傍晚,尤其是午后闷热,更叫人心里头急躁,玉枝闻知萧映仍没有动静,又望了望天边,免不得有些心急,遂问谢徵“娘子,眼看着天晚了,临川王那边还没有动静,咱们可是拖延不得了!”

“容我想想。”

谢徵已在思虑对策,小林子见她正忙着,想来也无暇再吩咐他接下来要去做什么,索性试探道“那……谢娘子,没什么事的话,小人就先回去接应二哥了……”

“慢着,”谢徵忽然将他叫住,却道“你不必回去了,我这儿还有一份差事要交待给你。”

“谢娘子请说,”小林子恭恭敬敬的弯下腰来向谢徵行了拱手礼,谢徵于是吩咐“你去水街找几个人,叫他们在东郊那一带散消息,就说…咱们的临川王殿下,指使度支尚书大肆为他敛财,保不齐是想招兵买马,将来好争夺皇位呢。”

小林子先是愣了一下,一脸天真的看着谢徵,直到谢徵摆摆手对他说了句“去吧”,他方才反应过来,赶忙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谢徵望着小林子走远,忽而哂笑“他不动,那我就逼着他动,我就不信,给他扣上招兵买马的帽子,他还能安安稳稳的等着谢贵嫔回来!”

她说罢,优哉游哉的品了品茶,满脸写着舒坦,桓陵坐在茶几对面,待她放下手里的茶盅,就拎起一旁的茶壶为她添了茶水,忽而淡淡一笑,问道“看来陆惠林今日,是非死不可了?”

“从陆家决意扶持临川王那天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搜刮民脂民膏,更是死不足惜!”谢徵抬眸看向桓陵,如是说道。

“那你怎么能确保他在死之前就一定会把临川王供出来,又如何能保证,陛下会相信就是临川王杀他灭口?”

谢徵轻笑,“县侯莫不是忘了,廷尉署的郑回,他可是武陵王的人呐!陆惠林究竟死在谁手里,死前有没有将什么人供出来,那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桓陵斟酌了一番,似乎有些后知后觉,以略带质问的语气说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将整件事情都策划好了,从御史台上奏,再到廷尉署审讯,都在你计划之中,而你如今吩咐尤校他们几个暗中盯着临川王,也不过就是为了确保你的计划能够万无一失!”

这也就意味着,谢徵在算计武陵王的同时,也将御史台上奏此事的桓让,和廷尉署审讯陆惠林的郑回都摆了一道,那么将来谢贵嫔若是要寻仇,桓让和郑回亦在其仇人之列……桓陵想到此处,心里头未免生了怨言。

谢徵尚未察觉他已冷脸,只是起身走到客堂门口,眼望着外头,说道“仅凭贪税一事,远不能彻底扳倒临川王,就算他远赴封地,他也始终是个有权有势的郡王,难保日后不会再爬起来,毕竟朝廷上上下下有那么多股势力,谁能确保每个人都对太子忠心耿耿?”她说至此,又冷笑一声,继而说道“不过加上之前程率的事,数罪并罚,结果可就大不相同了,只有将他困在牢笼之中,抑或是夺走他手中的王权,方可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她说罢,才回头看向桓陵,见他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的茶盅,自也料到他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为了他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弟弟!

谢徵不屑解释,只问玉枝“玉枝啊,适才小林子可是说,看见朱涣同一个男人碰头了?”

玉枝也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料想谢徵是打算出去,于是赶紧配合着她,回了一句“是。”

随后果然就见谢徵快步往外头走,只丢下一句“那我过去看看。”

谢徵带着玉枝,主仆两个一前一后离开,桓陵目送谢徵走远,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只是轻叹一声,同曾琼林说道“派两个人,千万保护好仲璇。”

“是。”

第两百一十九章 烧身(下)

萧映这个傻愣子,疑心萧晔极有可能派了人在附近盯着他,生怕自己走出王府便会被萧晔的人盯上,竟自作聪明的披了件斗篷出门!

可笑此举反倒弄巧成拙,自他带着朱涣走出王府的大门,过湘寺桥走到青溪对岸,最后再走进桥北边大约五十步远的茶楼,仅这短短的路程,来来往往的百姓无一不将目光投向这个盛夏天披着斗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怪人。

萧映和朱涣正巧从鸭血汤摊子旁走过,身为摊主的尤校,和唯一的伙计安子,也装模作样的忙活起来,眼望着他们往桥北边去了,安子当即放下手里头的抹布,准备动身跟过去,却被尤校拉住手腕,只见尤校眼睛往武陵王府那两个探子所坐的方向一瞥,继而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莫急。”

安子会意,这尤二哥一早就说过,临川王是蝉,武陵王是螳螂,而他们则是黄雀,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临川王有动静,理所应当是武陵王的探子先行一步,至于黄雀嘛……那自然得藏在最后啊。

果然,那两个探子也正盯着萧映和朱涣,二人面对面坐着,收回目光后对视了一眼,面朝东的那一个紧忙就抬起屁股跟上去了,待他走了大约十步远,尤校这才收回正握住安子手腕的那只手,且又不放心的叮嘱道:“别跟得太紧。”

“是,”安子点头,转身的时候又望了一眼正背朝他们而坐的另一个探子,恐他生疑,于是故意喊了句:“二哥啊,我回趟家。”

尤校也配合着叫骂:“你这一天天的,哪儿来这么多事儿!快去快回啊!”

“知道啦!”

经二人这一唱一和,安子这下跟踪可谓是顺理成章。

萧映走进茶楼,由朱涣引路,拐过来拐过去的寻到位于茶楼西南角的一个小隔间,推开门便见到了那个连朱涣也并不曾真正见过的马三,一个身形高大并魁梧,且满脸胡子拉碴的粗汉子,倒还真长出了作为一个狱卒该符合的所有特点。

朱涣已将屋门关严,武陵王府的探子这便肆无忌惮的走了过去,靠在门边,光明正大的偷听,至于安子,则是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屋里头的对话,一边提防着武陵王府那个探子,不过,看那探子拧着眉毛时不时将耳朵贴紧屋门,还一脸的火气,便知道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并不大。

探子就站在门口,尚不能听清,更别说站在稍远的安子了……安子环顾四周,正琢磨着离得近些去听,这时却听屋里传出朱涣的声音:“马三啊,这是钩吻,你只要把这东西掺在度支尚书的饭菜里,那一百两黄金,轻而易举就到手了,你既然在廷尉狱当差,有的是机会下手,你可不要辜负殿下对你的期望啊!”

朱涣这三言两语,实实在在的将他们的谈话做了个总结,又故意提高声音,正是说给屋外的两人听的,他受士人嘱托算计萧映,让萧晔和谢徵知道萧映已经安排好凶手杀陆惠林灭口,亦在计划之中。

未多时,忽见探子连连退步至相邻的隔间门口,轻轻推开屋门反身躲了进去,只留一道小缝隙窥探外头,安子见势,也不由自主的往深处藏了藏。

紧接着,就看顶头那隔间的门打开了,萧映和朱涣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东看看西看看,确定周围没人了,这才安心离开,估摸着两人已经走出去了,里头的马三随后也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待马三走得稍远了些,探子也赶紧跟了出去,至于安子么,那自然是最后一个走的。

萧映和朱涣自然是回临川王府去了,马三走出茶楼,沿着街道径直往北走了,而廷尉署和廷尉狱,正是在北边方向,探子站在门口,亲眼望着马三走远,方才确定他的确是要回廷尉狱,于是冷笑一声,继而折回去同另一个探子会和。

安子临走时,也朝北边望了一眼,此时马三已经走了好远,站在茶楼外头,依稀可以望见他模糊的身影。

探子才走到湘寺桥下,另一个坐在摊子前远远望见他回来,当即迎过去,二人一番窃窃私语,迅速分道扬镳,一个过湘寺桥往北走,回武陵王府去向萧晔通风报信,另一个则赶往廷尉署知会郑回盯紧那个叫马三的狱卒。

这一切都被尤校看在眼中,直到安子回来,他便问:“是不是临川王那边准备动手了?”看武陵王府那两个探子的架势,若非萧映有动静了,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果然,安子点了点头,说:“他们花一百两黄金收买了一个狱卒,叫马三,吩咐他用钩吻将度支尚书毒死。”

尤校这下终于松了口气,感叹道:“总算动了,我先回侯府禀报谢娘子。”

“二哥,那我去廷尉狱盯着?”安子言语间略带试探,尤校却道:“不必,谢娘子说过,她只要确保临川王会对度支尚书下手即可,至于后面的事,自有武陵王那边盯着。”

两人正说着,可巧就见谢徵带着玉枝自南向北从摊子前走过,谢徵还刻意侧首看了尤校一眼,尤校自然会意,四下里扫了一眼,旋即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始终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

说来也巧,谢徵正好就进了方才的那家茶楼,她同玉枝走到二楼的雅间里,将门敞着,不一会儿,便见尤校跟进来了。

尤校关上门,继而快步走至谢徵跟前行礼,拱手唤道一声:“谢娘子。”

“起来吧,”谢徵抬手示意他起身,并问:“方才看你那摊子上并无食客,看来武陵王府那两个探子,已经走了?”

尤校直起身,答道:“刚走,许是回去给武陵王报信了。方才临川王和朱涣在这家茶楼,同一个叫马三的人碰了面,那个马三,是廷尉署的狱卒,临川王给了他一瓶钩吻,叫他给度支尚书下毒,还许了他一百两黄金做报酬,属下正想回府禀报娘子,娘子就过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谢徵也总算放下心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发自内心的得意一笑,道:“终于还是忍不住动手了,武陵王派人来盯着他,相信也同我一样,料到他必定会买凶杀人灭口,想必这个时候,郑回已在廷尉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跳呢。”

“这么轻易就让咱们知道他的动向了,这会不会是圈套……娘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啊,”玉枝很是谨慎,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谢徵早已看清局面,自然有十成的把握,她道:“这件事情,明面上,咱们并未参与其中,他们再怎么算计,也算计不到咱们头上来,至于武陵王那边,至多就是白忙活一场,不会吃亏的。”

尤校紧接着也说:“谢娘子,属下也怀疑这是圈套,那会儿朱涣与人在临川王府南边的巷子里碰面,小林子前去跟踪,他已经有所察觉,这次同马三碰面,自当更加谨慎,怎么反倒如此大意,竟同马三约在茶楼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属下总觉得,这件事情,是朱涣有意想让武陵王知道的。”

谢徵坐在茶案前,撑着一旁的凭几站起身来,在雅间内踱步,言道:“你说得对,那个狱卒,是朱涣为临川王引荐的,他本可以将狱卒带进王府,却偏偏要让临川王亲自到茶楼来与之碰面,他明知桥下有武陵王府的探子,却还要从桥上走过,吸引探子跟踪,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武陵王得知他们的计划,也好叫廷尉狱那边早做准备。”

“至于他为何要如此设计临川王,我想…”她说至此,已然停步,忽而转身望向尤校,十分确定的说道:“他背后另有其人!否则,他也不会背着临川王,偷偷摸摸与人在旁边的小巷子里接头。”

玉枝思忖道:“难道他是武陵王的人?”

谢徵秀眉微皱,摇了摇头,“不可能,倘若他是武陵王的人,那武陵王又何必大费周章派人在此盯着,朱涣更不必刻意将探子引来茶楼。”

“那他会是谁?总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吧……”在这建康城中,除了临川王,也就只有太子和武陵王这两位皇储了,既然不是武陵王的人,那么除了太子,玉枝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可太子那边,也并未插手此事啊!

谢徵轻叹,倒不是惋惜没能摸清朱涣的底细,而是痛恨自己居然连这个来势汹汹的敌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我暂且不知,”谢徵目光有些呆滞,思绪混乱,有些恍惚了。

尤校思来想去,禀道:“谢娘子,其实同朱涣接头的那个人,属下在桥对面远远望见过,那个人穿着打扮,同士人无异,可走起路来又风骚得很,屁股一扭一扭的活像个青楼里的小姐,尤其那脸上,跟抹了二斤粉似的,刷得比墙还白,所以……属下怀疑那是个女人,不过是女扮男装,怕被人认出来。”

玉枝听他这么一说,便有些忍俊不禁:“你见过哪个女扮男装的人,走在大街上还扭屁股的,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她是个女人么?”

“哦……说的也是……”尤校想了想,又道:“那……保不齐是个太监呢?”

玉枝未语,单是侧首看向谢徵,而谢徵也已绞尽脑汁,思忖半晌,终是毫无头绪,只得暂且放下,“这件事情,容后再说。”

她说罢,转而又交待尤校:“尤校,把网收一收,这阵子应该也没咱们什么事了,放弟兄们休沐几天。”

一听“休沐”二字,尤校登时两眼放光,赶忙谢过:“多谢娘子,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谢徵看见尤校眼里藏不住的惊喜,也忍不住发笑,欣欣然说道:“去吧,好好休息。”

尤校走后,谢徵仍伫立在原地,既不回身到查案前坐下,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心事重重的望着雅间的大门,玉枝站在她身后,也未曾打扰她,直至片刻后这茶楼的小厮在外叩门,询问:“客官,里头可要添茶水?”

这一声唤,勉强才算拉回谢徵的思绪,她只回道:“不必。”

继而又听门外头的小厮说:“打扰了。”

横竖谢徵已然乱了思绪,玉枝便也趁势问了一句:“娘子,咱们回府么?”她言语间,带着一丝试探的味道,她也料到谢徵正因为桓让的事情同桓陵有些不愉快,这个时候,恐怕是不想回去的。

而后果然就听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的说道:“你先回吧,我出去走走。”

“可是……”可是县侯叮嘱过,要同娘子寸步不离的……

玉枝不好将这话道出,是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谢徵回身冲她笑笑,言道:“怕什么,我还能走丢不成?”她也晓得玉枝想说什么,便如此回了她。

她说罢,这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玉枝望着她走远,也轻轻一叹,自言自语:“原是可以不必利用二郎君的……”

谢徵已走出茶楼,却并未动身离开,只是站在门口,远远的望着湘寺桥对岸的临川王府,若有所思,她本想亲自去巷子里看看那附近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只是碍于那条巷子就在临川王府旁边,而王府门口又有门房把守,就这么走过去,实在太惹人嫌疑……

她又望了望再往南边的淮清桥,不觉发出一声哂笑,多亏了这建康城内的地形,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无数条,看似错综复杂,实则都是相通的,因而不管要去什么地方,路线总有许多选择,不过是走近路和绕远路的区别。

谢徵于是光明正大的往淮清桥去了,途径湘寺桥的时候,有意无意的侧首朝临川王府看了一眼。

淮清桥东岸乃是东府城,谢徵过了桥,沿着街道一路北行,她倒也不曾遮掩,因为这条路北接燕雀湖,而太子府,正是在燕雀湖南岸,倘若被有心之人看见,她大可以说自己要去太子府,自不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临川王府与西昌县侯萧鸾的府邸相邻,中间只隔一条长巷,谢徵走过西昌县侯府,停步在巷口往里头看了看,确定里头没人,这才走进去,这条长巷连接着延福街,直直的一条巷子,中间并无岔路,只有几个丈把远的死胡同,还都是修建西昌县侯府之时凹进去的,所以,同朱涣接头之人在巷子里不见了,只有一个可能,他是翻墙进了西昌县侯府,再从侯府逃出去的。

果然,谢徵才走到第一个胡同口,就察觉出了端倪,这胡同三面围墙,正对着出口的那一面围墙的墙角下,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像是右脚,显然是有人意图翻墙到对面,于是抬起右脚蹬墙借力留下的,且上面的泥还很新,必然就是与朱涣接头之人无意间留下的。

看来那个人轻功不大好,区区一丈高的围墙,翻过去居然还需借力,如此一想,他若要从侯府翻墙逃出去,必然也留下脚印了!

谢徵轻轻一跃,正好进了西昌县侯家的后院,却看院子里空无一人,连个丫鬟都见不着,再往深处探去,忽听一个女人的训斥:“说了多少次了,县侯最见不得腌臜,这墙上这么大个脚印,你们十几双眼睛,就没一个看见的?也亏县侯平日里往这儿走动的少,这要是让他看见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循声找去,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婆子正数落着两三排共计十几二十个丫鬟,听那婆子方才说墙上的脚印,想来也是那个人不小心留下的,他之所以选择从旁边翻墙,而没有直接从后门走,是因为后门有守卫。

等等!西昌侯府的后门,好像正对着……

谢徵心中一惊,连忙原路折回,又翻墙到外头,走出胡同,继而顺着长巷往东走去,待走到巷口,目光往右一转,便有一座略显寒酸的府邸映入眼帘,府邸大门正上方的牌匾尤其刺眼,谢徵已然皱起了眉头,低语:“长沙王府……”

话音刚落,陡然有一只大手不轻不重的搭在谢徵左肩上,可将她吓了一跳,不过,熟悉的龙脑香扑入鼻息,又叫她放下警惕,无奈的呼了口气,桓陵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怎么了?”

不等谢徵回他,他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长沙王府,亦是低语:“长沙王府?”

小林子回府向谢徵禀报萧映动向的时候,桓陵也在旁听了,自也知道朱涣在此条巷中与人接头之事,如今看谢徵站在这儿盯着,当然也猜到了些许。

谢徵回首与他相视,只问:“县侯可还记得,当初东府城寿宴,长沙王曾派人给太姥姥送贺礼?”

桓陵仔细回想了一番,才道:“我记得,那个人浓妆艳抹,举止扭捏,不男不女的,像个太监。”

谢徵有些愣神,良久才说:“他叫邓澄,是长沙王府的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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