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陇 - xp1024.com
《关陇》


对于DIY单摆机械钟的一些解释

有读者问,在西晋那种情况下,能否真正做出单摆机械钟,它的原理是什么?

在这里,龙湖简单解释一下。由于小说毕竟是小说,总是一大段说明文字,会让读者看的昏昏欲睡,只好删繁就简,在必要的地方写上一笔。

摆钟的原理:摆的等时性。

摆的等时性是由伽利略发现的,当你用细线悬起一个小球,在摆角小于5°的情况下,无论摆幅多少,完成一次摆动的时间是等时的。

摆动周期公式为:t=2π√l/g,t为摆动周期,l为摆长,g为当地的重力加速度。

学过物理的都知道,重力加速度g一般为98m/s2,而摆长l可以用标准米尺进行测量,很容易求出单摆的摆动周期。

然而在西晋那种情况下制作摆钟,我们要把该公式反着来看:

1、由于摆动周期是为了推动齿轮传动,从而让时针和分针指示时间,所以该周期是需要提前确定的。比如说,一分钟摆动60次,那么摆动周期是1秒,假如设定一分钟摆动30次,那么摆动周期就是2秒。周期数决定传动轮的齿轮数。每摆动一次,传动齿轮卡出一齿。

2、摆长原本是可以测量的,只是由于西晋时期的度量衡与后世不同,在这里就需要制作出标准米尺,原本最容易测量的一个量,反而成为最麻烦的一个量。

3、重力加速度是个恒定值,如果严谨一点,考虑到一千七百年前地球也许与后世不同,或者主角只是穿越到平行空间,所了解的人物只是个人错觉,世界背景已经不在地球上,那么设定g是个未知值。

由上可知,在不知道摆长的情况下,利用相对精准的漏刻计算摆动周期,通过反复实验,然后用晋尺与米尺的换算,制作出标准米尺,公式为l=gt2/4π2。

制作出标准米尺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了,除了发条。

摆钟的发条,实际上是采用韧性强劲的金属片卷成一个圆,利用金属的弹性势能转变为指针的动能,从而驱动指针不断走动。

由于中国在春秋时期已经出现钢,到了西晋时期,炒钢法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制作出发条不会太困难,虽然在质量以及精度控制上无法与后世相比。

解决了这两个麻烦,剩下就是利用直尺与圆规对机械钟各部分传动轮的制作。然后组装、校准,这个过程相对繁琐,就直接略过了。

当然,龙湖已经下学若干年啦,很多知识也早就还给了老师,如果有疏漏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关于古代女人的名字

先秦时代,贵族男女普遍都是有字的。当一个孩子出生三个月后,会给孩子剃去胎毛,然后取个名,也可能是小名。

等到年龄长到一定的岁数,便可以取字,《礼记》中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

意思是说,男人到二十长大成人,行成人礼的时候,给他取字。女子在订亲的时候,就把头发扎起来,给她取字。

以史书中的后妃列传为据,两汉时期留下名字的后妃不在少数。

西汉的吕雉、张嫣、王娡、王姁、陈阿娇、卫子夫、王翁须、许平君、霍成君、王政君、赵飞燕、赵合德等,以及东汉的郭圣通、阴丽华、郾明、邓绥、阎姬、梁妠、梁女莹、邓猛女、窦妙、伏寿、曹节等,约24个。

有些后妃甚至可以有字,如汉高祖刘邦之妻吕雉,字娥姁;汉惠帝刘盈之妻张嫣,字季兰,小名淑君……足以见得,当时的女性颇受尊重。

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一说名宓(显然是受了《洛神赋》的影响),一说名洛。然而,均无确切史料可证。但甄后的四个姐姐,在《三国志》的裴注里却有明文记载:甄姜、甄脱、甄道、甄荣。

见于《三国志》的女性名字寥寥可数,但三国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且处于战乱,名字佚失是可以理解的,故略去不谈。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形形色色的女性名皆见于史册,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

西晋,晋武帝司马炎的第一位皇后,名叫杨艳,字琼芝;第二位皇后名杨芷,字季兰,小字男胤;他的妃子,则有左芬、胡芳、诸葛婉……

西晋不过短短五十余年的光景,《晋书》上就记载了张春华、夏侯徽、羊徽瑜、王媛姬、贾南风、谢玫、羊献容、王惠风等后妃之名,不可谓不详尽。

东晋,有虞孟母、夏侯光姬、郑阿春、庾文君、杜陵阳、禇蒜子、何法倪、王穆之、庾道怜、郑阿春、王简姬、李陵容、王法慧、陈归女、王神爱、褚灵媛等,约16人。

十六国时期的局势乱得一塌糊涂,但史册上亦留下不少女性的名字:张徽光、张丽光、刘娥(字丽华)、刘英(字丽芳)、靳月光、靳月华、刘芳、杜珠、苻娀娥、苻训英、李敬受、段元妃、段季妃等等。

南朝的刘宋,有赵安宗、萧文寿、臧爱亲、胡道安、张阙、司马茂英、袁齐妫、沈容姬、殷玉英、路惠男、王宪嫄、何令婉、谢英媚(实为新蔡公主)、王贞风、陈妙登、陈法容、江简珪、谢梵境等;齐有陈道止、刘智容、裴惠昭、韩兰英、王宝明、何婧英、王韶明、刘惠瑞、禇令豦、王蕣华等;梁有张尚柔、郗徽(永兴公主玉姚,永世公主玉婉,永康公主玉嬛)、丁令光、阮令赢、王灵宾、徐昭佩(益昌公主含贞)等;陈有章要儿、沈妙容、柳敬言、沈婺华、张丽华等。

再看由少数民族政权所组成的北朝(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据《魏书》和《北史》所记载,有冯清、冯润、尔朱英娥、郑大车、娄昭君、李祖娥、元胡摩、穆黄花、冯小怜、李娥姿、杨丽华、司马令姬、朱满月、陈月仪、元乐尚、尉迟繁炽等名。

以上,仅仅是出现在后妃列传中的名字,只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摘抄下来。虽然难免有疏漏,但已相当可观。

然而,这期间历经了多次战乱割据,史书并不一定详尽。《后汉书》中就多次出现名字的留白。例如,“明德皇后马氏,讳某”,这个“某”字,便代表名焉不详。按今人的观念,“明德皇后马氏”即可,何必再加个“讳某”?而这恰恰能够成为当时女性名字受到重视的佐证。

在目前出土的山西和洛阳两地近200块汉魏晋南北朝墓志中,我们可以查到了正史中所缺失的一大串后妃的名字:高照容、李媛华、高英……

此外,在墓志上还发现了其她女性名:郭槐、石婉(字敬姿)、冯令华、王普贤、元瑛……尽管她们身份各异,有公主、妃嫔、王妃、女官、命妇、乳母,甚至还有尼姑,但墓志上都清楚地写了她们的名、字、法号、封号等等。

除了史书,从当时的奇闻逸事或书信札记里,同样不难看到一大串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卓文君、蔡文姬、钟琰、李络秀、荀灌、谢道韫、卫铄、鲍令晖……

这些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足以说明,当时的社会是重视女性名字的。无论她们是否出名,是否活跃于政坛、文坛,在史册、书信,或是墓志铭中,都清楚地记载了她们的名,甚至字。

到了隋唐时期,就比较少见女性的正式名字了,但一般都有小名。武则天(其实应该叫武后)叫“媚娘”,杨坚的独孤皇后叫“迦罗”,杨广的萧皇后叫“美娘”,李世民的长孙皇后有说法称叫“无垢”,小名叫“观音婢”。

再往后看(少数民族政权暂且不谈),就可以发现,女性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少。除了某些才女名妓(如薛涛、柳如是、陈圆圆等)各领一时风骚外,史书上几乎都是单调的“某氏”,书信上则是“寄某氏女”。

《新唐书》只留下5个女性的名字:徐惠、武媚娘、上官婉儿、杨玉环、王珠。这5个人的留名,都出于个人的特殊经历(历史上都有相关故事可寻)。

五代十国时期有6个:张惠、刘玉娘、宋福金、种时光、周娥皇、张太华。

历时167年的北宋没有记录。149年的南宋只有2个:李凤娘、谢道清。

历时200多年的明朝有3个:马秀英、胡善祥、郭爱。

又翻检了唐、宋、明时期的墓志铭(在二程和司马光等人的文集中可以查到他们写的墓志铭),90%只写了娘家姓和夫家姓。

综上,我们可以做一个猜想:古代女性名字是在南北朝以后才逐渐不受重视的

其实,女性缺乏名字是男尊女卑思想的一种反映,在隋唐以前,男尊女卑思想还没有发挥到极致,其一是因为在很多时期(如汉初、魏晋南北朝、隋唐),各种思潮在社会盛行,儒学思想并不占绝对统治地位;其二是因为处于民族融合期(尤其是北朝),很多古代少数民族的遗风犹存。

到了中唐之后,儒学思想重占绝对主导地位,男尊女卑的思想进一步深化,就很少有女性的名字留下了,同时还逐渐发展出了缠足等对女性更不尊重的社会习俗。

谈谈“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年龄

《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居山阳,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

《世说新语·任诞》中说: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从当时开始,“竹林七贤”便是魏晋风骨的代表。从《世说新语》中来看,竹林七贤的核心是阮籍、嵇康与山涛三人,而刘伶、阮咸、向秀与王戎四人则为吊车尾。对于七人年龄,往往以山涛为大、阮籍次之,嵇康为第三。剩下四人中,刘伶、向秀、王戎生卒年基本都能考证,只有阮咸像个迷一般,不但生卒年不可考,在七人中还最没有存在感。

下面先将七人生卒年排列如下:

山涛:(205-283),山涛的姑奶(父亲的姑姑)是司马懿老婆张春华的母亲,也就是说,司马懿是山涛的表姑父,山涛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是平辈,二人有中表之亲。

在这七人之中,山涛最后官至三公,算是官做的最大的一个人。所以史书记载也比较详细,《晋书·山涛传》记载“……以太康四年薨,时年七十九……”,考证其生卒年,算是最无争议的。

阮籍:(210-263),《晋书·阮籍传》中记载“……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所以其生卒年基本上也没有疑问。

嵇康:(224-263,或223-262),到了嵇康,生卒年就产生了疑问,因为嵇康是被司马昭所杀。

《晋书·嵇康传》中记载“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云: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

由于死在哪一年没有确切记载,所以他的生卒年基本上存在一定的争议,但是大致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景元是曹魏末帝曹奂的第一个年号,为260-264年。

刘伶:(约221-300),刘伶作为一代酒神,虽然其人事迹不多,但基本的生活轨迹可考。

向秀:(约227-272)

王戎:(234-305)

刘伶与向秀,基本上生卒年都不会太准确,他们的生卒年之所以能够大致确定,可以说是多参照山涛、阮籍、嵇康等人,再结合其本人的事迹推测而来。但是王戎作为琅琊王氏中的佼佼者、西晋后期的重要人物,其生卒年是可信的。《晋书·王戎传》记载:永兴二年,薨于郏县,时年七十二,谥曰元。

但是对于竹林七贤中的阮咸,史学界并没有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生卒年。主流观点认为其人乃是“竹林七贤”中年龄第二小的,只比王戎大一些。但无论怎样,给出的介绍都是五个字:

生卒年不详!

但是吧,本扑认为其人其事可以可以考据出来的。本扑的观点是,阮咸的年龄比王戎要小,是“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人。

何以见得呢?

阮咸是阮籍的侄子,《晋书》中叔侄同传,“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讥其所为。”,后世之所以认为阮咸生卒年不详,乃是因为其本传中没有关于年龄的具体记载,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其实吧,是有的。

下面本扑说一说具体的考据过程,错误之处还请各位赐教:

1、七人中嵇康死的最早,取嵇康死时为公元262年,以其年阮咸下限束发之年,也即是15岁算。阮咸生年不会晚于公元248年,下限确定,上限暂且存疑。

2、阮咸有两个儿子,阮瞻与阮孚。

阮瞻:“永嘉中,为太子舍人……后岁余,病卒于仓垣,时年三十。《晋书》”,永嘉是晋怀帝的年号,为公元307—311,以此推算,阮瞻出生时间当在278-282年。

阮孚:“咸和初,拜丹阴尹。时太后临朝,政出舅族……会广州刺史刘顗卒,遂苦求出。王导等以孚疏放,非京尹才,乃除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镇南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未至镇,卒,年四十九。”

咸和是东晋成帝司马衍的第一个年号,为326-334年,共八年。咸和初,则推测其年不晚于咸和四年,即330年。以330年阮孚去世其年49岁,推测其当出生于太康三年,也即是282年。与上面推测的阮瞻出生时间是符合的。

3、若阮咸年龄大于王戎,取其数大于1,王戎出生于234年,取阮咸生年为233,则生阮瞻时,其年已46岁。生阮孚时,年已50,明显与常理不符。若是大过五六岁甚至更多,则其生子时过55甚至60,实在难以想象。

若取下限248年,则其生子时三十出头,这就正常多了。

由以上可知,阮咸出生年大致可确定为233-248年,其误差为十五年,且偏向于晚。

再继续考证下去:

《资治通鉴·晋纪四》:王澄及阮咸、咸从子修、泰山胡毋辅之、陈国谢鲲、城阳王夷、新蔡毕卓,皆以任放为达,至于醉狂裸体,不以为非。

这条记载说,阮咸与王澄、侄子阮修、胡毋辅之、谢鲲、王夷、毕卓性格都比较放达,没事就开party,喝多了就脱裤子耍流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其实这条资料很关键,因为其中谢鲲出生于太康二年,也即是本书故事线当前的时间——公元281年。谢鲲若是想参与party狂歌烂醉,怎么说也要到十五岁,那就是296年的时候了。

若是以阮咸出生于233年,其年已64岁,很难想象一个半死的糟老头子与年轻人一起耍流氓。即便真心旷达,见到年轻人的生殖器,而今自己顺风尿一鞋,他还不会觉得惭愧么?

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是阮咸,不是王戎。阮咸的生年,当在248年往前浮动四五年,卒年,当在296年至赵王司马伦叛乱前,也即是300年。

综合概括便是:阮咸,生卒年243-300,活了不到六十岁。本书中阮咸的年纪,亦以此为准。

至于某些专家学者考证说“竹林七贤”于正始年间(240-249)游于竹林,本扑是不认同的。说阮咸年龄比王戎大,未必不是受到这一说法的束缚。实际上是把这七人捆绑了。可以肯定的是,竹林七贤之间的交游,非止一年,亦非一地。乃是后人总而概括之语。

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兼谈一谈本书接下来的构思

自从开书以来,《关陇》写的断断续续,而这次断更的时间最长——断更了整整六天!

不是不想更新,而是出了意外。

本月21号早上四点钟醒来的时候,原本还以为是个清爽的一天,谁知道心脏突然间跳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整个人就跌落在床上,发不出一点力气。

听说过太多猝死的事情,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康。

甚至,称得上健壮。

可是就在那一刻,理智告诉我要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感情上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只要打了这个电话,哪怕不是真的也要变成真的了,因为爸妈就在身边。

龙湖喜欢历史,坚信生死有命。又学过几年术数,更是对生命看得很淡。可是在那一刻,我还是免不了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不是怕死,而是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做。

说真的,一个人如果这辈子无法达成心愿,算得上死不瞑目。

那一刻我就那样躺在床上,看着爸妈起床、吃饭、上班。

谢天谢地,我也并没有猝死。

躺在床上的几个小时里,症状也稍稍缓解了一下,至少身子能动起来了。原本以为自己能将所有的事情扛下来,最终还是免不了让父母知道。

在医院里待了两天,拍了片子、挂了水,开了药,却又在接下来几天里出了并发症。

之所以出现这个症状,最大的原因就是由于熬夜加上作息不足。

在这里也劝奉各位书友早点休息,也顺便说一下本书:每天晚上十点前如果不更新,当天就不会更新了。

如果能更,龙湖宁愿放在大清早,让各位书友起来再看,希望各位书友都能有一个好的身体。

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再说一说本书。

首先要谢谢那些在龙湖断更的日子里,还不断给我投票的朋友们,谢谢你们的信任。

其次,大家都知道,《关陇》这本书写的是两晋之交那段最乱的历史。对于这段历史,喜欢的是真喜欢,不喜欢也是真不喜欢。

但是更多的,还是对那段历史的懵懂与不解。

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历史本身就是为当前服务的,其中必然充满了各种歪曲与美化。

五胡乱华的历史,既牵扯到国家主义,又牵扯到民族主义。网上各种似是而非的段子以及找不到出处的资料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鱼目混珠。

而大多数朋友,想看的,都是他们想要看到的,所以争论必然是存在的。但我希望书中的观点无论与你有多么不同,不要谩骂。

如果你认为书中的观点歪曲了你一向认为的三观,那么龙湖特别希望你能用你手中的笔来写出一本资料翔实的书,改正那些会被我歪曲三观的书友的三观。

在这里特别表扬一下某书网一些特地开小号给我刷低分的朋友,真的辛苦你们了。你们的断章取义、呼朋引伴、小号谩骂大号辩驳、扣帽子等伎俩让我叹为观止。

至于你们的奇葩言论,我也不就挂了。

在这里,多谢一直以及曾经支持过龙湖的朋友,写一本五胡乱华时期的历史文一直是我的梦想。

龙湖知道这本书不会赚钱,因为实在是太冷僻了。看的读者少、编辑也以成绩为标准衡量是否给推荐,起点毕竟还是一个商业性质的网站,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如果真要是为了钱,我又何必写这段历史呢?

所以,各位朋友,《关陇》我会一直写下去的。要么完本,要么到哪一天真的因为生活的琐事而不得不中止创作。

人生艰辛,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相信各位也会理解我的。

假若《关陇》未来有一天写的不如你所想,那也是因为我才思有限。但是我真正希望的,还是能够将那段云山雾罩的历史,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展现在你们面前。我也相信,随着资料的不断翔实,喜欢这段历史的朋友也会越来越多。

再一次感谢那些支持我的朋友,相信我,钱不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你们的喜欢才是。

第1章 张家三公子

“公子,小心点——”

红墙之下,一位穿着青衣的中年仆人满脸仓皇,张开双臂呈环抱状,不停地移动着,唯恐墙头上的孩子掉下来摔坏了身子。

墙头上的孩子约莫五六岁大小,年龄虽小,却是满身华贵,此时正顺着墙脊往前爬去。他边爬边叫,笨拙的动作挤掉数片青瓦,掉在地上跌个粉碎。

“啪嗒!”

“啪嗒!”

几片青瓦跌落地上,唬的中年人冷汗直流,可他不敢伸手去擦,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假如墙上的小公子摔坏了,他不知道府中会出现怎样的风波。

这可是主母的心头肉啊!

看着墙上的孩子,中年仆人苦笑地摇了摇头。都说张家三公子是个傻子,可即便是傻子,一旦出现了问题,家主的震怒也不是自己一个下人可以承担得起的。

墙头上的孩子名叫张韬,乃是家主的第三个儿子。

府中下人谣传,当初主母怀有三公子时,梦到太阳化为圆丸流入口中。家主学识渊博,听后便知道此子未来不可限量,所以自打这孩子出生时起,便被全家人奉为掌上明珠。

张府大公子名叫张祎,今年三十二岁,作为嫡长子,以后注定要继承这家主之位。大公子人是极好的,交游广阔,人又聪明,与家主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相信张家以后在大公子的手上,也一定能够蒸蒸日上。

二公子名叫张韪,如今不过二十四岁,也是与大公子一般的风流人物,继承了家主喜爱读书的特性,平日里手不释卷,一般下人很难见到。

两位公子之外,还有一位姑娘,前年嫁给了济阴卞氏。姑爷卞粹也是人中之龙般的存在。

至于这三公子,今年只有五岁,由于是家主母老来得子,便成为全家的心头肉。都说张家的子弟自小聪颖,可是在这三公子身上见不到半点特征,痴傻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当今太子。

此时此刻,小孩呆呆地看向墙外,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停止了攀爬,让中年人很是松了一口气。

“幸亏不是三公子继承家主之位。”

看着墙上发呆的三公子,中年人在心中替主人庆幸的同时又夹杂着几丝不平。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这般聪明,怎么到了这三公子就是如此愚顽呢?

家主崛起于寒微之间,日后注定要入朝拜相。在这众多如狼似虎的世家之间,若是没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又如何能够生存下去?

他也不敢多想,见到三公子停了下来,瞅个间隙急忙撩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水,对着墙头打躬作揖道:“小公子,您还是下来吧。万一有个不是,奴婢受到责罚事小,您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家小公子早已在内心掀起无数惊涛骇浪!

“终究这一切都是真的啊!”张韬骑在墙头上,不由地喃喃自语。

如果可以哭,他早已大哭。因为此时的他,早已欲哭无泪。看着墙外往来人群的“奇装异服”,他终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自己穿越了。

哪怕五年来无数次自欺欺人,可事到如今,却再难以欺骗自己。他不但是穿越,而且是魂穿成张府的三公子!

张府的家主,叫做张华,字茂先。

而如今的时代,则是西晋。

因为他只是个孩子,所以包括父亲张华与母亲刘氏对他均没有防备之心。平日里家人的议论,便是他了解这个世界唯一的窗口。

历史上的张华有没有三公子,他不知道。可是提起张华这个人,哪怕对历史知识了解不多,也多多少少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事迹。

在史书上,他可谓是西晋这个短暂王朝中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盖因为这个人身上的传奇色彩实在太浓,拥有的光环也实在太多。

他还记得中学时代的语文课本里,唐人王勃的《滕王阁序》中,便有“龙光射牛斗之墟”一句。引用的典故便是张华在灭吴前夕,看到牛斗之间有异象,派豫章人雷焕前去探索,最终得到两口宝剑的事。

历史书中,则说他写有《博物志》一书,书中记载各种奇谈杂说,成为无数神话故事的源头,更不用说他主导伐吴一役了。

只可惜,即便是惊天之才,也难扶大厦之将倾。

西晋这个时代,注定是个短命的王朝,短到哪怕自诩博学的自己,都没有留存多少记忆。

抛却前世的痕迹,五年来的所见所闻则让他了解到,张华出身幽州范阳郡,乃是西汉留侯张良的十一世孙,到了自己正好是第十二代。

张华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张平,做过曹睿时代的渔阳太守,可惜英年早逝。张华从小是个孤儿,为了生存下去甚至需要为大户人家放羊以换取物资。

不得不说,拨开历史的迷雾,真实的张华确实人如其名。

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本郡大族范阳卢氏家主卢钦的赏识,由此开始声名鹊起。那卢钦身为大儒卢植之孙,在本朝爵拜大梁侯,对张华可谓有赏识提拔之恩。

前年二月卢钦去世,也很让张华郁郁了一阵子。

张华声名鹊起后,受到了同乡、当初曹睿时代的中书令刘放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了他。这样一来,刘放便成了自己的姥爷。

张华身为当朝中书令,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继承了刘放的政治遗产。

刘放曾经深受曹丕的赏识,又是曹睿的心腹,在曹魏时代爵封方城侯。虽然在司马炎代魏之前去世,然而禅让这一改朝换代的大戏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方城侯案例降爵为方城县子,得以传递到大舅刘正的手中。

在本家之中,他还有一个伯父,名叫张泰。只是仕途并不顺利,留在了范阳老家躬耕陇亩。

这些就是他所了解的张家的人事状况。

虽说如今的张华,身为中书令掌管着朝廷机密,同时也是司马炎的心腹,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张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寒门!

张家虽然是西汉留侯张良的后代,然而留侯的爵位在西汉也没保存多久,到了后代更是没落。在张华之前,最高不过张平的渔阳太守。

世代两千石是世家阀门的基本标配,就比如出身泰山羊氏的羊祜,九世两千石。又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骏,自从东汉太尉杨震之后,不但在东汉时代四世三公,到如今更已是六世两千石。

只是在这一点上,张家便没有与泰山羊氏、弘农杨氏相提并论的资格,更不要说羊氏与杨氏不过是当朝二流阀门。

与一流阀门的的颍川荀氏与琅琊王氏相比,张家更是相差甚远。

张家的“寒”不但体现在宦微上,更是体现在族小上。试观各个世家豪门,哪个不是枝繁叶茂,子孙众多?

就拿颍川荀氏来说,作为一代大儒荀卿的后代,到了家族开基祖后汉荀淑时,已是子孙满堂。

且不说其兄分支下有曹操谋主荀攸这般人物。只说其本身,八个儿子号称“荀氏八龙”,颍川荀氏自此分为八房,子孙之中人才辈出。二房中出了国士无双的荀彧,其子荀顗(yi)乃是本朝的开国功臣,爵封临淮郡公。而六房之中,如今也出了济北郡侯荀勖,当下为中书监,与父亲张华一起执掌中书省事。

荀氏之族,公侯遍地,累世衣冠,世代簪缨,岂是说笑?

而张家呢?伯父张泰有个儿子张景后,大哥张祎有个儿子张舆,三代之上的从兄弟几乎没有。下一代又都年纪幼小。可以说,只要一个政治波澜,就可能将张家从世上清除。

别的不说,只说当下的伐吴之役,若非父亲张华揣摩到了皇帝司马炎的心思,更是顺天应人得以推动天下大势,否则早已经被各大世家联手挤出朝堂。

即便如此,亦是差一点在这场风波中被无情剔除。

父亲几个月来,每日里都是忙到深夜。前几个月甚至有风声传出,说是父亲张华误国误民,只有推出闹市斩首,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自从黄巾之乱开始,这天下已经动乱了百年。蜀汉虽然已经灭亡数十年,东吴仍然拥兵数十万虎视江淮。更何况凉州鲜卑秃发部的首领秃发树机能发动叛乱,十年来连折了一任秦州刺史、三任凉州刺史,关陇震动,一个不小心这天下便是倾覆的结局。

除此之外,作为政治盟友的羊祜已经于前年去世。这种情况下,父亲在朝堂上推动伐吴之役,压力可想而知。

还好,这一惊天赌局,父亲终归还是赌赢了。

他一方面揣测到当今皇帝司马炎急需不世之功为自己增加筹码,另一方面探测到东吴皇帝孙皓已是人心尽失。地方上更有杜预、王濬等人为奥援,只是四个月,便攻破建邺,将战乱百年的神州重归于一统。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后世之时,张韬尝读到唐人刘禹锡所作的《西塞山怀古》,只觉得一片悲凉沉郁扑面而来。而如今,他却成为这一历史事件的见证者,更了解了许多不为后人所知的辛秘。

就比如今日,便是东吴皇帝孙皓以及众多降臣进京的日子,皇帝司马炎要在东阳门外进行纳俘仪式。这一消息,他是从家人的反常举动中反复推敲而推知的。骑在墙头上,更是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朝东阳门外涌去。

所以他很想去看看。

只是很可惜,作为张府的公子,身边下人成群,如今更是只有五岁,注定他无法走出府门。

张韬有些意兴阑珊,穿越成为张府的公子,总比死在荒郊野外要好。可是自己的前世,终归还是回不去了。

看向墙角下诚惶诚恐的仆人张孟,他悠悠道:“孟叔,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去看一看。”

说完之后,他倚着墙外的槐树溜下了墙头,只留下一脸震惊的张孟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大喊一声:“小公子,等等我!”

第2章 东阳门外

张韬倚着墙壁从大树上滑落,喘了几口粗气,正要前往东阳门,却见一青年男子言笑晏晏,看样子早已在树下等候多时。

他头戴笼冠,腰佩玉带,一枚“双鱼戏水”的圆形玉玦垂在膝前,双手背负在大袖之内,神情说不出的潇洒。可是那副笑容落在张韬眼中,却不由地让他一阵心虚。

他讪讪地走上前去,低低道:“二……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府二公子,张韬的二哥张韪。

“我若不在这里,又如何等得到你?父亲好歹是朝廷重臣,你如此冒冒失失,传扬出去让旁人笑话事小。如今洛阳城内鱼龙混杂,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却将母亲置于何处?”

张韪言语虽轻,却有一股气势压迫而来,让张韬呼吸有些困难,一时之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应。

归根结底,他还没有学会怎样与这个时代的人物打交道。

张韪见幼弟沉默,当下也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吴帝入洛,诚一时之盛事。为兄也想去见识一下,你便与我一起吧。”

正在此时,张孟从府中追赶而来,见到三公子与二公子在一起,方才如释重负。他擦了擦额头冷汗,走上前去告了一罪道:“见过二公子,奴婢看护小公子不利,还请二公子责罚!”

“无妨,我这幼弟素来顽皮。你回去准备一辆牛车,我兄弟二人且去游玩一番。”张韪抚摸着张韬头顶,眼中满是怜惜。

“诺!”

不多时,张孟去而复返,一辆牛车载着兄弟二人朝着东阳门外驶去。

此时此刻,东阳门外人山人海,大道两旁旌旗蔽日,衣甲鲜明的武士执戟护卫。围观众人的脸上带有几分焦急,几分期盼,因为今天是东吴皇帝孙皓进京的日子。

当然,是作为俘虏,衬托大晋皇帝司马炎的赫赫武功!

作为从父祖三代人手中接过基业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并不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那样在朝野享有极高的威望。与之相反,自从父亲司马昭去世后,他虽然通过“禅让”的方式取得了政权,却逐渐压不住朝堂上的世家门阀与积年老臣。

即位十五年来,他急需一件绝世功劳夺回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伐吴,就是这样的一种机会。

如今他孤注一掷,终于在羊祜、张华、杜预等人的支持下拿到了这个机会。

张韬坐在牛车里,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充满了好奇。五年来,由于发育上的不成熟,他一直被母亲刘氏当宝一样“锁”在庭院之中。这一次,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外出。

这让他内心如何不激动?

“终于见识到了西晋的样子了啊。”他在内心大喊。

五年来日日夜夜沉溺在对前世的回想中,今日终于可以稍稍抛却,改而迎接这异世的洗礼。然而这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人流之中,牛车实在是太慢了,被人群挤在中间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二哥,我还是下去吧!”

感受着牛车在人群中如同蜗牛般蠕动,张韬终于受不了煎熬,向着自己的二哥提出了抗议。

张韪本想反对,看到幼弟焦急的脸色,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让张孟跟着你,切不可恣意乱跑!”

“多谢二哥!”

张韬听完,急忙跳下牛车,从人缝中钻了进去。

张孟见状,不由目瞠口呆,心中却对三公子有了改观:“都说三公子痴傻,这不是挺灵活的么?”

张韬钻在人群里,东看看西摸摸,正在兴奋之际,却听到身边一位老者叹息道:“安乐公进京时,老汉还是盛年。原以为蜀贼亡后,吴虏弹指可灭,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七年!老汉生时已是天下大乱,能在死前见到天下混一,此生已不为憾矣!”

张韬听罢,不由点了点头。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整个三国时代,人口由东汉末年的五千多万,降到了如今的不到两千万。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战乱时代,最苦的便是平民百姓。

虽然他知道,战乱的根本原因,乃是人口的大爆炸导致了资源的不均衡,而逐渐固化的阶级社会又加剧了分配的不公。与此同时,三国两晋时代乃是有名的小冰河时期,气候的反常导致农作物的减产。所有的因素综合在一起,顿时引爆了汉末这颗火药桶。

随之而来的,便是历经百年的大厮杀。

好在如今世道太平了,无论这种太平是经过怎样的过程产生的,中间充满了多少卑鄙与无耻,经历了多少鲜血与杀戮,它对底层人都是一种利好。

只希望这种太平可以持续地久一点。但张韬知道,这注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对老者的话深有感触的,可不止张韬一人。这不,旁边便有一位中年汉子愤愤不平道:“若是朝廷上下一心,吴虏何至于苟延残喘十七年!我大晋的兵力早已经对东吴形成碾压。如若不然,岂能在短短四个月内即将之覆灭?”

那老者听到附和,回头一望,见是一个老相识,轻轻摇摇头道:“朝廷的事情,岂是我等升斗小民所能参与的。老弟,我知你出身中军,当初在羊太傅麾下当差。你虽是断了一臂,未能在此番伐吴之战中出力,终归是留下一条性命。却不比阵亡的袍泽好上千倍万倍?”

中年汉子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虽是如此,失去了战场之功,只怕我等子孙,终无出头之日。”

张韬挤在人群中,听着各种各样的议论,也算是得知了第一手的街谈巷议与风俗民情。

就比如方才的中年汉子,由于“九品官人法”的存在,他们世世代代没有做官的资格。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从战功中取,用鲜血与头颅去换取。

天下太平了,对于一般平民来说,既是利好,又何尝不是枷锁?它意味着底层从此失去了上升通道,只剩下徭役纳税的义务,世世代代为权贵家庭做牛做马,才能换取两餐口粮。

又比如老者口中所说的安乐公,便是蜀汉后主刘禅。刘禅投降后,一家人迁来洛阳,被魏帝曹奂封为安乐公,食邑万户。

司马炎取代曹奂建立大晋,安乐公国也便保存了下来。泰始七年,也便是九年前,刘禅去世,其六子刘恂继承公爵之位。

安乐县地处渔阳与燕国之间,由于刘备是涿县人,这样算下来,他与刘恂还有些桑梓之情,因为他的老家,在范阳郡方城县。

渔阳、燕、范阳三郡同属幽州,方城与安乐之间,不过百余里,而方城与涿县,更是临县。

想到安乐公一家,他又不由想到了外公刘放。外公也是涿县人,却不是什么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而是源出汉高祖刘邦第八子燕灵王刘建。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然而外公这一支刘姓与刘禅关系已远,也没有多少宗族关系。

老者口中的羊太傅,则是征南大将军、钜平侯羊祜,他坐镇荆州十年,专制一方,统筹伐吴全局。此番伐吴势如破竹,可以说基础都是羊祜打下的。可惜的是,羊祜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的努力结出果实。

前年十一月,羊祜病危被调回洛阳,司马炎派遣父亲前往问安,羊祜便推荐了老将杜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都督荆州诸军事。

一年之后,司马炎排除众议,正式决定伐吴。他以鲁郡公贾充为使持节、假黄钺、大都督,冠军将军杨济为副都督,六路大军共二十万,水陆并进,誓要毕其功于一役!

其中镇军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自下邳向涂中方向进军,清扫东吴下游;

安东将军王浑自寿春进军历阳,伺机从横江渡口横渡大江,威胁秣陵;

建威将军王戎自豫州出兵,直指武昌;

平南将军胡奋自荆州攻打夏口;

镇南大将军杜预则从襄阳出发,先下江陵,而后下大江、湘水,绕道交州、广州,进军敌后;

龙骧将军王濬(jun)与巴东监军唐彬则率领水军从巴蜀上游顺江而下,直指建邺。

至于父亲张华,则以中书令暂行度支尚书统筹粮草,负责六路大军后勤。到今年三月,王濬大军攻入建邺,孙皓出降。消息传入洛阳已是四月份。

四月二十八日,大军护送东吴皇帝孙皓以及王公大臣宗族子弟共计三千余人进入司州,司马炎大喜之下当即下令封孙皓为归命侯,次日大赦天下,改元“太康”,整个朝廷放假五天。

也就是说,今年即是咸宁六年,也是太康元年。

去年十二月武威太守马隆斩杀扰乱关中十年之久的秃发树机能,今年三月龙骧将军王濬攻灭建邺。咸宁咸宁,一切都安宁,咸宁这个年号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张韬暗暗感叹,自从后汉末年黄巾之乱,整个天下已经动乱的太久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太康太康,只希望一切都健康繁荣,这是他的期望,只怕也是所有普通人的期望。不再有蜀贼,也不再有吴狗。至于曹魏,那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

从今以后,只有大晋。

无论这个大晋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不再打仗,不再死人,不再颠沛流离,那就应该期待它的出现,不是么?

张韬听着人群之中的议论,想到所有一切也许不过是个幻象,也许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摧毁,心情却逐渐沉重了起来。

今天这纳俘仪式,他原本是想看看孙皓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如同传闻中的那样,是个动辄挖人眼睛、斩人手足、夷人三族的暴君。

看到围观人群争先恐后的样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极度兴奋的表情,他突然间丧失了兴趣。

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看着追着自己满头大汗的中年人,他轻轻道:“孟叔,我们回去吧。”

第3章 延嘉里

张孟有些诧异道:“小公子不是想看那个什么东吴皇帝么,就是奴婢也想瞧一瞧呢!”

话音刚落,人头突然躁动了起来,张孟一把将张韬抱在怀中,唯恐自家公子被人群冲散。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惊喜地朝着官道努着嘴道:“那不是家主吗?”

各个队列整齐驰过官道,在一辆马车上,张华腰佩长剑,站在车厢上,满脸肃穆地看向前方。在仪仗队的中间,便是东吴皇帝孙皓了。只见他四十岁的样子,反手被缚,脸上头上被故意抹上了一层青泥,象征着自己已彻底投诚。

在孙皓身后,则是多达几十位的年轻人,看起来是他的子侄辈。如今全被带入洛阳,也算是斩断了孙氏在东吴再起的根苗。

在张韬的记忆里,司马炎自从灭亡东吴之后改元“太康”,一直到他去世,前后大概有十年时间。在这十年时间里,是历史上有名的盛世,号称“太康之治”。

只是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却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父亲张华的麻烦可能要来了。

人群之中都在议论,伐吴之役论功行赏,父亲功劳第一,封侯拜相只在意料之中。然而他知道,世家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父亲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想当初父亲上书司马炎请求伐吴。便受到贾充一党的阻挠。为了减轻压力,司马炎甚至不得已将强烈反战的贾充赶鸭子上架,架到了总司令的位子上。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王濬攻入建邺的时候,没有得到消息的贾充甚至以为伐吴必会波折反复,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上书司马炎要求腰斩父亲。

这是何等的蛋疼!

他还记得那时候,当朝堂上的消息传到家中,一向不管事的母亲甚至都哽咽着要求父亲行事谨慎,不要事事与百官对着干。

现阶段还有司马炎在明面上替父亲挡着,一旦形势有变,只怕父亲便会成为牺牲品。伴君如伴虎,君威难测,又有哪一份恩宠是可以长久的?

父亲张华的品性他还是了解的,那是以儒学砥砺自身的人物,若是出身世家,绝对能将整个国家带入盛世。可是他出身寒门,就注定只能作为一个棋子存在。

虽然这个棋子,很有分量。

正因为想到这里,他顿时意兴阑珊,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兴趣。

当整个队伍来到城门之下,便停了下来,自有谒者(注:谒者,晋朝时的太监)前来宣读诏书。由于距离太远,张韬也听不见谒者说了什么。只见谒者读完诏书后,身后两个黄门侍郎将拜伏在地的孙皓扶了起来,解去他手上绳索,弹去其头顶青泥。

连猜带蒙,无非是赦免孙皓一干人等的罪过,并且赐予各等待遇,以显示大晋皇恩浩荡。

此时此刻,整个洛阳城似乎陷入了狂欢,与后世举行阅兵大典有的一拼。只是他已有些索然无味,挣扎着从张孟怀中下来,轻轻道:“我们去找二哥吧。”

张孟虽然奇怪这位三公子为何行事怪异,还是恭声道:“诺!”

献俘仪式结束后,张华想必会回到家中,他虽然跟随二哥张韪前来,还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偷偷从府中跑了出来。对于张华,张韬虽然心理上远远不止五岁,还是有些小怕。

很多时候,人畏惧的往往不是邪恶,而是害怕秘密被戳穿的忐忑。毕竟不只是后世史书上记载张华是一位博学睿智的人,从这几年的接触来看,他也能从接触中感受到父亲的聪明。

家中藏书汗牛充栋,父亲指导两位哥哥读书,指明所说出自何书,此书位于何处,然后让其前往寻找,无不应验。

平日里司马炎遇到疑难问题便会咨询父亲,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

有这样一位过目不忘天资聪颖的父亲,作为儿子不能不说压力山大。

张华近几年一直都在筹划伐吴,再加上自己处于发育之中,父子俩一年也难以见到几面。怀有秘密的人总是心虚,与其说他是魂穿,不如说他转世投胎时在奈何桥旁忘喝了孟婆汤。

前世之时,他出身农村,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进入一家大公司成为高管。一路行去,他未曾松懈,在别人眼中风华正茂的潜力股,却在真相面前坍塌了理想。

名闻世界的巨头公司,背地里早已千疮百孔,疯狂套现的公司领导,让他想起了早已佝偻了后背的父亲。

贪婪的背后,是数以亿计默默无闻的蝼蚁在辛勤忙碌。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会适应这个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弱肉强食的本质从未改变。

千百年来,从未。

他想起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童趣日子,门前流淌的盈盈的小河,河道上架着的窄窄的水泥板桥。暮色降临,炊烟袅袅升起,牛羊慵懒缓缓走过,土鸡四处觅食。

所有的一切都在两束刺眼的车灯前消失。

直到今日,他仍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撞力冲向自己,整个身体不断地在空中翻飞,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随之而去的,还有父母在乡村中的期盼。

回眸前世,他恨的是无力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完成不了他们的殷殷期盼;恨的是苦学二十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强权面前灰飞烟灭。

五年来,婴儿身体的束缚,难以摆脱的前世梦魇,以及对未知社会的恐惧,让他沉默如海。当他终于回过神来,开始从生活中的蛛丝马迹中了解社会的时候,已经五年过去了。

时光如梭,日月奔流,当他见到孙皓泥头缚面,在万千人的目光中驰向东阳门,就知道那个做了五年的梦,该醒了。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千百年来从未改变它的本质。

一千七百年后没有,一千七百年前只会更甚。

张孟拉着张韬的手,不由地担起心来。这个三公子总是喜欢发愣,他发起愣来甚至几个时辰一动不动,连家主母也不敢随意叫醒。

他只是觉得可惜,这个如粉琢玉雕的孩子竟然是一个痴呆儿。看到这里,张孟蹲下身子,轻轻地张韬驮在背上,向着牛车行去。

“二哥,我们回去吧?”

张韬走到牛车之前,却见张韪端坐于车厢之中,一手执卷看的津津有味,当下不由一呆,装逼也不是这种装法啊!

当此之时已是盛夏,闹市之中人声鼎沸,周围蝉鸣熏天,这个二哥坐在封闭的车厢中,不说汗如雨下,也是酷热难耐,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还装模作样地看书,实在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张韪却是不在意幼弟的眼神,放下手中之书,轻轻道:“好!”

张府位于洛阳城东的延嘉里,此地位于洛水之南,在张府不远处,便是淮南太守夏侯庄的府邸。夏侯庄乃是曹魏征西将军夏侯渊之孙、原兖州刺史夏侯威之子。

夏侯氏虽与曹氏休戚与共,然而改朝换代乃是大势所趋,一两个家族并不能改变什么。作为家族的掌舵人,为了保存家族实力,也只能随风转舵。

夏侯庄首先将女儿夏侯光姬嫁于琅琊王司马伷之子司马觐,通过与司马家的联姻成功上岸。

那司马觐作为世子,继承琅琊王爵位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此番伐吴之役,司马伷名义上只是六军之一,实际上作为宗室,起到了六军监军的作用。

也正是他,接受了吴帝孙皓的投诚。

经过此役,总揽灭吴功勋的琅琊王一系势必水涨船高。更何况在张韬出生的同一年,夏侯光姬亦为司马觐生下一子,取名司马睿,成为司马伷的嫡长孙,琅琊王爵的未来继承者。

至此,夏侯庄一家,再也不用担心遭受清算。

经过夏侯府门前时,张韬抬起头,看到府前下人来来往往,人人面带喜色,不由暗道:“此番伐吴,受益的又何止张家呢?世事真是奇妙。司马睿、司马睿,大概谁也想不到,与自己同年而生的司马睿,未来会成为东晋的开国之君吧?”

夏侯庄之子名叫夏侯湛,比他大兄张祎还要大上几岁,乃是有名的大才子,当下官居中书侍郎,在父亲张华手下做事。

两家同居延嘉里,走动也算是频繁。张韬虽是未出府门,日常里听到府中之人议论,亦对夏侯府印象深刻。当此之时,司马家诸王留居京师未曾就国,夏侯光姬亦常常带着司马睿归宁。

正因为如此,张府的下人不可避免地会拿他与司马睿对照。在众人眼中,他这个傻公子,甚至还不如当今太子。

当今的太子名叫司马衷,乃是司马炎的二子,由于嫡长子司马轨早夭,司马衷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继承人。司马衷虽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痴傻的的评价早已在街巷市井中传播。

毕竟太子乃是皇储,王朝未来的继承人。从被册立起,注定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关于司马衷的痴傻,甚至连父亲张华都不看好,认为他无法担负王朝前行的重任。

还好,如今的张韬早已不是前世只知学习的热血少年。旁人的议论,已很难影响他的心绪。

第4章 广武县侯

下了牛车,从小门溜入府中,就好像一切都未发生,接下来的一天也是风平浪静。

然而张韬不知道的是,他之前溜下墙头的时候,张孟便已让下人前往禀告了主母刘氏。至于在墙下遇到二哥张韪,在他看来纯粹是意外。

刘氏疼爱幼子,不忍心苛责于他,但张孟看管不严的责任却是跑不掉的。回府之后,被张府大管事张烈抽了三十荆条,关在柴房面壁思过。

张韬还以为自己悄悄地来,悄悄地走,除了二哥和张孟,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却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家法的严苛。

作为家主母最疼爱的小公子,他所受的任何一点伤害都是张孟所承受不起的,张孟又如何敢自作主张?

张府之中,大哥张祎一家住在东厢,嫂嫂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如今有个儿子名叫张舆,却是比他还要大上两岁。

二哥张韪前些年娶了渔阳鲜于氏,这是爷爷张平当年做渔阳太守时结下的善缘。

鲜于氏乃渔阳当地大姓,二嫂叔祖鲜于嗣转任范阳太守后投桃报李。也正因为鲜于嗣与卢钦的鼓吹,父亲才能在洛阳声名鹊起。

张家与鲜于家算的是通家之好,如今夫妻俩住在西厢,还未有子息。

鲜于氏出身渔阳,当地与乌桓杂处,胡风渐炽,二嫂身上倒也没有多少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反而多了几份彪悍之气,平日里弄的二哥也只能唯唯诺诺。

张韬前往正堂向母亲请安时,每每看到母亲喋喋不休地催促二哥多多努力,说什么别人家已子孙满堂云云,都让他忍不住发笑。

家有河东狮,沦为昆仑奴。二哥家中自有情形在此,旁人却是爱莫能助。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张韬便被侄儿张舆从被窝里拉了起来,他走在庭院之中,见到张府上下热闹非凡,下人们忙前忙后,开始张灯结彩。不由朝着张舆道:“阿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这是大人吩咐的命令,说是今日有宫中谒者前来传旨,祖父要封侯了。”【注,大人,魏晋时代对父亲的称呼】

张韬知道,父亲如今是关内侯,所谓关内侯,乃是秦汉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等,仅次于列侯。关内侯虽然带个“侯”字,却不是侯爵,它没有食邑,只是相当于贵族的资格证。

也就是说,当你是关内侯时,就具备了将爵位传给子孙的资格,半只脚踏入了贵族的圈子。而列侯,则是异姓所能达到的最高爵位。

毕竟自从刘邦与群臣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后,两汉四百年,异姓称王便相当于篡逆。

大晋继承曹魏政权,为了拉拢各大世家,复辟了西周的五等爵制,也就是公侯伯子男五等。与此同时,二十等爵也并没有完全废除。

这五等爵就相当于将秦汉时代的第二十等爵“列侯”拿出来后再进行细分,都是凌驾于关内侯之上的存在。想要得到列侯的封爵,无一不是建立了莫大的功勋,才能得到得此殊荣。

张华此番有参赞机谋,统筹灭吴的大功。按照惯例,至少也会被封为一个县侯。家主声望日隆,作为张府下人,自然与有荣焉。大家兴致高昂,将张府上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就等家主回府。到时候他们这些下人,赏赐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到了辰时,一辆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大兄张祎与二兄张韪均是峨冠博带,衣衫整齐地站在府门外恭迎来人,张舆亦是拉着张韬走了上去。

“度支尚书、关内侯张华,前与故太傅羊祜共创大计,遂典掌军事,部分诸方,算定权略,运筹决胜,有谋谟之勋。其晋封为广武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一人为亭侯,千五百户,赐绢万匹……”

听到来人宣读诏书,张舆顿时面带喜色。张韬见罢,不由摇了摇头,他这个小侄子如此早慧,怕不见得是好事啊。

张舆虽然只有七岁,为人却是聪明伶俐,极得母亲刘氏喜爱。作为家中嫡长孙,父亲张华此番被封为广武县侯,日后亦会落到他的头上。更何况以父亲如今的的声望,将来封为公爵亦不是不可能。

张舆的样子,过于得意忘形了,这并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该有的样子。想到这里,他不由伸出手敲了敲张舆的脑袋,低声道:“这么不稳重,却要多跟你父亲学学。”

“你比我还小呢!”

看着叔父教训自己,张舆不由嘟着嘴,眼中一阵不服,可是在亲叔叔面前,他又不敢放肆,只能在肚子里暗暗抗议。

张韬当然听不到小侄子的腹诽,看着大兄张祎举止投足间流畅自然,不由一阵佩服。此番传旨,不仅父亲成为县侯,连带着大哥也成为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要知道当初关羽为曹操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亦不过被封了个汉寿亭侯而已。虽然时光境迁,爵位早已贬值,也能从侧面窥见当今皇帝对父亲的见重。

能在如此惊喜面前泰然自若,便说明大兄是个人物。

想起前世史书记载,这两位兄长均是死于父亲之难,以至于在历史上默默无闻,成为无数历史浪花中毫不起眼的一朵,张韬便不由一阵发冷。

都说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然而有才华的人却未必会有施展才华的空间。凡是人,便会衰退、会老化、会腐朽,会化为尘埃,大风一起,便扬尘于世间。

而黄金,则可以万世不朽,与天地共存。拿人与黄金类比,岂不荒谬?

看着转身离去的谒者,张韬暗暗告诉自己:“是该从前世的梦魇中解脱了……”

——〇〇〇——

洛阳内城,延年里。

内城作为最靠近宫城的所在,非是高门大户不能在此处置办宅院。就比如永安里,乃是当初宣帝司马懿宅院所在。而延年里,则是当朝中书监、济北郡侯荀勖的荀府所在。

自从太尉、临淮郡公荀顗(yi)去世后,荀勖便成了颍川荀氏的家主。洛阳城热闹非凡,此时荀勖却是兴致寥寥,他端坐在凉亭之内,双指扰动,悦耳的琴音便娓娓而出。

琴音如湍湍细流穿过山涧,又如晚霞西落鸥鸟梳羽。花园之中树梢之上,连那枝头的鸟儿都听得入迷。突然之间“叮咚”一声,那鸟儿似乎受到了惊吓,扑扑展翅而去。

荀勖看着指下断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世事,终究是不随人意!

“啪——啪——啪——”

不知何时,一人出现在凉亭之外,满面含笑地鼓起掌来。荀勖抬头看了看,只是淡淡道:“少胄,别来无恙?”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嵇中散后,这世间已难觅如此佳音。可惜世事纷扰,我辈又怎能忘机?”【注:嵇中散,即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因其做过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其临终所奏之《广陵散》,为世之绝音】

来人名叫冯紞(dǎn)字少胄,出自安平冯氏。其人识务机变,极讨司马炎的欢心。之前因为与贾充荀勖等人一起反对伐吴,被出为汝南太守。到郡之后他当即改变策略,率领郡兵跟随王濬进入建邺,也算是顺手讨到了一把功劳。

十多日前,他收到诏命,皇帝司马炎让他火速进京,他内心惴惴不安,唯恐遭受贬黜。他路上不敢耽搁,进京之后便径直来到荀府,找荀勖探听消息。

毕竟荀勖身为中书监,朝廷消息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

荀勖所弹之琴,名叫“绿绮”,相传此琴由司马相如传下,落入荀勖手中,被其视为珍宝。与“号钟”、“绕梁”、“焦尾”并称四大名琴。而他所弹之曲,出自《列子》,叫做《鸥鹭忘机》,乃是著名的琴曲之一。是以他才称之为“好琴”、“好曲”。

《列子》中有载: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说的是海边有个很喜欢海鸥的人。他每天清晨都要来到海边,和海鸥一起游玩。海鸥成群结队地飞来,有时候竟有一百多只。后来,他的父亲对他说:“我听说海鸥都喜欢和你一起游玩,你乘机捉几只来,让我也玩玩。”第二天,他又照旧来到海上,一心想捉海鸥,然而海鸥都只在高空飞舞盘旋,却再不肯落下来了。

这首《鸥鹭忘机》正是取自其中之意: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

荀勖弹之而弦断,正显示此人不能忘机也。冯紞之心玲珑剔透,如何不明白荀勖的心思?

当朝之中,佐命元勋凋零几尽,荀勖满以为自己可以位列三公、开府治事,却不曾想平白冒出一个张华,挟统筹灭吴之功,完全将他的声望压了下去。如今朝廷众臣皆对张华敬佩有加,只要张华在朝一日,荀勖便没可能成为当朝一人。

荀勖站起身来,轻轻道:“是呀,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奈何不得其时,我辈身处朝廷,终究不能真正忘忧。少胄,你切勿担忧。陛下此番召你回京,正为齐王之事。”

“齐王?”

“不错!如今天下混一,外患虽除,齐王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陛下仁孝,始终难以忘记文明皇后临终之语。前日陛下已封你御史中丞,明日太极殿朝会,你我先观察形势,再作论处。”

【注:文明皇后,司马昭之妻王元姬,皇帝司马炎与齐王司马攸之母,临终前言:桃符性急,而汝为兄不慈,我若遂不起,恐必不能相容。以是属汝,勿忘我言。桃符,司马攸小名】

第5章 太极殿

太康元年五月初四,洛阳宫城,太极殿。

距离孙皓入洛已经过去三日,今日是改元后的第一次朝会。百官均是心知肚明,由于伐吴之役的胜利,封赏功臣是今日朝会的重头戏。随着新玩家的加入,朝堂上的势力必定会重新洗牌。

此时此刻,骠骑将军孙秀看着文武百官、四方使者以及国子监生,内心却是如坠冰窟。

各方势力相互交织盘根错节,谁是真正的大赢家他不知道,可是要说谁是最大的输家,那却非他莫属。

“终究是寄人篱下啊!”

同僚漠视的眼神,十年来见到的太多,他也一直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他却发现熟悉的眼神中多了一股别样的意味。

因为,大吴亡了!

自从十年前逃离夏口,孙秀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祖宗基业的湮灭。他看着明堂之中的一队队舞俑鱼贯而入,手执长剑与大盾,踏着节奏翩翩起舞,不由悲从心来。

舞俑与歌姬所奏之曲,乃是用来歌颂司马家祖孙三代的丰功伟绩。譬如眼前这一曲,叫做《灵之祥》,说的是司马懿受上天之命,辅佐魏帝,诛杀孟达,抵御吴蜀的功绩:

灵之祥,石瑞章。旌金德,出西方。

天降命,授宣皇。应期运,时龙骧。

继大舜,佐陶唐。赞武文,建帝纲。

孟氏叛,据南疆。追有扈,乱五常。

吴寇叛,蜀虏强。交誓盟,连遐荒。

宣赫怒,奋鹰扬。震乾威,曜电光。

陵九天,陷石城。枭逆命,拯有生。

万国安,四海宁。

百官随着节奏,纷纷露出陶醉之色。周有天下八百载,汉拥社稷四百年。如今扫蜀灭吴,诸胡束手。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新王朝的崛起,也必定会在史书中留下浓重的一笔,供后人膜拜。

万国安,四海宁,功业已立,天下再无战事,又让他们如何不意驰神摇?

一曲舞毕,又换一曲,这次却带有一股肃杀之气。曲名唤作《宣受命》,说的是宣帝司马懿抵御诸葛亮,养威自重,最终导致诸葛亮震怖而死之事:

宣受命,应天机,风云时动神龙飞。

御葛亮,镇雍梁。边境安,夷夏康。

务节事,勤定倾。揽英雄,保持盈。

深穆穆,赫明明。冲而泰,天之经。

养威重,运神兵。亮乃震毙,天下安宁。

《宣受命》之后,紧接着便是《征辽东》,这次说的则是宣帝司马懿跨海击辽东,讨灭公孙渊的功业:

征辽东,敌失据,威灵迈日域。

公孙既授首,群逆破胆,咸震怖。

朔北响应,海表景附。

武功赫赫,德云布。

紧接着出场的舞蹈则是歌颂景帝司马师以及文帝司马昭之事,而到最后的《大晋篇》,却是对司马家功绩的总结:

赫赫大晋,于穆文王。

荡荡巍巍,道迈陶唐。

世称三皇五帝,及今重其光

……

想到曾祖孙坚白手起家,经历伯祖孙策、孙权三代人创下大吴基业,如今却毁在孙皓手中,不由喃喃自语道:“昔日先主孙策弱冠之年,以一校尉的身份创下基业,如今后主却举整个江南而降,致使宗庙陵墓沦为废墟。悠悠苍天,这究竟是谁造成的?”

张华坐在左侧,见到孙秀一脸悲戚,不由暗叹。朝政向来残酷,毫无温情可言,孙秀若是能够主动逊位,还能保一生之富贵。

否则,即便是他,也是爱莫能助。

当初孙坚有四子,长子孙策、次子孙权相继掌权,孙秀这一支却是出自老四孙匡。

孙皓即位时,孙秀已是东吴前将军,最终忍受不住孙皓的猜忌,于十年前携带全家投奔洛阳。朝廷为了安抚东吴世家之心,便千金买马骨,将孙秀立为榜样。

孙秀不仅得到了会稽郡公的爵位,还得到了开府的殊荣,被封为骠骑将军、交州牧。排班座次还在当初鲁郡公、尚书令贾充之前。

作为一介降将,身居百官之首十年,已经算是大晋皇恩浩荡。

如今东吴已灭,孙秀这块马骨也失去了他应有的作用。只是不知道,最后是谁能够坐上这百官之首的位置。

是鲁郡公、太尉贾充;济北郡侯、中书监荀勖,还是甾阳郡公、尚书令卫瓘,亦或者是……自己?

百官之首的人选,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耀,还代表着朝廷未来的风向。

当舞俑与歌姬退出明堂,便有黄门侍郎出班宣读诏书。众人屏气敛声,每个人都极力从这份诏书中尽可能地汲取信息,以免自己将来站错了队。

“……鲁郡公贾充,总览戎机,劳苦功高……特赐帛八千匹,増邑八千户。分封弟混阳里亭侯,从孙畅新城亭侯、盖安阳亭侯、众关内侯……罢节钺、僚佐,假鼓吹、麾幢……”

“……京陵侯王浑,节制诸军克复秣陵,以其功为上功,增食邑八千户,进爵为公……”

“……尚书、关内侯张华……封为广武县侯,增食邑万户,特封一子为亭侯……”

“……龙骧将军王濬,率领水军,首入建邺,其功殊大,以其功为中功,特加封为辅国大将军,进爵襄阳县侯……”

“……中书监荀勖……专典诏命……封一子为亭侯……”

“……杜预当阳县侯;王戎安丰县侯;唐彬上庸县侯;周浚成武县侯;封琅邪王二子为亭侯……惜乎故太傅羊祜,大功未成而身陨,封其夫人夏侯氏为万岁乡君,食邑万一千户……”

“……汝南太守冯紞,所在称职,又率郡兵随濬入建邺……特封为御史中丞……”

条条诏命由黄门侍郎口中读出,在众人心中引起阵阵惊涛骇浪。这背后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这些官场老狐狸,一时之间也有些发懵。

就比如鲁郡公贾充,作为扶持司马家上位的佐命元勋,早在十多年前便是朝臣第一,其权势始终无人能出其右。哪怕是皇帝司马炎,凡遇大事,也需要与之商量,不敢擅专。

这十年来,百官之首名义上是骠骑大将军孙秀,然而没有谁会当真。

可是作为坚定的反战派,在此番伐吴之役中处处掣肘,贾充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受到的封赏是最厚的。与此同时,收回了他开府的权力,则让众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众人交头接耳,还未等他们议论出什么,便听到谒者走到台阶之下,高喊道:“宣归命侯觐见!”

“宣归命侯觐见——”

偌大的太极殿顿时鸦雀无声。五月初一日,孙皓从东阳门进入洛阳时虽然声势浩大,然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见到孙皓之面。

这位东吴之主几乎是与皇帝司马炎同时即位,十多年来一直是他们讨伐的对象。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好奇,他们想看看,孙皓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就连司马炎亦是伸长着脖子,对第一次与昔日的对手见面充满了渴盼。

不多时,孙皓在谒者的引领下,走到台阶之前,面无表情地对着司马炎行了叩拜之礼,洪声道:“降臣孙皓,见过皇帝陛下!”

“卿家快快请起!”

司马炎见状不由心满意足,指着左手旁不远处一坐席,焕然而笑:“朕设此座待卿久矣!”

空席旁边坐着的,赫然便是安乐公刘恂。不言而喻,司马炎的做法是对孙皓的羞辱,也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驾临于其上。

孙皓闻言,不由冷笑道:“陛下设此座以待吾,吾在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大胆!”

鲁郡公贾充见状,急忙出言呵斥道:“听闻君在南方,凿人耳目,剥人面皮,这是哪一级的刑法?”

“你是谁?”

“老夫贾充。”

“原来是鲁公,失敬失敬。吾虽暴虐,亦知人伦。设下此刑,正为惩罚那些弑杀君主以及为人臣而不忠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贾充闻言,亦是羞愧难当,坐在席首,再不多言。

当初魏帝曹髦发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叹,率领亲兵欲与司马昭决战于城内,最终却被贾充带兵弑杀。这是他终生洗之不去的污点。孙皓这番回答,正是讽刺当初贾充作为魏臣而不忠的过往。

司马炎却并没有因为孙皓的冲撞而生气,反而更来了兴趣,当下乃道:“如卿所言,当是朕入南方坐于卿之座。如今为何青盖入洛?”

“乱臣贼子,杀之不尽!”

司马炎摇了摇头,郑重道:“卿杀气太重,非保社稷之主。薛爱卿,且为朕一述孙氏之所以亡。”

所问之人为一老者,名叫薛莹,字道言。他年逾七旬,之前乃东吴士林领袖,此番随随孙皓一同归降,对孙皓倒行逆施早有不满,当下乃道:“亲昵小人,滥施刑罚,大臣边将,人人自危,此孙氏之所以亡。”

“吾爱卿,你如何说?”

再问之人,亦是吴国降臣,名唤吾彦,字士则。其人身高八尺,膂力绝人,在吴国有猛将之名,降前为建平太守,随同孙皓入洛。

吾彦躬身施礼,恭敬道:“吴主英俊,宰辅贤明。”

司马炎不悦道:“既然如此,吴国为何亡于朕手?”

“天禄有尽时,天道有归属,此所以会为陛下所擒。”

司马炎闻言不由感叹道:“朕闻吴国多士,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虚。有此社稷之臣而不能用,不亡何为?如今九州混一,朕当为天下和光同尘。”

第6章 家长里短

朝堂上的事情与张韬无关,他现在不过五岁,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距离他还太远。

自从在东阳门外见到孙皓之后,他突然之间产生了一股危机感。那就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同感与参与度太低了,总是不自然地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苦恼的事情。

五年的执着已经告诉自己,前世已是镜花水月。哪怕再舍不得前世的父母,也必须正视眼前的处境。想要参与这个世界,就不能单纯依靠身边人的道听途说,他必须设法走出张府,去获取属于自己的认知。

今日父亲与两位哥哥前往太极殿参与朝会,父亲与大哥是因为有爵位在身,而二哥则是由于身为国子监生,算得上是学界代表。

国子监是本朝最高学府,成立于咸宁四年(公元278年),与他那个时代的清北属于同一个层次。

华族向来重视教育,曾经听二哥张韪提起,早在上古五帝时期,族人便设立最高学府教导本族子弟,号为“成均”。所谓“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

世事易转,最高学府在夏为“东序”,在商为“右学”,在周为“上庠”,到了两汉时代,称为“太学”。后汉光武皇帝刘秀,便是太学生出身。

国子监设立后,太学也并没有被废除,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设立双学制。

在国子监中,有国子祭酒与博士各一人,助教十五人,无不是学贯五经的饱学之士。想要进入国子监学习,必须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方才拥有入学的资格。

换句话说,国子监就是当代最牛逼的贵族学校。作为各地士人以及平民的子弟,想要继续深造,则只能进入太学学习。

“现在想这些还是太早啊!”

张韬正想得出神,低头突然见到地上低矮的倒影,不由自嘲出声。

他现在不要说去国子监读书,就是去小学读书也不够资格啊!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

正在苦恼的时候,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花园中传来,他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却见到侄儿张舆在嫂嫂崔氏的催促下,背诵开蒙读物《急就篇》。

“见过嫂嫂!”张韬走到台阶前,见到崔氏坐在凉亭内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听着张舆背诵着书中的内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清河崔氏向来诗书传家,当代家主名叫崔述,乃是曹魏司空崔林之子,换代之际崔家明哲保身,是以在朝堂之中逐渐落寞无闻。

张韬见到大嫂崔氏娴婉淑慎,一看便知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不由暗自羡慕大哥的好福气。大嫂虽然只是出身崔氏旁支,学问见识也不并弱,至少在女人之中属于佼佼者。这一点从母亲刘氏平日里的宠爱,便可以得窥一二。

由此也可以看出,清河崔家的底蕴是何等的恐怖。

“小郎来了。”

崔氏放下手中针线,一把拉过张韬,伸出右手抚摸着他的头顶,满脸的宠溺:“前日你大兄吩咐妾身,说是舆儿今年已经七岁,是时候去小学读书识字了。可惜小郎你还是太小,否则你们叔侄一起前往,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这个时代的小学,与后世的小学不同,一般都是八岁入学。有些发育较晚的人,到了十二三岁才进入小学。

小学之中,先生专门教授读书识字。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

在小学阶段,专门学习文字学的基础。这个过程中一般持续七年,到了束发时期,也就是十五岁的时候,开始进入大学学习。

不过十五岁算是发育较早的神童,而一般人则是到了二十岁左右才开始进入大学学习。像他二哥张韪那般,到了二十二岁才进入国子监读书,就属于特殊情况了。

毕竟国子监成立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他二哥属于国子监的第一批学员,某方面来说,也是朝廷对父亲的恩宠与笼络。

“谢谢嫂嫂关心!”

感受着崔氏的抚摸,张韬有些不太自然。作为前世的学霸,其实类似崔氏这种温良恭俭的知性女性,一直是他理想中的对象,对他的杀伤力一向很大。

他现在虽然是五岁的身体,心理上却是前世二十六七的年纪。如果不是造化之奇,他现在与崔氏应该算是同龄人。

他不敢多想,顺势从崔氏的怀中挣脱而出,笑着道:“还未恭喜嫂嫂,大兄得了爵位,日后必定会成为朝廷重臣,到时候嫂嫂得了一个乡君封爵也不是不可能。”

崔氏听闻,不由有些羞涩,轻轻道:“诚如小郎所言,嫂嫂必定不忘今日之言。”

张韬知道大嫂虽然不好意思,内心必定是欢喜的。张家虽是寒门,然而父亲张华如日中天,当前已贵为广武县侯,这爵位日后注定是大哥的。

夫婿有出息,儿子也懂事,也不算辱没了大嫂。

叔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先聊着,却见影墙之外一人冒冒失失地地闯了进来。张韬首先惊觉,转身看去,却是二嫂鲜于氏,不由暗想:“与大嫂相比,这二嫂却是太过于毛躁了。也难怪二哥平日里钻在书房。面对着如此急性子的老婆,只怕也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吧?”

“嫂嫂……妾身……妾身好像……”

鲜于氏疾走到凉亭下,有些语无伦次,让张韬不由暗暗称奇。

据他所知,这为二嫂性格其实有些偏向男性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性格也是直来直去。没曾想今日难得见到她展现出女人的一面。

鲜于氏走到崔氏面前,正欲开口,突然瞥见一旁的张韬,脸色不由有些发红。她伸出右手,轻轻撩起耳边发丝,讷讷道:“原来小郎也在啊,那……那妾身等会再来……”

崔氏见她转身想要离开,当下一把拉住她,故意挖苦道:“小郎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的?”

“我……我……”

鲜于氏看了看张韬,又看了看崔氏,两酡红云蓦地顿时从腮上升起。她跺了跺脚,仿佛下了很大的力气,附在崔氏耳边轻轻嘀咕了起来。

“真的?”

崔氏听毕,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见到鲜于氏轻微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也不由地滑向了对方的小腹。

“你多久没来了?”

“大嫂!——”鲜于氏顿时娇嗔,对着崔氏埋怨了起来。

“这是我的不是了。”崔氏收起针线,满面含笑地对着张韬道,“阿舆,你暂且带着三叔玩耍去吧。我与你婶母有话要说。”

“三叔,我带你去夏侯府玩耍吧。”张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向很听母亲的话,听到母亲吩咐,当下放下手中的《急就篇》,拉住张韬的右手朝外走去。

只是事到如今,张韬作为成熟青年,如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二嫂鲜于氏那不自然的样子,明显是有喜了啊!当下心中也替二哥欢喜了起来:“二哥终于不用再被母亲催着造人了。”

临走之际,隐约听到鲜于氏低低说道:“大概两个月没来了……”

崔氏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老夫人知道么?”

“妾身……妾身还未敢跟老夫人提起。大嫂,你说要是错了该怎么办?”

“这事必须要告诉老夫人,请郎中过来确诊,你听嫂嫂的,嫂嫂不会骗你……”

“嗯——”

张韬被张舆拉着,两位嫂嫂的声音已渐不可闻。二嫂十七岁嫁给二哥,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他那个时代,甚至连大学都没有毕业。

也难怪遇到这种事,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作风,变得娇羞起来。

只是不知父亲与二位哥哥下朝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父亲荣升侯爵,二哥喜得贵子,张家可谓是双喜临门。只是,自己接下来不能再浪费光阴了。

既然大哥有让侄儿张舆进入社学的意思,那么他完全可以跟着一起过去。

“牛管家,我过来找阿承、阿延他们玩。”

张韬正想着事儿,早已被张舆拉到了夏侯湛的府邸门前。

“原来是张府的公子,我家诸位公子在后花园嬉戏,让卑职带你过去吧。”

那位“牛管家”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大,依他的感觉,最多三十岁出头。心下不由奇怪,这夏侯府倒是卧虎藏龙,用一个如此年轻的人做管家,想必此人有过人之能。

他不及细想,跟着张舆对的步伐来到了后花园。偌大的花园中,十几位孩子相互追逐嬉闹,充满了无限的童趣。

这番情景,真是如同梦里。

前世的梦里,乡村之中,他与一干发小也是如此的欢乐,如此的无忧无虑。他们一起在小溪中掏着螃蟹,被大钳子夹得欲仙欲死;在母鸡后面追着跑,直到将所有的母鸡都赶到村东头的歪脖子树上方才罢休。

那是熊孩子的春天,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看着眼前情景,他早已神游物外,都说庄周化蝶,他现在不知自己在蝴蝶的梦里,还是蝴蝶闯入了他的梦里?

“三叔?”

“三叔!”

张舆碰了碰张韬的手臂,见到叔父发呆,心中不由大急,这个三叔,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在这个时候发起病来?他焦急之余,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

“阿舆,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痴呆的三叔吗?”

张舆的叫声打断了在场孩子们的游戏,这时便有几个孩子一起围了过来。其中领头一人指着张韬,见他一副发傻的模样,当下一阵嫌恶。

第7章 世家子弟

张韬抬起头看了过去,发现为首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是名符其实的孩子王。

围绕在身边的这群贵族子弟,看向少年的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有几丝敬畏。

这不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作为“过来人”,他当然不会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然而少年颐指气使的优越感,却让他隐隐有些不快。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世家子弟天生贵胄,出生起就高人一等。等级观念是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烙印之一,也是他最需要面对的现实。

就如同在家中,大哥张祎住在东厢房,乃是因为张府坐北朝南,以左为尊,二哥张韪就只能住在西厢房。父亲的爵位传承给大哥,二哥乃至自己想要爵位的话,便需要依靠自己的奋斗去争取。

尊卑观念就是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不断强化,成为世人皆要遵守的礼法。张家这样比较开明的士大夫家庭已经如此严格,他无法想象那些泥古不化的世族家庭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正好今日来到夏侯府,可以借此机会加深一下认知。

张舆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三叔虽然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实际上拥有一副成年人的灵魂。他见到少年发问,不由走了过去施了一礼,恭敬道:“阿舆见过平哥。”

“你来晚了,就说怎么受罚吧?”

张舆的恭敬并没有换来少年的认可,反而一开始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我被娘亲看的紧,一直出不了府门……”

“阿舆,听说你祖父被陛下封了县侯,真是羡煞我等。等你以后继承了爵位,可别忘了兄弟们!”

张舆被少年刁难,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当下便有一位八九岁的孩子出来解围。随后十几位孩子一起跑了过来,站在一起对着张舆指指点点。

张舆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看着出头解围的孩子,不由道:“我等乃是总角之交,日后自当相互提携。”

“哼!大丈夫受爵食禄,终究要亲手去取,何必假手他人?”

那位被称为“平哥”的少年看不上张韬,便将之晾在一旁。他见到张舆甫一出现,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当下心中便老大的不痛快,不由出言反驳道。

“平哥,你就别嫉妒了吧?阿舆是张府嫡长孙,将来继承爵位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要怪就怪你生晚了时辰,没争得过你大兄啊!”

听到平哥的话,那位八九岁的的少年出言打趣道。

“三叔,这位是夏侯延,夏侯伯父的公子。”趁着有人替自己出头,张舆终归没有忘记身边的叔父,当下附在张韬耳边,低声介绍了起来。

张韬知道,张舆口中的夏侯伯父,即是夏侯庄的长子夏侯湛。因其与大兄张祎年纪相仿辈分相当,是以他称之为伯父。

夏侯延,也是张舆平日里在府中提起次数最多的玩伴,看得出他们之间关系不错。

张韬看了夏侯延一眼,见到对方也向自己看过来,眼中充满了好奇,明显对他很感兴趣。

“那位平哥是谁?”

“那位是王家的王澄,小名阿平,我们都叫他平哥。”

张舆介绍的时候,声音压得更低了,好像唯恐对方听到。看得出来,他对这位王澄很是畏惧。

“王家?哪个王家?”

王澄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可是张韬对此人却没有丝毫的印象。

“还能是哪个王家?我大晋姓王的虽然很多,可真正的王家却只有一家,那就是琅琊王氏!”

张舆见到叔父的反应明显总是慢一拍,当下也有些后悔带他出来。

“好了!好了!既然阿舆来了,那就开始吧。我来当大将军,谁来做丞相?”夏侯延的话明显刺激到了王澄,当下不耐烦地打断他,开始指挥着众孩童做起事来。

“让延哥来吧,让延哥来!”听说开始玩游戏,众孩童立即兴趣盎然,当下纷纷指着夏侯延鼓噪了起来。

“哼,丞相典领百官,辅佐皇帝治理天下,我看阿延没这个本事。阿龙,你来吧!”

王澄明显对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当下指着一位五六岁的垂髫小童洪声道。

“有好戏看了!”

张韬见状,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到,这夏侯延好歹也是夏侯府的少主人,不曾想王澄如此不给他面子。

如果说夏侯延没有当丞相的本事,难道那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阿龙”便有这本事吗?

很明显,王澄这是挟私报复。

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夏侯延听后并没有生气,反而点了点头道:“阿龙神识俊秀,有宰相之器,正是丞相的不二人选。我就来做个太守好了。”

“这位阿龙是谁?”张韬似乎没有注意到侄儿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意见,他心生好奇,忍不住指着那个“阿龙”问了起来。

“你说的是王导么?他也是王家的子弟,不过是青州房,算是平哥的堂弟吧。”

从小目睹爷爷专典诏命、处理戎机,张舆一直憧憬着自己未来可以当上丞相。他见王澄选择丞相直接忽略了自己,知道是自己话语权太低。当下不由怏怏不乐,便是方才众人的恭维也忘得一干二净。

“王导?他就是王导么?”

侄儿的敷衍之语,却在张韬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现在王导与自己一般大小么?

那是真正实现家族与皇帝平权,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人物啊。历史上的王导在江南扶持司马睿称帝,最终确实坐上了丞相的位置。

如此看来,这个夏侯延年纪虽小,眼光倒是毒的紧,也是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

“大将军有了,丞相也有了,阿延做太守,那谁来做皇帝?”王澄见到夏侯延并没有反对自己的提议,当下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赞赏。然而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还没选择一个皇帝。

如果没有皇帝,这“官兵抓贼”的游戏还怎么玩下去?

在场的孩童目光四射,在各人身上不断扫来扫去,却发现好像在场的诸人并没有适合做皇帝的人选。

开玩笑,他们年纪虽小,有些家族也确实飞扬跋扈,可是作为世家子弟,哪怕年纪再小,也知道这是一个犯忌讳的问题,一个不好就会给家人招来天大的祸患。

皇帝是谁都能当的么?

“既然没人做皇帝,要不……要不……让阿睿来当吧?”正在众人苦恼之际,一位稚嫩的是声音期期艾艾地响起。

“阿睿?我看行!”王澄拍了拍手,欢喜道,“这里除了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皇帝了。”

“阿睿!”夏侯延见状,吓得面无血色,他今年九岁,已经初懂人事。知道游戏归游戏,这事却是开不得玩笑。司马睿虽然是他姑姑的儿子,也是琅琊王的嫡长孙,却始终不是真正的皇储,若是传扬出去,其祸非小。

“那阿睿就不做了。”司马睿见到表哥的脸色有些严厉,心中一阵怯懦。他看了看王澄,又看了看夏侯延,不由摇摆了起来。

“有意思!”

王导出来了,司马睿也出来了。以此类推,这群世家子弟恐怕还有不少虽然在历史上名气不显,实际上作用很大的人物。既然来到夏侯府,他不认识一下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机会?

对于机会,他一向善于把握,要不然也不会以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村娃,短短二十余年就进入大公司的管理层。

“不行!你不做皇帝,我的大将军谁来封?”王澄侧过身子,将司马睿拉在背后,对着夏侯延怒目而视。

夏侯延的阻拦破坏了他的大将军梦,婶可忍叔不可忍!

“听我叔父的!”另有六七岁的孩童也跳了出来,瞪着夏侯延,为王澄摇旗呐喊。

“阿玄,叔父没白疼你。要不这样,等会讨伐山贼,斗将就由你来当吧。”王澄顿时眉开眼笑,不再理会夏侯延,开始安排众人的官职来。“斗将也有了,就缺个山贼,你们谁来当?”

“我不当!”

“我也不当!”

“平子,你做了大将军,怎么也不能让我胡毋辅之做山贼吧?要不我给你做个军师好了?”

“你们都不做山贼,那还怎么玩?”见到众人纷纷躲避,王澄也有些苦恼,若是山贼没人做,他这个大将军没有叛乱可平,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不容易选出一个皇帝,可不能半途而废。

他转过头,对着众孩童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个适合做山贼的吧?毕竟山贼不需要多聪明,也不需要多强壮,只要能被大家打就好了。

不说王澄在不断物色角色人选,此时此刻张韬也没闲着。短短的一会儿,他已经在侄儿介绍下了解到在场众孩童的大致家庭背景。

那个阿玄,名叫王玄,与王澄是叔侄关系。就像张舆与他一样,虽为两辈,实为同龄。

那个胡毋辅之,父亲乃是洛阳令,出身于泰山胡毋氏,乃是兖州当地有名的大姓。还有一个叫做夏侯承,却是夏侯延的堂弟,夏侯延叔父夏侯淳的儿子。其余诸人,要么出身世家世家,要么出身皇族。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世家子弟的小团体,因为父辈之间的关系,从小开始在一起玩耍。

张舆在一旁讲着,他在一旁听着,正听的津津有味,却见王澄指了过来,嘴角嗤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山贼这么蠢笨的人,阿舆的这位三叔不是正合适么?”

第8章 官兵抓贼

“王澄,你太过分了!我三叔好歹是侯府的公子,如何做得了山贼!”

张韬听后并没有觉得什么,身边的张舆却顿时暴跳了起来。在他看来,王澄的这般做法,不仅仅是对三叔的鄙视,更是对张府赤裸裸的羞辱。他虽然只比张韬大上两岁,身材已经高上一头。此时此刻,将自己的三叔看护在身后,确实让张韬对他有了改观。

小事怯懦,大节不亏,自己的这个侄子还不算无可救药。

从开始他就看得出来,张舆对王澄有些畏惧。王澄不但年龄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身材也是最壮的。更何况出身于琅琊王氏的他,社会地位上并不弱于在场的任何一人,这从出生起便开始养成的优越感,让他很难轻易对别人低头。

然而在王澄羞辱自己的时候,阿舆能够战胜恐惧,站出来维护自己,殊为不易。

看到这里,他从张舆身后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王澄,淡淡道:“你想让我做山贼?”

王澄顿时一愣,也许是没想到,张韬小小年纪居然能够主动摆脱别人的庇佑。

他出身琅琊王氏,而司马睿乃是琅琊王的世孙。为了加强与王族的联系,家主便决定让他与阿龙二人前往琅琊王府陪伴司马睿。只是世子妃夏侯氏经常回夏侯府探亲,他们偶尔也会跟着过来,一来二去,便与延嘉里的几个家族的少公子混熟了。

他经常听夏侯延、夏侯承乃至张舆等人提起,张府的三公子自从出生起便有些痴傻。表情呆滞不说,说话也不流畅,更可笑的是经常性的发呆,一个表情几个时辰都不带变样的。

这样的傻子还拿来与世孙司马睿和阿龙作比较,实在是衬托鲜花的绝好绿叶。让他当山贼,恐怕都是对山贼的侮辱,山贼再笨也需要点手段不是?要是一下就被自己剿灭了,那得是有多无趣?

当张韬主动站出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张韬,难道真的是众口相传的傻子?

事到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当下不由恶狠狠地恐吓道:“不错,让你当山贼怎么了?别人当得,就你当不得?”

“山贼也没什么,我只是好奇,山贼该怎么做才能赢?”

“做了山贼你还想赢?”王澄听到张韬的反问,顿时睁大了眼睛。他们这群人玩“官兵抓贼”不知道多少次,哪次不是最后抓到了山贼?

山贼存在的价值,本来就是为了衬托皇帝的英明和大将军的勇武与威风,这个张韬做山贼还想赢?

难怪都说张府的三公子是个傻子,真是诚不我欺!

“既然是游戏,总会有输赢,为什么山贼不能赢?”张韬心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这痴呆的名声算是实锤了。为了未来着想,说不得要在束发之前将这痴呆的名声洗涮干净。

这毕竟是一个注重名气的时代,各个社会著名人士为了出名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炒作手段一点不比后世少。

突然之间他想起被后世称为“孝圣”的王祥,便是出身琅琊王氏。作为“二十四孝”之一,发生在他身上的“卧冰求鲤”的典故,历来是教化孩童的最好的材料。

这几年在张府,他偶尔之间也听到大兄张祎提起过此人,因为佐命功勋,在本朝开国之初被封为睢陵公,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太保,乃是士林清流领袖,声望极高。

按照常识而论,“卧冰求鲤”很难说不是一个极其成功的炒作。

据他所知,王祥虽然去世十余年,然而琅琊王氏子弟之盛,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这其中王祥算得上居功至伟。

张舆介绍王导的时候,特意说他出身琅琊王氏青州房,言外之意无非点名王澄不是青州房的出身。

王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他突然想起六路伐吴大军之一的王戎亦是出身乃琅琊王氏。想到这里,他思维的闸门大开,各种思绪顿时如同泄洪的大水奔腾而出。

王戎乃是竹林七贤之一,伐吴之前是豫州刺史。他有个堂弟名叫王衍,是西晋末期最著名的清谈人士。

王戎、王衍……王澄王平子!

前世的认知加上此世的道听途说,他终于弄明白了琅琊王氏的家族关系。

王祥王览王敦王导,乃至后世的王羲之,都是出身琅琊王氏的青州房,而王戎王衍王澄等人,却是出身幽州房。大家虽然都是琅琊王氏,却早在曾祖辈便由于三国乱世而逐渐分化。

这就相当于生物之间的隔离,当大家还是地理隔离的时候,虽然彼此之间已有很大不同,还属于同一个物种。就如同东北虎与华南虎,一旦交配,产生的后代还是老虎。

然而当两者真正形成生殖隔离的时候,哪怕交配能产生后代,也不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如同马与驴交配,产生的后代却是骡子。

有传言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同祖而异流,伐吴的六路大军中,安东将军王浑便是出自太原王氏。这两家如同已经形成生殖隔离的物种,早已形成了各自的特点。而琅琊王氏的青州房与幽州房,却是东北虎与华南虎之别,大家只是因为客观原因天各一方,彼此之间还是一家人。

作为青州房成就最高的人,王祥的本领是有的。然而这个世界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个人想要取得成功,光有本事是不够的,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就比如说经常拿来跟他比较的当今太子司马衷,能当上太子,成为帝国的继承人,并不代表他有什么本事,而是因为长兄司马轨早夭,他作为事实上的嫡长子,就注定要背负江山的重任。

再比如当今的齐王司马攸,就连作为司马炎心腹的父亲张华,亦是对司马攸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这帝国的江山将来有一天可以交到齐王的手上。齐王声名在外,极得人心。然而他之所以无法继承这江山,完全是因为司马师死的太早。

司马师无子,便过继了弟弟司马昭的二子、也就是司马攸作为继承人。然而种种缘由,大权最后落在了司马昭的手里。这就注定再也回不到司马师一系手里。

虽然一直被大哥司马炎抑制,然而谁又能说司马攸没有当皇帝的本领呢?

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就那么多,有人得到就注定有人失去。而得到的人也不代表他的本领最强大,所以王祥依靠自己的炒作,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为了孝道的楷模,最终爵封郡公,最终成就一世之荣耀。

想到这里,张韬已决定跟这群孩子们玩些把戏。看向各位孩童时,内心不由有些负罪感:“这么小的孩子就被我利用,真是罪过啊!”

“你说的不错,既然大将军能赢,山贼也能赢。”王澄听到张韬的质疑,思索了片刻,竟然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个约定好了,如果你能藏住一个时辰不被发现,就表示你赢了。”

“官兵抓贼”的套路就是,有人扮演皇帝,有人扮演大将军,有人扮演太守,然后再找人扮演山贼。

皇帝用来封百官,百官则用来抓贼,至于山贼,允许他抢着大家一件东西然后藏起来,让在场的所有人去找,只要能够找到山贼与所抢的物件,表示人赃并获,官兵的一方便赢了。

然而他们玩了不知道多少次,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山贼赢了该怎么办。因为山贼从来就藏不住,总是很容易便会被发现。

山贼那么笨,被抓住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是不是藏在哪里都可以?”张韬看着王澄,对规则进行核实。

“那可不行!只限于夏侯府,如果跑出府门,就算你输。”王澄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原本有些慎重的心思再次被瓦解。

这个张韬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笨多了,做个山贼有什么难抓的?

“假若我不小心赢了呢?”

“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赢的。假如你赢了,我们不再打你就是了。”

“好想法,我输了你们打我,我赢了居然只换得你们不打?”张韬再次笑了出来。

他发现强盗逻辑真的无处不在,作为官兵与强盗,往往很难区分。说白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弱肉强食,强者的话即是真理。

“那你想怎样?”王澄有些受不了张韬的嘲笑,不由反问道。

“不怎么样,要不这样吧,假如你输了,脱了裤子绕着延嘉里跑上三圈。假如是我输了,便任由你们打,你觉得如何?”

“好,就这么说定了!”王澄做事也是干脆,条件既然被提出,他便立即应承了下来。在他的观念里,夏侯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又有府中少主人夏侯延与夏侯承为自己的党羽,对方又是个傻子。

坐拥天时地利人和的自己,怎么会输?

“那我开始藏了。你们都转过身去!”张韬诡异地一笑,突然之间抢过王澄腰带上玉玦,撒起脚丫子朝后院跑去。

第9章 夏侯府的秘密

“官兵抓贼”中,山贼的藏身环节是一刻钟,王澄倒没有玩什么花样。甚至有几个孩子忍不住想要反身偷窥,都被他出声喝止。

必赢的结局,他又何必在这般小事上失了风度?

张韬却不管王澄的想法,想要融入当前的社会,不妨从这十几个孩童身上开始。无论是输还是赢,与身边的人事产生交集就对了。

只是,两辈子加起来将近三十岁的他,又平白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怎么可能会输呢?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夏侯府,按照常理推测,夏侯府的布局应该与张府大同小异。想要赢下这一局,人多眼杂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

所以下人生活的偏房首先被排除。只要自己出现在夏侯府中下人的视线里,夏侯延他们只需顺藤摸瓜,不难找到自己。毕竟这些二世祖在下人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

后院作为女眷所在地,一般的外人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但他相信王澄与夏侯延等人不会笨到那般地步。当他们在其它地方找不到自己的时候,也必然会闯入后院查看。

毕竟夏侯延他们目前还属于孩童,甚至其中还有女童。当他们想要进入后院的时候,相信夏侯府的人亦不会有所阻拦。

所以哪怕自己能够成功地偷入后院,也未必保险。

除了偏房与后院,还有哪里能够藏身呢?

到了此时,张韬才发现,夏侯府虽大,想要在大白天里藏身并不容易,王澄每次能赢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要不,去夏侯湛的书房碰碰运气?”

今日朝会,凡是在洛阳有爵位官职在身的人,都去太极殿参加了早朝。夏侯湛作为中书侍郎,自然也不例外。夏侯湛作为夏侯延的父亲,夏侯府的主人,相信王澄他们还没胆量进入查看。

想到这里,他依照张府的构造,朝着正堂摸了过去。

张府的正堂乃是父亲张华与母亲刘氏生活起居之所,卧室与书房相连,而书房又直通客厅。在正堂两侧,便是侧室,一般是留给主人的小妾居住,以尽到照顾主人起居的作用。

他相信夏侯府的构造应该与张府类似。

父亲没有纳妾,不知道这夏侯湛有几房小妾,希望别撞上才好。

然而当他顺着构造来到正堂前,却悄悄地退了回去。

小妾虽然没见到,书房正门却有两个壮仆把守着。二人目光炯炯地四处巡视着,一副生人勿进模样,让他内心忍不住打了个突。

他有这一种感觉,这两位壮仆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只是眼中透射而出的凶光便让人不寒而栗。

书房已经进不去了,夏侯府虽然比他张府要大上很多,能够藏身的地方并没有多几处。

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认输?

如果让王澄这群熊孩子打上一顿,估计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吧。

回去是不能回去了,那就只好往后花园碰碰运气。

“咦?这里有个小门?”正当张韬顺着廊桥穿过庭院,却见粉白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圆形的拱门。事实证明,自己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这般情景之下,禁不住生出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我的乖乖!亏我还以为夏侯府与张府差不多。”

当他从拱门进入以后,发现夏侯府的花园中葱葱郁郁,一个偌大的湖泊坐落在中央,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让他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树林中传来无数蝉鸣,配合着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啼叫,一瞬间竟然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小跑着穿过竹林,便来到了湖边,一时之间竟然忘掉了种种烦恼。

湖泊中,荷花叶叶相叠,朵朵待放,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正是形容眼前美景。偶有几只蜻蜓停留在绿叶边缘,似乎享受这悠闲的天地,点水即去,在水面上留下阵阵涟漪。荷叶之下,几位游鱼并不羡慕蜻蜓,它们徜徉在水草中,有着说不出的惬意。

沿着湖边信步走着,幼小的身形被遮盖在生机勃勃的花草中间,他似乎体会到了蜻蜓与游鱼的自由。当下也不去管王澄他们,只是顺着自己的兴趣来。

这花园实在是太大了!

时值盛夏,各种植物也实在太过于茂盛。不要说王澄不知道他前来花园之中。就是知道,一时半会也很难在花园中找到自己。

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张韬也不得不感叹,夏侯氏不愧与曹氏是通家之好,多少年下来所积攒的财富,哪怕经过改朝换代的风波,也不是他张家可以比拟的。

由此亦可以推测出,夏侯湛的父亲夏侯庄必定见机极快,向司马家交出了投名状,才能将这偌大的家业保留了下来。

“哎,这个时代女子终归还是家族的附属品啊。”

想到当初“高平陵之变”司马懿清除曹爽一党,夏侯霸惊惧之下无奈奔蜀。作为夏侯霸四弟的夏侯威能够幸存下来,不知道作出了多少牺牲。

而继承了夏侯威爵位的夏侯庄,将女儿夏侯光姬嫁给司马觐,这背地里有多少辛酸,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女子享受着家族所带来的庇护,亦需要为家族的利益牺牲自己。而这种通婚,恰恰是世家之间的常态,他们需要通过政治联姻将各个家族捆绑在一起,最大化地为自己的族人攫取权益。

哪怕是自己,未来恐怕亦不能免俗,只是不知道最后会是哪家的千金嫁给自己。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廊桥来到湖心岛。

“真是腐败啊!”看着眼前的一切,张韬不由感叹。

前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穿越以后一直以为张府算得上是豪宅了,毕竟父亲作为朝廷中书令,在朝廷上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政治人物了。

然而见到湖心岛上廊腰缦回,假山层层相隔,不由感叹夏侯府的富贵。改朝换代后的夏侯府,与当初曹魏时期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如此,亦让他大开眼界。

夏侯府已是如此,那么琅琊王氏、颍川荀氏、太原郭氏、河东卫氏、裴氏等一流家族的庄园又会是什么样子?

穿过阑干,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块大石之上,大石之上又有巨石。天空中的太阳传来阵阵热浪,恰恰在他所站立的地方留下一块阴影。

微风拂过湖面,带来阵阵凉风,与空气中的热浪相互交织,让张韬别提有多惬意了。

“咦,不对——”

他皱着眉头,突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正常,因为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难道这里有人?”

张韬顿时屏气敛声,毕竟是夏侯府的花园,自己这一路上没有见到夏侯府的人已经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这里有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自己这样冒冒失失闯走进来,毕竟有所失礼。

想到这里,他顺着大石钻进阴影之中,在巨石衔接处,正好有一缝隙可以容身。

没错,确实有人,那声音便是从巨石之上传下来的。在巨石的上方,还有假山回廊,不知是谁的手笔,做成了三叠状的流水瀑布。

“阿钦,你跟妾身回王府去吧。喔——喔——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只怕家主不会同意,我……我……赫赫……”

一阵粗壮的喘息声传来,张韬的脸颊顿时就红了起来。前世他好歹也是谈过恋爱的人啊,如何不懂上面发生了什么?

“堂堂夏侯府,竟然有人在花园中做这种苟且之事,真是白日宣淫啊!不知道这两人是谁,胆子真是够大的。”

“快点……快点!——噢噢噢!”

饶是张韬自诩定力强大,此时此刻也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女人的娇喘声中夹杂着莫名的欢愉,更是刺激着男人的大脑,让男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频率。

“啪啪啪……”

“啪啪啪……”

(鉴于起点相关规定,此处省略一万字,大家自行脑补)

风暴来得快,去的也快。

二人好不容易停止了动作,却在一起谈起话来。

“铜环,这样下去被世子得知,只怕其祸非小。”男人志得意满,似乎恢复了圣人模式,言语之中充满了冷静,再不复方才的意乱情迷。

“原来女人叫做铜环,只是这铜环又是谁?听男人的口气,似乎是哪一家的嫡长子的老婆。”

张韬一边听着二人的谈话,一边再次压低自己的呼吸声。

无论对方是谁,他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叫做“铜环”的女人,已经给那位所谓“世子”带上了一层环保色。一旦被对方发现,他就别想活着离开夏侯府了。

张韬从来没有想过,前世只有在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狗血剧情,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面前。真是艺术来源于现实,只有更荒谬没有最荒谬!

“不要再提那个痨病鬼!这些年来玩女人,早就玩坏了身子。他不能人道,难道还让妾身守活寡不成?”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不甘,已有些埋怨男人的不懂风情。

“我就是怕……你知道的,家主不在府中,这夏侯府就是大公子当家。你我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大公子发现……”

“发现又能如何?我爹让我嫁入琅琊王府,还不是为了让他自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何时想过我的感受!”女人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酸的往事,一时之间竟然啜泣了起来。

“琅琊王府?难道……难道这女人竟然是夏侯湛的妹妹,琅琊王世子妃夏侯光姬?”

这下可闯下大祸了!

张韬暗恨自己,去什么地方不好,竟然来到这个鬼地方?如果知道自己会在此处听到不该听的秘密,他宁愿开始就输给王澄他们。可笑自己方才还想着夏侯氏与司马氏的政治联姻,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巨石之上已传来稀稀疏疏的穿衣声,而远处的竹林中似乎人影闪动,按照时间推算,王澄夏侯延他们也该找到这里来了。

夏侯光姬与那个“阿钦”虽然看不到自己,可是自己并不能躲开湖边的视线。一旦王澄等人找了过来,自己势必会暴露。

到了那个时候,他不敢想象会出现什么后果。看到湖边逐渐清晰的身影,张韬只感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跌落。

第10章 暗道

为了尽可能地躲避湖边来人的视线,张韬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沿着石缝往里面拱了拱,突然之间发现身后大空,想象中的石壁并没有出现。

“什么情况?”他一瞬间有些懵逼,继之而来则的是狂喜。

天无绝人之路!

不知假山是何人设计,竟然在这里开了一个狭窄的暗门。山石相叠中,成功地利用人类视觉差异,欺骗了观众的眼睛。哪怕张韬开始的时候待在缝隙里,也并没有发现此处别有洞天。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设计。

他不再犹豫,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里面是一间面积不小的暗室。说是暗室也不准确,由于设计上的别具匠心,这里的视线无比开阔,四面八方的光线通过山石的缝隙穿射而来,让此处成为一个绝佳的观测地点。

他相信湖边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看到这个暗室。然而站在这七八平的狭小空间里,却能将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

只是,暗室尽头,却露出一股幽黑的阴影,与暗室中的明亮格格不入。

那里明显是一条暗道,让他不由忐忑起来。

狗血的偷情剧情已经打破了他的常规认知,他不知道暗道之中是否也如后世影视中那般狗血,充满了无数机关陷阱。

他现在毕竟只有五岁,身体并不灵活,哪怕真有机关陷阱,想要避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管了,反正躲开众人视线的想法已经达成,王澄等人在此处找不到自己,也必然会离开。到时候自己再悄悄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想象王澄在延嘉里裸奔,他不由觉得一阵刺激。

至于暗道,偷听到夏侯光姬的秘密已经差点让他身陷囹圄,鬼知道暗道之中还有什么在等待自己?命始终只有一条,若是在此处挂掉,他可没有把握让灵魂再穿越一次。

湖边急匆匆赶来的,确实是王澄、王玄等人。人还未到廊桥之上,便有人高声喊道:“张韬,别藏了!我看到你了!赶紧出来吧!”

这群小家伙,年龄不大,心理战术玩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你们就慢慢找吧,老子要在这里休息了。看到了是吧?看到了就进来,那时候说不得要进暗道躲一躲了。

王澄等人的叫喊并没有给张韬带来多大的压力,却惊醒了巨石之上的一对男女。

“是阿睿他们找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夏侯光姬明显有些慌乱,对着阿钦嘀咕道。

“不用怕,他们还是群孩子,而我只不过是个下人,谁又能想到你我之间的关系?”

阿钦的话透漏出一股冷静,却让张韬频频皱眉。

这个阿钦绝对不简单,一个下人能够把本府的大小姐给上了,这样的狗血剧情他前世只在一本叫做《极品家丁》的小说中看到过。

没想到现实中也有这么吊的。

最主要的是,这个阿钦虽然只是个下人,语气之中却没有多少敬畏之心。放在前世也许没什么,在这个等级观念极其强烈的社会,便极其突兀。

“铜环,我一直有个疑问,阿睿难道是……”

“嘘!你难道想死无葬身之地么?阿钦,我只希望你永远永远忘掉这件事!”

夏侯光姬的话中透漏出一阵恐惧,她毕竟是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将来阿睿是要继承琅琊王的爵位的,她绝对不会允许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哪怕是眼前的阿钦也不行!

张韬的呼吸声变得更低了,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海中唯一盘旋的便是:难道司马睿这个未来的东晋开国之君,竟然是夏侯光姬与别人偷情所生?

这个阿钦到底是谁?

“娘亲,你怎么会在这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踏上巨石,耳边便传来司马睿的欢呼声。

“阿延、阿承见过姑姑。”

“王澄、王玄见过世子妃!”

……

这群孩子逐一上前见礼,语气之中充满了尊敬。世子妃毕竟是未来王妃,地位尊崇。他们作为世家子弟,日常礼节是应有之义。

“阿睿,你们不在庭院玩耍,却跑到这里做甚?”

夏侯光姬有些恼怒,语气之中便不自觉严厉了起来:“王澄,你就是这样陪伴世孙的么?这里石高湖深,岂是你们孩童该来的地方?”

王澄不知何处惹得世子妃不快,见到夏侯光姬发怒,不由道:“启禀世子妃,非是我等有意前来,只是与张府的三公子玩耍,在夏侯府遍寻不见,这才到花园中碰碰运气。”

“张府的三公子?莫非是广武侯的公子?”

对于张韬,夏侯光姬虽然没见过,却也听大兄夏侯湛提起过,毕竟与自己的儿子同岁,难免会拿出来比较。她只是奇怪,不是说张府的三公子是个傻子么?怎么跑到夏侯府来了?

虽然如此,听到王澄的解释,心中的怒气也逐渐淡了去,知道这群孩童确实是无心之失。最主要的,他们还未经人事,并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想到这里,便缓缓道:“姑姑却是没见到那个什么张韬,这里只有我二人在此赏玩,想必藏在了其他地方,你们不妨再去找找。”

“那我们先走了。”众孩童听毕,便跳着跃着开始离开假山。

倒是夏侯延有些疑惑,不由问道:“牛管家,你为何会在此处?”

“大小姐想要游览花园,所以叫小人前来侍候——”

“是姑姑让他过来的,牛管家也是府内的老人了。侍候起来,比一般的下人得力。”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僵硬,即便张韬在众人下方,亦能感受到氛围的变化。

半晌之后,夏侯延方才道:“那就是我多虑了,还请姑姑勿怪。”

“原来这个阿钦便是夏侯府的牛管家么?”听到这里,张韬终于解了心头的疑惑。回想起初入夏侯府的时候,在门口春风满面的那个三十余岁汉子,抛开身份的偏见,确实有勾引大小姐的本钱。

“比一般的下人侍候的得力,大概这些孩童不会想到,此“得力”非彼“得力”,堂堂的琅琊王世子妃,光天化日之下会在花园中行苟且之事吧。”

张韬不由摇头苦笑,有些恶趣味地想道。

前世经历了生死之劫,又在张府五年不断咀嚼反思。现在他的,早已非吴下阿蒙,对人性的认知也更加的深刻。

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物报天。

生存在这世上,便有各种各样的需求,最基本的吃饭、穿衣,然后是男女之情,以及别人的尊重,或者在别人面前不断装逼以取得精神上的愉悦。

无论是哪种,都需要不断地从周围攫取资源,当环境无法满足所有人欲望的时候,狡诈与压榨便开始产生。

每个人都无错,因为需要生存;每个人都有错,因为都在挤压别人的生存。

当他回过神来,四周空空如也。夏侯光姬、牛管家、夏侯延以及王澄等人已经离开,只有无数知了在无忧无虑地咏唱。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去之后,该如何与众人解释?整个夏侯府恐怕已经被王澄等人翻了个底朝天。假如他随便说了某个地点,这帮人难道就会相信么?

若是说了此处,即便有父亲的庇护,恐怕夏侯光姬与牛管家亦有无数种方法弄死自己。

更何况,来时无人,去时却无法保证能够避开所有的人。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入一个死结。转身看了那个幽黑的暗道,他第一次感到,未知的黑暗比敞亮的假山更有安全感。

他咬了咬牙,抬起脚朝着暗道走去。

————〇〇〇————

“找到那个傻小子了吗?”偏房中,王澄厉声质问着一个世家子弟,见到一个个孩童不断地摇头,他的内心顿时有点慌。

难道真的要在延嘉里裸奔?

老子可是堂堂琅琊王氏的公子啊!传扬出去只怕会被大兄打死!

可是,整个夏侯府都已经找遍了啊,还有哪里没找呢?

“阿舆,你三叔不会离开夏侯府了吧?”王澄皱着眉头瞪着张舆,高声叫道,“我可要申明一下,你三叔若是离开夏侯府,那就输定了!”

“不可能的,我三叔为人迟钝,恐怕连回去的路都未必识得。再说夏侯府的门子也说了,未曾见到有人离去。”

“后院没有找到——”胡毋辅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着王澄禀告道。

“竹林已经搜了两遍,亦未曾见到——”王玄走了过来,大声喊道。

“西厢房无人……”

“东厢房无人……”

“正堂无人……”

……

看着众孩童纷纷来报,王澄不由头大了起来。玩了多少次“官兵捉贼”,每一次都是手到擒来。没曾想这次却是被贼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是传扬出去,说他王澄败给了区区一个山贼,这让他堂堂“大将军”颜面何存?

“阿舆,你还是先回张府看看吧。万一你那个傻子三叔真的跑了回去呢?我等却在这里苦苦找寻,却不荒谬?”

“不可能的!”张舆不由出言抗议,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便道,“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回去看看也好。”

“哼!不可能回去最好!你们几个,你,你,还有你——都再找找看,树上、井内、房内——只要能藏身的地方,一个也别放过。我就不信他张韬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王澄此时,已经暴跳如雷。

第11章 震惊

拾级而下,想象中的机关陷阱并没有出现。暗道以大约六十度的倾斜直通地下,正是与地上布置的假山相互勾连。

暗道狭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偶尔传来几声“嘀嗒”的声音,却是水珠渗透石壁,滴落在了地上。

小心翼翼地走在台阶上,紧紧地扶住石壁,大概走了几十级台阶,落脚之处开始变得平滑。

暗道中更黑了,漆黑的空洞不知通往何方,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吸引力。

张韬没想到,夏侯府花园的湖泊之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都说狡兔三窟,夏侯府毕竟乃是曹氏近亲,在“高平陵之变”后谋求逃生之路,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这样的暗道又是通往何处呢?

他摇了摇头,再不多想,扶着墙壁向前加快了脚步。

原本以为暗道作为夏侯氏的后路,必定是极长,然而他只是了不到两刻钟便接触到了另一处台阶。

到了此时,张韬已经隐约感觉到,出口可能就在上方。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内心隐隐约约泛起一阵恐慌。

暗道并没有多长,仔细算下来,前后也不过四五百米的样子。然而地道的走向……不正是张府的方向么?

踏上台阶,心情越发的沉重。

张韬不知道,在暗道的出口,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何况眼前的台阶与夏侯府的也并无区别。要说区别,无非是夏侯府的入口藏身于假山缝隙之中,而这里则是——绝路。

黑暗中反复摸索着石壁,当他摸到墙上缝隙的时候,便可以确定,这是一道暗门。暗门并不复杂,他只是稍微一用力,便在摸索的过程中将之推开。

壁是石壁,门是木门。

在木门的另一侧,则是高达两米的书架。

这是一个巨大的藏书室,也是一个充满着墨香的书房。书房之中,层层叠叠地摆满了各种书简,深刻显示着主人的博学。

一天下来接触了不少秘密,张韬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吃惊。

毕竟还有什么秘密,能比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偷情更让人吃惊呢?

然而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不但错了,还错的很离谱。

因为这间书房,他曾经来过。

因为这间书房,是他父亲张华读书与会客的地方!

谁又能想到,在他心里高大上的父亲,竟然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一面?

“呵呵,我真傻。若是父亲真如自己所了解的那般,以一介寒士起家,又怎么在世家林立的魏晋时代,做到中书令的位置?”

暗门已被他恢复如初,夏侯府是不能再回去了。今日他进入书房之事,也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虽然自己是张府目前上下最宠爱之人,但在这个世道,个人从来都是从属于家族利益。

他不知道若是此事被父亲得知,自己会有怎样的后果。

童言无忌,为了家族的安全,父亲会从此将自己幽禁在家中,从而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接触吗?

这一刻,他竟然不敢有任何肯定。

历史记载始终只是记载,隐藏在连篇累牍之下的,是历史中早已被湮没的真相。

在书房之外,便是卧室,那里乃是父母起居之所。想要破解眼前的局面,也唯有借助于母亲。在张府,刘氏的话语权一向很重。很多事情上,哪怕是父亲也需要尊重母亲的意见。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父亲乃是借助姥爷刘放的政治资源上位。

说起刘放,其传奇性丝毫不比父亲逊色。只是由于后人有意无意的忽略,这位执掌曹魏中书省chang达三十余年的官场常青树,竟没有多少人知道。

作为在东汉末年以孝廉入仕的读书人,他经历了整个三国时代,爵封方城侯,封地正是张家的老家所在。

最后死于“高平陵政变”之后,也算是以魏臣的身份终其一生,不用在后来改朝换代的大戏中改弦更张,以换取司马氏的宽宥。

这对于他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仔细想想,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初的大哥不过如同自己这般年纪,而如今大哥的儿子也已经七岁。父亲更是坐上了原本姥爷的位置。这种权力的传递,原本便是典型的政治生态之一。

正因为母亲有这般背景,所以父亲终其一生没有纳妾。即便大嫂与二嫂均出身名门,对着母亲也只能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的抱怨。

当他靠近卧房,便听到房间内叽叽喳喳,几个女人的嬉笑声中透露出一股欢悦。

“阿姥,却不知是姑娘还是小子,妾身……妾身……有些担心。”张韬听得出来,说话是二嫂鲜于氏。她的语气中满是忐忑,却夹杂着无边的期待。

“我儿,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我们张家人丁不旺,正要依靠你们开枝散叶!却要害羞什么。”

张韬听到这里便走了进去,却见二嫂趴在母亲膝下,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鲜于氏的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对于礼法多有蔑视。然而刘氏亦是出身幽州,平日里对这个儿媳妇种种失礼之处,也未过于苛责。

对于刘氏来说,二子张韪成婚亦有数年,始终未有子嗣,却让刘氏始终不太满意。自己已经生下了二子一女,更在四十多岁的年纪诞下三子。鲜于氏年纪轻轻的却不知争气,叫她好不心焦。

女子“七出”之罪,最大莫过于无子。这般下去,鲜于氏早晚会被赶出张府,却是她所不忍见的。如今鲜于氏肚皮有了动静,也让她稍稍松了口气。而鲜于氏感受到婆婆的宠爱,一时之间也是幸福满满。

“小郎,你怎地便到此处?阿舆呢?”崔氏首先看到张韬,急忙站起身来。

“阿舆在夏侯府中,阿韬先回来了。”为了躲过众人的怀疑,避免引发接下来的种种风暴,张韬只能装傻。

这是赋予小孩的特权,也是他目前所拥有的最好用的武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采用。

“这个阿舆,如何放心让叔父一人返回?看他回来妾身不打烂他的屁股!”崔氏有些生气,当即恶狠狠道。

“好了,好了。阿韬年纪小,阿舆年龄也不大,手心手背都是肉,打了阿舆的屁股,你这当娘的不心疼,我这做祖母的还心疼呢。”

刘氏今日心情大好,转身对着身边一位侍婢说道:“你去院子里吩咐大管家,让他去夏侯府接舆公子回来。”

“婢子遵命!”

刘氏身边的婢女躬身退了下去,张韬则走到刘氏身边,忍不住撒娇道:“母亲大人,韬儿也想进入学堂读书。”

“学堂?”刘氏这皱着眉头,有些意外地问道。

“阿姥,是妾身对小郎提起过,阿舆年龄已到,妾身准备送他到社学读书,不曾想小郎却对此事上了心。既然小郎有这般想法,阿姥不妨将之送入学堂,也让他们叔侄二人之间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刘氏拉过张韬,有些疼惜地抚摸着头顶,轻轻道,“等你父亲回来再作商议,你有此心,实在难能可贵。”

自己这个小儿子平日里呆滞沉闷,做母亲的又如何不知?然而自己晚来得子,不疼他又能疼谁呢?

她已经决定临死前给幼子留下一份丰厚的家业,不曾想原本以为蠢笨的小儿子,此时竟然提出要读书,却要比知道二儿媳怀有身孕更让她感到欣慰。

“叔父,你何时离开的夏侯府?”

婢女离开没多久,却是张舆在王澄的唆使下回到府中查看,刚到府门前便见到大管家张烈,询问之下方才得知,自己的这个三叔竟然真的回到了府中。

这让他有些失落。

在王澄面前,他当然需要维护张府的利益。然而面对自己的叔父,他却有了一种被耍的感觉。

三叔回到府中,便意味着在“官兵抓贼”的游戏中彻底落败。同时也意味着自己下次前往夏侯府,也再难以在王澄等人面前抬起头来。

哪怕是叔父在夏侯府被找到,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狼狈。

我的傻叔父啊!难道你真的是个傻子不成?

“我觉得不好玩就离开了啊!”面对侄子的质问,张韬只好拿出装傻的撒手锏。

然而他心中却骂开了:“mmp,这次老子是傻子的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以后再想洗,只怕也难以洗涮明白。”

可是当名声与生命摆在面前,哪怕是真的傻子,也该知道如何选择吧?

“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身在张府,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只是你拿平哥的玉玦现在何处?”

张舆不管母亲崔氏递过来的眼神,滔滔不绝地倾诉着自己的郁闷。

“在这里,既然你要,那就拿去吧!”张韬伸出右手掏向怀中,只是一瞬间便呆在原地。

“坏了!”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本装在怀中的玉玦不见了。

仔细想想一路上的遭遇,他可以肯定,玉玦丢在了夏侯府假山的暗门旁。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为了防止自己被夏侯光姬发现,他弓着身子往后退去才有可能丢失玉玦。

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然在此处出了纰漏,张韬只觉内心一阵发苦。任谁殚精竭虑,到最后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的时候,大概都会沮丧吧?

第12章 端阳

面对侄儿的质问,张韬如同丢了魂似的一言不发,水滴般的汗珠从额头冒出。他可不是因为一块玉佩而心疼,实在因为自信心受到了打击。

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招。

暗道是不能再走一遍了,这就意味着只要下一个经过暗道的人足够细心,自己从暗道经过的事情便瞒不住。

“什么玉玦?”叔侄二人的争论引起了刘氏等人的注意,张舆遂将前因后果向母亲说了一遍。

“小郎,你却将玉玦遗失在何处?”

崔氏听毕,唯恐老夫人责怪自家儿子,却首先将重点放在了玉玦之上。她知道张韬毕竟是第一次外出玩耍,出现任何意外阿舆都有连带责任。

“今天毕竟喜事临门,也别因此事坏了心情。回头吩咐大管家去库房挑一件类似的,给王家送过去吧。”

刘氏心底暗自叹息,这个幼子,始终还是不如长子与次子聪慧。自己毕竟年事已高,百年之后,又有谁能爱之惜之?

她心疼地拿起手绢,擦去了张韬额头汗水,柔声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太过于担忧。区区一块玉玦,我们张家还是赔得起的。”

“我又怎会为一块玉玦担心?也就是年纪小,不然若论赚钱能力,这个时代又有谁能赚得过我呢?只是这发现暗道之事,实在是不好糊弄过去啊,我的母亲大人!”

张韬并没有因为刘氏的谅解便好受起来,当下在心中暗暗呐喊。到了这般地步,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也只能听之任之。

倒是刘氏因为此事多了一层心思,已在心里决定让幼子定个日子前往社学中行拜师礼,与张舆一起进入社学学习。

张韬知道此事已经无法补救,除了决定在未来生活中更加谨慎以外,便是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他毕竟是穿越者,一旦从前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那颗心便开始躁动起来。

而作为张府的少公子,身份背景都比前世要好上太多,这就给了他施展抱负的空间。至少不会像前世那般,只是因看穿了领导的贪婪,便被定点清除。

他能看得出母亲刘氏对自己的担忧。

自己比张舆小上两岁,却要大上一辈。父亲张华也快到了知天命之年,在这个平均寿命很低的时代,随时可能故去。

如果自己不能在父母故去之前成熟起来,那么父母的担忧便不会减少。

父母爱子之心,古今一理。千年以降,又何曾有所改变?即便自己有知晓历史走向的先知之能,也无法改变父母本身对人生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便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定要早日熟悉环境,以便为未来打好基础。至少在未来父兄遇到危机之时,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拯救这个家庭。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患得患失。决定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〇〇〇——

太康元年五月辛卯,也便是初五日,这个后世的端午节此时又叫做端阳节。

后世的端午节用来纪念屈原,然而穿越后方才了解到,此时的端阳节与屈原并没有多大关系。

据他从父亲张华以及大兄张祎身上得知,这个时代之所以要过端阳节,乃是因为五月乃是凶月。

万物繁茂而阴气未尽,所以需要过节以趋吉避凶。正如《礼记·月令》中言: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

说的是到了五月,白天开始变长,天气也越来越热,此时阴消阳长,正是阴阳相争的生死时刻,极其凶险。

据他所知,曹操的老婆卞氏以及儿子曹冲、曹丕等人都是死于五月,这等尊贵的人物都逃脱不了五月的折磨,遑论普通的平民百姓?

正是由于五月乃是凶月,所以在五月初五这一天出生的人,也会被认为不祥,于是大量杀婴的事情在这一日出现。

还记得前世读《史记》,在其中看到战国时代的孟尝君田文便是出生在五月,导致出生时被其父靖郭君田婴下令遗弃。

而穿越以后,他更是无意中得知,后汉桓帝之时,号称“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一辈子活了八十二岁的大官僚胡广,便是因为出生在五月五日,从而被其父母遗弃的。

所以此时人们过端午,压根与屈原没什么关系。

“叔父,快随我一起挂桃符!”

一大早张舆便奔入后院,见张韬在走廊里发呆,当下将之拉了起来,朝着大门奔去。

他手里拿着稀奇古怪的物事,却是用红绳绑起的一串韭菜,在绳子的下方拴着一个陶罐,看上去分外惹眼。

“此为何物?”前几次端阳节张韬并没有参与,这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

“此乃蛊盅,镇压邪魔用的!”张舆得意洋洋地提起来,在张韬面前晃了晃,“快走吧,别人家都挂了,咱们也不能太晚了。”

来到大门外,方才发现张府的下人早已忙碌了起来。

在门楣两侧,挂着用桃木制成的“桃符”,上面是用五种颜色画成的符咒,却是与后世的春联有几分相似。

而张舆手中的“蛊盅”,绑定着生姜、大葱与蒜头,挂在门户之上。见到叔父拿着蛊盅的一端反复查看,不由将蒜头凑到了张韬鼻下。

“你这是做什么?”

“叔父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张舆见到张韬被大葱的气味冲的眼泪直流,不由神秘兮兮地问道。

“不就是葱的味道么?”

“这就对了!”张舆指着红绳,“一旦有邪魔冲击门户,便会被气味熏了下来,然后被朱锁绑定送入蛊盅之中……”

张韬在侄儿张舆的讲解下,逐渐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习俗,逐渐将昨日之事抛诸脑后。生活终究需要过下去,不会因为烦恼而消失。

挂好了桃符、蛊盅,二人又在庭院中玩耍片刻,到了巳时左右,张家的午宴便开始了。

如同后世的节日,无论是什么节日,诞生的初衷为何,时间久了,初衷也便逐渐被人遗忘,而节日本身则成了当时人的消遣与寄托。

此时的端阳节亦是如此。

餐桌之上,放着制作而成的各种“角黍”【粽子】,然后是用鸭子做成的鸭汤、鸭肉以及用豆豉、芝麻、蓼【此时还没有辣椒与胡椒,只能用此物做辣料】作为配料制作而成的各种鳖肉。

如果说之上的各种饮食还能让他接受的话,那么接下来核心的一道菜却是让他接受不能。这道菜,叫做“枭羹”。

枭,便是猫头鹰。这个后世捕鼠的益鸟,此时在百姓眼中绝对算得上罪大恶极。因为在当代人看来,枭是食母的恶鸟,吃它就是惩恶扬善,可以达到赎罪祈福,驱邪避凶的作用。

可是张韬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不得不说古人淳朴的心理下,恶趣味一点也不比后世的人差。

接下来的几日,张韬窝在府中并没有出门,倒是张舆几次前往夏侯府均是怒气冲冲的回来。

琅琊王世子妃此番端阳节回夏侯府省亲,也很快便回去了,临走之前带走了府中的牛管家。

最近的洛阳城都在盛传,一直留在京师的各地亲王们,很可能会在近日就藩。

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连张府的下人都在议论。如果消息属实,他倒不用再去担惊受怕,毕竟琅琊王的藩地在青州琅琊国,夏侯光姬一旦随夫就藩,再要返回洛阳也并不容易。

而母亲刘氏也派遣大管家张烈前往王家,赔了一块上好的玉玦,却被王澄那小子直接丢在了地上,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琅琊王氏岂少这一块破玉!回去告诉张韬,他欠我一顿打!”

想到这里,张韬不由苦笑一声。

无论王澄还是王导,哪怕夏侯延、夏侯承以及胡毋辅之等人,依据他们的家世,未来都是成为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有了前车之鉴,下次再见面时,只怕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六月,也不知道朝堂发生了什么事,洛阳城内的亲王终于还是没有就藩。

大哥与父亲终日里忙于公务,很少有见面的时间。二哥因为二嫂怀有身孕,甚至连平日里的交游都省了,比以前更加深入简出。

当然,对于自己来说,入社学读书已经提上日程。

社学的先生,名叫鲁褒,听说是南阳人,由于出身贫寒,入洛数年一直无人举荐,便在延嘉里的社学中担任先生,以求三餐温饱。

此时的教育与后世大有不同,形式上分为官学、私学与家学。

就官学而言,此时还不够系统,往往与当地施政者的学识有很大关系。

很多学者型出身的官员,到任一方往往聚诸生而教之,毕竟教化地方也是政绩之一。

但是这种官学并没有在形式上完成统一,有的地方会有,有的地方没有,随意性很大,如此这般便产生了私学。

便如孔门弟子三千,前代的大学者郑玄、卢植、蔡邕等人也并不逊色,门下子弟无数,完成了对官学的补充。

而一些世家门阀由于长久垄断官场,则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家传学问,代代相传,是为家学。

不过对于延嘉里的鲁褒来说,则属于私学与官学的结合。

由官办社学延揽他进入学堂教授蒙童,不但入学童子会奉上束脩,当地学政也会提供一定的伙食。

第13章 社学

汉末动乱,百姓流离失所,接受教育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品。所以无论是官学、私学还是家学,都无法做到稳定。

直到三国鼎立后,各国边境上虽然还是干戈不息,内部的百姓的生活环境已经部分得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学官也逐渐建立,承两汉之余韵,尚学的风气也再次复兴。

按照风俗,孩童八岁之前,在家中接受教育、识文断字。便如张舆,由于张祎与崔氏的言传身教,已经能够背诵好几本开蒙读物。又如琅琊王氏的王导,虽然与他均是一般年纪,其神采之俊,连族兄王澄与夏侯府的夏侯延都为之折服。

当然,在垂髫时期便接受教育,往往是出身世家、或者父母学识较高的孩童才有此机会,否则往往要到八岁之后进入书馆,才能得到开蒙的机会。

这种情况不但很多,而且还属于主流。

所以史书中记载的那些大家族的子弟,往往都是自小聪颖,这也是受教育权得到保障的最大见证。而寒门子弟以及那些编户齐民子弟,若是机缘巧合,譬如某某官员在当地设立学馆、某某著名学者恰巧到当地讲学,由此而得到受教育的机会,方才能显示出聪明的一面,往往由此被乡里目为天才儿童,齐声夸赞。

八岁之后,有了识文断字的基础,便会被送至宗族或者闾里的书馆接受进一步的开蒙。这些书馆有些是单凭一族之力开设,也有的是由几家共同出资,聘请讲师。

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家族比较牛逼,想请个辅导老师到自己家里来教,那么对不起,没这个家教市场。这个时代虽然儒学与玄学反复争夺学子的意识形态,然而在尊师重教这一块,一直顽固地保持着最初的规矩:

礼有来学,师无往教。

在这个时代,知识还是奢侈品,还拥有着属于它的尊严。你想要学习,就乖乖到学馆里来,到我面前来,没有我去教你的道理!

八岁之前,是为垂髫。八岁之后,是为总角。十五岁时,男子束发、女子及笄。二十岁时,便是弱冠之年,可以佩戴帽子为自己取字以示成年。

所以在八岁到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的孩童,便在学馆里进一步深造。继续识文断句、练习书法、诵读《孝经》、《论语》,学有余力者开始钻研五经。

五经者,《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是也。

相传中书监、济北郡侯荀勖的曾祖,也就是荀氏八龙中最聪明的老六荀爽,在十二岁时便可以通背《春秋》。因为荀爽字慈明,也因此留下了“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典故。

荀爽便是那个时代中,“神童”的代表。

十五岁后,这些孩子大都选择去郡中的官学或者私学就读,开始为人生的选择打下基础。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进入洛阳太学继续学习,至于国子学,那是权贵子弟的专利。

延嘉里的社学,便是由里中耆老相约发起的小学堂,为里中子弟提供开蒙教学,并被洛阳官府登记在案,按月发给米粮。负责社学教学的便是一名叫做鲁褒的三十余岁年轻学子。

当然,对于像夏侯家这样的大族,由于族中子弟众多,更多是建立家族独有的学馆,由族中赋闲的饱学之士进行教学。

在张韬探打探社学的信息的时候,刘氏已决定让管家张烈带着叔侄二人前去入学,并且由张孟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

束脩之礼,是十条腊肉。

鲁褒收下束脩后,将他安排在了左边的第二排。在场读书的,大多都是八九岁的年纪,少数几个已经十三四岁。如同张韬这般五岁左右的,却是绝无仅有。

“为学者,须知五谷七牲,须知万物之情,须知器具之来去,须知百官之姓名。开蒙阶段,褒便教尔等读写《急就篇》,尔等须要认真听讲。年终之时,以默写全篇者为上等,背诵者次之,能通读者又次之,识读不全者为下等,须要吃戒尺二十,尔等谨记!”

待到众孩童依次坐好,鲁褒便跪坐在前方,遍视众孩童,满脸严肃道。

张舆听完顿时得意洋洋,忍不住背着先生对张韬做了个鬼脸。

他在家之时,在母亲崔氏的教导之下已经能够背诵二十章,全篇三十四章可以全部通读。也就是说,到了考核的时候,他最低也是个三等。

更何况以他的聪慧,如何不能默写全篇?

“这小子,却对着我示威来了,若是你叔叔想背诵全篇,只怕你拍马也赶不及啊。”张韬撇了撇嘴,心里顿时将这个侄儿鄙视了n遍。

————〇〇〇————

张府书房之中,中书令张华正伏案疾书。

如今天下混一,各种执政措施需要改革,诏书都出自他的手里,然后与皇帝司马炎以及诸位大臣商议通行后,再颁布天下。

许是写的累了,张华抬起头,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按理说东吴已灭,天下逐渐步入太平盛世,不说海清河晏,至少也要上下和睦,各司其职。

然而,终于还是不幸被山公料中啊!

张华想起了伐吴前夕的最后一次朝会,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山涛山巨源的的话:“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释吴为外惧,岂非算乎!”

在山公看来,自古外患除而内忧生,陛下不过中人之姿,从父祖手中接过权力之棒,为了安稳朝政只能不断向世家妥协。

有东吴作为敌手,陛下还能以抗吴的名义不断调动各种资源。一旦东吴灰飞烟灭,以陛下的能力,又如何是世家门阀的对手?

东吴早如同砧板上的鱼肉,随时会被大晋吞没。攘外必先安内,目下朝政派系林立,何不再用十年时间巩固内政,到时候上下一心如臂使指,灭吴又有很难?

然而,齐王啊!

张华暗自叹息一声,陛下虽然春秋鼎盛,身体已每况愈下,如果不能在自己手里拿下东吴,以皇太子的淳朴之姿,又如何会是齐王的对手?

一旦陛下驾崩,这天下势必会是齐王的天下!

在他看来,齐王极得人心。无论是皇太子还是齐王,只要能够安顿人心,都是社稷之福。

目前而言,齐王会是更好的人选。

所以对于他来说,并不担忧朝政的嬗变。他更担忧的是朝廷的裁军政策。

“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有秦鉴在前,陛下为何执迷不悟呢?”

今日早朝,陛下下诏欲罢天下军役,以示海内大安。

按照陛下的设想,原本服役军卒悉遣归家与子女团聚。郡国之中,抑州郡而扶藩国,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置武吏五十人。

而藩国之中,大国设置上中下三军,军力为五千人。次国设立上下两军,军力为三千人。而小国只设置一军,军力为一千五百人。

只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虽然知道陛下想要削弱世家,也不能舍本逐末啊。

张华想着朝中的形势,突然有股无力感。

此时他已誉满天下,可是被贾充、荀勖以及冯紞等人联手抑制,竟不能有所施展。

“夏侯湛见过神上使!”

在张华身后,一人神色俊朗,衣带飘飘,出现在张华身旁。

“是孝若啊!如今四海太平,天下黎庶亟须休养生息。再也没什么神上使,我既与令尊平辈论交,以后称呼本令一声叔父即可。”张华放下手中之笔,见到夏侯湛出现在面前,语重心长道。

“小侄遵命!”

张华见他原本放诞旷达的性子却难得带有一丝淡淡的忧色,不由道:“却不知孝若找本令何事?既然有事,今日在监省之内为何不言?”

“今日早朝回府,湛无意中发现一块玉玦……”夏侯湛神色郑重,将一块玉玦放在案上,轻轻道,“此玉玦乃是王夷甫之弟王澄所有,月前被贵府小公子所遗失。”

“你在何处发现?”

“夏侯府密道入口处。”

“你的意思是说?”

“湛以为,小公子已经发现了密道,事过一个月之久,不知有否对外人提起过。若是已将此事传扬出去,只怕我与叔父会有意外之灾。”

“韬儿么?”

张华手捋髭须,沉思良久,悠悠道:“这两年为了伐吴的大局,本令可谓是夙兴夜寐,心无旁骛。由此也难免冷落了他。若是此子发现了密道月余而不在家人面前提起,却是让本令又惊又喜。”

“小侄听说,当年雷左使施法……”

“此事非你所能知,你下去吧,就当此事从未发生。”张华面色顿时一变,看向夏侯湛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严厉。

“是小侄多嘴,小侄告退。”夏侯湛被打断话头,顿时借驴下坡。他知道那是教中最核心的机密,哪怕是他都不了解其中的缘由。

夏侯湛的的身影消失在木门后的密道之中,张华却站起身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夏侯湛说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么?

既然已经上了学馆,是时候试他一试了。

第14章 开蒙

此时的小学当然与后世不同,主要的任务便是读书识字,为将来的深造打好基础,简单说就是:释音、释形、释义。

进入学馆的第三天,张韬便搞清楚了整个小学时代的的课程。

从八岁到十五岁,可以算作七年制。在这七年里,基本的课程便是《汉三苍》、《凡将篇》与《急就篇》。

所谓《汉三苍》,乃是由《汉三苍》发展转化而来,为蒙学的核心课程。

华族自古便重视教育,相传早在周宣王时期,当时的太史籀(zhou)便以大篆写就《史籀篇》,四字一句,编成韵语,以教蒙童。

秦始皇一统六国后,推行“书同文,车同轨”。在《史籀篇》的基础上,由丞相李斯写成《仓颉篇》七章、中车府令赵高写成《爰(yuán)历篇》六章,太史令胡毋敬写成《博学篇》七章。这三篇二十章文字,后人称之为《秦三苍》。

西汉初年,典籍大多毁于秦火,《秦三苍》作为开蒙读物由于众口传颂,得以保存下来。便有乡闾老叟合《秦三苍》为一篇,仍名《仓颉篇》。

《仓颉篇》中,断六十字为一章,共五十五章,合计三千三百字。

前汉平帝年间,为了扩大教学文字数目,征辟天下精通小学的儒生百余人,综合众人之力,由大儒杨雄操刀,编成《训纂篇》三十四章,共两千零四十字。

《训纂篇》作为《仓颉篇》的续作与补充,两本书中没有一字相同,目的便是为了扩展文字数目,已带有字典的性质。

到了后汉安帝时期,大学者班固在杨雄《训纂篇》的基础上,续作了十三章。而郎中贾鲂将之扩展到三十四章,命名为《滂喜篇》,亦是两千零四十字。

《仓颉篇》、《训纂篇》与《滂喜篇》,一脉相承,四字为一句,六十字断一章,韵律相连,朗朗上口。这三篇,便被称为《汉三苍》。

《汉三苍》之外,则是前汉才子司马相如的《凡将篇》与后汉黄门令史游的《急就篇》。凡此五篇,共同构筑了小学时代的知识体系。

当然,目前鲁褒所教的乃是《急就篇》,在音、形、义中先中最先教授的便是音。

简单说,学子可以不知道字怎么读,可以不知道字怎么写,可以不知道字是什么意思,但首先要知道怎么背!

背诵了篇章,再逐字教授音、形、义,形成高屋建瓴之势,最终融会贯通,水到而渠成。

《急就篇》中有引言,有结语,有三言、四言、七言,章句押韵,便于诵读。

进入学馆的第一天,鲁褒便一字一句,引领众孩童诵读全篇。此时还未有课本,大家只能随着鲁褒的语音跟进朗诵。

到了第二天,则是开始从第一章教起。

不得不说,学馆中的诸孩童学习兴趣还是蛮高的。这个年龄是求知欲最强的时候,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之心。

一张白纸,最易作画。

倒是张韬,由于脑海中已有前世二十余年的学识,此时却从开蒙学起,内心自然而然地会产生抗拒之心,这让他暗生警惕。

自高自满,自骄自傲,从来便是进步的最大敌人。

所以三天来,跟着鲁褒学习,他中规中矩,并没有是表现出什么特别之处。

毕竟在他看来,只要自己按部就班地学下去,不说引领当世,也会是最顶尖的那批人。在父亲张华已经为家族拓宽了路径的情况下,足够在这个时代混下去。

学馆里共有二十六名孩童,均是延嘉里各家子弟。除了自己与侄儿张舆之外,还有平原华恒、华畅,陈留江虨(bin),济阴郤(xi)庄等人。

华恒与华畅二人乃是堂兄弟,出身平原华氏。其中华恒十岁,父亲华廙(yi)当下为城门校尉,袭封观阳县伯。华畅八岁,父亲华峤为华廙之弟。

华廙乃是曹魏太尉华歆之孙,太常华表之子,前些年因故被剥夺官爵,一直赋闲在家教授子弟,华氏兄弟也由此在家受华廙的教导。

由于攻灭东吴,朝廷大赦天下,华廙前罪得赦,也便重新起复。是以华恒与华畅兄弟二人转来社学就读。

平原华氏诗书传家,华氏兄弟的学识自非在场诸位所能比拟。

江惇出身陈留江氏,与张舆一样,今年亦不过七岁。当下与父亲江统一起寄居洛阳,由于父亲四处拜访求官,也没有精力教导于他,便将之送入社学。

至于济阴郤庄,今年八岁,父亲郤诜(xishēn)泰始年间举贤良方正,庭对策试第一,当下为尚书左丞,亦安家在延嘉里。

当然,二十六名孩童中,并不全是官宦人家出身。还有的是里中富室子弟,就比如家中在东市有个屠宰场的郅辅,家里就非常有钱。

还有一些是齐民出身,由于身份的差距,只能在帘外听课。再加上张孟有意无意地隔离,张韬想了解起来比较困难,也只好作罢。

“张舆,你来背诵第一章。”

早课中,鲁褒引领了众孩童朗诵了良久,有心要树个典型,见到张舆字正腔圆,知他是名家子弟,便开始点了将。

张舆站起身来,首先向先生告了一礼,然后环施四周,最后对着鲁褒道:“还请先生引领。”

鲁褒见状,心中暗赞,不愧是名家子弟,待人接物果然识礼。他心中欢喜,当下便背负双手,缓缓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请恕小子擅专。”张舆神色郑重,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也难免紧张。当下呼了一口气,轻轻道:“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

几乎是一气呵成,将第一章六十三字背诵完毕。

“汝能诵第二章否?”鲁褒喜形于色,当下看向张舆,满脸的期待之色。

“乌承禄,令狐横。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霍圣宫,颜文章。”

在鲁褒的鼓励下,张舆再接再厉,竟然将三十二章《急就篇》悉数背完,由此大出风头!

要知道《急就篇》每章六十三字,共三十二章,加上文末结语共两千多字。而其中的生僻字,张韬甚至都不会写!

他虽然不是中文系出身,好歹也是学业精深,当初鲁褒通读全篇时,他在底下默写。

不能悉数写出,亦是他能压住内心狂躁的重要原因。

见到张舆得意洋洋,他忍不住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这个侄子进入学馆之前就对读书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之后更是用心,能够背诵全篇倒不奇怪。

若是日后不出意外,以张家的家世,少说也能做到一郡太守。

“向闻张公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今日见其长孙神采异于常人,拔乎众生之上,方知传言不虚,心诚向往之。张氏子孙,得上天垂青何其厚耶?”

“哼!那可不一定。”

鲁褒的夸赞似乎似乎刺痛了某些人,当场便有人站出来抗议。众人抬头看去,却是平原华恒。

“张舆诚聪颖,然先生夸耀太过。张家子弟可不只是张舆一人——”

华恒站起身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张韬,一脸倨傲之色。

“居然冲着我来了吗?”张韬见到华恒的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痴傻的名义怕是早已传出去了。

想想也是,洛阳城的贵族圈子就这么大,父亲张华又风头正盛,一举一动均是众人焦点。能打击博学多才的中书令的事情,也就是自己这个痴呆儿了。

“真是任何时代,都喜欢欺负老实人啊。”张韬叹息一声,有些悲哀地看向华恒,平原华氏向称清流,子弟也不过如此。

可惜啊,可惜,只怕你找错了对象。张韬心中冷哼,当下一言不发,坐看事态发展。

“张韬年方五岁,入学日浅,不能诵读《急就章》也在情理之中,卿欲何为?”鲁褒见到自己的话被挑了刺,,有些不太高兴,当下不由脸色铁青。

自己仰慕中书令张华的为人,顺势夸赞了是一下他的孙子,不过是泛泛而言罢了。这些世子,当真是处处较劲,得理不饶人。

“张韬亦是张氏子孙!”华恒头一抬,眼睛忽略所有人,当场看向房梁之上。你说张氏子孙得上天垂青,可是张韬也是张氏子孙,可他是一个傻子啊。

难道傻子也是上天垂青?若是老天爷如此不务正业,只怕早被世人唾弃了。

你给我一个解释还好,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一时之间,几十只眼睛齐齐看向张韬。

感受着众人瞩目的注目,张韬缓缓站起身来,向鲁褒告了一礼,轻轻道:“还请先生指引。”

鲁褒看着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孩童如同青松般笃定,突然之间心中涌起一个奇异的想法,也许这个张韬,才是张府不世出的俊逸之才!

看快步来到张韬身前,不由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

“能诵第二章否?”

“可。”

“诵来。”

“乌承禄,令狐横。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霍圣宫,颜文章。”

“能诵全篇否?”

“可。”

“为吾诵来!”

“……马饮漳邺及清河,云中定襄与朔方。代郡上谷右北平,辽东滨西上平冈。酒泉彊弩与敦煌,居边守塞备胡羌。远近还集杀胡王,汉土兴隆中国康。”

一时之间,众孩童望着张韬,尽皆目瞠口呆。张舆看着自己的叔父,尤其震惊。

庭院之中,张孟看着小主人出口成诵,亦是难以置信。看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五年来痴傻的三公子。

“此消息该尽快告知家主与主母!”

他心中翻滚,转身便要返回张府,却见廊桥之下,家主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他正背负双手,右手不断捋动胡须,脸上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15章 一鸣惊人

张韬,爆了,彻底的爆了。

自从那日背诵出《急就篇》后,书馆中便开始陆陆续出现大量的围观群众。每日里在书馆外指指点点,让张韬很不自在。

背诵出一篇开蒙读物原本没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当一个进入书馆不到三天的五岁孩童背诵出时,已足以让人惊讶,称呼一声“神童”不为过。

假如背诵出《急就篇》的,还是一名原本被传言痴傻的幼儿,那更带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足以促使围观群众去探索事件背后的真相。

若这名孩童是当朝中书令的儿子,那已经不能用神秘去形容了。也许应该换一个词语,那就是——传奇!

渐渐地,张韬的名声便在洛阳城的世家贵族中传播了开来。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即便有很多人将信将疑,也耐不住耳边一遍又一遍的风声。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娱乐明星,并不妨碍洛阳百姓追星的热情。

自从魏文帝曹丕迁都洛阳,虽然权贵之间尔虞我诈,洛阳城中的百姓却已经有一甲子未经战火。作为京师百姓,生活富足之余,也难免需要八卦点缀生活。

便如河阳县令潘岳潘安仁年轻时,不但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大帅哥,而且出口成章,乃是举世无匹的大才子。所以他每次出城游玩,所乘之车便会被粉丝的水果填满,号为“掷果盈车”。

脑残粉的威力从来是无穷的,若是谁敢模仿偶像的专利,那必将遭到他们的唾弃。就像大才子左思左太冲由于羡慕潘岳的影响力,便也学着潘岳的模样出游。可惜他容貌短小,每次只能得到围观群众的臭鸡蛋!

毕竟光有才华是不行的,你还要长得帅!

目前来说,张韬的待遇还远远比不上潘岳,但眼前的阵仗,已足够让他见识到粉丝的力量。虽然有些烦恼,可是他知道,几乎在任何一个时代,名气都是必不可缺少的东西。

谁让自己这几年由于回顾前世,从而落下一个痴呆的名声呢?

一个人如果痴呆,哪怕你是皇太子有皇帝老爹罩着,日子也未必过得舒坦。为了能够掌握主动,他不得开始为自己造势。只是不知道,这洛阳城,准备好接受自己的装逼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爆红,他并没有失去理智。相反,内心更加渴盼早日了解这个世道。所以一旦下了学,便找机会缠着二哥了解一些讯息。

比如说,朝廷“三公”的情况。

自从商周开始,“三公”向来为朝廷地位最崇高的三个官职的统称。历朝历代的名称都不尽相同。

不过大晋倒是挺有意思,为了酬谢支持自己的世家大族,司马家居然将历代的“三公”一股脑全拿出来用了,共有八个“三公”,号为“八公”。

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马、大将军,除了“太宰”乃是为了避景帝司马师的名讳由“太师”改之而来,其余全为古官,号为“八公同辰、攀云附翼”。

不过开国一代的元老逐渐凋零,“八公”之中还在位的唯有太尉贾充、司徒李胤、司空司马攸以及大司马陈骞。而这其中,陈骞年事已高,早已归府养老,“大司马”在他身上不过是荣誉头衔而已。齐王司马攸则为景献皇后守孝中,三年之期未满,“司空”一职也是有名无实。再加上太尉贾充在伐吴之后被剥夺开府的权利,实际上“八公”只剩下一个广陆侯李胤。

“三公”的空缺,也是中书监荀勖仇视父亲的原因之一。毕竟此人一向自视甚高,若是父亲在他之前成为“三公”,他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在二哥的一番讲解之下,他也逐渐了解到了整个朝堂的生态。了解得越深,越是佩服父亲的才华,也越是感叹乱世残酷。

————〇〇〇————

青石板上,一辆牛车缓缓而行。车厢两旁,数十位劲卒持刀护卫。不多时在一处宅院前停了下来。一人急忙走上前去,跪倒在车辕之前。

“禀太尉,永年里到了。”

车帘掀开,一位老者双鬓斑白,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踏在车辕下的劲卒之背,在两人的搀扶下轻轻走下牛车。

“尔等暂且在门前等待,不得擅入!”老者推开院门正欲跨入,回头却对众人叮嘱道。

“喏!”

院内一颗柳树垂下无数细条,送来缕缕清风。在柳树之下摆放着一口大瓮,由于时间久远,外表已生满青苔。

老者走到瓮前,轻轻地拿起瓮口上的木盖放在了一旁。然后走到不远处的水井旁,将一只木桶抛了下去。

他竭尽全力地转动车轱辘,提起水桶,倒入了瓮中。

一桶,两桶,三桶……

不多会瓮中的清水便溢了出来。老者走到瓮前,看着水面中映现出倒影,心中不由一阵悲凉。

总归还是老了啊!

回想昔日整整,他有些恍惚,后世之人,又会怎么评价他呢?

他摇摇头,抬脚走入了房内。房内的布置分外简单,帷幄之中,一条木榻布满了蛛网。木榻不远处,则是一辆纺车,几只蜘蛛忙碌地爬动着,在车轮上织出了紧密有致的图案。

“阿婉,我也老了啊!”

不自觉间,老者的眼眶已经红了。他走到纺车前,轻轻剥去了蛛丝,扯开下摆将纺车擦拭干净。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言笑晏晏。

只是这言笑晏晏刹那间变成了厉声诟骂,隐隐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老者悚然一惊,猛地跌倒在地。他睁大着眼睛看去,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

“尔等岂敢拦我!”

正在此时,门外传出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却是一位中年女人满脸铁青地闯了进来。几位劲卒跟在身后,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抗拒。

那女人满身华贵,看到老者身前纺车,突然之间大喊,一脚将纺车踢飞在角落里。她扯着老者,大声哭道:“好你个贾公闾!你还是忘不了她是不是?你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贱人!”

“阿槐,你我都是老夫老妻了,又何必如此?”

老者似有些有气无力,柔声安慰道。

“那你说,你到永年里是为何!”

中年女人并不领情,继续哭诉道:“昨日阿谧在你面前提起张茂先的幼子,说什么区区五岁便可背诵《急就篇》,妾身见你一言不发,便知道你在心里还怨恨着妾身呢!”

“往者已逝,又提它作甚?”老者叹了口气,悠悠道,“阿槐,为夫已经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已经六十有五,又能有几年呢?”

“妾身虽然有过错,可是那贱人也不过给你生了两个女儿而已。她的女儿不过是齐王妃,可是妾身的女儿却是太子妃!将来陛下百年之后,还不是南风母仪天下?”

“老夫堂堂鲁郡公,却要一个女儿撑门立户不成?”

老者摇了摇头,似乎更增伤感,“为夫这一生,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若身后无一血胤以承祭祀,让我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中年妇人听毕,半晌不语,末了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亮色:“夫君,你看阿谧如何?”

老者正是当朝太尉、鲁郡公贾充。他这一生算得上毁誉参半,生逢乱世,一切都是宿命,他并不后悔。可是想到自己身后无人继承家业,内心多少有些黯然。

作为曹魏忠臣贾逵之子,贾充原本娶妻李丰之女李婉。谁知那李丰最终因为谋划刺杀司马师而被杀。作为犯人之女,李婉也被发配辽东,贾充为了撇清关系,只能忍痛和离。

更何况,当初高贵乡公之死让他一直无法摆脱“弑君者”的罪名,他只能通过坚定地站在司马家族的一边,成为司马氏的心腹股肱,才避免被大浪倾覆。

后来太原郭氏为了某种原因,在得知贾充与李婉和离后,便将正当妙龄的郭槐嫁入贾府,虽则生育二子,均先后夭折。

看着中年妇人,贾充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张大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无数语言在嘴角打着转,最终只是轻轻道:“阿槐,我们回府吧。”

————〇〇〇————

洛阳宫城,凌云台。

凌云台高约八丈,相当于后世的二十米,乃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此时此刻,司马炎站在台上,北望邙山,南观少室,将这个洛阳城收于眼下。

十五年前,他接过父亲权柄,取曹魏而代之,如今终于混一天下,他不由有些志得意满。

只是,太子呀!

司马家经历种种险恶,数次差点在朝争中被夷灭三族,方才取得如今的地位。太子又能否掌控这偌大的江山呢?

“茂先,朕闻你府中幼子不过垂髫之年,便可背诵《急就章》,是否真有其事?”司马炎转过身子,看向随侍大臣中的一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

“哦,卿之幼子,向称愚钝,如今能够背诵《急就章》,虽神童亦不过如此,莫非其中另有缘由?”

“微臣惭愧,数年来困于案牍,不曾关心犬子分毫。想是乡闾谣传,以讹传讹罢了。”

第16章 往事如烟

在张韬努力向学的时候,洛阳城并没有停止属于它的喧嚣。在江左归降之后,从建业到洛阳的官道便充满了繁忙,似乎要将之前几十年的隔绝在短短数月之内赚回来。而从江左前来洛阳的各类人等更是充满道路。

此时,洛阳东方的官道上,无数商旅之中有一队人马尤其引人注目。官兵与家眷夹杂在一起,车辕之上,旗帜耷拉着,隐约可见“诸葛”两个大字。

如果说其他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充满了欢笑,那么这群人则带有少见的肃穆,还有一丝丝哀伤,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安世,小弟前来辞行。”

“仲思,为兄还未恭喜呀!令尊荣升征东大将军,有令尊坐镇扬州,我大魏东南边陲必然如泰山之稳。”

“多谢安世吉言,世事无常,只望你我兄弟未来相见有期。”

“贤弟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乃总角之交。只要为兄尚在,一定不负这兄弟之情!”

诸葛靓坐在车厢之中,一幕幕情景浮现心头。他心中悲戚,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二十五年后,再见洛中旧识又会是何种滋味?

他与当今皇帝司马炎、中护军羊琇以及尚书何邵均是同年而生,更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他心绪如何能平?

二十五年前,毌丘俭与文钦在寿春举兵反对司马氏,这也是淮南继太尉王凌之后第二次举起反对司马氏的大旗。

第一次王凌叛乱,是由于司马氏发动“高平陵之变”血洗曹氏;第二次毌丘俭文钦叛乱则是司马氏诛杀李丰、夏侯玄,进一步清除异己势力。

彼时,父亲诸葛诞被任命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他也随军出征。当他离开洛阳时,一帮铁哥们前去送行,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慰藉。

那个时候,司马炎还只是大魏的奉车都尉,谁都知道司马氏已经如日中天,取代曹氏已是大势所趋。可司马氏的话事人毕竟还是司马师,谁又能想到这个发小后来竟成大晋开国皇帝,更在如今一统天下呢?

老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当他抱着成为大魏朝廷柱石随父出征的时候,谁又能想到再回洛阳已是二十五年后,作为战败的俘虏呢?

正想着心事,便见到管家撩开车窗,轻声道:“家主,队伍已到偃师。”

诸葛靓看了他一眼,有些恍惚道:“吩咐下去,继续前行!”

“诺!”

管家放下车帘,他的思绪不由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一天。

“父亲,贾长史求见!”

“贾充?他来做什么?”

“贾长史说,大将军派他前来劳军。”

“哼,让他进来吧!”

“大将军长史贾充,见过君侯。”

“贾长史,别来无恙!不知大将军派长史前来有何吩咐?”

“汉末桓灵失道,四方并起,百姓不能保其父母,公侯不能全其妻子,殆于今七十有余年。如今天下三分,陛下暗弱,洛中诸贤皆愿禅代,君侯以为如何?”

“卿非贾豫州之子乎?世受魏恩,岂可以大魏江山社稷拱手让人!若洛中有难,我当死之!”

当初贾公闾不过是大将军长史,而如今却是贵为朝堂第一人,身负佐命功勋,爵封鲁郡公。他当初为了帮助司马昭扫除障碍,最终弑杀高贵乡公并一手将安世扶上皇帝的宝座。

也许在贾充前往寿春的那一刻起,司马昭便决定除掉父亲了吧?

“父亲,陛下征召父亲入朝出任司空,意欲何为?”

“这必是贾充在司马昭面前搬弄是非,明升暗降想要夺了为父的兵权。哼,为父若是离开寿春,岂不是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其宰割?”

“难道说,司马昭想要……”

“哎,曹爽遇害,洛中颤颤,为父人微言轻,不敢轻举妄动。数年来,夏侯玄、邓飏(yáng)、王凌、毌(guàn)丘俭相继被杀,今日终于轮到为父了。司马氏三代之谋,岂会轻易罢手?只怕大魏之亡已在顷刻之间了。”

“仲思,为父想要你前往东吴为质,以求取吴主发兵,你意下如何?”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切但凭大人吩咐。”

为了帮助父亲求取援兵,他不得不前往东吴作为人质,求取吴主孙亮救援寿春。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救下父亲啊。

“公子!公子!大将军……大将军……已经被害了!”

“什么大吴不是发兵三万救援寿春的么?谅那陈骞石苞如何会是父亲的对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快道来!”

“东吴大军确实前往救援,然而进入寿春的只有文钦与全端等人的一万余人。大都督朱异在外围被石苞击溃,寿春城被围困经年,城内缺粮。最后由于意见不合,大将军斩杀了文钦,致令其子文鸯反出寿春。再加上秋雨久候不至,最后……最后……”

“公子——公子!——”

“家主,琅琊王府到了。”车队在宜寿里停了下来,管家走到车前,恭声禀告道。诸葛靓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掀开了窗帘。他看向府前等候的人群,突然间一阵酸楚。

离开洛阳时,他风华正茂,身为世家子,心怀匡扶之治,立志做一番功业。而如今,他虽然不过四十余岁,却早已曾经沧海、两世为人。

丧家之犬,亡国之臣,还有何面目面对洛中旧识?

“仲思,仲思,没想到你我姊弟还有相见的一天!”

琅琊王妃诸葛氏在侍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到马车前,一把搂过诸葛靓,顷刻间已经泪如雨下。

——〇〇〇——

“那诸葛仲思与陛下乃是总角之交,滞留江左二十多年,此番回洛,恐怕别有一番滋味啊。”张韪大袖轻舞,施施然向府中走去。

诸葛靓返回洛阳,自然而然地成为街口巷尾议论的对象引起众人围观。此时张韬便跟在二哥张韪身后,兄弟俩侃侃而谈。

“原来都是官二代,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官宦子弟,难怪东吴灭亡后,返回洛阳还能受到这般待遇。”张韬有些恍然,“原来这就是‘淮南三叛’中的第三叛,诸葛诞起兵反对司马氏么?

所谓的“淮南三叛”,说的是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夷灭曹爽三族后,据守寿春的统帅三次发动的叛乱。

这三次叛乱分别是太尉王凌与兖州刺史令狐愚的“一叛”、镇东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的“二叛”和征东大将军诸葛诞的“三叛”。

淮南三叛经历七年,悉数以失败告终。淮南三叛的失败,也意味着朝堂反对司马氏的势力被彻底肃清。至此,天下之心归于司马氏已经不可逆转之势。

“阿韬,你说司马氏代有天下,是不是天命所归?”张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间神秘兮兮地问起他来。

“天命啊?未知人,焉知天。如果真有天命,只怕现在也是老糊涂了吧?”张韬想起司马氏建立的晋朝,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残破的江山和将近三百年的大动乱,不由一阵感叹。

“咦?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难道真是神童?”张韪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幼弟能够回答,没想到这个小家伙还真敢说啊。

他转身扶住张韬,郑重道:“如此见忌之语,以后还是不说为宜。”

张韬回过神来,看着二哥的模样不似开玩笑,不由道:“难道司马家据有江山,真有天命不成?”

“《尚书》有言,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易经》中亦说,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又如何没有天命,你可知诸葛诞当初是如何被擒获的吗?”

“还请二哥赐教。”

“寿春城城高池深,又据淮水之险。且诸葛诞身谦下士,能得部下死力,高平公陈骞与乐陵公石苞虽然亦是陈年宿将,亦未必是他的对手。”

“想来其中必有缘故?”

“这就是二哥要说的了。”张韪突然之间有些郑重,“每年秋季七八月份,寿春城必然大雨磅礴,经月不息。只要大雨一到,淮水必然暴涨,往往淹至寿春城下。高石二人围困已久,城内缺粮,部下皆劝诸葛诞突围而去。谁知诸葛诞自忖大雨将至,到时候敌军不战自溃,执意不从。”

“既然诸葛诞最终被擒,想必那年没有下大雨喽?”

张韬玩味地看着二哥,这二哥与他父亲一般,对所谓的天命谶纬之学有着过人的爱好。尤其是二哥,其它地方没有父亲的才华,但是在星象一道上,却是青出于蓝。

“不,天气虽然干旱,最后却下了雨。只是,当朝廷之军攻破寿春,全军进入城内的当天,上天下起了暴雨。而这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了。若是没有天命,又何至于此?”

“小弟不敢苟同,时运乃弱者借口,强者谦词。若是诸葛诞实力足够强大,又怎会寄希望于大雨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你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值一驳。万物运行自有其规律。不遇天命,虽至强而必亡。譬如项王之于汉高,当秦末纷争,政由羽出,号为霸王。然天命在汉,汉高虽弱,终开汉家四百年江山。若遇天命,虽至弱终必强盛。昔日戾太子被杀,汉宣流落民间,若无天命,如何能够一朝奋起,中兴汉家?”

“强弱非空话,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当年若下暴雨,石陈二公未必如后来那般容易。哪怕最终仍然难逃失败之结局,那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不愧是我二哥,小弟今日受教了。”张韬听到二哥一番解释,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准备好了才能去做,当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如何合理地利用当前的条件,最终取得胜利才是一个人做事的正确方法。

张韪却是看着张韬,轻声道:“阿韬,你比为兄想象中还要聪明。”

第17章 三幕大戏(上)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张韬按部就班地前往书馆学习,将五篇开蒙读物悉数背诵掌握,也由此大致掌握了这个时代文字的书写结构。

魏晋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时代,几乎在各个领域皆是如此。

譬如说,书法。

在他那个时代,学子已经逐渐脱离纸笔,开始在计算机上用键盘乃至语音输出。各种艺术字体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然而在这个时代,字体却刚刚开始由隶书转向楷书与行书,其中的代表性的人物便是“钟王”。除此之外,书法作为外在的才华表现形式,几乎已经成为士大夫必备的技能,他的父亲张华便是其中的高手。

钟,便是当初颍川钟氏家主、原曹魏太傅钟繇,不过钟繇去世已经半个世纪。后世有“书圣”之称的王羲之还未出生。如果张韬没记错的话,那天在夏侯府中,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亦在其中,年龄也与自己差不多大小。

只是,在自己这只“蝴蝶”的影响下,王羲之未来能不能出生、出生之后还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个王羲之都是两说。

毕竟王旷因为他的影响,成亲晚了哪怕一天,孕育儿子的小蝌蚪都可能成为另外的一个。

如今在洛阳城小有名气的他,在见识到了洛阳百姓的狂热后,不会再傻傻地将自己的聪明外露,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现在的书写水平只有二哥等数人知道。

人呐,适当时候还是需要藏拙。既要让自己装逼装的恰到好处,又要适当退居幕后,将主角让于旁人。

这三个月内,洛阳城的主角当然不会是他。他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哪怕再聪明,也注定翻不起大浪。简单说,他在书馆读书之余,近距离观看了这三个月中上演的三幕大戏。

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琅琊诸葛氏的家主诸葛靓返回洛阳。

作为皇帝司马炎的发小,由于种种际遇,诸葛靓已经离开洛阳二十五年。在当今的时代,琅琊诸葛氏的名声高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诸葛家三兄弟的威名远著。

在三国时代,诸葛瑾与弟弟诸葛亮、从弟(未出五服均可称从)诸葛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诸葛瑾在吴国,任大将军兼豫州牧,儿子诸葛恪更是在大帝孙权去世后总揽朝政,独断朝纲。诸葛亮在蜀国任丞相,身兼昭烈皇帝刘备托孤之重,祖孙三代死于王事。而诸葛诞在魏国亦是与夏侯玄齐名,最后出任征东大将军,并被招为司空。

舆论评价诸葛氏,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说诸葛诞是狗当然不是讽刺他,因为这个时代乃是家天下,君之于臣犹如父之于子,道义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所以功臣犹如功狗,为主上爪牙任凭驱使,有其忠心耿耿的一面。而大多数人见利忘义,却是连狗都不如了。

当年诸葛诞在寿春举起反旗,为了求取东吴援军而让儿子诸葛靓前往江左为质。寿春城破后,诸葛诞被胡奋所杀,三族夷灭。诸葛靓反而因祸得福,最终保存了性命。

诸葛靓入洛寄身于姐姐琅琊王妃处。司马炎得知后,许以高官厚禄,诸葛靓均不为所动。为了消除这位发小的疑惑,司马炎甚至亲自前往琅琊王府见他。然而没想到的是,为了躲避司马炎,诸葛靓当天就躲进了厕所。

当年父亲诸葛诞死于司马昭的讨伐之中,他与晋室有杀父之仇,又如何出仕敌人?在洛阳一个月后,诸葛靓便返回了琅琊郡。离京之际,诸葛靓亦发下宏愿,终身不再仕晋。

乱世之中,诸葛氏族人四方流离,宗族残破。他作为诸葛氏当代家主,是时候整顿宗族了。

诸葛靓的做法也消除了朝堂上一些大臣的疑惑,这些原本嫉妒诸葛靓深得圣宠的人物,反而转过身来对他大声称赞。让张韬第一次见识到了大晋朝堂的险恶。

第二件事,则是二王争功。

所谓二王争功,则是龙骧将军王濬与安东将军王浑争夺灭吴的首功,从而引起一系列矛盾的事件。其激烈程度,甚至直追十六年前的邓艾与钟会之乱。

王濬是一名老将,原本的仕宦生涯也并没有什么亮点。如果活的时间再短一点,只怕连在史书中留名的资格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六十六岁那年迎来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也由此从一个不愠不火的普通地方官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

西蜀灭亡后,发生了钟会与邓艾之乱。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上演了所有的尔虞我诈。钟会与邓艾之乱平定后,司马昭派遣凉州大族安定皇甫晏出任益州刺史。

然而益州地接秦陇,胡羌势力强大,当初诸葛亮姜维尚在时,剿抚并用,这些胡羌势力没有酿出大乱。当西蜀被攻灭,原本达成平衡的局面立马被打破。

泰始八年,也即是八年前。胡羌叛乱,刺史皇甫晏发兵讨伐,由于在针对敌人的策略上发生分歧,皇甫晏被牙门将张弘发兵攻杀。当时出任广汉太守的王濬在事件发生后,立即讨伐张弘并将之斩杀,稳定了益州团结安定的大好局面。

也由此,王濬坐上了益州刺史的位置。

这些年来,王濬前后得到太傅羊祜以及自己父亲张华的支持,开始在益州打造战船操练水军,随时为顺江而下讨伐东吴做准备。

他这一等,就是八年,而王濬此时也已经是七十四岁的老将了。

只是无论是伐吴之战前还是开始后,朝廷上下对东吴的态度都在两可之间。所谓六路大军伐吴,王濬这一路虽然是准备最充分的一路,然而却又是话语权最低的一路。

先来看看整个伐吴团体的组成成分:

大都督贾充,朝内反战势力的头子,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伐吴。之所以最终坐上了伐吴大都督的位置上,乃是司马炎出于建立统一战线的考虑,最大可能地弥合朝政分歧。

副都督杨济,出身弘农杨氏,当今皇后族叔,杨氏三兄弟的老三,标准的皇亲国戚。他出任副都督目的很明确,就是作为司马炎的门面,在伐吴之战中捞足功劳。失败了上面有贾充顶着,成功了作为伐吴二把手,功劳能小吗?

镇军将军司马伷,宣帝司马懿第五子,司马炎的叔父,爵封琅琊王,标准的皇族。也是六路大军实际上的话事人。最终吴主孙皓投诚,便是向司马伷请降。

安东将军王浑,出身太原王氏,在本次伐吴之战中得到了节制江北诸将的权力。其次子王济王武子娶了司马昭之女常山公主为妻,乃是司马炎的姐夫,标准的功臣加外戚。

建威将军、豫州刺史王戎,出身琅琊王氏,当代大名士,父亲王浑出任过凉州刺史,祖父王雄乃幽州刺史,正是世家子与宿将世家的模板。

当然,王戎的父亲与安东将军王浑却不是同一人,二人同名不同字,亦不是同一时代。

而平南将军胡奋乃是将门世家,其父阴密侯胡遵乃是曹魏车骑将军,他自己这一路行来亦是战功赫赫。从当初以平民身份跟随司马懿出征辽东公孙渊开始,平定淮南诸葛诞叛乱,平定匈奴右贤王刘猛叛乱,乃是军中柱石。

更何况泰始九年其女儿胡芳以良家子身份入宫为妃,受封为贵人,胡奋亦是皇亲国戚的身份。

而坐镇襄阳的荆州刺史杜预,出身京兆杜氏,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腹有甲兵,外号“杜武库”,说他的计谋就像武器库中的兵器一样取之不尽。

杜预妻子乃是司马昭的妹妹高陆公主,也就是说他是皇帝的姑父。更何况羊祜去世前,亦是向司马炎推荐杜预替代自己,统筹伐吴全局。也由此,他取得了节制上游诸将的权力。

在六路大军中,杜预与王濬是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张华在地方上的盟友。胡奋与王戎则是将门世家,乱中以取战功于己有利。琅琊王司马伷乃是皇族,作为伐吴事实上的监军,客观上支持伐吴,毕竟一旦他身负伐吴之功,琅琊王一系在皇族之中必定水涨船高。

而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浑,却在这个过程中将投机取巧与首鼠两端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屯兵江北,指挥诸路大军分进合击,在击败孙皓中军后,建邺已经是他嘴边之肉。然而他深知朝政险恶,唯恐得罪贾充。在朝争风向还没有彻底定下来之前,一直按兵不动。

谁知道正因为如此,最终被杜预和王濬联手摆了一道。

王濬率领船队,在上游受杜预节制,下游受王浑节制。杜预是君子,有心成全王濬数年来筹边之功,放手任王濬自己发挥,鼓励他顺江而下直取秣陵。

王浑虽然不敢轻动,却不能眼看着自己嘴边之肉被别人抢走。可是这块肉他一时半会又不敢去吃。便派遣使者送信给王濬,让他前来中军商议大计。正是使者送信途中,王濬进入建邺俘获了孙皓。

由此,王浑深以为耻。

第18章 三幕大戏(下)

王濬厚道吗?

笑话,作为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将,整个人生可以说是贯穿三国,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过?又有谁知道,这些年来为了伐吴,他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难道就为了顾忌别人的感受便将这绝世之功拱手相让?

张韬当初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想起了后世关于进化论的发现者之争。

一般人都认为进化论的发现者是达尔文,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一名叫做“华莱士”的年轻人。

正是由于达尔文收到了华莱士的手稿,达尔文才决定提前发表《物种起源》,将进化论的发现者桂冠戴在自己头上。

进化论又叫做达尔文主义,可是又有几个记得华莱士呢?

对于王浑来说,他已经提前击败孙皓的中军部队,建邺事实上已经是一座空城。作为一位统兵上将,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决,犯了兵家之大忌。

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本来是有机会提前进入建邺,享受这“灭一国”的绝世战功的。然而在王濬火中取栗后,他反而看上去像一个小丑,这让他如何不怒?

愤怒之下,王浑想要发兵攻打王濬。而王濬只能在自己谋士的劝谏下,将孙皓送给王浑,以示自己直取秣陵乃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己,无意独享战功。

也由此,二王开始在朝堂上不断彼此攻击,引发一系列风波。

王浑以王濬攻入建业后私取吴宫珍宝、焚烧吴国水军一百五十艘战船、纵容部下烧杀抢掠三件罪名上书皇帝,要求将王濬槛车还洛,交由廷尉治罪。

由此也引发王濬的恐慌。作为钟会与邓艾叛乱事件的亲历者,他如何不知道邓艾的下场?

当初灭蜀之战,钟会被姜维牵制在剑阁不得寸进,邓艾出其不意偷渡阴平,最终拿下蜀中,立下了绝世功劳。而钟会辛辛苦苦与姜维正面相抗,最终都为邓艾做了嫁衣,这让钟会如何能忍?

而邓艾进入承都后,为了安抚人心,效仿祖上后汉大将军邓禹进入长安的做法,以天子的名义任命大批官员。他觉得自己立下这绝世战功,逐渐自矜功伐。

所有一切都给了钟会污蔑他的借口。在钟会的操作下,邓艾被槛车还洛。

原本邓艾不会死的,因为押解邓艾的槛车还没走出蜀中,钟会叛乱便被平定。然而监军卫瓘也参与了诬陷邓艾,此时便派护军田续追杀邓艾父子于绵竹。

太阳之下没有新鲜事,十六年前发生的一幕此时重现,这让王濬如何不惧?

也亏司马炎需要功劳为自己增加权威,王濬了结了他的心病,所以他并没有让王濬重蹈邓艾的覆辙。然而诸军回洛之后,面对相互争功的诸将,他必然要正本清源,给诸将一个交代。

于是,他便将这件事情交给廷尉府审理。

之前有诏书下达,要求王濬到达下游以后受王浑节制。然而王濬中午攻下建邺,王浑的使者下午方才送到。正是这半天的时间差,让他逃过了灭门之祸。

当然,王浑的使者在路上有没有受到刁难,其中的猫腻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廷尉府经过审理,认定王濬违背诏命,给他定下了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并评王浑为首功,王濬为中功。而皇帝司马炎为了政治方面的考虑,极度不满意这个结果,将审理案件的廷尉刘颂贬为京兆太守。

只是王浑乃世家出身,又是皇亲国戚,在宗族中有着极大的能量。不得己之下,司马炎便以去世的羊祜为首功,便是告诉他们,你们都别争了,首功是羊太傅的。没有羊太傅的十年经营,你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进入建邺?

虽是如此,王濬爵封襄阳侯,食邑万户。而王浑却由京陵侯进爵为京陵公,増邑八千户,前后食邑已达到一万两千七百户。两者看似区别不大,然而王濬战后被封为杂牌的辅国大将军,调入朝中,实际上已失去权柄。而王浑却镇守寿春,加封征东大将军,成为东南军区总司令,待遇高低一目而然。

正因为如此,每次王浑前往军营见王濬,王濬都要盛兵以待,唯恐王浑暗算于他。而王濬每次面见司马炎,亦要陈述自己的功劳,将自己的满腹委屈说给皇帝听。

二王相争的余韵,亦成为市井中经久不衰的话题。王濬的遭遇,得到了大批士子的同情。

第三件事,乃是版图改制,引起了洛阳城内一阵求官的风潮。

自从汉末之乱起,各地军阀纷纷拥兵自立,这次攻灭东吴,也便意味着几十年来整个帝国再次获得了政令上的统一。

为了应对新的形势需要,大晋君臣根据现实对版图作了一定程度的改动。

灭吴前期,将三辅地区归属雍州、分河南郡立荥阳郡、废除东郡立顿丘郡、分雍州之京兆郡立上洛郡,以司隶校尉所部十二郡之地设立司州。

而泰始三年分北益州之地设置梁州、泰始五年分雍州与凉州之地设立秦州、泰始七年分南益州之地设立宁州、咸宁二年分幽州之地设立平州、再加上吴主孙休设立的广州,汉末所设立之雍州,这样一来,汉朝十三州之地由此成为十九州。

对于人口与版图,详细的资料都藏于府库,属于绝对的国家核心机密,不是一般的官员所能接触到的。要不是有个做中书令的老爹,张韬也不会知道这些资料。东吴的户籍资料运回洛阳,经过统计核准以后,目前整个大晋将近二百四十六万户,人口在一千六百万左右。

当然,几十年的乱世,逃离官府监控的百姓必定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人口也不会超出两千万。而在后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在编的人口数已经达到五千六百万,考虑到被各地豪强霸占与庇荫的人口数未纳入统计,实际上超出六千万也算是正常的。

更何况,如今五部匈奴以及乌桓鲜卑与羌氐等部落人口很多都已编入户籍,而汉末时期,这些异族却在掌控之外,一上一下之间也意味着,短短一百余年时间,人口下降了四分之三。

在后世之中,这以后发生的将近三百年的时间,被归纳为“两晋南北朝”,种种纷乱,又叫做“五胡乱华”。

由于后世那个时代亦是遭受了百年之痛,于是这段历史被刻意遮蔽。因为隐藏着太多的争议,也因为太多的人雾里看花,而被有心之人刻意引导。

整个“五胡乱华”时期,华族人口从一千六百万下降到八百万,原本繁华的中原大地最后狼烟遍地。要知道后世的一线大城市哪个常住人口不是数百万乃至几千万?

八百万不过是一个中等规模县城辖境的人口,而在“五胡乱华”最危急的时候,却成了整个华族的人口。

同样的亡国灭种,所以有着同样的切肤之痛。八百万华族的人口损失,让无数人将原因归结于五胡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却忘记了在此之前,华族由于内乱而损失了四千多万!

损失了四千万的内乱,成为后世精彩纷呈的时代而为人喜闻乐见、众口相传,每个人都恨不得出生在那个时代,作为英雄人物纵横驰骋。

而损了八百万的外患,却让他们怒目圆睁切齿痛恨。一想到这些,张韬都会产生啼笑皆非的悲凉。

今年大晋刚刚一统,他亦不过只有五岁。按照历史的轨迹,不出二十年,这天下便会开始陷入新一轮的分裂与纷争。而历史是一台沉重的机器,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能否驾驭这台机器。哪怕他身负穿越者之能!

当然,说这些都还太远了。大晋皇帝威名远迈,四夷无不宾服。他现在说出去,除了让别人嘲笑他杞人忧天,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不会有第二个作用。

毕竟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却有人要给上眼药,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更何况,以他区区五岁稚龄,也没法向别人解释他为何有此等见识。

正是由于划分版图,所以各地官员出现一大批空缺,各地世家纷纷发力,想要分得一杯羹。而掌控吏部选举的正是尚书仆射山涛。他一切都按照司马炎的心事行事,往往皇帝有意中人还未说出来,山涛便提前举荐了对方。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大批官位被卖了出去。而在延嘉里教授蒙童的鲁褒,也四处请托,想要谋得一官半职,最终却由于家世贫寒而惨遭忽视。

这让原本还算乐观的鲁褒,逐渐变得偏激起来,言语之中逐渐露出了对朝政的抨击。他原本以为自己身负所学,此番来京必然能够施展抱负,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张韬自知帮不上鲁褒,便在学习之余,开始关注朝政。他想要弄明白,这朝廷的势力未来的走向如何,父亲会出现怎样的风波,自己又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在未来的风波中保全自己。

然而就在他产生这种想法不久,敏锐地嗅到了朝廷的斗争开始白热化了,几乎所有纷争都指向了齐王司马攸与太子司马衷。

第19章 继承人之争

司马攸乃是司马昭二子,也即是司马炎的二弟。他从小便过继给伯父司马师为子。司马师死于四十八岁,假若这位司马家的舵手能够多活几年,也许一切会变的不同。

因为司马师毕竟是司马氏推出取代曹魏的原定人选、拥有着威服禅代功臣的政治威望。他的早逝,让司马家的禅代直到第四代主君司马炎身上才得以完成。

司马师死的时候,司马攸只有十岁。作为法理上的继承人,原本应该将司马家的一切继承在手,即便是亲生父亲司马昭,亦只能辅佐自己。

然而此时魏国上下反对司马氏的势力正在集结,即便是司马师本人,亦是死于平定淮南第二叛毌丘俭与文钦的过程中。面对险恶的形势,司马氏又如何放心将权利交给一名稚童?

也正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昭接过权势,通过平定诸葛诞、弑杀曹髦以及平定蜀汉,彻底将局面扭转过来。即便对家族立有大功,司马昭亦是意识到,若是没有大哥司马师在“高平陵之变”前的深谋远虑,司马家早已不复存在。

所以他只能时时提醒自己,这是“景王”的天下,自己未来要将社稷交到司马攸手上。

然而历史的走向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司马昭在灭蜀之后,身体急剧恶化,在匆匆完成了升爵晋王以及加九锡之后,便因病而亡。

考虑到当初刘表与袁绍均因偏爱幼子而导致基业沦丧,而长子司马炎的势力也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之外。有了前车之鉴,司马昭在去世之前三个月,经过艰难的抉择,在最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方才确立司马炎为晋王世子。

至此,司马攸丧失了第二次机会。

如果司马氏能够在司马昭的身上完成禅代,也许如今的皇帝也有可能是司马攸。可是即便如此,司马攸亦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当天皇太子天性愚鲁,在许多大臣看来,并不能承担江山社稷之重。而齐王司马攸清正平允,乐贤崇善,极得人心。

所以在继承人问题上,朝堂之上便分为三派,分别为齐王派、太子派与中间派。三派之中,齐王派与太子派势均力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所以这个时候,中间派的态度,便决定了博弈的最终走向。

太极东堂,司马炎批阅着奏章,正在此时,谒者令梁深走了进来,轻轻道:“陛下,和侍郎求见。”

“和峤?这么快就回来了么?让他进来吧。”

司马炎揉了揉眉角,忍不住一阵心烦。即位十几年来,每天都是批不完的奏折,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捅到他这里。天下未平时尚情有可原,如今天下太平,哪里还来的这么多问题?

“臣和峤参见陛下!”一位中年官员走了进来,对着司马炎施了一礼。

来人正是汝南和氏家主和峤和长舆,他也是大名士夏侯玄的外甥,最是仰慕舅舅的为人,平日里珍爱自重,所以有盛名于世。

和峤少有风采,在乡品的品评中被豫州大中正评为“三品”,以七品官衔的太子舍人起家,尔后出任颍川太守,年前返回洛阳述职,被命为给事黄门侍郎,随侍皇帝左右。

泰始三年正月,年仅九岁的司马衷被立为皇太子。群臣议论纷纷,认为以皇太子的资质不足以继承大统。只是由于太子年少,尚看不出什么坏的后果。那个时候司马炎也是犹豫再三,不敢轻易将江山交到这个儿子手中,便向当时出任太子舍人的和峤咨询意见,得到的答复是:“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和峤的话让司马炎无法反驳,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成色。如果生在普通百姓家中,质朴鲁直的性格也许能给这个儿子带来很多好评,毕竟一个毫无威胁的老实人,是谁都欢迎的。只是可惜,他生在了帝王家。在长子司马轨因病早夭之后,注定要承受这江山之重。

“长舆此番前往东宫,结果如何?”司马炎推开奏折,急忙做起身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张茂先之子能够化愚鲁为神奇,自己这位儿子不求改变太多,哪怕只是有所进步,都会让他无限欣慰。

平吴之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差,处理政事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加上伐吴之前身体得过一场大病,并因此差点酿出一场大风波。这让他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人选,哪怕再反感弟弟即位,也要为司马家的江山考虑。若是皇太子真的不可救药,他亦只能将皇位传于齐王。

为了试探皇太子的成色,他首先想到了当初向自己进言的和峤,于是让他再去东宫走一趟。没曾想这个和峤这么快就回来了。

和峤看着司马炎,欲言又止。

当初年少无畏,兼之皇太子上位日短根基不稳,他说起话来可以无所顾忌。然而此番从颍川太守任上回京,却发现皇太子的势力已经有了压倒齐王的趋势。

中书监荀勖、御史大夫冯紞等人作为皇帝的心腹,这些年来一直站在司马炎的立场上坚定不移地打击齐王。对于他们来说,太子司马衷可以不当皇帝,但是齐王坚决不能当皇帝。因为一旦齐王上位,他们只能自杀了事。

对于杨骏、杨珧、杨济等杨家三兄弟而言,保住太子司马衷是弘农杨氏重新崛起的关键。杨家在汉末四世三公,却在曹操诛杀杨修事件中被有意针对,从此开始淡出朝堂。司马衷是元皇后(杨艳)的嫡子,也便是杨家的外孙。虽则如今皇后杨芷仍然是杨氏之女,若司马衷不能上位,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弘农杨氏已经沉寂的太久了,他们绝不会白白丢掉一个让家族重新崛起的机会!

对于太尉贾充来说,齐王是他的女婿,太子司马衷亦是他的女婿。虽然从他的内心来讲,亦是希望齐王上位,但是接二连三地被司马炎敲打以后,他所能做的唯有两不想帮。

但是他的妻子郭槐可不这么想。齐王妃是谁?是那个贱人的女儿,将其剥皮拆骨唯恐不及,又怎会帮她?在她的心中,只有太子妃贾南风才是自己的女儿。一旦女婿上位,又怎会缺得了荣华富贵?

所以扶持太子上位,不仅是她内心的渴望。更是太原郭氏整个家族的渴望。

和峤想到这里,内心微微有些气馁。各种反齐王势力将要完成集结,而齐王还在守丧之中,他还能做些什么?

皇太子毕竟是国之储君,若是在未来能够顺利即位,自己今日的回复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司马炎见他如此,不由道:“卿但言无妨,朕会为你保密。”

和峤听闻,俯首施礼,轻轻道:“皇太子质朴如初。”

司马炎原本满怀希望,见到和峤脸色平静如水,不由心中一凉。一个“质朴如初”如同一把重锤当头而下,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倾倒在坐榻之上。他挥了挥手,柔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想静静。”

————〇〇〇————

“姐姐!姐姐!我要嫁给皇太子了,我要做太子妃了!”

“咯咯咯,妹妹你才十二岁啊,不会这么快就发春了吧。你不是说一直想嫁给大帅哥的么?”

“这是爹爹的意思,妹妹也没办法啊。嫁衣都送到府中来了。”

“怎么回事?”

“听说有坏人想要爹爹去凉州,爹爹不去,所以便要和皇帝做亲家。”

“阿午,这嫁衣为娘帮你穿上吧。”

“嗯!”

“娘亲,这嫁衣怎么这么大啊,我穿上一步也走不了了!”

“哎,阿午,你还是太小啊。南风,不如就你代妹妹出嫁吧。以你爹爹的权势,将来太子继位,你就是皇后!”

东宫之中,贾南风思绪飘荡到了八年前。八年前她以十五岁及笄之年嫁给太子司马衷。如今八年过去了,她却越来越失望。

她的丈夫虽然贵为当今太子,却全无乐趣,性格极其内向,平日里也不见说几句话。这样一个人,最后却成了自己的丈夫,让她平日里愈发变得暴躁。

然而她知道,自己以及贾家的富贵,全都系于太子一身,一旦自己将来成为皇后,贾家便可以一跃而成为大晋第一等的家族。这让她哪怕心中有太多的不满,也要学会将一切都化解掉。

“启禀太子妃,奴婢方才听太医院的太医说,萧良娣已经有了身孕?”正在此时,贾南风的心腹婢女秋红从宫外匆匆而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言道。

“什么?!”贾南风听毕,顿时怒气满面,“那贱人居然怀了太子的孩子?!你吩咐下去,随我前去见那贱人!”

“太子妃三思,只恐陛下见怪!”

“哼,上次韦孺子怀有贱种,被我持戟击落,陛下要废掉我的太子妃,将我囚禁金镛城,我最终不还是没事么?我父功高盖世,一手扶持这大晋江山,你又何必惶恐?”

“如今齐王声望日隆,只怕会给太子带来不虞。”

“也罢,你准备一碗牛膝汤让那贱人喝下吧。我既为太子妃,只有我生的儿子方是贵种,其她贱人谁敢僭越!”(注,牛膝汤,古代堕胎药,孕妇喝此药会造成流产)

“奴婢遵命!”

“今日和侍郎前来东宫,意欲何为?”贾南风吩咐下去,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她突然想起一事,便顺口问道。

“奴婢不知,好像因为和侍郎乃东宫旧臣,此番回京述职,所以前来东宫拜访太子,以叙君臣之情。”

“哼,只怕老翁不放心太子,却让和侍郎前来试探虚实。若是敢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离间陛下父子之情,它日我若得志,必杀此人!”

“启禀太子妃,萧良娣自知罪重,未等太子妃吩咐便饮下堕胎之药,特遣奴婢前来请罪。”

秋红还未离开,便见萧良娣身边婢女满眼通红地走了过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

“哼,算她识相,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次事情就算过去了。若是它日再犯,本妃定不轻饶!”

第20章 时代映像

宫中发生的事情,张韬当然是不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趋势做出判断。

自从孙皓入洛后,朝中众臣数次奏请泰山封禅,即便如同鲁褒这样在仕途中碰了壁的,亦是对皇帝赞赏有加,谓之为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一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可以想象,原本只是继承父祖三代人的功勋,迫使曹奂退位而威权不足的司马炎,此时由于灭吴,对朝政的掌控力是空前的强大!

既然民心可用,十多年来一直在功臣宿将与世家门阀挤压下夹着尾巴做人的他,又怎会不趁热打铁尽可能地将权力拿回自己手中?

大晋从乱世中走来,为了杜绝地方割据的土壤,他首先限制的便是州郡的权力。除了大规模削减郡一级的驻军人数,还将州一级的刺史进行军政分离。只有持节都督才有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资格,一般不加“将军”称号的人,只能称之为“单车刺史”,对于军事没有过问的权力。

这样一来,州刺史便失去了叛乱的可能,即便发生意外,亦可以及时扑灭。

对于皇族来说,强干弱枝也提上了日程。

当初曹魏不立宗室,国朝没有藩蔽,致令司马氏父子可以轻易掌控朝政,至司马炎而行篡逆。既然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大晋立国之初就大封同姓,在开国同一年大封宗室二十七人为王。

只不过当时王国初建,各种规章制度都未能成型,所以宗室诸王便寄居洛阳,不到封地就藩。到了咸宁三年,司马炎顾忌齐王的威望已经逐渐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在荀勖的建议下,便诏令除了在朝廷有官职的诸王外,其余悉数前往封国。

当然,他针对的主要是齐王司马攸。

只要这个弟弟待在洛阳一天,他就一天寝食难安。

只是可惜,景献皇后羊徽瑜(司马师的老婆)于咸宁四年六月去世。作为礼法上的母亲,齐王司马攸在“父亲”司马师去世后,一直勤勉侍奉。如今需要为母亲守灵三年,也便有了留在洛阳的理由。

为了压制齐王,司马炎甚至剥夺了弟弟行礼的资格,得亏朝廷上下据理力争,方才作罢。他力排众议、决定在司马攸守丧期间伐吴,亦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毕竟一旦未来司马攸夺得伐吴主导权而建立功勋,那他还有什么底牌来制衡这个弟弟?

如今三年之期已过两年,即便司马炎有灭吴之功,亦是顾忌弟弟的起复。

为了杜绝齐王日后不往封国就藩的借口,他如今已下令在京诸王悉数就藩,只要齐王服丧期满,亦是同样的待遇。

想到琅琊王司马伷已经携家带口返回封国,那位夏侯府的管家牛钦也跟随世子妃夏侯光姬而去。这个世道的车轮滚滚而前,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就改变方向。张韬便知道,留给齐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即便他对这段历史模糊,亦知道司马攸最终也没能坐上皇帝之位。

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在朝廷三派中,父亲张华与两位兄长均对齐王司马攸有着过人的好感,无数次议论中都透露出期待齐王继承大统的渴望。

很显然,他们张府,即便不是齐王派,恐怕也不远了。

要知道在朝廷斗争中站错队的,往往下场都很惨。不像后世那样多少变得温和,最多不过在秦城监狱圈养终身,在这个时代却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他不信自己的父亲看不到这一点,如果父亲没有政治上的敏锐嗅觉,又怎么可能凭借一介寒门上升到当朝权贵的位置?夏侯府中假山中的暗道已经揭示,这个父亲并不简单。

因为很明显,那暗道的修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虽然他目前还不明白,夏侯氏乃曹魏之余孽,而张家乃本朝之新贵,两者又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还好,至少在齐王守丧期满前,大家还有一年的缓冲期,并不会马上就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

张韬此时最大的期望,就是父兄别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牵连。

可是自己该如何向父亲开口呢?即便是大名士孔融,七岁让个犁都能被众口相传,成为神童的代表风行全国,他现在可是只有五岁呀!

五岁的幼童如果能与朝廷重臣纵论天下大势,绝对会被目为妖孽。

哎,脑阔疼。

张韬揉了揉太阳穴,再一次感觉到年龄小也未必全是好事。

虽然他很多怪异的举动以及惊世骇俗的言论不会被大家当真。但正因为不会当真,也便失去了被众人信服的基础。

正在张韬发呆之际,却见同窗郅辅满脸嬉笑地凑了过来,一脸的猥琐道:“张公子,今日下午先生休息,我们已经决定去偷枣,你要不要一起去?”

“偷枣?以你们郅家的财富,难道还买不到枣子?”

张韬吃惊地看着郅辅,满脸的嫌弃。难道如今的富家子弟都是这样体验生活的么?有的是女人不玩,非得闯入女宿舍偷丝袜。好好的床铺不搞,老是喜欢打野战。

果然有钱人的生活不是他能懂的。

这小子虽然不是世家出身,却比大部分学馆中的世家子都有钱。毕竟郅家在东市开设的屠宰场,其出产的羊肉、狗肉、猪肉几乎供应半个洛阳城,即便是宫中宿卫亦要定期向郅家采购,没有钱就怪了。

相比之下,有些世家子由于身在小宗,除了仕途上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外,并不能分润到家族多少财富,很多人由于清贫一日两餐都难以保证。

即便如此,如果可以更换,相信郅辅哪怕散尽家财也愿意成为世家子。

据他所知,这个时代的身份证分为四种:即士籍、编户齐民籍、市籍与奴籍。

所谓士籍,也便是大晋政治待遇最高的阶层,他们的的仕途一定程度上得到保障,只要条件合适便可以通过举荐进入官府中做官。

编户齐民籍主要功能便是用来种地以充实国库,上个月颁布的占田制正式废除了曹魏以来的屯田制,让这一阶层的生产热情得到了极大地提高。

占田制,指的是按规定赋予每个人等额的土地,然后课以赋税的土地制度。

此时由于连年征战,人口急剧减少,大量土地抛荒。为了提高国家税收,占田制提出:一名男子有权拥有土地七十亩,一名女子有权拥有土地三十亩。如果土地不够,那开垦出来的无主之地归你所有,直到达到国家规定的亩数上限。

要是你觉得开荒太累,随便种点自己吃了就算了,那么不好意思。在男子七十亩中,成年男子有五十亩、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的未成年男子以及六十一到六十五岁的老人有二十五亩,成年女子有二十亩是需要交公粮的,每亩交公粮八升。

什么?你家土地不够?

那快去垦荒啊!先到先得,垦完即止!

虽然很累,但是占田制相比于屯田制毕竟还是进步太多。在屯田制中,收出来的粮食七成乃至八成要上缴国家,屯户只能留下维持生活的口粮。毕竟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年代里,有足够的口粮生存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你不能要求更多了。

而在占田制下,只要占足耕田,成年男子有二十亩,幼童与老人有二十五亩、女子有十亩收成归自己所有,是不用缴纳税赋的。

在田税之外,还有户调。

所谓户调,说的是以户为单位,每年要缴纳一定的布匹。成年男子当家的,每年要缴纳绢三匹,绵三斤。该户成年男子因故死亡,导致只有成年女子当家或者幼童与老人当家的,缴纳一半。当然,边境地区经济不发达,可以适当少缴。

具体为,边郡缴纳规定的三分之二,更远的缴纳三分之一。

这就是编户齐民籍,虽然男耕女织劳累终年,只要辛勤劳动,毕竟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并且拥有属于自己的人身自由。

而市籍,则是属于商人的专属,只要前往市场交易,没有市籍是无法拥有交易权的。商人盈亏自负,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也没有做官的权利。好处在于,即便没有土地,只要经营得当,仍然可以养活一家老小。

当然,那些大商人经营天下最终富可敌国,买田置地则是属于特例了。毕竟无论哪个行业,一旦做到极致,他的地位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

至于奴籍,则是敌国子民以及叛臣家属,亦或者家贫无法自立甘愿卖身为奴,还有一些被权贵人家掠夺而去,于此失去人身自由,最终沦为奴婢之属。

即便法律规定不可贩卖人口,然而由于经济地位的不平等,一旦权贵阶层买卖人口,官府实际上亦予以默认。

譬如说,法律规定个人盗窃案金额达到两贯钱可以报警,然而你价值十贯的摩托车被偷,捕快也未必愿意为你立案——名与实从来都不是完全重合的。

他们张家便是属于士籍,而张孟便是属于奴籍了,眼前的郅辅家中便是属于市籍。至于编户齐民籍,由于他们均在帘外听课,加上自然而然形成的隔膜,张韬只认识一名叫做这孙敬的同窗,努力程度并不下于在场的任何一人。

“不一样啊不一样,他家的枣子,你哪怕有再多的钱也是买不到的。不要说我郅家,哪怕是皇帝,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是吃到。”

郅辅努着嘴朝着身后嘟了嘟,却见江虨、郤庄等人早已经聚合在一处,哪怕是华畅兄弟,亦有些跃跃欲试。九月啊,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却不知是谁家的枣子,名气这么大。

孩童毕竟是孩童,哪怕出身世家,“熊”的天性也是难以改变啊。

也罢,老子就陪你们过去见识一番吧。

第21章 争首富之武子伐李

一行人决定前去偷李,华畅兄弟最终还是自恃身份,没有跟随他们一起过去。而张孟原本想劝阻小公子,却执拗不过张韬,只能满脸委屈地在后面跟着。

张韬数了数,整个人群包括自己共有八个人。其中有屠户之子郅辅,官员之子江虨、郤庄、魏融;齐民之子三人,在郅辅的介绍下才知道,这三人名叫李举、刘奎与郑开。

当然,孙敬也没跟着过来。看得出,这个人的性格虽然沉默内向,却是一位内心极其高傲的人。自然也不愿意跟来偷鸡摸狗,以免坏了名声。

“李树却是在何处?”江虨与郤庄在前面带路,连续走过几个里坊也没停下来。张韬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由拉着郅辅小声地问道。

郅辅神秘一笑,低低道:“阿韬稍安勿躁,很快你就知道了。”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张韬发现他们竟然来到了城南开阳门,当下不由一阵错愕。难道偷个李子还要跑这么远不成?

开阳门外,便是洛水。洛水之南,太学与国子学相对而立,除此之外还有辟雍与明堂。红墙青瓦鳞次栉比,显现出一番肃穆气氛。张韬摇头苦笑,暗暗想道:“二哥若是知道我前来偷李子,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几人过了洛水,反折东行,不多时来到一处果园所在。透过低矮的围墙,张韬看到果园内梨树与李树相映成趣,梨树上枝叶叠叠,硕果累累,而李树上的果子亦是色泽金黄,颗颗粒大饱满,忍不住让人食指大动。

说实话,出生在张府,前几年都是奶妈哺育,到了三四岁方才逐渐开始吃些饮食。几年下来,他没有受到过什么委屈。张府虽然算不上豪富,皇帝的赏赐也并不少。更何况数月前父亲成为广武县侯,食邑万户,按照三分食一的规定,就有三千户的田税与户调。光是绢每年就有万匹,绵每年就是万斤。

这个绝对不是一笔小钱!

出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他并不会受到什么亏待。

然而这个时代饮食实在是太缺乏了。虽然已经有了小麦与大麦,主粮还是黍米。面粉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应用,更多是磨好以后将筛选不出的面粉麸皮同时蒸煮。即便已经出现面条(此时还叫做汤饼、煮饼),形状也让他丝毫没有食欲。

不但如此,炒菜也没有出现,没有食用油更没有辣椒。蔬菜更多是腌制、而各种肉类则是卤制,这让他如何不腻?更别说这群人中,家境普遍不如他好。在一天只有两餐的情况下,想要过来打点野食,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没等他开口,几个人纷纷涌到墙下,跳着脚将一切可能勾到的水果摘在手中。李举、刘奎等几个人将梨子放在嘴边滚了一圈,便只剩下一个妖娆的梨核。

八个人八张嘴,瞬间便将伸出墙外的水果消灭干净。众人擦着嘴,看着墙内的果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让张韬直是摇头。

“我爬进去吧……”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李举舔了舔嘴唇,眼中放着光芒。

“果园里面有人看守,怕你进得去、出不来!和家的果子,岂是那么容易偷的?我们既然吃到了,还是就此离开吧。”刘奎懦懦地看着果园不远处的茅屋,有些后怕地回应道。

“既然来了,岂能空手而回。李子在园子里面,我们还没有吃到。说不得要摘一些回去给老娘吃。”郑开撇了撇嘴,对刘奎的胆怯一阵鄙夷。

江虨却在一旁淡淡笑道:“你们何必担心,和侍郎今日入宫去了。在这里守园子的老苍头也是去了和府。便是我们将果子吃尽了,恐怕也没有人来。要不然为何我等为何会今日前来?”

“话不能这么说,这李树一直被和家当做宝贝似的,若是被发现了,我等难免吃不了兜着走。”

“不错,你小子倒是有几分胆色。”正在此时,却见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道旁,从车厢中走下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青年男子,他脚穿木屐,腰佩长剑,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轻笑道:

“你想吃不了兜着走?”

“我……我……”说话的郑开此时见到有人来,一阵支支吾吾,做了贼被人发现难免尴尬。不但是他,其余几人也是一阵面红耳赤。

想跑不敢跑,不跑的话,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们不由战战兢兢起来。便是张韬亦有些好奇,因为他看得出,眼前这青年未必就想管他们的事。

这男子满身华贵,衣裳乃是名贵的蜀锦所制,气度所及即便是他大哥,亦未必比得上。

青年神情淡漠,拔出长剑劈开柴门上的铜锁,轻轻地走了进去。众人围在门前,却见他用长剑在李树上不断劈砍,一根根带着黄橙橙李子的枝条便跌落在地。

他回头看了看受惊的群童,不由道:“为何不进来吃个痛快?”

听到这里,张韬推开众人,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李子,开口大吃了起来。

“好吃吗?”

“纯天然无污染,入口即化、毫无酸涩,口齿之间香气沁脾,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李子。”张韬也不客气,边吃便回应道。

“纯天然无污染?不错!不错!用词贴切至极,你很有趣。”青年见到张韬毫不做作,不由一阵欢喜。他摘下一颗丢在口中,紧接着又摘了一个吃了下去。

众人见状,也不再客气,纷纷涌入树下,拾起地上的李子,只是用手擦了擦,便一口吞了下去。有的甚至连核都舍不得吐。转眼间,便将一颗李树吃了大半。

“尔等吃好了吗?”

见到众孩童心满意足,那青年将长剑插入剑鞘,淡淡道:“树上还有些许果子,尔等可带回去孝敬双亲,既然说吃不了兜着走,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众人惊疑地看着青年,洛阳城何时出现这样一个大善人?对方越是和善,他们越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甚至连方才吃李的欢乐也被打散,呆在当地不敢稍有异动。

倒是张韬听闻,却是觉得青年的话并非威胁。他扯起长衫,旁若无人地将一个个李子放在兜中,引得青年一阵惊异。

不多会他拾起了满满一兜李子,发现大家都看向自己,不由道:“诸位既然得偿所愿,为何还不离开?莫非真要等主人回来不成?”

“因为我还未曾得偿所愿。”青年转过头,看向身边随从道,“你将此树砍了,给和长舆那个老悭夫送过去。就说既然他不舍得自家李子,那只好以后大家都吃不到。”

说罢之后,青年一抖衣衫,满身潇洒地转身而去。

看着青年的背影,江虨呆了呆,突然间一拍脑门,有些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他是谁了!原来是太原王武子,难怪!难怪!”

经过江虨的提醒,张韬也终于想起王武子这个人。因为在洛阳城,这个人是最有名的几个风云人物之一,他无数次在下人口中听到此人的八卦。

王济,字武子,出身太原王氏,京陵公王浑次子,母亲钟琰出身颍川钟氏,老婆乃是司马昭之女常山公主。

也就是说,王济王武子乃是当今皇帝司马炎的妹夫。

此人出身可谓得天独厚,传闻他负气任性,亦侠亦豪,为人争强好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不是心气不顺,他即便与那个叫做和长舆的果园主人有再大的龌龊,也不该趁人不在将人家的李树砍了。

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在上面顶着,今日偷水果的事情是注定追究不到他们这群孩童身上来。

张韬只是觉得惋惜,以后在洛阳城恐怕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李子了。

王武子上了车,自有下人牵着马匹前行。却见此时一队人马铺排而来,挡住了车辆前进之路。

一位比王武子稍大的青年男子倾卧在木辇之上,一路观览而来,只见他指指点点,说不尽的惬意。前后四位盛妆丽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木辇,亦步亦趋地缓缓前行,不敢有半点差错。数十位下人在前方开道,以免给木辇造成意外。

那男子见到木辇停了下来,不由皱紧了眉头。他抬起头看到前方车辆以及被两位下人拖拉在车后的李树,不由露出一股促狭的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武子。今日你终于将和峤那老小子的李树砍了么?”

张韬见状不由暗暗感叹,这洛阳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大神还是太多啊。王济已经是数得着的人物,然而根据形势来看,对面之人丝毫不惧于他。也难怪父亲即便取得伐吴功勋,亦是小心翼翼,比先前更加恭谨。

车厢闻声而开,王济探出头见到来人,满脸的不喜,没好气道:“王君夫,你倒是阴魂不散。我先前向和长舆讨要几枚李子,那悭夫吝啬异常,仿佛被掏空了家产一般。我如今不过是帮他一把,省的有人问他讨要让他整日心痛。”

“你这帮法很是奇特,想必和长舆知道后一定会惊喜异常。”木辇之上的王君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哦?你想怎么赌?”王济阴沉着脸,原本砍伐李树的快乐早已经消失殆尽。

“我赌和长舆见到你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詈骂于你。”

“赌注呢?”

“百万钱如何?”

“你知道他是我姐夫?”

“当然知道?”

“然而你还敢与我博戏?”

“区区百万钱,我王恺岂会放在眼里,不过是博君一笑尔。”

“既然如此,我出两百万钱,赌我这姐夫见到我必然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武子你是否过于托大?”

“是么?君夫难道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既然如此,那就吩咐你家老苍头,让我的车过去吧。我还要赶往太学游玩,恕不奉陪了。”

“笑话,这大晋还没有我王恺看走眼的地方。既然武子你执迷不悟,那我就出三百万钱奉陪好了。希望你到时候莫要反悔。”

“三……三百万钱?”刘奎张大着嘴巴,不敢相信这一切。

第22章 争首富之三富聚首

对于刘奎来说,他家里七口人,除了父母与祖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弟弟与一个妹妹,往年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偶尔还会青黄不接。每年里剩下千把钱已经算的上家有余庆。今年朝廷推行占田令,他们家中在城东开辟了数十亩荒地,来年能否会好一些,也是要看收成。即便是丰年,保守估计不会超过万钱。

然而这些达官贵人为了一个小小玩笑,开口便是三百万钱,足足可以让自己的七口之家活上数百年。一时之间大脑空白地站在那里,宛如痴呆。

张韬见状,轻轻地在刘奎的肩膀上拍了拍,柔声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若想像他一般,却是要努力了。”

刘奎的心思他如何不懂?也许便像自己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参加高层party时一般,那些富豪的一瓶红酒,便是普通农民数年的辛勤劳作。

“我……努力真的管用吗?这个王君夫出身东海王氏,乃是当今陛下的舅舅。只怕我努力十辈子,也未必能够赚到三百万钱……”

刘奎有些将信将疑,然而他看向张韬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感激。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张三公子出身高贵,这样的人物平时上学都是与他们隔离开来的。

他们彼此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刘奎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尊重而已,而张三公子恰恰给了自己这个尊重,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大人物并不是都与王恺一般,肆意地践踏着他们生存的尊严。

张韬暗暗叹口气,鸡汤很多时候往往都无用。但是对于一个生存于底层的人来说,唯一的出路也只剩下努力了。只有努力,才会有机会抓住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机会,缺失了努力便注定要坠落尘埃之中,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王恺与王济打的赌并没有让众人等上太久。就在此时,和峤骑着马狂奔而来,他得到下人禀报,说是果园中李树被伐,不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王济见到和峤前来,下得车厢,指着散乱的树枝道:“我前日向姐夫讨要李子,乃言家李稀少,予我不过数十枚。今日路上偶遇一树,入园饱啖,继而伐之。姐夫你看看这棵树,与你们家的李树相比如何?”

张韬在一旁见到王济浑若无事,不由伸出一颗大拇指,这个王济王武子愣是要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前因后果了。

当初王济问和峤讨要李子,和峤吝啬,只给了王济十几个,并且说了谎话,告诉王济自己家里的李子没多少了。不曾想这王济也是小心眼,直接找到和家的果园,饱啖一顿后把李树给砍了。

这还没完,他还准备将树枝拉给和峤看:这是我无意中遇到的李树,你说你家果树没结几个,我遇到的李树却让我大吃了一顿。你认真看看,跟你家的李树比比哪个更好?

杀人诛心,莫此为甚!

和峤见到此情景,内心一阵滴血。可他却无法反驳王济的话,只能面色讪讪,一言不发地走到李树前,将尚未摘净的数十枚李子摘了下来,自嘲道:“自此只有数十枚矣。”

王恺闻言,顿时面如苦瓜。

和峤的一句话,让他输了三百万!三百万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输给王济,却让他无法接受。他放下手中羽扇,洪声道:“这局是我输了,我们再来一局可好?”

“有好戏看了!”

李举、刘奎等人想要离开,面对大人物的时候他们战战兢兢,想要早一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像多待一刻都会被眼前的情景刺激的发疯。

郤庄与江虨却坚持留下来,他们虽然也是官宦子弟,却是无法与王恺王济他们相比。对于他们来说,王恺王济正是他们奋斗的方向。此时此刻,二人眼神之中隐隐透露出几分羡慕与渴望,还有几丝淡淡的狂热。

张韬不由一阵摇头,世风奢靡如此,恐怕没人能够免俗。张家虽然不算穷人,可真要比起来,怕是连给这二人提鞋都不配。

这就提醒自己,若想做事,除了熟悉世情以外,还必须要想办法赚到更多的钱。还好,在赚钱一道上,相信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是自己的对手。

“这一局你又想怎么赌?”王济不咸不淡,神情冷漠地看向王恺,“我听闻你数日前赢了羊护军五百万钱,莫非也想在我身上赢上一笔?”

“武子好灵通的消息!”王恺挥了挥是羽扇,轻笑道,“你若是不敢,我便吩咐下去,让府中下人将三百万钱给你送过去吧,就不打扰武子你游览的兴致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位既然要博戏,何不算上我石崇一份?”正在此时,一辆牛车出现在不远处。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跃下车厢,人未到朗爽的笑语已经传来。

他走到众人面前,施了一礼道:“君夫、武子、长舆,别来无恙?”

“原来是季伦,说的不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却不知长舆是何想法。”王恺见状,撇头看向了和峤。

“你们家有金山银山,我和家怎么比得了?君子成人之美,峤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了。”和峤可不管身边人如何应酬,此时此刻肉痛地将李子装入兜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武子你骂和长舆乃是老悭夫,还真没骂错人。”王恺摇摇头,“当初杜元凯(杜预)说他有钱癖,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是果然名不虚传。莫非真要将这巨万家资葬入北邙不成?”

“齐奴,你何时返回的洛阳?”王济原本不待见王恺,见到石崇到来却是喜上眉梢。从二人的称呼中亦可以看出亲疏有别。

王恺称呼石崇的字,王济却是直接称呼他的小名。石崇乃是开国大司马、乐陵郡公石苞第六子,其父去世时将家产悉数分给了他的几个兄弟,只给他留下洛阳的一处住宅。然而这石苞亦官亦商,短短数年便让自己跻身洛阳富豪圈,且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他以修武县令起家,三年前前往青州出任城阳郡太守,由于在伐吴战役中支援后勤有功,封为安阳乡侯。这次洛阳重新划定版图,大量职位出缺,他便借病辞职返回洛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很多肥缺都被抢走,余下的职位他又看不上眼,只好暂居洛阳等待机会。眼前这两位一位是陛下的妹夫,另一位是陛下的舅舅,都是皇亲国戚,他正要借此探听朝廷讯息,以便为将来打算,既然路过此处又岂能错过?

“已有月余。”想法在心头一闪而逝,石崇当下拱了拱手,轻笑道,“我观二位争执不下,何妨说出来让崇做个评判。”

“武子一向自诩弓马娴熟,我却想与他赌个东道。我府中有一牛,小有速度,若是武子能够一箭中的,我情愿输千万于他。”

“莫非是前日击败羊护军之‘八百里驳’乎?”石崇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王恺顿时得意洋洋道:“正是此牛,昔日彭城王之牛亦未必比得上。”

王济闻言不由嗤笑道:“济虽非夷甫,只怕结果并无不同。君夫若要博戏,我等可暂离此处,前往贵府一观。”

他说完之后,正要回到车厢,转身瞥见张韬站在不远处,不由招手道:“小友可愿随我一同前往?”

“正所愿耳。”张韬转身将兜中李子转给刘奎,旁若无人地登上马车,然后一头钻入马车之中。惹得王恺石崇等人暗暗惊异,此子年龄虽小,倒也不可小觑,难怪王武子对其另眼相看。

“小公子,万万不可!”见到张韬钻入马车,江虨郤庄等人暗暗羡慕,却急坏了跟在旁边的张孟。上次小公子翻越墙头前往东阳门,他被管家张烈责罚。如今洛阳城龙蛇混杂,强宗遍地,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万一真有个不测之虞,他真是百死莫赎了。

“原来是张府的公子,无妨,尊兄当下便在国子监。若不放心,可邀请一道前往。”石崇听闻当下会心一笑,低头吩咐一位老苍头,那下人俯首领命转身上马而去。

张韬进入王济的车厢,不由一阵异香扑鼻。车厢中美轮美奂,厢壁之上皆镶之以宝珠。车厢后座,两位美婢手捧香炉,见到张韬进来顿时掩嘴窃笑,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王济进了车厢,见到张韬安静地待在一旁吃着李子,不由取笑道:“美人在侧,小友岂能安心独享?”

“韬年幼,正因不安心,方才独享。”张韬吃完为数不多的几个李子,向着王济施了一礼。

王济见到张韬年纪虽幼,一举一动毫无惊慌之态。其面白如玉神采内敛,当真让他越看越欢喜:“向闻张侯三子之中,彦仲与昌叔皆有过人之才,其幼子却有愚痴之名,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何其谬哉?日后张家荣辱,恐怕皆在卿一身。”

“不敢当此谬奖,两位兄长神识气度皆在我之上,韬唯见贤思齐而已。”

“呵呵……”王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前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做事倒是四平八稳。这一点上与张茂先有的一拼,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不欲在此问题上纠缠,便道:“小子可知,当初彭城王之快牛的下场?”

张韬摇了摇头,他对这个彭城王没有丝毫印象。司马家的藩王太多,他所知道的不过是齐王司马攸、琅琊王司马伷与南阳王司马柬等寥寥数人而已。

“当初彭城王有快牛,视为府中珍宝。有一次与王夷甫赌射,彼时夷甫不过十八,三矢而下立赢彭城王。彭城王乃道‘君若用来骑乘则本王无话可说,若是杀来吃肉,本王可以用二十头肥牛更换。这样君既能吃肉,本王亦能留下此牛。’王夷甫却是神情不动,将快牛杀之饱啖。”

王济双眼充满笑容:“却不知王君夫的‘八百里驳’相比于彭城王的快牛,又有何是差别。”

二人在车厢中交谈不久,便到了王府之外。张韬掀开窗帘,却见二哥不知何时已等候在府门之外,他此时额上汗水涔涔,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责怪。

然而这一刻,张韬却突然有些感动。张韪之所以赶得这么急,不用想也知道是担心自己遇到意外。无论怎样,这个二哥对他的好是没得说的。

第23章 争首富之八百里驳

王恺的庄园在城西,这是张韬从未踏足的领地。

“二哥……”张韬从车厢中走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来到张韪身旁。面对这样的二哥,他也只能无语凝噎。

这一刻他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亲情,哪怕与全世界为敌,那也值了。

“你还真是不省心啊。”张韪抚摸着幼弟的脑袋,一脸的无奈。他拉着张韬走进庄园,轻轻道:“二哥也正想见识王君夫的‘八百里驳’,今日算是恰逢其会。走,进去看看!”

在下人的引导下,众人陆陆续续走了进去。不得不说,王恺的庄园极其豪华,琼楼玉宇重峦叠嶂,檐牙高啄山池辉映。

当此深秋季节,外面树叶尽落,然而庄园中却不知从何处引来的稀有树种,红的黄的将这个庄园点缀的如梦如幻。

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舅舅,光是这处庄园的面积,便是四五个张府的大小,更不用说庄园中各处的精妙建筑与细微布置。以张韬的揣度,恐怕即便是宫内,也未必比得上此处。

王恺是个做事干练的人,进入庄园不久,众人便进了演练场。

东海王氏为经学世家,这一点却与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以军功起家不同。王恺祖父乃是曹魏司徒王朗(就是演义中被武侯骂死的那位,历史上当然不是这回事,切勿当真),父亲王肃遍注诸经,号称“王学”,乃是当前学界绕不过的一代学术巨擘。

更何况王恺姐姐王元姬嫁给司马昭,生下的司马炎为当今天子,齐王司马攸亦是权势熏天。有着这样的背景,王家想不富贵都难。

王家虽然是经学出身,然而王恺却建立演练场,时常与诸人聚赌于此,以作游玩之用。

庄园之中,不知道是王恺事先通知,还是今日过来拜访恰逢其会。除了王济、石崇、张韪之外,还有不少各大世家的子弟,比如琅琊王氏出身的王敦、中山刘氏出身的刘舆,琅琊诸葛氏出身的诸葛诠以及荥阳潘氏出身的潘滔等等。

王敦出身琅琊王氏青州房,与先前所见王导乃是堂兄弟。他和中山刘舆一般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而诸葛诠却是诸葛冲之子、卫尉诸葛绪之孙,其姐诸葛婉入宫为妃,也算是外戚子弟。

这些少年子平日里在洛阳架鹰走马游荡无度,出现在王恺的庄园中并不奇怪。如今见到王恺与王济赌斗,不由鼓噪起来。

由于王敦在后世名头极大,张韬不由地多看了几眼。与其他人不同,王敦生的浓眉大眼,皮肤微黑,在一群傅粉世家子中,算得上是鸡立鹤群,分外惹眼。

当然他不仅皮肤黑,从王恺的口中知道,他的小名也叫“阿黑”。如果说王导生的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一举一动便有贵族风范,那么王敦便生的一副乡巴佬的相貌,做事随意至极。

如果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任谁也猜不到这王敦竟然与王导是堂兄弟。然而正是这个人,日后与王导一起,在西晋灭亡前布局江东,拥立司马睿称帝建邺,一手将琅琊王氏推向巅峰。

张韬跟在二哥身后,便见一位苍头牵出一口公牛,另一人在身后奋力推着,好不容易才将公牛牵扯到演练场上。

那牛身上被洗涮的干净异常,只是全身上下毛色杂乱,竟有黑白黄苍褐五种颜色。即便如此,亦给人一种整齐的感觉。尤其是牛蹄与牛角,被磨得晶莹发亮。而那双眼中,竟然在转眸之间透出阵阵精光。

王恺走过去,抚摸着牛角,满脸爱惜道:“老伙计,此番能否赢下王武子,就看你的了。”

言罢,他到牛后,猛地在牛臀上一拍,回头看向众人洪声道:“擂鼓!”

“咚咚咚——”

鼓塔上两位鼓吏竭尽全力地敲动着,然而一通鼓下去,那牛却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让我来!”

旁边的王敦见状,大吼一声,疾步踏上鼓塔,一把将鼓吏抓了下去。双手抢过鼓槌,来到竖鼓之前。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王敦先敲一点,继声而起,擂鼓之下隐隐有金戈杀伐之声,鼓点如盛夏暴雨密集跌落。众人只觉得耳旁犹如瓦釜雷鸣,几几不尽,一时之间皆面色大变。

王敦所奏,乃是《楚辞·国殇》,除了张韬无法融入其中,其余众人如醉如痴。只有一人在塔下看着鼓前的漆黑少年,喃喃自语道:“此人蜂目已露,豺声未震,日后必能食人,亦或为人所食。”

张韬见他从情绪中超脱而出,低声细语,不由多看了两眼。此人正是方才二哥所说的荥阳潘滔。据说乃是潘安仁同族侄孙,年龄约在十七八岁。

潘滔见张韬注视着自己,自知失言,不由有些窘迫。他嘿然一笑,转身看向演练场。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哞——”

那牛在鼓声的催促下,先是前蹄不断踏地,俯首低吟,一个鼓点传来,刹那间奋起四蹄在演练场上狂奔而去。

王恺见状,不由大喜道:“阿黑雄豪,以至于此!武子不射,更待何时!”

王济接过弓箭,飞快地戴上玉扳指,双眼微眯,已经跃入演练场中。此牛名为“八百里驳”,号称日行八百,其速度丝毫不逊于骏马。他素有马痴,对马的脾性了如指掌,亦不得不惊讶于八百里驳的速度。

牛道之中与射箭台相隔百步,呈现半圆形。若是八百里驳到达终点前自己无法射到,便意味着自己输了。他当然不会心疼那一千万钱,可是输给王恺,他绝对不能接受!

想到这里,他张弓搭箭,一刹那间飞箭离弦而去,箭矢落处,正中牛腹。八百里驳发出一声悲鸣,庞大的身躯装向栅栏,激起一阵阵灰尘。

王恺见状,顿时面如死灰。王济则一把将弓箭丢在地上,大笑而回,对着旁边下人道:“快去取牛心来,趁热与我下酒!”

王恺脸色铁青,“八百里驳”是他花费大力气培育出来的绝世良种,也是让他在权贵子弟中出尽风头的利器。数日前刚从中护军羊琇手中赢得五百万钱,没想到今日便被王武子一箭射杀。

他与王武子较量了数十次,每一次都将之大败。对方的射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根本没可能在百步之外命中奔跑中的八百里驳。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他有些想不明白。

此时此刻,一位苍头将血淋淋的牛心呈给王济。王济伸手接过,竟将那牛心放在嘴中咬了一口,然后掷之于地。

张韪看到此处,转身看向自己的弟弟,语重心长道:“王武子豪桀傲纵,风姿英爽,虽气盖一时,总归失之轻佻,非长命之主,吾弟其勉哉!”

“多谢二哥,小弟省得!”

张韬朝着张韪告了一礼。他的这位二哥为人虽然沉默寡言,对他却是赤心以待。

当此之时,玄学兴盛,儒学衰退。乱世之中,嗜血好杀之徒、忘恩负义之辈充满朝堂,正人君子纷纷远遁。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导致儒家的种种规则成为笑话,失去了原本的束缚作用。

但是张华却始终以入世之态兢兢业业,以终结乱世为己任。这种家学氛围也传递到张祎张韪身上。张韪看不惯王武子的恣意放诞,借以提醒幼弟,免得为其所引诱。

不说这里兄弟相得,那边石崇见到王恺怒气冲冲,却是大笑着走了过去,哄笑道:“王君夫,我正要与你赌斗,不曾想却被王武子拨得头筹。你一定在纳闷,为何武子射艺在短短数月之中突飞猛进吧?”

“正要向季伦请教。”王恺知道自己这个亏是吃定了,有了前车之鉴却不能在以后重蹈覆辙。他只好压下心中愤懑,拱手向石崇问道。

“也是你家老苍头不称职,自从上次武子败于你之手,便以设立马场为名在义井里买了一大块土地。那马场四面金埒(liè)(围墙),全部以金钱铺就,我在城阳便闻武子在其中日夜驰射,君夫你身在洛阳却毫不知情,今日之败岂不在情理之中?”

王恺闻言,猛地看向不远处一下人,脸上顿时杀气腾腾。他拿起牛鞭,“啪哧”一下甩在那人身上,立时将其单衣撕裂。那人匍匐在地,全身瑟瑟发抖,却不敢出一言以辩。

这番情景落在众人眼中,便有几人恭维王恺家法严明。张韬却只在其中看到了蒙昧与血腥。正好此时王济兴致寥寥,直接转身离去,他也便跟了上去。

上与下,也许永远没有平等。正是有了无数黑暗的衬托,光明才显得如此可贵。然而无数人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原本每个人都具有光明的本源,最终却将灵魂出卖给了撒旦,只为了换取人生中的那一丝光芒。

张韬此时很难受,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这还不算什么,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不是神,无法改变一切,这才是让他最绝望的地方。

你想要善与美,却总要去容忍各种不完美。否则的话,连你自己也要坠入黑暗之中。

整个帝国刚刚经历一场近百年的战乱,无数生灵颠沛流离,历尽艰辛终于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然而稍有安定,洛阳城的达官贵人们便急不可耐地将所有可以攫取资源的权利抓在自己手中。

他们妄想着可以世世代代成为人上之人,肆意地挥霍着所有。哪怕是皇帝,也无法束缚他们的行为!这是一块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拼板,只是在表面上凑合成一整块。块与块之间充满着裂痕,随时可能再次碎裂。

江左、蜀中、关陇、幽并,以及各怀鬼胎的各大世家,这是一个无解的局面。历史上当各大板块的应力集中到一点爆发后,最终将掌权的张华撕裂的尸骨无存,然后义无反顾地滑向乱世之中,再也无法遏制。

第24章 牛斗之墟

“又发呆了吗?”张韪感觉到幼弟有些异常,不由在他额上摸了摸,入手处并无异常。若不是看幼弟神情并无痛苦、且从小无数次呈现出这一面,自己早已经带着幼弟直奔家中。然而他知道,当初连宫中御医也无法看出这年仅五岁的小弟具体出了什么状况,他只能将担忧放在心上。

如果说有一个人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对三弟实在是太过于偏爱了,且对于幼弟痴呆的状况也并不急迫。他总是在三弟犯傻的时候,以“生死有命急也无用”为理由,来安慰母亲。

张韪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不由自嘲地笑道:“真是近朱者赤,和三弟在一起久了,恐怕连我也会变得痴呆了。”

他想到妻子鲜于氏身怀六甲,来年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一时之间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对张韬更是怜惜。

出得庄园,王济对张韬的的印象不错,便邀请他前往王府做客,被张韬礼貌地回绝了。他现在只想回到家中,也许王济对自己很好,然而王济、王恺等人本质上并无不同。

再加上他砍伐了和峤的李树,让张韬对他的评价又低了几分。

这是一个外宽内忌的人物,当你不如他的时候,他非常乐意表现自己的仁慈。甚至会为了你做任何事,一旦你在某方面超越于他之上,那么你的麻烦也就来了。

他会想出任何方式来击败你,直到你失去了挑战或威胁。和峤如此、王恺也是如此。他看得出石崇对待王济的时候,亦是恭敬居多。

石崇在后世以巨富出名,乃是大晋第一富豪。然而此时虽然在洛阳小有名气,毕竟失去了老爹石苞的庇护。他还在积累财富的路上,论有钱,并不如王恺与王济。甚至于,那个未曾露面的中护军羊琇以及吝啬异常的和峤,恐怕财富也在他之上。

张韬坐在马背上,背倚在二哥怀中一路向家中走去。经过义井里时,只见里中在太阳下金光四射,偶尔传来马匹嘶鸣声。

张韪扭转马头走了进去,指着眼前的围墙道:“这马场金埒全部用钱币砌成,王武子数次败于王君夫,便以养马为名在此处驰射,今日终于一偿所愿。”

张韬看了过去,只见金埒内壁上布满了无数斑点,那是箭头留下的痕迹。这个王济,心眼之小并不下于和峤。只是为了出口气,竟然花费了如此大的功夫。

——〇〇〇——

富城县坐落于富水以西,隶属于扬州豫章郡。伐吴之役中,县城被平南将军胡奋麾下大军摧毁,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向人昭示着战争的残酷。

此时此刻,几名皂吏懒洋洋地倚在残壁上,一边不断吆喝着不远处的几十位民夫,一边挤在一起无精打采地说起话来。

富水县城由于在鄱阳湖南侧,首先便被渡江大军占据。孙吴时期,他们便属于县城的小吏日常维持着治安,吴主孙皓投诚后,他们也摇身一变成为大晋治下的一员。

其中一名老吏约莫五十岁的年纪,旁人都叫他吴老三。他这一辈子做了将近三十年的胥吏,从未想到临到老来,还会有改换门庭的一天。

不远处的几十位民夫挥舞着工具,不停地挖掘着。吴老三对着几位同事,压低着声音道:“你们说县尊要在此处寻找何物?郡里其它县城,都是以前的县尊继任。咱们县却从上面派下来一位,依我看寻找之物绝对非同小可!”

另有一位叫做李四的小吏看着不断挖出的土方,神秘兮兮道:“老话说的好,寻物要掘地三尺。可是你们看看,看看,这里何止有六尺之深!”

吴老三叹了口气:“已经两个月了,为了寻找此物,县尊连县衙都搬去了丰水西边。这老县衙,算是彻底废弃喽!”

他在县衙中当差几十年,总有着一种深厚的感情。看着熟悉的县城沦为废墟,禁不住产生了淡淡的伤感。

“尔等为何在此交头接耳!本令吩咐下去的事情都有眉目了么?”正在此时,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见过县尊!因二月有余未曾有所收获,是以我等在此商议,是否需要更换地点再行发掘,免得错上加错误了县尊的大事!”李四垂涎着笑脸,急忙凑了过去。

“这样么?尔等暂且停下吧,等本令斟酌之后,再作打算。”雷县尊皱着眉头,绕着深坑转了几圈,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数十位民夫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因为可以停下而欢喜。

他们对深坑有着本能的恐惧。这里原本是县狱所在地,两个月中他们已经从深坑中掘出七八具白骨,这些白骨尸首不全,很明显是遭到了意外。

然而县尊对这些白骨并无兴趣,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要寻找的并不是这些东西。民夫们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也会是同样的下场,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还好,雷县尊看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民夫们松了一口气,那些胥吏却是更加惊疑。

很明显,没有得到吩咐,他们并不敢遣散民夫,谁知道县尊老爷何时会用?只要一日没有得到县尊老爷想要的东西,他们便一日得不到想要的休息。

想到此处,他们不由在心中大骂开来。

夜色逐渐黑了下来,富城县的百姓已经悉数搬到了丰水以西居住。原本无人的城墙内却在此时出现了一条人影,那条人影走了进来,直奔深坑而去。

他绕着深坑,不时地抬头看向天空,两相对比下,喃喃自语道:“依照牛斗之间的星象,该是此处才对,难道真的错了吗?若是寻找不到那物,我该如何向神上使交代?”

他掐着指头不停地盘算着,然后跳入深坑之中,双手不停地在土壁上摸索着。

那深坑由于已有四五尺深,渗出大量地下水。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皱眉道:“再挖三尺看看,若是还未成,再寻它处。”

————〇〇〇————

张府书房之中,夏侯湛肃立一旁,张华看着手中密报,不由皱着眉头道:“雷焕居然到现在还毫无进展吗?”

“江左初平,雷左使不敢大张旗鼓,只能依靠重建新城的幌子暗中挖掘,以免被刺史弹劾。能够探知下落已属不易。还请叔父耐心等待。”

“也罢,那东西已经丢失近百年。顷刻间想要找到也确实难为了雷左使。”张华见说,当下转移话题道:“齐王最近有何动静?”

夏侯湛轻声道:“齐王自从为景献皇后守丧以来,谨守礼节谢绝宾客,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出了。”

张华皱着眉头道:“如今东吴已灭,陛下对齐王更加忌惮,若是不能更上一步,只怕齐王之祸会在旦夕之间。外患除而内忧生,我原本以为陛下灭吴之后便会励精图治,将世家之祸消除于萌芽之中。谁知前些日子,陛下尽遣诸王就藩。是我低估了陛下对齐王的顾虑啊!”

“难道太子当真难以继承大统?”夏侯湛看向张华,眉目中充满疑惑。

“杨骏轻佻,贾氏骄纵,四海离心,诸王强横。太子若是中人之姿,有齐王掌国政,我等辅佐之,亦未尝不是国家之福。然则太子宅心仁厚,如何能够掌控全局?一旦陛下百年之后,齐王上位是唯一的破局之路。”

“太子既不贤,陛下是否会立南阳王(司马柬)为太子?”

“南阳王非长子,太子既在,安有废嫡立幼之理?否则陛下何以面对齐王?”

夏侯湛闻言不由陷入沉思。陛下坚持长幼有序、立长不立贤,乃是对抗齐王法统的最有力武器,所以即便太子痴傻而南阳王沉敏有识,亦不能有所改变。否则便是动摇自己继位法统,百年之后不得不将皇位传于齐王。

想明白其中关节,他不由对张华暗暗钦佩。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然而张华条分缕析,动静之间,如在掌中。只可惜,这位叔父弃神上使于不顾,不愿掌控大教再兴风浪,想到这里他对张华的人品更是心悦诚服。

“叔父莫非真要扶持齐王上位?”夏侯湛有些担忧道,“若是陛下知道叔父意向,恐怕会受不测之祸。”

“我一向觉得让齐王留在朝中辅佐太子,乃是两全其美之策。然则荀济北等人岂能容得下齐王?既然我等已无退路,便只能矫枉过正。”

张华看向夏侯湛,沉默半晌方才道:“孝若,我欲向陛下推荐你为南阳相辅佐南阳王,不知你意下如何?”

“叔父的意思是?”

“南阳王若能继承大统,虽说于礼不和。在齐王难以上位的情况下,终究不失为一条中策。若南阳王有心,我当鼎立扶持。否则,亦只能瞩意齐王。”

“小侄但凭叔父驱使!”

张韬与二哥张韪返回府中时,天色逐渐黑了下来。

今天的事情对他的刺激非小,虽然五年来听过种种奢靡之事,然则毕竟是道听途说。像今日这般直接目睹全部过程的,却还是第一次。

前世之时,他不理解玄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那是个藏身于中古时代过时的玩意儿。除了浑身的神秘感,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

今日接触王济之后,他逐渐有所领悟。任何事物的流行都有着当前土壤的支撑,因为这是彼时时俗的反应,来自于整个社会状态的集中反馈,玄学的产生与流行,当然也不例外。

第25章 玄学小悟

自从汉武帝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便成为了帝国的统治思想。只是由于当初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的政策,大量图书被焚毁,加上秦汉之际战火四起,更让无数典籍遭受灭顶之灾。种种原因的叠加,导致流传下来的《五经》存在着种种残缺,即便经过大量学者的回忆、整理、注解,也已经与原版存在着差距。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毕竟所有治世思想都是为了当代统治服务。有董仲舒等辈精英的完善,亦能够满足需要。

然而当初汉武帝的兄弟鲁王刘余为了搞别墅,对孔子的的旧宅进行强拆。他这一皮不要紧,直接引起了今古文绵延两千年的争端,让汉武帝统一思想的努力从儒家内部开始分裂。

在孔子的旧宅中,发现了另一个版本的《礼》、《尚书》、《论语》、《孝经》等书。这批书籍全部以古代籀文写成,由此引发了一个问题:

既然独尊儒术,那尊哪个版本的“儒术”?

是建国之初,由遗老、长者口述而成,用当下的文字隶书写成、且经过学者五十多年不断注解、已经被立为“官学”的版本为准?还是这一从孔子旧宅中发现的,以古代籀文写成、号称原汁原味的的版本为准?

更何况通过无数人的断句与注解,两者已经产生很多不同甚至相反的观点,很多解释往往都是今人依靠自己的理解揣测当初圣人行事的初衷。

就比如说《论语·泰伯篇》中的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句读该怎么断呢?

玄学的开山祖师、大名士何晏就注解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可以告诉百姓怎样去做,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

他在《论语集释》中解释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所谓“听了无数大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能否过得好,那要看听这些“大道理”的人是谁。君子听了所以被称为“君子”。但是对于百姓来说,与其孜孜不倦地告诉他们为什么去做,不如告诉他们去做什么。

只有君子才会去探索万事万物背后的本质。百姓才不会管你说些什么,谋生才是一辈子的头等大事。

这就是“体”与“用”的关系。

对于这种解释,很多人不认可,认为是歪曲了圣人的微言大义。圣人主张“仁”,所谓“仁者爱人”,既然“爱人”,又怎么可能不去教化百姓呢?

所以他们认为该这样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圣人既然主张有教无类,自然因材施教。老百姓的觉悟达到一定程度了,就任由他们行事。不要过多进行约束,如果他们智力低下愚昧无知,自然需要加强制约、不断教育让他们知晓道理,在制约下才不会出现太大的错误。

然而在这样理解之下产生的规则,必然让那些“可”之民天然凌驾于“不可民”之上,让他们产生了天然优越,平日行事甚至可以超越于律法与道德之外。而那些“不可”之民,譬如清洁工、管道工以及农民等等,却处于严厉的律法约束之下,动辄得咎。

当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哪种民,都是需要为皇帝服务的。所以另外一种解释也便来了。那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如果老百姓已经完全达标了,那就直接纳入治下,暂时还没达到标准,那就先养着,教育着,让他们达到标准,然后再纳入治下。

比如说,后世有人问“中国古代有没有侵略过别人?”,有个点亮很高的回答是,“难道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是充话费送的?”

然则虽然不是充话费送的,差距也不远了。其中诀窍,就在这一种断法里,那些化外之民不断受到中央王朝的影响,数千年来一直成为帝国的外围藩属,最终潜移默化之下,主动纳入体系之中。

比如后世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汉化,明朝苏禄国王的仰慕中原文化等等,都是在这种思想引导下产生的一系列的反应。

至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理解,亦曾经有所发散,最终都湮灭于主流之中,被视为异端。

这句话的各种争论不过是无数分歧中的一处争论而已。《五经》之中,两家对于圣人主旨阐述的不同,又何止这一处?

主流是什么?

西汉时期的主流当然是作为官学的“今文学派”。

他们由于都是由“隶书”这一当代官方字体写成,所以被称为“今文”。它从诞生开始,便是为王朝的政治服务的。与“古文学派”相比,好处就是:学习起来不用再去管个别的字眼,只需要背诵后去阐发圣人的微言大义。

可惜的是,董仲舒以五行之学结合今文经以赋予王朝天命之说后,“今文学派”便在滑向谶纬之说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既然诞生的原因便是为了方便统治,那么“黄龙现于井中”、“凤凰出于西郊”、“麒麟死于荒野”……便成为它躲不开的命运。

而古文经都是由籀文写成,免不了要如同甲骨文一样,去逐字逐句解读,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渐扩大。

“古文学派”作为后来者,为了取得官学的地位,就与“今文学派”相爱相杀起来。只是,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在汉末的乱世里懵逼了。

因为它们统统解释不了,既然圣人之教如此通透,为一切行为做好了表率,国家为何还会大乱?民众为何还要造反?

你说“忠”,为何曹氏、司马氏篡夺起来前赴后继?

你说“孝”,为何无父无母,杀父弑母不绝于闻?

你说“仁”,为何杀人盈野白骨遍地?

君不再是明君,多少孩童被推上九五至尊?臣不再是纯臣,多少权臣将君主把玩于股掌之间?兄弟倾轧、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所谓的“三纲五常”,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你告诉我要和谐,为什么都变成了星星?你告诉我要代表,最后都被戴了表。你告诉我为人民服务,可我看到的都是为人民币服务;你告诉我要做梦,可我在梦里醒不来了!

所以呢?三纲五常,去tmd的吧!天地生人,繁衍于世,都是自然造化,与圣人有什么关系?曹氏篡汉,司马氏弑君,这就是所谓名教的“天命”?

上行下效,贪腐横行、相互吹捧、欺世盗名,可你告诉这样的世道就是圣人教化,天命所归?

这天地万物皆从“无”中来,什么圣人,什么主义,都是虚妄!

仁义充满臭腐、六经皆是污秽,我再也不去追求什么修齐治平,该吃吃该喝喝,醒来以竹林为游,醉去以天地为庐。行到陌路一场痛哭,死在何处就直接埋了吧。

越明教而任自然,在这种情况下,新一代思想——玄学,产生了。

只是很可惜,这种旷达的风气,从诞生起就面临两个挑战。

首先一点是,它站立在儒学的对立面,必然受到很大的压制。

如果说儒学是一种入世的哲学,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玄学就是一种出世的哲学,崇尚顺时应变,解放身心,不为凡尘所拘。

其次在于,玄学的开创者以及继承者,以其过人的学识和深邃的思考,去探求本源。

然而正是因为敏锐地把握到了世风的转变,且他们都是具备极大社会影响力的偶像级人物。所以他们倡导的东西,也便逐渐形成风气,成为时髦的代名词。

后来者没有他们的学识与见解,只是为了附庸风雅,最后导致泥沙俱下。

在这两种挑战之下,很显然地造成两种结果。

第一种是早期的领袖级人物,大多没有好下场。

比如玄学的倡导者、开山祖师何晏,由于亲附曹爽,在“高平陵之变”后被司马懿清除。

大名士夏侯玄,时人称之为“朗朗如日月入怀”,由于名重天下而被司马师处斩于洛阳东市。

玄学理论的建设者王弼,不到弱冠之年即以玄学领袖的身份与年长自己三十余岁的何晏并驾齐驱,在高平陵事件当年死于麻风病,死时不过二十四岁。

竹林七贤最有名的嵇康,被钟会称之为“卧龙”,由于恬淡无为而名高一世,被司马昭处斩时,即便有三千太学生求情也于事无补。而嵇康之后的阮籍,只能通过蔑视礼法穷途而哭来宣泄自己的不满与抗争。

毕竟一旦玄学盛行,君王就丢掉了属于他的独有的权威,失去了存在的法理,只能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这原本便是当初玄学倡导者的主要目的之一。

只是很可惜,玄学历史上却在衣冠南渡后达到高峰。原本另类的抗争,其所结出的果实,反而拖累了历史进程。

第二种便是成为社会风潮后,崇尚者趋之若鹜。

无论是何晏、王弼、夏侯玄,还是嵇康、阮籍,无不是海内所重,士林领袖般的存在,他们所倡导的东西,无论懂不懂,先盘上再说。

因为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玩这个的都是牛逼的人物。所以如果我去玩了这个,我也牛逼。

然而,当“小姐”一词还是敬称的时候,那些还不够“小姐”档次的人听到有人如此称呼自己,难免沾沾自喜。但是,当妓女都被称呼为“小姐”的时候,小姐反而变成一个骂人的字眼了。

就如同某个时段的风气,达官贵人总喜欢携带自己老婆出戏各种活动。

当暴发户有钱后,原本的糟糠之妻无法离婚,就只能找个漂亮的小三带出去撑门面,甚至于不能带小三反而变成一件丢脸的事情。

玄学也正如此,原本的倡行者用“无为”来抗争。后来者却不管什么抗争,他们纷纷认为“无为”真是个好东西啊。无论做什么官,交给手下人打理就好了啊!我这么清流,做什么浊务?

第26章 玄之又玄

玄者,幽深也。

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学的根基在《易》、《老子》、《庄子》,号称“三玄”。大家没事的时候就开个学术沙龙,聚在一起吹个牛逼,玩点嘴炮,反正都是大地主,谁还愁吃穿不成?再说有九品法在,更不用去担心子孙的仕途。

自己不牛逼,子孙的“乡品”怎么搞得起来?自己想牛逼,没有名气怎么能行?名气要想大,没人吹捧谁知道你?想被人吹捧,你不去谈玄,怎么融入这个圈子?

想进入娱乐圈?先陪睡,先吸点上瘾的毒……嗯,五石散!

今文学派无法解释社会,已经破产,古文学派天生带有回避现实的因子,只能从古代寻找安慰,埋首在故纸堆中去考证训诂。

然而儒学毕竟浸润日久,仍然有很多人将之当成改造社会的工具。如他父亲张华那般,希望能够改善其中的弱点,使之适应社会,玄学一时半会还无法冲破儒学的束缚。

张韬摇了摇头,当前的清谈风气蔚然成风,王澄的哥哥王衍王夷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白天遇到的王济,也正走在谈玄的路上,自诩为名士风范。玄学对于他,不过是一款自我炫耀的皮肤,骨子里是对所属权力的恣意。

在这一点上,王济甚至还不如皇帝司马炎,至少司马炎还懂得有所克制,哪怕这些克制只是一种姿态。

张韬结合着后世的见识,一点点分析当前的社会,试图找出一条出路。最终颓丧地发现,这世上哪里有万全之策?

要么好好享受接下来二十余年的狂欢,然后一头钻进乱世的惊涛骇浪里,迎接着所有的未知。要么就及早布局,在手中积攒足够的底牌,在乱世到来的那一刻,在赌桌上拼了个明明白白!

原本他还无法拿定主意,然而今日过后,他心里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令人自豪的时代,而是建立在无数欺蒙与狡诈之上,让所有人无所适从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历史已经证明过一次,他不需要再去维护什么。哪怕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还处于懵懂之中,幻想着盛世的到来。

张韬躺在木榻之上,呼吸因为幻想而变得粗重。大脑中亦是由于兴奋而极度活跃。前世他是个热血青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如此野心勃勃的一天。

随着心中的畅想,他亦不断地推算着。

当初的开国元勋大多都是曹魏时代改换门庭而来,大晋已经立国十五年,这些人多数已经凋零。即便留存于世的,也已年近古稀。

当这样一批人物离去之后,便真正开始进入二世祖的天下,他们再没有先辈开拓进取的精神,只有无尽贪婪与攫取。

如果一件事情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滑向无尽的深渊,那就不妨在它滑落的过程中,好好地在身后推一把,让它滑落的更快一点。

张韬紧紧攥着双手,暗暗道:“这样的时代,就让它随风消逝吧。”

——〇〇〇——

张舆最近很是苦恼。

自己与叔父张韬一同进入学馆,原以为是独占鳌头的存在。毕竟在他看来,能够给自己造成威胁的,也就华恒、华畅兄弟二人而已。

华氏兄弟比自己大上数岁,且之前受到赋闲在家的观阳县伯华廙的亲自教导,超出自己乃是情理之中。

而即便如江虨、郤庄,也不过是依靠年龄的优势胜过自己一筹,他有信心在一两年内压过对方,接近华氏兄弟的水平。

当然,接近不是目的。

作为海内闻名的中书令张华的嫡长孙,如果不能在这些人身上拿到第一,他有什么颜面去面对琅琊王氏以及颍川荀氏等家族的子弟?

要知道,他的目标可是很高的呢!

然而……然而……那个傻叔父怎么就这样起来了?

进入学馆之前,自己在母亲崔氏的教导下,已经熟读了《急就篇》。而那个傻叔父呢?他分明记得,三叔之前压根就没看过书!

痴痴傻傻,做事慢三拍。这样的一位叔父,反而在他之后背诵出《急就篇》的全部章节。让他在吃惊之余,暗暗琢磨着三叔会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可是,即便真是天才,也要有个度啊!

毫无接触的情况下,在进入学馆的第三天背诵出《急就篇》也就罢了。可是进入学馆仅仅四个月,将“汉三苍”与《凡将篇》都背诵熟练了,又是怎么个情况?

这样的三叔真的只有五岁吗?

自从那日见识了叔父的聪慧之后,张舆无疑学得更加刻苦了。即便上次众人前往和峤的庄园,他也没有跟着过去。

作为广武侯的嫡长孙,未来注定要承担家族重担,怎么可以在学问上输给别人?他在心中暗暗嘀咕:“小侄我如今压力已经很大了,三叔你这样做真的好么?”

不同的起步阶段,自己在明显占优的情况下,已经输给了三叔至少一个身段。要知道他到现在也不过堪堪将“汉三苍”掌握而已。

虽然先生今年的要求只是让大家背诵《急就》全篇,他已经远远达成,且更进一步地去逐渐掌握字体笔画。可是对比之下,自己的劣势却在逐渐扩大,让他如何不慌?

尤其是今日课堂上,三叔背诵完《凡将篇》后,先生那副惊喜的眼神、夸耀的语气,都深深刺激了他。那可是他一直魂牵梦萦的待遇啊!

“张韬风姿天纵,神韵悠然,从今后起,可以试读五经了。”

一想到先生对三叔的赞赏,张舆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被三叔比了下去,既然已经被三叔超越,那就该更加努力才是。

他压下满腹心事,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〇〇〇————

“不得了!不得了——”

夏侯府中,夏侯承气喘吁吁地闯进家族学馆,引得在座诸位学子一片鄙夷。

“阿承,你这样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夏侯延作为夏侯氏新一代的翘楚,此时不由皱着眉头,面带不快。

“兄长还记得张府的张韬么?”

“莫非就是在府中扮演山贼的那位?当初他在府中不辞而别,惹得众人嗤笑。如此一个连规则也记不住的人,难道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成?”

“那倒没有。”夏侯延见到夏侯承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不由有些沮丧,“当初他从府中直接回去,后来听张舆说,他进了延嘉里学馆的第三天,便背诵出了《急就篇》,加上华恒华畅也在其中,小弟便多上了点心。谁知道……”

“什么?”

“这个张韬进入学馆不过三个月左右,已经将五篇全都背诵下来了。”

“什么!”

夏侯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惊疑地问道:“全背了下来?不可能!你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夏侯承苦笑道:“华氏兄弟听到以后,也是如兄长一般的表情,我又怎会看错?”

“是我看错了。”夏侯延有些失神,半晌方道,“张韬此人丝毫不比王导逊色,下次再见到他,你我要好好交结一番。此人未来必是我大晋栋梁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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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等贫民终归还是没有出头之日么?”

学馆之中已经人去楼空,孙敬却端坐于案几前,细致地回想方才的情景,喃喃自语道。

“张韬风姿天纵,神韵悠然,可以试读五经了。”

先生鲁褒的话传入耳中,回想起张韬洋洋洒洒背诵“汉三苍”的情景,他不由一阵手脚冰凉。

前汉有大儒名孙敬,为了节省时间,废寝忘食,乃至以绳系头,悬于屋梁,最终学有所成。他亦效法先贤,给自己取名孙敬。可是最引以为傲的勤奋,却在张韬的面前被击得粉碎。

任谁三更灯火五更鸡,晨夕不休地苦读,最终却发现那个贪玩的二世祖轻而易举地便掌握了所学知识,只怕也会崩溃吧?

他出身贫寒,将来若要出仕朝廷光宗耀祖,勤学苦读以及孝养双亲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拿出来的资本。

虽然如今郡中正已经越来越不待见如他这等齐民子弟,而在评判乡品的时候,家世占据的空间也越来越大,但至少他的勤奋、他的学识足以让他有傲视的资本。

可是这一切在张韬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当朝中书令的儿子,注定将来出仕最低也要从六品官职起家。若是还能贤良方正,清平允直,那么以五品起家也不奇怪。

而如张韬这般,几乎有过目不忘之能,小小年纪便表现出无以伦比的天赋,那么将来以五品起家也不是不可能。虽然这只是宗室中最优秀子弟的待遇。

而五品,也许是他一辈子都摸不到的门槛,却是人家的起家品。

“阿敬,为什么还不回家?伯母该等急了吧?”郑开因为抄写的竹简忘记带回,此时返回书馆,见到孙敬跪坐在案几前一脸悲戚,不由出言问道。

“我这就回去。”孙敬站起身来,突然间双眼一黑向前栽倒,却被郑开一把扶住肩头。

“我等只是普通人家,与张韬是不一样的。从那日去了和家的庄园,便知道此人注定非我等所能企及。答应我,善待自己!”

第27章 博弈进行时

延年里,荀府。

济北郡侯荀勖坐于花园中亭轻抚“绿绮”,悠扬的琴声便从指尖流出,飘荡在众人耳旁。

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朝廷休沐五日,荀氏子弟得以齐聚花园饮酒赏菊,这也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家庭小聚的日子。

陪侍的众人之中,有族弟荀良、女婿武统以及荀辑、荀藩、荀声、荀组、荀梁等诸子。

荀勖有子十人,长子荀运早夭,是以次子荀辑继承了嗣子的位置。余下九子中,以荀辑、荀藩与荀组才华最为突出。

众人品着杯中之酒,听着琴曲,纷纷陶醉其中。

一曲奏罢,诸人依次为家主送上祝酒词,长子荀辑如今已经出为汝阴郡太守,等待文书正式下达,他便走马上任。今日小聚,也算是上任之前的饯别之宴。

他捧起酒樽端坐在席位上,向着荀勖施了一礼:“伏惟大人以允诚之姿,博洽之才,匡扶陛下毗赞圣朝。儿男不孝,即将奔波在外,不能侍奉膝下,此樽唯祝大人金安康乐,福寿绵长!”

“你我父子,无须如此。”荀勖将“绿绮”转给侍女,对着荀辑虚扶一下。眉目之间却有一股淡淡的忧愁化之不开。

荀良见状,不由道:“兄长心事重重,莫非是为了太子之事?近日士林沸腾,都说兄长身为陛下股肱,不能进言以直。兄长当提携才智之士,有此辈张目,则化解舆论于无形。”

“哼,朝廷大事岂是宵小之辈所能妄谈!”荀勖眉目冷淡,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当日陛下令我前往东宫试探太子学识,我回报曰太子恭谨自守,宅心仁厚。若有名臣辅佐,可保社稷无虞。而和长舆则说太子质朴如初。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太子如何,难道陛下就不知?疏不间亲,为人臣子的,不过是为主上解忧耳。”

武统闻言亦道:“小婿亦是赞同岳父大人援引同党以为奥援。”

“此非汝等所知,今日重阳佳节,府中但谈才情莫论国事。”

“喏!”

侍女将酒樽斟满,荀勖拿起酒樽欲要再饮,抬头却见幼儿荀梁坐在末座,用手沾着酒水在案几上比划着。他心中惊讶,便站起身来,朝着荀梁走去。

荀梁不过六岁,为侍妾刘氏所生,乃是他的第十子。他近年来先与任恺较量,又与羊祜、张华争锋。平日里精力亦是放在辑、藩、组等子身上,难免对剩余诸子有所疏忽。

幼子荀梁有着过人的聪慧,一双大眼睛如深泉暗涌灵动异常。他虽是喜爱有加,还未曾考校。如今见到他在案几上比划着,便轻轻来到荀梁的身后。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看到幼子以指代笔,转折间隐隐有大家风范,不由大喜道:“吾儿亦学《诗》耶?”

“只学得一两章,还未曾熟习。”荀梁抬起头,见到父亲不知何时竟然站在自己身后,当下不由一惊,急忙施礼道。

“《急就篇》学的如何?”

“尚能通诵。”

“诵来为父听听。”

“还请大人指教!”荀梁见到父亲问询,知道他是要考较自己了,当下也不客气,直接将全文背诵了出来。

“想来三苍亦是如此?”荀勖见到幼儿应答如流,背诵起来朗朗上口,一气呵成。当下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如大人所想。”

“都说张茂先有幼子名韬,几有过目不忘之能,洛中汹汹,传其才思敏捷。今日见到我家阿梁口才便给,吾在张茂先面前亦不虚也。”

“父亲说的此人,莫非就是张韬?前几日华畅过来,将此人夸得天花乱坠,孩儿亦想见识一番。”

“哦?那华畅是如何说?”

“华畅说,此人入书馆不到三日,便将《急就篇》通诵如流。三个月有余,蒙学五篇悉数掌握。此等才情,孩儿原本不信。然则华畅再三保证,想必确有其事。”

荀勖不由抬起头看向荀藩等人,惊讶道:“难道那张韬果真如此聪慧?先前尚有朝臣嘲笑张茂先生子愚钝,何至于短短数月便有如此大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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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台上,尚书令卫瓘陪着司马炎相谈甚欢。

卫瓘此人出身河东卫氏,当前执掌尚书省,爵封甾阳郡公,乃是仍然尚在的开国重臣之一。

开国之初,为了酬谢这些元老重臣的扶持,司马炎开建五等,也即是根据功劳大小,分别授予他们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其中在公爵这一爵位上,又分为郡公和县公。顾名思义,乃是食邑一郡或一县,建立公国。在司马炎的酬谢名单上,共有十二人有资格被封为公爵。

这十二人分别是鲁公贾充、乐陵公石苞、高平公陈骞、临淮公荀顗、巨鹿公裴秀、郎陵公何曾、博领公王沈、寿光公郑冲、睢陵公王祥、济北公荀勖、南城公羊祜以及甾阳公卫瓘。

作为异姓功臣,公爵已经人臣所能享受到的最高的爵位。毕竟自从刘邦与诸臣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后,四百多年来异姓封王非死即篡。

比如当初吕后摄政,诸吕封王,最后被夷三族;曹操加封魏王,其子曹丕篡汉;司马昭被封晋王,其子司马炎篡魏。当然陈留王曹奂则是皇位被夺,被司马炎安个空头王爵以示安慰。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作为人臣荣耀之极,若没有偌大的功勋而得封公爵,必定会遭到群臣的嫉妒与攻讦。所以十二人中,羊祜自思功勋不显,同时也为明哲保身,坚决上书推辞封爵,司马炎无奈之下,只好同意。

就这样,羊祜推掉南城郡公继续做他的钜平县侯。荀勖见此,亦只能效仿羊祜上书推辞,降为济北郡侯。虽则日后司马炎欲依荀勖例,封羊祜为南城郡侯,终是没有如愿。

至于博陵公王沈,虽然也效仿羊祜上书,却仅仅只是由郡公降为县公,成为公爵守门员。他在开国第二年去世,司马炎追思他的佐命之功,在咸宁年间又追封他为郡公。

所以实际上开国功臣里,能封公的仅仅只有十人。就如同“开国十大元帅”的评选,功勋、资历、威望、乃至时机缺一不可。

而羊祜与荀勖,则只能带着遗憾成为类似于“开国十大将之首”的角色,遗憾与“元帅”擦肩而过。

当然,拥有公爵的并非只有这十人,比如十年来一直是朝臣排班首位的骠骑将军、会稽郡公孙秀,继承了蜀汉后主刘禅安乐县公爵位的刘恂,继承了汉献帝刘协山阳公爵位的刘康,以及曹魏废帝,入晋降封为邵陵公的曹芳等等。

这些人不过是木偶与吉祥物,并不能与那些功勋重臣相提并论。

毕竟十九州中,只有一百七十三郡,很大一部分要分给宗室作为封国,能够留给臣下的也实在不多。建国十五年来,提升到公爵的,也仅仅只有王浑一人而已。

十二人中,如今只剩下鲁郡公贾充、高平郡公陈骞、济北郡侯荀勖以及甾阳公卫瓘四人,其余诸人悉数去世。

高平郡公陈骞已八十高龄,致仕在家安享晚年;鲁公贾充身为伐吴大都督,又是当朝太尉、皇室姻亲,可谓富贵已极;而济北郡侯荀勖与甾阳郡公卫瓘,一个执掌中书监、一个执掌尚书省,乃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几个权臣之一。

重九登高,洛阳城内莫过于凌云台。

卫瓘一大早即入宫陪伴司马炎游览华林苑,同在的还有太尉贾充。而后司马炎在凌云台设宴,一时之间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三人俱是饱学之士,就拿皇帝司马炎来说,司马氏本身就是儒学世家,可谓是家学渊博。加上从小受到的都是贵族化的精英教育,学问自然不低。

而贾充在泰始年间与羊祜、杜预一起编纂《晋律》,亦深得与民休养的主旨。

至于卫瓘,河东卫氏诗书传家,卫瓘号称书画双绝,在书法一道,当世少有人及。

登高远望,免不了赋诗唱和。如今雍凉、江左悉数平定,天下混一,百姓安居乐业。回忆昔日创业之艰,亦免不了一番唏嘘。

眼前这两位老臣,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为司马昭的上位扫平了最大的障碍。

卫瓘双杀钟会与邓艾,在平灭西蜀之后,化被动为主动,让司马昭封王加九锡成不可阻挡之势。

可以说,在大晋建立的过程中,这两人均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酒过三巡,司马炎看着卫瓘,不由笑道:“闻卿有子正当年,朕欲与爱卿结个亲家,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卫瓘闻言,手中酒樽一抖,差点将美酒洒落于地。他放下酒樽急忙离席,匍匐于地道:“老臣深感陛下厚爱,只是家门微贱,不敢与天家联姻。”

司马炎虚扶一记:“爱卿何须如此,快快请起!朕闻卿三子卫宣尚未婚配,朕的繁吕公主亦年已及笄,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吧。”

卫瓘张口结舌,想要推辞,见到司马炎兴致正高,也只好作罢。他站起身来,又施了一礼,随后退入席中。

贾充见状,知道这是皇帝想要重用卫瓘了。可笑荀勖与张华相争,倒让卫瓘这个渔翁占了便宜。

他不得不感叹,陛下的平衡之术,亦愈发运用的纯熟了。眼前的皇帝,羽翼已成,再不是当初需要他扶持的淳朴稚子。

君臣三人一边宴饮,一边闲聊着风俗民情,历朝治政得失以及洛中奇闻异谈。

司马炎道:“卫氏家风严谨,子弟俊逸,朕亦极为艳羡。正因为如此,方才想与爱卿结为亲家。朕一向将繁吕视为掌上明珠,以后嫁入卫府,希望爱卿善待之。”

“老臣必定不会让公主受半点委屈!”

卫瓘知道这门婚事已推辞不掉,更明白当今皇帝这样做的目的。

第28章 九品中正

长久以来,贾充与荀勖、冯紞一党,而任恺、庾纯、张华、和峤等人则相互声援。如今张华因灭吴之勋,朝野上下大多支持张华出面主持朝政,陛下决断不下,便推自己出来分散双方火力。

他叹了一口气,虽说自己亦期望能够开府治事、执掌朝政,然而却不希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张华不得开府乃是由于威望尚不足以压制正反双方,那么自己被推上前台就纯粹是一件摆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势必让正反双方的怒火都喷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如今陛下为了制衡功勋元老,已准备扶持国舅杨骏走上前台。伐吴之役让杨济出任副都督,便是最明显的信号。

功臣世家、宗室诸王与外戚之间,陛下最信任的必然还是外戚。

之前最信任贾充,也是由于其女乃当今太子妃。加上他本身的功业所建立的威望,足以弥合朝堂明面上的纷争。

然而贾充在伐吴过程中一直反对伐吴,已大失朝野所望。其长女又是齐王妃,无论将来是太子上位还是齐王上位,对他来说并无不同。

在齐王还因故滞留京师期间,陛下不可能赋予他太大的权柄。当初大赏群臣时,陛下收回其开府治事的特权便是明证。

想到这里,卫瓘想要陈说利害。最主要的是,以当前的朝望来说,张华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看了看司马炎,又看了看贾充,他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木已成舟,说又何用?

他有心想将话题转移到张华身上,以便提醒陛下莫忘了还有此人足以担当治国之重,便道:“说到子弟俊逸,陛下知张茂先之幼子乎?”

“朕怎会不记得,传闻此子入学馆三日便可背诵《急就篇》,以区区五岁之龄完成此成就,足以骇人听闻。让朕免不了对太子也多了几分期待。”

司马炎放下酒樽,看向卫瓘道:“莫非此子又有惊人之举?”

“可不是嘛!臣有幼子名岳,比此子略大了几岁,近几日与蒙童玩耍,却传说此子入学馆三个月,便将蒙学五篇倒背如流。以此观之,此子之才智,并不逊于张茂先,张家后继有人啊。”

“真有此事?”司马炎闻言也颇为震惊,“如此天赋异禀,称之为神童亦不为过,为何之前会说此子愚鲁?莫非是张茂先有意藏拙于人?”

“传言多不可信,只怕是伯玉(卫瓘的字)言过其实啊。”贾充一向与张华不对付,听到卫瓘主动提起张华,虽然乃是迂回侧击,他又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

“若是名不副实,早晚必见分晓,又能隐藏的多久?”司马炎想起太子年已二十有二,再对他寄予期望,也是自己的一番幻想了。他悠悠道,“子不教乃父之过,太子学问不彰朕亦有责任。是时候抽个时间前往东宫走一趟,考察一下太子的学识了。”

卫瓘与司马炎探讨教子问题,引起贾充内心伤感。他前后有二子,均在幼年夭折。听闻司马炎欲要前往东宫,不由心中一动,于是离席道:“启禀陛下,老臣不胜酒量,唯恐失仪,且容老臣告退!”

“爱卿回去好好休息,朕就不挽留了。”司马炎想到太子问题,亦是莫名心烦,眼看天色已到傍晚,是时候起驾回宫了。对于贾充所请,也没多做挽留。

卫瓘瞥见贾充身影走出台上高柱,当下启奏道:“陛下……”

“爱卿有话请说,朕洗耳恭听。”

卫瓘欲言又止,如是再三。

司马炎见状不由取笑道:“难道爱卿也喝高了不成?”

卫瓘摇摇晃晃,来到司马炎所坐胡床(类似于现在的折叠椅)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司马炎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卫瓘拽着司马炎衣袖,借势扶着胡床,无限感叹道:“这个座位可惜了!”

司马炎聪明过人,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如果能够更换太子,他又何必让自己的傻儿子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了十四年?

他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爱卿是真的喝醉了。”

卫瓘见状,刹那间冷汗淋漓,他只感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当下竭尽全力地施了一礼,告罪道:“老臣失仪……”

——〇〇〇——

延嘉里的巷子中车水马龙,大家都想一睹神童真容。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即便张韬做好了准备,仍然低估了粉丝的热情。

不得不说,前世的遭遇与现世五年的反思,已经让他吃透了这个世道的规则。即便相隔一千七百余年的时空,人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想要在这个世道取得成功,也像后世一样,家世、颜值与学识,多多益善。

魏文帝曹丕时期在两汉察举制的基础上,设立了“九品官人法”,后世又称之为“九品中正制”。

这一制度的特点是:每州设立一名大中正,掌管该州数郡人物的品评,每郡则设立一名小中正,对大中正进行辅助。

只要籍贯在本州,无论人在何处,都在大中正的品评名单上。就相当于后世的高考,无论是小学中学在哪里上,高考必须要回原籍才有资格参加考试。

至于品评的内容,则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家世、二是行状、三是定品。

为什么要考察家世?

因为假如某人祖上是汉奸,肯定不能让他做大官。假如祖上是老革命根正苗红,进入官场也绝对比一般人便利,跟后世的政审没什么区别。

行状又是什么呢?

由于九品中正制是由察举制演变而来,保留了察举制的某些特点。你有什么品行,在乡里名声如何,孝不孝顺,才能如何,分类标注,都给你记下来,作为授官的参考。

这一点也类似后世的提拔前公示。

唯一的区别是,后世领导要提拔某人,先进入公示期,没人举报问题,到时候就可以授官了。而此时做行状,则是根据社会舆论对你评价,公示期是整个前半生。

至于定品,则是整个考察流程的最后一关。

在“上”、“中”、“下”三品中,依次细分,便成为九品。比如说“上品”,有“上上”、“上中”、“上下”三个品,这时候定的“品”,叫做“乡品”。顾名思义,也就是乡里乡亲给你打的分,决定你以后做官的资格,所以又叫做“资品”。

在九品之中的一品也即是“上上”之品,被称为“圣人之品”,一般不轻授,成为虚品。毕竟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只有无限接近于完美。于是二品便成为实际上的最高品,又称之为“灼然”,意思为“明晓天下事理,信誉卓著之人”。

定品之后,便获得做官的资格。所做官的品级,又叫做“官品”,在资品与官品之间,随着时代与形势的不同,往往相差三到四级。

也就是说,一旦你的乡品被定位二品,那么做官至少从五品官开始做起。假如你的乡品被定位五品,可能只能从九品官开始做了。那么你做一辈子官,能不能做到五品还不一定呢。

随着出任大中正的乃是各大世家的人选,家世在三者之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甚至在某些州品评的时候,只看家世。出身寒门者行状再高也只能屈居下品,而某些世族子弟即便品行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对于张韬来说,家世已经有了。虽然张家没落已久,然而他父亲张华已是广武县侯,只要他不是不忠不孝的叛逆之徒,按照惯例至少会给他定个四品。

对于颜值,在这个时代,长的帅的人总是很容易博得众人的好感。哪怕有圣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教导,也仍然克服不了这些学子以貌取人的陋习。

还好,他长得虽然不像潘岳与夏侯湛那么帅气,至少也是唇红齿白,只要不长残了,以后说不定也是小帅一枚,惨不到左思那种程度。

想象左思由于容貌丑陋,不但围观群众会丢之臭鸡蛋,连老爹对他都嫌弃。所谓才华,在这里完全输给了相貌,也是悲凉的体验。

如果说家世决定了一个人的下限,当你出生在权贵家庭,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三餐不继是什么体验。那么学识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即便没有家世的衬托,也仍然有能力一手建立出豪族。

只不过这种天才少之又少,也只能如同“上上”之品一般虚无缥缈了。

如今张韬家世有了,虽然不是如同颍川荀氏、琅琊王氏那样的豪族,由于父亲张华的发达,也足以庇荫到下一代。

颜值不差,拥有更广阔的的视野与学识,那么接下来所需要做的事情也就一目了然了。

那就是,充分利用当前所拥有的资源为自己造势,在更高的品级上起家。

还好,当他在学馆中背诵出蒙学五篇,名气注定会到来。

当然,目前的形势不过是开始,一口吃不成胖子,步子迈的太大也容易扯着蛋。前世的学识始终是前世的。能否适应乃至改造当前的社会,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能够掌握多少社会资源。

而资源中,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首推金钱。

无论商人的地位有多低,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大族都在拼命搂钱。如同和峤那般,富比王侯却仍然舍不得几枚李子,已经不能用吝啬来形容了。

第29章 一鸣再鸣

洛阳城天子脚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可惜他只有五岁,行动又不得自由。相反地,洛阳城里的妓院、米粮店、绸缎庄、牛马市、酒舍等等,哪个做大了背后没有狠角色罩着?这些世家门阀在背后支持的产业,注定外来者难以竞争。他如果盲目去布局,亦只能被吞并的份儿。

更何况他不仅年龄小、没本钱、还缺帮手,目前能够托付事情的,也只有张孟一人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赚到钱,他都需要好好筹划一下。

因为社会奢靡成风,哪怕别人知道他在赚钱,除了清流的非议之声,他不会遭受任何伤害。而开始若是去蓄养死士或者拉拢名士,那注定是死路一条了。

一边在幕后赚钱,随时变现,一边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这是他决心定下来的两步走的策略。

对于张孟,张韬还是比较尊重的。自从前年被母亲指派过来看护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一直称之为“孟叔”,这让张孟诚惶诚恐。

开始的时候,张韬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一句称呼,能给张孟带来如此大的压力。然而当他乃走出张府大门见识当前的世道后,他终于明白,类似张孟这种出身奴籍的人,被主人呼来喝去,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由于他们大多以青巾裹头,被称之为“苍头”,成为私人奴仆。乱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流民投奔到豪强旗下成为部曲或者奴仆,这些奴仆平日里受到家法管辖,家主有生杀予夺的特权,且不会受到法律惩处。

这些人之所以宁愿出卖自己的尊严、甘为奴仆,乃是地主豪强不但可以提供生存口粮,更能让他们免除纳税以及徭役,且一定程度上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他们已经是豪强事实上的财产,为家主的庄园以及庭院无限劳作。

数月前,由于全国一统,朝廷颁布占田制,其中便有规定。朝廷百官有权占有土地以及奴仆,并且可以根据官职爵位大小庇荫亲属,多者九族,少者三族。

就拿一品高官来说,其九族可以不用再向国家纳税,同时本人可以无条件占有田地五十顷(晋时一顷等于五十亩),且可以庇荫十五户人家,以及门客三人。

随着官职降低,其所享有的特权也依次减少。张华当前身为广武县侯、中书令,乃是二品封爵、三品官职,按规定可以占有土地四十五顷,亲戚六族,佃户十户,门客二人。

广武侯的食邑是万户,食三取一,这是国家颁给的酬劳。占田四十五顷,这是个人私田。所以可以看出,所谓奴仆,便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享受免除纳税的权利,任由主人支配。

当初张韬听到公告的时候,还以为这是朝廷对百官的酬谢,以保障他们的特权。王恺府中一行,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因为恰恰相反,如此制度实际上是对百官的限制,乃是司马炎加强集权的手段。

按照规定,王恺身为山都县伯,亦是属于列侯。虽然当前没有官职,封爵却等同于二品,按照规定只能庇荫十户。

可是实际上呢?

仅仅只是那处庄园,前后所见,奴仆至少也有四五十人。如果再加上其它庄园以及府邸呢?

正是由于各地豪强私自占有的奴仆以及部曲实在太多,导致耕种人口在战乱减少的基础上雪上加霜。司马炎无奈之下,不得不实行占田制以及解散军队来扩大耕种面积与人数。同时颁布法令对私占人口进行限制。

毕竟豪强多占一口人,朝廷便失去一口人的赋税。很显然,朝廷的法令触及了豪强的根本利益,能不能执行下去显而易见。

张家具体占有多少奴仆他不清楚,他至今为止还没有前往自家的庄园查看过。但府上下人前后也有二十余人。以此观之,张府也未必没有违规的地方,只不过相对于世家豪族,不那么肆无忌惮罢了。

王恺庄园之行,让他意识到奴仆身份的低下,同时也明白了张孟的心态。

他叹了口气,世道如此,他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私有制存在一天,这种事情便不会断绝。人类社会说白了不过是高一等的动物世界,野蛮与文明并存。

温情的更温情,残酷的更残酷。

完全可以说,只要生活在地球上,受制于资源上限,人类永远不会平等。在生存的前提下,会衍化出无限种私有制度,以达成资源的分配,保障人类尽可能地生存下去。

就如同狼与羊,在狼的不断猎杀下,羊群才能时时刻刻保持危机感,养成矫捷的大腿以及健壮的身躯,而那些弱者便在这个过程中被淘汰掉。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羊群保证了整体能够不断繁衍下去。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皆怜羊,狼独悲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张韬恍然一惊,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维已经从羊的思维朝狼的思维转变。

一直以来他都暗恨那家公司的老总剥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此时此刻竟然对对方的处事方式产生几分赞同。因为对方做了在他位置上该做的事情。

正因为他有如此狠辣的手段,不断保持侵略性,如同王恺一般,将所有一切能够攫取的东西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才能够拥有那般地位。

唯一的错误,不过当时的自己只是一只羊罢了。

他暗叹一口气,人的心真的如此容易发生变化吗?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穿越成广武县侯的公子?

“公子,你找我?”

正在此时,张孟的话打断了张韬的沉思。他回过头来,看向张孟道:“孟叔,你进入张府几年了?”

“已……已经二十余年了。”张孟有些惊疑地看着少主人,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张韬见状,不由安慰道:“我此番找你确实有事情与你商议。”

“还请少公子示下!”

“附耳过来。”张韬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见到张孟俯下身子,轻轻道,“你出去如此这般,将所需东西帮我买过来,事成之后,少爷我必有重谢!”

张孟听到少主的吩咐,心中充满惊讶,眼前的男孩思路清晰说,这哪是一个傻子能够做到的?之前还不敢与少主太过亲近,自从四个月前少主逃出府门,让他对少主的了解逐渐加深。

此时此刻,他已坚信,这位府中的三公子,绝对是一位比大公子与二公子还要聪明的存在。

“好,少主的吩咐奴婢全记下了,必定不负所托。只是这件事情必定会引起老夫人的注意,到时候一旦查问下来,奴婢该如何回答?”

张韬皱了皱眉,不由道:“这样吧,我今日便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你以后就跟着我,没人再会管你,你只需要对我一个人负责就好。”

张孟听闻,将信将疑,半天方才反应过来,急忙趴在地上道:“多谢三公子垂怜!”

他已知道三公子是位极好的人,以后跟着他,别的暂且不谈,至少责罚会少了很多。更何况,他看的出,眼前的少主虽然还是个孩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以后分家出去,自己也未必不能混个管家当当。

一段时间以来,张韬发现西晋百姓的时间观念并不强。他们往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根据天时的变化来安排事情。由此他们在日常生活里形成一整套关于时间观念的词汇。

比如说,子时叫做“夜半”,午时叫做“日中”。早上七点到九点时分,称之为“食时”,乃是吃第一顿饭的时间。下午三点到五点乃是“晡时”,说明可以吃第二顿饭了。

其余的时辰,亦是根据作息特点拥有个性化的名称。

具体为,凌晨两三点钟的丑时称之为“荒鸡”,此时养的鸡蓄势待发,准备开始打鸣。到了晚上九点十点的的亥时,又叫做“人定”,说的是人们劳累了一天,到了此时都已经歇下。

剩下的时辰则根据太阳的变化依次称之为“平旦”、“日出”、“隅中”、“日中”、“日跌”、“日入”、“黄昏”等等。

各个时辰穿插在一起,指导人们如何去过日子。

在洛阳、邺城以及长安这样的大城市,大户人家设置漏刻,官府则设置圭表与日晷以记录白天的时辰。晚上则根据漏刻的时辰,利用更夫打更,将时辰传递出去。这样的制度让百姓对时间的掌控无疑精准了许多。

然而对于那些乡下野里,就只能根据日月轮转以及个人生物钟去自我感知了。

很明显,相对后世而言,此时无论大城市还是乡下对时间的掌控都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比如说,白天计时的圭表与日晷,晚上与阴雨天就无法测量时间。计时相对精准的漏刻,冬天由于会结冰,就必须要处于温室之中。且由于无法挪动,极大限制了对野外作业的开拓。

在这种情况下,张韬思考再三,决定自己做一个重力摆钟。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家里有一座三五牌自鸣钟,当上紧机械发条后,可以半个月内自动报时。

那是一段独有的记忆,只是可惜,后来随着手表的普及以及自鸣钟的老化,他将钟拆了个稀巴烂。大抵幼儿时期,总会有无比强烈的好奇心,而那座自鸣钟也成了他手下的牺牲品。

所以想要制作一座重力摆钟,受到的主要限制有两个:一是没有标准的度量衡,导致后世的公式无法换算使用,他必须要想办法克服这一点;二是他不了解当前的工艺水平,不知道能否制作出机械发条。

第30章 拜访羊琇

某位名人曾经说过,有问题不怕,能够克服就好了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克服问题,张韬反复研究各种计划,终于让他拿出了一个方案来。这天里,他搬来一个马扎坐在凉亭内,将一块石头用丝线系起来挂在横梁上。手指轻轻一点,石块便在一个平面上来回摆动起来。

想要制作出精准的摆钟,他必须要掌握一个中间转换的量。这个量,让他想到了漏刻。

公允的说,由于漏刻发明时间极早,在千百年不断与圭表以及日晷的相互校对中,漏刻计时的误差已经极小。

他记得后世哪怕重力摆发明以后,由于受制于原材料以及制作工艺,也是二百多年后,才在精确度上超过漏刻。

有了漏刻作为计时工具,他就能寻找出后世的标准长度单位,从而确定摆长。

当然,在此基础上设计出的传动齿轮以及擒纵器,也会由于标准长度的存在更加完善。剩下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制作出强力足够的发条,这是成败的关键。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韬向母亲刘氏要来了张孟,并且索要了一万钱。刘氏有心拒绝,无奈张韬苦苦哀求,刘氏疼爱幼子,也只好违心答应。

就这样,“兵精粮足”的张韬开始迈出了征伐大业的第一步。

张孟隔三差五地便从外面带进来几个人,不是城西的李铁匠,就是城北的王木匠,惹得管家张烈时时向老夫人告状。开始时刘氏尚不在意,无奈三人成虎,到最后她反而让张烈不时禀告最新状况,以免幼子有个意外。

在张烈眼里,三公子每日从学堂返回后,不是盯着石头摆动发呆,就是蹲在漏刻室看着水滴下落。有几日没去学堂,他索性将石头摆搬到了漏刻前,同时雕刻着各种圆盘。

这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

得到张烈的禀报后,刘氏惊疑不定,以为儿子得了魔怔,想要亲自前往劝阻,却被张华拦了下来。

在整个大晋,张华未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人,但一定是看书最多的那个。在十五年前搬家到此处,他便拉了整整二十八车书籍,让整个洛阳城为之轰动。

如今他的藏书,用“汗牛充栋”四个字来形容完全不夸张。

如此见多识广,看不懂幼子的套路,所以也想知道这个幼子具体在做些什么。他隐隐感觉到,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大的奥妙。

有一段时间,他趁着幼子在房内发呆,站在窗外偷窥了会,却发现那石头摆似乎与水滴有些关联。有时来回摆动一次,水滴便滴下一滴,而有时则是两滴甚至三滴。这其中的区别,便是系着石头的细丝长度不同。

看着入迷的幼子,他默默退了出去,除了安慰老妻,便是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干扰张韬。

就这样,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随着时间的推移,张韬房中堆积的小物件也越来越多,整个张府都被这个少公子弄的鸡飞狗跳。在十一月快要过去的时候,张韬手中的摆钟终于完成了。

看着眼前高达一米的摆钟,钟摆在木箱中不停地摆动着,张韬心中喜悦极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所创造的第一件物品,比想象中还要完美。不但计时精准,每天的误差最多在十分钟之内,最主要的是由于条件允许,他还完成了打点报时的设定。

嗯,误差是大了点,可是在当前条件下,还能接受。等以后有条件了,相信他能够制作出更加精准的机械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了追求核心部分,忽略外形的塑造,加上没有玻璃,让这座摆钟看上去有些丑陋。要知道在这个颜值即是正义的时代,丑陋也便意味着毁灭。

于是为了提高美感,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找木匠做了一个镂花钟盒,并且在原本放置玻璃的显示圈外用镂空的“花开富贵图”替代之,由于是大幅度镂空,丝毫不影响视线。

听着钟箱内传来悦耳的报时声,张韬喜上眉梢,下一步计划可以开始了。也许唯一遗憾的是,他原本想在冬至日到来之前完成机械摆的制作,可最终还是超出了期限。

魏晋时代的冬至日,乃是仅次于正旦也即是春节的存在,号称“亚岁”。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时而后省事。

今年的冬至日朝廷放假五天,从十一月十五日一直持续到二十日,朋友之间相互拜访,称为“拜冬”。由于此时已是冬季,相互交游的日子逐渐变少,冬至期间也便成为难得的热闹的日子。

可惜在节日之前,他的钟还只是一个框架。假如能够在冬至之前完成,他的计划实施起来无疑顺遂许多。无奈第一次实在缺乏经验,等到完成钟箱的镂刻、上漆,干燥,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月初十。

而此时,距离春节只剩下二十天。

临近春节的洛阳城,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大街小巷顿时萧条了起来。

平民百姓依旧忙碌着,对于他们来说,一年四季除了景色各异,其它并没有任何不同。倒是富家子弟难以出城游玩,开始窝在家中疯狂聚会。

中护军羊琇府上热闹非凡,今天是他官复原职的日子,前来的道贺的官员一批接着一批,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将府门围的水泄不通。

与诸葛靓一样,羊琇也是皇帝的铁哥们。三人不但同年出生,更是一起长大。不同的是,诸葛靓造化弄人最终黯然隐退,羊琇却是一直陪着司马炎直到如今。

诸葛靓出身琅琊诸葛氏,羊琇也是出身泰山羊氏,出身上丝毫不逊于诸葛靓。

更何况羊琇的父亲羊眈乃曹魏太常,母亲辛宪英为辛毗之女。大哥为高阳侯羊瑾,堂姐羊徽瑜为司马师景献皇后,而堂兄更是拥有灭吴首功的太傅、钜平侯羊祜,家世上与司马氏的捆绑无疑更加密切。

当初司马炎还只是一介贵公子时,羊琇便经常跟司马炎提起:“老哥,我也没啥大理想,等你以后混起来了,让我做中领军十年,再做中护军十年,我也就知足了。”

入晋以后,中领军废置无常,中护军却是一直存在。到如今,羊琇已经做了十三年的中护军。

司马炎始终没有忘记羊琇的好处。因为羊琇不仅是他的发小,更是在当初夺嫡之争中坚定地站在他这一方,每当父亲司马昭派人前来考察功课,交上去的作业都是羊琇代笔。

可以说自己能够战胜弟弟司马攸成为大晋开国皇帝,羊琇功不可没。

所以即便数月前,羊琇因为纵容下属胡作非为而被司隶校尉刘毅弹劾,司马炎也只是象征性地免去了羊琇的官职而已。虽然免了官,却给他加了“特进”的地位,继续以白衣的身份掌管中军,也由此可见司马炎对羊琇的宠爱。

这不,免官不到两个月,司马炎随便找了个借口,又让羊琇官复原职。

中护军典章宿卫,统帅五营。最主要的,他还掌管武官的选举,具有提拔宫中禁军武官的人事大权。今日这些人闻风而动,目的不言自明。

当然,也有单纯抱着贺喜的态度前来,借着热闹打发日子的人。毕竟羊琇喜欢游宴在洛中也是出了名的。

羊府之中,众人分列而坐。这些人非富即贵,有东海王氏的王恺,琅琊王氏的王衍、王敦,太原王氏的王济、王浚,琅琊诸葛铨,东武公司马澹等宗室子弟,以及石崇、陈植、左思等人,都是一时之俊杰。

当然,在张韬的刻意打听下,羊琇官复原职的消息根本瞒不住。毕竟作为皇帝眼前的红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巴结此人。

一番谋划之后,张韬事先投上拜帖,随后鼓动二哥张韪,兄弟俩一同前来赴宴。为了防止引人注目,他还特地打扮成小厮模样跟在二哥身后。

外面虽然白雪皑皑寒风冷冽,大厅之内却是温暖如春。进了羊府之内,张韪被安排在中端靠后的位置,毕竟他虽然是广武县侯张华的二公子,但是在赴宴的人群之中,还真不算什么。

羊琇此人乃是洛中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的权势与贾充、张华、荀勖等人不同,因为他是皇帝司马炎最私密的心腹。

如果说贾充张华荀勖以经国之才制定方略、安抚四方,那么羊琇就纯粹为司马炎个人负责。

酒席行进间,人来人往,有的人匆匆进来,一番寒暄又匆匆而去;有的人索性连羊琇的面都没见到;而有的人,则当着羊琇的面插科打诨,肆意地开着各种玩笑。

张韬发现,与王恺的庄园相比,羊琇的府邸无疑更加豪华。雕梁画栋的建筑由于大雪覆盖暂且不说,只说款待客人,无论酒席间多少人来,流水席不间断地上,根本不用客人等上一刻钟。这种软实力根本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比得上。

不少客人喝的满面赤红,忍不住将外套脱了,相互之间勾肩搭背、划拳猜令,早将礼法教条抛之九霄云外。张韪生性恬淡,见此状况亦忍不住摇摇头,转身看向张韬道:“阿韬,二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的事情你好自为之。”

第31章 进奏曹

张韬拿起一块竹炭放在手心里看了看。这是一块虎形的竹炭,乃是用终南山的竹子烧制而成的木炭,然后研磨成粉状,最终筛选最细微的颗粒掺水晾干,制成各种猛兽的形状,号称“兽炭”。该炭一出,立即被洛阳豪贵争相效仿,然而最正宗的,还数羊府。

见到二哥张韪将兽炭放入酒翁下的火炉之中,不多时便发出一片青色的火焰。酒翁中盛放清水,随着水面冒出一层淡淡的水雾,身后的美婢便走上前来,将酒壶放在酒翁中温起酒来。

这时张韬才发现,不止他旁边站着一位美婢,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旁边都跪坐着一位。酒瓮里温着两壶酒,当酒的温度升高后,美婢便将酒壶拿出,用丝绸擦干外围,然后放入自己的两胸之间。

有些酒温度被烫的高了,这些美婢便用身体去尝试温度,直到温度适宜,方才供给客人饮用。而有的客人由于饮酒过量,亦或者与朋友谈笑嬉骂,期间并不饮酒,美婢为了防止温度下降则用自己的体温保持着酒的温度,以免怠慢了客人。

这种酒,亦是羊府的专利,号称“抱瓮酿”。

酒是美酒,人是美人。美人如玉,名士风流。以美人温美酒,客人自然唇齿留香、流连忘返。这些美婢无一不是姿色中上,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作为羊府的私有财产,她们自然对主人唯命是从。

前来赴宴的权贵子弟未必都是君子。况且即便是正人君子,亦是以美酒佳人为乐。世风如此,别人无可非议。

所以席间已有不少人将美婢搂在怀中,恣意嬉笑。

这些婢女无疑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就比如张韬身边的这位。她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也许是因为酒壶在瓮中烫的时间有点长,导致温度过高。所以将酒壶抱在两峰之间时,脸颊不由开始发红。

然而少女言笑晏晏,眉目之间看不到一丝怨恨,倒是让张韬频频皱眉。

这世道不知道有多少穷人娶不起媳妇,但是在权贵家族中恰恰相反,不知道有多少豆蔻年华的少女为婢为奴。

少数运气好的成为主人的侍妾,为主人生下一男半女。运气不好的,等到韶华老去,便被主人指定配婚于下人,生下的孩子继续为主人家出生入死。

还有一些婢女则是成为主人的礼物,在朋友之间赠来赠去,彻底失去自由。

也许是张韬的目不转睛让少女感到好奇,也许张韪的恬淡引起了她的好感。见到张韪喝完一壶,便将酒壶从乳间取出,亦步亦趋地来到跟前为之斟满,俯首之间娇羞无限。

在张韬看来,二哥张韪还是比较呆板的。除了父亲张华的教诲,也与他的性格有关。这个二哥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一是看书,二是看星星,三是哄老婆,毕竟家有河东狮的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样的性格,也注定他在京城交际圈中声名不显。当然,与在座的诸位富家子弟一对比,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

张韬可不认为眼前婢女的娇羞是对自己而发。毕竟他现在一身“小厮”打扮,身份上并不比她高贵多少。

对于女人来说,数十万年的男女博弈,早就在女人的骨子里刻下了如何寻找男人的基因,这是属于她们的天然的手段,也是她们最有效的武器。

只是很可惜,二嫂鲜于氏身怀六甲,且如今已是九个月,二哥恐怕没有太多心思停留在男女之事上,无论眼前这婢女是无心还是有意,想要进入张府都不是那么容易。少女的一番眉目传情,倒是用错了地方。

他转身看向身边高达一米的机械钟,能否筹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全靠这玩意儿了。机械钟的外表蒙上一层紧密光亮的丝绸外套,惹来有心人频频回顾。

事实上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制作机械钟的时候先进行炒作,将名气宣扬出去。他至少有十多种方法可以将这一新生事物推向社会,这样一来等到完成的时候便可直接脱手。

然而这样做的弊端也是很明显的。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比如说无法按期完成,制成品达不成自己想要的效果……等等,最后难免给世人留下一个轻浮的名声。

他暂时还不想让自己这么快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毕竟在学馆中的表现已经足够给自己带来名气,那般的聪明才智总归还在世人的接受范畴。

若是更进一步,万一给人多智近妖之感就是“过犹不及”了。到时候恐怕不但会给父亲带来困扰,即便是自己,也会功亏一篑。

据他所知,父亲张华在朝中的政敌并不少。

前世已经遭受了一次暗算,难道此世还再来一次不成?

制作出机械钟有多震撼,作为张府的其他人也许不了解其中内幕,但是只要看到张孟事后崇拜的眼神,便可知其中端倪。要知道张孟可是全程参与其中的,知道制作这样的一座机械钟,究竟有着怎样复杂的过程。

今日是雪后第三天,天气仍然晦暗不明。前来赴宴时,乃是未时初,张韬估摸着时间,大概也快到申牌时分了。

申牌时分也即是申时、晡时,一般衙门或者驿站门前往往设立圭表,为了方便过往行人查看时间,便定时派人在上面挂着时辰牌,所以白天某时往往用“某牌”称之。

这个时辰不仅是宴会的时间,民间嫁娶也往往在这个时候开始迎亲。毕竟白日宣淫乃是为礼法所不容的事情。这个时候迎亲宴会,吃完送入洞房以后天也开始黑了,即不至于违背礼法,也不至于让婚礼中断从而冷落了客人。

内席上,羊琇在众人的劝酒下,几乎是来者不拒。可是在举杯之间,时不时朝门外看去,眉目中一层隐忧却挥之不去。他以目示意侄子羊玄之,见到羊玄之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逐渐浮起一层怒色。

对于羊琇来说,官复原职原在意料之中。他今日之所以大开宴席,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如今看来,此人已经不会再来他的羊府。

他推开眼前酒樽站起身来,越过屏风进入内房之中。却见三人身配钢刀,全身上下隐藏在黑衣之中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羊琇。

在外人看来,他羊琇坐在中护军的位置上十几年不挪动,完全是凭借皇帝的宠信。然而却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是进奏曹的曹掾(yuàn)。

进奏曹源自曹魏的情报机构,负责刺探情报、暗杀敌方要员以及掌控百官动向。最终被司马懿掌控在手中,数十年来一直是司马氏手中的一把利刃。自从十几年前收编蜀汉军仪司,今年又收编了东吴的解烦营,进奏曹的实力更加强大。

然而失去敌手的进奏曹,逐渐人心涣散。最近羊琇发现,原本的铁哥们司马炎似乎有将进奏曹交给杨珧(yáo)的趋势,各地安插的探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这让他不由暗生警惕。

而杨珧,正是当今太子堂舅、皇后杨芷二哥。今日设宴,别人都是投递拜帖,他却派人前往杨府邀请杨珧前来赴宴,如今看来,此人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

羊琇看着眼前的三名黑衣大汉,沉声道:“你三人今晚前往杨府走一趟,帮我试探一下杨珧的实力。如有疏忽,提头来见!”

“喏!”

三人听闻,顿时单膝跪地,施了一礼后,钻入榻下密道之中。然而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咚咚”之声,羊琇看了看重新闭合的密道,抱着疑惑的心态朝客厅走去。

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他羊府之中鸣钟!

当羊琇走出屏风的时候,羊玄之轻轻走了过来,附在他耳旁低语了片刻,让他频频皱眉:“张韪送给我一台摆钟?何谓摆钟?”

“小侄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世上有摆钟这一事物。”

羊玄之有些尴尬,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张昌叔一向不附流俗,此番前来,只怕是有求于叔父。”

“呵,张茂先如今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连我也要逊色三分,有什么事情还需要我出面?宏献,你多想了。”

羊琇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你我在此讨论也无用,随我一起出去看看便知分晓。”

宴会厅内,原本觥筹交错的场面此时变得更加热闹。唯一的区别是,美酒美人似乎都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大家围绕在一起,反而对着中间的物事指指点点。

“主人来了!”

当羊琇出现的时候,便有人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直到此时,羊琇方才看清那物事究竟是何样貌。不由暗忖:“难道这便是玄之口中的摆钟?”

他绕着摆钟转了几圈,并没有看出这物事有何奇特之处。

只见那物高约四尺(西晋一尺约等于现在的242厘米),周身方正,三面皆是密封,唯有一面开了两个洞,上圆而下方。

上圆外镂刻着一幅“花开富贵图”,洞内隐约可见大篆写成的十二地支名称,按照“子丑寅卯……申酉戌亥”的顺序排列成一周。从圆心处伸出一长一短两条黑色的指针,长指针堪堪擦过“子”字,而短指针则指向“申”字。

下方雕刻着一副“女子采桑图”,方形洞内,一块圆形的物事来回摆动着。他疑惑地看向张韪,不明白这样一件看上去相当普通的物事为何引得众人惊叹。

作为出身泰山羊氏的羊琇,又在中护军的位置上做了十三年,且暗地里掌管进奏曹,这天下什么稀奇古代的东西没有见过?

区区一个所谓的“摆钟”,不过是奇技淫巧的玩意儿,居然拿到羊府来献丑。让他忍不住暗生冷笑,这个张茂先不愧是寒门出身,真以为我羊琇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稚舒,你将此物让于我,如何?”

见到羊琇面生不快,便有一人端着酒樽来到他面前,却是已故乐陵郡公石苞第六子石崇。他从城阳太守任上返回洛阳后,便搭上王济的线,在王济的推荐下成为散骑常侍。

第32章 洛阳与武威

在前汉时期,“散骑”与“常侍”原本是两个性质相同的官职,都是皇帝的侍从官。散骑护驾四周,常侍陪伴左右,一方面充当门面,一方面备垂咨询。

只是随着实际需要的变化,散骑一职被取消,而常侍则演化为中常侍,开始由宦官担任,成为皇帝的心腹爪牙,以至于演变成了后汉时期的“中常侍之乱”。

到了魏文帝曹丕时期,重新设置了散骑一职,加上中常侍名声已臭,遂将两者合二为一,名之为“散骑常侍”。此职被从禁内剥离出来,不再由宦官担任。第一个担任散骑常侍的非宦官士人,正是蜀汉投降而来的上庸太守孟达孟子度。

散骑常侍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虽然没有实权,品级上却是与尚书令、中书监、中书令以及中护军一般,都是三品,且与黄门侍郎一起,共同掌管尚书省奏事。

曹丕设立散骑常侍的初衷,便是选择那些青年才俊在身边加以培养,学习处理政务的能力,等到合适时机再外放州郡为刺史。这一惯例并没有因为朝代更替而改变,所以说如今石崇已经预定一个刺史的名额,只看未来哪里出缺罢了。

羊琇见到石崇开口向自己索要摆钟,不由笑道:“季伦,天下奇珍,悉在贵府,这东西到底有何奇异之处,居然能够令你开口索取。”

“你却是问错人了,摆着正主儿不问,却来问我一个局外人,不是问道于盲么。”石崇笑呵呵地努努嘴,指向了一旁的张韪。

张韪心中有些苦涩,这东西是他弟弟搞出来的,他也说不清其中原理。不过多年来沉迷于星象,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见到周围人群眼中均是充满好奇,当下不由道:“韪此番前来,一是恭贺羊护军官复原职,二是有了好东西不敢独享,特地带过来与大家欣赏。”

“羊护军请看——”

张韪转过身子,见到弟弟眼神中传来暗示,知道今天这事需要自己扛下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道继续道:“这物事名曰‘摆钟’,根据天圆地方的原理制作而成,用来指示时辰。”

“指示时辰?如何指示时辰?”其中有一人满眼好奇,指着钟面道,“莫非此时便是‘申时’?”

“不错,在天圆内将周天十二等分,每一份为一个时辰,共有十二个时辰。当短指针指向何处,便是何时。同理,将周天八等分后,每一份为一个刻钟,观察长指针的指向,便可以确定某刻。更主要的是,此物可以自动报时。方才诸位已经见识过,韪也便不再细说了。”

羊琇听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惊讶,轻声道:“申时乃是一日中第九个时辰,方才确实响了九下。如此看来,此物确实是天下不得多的奇珍!”

“所以,稚舒,你将此物让于我如何?只要我有的东西,你尽管开口!”石崇看着摆钟,眼神中露出一丝期待。

站在二哥身后的张韬见状,却是暗暗后悔。自己怎么会忘记这个人了呢。上次在王恺的庄园,石崇虽然没有露富,只是王济与王恺二人相争。事后仔细思量,石崇何尝不是含而不露?作为未来的第一首富,此时即便没有二王富有,只怕也相差不多。

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好的推销对象,也省的出现今日这番波折。

羊琇此人,太过傲慢轻狂。张韬也能够理解,毕竟出身世家大族的他,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很难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东西。

与之相反的是,石崇此人就务实的多。当然,由于石苞出身贫贱,传递到儿子石崇身上,就显得更加饥渴,也更加贪婪。卖给这样的人,如果单纯是为了第一桶金,只怕更容易达成目的。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却不知昌叔今日登门拜访所为何事?”羊琇没有接过石崇的话,而是看向张韪,缓缓说道。

在他眼中,摆钟外表虽然平平无奇,但是既然石崇能够开价,说明这东西必然有它的价值。虽然目前还不知道石崇买来何用,毕竟在他看来,漏刻已经足够满足所需。

他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般粗糙的东西,也许唯一觉得还不错的地方,便是自动报时了。可是羊府之中奴仆成群,想要知道时辰,自有下人随时禀报,又何必听此等聒噪之音?

张韪见状,已知道羊琇看不上摆钟了。不由暗自叹息,小弟年幼,不知马德衡前车之鉴还情有可原。自己熟读百书,怎么就没有吸收教训呢?

——〇〇〇——

凉州,西平郡,安夷县。

马蹄阵阵,踏在一层薄雪之上,数十骑前后相从,沿着湟水向东而行。

“孝兴,请留步!”

为首之人勒住缰绳,在马上对着身边一位老者抱拳行礼道。

“次骞,此去洛阳数千里地,前方已是秦州地界,请恕老夫不能远送了。”

老者的眼中多了几分郑重,几分惋惜,更多的则是欣赏。

秋风如刀,冷冽刺骨。二人相对而视,却是感觉胸中豪气上涌。所谓英雄相惜,这大晋,总归还有几位热血男子。

为首之人名叫文俶(chu),字次骞,小名阿鸯。自从二十四年前寿春城一战,年仅十八岁的文俶在司马师军中七进七出,杀的司马师惊骇之下,眼球爆出体外而亡,文鸯之名,就此传遍天下。

谯郡文氏与曹氏同乡,当初曹魏之世,文鸯之父文钦官至扬州刺史、前将军。先是与毌丘俭一起发动淮南二叛,失败之后投奔东吴,又响应诸葛诞参与了淮南三叛。

只是可惜,在三叛过程中,由于文钦与诸葛诞意见相左,导致内讧。文钦被诸葛诞所杀,文鸯为报父仇,不得不与幼弟文虎一起投奔仇人司马昭。

也由此,让诸葛诞授首寿春城下,诸葛靓远走东吴二十余载。

这二十余年来,文氏兄弟作为司马氏宽宏大量的见证,吉祥物般赋闲在家,直到三年前。

泰始四年(公元268年),陇西大旱连年,此时蜀汉刚被平定五年,原本均衡的羌胡势力被打破。为了防止变生肘腋,司马炎派遣悍将胡烈前往镇压。

安定胡氏世代将门,其父胡遵、其兄胡奋均是当世名将。面对大旱带来的复杂形势,胡烈采用强烈手段进行弹压,终于在泰始六年引爆秃发树机能之乱。

泰始六年六月,胡烈与树机能战于万斛堆,兵败身死。

安西将军石鉴与奋威将军田章率大军西征,却在出兵问题上与时任东羌校尉的杜预发生内讧,若不是杜预妻子乃是宣帝司马懿之女高陆公主,险些被石鉴所杀。

接着司马炎任命皇叔司马骏为都督雍凉诸军事,坐镇关中,一年多无法取得进展。而秃发树机能却联合北地胡,势力发展愈发壮大。

泰始七年,河西鲜卑与北地胡联合攻打金城,在青山击杀凉州刺史牵弘。牵弘死后,司马炎任命苏愉为新的凉州刺史,却在上任不到一年,亦在金山为树机能所杀。

晋军连战连败,司马炎寝食难安。

在这种情况下,侍中任恺与黄门侍郎庾纯联手排挤贾充,建议司马炎派遣重臣前往关中坐镇。贾充害怕离开朝廷后会被清算,不得已之下听从荀勖建议,将女儿嫁给太子司马衷,以筹备婚礼的名义逃过此难。

咸宁三年(公元276年),陇右糜烂,局势更加恶化。司马炎不得以之下启用文鸯。当年三月,文鸯到任,率领秦雍凉三州之众大破树机能,俘虏各部胡人二十余万口。秃发树机能远遁大漠。

文鸯看向老者,眼神之中也满是敬佩,还带有一丝感激。

老者名叫马隆,字孝兴,兖州平陆(今山东汶上)人。当前为西平太守,镇守西陲。朝廷有规定,地方官员无事不得擅离辖境,违者以自动离职论处,情节严重者还会追究相关责任。他能一路护送自己到来秦凉边境,足见盛情。

自己在取胜之后,随即被剥夺兵权,只是以平虏护军的身份驻军武威。

咸宁四年,秃发树机能卷土重来,声势更加浩大。攻打武威的过程中,其手下大将若罗拔能俘杀凉州刺史、悍将杨欣,且在第二年占有凉州全境。

至此,雍凉十年动乱,连折四名封疆大吏。当此之时,群将束手,视雍凉为畏途。而伐吴之役已箭在弦上,吴境诸将不能轻动。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年已近六十的马隆毛遂自荐,以三千五百名精兵入凉,只用七个月时间,便彻底荡平河西鲜卑。

十年动乱,致令凉州生民艰难,百业凋敝。相信有马孝兴镇守西平,河西诸羌胡再无所作为。只是,此番返回洛阳,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毕竟当初景帝司马师因自己而死,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留下一条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他还能奢求什么?

二人知道今日一别,只怕相见无期,免不了一番寒暄。

第33章 劳心与劳力

与马隆告别之后,文鸯怀着满腹心事,带着弟弟文虎、长子文烈以及数名随从,朝洛阳驰去。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马隆身边一人不由道:“文将军能够返回中原真是羡煞人,我等不知何时才能够返乡与父老团聚。”

说话之人却是马隆长子马咸,如今以二十六岁的年龄跟随父亲戍边。

马隆摇了摇头,有些伤感道:“洛阳风波险恶,非是久居之地。能够为国守边,即便战死沙场,亦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马伏波有言,大丈夫当马革尸还,阿咸其勉哉!”

回想自己已经年介六十,如果不是这场动乱,只怕会老死于户牖之下吧?他因这场动乱而名闻天下,可是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只在本州做个小小的司马督。

当初太尉王凌与兖州刺史令狐愚发动叛乱,二人被镇压后,令狐愚虽然已经去世两年,还是被开棺暴尸三日。整个兖州没有人敢去为令狐愚收尸。只有他,冒充令狐愚的门客前往领回尸骸将之安葬,且为之守丧三年。

也正是因为这,他将近三十年时间不得升迁。原本的热血青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底层厮混着,眼看着白发渐生、年华老去,却总是无能为力。

多少次对镜自照、多少次午夜梦回,终于让他在五十六岁的时候等来了这次机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这一腔热血,还未冷却。

以一介书生,提振劲旅,千里涉单于庭。驱逐胡虏,安定边疆,名震天下。事迹载誉竹帛,声传于后世。人生有此成就,死复何恨?

相对于马德衡,自己无疑是幸运的。

——〇〇〇——

看着羊琇的态度,张韬站在二哥身后,突然之间有种悲哀。新技术的诞生,从来不是从一开始就受欢迎的。

譬如这摆钟,按照原本的世道,先是由伽利略发现摆的等时性,再到惠更斯由摆的等时性发明摆钟。先由重锤驱动,再到发条驱动,然后随着技术的进步,不断改进动力系统。

就这样,经过将近两百余年的改进,才在精确度上超过了漏刻。

然而要知道漏刻的发展经历了几千年,先人们根据太阳照射,不断记录圭表的影长,然后将一日十等分或者十二等分,为了能够记录时间,从而发明了漏刻。

可以想象,为了将时间记录精确,先人们到底经历了多少次归纳与总结,才从漏刻中那不断滴落的每一滴水滴中将时间留了下来。

无论多么伟大的发明,都要从头开始,不断地去改进,并不能一开始就变得完美。可是自己从后世而来,已经将原本的曲折之路尽可能低缩短。只是受限于当前的条件,即便在某种程度上为当代人作出了妥协,仍然不能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接受。

原本钟面上只是十二个小时,也即是六个时辰,自己改变了钟箱内部的齿轮数,用十二个时辰取而代之。后世已经被废止的“刻”这一单位,自己仍然加了上去。相应的,取消了“分钟”这一单位。

可是,对于这些达官贵人来说,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他们家中的漏刻有专人看守,想要知道时间随时可以。

准点报时?下人的准时传达难道还比你这劳什子摆钟更差不成?

野外作业?我等贵族子弟出去游山玩水,需要不断提醒来坏了兴致?

太阳的位置、天色的阴晴、月亮的圆缺,鸡鸣、狗叫、城内的钟鸣、打更的锣响甚至于自己的感觉……所有的习惯在日积月累下,已经形成巨大的惯性,想要改变这一习惯并不容易。

而在权贵子弟中,巨大的权力优势,无疑让他们对时间的掌控更加精确。在这种情况下,摆钟在他们眼中成为鸡肋一般的存在,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既然如此,那个石崇为何会对摆钟产生巨大的兴趣?面对送给羊琇的礼物,居然将价格开的如此之高?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羊府之行已经达到了展示摆钟的目的。可是石崇的反应大大超出了张韬的意料之外。

“任我开口么?”羊琇看着石崇镇定的眼神,突然间莞尔一笑,“我听说石公薨时,在城西给你留下了一处庄园,你既想要此物,便将庄园让给我如何?”

“一……一座庄园?”不远处的王恺听到羊琇开口,不由瞠目结舌,一座外表平平的摆钟,居然开口就是一座庄园,这羊琇既然嫌弃此物,为何还在此时狮子大开口?

他一向豪奢,家中钱财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更是塞满仓库,可换做是他用一座庄园去换取一座摆钟,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在他看来,除非石崇脑袋坏了,否则绝对不可能用城西的庄园去换。

洛阳城寸土寸金,虽然石崇的那处庄园在城外,然而据他所知,庄园面积不下四十亩,都是上等的好田,岂是区区一座“摆钟”能够比拟的?

“羊稚舒,季伦既然如此喜爱此物,你何苦夺人所爱。一处庄园,啧啧,你可真有奸商潜质。”众人回头看去,却见王济王武子斜依在婢女身上,拿着酒樽浅酌慢饮,惟其嘴角挂起,如同天边残月,充满了嘲讽。

羊琇见状,哈哈笑道:“武子,论起奸商,这天下谁人是石季伦的对手?他既让我随意开价,那么在他看来,这摆钟绝对值这个价,我依言行之,何错之有?”

“不错,这笔交易是我赚了,地契稍后我会让府中苍头送过来。稚舒能够成人之美,崇在此谢过!”石崇走到羊琇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

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羊琇将摆钟转让给了石崇。相应地,石崇将自己城西的一处庄园送给了羊琇。说是送,实际上也可以看做是交换的代价。

如此大方的出手,让在座众人目瞠口呆之余,纷纷嗤笑起来。

他们之所以被摆钟吸引,无非是图个稀奇罢了。然则看到羊琇的态度,正是应了他们心中一贯的高傲。羊琇嫌弃的东西,你石崇居然花费如此大的代价买下,真是败家啊!也难怪你老爹临死的时候,不愿意将家产交给你这个败家子。

然而羊琇接下来的行为却让他们更加目瞠口呆,只见他走到张韪身边,轻轻道:“昌叔今日能够前来,羊某不甚荣幸,回头替我向令尊问好。至于这摆钟,在季伦手中亦不算埋没了它。”

他转身看向石崇:“季伦,这摆钟既然是昌叔所有,你便将地契送与他吧。”

——〇〇〇——

车轱辘在青石板“碌碌”前行,张韬皱着眉头,不由道:“二哥,你说石崇买下摆钟,意欲何为?我总觉得其中不简单,也许是我失算了。”

“阿韬,一座摆钟换取一座庄园,你还不知足吗?”张韪捏着手中的地契,心中无限感叹,因为这件事情也超出了他的意料。

“二哥,你眼界也太浅了,区区一座庄园,不过四十亩土地。你可知我那摆钟真正的价值?一旦运用好了,只怕四百亩也买的。”

“既然如此,方才在羊府你为何低头不语?”张韪虽然疼爱幼弟,如今见到这个弟弟有些贪得无厌,不由有些不喜。

“我这不是在思考那个石崇的目的么。此事还多亏二哥从中周旋,小弟才能达成所愿。”

听到二哥的责怪,张韬不由讪讪地摸着鼻子,小声地替自己辩解道:“满座之中没人看得上摆钟,他却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拿下,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阿韬,你是否觉得自己制作的摆钟乃是世间所无,所以便可以任意开价?”

张韪看着幼弟,语重心长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士大夫眼中,奇技淫巧始终只是小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致君尧舜,建立万世之功业,才是我辈的归宿。”

“二哥,那也未必。这些小东西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有大用。”张韬的眼神有些迷离,轻轻道,“劳心者虽治人,无力难治;劳力者虽治于人,无心亦可。心力相生,方能强盛。”

张韪皱着眉头,疑惑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歪理?趁着还未到府中,我便与你讲一讲马德衡之事吧。”

“阿韬,也是去年这个时候,马隆将军平定凉州,这事想必你不知道吧?”张韪摸着张韬的头顶,目光之中有些深邃。

“事实上我知道啊老哥,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可这事也没法跟你说呀!”张韬心中充满怨念,看着二哥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不由腹诽道。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口,二哥跟自己说这个,不过是前奏罢了。马隆此人在后世虽然不是很有名,但问题是他恰恰知道这个人。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明白二哥张韪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人。

马隆马孝兴与马德衡又有什么关系?很明显,这两者不是一个人。也许他们都姓马,但如果你以为姓马的都是一家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便如阿里和企鹅的老板,他们不但不是一家人,相反还各自将彼此视为最大的对手,誓要将对手置于死地。

所以他亦在不断思索着马德衡与马隆的关系。他知道二哥此时有心事,所有的铺垫不过是为了表明心中所想,所以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静静地听着。

第34章 扶风马钧

“去年正月,马隆将军前往凉州之前,让陛下满足他三个条件,并且立下军令状,只要陛下满足这三个条件,他必定能够平定凉州之乱。”

“哪三个条件?”

“第一,自行招募勇士。只有能够拉开三十六钧弩和四钧弓,才有资格跟随他前往凉州。这一条件,前后达到要求的不过三千五百人。”

“第二,武器辎重随便自己选择,且一次性提供三年的军需物资。”

“第三,派遣一批工匠前往凉州,根据自己的图纸打造偏厢车。”

“阿韬,马隆将军确实是不世出的奇才,几十年来沉沦下寮也难免让人惋惜。可是他之所以能够平定河西,绝不是他一人之功。”

“难道与你所说的那个马德衡有关不成?”

“不错!德衡先生原名马钧,出身扶风马氏。此人于机关一道,足可与墨翟公输班一较高下。阿韬,说实话,你的摆钟虽然精妙,也未必比得上马先生的机关术。”

“原来马德衡就是马钧!”

张韬心中苦涩,马钧确实是大名鼎鼎的机械师,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也是排的上号的工科人物。据他所知,马钧生活在东汉末年以及曹魏初年,差不多三十年前就去世了。

他也只能暗暗感叹,自己对当前的世道还是不够了解啊!原本比较熟悉的历史人物,只是换一种称呼便不知道是谁了。

“马隆将军此番出征,所选勇士需要拉开三十六钧弩,乃是因为当初马钧先生改进诸葛连弩,力量之强不是一般士卒所能拉开。诸葛武侯发明连弩,一次可以发射十矢。经过马先生的改进后,一次性可以发射五十矢。”

张韪可不知道幼弟此时已在无限感叹,继续道:“马隆将军到达凉州后,以德衡先生所遗图纸打造了偏厢车,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教授士卒。你可以想象一下,进攻有连发五十矢的诸葛连弩,防守有如同龟壳的偏厢车,秃发鲜卑虽然人多势众,又如何啃的下?”

“既然如此,德衡先生的设计不是对国家有利么?为何说他怀才不遇?”

“德衡先生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小小的给事中罢了。许多设计都未被采纳,偏厢车不过是他无数发明中的其中一种罢了,能在三十年后被采用也是托了马隆将军的福。如果不是凉州之乱,只怕打造偏厢车的图纸还在库房里发霉呢。再说他这一生制作出来的的天才之器,又何止偏厢车与改进的诸葛连弩?”

张韪喟然长叹:“上次你前往和长舆的庄园吃李子,可见到洛水岸边的龙骨水车么?”

经过二哥提醒,张韬隐约记得确实在洛水岸边见到几个水车,那些水车的车身用三块板拼成矩形长槽,槽两端各架一链轮,以龙骨叶板作链条穿过长槽。车身是斜置在河边,下面的木轮和长槽的一部分浸入水中,在岸上的链轮为驱动轮。

主动轮的轴较长,两端各带四根拐木。人靠在架上,踏动拐木,驱动上链轮,叶板沿槽刮水上升,到槽端将水排出,再沿长槽上方返回水中。如此循环,连续把水送到岸上。

这一情景,直接让他想象到了后世的自行车。双脚踏动脚蹬,通过链条带动后轮。只不过动态的自行车换成了静态的龙骨水车,用来浇水灌溉,省时省力。

“前世已有水车,然而通过马先生的改进,乡间小儿亦可使用,其巧百倍于常,这是其一。”张韬说完,沉思了片刻,接着又道:“其二,后汉时期,一名村妇织造一匹花绫需要两个月有余。盖因为织绫机有一百二十蹑(踏具),即便到了先朝魏时,织绫机经过简化,仍然有五十蹑和六十蹑两种织造方式。”

“然而经过德衡先生的改进,新式织绫机只有十二蹑,踏动起来,经线上下开合,梭子来回穿织,不但省时省力,还能够织造出多种花纹花型。更主要的是,一名村妇织造一匹花绫,只需要不到三天时间。”

张韬看向幼弟,悠悠道:“你的摆钟我也看了大概,其中齿轮传递、齿齿相扣,构思确实巧妙。然而马先生所作龙骨水车与织绫机,已经用上了不少类似构思。尤其织绫机用十二蹑取代六十蹑,与你的时轮与刻轮驱动可谓是异曲同工。”

“其三,相传黄帝战蚩尤,风后作指南车。只是数千年来,指南车的制作方式早已失传。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指南车不过是文献所载,不足为凭。尤其是侍中高堂隆与骁骑将军秦朗,无不对马先生制作指南车的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马先生考证前代记载,加上自己反思,最终制作出了指南车。战场之上,不管战车如何翻动,车上木人的手指始终指向南方。”

张韬听到这里,不由点了点头。

指南针原本便是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发明之一。然而至少在唐朝之前,大多不过是利用天然磁石的指南性制作出的司南,误差性较大。直到两宋时代发明了罗盘,指南针才真正固定下来。

如今听到二哥介绍马钧的发明创造,让他忍不住多想,只怕这指南车的制作方法,也在五胡十六国的旷世大乱中遗失了。毕竟从描述当中,他能想到这种指南车应该也运用了齿轮传动的原理。

“其四,当初有人进献给魏明帝(曹睿)一批木偶,这些木偶被刻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美中不足的是,它们只是木偶而已,无法自己动作。”

“经过马先生的改动以后,木偶在水车的驱动之下全都能够动起来。击鼓、吹萧、跳舞、耍剑、骑马、绳上倒立,还有百官行署。变化无穷,木人出入自由。其精妙程度,又在你所作摆钟之上了。”

张韪停顿了一下,轻轻道:“德衡先生乃天下之巧,尚且不为世俗所重。你虽然年纪幼小,聪慧出乎意料,于机关一道,自思能够胜过德衡先生么?”

张韪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让张韬感受到了士大夫阶层对百工的鄙视。也是,这些人做官的时候,连处理分内之事都觉得掉价,认为现实的蝇营狗苟阻碍他们仰望星空,又如何能够看得上这些奇淫技巧的玩意儿?

虽然生活中处处离不开这些东西,甚至为了得到它们不惜挥金如土,但是对于制作的人,他们是看不上的。

正如二哥所说,这些不过是小道。真正的士大夫所追求的,永远是坐而论道,是劳心者治人,是作为一个教化者对百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不得不说,这些人非常聪明,他们从本质上对人的社会已经看透了,逐渐将各个阶层的人物都压缩在其所在的本位。

某种程度上说,二哥也是为自己好。

张家自父亲以来,逐渐将一个寒门带入到庙堂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正是需要子孙发力,将家族推向更高峰的时候。父亲不会允许自己如同马钧一般,去制作这些器具。更主要的是,如果走上这条道路,便会成为士林中的笑柄,以后再想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就难上加难了。

作为以儒学为宗的家族,一向崇尚“君子不器”。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要心怀天下,不能如同某一件器物一般,只能在某方面起作用。

道是虚的,永远没有上限,循道而行,方能超脱于其上,不为万法所拘。而“器”却是有形之物,只要有形状,便会有上限,有了上限人生就极其容易受限。

二哥一向开明,不像父亲张华那样充满睿智,仿佛任何时候一眼都可以看穿你的所有。也不像大哥张祎那般威严庄重,一言一行俱是尊礼而行,好像不如此便会让人生失去意义一般。

睿智便难有秘密,庄重则失之活泼,所以在张家,他与二哥的关系最好。可是即便如此,二哥仍然对他的的行为不甚理解,更不用说普通的世俗流言了。

“二哥教训的是。”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年龄幼小,无法用什么大道理去说服二哥,争论起来并无用处。因为即便争得过二哥,又能如何?无非是让亲情更加淡漠罢了。既然目前存在分歧,二哥又不是主观恶意,那就将所有一切留待日后。

张韪见到幼弟的表情,知道对方并没有将自己的那话听进去。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个弟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当别人都以为幼弟是个傻子的时候,他早已看到了对方眼中不时透露出的灵动。

“终归还是太倔强了啊!”,他不由叹息一声。

父亲对弟弟分外看好,认为以后若无意外,必然光大张家门楣。确实从最近表现出的聪慧程度来看,不但自己差距明显,即便是大哥亦有所不及。

但他同时也看得出来,幼弟外柔内刚,看似不喜与人争论,实际上内心的想法从来不会因人而变。只要是他所认定的事情,也必然想尽办法去完成。

刚则易折,强极则辱,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张韪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无论幼弟如何,至少现在的自己以及张府,有能力庇护于他。至于以后,听天由命吧。

车厢中传来一阵沉默,张韬为了摆脱有些窒息的空气,不由拿起那张庄园的田契,仔细看了起来。

第35章 投石问路

不得不说,石崇不愧是未来能够成为大晋首富的人。如同马钧之于机械制造领域,他的财富传奇哪怕放在数千年历史上,也是能够与陶朱公、邓通、沈万三以及和珅等人一较高下的存在。

在众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说出手就出手。张韬这一路仔细品味,发现石崇看似很傻,实际上却是先声夺人,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首先,那件摆钟是自己通过二哥出面,送给羊琇的贺礼。石崇一开始便声明只要羊琇愿意转让,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从气势上便压倒了在场的所有的人。

唯一的问题,便是羊琇会开出怎样的价格。

四十亩庄园确实是一笔很大的财富,然则一旦自己摆钟的性能被众人了解详细,难免会有人出来争夺。甚至到时候大家兴致高昂,哪怕只是为了不输掉面子,也会有人出来与他竞价。

一旦陷入那般局面,恐怕远不止是四十亩庄园能够拿下的了。

也就是说,只有将摆钟的价值无形中贬低,形成绝对溢价的假象,让大家以为购买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物品的本身价值,想要竞选的人才会退缩。

石崇让羊琇随意开价,羊琇真的狮子大开口了吗?

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二哥,都认为自己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实际上正如羊琇所说,若是石崇认为不值,怎么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件摆钟,不过是投石问路的物品,也是未来计划的第一步,自己并没有对它有多看重。虽然假如自己年纪再大几岁,拥有一定的社会资源,会更有把握将摆钟普及到各大城市去。

洛阳、邺城、长安、许昌、蜀郡、建邺、宛城、荆州……试想一下,将摆钟改进的更加精确以后,一旦普及到权贵家庭,这背后是多大的利润?

也由此说明,石崇这个人不但眼光毒辣,而且做事非常果断。在众人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便对摆钟进行了抄底。拥有了摆钟,也便有了仿制的权利。

只是,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呢?

张韬收起田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此番羊府之行,原本不过是为了帮助摆钟打开名气而已。他送出去的东西,又如何不预防被别人模仿?

实际上,此时的石崇早已经在回府的马车中迫不及待地将钟箱拆了开来。

看着钟箱内密密麻麻不断转动的齿轮,石崇又是佩服又是颓丧。

正如张韬所料,石崇确实是想通过仿制,将此物打入市场。

他敏锐地意识到,摆钟已经摆脱了圭表与漏刻只能固定起来的弊端,且不受天气影响,大大减少了原有束缚。一旦普及开来,必然会引起革命性的变化。

他看向车外的老苍头,淡淡道:“我给你三天时间,给我探听清楚,张昌叔这座摆钟从何而来。另外,将洛阳城所有的木匠全都叫到石府,若有能复制此物者,重重有赏!”

——〇〇〇——

由于大晋一统四海,今年过年的气氛分外浓烈,距离“正旦”还有二十余天,洛阳城便开始沸腾起来,随处可见到百姓前往市场采购年货。

洛阳城有三处市场,其中东市乃是牛马市,凉州的河曲马,幽州的蓟北马,平州的辽东马以及通过并州贩运而来的塞北马,都能在市场中买到。

当然耕种所需要的耕牛以及各种屠宰肉类、鸡鸭鹅等家禽在东市更是常见,偶尔还有猎户猎取的熊虎等猛兽之肉。

西市则是打铁垱,日常生产各种农具,比如犁、镰刀、斧头、石磨、马鞍、耧车等等,由于万事以农为本,所以西市也是聚集木匠与铁匠最多的地方。

至于南市,则是散市,各种货物品类齐全,号称“洛阳大市”。市场距离洛水不远,南来北往的货物通过码头水运在此处聚集。

蜀锦、吴瓷、金、银、珠宝、皮毛、丝绸等制作物,大米、小麦、黍等五谷杂粮,从全国各地聚集到此处,再通过住在城南的四夷商旅行销辽东、西域、塞外等地。

十二月初九,己丑月、壬戌日,这一天正是传统节日腊八节。

此时的腊八节并不是腊月初八,更没有喝腊八粥的习俗。乃是从冬至日算起第三个戌日,便是腊日。在腊八节这天祭祀诸神,即所谓“冬至日后三戌日腊祭百神。”

由于今年的冬至日是十一月十五,当日即为戊戌日,是为一戌。二戌为十一月二十七的庚戌日,所以由此腊八节也便排到了壬戌日的初九。

正是由于腊祭在十二月,所以该月叫做腊月,当日叫做腊日。腊日因为“八腊以祭四方”,也就是祭祀四方的八种神,所以被称之为“腊八节”。

后汉大儒郑玄便在《礼记》中注释曰:腊有八者:先啬(sè)一也,司啬二也,农三也,邮表畷(zhui)四也,猫虎五也,坊六也,水庸七也,昆虫八也。

先民由于在土里刨食,对于一切能够帮助粮食收获的各路神灵,都报以极大的敬畏及虔诚。

所谓先啬,即是祖宗中最先从事农事的神,也即是神农;而司啬,顾名思义,指代掌管农事的神,也即是农神后稷;至于“农”,则专门指代生长庄稼的土地。同样地,邮表畷表示田与田之间的疆界。

这四种神乃是对农事最有帮助的神灵,祭祀他们乃是处于感恩。

至于虎猫,虎吃野猪,猫吃老鼠,客观上保护了庄稼免收祸害;坊乃河堰、水庸乃沟渠,却是祈祷水神不要造成洪涝;至于昆虫,尤其是蝗虫,一直都是庄稼最大的灾害之一。

这四种却是常见的灾害,祭祀也是为了告诉他们:日后不要来捣乱,我们都祭祀过你们了!

所以每当腊日祭,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均要焚香祷告,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不忘恩而报之,是仁;有功必报之,为义。先民们对所有农事有帮助的诸神都施以祭祀,感谢他们能够让自己拥有口粮。这种行为,正是对诸神仁至而义尽的表现。

实际上,这也是“仁至义尽”一词的由来。

不知不觉腊八节已经过去了三天。

此时的洛阳西市,李铁匠呆坐在铁匠铺中愁眉不展,看着铁炉内红通通的碳火,竟然提不起一丝打铁的兴致。

“当家的,你怎么了?”

李铁匠的老婆人称李二嫂,见到丈夫病恹恹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的老公这几天累坏了,不由关心地问道。

这段时间以来,李家铁匠铺出货量一直很大。不但周遭农家大多选择采购他们家生产的农具,连衙门里的一些常用的器物,比如说枷锁、镣铐、火仗等等,都经常找他定做。

更何况昨天晚上石常侍府中的管家前来家中,与自己的丈夫谈论了一会,李二嫂还暗自高兴,以为又有大主顾上门了。

今年生意这么好,她就暗地里盘算着,嫁入李家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是不是该给自己添加一些新衣,以及买一些凉州出产的上等胭脂,将自己打扮的美一些。

毕竟隔壁的王三媳妇已经三十多岁了,由于保养得当,一直显得特别年轻,而自己还不到三十岁,便开始显得老态,这让她很是神伤。

当然,最主要的是丈夫整日打铁,确实辛苦了一些。如果可以,多置办一些田宅,也省的日后生意不好时无法糊口。

“哎……这事不是你妇道人家需要知道的。”李铁匠并没有因为媳妇的安慰而开怀。相反,他看到媳妇眉目之间挂着一股淡淡的得意,心里压力更增。

这事终究还是无法跟妇道人家提起啊,若是她忍不住到处嚷嚷,自己日后只怕更难做人。

“不说就不说,好了不起么?”李二嫂撇着嘴,心中暗道:“还没几个钱呢,尾巴就翘了。说不得是看上哪个狐狸精呢。哼!还真当妾身是黄脸婆不成?”

李铁匠叹了一口气。

昨晚石府的管家过来找他,乃是听说自己当初在中书令的府上为三公子制作过“摆钟”,所以给自己开了价。只要自己能够将当初制作的零部件复制出来,便能够拿到三万钱的赏钱。

“摆钟”自己没有见过,可是张府的公子确实让自己帮忙制作过东西。他是有信誉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将主顾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他同样知道,若是自己不答应,今年这个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由于今年衙门颁布占田令,大量抛荒的土地被开垦出来。所以这几个月来,他的生意一直很好,制作出来的农具几乎供不应求。

然而多数交易只是支付了一小部分钱,也有不少钱没有收回来。毕竟很多人家没有积蓄,想要购买农具只能采取赊欠的方式,等到来年收成后,才能拿到剩余的欠款。

虽然如此,他的铁匠铺也是蒸蒸日上。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吃饱饭之外,至少还能够给老婆孩子添置一些东西。

这样的生活,是先前多少年都无法具备的。他能够轻易失去吗?看着老婆离去的背影,他咬咬牙,带着必备的工具向石府的方向走去。

当初帮张府制作物件时,既然三公子并无特别叮嘱,那也只好对不住了。

当他在石府的苍头带领下进入府中,才发现前来的铁匠远远不止他一人。不但有同在城西的刘铁匠、潘铁匠,还有城北的王木匠、郑木匠。

他数了数,才发现几乎在洛阳城有点名气的木匠与铁匠,都被叫到了石府。隐隐之中,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第36章 各怀心思

在石府高额奖金刺激之下,这些木匠与铁匠很快便将东西复制了出来。虽然在张府制作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正因为奇怪,才让他们记忆深刻。

只是此时面对制作出来的东西,如何安装却让他们犯了愁。比如说齿轮,某两个之间看似契合,实际上安装以后,并无反应。

再比如说,面对复制出来的各种部件以及石府要求组装“摆钟”的要求,他们明显不知所措。

在张府,他们的东西,都是根据张三公子要求的尺寸制作,并无见到所谓的“摆钟”。他们不会知道,当初在制作过程中,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三公子早已经不知不觉中留下了陷阱。

此时此刻,石崇在后院一边看着眼前从摆钟内拆散的七零八落的部件,听着管家的禀报,突然之间笑出声来。

这个张韬,有点意思。

应该说他石府的管家还是称职的,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将“摆钟”的所有信息反馈了回来。

原本以为这摆钟乃是从西域流传而来,亦或者是某个巧匠制作。落入到张韪的手中后,最终才会借着机会送给羊琇。现在才知道,这居然是张府的小公子张韬所制。

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和峤的庄园外,与王济在一起的那个孩童。也正是那次借机亲近王济,他才能得到王济的推荐,最终成为散骑常侍。

所以对于王济身边的张韬,他的印象还算深刻。

“真是人不可貌相呢!”石崇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这两天,他聚集了几乎洛阳所有的铁匠与木匠,这些人也将他们的记忆复制了出来,可是在组装过程中却遇到了麻烦。

因为他发现,这些复制出来的东西,数目远远超过了摆钟内部的数目。不仅如此,将其中的一部分提取出来后,似乎也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所以最终无奈之下,他只有将摆钟拆开查看。然而拆开的过程中他才发现,有些组合之间,只能暴力破解。这也意味着,一旦无法从其中得到有用的借鉴,那么花费一座庄园换来的摆钟也就彻底成为了废物。

看着墙外冰冻的树梢,他舒展了眉头,喃喃道:“这也未必是坏事。”

——〇〇〇——

延嘉里的学馆已经放了假,毕竟是临近年关,各家学子也无心学习。最主要还是鲁褒,他在洛阳滞留有些年头,一直不得意。

他数次前往吏部拜访尚书山涛,都是无缘得见。眼看着身边不少人补上了缺,而自己仍然只能等待消息,不由有些心灰意懒。

当初在荆州大中正府,他的乡品被评了一个“中下”,也就是六品。

他是知道自己能力的,之所以被评为“中下”,不过是家世不显罢了。此番前来洛阳,也是为了拜访当朝诸公,希望能够获得赏识,从而能够一展所学。

只是很可惜,身边的一些朋友送了钱的,基本上都被补上了肥缺。而他,只能继续沉沦下去,落在延嘉里教育各家子弟。

京城居,大不易。现在的他,连糊口都难,又哪有钱去送礼?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自己沦落自此,南阳老家还有老母待养,可谓是不孝之至了。一旦起了回家的心思,鲁褒的心再难以遏制,他打点行装,朝着家中行去。

——————〇〇〇——————

张府之中,张祎看着手中的田契,不由皱着眉头,这幼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他看向张韪,轻轻责怪道:“昌叔,这石季伦是何人物,阿韬不知道,你难道不知么?他做事从来不会吃亏。每一笔投入,都至少收到十倍的报酬。你那所谓的摆钟,怎么可能换取这座庄园?父亲如今名高众嫉,莫要给张家带来麻烦!”

“大兄教训的是,小弟孟浪了。”

如他这般收取石崇田契,若被有心人弹劾,说是父亲张华收取贿赂,即便皇帝不追究,也于父亲清名有损。要知道,如今掌管御史台的可是御史中丞冯紞,此人与父亲相争多年,积怨甚深。听到大哥教训,他也觉得自己有欠考虑了。

张韬站在张韪身边,见到二哥受责,正要出言辩解,却被张韪以目光制止。

父亲虽是家主,大兄张祎却已经在事实上掌管家中具体事务。他毕竟广武侯世子,未来是要承担家业的,所考虑的事情自然与自己不同。

再说大兄说的也没错,确实是自己有欠考虑。小弟愈是争辩,愈显得自己作为兄长教导无方。与其坏了兄弟情义,何妨受些奚落。

然而正在此时,却见管家张烈走进来,递上拜帖道:“启禀大公子,石常侍递上拜帖,说是想要见一见公子。”

“石崇?他过来做什么?”张祎接过拜帖,眉目间充满疑惑,“告诉他,就说我不在家,让他改日再来吧。”

“是!”

张烈弓着身子,转身欲退。

“等等!”

张祎叫住张烈,沉思再三,却将田契递给张韬,轻轻道:“大兄虽然不忍苛责于你,然而此事毕竟是你惹出来的。既然石崇前来府中,你便将田契退还回去吧。”

“喏!小弟必定不令大兄失望。”张韬接过田契缓缓朝外面走去。

一瞬间张祎有个错觉,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弟弟,是不是太镇定了点?

——————〇〇〇——————

石崇在张烈的引领下走入客厅,并没有等待多久便见到了张韬。

他也只能是暗叹,这个张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迂腐。如今的大晋,没钱几乎寸步难行,作为广武侯世子,真以为洁身自好便可以独善其身了吗?

自己投帖拜见的是他,他却让幼弟出来,其中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不过,这些正是自己想要的。若真由张祎出来相见,只怕二人面目相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韬走进客厅,见到石崇端坐在席上,不由道:“小子见过石常侍。”

石崇摆了摆手,轻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应该知道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还请石常侍指教!”张韬施了一礼,背着手施施然地走向对坐。

“大兄,阿韬还是个孩子啊!”

目送幼弟离开,张韪看向张祎,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方才张祎责备时,他俯首承受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生气。幼弟做的再过,总归只有五岁,独自面对石崇,又如何是这种人精的对手?

“昌叔,只怕你我都看走眼了。阿韬这半年来所作作为,你觉得是一个孩子该做的事情吗?你是否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干嘛?”

张祎神思不属,悠悠道:“自古早慧者必伤,盖因锋芒太露。你我虽是兄长,也不能时时照看于他。况且母亲一直对阿韬宠溺有加,路总归要让他自己走下去才是。”

张韪听后一阵漠然。

大兄虽然已经说得足够含蓄,可是他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阿韬乃是父母晚年得子,如果不能在幼年时期有所进步,那么成年以后又有谁能够庇护得了他?

要知道父亲如今已经年近五十,所谓“五十而知天命”,说句不孝的话,谁又能知道父母能够活多久?

既然在小小年纪就表现出这般聪明才智,为了他好,接下来要么禁足,让他在家中苦读;要么就只能任由他发展,将他早日催熟。

他是倾向于前者的,在他看来,大晋虽然一统,然而具体的矛盾并没有解除。国子监中,他与同窗谈论最多的,还是朝廷以后的走向。

当今掌控朝政的三大势力,乃是宗王、功臣与门阀鼎足而立。

宗王以齐王为首、功臣以鲁公为最,而门阀以济北侯为先,这三者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支撑了大晋的江山。

就如同宗王之中,琅琊王司马伷有伐吴之功,所建功勋并不比功臣集团要差;鲁公贾充乃是三朝元老,本身就拥有佐命之功,况且他以法家出身一手建立起平阳贾氏,两个女儿一为齐王妃,一为太子妃,是集功臣、门阀、外戚于一身的人物;而荀勖虽然身为中书监,却是地地道道的门阀代表。

只是功臣集团在宗王的有意牵制之下,加上佐命功臣不断陨落,已经逐渐失去了制衡作用。相反的是,随着天下安定,门阀势力越来越肆无忌惮。让陛下也不得不逐渐重视外戚以制衡门阀,弘农杨氏的逐渐起势便是很明显的迹象。

这种情况下,朝政纷争只会更加激烈,谁也说不好未来会怎样。将幼弟禁足在家安心学习,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很显然,大哥倾向于后者。

既然阿韬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才智,索性在自己还能庇护的时候,任由他去做。在必要的引导之下,哪怕有些行为过于出格,也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他看了大兄张祎一眼,叹息了一声,还是抬起脚步跟了过去。虽说大兄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只是让幼弟独自一人面对外人,他还是放心不下。

然而当他走到客厅之外,却见石崇恰好走出厅外。

“这么快就谈完了吗?莫非阿韬就这样直接将田契还了回去?”张韪微微有些诧异。

“昌叔,你这弟弟不简单啊”石崇看到张韪,拱了拱手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什么情况?”张韪一脸懵逼,他看了看石崇的背影,又看了看客厅,不由快步走了进去。

第37章 私契

“阿韬……”

“二哥……”

“你……”

张韪前后看着张韬,发现幼弟竟是异常安静,不由道:“那田契……”

“在这里……”

张韬站起身来,将田契递给二哥,轻轻道:“这张田契石崇没要。”

“那……”

张韪瞠目结舌,因为他发现幼弟递过来的田契之中,还有另一张私契,当下便拿在手中轻轻读了起来:

太康元年十二月丁卯(十四),玆有散骑常侍石崇与广武侯府张韬,出于互惠,共立私契如下:

一、张氏以“摆钟”占股三成,授以器物制作之法。以一年为限,每月制作摆钟十座。第一批五座须于本月丁丑(二十四)交割。

二、石氏以工匠、原料、买卖占股七成,须定时足额为张氏提供所需之人工、原料。

三、每座摆钟以二十万钱定算,多余部分,张氏不可向石氏追讨。缺额部分,石氏须向张氏足额支付。前三月石氏须提前支付张氏所占股之分红,尔后两月一结。

四、本契一式二份,双方各执一端,期限一年。到期后石氏有优先续约权。合约期间,双方均可提前两个月提出解约。

“阿韬,你……你这是?”张韪期期艾艾,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幼弟。

他实在没想到,张韬不但没将田契换回去,反而又与石崇订立了私契。所谓私契,也即是没有见证人的私人契约。可以想象,这种契约压根没有约束力。能否继续合作下去,完全看彼此是否有利可图。

“二哥,我心里有数。这次合作,不出意外的话,我至少可以得到七百万钱。即便在这个过程中,他将摆钟的制作之法学了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张韬的内心分外清明。

一座摆钟他可以分红六万,一个月十座,就是六十万钱。假如这一年时间合作顺利,那么便是七百二十万钱。

有了这笔钱,他便有了第一桶金,做起事情来无疑更加游刃有余。

张韪不忍苛责幼弟,也只好提醒道:“这件事情还是需要禀报父亲大人知道才好。”

——————〇〇〇——————

车厢之中,石崇不停地抚摸着白玉扳指,来回扣着车厢内壁。

为了这所谓的“摆钟”,他不但付出了一座庄园的代价,还要每座至少付给张韬六万的分红。

说实话,他很惊讶,惊讶于张韬如此年纪便可以这般精明。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外甥欧阳建。欧阳建如今不过十岁,却已经是冀州有名的神童,但相比于张家的三公子,似乎还稍有不如。

“我大晋才俊何其多也!阿建,你遇到对手了呢。”石崇嘴角一丝微笑,掏出契约看了看,喃喃自语道。

“聿——”

车厢外传来车夫驭马的声音,紧接着便感觉车厢一阵滑动,似乎就要侧翻过去。那车夫来回操弄,终于还是将马车安稳地停了下来。

石崇从车厢中钻出头来,看着道路上由于急刹而留下来的极长的车辙印,轻轻道:“洛阳已经寒冷到这般地步了吗?”

“小人罪该万死,还请家主恕罪!”那马夫急忙跳下车辕,匍匐在地。

石崇却没有理他,反而从车厢中走了出来,在路面上溜达了几圈。

路面上不知道被谁泼了水,早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将马车颠起来的,正是路中间一块巨大的冰块。

石崇踢了踢冰块,却见冰块纹丝不动,他不由喜上眉梢。看着大气不敢出的马夫,顿时大笑了起来:“这次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回头到管家那里领取五千钱,赏你的!”

马夫听闻,抬起头看着重又钻进车厢的家主,脸上惊疑不定。家主向来严苛,下人动辄得咎,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他擦了擦额上汗水,驾着马车朝府中行去。无论如何,此番也算是死里逃生,于他而言是福非祸。

——〇〇〇——

上东门外,城门侯庄斌刚从城门洞里走出来,迎头便是一阵狂风,如刀似地割在脸上。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由吐了口浓痰,大骂道:“贼老天,怎地这般冷法!”

太阳如同灯笼般挂在中天,却让人看了以后打心里发冷。城门自从卯时打开,平日里热热闹闹的洛阳城,此时除了几个贩夫,稀稀疏疏的根本见不到人影。

“哎,要不是祖宗不争气,俺老庄怎么会受这般鸟气。”

庄斌一边整理着衣甲,一边低声哀叹。自从当上了城门侯,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原本在醉花楼睡花眠柳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每日里五更时分就要起来当值。想他庄斌在洛阳怎么也算是一号人物,三教九流的人物见了自己,谁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十三爷”?就因为家有悍妻,却要遭这般罪!

罢了!罢了!

怎么说老婆也给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男子汉大丈夫的,岂能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他捂着嘴打着哈欠,握着长戟懒洋洋地走上前去。

“老大好!”几个门卫见到庄斌,原本无精打采的身子立马板正,脸上纷纷露出一股肃穆的威严来。

庄斌满意地点点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还算懂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吧?”

“哪能呢?谁敢在十三爷的眼皮下闹事,不想活了还是怎么地。”其中一名门卫舔着脸讨好道。然而看他的脸,已经冻得如同猴子的屁股,呵出的呼吸瞬间化成一团浓浓的白气。

庄斌叹口气,轻声道:“再给老子站一会,还有半个时辰就换班了,莫要在此时出了差错。待城门关了,兄弟们醉花楼走起,老子请客!”

“多谢老大!”几名门卫听闻不由大喜过望,脸上纷纷露出向往的渴望,那可是洛阳排名前三的醉花楼啊。

醉花楼的姑娘,都是一顶一的俊俏。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晚上的消费足以抵得过他们两个月的月钱。

说的简单点,醉花楼不是他们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老大不愧是武强侯的后人,对待兄弟们绝对没的说!”门卫中有人对着庄斌竖起了大拇指,引得其余人等纷纷附和。

“什么武强侯的后人,老子现在不也是个‘侯’爷么!”庄斌故作高深的喝骂一声,最后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武强侯庄不识乃是当初高祖刘邦手下大将,在秦末楚汉相争之际以功封为武强侯。而他这个城门侯,虽然也带个“侯”字,却不过是一个小头目,管辖权限不过一个城门而已。

洛阳城乃天子脚下,所以管辖权限也是异常繁杂,以便达到相互制衡的目的。其中宫中宿卫归中领军管辖,十四座城门则是城门校尉的职权。在城中,一般的治安由洛阳县纠察,一旦遇到大的事件超出了洛阳县的职权,则由司隶校尉负责。

如今的中领军乃是泰山羊氏的羊琇,麾下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等五校尉和中垒、武卫二营。城门校尉为平原华氏的华廙,之前赋闲在家,今年方才起复得用。

至于洛阳令,为泰山胡毋原,其子便是胡毋辅之。洛阳令负责地方纠刻,然而京师毕竟达官贵人太多,想当初后汉光武时期,洛阳令董宣擅杀公主家奴,便被光武强令道歉,董宣毫不屈服,被称之为“强项令”。

只是硬气的洛阳令毕竟是少数,所以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便需要司隶校尉出面。如今的司隶校尉刘毅乃是前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即当初诛杀诸吕的朱虚侯),为人方正威严,清节厉行。之前弹劾中领军羊琇,便是此人手笔。

城门侯乃是城门校尉的属官,洛阳城十四门,每门配一名城门侯,负责该门的开关与进出。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官。庄斌便坐镇洛阳上东门,与三教九流打得火热。

他平日里以武强侯的后人自诩,所以这些门卫也都喜欢拿这个与他开玩笑。

不过庄姓出自子姓,乃是商朝王族后裔。武王伐纣后,周公营建洛邑,也即是当今的洛阳,便将大批商朝遗民迁移了过来,至今洛阳还有上商里,而庄斌便居住在此处。加上洛阳也是后汉的京城,以此观之,庄斌的吹嘘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在家族中排行第十三,所以别人都称他为十三郎。加上他毕竟乃是城门侯,所以经常从上东门进出的三教九流,大多尊称一声“十三爷”。

他这几年在城门侯的任上也得了不少孝敬,是以有钱请吃。

众人小声议论着醉花楼的姑娘,便有一人神秘兮兮来到庄斌面前,小声道:“老大听说了吗?最近洛阳城出了一件怪事。”

庄斌看着他,瓮气瓮声道:“什么怪事,老子怎么不知道?”

那人顿了顿双脚,又伸出手在嘴巴上呵了呵,然后道:“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咱们城门还有火房看着漏刻,不至于耽误时辰。可是不知为何,听说最近那些达官贵人家中的漏刻纷纷结了冰。按理说,不应该啊。”

“什么意思?”

“老大,这事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啊。依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那人再次压低着声音,故作神秘道,“你想啊,这天气虽然冷了些,然而那些贵人家中的漏刻哪个不是有专人值守,出了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应该呀。”

“你是说,有人在搞鬼?”庄斌皱着眉头缓缓道。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老大说的。”那人故意板着脸,连连摇头,“我可听说了,平原王(司马干)和扶风王(司马骏)的府上,那漏刻,啧啧,冰块全都冻在了漏刻里,倒都倒不出来,更别说是计时了。”

“你小子,居然还有事瞒着老子,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庄斌有些恼怒,不由在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脚,洪声道,“还在老子面前卖关子,活腻歪了不是?”

那人挨了一脚,方才讪讪道:“老大息怒,息怒!容我慢慢道来。”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几位同僚,大道两旁鬼影也不见一只,便附在庄斌耳旁,压低声音道:“明义里的牛二死了。”

第38章 漏刻迷雾

牛二本身只是明义里的泼皮,平日里欺软怕硬。在庄斌看来,这种人早晚会死于沟壑。死就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洛阳城虽然是天子脚下,然则每天死于各种意外的人也不在少数,并不缺牛二一个。但是他从属下门卫的神情上看出了一丝不寻常。

这个下属,大概知道些什么。

那下属看着他,有些郑重地低声道:“牛二的尸首我看过,被人从脑后钝击致死。听说死之前得了一大笔钱,在醉花楼逍遥了一晚,天亮被人发现死于明义里的墙角。”

“洛阳县看过没有?”

“看过,不过鉴于牛二以往的劣迹,洛阳县给批的饮酒误事,受冻而死。”那下属有些唏嘘。

牛二做人虽然混了些,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让他忍不住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在他看来,城里那些游侠哪个身上不背负几条人命?论起该死的程度,根本轮不到牛二。

庄斌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莫非你知道凶手是谁?”

那人突然之间再次放低声音,瓮气瓮声道:“是博陵公府下人动的手。”

“王浚?”庄斌语音之中充满了无限惊讶,如果是博陵公府下的手,那么洛阳县给批个意外也就不奇怪了。然而问题在于堂堂郡公府,为何会对一个泼皮下手?

因为说起来,目前大晋诸位公爵中,太原王氏就占有两个。一位继承父亲王昶京陵侯爵位、在伐吴之役中立下大功,从而将侯爵升为公爵的王浑。另一位便是继承父亲王沈博陵公爵位的王浚。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区区一个牛二算的了什么?

说起王浚,虽然乃是王济王武子之从弟,然则王济母亲出自颍川钟氏,是标准的豪门巨阀,王浚母亲赵氏却是出身贫寒,乃是农家之女。

当初赵氏出入王沈府邸帮佣,也不知怎么地就怀上了孩子。对于这个孩子,王沈动辄打骂,因为孩子不仅不是嫡出,甚至连庶出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个私生子。

庄斌心底不由暗自冷笑,这些豪门巨阀,家中的蝇营狗苟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自命清高的王沈来说,大概每一次面对这个私生子,心底都不会好受吧。

可是令人讽刺的是,最终恰恰是这个私生子,继承了自己博陵公的爵位。如若不然,只怕家庙中祭祀的烟火都冷了。

自从王沈死后,这个王浚在洛阳过了一段很是不得志的日子,不久前才被命为员外散骑常侍。也由此观之,此人以后的未来,只怕要出将入相。

可惜老庄家的祖宗们,怎么就把“武强侯”的爵位丢了呢。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混成一个城门吏,天天喝北风。他甩了甩脑袋,有些懊恼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具体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巧,因为当天晚上正是小弟陪着牛二一起,在醉花楼喝花酒。”那门卫擦了擦额头汗水,有些后怕道,“牛二得了一大笔钱,便请小弟过去放松一下。酒席间,他说他最近攀上了一门大主顾,至于是谁,无论小弟怎么问,他都不肯松这个口。”

庄斌闻言,不由低声喝骂道:“这种事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倒好,还主动往上凑,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驴吊蠢材,老子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东西。”

“老大,这事确实是小弟考虑不周。”那人语音有些颤抖道,“谁能想得到,就在当晚,牛二就被人杀了呢?”

“他都告诉你些什么?”庄斌原本想撒手不管,一想到这些兄弟都是他带出的卒子,当下有些愠怒地问道。

“牛二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只说,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找机会混入博陵公府,将漏刻房的门打开就行。”

“就这?”

“嗯,就这。事后小弟去问了博陵公府的下人,说是由于漏刻结冰,无法准确报时,结果误了王浚上朝的时辰。这才引起他的震怒,查询下去,方才发现是牛二搞的鬼……”

“哼哼——堂堂博陵公府,岂是他一个泼皮能够捣鬼的地方,简直是不自量力!”庄斌听完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下属的肩膀,郑重道:“这牛二惹恼了王浚,有此下场也在情理之中,你倒不必担忧。问题是那个指使牛二去做的人,你却要小心一点,谁知道背后又有哪些牛鬼蛇神?”

“大哥说的是。这也正是小弟今日想跟大哥说的,由于牛二的死,小弟便上了心。一打听之下,居然听说这几天洛阳城的达官贵人家中,十有八九漏刻都坏了。不是结了冰,就是漏眼变小,导致报时延迟。”

庄斌听完,直瞪瞪地盯着他:“竟然有这种事情?”

“正是如此蹊跷,小弟方才禀报大哥。否则的话,小弟宁愿将这些话都烂在肚子里。”那人拱了拱手,朝着庄斌行了一礼。

“此事你切莫声张,能够让如此多的贵人之家出现意外,能量必定不小。你我且在暗中观察,若有任何意外,一定要及时告知于我,不可擅自行动!”

“是!”

酉时已到,上东门缓缓关闭。按照规定,晚上城门的守卫换成了屯兵,为了守卫城门,朝廷设立八屯,那才是城门校尉的核心力量,也是与中领军相抗衡的本钱。

庄斌没有食言,他带着四个属下来到了醉花楼。

醉花楼有三绝,一是酒、二是花、三是楼。

醉花楼的酒,几乎是能在市面上喝到的最好的酒。这里的酒有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有来自江左的米酒,还有来自并州的马奶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得不到。

醉花楼的花,一等一的娇艳。每一个来到醉花楼的男人,宁愿千金买一笑,将这朵花采撷在手。这里的女人,每一个人都经过细心调教,即便是皇宫之内,也未必能找到如此妩媚入骨之人。

而醉花楼的楼,上下三层,大概也只比凌云台低一些,在第三层上登高望远,即便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够实现所愿。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当庄斌到达醉花楼的时候,发现醉花楼明显与往日不同。自从成了亲,他便很少踏足此处,认真算起来,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今日的醉花楼,只从外面看,比往昔更加豪华,从老鸨到龟奴,上下人等都换了个遍,想找个熟面孔都难。

他叹息一声,原本快马轻裘的日子终归还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他,再没有往日恣意的心态。

不知为何,男人年纪一大,就分外在意子孙的传承。

想当初在家族中,若不是有人阻止,他差点将祖宗牌位丢进茅房。

在他看来,这一堆堆的死人没有一个成器的,导致自己处处受人嘲讽,留之何用?

渐知人事后,庄斌才发现,想要在这个社会上混出些门道是如何地艰难。

也由此,他愈发崇拜高祖庄不识,也逐渐理解了父祖的不易。

不说别的,只说父祖能给他留下一份不错的家业,便胜过洛阳城太多的人。

所以,当他成亲以后,尤其是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他突然间像开了悟一般,分外想给儿子留下一份榜样。

从那开始,“惧内的十三郎”开始名传洛阳。

前些年,他花钱谋了个城门侯的职位,三教九流结识不少,路子也越拓越宽。

越是往上走,越是懂的越多。懂得越多,也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只能在小吏的位置上混下去了。

没有辉煌的家世,没有赏识自己的高官,哪怕送上投名状,也未必有多少用处——到处都是人,哪里又缺你一个?

所谓的盛世,于自己来说不过一个看客罢了。

庄斌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以前种种,然后将所有一切压在心底某个角落。带着四个下属走进了醉花楼。

这四个人都是他在上东门的得力下属,他自然也要好好笼络。

不多时,便有一名龟奴迎了上来,一脸歉意地问道:“很抱歉几位客官,醉花楼今日有盛大庆典,几位有收到邀请么?没有请帖的话,今晚是无法进入醉花楼的。”

“庆典?俺怎么不知道?”一人见到龟奴有意阻拦,不由恼怒地问道。好不容易来一次醉花楼,却被人有意无意地鄙视,任谁也会生气。

“今晚来到醉花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客官只能对不起了。”那龟奴道了声歉,转身走了进去。

“大哥,这厮恁地可恶!”四人听后,哪里还不懂得龟奴的意思,这不是明明白白说他们只是无头无脸的小人物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人抽刀便要上前,却被庄斌拦了下来。

“不可闹事,我等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也好。”庄斌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对着四人使了几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

“大哥!”那人兀自愤愤不平,见到庄斌离开,还是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给你们两个选择,一、现在就回家睡大觉,我改日再请你们来醉花楼;二、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到隔壁寻芳阁去找个乐子。你们怎么说?”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哪有改日的道理!”四人不由鼓噪起来,其中一人大笑道,“寻芳阁的姑娘虽然差了点,总归聊胜于无。可惜,可惜,老子总归还是没有采到醉花楼的花。”

五人进了寻芳阁,却见到寻芳阁也不是一般的火爆。想想也是,醉花楼今晚不对外营业,那些受阻的客人自然转向他处。

好在寻芳阁的并没有赶人,几人吃了一通酒,各自找了一位姑娘歇息去了。而庄斌推开窗户看了看不远处的醉花楼,一咬牙跳了出去。

醉花楼中往来的达官贵人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这次庆典他一定要进去看看,对于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第39章 乐陵郡公

马车轻轻地踏在街道上,张韬坐在车厢中,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冷意。他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内心既是期待,又是忐忑。

“韬儿,你还冷吗?”旁边一位中年人看着他,面带关切地问道。

“孩儿不冷。”张韬闻言,急忙回应道。

他此番前往醉花楼,当然不是为了泡妞,而是收到石崇的邀请。原本找张韪陪他一同前往,不曾想这个疼爱自己的二哥,此次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过去。

他心里也知道,二嫂鲜于氏如今临盆在即,二哥不想错过这个当父亲的机会,更不想因为去青楼而让二嫂担忧。

不得不说,就目前接触的所有人中,二哥乃是不折不扣的君子。这一点上,甩开自己何止一条街。

原本以为这次无法见识醉花楼的繁华了,没想到老爹张华却主动提出带自己前往。他这才知道,原来石崇也给老爹下了请帖。

一想到父子俩一起上青楼,他就忍不住想笑,这个老爹,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嘛。

虽然与石崇的私契中约定,需要在本月二十日之前制作好五台摆钟。然则,事后石崇又派下人前来告诉他,可以先制作好一台并且对原有的外形做出适当的改变。

两日前自己便将制作好的摆钟送了过去。不曾想昨日就收到了石崇在醉花楼设宴的请帖。他隐隐感觉到,这次宴会,一定与那台摆钟有关。

想起那台摆钟,连他也忍不住心热。这个石崇,家里到底是多有钱?

马车停在了醉花楼前,早有龟奴上前侍候,管家张烈将请帖递了上去。那龟奴立马肃然起敬,这是一张瞄了金线的请帖,全洛阳不过送出去五张,眼前这位乃是贵客中的贵客,由不得他怠慢。他急忙命人将马车牵入后院,然后点头哈腰地将眼前之人引了进去。

管家张烈则是看着离去的马车,眉目中露出一丝狠厉。快要到达醉花楼时,明显有人钻入车底。他驾了一辈子的车,如何感觉不到,只是害怕引起主人恐慌,隐忍不发罢了。

不知此人是谁,竟然借势混入醉花楼。他看了马车,又看了看主人,眉目中露出一丝思索。

此时酉时刚过,戌时尚未过半,醉花楼中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张韬陪着父亲进去后,才发现今日醉花楼中可谓是群贤毕至。遇到的几个人,甚至连父亲都要打躬作揖。

却不知石崇要在醉花楼搞些什么,张韬见状,淡淡地想。

“二哥,辛苦你了。”

醉花楼的第三层,石崇站在一人身后,神情之中带着一丝恭敬。

“我只不过是个废人罢了,谢我做什么。”

那人轻轻摇动胡床,手中羽扇也随之律动。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繁星万点,面目之上看不出悲喜。回应了石崇的话后,仿佛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不由淡淡道:“老六,要是没事的话,你出去好好招待吧,我倦了。”

石崇欲言又止,看了看那人的背影,终于还是将话吞了下去,轻轻道:“是!”

洛阳城一般在亥时三刻才开始宵禁,所以从酉时关闭城门开始,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醉花楼以及寻芳阁等青楼所在的同康里。

此时此刻,醉花楼外车水马龙,楼内则是人头涌动。

张韬陪着父亲张华坐在二楼的包厢中,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西晋时代的青楼,还是洛阳城内上好的青楼,只感觉事事新鲜。

张华见状,不由莞尔道:“韬儿,你可知这醉花楼是谁的产业?”

“孩儿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产业,却知道绝对与石崇有着莫大的关系。”张韬拿起酒壶细细地打量着,继续道,“可以想象,能够让醉花楼停业一天,这直接的损失可不是小数目。”

张华捋了捋颔下之须,点头赞扬道:“我儿说的不错,醉花楼的主人乃是石乔石弘祖。”

“石弘祖?”

“石弘祖乃是石崇的二兄,这些年一直被废弃在家在,终身不听仕,这醉花楼便是他的产业。”张华悠悠说道,语气之中充满了惋惜。

“如果不出意外,如今的乐陵郡公本该是他,可惜!可叹!”

“怎么回事?孩儿愿闻其详。”张韬皱着眉头,印象里父亲做事果断,从来不优柔寡断。然而从现在的表情看,其中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辛秘。

张华看了幼子一眼,柔声道:“你年龄尚幼,多知无益。为父带你前来,不过是让你见识一番罢了。稍后庆典开始,我儿需要多看少说。”

张韬郁闷地嘟着嘴,不情不愿道:“孩儿知道了。”

张华摇了摇头,自己近几年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筹划灭吴上,对幼子难免失之了解。认真说起来,也就这半年来,才对眼前的幼子有一个整体的认知。

说实话,无论幼子背诵《急就篇》、“汉三苍”,还是制作摆钟,他都是知道的。心下难免也为幼子的聪慧高兴。

他虽然崇尚儒家,然而实际上由于自学成才,于法家、墨家、阴阳家、纵横家均有所涉及,加上本身过目不忘,说他学贯百家也并不夸张。

所以与张韪相反,幼子的好动反而是他乐意看到的。

如今见到幼子有些失落,不知为何,反而触及内心的柔软之处。也许是年过四十才得到这个孩子,所以对他的疼爱超出了异常。当下不由道:“罢了,就与你说说也无妨!”

张韬原本在恍然之间,觉得自己一个二十多岁成年人的思维,怎么会产生“嘟嘴”这种小孩的行为,等醒悟自己当下确实五岁,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倒让张华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小混蛋,很得意啊,有机会得好好敲打敲打,不然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

这一想,又想到了石乔的事情,不由道:“你可知故大司马石苞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韬哪里知道自己无意的一个笑容,竟然多出了别样的意味?见到父亲发问,不由摇了摇头。

后世虽然也在史书中看到一些关于石苞的记载,毕竟只是只鳞片爪,远没有张华这种当事人洞若观火。说起来,他也想了解一下石崇的为人,他能预感到,以后与此人的合作不会少。若能从其家世出身入手,了解起来更加事半功倍。

“说起来,石家却是与我张家类似,均是出身寒门。石仲容的狡狯,为父不及,为父的学识,自认尚能胜过他。”张华抚摸着幼子额头,轻轻说道。

石仲容官拜大司马、爵封郡公,自己日后亦不会弱于他。只是这话倒不便在幼子面前提起了。

“石仲容虽然出身寒门,却是从小就被乡里所赞誉,号称‘石仲容,姣无双’,你可知是何意思?”

“什么意思,石仲容,你是最帅的!我们那个时代脑残粉都这么称呼偶像,见怪不怪了。”张韬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想必石公一定长得仪表非凡。”

毕竟颜值即是正义,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虽然如此,能够从一介寒门成为西晋的开国八公之一,确实足够传奇。

毕竟哪怕是父亲张华,也有一个当渔阳太守的老爹。

“说到石苞的发家史,就不得不说另一个人物,那就是征西将军邓艾。”张华继续道,“二人均是出身贫寒,小时候因为种种缘由,成为典农部民,家里负责种地。然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张韬没有插嘴,而是静静地听着。父亲讲的每一句话,都极为关键。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太医令吉本与少府卿耿纪在许都叛乱声援刘备。当时谒者郭玄信外出求援,向典农司马找人驾车,典农司马便推荐了石苞和邓艾二人。

“当此之时,二人不过十二三岁,一路穿越叛区,载着郭玄信到达曹公军营,得到了郭玄信的赏识。告诉他们说,你们两个人,以后一定都能当上卿相。你猜二人是如何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

“邓艾面无表情,却将马擦了一遍又一遍。石苞则回应说,我们不过是个赶车的马夫,怎么可能做到卿相?”

张韬有些吃惊地看向父亲。从后来者的角度去看,郭玄信的眼光相当精准。邓艾以后成为了征西将军,攻灭蜀汉。石苞则成为大司马、乐陵郡公。

然而在二人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能下此断言。这魏晋时代品评确实有两把刷子。这种天赋论已经打破了他后世所崇尚的平等论。

这人生,果真是三岁看八十么?

“石仲容这个人,虽然一辈子官运亨通,最爱的却只有两件事。一是金钱,二是女人。他的好色是出了名的,爱钱搂钱也是出了名的。不巧的是,这两个爱好都传给了儿子。”

张华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他有子六人,长子早夭,四子五子虽然有清名,却年纪轻轻便去世。活下来的三子中,次子得其色,三子得其爵,六子得其财。你说,这是不是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40章 醉花楼

所谓“六子得其财”,当然不是说石苞死后将钱留给了六子石崇。据张韬所知,石崇得到的也只有交换摆钟的那块庄园罢了,剩下的财产石苞全部分给了其他四个儿子。

石苞此人一生放荡不羁,不但种过田、打过铁还做过生意,做官以后更是不断搂钱。依父亲张华的意思,说的应该是石崇继承了石苞的“财商”。

当初石苞恐怕也正是由于看到了这一点,才将财产留给了其他儿子,反而让石崇自己白手起家。至于他的“乐陵郡公”的爵位,留给了三子石统,而不是二子石乔,这应该便是“三子得其爵”的意思。

这两个都还好理解。

但是“二子得其色”该怎么理解呢?

他当然可以理解为这个石乔与他父亲一样好色,也可以理解为继承了父亲手下的色情产业,比如说这醉花楼。然而无论哪一种理解,似乎都差了些什么。

张韬不由想起了父亲方才的迟疑。

石家老大石越死后,石乔已经是嗣子,按照礼法规定会继承乐陵郡公的爵位。可是他最终不但没有得到爵位,反而被废弃在家,终身不听仕。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个原本公爵的继承者,最后却经营一家青楼,虽然沾染了“风流”二字,只怕背后也充满了无限的心酸与无奈。

他有心询问父亲此事背后的原因,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看得出,父亲并不想说。

张华不知幼子心底在埋怨自己。低头看了看幼子,意味深长道:“石仲容有子三人,为父也有子三人。你大兄得我稳重,二兄得我淡薄,却不知你能得我什么。”

“我——”

张韬听到父亲如此感叹,差点没被噎着。

大哥明显会得到你的爵位,二哥这几年一直在家苦读,你的那些书估计也被他翻得差不多了,说一句得到你的学识也不过分。我还能得到你的什么?再说咱老张家这么穷,你也没啥“财商”给我啊?

想到这里,他也不知道怎么的,脱口而出道:“孩儿未必需要得到大人什么,日后会给予大人什么也说不定。”

话音刚出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轻佻狂放,完全不是一个儿子该说的话。忐忑之下不由抬头看向父亲,却见张华脸上且疑且喜,内心暗道:“父亲这表情不太对啊?”

然而张华此时却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内心喃喃道:“莫非传说中的那件事情竟然是真的?”

说实话,他向来有品人之鉴,一直时间竟然也对幼子看之不透。张韬身上所透露出来的那股自信,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孩童身上。因为即便是自己,也是到了弱冠之年,才真正开始拥有类似的自信。

想到传说中的那件事,他的内心隐隐有些发抖。

他刻意压制这份惊疑,神色肃穆道:“韬儿,你与石季伦订立那份私契,为父看了。为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学来这摆钟的制作之法,然而由于你的任性,这石崇很可能从此翻身。以他那从石仲容身上继承而来的狡狯与算计,只怕日后会成为我大晋最豪富之人。为父今日能够收到邀请,也是沾了你的光。”

当初与石崇签订私契后,张韬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当时张华只是叹息一声,也没有责怪他什么,只说了一句“身为男儿,当言而有信”。

如今看来,父亲对自己的任性还是很有意见的。

想想也是,自己虽然从这笔交易中得到了一座庄园和七百二十万钱,实际上与石崇的收获相比,也并没有多少。

要知道郎陵公何曾每顿饭都要花费一万钱,每天的伙食费至少花出去两万钱,还觉得没什么胃口。七百二十万钱不过是人家一年的伙食费,也许还不到。

虽然何曾已于前年去世,但他的继承人何邵的奢靡程度丝毫不下于乃父。再加上何邵与羊琇、诸葛靓一样,均是与司马炎同年出生且一起长大的发小,也并不怕别人给自己添堵。

张韬暗暗估算着,大晋与后世的度量衡不同,比较大晋与后世的物价水平还是有些难度的。

不过他与张孟待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询问过这方面的情况,加上自己的观察,算算稍稍有了数。

占田制颁布后,正常的齐民编户需要缴纳绢、绵与粮食。而那些依附而来的夷人,比如说五部匈奴的部民、羌人、氐人以及归化而来的乌桓人、鲜卑人等,比较近的每个人每年缴纳六斗义米,稍远一点的每人交一斗,实在太远的,则直接交钱,每年大概在二十八文左右。

换算成后世的“斤”的话,一斤大米大概在三文到四文之间。印象中,后世的大米一斤大概在五六元。也就是说,用平价购买力换算,此时的一文钱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两元。

从这个角度讲,何曾的一顿饭吃掉了后世的两万块,一天的伙食费则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也就是说,当大家一天都是两顿饭的时候,如果普通人每顿饭只吃十元一碗的拉面,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七千出头。何曾一天的饭钱,够普通人吃六年。更不用说,在他那个时代,十元一餐的标准不是人人都能达到,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也大有人在。

按照他与石崇签订的私契的要求,假如石崇有本事将摆钟卖出二十万钱的高价,一座摆钟就可以给他带来十四万钱的收入。

一个月十座,一年一百二十座,一座十四万钱,加起来将近一千七百万钱,即便扣除人工与原料的支出,这也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了。更何况,从石崇后来的操作来看,他毫不奇怪此人可以将摆钟卖出更高的价钱。

因为在前日完成的那座摆钟上,除了内部的发条以及若干处关键的部位,通体都是由玉石与玛瑙以及象牙打磨而成。

结合今日在醉花楼举办的庆典,张韬可以肯定,这个石崇,所图非小。不知为何,虽然已经得到了自己理想中的报酬,张韬还是隐隐感觉到自己亏了。

醉花楼的庆典很快就开始了,张韬在人群之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不但看到了王济、王恺,甚至看到了和峤的身影。

二楼与一楼有两处楼梯相连,在二楼临轩而坐,一楼的情景可以尽收眼底。张华有心指点幼子,开始对着众人一一介绍起来。

不得不说,石崇的面子足够大。或者说,他的此番策划足够精彩,才吸引了如此多的大人物前来一探究竟。

比如说,人群之中有一人叫做郭奕,字泰业,便是鼎鼎有名的大名士。从父亲的口吻中,此人的名气并不比父亲差上多少。他不但出身于并州豪族太原郭氏,本身更是雅量高简。

并州由于右视关中、左控关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向来人才辈出。由于风俗粗犷,豪门大族也是层出不穷。班固便在《后汉书》中言道:

太原、上党又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奢靡。汉兴,号为难治。常择严猛之将,或任杀伐为威。父兄被诛,子弟怨愤,至告讦刺史二千石,或报杀其家属。

此时的并州,尤其是太原不但有郭氏、王氏、温氏,还有令狐氏、郝氏等大族,但如果从其中选择本地影响力最强之家族,则非郭氏莫属。

太原王氏虽然门出二公,但是王沈去世后,博陵公一脉所有沉默,京陵公王浑刚刚平定东吴,还深陷争功旋涡,士林风评并不好。而祁县房自王凌被诛,三族夷灭,早已残破不堪。

而郭氏虽然暂时无高官显爵,在并州的地位却更加巩固。

郭奕郭泰业的大伯父,便是当初曹魏车骑将军、阳曲侯、都督雍凉军事的郭淮;二伯父郭配郭仲南的两个女儿,也即是他的堂姐,一位嫁给了巨鹿郡公裴秀,另一位则嫁给了鲁郡公贾充。加上堂兄郭豫郭泰宁之女嫁给了平北将军王乂之子王衍,与琅琊王氏结上了亲家,这等势力,即便放在整个大晋,也是少有家族能及。

郭奕自己不说,他的妹妹也嫁给了中山刘蕃。如今跟在他身边的三位少年中,有两位少年便是他的外甥。一位年纪大概在十五六岁上下,叫做刘舆。另一位则差不多十岁出头,叫做刘琨。至于另一位年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则是赵王世子司马荂(fu)。

没有别的,只因为司马荂是刘琨的姐夫。其姐今年刚刚嫁入赵王府,司马荂与这两个小舅子关系还不错,也就趁着庆典一起前来醉花楼游乐。

赵王司马伦乃是司马懿第九子,皇帝司马炎的亲叔。如今以平北将军都督邺城,世子司马荂则以人质留在了洛阳。虽是人质,只要司马伦不造反,也没有谁能轻易动的了他。

第41章 刘渊的烦恼

父亲的介绍,让张韬忍不住心生感叹。世家之间的盘根错节,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的更真切。张家与这些真正的豪门大族比起来,不是一般的寒微。

而那些原本史书中的人物,一个个如同跳动的字符,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比如说历史上“闻鸡起舞”的主人公之一,郭奕的外甥刘琨,如今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还是贪玩的那种。

更让人唏嘘的是,太多的东西隐没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

就拿郭淮来说,历史上的郭淮是以诸葛亮与姜维对手的形象出现的。且夹杂在邓艾与钟会之间,是个看似清晰又分外模糊的形象。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按照父亲的说法,由于同郡的缘故,郭淮之妻乃是王凌之妹。在王凌发动叛乱的时候,郭淮想要按照约定以雍凉之众响应王凌,却提前被陈泰架空。

王凌叛乱失败后,其妹按照律法当受到牵连。郭淮为了保住妻子,一方面上书司马师请求,另一方面鼓动下属闹事,终于将妻子保留了下来。

相比之下,同样是叛乱被牵连,李丰失败后,其女李婉被判与贾充和离流配辽东,贾充只能坐看老婆遭殃。贾充能做到朝廷第一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更何况,当王凌失败后,毌丘俭与文钦继之而起。文钦在投奔东吴后,甚至鼓动郭淮效仿夏侯霸入蜀,与自己一道两线攻伐司马师。

也正是由于郭淮的这段污点,所以改朝换代后,其他世族有功的加官进爵,无功的按例降封,而郭淮一脉却被剥夺了阳曲侯。直到其孙郭正,才得到一个安慰性的汾阳县子。如若不然,只怕如今的郭家已经拥有了阳曲县公的封爵。

所以当初郭配郭仲南将女儿嫁给裴秀与贾充,未尝没有借姻亲消除大哥的行为对郭家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借以表明太原郭氏的立场。

毕竟无论裴秀还是贾充,都是司马氏的心腹与得力干将。

可惜这段历史,在后世注定是看不到的。因为当郭家得势后,肯定会竭力美化自己的家族,将所有的污点洗涮干净。

除了郭奕以外,坐在王济身边的一人,年纪大概在三十上下,却让张韬留上了心。不但因为此人便是后来“五胡乱华”中、匈奴汉国的建立者刘渊刘元海,更是由于他那高达两米身高。哪怕坐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压。

刘渊乃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之子。刘豹去年去世后,朝廷以刘渊代理匈奴左部帅。如今天下一统,朝廷想要对五部匈奴进行整顿,刘渊闻到了风声,便开始四处探听消息。

认真说起来,自从咸熙元年(公元264年,魏元帝曹奂的年号)十五岁时成为质子,刘渊在洛阳已经待了十五年。在如何对待刘渊这个问题上,虽然不是朝廷的主流,却也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刘渊不可大用,毕竟非我族类,一旦授予其权柄,必然难制。另一派认为,自古天子守在四夷。朝廷既然要怀远四夷,当然要树立模板,让四方夷人畏威怀德,刘渊便是一个很好的模板。

再说是人才而不用,也让朝廷有遗贤在野的恶名。

前者有太子中庶子孔恂、国舅杨济以及齐王司马攸等人,后者以光禄大夫、祁侯李憙以及王浑王济父子为主。

在刘渊身边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则是他的儿子刘和,身高大概也只比他矮上几分。父子二人均是人高马大、相貌非凡,这样的人物,也难怪朝廷对他又爱又惧。

就司马炎本人来看,他是欣赏刘渊父子的才华的,但同时也对此人有着深深的戒备之心。比方说,当初秃发树机能在凉州作乱,屡折封疆大吏,司马炎无可奈何之下向朝臣求取对策。当时祁侯李憙便推荐刘渊挂帅。

他说:“陛下诚能发匈奴五部之众,假元海一将军之号,鼓行而西,可指期而定。”

但是这番话遭到了孔恂的反对,当时就进谏道:“李公之言,未尽殄患之理也。”

什么意思呢?

孔恂直接怼起了李憙,说李公这话说的不太对,如果想要消除祸患,这么做肯定达不到目的。李憙听后顿时怒气勃勃,反驳道:“以匈奴之劲悍,元海之晓兵,奉宣圣威,何不尽之有!”

你说我推荐刘渊达不到目的?凭匈奴人的强悍,刘渊的熟悉兵法,让他们奉命去显示皇上的圣武,怎么可能达不到目的!

然而孔恂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李憙无言以对,也让司马炎放弃了任用刘渊的打算,他说:“元海若能平凉州,斩树机能,恐凉州方有难耳。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刘渊能不能平定树机能,我不担心。但是树机能已经这么厉害了,假如他能够平定凉州斩杀树机能,朝廷还能再收复凉州吗?

以刘渊之才能,加上坐拥匈奴部众,一旦他得到凉州,正如蛟龙得雨,已经不再是池中之物。陛下你怎么可能给他施展的空间?

如果说一件事情还不能证明司马炎的态度,那么另外一件则更加明显。那就是王浑王济父子屡次在他面前推荐刘渊出任伐吴方面军司令。

之前由于王浑一直推荐刘渊,司马炎也是动了好奇之心的。一直想见识一下这个刘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值得王浑再三在自己面前说项。

等到见了以后,他不由感叹道:“刘元海容仪机鉴,虽由余、日磾无以加也。”

由余是春秋时期人,其先人由于种种缘故流落西戎,到了他这一代,也算是半个西戎人了。最终被设计留在了秦国,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即所谓“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

至于金日磾,原先乃是休屠王之子,霍去病西河之战大破匈奴,迫降浑邪王和休屠王。休屠部族人也因此被掠为奴隶,金日磾便被没入后宫养马,最后为汉武帝发现,赐姓金氏。等到汉武帝驾崩后,金日磾竟以异族之人,与霍光、上官桀和桑弘羊一起成为顾命大臣。

这两个人,算是西晋之前中原任用异族之人的典范。

司马炎毕竟第一次见到刘渊,对他的才能并不了解。将之与二人对比,主要侧重于他们的外在,比如说样貌和谈吐。

刘渊两米多的身高,在一众一米六、七的人群当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存在。加上他长得仪表堂堂,谈吐见识也是非凡。说由余、金日磾在样貌谈吐上也未必超得过手他,算的上是很高的评价了。

即便如此,王济还是觉得司马炎对刘渊的评价太低,回复道:“元海仪容机鉴,实如圣旨,然其文武才干贤于二子远矣。陛下若任之以东南之事,吴会不足平也。”

对于王济的推荐,这次不但孔恂依然反对,甚至连弘农杨氏的杨济也站了出来:“臣观元海之才,当今俱无其比,陛下若轻其众,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权,平吴之后,恐其不复北渡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之以本部,臣窃为陛下寒心。若举天阻之固以资之,无乃不可乎!”

刘渊的才干在当今群臣之中,没人比得上。陛下您若是不重用他,他伐吴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若是授予他太大的权力以树立威望,那么平定吴地之后,恐怕他就不再向北渡江回师了。

刘渊非我族类,怎么可能跟我们是一条心?现在委任他治理匈奴左部的事务,我们已为陛下您感到担心,若是还要将天然险阻之地赐给他,这怎么可以呢?

正是由于二人的劝谏,司马炎最终还是没有任用刘渊。所以说,刘渊如今在洛阳的地位很是尴尬。

他就如同鸡肋一般,想用又不敢用,不用又觉得可惜。尤其当初他是作为质子进入洛阳的,如今父亲刘豹已经去世,按照道理该放他回去统领部众。然则朝廷虽然封他为匈奴左部帅,却继续将之羁縻在洛阳。

张韬从父亲张华娓娓道来的语气中,亦能感觉到对此人的赞赏。

由于南匈奴部众从后汉初年便款塞内附,被安顿在河套地区,二百余年来一直是中原王朝雇佣兵的存在。由朝廷出钱出粮出土地,南匈奴则出人帮助朝廷打仗。

无论是当初窦宪的“燕然勒铭”,还是班超的“经营西域”,亦或者到了后汉桓灵时期攻伐西羌、镇压黄巾,南匈奴都在其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

在这个过程中,南匈奴可以说是浸沉汉化日久。尤其是曹操将匈奴分化为五部之后,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不但在每部以汉人担任司马以监管匈奴部众,更采取“名实分离”的策略。

简单说,就是将匈奴首领羁縻在京城,让次一等的人物回去监国。比如说南匈奴末代单于呼厨泉就被曹操留在了邺城,而是派遣右贤王去卑回去监国。

也由此,匈奴的贵族子弟开始急速汉化。当初汉朝为了笼络匈奴,不断派遣公主和亲,所以这些匈奴贵族纷纷改姓刘氏,以汉朝的外甥自居。而五部匈奴的首领,也都是由这些改姓刘氏的匈奴贵族担任。

比如说,左部匈奴之前由刘豹担任左部帅,刘豹死后由其子刘渊担任。左部主要由休屠部组成,也叫屠各部。所以刘渊在洛阳,也经常被一些世家子看不起,被称之为“屠各子”。

第42章 南匈奴

当初南匈奴单于羌渠是怎么死的?

就是因为羌渠乃是亲汉派,匈奴部民担心单于听从朝廷安排无限征发他们,害怕自己死在外地,于是就造了单于的反,将他杀了。

羌渠死后,已是天下大乱的前夕,其子于扶罗与呼厨泉相继担任单于。尤其是于扶罗,在董卓之乱后还曾经出兵帮助汉献帝从长安东归。

当初曹操将单于呼厨泉扣押在邺城,待以国宾之礼。派遣右贤王去卑回去监国,并且将匈奴分为五部。对于曹操的这一措施,匈奴不是没有过反抗。【注1】

呼厨泉死在邺城,去卑也在三十多年前去世。当此之时,司马氏与曹氏相争,代理左部帅的刘豹趁机将匈奴并为一部。

等到司马师专权用事后,重新将匈奴切割为左中右三部。刘豹只是左部帅,单于羌渠的儿子、也即是于扶罗和呼厨泉的弟弟刘宣,成为右部帅。中部匈奴则是从刘豹所部中析出的叛胡,以呼厨泉之子刘猛为中部帅。

这一次刘豹统一南匈奴的企图,可以说被司马师迎头一棒打了回去。统一匈奴之事,终其一生不敢再提。

他不提,不代表匈奴之中没人提。

秃发树机能在凉州发动叛乱时,在万斛堆击杀秦州刺史胡烈,导致关中震动。中部帅刘猛趁机率部叛逃出塞,朝廷以胡奋为监军,数月即平定叛乱。【注2】

刘猛死后,朝廷考虑到当初去卑监国劳苦功高,完美执行了朝廷的政策,但由于其与匈奴王族挛鞮氏关系已远,其子并没有继承他的地位。便让其子刘训兜接替了刘猛的部众。【注3】

当初南匈奴内附,乃是因为草原大旱,赤地千里。匈奴牛马羊群冻饿而死不计其数。加上匈奴诸部之间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而导致的内讧,才让他们不得不放下“天之骄子”的骄傲,臣服于后汉。这个时候,南匈奴余部仅剩下五千余落。

一群有着相近的血缘或者利益关系的人组合在一起,称为“部”。一群直系血亲聚集在一个帐篷里,称为“落”。哪怕一落有二十口人,南匈奴此时也不过只有十万人罢了。

南匈奴虽然需要不断为汉庭打仗,但不可否认,内附的决定让他们的部族得以传承。等到曹操分匈奴为五部的时候,五部匈奴已经有部民近三万落。

虽然部落获得了发展,但无论承认与否,那个曾经与大汉争雄的匈奴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实就是,匈奴就是寄人篱下,只能任人宰割。

在这种情况下,极力汉化,早日融入汉人之中,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比如说单于羌渠之子刘宣,作为南匈奴硕果仅存的耆老,早在后东汉末期便拜大儒孙炎为师。

那孙炎师出郑玄,乃是当代学术正宗,号为“东州大儒”。即便孙氏门下人才济济,刘宣亦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再比如刘渊,从小便拜上党人崔游为师,学习《毛诗》、《京氏易》和《马氏尚书》,尤其喜欢《左氏春秋》和《孙子兵法》。他的学问,比很多出身世家名门的子弟都要高上太多。再加上他猿臂善射,天生具有匈奴尚武之风,可以说是姿兼文武,也难怪连王浑王济父子以及祁侯李憙,都对之倾心不已。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王浑父子出身太原,祁侯李憙乃是上党人,与被安顿在并州的刘渊算是半个老乡。但假如刘渊本领不济,以这些高官大族的高傲,哪怕是同族之人,亦未必看得上,又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区区异族放在眼里?

就说王济王武子吧,其父王浑乃是长子,二叔叫王深、三叔叫王湛。王湛因为是幼子,年纪与王济相仿。由于他从小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一向被人看做是傻子。对于这个幼叔,王济从来不拿正眼相看。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张韬母亲刘氏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将他抱在怀中,担心这个幼子会得到与王湛同样的遭遇,便将王氏叔侄之间的事情讲说给襁褓中的幼子听。她只是出于担忧,用故事哄儿子入睡,以为儿子太小不会懂,哪里知道早已经被儿子听了去。

如今天下一统,鉴于当初刘猛的叛乱,朝廷重新将匈奴分割为五部。除了左部以外,其它四部分别为刘涂担任右部帅,刘训兜担任中部帅,刘宣由右部帅改任北部帅,刘威担任南部帅。

刘涂与刘训兜均是去卑之子,刘威乃是刘猛之弟。虽然刘猛叛变,刘威毕竟乃是单于呼厨泉之子,在匈奴部众中威望不低。只是作为惩罚,南部匈奴也是五部中实力最小的。

在场之人除了郭奕刘舆、王济刘渊等人之外,还有中护军羊琇、弘农杨氏的杨珧,以及扶风王世子司马颀、高密王世子司马越、琅琊王司马伷之子司马繇等皇族子弟。

张韬甚至在众人之中看到了归命侯孙皓的身影,毕竟当初在东阳门外,他钻在人群之中看得并不真切,所以也就不敢肯定。

听着父亲的不断介绍,张韬心里清楚,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很高,所以在介绍众人时,往往将此人生平重点讲出。侃侃而谈中,他再一次感到了父亲记忆力的可怖。这些人的家世、生平、人品、轶事、风评以及姻亲关系,无不手到拈来。

这边父子之间言谈正欢,那边便有一人走了过来,年纪在五十上下。他走到张华身边,淡淡道:“茂先,别来无恙?”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神情风淡,张韬却总觉得此人眉宇之间有一层忧色。

张华见到来人微微一愣,不由惊喜道:“元褒,你我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既然在醉花楼相遇,可要一醉方休!”

那人摆摆手,自嘲道:“任某早已废弃在家,怎敢与当朝中书令相提并论。今日前来,不过是见识一番所谓的‘摆钟’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天寒地冻,漏刻已无用处。任某在家中,不知岁月消逝。却被石季伦鼓动前来,想看看那摆钟究竟是何物事,莫非茂先也是如此?”

张华听毕,回头看看了幼子,眉目之间尽是笑意。他拱了拱手,轻声道:“不瞒元褒,此物正是小儿戏耍之作。”

那人听毕,看向张韬的眼神之中闪过一阵惊异:“唔,果真如此么?今日群贤毕至,想必那摆钟确有独到之处。令郎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如何能够制作出这般精巧之物?还请茂先莫要大言相欺!”

张华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元褒,你我在此争论无用,庆典就要开始了,是否小儿制作,稍后便知。”

那人与张华交情匪浅,素知张华为人。见他言之凿凿,当下心中便信了七分,不由感叹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张韬见到此人与父亲谈笑风生,却隐隐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任恺,字元褒,曹魏驸马,魏明帝曹睿女婿,父亲乃是曹魏太常卿任昊。此人在十年前可以说是司马炎眼中最大的红人。

两汉时代,官制是三公九卿制,而隋唐时代为三省六部制。后世之人均以为三省制出自隋炀帝杨广,乃是隋唐初创。却不知任何一项制度的革新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日月革新,随着时代的演进而逐渐成熟。

这三省制就是诞生于三公制崩坏之后,出于皇权集权的需要,诞生于司马炎之手。

龙湖注:

1:关于去卑身份,《晋书》记为右贤王,《魏书》、《十六国春秋》记为左贤王,本书取《晋书》之说。(多提及一下,刘渊之父刘豹《三国志》记为右贤王,《晋书》记为左贤王,本书亦以《晋书》为准。)

其世系,有一种说法是其乃于扶罗之子、刘豹之弟,当是从左右贤王地位推测而来。《北史·破六韩常》中记为羌渠单于之弟,于扶罗、呼厨泉之叔。《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则记为光武帝刘秀与郭圣通第二子、沛献王刘辅之九世孙。

也就是说,其他匈奴贵族是改姓,而去卑一系本身是刘姓皇族没入匈奴。具体说法是:刘辅六世孙刘进伯为度辽将军,北伐匈奴被擒,在匈奴成家生了尸利。尸利之孙便是去卑。

本书综合各种说法,倾向于去卑乃单于支系,不过与羌渠-于扶罗-刘豹-刘渊一系关系已远。

2:关于攻灭刘猛,《晋书·帝纪第三》中记载:(泰始)八年春正月,监军何桢讨匈奴刘猛,累破之,左部帅李恪杀猛而降。

《晋书·北狄传》中记载:泰始七年,单于猛叛,屯孔邪城。武帝遣娄侯何桢持节讨之。桢素有志略,以猛众凶悍,非少兵所制,乃潜诱猛左部督李恪杀猛,于是匈奴震服,积年不敢复反。

《晋书·胡奋传》则记载:匈奴中部帅刘猛叛,使骁骑路蕃讨之,以奋为监军、假节,顿军硁北,为蕃后继。击猛,破之,猛帐下将李恪斩猛而降。

两种说法不同、甚至相互矛盾,本书取第二种说法。

3:关于刘猛与去卑的关系,史书不见明确记载。有说法是刘猛乃去卑长子,当是从刘猛叛乱后,去卑之子刘训兜取代刘猛这一说法推测而来。本书倾向于二人乃同族。从刘猛的地位来看,极有可能是单于呼厨泉之子,本书采用此说。

历史上本阶段资料杂乱,记录缺失,为小说行文方便,除非有特殊需要,本书后文不再备注。此乃小说,切勿当成史书解读,书中情节多少有作者君虚构成分。

第43章 造势

如今的大晋,乃是三公九卿制与三省六部制同时存在,官制相当混乱。官职小的权力未必小,相同的,官制大的,权力未必大。

譬如三公九卿中,九卿的俸禄是“中两千石”,食俸月九十斛。而三省六部中的尚书省首官尚书令只是“秩千石”,食俸月五十斛。但只要对朝政稍有了解的,相信没有谁会认为尚书令的权力不如九卿。

朝廷之中均是一时之才俊,如何不知道这种混乱?然而由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是司马炎,亦不敢轻动,只能依靠循序渐进逐步改革。

要知道官职本身从来没有意义,一切都要看其本身职权大小。

比如说“刺史”原本只是监察官,又叫“刺使”,专门监管各地官员,澄清吏治。相比于太守的两千石,它的俸禄只有六百石。然而随着职权的扩大,最后转化为地方官,成为州一级最高行政长官,乱世之中甚至可以对太守生杀予夺。

再比如说“省”,三省六部制建立后,乃是中央的行政中枢,最终却演变成了地方最大的行政单位。总而言之,由于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所有解决问题的答案,最终都会成为问题。

三省六部制的建立,也正是由于三公九卿制的权力过大。即便三公由实权转为虚职,亦掌控着天下的士望。

所谓“三公坐而论道,九卿坐而成务,天子可恭己南面而已”。天下的规则由三公商量着制定,天下的事务由九卿指挥手下完成,至于天子,只要坐着看就行了。

如此规则,又有几个皇帝能够接受?

司马氏取代曹氏,本身就是与士大夫之家进行妥协而完成。除了高贵乡公曹髦以年少血勇之气拼死一搏,“淮南三叛”更多是对自己失去权力的不满。除此之外,根本见不到像样的反抗。

要知道曹操本身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引起汉朝诸多大臣不满,反曹叛乱前后相继。而司马氏取代曹氏,像任恺这样的曹魏女婿,却大多直接进入了大晋出任高官。所以实际上,这大晋乃是司马氏与诸世家共治天下。

由此可以想象,皇权已经虚弱到了何种地步。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司马炎首建门下省,任恺成为门下省第一任长官。门下省不但可以与中书省同掌机要、还有封驳尚书省的特权。

十年前,朝廷有两大朋党,其一为以尚书令贾充为首的贾党,另一个便是门下侍中任恺为首的任党。

那个时候,父亲张华不过是中书侍郎,在上面还有中书监荀勖与中书令庾纯两位大佬。当然,荀勖是贾党的得力干将与智囊,庾纯支持任恺,机谋也不逞多让。

任恺这一方,有庾纯、温颙、向秀、和峤、杜友、刘良、裴楷,他不但受到司马炎的器重,且还受到郑冲、王祥、何曾、荀顗、裴秀等一干元老重臣的支持。

贾充这一方,则是荀勖、王恂、华廙、杨珧、冯紞以及石苞等人。贾充作为司马昭的托孤大臣,一手将司马炎扶上了皇位,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功勋。再加上平阳贾氏出身法家,与杜预等人一起制定大晋法典《泰始律》,可以说尽得与民休息之便。再加上他虽然由于弑君风评不好,却乐于提拔世人,在士大夫中也有属于他的一批死忠。

那个时候,父亲站在任党之中,大概也只有摇旗呐喊的份儿。如今却取代任恺、庾纯成为任党领袖,不得不说世事当真是变幻莫测。

在两党交锋中,任党第一回合差点将贾充打的万劫不复。那就是推荐贾充出任都督雍凉诸军事,去平定秃发树机能的叛乱。

贾充身上的黑点那么多,一旦离开司马炎身边、离开朝政中枢,被人清算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荀勖帮他出谋划策,让他与太子结亲,从而以筹备婚礼的原因留了下来。

当然,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任恺的这一招贾充接住了,很快便做出了应对。他开始不断在司马炎面前称赞任恺,说他有识人之明,如果让任恺去掌管选举之事,则天下贤才尽入朝中。

就这样,任恺被调去出任吏部尚书。

这一招看似为任恺着想,乃是物尽其用,然而实际上呢?

将任恺调离了皇帝身边,哪怕别人污蔑他也无法及时回应。更何况掌管吏部本身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位子就那么多,有人选上,就肯定有人落选。哪怕再公正,那些落选的人也不会都认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才能不够,而是会认为任恺给自己穿小鞋,不赏识自己。

果然,污蔑很快就来了,有人上奏说任恺奢靡浪费且僭越使用皇家礼器,任恺也由此被免官。虽然后来调查清楚了,那些礼器都是他老婆齐国长公主在曹魏时代得到的赏赐,然而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这些年来,他每次将要翻身的时候,就会被打落下去。到了现在竟然被闲置在家。方才他的感叹看上去是称赞自己后生可畏,实际上更多是自伤身世。

毕竟他已年过五十还一事无成,回想少年时代的经国远图,如今不过是镜花水月,这人生还有多少时光可供浪费?

四十五十而无闻,斯亦不足畏也已!

醉花楼内觥筹交错,这里不但有各种美酒可供畅饮,更有歌舞赏心悦目。众人正陶醉在其中,突然之间听到一阵悦耳的钟声。张韬抬起头,仔细地数了数。那钟声响了十二下,正是从他制作的摆钟中发出。

“亥时了呢。”他低着头,喃喃道。

舞池中的那些歌姬见状,向四周施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而在场所有来客的目光则看向了二楼牌匾处,因为响声正是从那里发出。

“难道这便是摆钟不成?”

“看起来不太像啊,当初我在羊府见过,却是比这个要大上许多。”

“哎,看这物事制作如此完美,只怕不是我等所能染指啊!否则的话,无论如何也要买下一座。”

“看你如此急迫,莫不是贵府的漏刻也结冰了不成?”

“可不是么……”

当石崇将盖在摆钟上的丝绸掀开后,摆钟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引得大家一阵惊叹。为了这一辆摆钟,石崇可是下了大工夫的。

原本钟圈上一圈显示十二个时辰,如今只显示六个时辰,显示更加明了。木制的外表也被各种宝石所代替。尤其是在钟圈内部,镶嵌了四颗夜明珠,即便在黑夜之中亦是一眼即可看出时辰。

石崇看着众人不断发出的“啧啧”的惊叹声,不由有些心满意足。他为了将摆钟推销出去,不但将自己的庄园甩了出去,甚至提前透支了一大笔钱。

这些年来,他虽然在洛阳富豪圈内小有名气,然而跟羊琇、王恺、王济这些真正的有钱人相比,还是差了很远。他只不过平时掩饰的好,才能强撑住门面。

不得不说,钱是好东西!即便在他们这群贵族子弟当中,也是决定地位的存在。还好,当他在羊府第一眼看到摆钟时,便看出了此物巨大的潜在价值。也正是凭借眼光,他只需要一年时间,便可以给自己积累下一笔丰厚的家底。

一想到那一千七百万钱,他就忍不住面红心热。哪怕他见过世面,也还从未曾拥有过如此大笔的巨款。

他看看了坐在张华身边的张韬,心中暗赞,张家子弟果然不凡,日后倒要好好交结才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能够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收益。

想到此处,他收起心思,指着摆钟道:“诸位想必都听说了。半月前摆钟在羊府第一次出现时,便震惊四座。此物不但可以发音报时,还可以不受气候影响。不但如此,随身携带也是方便,任你到何处游玩,只要带上它,都不会误了时辰。石某可是听说了,最近由于天气寒冷,诸位府中的漏刻尽皆结冰。而有些同道出城游玩,由于错过的时辰,也只能在城外留宿。”

石崇的一番话,说的众人不断点头。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点,很多人府中,哪怕漏刻处于温室之中,稍不注意便会导致结冰。一旦漏刻结冰就很难再校对时间,只能等到天气放晴,利用圭臬的影长来对照。

不然的话,往漏刻中加水都不知道需要添加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有不少大臣因此而误了朝会,导致他们被御史们弹劾。

当摆钟第一次出现在羊琇的府中时,很多人还看不透摆钟的价值。然而当漏刻出现事故之后,他们对掌控时辰充满了渴盼。就是再傻也明白了摆钟的用处。

更何况,有这样一件制作的精美的器件献给上司甚至皇帝,还愁未来的官路吗?

当然,也有些后知后觉的人,便指着摆钟问道:“季伦,不知此物如何使用,还请讲解一番,以释我等之惑。”

此人的话顿时引起一阵阵议论之声。再加上当初在羊府的宾客一番渲染,让众人对摆钟更是充满了好奇。

第44章 任张谈易

“诸位!诸位!”

石崇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站在二楼临轩处,指着牌匾上闪闪发亮的摆钟道:“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此物名为‘摆钟’。钟箱之内利用无数机括驱动,而外部则根据‘天圆地方’的原理制作而成。”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看向众人,继续道:“上部圆形部分,叫做钟面。诸位看到了,写了两圈字。子丑寅卯辰巳,此六个时辰,乃是从子夜到午时。而午未申酉戌亥,则是从日中到子夜。下面这部分,称之为钟铃。诸位方才也听到了,亥时乃是一日之中最后一个时辰,所以这钟铃也便响了十二下。”

“季伦的意思是说,从子时开始,每个时辰都会自动报时,且只需要听到钟响次数便可以知道时辰?”侍中尚书何邵饶有兴趣地问道。

自从父亲何曾去世后,何邵便承袭了郎陵公的爵位。他虽然生性奢靡,却对权位不感兴趣。加上与羊琇、司马炎均是同龄发小,当前在门下省混个尚书,优哉游哉地过着小日子。他与别人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所以人缘也是极好。

他这一辈子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与他父亲一般,平日里每顿饭都要搜集天下奇珍,立志要吃遍天下。其二便是游玩,只要有闲暇,他便要出城四处走走。是个著名的驴友。他的侍中尚书不过是个闲职,纯粹是司马炎给他加的衔,让他没事的时候方便进宫来找自己。

石崇见到何邵发问,不由施了一礼道:“敬祖说的不错,确实如此!”

“哦?”何邵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来到摆钟旁边,看着钟圈内不断发出的淡淡光芒,钟摆左右律动,啧啧称奇道:“向日听说羊稚舒的府中出现摆钟,没想到却是此物。”

他看向石崇,轻轻道:“季伦今日在醉花楼大宴宾客,想必不会是向我等展示摆钟这般简单。此物何某非常喜欢,季伦你就开个价吧。”

“敬祖果然爽快!”石崇大赞一声,洪声道,“崇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一是有好东西不敢独享。其二嘛便是忍痛割爱,将此物让与诸位。”

“我等数十人,此物只有一件。如何让于我等?季伦莫不是要将此物拆开了,让我等拿个玉石碎片不成?”王恺作为京都富豪圈中的泰山北斗,一向对石崇这个新贵看不顺眼,如今见到对方大出风头,当下不由出言讥笑道。

“君夫说的哪里话,摆钟整体方显珍贵。贵府要玉石碎片何用?崇的规则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价高者得!只要你们成为出价最高的那个人,此物尽可以拿走。”

“听说你当初从羊府中拿走的时候,花了一座庄园的代价。何某算了一下,洛阳城一亩庄园大概三千钱,四十亩便是十二万钱。何某也不让你吃亏,就以双倍的价格买下如何?”

何邵的话刚落,众人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就是二十四万,他们即便家境不菲,也未必能玩得起。很明显,这注定是少数人的游戏。

然而在醉花楼的一楼角落里,城门侯庄斌藏身人群之中,听着何邵的话,不由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牛二口中的大主顾竟会是这个姓石的。可惜你为了一顿沽酒钱,连命也白白送了出去!这姓石的好狠的手段呐!为了让这劳什子摆钟卖出好价钱,竟不惜暗中破坏各大权贵家中的漏刻。真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他抬头看向二楼的石崇,轻轻地朝后院走去。他虽然是城门侯,然而石崇贵为散骑常侍,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所见到的一切尽数忘掉。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二楼的台柱后面,有一双眼睛也在盯着他。

此人,正是张华身边的侍从,张府的管家,张烈。

——〇〇〇——

听着石崇的讲解,任恺对张韬的赞赏之意更浓。他看着眼前的孩子,不由自主道:“此物可谓是巧夺天工,却不知贤侄小小年纪,如何想出这般精妙之物?”

张韬暗自苦笑,这其中缘由如何说的出口?他见到就连父亲也是满眼期盼地望着自己,很显然亦是想知道答案。无可奈之下,只好信口胡诌道:“此事说难甚难,说易亦是甚易。”

“何易?”

“易简之易。”

任恺眼中满是惊异:“贤侄亦学《易》乎?”

张韬故作平淡,轻声道:“略有涉猎。”

“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却不知摆钟之理何在?”

“年有十二月,如日有十二时。年有三百六十日,如圆周三百六十度。分三百六十度于十二时,得每时为三十度。又一刻为八分之时,以钟摆驱动。时刻不同,则曲轮大小不同、齿数各异;彼此相驱,如日月相继。是以显日月于钟圈之内,记流年于密箱之中。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当此之时,《易经》不但为五经之一,更是当代人认知世界的工具。能够将《易经》钻研透彻的人物,在这个时代是可以享受盛名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易经》才有“五经之首”的美誉。

张韬回答任恺问题的时候,不过是想说明制作摆钟,难易都是相对的,明白了其中的制作原理,那还有什么难的?

然而任恺的反问就很有意思了。

“何易?”

既可以理解为“容易在哪里?”又可以理解为“你说的是哪一种‘易’?”

张韬则回答“易简之易”。

这就涉及到一个本质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是《易经》?”或者说,“《易经》是怎样的一本书?”

《易经》的“易”,意为“万事万物最简单的道理、最本质的原理”。易简之易,便是那本说尽了天下最本质、最简单的原理的《易经》。

所以任恺听到张韬的解释,非常惊讶。

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最本质的东西才最容易了解。化繁为简地掌握住万事万物的核心,才容易了解与遵守。

掌握住了这两点,天下万物的变化规律不过如观掌中。

当他让张韬用最简单的原理解释摆钟的制作过程,张韬的解释也很明了:我不过是根据日月四季的变化过程,用圆轮驱动以记录时间罢了。

张韬的回答不但让任恺目瞠口呆,即便是张华,亦是双目圆睁。

如果说任恺只是饱读五经,对这番解释只是从原理上认同的话。那么张华便是有更深刻的感受。这大晋,论起博学多能,几乎没人都够比得上他。

譬如说,贾充擅长于律典,杜预擅长于兵事,荀勖最爱音律,卫瓘长于书法,那么对于张华来说,几乎兼而有之。尤其对于天文一道,更是有过人之能。

所以他能看出来,眼前的幼子即便解释中有着不少漏洞,大方向上还是不错的。

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聪慧如斯。

此时此刻,张华甚至兴起了将爵位传于幼子的冲动。冷静下来以后,却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几十年来,他见识过太多天才的夭折。也深刻明白自己这些年来是如何一步步才拥有如今的地位。

聪慧的人物,总是会生出恃才傲物之心,不甘居于众人之下。更有甚者,这类人物往往是错估形势,从而给家族带来灭族之灾。

任恺不知张华心中所想,不由感叹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吾观贤侄智慧天成,将来必为大晋栋梁之才!”

“栋梁么?只怕这世道由不得我呢。”张韬心中微微悲凉,他不是没想过继承父亲的事业,将这大晋的强盛推向高峰。然而五年来的观察与认知,让他明白建立在错误之上的大晋,注定无法享国久远。

作为张华之子,他当然可以享受到父辈的荣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父亲成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开府执政,成为西晋后期的一代贤臣。

然而张家作为寒门,他注定不可能在父亲之后执掌朝政。不仅皇族诸王不会允许,各大世家豪门不允许,即便是皇帝也不会允许!

贵如琅琊王氏、颍川荀氏,亦没有出现连续两代执政,他张氏又凭借什么?

更何况他如今不过五岁,而父亲只有五十而已。即便父亲十年后执政,再执政十年,自己到时候不过二十五岁。

有谁会允许一个二十五岁的少年执掌一国之政?要知道即便贵为齐王司马攸,二十五岁时亦不过是挂着虚衔而已。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诸王倾轧就要开始了啊!随之而来的则是“五胡乱华”大乱三百年。在这个过程中,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保存自己与家族。

这也是为什么明知道摆钟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利润,他却要与石崇合作的原因。因为他太需要第一桶金了。

只有尽快拿到第一桶金,他才能按照计划铺开自己的野望!

第45章 决心

大晋的有钱人当然不止石崇一个,很多人甚至比他还要有钱、比他掌控的渠道更广阔。然而真正看出摆钟价值的,却只有他一个。

事实证明,这个石崇是个有野心、有手段的人物,仅仅只是今晚的醉花楼之会,便深得后世营销学的精髓。

这个人,天生是个赚钱能手。

父子二人在这边各怀心事,拍卖会则在那边逐渐进入了高峰。经过几轮竞价,摆钟的价格已经冲到了八十万的档次!

何邵开价二十四万,对应的不过是当初羊府中得原始摆钟。当石崇提示,眼前这座摆钟内部所有部件全部是由玉石玛瑙制成,上方的钟圈镶嵌白玉、四角各放一颗夜明珠,下方的钟摆更是一整块水晶的时候,整个醉花楼立即便爆了!

不说摆钟本身,只说所使用的珍珠玛瑙,便远远不止二十四万。

当何邵知晓实情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报价的五十万亦很快被人反超。这些公子王孙,追求的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的稀罕、万众瞩目的耀眼、更是一掷千金的快感!

“一百五十万!”

众人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却是安乐公府的家奴,不由一阵摇头。自从蜀汉后主也即是第一任安乐公刘禅去世后,其六子刘恂便继承了安乐公的爵位。

刘恂为人暴虐异常,梁益二州人士本来将刘家视为故主,屡次劝谏而不听,大多痛心疾首。到后来更有人上书弹劾刘恂,司马炎顾忌到梁益二州士望,便将表章压了下去。

想那蜀汉昭烈帝三分天下,后主刘禅尚能从善如流,到了这刘恂,却是无法入目了。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一百八十万!”

价格再次被翻新,这次却是赵王世子司马荂。赵王司马伦作为皇帝之叔,向来喜欢珍珠宝玩,当初因为喜欢皇帝的御裘,甚至收买尚服局工正盗窃御裘。原本按律当斩,最终却由于是皇帝之叔而免于处罚。

张韬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价格不断被翻新,心中一阵抽搐。

这个石崇,赚大了!

——〇〇〇——

自从腊月初十下起了第一场大雪,温度便开始骤降,天空时常晦暗不明。随着年关的临近,天气越发寒冷了起来。

醉花楼的拍卖会上,石崇不但将摆钟卖出了四百八十万钱的天价,甚至还当场接到了各府的意向订单,价格从二百余万到三四十万不等,数量至少在四五十座。

也就是说,凭借各种手段,石崇不但仅仅凭借一座摆钟,便拿到了他张韬能从这笔协议中所能拿到的一半。还在一场宴会中,便将与他协议的一百二十座摆钟卖出去一半!

想象一下,这些被各府预定的摆钟,哪怕平均每座只有一百万的价格,加上被拍卖的这座,扣除各种原材料成本后,也有四千余万的总价。

即便接下来的订单不赚钱,石崇所赚到的,也已经是预定目标的两倍还多。面对如此一大笔巨款,如果说张韬不眼馋是不可能的,他也完全可以趁势要挟坐地起价。

然而他没有。

在他看来,虽然自己掌握了摆钟的制造技术,却对大晋的市场潜力判断错误。这种低估造成了他与石崇签订私契时,完全处于被动。

所以说,这潜在的大笔损失,便是对他眼光错误的惩罚。

另一方面,这毕竟是他出山第一战,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将自己的信誉丢了。但凡做事都要留三分余地,才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细水长流。他与石崇的合作,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相比于石崇的敏锐与果断,另一个大富豪王恺便像是小丑一般了。

当初在羊府之中,他出言嘲弄,觉得摆钟不过如此。而此番拍卖会上,却成了最活跃的那个人。最终摆钟也落在了他的手里。

对他来说,那种压过众人独树一帜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尤其是在王济、羊琇等人面前独占鳌头,更会产生非一般的快感。钱是花不完的,王家有的是苍头为田庄劳作,有的是附庸为王家经营铺子。

这次的醉花楼之行,总体上来说,张韬收获良多。他对大晋官场与权贵家族的生态也更加的了解。如此奢靡的社会,如此醉生梦死的权贵,如此贪婪的世家,他想不明白这些东西存在的意义。

父亲,对不起,我只怕要辜负你的殷殷期盼呢。

想到未来某一天,自己终归要走向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甚至要与整个家族背道而驰,张韬的内心忍不住一阵低落。

“孟叔,套上马车,咱们往南市去一趟,好好买些东西。”

既然在这次交易中得到一大笔钱,是时候孝敬双亲了。顺便也给大嫂二嫂买些东西。毕竟这些年来,她们也照顾自己良多。

无论乱世是否到来,让身边的亲人过的更好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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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南,宣阳门。

十余匹快马停在城门之外,文烈抬头看着“宣阳门”三个大字,内心不由一阵雀跃。离开洛阳数年,今日总算是回来了!

文鸯摇了摇头,与洛阳相比,他宁愿待在凉州。

他裹了裹身上甲胄,内心不由一阵感叹。凉州虽冷,却冷得坦荡,冷的明白。而洛阳城的冷,却穿透他厚厚的衣甲,让他的骨子里都忍不住一阵颤栗。

“将军立此大功,只怕朝廷最少也要封将军一个刺史吧?”

能够安全回到洛阳,跟随而来的七八名军卒也是暗自庆幸。

秃发树机能虽然最后被马隆用计斩杀,然而没有文将军率先击败树机能,凉州早已非大晋所有。这份功劳,朝廷用一州刺史酬劳绝不为过。

当然,如果文将军能够受赏,他们这些麾下军卒自然也水涨船高。

“刺史么?”文鸯内心一阵苦笑。此生能够平安度过,于他来说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他还奢求什么官运亨通?

文虎见到大哥面带苦涩,知道他又想起往事。当下不由安慰道:“大哥何必担忧,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

“都下马吧,我等在城内好好走走,明日再回北军报到。”

“诺!”

也许离开家乡的人才明白家乡的可贵。洛阳城虽然不是他们的家乡,却是帝国的首都,是他们情感寄托之所在。当他们戍卫边疆,从无数死人堆里爬将出来,重新回到洛阳后,城内的一砖一瓦都让人倍感亲切。

年关已近,大街上人来人往,听着亲切的乡音,看着熟悉的生活。也了解到了洛阳城内最近发生的逸闻奇谈,都让他们生出一种满足感。

“父亲,我等在凉州舍生忘死,这洛阳城的达官贵人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当逐渐听到街谈巷议中,说起数日前洛阳城一件劳什子“摆钟”卖出四百八十万,文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阿烈,此番回到洛阳,少给我惹事!”文鸯想起儿子爽直的性子,不由出言提醒道。

这些年来,文家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朝廷对自己的看法,并不会因为一次平叛就有所改观。若是由此而得意忘形,只怕等待自己的,会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虽然自己与幼弟文虎经历过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淮南之乱,儿子文烈可不会明白,他老子在司马氏心目中的忌讳究竟多深。

“我等戍边数年不曾归家,此番重回洛阳,又是年关,兄弟们暂且前往大市为父母妻儿买些东西,明日辰时三刻前往宣武场报到!”

文鸯从马鞍之中掏出数串五铢钱,在手里掂了掂,递给身边军卒道:“文某身上还有些积蓄,兄弟们都拿去分了吧。早日归家报个平安,莫忘了父母养育之情。”

七八名军卒见状,眼圈立马便红了。他们均是文鸯的心腹,如何不知道自家将军的情况。这些钱财虽少,却已经几乎是他身上全部积蓄。

众人接过钱币,相互对望了一眼,突然间拜伏在地,洪声道:“我等多谢文将军!”

声音所及,引起行人一阵侧目。人群之中,张韬在张孟的陪同下,正自在商铺之间游览着,听到声音亦是看了过去。

第46章 拜师

文鸯一行风尘仆仆,一看便知道经过长时间的赶路。张韬直直地看过去,内心暗道:“姓文的将军?莫不是闻名天下的猛将文鸯?”

咸宁三年三月,鉴于胡烈、苏愉、牵弘先后被杀,司马炎不得己之下启用文鸯,出征之日在宣武场大阅三军。由于秦凉之事糜烂日久,所以这件事情当年在洛阳城中热闹了好一阵子。

那一年他不过两岁光景,一转眼三年多时间过去了。犹记得出兵当年便有消息传来,说是文鸯在凉州大破秃发树机能,胡人前后有二十万口归降。

也正是由于这一捷报,羊祜与父亲一起,将伐吴推到了台面之上。只是次年又传来噩耗,凉州刺史杨欣在武威被秃发树机能麾下大将若罗拔能所杀,然后便是马隆率领三千五百名壮士入凉,彻底击杀树机能。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朝廷的重心都在伐吴之上,街谈巷议更多是吴国方面的消息,关于文鸯的消息也便被掩盖了。如今距离马隆斩杀树机能已过去一年,东吴也已经平定数月。按照日程推算,文鸯返回洛阳也不算奇怪。

更主要的是,“文”姓相对稀少,这让张韬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在后世之时,便看到一些文鸯的事迹,知道这是一员绝世猛将。如果在前几年,兴许还对这般猛将无动于衷。只是时过境迁,出于对未来的考虑,却让他起了交结之心。

史书记载文鸯“姿器膂力,万人之雄”。如果说赵云在长坂坡“七进七出”乃是演义戏说,那么当初文鸯在寿春城下纵横驰骋则是载于史书的。

既然想要未雨绸缪,这等猛将如何能够放过?

作为司马师死亡的直接肇事者,文鸯能够活到现在,即便是张韬也不得不佩服司马家的忍耐功夫。他前后回想,已然拿定了主意,对着张孟道:“孟叔,你且上前询问一番,对方若是文俶将军,便将这五万钱赠予对方吧。”

“公子,这如何使得!”

张孟听完,不由急了。他虽然也听过文鸯的大名,却不认为对方有多么厉害。家主便是当朝中书令,他又怎会将一个不入流的将军放在心上?

最主要的,五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不明白,小公子与对方素昧平生,如何便将这一大笔钱转手相送?

“你听我的吩咐便是。”张韬皱着眉头,内心一阵无奈。

这个孟叔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于实诚,说得白一点就是心太直。这样的人不用担心他的忠心问题,然而很多事情也无法交代他去完成。

“诺!”

张孟见到少主不高兴,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当下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然后将马鞭丢在车上,缓缓地走了过去。

良久以后,他急匆匆走了回来:“启禀少公子,那人确是文俶文将军。奴婢告诉他,少主要将五万钱送与他,他却说什么‘无功不受禄’,让我谢过少主。”

他说完以后,口中吧兀自喋喋不休:“奴婢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哪有送钱都不要的,真是不识好歹。”

张韬看着他满脸抱怨,不由苦笑地摇了摇头:“孟叔,这些人出身军伍,将尊严看的比性命还重。怎肯轻易受人施舍。还是让我亲自过去一趟吧。”

“少主!您乃是千金之躯,如何能够与一群老卒共处一旦出个闪失,奴婢真的是百死莫赎了,还请少主三思!”

虽然他张孟不过是张府的下人,但也是见过世面的。方才面对文俶等数人时,他能感觉得到,这些人身上杀气似有似无,让人相对时便会产生一股无形的畏惧。

洛阳城虽然乃是天子脚下,可作奸犯科的事儿并不少。他如何放心让少主自己面对一群这样的人物?

“无妨,你若是不放心,就跟在我身边好了。”张韬知道张孟是为了自己好,也不忍违背他的心意,当下出言安慰。

当他走上前去的时候,文鸯等人已经走到大市的牌楼。

“文将军且慢!”

眼看着对方就要进入人流之中,张韬也顾不得风范,不由出言喊道。

文鸯转过身子,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上一位孩童掀开车帘,满脸焦急之色。当下对着文虎道:“阿弟,却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我等此番回到洛阳,并无故旧知晓,怎地甫一进城,便有人拦截?”

“大哥,方才那老苍头要送五万钱与你,如何不收下?这天上掉下的钱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洛阳城的权贵何止数十家,也许是哪家公子脑袋坏了,想要把自家钱财往外丢才安心也说不定。”

“你我仇家遍地,万事小心为上!”文鸯对着文虎文烈又吩咐了一遍,却见张韬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眼前。

“在下范阳张韬,见过文将军!”张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文鸯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

“你认识我?”文鸯指着自己,看着眼前的幼儿,脑海中一阵迷糊。

“文将军击败秃发树机能,使秦凉二州复归我大晋版图。立下此功勋,将军可谓名满天下,凡是我大晋子民,又有谁不识文将军?”

“小子,你很会说话!”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文烈见到张韬小小年纪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惧生。句句都是夸耀父亲的功绩,心中已有几分欢喜。

他越众而出,对着张韬道:“方才前来送钱的那个老苍头,是你的下人吧。却不是为何无缘无故要送钱与我等。”

张韬看了看文烈,又看了看文鸯,突然之间拜倒在地:“在下对文将军闻名已久,一直无缘得见。小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答应!”

“你说说,看文某是否能够做到。”文鸯看着张韬,眉目紧锁。

“还请文将军收我为徒!”

“方城张家,却不知你与本朝中书张侯是何关系?”

“那是家父!”

“此事且容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若有消息,我会让阿烈到府中告知。只是那些钱财,你拿回去吧。”文俶说完,跨上马背缓缓离去。

“我看那小子挺不错的,父亲为何拒绝?”文烈追上文鸯,不解地问道。

“阿烈,你是舍不得那五万钱吧?”文虎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充满了莫名的意味。

“还是叔父懂我,那可是五万钱啊!有了这五万钱,好歹可以给阿母买些衣裳。”文烈见到叔父嘴角似笑非笑,不由尴尬地挠了挠头。

文鸯当前乃是平虏将军,品秩上是三品杂号将军,也即是所谓的“比两千石”。这个品级的官职,俸禄是每日三石,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一千一百石。

当然,俸禄不是待遇的全部。除了俸禄之外,他还有朝廷赐予的土地四十顷,也就是两千晋亩。

这些土地是不用缴纳赋税的,按照每亩收成三石来算,只要不遇到荒年,那么就是妥妥的六千石,加上俸禄的话就是七千石。

单独去看,每年七千石的待遇确实很高。毕竟换算成市价的话,大概也有六百万钱,几乎相当于后世上市公司老总的年薪了。

然而实际上,不遇到荒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近些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偶尔还有蝗灾泛滥。一旦出现极端情况,土地产量减半都是最乐观的情况了。

更何况这些年来,文家在洛阳谨小慎微,为了防止小人陷害,从不曾与众人过多往来。文鸯文虎也均是以杂号将军赋闲在家。扣除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实际上并没有剩下多少。

这种待遇直到三年前朝廷以文鸯为平虏将军,待遇大大提高后才有所改变。

只是他向来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手上仅有的一些钱财,往往与众人共享。最终导致堂堂朝廷三品将军,竟然身无余财。由此文烈对张韬的五万钱动心,也就可以理解了。

文鸯听到文烈所言,内心一阵黯然。

想当初文家也是洛阳新贵,与曹氏、夏侯氏份属同乡。父亲文钦更是官拜扬州刺史、前将军,爵封谯侯。若是没有司马氏代曹,文家如今应该也会是洛阳城炙手可热的权贵吧。

往事不堪回首,那个朝为公侯、暮成冢骨的乱世已从他的脑海中远去。

他看着儿子文烈,心中暗想,哪怕二十余年来一直被司马氏猜忌,哪怕自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哪怕失去了荣耀无双的家世,可如今这个世道总归是太平了。

只希望这世道,可以一直太平下去。

文烈见到父亲脸色严肃,内心暗自忐忑,他小心翼翼道:“父亲若是不喜,孩子便不要那五万钱也罢。”

“阿烈,你可知那孩子是何人?”文鸯心有所感,语重心长地问道。

“那小子不是说他是范阳张家的人么?”

“当今大晋,有几个范阳张家?”

“父亲是说……?”

“哎,此子之父乃是中书令张华。若非皇帝心腹,如何能够执掌机枢?而我文家向来受陛下猜忌,若是再交结内臣,恐怕是祸非福。此子拜我为师,想必是擅自做主,这让为父如何答应?”

第47章 张孟脱籍

“父亲所言甚至,是孩儿考虑不周。”文烈虽然粗豪,但并不傻。经过父亲的一番点拨,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你且前往大市为你母亲买些绸缎,城内多得是进奏曹的眼线,万事小心为上,一切等到述职以后再做打算。”

“谨遵父亲教诲!”文烈在马背上再向文鸯行了一礼,然后拨转马头朝洛阳大市驰去。

张孟看着文鸯一行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愤愤不平道:“这个文将军,脾气怎地这般古怪,枉少主还想送他钱财。”

张韬摆摆手,轻声道:“此事非你所知,先别管了,且往大市买些东西。二嫂这几日只怕便要生了吧。孟叔,你说我该给未来的小侄子买些什么好呢?”

“莫如买些辟邪的桃符。”

张孟见到少主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感慨道:“老奴进府的时候,二公子也如三公子这般大小,没想到一转眼二公子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三公子成家立业。”

“放心吧,一定能!”张韬见到张孟伤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任他如何全知全能,于生死一道却没有多少发言权。

张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有些惶恐道:“老奴失礼,倒是让少主见笑了。”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多时洛阳大市已经到了眼前。这是张韬穿越以来第一次前来洛阳大市,不得不说,即便看惯了后世的繁华,眼前的大市还是让他别开生面。

这里不但有粮食铺,贩卖着冀州的黍子、并州的粟米、淮北的小麦以及江左的稻米,还有还有绸缎庄、陶器店、饰品店等等各行各业的店铺。一些摊主大显神通不停地招揽着顾客,当然也少不了此为生的各种力工、车夫。

张韬在张孟的陪同下,还未到大市,便被人群堵在了一边。经由洛水码头运输而来的各种货物,堆满了主要干道,显现出一片繁忙景象。

他一路行去,发现本国商人固然多有,高目卷发的胡人商贩也有不少,甚至看到了一些白种人穿插在其中。这些来自各国的商人,将从洛阳购买的货物运回国内,然后再将本国商品运到洛阳贩卖。

洛阳南市,几乎是一个小型的世界贸易中转站。

看着人来人往的各色人等,以及鳞次栉比的各业商铺,张韬徜徉其间,一时之间忘了疲倦。想要赚钱,这洛阳南市便是他需要了解的所在。

将整个大市逛完,粗略估计花了一个多时辰。张孟跟在自家少主身后,饶是他劳作惯了,此时也感觉双腿发麻。

抬头见到少主依旧兴致昂扬,心中暗暗叫苦,更对少主的精力感到匪夷所思。他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便对洛阳大市这般好奇。

他哪里知道,张韬在游览过程中,不但见识了当前的物产的品种,更是在内心暗暗评估大晋商业市场的潜力。这里的市场虽然繁荣,但是还有相当多的潜力未曾挖掘。

他毕竟从后世而来,能够以一种超脱的眼光看待事物。这一趟闲逛下来,就看到不下百次暴富机会,而且还都是没有太大技术门槛的那种。

就如当初制作的摆钟,已经算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物品。若非急需用钱,他如何会将之拱手相让?

不过石崇已经预支三个月共一百八十万钱的分红。如今的他,可以说也是一位身价不菲的小财主了。有了这笔钱,他完全可以投身商业,将自己逐渐做大。

只是他内心清楚地意识到,父亲允许自己接收这笔钱,已经算是极限。堂堂士大夫之家,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卑贱的商人?

假如自己真的去经商,恐怕也会成为朝中政敌攻击父亲的靶子。想到这里,回头看向张孟轻声道:“孟叔,你今年贵庚?”

张孟疑惑地看着张韬,有些忐忑地挠挠头:“奴婢今年四十有七,少主怎会问起这个?”

“记得之前提起你有四个儿子?”

“奴婢十七岁成家,至今已有三十年。”谈起家庭,张孟的脸上难得出现满足的神色,“老大今年已经二十八,长孙算一算也有十二岁了。”

“其他三个呢?怎地在府中从未见过?”张韬摆弄着买来的桃符,饶有兴趣地问道。

“都在操持庄园呢。没有家主的允许,怎敢回府?”

“如此说来,你家中十几口人呢,也算得上子孙满堂了。”

“十五口,其他三个不成器的劣子都只帮我抱了一个孙子,倒是老四成家晚,反而有了两个孩子。”

作为仆人,对于主人家来说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还是明码标价的那种。张孟在张府二十余年,虽说主人家待他不薄,然而像小公子这般平易近人的,却是绝无仅有。

他原本是一个木讷之人,平日里寡言鲜语。如今在张韬的询问之下,却是打开了话匣子。

张韬听到这里,转过身子,轻声道:“孟叔,我有件事情,想与你商议……”

“少主有事,但请吩咐。说什么商议,都是老奴分内之事。”张孟听到少主说的客气,急忙回应道。

他说完,看到自家少主面色有些严肃,当下小心翼翼地试探:“却不知少主有何要事?”

“我想让你离开张家。”

“少主?!”

张孟看着自家少主的脸色,突然间有些诚惶诚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焦急道:“老奴是否哪里做的不够好,少主竟要将老奴赶出府门?”

“倒不是赶你走,而是帮你恢复自由身。从今以后,你们便不是张府仆人的身份了。只要你愿意,我便向大兄以及管家要来你们的卖身契,帮你们脱籍。当然,这般做法,我也是有要求的。”

张韬看着张孟焦急的脸色,不由一阵暗叹。这世上哪有人甘心为奴的,能把奴隶做的心安理得的,大多不过是主人家有权有势罢了。

张孟在府中做事虽然一直勤勤恳恳,但并不代表他愿意世代为奴。便如眼前这般,当张韬愿意为他脱籍后,他的脸色便来回变幻,显然是相当挣扎。

当初张孟进入府中的时候还是一个未曾娶妻的光棍,父亲将家中婢女许配给他,三十年来已是三世同堂。当然,他四个儿子亦是府中帮忙张罗的婚事。

可以说张孟一家完全打上了张府的烙印,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他们也只能世世代代为主人家做牛做马。

张孟思虑良久,方才咬着牙道:“却不知少主有何要求。只要能够做到,奴婢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张韬走上前去,一把将张孟扶了起来,轻轻道:“我想做些事情,如今年龄幼小,却有诸多不便,需要你父子代为操持。我也不要你的卖身契,以后跟着我,只需要将我交代的事情办理妥当即可。至于其他方面,你有完全的自由,我不会去干涉。”

张孟吐了口气,有些轻松,又有些失望。他恭敬道:“一切但凭少主安排!”

“好,这里的五万钱,既然文将军不要。那我便送给你好了,回去我会跟管家打个招呼,你先出府将家小安顿好,之后将四个儿子一并带过来,我有大用。”

“诺!”

张孟也知道自己在少主面前完全没有主动权,最好的应对只能是听之任之。但他的内心对未来却是多了几分期待。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看着少主成堆成堆地购买大量货物,原本疲惫的双腿再次充满干劲,麻利地将之搬到马车上。

等到天色渐晚,马车上的逐渐没了空间。

张韬看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不由暗道:“这种有钱随便花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难怪王恺哪怕不懂摆钟是何事物,却愿意花费数百万的五铢钱买下。”

“好了!可以回去了。”

当张孟搬完最后一袋东西,张韬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这一年,四海重归于一统。对于他来说,也是新生。他虽然魂穿五年,却在这一年真正地找回自我。

这一年,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记得。

既然要过年,那就过的热热闹闹的。然而还没到府门前,便有张府的下人急匆匆地找寻过来,却是张孟的长孙张蛋儿。

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厢前,满脸喜色道:“三公子!三公子!二少奶奶要生了!”

第48章 双喜临门

“孟叔,你暂且将东西运往库房,我回头再找你。”

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住,还未等车安稳,张韬便从车上跳了下来,在张蛋儿的带领下,朝着西厢房奔去。

“二哥现在应该很忐忑吧。”奔跑途中,张韬暗暗想道。

为了孩子的出生,张韪已经月余不曾交游。正常情况下,在他这个年纪,孩子应该有好几岁了。他平日里不停地被母亲催着生养,今日可算是有个交代。

刚刚来到西院,却被下人挡在了外面。原来是母亲刘氏吩咐下来,为了防止惊动胎儿,闲杂人等一干不得入内。

当然,这所谓的“闲杂人等”不但包括府中的下人,还包括二哥张韪以及侄子张舆等人。母亲刘氏则在婢女的搀扶下,留在了院内。

这个时代,卫生条件很差,医疗技术也不如后世那般发达,所以妇人生产极其危险。往往不是孩子保不住,就是大人保不住,甚至多数时候母子俱没。

当初从母亲那里隐约得知,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便是出生时没有救活。所以为了纪念这个没能成长的孩子,大哥字“彦仲”,意思为“长得帅气且有才华的老二”,而二哥字“昌叔”,则是“说话得体且能光大门楣的老三”,至于不存在的“某伯”,便是夭折的孩子在张家存在的唯一印记。

在夭折率居高不下的年代,妇人生产可以说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所以往往会被认为是不洁,男人多数时候必须采取回避的态度。

在此之前,孕妇不能在家中生育。

后汉王充在《论衡》中便记载,孕妇产期临近,家人便会在坟墓或者道路旁边,搭建一座草棚子作为临时产房。在分娩前,将孕妇移入其中,生下孩子满月后,才可以将孩子抱回家住。

回想前世小时候,他曾经天真地问爷爷自己是从哪来的。不仅爷爷奶奶,即便是妈妈也会调侃似的告诉他,“你是从路边捡来的”。

穿越以后得知这个忌讳,他才恍然大悟,孩子生在路边的临时产房内,可不就是“在路边捡的”吗?

很多看似莫名其妙的风俗,往往成百上千年,依旧能够顽强地保留下去。

只是经过三国乱世,人口急剧减少,无数家族断了传承,为了能够安稳的继承香火,孕妇才开始逐渐在家中生产。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与家族的香火比起来,“不洁”与“血光之灾”又算的了什么?

张韪在庭院之外焦躁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往院内瞧去。虽然隔着院落看不到什么,却惟其如此,才能让他稍稍心安。

鲜于氏平时性格急躁,与二哥平静如水的性格正好相反。大嫂身上的“温良恭俭让”等诸多品德,在她身上几乎难觅踪影。小两口也是偶尔闹着矛盾,但从今日的表现来看,只怕二嫂在二哥心中的地位也很重。

众人屏气敛声,全神贯注地看向西院,而西院中则传来鲜于氏痛苦的叫喊声。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房间中方才突然传来“哇”地一声哭喊,紧接着变成一串嘹亮的儿哭声。

幼儿哭声虽惨,院落中的众人却如释重负,相继露出一阵安慰的笑容。一名稳婆打开房门,快速地跑到刘氏面前,满脸喜色道:“恭喜主母!恭喜二公子!是个千金!”

刘氏之前一直屏气敛声,此时闻言,不由瘫痪在婢女怀中。

“主母!主母!”

刘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她对着心腹婢女道:“吩咐下去,让府中上下人等稍后到管家那里领赏。”

张韬听到稳婆的报喜,对着张韪拱手道:“二哥,恭喜了!小弟稍后有礼品送到,以后可要对二嫂好一些,莫要再给人家脸色看。”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张韪擦了擦额头汗水,对着幼弟笑骂道。

此时张韬才发现,二哥锦袍之外白气外冒,他由于提心吊胆,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又通过体温的蒸腾,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阵附体的雾气。

如今大哥的儿子张舆已经七岁,二哥也生下了一名千金。日后等自己成家立业,只怕张家也该到第四代了。只是与别人家相比,张家确实子息不旺。别的不说,只说仆人张孟,年纪与父亲相差不多,如今四个儿子都有子女了,甚至过几年他的长孙张蛋儿也要成家立业。

也难怪母亲经常念叨二嫂,催他们早日生孩子。

张韪冷静下来,才看向幼弟,柔声道:“这段时间我在家中也不曾注意你,莫要为了石季伦那点蝇头小利,丢了大好前程。这个世道,始终还是需要走上仕途,才能够修齐治平。”

“二哥,这些话莫要讲与我听了。”张韬挖了挖耳朵,示意自己听的实在太多。他扯了扯张韪的衣袖,低声道,“二哥,你我既是兄弟,哪有小弟发财不管兄长的道理。回头我让孟叔送二十万钱给你,要不要?”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兄看顾于你,完全出于兄弟情义,何曾想过要得到什么钱财。”张韪面色不豫地看向张韬,转身欲去。

“二哥,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小弟这财来的坦坦正正、明明白白,可不是小人所为。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国子监的辟雍之内,也有子贡的塑像。小弟虽然年幼,也知这位‘家累千金,亿则屡中’。你总不能说这位也是小人吧。”

张韪惊讶地停住脚步,转身道:“阿韬,你已经让二哥吃惊了很多次。有时候二哥会想,如你这般聪慧的人物,真的只有五岁吗?”

他指着不远处的张舆,缓缓道:“一个人的才能,如阿舆那般,才是正常的。而你,若非我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见理如此明远。我与你大兄不如你远甚,只希望你以后莫要自矜才能,固步自封。”

“那这二十万钱……二哥要还是不要?”

张韪看了张韬半晌,嘴角方才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既然钱来的如此清白,二哥如何不要?”

“二哥!”

此时此刻,张韬看着二哥充满理解与肯定的眼神,一瞬间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有个理解自己的亲人,真好!

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却见一人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张韪看着来人,不由皱着眉头道:“他怎么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张韬也看了过去,却是认得那人。乃是姐夫家中的管家,名叫卞山。

张韬上面有个姐姐,名叫张柔蕙,取自《诗经·大雅·荡之什》篇中的“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所以小字又叫“蕙娘”。

前年的时候,姐姐以十六岁的年纪嫁给了济阴卞氏卞统之子卞粹。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姐姐确实人如其名,为人温婉贤淑、知书达礼。

济阴卞氏乃是兖州有名的家族,家在济阴冤句,由鲁郡卞县迁移而来。济阴卞氏虽然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然而作为本地大姓,一直传承久远,加上近世子孙众多,已渐成卞氏大宗。

倒是卞氏得姓之地卞县,却由于种种缘故逐渐凋零。

单纯就卞氏来说,名气最大的还数琅琊开阳卞氏。在曹魏时代乃是“三后之族”,分别为曹操的老婆武宣卞后,高贵乡公曹髦皇后以及魏元帝曹奂皇后。

武宣卞后为曹操生下了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四个儿子,所以琅琊卞氏能够与国同休。只是武宣后出身娼家,实际上琅琊卞氏已经与寒门无异,哪怕成为三后之族,也并没有男子能够将家族基业发扬光大。

相比之下,济阴卞氏倒逐渐有了上升的趋势。

卞统当前作为琅琊內史,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尤其姐夫卞粹卞玄仁,其才华最为突出,号称“卞氏六龙,玄仁无双”。

当初姐姐出嫁,卞粹前来迎亲,为卞家前后张罗的便是这管家卞山。兄弟俩见到此人,不由面面相觑,却不知此番前来张家所为何事。

那卞山在张府下人的引领下进入院内,走到刘氏面前递上一封信,面色恭敬道:“小人卞山见过亲家主母。”

刘氏接过信,疑惑道:“可是我家蕙娘出了什么事情?”

“小人前来之时,主人特地吩咐,事情原委尽在信中,亲家主母一看便知。”

刘氏打开信笺看了半晌,突然之间惊叫出声:“此事果真?”

张韬与张韪兄弟当前均在庭院,闻言不由上前一步,急忙问道:“母亲何时如此惊慌?”

刘氏一手将信递了过去,一手不停地拍着心口,满脸喜色道:“你自己看吧,总归是上天保佑,让我的蕙娘平安无事。咱们张家,今日可真是双喜临门!等你父亲回来,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张韪抬手看了看信的内容,方才笑道:“这事可真是巧了,没想到蕙娘倒是走到我的前面去了。父亲若是知道,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张韬由于身高太矮,垫着脚扒着二哥的双手,还是看不到信的内容,当下埋怨道:“二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母亲与你这般高兴?”

刘氏一把拉过张韬,和蔼地抚摸着他,轻轻道:“你姊姊给你生了一个外甥!”

张韬听后,放开张韪的双手,摇头苦笑道:“这可真是……时间过得真快啊!”

恍惚间,他似乎想到了自己当初出生在张家时期的模样。那个时候姐姐年方十三,大哥也刚刚成亲没多久。如今岁月湮留,二人都有孩子出世了。

一日之间得知多了一个侄女一个外甥,不知怎地,张韬的内心反而五味陈杂起来。

刘氏看着他,轻笑道:“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小郎你却在想些什么?”

“孩儿在想念姐姐,却不知何时才能去姐夫家中走一趟。”

“待年后你外甥的满月宴,你便随你大哥一起过去吧。到时候也把你姐姐接回来住几天。”

第49章 齐王司马攸

由于是双喜临门,刘氏在唠叨了一番后,便展现出张家主母的手腕来。她先是让人将卞山带下去款待,然后又派人前往渔阳鲜于家报喜。

当然,七大姑八大姨等等一大堆亲戚都要告知,刘氏指派别类,井井有条,让张韬敬佩之余,也是溜之大吉。

毕竟这些家长里短,偶尔体验一下还好,若真是参与其中,足够让人头疼。

门口不知是谁放起了爆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个老妈子端出一盆红鸡蛋,挨个派发,整个张府洋溢在欢快的氛围中。

——〇〇〇——

邙山之下,峻平陵。

峻平陵乃是景帝司马师与皇后羊徽瑜的合葬陵。在陵墓旁边的茅屋之内,一人全身孝服,跪坐于木榻之上,此人正是当朝司空、侍中兼太子太傅,齐王司马攸。

自从景献皇后羊徽瑜于咸宁四年六月去世,司马攸便立志为母亲守孝三年。到来年七月,这三年之期也便满了。

两年多来,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茅屋内外,平日里谢绝众人拜访,仅以读书自娱。只是今日来人,他却不能不见。

来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年纪,他峨冠博带,外披紫袍,乃是广安公甄德,当前为宗正寺卿,也是司马炎与司马攸的姐夫。

“姐夫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司马攸放下手中之书,面色凝重。

“桃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犹豫!”甄德满脸焦急之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今内朝风声正紧,你若不趁热打铁,将来怎会为陛下所容?”

说起甄德这个人,可谓是魏晋两朝最幸运的人,也许没有之一。

在说甄德之前,便不得不说一个人,那就是魏明帝曹睿的皇后郭氏。

郭氏出身河西大族,就像琅琊卞氏与济阴卞氏均是卞氏的分支一般,西平郭氏与太原郭氏一样,也均是郭氏的分支。

文帝曹丕黄初年间,西平郡发生叛乱事件,西平郭氏作为当地大族,自然或多或少都有参与。就这样,当叛乱被平定后,郭氏作为叛逆家属被没收入宫。

然而就像金日磾养马被汉武帝赏识一般,郭氏因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当时尚为太子的曹睿,所以在曹睿继位后被封为夫人,更是在曹睿病重之际,被册立为皇后。次年曹睿去世,太子曹芳即位,郭氏也因此被尊为皇太后。

郭氏在景初二年(238年)被封为皇后,次年成为太后,一直到景元四年(264年)去世,她做了曹睿一朝皇后,曹芳、曹髦、曹奂三朝皇太后,前后长达二十六年。

她死后第三年,司马炎代魏立晋。

在一众世家的媾和与厮杀之下,这个女人的身影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她活着的时候,魏朝无论多么风雨飘摇,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当她去世之后,大魏立马就崩溃了。

天下大势如此,一个女人又如何扭转乾坤?

眼前的这位广安公甄德,便是明元皇后郭氏的堂弟。他可以说是以一姓之尊,担四家之荣,成为诸姓之间的缓冲剂。所以即便没什么特殊的才能,还是得以享受公爵的荣耀。因为缓解诸姓之间的矛盾,加深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便是他所立下的最大功勋。

首先一点,他出身于河西郭氏;

其次,他过继给了曹魏文昭皇后甄宓的侄孙甄黄为后,继承的是甄黄的香火,那甄宓正是曹睿的生母;

再次,甄黄乃是早夭,被魏明帝曹睿召为驸马,娶的是平原公主曹淑,曹淑也是早夭,二人举行的是冥婚;

第四,他成年后先是娶司马师之女为妻,此时可以看做是明元郭后与司马氏之间的妥协。前妻死后,他又娶了司马昭之女京兆公主。

第五,司马氏代魏后,他入仕大晋,如今身为宗正,掌管着宗正寺,负责宗室子弟的入籍登记以及封爵待遇。

甄氏、郭氏是后族,曹氏、司马氏是皇族,他出身郭氏、继承甄氏,成为曹氏的外孙、司马氏的驸马,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广安县公掌管宗府,这样一个人,在宗族外戚中的能量可想而知。

在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他一向支持齐王,与他态度相同的还有王济王武子。

无论是齐王还是太子即位,他们的地位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一个明智的君主无疑更能保持秩序的稳定,不会出现危险的政治动荡。

而稳定,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利好。

自从齐王为景献皇后守灵以来,朝中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未从根本上逆转,但是甄德已经看到了齐王出局的风险。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此番前来,虽然是奉司马炎之命商量过继事宜,他还是忍不住劝司马攸早做打算。

临近年关,本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对于司马攸来说,并不喜庆,因为他的第五子司马赞夭折了。

五个儿子中,长子司马蕤(rui)出继弟弟辽东王司马定国,五子司马赞出继弟弟广汉王司马广德。如今司马赞年仅六岁而夭,以司马炎的意思,广汉王一系还是以齐王之子继承,这才叫身为宗正的甄德前来,希望齐王再出一子过继。

在司马氏皇族之中,司马懿这一代乃是兄弟八人,号称“司马八达”。八房之中,以二房、三房、四房最为兴盛。其他五支因为种种缘由,逐渐在皇族之中掉了队。

二房便是司马懿这一支,作为为皇帝掌控江山社稷,成为司马氏的大宗享有祖先的祭祀权,这个不必细说。

三房则是司马孚这一支,三房到底有多兴旺?在建国之初分封的二十七个同姓诸侯王之中,这一系占了十个名额!而司马懿这一支,凭借帝王至尊将一些孩子封了王,才只有九个名额,还是稍逊三房一筹。

这两房便占去了十九个名额,剩下的八个名额为六家瓜分。而四房司马馗这一支拿到了三个,六房司马进、七房司马通各占两个,五房司马恂则得到一个。

至于八房司马敏则一王未得。

早些年司马进之子高阳王司马睦,由于看不惯长子司马彪的好色薄行,且性格顽固又难以管教,便上书皇帝将之出继司马敏,从而废除了他的封王继承权。【对,这个司马彪就是写《九州春秋》和《续汉书》的那位,作者君受益良多,看来学霸往往都是问题少年,叛逆期不是现在才有。】

而大房司马朗,则是通过礼法过继,以司马孚次子义阳王司马望为嗣,得以分享封王的荣耀。

至于二房司马懿这一支,九个儿子中,长子司马师无子,过继司马昭次子司马攸继承香火。次子司马昭也生了九个儿子,却只活下来四位。

在这四位之中,齐王司马攸继承给了司马师,燕王司马机出继清惠亭侯司马京,那司马京便是司马懿的三子,早在司马氏代魏之前便去世。

所以实际上,司马炎虽然活下来的有三位弟弟,礼法上的弟弟便只剩下乐安王司马鉴。夭折的那五位弟弟的后嗣,按照礼法关系,便需要从他们活下来的这四人的子孙中选取。

比如说城阳王司马兆乃是司马昭三子,十岁夭折后,便是司马炎的儿子出继这位弟弟。他先是以四子司马景过继,司马景夭折后,又五子司马宪过继。司马宪也没有活下去,他又以六子司马祗过继。可惜六子也短命,他只能继续以十三子司马遐过继。

再比如说司马昭四子司马定国,三岁夭折后,便是齐王司马攸的长子司马蕤过继。而五子司马广德二岁夭折,则是以司马攸的五子司马赞过继。

可惜司马赞年仅六岁,便于日前而亡,着实令司马攸痛惜。痛惜归痛惜,他还是要承担弟弟司马广德继承香火的重任。

面对甄德的质问,司马攸叹了一口气,悠悠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这话乃是孔老夫子的名人名言,说的是假如追求富贵合乎天道,那么就可以去追求,如果追求富贵而必须使用非常规手段,那么宁愿不要富贵。

司马攸说这话,实际上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甄德听后沉默良久,也只能无可奈何。

大家倾心齐王,正是因为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事情看得实在太多,而齐王的出现如同一股清流,让大家看到了一位谦谦君子般的贵公子。这样一位以礼自拘、至性过人的人选,现实中没有见过,也许只有从上古仁君中寻找。

更何况与太子的痴愚相比,这样的人选至少不会让国家变得更坏。

甄德见到齐王心意已不可更改,当下便道:“如今阿赞早夭,不知桃符想要让哪位继承广汉王之爵?”

第50章 君子喜庖厨

司马蕤出继辽东王,司马赞又夭,实际上司马攸还有三个儿子,他必须要留下一位继承自己齐王的爵位。而且万一日后齐王继承大统,这齐王嗣子的身份甚至可以让留下来的人继承江山。

所以齐王的决定,影响的不止一个人。

三个儿子分别为次子司马寔、三子司马冏、四子司马川。司马攸走出茅屋,看着不远处隆起的山丘,轻轻道:“阿赞已亡,阿川尚幼,若是以阿川出继,一旦夭亡,难道还让我再出一子不成?既然姐夫前来,那就让景深过去吧。”

齐王的一番话,实际上也便意味着,他要将三子司马冏留下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而司马寔则步了大哥司马蕤的后尘,丧失了继承齐王大宗的希望。

张韬从石崇手中拿到的一百八十万分红,给了大哥与二哥各二十万,然后上缴母亲三十万万。再加上他又将5万钱作为安家费拨给张孟,以及这几日在洛阳大市不断采买,这一大笔钱转眼间便花了一半。

所谓利可众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谋众则泄。

他若想做事,首先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便要打理好。他现在虽然深得父母的疼爱,但作为幼子有着先天的劣势。一旦父母百年之后,这个家庭便会落在大哥的手中。哪怕以后分家,大哥也有家族的处置权,除非自己能够独立出去另立分支。

他当然不会将大哥二哥想的太坏,但将人生的主动权交给别人,也不是他的风格。毕竟只有给自己留有足够的余地,才能够进退自如。

临近年节的日子里,爆竹声此起彼伏。而在张家下人的眼中,府中的三公子突然之间开始忙碌了起来。

他先是通过管家到洛阳县帮张孟一家脱了奴籍,将之安顿在城南。然后在张孟四个儿子的陪伴下每日里在洛阳城内四处游览,大包大包地往府中带东西。

这还不算什么。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三公子买来的东西都是平日里常用的,比如说菽(黄豆)、菉(绿豆)、石磨、麻布、以及釜(汉魏时代的铁锅)等等。

下人们并不知道自家的三公子凭借一座摆钟便赚了一百八十万钱,但公子突然之间阔气起来则是他们真实的感受。所以他们私底下议论的时候,纷纷觉得是不是这位公子又发病了?

每日里看着下人们异样的眼神,张韬只能苦笑。这几日之所以如此忙碌,便是想趁着年节时分给全家做上一顿大餐。

说实话,随着牙齿渐渐长齐,他开始怀念起后世美食的味道来。

张家虽然乃是大户人家,吃穿不愁,甚至可以说是丰盛。但是这种丰盛不过是与一般人家相比而已。真正论起来,可吃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在冬季尤其寡淡。这也是为什么何曾之流每顿饭花费万钱仍然觉得没啥可吃的原因。

本身就没有多少东西,还反复吃,为了打开口感只能稀中求稀。平民百姓一日两餐只求温饱还不觉得什么,王公贵族富贵已极,又如何不觉得腻味?

针对这个现状,张韬的想法便是,在洛阳开设一家酒楼,经营模式采用后世的方法,在服务对象上只针对中上层贵族。

他的目的,便是从酒店业入手,融合宴饮、住宿、娱乐、交际,将酒楼打造成洛阳城的名片。

酒店业可以有多赚钱?

举个例子,后世他有不少朋友喜欢在网络上看小说,当时网络文学中的领头羊某文集团上市,估值是五百亿。

那家公司有着一半的市场占有率,即便说某文集团的市值没有水分,整个行业的估价也不过一千亿而已。

作为类比,有一家某豪酒店,不过是酒店业的前十,整个集团的市值便是某文集团的七八倍!

所以一旦按照计划完成设想,酒楼对他来说便是一只会持续下蛋的金鸡,还是毫无竞争对手的那种。这对于他以后的行事无疑会便利许多。

更主要的是,酒店业服务对象均是达官贵人,对于交结权贵有着天然便利。他完全可以依靠这种特点逐步渗透,成为大晋的无冕之王。

当然,万事开头难。

他现在首先需要争取的便是父母的同意,没有父母的支持他不可能放开手脚去做。其次则是对计划进行进一步的细化,毕竟他对大晋还不够了解。无论哪种稀奇事物,都需要与当代的特点相融合才能够受到欢迎,这就叫入乡随俗。

除此之外,酒店的位置、经营的菜式、做事的人选、原料的采购与培育等等,几乎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从开始就开个好头。否则的话,一旦被竞争对手依样画葫芦,极易功败垂成。

这几天下来,他从市场买来的东西,便是为了探索改进的可能。他要做的可不是在现有基础上的改进,而是对当前饮食习惯的颠覆,所以必须要谋定而后动。

比如说他买来的“釜”,也便是这个时代的铁锅。当然,釜也是目前最流行的做饭的灶具。

它从鼎进化而来,已经脱离了鼎的平底形成圆底,不但可以进行蒸、煮、还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煎”的功能。只是饮食上还是多以蒸煮为主,“煎”很少见到,更别说“炒”了。

便如曹植在《七步诗》中所写: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之所以多用来蒸煮,实在是因为釜壁太厚,还未脱离鼎的特点。

所以在钻研釜的过程中,他去过不少铁匠铺,观察铁匠的打铁手法以及锻造特点,看看能否打造几口薄皮铁锅。一旦薄皮铁锅能够打造成功,也便意味着他可以进行“炒菜”的探索。

再比如,买来石磨便是想看看当代的石磨磨出来的五谷是什么样子,是否有具备改进的可能。

毕竟小麦虽然种植面积与日俱增,然而大家日常主粮还是“稷”,也就是高粱。并不是因为高粱有多么高产,而是小麦太难磨皮了,弄出来的面粉往往会与麸皮掺杂在一起,口感并不好。所以饮食花样也不够多。

后世的“面条”,这个时候叫做“汤饼”,便是将小麦面粉用手扯成条状用清水煮,口感可想而知。还有就是豆腐,相传豆腐乃是由前汉淮南王刘安发明,然而他吃过这个时代的豆腐,在口感上有股涩味,更多是沾着肉酱生吃,要么便是切成块状做“羹”,完全没有是后世那么多花样。

再比如“黄豆芽”、“绿豆芽”、这些后世常见的蔬菜,在这个时代根本见不到。哪怕有人无意中得到发芽的黄豆绿豆,也往往将之当做果腹的东西。

可以想象,一旦在冬天培育出豆芽,会有多受欢迎。这种后世进入寻常百姓家的菜式,极有可能打入权贵之家。

如此等等,他一方面游览洛阳,一方面在家中鼓捣,他要在“正旦”那天,做出一顿让全家人惊讶的宴席。只要这次实验足够成功,也便意味着他的酒楼计划成功一半了。

都说“君子远庖厨”,开始的初衷是,君子有仁者之心,不忍心见到厨房中有杀生行为,而作为“人”又不能不吃肉食,只好远离厨房,来个眼不见为净。

时间久了,厨房也变成了下人的专职之地,大户人家的子弟很少会进入,因为这毕竟是有失身份的行为。所以当张韬出现在厨房中时,着实让一众下人惊奇而又惊慌。

惊奇的是,作为家主的宝贝疙瘩,三公子如何便来到这污秽之地?惊慌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旦烟熏火燎地影响到了小公子,未免会受到管家的责罚。

“你们继续,我只是过来看看。”

无奈之下张韬只好出言安慰了厨房中的众人,抬着手示意他们不用管自己,这才让下人们止住慌乱。他四处打量着,张府的厨房虽然算不上豪华,常用器具也是一应俱全。

比如说灶台,此时的灶台已经无限接近于后世。若说唯一的区别,那便是锅圈是一个圆形的向上隆起的小型圆圈。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别,主要是由于炊具的不同。

后世主要是铁锅,所以相对地灶台上的锅圈也比较大,用以托住锅底。无论是蒸煮还是煎炸亦或者烹炒,一口铁锅足矣。但是铁锅直到北宋时期才开始普及。

而此时的炊具,如果是“蒸”,用的炊具名为“甗(yǎn)”。【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同学可以百度一下“商妇好青铜三联甗”】

它的下半部分叫做“鬲(li)”,上半部分叫做“甑(zèng)”。用的时候,将鬲放在锅圈上方,里面放满清水,然后再将甑放在鬲的上方,里面放上需要蒸的食物,再盖上盖子。只要在灶台里点火进行加热,鬲中的清水形成蒸汽进入甑中,到了一定时间便可以吃上蒸熟的食物。

“甑”是陶制的罐子,底部烧制的时候便留下一排排细密的小孔,架在鬲上,用以接受蒸汽,与后世的蒸笼相似。

而如果需要“煮”,“甗”就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将之换下来,换用“釜”或者“镬(huo)”。釜与镬比较类似,都是圆底的炊具,有的有脚,有的没脚。二者的区别是,釜往往在外面中间制作出两个对称的铜环,而镬则大多在上方保留对称的两耳,中间留有孔洞。

第51章 打造炊具

这个时代大户人家往往几十上百口人,多的甚至会有几百口,小锅做出来的饭肯定是不够吃的,所以做饭的炊具一定要大。

大有大的好处,大也有大的劣势,那就是加热以后,外壁温度太高,极难挪动。而留有铜环或者双耳,那就方便多了。比如说用木棒往双耳中一插,两个人便可以将之抬下灶台。

张韬将所有炊具看了个遍,不由摇了摇头。

若使用铁锅的话,由于锅圈外围都会用青灰或者泥浆将缝隙密封,所以在灶台下烧火的时候,厨房烟雾很少。而眼前的灶台,无论是甗还是釜,都会留下一定的缝隙,而且由于此类炊具受热面小,加热时间便会无限延长,导致在过饭的过程中,大量烟雾滞留房中。

“这个灶台,需要重新砌一座啊!”张韬摇了摇头,又去观察一些配料品。

这个时代的“酱”分为“醢(hǎi)”与“醯(xi)”。

所谓的“醢”便是肉酱。人毕竟是从动物进化而来,与其它食肉动物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所以“人”之本身一直以来都是一种食物。

比如说《吕氏春秋》中说,“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便是说纣王将梅伯杀了以后剁成肉酱,将鬼侯杀了制成肉干。而《史记》中亦记载,“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这里的“九侯”便是“鬼侯”。由此可知,无论是“醢”还是“脯”,除了体积不一样,制作过程也差不多了。

人从上古而来,在打猎的过程中,将吃剩下的肉类剁碎,用盐腌着保存起来,以便在动物减少时或者自己有个三灾两病的时候,还能够拥有食物。

也便是在这个过程中,留下的盐水被反复利用,最后发现味道好像还不太坏,“醢”也即是“酱油”因此被制作出来。

只是人类开化以后,虽然逐渐不再同类相食,但在灾荒之年以及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人仍然避免不了成为别人口中的食物。

官渡之战时曹军缺粮,程昱便曾经将人肉做成干粮备用。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酱油,叫做“酱清”,那是相对于“肉酱”而言。最初的酱油是用肉制作而成,比较浓稠,后来从肉酱中分理出汁液,便称之为“酱清”。用豆腐沾着“醢”吃,便是当下一道著名的菜式。

至于“醯”,则是酿酒过程中,将粮食发酵后,留下的酒槽继续发酵而产生的酸性汁液,称之为“醯”,也便是“醋”的前身,又叫做“酢(cu)”。由于“醯”来源于酒槽,所以也经常成为酒的代称。

当然,除了“醢”与“醯”以外,还有葱、姜、蒜、花椒、八角、胡椒等配料,而且在闲逛的过程中,他又从香料铺中得到了丁香、茴香等物品。这些东西往往被制作成香料抹在身上,却很少见到有人用来作为食物的调料。

几日下来,他收集到了十几种可以作为配料的东西。有些东西已经作为日用品进入大众家庭,但有些东西,比如茴香(孜然),由于从西域传来,产量往往不够。一旦酒楼做起来,这些东西都需要量产才能够保证酒楼的持续供应。

炊具有了、配料有了、接下来便是寻找常用蔬菜进行菜式的前期探索,亦或者进行大棚种植以丰富蔬菜品种。想到兴奋处,他的喉咙之中忍不住露出“咯咯”的笑声,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让厨房的下人们毛骨悚然,要不是他持续没多久便意识到失态,估计会被当做鬼上身。

一趟厨房之行,让他大致掌握了当前的条件。只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在城西的李铁匠处定制的铁锅,今日应该会制好吧?而后日,便是除夕了。

张孟一家自从在洛阳县衙门脱了奴籍,原本可以不用再去张府做事。只是考虑到小公子身边一时半会无人照料,张孟还是暂时留在了府中。

他离开张府有利有弊,有利的地方在于,再也不用受到张府家规的束缚,且三代以后便可以让子孙有出仕的机会,也便是“身家清白”。哪怕这种所谓的机会虚无缥缈,但至少拥有了可能性不是?

当然,弊端也显而易见,那便是离开张府以后,他们要自负盈亏。除了每年上交朝廷赋税,还要时不时地服徭役。到了灾年时节吃不上饭的时候,免不了卖儿鬻女,让子孙后代走上自己的老路。

尤其是今年朝廷出台“占田令”,好田几乎已被开垦殆尽,剩下的大多都是产量不高的劣田。他现在脱去奴籍,实际上已晚了一步,想要让自己拥有足够的田地,只能朝更偏僻的地方开垦。也幸亏现在大雪封路,暂时不用去忙活农事,这也是张孟主动留在张韬身边的主要原因。

只是等到来年,他这一家子开垦任务很重,一个成年劳动力是七十亩的指标,他这父子五人便是三百五十亩。更别说还有老婆以及四个儿媳妇的。

毕竟五百亩的土地无论能否占足,他们家都需要从规定的土地中课税,每亩八升,便是二百八十斗的上缴量,实在是一笔很重的负担。但哪怕负担再重,他们还是要竭尽全力将指标都占全了。毕竟现在人口过少,还有荒地供他们开垦。一旦时日久远、人物繁滋,那就未必有荒地了。这是为子孙后代的百年大计,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当然,毕竟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他若想减轻负担,完全可以让四个儿子分家单过。

张韬将张孟一家脱籍,也不是没考虑这个问题,他看中的是张孟父子的忠诚度以及劳动力。若是让他们去种地,自己岂不是忙前忙后,最终反而落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只是这个问题暂时还不能跟他们说,酒楼八字还没一撇呢,说又有何用?将来若是将他父子培养成自己的心腹将酒楼做起来,那点田租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张孟的大儿子名叫张大牛,为人憨厚朴实,倒是跟张孟很像;二儿子名叫张二牛,为人灵活多变,操持庄稼尤其是一把好手;三儿子与四儿子则叫三牛与四牛,为人年轻力壮,做起事情来也很干练。

四个儿子均“牛”为名,实际上也体现了张孟内心对于土地的渴望,这也是为何他能够下定决心从张府脱离的根本所在。

当天下午,张韬便从李氏铁匠铺拿到了提前打造的铁锅。为了这口锅,他前后跑了数十趟,今日终于如愿。而在一干下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在厨房中另砌了一口灶台,为了搭建烟囱,甚至指挥张孟父子将厨房的墙上开出了一个洞。

张氏父子本身就是泥瓦匠,做起这种事情可谓得心应手,天还未黑下来,一口灶台便搭建完毕。张韬让大牛将铁锅放进锅圈上,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从结果上看,他很满意。

——〇〇〇——

腊月二十八日晚上,张府东院。

崔氏喘着粗气,偎依在张祎身旁,二人方才一番云雨,春意至今尚未消退。她仰起头轻轻道:“夫君,你说小郎这几日都在鼓捣什么,妾身怎么看的如坠云里。”

“我这三弟确有几分聪慧,只是年纪尚幼,又得大人宠爱,只要没惹下大祸,那就暂且随他去吧。”张祎搂着爱妻,不复平日严肃。

“前几日小郎送来二十万,说是给说给妾身的脂粉钱,小小年纪便知道如何讨人喜欢,长大以后那还了得,只怕我们家阿舆要被这个叔叔比下去了。”

崔氏口中充满赞叹,又有一层隐隐的担忧。小郎如何赚到一百八十万钱,那可是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事情。如此年纪便这般聪慧,将来又会取得何等成就?

与夫君的口不言利相反,她虽然出身清河崔氏,却知道日子里离开钱财不行。夫君作为一家之主可以不用过问生活琐事,她需要操持家世,又如何能够忽略?

尤其是将来公婆故去,夫君继承封爵,到时候整个家族的开支都将需要她来平衡,离开了钱,张府也便距离没落不远了。

感受到妻子情绪低落,张祎忍不住将之搂在怀中,柔声道:“父亲如今春秋鼎盛,若非荀勖冯紞之流阻挠,已是朝廷首相。父亲年幼时,有术士说父亲有异人之相,将来必登三公之位。若是此言属实,无论阿舆如何,作为长房长孙,这爵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岂是阿韬能比的?”

“是妾身多虑了。”

感受到夫君的爱意,崔氏忍不住一阵感动。这种感动随即化成一股浓浓的渴望,她挤在张祎臂弯之中,怯怯道:“妾身……妾身尚能承受……”

“那就再给为夫生个孩子好了。”张祎见微知著,顿时翻身而上,房间内开始传出一阵旖旎之音。

正堂之内,刘氏忙碌许久,终于开始歇下。

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除夕”之日,府内不但要准备过节的吃食,还要前往家庙祭祖,而且到了晚上还需要是守岁,以待“正旦”的到来。若是休息不好,只怕很难撑得过去。

只是此时此刻,刘氏想起白日之事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张华感受到妻子的不安,不由扳过她的身子,安慰道:“夫人,还在想着阿舆的事情呢?”

“哎,想想我的小郎真是命苦,出生的时候洛阳城大疫,死伤数十万,当时的洛阳城,几乎家家有丧事,巷巷有哭声。当时为妻就想,若是小郎能够能活下去,此生必定不会让他受一点苦楚。只是看他如今任性玩耍、野性难驯,却不是这番宠溺对他时好是坏。”

刘氏的一番话引起张华的回忆,他淡淡道:“是啊,那已经是咸宁元年(275年)的事情了。哪怕是当今陛下,也差点……哎,冥冥之中上天自有注定。”

第52章 厨房准备

大人们的世界当然不需要孩子操心,这也是作为孩童为数众多的福利之一。除夕一大早,张舆便前往张韬的住处,想要拉着这位叔父前往各处院落张贴桃符。

所谓桃符,便是用桃木刻制而成的条形板,上面书写祝福之语,与后世的春联类似。也有的桃符上面刻画着门神,却不是后世的秦琼与尉迟恭,毕竟这两猛将此时还未出生,而是上古传说中的神荼、郁垒。

后汉大学者王充便在他的著作《论衡》中引用《山海经》的记载: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由于神荼、郁垒二神掌管鬼门,只要是鬼都要从此处进入阴间。他二人检验群鬼,见到恶鬼便以苇索捆绑用来喂虎。正是由于这个典故,从黄帝开始便形成辟邪的风俗。

也由于如此,桃符在当代人心目中的分量很重。比如说齐王司马攸,他的小名便叫做“桃符”。

毕竟这是一年一度最欢快的日子。与同龄人一起张贴桃符、燃放爆竹,也是充满了乐趣。之后便是去夏侯府以及附近几家公侯府中,相互对比谁家的桃符最美、谁手中的爆竹最响。张舆满以为叔父会答应,不曾想却被张韬拒绝,让他很是郁闷。

只不过看着张韬手中开始忙碌的东西,他反而被深深的吸引了,草草地张贴好桃符,便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叔父,此时所弄的东西让他完全无法抗拒!

“叔父,你在哪里学到这般制法?”张舆喉咙不停吞咽,闻着传出的好闻的香气,口水不自觉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想吃吗?”张韬擦了擦额头汗水,轻声问道。

张舆重重地点了点头,想要抬手去捏却又不敢。他年纪虽小,毕竟被张祎夫妇以礼仪教导,知道这般做法极其粗鲁。然则口水却像不值钱一样产生,让他吞咽的好生辛苦。

张韬暗自好笑,这个侄子算是被他的美食引诱的第一人,也让他的自尊心小小满足了一把。

他回手将张舆拉到身旁,指着案上的一盘成菜满意道:“这道菜叫做‘红烧肘子’,想吃你就端过去尝尝,回头告诉我味道如何。”

“这……这真的可以吗?”

张舆有些惊讶,虽然言语之中多有疑问,双手此时却已经搭上了筷子。

“去洗个手,用手撕着吃!”

看着侄儿火急火燎的样子,双手持筷却不停地在肘子上打滑,他不由出言提醒。

红烧肘子是“鲁菜”的著名菜式之一,选用带皮去骨的猪肘子为主料,经过水煮、过油、蒸制而成。成品色泽红润明亮,造型优美大方,质地酥烂软糯,口味醇香不腻。若是主料不去骨,其实更接地气,啃起来也别有味道,是他在后世最喜爱的菜式之一。

他这次尝试制作的红烧肘子,选用的猪的后肘,肉皮厚、肉瘦而胶质多,特地没有剔除骨头,也是为了从熟悉的认知开始一点点摸索。

从张舆狼吞虎咽的模样来看,他的这次摸索很成功。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代的权贵家庭,也许吃的东西都是纯天然的食品。但是烹饪技术还未曾发扬光大,在蒸、煮、炸老三样下,其实极容易腻味。

虽然大家都为了吃而挖坑心思,比如说当初曹丕制作“五熟釜”,便是在釜中分成五格,用来吃火锅,也是后世“鸳鸯火锅”的雏形。但是无论烹饪理念还是食材的选择,都是及其是受限的,尤其是铁锅还未出现,“炒菜”根本不可能流行开来。

但如果说还未曾出现炒菜,也不尽然。

比如说,炒鸡蛋、炒鸡肉、炒鸭肉等等,一些简单常见的食材的炒法已经被摸索出来,只不是在一些小釜中进行,炒法还不够完善。

他今日便要尽可能地多做一些菜式,让父亲张华以及母亲刘氏尝尝鲜。一来尽自己的孝道,二来也是争取他们的支持,在洛阳城开设酒楼。

除了“红烧肘子”,还有“宫保鸡丁”,这是川菜中的一道名菜。

它选新鲜鸡肉为主料,以花生、胡萝卜、花椒为辅料,以鸡肉的鲜嫩配合胡萝卜的甜脆,入口之后,舌尖首先感觉到的是微麻与浅辣,而后冲击味蕾的是一股甜意。这种麻、辣、酸、甜包裹下的鸡丁、葱段、花生米,咀嚼起来使人欲罢不能。

只是很可惜,辣椒此时尚未传入中原,让他的宫保鸡丁中的“辣”只能用花椒取代。而寒冬之中也很难买到黄瓜,只能代以胡萝卜。

当然,黄瓜在这个时代还叫胡瓜。

想要争取父母的赞同,两道菜是远远不够的。为了能够抓住父母的胃,他又因地制宜做了数十道菜。比如说“梅菜扣肉”,由于没有梅菜,他便在市场上买到了腌制的白菜取代。此时的白菜名叫“菘菜”,他便名之为“菘菜扣肉”等等。

除了要取悦父母,他还让四个牛兄弟为自己打下手,让他们只看别问。这样做,实际上也是想观察一下他们兄弟四人,哪位在烹饪上的天赋最高。假若四兄弟都没有天赋,哪怕再忠心,他也只能将成立酒楼的计划往后延迟。

毕竟自己不可能时时照看酒楼,而找一位一点就透的“弟子”,无疑会省事很多。

在张韬不断制作各种菜式的同时,厨房中的下人们也不断用他们传统的方法为张府上下准备年节的吃食。然而他们做着做着,便纷纷停下来围在了张韬周围,看着不断出锅的各种菜式垂涎欲滴。

对比以后他们才发现,相比于小公子制作出来的色、香、味俱全的“炒菜”,自己做了几年、十几年的东西,恐怕只能拿来喂猪。其中有一位早早进入厨房老妈子,原本在张府做了十几年的饮食,在蒸出了豆腐之后,回头便看到在小公子手中成形的“葱爆豆腐”,再也没有勇气去掀开甑盖。

于是乎,随着日头的升高,张府上下弥漫着一股异常的香味。甚至连在墙外的行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嘟着鼻子四处探寻香味来源。

当张韬带着四个牛兄弟以及侄儿张舆在厨房准备菜肴的时候,庭院中张祎正在不停地指挥着下人准备着祭祖的物品。此番祭祖,父亲张华是主祭人,而他则是分祭。

这也便意味着,这次宗庙祭祀会确立他作为广武侯世子的身份。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作为张府长子,广武侯世子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但是毕竟没有告知于宗庙。只要没告知于宗庙,没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承诺,那就意味着还会有意外。

从古到今,家长偏爱幼子的事情数不胜数,近世便有刘表、袁绍之流。甚至为了幼子而将大好基业葬送。上到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没有确立继承人,小辈相互争斗的事情就不会停止。

想当初魏武帝曹操由于偏爱曹植,总是在曹植曹丕之间摇摆不定,导致储位继承人迟迟不定。不但让曹丕曹植兄弟不睦,哪怕在整个曹魏之世,防范同姓诸侯王也成了方针国策。

这也是为何司马氏篡魏的时候,同姓诸侯王束手待毙的根源。

当然,张府三兄弟中,张祎已经成家立业,且有了儿子张舆继承香火。张韪深谙孝悌之道,对兄长毕恭毕敬,毕竟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再加上他生性淡薄,也从来不曾有过夺嫡的念头。而张韬年纪尚幼,根本无法承担起家族的重担。所以熟读史书的张华,在封侯当年便决定将张祎立为继承人,这也是出于家族和谐的考虑。

当在宗庙中确定他的继承人身份后,只要他不犯大的错误,哪怕是作为家主的张华,也无法剥夺张祎世子的身份。这也是父与子在博弈中各自所享受的权利与义务。

此时此刻,张府上下人等好像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然而不论是谁,无一例外的都被香气所吸引。尤其是刘氏正在后院正对着众多妇人分发任务,闻到香气后,不由问道:“今日是谁在厨房准备早膳?”

“莫非是小公子?”其中一名贴身婢女名叫芳绡,想起近几日张韬的动静,此时见到主母提起,不由回应道。

“小郎么?”刘氏皱着眉头,疑惑道,“你去厨房看看是何情形,回头禀报于我。”

龙湖注:有人说花生是明朝时由南美传入,不过阳陵(汉景帝刘启陵)考古发现炭化的花生米,本书以花生为中国原产。与之相类似的还有番茄,说是清中晚期由南美传入,实际上承都凤凰山西汉古墓考古,亦发现番茄种子。

第53章 做菜与祭祖

刘氏知道小儿子最近四处遛逛,尤其是这两天,大多数时间都放在了厨房之内。想起张管家禀报,说什么小公子将厨房的墙壁拆了个洞,且在厨房中重新砌成了一口新灶,不由喃喃道:“莫非小郎真的要做出什么美味佳肴不成?”

这几天她一直担心张韬任性妄为,又不好苛责于他。此情此景,内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她心里,儿子以后有出息最好。若是没有什么过人才能,那就希望他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最怕的便是儿子从小骄纵,长大以后不知天高地厚。

毕竟作为已故曹魏中书监刘放的女儿、当代中书令张华的夫人,她这一生所见过的政治风波实在太多。也见识了太多纨绔子弟的任性妄为导致家族破灭。

可是想着幼子出生时的状况,以及这些年来时时刻刻被人称为“愚痴”的情形,她又无法如同当初教育张祎张韪兄弟二人时那般严厉。

妇人一旦年纪大了,就会极度偏爱少子。明知道这般做于少子有害无益,然而却贪恋于少子的一颦一笑。她在内心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故去之前能够看少子成家。这也是她对少子为数不多的奢望了。

不多时,芳绡便去而复返,快步地走到刘氏身边。

“如何?”

“小公子他……他……”芳绡像是见识到什么了不得事情,期期艾艾中却是笑意尽显。

“你这小妮子,让你去厨房走一趟,如何便连话也不利索了?”刘氏见状不由责怪道,只是却对厨房中发生的事情更加好奇。

“小公子让奴婢回禀主母,待会开饭后一切便可见分晓。”

“居然还对隐瞒起来了。既然如何,我倒要看看他要做什么。”刘氏忍不住啼笑皆非,只觉得自家小儿子做事荒唐至极,哪有故意隐瞒自己母亲的道理。

也难怪他从小被人称为愚,做事太不靠谱了。

辰时很快就到了,天气隐晦了许久,也难得在今日明媚了起来。由于事务繁多,今日用膳时刻反而比往日早上些许。

张华等人坐在正堂之内,便见到下人鱼贯而入,将数十味菜肴放在案几之上——此时与后世不同,乃是分案而食,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小桌子,张华作为一家之主,当然享有优先权。

看到面前造型不一、颜色各异的菜肴,张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这是何物?”

张烈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此乃小公子亲自下厨制作,想要献给家主品尝,说是一尽人子之道。”

“韬儿么?传他进来。”

“这道菜叫何名?”张华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肘子”放入口中,只觉得一阵软糯,肉烂胶粘,毫无油腻之感。他见到儿子施施然走到自己身边,不由指着盘中之肉问道。

“回父亲大人,这道菜叫做‘红烧肘子’。”为了讨得父亲的认同,张韬可谓是出浑身解数。这道“红烧肘子”别人可以拿起来啃,父亲堂堂广武侯,却需要顾及形象,所以他便将之去骨之后切成数十块细肉。

“何谓‘红烧’?”

“这是菜肴上的一种做法,以‘炖’为主,出锅后用调料上色,看上去如同在大火里烧焦一般,是谓‘红烧’。”

“那这道菜又叫什么?”好奇之下,张华又尝了一下另外一种肉中带骨的菜肴,只觉得入口辛辣,肉香骨脆,一股奇怪的味道直透喉咙,而后回味无穷。

“这道菜叫做‘丁香排骨’。”张韬指着菜肴,侃侃而谈。

他接下来在张华的询问下,又介绍了“糖醋鲤鱼”、“宫保鸡丁”、“菘菜扣肉”等菜的特点与制作过程,听的张华频频点头。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张祎坐在左边席上,见到幼弟在父亲面前纠缠不清,心中不由有些气闷。等到张韬一一将菜肴介绍完毕,张华道:“为父已经尝过了,将这些传下去予诸位尝尝。”

“父亲不妨多吃一些,孩儿已经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份,”他回头看向张大牛,大牛会意,不多时便有下人开始上起菜来。

这一顿酒足饭饱,众人虽不是风卷残云,也算得上是狼吞虎咽。张韬看着众人形象,不由志满意足。却在此时,张华看着他,淡淡道:“申时三刻开始祭祖,到时候你也过去吧。”

众人听后,不由惊讶地看向张韬,眼神之中纷纷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今日是除夕,按照礼节会在下午四五点、也即是申时末酉时初的时候在宗庙祭祖。这也导致了今日的第二餐无法正常进行,所以为了防止体力透支,第一餐便会吃的丰盛些。

由于伐吴定策之功,张华今年被封为广武县侯。也由此,张家拥有了设立祖宗五庙的资格。

《礼记·王制》中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

在宗法制时代,想要祭祖,并不能随心所欲。不但祭祀的具体祖先有硬性规定,就是祭祀场所也有明确要求。

有了一定的地位,便可以给祖先盖“庙”,能祭祀几代祖先就看你混的怎样。最高的天子可以为祖先盖“七庙”,而庶民不但不能盖庙,即便想祭祖,也只能在家中进行,谓之“家祭”。

《尔雅·释亲》有言: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太祖之父为远祖,远祖之父为鼻祖。

这一套祖先的称呼,也因此而进入太庙,成为各王朝皇帝“庙号”的称呼的由来之一。

鼻祖与远祖毕竟世系已远,暂且不去说它。太祖乃是一个王朝的创立者,比如说商太祖成汤、汉太祖刘邦、魏太祖曹操等,而烈祖则次了一等,刘备与曹睿的庙号均为烈祖。

至于天祖,还未有皇帝使用这个名称作为庙号。高祖由于是五服之内的辈分最高者,往往会是将家族发扬光大者使用这个庙号。

比如说大晋太祖是司马昭,而高祖则是司马懿。虽然按照排序,太祖应该在高祖之前,但是对于大晋来说,司马懿只是将司马氏的基业发扬光大,而司马昭却真正得到“晋王”的封爵,开创了大晋的万世基业。

当然,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就拿两汉来说,两汉四百年,拥有庙号的皇帝不过七位而已。很多皇帝哪怕暂时得到了庙号,也会在后世被废除,但是刘邦的牌位一直都在。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没有功德不配称为祖宗,祭祀祖宗也正是对先祖功德的缅怀,借以激励子孙。

宗庙中的“昭穆”,便是指宗庙中被祭祀的顺序。太祖在宗庙中居中,左昭右穆,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一世为昭,二世为穆;单数世为昭,双数世为穆;先世为昭,后世为穆;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

张氏宗庙在范阳方城,而张华在京城为官,显然是无法回去的。所以为了能够定时祭祀,便在京城的庄园中另外设立了一座宗庙。参与此次祭祀的,多是他们大宗。相对于颍川荀氏、泰山羊氏等家族,人数并不多。

范阳张家出自汉留侯张良,张良六世孙张皓后汉时为司空,张皓之子张宇为范阳太守,于是家于范阳。张宇生张辅、张辅生张蛟、张蛟生张平、张平生张华。从张良而论,张华实是张良的十一世孙。

祖上虽然荣光过,近世却已经没落。当张韬踏入宗庙的时候,便看到历代祖先的神主。一片肃穆的氛围中,他抬头看了看,被祭祀的分别是张良、张皓、张宇、张辅与张平。

张良作为远祖中将张氏发扬光大的人物,值得被祭祀。而张皓作为他们范阳张氏可追溯的最远的直系祖先,也配拥有一个神主。张宇作为父亲张华的高祖、范阳房的始迁祖,被后世祭祀也在常理之中。

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稀稀疏疏的祭祀人员,不得不再一次感叹,张家没落的实在太狠了。他很奇怪,无论张家如何寒微,毕竟是留侯一脉,且五世之前还是朝廷三公,四世之前尚且是两千石,哪怕爷爷死的太早,毕竟生前还是渔阳太守,不至于族人如此稀少。

这点人数不要说与豪门巨阀相比,就是比之一般人家也多有不如。

也许只有面对祖先牌位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真正内涵,也才能理解这些年来父母不断催促二哥生子的苦心。

宗庙之内,张韬一丝不苟地跟着父亲张华的提示做着。这是他第一次参与祭祖,对所有一切都充满好奇。毕竟后世宗族离散,祭祖的习俗也已经没落。作为一般庶民阶层,他的家庭最多也只是去给祖辈上个坟,也算是“祭于寝”了。

张氏子弟虽少,但是祭祖过程并不简单。这也是儒家礼仪的特点,一定要在繁琐的礼节中制造出仪式感,才能培养出众人的庄重。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是祭祀以便继承祖宗的遗愿,另一件事便是重视军事,保证祖宗基业不被抢夺,且随时向外扩张以将祖业发扬光大。

一个朝代如此,一个家族亦是如此。

第54章 仪式

张华站在众人之前,首先是给祖宗的神主上香,然后便是读祝文。祝文晦涩难懂、大致意思便是回顾祖先创业之艰、感谢祖宗的庇佑让身为家主的他得以封侯,且这一年二子张韪、女儿蕙娘各得一女一子,让张氏血脉得以延续。张氏族人之所以能够风调雨顺,全是祖宗阴德的功劳,来年一定再接再厉,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云云。

读完祝文后,紧接着便是为祖宗奉献饭羹、献玉帛、献酒、献胙肉、献嘏辞、最后将祝文在神主前焚烧,洒上一杯酒后,请祖先享用祭品,然后大家一起叩拜,将祖宗之灵送走。

整个过程从申时三刻开始,直到亥时一刻方才结束。

也就是说,除去前期的准备与后期的收尾,祭祖持续了整整五个半小时。这也是为何祭祖很少有幼儿参与的原因,毕竟时间太长。等结束的时候,张韬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哪怕是父亲在分配胙肉等祭品,他也再难有精神吃下去。

祭祖的礼节,天子用“太牢”,也就是猪牛羊三牲。诸侯与卿大夫用的则是“少牢”,只有猪羊二牲。张华既然爵位为县侯、拥有了自己的封国,也便意味着在祭祖的仪式上可以用“少牢”的规格。

祭祖完成前的收工之作,便是家主张华为祖宗敬上一杯酒,身为长子的张祎接过酒杯,洒在神主之前,称之为“酹”。完成之后,张华走下祭坛,管家张烈随即递上一把短刀。

从早上辰时吃了第一顿饭,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二个小时,众人早已经饥肠辘辘。张华手持短刀来到案前,开始在胙肉上切割。他割下第一块递给张祎,剩下的依次分配,算是这次祭祀的尾声。

参与祭祀的人员也正好可以依靠祭品充饥。

这些胙肉,原本是献祭给祖先的,放在大镬中煮熟的全猪、全羊。众人见到张祎享受第一块胙肉,切给他的比任何人都要大,便知道家主已经确立大公子作为继承人。

当然对于这些,张韬除了觉得理所当然以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毕竟大哥这些年来已经在事实上履行着继承人的角色,唯一所缺的不过是名分而已。

张家宗庙位于城外庄园,如今城门已经关闭,想要回去是不可能了。

除夕向来有守岁的习俗,众人酒足饭饱后时间已经差不多来到了子时。他们各自聚集在一起,开始憧憬来年的前景。期间也免不了议论一年来大晋发生的各种事情。

英雄轶事或者八卦绯闻,都是他们口中的谈资。

总体上来说,由于收复凉州以及攻灭东吴,再加上朝廷颁布的一系列新政,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在偏殿中,下人们打着草铺,围拢在一起不断议论着府中三位公子在祭祀上的表现。大公子张祎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们谈论的焦点。

经过这次祭祀,张府未来家主之位已经确立,也便意味着府中的形势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大的变化。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内心暗暗盘算该如何讨好长房。

议论着大公子,话题也便逐渐转移到小公子身上。

张府向来的祭祀,都是幼儿束发之后方才能参与。一方面是因为幼儿夭折率极高,若是去年祭祖,今年反而夭折,对于祖宗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做一个好消息。另一方面则是张华本人的严格规定。不经允许,不得祭祖,不得跨入宗庙一步。

这一规定从他当年刚在洛阳建庙的时候便开始实行,随着官越做越大,张氏宗庙也越建越大,直到今年开始扩建为五庙。

张韬今年不过五岁,想要获得祭祀资格怎么也要等到十年以后。然而在如此幼龄便被家主指定陪祭,这说明小公子在家主心目中的分量不一般。

张府家规严苛,加上这些年来张韬一直沉默寡言,众人并不了解自家的小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他们便将目光看向了张孟。

小公子自从脱离乳母哺育后,一直是由奶娘带大。这两年则是由张孟负责照料。所以说若想了解小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张孟绝对是不二人选。

更何况前些日子他去洛阳县脱了籍,也在一干下人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对于张孟的选择,他们充满了不解,毕竟即便是做下人,也要看是在哪里做。张府的主子们待下人一向很好,只要不出错,很少会被惩罚。做下人毕竟不用缴纳赋税,也不用为官府服徭役,每日里主人家还都管饱,不需要为一日两餐发愁。

至于会因此失去尊严?在生存面前,尊严又算的了什么?

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张孟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对着众人拱拱手道:“小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岂是我这样的人可以议论的?我只能说,小公子的聪慧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等的想象!不要说大公子与二公子,即便是与大晋的其他公侯府中的工资相比,也毫不逊色。”

“孟哥,你太言过其实了吧。我可是听说小公子为人傻傻愣愣的,连普通人也比不上。当初为了出府门,居然还去爬墙头,连累你因此而被管家责罚。”其中有一人听到张孟的评价,却与自己的认知相冲突是,不由出言反驳道。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岂不知这半年多来,小公子屡有惊人之举。别的不说,只说在学堂之中以五岁之龄背诵三苍,便不知道超出了多少人。你这半年来一直待在广武县,也难怪不知道此事。”另一人则是对张韬的时扬名略有耳闻,不等张孟开口便为自家小公子辩白起来。

而此时,作为议论对象的张韬,正坐在棋盘之旁,看着父亲张华与大哥张祎之间上演的父子对决。由于前世家庭出身原因,他一直将精力放在学业上,对于围棋并不精通。但是由于传媒的发达,他也曾钻研过一阵棋谱,关注过一些棋赛的比赛。尤其是“阿尔法狗”事件,确实让他对围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时他与二哥相对而坐,二人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棋局。

不得不说,父亲张华的段位太高,从开始起就在局面上压制着大哥,让他顾此失彼。他勉强支撑着局面,在蜡烛之下,已见额头有汗水冒出。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别人都是被冻得瑟瑟发抖,他额上却是一阵升腾。看着棋盘上的局面,张祎举着白子迟迟难以落子,良久之后,终于颓然道:“我又输了。”

“大兄,这是第四局了吧?你这棋力的差距有些大啊。”张韬丝毫不在乎大哥的感受,见到张祎认输,不由又在他伤口上撒了把盐。

“当世诸贤,能在棋力上胜过父亲的,绝对不超过三人。大兄输了又有什么奇怪。你岂不知当初六路大军伐吴,每天里所用粮草辎重何止亿计,父亲作为度支尚书总览后勤,手持算筹片刻而定。即便是当今陛下,在棋艺上也只能以父亲为师。”

“昌叔,你已从国子监肄业,接下来有何打算?”一局完毕,张华放下手中黑子,听到二兄弟相互打趣,不由看向张韪询问了起来。

“回父亲,孩儿自感学业毫无寸进,宁愿在家侍奉父亲。”

张华皱了皱眉头,缓缓道:“为父素知你生性淡薄,然则自古学而优则仕,修齐治平乃是圣人之道,前日偶遇卢子笏,说你学业精深,有心将你的乡品定为三品。无论如何,你都要慎重考虑才是。”

“卢子笏是谁?”张韬听完,不由一头雾水。

“卢子笏乃是范阳卢氏家主卢珽,当前身为幽州大中正,典掌选事。”张华有心指教幼子,继续道,“卢氏乃是幽州右姓,昔日为父出仕,也多亏卢珽之兄卢钦举荐,方才扬名于洛阳。”

张家位于方城,虽然在本郡也算大姓,但是跟在涿县的卢氏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

卢氏乃是儒学名门,开基祖卢植师从大儒扶风马融,与郑玄、管宁、华歆均是同门。在儒学这一块,马融可以说是绕不过去的一代学术巨擘。所以无论郑玄、卢植,还是管宁、华歆,都是货真价实的儒学正宗。

卢植即为当世大儒,造诣精深。世称关中以马氏为尊,东州以郑玄为首,北国以卢植为先。正因为其深孚四海人望,无数学子负籍远行,拜入其门下,即便强如公孙瓒与刘备,当初也只是其门下一名普通弟子而已。

卢植不只是学问好,打仗也是一把好手。黄巾之乱开始后,卢植作为北中郎将,对垒的一直是张角麾下的主力。与皇甫嵩和朱儁一起,被朝廷称之为“三中郎”。

卢植去世后,其子卢毓成为曹魏政坛常青树,侍奉从曹操到曹髦五位君主,官至司空,爵封容城侯。卢毓生卢钦、卢珽。卢钦官至吏部尚书、侍中,爵拜大梁侯。在山涛之前,一直是卢钦典掌大晋选事。其女婿便是平原华氏家主、观阳县伯华廙。

其中还有一段典故,当初卢钦为了举贤避亲,一直不举荐女婿华廙。所以在卢钦去世之前,华廙也是一直赋闲在家,几十年无法出仕。

当然卢钦于前年去世,华廙于今年起复为城门校尉,也意味着平原华氏开始了重新崛起的势头,未必不能重现乃祖华歆时代的荣光。

卢钦死后,范阳卢氏在朝廷中以卢珽为首,虽然声望稍减,毕竟树大根深。卢珽当前身为幽州大中正,幽州士人想要出仕,还是避不开卢氏。

第55章 夜语

就幽州来说,范阳卢氏从卢毓开始便典掌选事,至今已近五十年。卢珽既将二哥张韪的乡品定为三品,实际上二哥的仕途已经一片坦荡。能做到哪种高度,完全看他的气运而已。

毕竟一品是圣人之品,不常评。二品灼然亦是授予海内皎然之士,三品实际上已是所能拿到的最高品。

在这个时代,三代有做过领军、护军以上官儿的,为甲姓,成为甲第朱门;做过九卿、方伯(太守、刺史)的为乙姓;做过散骑常侍、太中大夫的为丙姓;做过吏部正员郎的丁姓。

这四姓,统称为“右姓”,算是豪门士族。右姓子弟哪怕没有爵位,平日里与贵族子弟交游也是丝毫不虚的。虽然拥有了爵位才能称之为贵族。

若是以为四姓右族子弟就很牛逼了,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右姓之上,还有两等无法忽视的高峰存在。

其一乃是三代有做过三公的后代,称之为“膏粱”,其家族子弟称之为“膏粱子弟”;三代做过尚书和中书令的后代,称之为“华腴”。

范阳卢氏中,卢植为尚书、卢毓为司空、卢钦为侍中,所以范阳卢氏乃是名副其实的“华腴”。如昔日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般“四世三公”的,便是“膏粱”的模板。

只是从字面理解的话,“膏粱”指的是肥肉与细粮,华腴指的美服与丰食,也可以看出这个时代对衣食的追求。

放在张家之中,父亲张华虽然为中书令,祖父张平为渔阳太守,但是曾祖父张蛟事迹模糊,在宗庙之中甚至连牌位都没有。且祖父去世时,父亲年纪尚幼,无法将范阳张家的影响力保持连贯。这也是张家被称之为“寒门”的原因。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大哥张祎已经出仕,二哥亦是才华横溢。若是不出意外,到了侄儿阿舆这一辈,差不多就有夸耀的资本了。

只是说着容易,实际上其中的困难程度远远超出想象。张韬听到二哥的话,也隐隐猜到了二哥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他已经厌倦了官场的风气。

是的,二哥虽然还未曾做官,实际上已经将仕途排除在外,一心钻研学问。

张韬虽然不过是最近半年方才开始抛头露面,实际上已经感觉到,在士族中有一个圈子。圈子里按父祖辈的官阶排座次,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圈子里一清二楚。

甲乙丙丁、膏粱与华腴,层次分明。出来做官,甲族之人出仕能做什么官儿,乙族能做什么官儿,都有不成文的惯例。父祖越是显赫、儿孙仕途越是发达。

当然,假造谱牒、冒充士族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只能蒙蒙圈外人,圈里的人,不用眼睛,用鼻子也能辨出真假来。如果圈子外的人想要混进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得到皇帝的宠信、有权有势,人家士族也不搭理你。

皇帝也好、王爷也罢,出来为这些人撑口袋、讨人情,也是没用,士族就是不买账。外面的人想借婚姻跟士族攀亲?甭想了,还不如做梦来的实在。

就拿与夏侯湛一起合称“联璧”的大帅哥潘岳来说,虽然也是儒学世家,然则近世门第并不高。满以为自己凭借才华可以官场腾达,不曾想被人联手排挤出朝廷。在河阳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一做就是将近十年。气得他返回吏部述职的时候,在殿外柱子写下一首歌谣,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将掌管选事的山涛、王济、裴楷、和峤等人讽刺了个遍。

在这样的官场风气下,与二哥淡泊名利的性子实在是冲突太大。哪怕父亲张华当前权势显赫,也并不能让他有所动摇。

父子四人虽然居住在同一个府邸,却很难有机会相互交心。毕竟这五年来对于大晋来说是多事之秋、关陇震动、江左用兵,加上朝廷党争激烈,张华一直忙碌个不停。

今日祭祖,对于张华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考察三个儿子的机会。只有将三个儿子放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直观比较彼此之间的优劣。

毫无疑问,张家将来的重担是会落在长子张祎身上的。长子性格方正、行事也沉稳,作为守业之主完全是合格的。但是正因为沉稳,便多了几分迂腐,少了几分灵动。

沉稳长于守成,灵动易于开拓。

过了今夜,长子已三十三岁。在自己的看顾之下,他如今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尚书郎而已。而自己三十三岁那年呢?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今上代魏自立建立大晋,自己也因此官拜黄门侍郎,爵封关内侯,开始成为陛下的心腹。

那一年,也是自己从老家前来洛阳的第十年。

当初依靠一篇《鹪鹩赋》扬名仕林,经过十年拼搏,终于在那一年成为大晋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在十五年后的今年,亲手终结汉末以来百年乱世!

鹪鹩(jiāoliáo),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乐也。

彼鹫鹗惊鸿,孔雀翡翠,或淩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翰举足以冲天,嘴距足以自卫,然皆负矰(zēng,带着绳子的用来射鸟的箭)婴缴,羽毛入贡。何者?有用于人也。

过了今夜,自己也便四十九岁了。

当初就如同一只毫不起眼的鹪鹩,生于蒿莱、长于藩篱、色浅体陋、不为人用,经过三十年的奋斗,终于在五十知天命之前,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荀勖、任恺等一干“鹫鹗惊鸿,孔雀翡翠”压在自己身下。

大晋如今已四海归一,自己尚年富力强,此番虽然未能成为执政,至少也将贾充与荀勖之流的气焰压了下去。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朝政上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也不过荀勖与卫瓘而已。哪怕是国丈杨骏深得陛下宠信、有心将之扶上执政的位子,也是难以服众,

德不配位,如何能够长久?

与荀勖与卫瓘相比,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毕竟荀勖年长自己八岁,卫瓘年长自己十二岁。按照正常的趋势,自己年来官拜三公乃在意料之中,这也是选择长子张祎作为广武侯世子的主要原因。毕竟对于范阳张家来说,开拓的事情交给自己就好。

至于次子张韪,性子倒是深得自己年轻时的精髓,为人淡薄不争。然则举世混浊如何能够独善其身?世人皆以自己与荀勖党争,然则“以争为争,非争也;以不争为争,是争也”。像荀勖那般,看着为人淡薄,抚琴弄箫,好像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那是因为他在内心上便认为自己天生就该拥有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旦无法满足,就会产生怨恨。

所以这种“不争”,本身就是一种傲慢。而自己呢?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从未放在心上。虽然很多事情上都与贾充荀勖针锋相对,看上去争夺不休,实际上全都是奔着抱负而去。

以争为争,非争也。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也是自己能够能够在贾充荀勖一干豪门贵胄中脱颖而出的最主要原因。

如今天下太平,世上再无战乱之苦。次子若无意于仕途,自己也不会去勉强。毕竟人各有志,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对于三子张韬,他则有些捉摸不透。

这个孩子看上去呆傻,实际上聪慧程度让人吃惊。学堂中通诵蒙学、家中制作摆钟、与石崇达成协议等等,在这个过程中他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不断观察着,并没有强行去干涉。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幼子的行为都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

更何况当初经过书房之中的密道,至今仍然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若是唤作孙儿阿舆,他兴许以为是对方忘记了,毕竟一名五六岁的孩子玩性太重,也不会觉得密道有什么奇怪。但是在幼子身上,他却感受到了深深的城府。

但是拿到钱财后的分配,又让他在幼子身上看到了对家人的赤诚。正因为如此,幼子前来为张孟求取脱籍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孩子,将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

在他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大秘密,哪怕是妻子刘氏,也一直未知。他一直想要亲手将这个秘密埋葬,然而想到当初的谶语,内心却是一阵意动。

那件事,当真会发生么?

想着如今的大晋一切都是蒸蒸日上,张华不由疑窦丛生。

张祎兄弟三人见到父亲沉默不语,却不知道父亲早已经神游物外、浮想万里。当下站起身来,相互看了一眼,开始向父亲请安。

此时已到丑时末,远处的荒野偶尔传来几声鸡鸣,这说明大家要收拾东西准备返城了。三兄弟依次行礼,当轮到张韬的时候,却被父亲留了下来。

“听说你想拜文次骞为师,可有此事?”张华神色肃穆,开门见山地问道。

第56章 神主的秘密

“孩儿素闻文将军勇冠三军,此次平定胡虏其功非小,内心实向往之。数日前在大市采买,无意中偶遇文将军返京,激荡之下便有心拜之为师。却不知父亲从何处得知?”

他知道只要张孟跟着自己,便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父亲的眼睛。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坦坦荡荡的承认。毕竟在他内心之中,一直对文鸯充满着崇拜,拜师也确实出自真心实意,非一时之心血来潮。

“哎——”

张华看着幼子两眼放光,知道他所言不虚。然而想起文鸯兄弟的遭遇,他亦只能独自叹息。

“孩儿此番做法,莫非有何不妥?”

“确有不妥。”

张华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逐渐变亮的夜空,幽幽道:“为父对那文次骞亦甚为赏识。然则你若想让文氏兄弟还能够在洛阳城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便尽可能不要去叨扰他们。当年寿春城下一战,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朝堂至今亦受其波及。”

父亲的一番话虽然轻飘飘的,却像炸雷一般在他脑海中回响。

自己确实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当年“淮南三叛”,文鸯冲杀军营导致司马师死亡,可以说直接改变了历史走向。

设想一下,若是司马师不死,那么大晋就会在他的身上完成禅代。以他那狠辣果断的手腕,对司马氏王朝的掌控会前所未有的强势,哪怕对豪门巨阀让步,也不会是如今这副局面。

司马师不死,便不会有司马昭什么事情,江山更不会落在司马炎的手里,而是会按部就班地传给齐王司马攸。父子相传,为万世帝王之法。

司马师不死,便不会有陛下和齐王二十多年的角力与内斗。也许有吧,只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主客形势会逆转,挣扎的一方是司马炎。

司马师不死,太子便不会落在司马衷的头上,让无数有识之士深深意识到后世可能会出现的危机。

司马炎虽然比父亲还要小上四五岁,且身为九五之尊养尊处优。然而五年前洛阳城那场大瘟疫,让贵为天子的他也难以幸免。再加上在瘟疫爆发的前一年,太子生母杨皇后去世,朝廷百官差一点便在那岁月中将齐王推上宝座。

司马炎病好以后,下定决心伐吴、且新纳皇后亦是华阴杨氏、即杨皇后堂妹,再加上推动京师诸王就藩。这一切都是对当初病中时朝廷诸臣看轻自己的反击。

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归根结底,都源自于当初寿春城下那场冲杀。在洛阳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期盼着文鸯早点死。

这些年来文氏兄弟一直很低调,哪怕前几年平定关陇击败秃发树机能,在洛阳诸人心中,那也不过是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一件谈资罢了。

可若是中书令的儿子拜其为师,且此人还是洛阳城的话题人物,无疑会拉近文鸯与公侯府邸的心理距离。重回众人视线的文鸯,不知道会遭遇到怎样的刁难。

这也意味着,自己想要拜文鸯为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初文鸯在大市拒绝自己,只怕也是担心给朝廷留下“交结朝廷重臣”的罪名。毕竟如此一来,司马炎杀他就师出有名了。

张华看着张韬听的入神,轻轻地来到列祖列宗神主之前,点上三根香轻轻地插入香钵之中。

“给列祖列宗叩头。”不知何时,张华的眼中开始出现一层薄雾。

张韬爬将起来,跪在蒲团上,恭敬地对着祖宗神主磕了三个响头。

“为父让你今日进入宗庙,便是有事交代。”张华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昨日你做的所谓‘炒菜’,显然不是单纯为了孝心。你可说说自己的想法,为父为你把脉。”

“父亲大人慧眼如炬,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人家。”张韬见到张华身上自有一股威严之气,让他有些战战兢兢,当下便不着痕迹地拍了父亲一把马屁,用来化解自己内心的紧张。

“孩儿的想法是,在洛阳城开车一座酒楼,主打‘炒菜’。只要给孩儿七八年时间,孩儿便会是大晋当仁不让的首富是。”

“此事也未尝不可,但你却要答应为父一个条件。”张华皱着眉头,思考再三后缓缓说道。

“还请父亲大人示下。”

“年后你大兄会前往济阴冤句接回你姊姊,你暂且随你大兄前往。只是回来后,为父要亲自教导于你,若是完不成功课,酒楼的事便不可再管。若因此而造成酒楼亏损,亦不可再管。”

“这要求未免……未免太高了吧?”张韬愣了愣神,品出了父亲的心意,不由苦着一副脸。

“炒菜”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没有成熟,想要将酒楼做起来,真正算得上百废待兴。全神贯注去做尚且未必能做的好,更何况还是应对父亲教下来的功课。

想想当初父亲教导大哥二哥的场面,他不由一阵心虚。

父亲若只是随随便便教导一下自己,怎么可能专门将自己叫到宗庙里来说?可以想象的到,待从冤句返回后,父亲的教导只会比大哥二哥的更严厉,更繁琐。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真没有信心能够将两件事情全部做好。

然而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在列祖列宗的神主之前,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张华见到幼子良久无语,皱着眉头道:“怎么,你不愿意?”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内心之中,隐隐感觉到父亲身上有股极大的秘密。那是在前世历史书中看不到的东西。父亲毕竟是当朝中书令,其文采华丽,又是文坛盟主。之所以想要亲自教导自己,不过是在自己身上看到潜力,怕被别人荒废罢了。

父子俩的一席话,直说到东方发亮。下人们早已经收拾妥当,等在宗庙门外,准备朝洛阳进发。

今日是正旦,也是新的一年里的第一天。旧的已经离去,新的正在到来。众人赶着马车,看着从东方云层中逐渐跳脱出的五颜六色的朝霞,心中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

如今四海归一,未来的日子应该会越过越好吧?(第一卷完)

第1章 前往兖州

车轱辘轻轻在官道上驶过,传来阵阵“碌碌”之声。过完了年,张韬便跟大哥动身前往济阴冤句参加外甥的满月宴,顺势接回姊姊到家过几天。

从洛阳前往冤句有两种走法,一是水路、二是陆路。

走水路的话,是可以直接在城南洛水码头上船的。经洛水入河水,过荥阳后进入汴水,然后再进入济水,顺济而下直达冤句。

正常情况下,走水路更加便利,不但省去了颠簸之苦,还能够欣赏两岸风景。更何况本身一路顺流,再加上冬季乃是西北风,全程比陆路要节省很多时间。

无奈今年入冬以来洛水结冰,一个月期间也没几天解冻,能否通行全看老天脸色。为了防止耽误行程,只好走陆路。

走陆路的话,则有三条官道。一条乃是从富平津过河后,沿着河水北岸的官道一路向北,经河内郡之温县、平皋、武德,汲郡之修武、获嘉、汲县,在汲县之延津、文石津或者棘津再次渡河,折向东南,经濮阳国之燕县、陈留国之长垣、祭城(这里作为地名读zhà,若作为姓读zhài),直达冤句。

当然,也可以从洛水北岸的官道一路向北,在成皋渡过洛水,经成皋关进入荥阳郡,然后一路向东,经陈留国之酸枣、封丘、济阳到达济阴郡之冤句。

第三条路则是到达荥阳后,在厘城顺着汴水官道经陇城,到达中牟的博浪沙和官渡,然后经陈留国之浚仪(开封)、小黄、济阳到达目的地。

第一条路线太远,第二条经过渡口太多,第三条路太偏,再加上东吴灭亡后,迁来了大批流落在江左的原籍人士,最近有点不太平。三条路都有各自的缺点。思考再三,张祎决定从第条一路前往冤句。

因为第一条路虽然远,渡口却最少,道路最平坦,沿途也最繁华,人烟密集,安全上更有保障。所以走起来,反而可能会比其它两条路线更早到达。尤其是富平津有过河浮桥,乃是泰始年间杜预主持建造,从此地经过河水最为便捷。

此行总共有五个人,除了张韬与大哥张祎,还有张孟的长子张大牛。另外两人一名张雷、一名张武,均是他府中的下人。大牛驾着马车,张雷、张武二人则骑着马一前一后护卫。一行五人除了张韬以外,都是年富力强的成年人,一般的小毛贼也不敢招惹。

一行人从洛阳东阳门出城,经偃师、过富平津进入河内郡,如今温县就在眼前。但是看着温县城外的情景,张韬不由一阵失落。

一路上,张韬裹着狐裘,不断掀开窗户,冒着寒风观察,才知道所谓的“繁华”只是相对而言。在洛阳城尚且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作为大晋京城,乃是全国百姓心目中最向往之地。出了京城才发现这个时代与后世相比,差距到底有多大!

温县乃是皇族司马氏的宗族所在地,也是司马氏的郡望之所在。他原本以为应该会非常繁华,现实却告诉他,此地不过与后世一般比较繁华的城镇类似。

他不由低声囔咕道:“这个时代,不知何时才能产生北上广那般有着两三千人口的大都市。”

看着幼弟脸上一阵惋惜的表情,张祎端坐在马车上,淡淡道:“温县虽然繁华,又如何能够与京师相比。你若是到了偏远之地,才会知道洛阳的好……”

他正板着脸告诉幼弟一些常识,说着说着,猛地停了下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韬。发了一会儿呆,尔后摇了摇头,苦笑道:“阿韬,你发什么傻呢!天下怎么可能会存在两三千人口的大都市。我大晋平灭江左,收之民户与图籍,哪怕加上那些未入户籍之奴仆流民,也不过两千万而已。以一城聚集一国之民众,可不是梦话么?”

张韬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一丝人畜无害的笑容:“小弟昨晚确实做了一个梦。梦到后世有座城市叫做北上广,聚集了几千万人口。而当时的国家,人口多达十四万万。”[注1]

“十四万万?前汉人口最高时也不过六千万,若真到十四万万,却不知需要多少粮食才能养活他们?”张祎看着幼弟明亮的眸子,心下一松。梦话就是梦话,虽然荒诞了一些,倒可以让人浮想联翩。

他却不知,貌似单纯的幼弟,已是小小地撒了一个谎言。

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张韬想到姐夫卞粹所在的济阴郡,不由道:“大兄,能跟我说说兖州的情况吗?”

“兖州啊?如今江左方平、关陇残破,兖州算是司州之外最富裕的一个州了。当初魏武便是以此州为根本方才成就一番霸业。此州名士众多,只是近世以来清谈之风盛行,颇多放诞之处,有失君子方正之道。”

张祎叹了一口气。兖州作为玄学兴盛之地,当地名士行为何止放诞。由于大晋江山来路不正,兖州的很多士大夫一直采取不合作态度。就如陈留外黄之范粲,魏帝曹芳时为太宰从事中郎。嘉平六年(公元254年)曹芳被景帝废为齐王时,他穿着代表凶礼出城送别,从此以后不发一言,到现在已经足足二十八年了。

张祎摇了摇头,他儒学出身,心底对于玄学之风及不赞同。但同时对范粲这种遵道而行的老一辈名士又有着发自内心的敬重。

可惜,以目前的舆论势头,以后兖州势必成为玄学重地,而名教可以预见会不断式微。这些话倒不方便跟幼弟提起了。更主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幼弟去了解玄学。

“兖州分为八郡国、陈留国以魏末帝曹奂为陈留王,食邑万户。当今陛下圣明,对陈留王并无残害。且允许他使用天子旌旗,备五时副车,行魏国正朔,郊祀天地礼乐制度都仿效魏国制度,上书不称臣,受诏不拜。只不过陈留王虽然食邑陈留郡,却居于邺城宫室。”

“小弟知道,那日我与父亲一起前往醉花楼,见到赵王世子司马荂。听父亲说,那赵王司马伦当前便为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陛下确实圣明,至今还不忘‘关照’前朝废帝。”

龙湖注:1古代的亿指的是十万,现在的亿指的是万万。古代十进制的量表为:僧、载、正、涧、穰、秭、京、兆、亿、万、仟、佰、十、两、钱、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漠、糊、巡、臾、息、指、那、德、空、净;

从这个量表中其实可以看出很多传递出来的中国文化现象,比如说被武侠小说常用的时间单位“一刹那”、“一指弹”,用来形容时间极快。那么极快是有多快?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用上面的量词表换算一下。

这个量词表实际上也影响了很多中国文化,产生了一系列文化用词,比如说,贾谊《过秦论》中的,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欧阳修《伶官传序》中说的,夫祸患常积于“忽微”;比如说苏轼《前赤壁赋》中的,哀吾生之须“臾”等等;

再比如很多次词语,分毫、渺小、漠(模)糊、忽微、纤细、尘埃、一“丝”淡淡的哀愁等等,都是由古代量词表引申而来。由于等级比较繁多,记忆不易,后人便对之进行了简化。很多更大更小的单位消失。更小的单位因为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大家就用一些词语去形容就可以了,而更大的量词单位则用数词代替。

比如说,原本代表十万的“亿”变成了万万。原本的百万、千万的“兆”和“京”分别用数词万的方式取代。“京”城,实际上便是古代所能想象的大词,有一千万人居住的城市,便可以称为“京城”。而现在的“一亿”,在古代实际上是“一秭”

当然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量词很多都失去了本来意义,成为引申之再引申,换算杂乱。

第2章 兖州八郡

听到幼弟的调侃,张祎内心隐隐有些不喜。他皱了皱眉头,想要出言批评,最终还是作罢。

其实幼弟说的也没错,曹魏宗室子弟自从失去权势的那一天起,大多就被囚禁于邺城。虽然大晋建立以后,陆陆续续对这些人进行了解禁,一些重要人物也得到了属于他们的政治待遇。然而外松内紧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待遇也大多是以自己所放弃的权利换取而来。

只是幼弟张韬才五岁啊!不对,如今过了正旦,已经是六岁了。

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年纪原本是对未来最憧憬的时候,幼弟却对别人报以最大的恶意,实在是顽劣的紧。

他暗自叹息一声,继续道:“除陈留国之外,鲁郡为贾太尉的封地。济北郡乃是荀中书的食邑。东平王司马楙乃是三房安平献王之孙、义阳王司马望之子。义阳王为国之干城,过继于大房司马朗之下。那司马朗建安年间曾为兖州刺史,是以其后人得以采食于东平国。”

“剩下四郡之中,高平侯国则由山阳郡改之而来。濮阳王允为今上第十子。任城王陵出自七房司马通一脉,可惜已于去年十二月薨于国,没有撑过这个冬天。据为兄从鸿胪寺得到的消息,朝廷有意让其子济继承爵位,只怕不日即将通告天下。”

“难怪兖州玄学之风盛行,基本都是前朝遗老遗少啊!”

张韬听到这里,不由轻笑道:“魏朝末帝封到了这里,让那些仕子情何以堪!现实谈不了,礼仪道德都崩了,也只好去谈玄了。不是八郡国么?剩下一郡为谁?”

“剩下一郡便是泰山郡,当初陛下欲以泰山郡改为南城郡作为羊太傅的食邑,可惜被羊太傅再三上书拒绝。羊太傅高风亮节,实为我等楷模。”

张韬点了点头,羊祜当初乃是父亲的政治盟友,在伐吴之前去世,着实可惜。若是他能够再多活几年,只怕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便是此人了。

正在此时,张祎转过身子看向幼弟,满眼疑惑道:“阿韬,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转世重生之说吗?”

“什……什么意思?”张韬内心一突,不由看向大兄。

张祎看了幼弟一眼,意味深长道:“为兄尝从羊护军那里听到一则逸闻。说是羊太傅五岁时,让乳母前往邻居家的东墙内桑树洞中取以前玩耍的金环。乳母说,你以前没有这个东西啊。羊太傅便随着乳母一起去取。而主人李氏知道后,惊讶地说,这是我亡儿丢失的东西,你如何拿走?乳母只好将原因告知李氏。李氏悲惋。从那以后,大家都认为羊太傅乃是李氏之子转生而来。”

张韬听完,眯着眼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等荒谬之事实在难以置信。”

张祎却道:“那也未必。你可知羊太傅为何无子?”

“按照道理来讲,没孩子肯定是不孕不育了。这种病症通常需要到魔都长江医院才能看好。”张韬暗想,这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好反问道,“羊太傅身为一方诸侯,即便戎马倥偬,想必身边也不缺女人。”

“这是自然。”张祎皱着眉头,再次对幼弟脑回路产生鄙夷,有无孩子那是女人多少的问题么?小小年纪,如何便会想到女人的多寡上?自己与二弟均没有纳妾,还不是一样都有了孩子?即便是妹夫卞粹,如今也生了一子。

他收回情绪,继续道:“泰山羊氏到羊太傅这一代,已是九世两千石,乃是兖州一等一的世家大族。有相师曾经帮助羊太傅算命,说是羊家祖墓有帝王之气。不凿必出帝王,若凿之,则无后。羊太傅思虑再三,还是凿之。”

“凿了自家的祖墓?难道羊氏族人便任他施为?”张韬不解地看着大兄。

“不凿又能如何?只怕宗族牵连祸接,永无宁日。况且凿了以后,相师亦说,羊家犹出折臂三公。羊太傅确实在南征时坠落马下,断了一臂。最终也确实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太傅’之位。只是也因此,不被羊氏族人所谅解。”1

听到这里,张韬顿时想起一事,不由道:“羊太傅既无子,当从宗族中择人继承,为何小弟年前听说羊太傅之庙无人祭祀?”

“这便是掘祖墓的后果。”张祎叹了一口气,“羊太傅有一兄,名曰羊发,其母乃是北海孔融之女。而羊太傅与景献皇后则是一母同胞,其母济阳县君蔡氏乃是其父羊衜(dào)再娶之妻。蔡氏为蔡中郎(蔡邕)之女,亦是出身名门。兄弟二人同父异母,羊发先亡,其四子伦、暨、伊、篇均是一时之名士。羊太傅亡故后,万岁乡君(夏侯氏,夏侯霸之女,羊祜之妻)上书陛下,想要从长房过继一子为夫守孝,诏书既下,除羊伦需要继承长房之外,羊暨以父已死为由抗命,羊伊亦以未得生父之命拒绝。二人也由此均被陛下除名。”

“为何未得父命便可拒绝?”张韬有些不解地问道。

“子之出养,必由父命。无命而出,是为叛子。羊氏兄弟做法并无不妥,只可惜羊太傅有大功于天下,死后宗庙不血食,造化弄人,于此可见一斑。”

“难道羊太傅宗庙以后就这样无人祭祀”

“这倒不是,这几年,陛下一直施加压力,加上羊太傅毕竟功盖天下,羊氏宗族也不可能坐视羊太傅绝后,鸿胪寺已经有消息传出,将以羊发第四子羊篇继承钜平侯爵位。”

兄弟二人一路前行,张韬从张祎身上,确实学到不少知识,对大晋当前的情况也逐渐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

一行人经过平皋、武德、修武,不一日来到获嘉县,汲郡郡治所在汲县已经在望,只要从延津渡过黄河,这趟道路便走了一半了。

前汉武帝时,南越国丞相吕嘉叛乱,杀使者终军等人。武帝愤怒之下派大兵讨伐,获吕嘉首级。当时武帝东巡至获嘉县境,遂以其地置县,赐名“获嘉”。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终军弱冠之年即被杀,不只是后世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为之惋惜,即便是张韬,听到大兄讲起终军的典故,亦是唏嘘不已。

不用二人操心,张雷、张武已经在县城内的一家客舍落了脚。正月十七从家中出发,今日已是十九。外甥的满月宴被安排在正月二十五。张祎已吩咐下去,在获嘉县休息一夜后,明日一大早便直奔延津渡口,不再进入汲县。过了河水之后,大概两天便可以到达冤句。

然而五人在客舍中吃完晚膳,正要准备休息,突然见到两位县吏闯了进来。

那两名县吏刚走入客舍,便见掌柜的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两位官爷是住店还是打尖?”

“我二人既不住店,也不打尖,却有一事需要烦劳掌柜的。若是遇到可疑人等携带大量物品,还请及时到官府告发。”其中一名高个县吏满眼精光,说话时余光已从店中众人身上扫过。

掌柜的皱着眉头,有些迟疑道:“有客官住店,小的总不好将客人的行李拆开一一查看。还请两位官爷描述的详细一点,小店也好配合。这官府要追捕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到底犯了何事,是杀人放火还是偷盗财物,也好让小的心里有个数。”

“让你注意你就注意,啰嗦什么?”高个县吏见到自己被反驳,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

另一名县吏见到同伴发怒,却是和气道:“掌柜的勿慌,我这同伴的性子急了点。你只需要见到哪位旅客携带可疑物事,即可前往县衙报官。这是府君(太守)派遣下来的任务,我等也只好如实传达。”

掌柜的见状,急忙掏出一把铜钱,暗中塞在县吏手里,拱手笑道:“小店往来都是良民,还请两位差大哥多多关照。”

那人将铜钱拢在袖中,嬉笑道:“我等也不瞒你,汲县有个墓夫子,盗掘了魏王墓。事发之后,府君震怒,要求各地彻查。谁叫我们获嘉与汲县相邻呢?由于事发之地距离本县太近,县令担心墓夫子流窜到本县,所以往来客商都是查巡重点。烦劳掌柜的多多留心,我二人再往下一家传达,免得有本县的乡党不知道其中厉害,不小心犯了错。”

两位县吏来得快去的也快,压根就没有进入客舍搜查的意思。

张韬看到这一幕,不由摇了摇头。这两位县吏以“拯救”乡党为名行敲诈之实,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也可以理解,盗墓贼挖掘的又不是他们获嘉县的墓,迫于上司压力走走过场也就罢了,实在没必要过于认真。

龙湖注:1、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中曾经引用过羊祜的典故。而主人公“杨过”实乃“羊祜”之谐音。龙湖冒昧推测,杨过断臂,恐怕灵感也来自于羊祜折臂。

第3章 墓夫子

汲县靠近邺城,战国时代属于魏国之地,此地埋葬有魏国数代君王。魏王墓被盗掘,对于地方官来说,事关政绩,确实不能不尽力。而盗墓贼一旦被抓住,往往被判以绞刑,也是关乎性命。

县吏的出现不过是插曲,客舍中的旅客纷纷议论起来,揣测盗墓贼在魏王墓中得到了怎样的宝物。毕竟是君王之墓,只要不被抓住,恐怕挖掘出来的宝物几辈子都吃不完。其间鄙夷者有之,羡慕者亦有之。

但是很显然,具体是哪个盗墓贼,官府也是不清楚。不然的话,就不只是传达那么简单了,而是发下海捕公文,画影缉踪。

客舍中有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见状,不由愤愤不平道:“谅那些墓夫子潜行于黑暗之中,如何敢明目张胆地进入城中。这些官差不过是想借机敛财罢了。”

“可不是么?贼人盗了哪些东西又不知道,长得啥样也没有画像。专一盯着客户的行李看,可不是将我等都当成了贼人了么?难道我带了些书籍,看上去也是贼人?真是岂有此理!”

另一个穿着青衫看上去像个学子的中年汉子,见到有人非议县吏贪婪,也是附和道。

获嘉县好歹也是三万多人口的大城,这家客舍作为县内最大的几家客舍之一,人多眼杂,那些盗墓贼又怎么敢随随便便住进来?

说着说着,已有些胆小的商人当众打开自己的行李,将自己的货物低价甩卖。而那名青衫汉子也是让仆人打开了自己的箱子,却是满满的一箱竹简。

众人见状不由肃然起敬,毕竟读书人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在哪都是被人尊重的存在。尤其是乱世方靖,读书人更少。像眼前汉子这般出门都带着整箱书籍的,说他学富五车也不为过。

当下便有人安慰道:“这位先生何必担忧,即便这天下人全是盗墓贼,也不可能是先生你这样的人。那些官差,为了钱财向来小题大作,简直是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青衫汉子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出门在外,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站起身来,对着周围施了一礼,缓缓道:“读书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最怕惹事上身。这箱书籍本人怕是带不回去了,若有哪位愿意接手,本人愿意低价转让,只求赚个盘缠。”

青山汉子的话引来众人一阵同情,那些商旅携带的货物还能说是害怕被关卡的胥吏盘剥,不曾想一介读书人只是带了箱书也被官差吓破了胆子。

此时张祎刚吃完晚膳,见状便对着张雷吩咐道:“你过去看看,若是合适便将书籍买下吧。旅途上正好拿来解解闷。”

“诺!”

张雷领了命,来到中年汉子面前询问了起来。最终以每卷竹简五百钱的价格成交,那箱中共有书籍四十卷,花去了两万钱。

当此之时,书籍传抄不易,价格比粮食还要贵重的多。一般百姓不会购买,毕竟不是生活必需品。

那青衫汉子见到能够轻易脱手,尽管极力克制自己,脸上还是禁不住浮现一层喜色,连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看的张韬直皱眉,暗想眼前这人一堆书算是白读了,小小的两万钱便让他高兴成这个样子。

转眼想到不是谁都像自己这般短短时间便可以赚到百余万,也就自嘲地摇了摇头,跟着大兄张祎的身后进入了客房歇息。

自家父兄痴迷读书,更喜欢搜集各种书籍,大兄买下这箱书,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进入大兄房中,见到蜡烛已经燃尽,大兄犹自握着竹简,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也是阴沉地可怕。

他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感觉到,可能出事了。

荒野之外,寒风凛冽。此时两条人影四处张望着,却是获嘉县客舍中那对青衣主仆。

此时此刻,青衣汉子已非读书人打扮,而那仆人看上去也不再是仆人,二人眼中放着精光,更无半点怯懦。

“你我在客舍中等了足足一个月,终于将那些竹片出手。早知道竹简如此值钱,当初就该多拿一些。不准(可以念biāozhun),既然已有官差追捕我等,必是事发了,我等还是小心为上。”

那当初打扮成奴仆的中年汉子见到周围一切正常,却不肯放下一丝警惕。

二人在年前无意中盗掘了一座魏王墓,令人失望的是,魏王墓中的陪葬品并无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是看上去堆积如山的竹简。为了能够在墓中多找一会,他二人最后甚至拿着一些竹简当火把使用,还是没能找到。无奈之下,只好携带了一些竹简出来,看看能不能卖些钱财。

从魏王墓出来以后,由于不准看上去有几分文雅,而自己常年盗墓,多了几分阴郁之气。二人合计之后,决定由不准假扮读书人,自己则做个奴仆,在获嘉县的客舍之中寻找机会。

可惜这一个月来,他二人的开价吓走了不少原本有意向的主顾,直到昨日才被张祎着人买下。

若是再无人购买,他二人已经决定放弃了。只是张祎这一买不要紧,二人又想起了墓室之中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来。

相比于陪葬的珍宝,竹简虽然出手难度大了一些,却是更容易伪装。于是二人一合计,还是返回墓中看看,若是竹简还在,便多带些出来。于是拿到钱的当时,便急匆匆地离开客舍,前往魏王墓而来。

“金兄,官差既已追到客舍,想来那墓有人看守,我等此去不是自投罗网么?我总觉得被盯上了,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准看着同伙,有些担忧地说道。

“这天寒地冻的,那些官老爷如何时时守在墓旁?我等小心一点,若是发现情况不对,立即撤退。兄弟,你这般患得患失,如何能够赚到大钱?”那名被称为“金兄”的中年汉子艺高人胆大,见到伙伴提醒,不由回应道。

他也许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可是为了钱,仍然愿意冒险一试。

二人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古墓。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不知,就在身后不远处,亦有两人潜伏于暗影之中,紧紧盯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

此二人却不是客舍中的官差是谁?

原本被同僚称为“急躁”的县吏也不急躁了,他盯着前方鬼鬼祟祟的人影,不由低声嗤笑道:“这两个贼人,还不知道已被爷盯了旬日了,为了这件案子,爷的新年也没好好过。待会抓到他,少不得要好好招待一番。”

“哎,若不是府君要求追回赃物,我等怎会等如此长的时间?白日里一番敲山震虎,才看清这二贼的真面目。若不然,还真被他蒙混了过去。兄弟,你我可要看紧了,莫要再出了岔子。”

“那箱书怎么办?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我等也没有去追回,只怕明日一大早那公子哥儿便会离开获嘉,到时候你我到哪里找人去?”

“不过是一箱竹简而已,到时候县尊问起来,我等如实交代即可。最主要的,还是找到被此二贼盗走的财宝,这才是重中之重!”

且不说荒野上演着一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此时的客舍中,张祎看了一遍从家中携带的《古文尚书注》,正准备睡下,突然想起白日里买下的那箱书籍来。

《古文尚书》便是前汉景帝时鲁王刘余毁坏孔子旧宅所得古籍,书中用蝌蚪文写成,为了与传世版本的《尚书》相区别,是以称作《古文尚书》。而《古文尚书注》则是大儒郑玄为这本书作的注,也是当前学子想要精深学业不可忽视的一本书。

张祎打开箱子拿起一卷竹简,稍微翻了翻便不由皱起了眉头。

手中的竹简色泽发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上面的字体却是用一种奇怪的文字写成,他自认为学富五车,即便算不上才高八斗,在当世年青一代中也算的是佼佼者,然而亦看不懂竹简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惊讶之下不由将箱中的书籍全都翻了翻,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隐隐感觉到,这批书籍极有可能是古墓中盗掘而出。换句话说,白日里那个青衫汉子就是县吏所追捕的盗墓贼。

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开始没将之放在心上的一件事情,没想到最后竟也看走了眼。

而手中书籍他把玩良久,也意识到这极有可能便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蝌蚪文。当下心中开始兴奋了起来。

凭着昔日的刻苦就学以及父亲的殷殷教导,他逐渐从手中古籍中看出一些端倪来。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舜囚尧,复堰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

……

“益干启位,启杀之。”

……

“伊尹放太甲于桐,七年,王潜出桐,杀伊尹……”

……

张祎皱着眉头,不由暗道:“此是何书?记载居然如此怪异,内容尽是离经叛道。”

方才所读《古文尚书》中,有一篇《虞书·舜典》中便道: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圣人以天下为公,所以尧之帝位不传于其子丹朱而传于舜,正是由于看重舜的品质。而后舜之帝位不传其子商均而传大禹,亦是一脉相承,被后人称之为“禅让”万古流传。

然则从手中古籍记载所言,当初帝舜从尧手中取得帝位实非“禅让”,而是赤裸裸的权力争夺。也正因为大禹也是用同样的手段从帝舜手中取得帝位,所以大禹死后,伯益想依样画葫芦,却被禹的儿子启所击败,开启了“家天下”的过程。

同样的,儒家以伊尹、周公、霍光居于摄位而不篡,作为人臣之楷模流传后世,以手中古籍记载而言,伊尹与太甲之间的君臣关系也并非传说中那般和谐。

一时之间,他对古籍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一卷卷地不断钻研下去。眼看东方逐渐发白,他却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颓丧。

好像在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从小以来三十多年的信仰,出现了漏洞。

第4章《汲冢书》

“大兄,你没事吧?”张韬见到张祎双目发红,脸上充满了莫名的困惑与痛苦,当下不由关心地问道。他目光放在竹简之上前后一对比,顿时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张祎回过神来,急忙收起竹简,慌张道:“为兄没事,我们这就走吧。”

张韬皱着眉头,看着案上凌乱的竹简,故意道:“好,那我先帮大兄收拾一下。”

“你暂且去车上等待为兄,顺便将张雷叫上来。这些东西为兄自己来就可以了。”张祎有意无意地将竹简护在自己手下,拒绝了幼弟的好意。

再次上路,一行人中气氛便开始发生变化。车厢之中,大兄张祎不复往日沉静,时不时拿出新的竹简慢慢品味,偶尔面带困惑与不解。

张韬无意中看到竹简上的文字,却是一个也看不懂。文字类似于小篆,又神似后世见到的甲骨文。到了此时他亦意识到,昨日那青衣主仆二人极有可能是县吏追捕的墓夫子。

今年已是太康二年,历史上在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康年间,由于天下一统,施政也是尽可能休养生息,整个社会已经呈现出盛世气象,后世史学家称之为“太康之治”。

但是在太康初年,史学界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有名叫一位做“不准”的盗墓贼盗掘了战国时代的魏襄王之墓,发现了一大批竹简。

这些竹简中记载的事情,与主流史学家所记载的史实多有不同。因其出土于汲郡王墓,所以被称为“汲冢书”,因其全是竹简,采用编年体的方式记载,所以又叫做“竹书纪年”。

张韬前后联想,已经隐隐觉得,大兄手中的这批竹简,极有可能便是“汲冢书”中的一部分。若真是如此,也难怪大兄会是这般状态。

后世之中,原版的《竹书纪年》已经消失不见。或者说,由于与儒家的记载不同,《竹书纪年》从出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多灾多难的命运。这注定是两种哲学的碰撞——求真与求美。

世人皆认为真善美自古一体,却不知“求真”与“求美”往往矛盾。就如同“公平”与“平等”往往不可兼得一般。

一高一矮两个人同时去看戏,由于前面围栏太高,大家站在同一个高度,便叫做“平等”。可是这“平等”,也就意味着矮子的目光极有可能被挡在围栏之外。

所以若是想要大家都能看得到,矮子的脚下必定要垫上一定的高度,取得一定的优势,才能享受到与高个子同样的成果,这便叫“公平”。

所以后世男女之间谈“平等”,彼此之间说的再多,也难以相互理解。盖因为女人的平等是“平”,男人的平等是“等”。

平是公平,等是平等。男女之间谈“平等”,注定鸡同鸭讲。

然而讽刺的是,好像大家都忽略了它们的差异,以为好词拿来追求也必定会有好的结果,拿来在一起使用也无不可。“求真”与“求美”亦复如是。

真相往往残酷,所以“求真”往往不为世人所容,求真的过程血淋淋不可直视,拆穿了一层又一层面具,最后还会被戴上一个“负能量”的帽子。

而想要“求美”,大多不可直视现实。它必然要塑造出一种美好的前景来,让人沉入幻想,便如儒家之大同社会,与男人哄女人时之甜言蜜语又何其相似?

若一味求真求实,怕是“善”与“美”就离自己远去了。

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向来为儒家信徒所敬仰,因为他为后世制定了一整套为人处世的标准。

孔夫子毕竟是圣人,见事明而洞彻深。述而不作,便意味着整理下来的东西都是真的。但由于只是选择性地“述”,那便意味着不被他认可的东西,已经被他删掉。

正因为孔子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删减会带来争议,所以才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一句问世。

春秋时代,礼乐崩坏。所有的人都身处一座大熔炉之中,是追求事情的真相无益于世呢?还是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让世人多一些憧憬少一些痛苦呢?

张韬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批竹简若真是《汲冢书》,那么大兄的三观会不会破,只能看他自己的信念。

毕竟在这个时代,想要保持自己的信念,也实在太不容易。

魏晋乱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春秋战国?这也就注定了,从《汲冢书》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起,便会重蹈原本史书的覆辙,遭受删减、隐匿、焚毁、篡改的下场。后世的《竹书纪年》已无原本,不过是一些学者从各种引书上归纳考订而成。其中究竟有几分真,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近世曹氏、司马氏均乃篡夺而来,早已打破了仕人的对底线的认知。所以才会有打铁之嵇康、隐匿之王烈、痛哭之阮籍、醉酒之刘伶。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本为之推崇的“礼法”,竟然隐藏着如此残酷的“假”,可若是“求真”,又没有那般勇气。毕竟“求真”,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但他们还可以寄理想于山水,坚信上古之人的淳朴。当代之所以混乱,不过是“人心不古”。若《汲冢书》得以问世,打破了他们仅存的幻想,让这帮士大夫知道原来上古时代也并不如典故记载的那般洁白无瑕。可以想象会对这帮人造成怎样的冲击。

是“求真”呢,还是“求美”呢?

张韬再次看向大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发现公司老总真面目那一刻时的情景。

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他掀开窗帘,感受到马车奔驰后带来的阵阵冷风,脑海中无比清明。

一群人排队去一个店里买馒头,总有先来后到,所以需要排队。排队看似公平,却并不平等,因为有着先后顺序,也便意味着等级产生了。

不要说馒头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有时候往往排到半途便被告知售罄。即便能满足,由于私心的存在,在不知道何时才能排到自己的情况下,为了能够买到馒头,为了能够享受到与别人“同样”的权利,为了所谓的“平等”,插队不可避免会产生。

所以说,等级注定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消除。

他看着车板上不断挥舞着马鞭的张大牛,心思却更加坚定。作为穿越者,既然知道了后世是怎样一副模样,那就不该再去自欺欺人。

离开获嘉县的客舍,马车一路在官道上疾行,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到达冤句。

冤句县城位于济水之北,乃是以济水为护城河,若是放在其它季节从水路到达,倒是别具一番特色。只是很可惜,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让张韬直呼天公不作美。

一路行来,兖州虽然还算繁华,但是与司州相比差距就远了。

譬如汲郡作为司州中等偏下的郡,有户口三万七千余户,而济阴郡作为兖州中等偏上的郡,却只有户口七千多户,只是汲郡的零头。按照每户六口人算,整个郡大概也不过四万余人。

要知道,济阴郡下辖九个县,郡治定陶就占据了大概三分之一。所以剩下的八个县城其实也没有多少人。毕竟还有很大一部分所谓的“乡野”之人住在城外村庄。

自从曹丕代汉以来,战争往往发生在边境,国内州郡已经很少发生战争。然而兖州却是一个例外。太远的吕布与陈宫袭击曹操兖州的事情且不提,那毕竟是诸侯争霸时期。近世“淮南三叛”中,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当时便是兖州刺史。王凌事败之后,兖州被牵连很大一批人,为令狐愚收尸的马隆,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声名鹊起。

更何况,兖州号称“九水之地”,九条大河贯穿境内,洪灾甚为严重,几乎三年一小涝,五年一大涝,也让境内百姓谋生惟艰。由于各种环境的制约,人口想要恢复到汉时水平并不容易。在这种大背景下,一个比较大的家族在一地极易形成比较大的影响力,所以卞家在冤句县城的地位可想而知。

对于张府来人,卞家及早就在城外十里亭派遣下人等候。到达卞府门前时,张韬终于在人群中再次见到了姐夫卞粹。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姐姐出嫁的送亲宴上。两年不见,姐夫看上去变得越发成熟稳重。

卞氏六龙,玄仁无双。

作为卞府的嫡长子,卞粹注定是卞家下一代家主。张韬上次没有看个真切,这次来到冤句,倒要好好观察一番。

马车还未停下,卞粹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拱手施礼道:“大兄,别来无恙!”

张祎走下马车,看着妹夫言笑晏晏,不由打趣道:“玄仁,一别经年,看你如今神采飞扬,想必学问见长,待忙完外甥的满月宴,为兄倒要考教你一下。”

他一路受困于《汲冢书》的记载,到了冤句,终于稍稍将心事放下。

第5章 室家之壸

“此番必定不会让大兄失望。”

卞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见到张韬从车中下来,却是一把将之拢在怀中,笑容满面道:“阿韬,上次见你时,你尚在呀呀学语,日前听石季伦说起你在洛阳造了一座摆钟,着实让姐夫惊讶。如果姐夫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不过六岁吧?”

“姐夫难道还与石崇有交情?”张韬抬起头看向卞粹,好奇地问道。

“石季伦年前从青州城阳郡返回洛阳,经过定陶时大宴宾客,与为兄有过一面之缘。此地非谈话之所,且进府让我为二位接风洗尘。”

卞粹解释了一番,当下携着张韬的手,一起朝着府中走去,边走边道,“阿韬,你阿姐若知道你已经到了,必定欢喜的紧。”

“我也有些想念阿姐了,还未恭喜姐夫喜得贵子!”

见识到姐夫的热情,张韬心下的隔离感顿时消失不见,他看着卞粹,不由想起一事,便道:“还未请教姐夫,我那外甥现在取名了吗?”

“单名一个‘壸(kun)’字。”

“其类维何?室家之壸。君子万年,永锡祚胤。”张祎听完之后点点头,轻声道:“典出《大雅·既醉》,壸者,宫中之道路也。贤弟如此期许,这孩子将来必是栋梁之才。”

三人说着说着,已经来到卞府正堂,早有人禀报家主卞统,由于张祎一行代表外家而来,卞府上下重要人等这时均出来相见。

卞统当下为琅琊內史,也即是琅琊国的一把手。

当此之时,作为郡国这一级别,一把手的名称并不相同。比如说京城所在地河南郡的一把手,叫做河南尹,一般郡叫做太守。王国称为內史,公国与侯国的一把手名为相。

当然,若王国乃是皇子封地,一样称之为“相”。比如说司马柬作为当今皇帝的第三子,封爵南阳王,夏侯湛在年前便由中书侍郎出任南阳相。

张韬与大兄一起见过家主卞统以及家主母李氏,卞粹几个弟弟目前均年幼,一一出来相见。

不得不说,单论家族之繁荣,卞家还要高出张家一筹。

见了礼,张韬便被下人领着进入后院去见姐姐张柔蕙。而大兄张祎,则被卞粹拉着一起前去喝酒,说是兖州一些名士这几日也会陆陆续续前来,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结识一下。

不过张韬知道,父亲让大兄前来,除了恭贺外甥满月、将姐姐接回娘家归宁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跟姐夫通声气,看看他是否有出仕的想法。

姐夫卞粹今年也已经二十三,虽然比二哥还要小上一些,但也确实到了出仕的年纪。

他还记得当初姐姐出嫁以后,母亲疼爱女儿,整日以泪洗面,担心姐姐在婆家受到虐待。父亲却安慰母亲说“以玄仁的才能与品性,将来的成就未必在我之下,无需担忧。”

在张韬看来,能被父亲如此看好,姐夫的才能应该比大兄还要强上几分。当然,此番能否达成任务,那是大兄的事情,他也懒得操心。

那下人到了内院之外便停了下来,却是对着守门的婢女低声禀报了一声。那婢女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看张韬几眼,急急忙忙地跑进院中。

“是小郎来了么?快快请他进来!”不多时,一阵惊喜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正是家姐张柔蕙的声音。

姐姐未出嫁的时候,他沉溺于前世的幻想中,对家人少有关注。然而在这一瞬间,他才知道,血浓于水的亲情始终是割舍不断的。跟在婢女身后走入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木榻之上的少妇,正是自己的姐姐。

她看上去脸庞有些浮肿,正是产子后遗症。身边襁褓中则躺着一位婴儿,也许是方才那声呼喊惊吓了他,也许是张韬的到来引起了周围环境的变化,此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柔蕙急忙将孩子抱在怀中,不停安慰道:“壸儿乖乖,不哭不哭,你小舅父看你来了。”

见到姐姐招手,张韬唯恐惊扰了眼前的小外甥,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原本哭声响亮的小卞壸,在母亲的哄逗下又渐渐进了梦乡。

张韬就站在木榻之前,看着姐姐的脸上露出一层母性的光辉,不由有些感叹。在前世,这个年纪大多不过高中毕业,或者刚进入大学没多久,而这个时代已经初为人母。

自从知道外甥的名字,他已经逐渐将当前的情景与后世的认知联系在一起。之前并不知道卞粹乃是张华的女婿,毕竟隔了一千七百多年,即便是张华,他也是雾里看花,只是了解一个大概,更何况其女婿。

但是六年来的见闻,以及外甥的名字,也逐渐让他产生了各种联想,逐渐将只鳞片爪的信息碎片综合了起来。因为“卞壸”这个人的名气,于两晋之交也并不低。至少比起他两个哥哥,外甥卞壸算是名人中的名人。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司马睿建立东晋之前,曾经征召卞壸为从事中郎。东晋时代,卞壸累事三朝,两为尚书令,最后死于苏峻之乱,与两个儿子俱没于王事。同时代的人评价为“父死于君,子死于父,忠孝之道,萃于一门。”

而明成祖朱棣亦曾为之赋诗一首:父将一死报君恩,二子临戎忍自存。慨慷相随同日尽,千古忠孝表清门。

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儿童,张韬只感觉时光如水从眼前流过,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原本的历史中,司马睿初镇建邺,以卞壸为从事中郎。卞壸后来遭继母忧,回家守丧。等到起复时,原本该官复原职,他却累辞不就,并且上了一道表章:

“壸天性狷狭,不能和俗,退以情事,欲毕志家门。亡父往为中书令,时壸蒙大例,望门见辟,信其所执,得不祗就。门户遇祸,迸窜易名……壸年九岁,为先母弟表所见孤背。十二,蒙亡母张所见覆育。壸以陋贱,不能荣亲,家产屡空,养道多阙……”

这道表章由于情真意切,甚至可以与李密的《陈情表》比肩。也是他在后世背诵过的古文篇章之一。如今事过境迁,感受完全不同。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可以勾勒出事情的大概:

姥爷刘放在曹魏时为中书监,掌管中书省三十余年。父亲张华继之而起,成为大晋中书令,更是在惠帝朝成为执政,最后被赵王司马伦所杀。而作为父亲女婿的卞粹,也在父亲遇祸后,继承了一部分政治遗产,在齐王司马冏执政时期成为中书令,最后亦为长沙王司马乂所杀。

正因为如此,卞壸在表章之中才说“门户遇祸,迸窜易名”,而姐姐张柔蕙呢?

“年九岁,为先母弟表所见孤背。十二,蒙亡母张所见覆育。”

卞壸九岁的时候,弟弟卞表夭折,十二岁时,母亲去世。由此观之,姐姐十二年后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个时候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而寿命短暂,正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这个时代,由于条件所限,大多数人的寿命都不长。但是联想到姐姐在真实的历史上如此短寿,也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小郎,发什么呆呢,过来坐。”张柔蕙轻轻拍了拍木榻一旁,示意张韬过去。

“没,没想什么。”张韬回过神来,不自然地掩饰着。

“二老身体都还好么?”张柔蕙将幼弟拉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有些哽咽地问道。

“自从去年平定江左,父亲待在家中的时间多了起来。母亲的身体也还不错,只是时常念起你,听说姐姐生了儿子,特地叫小弟前来请姐姐回去过一段时间。”

“是阿姊不孝,不能侍奉膝下,让二老挂心了。”张柔蕙转过头暗地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小郎,这还是你第一次到济阴来,回头阿姊让府中下人带你四处走走,也让你见识一下此地的风俗民情。”

“阿姊,姐夫待你如何?你在卞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吧?”张韬见到姐姐的模样,不由皱着眉头问道。虽说姐夫看上去成熟稳重,但感情上的事情本身就说不清楚,历史上的姐姐如此短寿,若说不是心情抑郁,也实在难以索解。

“你姐夫待我挺好的,阿姊就是时不时想念家中双亲,心情难免不愉。”张柔蕙说到这里,脸上已充满了疲惫之色。

张韬见状,轻声道:“阿姊,你先歇息吧。待回到洛阳家中,小弟一定给你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保证你以前从未吃过!”

“小小年纪,怎么如此作怪。你先下去用膳也好,阿姊确实有些倦了。待回头咱姐弟俩再详聊。”张柔蕙转身看向身边婢女,轻声道:“小桃,带舅少爷过去用膳。”

“婢子遵命!舅少爷这边请。”婢女闻言,对着张韬施了一礼,开始在前面带起路来。

此时冬春之交,雨水已过,惊蛰未到,还是夜长昼短。张韬出得房门,发现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而大兄张祎,已在姐夫的频频劝酒下喝的面红耳赤。

大兄为人向来稳重,没想到也有如此狂放的一面。

“接下来数日,小弟不少故交均会前来拜访,到时候大兄可以认识一下我兖州的人物。”卞粹自饮了一杯酒后,舌头已经有些打结,看的张韬暗暗好笑。

两个成熟稳重且内敛的人,能够一见如故喝的面红耳赤,这种场面绝对不多见。也由此可见,内向的人也许很少会浪,但是浪起来绝对连自己都怕。

“你们兖州有何人物,不妨一一道来。”

“平定凉州之马隆马孝兴如何?”

“武略超群,义薄云天,国之柱石,我辈楷模。”

“蟾宫折桂之郤诜郤广基又如何?”

“出身甲族,泰始年间举贤良方正,对策第一,为兄亦甚为敬佩。”

“兄知‘陈留三俊’否?”

“三俊为谁?”

“江统江应元、蔡克蔡子尼、阮咸阮仲容。”

“阮仲容竹林名士,音律一道举世无匹。却不知江应元与蔡子尼有何过人之处?”

第6章 九品八损

张韬这时候走到席间,听到姐夫与大兄一边饮酒,一边臧否兖州人物,不由仔细听了起来。

郤诜与江统他是知道的,毕竟他与这两个人的儿子郤庄、江虨均有同窗之谊。马隆因为平定凉州的功绩,也是名闻京师。对于阮咸,他知道此人乃是“竹林七贤”之一。前世即便知道“竹林七贤”是谁,关注重点也只在嵇康、阮籍等人身上,所以对阮咸的生平事迹了解不多。

如今能够听到姐夫的议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大裨益。

从二人的议论中,他逐渐得知,兖州的各大家族中以泰山羊氏为第一,其余如陈留阮氏、江氏、蔡氏,济阴卞氏、郤氏,泰山胡毋氏、高平刘氏、郗氏、王氏等均为二等士族。而在朝中之人则以尚书左仆射魏舒为首,魏舒出身任城国,也是当前的兖州大中正,负责全州人士的品评。

席间张祎试探卞粹,隐隐提起父亲张华的想法,卞粹稍稍沉默后,突然间有些郑重地问道:“大兄,你对‘九品法’如何看?”

“怎么,莫非贤弟不出仕,是因为九品铨选人物太过随意,无法体现出才华不成?”

“魏立九品法,本为权宜之计,谁知流传至今竟成定制。其法未必能够挖掘到人才,缺陷却是极多,导致大量有识之士沉沦于乡野,小弟每每见之,未尝不痛心疾首。”

“贤弟,冰冻三尺,非一尺之寒。去年平灭江左,大晋已尽得后汉旧疆,挟平吴之势原本是改变九品法的好时机,只是……”

张祎闻言心有戚戚,范阳张家作为寒门之一,对九品法也着实感同身受。

当初自己被品评时,不过得了一个“中上”的评价,也即是乡品四品,在九品中已非上品。可是扪心自问,自小在父亲严厉管教之下的他,即便算不上学富五车,在一干同龄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难道就真的配不上一个上品的名额么?

如今父亲有统筹灭吴的功勋,声名如日中天,二弟也不过才得了一个“上下”的乡品。而那些士族子弟,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上中”,而且可以恣意选择起家官职,一旦不符合心意,便会交章攻击,即便本州大中正,亦无法奈之何。

父亲在自己这个年纪,已经是当今陛下的心腹。而在别人看来,自己不过是得蒙父荫,才成为亭侯。可是谁又知道,那时的九品法尚有铨人之能,而如今门户板结,早已如同一潭死水?

“去年冬日朝会,司隶校尉刘毅曾经上书陛下,言九品之法有八损,宜趁势革新,而尚书令卫瓘亦上书赞同废九品,除中正,可惜不得施行。”

卞粹皱着眉头道:“竟有此事?刘司隶上奏之疏兄长记得其中内容否?”

“笔墨伺候!”

不多时下人端上笔墨,张祎推开镇尺,顿时笔走龙蛇。张韬站起身来围了过去,见到大兄写的乃是行书,其笔法已得父亲精髓。而姐夫卞壸则轻轻读了起来:

“臣闻:立政者,以官才为本,官才有三难,而兴替之所由也。人物难知,一也;爱憎难防,二也;情伪难明,三也。

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荣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夺天朝之权势。爱憎决于心,情伪由于己。公无考校之负,私无告讦之忌。用心百态,求者万端。廉让之风灭,苟且之欲成。天下讻讻,但争品位,不闻推让,窃为圣朝耻之。

夫名状以当才为清,品辈以得实为平,安危之要,不可不明。清平者,政化之美也;枉滥者,乱败之恶也,不可不察……

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备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慢主罔时,实为乱源。损政之道一也。”

“好!好一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刘司隶真乃国家柱石也!”仅仅只是“一损”,已经让卞粹激动地叫了起来。刘毅的奏章,恰巧说出了他的心声。

于是他屏气敛声,继续看了下去。

“置州都者,取州里清议,咸所归服,将以镇异同,一言议。不谓一人之身,了一州之才,一人不审便坐之……夫桑妾之讼,祸及吴、楚;斗鸡之变,难兴鲁邦。况乃人伦交争而部党兴,刑狱滋生而祸根结。损政之道二也。

“……今之中正,务自远者,则抑割一国,使无上人;秽劣下比,则拔举非次,并容其身。公以为格,坐成其私。君子无大小之怨,官政无绳奸之防。使得上欺明主,下乱人伦。乃使优劣易地,首尾倒错……损政之道三也。

……

“前九品诏书,善恶必书,以为褒贬,当时天下,少有所忌。今之九品,所下不彰其罪,所上不列其善,废褒贬之义,任爱憎之断,清浊同流……损政八也。

“……至于中正九品,上圣古贤皆所不为,岂蔽于此事而有不周哉,将以政化之宜无取于此也。自魏立以来,未见其得人之功,而生雠薄之累。毁风败俗,无益于化,古今之失,莫大于此。愚臣以为宜罢中正,除九品,弃魏氏之弊法,立一代之美制。”

张祎微醺之际一气呵成,卞粹遍观上下,亦是击掌称妙。刘毅的这篇奏疏可谓是将“九品官人法”的弊端揭露的淋漓尽致,若是能够施行,则当今士林必会为之一振、两汉之风骨重现于当世,只是可惜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即便挟灭吴之威,陛下也不敢轻易改革。

张韬见二位如痴如狂,心中冷笑。司马炎作为皇帝,可比谁都知道王朝的弊端。可若是废除九品法,岂不是与诸世家作对?这已经相当于剥夺了司马氏的统治根基,如何能够施行?

当一个王朝建立在谎言之上,那么必然需要无数个谎言才能掩盖住当初的真相。而任何一个微小的真相都可能引发王朝的坍塌,让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小心应对。

他原本还想与二人讨论科举制度的可行性,见到他们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由拍拍嘴打个哈欠道:“姐夫,时辰不早了,容小弟下去休息。”

由于距离满月宴还有四天,卞府需要接待前来贺喜的各方客人。卞粹前后劳顿,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他们待在一起。

毕竟是长房长孙的出生,卞府对这次的满月宴还是非常重视的。

为了防止张韬闲极无聊,卞粹便让自己的六弟前来陪伴,二人同榻共眠。到了此时他才了解到,卞氏兄弟的名字其实与他们兄弟很类似。

卞粹、卞粲、卞粽、卞榖、卞籾(ni)、卞粱……

张家兄弟的名字中均是“韦”字旁,而卞氏兄弟则均带有“米”字,这个老六的名字,便叫做“卞粱”。是的,与后世北宋的京城同音。

当然,张韬并没有笑出声来。

从名字中可以看出卞府对于丰衣足食的追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经历了三国的大乱世,不知道有多少人颠沛流离。哪怕到现在,济阴郡还是地广人稀,大量地区荒无人烟。

能够丰衣足食,已经足够让一个家族顺利地繁衍下去。

从对儿孙的期盼中,亦可以粗窥一个家族的地位。

他们张家三兄弟的名字中均带有一个“韦”字。韦者,熟牛皮也,经常用来将竹简编联在一起。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张华期待儿子饱读诗书的时候,卞家还在盼望家族的下一代不用再饿肚子。

所以,实际上张家已经比卞家先行了一步。

二人初相识,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在卞粱眼里,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而在张韬的眼里,卞粱亦未曾长大。再加上一路上车马劳顿,此时已极为困顿,不久后便进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二日的早上,卞粱此时早已经不见踪影。他走出房门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已经到了八点左右,不由摇头苦笑。在别人家中睡到现在,可以说是极为失礼了。

在仆人的侍候下盥洗完毕,便见到卞粱匆匆而来,对着他轻声道:“阿韬,我已经吩咐仆人准备了马车,今日带你前往定陶游玩如何?这冤句县城小的很,实在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

“一切单凭六哥安排,小弟客随主便。”

“好,咱们这就走吧。到了定陶城以后还不耽误用膳。”卞粱一把拉过张韬,急忙钻入马车之中,在仆人的护卫下朝定陶进发。

第7章 定陶城

济阴郡虽然在兖州排名中下,但郡城定陶却是首屈一指的大城。在兖州八郡中可以说是仅次于州城廪丘与陈留郡的郡城小黄的存在。听卞粱说起,冤句县城也是济阴郡九县中,距离定陶最近的一个县城。

马车一路急行,终于在午时左右到达定陶的西城门。进了城,卞粱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便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

“阿韬,这便是我们定陶城最大的酒楼,醉霄楼。可惜你年纪尚幼无法饮酒,不然可以一尝我们济阴最好的糯米酒。”

卞粱扶着张韬从马车上跳下来,施施然地走进醉霄楼。面对着酒楼小二,当下叫了七八份早点,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这个点已经过了众人吃饭的时间,往来商旅也逐渐离店赶路,倒是难得的清净。

“六哥,定陶城都有哪些值得看的地方?”趁着小二还没上菜,张韬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街道。与洛阳相比,定陶明显小了一些。但是行人却是行色匆匆,少了几分洛阳百姓的淡定。

卞粱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极聪明,他看了一眼张韬的脸色,已是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当下不由道:“定陶虽无法与京师相比,然则亦是天下为数不多的大商邑。自古便是商贾云集,若说建城之早,尚在洛阳之前。至于古迹么,待祭了五脏庙,我带你四处看看,到时候就知道了,保你不虚此行。”

“据小弟所知,洛阳城乃周公所营建之洛邑。定陶建城既在洛阳之前,却不知营建于何时?”

“当初帝尧曾在此地居住,后封于唐地,是以帝尧又名‘陶唐氏’。自帝尧以后,此地名为陶丘。周武王分封天下,以六弟振铎为曹伯,建立曹国,以陶丘为都。自此产生姬姓曹氏分家,汉时曹参以及是前朝魏武均乃曹叔之后也。”

“曹国立国六百年,并于宋国。而此时越国范蠡助越王勾践称霸后,为防兔死狗烹之患,亦隐姓埋名于此地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号为‘陶朱公’。定陶之名,亦是从此时开始。”

卞粱侃侃而谈,对家乡之事了如指掌。让张韬见识到了卞家子弟见识之渊博。

之后小二陆陆续续将一些早点献上,二人埋头吃饭也便不再说话。正在此时,一人施施然地走了进来,宏声道:“素闻醉霄楼的酒乃是兖州一绝,到此地不可不醉饮通宵。掌柜的,素素将酒呈上来,让鄙人饮个痛快!”

那声音稚嫩中充满了雄豪,说完之后旁若无人地走到一处酒席间。

张韬抬头看去,却见那人不过弱冠之龄,看上去甚至比姐夫还要小上几岁。然而他腰佩长剑,高冠大袍,双眼之中炯炯有神,让人不敢逼视。

那人解下长剑放在案几上,然后跪坐了下去。店小二还未将酒放下,他便一手夺下仰头大灌了起来。

“好酒!好酒!不愧是醉霄楼,果然名不稀传。此番前往洛阳,不枉我绕行此地。”

他似乎感受到了张韬等人注视的目光,抬起眼皮微微睥了一眼,混不当回事。喝完一壶后,又高声叫道:“小二,再来一壶!”

“此人乃是游侠,你我还是少招惹为妙。”见到张韬似乎对不远处的少年产生了兴趣,卞粱有意无意地用身体遮挡住他的目光,低声出言提醒道。

可以看得出来,卞粱对游侠一类的人物并无好感。

听到这里,张韬也不好拂了好意,只好道:“小弟省的。”

“掌柜的,官堌堆在何处?待鄙人酒足饭饱后,说不得要前去看看。”

“咦?”

卞粱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惊讶,轻轻道:“此人竟然也要前往官堌堆,这倒是有趣了。”

“客官你这却是问对人了,出了西门,顺着官道往北走三四里,在氾(fan)水之北有一个高大的土堆,便是官堌堆的所在。”小二见问,手脚麻利地将一壶酒放在少年面前,他极尽揽客之能事,嘴中也没落下。

“一个土堆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是什么著名古迹。”张韬抹了抹嘴,小声嘀咕道。

“小小年纪,去什么官堌堆。”那少年拿起酒壶方欲再饮,无意中听到张韬的话,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讽。

张韬见他脸上毫不遮掩的鄙夷之色,不由道:“为何你去得,我们去不得?”

“就凭这个!”

那少年见到一个黄毛小儿面对自己丝毫不惧,不由拿起剑鞘重重地拍在案几上,唬的小二一个踉跄。店内正在用饭的顾客见状,也是急匆匆地结账离去,唯恐沾染上是非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卞粱见状,轻轻地拉了拉张韬的衣袖,示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虽是地头蛇,无奈还未到束发之龄,此番前来定陶也仅仅只带了两位仆从。无论从哪方面看,一旦与此人产生冲突,他都是吃亏的一方。

更何况眼前这少年看起来雄豪暴戾,未尝不是亡命之徒。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己未来还有大好前途,何必与一个江湖浪子一般见识?

张韬见到少年的动作,内心却是暗自发笑。这番做作,倒有几分先声夺人之效。对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能够独身行走江湖,当然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譬如这一招就是行走江湖常用的伎俩,以起到吓阻的作用,从开始就断了宵小之辈的窥测。

想到这里,他也不以为忤,当下便道:“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观壮士身手干练,必有勇力。我与壮士打个赌如何?”

“哦?打赌?你拿什么与我赌?”

“壮士游侠江湖,开销必是极大。本人不才,身上薄有钱财,就以五万钱为赌注,可好?”

“我可没有那么多钱与你!”

“不妨,壮士若是输了,咱们一笑而过,大家交个朋友。若是我输了,这五万钱便是你的。大牛,还不快点将钱掏出来!”

“诺!”

张大牛原本站在身后,听到少主吩咐,当下打开行囊,掏出一串串五铢放在案几之上。

少年见到钱财,不由两眼生光,他再次灌了一壶酒后,擦了擦嘴道:“你想赌什么?”

“人无千斤之力怎能称勇?方才我来时,在西城门外见到两只数百斤重的铁牛。既然小二说官堌堆便在西城门外,正好借此机会前往,只要你能将任何一只铁牛举过头顶,这五万钱便是你的呢!”

“竖子!你莫不是在消遣某家。就你这小身板,百斤之物尚且难以撼动,如何便要举那千金之物?真当某家不敢杀人么!”

那少年听毕,突然间拍案而起,长剑顿时高飞,被他一把抓住,从剑鞘中弹射而出。张韬只感觉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下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刃。

少年动作之快,身边的卞粱与张大牛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一瞬间,张韬感觉自己全身汗毛都炸立了起来,他毫不怀疑,只要这剑刃轻轻一划,短短几年的穿越生涯便宣告结束。虽在冬季,额上已开始渗出冷汗。到了此时,张韬才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冷酷。

放在前世遇到这种事,他说不得要在朋友圈发几篇关于“垃圾人”的批判鸡汤。但是在此刻,他想抑制自己的恐慌,却发现所有一切都是徒劳。

卞粱站在一旁,脸色不善地看着少年,郑重道:“这位壮士且慢动手,我这朋友只是孩童心性,还望壮士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一切都好商量。”

张大牛也是在这一瞬间摆出一个出拳的姿势,战战兢兢道:“放下我家公子!”

“哼,莫要以为某家这么好说话。这次就是给你一个记性,下次若要再犯,某家定不轻饶!”

“哈哈!王弥,你现在是越混越下作了,如今竟然连一个孩童也不放过,真是丢尽了东莱王家的脸面!”

正在此时,只见三名官差模样的青年走入醉霄楼,为首一人抱着长刀,一脸戏谑地看向少年,继续道:“你是跟着我回去,还是我捉你回去?”

那少年见状,顿时悻悻道:“太史翼,你还真是属狗的啊!从东莱追到定陶,某家早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他话音未落,长剑一扫,已经将案几上的包裹勾在手中。与此同时,回手之际捏唇长啸,不远处便传来“唏律律”的马叫之声。

“不好,这厮又要跑!”

那名叫做太史翼的官差突然之间脸色大变,急忙手持长刀朝王弥扑去。

王弥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微笑,扯过张韬一把掷了过去。他一个飞步踏上案几,然后从窗户一跃而下,顿时跨坐在马背之上。

太史翼想要继续追击,却被张韬挡住了去路。无奈之下,只好接过张韬将之放在地上。到达窗前的时候,王弥已经蓄势待发。

第8章 追捕

众人通过窗户看了过去,见王弥将包裹甩在背上,一脸嘲讽道:“这五万钱不过是手到擒来,某家怎会与你相赌!多谢相送盘缠,足够某到达洛阳了。太史翼,咱们后会有期!”

太史翼顿时跺脚道:“又被这厮跑掉了!”

张韬侥幸留的性命,惊魂未定之余,对着太史翼道:“多谢大哥出手相助,韬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王弥若想杀你,只怕你现在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也许是王弥的逃脱让太史翼颇为沮丧,面对张韬的感谢也并没有多少兴致。他转过身来,对着同伴道:“两位兄弟,我等暂且在此处用膳,回头前往洛阳。”

说完之后,向着掌柜叫了三碗汤饼。

那掌柜的先前被王弥所吓,藏身于柜台之下不敢露面。此时见到店内一切如常,不由长吁了一口气。然而发现王弥连续喝了几壶糯米酒均没有付钱,让他不由低声咒骂了起来:“这个痨病鬼,急着投胎还是怎地,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张韬苦笑地摇了摇头,这次真是看走眼了。面对王弥本来还打算交结一番,所以才拿出五万钱笼络人心。然而老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幼儿持金过闹市,必遭祸端。

经历了此事,他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过心急。如今不过六岁之龄便想着如何交结四海奇异之士,又有哪个会服他?这个年龄,本来便是打基础的时候,若凭仗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想要舍弃这个过程,反倒是舍本逐末了。

卞粱见到张韬有些发呆,以为他是吓傻了。当下急忙上下探视道:“阿韬,你没事吧?这帮亡命之徒,眼里从来没有王法,还望阿韬将来以此事为鉴。”

面对卞粱的安慰,张韬轻轻摇摇头道:“我没事。”

他看向不远处的太史翼,恭敬道:“请教这位大哥,王弥在东莱犯了什么罪过,烦劳几位大哥紧追不舍?”

“哼,这厮在东莱犯下灭门大罪,连太守也不敢多问。若不是我太史大哥紧追不舍,这厮早已逍遥法外!”另一位官差见到张韬问起王弥,不由义愤填膺起来。

面对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太史翼不由喝止道:“贤弟,无法追捕到凶手,乃是我等无能。又岂能在此时邀功,吃完东西我等早点上路。”

张韬皱着眉头,喃喃道:“王弥这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听我大兄说,你自小没离开过洛阳,这王弥乃是青州东莱人士,你又从哪里听到过?”卞粱以为眼前的张韬惊吓过度,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只是觉得耳熟罢了。”张韬说到这里,继续道:“经历了此事,我反而对那个官堌堆起了兴趣,不妨现在就过去看看如何?”

“还是算了。方才你也听到了,那王弥便要前往此处,认为我等不过黄口小儿不配前往。若是现在过去,只怕很大可能与那厮相遇。”

“那厮果要前往官堌堆?”太史翼听到二人的议论,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满脸焦急地问道。

“在下亲耳所闻!”

“兄弟们,这次莫要再让那厮跑了。”太史翼听到卞粱的回答,不由回头对着两位随从说道。

三人收拾一番,连之前叫的汤饼也顾不得吃、急急忙忙追寻王弥而去。

看着重新归宁静的大厅,张韬揉了揉鼻子,对着卞粱苦笑道:“官堌堆到底是什么地方,六哥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卞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哎,阿韬。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这惊是有了,喜倒没了。官堌堆确实不算什么名胜古迹,它只不过是一个略微大一些的土堆而已。然而这土堆,却是当初汉高祖登基的地方!”

“再说,这定陶城的古迹又何止一个官堌堆?当初秦末群雄四起,彭越曾在此招兵买马,扶汉灭楚,最终受封梁王。所以有一个‘梁王点将台’也是值得一去。而武信君项梁与秦将章邯亦曾战于此地,最终兵败身死,就地埋葬。项梁之墓距此不远,也是一个凭吊的好去处。”

“如此说来,确实需要前往看看。”

“难道你就不怕再遇到王弥那厮?”

“如太史翼所说,王弥若想杀我,我现在哪里还有命在?想必太史翼这一路上追捕于他,他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若不前往凭吊一番,你我岂不是白来定陶城一趟?”

“也罢,就听你的好了。”

卞粱无奈之下,终于还是屈服于张韬。毕竟眼前这个六岁孩童是自己侄子的舅父,大兄既然让自己陪伴他,自己总归要让对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先前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导致张韬落入王弥的手里,他也是有些内疚的。所以到了此时,也不便再拒绝张韬的想法。

官堌堆距离定陶城并不远,如店小二所说,出了西门往北不远处,便见到一个高大的土堆,上面几十株光秃秃的树木耸立其间,有些枝桠上还残留着些许积雪。

下了马车,便见到太史翼一行三人静静地站在土堆下,仿佛入了迷。

“太史大哥,难道王弥那厮没有过来么?”

张韬走上前去,恭敬地问道。由于太史翼的缘故他才得以逃出王弥的剑下,所以他对太史翼始终抱有一层淡淡的好感。

太史翼回头看到是他,当下避而不答,反而微微责怪道:“小儿不知江湖深浅,下次切莫再去招惹王弥那等不法之徒。如他这般人物,怎会将你一条小儿的性命放在心头?”

“听这位大哥说,王弥此人在东莱郡犯下灭门大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张韬对“王弥”这个名字越想越是耳熟,却总是想不起来。他好奇心起,也便客客气气地询问起太史翼来。

“王弥此人虽然年幼,却是弓马娴熟。他出身将门世家,身手矫健,在青州号为‘飞豹’,乃是东莱王氏的少主。无奈当下四海清平,国内战事渐息。如他这种人物,已逐渐失去用武之地。他想立功封侯,又不想依靠乡品起家。平日里只能飞鹰走马,游荡无度。年前他因一小怨杀尽东莱孙氏满门,老少不留。犯下如此弥天大罪,被某追捕到此,可惜数次都被他逃脱。”

太史翼看着张韬,不由娓娓道来。他话音虽轻,却是听的张韬惊心动魄。实在想不到,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已经如此心狠手辣。

另外一位官差见说,也是附和道:“东莱王氏乃是郡内大姓,王弥之祖王颀曾参与灭蜀之战,又曾入辽东平定高句丽之乱。如此势大根深,即便是太守也是无可奈何。虽然明面上发下海捕文书上报洛阳,然则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若非我太史大哥出于公义紧追不舍,只怕孙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要白死了。”

太史翼看到高坡下有一块记功碑,上面乃是用隶书写就的关于汉高祖刘邦登基祭天文。不由悠悠道:“王弥此人向来不甘于人下,曾听一些同僚说起,他若生于秦末乱世,即便不能与刘项并驰争先,也会如梁王彭越一般成为一方诸侯。也许这就是他想前来官堌堆的原因。”

听太史翼说到这里,张韬突然之间想起一事。内心暗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难怪总觉得此人名称极为耳熟。此人乃是西晋末年的混世魔王,后来又与羯族石勒狼狈为奸,乃是枭雄一类的人物,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他。倒是这个太史翼,既然能够追的王弥到处乱窜,想必身手也不会太弱,我竟然连印象都没有。想来是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号了。”

接下来在卞粱的介绍之下,张韬逐渐了解到,定陶乃是楚汉最著名的古战场之一。不但汉高祖刘邦在此地登基、武信君项梁在此处陨落,梁王彭越在此地招兵买马,就连刘邦最宠爱的姬妾戚姬也是定陶人。

然而卞粱原本作为地主,兴致冲冲而来,经历了王弥之事后,却是索然寡味。太史翼身边的另一位官差,也是在探寻到王弥的马蹄后,确认王弥已经向西而去。想必如之前所说,要前往洛阳看看。至于官堌堆,他终究还是没有过去看看。显然是对太史翼颇为忌惮。

太史翼得到消息后,并没有在官堌堆停留太久,匆匆追寻而去。用他的话来说。当他第一次前往孙宅,见到孙家被灭门的惨案后,就注定背负缉捕凶手的职责。若不能将凶手缉拿归案,他会死不瞑目!

第9章 阮咸

回去的路上,卞粱虽然没有埋怨张韬,但是从那冷漠的态度来看,显然张韬那不知好歹的性格,已经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当然,没人知道这个六岁的孩子,对当前的世界是多么的好奇。

与太史翼离别的时候,他并没有询问对方与三国时代太史慈之间的关系。但太史翼既然也出身东莱,依照常理推测,当是出自于同一个家族。

如果说王弥的所作所为,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游侠的特色以及个人的武力,那么太史翼则加深了这一认知。

自古以来英雄伏于草莽,若无时机,不过是乡野匹夫。一旦天下大乱,这类人便会鼓动风云,叱咤天下,尽是布衣卿相。

经历了此事,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拜文鸯为师的念头,又汹汹燃烧起来。

他已经明白,若未来的“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注定在某一天到来。那么财富未必可靠、因为有钱也未必买得来粮食;粮食也未必可靠、极有可能会成为饥寒交迫的叛军的目标;而人更是未必可靠,在生命如蝼蚁的时代,每个人都要经历人性的考验,朝秦暮楚,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在剥离了所有条件后,也许在某一关键时刻能够保住自己性命的、只有个人的武力。

他不由想起出发前父亲张华的话来。

是的,文鸯一直被司马家人忌惮着,与之交往过深对两家都没有好处。父亲最多仕途失意,文家有可能因此而被重重打压,甚至因此而遭到灭门之祸。

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是么?只要文鸯继续留在洛阳,他就能找到机会。

张大牛驾着车,饶他是个粗心的汉子,也感觉到了车厢中气氛的异常。他摇摇头,这个小公子,从来就不是他们下人能够看得懂的。也许是痴病又犯了吧,他淡淡的想。

这次也是他第一次前来济阴,他只是有些遗憾。姑爷家的兄弟带过去说什么品尝济阴的美食,却远没有小公子鼓捣出来的“炒菜”美味。

年前小公子让他们全家脱了奴籍,他隐隐有些明白小公子的想法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因为掌握了“炒菜”之法,而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洛阳饮食界的头面人物。

可惜的是,除夕之日帮助小公子打下手,他亲眼目睹小公子的各种操作手法,至今茫然没有头绪。他知道自己年纪已大,自小也吃惯了粗粮,对食材的辨别乃是短板,天赋上更是已到了极限。小公子“炒菜”的手法,注定学不到十之一二。

一行人等各有心事,马车踏在官道上,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到达卞府的时候,已是到了酉时初刻。

只是,此时的卞府之外,人流熙熙攘攘,一问之下,却才得知,原来是陈留阮氏的阮咸到了。

卞粹长子的满月宴,阮咸能来,已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因为自从阮籍故去后,阮咸就是兖州的士林领袖。

陈留阮氏支系繁多,在两汉时代也并没有什么有名的人物。然而自汉末以来,阮家快速崛起。在两大男性天团“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中均有阮氏家族的人参与其中,前者是与“三曹”父子同列的阮瑀,后者便是阮瑀之子阮籍,以及阮籍之侄阮咸。

所以卞粹迎接阮咸的阵仗,比当初迎接张祎兄弟还要隆重的多。

张韬下了马车,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大兄张祎。看得出,大兄也是对阮咸神交已久。在年龄上,阮咸虽然只比大兄大上七八岁,然而阮咸早在二十年前已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与他交游的均是嵇康、山涛、向秀、刘伶这类大名士,虽然这其中也免不了沾了叔父阮籍的光,亦不能否认他本人的天才聪慧。

张祎见到人群中的阮咸,不由摇了摇头,对着幼弟道:“去年山公举荐阮仲容出任兖州大中正,可惜陛下认为他好酒虚浮、放浪形骸,不足以为国举荐人才,驳回了山公的举荐。这才由魏仆射(魏舒)充当大中正。阮仲荣虽然名满天下,终不足以建功立业。”

“看来此番满月宴,不失为兖州士林的一大盛会。我那外甥能得诸多名士前来庆贺,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张韬看着人群拥簇着阮咸进入卞府,不由摇了摇头。

这种疯狂的场面,他在后世只在领导人的出行以及大明星的见面会上才见过。在眼前的诸多人物当中,阮咸就是最耀眼的那颗明星。而周围人群激动的心情,亦与后世粉丝的疯狂有的一比。

由于得知阮咸等人今日就要到来,卞府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却比过年还要热闹。因为除了阮咸之外,还有陈留考城的蔡克,陈留圉(yu)县的江统等等一批名士的到来。

之所以朝贺者多,一方面是因为卞粹岳父乃是当朝中书令、名满天下的张华,仰慕者有之,巴结者亦有之。另一方面也是听到卞粹即将出仕的消息,作为同州名族,提前过来结个善缘。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卞粹也是名声在外、交游广阔,大家觉得捧了他的场,配得上自己的身价。毕竟锦上添花共襄盛举对大家来说都是极好的事。

卞府的下人办事还是比较利索的,众人各司其职,不多时已将到来的宾客安排的妥妥当当。这帮名士既然聚在一起,注定要欢饮达旦。

张韬回府以后,也便与大兄一起商量着如何将姐姐接回洛阳。来时母亲已吩咐,务必带着外甥一同前往,一方面是让姐姐安心在洛阳住的久一点,另一方面也是他二老想见见外孙。

只是可惜,由于前来济阴参加外甥的满月宴,侄女的满月宴便无法参加了。希望这个侄女长大后,不至于因此而埋怨自己这个叔父。

想到一直以来二哥对自己的照顾,他反而期待早点回去。

“舅少爷,我家公子吩咐奴婢前来告知,前厅宴会将在戌时开始,还请二位及时赴宴。”

兄弟二人正在慢慢商议着,便见到一位女婢轻轻走了进来,对着张祎恭敬地禀告道。

作为冤句县城最大的家族之一,卞府占地很广。不像张家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那般寒酸。张韬与大兄顺着廊桥走进前厅的时候,前厅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张韬放眼望去,发现眼前的一干名士依次而坐各有形态,却与当初羊琇府中的面貌完全不同。

羊琇作为中护军,又是泰山羊氏举足轻重的人物,别人前去赴宴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束缚。也只有如同王济王武子这般人物,才能恣意任性、洒脱自如。

而卞府之中,来客均是各地有名于一方的人物,又是专程前来道贺,所以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放荡。

众人围绕着阮咸,便有一人道:“向闻阮仲荣神音天成,号称‘神解’,至此盛会,何妨弹奏一曲?”

张祎见状,示意幼弟坐在自己身边,他对阮咸仰慕已久,一直无缘拜会。前几年由于阮咸母亲去世,其人已回尉氏县老家奔丧,原本去年可以起复,可惜被陛下驳回。能在卞府之中见到他,确实是意外之喜。

阮咸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他头戴一抹包巾,高额阔目,一缕胡须飘落颔下,确有几分别样的神韵。从张韬进入前厅开始,便一边喝着酒,一边拿起筷子在案几上打着节拍。他见到众人鼓噪,不由轻笑道:“如今四海承平,我为卿等弹奏一曲《卿云》如何?”

众人闻言,脸上均有喜色,皆道:“此正其时也!”

卞粹见状,急忙示意婢女将古筝献上。此举惹得众人一阵侧目,随即露出别样的微笑。这个卞玄仁,为了听到阮仲荣的妙音,怕是蓄谋已久了。

阮咸将古筝摆放在案几上,轻微拨动着五弦,侧耳细听,随即皱着眉头。这把古筝虽然形制不错,音律却有几分差错,他双手并用不停地校准着五弦,随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张韬这才发现,端坐于古筝前的阮咸一瞬间变得郑重起来,早已没了原先的轻浮。只见他拨动五弦,一阵清脆悦耳的筝音便微微流出,随即引吭高歌:

卿云烂兮,糺(jiu)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chāng)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qiāncháng)去之。

初始时,在座众人不过竖耳倾听。经过阮咸校准过的古筝那温软清脆的音质令人如痴如狂,而那充满磁性的嗓音以一种低沉婉转的方式唱出歌词,逐渐引得众人附和而歌。

至于阮咸本人,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世人皆以为他虚浮荒诞,哪里又知道在这看似荒诞的背后,他对虚假的抗争、对“真”的追求以及对大道沦丧的沮丧与心痛!

阮咸的投入似乎感染了周围众人,便有人情难自禁放怀狂饮。张韬此时亦听到大兄喃喃自语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圣人所教吾辈时时牢记于心,为何《汲冢书》记载迥异?”

第10章《卿云》

看着原本稳重成熟的姐夫与大兄纷纷沉溺其中,不得不感叹阮咸演奏的杀伤力之大。只是张韬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无法明白这些人为何在一瞬间失态。曲子是好曲子,但让人如此沉迷,似乎又有些说不过去。

张祎回过神来,见到幼弟一脸茫然,却是叹了一口气道:“阿韬,你可知阮仲容所弹之曲出自何处?”

“正要请教大兄。”

“此曲出自伏生的《尚书大传》,据《大传》记载:舜在位第十四年,行祭礼,钟石笙筦变声。乐未罢而疾风发屋,天大雷雨。帝沉首而笑曰:‘明哉,非一人天下也,乃见于钟石!”即荐禹使行天子事,并与俊逸百工相和而歌《卿云》。’”

张祎说到这里,沉吟良久,继续道:“卿云者,喜气也。钟石变声,暗示虞舜逊让;卿云呈祥,明兆夏禹受禅。君臣互唱,气象高浑,文采风流辉映千古。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是以尧让舜,舜让禹,此正是惟贤为能!”

在大兄的了解下,张韬也逐渐是了解到其中的脉络。

《卿云》乃是当初舜帝禅让时与群臣百官一起相互唱和的歌曲。

“卿云烂兮,糺(jiu)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四句乃是舜帝自唱,说的是今天喜气灿烂如霞,瑞气缭绕,日月照耀,天下升平。在如此大好的日子里,我把尧帝传给我的位子再次传给大禹。

“明明上天,烂然星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则是群臣所上的贺词:如今上天光亮,星辰灿烂,而舜帝你的品德,便如日月加身一般耀眼。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这八句则是大禹的回应。说的是,日月星辰都有属于自己的轨迹,一年四季也都是依时而行,人间的让贤同宇宙的运行一样,是一种必然的规律。只有遵循这种规律,才能使国家昌盛,万民幸福。如今奏起音乐祭祀上苍,舜帝你将位子传递给我,我必定不负天下人的期望。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这四句说的则是,当禅让仪式完成后,百姓们鼓乐喧天,载歌载舞地庆祝大禹得到帝位。而自感“菁华已竭”的虞舜,却毫无声息地泰然“去之”。

这首《卿云》可以说将舜帝塑造成了一个推位让贤、毫不留恋权位的形象,成为大家心目政治清明的象征。

看着痛饮狂歌的诸名士,张韬突然间明白了他们的感情。

惟大悲者有大喜,惟大哭者有大冀。

当社会规则充满了腐化与不公,便有一些聪慧者如同那金风未动时之蝉,早已经感受到其中的切肤之痛。但在无形的大网中又挣之不脱,便只能自我叛逆以抗争。最终让自己成为社会的异类,为世人所侧目。

所以说这帮人看似轻浮,实际上却是由赤子之心异化而来。

一曲奏罢,在场之人无不陶醉于古筝的余韵之中。良久之后,方才有一人越群而出,举起酒杯来到卞粹面前,高声道:“今日既得以聆听仲容妙奏,实乃快慰平生。只是还未曾恭贺主人诞子之喜,请满饮此杯,克先饮为敬!”

张韬看过去,却是陈留蔡氏的蔡克蔡子尼。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醺醉之际,亦不肯有所失礼。

蔡克仰头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缓缓道:“却不知贤侄起了姓名否?”

“小弟才疏学浅,为犬子取了一个‘壸’字,倒是让蔡兄见笑了。向闻嫂夫人亦是身怀六甲,却不知将诞在几月?蔡兄是否为未来的公子想好了名字?”

“拙荆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说来惭愧,为兄左右琢磨,以为最好不过一个‘谟’字。”蔡克想起家中妻子,不由一阵喜悦,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道:“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玄仁对令郎的期待很高啊!”

“谟,谋也。尧舜曰典,大禹皋陶曰谟。典者,道之常行者也;谟者,言之至嘉者也。以此观之,蔡兄对令郎亦是期望甚大。”

二人相视一笑,已明白彼此的心意。蔡克畅意开怀,轻笑道:“卞壸、蔡谟,只希望小一辈将来莫忘记父辈的殷殷期盼。”

卞粹亦是心情激荡,柔声道:“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将来之事,亦只能付之将来。”

他抬起头,看到阮咸推开古筝,将酒倒入酒槽之中,却是俯首低饮,不由看向蔡克:“小弟听说阮仲荣于母丧之际骑驴追婢,是否真有其事?”

“哈哈,是名士自风流。阮仲荣向来不遵礼法,那女婢为其姑母贴身之人,仲容为母守丧之际与之私通,竟致其怀有身孕。其姑原本答应将之留下,谁知事后离去时却将女婢带走。仲容听说后,不由分说骑着毛驴追去,乃言:人种不可失(传宗接代的人不能失去)!若为兄所料不错,只怕近日仲容又要添上一子。那女婢乃是鲜卑奴,阮仲荣也能下的去手!”

“异国风情,自是与中原不同!”卞粹听说后,也是不禁莞尔。

二人的谈话似乎传到了阮咸的耳中,他轻轻招了招手,身后便有一小童送上一物,外面用黑布包裹。他轻轻取下外套,缓缓道:“情发于心,又如何抑制?昔日我一见华裳,便情难自禁。母虽亡,亦为他老人家多生一孙,非为不孝。”

黑布之下,乃是一个类似琵琶的乐器,然而器身却是浑圆,与琵琶之曲颈不同。张韬见状,不由脱口而出道:“这是‘阮’。”

“阮?此乃在下根据五音新制作的乐器,尚未命名。唔,若是以姓名之,似乎并无不可。”阮咸在众人注视之下,怀抱“阮”器,手指不停拨动琴弦,传出之韵律却与古筝迥异。

阮咸回过头来,对着张韬道:“在下这里谢过小兄弟命名之惠。咸日后若能够不朽,怕是托此乐器的洪福。”

“小子初见奇异之物,免不得口快称之,还请阮师莫怪。”

张韬对着阮咸恭敬地施了一礼,且对阮咸以师称之。一方面是因为想掩盖方才的失态。另一方面,通过这件乐器,让他想起了阮咸的故事,也是由衷地钦佩对方的音乐才华。

是的,圆形音箱、四弦十二柱,这件乐器在后世的名字便叫做“阮咸”,也叫作“阮”。它是从琵琶脱胎而来,却是比琵琶音域更广。

阮咸看着他不过垂髫之年却能参加盛会,不由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卞粹见状,急忙道:“这是家岳的三公子,随彦仲前来为犬子庆贺。”

“原来是张侯的公子。张侯为天下文坛领袖,想必其公子亦是见多识广。且容我再弹奏一曲,还请小友认真聆听,等一曲终了,告诉从其中看到了什么。”

阮咸醉意盎然,之前已是试了音,此时见到眼前幼童眼神痴迷,愚顽中透出一股灵动,不由一阵欣喜,他有意试探张韬的触觉。当下操动琴弦开始弹奏了起来。

张韬见状,只好全神贯注起来,试图能够听懂阮咸的演奏。前世之时虽然出身农家,不过他的爷爷却是将一把二胡拉了几十年,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他亦懂得鉴赏些皮毛。

阮咸的弹奏温情脉脉,既无高音,也无骤律,然而其音律穿透之强却是让人意动神摇。

随着音律的扩散,张韬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女背着身子在竹林中娉婷而行,不远处的男子看着美女的背影如痴如狂。

为了引起女子的注意,男子席地而坐,开始谈起了琴曲,然而不远处凤凰同游、鸳鸯交颈,那女子却始终没有出现。

张韬摇了摇头,不由暗道:“这阮所弹之曲恁地怪异,却让我想起了这般画面?难道真的因为穿越日久不见女人,却在这首曲子的催化之下产生了幻想不成?”

一曲终了,阮咸收起“阮”,看向他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张韬见到阮咸脸上尽是期待的神色,他不由如实相告。

阮咸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首曲子正是当年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所奏之《凤求凰》,你能听出其中韵味,却是天赋不浅。先前你既称我为‘师’,如今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众人闻言,尽皆惊讶地看向张韬,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羡慕。

龙湖注:1912年底,众议员汪荣宝将《卿云歌》改编为国歌,由比利时音乐家约翰·哈士东配乐。歌词为:“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卿云歌》当时仅在1913年国会开会和外交场合使用,未正式公布。后为袁世凯所废。

1919年2月,北京政府为制新国歌,成立了国歌研究会,公开征求词谱,经过讨论决定仍以《卿云歌》为歌词,删掉最后两句,由音乐家萧友梅配曲。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复旦大学校名亦由此而来。

第11章 拒绝

感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自己身上,张韬一瞬间感觉压力山大。周围眼光中蕴含着各种情绪,惊讶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张祎在那一瞬间,亦是内心震动。

阮咸是什么人?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未必不会怀疑此人想通过幼弟巴结父亲。然而要知道眼前的阮咸却是一位傲视王侯的玄学大名士啊!

此人风流潇洒,世间礼法教条从来不萦于心。

见到幼弟隐隐有些发呆,不由暗暗着急。若是幼弟能够拜入阮咸门墙,有此人为之延名揽誉,几乎可以保证将来的名声会超脱于众人之上,成为天下士林仰慕的存在!

他颤动右臂,微微触动幼弟后背,他只希望幼弟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犯傻。

张韬感受到大兄的提醒,内心不由一阵发苦。

魏晋之际清谈之风盛行,而“竹林七贤”正是承上启下的人物,从何晏、王弼、夏侯玄,经“竹林七贤”而至后来的郭象、王衍,最后至东晋而蔚为大观。

“清谈”是相对于俗事而言的,亦谓之“清言”。

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

因此,不谈俗事,专谈《老子》、《庄子》、《周易》,被称为“清言”。

这种“清言”在此时很流行,特别是士大夫和读书人更视之为高雅之事、风流之举。他们在一起讨论争辩,各抒歧异,摆观点、援理据,以驳倒他人为能事。

由于上流社会的普遍参与,“清谈”成为时尚。然而正是由于士大夫普遍以“清谈”为务,导致国事日蹙,世风萎靡。

在前世那个位面中,西晋灭亡后,东晋大司马桓温北伐中原,途经淮泗,满目疮痍,他喟然长叹: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西晋末年士大夫与读书人不以俗务为事,专以清谈为乐。最后导致中原沦丧、衣冠南渡。而王衍王夷甫正是永嘉时朝廷宰执。

如今阮咸想要将自己列入门墙,以后自己这个“清谈家”的名头是跑不掉了。虽然也会因此而成为诸多仕子仰慕的对象,不过是虚名罢了。

想要依靠清谈来聚拢人心,不是做不到。

实际上,历史上的王衍、王导、谢安等人都是清谈名家,最终都做到了朝廷宰执的位置,成为一代权臣。即便是桓温,虽然有“老贼”、“武夫”之名,清谈的本领也并不低。

尤其是陈郡谢氏,此时谢衡尚在国子监任国子祭酒,以儒学为业。二兄张韪便是谢衡的学生。据二兄透露的消息,谢衡的妻子曹氏如今亦是怀有身孕。按照原本的历史,这即将诞生的孩子,便是陈郡谢氏举足轻重的人物,谢鲲。

谢鲲,便是谢安的大伯父。

正是谢鲲的由儒入玄,陈郡谢氏才会由一个三流的小家族,一跃而成为与琅琊王氏并称“王谢”的一流阀门。

后世的谢安在评价自己的大伯父时便说:“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谢安将自己的伯父谢鲲与“竹林七贤”摆放在了同一个高度,也由此可见他对于陈郡谢氏的巨大作用。

以张韬两世为人对儒学的理解,儒学实际上是穷人学问,是“入世”。

一个穷人想要出头,一定要摒弃绯闻,管好家属,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即所谓的“修身、齐家”。因为穷人不在权力范围这个“世”里,所以要“入世”。

可是士族本来就在这个“世”里,一出生就是当官的命,再好吃的东西都会吃腻,所以要解困,要出“世”,便要学提倡“出世”的玄学。玄学是富贵哲学,因为穷人没“世”可出。

所以,在后世,穷人最多烧香拜佛,求个心里安慰。烧完香、拜完佛,该种地的种地,该下车间的下车间。而那些达官贵人,却是极其崇拜那些“大师”,以求“出世”,不然只能在吸食某物与嫖赌中沉沦。

两者都是同样的道理。

以如今士林的风气来看,一个家族若想凌驾于众人之上,真正进入高层,就必须玄、儒兼修。即便如同张祎这样自小以儒学为业,极其厌烦玄学的人物,见到阮咸想要收幼弟为徒,一时间也是激动不已,正是由于在阮咸身上,乃是以“儒”解“玄”。

虽然拜入阮氏门墙有如此一系列好处,却与张韬的计划相悖,他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拒绝。即便“玄学”是一种形而上的学问,随大流做事可以事半功倍,然而却是以整体社会的沉沦为代价的。

便如王衍,一辈子官运亨通,升官如同坐火箭,可是当他升任尚书令,成为朝廷执政时,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大晋王朝,却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只留下“永嘉之乱”成为汉民族无数荣耀史上一个永恒的耻辱。

清谈名士的风流恣意与国家民族的沉沦形成强烈的反差,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清谈名士实在是太多了,不缺少像他这样一个人物。如果说魏晋时代的玄学名士是对儒学的叛逆,那么如今的他却又是对玄学的叛逆。

即便这大晋王朝注定沦亡,他也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

想到这里,张韬对着阮咸施了一礼:“多谢阮师的厚爱,然而小子向来愚鲁,父兄屡屡以顽劣称之,若摆在阮师门下,只怕有损阮师清誉。”

“清誉么?阮某何时又有过清誉,不过是一丝薄名罢了。”阮咸没想到张韬居然拒绝自己,一时之间也有些难以自信,只是他向来豁达,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道:“罢了,罢了,你既无此心,我也勉强不得。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我又何必自寻烦恼。我已醉,自去眠,诸君且随意。”

阮咸将酒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离席而去。

张韬感受着大兄与姐夫投过来的责怪的目光,不由一阵无奈。众人以为他不识好歹,谁又能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居室之内,一盏纱灯微亮。张韬与卞粱一同躺在榻上,二人各怀心事,均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往一方刚刚有了睡意,便被另一方侧身惊醒。

眼看着已到了丑时,卞粱索性披起长袍倚着榻壁发呆。感受着被窝中的不安分,他推了一下张韬,轻轻道:“阿韬,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阮仲荣的门下?”

张韬见到卞粱一脸肉疼的表情,不由取笑道:“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为人在世,总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六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常戚戚,距离小人也不远了哦。”

“哎,阮师从不收徒。若是能够拜在他的门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没想到你居然拒绝。想来也是,你家学渊博,有伯父教导,又何必担心将来无法扬名。”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张韬双手枕着头,看向幽黑的上空,轻轻道,“六哥,你觉得自己将来会到达哪一步?”

“我么?”卞粱感觉到空气有些凉,忍不住掖了掖被子,他悠悠道:“一郡太守总做得。”

“难道你竟然满足于做一个太守不成?”

“宰执谁不想做,然则以我济阴卞氏的地位,若无意外,只怕也只有我大兄能够超拔于流俗之上。至于其余诸位兄长,最多不过入省曹为郎官而已。若将来能够得一郡太守,亦足以快慰平生之志。”

“阿韬,令尊当下为中书令,声誉播于四野,你若是能够由儒入玄,将来的成就未必在夏侯玄之下。甚至将范阳张家带至一流家族也不是不可能。”

“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张韬想起白日遇到王弥之事,转脸看向卞粱道:“还要谢过六哥帮我解围,我才能在王弥那厮剑下幸存。”

卞粱可谓是一个谨慎的人,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衡量利害。放在一般的少年身上,免不了会多几分血勇之气。

卞粱见说,也是摇了摇头:“阿韬,不是为兄说你。你小小年纪,实在太过莽撞。这些游侠,一眼不顺、一言不合便会拔刀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从来没有人命的概念。只可惜,如今朝廷裁减各地驻军,如这般大寇,注定很难缉拿归案。”

他看了看张韬发呆的表情,继续道:“阿韬,恕我直言。观你大兄为人沉稳有余,机变不足。张家将来若能更进一步,只怕便要落在你的身上。你虽是做事毛毛躁躁,然则却懂得取舍。只此一条,便胜我远甚。”

“六哥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现在不过十二岁罢了。距离将来出仕少说也还要十年。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至于我,若是现世安稳,做一个富家公子也没什么。若是乱世不靖,男子汉身处世间,总得有点手段保护父母妻儿。”

第12章 姐弟

“十二岁已经不小了。我兖州向来人才辈出。想当初高平王弼,年十岁既已出口成章,与钟会齐名。尚未弱冠,便名动公卿;而后不过数年,竟与玄学领袖何晏并驾齐驱。而如今我已年过十二,却所学未成,诚愧煞人也!”

卞粱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道:“听嫂嫂说你在洛阳用一座摆钟便赚了石崇一八十万钱。若非知道嫂嫂不会骗我,我绝对不会相信像你这般毛躁的人,能够赚到如此一大笔钱。所以你想做富家公子的志向,尚有几分可信。”

“毛躁么?想要触摸到这个世界的脉络,总得做出点蠢事,不是么?”张韬喃喃道。

“如今天下一统,乱世早已经成为过往。所以你还是做个富家公子比较现实。当今陛下与民修息,不说本朝万年的狂言。参照两汉来看,本朝至少也会有二三百年的国运。只怕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看到乱世不靖的那一天。”

“你当真如此认为么?”张韬皱着眉头反问道。

“难道阿韬有不同的看法?”

“只怕你我成年后,便不得不面对天下大乱的现实。”

“你是说?这……这怎么可能?”卞粱苦笑着摇摇头:“虽然说当今佐命元勋几近凋零,然则即便是令尊,如今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为兄的看法,只要令尊尚在,这大晋便如泰山之稳。阿韬,你这番话也就在我面前讲讲,换做是旁人,只怕早已给你打上一个狂悖的名头,实在是太过危言耸听了。”

“危言耸听么?也许是吧。”张韬侧过身子,看向卞粱,郑重道:“我想问六哥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古之天子,守在四夷。而如今四夷在何处?”

不等卞粱回答,他继续道:“五部匈奴在晋阳、上党之间,鲜卑、乌桓散落幽州各郡,雍凉胡患刚刚平定。当今朝廷认为其不过是疥癣之疾,毕竟自古无胡人做天子者。然则一旦中原有事,匈奴由上党发兵一日便可到达洛阳。鲜卑由辽东挥师而进便会占据河北之地。益梁二州自古乃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种种,岂是一个心腹之患可以形容?”

“第二个问题,朝廷所颁布之占田令有何缺陷?五口之家想要维持生存一年所需多少米粮?”

张韬悠悠道:“汉末乱世,百余年来征战不休,大量人口逃入荒野。由于人少地多,所以如今颁布占田令短期内可以使人口恢复。然而最多两代人,便会成为人多地少的状况。少地之民由于需要交纳定量之粮,养家糊口愈发艰难。男子年十五而嫁娶,只要两代人,人口便可翻番。以此观之,最多三十年,若无适宜措施应对,大乱不可避免。”

“第三个问题,齐民之家有无上升通道,若无上升通道,是否甘心世世代代为婢为奴?九品之法是否能给予齐民后代上升的希望。民如水,官为舟。舟行水中,水便无孔不入,一旦舟有缝隙,便会大量涌入。哪怕船夫操舟技术再高超,亦无法避免沉船之祸。有此三点,我便断定,将来有一天这大晋必会发生动乱。清谈又有何用处?能保妻子乎?能保父母乎?能存社稷乎?”

张韬的一番话如炮连珠,说的卞粱目瞠口呆。良久之后,他方才回过神来,看向张韬缓缓道:“阿韬你虽未拜入阮师门下,将来亦必会成为清谈高手。只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更何况羊尚在圈中。你这番话,跟伯父说起过么?”

“我会说的。”

——〇〇〇——

几天下来,卞府极尽热闹。到了正月二十五这一天,前来拜访的客人达到了高峰。许多家族哪怕主人因事无法亲至,也会派遣管家将贺礼送上。不但兖州境内的各大家族少有缺席,哪怕是临近州郡,也有很多名流参与其中。

用卞粱的话说就是,“卞府宴会,从未如此之盛也。”

只是对于张韬来说,从定陶返回冤句后,他这一趟兖州之行基本上便宣告结束了。虽然也想前往泰山南城瞻仰泰山羊氏的繁盛,近距离观察这个大晋朝廷中的庞然大族,无奈行程不允许,也只好作罢。

自拒绝了阮咸的收徒,旁人看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嘲讽。他也不想辩解,如今前厅熙熙攘攘,出迎回礼自有大兄照应,为了让自己清净一些,他便躲在后堂陪着姐姐说着话。

只是看到姊姊躺在木榻之上虚弱的样子,他的心里蛮不是滋味。

为了恢复人口,泰始九年司马炎颁布了一条律令: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

也就是说,一户人家如果有女儿到了十七岁还不出嫁,便会由官府出面帮你强配。所以这些年来,女人出嫁的最大年纪是十七岁。而普通百姓为了避免被动,往往在十四五岁就已婚配。

当然,王侯之家的女儿拥有一定的特权,若是父母不嫌弃的话,在父家也可以晚几年再婚。然而在整个社会早婚的大思潮下,“大龄”少女在婚姻市场中的竞争力难免会直线下降。

所以这样也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为了早日恢复人口,不得不鼓励甚至强迫女人早婚。而由于早婚早育以及物资的匮乏,又导致女人的寿命大幅减少。

如同姊姊这般,很明显是由于生育太早,而产后又没有得到充分的恢复,最终造成了原本历史中的她在三十余岁便早早去世。

面对这样的现状,自己能够帮助姊姊做些什么呢?

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做些有营养的食谱交给卞府的下人,让姊姊的身体更健康一些。

张柔蕙看着弟弟有些发呆,不由柔声道:“小郎,当日姊姊出嫁时,你尚在牙牙学语,没想到如今已经有了炫耀的资本。卞府虽然家大业大,无奈开支也多。要说积蓄,只怕也没有你多呢。你制作的那劳什子摆钟,具体是怎般模样?”

张韬笑道:“说来话长,此番前来,原本想给姊姊送来一台。只是由于行程仓促,手上没有成品。所以只给姊姊带了礼物,也算是小弟的一点心意。”

“二十万钱怎能说是一点心意?你现在不过垂髫之年,原本应该姊姊照料你才是。”张柔蕙看着幼弟的眼睛,微微有些伤感。

“姊夫对你好吗?”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姊姊一个妇道人家,总是需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能让家族蒸蒸日上。好歹你姊夫勤学上进,又是卞府长子,姊姊能够嫁入卞府,已是幸运太多。”

“二嫂也在年前诞下一女,只比我这外甥晚了三日。待回到家中,你们姑嫂之间做个伴,想必也不会孤单。更何况小弟无事的时候,鼓捣出了几位菜肴,连父亲大人也是赞叹不已。到时候姊姊尽可尝尝,必定让姊姊乐不思蜀。”

“管家前去洛阳报信的时候,母亲在给姊姊的回信当中说了。说你平日里虽然看着愚痴,在学业上却是有些天分,短短时间内就背诵出了《汉三苍》,又制作出了摆钟,从别人那里赚了一百八十万钱。姊姊看到信的时候还是将信将疑,如今见了你,方才知道确有其事。”

张柔蕙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熟睡的样子,一脸的柔情。她轻轻拉过被子盖在襁褓之上,回过头来继续道:“没想到二哥居然也在这个时候生了女儿,若是他们表兄妹能够是凑成一对,倒也算是一段良缘。”

“这可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张柔蕙看着幼弟吃惊的表情,不由“噗哧”一笑:“表兄妹之间成亲所在多有,这叫‘亲上加亲’,小郎你年纪尚幼,这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待到了年纪,姊姊为你介绍几家名门闺秀。”

张韬看着姊姊舒缓的笑容,不由在暗叹了一口气,说什么“三代之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肯定是没什么用处的。尤其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想破坏姊姊难得的好心情。不由含糊道:“我听说表兄妹结婚生下的孩子会变傻,总之就是不行。”

“傻弟弟,你这就是孩子气的话了。表兄妹成亲后生下的孩子只会更聪明。”张柔蕙看着弟弟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不由莞尔。

张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当下转移话题道:“姊姊,我与大兄商议过了。明日辰时便启程返回洛阳,姊姊是否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需要小弟去做的么?”

“倒没甚事,只是一些安排,需要与你姊夫商议后才能决定。此番回洛阳小住,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一则孝敬双亲,二来也能看望两位兄长。到时候倒要好好品尝一下小郎你说的菜肴有多美味。”

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天黑,期间贴身女婢数次前来送上细粥,张柔蕙均是勉强吃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惹得张韬频频皱眉。

在他看来,姊姊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差劲。如今已是产后月余,胃口还如此之差,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依照他的见闻,姊姊极有可能是得了产后抑郁症。

这毕竟是姊姊第一次生孩子,尤其是对一个远离父母,背负着父家与夫家双重期望的未满二十岁女子来说,由于生理与心理上的变化,哪怕再自我安慰,也不可避免地对人生产生不同的看法。

产后抑郁症往往会在产后几个月内逐渐消失,若是能够引导她们转移注意力的焦点,或者亲近的人与之谈心,从而宣泄出苦闷,或者减缓她们的压力,让心情保持一定程度的愉悦。那么会更快地从抑郁中走出。

许多产妇会在产后变得暴躁以及焦躁不安,若是无法解困,极有可能为剩余的人生奠定基调。从这个方面说,古人虽然不知道“产后抑郁症”,但是在产后回娘家过一段时间,绝对是缓解该症状的一剂良药。

想到这里,张韬笑着对着姊姊道:“回到洛阳以后,若不让姊姊胖上十斤,就算小弟的失败。”

第13章 雨中嫔妃

从冤句返回洛阳的时候,在张韬的要求下张祎选择了南线,也即是冤句-济阳-小黄-浚仪这条路线,经博浪沙、管城到达荥阳。然后经荥阳中转,过成皋、巩县,穿越偃师后,洛阳便已在望。

由于张柔蕙身体虚弱,无法承受强烈的颠簸,行车速度比去时还要慢上几分。是以南线路线虽近,却在二月初一下午方才到达偃师。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会今日城门关闭前进入洛阳,谁知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没奈何,一行人等只好决定暂时在偃师过一夜,第二日凌晨再返回家中。

在客舍中用了膳,听着窗外传来的滚滚雷声,感受着密集的雨点声拍打在屋顶、地面以及林叶间,张韬这才知道,原来明日便是惊蛰了。

惊蛰一到,万物复苏,也便意味着这令人厌烦的寒冷即将远去。姊姊由于旅途劳累,早早进入客舍歇息。而他百无聊赖之下,便坐在窗前看雨。

自从咸宁元年十一月初五出生,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多。五年多的时间里,他均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直到去年五月在东阳门外见到孙皓“泥头入洛”,他才如同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醒来一般,开始正视这个世界。

出生那一年是乙未年,也便意味着他是属羊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出生那一日,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大雪”。彼时洛阳城内瘟疫流行,死伤十余万。父母见自己生于大寒之日,又是瘟疫流行的时候,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像第一个孩子那般夭折,所以疼爱之情,超出两位兄长之上。

五年多的时间转瞬即过,当他决定用积极的态度去观察当前的社会,突然发现这个社会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盛世的表象之下,到处蛰伏着危机。如果说这惊蛰意味着春天的到来,那么去年的平定江东,则意味着大晋朝廷开始失去外部敌人,加速堕落。

要知道,虽然去年方才平定江东,实际上司马炎已经做了十六年皇帝,再加上魏文帝曹丕于建安二十五年便迁都洛阳。这一甲子以来,洛阳城除了偶尔的政变与骚乱,根本没有发生过战事。

在这种情况下,奢靡之风已经深入骨髓。已经不是简单的一道诏书所能改变的了。若不然,他也不会在摆钟的制作中赚到一百八十万钱,而石崇更是利用这一稀奇的玩意儿赚的盆满钵满。

想着与卞粱的抵足夜谈,他不由有些困惑,自己的思考当真需要向父亲提起么?

父亲是极其聪明的人物。作为中书令,群臣百官奏章的审阅以及批驳,朝廷政令的制定与下发,均需要经过他的手中,对于大晋里里外外的状况,只怕没有谁比父亲更有发言权。

自己看得再准,不过是作为局外人雾里看花,远不如父亲这局内人看的真切。若是将自己这一番思考和盘托出,又从哪里解释自己是如何想到的呢?

窗外的雨下着停,停着下,伴随着持续的雷声,连空气中都夹杂着一股泥土的气息。他回过神来,看到旅店内三三两两的人各自挤在一起,天南海北的腔调相互嬉笑着,仿佛在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已定格。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许多旅客都留了下来。也有人趁着雨停的间隙急匆匆地上路,希望在下一波雨到来之前能够赶到洛阳。

正在发呆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其中夹杂着马嘶声、女人的哭声以及严厉的叱责声,从窗外看去,在沉闷的云层之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出现在官道远处。

紧接着几匹快马停在客舍门外,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手执长矛进入店内,对着众人高声道:“此家客舍已被大军征用,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几位士兵甲胄鲜明,只是此时的气候尚未转暖,经过大雨的洗礼后,下摆嘀嗒地滴着雨水,而嘴唇早已冻得发白,显得颇为狼狈。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又是雷雨交加,却让我等到哪里去?”有人对士卒的粗暴心生反感,不由小声嘀咕道。

“我等还是找个人家暂时借宿一晚吧,切莫在此时多事。”听到他的抱怨,便有同伴急忙阻止,唯恐一不小心出现意外。毕竟民不与官争,尤其对面还是大头兵,哪有说理的地方?

随着马蹄声渐来渐响,一阵阵沉闷的车轱辘的声音碾压在官道上,让张韬感觉地面仿佛都发生了振动。好奇之下,他放眼望去,却见大车首尾相接,一眼望不到头。

“莫非哪里发生了叛乱不成?竟然导致大军雨中行军。”张韬看着密密麻麻的车厢,心头一阵奇怪。因为这实在不像是打仗的阵容。若真有战事,这些马车不过是累赘而已。而运送粮草只会用人力车。

更主要的是,当车厢靠近客舍的时候,张韬终于确认,那些女人的哭声是从车厢中传出。

“兀那小子,爷的话没听到还是怎地?”

那两名士卒原本奉命前行清场,见到大部分旅客均是急急忙忙收拾行李逃也似地走出客舍,雨中行军的不满也稍稍淡去了几分。然而当他们见到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窗前发呆,怒火不由升腾而起,当下便喝骂出声。

“怎么回事?”正当那二人手执长矛想要上前盘问的时候,门外又走进一人,从甲胄上看也是校尉级别的军官。

他见到张韬不过六七岁年纪,坐在那里脸上却丝毫没有惊慌之色。再加上张韬衣着华贵,似非一般人家,尤其是当前洛阳已近在咫尺,王孙贵胄比比皆是,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权贵,说不得要给自家使君惹下大麻烦。当下便喝止了二人,出面询问。

而此时,外面的动静亦是惊动了准备歇息的张祎,他走出客房见到两位士卒对幼弟口出不逊,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也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下周征,乃扬州周刺史麾下校尉,此番奉陛下诏命看护东吴后宫嫔妃进京,路遇大雨,为免出现以外,就地征用所有客舍,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周征见到张祎身高八尺,气宇轩扬,这已是标准的士大夫装束。见到自己能够波澜不惊,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有倚仗,当下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解释道。

“原来是周使君麾下,真是失敬!在下乃是张中书家人,与舍弟返回洛阳途中遇雨,明日一早便行,还请这位将军行个方便。”

周征见闻,顿时肃然起敬道:“这位公子尽管自便,鄙人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他回头朝着两位士卒洪声道:“这家客舍暂时不用管了!吩咐下去,偃师城内所有客舍一一检查,其余人等就地扎营,洛阳城就在眼前,弟兄们加把劲,千万莫要功亏一篑!”

“诺!”

两名士卒听到上司吩咐,尽管不情不愿,还是义无反顾地执行了下去。

看着跨出客舍的背影以及街巷中传来的嘈杂声,张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大兄,这是怎么回事?依照眼前的情形,这军中至少有数百辆马车,若每辆中都有女人,那得有多少?”

“哎,此事不提也罢。”

张祎叹息一声,转过身子走向房间。

扬州刺史周浚出身汝南周氏,伐吴之役中乃是安东将军王浑麾下大将。由于在渡江过程中斩杀东吴丞相张悌等数千人,因功封为“成武侯”,食邑六千户。

东吴灭亡后,周浚升任扬州刺史,安抚东吴余众、镇压反叛、肃清残余势力,专任东南一方。

他想起当初东吴灭亡时,父亲与自己所说的情况。孙氏自孙坚以镇压黄巾起家,而后割据江东起,经孙策、孙权开拓,又历亮、休、皓三嗣主,六代人前后称王称孤近百年。

待到去年东吴灭亡时,龙骧将军王濬收揽图籍,得荆、扬、交、广四州共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土地。而在人口上,吏为三万两千,兵为二十三万,户为五十二万三千,男女口二百三十万人。

经过百年割据,整个东吴在籍人数不足三百万,这就是割据的代价。

而这次周征奉命护送的,便是当初攻破石头城俘虏的孙皓后宫,前后大约有五千人。在孙皓做皇帝的这些年,他将全国各地所有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都登记造册,然后每年都大选秀女,只有选不上的才允许出嫁。

小小的东吴,仅仅只是一个皇帝的后宫便五千余人。

这是什么概念?

这相当于全国六百分之一的人口直接脱产,不但不能为国创造财富,还需要不断消耗各地的奉献。相当于每百户人家,就有一家有女儿被选入宫中!

这些都是适婚适孕的少女,再加上那些没被选中的,东吴每年因为选秀女,会延误多少婚事?又会因为延误婚事而减少多少新生人口?

若不是孙皓如此倒行逆施,有着长江天险的东吴,原本并不会如此之快便被攻破的。而如今,这五千后宫被运送来了洛阳,陛下以后还能有多少精力处理国政呢?

要知道,当今陛下爱好美色可是出了名的!

第14章 思量

为了延续王朝的需要,皇帝在娶妻上当然有特权。按照《周礼》的要求,皇帝依照礼法可以设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凡一百二十一人”。

本朝依照汉魏旧制,后宫中由皇后管理六宫。在皇后之下,以贵嫔、夫人、贵人为三夫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为九嫔。

皇族与士族的联姻,本来是统治的需要。比如说当今皇后杨芷与前皇后杨艳均是出身弘农杨氏、夫人诸葛婉出身琅琊诸葛氏、贵嫔胡芳出身安定胡氏等等。

这些人中,如诸葛婉、胡芳等人均是泰始九年大选秀女时进的宫。数年下来,后宫的数量急速上升,到如今已有将近五千人。

若是算上这一批进京的东吴嫔妃,后宫人数已经逾万数!

自古至今,历朝历代,在后宫上能够比得上当今陛下的,也许只有汉武帝刘彻了。史书记载汉武帝“后宫数万人,外讨戎夷,内兴宫室”。由于开肇晋业、平灭东吴,将百年战乱重归于和平。陛下亦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能够得到“武”的谥号。

张祎叹息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当然不能跟幼弟说起。扩大后宫乃是陛下家事,乃是为家族血胤考虑,他们做臣子的哪里又有置喙的余地?

看着大兄走进房间,张韬重新坐在窗前。虽然大兄在这件事情上保持沉默,可惜他并不笨。结合前后迹象,已经逐渐猜测到了事情的大概。

他只是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哪怕再好色,真的就需要这么多女人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没有权势的人,从来都是任人宰割的对象。司马炎大概觉得若是继续在国内选取秀女充实后宫,必定会遭受朝野上下的反对。而如今孙皓投降,他正好将这批亡国之奴接收过来。

一万多名女人啊!

听着街道上传来各种低沉的啜泣,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司马炎在后世留下一个“羊车望幸”的典故,说的是由于后宫嫔妃太多,实在是不知道宠幸谁,于是便坐在羊车上,停在了哪里,便在哪个女人那里过夜。

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作为一个笑话在听。而如今他身临其境,才知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这数百辆大车中的女人,在国家灭亡后作为战利品献给皇帝,自古以来便是惯例。要怪就只能怪孙皓太无能,无法给他们提供安全的环境。

只是,东吴没灭亡,他们是孙皓的后宫。东吴灭亡了,他们是司马炎的后宫。无论东吴灭亡与否,他们都不可能真正自由的。

因为,弱是原罪。

感受着阴沉的天空,张韬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之中。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到,人这种动物,也许千百万年都没有变过,尽其一生只是为了三件事。

那就是金钱、权势、繁衍。

正在想着心事,外面开始嘈杂起来。趁着雨停,无数女人从大车中走出来,在士兵的看护下进入周边的驿站以及客舍之中。

这些女人,无一不是青春年华的妙龄少女。

——〇〇〇——

“哒哒哒——”

一匹快马雨中驰入洛阳城,在张府偏门前停了下来。马上之人全身披着蓑衣,整个脸部遮盖在斗笠之下,他跳下马背在门楣上敲了敲,不多时从偏门中探出一只手来。

来人从后背上摘下一个竹筒,双手递入门内,他只感觉双手一空,偏门也随之关闭。那人似乎并不惊讶,再次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与府中之人说上半句话!

书房之内,张华从竹筒一端拧开后,在中空的竹节里掏出一卷丝帛,展开看了看,不由笑道:“彦仲如今已到了偃师,只怕明日凌晨便可返回家中,你回头准备一下,莫让蕙娘受了委屈。”

“诺!”

张烈站在张华下首,恭敬地回答道。

“对了,前几日彦仲他们在获嘉遇到的那位盗墓贼怎么样了?”张华看着信,不由想起一事,当下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家主,魏郡太守荀良已将盗墓贼抓获,在魏襄王之墓起出竹简三十余车。荀良的信使已于今早进入荀勖府中,只怕那批竹简不日便要运来洛阳。”

张华叹了口气,悠悠道:“秦末战乱四起,无数典籍毁于战火。这批竹简既起自魏襄王之墓,当能够弥补国史之缺憾。如今四海归一,朝廷亦是到了修史的时候了。后汉二百余年,经三国而归于国朝,兴亡无常,须当修史以明兴替。只是可惜,良史之才难求啊。”

“前几日那个益州陈寿前来拜访家主,送上所修之书数十卷,家主看后不是夸他文义典正,有班、马之才么?”

“陈承祚当下正在撰写《三国志》,此人文笔干练,见识深远。一旦此书写就,只怕万年不朽。夏侯孝若(夏侯湛)一直以来有感于前朝祸福,亦想撰写《魏略》。本令如今乐见其成,若其书有可取处,当奏明陛下刊为国史,不负其撰史之苦心也。”

“对了,孝若迁为南阳相已经有些日子了,最近有书信传过来吗?”

“未有,想来必是事情进展顺利。”

“若南阳王有希望继承大统,本令必当力保。只是,哎,齐王还有数月便要脱去丧服了吧?朝廷上下有多少眼睛在看着呢,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有容人之量。”

张华说到这里,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他看向张烈道:“告诉张雷、张武,临近洛阳,千万别再出现什么意外。若是再有定陶之事,叫他们提头来见!”

“诺!”

——————〇〇〇——————

荀府之中,荀勖不断踱着脚步,不时看一眼案上的竹简,脸上挂满了疑惑。

竹简看上去有些发黑,正是族弟荀良派人送过来的《汲冢书》。魏襄王墓中出土的竹简极多,所以族弟先行送过来十多卷,以便让自己见识一下这些竹简的真面目。

他做事向来缜密,很难会被一件事情困扰太久,然而如今他已经待在书房中数个时辰,却总是想不明白。

送来的这几卷竹简中,记载的乃是“太康失国”之事。

此“太康”当然不是大晋的年号“太康”,而是夏朝启的儿子、夏朝第二位帝王的名字。

相传启的晚年生活日益腐化,喜欢饮酒、打猎、歌舞而疏于朝政。启死之后,其子太康继位,也沉湎于声色酒食之中,政事不修,以至兄弟反目,四夷背叛。

此时东夷有穷氏之后羿,借太康外出狩猎数月不归之时,乘机掌驱逐太康。

太康死后,其弟仲康继位,仲康只是后羿扶立的一个傀儡,并没有太大的作为。等到仲康死后,其子“相”继位,后羿把“相”赶走而自立为王。

这一段历史,被称作“太康失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叫“后羿代夏”。

后羿虽然自立,却被麾下宠臣寒浞(zhuo)废黜。寒浞即位后,派人追杀“相”及其妻妾,自此建立“寒国”,前后称王四十余年,将因“太康失国”而导致分裂的大夏重归于一统。

紧接着,寒浞对夏后氏子孙进行清除,最终“相”的一个怀有身孕的妃子“后缗”从城墙下的水洞中侥幸逃脱,生下一子名曰“少康”。

而少康成年后,联系夏后氏遗民对寒浞发起了复仇之战,最终复兴大夏,被称为“少康中兴”。

从“太康失国”到“少康中兴”,前后百余年,亦是乱世。

然而这段历史却被史书抹去大部分。荀勖重新将竹简拿在手中,这竹简中所记载的事情,与他在《左氏春秋》中所看到的却是有些许差别。

他深切地意识到,若是将汲冢中出土的这批竹简整理完毕,只怕当今的经学都要改写。想到这里,他急忙跪坐在案前铺开竹简,提笔想要写下奏章。突然间想到此事还未明确,若是《汲冢书》中所记载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未免遗讥于后世。

由于与太尉贾充结党,他在士林中的风评并不好。尤其贾充还是亲自操刀杀死高贵乡公的凶手。自古至今,谋杀君主乃是大逆不道之极,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只是这大晋的江山,若非乱臣贼子,又如何能够落在司马家的手里?自古成王败寇,他又岂会将这些风评放在心上,那些人不过是败犬的哀嚎罢了。

这批竹简数量众多,且文字乃是用蝌蚪文写成,以他几十年的学问,连蒙带猜也不过是看个大概。若是上书陛下,又该找谁负责整理这批竹简呢?

他将中书省内侍郎、舍人想了个遍,发现并无合适人才。虽然张华学问不在自己之下,然则他如今圣眷正隆,陛下断然不会放他去负责此事。

他揉了揉眉间,既然事情非燃眉之急,暂且将竹简运回洛阳,放进仓库之中等待合适的时机吧。

第15章 虞氏姐妹

如今京师诸王皆已就国,只有齐王司马攸尚以为景献皇后守丧为名滞留京师。距离守丧之期结束尚有数月,京师之中已是暗流涌动。

年前羊琇派人刺杀杨珧,被杨珧告发,导致陛下心生不满,有心想将“进奏曹”交给杨珧管理。而作为齐王一党的江夏太守嵇喜,则升为徐州刺史,成为齐王有力臂助。

荀勖暗自思索着,齐王与太子均是太尉贾充的女婿,伐吴之役后贾充被陛下明升暗降,已经兵权尽失,只能在家中养老。

而齐王内有羊琇支持,外有嵇喜臂助,卫瓘也向来不看好太子,张华态度不明,在贾充出局之后,自己这一方明显有些弱势。

想起咸宁二年的那场风波,因为陛下感染瘟疫而导致齐王差点上位成功,他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只是除了御史中丞冯紞以外,还有谁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呢?杨氏兄弟么?

在阴云的裹挟下,天气逐渐黑了下来,而偃师城内并没有因此而陷入黑暗之中。城墙四周的灯塔内,油锅再次沸腾,夹杂着浓烈的黑烟向周围发出明亮的光线。

——〇〇〇——

灯塔内的火舌在狂风中四处奔腾,硕大的雨滴拍打在遮蔽上,让整个县城多了几分凄冷。

张韬在客舍之中,透过光线甚至看到,城角的瞭望塔上比自己进城时还多了一人。他不由暗赞,这个周征能够将五千后宫从秣陵护送到偃师,确实有他的独特之处。

即便偃师距离洛阳不到三十里,已经在京师驻军的驰援范围之内,还是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也难怪扬州刺史周浚会派遣此人护送。

在客舍不远处便是驿站,由于人数实在太多,从马车中走出来的少女一部分被安顿在驿站之内,另一部分则被安顿在各家客舍,剩下的人实在无法安顿,只好将大车聚集在一起,就地设立帐篷。

偃师只是小城,常住人口不过两千余,由于县城太小,一县长官也只能称为“县长”而不能称为“县令”。此番周征护送的人马便有一千五百人,加上大批宫人,一时之间偃师城内人满为患。

“阿韬,时辰不早,该睡下了。”

不知何时,张祎出现在身后,看着幼弟迷茫的眼神,心头不由有些疑惑。

当此之时,客舍之中的旅客已经被士卒驱散干净,只留下了三间住房给他们。而剩下的七八间住房,均被塞进了东吴的宫人,留下四名士卒站立在客舍外担任警戒。

张韬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轻声道:“多谢大兄提醒,且容小弟再坐一会。”

张祎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他认真地看了过去,却见幼弟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凝重。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个错觉,这个幼弟虽然只有区区六岁,然而看上去却要比自己还要成熟。

他摇了摇头,柔声道:“莫要耽搁太晚。”

说完之后,转身向房中走去。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亥时,原本嘈杂的声音也逐渐安静了下来。看着门外担任警戒的四名士卒,已经逐渐倚靠在门柱上发出了深沉的打鼾声。

从秣陵前来洛阳千里之遥,众人一路护送原本已疲惫至极,而今又淋了一场大雨,眼下洛阳城近在咫尺,心理上难免放松。周征虽则吩咐下去不可功亏一篑,众人却终于难以再支撑住满身的疲劳,开始倦怠了起来。

然而张韬却没有丝毫睡意。

当初若非无意中听到孙皓入洛的消息,并且为了验证事情的真实性不顾危险,亲自跑到东阳门外查看虚实,他能不能从颓废与沮丧中缓过神来,还是未知之事。

一直以来,他的内心都有一个小小的期盼。期盼着世道温和些,上层人不要压榨的太狠,给下层人多留几条路子;下层人不要喜乱好祸,努力让自己的家人活的更好。

经历了前世之事,又在此世目睹种种现状,与当初在史书中学到的知识两相对比,他发现这种期盼,就如同去劝狼少吃点羊一样幼稚。

中间派从来不受欢迎,在羊的眼中你是帮凶;在狼的眼中你是笑话。狼与羊,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加入,然后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才有机会去重塑整个草原的规则。

人有贤愚不肖,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已经决定。天才的智商可以高达一百四以上,普通人只有七八十,而聪明的宠物犬,智商已经可以达到六七十。

这说明什么?

说明普通人在天才的眼中,就像普通人眼中的狗一样,甚至连狗都不如。一旦无法讨其欢心,便立即灭杀之。如若不然,又如何解释当初前世所经历之事呢?

因为“天道”就是这样,这些天才正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只有自己的“期盼”、自己的幻想,才是真正的逆天而为。

许是想的有些累了,张韬站起身来准备回房休息,却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低沉的哭泣声,明显是害怕被发现而强自压抑。

“姊姊,阿侬真的要进宫吗?”

“阿圆,只要有姊姊在,侬莫要害怕。”

“姊姊,阿侬好想阿爷……”

“姊姊也想,以后阿爷会来看我们的。”

“姊姊骗人,呜呜,阿侬再也见不到阿爷了。”

“阿圆,姊姊将侬带到洛阳,也不知道是祸是福。若是进了宫,万不可多事,一切以性命要紧,侬要好好记住姊姊的话,知道么?”

“阿圆知道了。”

他摇了摇头,这间房子中的少女他还有些印象。其她少女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只有房中二人在一起,大的约莫十五六,小的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当时他还有些好奇,难道如此小的年纪便能够进宫了么?

如今看来,应该是姐妹俩相依为命,由于姐姐被护送前来洛阳,所以妹妹也便跟了过去。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纪,只怕他们口中的“阿爷”也是凶多吉少。

他在房外驻足良久,终是没有跨入房间。正要离开时,却听到房间之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吴语声: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这个从吴中将要进宫的少女,面对前途未卜的命运,却在此时唱咏。在她的歌声里没有忧愁,没有哀怨,只有对人生无限美好的幻想。

然而正因为如此,张韬不知为何,只感觉心底那丝柔软处被撩拨带动。他不忍再听,便要抬步离开,却见到那门“吱嘎”一声被风吹了开来。

原来二人进入房中,却并没有将门插插紧,想必是一路上被步步看管,早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警觉。透过门缝,他看到那个叫做“阿圆”的女孩枕在少女双膝之上,在案几上的灯光照耀下犹自带着几行泪痕。

少女不断为“阿圆”整理着头发,嘴中则低声唱着曲子,她脸上没有一丝害怕,反而挂着无限的温柔与恬淡。

看到这里,张韬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推门走了进去。当跨入房间的那一刻,隐隐有些后悔,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少女。

少女抬起头,眼神之中并无惊讶之色。

也许是眼前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在他身上感受不到威胁;也许是少女一路行来早已经听天由命。当张韬走到身前的时候,少女只是轻轻施了一礼,柔声问道:“不知小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我——”

张韬有些瞠目结舌,闻着少女身上传来的淡淡体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了,想必是妾身的歌声惊扰了公子休息。小女子身处异乡有感而发,还请小公子见谅。”少女见到张韬直直地盯着自己,一时之间羞红了脸,顿时低下了头。

张韬见状,才醒悟到自己深夜独自闯入房中乃是极为失礼之事。更何况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

他有心缓和这怪异的气氛,便道:“你是小女子,我是小公子,既然都是小,又何必这般客气?方才我在房外无意中听到姑娘与令妹的谈话,却是有个疑问,观令妹年纪不过七八,如何便随姑娘一起进京?向闻吴主好色荒唐,竟至于这般地步了么?”

少女听到张韬的疑惑,不由抬头看向对方,在这一瞬间,眼神之中竟然闪过希冀、忐忑、疑惑、期盼等数种情绪。她看着张韬的脸,轻轻将“阿圆”的身子挪到一边,突然之间拜倒在地。

在油灯的照射下,张韬似乎读懂了她瞳孔中的信息,又似乎没有读懂。他眯着眼睛,轻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救你出去吗?”

“小女子已经在籍,不敢有此奢望。”

“你是想让我救你妹妹?”

少女闻言,不由抬起头,她原本只是抱着万一之想,实在没想到眼前的孩子仅仅只是从自己的动作中便读出了讯息,却要比“阿圆”聪明太多,一时之间又多了三分期望。

“我看你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必是出身大族。为何不将令妹寄寓宗族之中?”

少女叹了一口气,悠悠道:“小公子明见,妾身出自会稽虞氏,只是如今国破家亡,宗族流散,自保尚且不暇,妾身又如何放心将妹妹托付外人?”

第16章 托付

张韬闻言暗想,难道我就不是外人了么?至今为止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却将妹妹托付给我,也不怕我转手卖了?

只是这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想到会稽虞氏,他不由想起一人,试探着问道:“虞翻是姑娘何人?”

“那是家祖。”

“令尊是?”

“家父讳忠。”

“虞忠?”张韬听到这里,沉思了片刻,突然间抬起头,郑重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后世传闻,吴郡四姓为顾陆朱张,会稽四姓为虞魏孔谢。此时的会稽却是以虞、魏两家为尊,孔、谢两家作为后起之秀,则是到了东晋以及南朝时期方才逐渐与之并称。

会稽虞氏在虞翻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江左政治势力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然而总体上来说,东吴时期孙氏是重用吴郡而轻视会稽的,且为了相互制衡,往往用会稽的人士治理吴郡,而用吴郡的人士治理会稽。

例如东吴故太子太傅贺邵便是出身会稽贺氏,当初出任吴郡太守的时候,被吴中强族轻视,有人在其府门上偷偷题了字,曰:会稽鸡,不能啼。

东吴后期,各大世家愈发坐大,这些家族暗地里招募流民扩大部曲,导致田地荒芜户口锐减。而贺邵得到是孙皓的授命,出守吴郡便是为了清查真相而来。

在这种情况下,吴中诸豪强没人把他当回事,且当时就威胁上了:你这只会稽的鸡,你想过来挡老子财路,老子让你叫都叫不出来!

然而贺邵返回府中的时候,看到题字,也不生气,当即就索笔在后面添了一行字:不可啼,杀吴儿!

我根本就不用叫,用手中的刀就让吴郡的小儿能听个声!会稽郡与吴郡的士族对立就严重到这种地步。

事情牵连甚广,顾陆朱张无一幸免,后来的大司马陆抗当时还只是江陵督,于此时也受到牵连,他再三上书孙皓,方才得以免除责任。

会稽贺氏此时不过是郡中二流世家,论家声资历,还在虞、魏之下。

听到少女说起她的父亲便是虞忠,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伐吴之战中,虞忠为东吴宜都太守,与陆抗之子夷道监陆晏、中下督陆景一起死于国事。

宜都靠近益州,乃是防备大晋水军的最前线。当龙骧将军王濬出益州,顺三峡依次而下,宜都便首当其冲。当初王濬与王浑争功,争的不仅仅是首入秣陵之功,在宜都斩杀虞忠、陆晏、陆景,也是王濬功劳簿上无法忽视的存在。

这些事迹为洛中小儿所传唱,当初在学堂之中他也是多有耳闻。只不过在传唱中,虞、陆等人是作为丑角的存在,不知天命,顽固抗拒大军,败亡纯属咎由自取。

张韬能够想象的到,当虞忠败亡后,虞氏姐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作为导致国家败亡的“罪魁祸首,遭受到的刁难与非议也一定不会少。没有多少人能够想到,东吴几十年基业会在短短三个月内被摧朽拉枯般地摧毁。

少女看向张韬,有些伤感道:“妾身进宫不过半年,便闻父亲罹难。而后家中仆人将舍妹带到秣陵,说是大军压境之下,人心惶惶,宗族四散。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投奔贱妾。谁知不久之后,秣陵城破,妾身也只能随波逐流乃至于今。”

她的话很轻,轻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的时候亦是再三看着妹妹,唯恐这番话不小心被妹妹听了去。

虞圆趴在案几之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作为战利品,在这凄冷的夜里,能有这床被子保暖,已是难得的奢求。只是不知道梦中见到了什么,油灯之下睫毛微动,口中呢喃着。

少女见状,急忙将被子在她身上裹了裹,唯恐妹妹受冻。出生于江南水乡的她,从未见过北国的寒冷。虽则如今已是惊蛰,最寒冷的天气已经过去,然而春寒料峭,她仍旧觉得这份冷,冷至刻骨。

窗外不断传来震耳的隆隆声,参杂着劈在虚空中的闪电,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是不是上天破了个洞,不然为何雷电这般狂泄?

张韬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间有些心疼。到了此时他才得知少女名叫虞婧,今年不过十五岁。而她的妹妹虞圆今年也仅仅只有八岁。后世里虞婧这个年纪刚刚初中毕业,正是享受家人宠爱的时候。

然而经历国破家亡她,已经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她早已想到自己在护送的名单上,在大军的护送下已经没有逃脱的希望,进入洛阳后宫便是余生的宿命。若是祈求张韬援救自己,不仅不现实,还会无形中拖累对方。

所以,她只央求张韬能够将妹妹带走。妹妹虞圆并没有在东吴宫女的图籍之上,若是有人出面帮忙说项,未必没有改变的可能。

她原本准备将妹妹带在身边,进了宫,哪怕做一个浣洗的宫女,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在临近洛阳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将妹妹摘出去。

后宫佳丽三千,人人翘首以待君王。然而十年凄楚,有几人能够如愿?不说宫人倾轧,只说一辈子待在宫中的孤寂,又有几个能够忍受的了呢?

由于出身名家,一路上官兵对待她还算客气。只是每到一地,士兵必会驱散旅客,强行征用房屋。千里以来,对面的小公子是她见到的唯一能够得到护送大军优待的人物。

她暗自猜测,对面小公子若非皇族子弟,定是公侯人家。若如此,即便妹妹过去为为婢为奴,总好过一辈子老死宫内。

对于张韬来说,此番与大兄一起出来,他并无多少自主权。大兄作为广武侯世子,已经是张府半个主人,自己若想留下虞圆,便不可能不禀告大兄知道。至于父亲与母亲的想法,还在其次。

沉吟良久,始终无法拿定主意。他考虑的不只是如何安顿好虞圆,毕竟自己目前尚未成家,没有单独的住处,便要时时听命于父母兄嫂。更主要的是,还要顾及到这件事情对张家的影响。

他绝对不会允许因为这件事,而给家中带来太大的麻烦。

虞婧见到张韬沉默不语,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

她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虞婧啊虞婧,你怎能将期望寄托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即便他出身高贵,若是不知人间疾苦,又怎会对你伸出援手?向闻洛中少年轻浮放荡,你莫要将妹妹推进火坑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对张韬拜了一拜:“公子若是为难,就当小女子从未说过。”

一道闪电透过窗格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不多时一声响雷直接在半空炸裂。

“轰——”

房间之外怒雷奔腾,房间内却是出奇的安静。

“哇——”

不远处传来外甥卞壸的哭声,紧接着便是姊姊张柔蕙温柔的哄娃声。而眼前的虞圆则侧过头,重新睡了过去。案几上折射过来几块亮斑引起他的注意,却是虞圆留下的眼泪。

这个丫头,居然在睡梦中哭的这样伤心。

在这一刻,他终于有所触动,轻轻道:“好,我答应你。”

虞婧怔了怔,她已经做了失望的准备。却不曾想到了最后,眼前的孩子居然答应了她。原本一直提起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她只感觉疲倦犹如潮水般席卷而至。

为了不失礼,她强打着精神,第三次对着张韬拜了下去:“小公子援手之恩,虞婧没齿难忘。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只是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哎,其实你在我面前根本不用这般客气。我之所以会答应你,不过是因为令妹并不会给我带来太大的麻烦。”

张韬看向虞婧,有些伤感道:“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有你想的那般高尚。不过你也请放心,我既然收下令妹,必然会好好照顾她。将来你们姐妹团聚,也未必不可能。”

“不,妾身进入客舍的时候,见到公子身边只有几位仆人听命。仆人虽是忠心,生活中却有诸多不便。若公子不嫌弃,就让舍妹照料公子的起居如何?”

“只怕委屈了令妹。”张韬郑重道:“还请姑娘记住,本人张韬,家父张华便是本朝中书令。以后若是想见令妹,不妨派人往张府送个信,就说找三公子就可以了。”

“令尊的大名,妾身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的。”虞婧感激地看了一眼张韬,身为侯府公子,小小年纪能够如此平易近人,着实难得。

张韬见她拿起身边的包裹轻轻打了开来,衣服中间摆放着两只手镯,在灯光下发出微微荧光。也不知如何在兵荒马乱中保留下这副手镯的。

虞婧将包裹的衣服分成了两份,每一个包裹中均藏着一只手镯,离别在即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她的这番动作,看的张韬连连点头,这是一个细心的姑娘。

人生就是这样,经历了苦难才能懂得生活的真谛。优渥的生活中,往往只会养成跋扈的性格。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有几个不想过着跋扈的生活?

第17章 风起

回到洛阳后,他准备将酒楼开张起来,没钱的话几乎没法做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然而权力毕竟不可多得。既然不可多得,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

在洛阳城,做一个有钱的富家翁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主要的是,这已经是他目前情况下所能做的最好的路子。

毕竟在家中父亲是一家之主,大兄负责具体事务。这个年纪他又无法入朝为官。无论是朝中还是家中,他都受制于现实的状况。

思前想后,也只有从聚集财富开始,才能不断突破束缚。

“舍妹的名字并不在后宫的图籍之中,当初前来洛阳之时,妾身只是托辞投靠远房表亲。只要周将军肯通融,舍妹随时可以离开。”

二人不断商量着,直到了子丑时分,张韬方才返回房间休息。

经历了这件事情,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目前的他,几乎没有任性的本钱。哪怕想救的人就在眼前,也被无数无形的规则束缚着,不敢轻易突破。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件事情是需要与大兄商量的,感受着大兄均匀的呼吸,他浮想联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如开始面对虞婧时模样。

“我这是作茧自缚啊,想得太多怎么能成。既然答应了虞婧,无论大兄意见如何,总要是完成这番承诺才是。若是大兄因此不高兴,那也只能由他去了。大不了酒楼开张的时候,将虞圆安排在酒楼里帮事,也省的她在府中谨小慎微,平白惹出风波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稍稍觉得安心,裹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〇〇〇——

偃师城外,两辆马车逶迤前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周征身边一位亲兵不解道:“将军,我等乃是奉陛下诏命看护宫娥入京。有陛下诏书在手,您何必对此人如此客气?将那个女娃子送给他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何必还要送出城外?”

周征回过头看,见到属下满脸疑惑,不由笑着问道:“我家使君相比杜大将军如何?”

那亲兵听后不由肃然起敬道:“杜大将军坐镇荆州,功高盖世。周使君虽然专任东南,相比杜大将军还是稍逊一筹。”

周征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你倒是实诚,也不怕使君怪罪于你。”

亲兵挠了挠头,喊喊地笑了笑:“属下是个直肠子,心里这么想的,所以嘴上也便这么说了。”

周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这样很好,我等军中男儿原本不需要什么花花肠子。只是京城不比军中,你可知杜大将军自从上任荆州,为何每年都要押解一大批银钱入京?”

“押解银钱入京做什么?”

周征叹了口气:“各位大帅出镇一方远离京师,若有小人在圣上面前搬弄口舌,即便有天大的功劳,保管让你三族夷灭。在地方上权势再大,又怎么比得过洛中亲贵更靠近圣颜?这些银钱当然是收买权贵的封口费。”

那秦兵挠挠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使君手里有的是兵,还怕小人不成?”

周征闻言,已明白自己是在鸡同鸭讲。他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诏书,朝着离去的马车努了努嘴道:“这件诏书便是从中书省发出的,而方才离去的那位公子,他的父亲便是中书省的长官。我不求他能帮我什么,只希望不会因此而给使君留下隐患。你明白了吗?”

亲兵闻言,恍惚间好像有些懂了,他呆了呆,瞬间如同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〇〇〇—————

洛阳上东门外,庄斌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看着过往行人。

如今年关已过,冬去春来,商旅逐渐增多。尤其是去年平定江左,许多世家的商队开始从中原采购大量货物倾销江左,而江南的生丝、陶器也随着商队大量涌入洛阳。以前这些世家的商队都是暗中做着走私的勾当,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

如今的上东门,每日里人流如织,换做以前,他免不了要一丝不苟地查探,以免敌方探子混进京城。自从平定江左,他却愈发慵懒了起来。

这种日子,过的实在无趣。

“老大,你发现没有,这几天东胡的商队已经来了好几批,莫不是辽东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一名士兵刚刚检查完一队鲜卑人的商队,不由对着庄斌说道。

“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当初宣帝平定公孙渊,可是在辽东杀得人头滚滚。这些鲜卑奴若是还有些记性,应该不会忘了这件事才对。再说了,正旦之前唐彬唐将军不才前往幽州么?有唐将军在,就是搞出幺蛾子,只怕也是被拍死的份儿。”

庄斌抱着长戟,又打了一声哈欠。

“老大,你昨晚莫不是又去了醉花楼?”那人见到庄斌的模样,不由四处窥了窥,然后低下头,他嘴角挂着一付耐人寻味的笑容,神秘兮兮地问道。

“什么叫‘又’,我去醉花楼做什么?”庄斌听完,无精打采的身体突然间充满力道,他急忙捂住属下的嘴巴,满脸惊恐地看向四周。

“呜呜——”

“呜呜——”

那人挣扎许久嘴巴说不出话来,眉毛却是不断细扬,脸上尽是一副“你懂的”表情。

“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庄斌放开他的嘴巴,郑重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若是让你嫂子知道了,又是一顿风波。”

自从上次带着几个崽子前往醉花楼请客,最终因为客满而去了寻芳阁,原本他只是调查牛二的死因以及王侯府邸漏刻结冰疑案,不知道是谁事后将捅到了妻子那里。

从那以后,只要他回到家中,那婆娘便主动索取,弄得他现在每日里都没多少精力做事。

以前他飞鹰走马,遇到哪家小娘子不去刻意调戏一下就觉得自己不够男人。每每从醉花楼下经过时老二便会硬如金刚。而今他却盼望着一天十二个时辰吃住在城楼下。

以前摸着娘子秀发,他下面就硬了。而如今,娘子摸着他下面,他头发都硬了。每当回到家中,他都只有一个感叹,三十岁的老娘们,实在太特么可怕了!

当然,如今“惧内的十三郎”名声更加地响亮了。

想到牛二,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洛阳城看似繁华,每日里死在阴沟里的,又何止一个牛二?只不过民不举官不究,很多人死了根本连光都见不到。

而原本家产只算一般的石崇,这月余以来已经是洛阳城的风云人物。到处都在谈论“摆钟”,人人以拥有一座摆钟为荣,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那晚的拍卖会。只有他知道,早在拍卖会之前,石崇便自己创造了机会。

像石崇这样的人物,起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庄斌抬头看了看天空,东方竟然难得冒出一片鱼鳞红,昨晚雷声响了整整一夜,今日却是晴空万里。人生就像这样,昨日春风得意,指不定今晚就遭了殃。去年还穷的叮当响,今年说不定就发了财,谁又能说的好呢?

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这个家,让儿子早点成长起来。至于其它的,关他何事?

他拍了拍嘴巴,将困意压了下去,对着正在盘查的属下道:“眼睛都放亮一点,千万莫要出错!若是有谁出了问题,可莫要怪老子不讲情面!”

说完之后,他瞅准机会,跑到城楼下闭目养神起来。还未等他眯了眼,突然间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紧接着一队队整齐的士兵从城中快速行来。

“后面的快快跟上!莫要误了事,午时之前一定要到达偃师!”

这堆人马前后呼应,看上去约莫四五百人,在为首数十骑带领下,顺着官道向东方驰去。

“老大,什么情况?北军的崽子出城去做什么?”

“听说江东的宫女到了,这队人马过去接应。啧啧,几千名女人,算上宫里头的那群女人,还不得上万?一天日一个,也得日上三十年。这做皇帝就是好啊,也难怪大家都争破了头。”

“呵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么?你莫不是忘了,去年东阳门外东吴皇帝泥头入洛的事?依我看啊,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小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生活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

庄斌听着属下之间的议论,看着城门外逐渐增长准备进城的人群,不由喃喃道:“风起了啊!”

第18章 朝中局势

“大兄,你不怪我么?”

从进入车厢开始,张祎便手握竹简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

张韬满以为会受到大兄的批评,然而当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后,张祎只是说了句:“如此也好。”

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张韬不知道。所以这一路上,他还是希望能够听到大兄的苛责,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做得不对。

只是张祎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安静,眼看着洛阳城已在眼前,张韬终于忍受不住,对着大兄询问了起来。

张祎抬起头,看着幼弟满脸忐忑,不由莞尔:“阿韬,莫说一个不在图籍的宫女,即便是那些护送中的东吴亡人,只要父亲肯开口,陛下也会赏赐百十个人。此事你莫要担忧,如今母亲年事已高,你又逐渐长成,有一个女婢在身边照料也好,也省的她老人家担忧。”

“……”

看着大兄不咸不淡的模样,张韬顿时满脸黑线。敢情自己不断为家族考虑,反复思考、一夜难眠,到头来居然是杞人忧天不成?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该连虞婧也留下来了。

张祎见到幼弟委屈的神情,郑重道:“若无父亲与陛下围棋定策,江左又岂能在短短三个月之内便告平定?阿韬,只要你不是谋逆的大罪,在这洛阳城,便没人能将你怎么样,你无需心怀长戚。君子执仁立志、先行后言,若总是心怀忧虑,徒劳心力,于事何益?”

张祎的一番话虽然很轻,却让张韬内心暖烘烘的。大兄实际上是在告诉自己,以后只要不是谋逆的事情,尽管放心去做,有的是全家为自己托底。

看着大兄满怀期待的眼神,张韬恭敬地施了一礼:“多谢大兄,小弟受教了。”

一直以来,由于张祎年纪过大,加上性格方正,张韬与大兄之间总是有着无形的隔阂。虽然同是兄弟,相比之下,他与二兄张韪的关系却要好上很多。

到今日他终于明白,兄弟毕竟是兄弟,虽然因为年龄与见识有着这样与那样的分歧,然而总归是血浓于水。

当然,所有的一切的底气,均来自于父亲在朝中的地位。

朝廷“八公”中,太宰、太傅、太保为“上公”,其中太宰乃是由太师改制而来,主要是为避司马师的名讳。

大晋成立初期,以叔祖安平献王司马孚为太宰,太宰也是“八公”中荣誉地位最高的人。自从司马孚死后,太宰一职空缺,直到郎陵公何曾临死前数月,才短暂授予其“太宰”一职以安其心。

何曾死后,太宰重新空缺,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只怕短期内也没人能够配得上这个位子。

太傅号为“帝师”,一般是皇帝的老师担任。

大晋成立时,以出身荥阳郑氏的寿光公郑冲担任。郑冲死后,空了几年,最后接班的也是何曾。司马炎毕竟已经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当初教导自己的各位大臣均已去世,所以只要司马炎继续做下去,也不会再有人出任太傅。

而第一任太保则是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祥,王祥去世后,接任的还是何曾。

这三位虽然地位尊崇,却均是虚职。虽然一定程度上还有参政议政的权利,也不过是司马炎出于敬重老同志的初衷罢了。

当然,正是由于其地位尊贵,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到如今,朝廷的“上三公”均已空缺。

与“上三公”类似,大司马、大将军也是虚职,然而作为各地都督的加衔,却能突出其班次与地位。相对“上三公”来说,还能发挥余热,不至于成为政治图腾,只能供人膜拜。

就比如说大司马一职,在建国之初授予的是石苞,当时的石苞乃是以征东大将军兼领骠骑将军都督扬州,给他加了一个大司马的衔,瞬间便成为了官方第一人。

在石苞之后,接任大司马的依次为义阳王司马望以及高平公陈骞。陈骞伐吴前夕入朝,屡请逊位,近期一直传言由于其身体不好,司马炎并没有允许他的辞呈。

毕竟已是八十余岁的老人了,随时都有可能故去,所以实际上“大司马”一职有亦如无。

而大将军在开国时授予的人便是陈骞,在石苞死后转任大司马。在他之后,大将军亦无其人。近期有传言,琅琊王司马伷由于伐吴以及受降之功,极有可能出任大将军。

然而在目前的局面之下,大将军一职非同小可。至少在他看来,齐王就藩之前,司马炎不太可能会轻易授予任何一人。毕竟当前哪怕宗室之内,传位齐王的呼声也是很高。一旦有人得到“大将军”的职位,原本平衡的局势立马便会被打破,这肯定不是司马炎希望看到的局面。

总而言之,目前的形势下,五公中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大司马陈骞,主要的政治角力还是在“下三公”。

太尉、司徒、司空,与其余五公不同,这三公也是汉魏以来真正的三公,在朝廷中有着无可忽视的影响力。因为他们不仅仅地位尊贵,还有着一定的职事权。

大晋第一位太尉乃是何曾,而后依次为司马望、荀顗、陈骞、贾充。只是从孙皓“泥头入洛”后,贾充虽然是伐吴主帅,却乃是不得已之下被司马炎赶鸭子上架。

如今功成之日,朝廷不清算他作为反战派的责任,已是看在他佐命元勋的份上的格外优待。毕竟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多党执政,作为党争中的失败者,往往还是需要以逊位甚至身家性命为代价为决策失误负责。

便如当初东吴丞相诸葛恪,由于北伐失利,被对手孙峻联合吴主孙亮将其满门抄斩。所以鲁郡公贾充目前虽然还是太尉,却已经逐渐退出众人视野,平日里逐渐以宴饮交游为乐。

而司徒一职自司马望开始,荀顗、石苞、何曾、李胤相继接任。目前的司徒便是广陆侯李胤。

李胤出身辽东郡之襄平,由于平州五郡乃是咸宁二年方才从幽州分割出去。所以实际上李胤也是父亲张华在朝中的乡党之一。

至于司空,从临淮公荀顗起,依次为巨鹿公裴秀、密陵侯郑袤、鲁公贾充以及齐王司马攸。只是两年多来,司马攸一直为景献皇后守丧,并没有参与朝廷大事。

总而言之,目前的朝廷,八公实际上已形同虚设。主要的权力格局便在三省zhang官手中。

自从任恺赋闲,庾纯被贬,如今朝中百官以尚书令卫瓘为首、中书监荀勖与父亲张华次之、尚书左仆射山涛与右仆射魏舒又次之。

五人之中,山涛的年纪是最大的。作为司马氏的表亲,又是“竹林七贤”之首,在朝堂中有着独特的威望。

只是从建安年间一路走来,经历了无数风波,山涛早已经将荣华看淡。如今大晋一统四海,他也已年近八十,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无奈屡次以老病为由申请致仕,均被司马炎驳回,山涛也只好在左仆射以及吏部尚书的位子上继续做下去。

与山涛相反,父亲今年才刚刚五十,也是五个人中年纪最小的。

也就是说在年龄上,山涛与魏舒处于七十的档次,还是靠近八十的那种;卫瓘与荀勖一档,也已过了六十;而父亲如今不过五十岁。

五十而知天命,在人生之中,五十岁也许是一个老人了。但是在政治生命里,五十岁还不过是一个少年。

作为出身寒门,没有家族庇佑,从小又是个孤儿的父亲,能到做到如斯高度,当然不只是凭借运气。

自秦汉以来,朝廷运作往往分为内朝与外朝。内朝以皇帝为主,外朝以丞相为主。从秦丞相李斯、到汉丞相萧何、曹参、周勃、陈平,再到曹操、诸葛亮等辈,无一不是大权独揽,生杀废立操于己手。

在这种情况下,在汉武帝刘彻时期,以司马迁为首任中书令,建立中书省以分丞相之权。而到了司马炎即位后,又建立门下省以分中书省与尚书省之权,以任恺为首任门下侍中。

随着任恺的被赋闲,门下省这一刚刚设立的机构被群臣联手打散。虽然继任的郭绥、傅玄、卢珽、裴楷、庾峻、王恂、孔恂等人均是一时之名士,在职权上已无法与尚书省与中书省相抗衡,所以人选的更换便如同走马观花。

张韬听到大兄的鼓励,回过头来将朝廷形势略一分析,便逐渐明白了其中的诀窍。

第19章 归宁

早在司马炎建立大晋之前,司马昭以钟会、邓艾、诸葛绪为三路大军主帅联手伐蜀,卫瓘便出任监军。作为佐命元勋之一,他先后都督徐州、青州、幽州,所在皆有政绩。

尤其是十年前都督幽州,在掌控北疆的十年里,他成功分化鲜卑段部与拓拔部,使之相互内斗,更是迫杀拓跋力微之子沙漠汗且让鲜卑段部臣服。

想当初伐蜀之战中,钟会亲自率领十六万大军以汉中为突破口,以邓艾三万大军出西路,想要让邓艾帮他拖住在沓中屯田的姜维,以诸葛绪三万大军扼守阴平,以阻断姜维向汉中驰援的路线。

布置妥当后,原以为万无一失的他,最终却被邓艾偷渡阴平抢了头功。面对这一状况,钟会联合姜维,妄想割蜀自立,最终却与邓艾一起,双双败死在卫瓘手里。

尚书令是朝廷首相,所以无论从资历还是功劳上来看,卫瓘坐上这个位置都没有毛病。抛开将要致仕的山涛、魏舒,朝廷实际上不过是卫瓘、荀勖与父亲三人的戏台。

卫瓘是功臣勋贵、荀勖是世家代表、父亲是寒门代表。三方各自牵制,共同维持着局势的平衡。然而如今暗流涌动,这种平衡注定是脆弱的。

中书令地位稍次中书监,权势地位却并没有低多少,便如尚书省之左右仆射。

外公刘放在曹魏做了三十余年的中书监,这是一笔很大的政治遗产。父亲作为这笔遗产的继承者,最终又接过了任党的大旗与贾、荀二人分庭抗礼。而伐吴前夕的“围棋定策”,更是成为一道抹不去的阳光,将父亲的荣耀推向顶峰。

由于贾充与荀勖、冯紞等人的反战,哪怕羊祜临死前再三上书,司马炎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那天晚上父亲与司马炎一起下棋,却见征南大将军杜预恳请伐吴的表章又到,当下推开棋盘敛手行礼:“陛下圣武,国富兵强,吴主**,诛杀贤能,当今讨之,可不劳而定,愿勿以为疑!”

父亲的一番动作终于换来了司马炎的决绝。

除了坚定司马炎的决心,父亲更是在战时出任度支尚书,充分保障了六路大军的粮草。大军没有后顾之忧,才能短短三个月便攻克秣陵迫降孙皓。

如今看来,年龄既是父亲的优势、也是父亲的短板。以寒门出身,五十岁不到的年纪即在声望上压制了群臣百官,又将那些老臣置于何地?

当然,即便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成为首相,如大兄所说,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也足够自己做些任性的事情了。

内心暗自后悔没有早点与大兄提起,不然也不至于让虞氏姐妹两地分离。

在他看来,若是虞婧愿意做酒楼的掌厨简直完美。虽然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但是她出身名家,不说锦衣玉食,一些上等食材也都是尝过的。这类人,对味道的感觉最是敏感。

虞圆毕竟只有八岁,距离自己的期望还有好大一截。正想着心事,一队人马从官道上滚滚而来。张大牛驾着车,早已经让在道旁。

“应该是去偃师接应的队伍。”张祎轻轻道。

张韬颓然坐回车中,方才还想着回头再找一下周征将虞婧一并带出来。现在看来,也只能如同大兄所说,将此事上报父亲,然后让司马炎赏几个女人了。

可是这次东吴的宫女这么多,司马炎是否会赏赐尚在其次,又怎么保证虞婧正好在赏赐的女人当中呢?

真是一着不慎,步步落空。张韬揉了揉脑袋,闭着眼睛养起神来。

马车进了上东门,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早有得了消息的下人在外等候。而崔氏也站在门前,见到马车停下后,朝着张柔蕙所乘的马车行去。

“蕙娘,真是想煞嫂嫂了,快快随我入府去!”见到张柔蕙走下马车,崔氏便要拉着她的手,却见到旁边一位婢女怀抱婴儿,不由道:“这莫不就是我那外甥?”

张柔蕙羞涩地点点头,对着崔氏福了一福道:“柔蕙见过大嫂。”

崔氏满脸喜色,轻声道:“老夫人若是知道你来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不知何时,早有下人前去禀告老夫人。当张韬陪着姊姊进入内院的时候,便见到母亲刘氏已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等候在院内。

母女相见,免不了抱头痛哭。张韬实在受不了这种场面,当下悄悄地将侄儿张舆拉在一旁,开始询问起二哥的事情来。

按照日期,侄女也该办完了满月宴,却不知道二嫂鲜于氏是否会如姊姊张柔蕙一般返回渔阳郡的老家。毕竟鲜于氏在幽州也算得上是大族,出于礼节鲜于家也该派人前来接二嫂回去。

只是渔阳距离洛阳将近两千里地,远非冤句这种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比。

据他对这个时代交通条件的了解,若想到达目的地,单程都要走上月余之久。速度再快的话,像二嫂这种初产的身子,是扛不住的。

进了西院,便见到二嫂的贴身婢女七扣在水池旁洗着马桶。张韬舒缓了一口气,既然七扣留在了府中,说明二嫂并没有回幽州归宁。

这个丫鬟,乃是当初二嫂的陪嫁丫鬟,也是二哥的通房丫头。二嫂在没有生育的那几年里,曾经为了改善自己在张家的处境,极力怂恿二哥宠爱七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被二哥拒绝了。

老婆的陪嫁丫头往往是男主人的小妾,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说是小妾,实际上也是当成佣人使用,毕竟主人很多私密的事情,也是不能够让外人得知的。通房丫头无疑是其中的最适合的人选,既与女主人有主仆情义,又与男主人有肉体之欢。不但忠诚度可以保证,而日常生活中,也是夫妻俩缓冲剂的存在。

数年来,七扣一直照顾二哥夫妇的起居。只是由于二哥的拒绝,导致其私下里总是怯怯懦懦,往往被其他下人指指点点。张韬虽然这几年没有过多关注府中情况,但一些比较常见的现象还是自然而然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七扣正自洗涮着马桶,猛然间见到张韬,一时间有些惊讶,当下急忙擦了手,怯生生地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奴婢见过小公子、小少爷!”

“我过来看看二哥二嫂,还请七扣姐姐帮我传个话。”张韬见她客气,当下拱手为礼说出了来意。

“二公子有事出去了,只有小姐在房中。还请小公子稍等片刻,容七扣跟小姐禀告一声。”

张韬进了房,见到鲜于氏躺在床上不时地逗弄着孩子,惹得孩子“呀呀”乱叫,她的脸上却是充满了兴奋,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与姊姊张柔蕙相比,二嫂的身体素质无疑更好。几乎同时生产的孩子,姊姊到现在还是病恹恹的,孩子多数时候交给奶妈带着。而二嫂却已经闲极无聊,开始让这个侄女从小就感受到被亲妈支配的恐惧。

想想也是,鲜于氏出身北国,由于与乌桓、鲜卑杂处,风俗更为开放。二嫂的性子里多多少少带了点野性,看上去有些桀骜不驯。这也是当初让二哥头痛的地方。

此时虽非后世宋明理学兴盛时期,但是世间的礼法教条已经开始逐渐对女性产生了束缚。

姊姊自小便是个文静的人,在母亲的教导下,按照贤妻良母的模板来培养。她不自觉将卞家传宗接代的责任背在自己身上,人生里多的温良恭俭让。真要有了心事,也无人诉说,毕竟在她的心目中,那些都是她的分内事,做好了是应当,做不好便是自己的问题。

也难怪生了外甥后,会出现产后抑郁。

思绪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张韬便在七扣的带领下来到床榻旁,对着鲜于氏道:“小弟见过二嫂。”

“小郎,找你二哥是么?这几日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怕是晚上才能回来。你说说你二哥,奴家怀着孩子的时候,天天在奴家眼前晃来晃去,让人心情烦躁。如今奴家好不容易将孩子生下来,也过了满月了,你二哥倒好,反倒见不到人影了。”

鲜于氏放下孩子,忍不住对着张韬一阵抱怨,惹来七扣在一旁掩嘴窃笑。张韬见到二嫂那半娇羞半抱怨的神情,哪里还会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自从被查出身孕,二哥夫妻俩便开始分房睡,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加上产后坐月子,二人根本没有夫妻生活可言。好不容易出了月子,二哥却见不到人了,也难怪二嫂话里话外怨气冲天。只是他也奇怪,二哥已从国子监肄业,短期内又没有出仕的打算,怎么反而比先前更忙了呢?

“是来找二哥,既然二哥不在,跟嫂嫂讲也是一样。”

“还是等你二哥回来再说吧。奴家现在烦躁的紧,听到这些俗世就头疼。”鲜于氏摆了摆手,示意张韬不用再说下去,她在婴儿鼻子上逗了逗,有意无意地问道:“听大嫂说,前段日子小郎你去了兖州,将你姊姊接回了么?”

“是的,小弟错过了侄女的满月宴,还请二嫂莫要见怪。”张韬抬头看着鲜于氏,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孩子身上。

“怪你作甚,说起来二嫂还羡慕你呢。能够出去走走总归不是坏事,不像二嫂这般,窝在府中都快憋出病来了。”原本还高高兴兴的鲜于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之间有些红。

第20章 家宴

张韬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问题,便道:“对了,二嫂你为何没有回渔阳?莫非出了意外不成?”

“确实是出了意外。”鲜于氏点了点头,黯然道:“前段时间家里来人了,说是伯父出刺平州,现在那边乱糟糟的,弄不好怕是要打仗。老夫人害怕出现什么事情,便将奴家留了下来。”

张韬听后默然,如今幽并之地鲜卑与匈奴杂居,既然二嫂此番不能回渔阳省亲,只怕以后很难会有机会了,所以他也能理解到二嫂的心情。

张家与鲜于家均是幽州的家族,一个在范阳、一个在渔阳。若非父亲这一代如日中天,还不如鲜于氏在幽州势大。

后汉末年群雄争霸,鲜于家曾祖鲜于辅乃是后汉大司马、幽州牧刘虞手下从事。刘虞被公孙瓒杀害后,鲜于辅投靠袁绍,联合麹义攻杀公孙瓒为故主报仇。而后与田豫一起投奔曹操,最终官至辅国将军,爵封昌乡县侯。

父亲还未显达的时候,也正是二嫂的叔祖鲜于嗣的推荐,父亲才能够进行担任太常博士。

当然,这也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定了。毕竟当初爷爷张平出任渔阳太守的时候,对鲜于家多有照顾。所以当鲜于嗣出任范阳太守后,对父亲进行提携也是应有之意。方才二嫂口中的“伯父”,便是当今鲜于家在官场上职位最高的人——鲜于婴。

他在泰始六年的时候,出任宁州刺史。当时蜀中平定不过数年。蜀中大族势大根深无法轻动,骚乱之事时有发生。所以朝廷以益州版图过大为由,分南中(今云南)设立宁州,以鲜于婴为首任宁州刺史。

宁州乃是从益州分割出来的一州,平州乃是从幽州分割出去的一州。鲜于婴从西南调到东北,也算是合格的救火队员了。

只是他隐隐从这个调动中嗅到一丝意味。也许在将来不久,东北的动乱比之雍凉,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姊姊的到来,张府特地为她设立了家宴。穿越至今,这也是张韬第一次参加家宴。更难得的是,这一次全家上下人等无病无灾齐聚府中。

父母、兄嫂、姊姊、侄甥……

父亲加官进爵、大兄被确立为世子继承家业、二兄学业有成,姊姊与二嫂各自诞下一子一女,而自己与侄儿张舆也逐渐长成,开始在学堂内声名鹊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张家都在蒸蒸日上,开始显露出一个跃迁家族的勃勃生机来。

为了这次家宴,府中早早就开始准备。张韬吃完早饭后,也参与到厨房的运作中去。当然,陪他一起前往的,还有虞婧的妹妹虞圆。

一直以来,母亲刘氏都想找个丫头照料他的起居,尤其是张孟被出了籍后,自己身边一直无人照应。哪怕张孟出于报答的心思,将大儿子派到自己身边,然而一个偌大的汉子,总归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母亲数次透露想要帮他找个得力的婢女,均被有意无意地拒绝。如今看到自己带回来一个小丫头,生的眉清目秀,别提有多高兴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前,指定虞圆到自己房中服侍。

看着虞圆怯生生的样子,张韬叹了一口气,既然已经答应了虞婧,就得将她这个妹妹照料好了。一个小丫头,突然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跟在自己身边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自己终归是张府的三公子,只要自己在,没人敢欺负她。

想到这里,面对着母亲的指派,他不再反驳,而是默默答应了下来。好在自己年纪尚幼,跟在自己身边也无非是端个茶倒个水梳理下发辫什么的,倒也不算太辛苦。

大嫂与母亲陪着姊姊聊着家常,他便带着虞圆来到了厨房之中。

“公……公子……侬来这里作甚?”到了厨房以后,虞圆睁着大眼睛,看着厨房中人来人往,不停地准备着各种食材,脸上挂满了疑惑。

作为会稽虞家的女儿,她从小也是见过富贵生活的。可是厨房毕竟是女人以及下人待的地方,她还从未见过有哪家的公子会特地跑到厨房里来。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作为一代经学大家虞翻的孙女,从小在耳濡目染的环境中成长,对儒家的经典还是了解的。世家公子向来被教导远离厨房,以培养温文尔雅的性格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像张韬这样对厨房充满别样趣味的,不得不让人惊讶。

张韬见到虞圆满目疑惑,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虞圆慌张地摇了摇头,初来乍到她总不能直接便批评人家。

“呵呵,你莫不是在想什么‘君子远庖厨’吧?”张韬一时间有些恍然,他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了。”

不忍见其死,其终归要死;不忍食其肉,其肉终归要入口。对于孔夫子他老人家来说,三月不知肉味已是忍耐的极限。想要吃肉,终归要有人去杀不是?

若是杀个鸡鸭牛羊就能让人丧失基本的人性,那又何必再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平白被人骂作虚伪?

似乎被张韬猜到了心事,虞圆站在那里,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张韬知道她还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当下也不与她计较,轻声道:“跟在我身边,好好看着。”

厨房中下人们忙忙碌碌,新开辟出来的那套灶台,在他离开洛阳的这段时间里也被下人们擦拭的干干净净。他毕竟只在除夕做了一天的炒菜,厨房中的仆人看的懵懵懂懂的,也没人从他炒菜的过程中学到什么。

在他离开洛阳的这段日子里,哪怕家人想吃那些口味特别的菜,也无人能够制出。炒菜这种事情,就是一层窗户纸,不懂其中诀窍,也许永远也摸不到门道。一旦明白其中原理,哪怕再笨,也能依样画葫芦炒出两三个。

看完了厨房,他叫上了张大牛,驾着车朝洛阳集市而去。毕竟已经跟母亲下了军令状,晚上的这场家宴,由他全权负责。

至于做什么菜式,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谱。

东市是牛马市,洛阳城大半的屠宰肉类都是从这里流出。南市是大市,各种常见的商品也算得上琳琅满目。

张韬带着虞圆与张大牛在城内四处逛游,直到了未时方才回去。

当然,两个时辰的采买,算得上满载而归。

回府不久后,张孟带着另外三个儿子也前来府中,送上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这些都是当初自己离开洛阳前吩咐他们父子做的。

首先的一个,便是铁鏊(ào)。

虽然早在孔老夫子的时代就已经提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直到如今,饮食仍然不够精,不够细。

简单说,眼下人们的日常饮食,以干饭、羹粥和饼为主。

干饭通常以稷、黍、麦、稻等蒸煮而成,稷、黍、稻等米类做出的干饭称之为“米饭”,其中又以粟米饭最为普遍。而用麦做的,则称之为“麦饭”,用火炒的粟饭,则被称之为“糗”。

无论以哪种粮食做成的干饭,吃的时候往往是就着水、浆或者羹,以便下咽,与后世北方人吃饭时配以馒头或者大饼类似。

除了干饭以外,主食的重点还在于粥与羹,除了肉羹、菜羹以外,还有用五谷杂粮熬制成的粥与汤。毕竟粮食产量不发达,只要水里放点粮食煮了来吃,就不至于饿死。

如果说干饭多是以米类为主,那么以面点制作成的食物,基本上统称为饼。比如面条被称之为“汤饼”,用蒸笼做出来的被称为“蒸饼”,用火烤出来的被称之为“炉饼”等等。

自从诸葛亮征伐南蛮,以面点制作而成“蛮头”代替人头祭祀泸水,而后逐渐讹称为“馒头”。如今已经逐渐被百姓所接受,成为宴饮以及祭祀中的特定物品。

当然,如今的馒头是带馅的,倒与后世的包子类似。

张韬让张孟父子制作成的铁鏊,则是他想用之来制作煎饼。虽则如今已有了青铜鏊子以及陶鏊,都不如铁鏊来的实在。

要知道后世的“煎饼果子”,可是学生的速食神器。薄薄的煎饼里放上两块薄脆的“馃篦儿”,撒上点葱花,打上个鸡蛋,然后在外面抹上一层辣酱,卷之而起便是一道美食。

干饭他已经吃的有些腻味了,当下便想着用后世的方法制作煎饼,也让母亲与姊姊嫂嫂们尝尝鲜,顺便解决一下自己肚子里的馋虫。

第21章 美食

第二件东西,则是筛箩。

石磨虽然发明了很久,但是小麦经过石磨的碾压后,面粉无法完全与麸皮脱离,所以得到的面粉看上去很黑。也有很多人用舂臼将小麦捣碎,相对于石磨,制作出的面粉会细一些,但这种方式劳动量大不说,质量上提高也有限。

面对着黑色面粉制作出的各种窝窝头,张韬完全无法忍受。所以离开前,他便让张孟找了洛阳城内的竹篾匠,按照自己的交代制作出十多个筛眼大小不同的筛箩。

只要能够筛出细面,他便可以制作出更多精美的食物。

比如说面条,掺杂着麸皮的面粉与白面所制作出来的面条,无论在延展性上、口感上还是卖相上,都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农村里的机面坊,在那个采用机器磨面的时代,一旦电压不够或者其它意外,麸皮也会混进面粉里无法完全分离。

可想而知,在这个时代,若想得到细面会造成多大的浪费,因为舍弃的麸皮中,必然还有很多未曾碾碎的面粉。

看到张孟带过来十多个筛箩,最后的一个筛箩网面上采用细绢制成。

他试了试,筛选出来的面粉虽然还达不到后世的程度,但也已经相当接近了。当下便让二牛三牛他们去筛选面粉。

看着一层层颗粒大小不等的麸皮被筛选出来,只得到极少的一部分细面,他叹了一口气,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怕自己奢靡的名头也会传出去。

毕竟在这个大多数人还吃不饱的年代,如此浪费粮食简直与犯罪无异。

第三件东西,则是一坛卤汁。

一坛卤汁虽然简单,但想要形成自己的独特风味却是需要极长的时间。年前他开始摸索炒菜的时候,便想到了卤制品,所以当时用猪肉熬制了一锅老汤,其中加入花椒、胡椒、大料、豆蔻、肉桂等等一大批香料。

由于冬季温度太低,为了保存卤汁,他特地交代张孟,每日里要将卤汁在早晚各烧开一次,然后盛放在陶器之中。

有了这坛卤汁,他可以制作出很多东西,比如说卤牛肉、卤猪蹄、卤鸡蛋甚至卤豆腐干。

一切准备就绪,张韬带着虞圆马不停蹄地为家宴准备着。当张韪返回府中的时候,在府门外便闻到了一股淡淡浓郁的香味,当下不禁了然:幼弟与大哥,从冤句回来了。

此时家主张华也已从朝中返回,独自在书房中看着书。他的定力向来很强,往往在看书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沉溺于其中,被人称为“书痴”。然而今日不知为何总是难以集中精力,那股莫名的香气简直无孔不入,扑棱棱地钻入鼻中,让他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放下书,自嘲地笑了笑:这个韬儿,在饮食上的天分比读书上的天赋还要强上几分。今日倒要看看他又做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菜式。

然而张韬今日却没有追求新奇,这次家宴他做的中规中矩。

他只下了一锅羊肉饺子,烙了一筐杂粮薄煎饼,做了六七个菜。然而当他将精心制作的菜肴端到案上时,仍然惊艳了众人。

此时的水饺还不叫“水饺”,而叫“月牙馄饨”,也有叫“饺饵”的。相传乃是后汉医圣张仲景为了治疗人们耳朵上的冻疮,所以仿着耳朵的形状,用面粉制成片状包裹着羊肉,胡椒等可以入药的食材,煮熟给患者吃下以御寒。

“饺饵”的制作大概与“蛮头”同时,二者的制作初衷可谓是异曲同工。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汉末三国,其实也从侧面印证了,小麦经过在中原千余年的种植,面粉的食用开始精细化。他如今制作的东西,不过是在背后小小推动了一把罢了。

韭菜炒蛋、木耳炒肉、卤牛肉、猪头肉、水煮鱼……

当一道道菜式不断进入众人口中,忍不住发出一阵阵赞叹,尤其是二哥张韪与侄儿张舆,吃相完全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

姊姊张柔蕙原本有些食欲不振,面对着眼前的美食,也忍不住吃了两小碗水饺,卷了几张煎饼,将各个菜肴尝个遍。

张韬虽然不是大厨级别,但是前世也是从小就开始下厨做饭的,毕竟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日积月累中,以他喜爱钻研的性子,也让他在厨技一道造诣匪浅。

而将后世食物的制作理念拿到现在,眼前众人的反应可以说完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毕竟无论是水饺还是炒菜,都是他精心制作。

饺子中,饺皮是用精制面粉制成,不但看上去白白净净,口感上也脱离了麸皮的干涩。而肉馅则采用羊肉与韭菜一起,辅之以各种调料,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吃上一碗后便会感觉一股暖气从小腹升起。毕竟无论是羊肉还是韭菜,都有驱寒补阳的作用。

卤牛肉与猪头肉则是他用卤汁制成,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否是第一个制作出此类菜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两道菜都已经被“清盘”了。

而水煮鱼与木耳炒肉,也花了他一番功夫。水煮鱼中加了豆芽,木耳则是在集市上无意中看到。一个居住在嵩山周围的山民,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便在树上采集晒干,然后拿进城来卖钱。

当然,这顿家宴也不是白做的,他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眼神之中充满了渴望。

前往兖州之前,父亲曾经答应过自己。回到洛阳后,只要自己能够通过考核,便会答应他开设酒楼的决定。

面对幼子的殷殷期盼,张华视若无睹。眼看着在场诸人已经吃的心满意足,逐渐退出了客厅。张华犹自叫了一碗水饺,这已经是他所吃的第四碗水饺了。

张韬没奈何,在自己老子面前他总不能有所逾越,只好恭恭敬敬地坐在席上,等待父亲吃完。

“此番兖州之行有何收获?”张华放下碗,然后擦了擦嘴,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什么收获,只是感觉比孩儿想象中的要穷,不过真要发展民生,潜力也很大。”张韬见到父亲发问,当下便如实以告。

“兖州四泽八水,近年来屡屡为患,大水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你此番行程匆匆,能够看到表面,已殊为不易。”张华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从张韬身边经过时,轻轻道:“到我房间里来。”

书房之中,父子相对而坐,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管家张烈原本站在张华身后,感受到这气氛的诡异,当下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知父亲大人有何见教?”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张韬终于忍受不住,率先打破眼前的沉默。

“如果为父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咸宁元年十一月初五的生辰吧。”

“大人记忆无误。”

“数年来为父忙于国事,对你疏于教导,你怪为父吗?”

“大人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孩儿年纪尚幼,有的是时间聆听父亲教诲。”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六岁了,而为父也到了知天命之年。有赖上天垂青,为父已是功成名就。惟愿我大晋国祚永年,天下黎庶不再遭受刀兵之苦,如此则为父此生无憾。”

张华回想往事,五十年时光匆匆而过,他终于在有生之年将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那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也是隐藏的最深的秘密。

眼前的幼子年仅六岁,已经表现出过人的才华。面对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突然间有一种恐慌。

是的,恐慌。

自从踏入洛阳以来,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成竹在胸,从一介白衣升到如今中书令的位置,与贾充斗、与荀勖斗,他从来没有怯过场。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与恐慌绝缘。

然而到如今他才明白,人生最挡不住的就是时间。无论是谁,都会在与时间的较量中败下阵来。而未来,永远在年轻人手里。

当诸子逐渐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自己老了。

看着幼子沉静幽深的眸子,他直直道:“士农工商,以商最贱。为父好歹也是中书令,你为何却想开设酒楼?你可知道这洛阳城每天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为父?他们就等着为父犯错好看为父的笑话。你若是开设酒楼,可知每日里会有多少想巴结为父的人进入你的酒楼?”

看到儿子沉默无言,张华继续道:“事未成而谤誉加身,岂能有好的下场?为父这些年之所以能够立足朝堂,就是不给政敌留下任何攻击的把柄。阿韬,你还小,不会明白朝堂的争斗有多么险恶。所谓伴君如伴虎,为父现在虽是陛下的心腹,不过是得势罢了。若是哪一天失了势,你这酒楼便是为父敛财的铁证,谁会管你有多少美食?”

“大人既然将孩儿叫到书房,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张韬见到父亲口中虽然严厉,脸上却是神情不动。再结合当初前往兖州之前的谈话,他已经想到这是父亲在以退为进。

张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容易便被幼子看穿。难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吗,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无法掌控?有子如此,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恐惧。

他没有直接回答幼子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跟为父说说你的计划。”

第22章 鹊桥仙

张韬暗自舒缓了一口气,父亲没有直接反对,说明自己的计划还是有戏的。以此看来,父亲不但不迂腐,反而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开明。

也是,父亲若不能因地制宜随机应变,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平步青云?

当下也便不再多想,而是恭敬道:“父亲的担忧孩儿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在洛阳城中看到各家权贵纷纷垄断各行业务,甚至一些朝廷专营的盐、铁以及生丝等行当,也有不少权贵插手。所以孩儿认为各家必然有其避险的手段。”

“你说的没错,朝廷权贵想要经营各业,要么寻找代理人,要么是以分家名义暗中为家族经营产业。这洛阳城的各大粮行,基本都是寻找的代理人。明面上是大商人在经营,实际上背后都是各大世家在掌控。而醉花楼这等产业,明面上是石弘祖在经营,暗地里还是石家的产业。只是由于石弘祖被废弃在家,在朝廷没有官职在身,所以也并没人会说什么。”

张华想到当下现状,也不由一阵无力。洛阳城奢靡成风,各大产业背后的利益链盘根错节,若当今陛下是个魄力超群的雄主,完全可以凭借平灭东吴的威势,将其中的蝇营狗苟连根拔起,从而涤荡环宇,使天下风俗返璞归真。

无奈司马家的天下本就来路不正,而当今陛下的宝座又是与齐王的竞争中而来。他从来都希望朝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东吴五千宫女入宫,恐怕陛下会更加颓废。

江左刚刚平灭,陛下便不顾众臣反对,急匆匆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如何奢求他能够挖肉补疮、断臂求生?

张韬不知父亲心事,而是忖度再三,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关于酒楼,孩儿有上中下三策。这上策便是由孩子制作成一整套菜肴送入御膳房,只要陛下点头同意,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中策便是与摆钟一般,由孩儿提供制作之法,找一人合作,孩儿只要分红。这下策嘛,寻找代理人出面经营,孩儿只在背后出谋划策。这三策各有优劣,孩儿一时半刻也拿捏不定,还请大人指点。”

“你的想法呢?”

“上策风险最小,中策最为省事,下策利润最大。以孩儿的想法当然是选择下策,累是累了点,不过只要给孩儿几年时间,不是孩儿夸口,陶朱公的三致千金又算得了什么?”

张韬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张华,恭敬道:“这是孩儿在酒楼中准备的所有计划,包括菜式、人员、酒楼地点以及模式,还请父亲大人过目。”

这个册子是他在笔墨店花重金买的,魏晋时代完全可以说几乎在任何行业都处于承上启下的时代,比如说书写,亦开始由竹简向纸张过渡。如果大晋能够稳定地传承下去,他就是去造纸,也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造纸大王。

张华结果小册子慢慢地翻着,看着看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张韬知道此事成与不成,能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尽在于今日。看到父亲眉头深皱,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大人,您……”

良久之后,张华方才合上小册子,他看书向来一目十行,看这么久只能说明一件事。小册子里面的每一个条目他都是深思熟虑的了。

“如何?”

“韬儿,以后该多跟为父练练字了,你的字实在是太丑了。”看着儿子忐忑的眼神,张华眉毛一挑,一脸嫌弃地说道。

——〇〇〇——

洛阳上东门,城门侯庄斌倚在城墙上用竹签剔着牙缝,惬意的看着过往的行人,时不时地打个饱嗝。今日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更难得的是,他刚从“鹊桥仙”酒足饭饱地回来。这顿饭花了他两千多钱,可仍然觉得物有所值。

“也不知道这菜中放的都是什么,真他娘的香啊!吃了这么久,嘴里这味还是下不去。”庄斌一边剔着牙,一边啧啧称奇。

“老大,听说‘鹊桥仙’的菜肴乃是天下极品,什么时候也能带我们去一趟啊?”一名守城士卒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脸上充满了艳羡。

“你还想去‘鹊桥仙’?你怎么不上天呢。老子去了几次,这兜里已经瘪了下去,再吃下去真要倾家荡产了。他娘的,也就去吃个饭听个小曲,却比醉花楼还贵。照这样下去,醉花楼这‘天下第一楼’的名头早晚要被鹊桥仙夺去咯。”

庄斌见到属下又逼着自己请客,虽然他一向大方,此番也有些肉疼的感觉。因为在“鹊桥仙”的消费实在有些太高了。

相传这家酒店有一百零八道菜式,每一道菜式都各有特色。当然,针对的人群也是不同的。与醉花楼一样,这家酒楼也是三层。一般的客人都是在第一层用餐,只有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才有资格进入第二层。

自从一个月前在城南开业后,“鹊桥仙”短时间内便火爆了整个洛阳城,以至于他开始的时候还不信。抱着试试的想法去吃了一顿后,他再也吃不下家中婆娘所做的饭菜。

婆娘的埋怨也就罢了,毕竟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可是真要经常去吃,以他“十三爷”的俸禄,也隐隐有些吃不消了。

比如说,他最爱吃的一道菜,叫做“卤猪蹄”,两个猪蹄膀子就是四百文。还有一道“红烧鸡块”,一只最多只值几十文的公鸡,经过他们厨子的一番做功,端出来就是三百五十文。

而这两道菜,在“鹊桥仙”只能算中等水平。

一坛“烧刀子”价值五百文,一坛“竹叶青”价值八百文,一坛“西域葡萄酒”更是高过千文。这哪是卖酒啊?这是赤果果的抢钱!

然而不得不说,即便“鹊桥仙”的物价这么贵,自从开业以来,酒楼门前还是车马如龙,搞的想要消费只能提前预定。

之所以如此火爆,没有别的原因,只有四个字:物有所值!

直到“鹊桥仙”的出现,大家才知道,原来菜肴还可以这样做!原来天底下还有如此美味的东西!原来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东西还有第二种、第三种做法!

他这次消费,还是五天前预定下的,搞的他既矛盾又痛快。

矛盾的是,下次想去吃,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随着“鹊桥仙”名气越来越响,预定的人数只会越来越多,排队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而每次过去消费,就会让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穷人。

痛快的是,“烧刀子”是真的够劲,而各种菜肴也是真的够味!

喝最烈的酒、吃最美的菜、骑最快的马、玩最美的女人!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日子,而不是如今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可惜啊,他是男人,还是一个有了儿子的男人。

当激情退去,他深切地明白,时间过去了就是真的过去了,庄家的未来在儿子身上。而自己,这辈子大概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

他摇了摇头,驱散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边回味着“烧刀子”的浓烈,一边对着属下道:“都给老子精神点儿,莫要出了错!等回头老子囊中充足了些,有你们这群兔崽子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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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楼,三层高阁。

石乔斜躺在胡床之上,如今虽是六月盛夏,然而今日并不炎热。相反,坐在高阁之上凉风习习,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

一名美婢轻柔地帮他拿捏着肩膀,另一人则轻轻地摇动着胡床。

在洛阳内城之中,醉花楼是仅次于凌云台的存在。醉花楼的酒、醉花楼的女人和醉花楼的楼本来乃是洛阳三绝,而如今却有失去的危险。

因为在城南郭城,“鹊桥仙”正在异军突起。

不得不说,“鹊桥仙”背后的主人手段确实高超。为了避开与醉花楼以及寻芳阁等各大名楼的竞争,将地址选在了外城。而城南正是“三雍”的所在地,也即是辟雍、明堂与灵台。

除了“三雍”之外,还有太学与国子学,“两学”一万多名学生,都是喜好附庸风雅以及追求时尚的主,能够在“两学”求学的学子,或多或少都是全国各大家族的宝贝疙瘩。

有这帮人作为潜在客人,“鹊桥仙”想不火都难。

最主要的是,“鹊桥仙”推出的各种美酒以及菜式确实别具匠心。刚刚开业时,他还满不当一回事,毕竟醉花楼十多年的声誉,不是那么容易被替代的。

然而直到酒楼客流量急剧减少,他才开始明白这“鹊桥仙”来者不善。

派遣自家苍头前去订了数十道菜肴,品尝之后不得不承认,这家酒楼确实有它的独特之处。看似简简单单的菜式,那些有着几十年功底的厨子竟然无法仿制,不能不令他心生警觉。

放眼望去,“鹊桥仙”在城南诸多建筑中一枝独秀,夕阳照射在瓦当上,分外刺目。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石乔慢慢品着从“鹊桥仙”的大堂上抄下来的小曲,不由喃喃道:“果然是个妙人,只是可惜,动了我的生意,我又怎会让你如愿?”

他眯上眼,柔声道:“回头叫六爷过来,就说我这有事让他过来一趟。另外让石峰过去刺探下消息,看看‘鹊桥仙’的背后的主人是谁。能在短短时间内在洛阳城崛起,此人的背景定然非同小可,让他行事小心。”

两名婢女闻言,立即匍匐在地,果决道:“遵命!”

看着逐渐西斜的落日,石乔嘴角挂着一丝笑容:“这样的日子,终于开始有点意思了。”

第23章 书与厨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尖酸刻薄)。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取巧耍滑)。”

国子监中,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握竹卷,高声朗诵道。

国子祭酒谢衡看着少年,眼中露出满意的笑容。聚天下英才而教之向来是他的抱负。眼前的少年出自河东裴氏,不光聪慧好学,为人也是极朴实。

完全可以说,即便在国子监数千学子中,这少年也是一块难得的璞玉。

少年名叫裴頠,乃是已故司空、巨鹿郡公裴秀次子。

方今四海大族,论人才之盛,首推琅琊王氏与河东裴氏。而以文采而论,河东裴氏犹有过之。新一代子弟当中,裴頠、裴苞、裴盾、裴瓒、裴遐……无一不是人中之龙。

裴頠虽然出身华贵,却无多少骄横之气,只此一点便胜过旁人太多。

谢衡刚过不惑之年,多年来苦心向学,前后两房妻室都没有留下子息。好在天不绝谢,如今的妻子终于帮他生下一子,取名谢鲲。

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陈郡谢氏原本不过是会稽郡的一个小家族,后汉末年动乱时谢景隽携家带口前往陈郡阳夏,由于倾尽全力支持曹操,家族逐渐开始崛起。其子谢缵在曹魏时代做到典农中郎将,更是在改朝换代中被司马昭授予万寿县子的爵位。

谢缵便是谢衡的父亲,如今以近七十高龄致仕在家。整个家族的重担也便落在了谢衡的身上,如今他身为国子祭酒,只希望谢氏崛起的希望能在儿子这代人身上实现。

裴頠不知道自己的姿态落入先生的眼中,已换来无声的赞美。他诵读诗书朗朗上口。眼看着一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便收拾一番准备回家。

自从裴秀去世后,巨鹿郡公的爵位被大兄裴浚继承。而他作为次子,父亲去世时不过五岁年纪,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他懵懵懂懂。

十年后,他已经逐渐明白了人情世故。

国子监外,一名老仆早已经驾车等候。一年多来,均是这名老仆接送他上下学。在裴家,大哥实在是太忙,忙到无暇管及于他,他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日三餐以及立足之地而已。

多年来,侄子裴憬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名义上虽然是叔父,实际上却比侄子要小上五六岁。他知道裴憬为何讨厌他,因为按照礼法,待他行了冠礼,便可以提出分家。

裴家的房屋,裴家的庄园以及裴家的奴仆,他能分走很大一部分,这让作为长房长孙的裴憬如何能忍?

好在如今年方束发,距离冠礼还有些年头,可以安静地读书而不用去管家中那些糟心的事情。裴頠出了国子监,坐上牛车轻声道:“回去吧。”

“好嘞,二公子你坐好了。”老仆打了个鞭花,轻轻地拍在牛臀上,牛车缓缓地朝城北走去。

裴府位于城东北步广里,这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宅子。牛车在侧门旁停了下来,裴頠在老仆的搀扶下正要走下马车,抬头之际突然见到府中白幡飘飘,他心中“咯噔”一下,暗呼不妙。

侧耳倾听,府中似有哭声传来,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管家满身孝服从府中奔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启……启禀二爷……家主他……他……去了!”

裴頠闻言,不由呆了一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十年前父亲故去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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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桥仙中,张韬跪坐在案几前,他手握毛笔,对着字帖认真地写着。自从那日字体被父亲嫌弃,他便决定下苦功夫将自己的书法练好。

前世还不理解为何书法大家多出于魏晋时代,此时逐渐明白了。因为自从汉末以来造纸技术逐渐成熟,书写载体从竹简、丝帛朝纸张上转移,而书写工具也逐渐由刻刀朝毛笔转化。

当初一把刻刀,一台磨刀石,便是官吏全部的书写工具,所以属吏之流被称为“刀笔吏”。自从毛笔的书写被逐渐接受后,大家才发现原来书法可以多样化,会形成别样的美感,这极大地激发了他们创作的热情。

后世唐朝的张怀瓘在书法品评《书断》中,将书法水平分为神品、妙品和能品,其中身处神品的十二人全部是魏晋时代以及之前的人物。

比如说李斯的小篆、蔡邕的飞白以及八分书(隶书的一种)、钟繇以及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行书、隶书,卫瓘的章草等等。

哪怕父亲张华书法稍次一些,其章草也居于妙品之列。

简单说,由于王羲之父子还没出生,此时学习书法,隶书与行书基本学习钟繇,而张芝的行书与章草也被大多数人所师法,八分书与飞白则是蔡邕的拿手好戏。

比如说,当世书法造诣最高的人,首推卫瓘与索靖。二人均是师法张芝,却各有特色。

那张芝字伯英,乃是汉末“凉州三明”之一的大司农张奂之子。卫瓘便说过:“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靖得其肉。”

卫恒乃是卫瓘之子,卫氏书法传家,祖孙三代皆是书家。而卫瓘新升尚书令、索靖又是尚书郎,二人书法水平各有高低,所以被人称之为“一台二妙”。

当然,他现在还不是学习章草的时候,临摹的乃是钟繇的《贺捷表》。此表乃是建安二十四年,钟繇六十八岁时听说关羽被杀而上的贺捷奏表。

按照父亲的说法,此表是真书(楷书),却带有行书与隶书笔意,最是适合初学者临摹。所以数月以来,他除了筹备“鹊桥仙”以外,便是临摹这张字帖。

前世由于学业的缘故,他的硬笔字写的是极漂亮的,可惜并无刻意去学习毛笔字。所以在父亲的指导下,他着实挣扎了一阵子方才摸到一些诀窍。

不过一法通万法通,五个月下来,他的书法水平已经大有提升,远远将侄儿张舆甩在了身后。

还好,如今“鹊桥仙”门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他的生意开业只有短短短一个月,已经将名气打了出去。

只是当初思考再三,他还是决定采用下策,也便是利用代理人经营产业,自己在背后指点。

他不是没想过采用上策,然而他清楚地知道“炒菜”的味道。也许有着司马炎的赞许,别人不会轻易动他。可若是司马炎吃上了瘾,他短期内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培训厨师?

宫内成千上万口人,岂是几个厨师就能忙过来的?

而当初因为没有启动资金,他不得不与石崇达成妥协,贱卖自己的“摆钟”。吃了一次亏,他怎么可能会将酒楼业这么一大笔利润拱手相让?

反复思考之下,他还是决定采用下策。

还好,对于此事,父亲并没有反对。也许对于父亲来说,他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儿子创建的酒楼背后有多大的系统,哪怕他看了自己写成的行事计划。

开一家酒楼看似简单,实际上在白手起家的基础上却是极难,不但在开业前要统一筹划,开业后也要持续保障。不然的话,等待他的只有倒闭的下场。

人员的分工、原材料的供应、菜品的制作、酒楼的推广……每个环节都大意不得。就拿豆制品来说,从黄豆的采购,到豆芽、豆腐、豆腐干等品类的制作,每一个过程都需要人手。

从兖州返回洛阳后,张韬前后筹划了四个月酒楼方才开业。在这期间,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厨师的培训上。因为他深切地明白,厨师是一家酒楼的灵魂。

然而厨师不是那么容易培训的,毕竟“新东方”厨师速成班也得两年时间才能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厨师。他所凭仗的,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未曾普及炒菜,口味并不如后世那般刁钻。哪怕菜肴的品质低一些,他们尝起来也会感觉美味。

他一直觉得掌厨的最好人选是虞婧。可惜跟父亲提了一次后,父亲帮他查询了一下,才知道司马炎为了安抚这群东吴宫人,选取了一些出身江左大族的女人进行封赏,虞婧也在其中得了一个“才人”的名头。在这种情况下,虞婧已经不可能出宫了,这也让他扼腕叹息。

虞婧无法出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张孟四个儿子中,只有张二牛和张三牛对口味的感受还算敏锐,所以后厨中便以他二人为主。

大牛由于为人内向沉稳,张韬便让他维持酒楼的日常杂务。四牛为人灵活好说,是个喜欢耍嘴皮子的人,张韬则让他负责酒楼的采购。而张孟,作为他最信得过的人,让他去负责酿酒——以自己传授的方式。

至于虞圆,虽然只有八岁,从姊妹离别的悲伤中缓过来后,却表现出一股好学的劲头来。自从那日家宴中吃了自己炒的菜肴,得知他有开酒楼的想法后,为他忙前忙后,减轻了他不少负担。

除了这些他所熟识的人,为了让酒楼正常运转,他不但从人力市场上买来了三十多人帮助做事,还招揽了十多位歌姬前来卖唱。

是的,朝廷虽然明令禁止人口买卖,但是私底下的人口交易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很多人活不下去了也会插标卖首、自甘为奴。至于抛妻弃子、卖儿鬻女,更是常事。

他居中策应,在短短四个月内搭起骨架。剩下的一切,只能在实践中慢慢完善。

第24章 礼法与大统

开业只有短短一个月,“鹊桥仙”的火爆便超出了张韬的预料。他前后投入一百二十万钱,这一个月不但收回了本钱,居然还有将近一百六十万的盈余!

说实话,核账的时候着实把他吓坏了,算好账目以后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总结原因,一是酒楼的这些人都是没有工资的,只需要提供一日两餐以及住宿的地方,无疑为他节省很大的人力成本;二是大部分食材都是自己加工制作,制成菜肴后附加值高,而购买的原材料相对便宜。

第三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鹊桥仙”的菜不但味美而且齐全。他开业的时候,做出了“限量供应”、“免费三日”的承诺,也不过是稀稀疏疏几个人过来品尝。当第一批、第二批顾客口口相传后,“鹊桥仙”立马引爆了洛阳城。

随着“鹊桥仙”的名气逐渐扩展开来,加上各方面不断完善,他相信未来日进斗金真的不成问题。当初设想将酒楼作为现金奶牛的目标已是初步达成,他却知道如今远不是松懈的时候。

“鹊桥仙”如此赚钱,抢的肯定不是一个两哥人的生意。若是以为那些人会自认倒霉,可就太天真了。自从穿越后,尤其是见识了孙皓的“泥头入洛”,他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绵羊。

虞圆见到自家公子提着笔头停留在半空,墨汁滴落沾染了整个书帖,不由小声道:“公子,侬怎么了?”

张韬回过神来,微微掩饰道:“想事情呢,有些走神了。”

“公子,侬……”

虞圆睁大着眼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发呆。进了张府之后,她才知道自家公子从小就得了一个“愚痴”的名头。

开始还不明白,现在就更加的糊涂。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的孩子,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多得让她有些目不暇接。看着重新提笔练字的自家公子,她隐隐感觉到,自家公子,有心事。

一个六岁的孩子哪来的心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会想着消失的阿爷,离去的姊姊。那种极其希望倾诉而又不得不隐藏的情绪,会让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神游物外。

可是家主是朝廷高官,大公子二公子都对自家公子极尽疼爱,“鹊桥仙”一个月便赚的盆满钵满,如此幸福的人生,他又在隐藏些什么?

“跟大牛说一下,准备好菜肴,待会给老夫人送过去。”张韬将废弃的字帖挪在一旁,重新换一张新字帖,抬起头来吩咐道。

为了改善姊姊张柔蕙的身体,也为了让母亲刘氏吃的更好一点。自从“鹊桥仙”成立后,他每日两餐都会吩咐下人定时将菜肴送入张府。

这两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而姊姊也是食欲不振,在他的精心调理下,如今终于稍稍有些改观。

只是为了“鹊桥仙”的发展,他吃住都在三层之上,已经很难时时回府请安,这让他稍稍有些遗憾。在府中的时候,他总是想着有自己独立的地方,可以肆意放飞自我。一旦身处外界,他却又惦记着府中的温馨与安逸。

人就是如此的矛盾。

虞圆听到吩咐,当下便将胡思乱想压了下去,恭敬道:“阿圆遵命!”。

她正要退出房间,却见二公子张韪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还未进入房间便急切道:“阿韬,你可知道,裴浚死了!”

“裴浚?就是那个袭了裴秀巨鹿公爵位的裴浚?”张韬听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因为此人前日才在“鹊桥仙”用过膳,那一席前后花了将近八万钱,宴席之间七八人参与。面对如此豪爽的主顾,他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别的不说,只说“竹叶青”就用去了将近十坛。他席间觥筹交错,连自己在三层之上都能听得到,如此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之间便死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二哥道:“裴浚怎么死的?”

要知道裴浚承袭了“巨鹿公”之爵,又是当朝散骑常侍,他的死绝对不会是一件小事。而在自己的酒楼宴饮过后去世,若是有心人刻意攀附,只怕这“鹊桥仙”刚有起色便要夭折了。

二哥想必是有属于自己的消息渠道,担心自己受到牵连,是以才如此急切地前来。

张韪看着幼弟,深忧道:“目前还不好说,只能说,裴浚死的蹊跷。你可知道,齐王要返朝了?”

看着二哥慎重的脸庞,张韬突然之间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椎冒出。二哥从闯进来到现在只说了两句话,可这两句话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是的,裴浚死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二哥为什么会特意赶过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要知道裴浚宴请的当天,二哥并不在“鹊桥仙”。

这只能说明一个东西,那就是有人盯上了自己,且至少已经有人提及裴浚在“鹊桥仙”宴饮的事情。能引起二哥警觉的东西,当然值得他注意。

而将裴浚之死与齐王返朝联系在一起,想必二哥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所以比自己想的更远。

说起司马攸,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实际上,一个人但凡生活在这个世上,很难对齐王司马攸没有印象。

在自己出生那年,三十岁的司马攸与在世的何曾、贾充、陈骞、荀勖、羊祜及已过世的郑冲、荀顗、石苞、裴秀、王沈、司马孚等十二人列于铭飨。也即是将名字刻在祭祀的青铜礼器上,后世皇帝每次祭祀,他们都可以配享,这无疑是极大地荣誉。

而泰始元年(265)年立国后,经过十年的反复较量,在自己出生那年,也即是咸宁元年(275),司马炎为了安抚齐王,不但让他列于铭飨,同时还追授了司马师庙号。

他生于十一月初五,一个月后,也即是十二月初五,司马炎追尊祖父司马懿为高祖、伯父司马师为世宗、父亲司马昭为太祖。

当时这件事情乃是家中议论焦点,让他牢牢记于心中。

建国十年后方才追尊祖先,很显然,在司马炎心里是不情愿的。因为一旦授予司马师以庙号,便说明他这一系的江山是从伯父手中过渡,那么他就少了一个压制齐王的筹码。

那一年洛阳大疫,司马炎不幸也沾染上了疾病差点死掉。而朝廷上下的运作,却差一点便将司马攸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对于这件事情,司马炎无疑是充满后怕的。所以痊愈之后,他听从荀勖、冯紞以及杨济等人的建议,让在京诸侯王返回藩地,很明显是针对齐王而设。

司马攸为了能够留在洛阳,趁着景献皇后、也即是司马师之妻羊徽瑜之死,声明要为继母守丧三年。

三年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事。

三年时间,也确实改变了很多事。

司马炎就趁着这个空档发起了灭吴之战,再一次在与齐王的较量中占得先机。旁人都说是父亲的“围棋定策”才帮助司马炎坚定决心,不如说在司马炎心中原本就有这个念想。

如今齐王虽复出,而伐吴已尘埃落定。

这原本是一对亲兄弟,却由于种种缘故相爱相杀。所谓的必然,却由无数种偶然累加在一起,让张韬不得不感叹人生的奇妙、世事的无常。

若司马师有属于自己的亲儿子,那么如今的司马攸必然与司马炎一样都是藩王,为司马师的儿子守卫江山,成为国之栋梁。

无奈司马师与原配夏侯徽连续生了五个孩子均是女儿,与继室吴氏、夏侯氏又无所出,最终也只好过继弟弟司马昭的儿子为后。

所以在过继的人选中,经过司马懿的点头,司马昭将次子司马攸送了过去。

得到司马攸为子后,若是司马师能够活的更长一些,那么继承江山的无疑会是司马攸。毕竟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八岁,相比于父亲司马懿、叔父司马孚并不算高寿。

司马师死后,司马攸不过十岁。司马氏处于篡权立国的前夜,为了家族的安危,掌权的人选只能是司马昭。然而即便是司马昭,也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家族的基业都是大哥打下来的。每每自谓“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与焉。”

司马昭想要自摄相位,等自己百年之后,再将江山传给大哥一系。每次见到司马攸,都会抚床叹息:“此桃符座也”。数次想要立司马攸为太子,然而终归还是在去世前三个月将世子之位给了司马炎。

所谓赢者通吃,输者出局。事情到了这一步,原本也该结束了。然而偏偏司马炎长子司马轨早夭,次子司马衷弱智。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更可笑的是,由于司马氏的江山来路不正,所以整个大晋朝廷对礼法有着近乎病态的崇尚。按照一般的逻辑,既然太子司马衷愚痴不足以视事,那就别立旁子,比如说老三南阳王司马柬。虽然自古号称“立嫡以长不以贤”,但以往诸帝废长立幼也不是没有,未必就带来动乱。

比如说后汉光武帝刘秀,便废掉了长子刘疆的太子之位,别立为东海王,另立四子刘庄为太子,最终反而成就了“明章之治”。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废长立幼”,而在于司马炎当初便是拿“立嫡以长不以贤”为借口杜绝了弟弟司马攸的进阶之路。若是别立旁子,无异于自我否定帝位的合法性!

第25章 齐王党

司马炎若真是遵循礼法,也不会以“传弟不传子”的手段削弱了安平国。

大晋建立的时候,司马孚一系十人封王,司马孚为太宰、司马望为司徒。司马孚作为安平王,更是食邑四万户,位冠诸王。

然而当司马孚去世的时候,长子司马邕、长孙司马崇均已被他熬死。按照礼法要求,嫡长子死后爵位应该传给嫡长孙。然而司马炎却将安平王给了司马崇的弟弟司马隆。没几年司马隆死了,他又将封爵给了司马隆的弟弟司马敦。

他总是在上一任安平王死后,让此人的弟弟来继承封爵,而不是采用礼法所规定的“嫡长子继承制”。这么做的原因,就是让司马孚这一系的继承谱系变得混乱,尽可能地引发家庭矛盾,从而削弱这一分支的凝聚力。

通过一系列运作,安平国从一个食邑四万户的大国,一步步沦落为食邑一万户的中等封国。

张韬想到司马炎兄弟的种种传闻,不由摇头苦笑。

公允地说,司马炎对待司马攸还算厚道。对于这个弟弟,除了自己的帝位,能给的几乎都给了。而司马攸做人做事也一直战战兢兢,极度洁身自好。

比如说,当初司马攸受封为“齐王”,按照规定,藩王可以自选封国官员。但是司马攸坚持齐国的官员由朝廷任命,自己不做安排,以示坦荡。

再比如封国的开支一般都是朝廷负责,司马攸却上书说齐国的开支由封地赋税支付,不需要加重朝廷负担。

而司马炎除了让司马攸列于铭飨,还先后让他做骠骑将军、太子太傅、司空。很显然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我百年以后,我儿子做皇帝,你做顾命大臣、摄政王。

但是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无法弥补潜在的争端,二人都不自主地被时势裹挟着往前走。

张韬想到裴浚之死,当下便道:“二哥的消息中,是否有人在污蔑小弟,说是裴浚死于鹊桥仙的饮食?”

张韪叹了一口气:“裴浚向来有服‘寒食散’的习惯,以为兄看来,他的死多半与‘寒食散’有关。只是他从你鹊桥仙酒醉后回府,你多少也脱不了干系。”

“寒食散?”

“对。裴浚会有今日,为兄一点也不奇怪。你可知道,当初司空裴秀也是死于寒食散?”

听到二哥提到“寒食散”,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外甥卞壸的满月宴上,见到的阮咸的一些表现。因为作为“竹林七贤”之一,阮咸也是服食“寒食散”的。

“寒食散”又叫“五石散”,乃是由石钟乳、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等五种石头研磨成粉末,添加各种药材制成药丸。

一个人吃了“五石散”后,身体开始产生燥热,同时皮肤会变得特别敏锐,且会刺激大脑让人有欲仙欲死的感觉。也由此,会产生种种异于常人的行为。

由于体内开始燥热,所以吃了“五石散”后,必须不停地散步,谓之“行散”。这个过程是把体内的热量散发出去,等全身出了一身汗,整个人会感觉分外清爽。

也由于体内热量太高,所以要“寒衣、寒食、寒饮、寒卧”,比如说他见到阮咸时,明明还是春寒料峭,阮咸已经身着单衣,吃的冷食,睡得床榻上也是一张凉席不铺被褥,如此才会被大兄张祎目为“飘飘衣带,似神仙中人”。

由此,“五石散”又名“寒食散”。

但是可以吃冷食喝冷水,万不可喝冷酒,而是伴以温酒。听二哥所说,巨鹿公裴秀便是吃了“五石散”后误饮了冷酒,导致猝死。

那么裴秀为何分不清酒的冷热?这便不得不提他对大脑的刺激作用。

当“寒食散”开始发挥作用,整个人的皮肤都会变得特别敏锐。与此同时人会变得醉醺醺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皮肤敏锐,所以不能穿太厚、太紧、太硬的衣服。毕竟想象一下,若是一个男人的老二总是不断被刺激,磨破是早晚的事。为了保护皮肤,这就形成了名士风度的“宽衣大袖”。

与此同时,由于皮肤敏锐,大脑也兴奋,稍微刺激一下就会达到高潮,“寒食散”成为不可多得的春药,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

再加上政治高压下,服用“寒食散”而产生的那种如梦似幻、如醉如生的感觉,会让人忘记现实的烦恼,从而成为玄学名士的标配。

于是在玄学名士的带动下,“寒食散”短期内便风靡各界。

更何况,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遇到很多疑难杂症,都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吃“寒食散”纯粹是去碰碰运气。再加上确实又有原本面临死亡、吃了散后好起来的案例,这便让“寒食散”在士人中的地位很高。

想到前世年轻的时候,每到冬季,他都是身着单衣,即便父母的催促,他也凭着血气的旺盛无动于衷。毕竟别人裹着一层厚厚的大棉袄的时候,他穿着单衣实在是帅啊!哪怕被讥讽为“要风度不要温度”,他也管不了了。

服用“寒食散”后,轻裘、缓带、宽衣完全不会觉得冷。可以想象,这种装逼大法在三九寒冬会是多么好用。

张韪说完了裴秀的死因,不由看向幼弟,郑重道:“阿韬,寒食散虽有特效,然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切记不可服用。”

“多谢二哥教诲,小弟省的。”张韬收起心神,对着张韪拱手道。

他在心中暗想,可惜二哥不知道后世为了提神醒脑发明了香烟,即便社会有提倡吸烟有害健康,也是无数人抱着“饭后一支烟,赛过老神仙”的态度继续保持着。甚者还有很多人去嗑药,在西洋某国更是提倡某精神药物合法化。

这种有益处也有害处的东西,最是难以论处。他记得历史上到了初唐的时候,“寒食散”才退出主流,只在一些偏方上存在,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后的事情了。

整个社会无法达成共识,他很难去提倡什么,能做的也只是独善其身罢了。

张韪见到幼弟嘴角似有似无地挂着一丝嘲讽,当下皱着眉头道:“你莫不是以为为兄在说笑?你可知道玄晏先生的事迹?”

“玄晏先生?”

“玄晏先生出身凉州安定皇甫氏,名谧,字士安。其人学富五车,著作等身,乃是我朝有名的大儒。其人终身不仕,中年时得风痹疾,下身瘫痪。由于饱受折磨,他为了解除自身痛苦,久病成良医,写成《黄帝针灸甲乙经》,乃是自张仲景与华佗之后医术集大成者。”

“原来是皇甫谧啊,他的《帝王世纪》我看过。好像还是中医针灸鼻祖,没想到此人生活在这个时代。”

张韬听到二哥的介绍,不由在心中暗想。

随着入世的加深,前世的一连串记忆脱离了碎片化,逐渐被他贯穿了起来。他看向张韪道:“莫不是这位玄晏先生也服用寒食散不成?”

“不错。风痹疾发作起来痛不欲生,玄晏先生便服用寒食散以期减缓效果。不成想却在一年后发作,冬日里亦裸袒食冰,严重处泣涕并下,每欲拔刀自刺,均被家人阻止。事后总结,方知寒食散一方,总体弊大于利。写成《寒食散论》以警世人。”

张韪继续道:“玄晏先生有个族弟皇甫长互,服了寒食散,舌缩入喉;东海郡有个良夫,痈疮陷背;陇西郡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全家死绝。当初为兄从挚长洽手中借得《寒食散论》一观,发现玄晏先生在其中记载发作症状达五十一种。可以说寒食散是毒药也不过分。裴司空死于寒食散,照理说裴浚有了前车之鉴,即便无法杜绝寒食散,也该分外小心才对,所以为兄说这裴浚死的蹊跷。”

张韬皱着眉头:“那日裴浚在二楼包厢宴客,来的七八个人小弟看着都面生。二哥难道认为这裴浚之死与齐王有关?”

张韪忧色忡忡道:“阿韬,接下来你这鹊桥仙若是出了任何意外,莫要强自出头,须要及时禀告父亲大人与为兄知晓。庙堂险恶,以父亲之能尚且如履薄冰,你如今年方六岁,又能做的了甚事?”

张韬沉思良久,方才道:“小弟心中有些疑惑,不知二哥能否代为解答?”

“你问吧?”

“如今齐王与太子叔侄争嫡,却不知这裴浚是齐王一党,还是站在太子一边?”

张韪轻声道:“阿韬你可知齐王优势在哪里?劣势又在何处?支持齐王的是什么人?支持太子的又是什么人?”

“还请二哥垂教。”

第26章 枕流漱石

“自桓灵失道、诸侯混战,至于今百有余年。如今人心思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管你是齐王也好,太子也罢,只要能够让朝政稳定,都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太子愚弱,这就导致朝政出现了变数。”

张韪看着幼弟,心中充满无限感慨。虽然在他成长的年代里,最混乱也最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是他发现,民众对太平反而更加渴望。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第一点,齐王虚心下士,清和平允,爱经籍,好尺牍,在天下士子心中地位极高。不要说与太子相比,就是与当今陛下相比,也在其之上。”

“第二点,有一个稳定的中枢,对于各大世家来说乐见其成。中原安定已久,这数十年来动乱的不过是江左、雍凉、梁益。各大世家的公子们早已经锐气尽失,在九品法之下,世家豪门已经升无可升,如同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等,哪个不是良田数万顷,僮仆成群?若是战争继续,只会让邓艾、石苞以及我范阳张氏这般寒门凭借军功跃升。邓艾被冤杀、石苞差点被灭满门导致石乔被废弃在家、父亲屡屡被人攻讦,你以为寒门想要站稳朝堂是那般容易的么?所以对于这些豪门大族来说,支持齐王也对他们有利。”

“这么说,裴浚是支持齐王的喽?”

“不错,不但裴浚支持齐王,王浑、羊琇、甄德甚至曹氏一族也均支持齐王。但凡一个正常的人,都知道这大晋的江山交给齐王才能安稳。至不济,也要将齐王留在朝中辅政。”

——〇〇〇——

“嗖嗖嗖——”

王家马场之内马蹄阵阵,数道箭矢划破天空钉在了箭垛之上,白色的尾羽不停地颤动。马上之人奋勇争先,谁也不肯落后,往往一人方才张弓搭箭,另一人已一箭射出。

“好——”

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数十只箭垛上已经插满了箭羽。众人停下来时已大汗淋漓,然而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疲惫,相反个个眼中透露出喜悦与震撼。

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有如此多的高水平对手同场竞技,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检验自己水平的机会。

王济翻身下马,不由欢快道:“元海的箭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湛,王弥小友后发先至,足以让人惊叹。”

在场之人中,身高超拔众人之上的便是原匈奴左贤王刘豹之子刘渊。自从刘豹去世后,他一直想要返回并州匈奴左部,均被有关人员上书皇帝拦了下来。

自从凉州鲜卑秃发树机能叛乱后,朝廷中对于异族之人还是身怀戒心。很多有识之士都害怕刘渊成为树机能第二,所以一直反对他继承左部余众。

由于太原王氏乃是并州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王济又是并州大中正,对于刘渊向来高看一眼,往往引以为乡党。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刘渊一直想从王济身上打开突破口。

至于王弥,当初在定陶抢夺张韬五万钱,在太史翼的追杀下前来洛阳,不成想四五月之间,已让他与当朝权贵混成一片。

他出身军伍世家,祖父王颀乃是军中宿将。可惜随着天下一统,无数伍卒解甲归田。这让从小立志以弓马猎取功名的王弥分外沮丧,更是一言不合将本郡孙氏一家满灭尽灭。

到达洛阳以后,凭着弓马娴熟,他投其所好,立马成为了王济的座上宾。从一介逃亡流犯一跃而成为洛阳城炙手可热的游侠,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的奇妙。

除了刘渊与王弥之外,还有琅琊王氏的王敦、以及河东裴氏的裴宪等人随从。

太原王氏毕竟是四海大族,与大族之间的联姻是常有的事情。比如说王济之母便出身颍川钟氏,乃是钟会的侄孙女。王济自己娶的则是司马昭之女常山公主。至于他三个姐姐,一位嫁给了和峤,一位嫁给了裴楷,另一位则嫁给了卫瓘之子卫恒。

这裴宪便是临海侯裴楷的第三子,也是王济的外甥。河东裴氏文武并举,裴宪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经对游侠表现出过人的兴趣。

刘渊催动马头来到王济身边,一手将长弓掷之于地,满怀叹息道:“余空有勇武,无法为国尽忠,每日里羁縻于洛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诚可惜也!”

说完之后翻身下马,高达两米的身躯顿时遮天蔽日般将身边仆从笼罩在阴影下。他走到王弥身边点了点头道:“你很好,我前后在洛阳十多年,所见之人无数,箭术高于你的不超过三个。”

“居然还有三个比我高的么?我当你是在夸我了。”王弥身手矫健,跃下马后笑嘻嘻地将弓箭交给仆从,浑不在意地走到王济身边。

按照惯例,接下来还需要将箭垛上的箭支摘下来统计,以便分个高低。然而在场之人对于胜负早已了然于胸,没有人再去多此一举。

王济听到刘渊的抱怨,不由笑道:“元海何必心焦,当今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我辈但管享受华服美食,何必想那俗事。近闻城南新开一家‘鹊桥仙’,菜肴美酒极具特色,我等今晚不妨过去品尝一番,尔等意下如何?”

“听说这家酒楼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入喉如火、入腹如刀,寻常人等三杯即醉,此酒独步洛阳城,弥早想去品尝一番。武子既然想要过去,余第一个表示支持!”

刘渊闻言,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当下洛阳城形势复杂,尤其是齐王复出在即,大家谁也没有精力再管自己的事情。

只是,齐王对他一向忌惮,他无论如何也要在齐王返回朝堂之前回到并州。他已经在洛阳待了十八年,来时还是懵懂少年,如今已是人到中年。

人生还有几个十八年?

若是齐王顺利复出,只怕自己这辈子要老死在洛阳城了。

众人约了晚上到“鹊桥仙”不醉不归,当下便陆陆续续散了去。王济却在马场中的温泉内沐浴更衣,与他同在的还有孙楚孙子荆。

温泉内雾气缭绕,数十名美婢身着薄纱在温泉内侍候着。有的不停地添加着热汤,有的侧身于泉水之中,小心翼翼地帮他按着摩。

整个洛阳城,说到享受,没人比的了王济王武子。他虽然娶了常山公主,然而公主却是个瞎子,再加上脾气古怪,他一向敬而远之。结婚十余年,他与公主之间尚未有子嗣,只与小妾有两个庶子。

至于孙楚孙子荆,也是并州人士。他的祖父便是当初与刘放一起掌管曹魏中书省三十余年的孙资。

孙楚从小便才气卓绝,他这辈子可以说谁也不服,就服王济王武子。

他虽然出身官宦世家,然而一直以来恃才傲物,身上的傲气让所有人对他都敬而远之。所以乡里之间对他也没有什么赞誉。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才被举荐参镇东军事。

那时候的镇东将军,正是石苞。而孙楚见到石苞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子命我参卿军事。

这种自我拿大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石苞。二人共事多年,一直嫌隙不断。也是从孙楚开始,朝廷开始制定了规矩:参军不得对府主不敬。

石苞出身寒门,他看不起还有道理可说。连他的同乡人郭奕郭泰业他也看不上,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郭奕乃是郭淮之侄,太原郭氏可以说是并州仅次于太原王氏的大家族,郭奕更是四海闻名的大名士。听到他与石苞纷争,便写信劝阻他,却反被他大骂了一顿。

由于此,他被司马昭湮废于原职,十多年来不得升迁,眼看着已到六十还未能成为主政一方的两千石,幸亏遇到了王济。

王济作为并州大中正,举荐人才是分内之事。他便给孙楚定了一个“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的评语,自此孙楚方才在官场上逐渐打开局面。

所以对于孙楚来说,王济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倜傥风流的性格也合他的胃口。二人也由此成了忘年之交。

温泉之水清澈见底,二人半躺在水中,享受着美婢的拿捏。王济眯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看到孙楚枕在美婢大腿之上似醒非醒,不由指着他胯下取笑道:“老浊物,醉枕美女尚不能复起也?”

孙楚已五十多岁,此时全身不着寸缕,男人那物如同蚯蚓般软嗒嗒地在水中晃动着,听到王济的取笑,不由急道:“醉枕美女固非所愿,余此生原欲枕流漱石。”

王济不由一愣,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孙楚情急之下将“枕石漱流”说成了“枕流漱石”,他缓过神来,哈哈大笑:“流可枕,石可漱乎?”

孙楚也知道自己情急失言,他并不在意,看着王济,缓缓道:“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孙楚急中生智,既解决了自己的尴尬,又说出了王济的心事:

我之所以把河水当枕头,是因为你说的话实在是太脏了,我要把耳朵洗干净。

我之所以要用石头漱口,是为了把牙齿打磨的锋利了,好为你做事。

你有何事,说吧,我洗耳恭听!

王济听闻,不由对孙楚更增敬重,不由道:“济闻裴浚已死,子荆以为齐王能够顺利复出吗?”

第27章 清流

国子监的凉亭之中,一群文人雅士手执酒樽,信步闲行。当此六月,荷花盛开、竹林茂盛,又有鸣蝉切切,传于耳中。

众人在廊桥之内,顺着水边观看水中百荷奔放,便有一人轻声吟道:“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濯茎。我辈于尘世间熙熙攘攘,想独善其身何其难哉!”

说话之人乃是甄城县公曹志,当下为国子监博士。他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植曹子建。

曹志原本只是曹植的私生子,按理说无法继承父亲的爵位。无奈曹植的嫡子曹苗早夭,这便给了他上位的机会。

曹植死后,曹志继承陈王之爵,而后被改为济北王。魏晋之间乃是禅让,所以曹魏宗室子弟按例降封,他也由济北王改封为甄城公。

只是作为前朝宗室,在新朝掌权是不可能的了。大晋建立后,他便被打发到国子监担任博士,平时教授子弟,倒也自得其乐。

他方才所咏,乃是曹植《芙蓉赋》中章句。面对反复多变的朝局,他也深感无奈。虽然躲在国子监中教书育人,但是朝政的云诡波谲仍然像幽灵一般波及开来。

人群之中除了曹志之外,还有太常卿郑默,太常博士秦秀、庾尃、刘暾、傅珍、郭颐、太叔广等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出身名门,因为种种缘由得以居于清流。

比如说郑默出身荥阳郑氏,身为九卿之一的他继承了父亲密陵侯郑袤的爵位;庾尃出身颍川庾氏,乃是当初任党中坚庾纯之子;秦秀则是原曹魏骁骑将军秦朗之子,魏明帝曹叡去世时,秦朗一度成为辅政大臣;刘暾父亲是司隶校尉刘毅;傅珍出身北地傅氏……

这些人如今聚集在一起,只为了一件事,那便是齐王的复出。

郑默听到曹志首先表情心意,不由道:“令尊之才天下无双,惜乎有魏之世未得其用。如今朝政纷纷,我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郑默是人群之中年纪最大的,他此番带着太常寺一帮同僚前来,也是面对着齐王的复出,想商量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毕竟掌管着太常寺这一亩三分地,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衣冠都是他的分内之事。

群情涌涌,他有些拿捏不定。

若对齐王礼轻,难免受到士林非议;要对齐王礼重,他又担心陛下心中有意见。今日齐王之于陛下,正如当初曹植之于魏文,所以他才要过来请教曹志。

曹志听到郑默的话,不由沉默了起来。

父亲的事情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就是由于当初父亲与伯父曹丕争嫡,导致有魏一朝始终防范宗室。不但父亲郁郁而终,无数族内才干之士也被排挤出朝政之外,以至于后来面对司马家族的篡权时,只能束手就擒。

如今大晋刚刚建立十多年就上演了前朝的闹剧,让他啼笑皆非之余,又有一种深沉的悲哀。这股悲哀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忍不住停下来将酒樽斟满一饮而尽。

感受着现场的沉闷,众人再无心赏玩,不由唉声叹气相顾无言。因为他们都清楚,这次齐王复起,只怕免不了就藩的下场。

这么多年来,当今陛下对齐王的忌惮他们都看在眼中。然而对于他们这帮读书人来说,总归心中还有几分奢望。

司马家上位的路子虽然血腥了点,总归“禅让”这出大戏唱的圆满无缺,就《周礼》而言,一切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但是他们总归还是希望有一个明君圣王能将这江山继续下去,对于这一目标,齐王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然而,以目前的形势看,齐王能够留在京师以“周公”身份辅佐储君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想要继承大统,早在陛下平灭江左的时候便丧失了希望。

刘暾看向众人,轻轻道:“不如我等一起上书陛下,晓以周公之事,只要齐王留在京师,总会有个万一之想……”

郑默摆了摆手:“暂时还不到时候,我等此时上书,只会让齐王难做。待来日早朝,且看群臣百官是何态度再做处置。”

他转过头看到太常博士秦秀一言不发,不由道:“玄良有何计策以教老夫?”

秦秀此人嫉恶如仇,自从出任太常博士,十余年不得升迁。在太常寺中,主要负责在重大节日中引导皇帝乘舆,凡王公大臣去世需要追加谥号的,都需要他来议定。

比如说太傅、郎陵公何曾去世时,诏书下到太常寺,询问何曾谥号,秦秀考据何曾生平事迹,直接送上一个“缪丑”。

名与实爽曰“缪”,怙威肆行曰“丑”。

在秦秀看来,何曾此人资性骄奢、不遵规则,活着的时候没有被弹劾,死了以后就该加个恶谥。不然没法警惕其他王公大臣,礼教也会由此而名存实亡。

可以想象,这件事情在当时引起多大的风波。

何曾虽然品行不端,但是在“高平陵之变”前便投靠司马氏,乃是司马家族得以上位的旗手。更是在当初立储的问题上旗帜鲜明地支持司马炎,若真是按照事实赠予谥号,也没法与这帮心腹老臣交代,自然而然地,司马炎将“缪丑”谥号驳了回去,而是给予他一个“孝”的谥号。

慈惠爱亲曰“孝”,协时肇享曰“孝”。

这个谥号实在算不上美谥,但也基本涵盖了何曾的一生。

因为这件事情,秦秀可以说在朝廷中一炮而红。他不但看不惯何曾,也看不惯当初弑君的贾充,当初二王争功时,他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王濬一边。总而言之,这个人把礼教学到了骨子里了,但凡遇到不平之事,总是忍不住仗义执言。

太常寺有如此干将,郑默在朝廷里话语权也很足,所以平时对秦秀分外看重。秦秀的意见,他也一向很重视。

感受到众人探寻过来的目光,秦秀苦笑道:“各位何必看着在下,秀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心劝谏’四个字罢了。”

众人闻言,知道“尽心劝谏”已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剩下的,就要看时势是否站在齐王一边。然而如今洛中诸王尽已就藩,只剩下一个齐王孤掌难鸣,哪怕有他们这群人摇旗呐喊,也未必能够改变什么。

曹志从悲愤中回过神来,看到众人如丧考妣的样子,却是道:“想要齐王留在京师,为今之计只有从太子身上下手,只要能够证明太子无法处理政事,然后上书陛下让齐王行周公之事,则齐王留在京师便水到渠成。”

郑默抬起头,见到曹志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满池荷花,不由赞叹道:“甄城公不愧陈思王之后,我等受教。”

随着齐王去除丧服,整个朝政如同石子入湖开始惊起阵阵波澜。

——〇〇〇——

张韬得到二哥提醒,当下也便上了心,回想这几年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不仅将朝政当前的形势捋了捋。

当初司马家族为了巩固政权,采用《周礼》进行复古,建五等爵制以回馈功臣勋贵,也借此大封宗室。那个时候,司马家族的人,基本有些功劳的都会被封为诸侯王。

随着政权的稳定,司马炎开始暗中削弱支系较远的诸侯王给大宗带来的压力。

四年前,也就是咸宁三年的时候,鉴于自己生病期间朝臣差点让齐王上位的教训,司马炎采用荀勖与冯紞的建议,让诸王就藩。

建国时期所封的二十七个同姓诸侯王中,没有一个王是他的儿子。所以到了这一年,他便做出规定,以后非皇子不得封王。而他的儿子,哪怕尚在襁褓之中也纷纷封了王。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打压旁支,提高大宗的影响力。

虽然很多人都以为齐王还有上位的希望,但在他看来齐王就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很可惜,貌似父亲对齐王留在京师还抱有执念。

朝廷百官之中,有人希望兄死弟及,有人希望父死子继。但是父亲则是希望齐王能够留在京师辅佐太子的第三种人。若是太子愚鲁不可辅,齐王取而代之他也不会反对。

父亲虽然是司马炎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如同荀勖冯紞一般,以司马炎的意志为意志,但以他看来,父亲更看重江山的稳定。

这种执念,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希望,在齐王就藩这件事情上,父亲千万不要被波及。

至于裴浚的死,暂时只能静观其变。毕竟当初一起参加宴会的六七个人,只有裴浚死了。真要是被人诬告,他也有话说。

“鹊桥仙”建立之初,他几乎事必躬亲。到如今已经逐渐放手,开始对酒楼查漏补缺,不断从细节去完善。日常中,已把重点转向了学习。

这是一个崇尚神童的时代,纵观后汉以来历史,几乎每个大家族的崛起过程中,都会有不世出的天才出现。

便如当初的袁安,一手建立起汝南袁氏,直到五世后的袁绍袁术,尚受其遗泽。

又如颍川陈氏的陈寔、颍川钟氏的钟繇、颍川荀氏的荀淑,都是家族崛起的决定性人物。

而每个人天才儿童,从小所受到的赞誉都非常人能及,六岁称象的曹冲、七岁让梨的孔融、八岁通《诗》的钟会,九岁明《老子》的王弼……这些人从小在别人恭维的目光中长大,所得到的关注度自然也远超于常人。

对于范阳张家来说,父亲张华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从一介寒门一跃而进入中枢。但哪怕以父亲的聪明,也以晚达为憾。这也是当初父亲写作《鹪鹩赋》的原因。

说是晚达,父亲当时也不过是二哥如今的年纪罢了。以此观之,可以窥当代崇尚神童风气之一斑。

尤其是曹操的儿子曹冲,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聪明程度甚至超出了成人。

但是他能感觉的到,父亲对他的态度是复杂的。

第28章 抉择

六岁称象的曹冲,十三岁死于蛇毒;七岁让梨的孔融,以自己的结局验证了什么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在大汉朝廷倾颓之际,不但未能挽狂澜于既倒,还让自己满足被抄斩;八岁通《诗》的钟会,在尘埃落定之际反对司马氏,若非钟家底蕴深厚,这世上已无颍川钟氏;九岁明《老子》的王弼,二十三岁即死于瘟疫……

再加上周不疑、诸葛恪、诸葛瞻……这些年少聪慧的人,要么由于早慧而过早地夭折,要么从小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而招致祸患。但是自己目前只有六岁,父亲为了防止挫伤他的自信,许多批评都是含而不露,更倾向于旁敲侧击。

可是对于张韬来说,如今的大晋虽然表面上欣欣向荣,实际上早已经无可救药。哪怕以他穿越者之能,若无霹雳手段,也难以彻底扭转局势。可若真是操起屠刀,范阳张家真能得到天下士望而不会受到各方势力的反扑吗?万一有个闪失,他就是导致范阳张家灭族的不肖子孙。

哪怕以颍川钟氏之声望、太傅钟繇之遗泽,钟会作乱西川后,颍川钟氏也逐渐没落了下去。更何况张家只是一介寒门?

西晋之后是“五胡乱华”,面对这个差点导致华族灭绝的惊天之乱,他不能不提前作为。可是“五胡乱华”本身就是由“八王之乱”引发。

随着树机能的叛乱被打压下去,如今的五胡,哪个表面上不是像条狗一样对着朝廷摇尾乞怜?即便以刘渊这等异才,也要在京师看着朝廷各位权贵的脸色。

可是导致爆发“八王之乱”的根源,就在于大晋复古了西周的分封制,且司马炎为了防范齐王,让各王就藩。同时借鉴了曹氏因为疏远宗室而被司马氏夺权的教训,让各宗王都督封地以卫王室。

大国食邑两万户,封地军队五千人;

次国食邑一万户,封地军队三千人;

小国食邑五千户,封地军队一千人;

各藩王不但拥有军队,还可以自由任命封地官员,只需向朝廷报备。分开来看,每个封国的军队虽然很少,但是所有诸侯王的军队加起来,几乎占到全国军队的一半。

这种政治架构,本身就需要政治强人才能够掌控。只要中枢强悍,那么任何一个诸侯国想要叛乱都会被各个击破。司马炎已经当了十多年皇帝,有他在当然不会出事。

可是,太子偏偏是司马衷!

若是换了齐王司马攸,这大晋的江山还有几分奢望。可司马炎为了万世一系,偏偏要坚持将帝位传给太子。等将来失去中央的制衡,诸侯王怎能不乱?

按理说,为了将来不发生“五胡乱华”让华族走上亡国灭种的危险,他应该支持父亲、赞同齐王上位。因为齐王是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少有的能够解套的人选。

可是他知道,只要支持齐王,父亲在政治上失意几乎难免。站错队,从来都是政治大忌。更可怕的是,哪怕父亲支持齐王,几乎也难以改变司马炎的心意!

完全可以说,“五胡乱华”的真因,从“高平陵”事变的那一刻起,就种下了。而大晋的建立,又是三国厮杀百年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上下妥协的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法消除掉未来的隐患,哪怕是神都不行!更何况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穿越者?因为败亡的祸因早已贯穿着帝国的始终,搭建了王朝的骨架,融入血液之中。

若他操起屠刀,以杀代医,剔骨出血,还有几人能活?

若旧王朝血液已尽,需输新鲜血液才能救活。又有几人甘上祭台?

若他反对父亲为齐王张目,便是对华族的未来视若无睹。可若是坐视父亲走入历史旋涡,他如何承受破家灭族的痛苦呢?

张韬似乎沉溺在一个无限的循环中难以自拔。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只有无数鸣蝉欢快地叫着,丝毫不懂人的痛苦。

虞圆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自家公子,她隐隐有些明白少爷为何有个“愚痴”的外号了。

张韬见到虞圆满脸惊慌,心下微微歉意,轻声道:“帮我再拿几副字帖过来,你看我的字最近是不是有些进步?”

——〇〇〇——

巨鹿公府邸,裴浚棺木之前,裴憬披麻戴孝守着父亲的棺木。父亲正值中年,远不到湮没的时候。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远远超出他的意外。

爷爷裴秀死于“寒食散”,据管家所讲,父亲临死前也服用了“寒食散”。服用之后整个人开始在院内狂奔,变得暴躁不已,而后不断哀嚎,等大夫前来诊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父子两代人均死于“寒食散”,传扬出去只怕裴家的名声也不会好听。所以父亲身故之后,他向朝廷报了个“因病身故”的由头,便开始举办丧礼。

可是这几日守在灵前,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前来慰问的达官贵人,大多倾向于安慰二叔裴頠。要知道,如今躺在棺木之中的是自己的亲爹啊!

他在陶盆中放入一叠纸钱,撇着头看了裴頠一眼。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数岁的二叔,却是一脸平静地跪在棺木左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围宗亲传来凄凄惨惨的哭声,只有裴頠面无表情,这让他愈发厌恶。

河东裴氏自从高祖裴茂在汉末担任尚书令以来,数代之间裴氏子孙枝繁叶茂。裴茂生五子,分别为潜、儁、徽、辑、绾,其中以长房与三房最为兴盛。

裴潜生裴秀,祖父裴秀作为“开国八公”之一,官拜司空,爵封巨鹿公。祖父过世后,裴家的族长自然而然地便落在父亲身上,如今父亲意外亡故,不但巨鹿公的爵位横生枝节,即便连裴氏族长的位子也是陡生变故。

首先是父亲的爵位,自己作为长子,按照礼法本应由自己继承,开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为父亲守灵的几天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可能会出现意外的变故。

谁让二叔裴頠有个好娘呢?

当初太原郭氏为了家族的安稳,将一女嫁于祖父为继室,一女嫁于贾充为继室。二叔虽然不是长子,然而却是郭氏亲生,朝堂上有太尉贾充的支持,比自己优势大太多。因为按照关系而言,贾充也是二叔的亲姨夫。

如今平阳贾氏一门富贵,贾女一为齐王妃,一为太子妃。自己虽是长子,无奈父亲在官场上并无建树,若是不想想办法,只怕这“巨鹿郡公”的爵位就要被二叔夺了去。

至于裴氏家族的族长,无论是自己还是二叔,目前都还没有出仕。再加上年龄又小,已经无法保住“族长”在自己这一支的流传。

相反,三房如今人才鼎盛,“族长”的人选最有可能落在叔祖裴黎身上。

裴徽生黎、康、楷、绰,这几位叔祖目前在官场上都混得风生水起。裴黎目前为游击将军,乃是禁卫七军之一,与骁骑将军分领虎贲;裴康目前为太子左卫率而入卫东宫;裴楷则为侍中,成为当今陛下心腹;裴绰则为黄门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知道父亲一向支持齐王,而三房则是支持太子上位。若非由于父亲之前乃是族长,他甚至会怀疑,父亲的亡故是三房暗中下的毒手!“族长”是守不住了,但是“巨鹿郡公”他一定要拿回来,那原本便是属于他的东西。

陶盆之中,裴憬麻木地扔着纸钱,瞬间便被火苗吞噬。哭丧声中,裴家的危机已经悄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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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衣冠里,这里聚集的大多是名门望族,弘农杨氏的府邸便坐落于此处。

大晋的名门望族虽然很多,但大多不过是新贵。溯流而上,崛起不过三四代人之前罢了。若论家族持续之久远,影响力之大,还要数弘农杨氏。

别的家族要么在天才的子孙中崛起,要么在时光的逆流中湮没。只有弘农杨氏经历种种变故立而不倒。

杨氏出自晋公室羊舌氏,在晋六卿争权夺利过程中,羊舌氏末代家主羊舌食我被杀,其子逃亡华阴。秦灭六国后,杨氏为秦国效力。秦末大乱,刘邦先入关中,杨氏投靠刘邦。

楚汉之争,项羽败北,在乌江自杀。为争夺项羽尸体,汉军自相残杀,最后尸体分为五人所得,而杨喜则得到了项羽的一条腿。

项羽的这条腿,奠定了弘农杨氏数百年的荣华。因为杨喜正是杨氏的先祖,因诛杀项羽的功劳,被刘邦封为赤泉侯。

杨喜曾孙杨敞为汉宣帝时期丞相,杨敞也是司马迁的女婿。

而到了后汉时期,大儒杨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下扬名,他本人更是被称为“关西孔子”,最后成为朝廷三公之一,官拜太尉。

自杨震以来,杨家“四世三公”,富贵至极。

当另一个“四世三公”的家族“汝南袁氏”早已经在乱世洪流中化作飞灰的时候,弘农杨氏却以另一种方式将影响力继续保持了下来。

那就是与皇族司马氏联姻。

曹魏之世,出身寒门的曹操建霸府以揽天下,世家豪门成为防范的重点。当司马懿开始韬光养晦的时候,杨修却因为卖弄文采而被杀。

所有人都以为杨修的被杀是因为处处与曹操作对,却不知这不过是曹操打压世家的由头罢了。自杨修被杀后,弘农杨氏开始陷入低谷,整个曹魏之世,杨氏在朝堂上没落无闻。

所以为了能够让家族崛起,弘农杨氏选择了倒向司马氏。

第29章 张子珠

如今杨家家主乃是杨骏,大晋开国第一任皇后杨艳便是其大兄杨炳的女儿。杨艳为司马炎生下三子三女,其中长子司马轨早夭,剩下二人便是太子司马衷与南阳王司马柬。

杨艳在泰始十年(274年)去世时,为了保住儿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便推荐自己的堂妹进宫接替皇后,这便是大晋的第二任皇后杨芷。

而杨芷,便是杨骏的亲生女儿。

对于弘农杨氏来说,保住司马衷的太子之位,便是保住家族崛起的希望。弘农杨氏已经沉寂的太久了,若将来太子继了位,弘农杨氏便是舅族。杨骏作为未来皇帝的外公,执掌朝政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老大杨炳早逝,杨骏作为老二便是杨家的家主。而老三杨珧与老四杨济则是一文一武,共同为家族的崛起保驾护航。

兄弟三人在中庭之中,目送谒者令梁深走出府门,不由一阵激动。方才梁深前来传旨,封杨骏为车骑将军、太子少傅、临晋侯,食邑五千五百户。

太子太傅乃是齐王司马攸,而“晋”乃是国号,一道诏书,皇帝的心思已经不言自明。

杨济看着二兄手中的诏书,不由欣喜道:“陛下立储之心已定,太子之位无忧矣!”

——〇〇〇——

太康二年六月十八日,岁在辛丑。

距离大暑还有三日,天气终于开始开始热了起来。随着傍晚的临近,“鹊桥仙”的生意却如同天气一般开始充满了火爆。

开业一个月以来,这是生意最好的一天。除了之前预定的客户,还有数十人意外到来。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朝廷中有着重要影响力的人物,以至于张韬为了这些人不得不打破预订的惯例,特别在三楼为他们腾出了几间房子。

要知道,自从开业以来,三楼作为张韬生活起居的地方,还未曾接待过客人。

按照这样的发展速度,“鹊桥仙”只怕很快就要再起几座副楼了。不然遇到客流高峰,也实在没有地方接待顾客。

如今酒楼的掌柜名叫唐愚,乃是父亲张华为了支持自己开办酒楼特意推荐的人选。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找到的这个人,一手算筹的功夫出神入化。酒楼的的各种进出事项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着实让自己省了很多事情。

所谓父子连心,既然是父亲推荐的人选,他也便大胆的任用。至少在目前来说,整个洛阳城还没几个人知道“鹊桥仙”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自己。

当然,作为具有特色菜谱的新式酒楼,若是有心人发起调查,这一秘密也不会保持的太久。

如今的大晋,几乎最赚钱的行业都已被世家所垄断。扶持代理人是世家们插手各行业最直接的方法。在这个时代,由于战乱而导致的人口锐减,商业成为各大世家开辟财源的第二条手段。有的世家单独组建商队,有的则联合组建商队。在东到辽东、扶桑,南到日南,西到西域、安息甚至大秦的广阔地域中肆意赚取着利润。

商队贩卖的商品之中,尤以丝绸销路最广。就拿西域这条商路来说,若只是到达车师、乌孙、龟兹等地,大概可以得到十倍的利润。若是贩卖到安息,往往可以赚取五十倍的利润。而很多安息商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大量采购丝绸,贩卖到更远的大秦更是可以卖到百倍的利润。

由于商路沿线的关卡、战乱、土匪以及天灾等原因,丝绸贩卖成本也很高。但一些走投无路的穷光蛋利用几年走一趟西域,只要能够安全地回来,往往便会成为大富豪。

至于第一条手段?当然是兼并土地吸纳家奴进行大庄园种植,因为够简单粗暴。

所以对于张韬来说,若是“鹊桥仙”能够在短期内站稳脚跟,便会成为行业默认的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也便是他可以真正放手的时候。

如今的“鹊桥仙”,开业只是短短一个月,在盈利能力上已经后来居上,隐隐压住“醉花楼”一筹。若非张韬不想将“鹊桥仙”开办成青楼,且在艺伎这一块有着先天的短板,那么盈利能力还会更强。

酉时初刻左右,张韬正在房间中练习字帖,唐愚便推门走了进来,对着张韬道:“属下见过少主,不知少主叫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唐掌柜,酒楼的账本何在?”

唐愚见问,不由是皱着眉头面露不悦道:“少主这是信不过在下?前几日方才核对过账目,为何如今又要账本?”

张韬回过头从旁边拿出一块方形物事在空中抖了抖,顿时传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他轻声笑道:“唐掌柜切勿多心,本公子那日观看核账,见到使用算筹多有不便,于是灵光一闪便制作了这一物事。”

“算筹多有不便?”唐愚见到张韬并不是怀疑自己,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见到自家少主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却是憋在肚子里笑出声来。

以他四五十年的见识,天下间哪还有是比“算筹”计算更快的东西?他原本就是算学好手,这天下间,要说治国安民,他可能没什么能力。但若说统筹开支、纳财入宝,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自己。

能做到这种地步,最便利的工具便是算筹。

他有些恍然,少主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怕家主说他天生聪慧,有“不世异才”,毕竟只有六岁。当下止住情绪,严肃道:“少主,如今酒楼日进斗金,进项与开支零零散散数百条,丝毫马虎不得,若想厘清钱财,非算筹而何?此非是儿戏,还请少主勿要戏弄在下。”

张韬见到唐愚一脸认真,不由一呆。他当下将那物事平放的案几之上,右手拨动着其中的滚珠,那重重的“噼里啪啦”声却如挑衅般传入唐愚耳中:“唐掌柜,我没记错的话,你那日用了大概五个时辰,方才将一个月的账目核理完毕吧?”

“少主记忆无误。”

“这样吧,你随便找来十多日的账目,你用算筹,我用这东西。咱俩比一比看谁算得更快。”

唐愚见说,有些为难道:“少主,如今酒楼内顾客众多,十多日的账目想要清算至少也得一两个时辰。你看是不是……”

“唐掌柜,你是不是感觉本公子在无理取闹,认为如此明显的事情却要刁难于你。”张韬看着唐愚,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微笑,“我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你赢了是理所应当,并不如何光彩。若是输给了我,却是如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了。”

唐愚看着张韬嘴角那丝笑容,不由咬了咬牙,勉强行礼道:“既然少主由此吩咐,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之后,他转身走下楼去取账本。

看着唐愚怒气冲冲的背影,虞圆不由捂着小嘴笑了起来,她看向张韬道:“小公子,唐掌柜的算筹如此精湛,侬真的能赢得了他么?”

张韬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圆,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在本公子弄出‘炒菜’之前,又有谁会想到原来菜肴还可以这样做?”

“也是,当初阿圆第一次见到‘摆钟’的时候,也被震惊了呢。不知道小公子侬是如何想到的,阿圆很是佩服。”

二人正说这话,唐愚已是去而复返。他将账本放在张韬面前,似有不满道:“这是酒楼最近十日的账目,若属下用算筹计算,当需要一个多时辰。若是少主能够在两个时辰之内算完,便是属下输了。”

唐愚看着自家少主左手翻动着账簿,右手则五指齐动,方形物事中的滚珠被拨弄的上下翻飞,小半个时辰已将账本合上,不由惊讶道:“莫非少主已经算完了么?”

张韬笑了笑,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写,然后递了过去,轻声道:“最近十日的支出与收益都在这张纸上了,唐掌柜过目一下,看看是否有差错?”

唐愚接过纸张,一目而下,不由震惊在当地。因为这十日的账目他之前已做好标记,张韬所写分毫不差。

“这……这……”

唐愚将目光从纸上移开,转而看向了纸上的的物事。以他的见识,如何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十日的账目,他这个熟手用算筹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换成一般的人物,没有两个时辰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计算下来的。但是张韬用那东西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计算完毕,这其中的差别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到。

他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随之而来的便是好奇与贪婪。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对账核账,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拿着一把算筹了。

反应过来后,唐愚不由躬身扑倒在地,急切道:“还……还请少主教教属下。”

张韬见状,急忙虚扶一把,笑道:“小小物事,何至于让唐掌柜行此大礼。本公子这便将用法写下来,唐掌柜不妨多多与算筹对校。”

“属下……想看看这东西,不知少主可曾为此物取名。”唐愚有些讪讪地搓着手,看着案几上的东西两眼放光。

“此物名叫‘算盘’,唐掌柜请自便。”张韬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将口诀写了下来。

唐愚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算盘,喃喃道:“盘算,算盘……这名字倒是贴切。此物虽小,用处却是极大。以后若是再有战事,分发粮草不知道会有多便利。”

张韬将纸递了过来:“这是计算口诀。”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唐愚一边看着口诀,一边回想着方才张韬的拨弄手法。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自家少主请教。

一套口诀学完,他发现算盘与算筹的算法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算盘更便利,一手之间可以掌控万数。

他看向张韬,再不复方才抱怨,而是满脸的敬佩。他郑重其事道:“属下以为这‘算盘’之名虽然贴切,却更用该称之为‘张子珠’。若将来此物普及于世,则天下将会齐赞少主之名!”

张韬愣了愣,顿时羞愧道:“本少爷无才无德,何以称‘子’,此事不提也罢。”

第30章 权势之剑

“刺探的如何了?”石崇在库房中摆弄着五铢,浑不在意地问道。

在他身前,一位壮年奴仆恭恭敬敬站立在一旁,洪声道:“仆在‘鹊桥仙’中数日,将后厨人员的图形全都画了下来。据辨认,这些人中有数人曾是广武侯府的苍头。又跟踪酒楼人员外出,前往广武侯府的次数最多。仆冒昧揣测,这酒楼似与广武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是张公在背后支持么?”石崇嘴角浮起一丝别样的笑容,“张公誉满天下,向来洁身自好。难道也忍不住寂寞开始敛财了么?”

自从“鹊桥仙”开业以来,醉花楼的生意每况愈下。二哥石乔经营醉花楼十多年,在洛阳城养了一批游侠,没事的时候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原本想要依靠这些人给鹊桥仙制造些困难,却发现整个醉花楼如同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他的头上,让他帮忙想想办法。却不知他亦早已注意到“鹊桥仙”的异军突起,早早派人在酒楼刺探消息。

功夫不负苦心人,还真让他剑走偏锋,从后厨人员中打开了缺口。

洛阳城天子脚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任何一个新事物的产生,都会在不觉间动了别人盘中之肉。石崇听着奴仆滔滔不绝地禀告着成果,不知为何,突然间想起了那张稚嫩的脸。

张府三公子,张韬。

去年醉花楼之会,他将摆钟卖出了四百八十万的天价。而如今工匠亦要每月在张韬的指导下制作十座摆钟。真要算起来,在他与张府三公子达成的协议里,他赚的盆满钵满,张韬可谓血亏。粗略算起来,刨除各种投入,这一年来,他的资产将会暴涨将近四五千万。

这让他一跃而成为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连陛下之舅王恺都对他侧目而视。他本身性格就豪爽,喜爱交结各类任人物,在这些人身上花起钱来毫不心疼。但是对于张府那位三公子,他却丝毫不敢小觑。

他看向奴仆,肃声道:“你回去继续刺探。看看这酒楼是否有张府三公子在背后支撑。若真如我所想,只怕二爷的醉花楼可以关门了。到时候少不得我要插上一脚。嘿嘿,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想不到这鹊桥仙的主人还是个情种,无论是谁,如此人物少不得要会会他。”

那奴仆见说,顿时道了一声“诺”,随即退了下去。

石苞当初虽然贵为“开国八公”之一,然而却是出身屯民,在大晋士林中并无多少声誉。再加上石苞性格狡诈而又贪财好色,更是被清流鄙视。

石崇去年从城阳太守的任上因病告退,与其说是他主动离职,不如说是他看到了京城内的波涛汹涌,妄图冒险一搏。

在石崇看来,自从二哥被废弃在家,朝中权贵对石家的打压从来没有停止过。所以他内心一直想要让石家崛起,成为真正的世家。而不是明面上别人尊重,背后却又不断鄙视中伤的朝廷新贵。

事后看来,他这一趟洛阳城没有白回,仓库中成堆的五铢钱便是明证。他拿起一把铜钱在空中轻轻放开,铜钱落回钱堆,传来一阵悦耳的“噼啪”声。

他回过头,看向府中的管家,柔声道:“听说杨骏被陛下封为临晋侯,你回头准备一下,拉两车五铢过去,就说是我的贺礼。另外莫要忘了给皇后和太子妃都送一份。”

仓库中五铢虽多,相对于偌大的库房还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自从买下这处住宅,就特意让人起了这间房子。看着苍头不断朝外搬着五铢,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坚定的神色:“我将来,一定要用奇珍异宝填满所有的空间。”

——〇〇〇——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列班而坐,司马炎看着座下大臣眼观鼻、口观心,各个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叹。

历代以来,作为开国之君,无一不是杀伐果断、气吞寰宇之辈。然而对于他来说,自从登上皇帝之位,便如同身处流沙之中。当他抬起一脚作势欲行,另一脚便会被流沙吞没。

可是一旦停下来,流沙吞没的就不仅仅是两只脚了,而是他的全身!流沙无处不在,他就这样在不停地在流沙中跋涉着,艰难前行。在天下臣民眼中他是九五之尊,可是他真的好累好累啊……

他无法清除所有的流沙,因为权势如同宝藏,就藏匿于流沙深处。

还记得父亲司马昭临死前将他叫到床前,千叮万嘱一定要将权力牢牢掌控在司马家的手中,只有这样才能在未来免遭灭族之祸。

司马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他太清楚了。因为他从小就目睹了所有的一切。可是权力是什么呢?做了十六年皇帝之后,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权者,势也。

只有在一个人头上悬上一把剑,才能发挥权势的最大作用。没有剑,便会任人宰割,最终活成了刘禅。可是一旦将剑放下,来个人头落地,那么权势施展的对象也便失去了,孙皓便是最好的写照。

更可怕的是,当剑落下的过程中,你最大的短板也便暴露无遗。与此同时,指不定在黑暗中藏匿已久的暗箭会朝自己射来。

而此时自己手中下落的剑,却早来不及格挡。

这三十余年来,从“高平陵之变”清除曹爽一党,到“淮南三叛”中清除王凌、毌丘俭、文钦、诸葛诞等异己,再到“甘露之变”中与高贵乡公曹髦彻底摊牌,层层屠刀中,司马家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可是真正的大赢家并不只有司马氏一族!

每一次屠刀落下,司马氏家族都会朝着深渊的边缘滑行一步;每一次屠刀落下,司马家族便不得不让渡更多的权力与世家巨阀达成妥协,才能换来进一步的安稳。

扪心自问,大晋成立以来,他与世家巨阀共治天下,不曾妄杀一人。可是谁又知道,在流沙中艰难跋涉的他,早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他就是想杀,也已经有气无力。

大晋明明建立不到二十年,却暮气沉沉如同耄耋老朽,完全没有崭新的开国气象。这十六年来,他只能依靠“仁慈”才能在这帮无孔不入的“流沙”中保全自己。

仁慈,就是永远将剑高高举起,让别人永远也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把剑落下!

最好,永远也别落下。

这是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与父亲司马昭三代人通过无数血的教训才得到的经验。

他收起心神,轻声道:“诸位爱卿,是否有事启奏?”

太极殿内一片宁静,落针可闻。

司马炎见状,嘴角不由浮起一丝自嘲般的笑容:“宇内无事,河清海晏,看来朕治理天下还是蛮有成效的嘛。”

“回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正在此时,一人打破沉静,手持象牙笏板巍颤颤地走到中央,对着司马炎施了一礼。众人举目看去,却是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山涛。

司马炎不由道:“爱卿有话请讲!”

“咳咳咳——”

山涛禁不住喘息了数声,缓缓道:“老臣今年七十有七,犹如风中之烛随时湮灭,近来精力每况愈下。蒙陛下宠信掌管选曹数年,到如今老眼昏花,是时候退位让贤了,恳请陛下准予老臣致仕。”

“君翼赞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勋,朕所依赖。奈何于此时乞退?”司马炎原本想要看看群臣百官对待齐王是如何态度,不曾想山涛于此时告老。

自从江左平定后,山涛便屡屡以年老告退,均被他驳了回去。山涛毕竟年高德茂,朝廷有他坐镇,面对各方势力的博弈,他便有了挪腾的余地。

如今山涛再一次在朝堂上提出致仕,一方面确实是由于年老。另一方面,他看得出,也是不想再掺和自己与齐王之间的较量。

可是齐王方才复出,他如何能够答应山涛告劳?

失去山涛的支持,他的处境会愈发艰难。想到这里,他不由动情道:“天下事广,吴土初平,凡百草创,当共尽意化之。卿不深识初心而以小疾求退,岂所望于君邪?朕处理政务犹自席不暇暖,君亦何得高尚其事?”

山涛见说,免冠而匍匐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死罪!”

司马炎继续道:“散朝之后,朕会让太医前往山府为爱卿诊治,以后若无特别宣召,爱卿尽可待在府中静养,以后勿要再提致仕之事。”

“老臣遵旨!”

山涛见说,知道眼前的皇帝是不可能放自己离开了。他叹息了一口气。从四十岁踏上仕途,三十年多年的宦海沉浮已经让他心灰意懒。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自己恐怕要老死在任上了。

他摇了摇头,缓缓走回坐席,再不复多言。

“诸位爱卿还有谁有本要奏?”司马炎见到山涛决定不再辞职,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看向众人,继续问道。

“巨鹿公裴浚不幸去世,何人能够接任爵位,还请至尊示下。”见到大殿重新寂静了下来,太常卿郑默不由硬着头皮出班奏道。

司马炎皱着眉头:“裴卿不幸早逝,朕亦甚为伤怀。至于爵位,太常寺按照惯例即可。”

“臣遵旨!”

“等等!”司马炎无意中看到太尉贾充双目微闭,不由想起一事。

他看向郑默,缓缓道:“裴公于王室有大功,可惜太早身陨。朕每每想要酬其功劳,却无由处。不知裴公除了裴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子嗣?”

“次子裴頠,如今正是束发之年。”

“其人才学品质如何?”

“才德英茂,足以兴隆国嗣。”正在此时,却见贾充巍颤颤地走出班列,举起象牙笏施了一礼。

司马炎沉默半晌,又看了贾充一眼,轻声道:“既然如此,巨鹿公一爵当授予裴頠,以酬裴公佐命之功。”

第31章 朝朝暮暮

“过来,让舅舅抱抱!”

广武侯府之内,张韬伸出双手作拥抱状,不停地逗着外甥卞壸。不曾想小卞壸双眼中露出疑惑的表情,转而看向身边的小妹妹,口中“咿呀”“咿呀”地乱叫着,口水撒了一身。

“这是你小舅父!”

张柔蕙见到儿子一脸鄙夷,不由对着张韬苦笑道:“小郎,壸儿还小,许是再过些日子就能说话了。”

“这个外甥,敢情跟小舅不亲啊。”张韬尴尬地是擦了擦鼻子,自我开解道。

“妾身听说小郎当初快到两岁还不会说话呢,到底是不是真的?”鲜于氏抱起自家女儿,见到张韬吃瘪,忍不住出声问道。

“怎会不真!我还记得那时候怎么逗他,他都是一副严肃的脸庞,连一丝笑容也无。”

张柔蕙抿嘴笑道:“原本有太子的前车之鉴,还以为小郎也是个痴儿,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年后,小郎变得如此聪慧?”

“姊姊,你就不用再说我的糗事了吧?那些事情小弟都忘得的差不多了。”

他说着便去捏着卞壸的小脸蛋,却被小孩子撇过头去,钻进了妈妈的怀中。倒是一旁的小女孩敞开双手,一副求抱的样子。

“哟,还是我这小侄女对我好!”张韬哈哈笑了起来,顿时撇下卞壸,将侄女张馨抱在怀中。

“二嫂、姊姊,小弟观你们整日带着孩子,实在是累得慌。想要出趟门,也只能将孩子放在摇篮里,着实不便。所以小弟特地制作了一辆小推车送给你们。”

“小推车?”

张韬以目示意虞圆,又转脸对着鲜于氏身后的七扣道:“还请七扣姐姐与阿圆一起出去推一下。待会见到了,可别夸小弟就行了。”

“小郎,数月以来,承蒙你的照顾,姊姊如今身体好了许多。你现在做什么事情,姊姊也不会吃惊的。我张家有你这般人才,崛起是早晚的事情。”

张柔蕙有些郑重地看向张韬:“但姊姊还是那句话,切莫玩物丧志——”

“得了,东西还没见到呢,这又劝上了。你就是夸我两句也成啊!”

张韬急忙打断张柔蕙的话,苦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说,这些东西都是奇技淫巧,始终上不了台面。男子汉大丈夫,始终还是要走文武二途,对不对?”

“哎,姊姊是忠言逆耳,也幸好你年龄尚幼,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张柔蕙见到幼弟有些排斥,当下也不再多说。

七扣与虞圆一人一辆推着小推车走了进来,却是之前张韬为了给二嫂和姐姐一个惊喜,特地留在院外。

张韬指着手推车道:“带孩子是个苦差事。不过有了这辆婴儿车,可省了你们不少麻烦。”

别看这两辆手推车只是竹篾制作而成,全身却相当柔软轻便。鲜于氏见了,当下便跃跃欲试,将自家闺女放在了推车之上。

那推车两侧四个车轱辘乃是木头所制,外圈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麻布,在推动之前并无多少震动,喜的鲜于氏忍不住在院中推了两圈,对着张韬道:“小郎,却不知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看这车也并不繁琐,为何之前便无人做出?”

以往带孩子,要么放在摇篮之中,要么便只能抱着。若是想要带孩子出门,可是千难万难。稍微抱一会就累了。也幸亏张府是大户人家,身边有丫鬟侍候着。换成一般人家,带孩子的苦楚真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弟也是机灵一动,才想起了这个法子。”张韬揉了揉鼻子,老脸不自觉间红了起来。心中暗想,我这不是总结别人的经验么。真若是我自己想的,怕是无论如何也是想不起来的。

张柔蕙却是将卞壸交给身边丫鬟,前后将车的状况都瞧的仔细了,方才叹息道:“小郎,你有心了。”

自从二月初从济阴来到洛阳省亲,不知不觉间已在张府待了小半年。这段时间里,自己一日两餐都是眼前的幼弟所安排。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这弟弟才是哥哥,而她作为姊姊,倒更像个妹妹需要对方的照顾。

开始身子骨有些瘦弱,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渐渐觉得自己精气神开始足了起来。

只是,女人家嫁出去以后,夫家才是家,娘家只能是亲戚家了。今日收到家中来信,夫婿卞粹不日即将前来洛阳。

她知道,自己是该回去了。

济阴与洛阳虽近,下次再想回来又不知何年何月。

想起幼弟所做的一切,她即是欣慰,更是不舍。她不想坏了兴致,当下故意岔开话题道:“小郎,‘鹊桥仙’中那首《鹊桥仙》是你写的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张柔蕙轻轻吟了出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句不知道尽了多少女儿家的心思,也亏你想的出来。”

“可不是么。自从那日无意中听到这首《鹊桥仙》,着实让妾身吃惊异常。”正在此时,崔氏从院外走了进来,接着张柔蕙的话头说了起来。

“见过嫂(大)嫂!”

“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崔氏走到小郎身边,柔声道:“你这《鹊桥仙》可是化用《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张柔蕙道:“相比于《迢迢》,《鹊桥仙》哀而不伤,反而多了几分乐观。男女之情原本便该这副样子。”

她抬起头看向张韬,缓缓道:“小郎,姊姊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你莫要推辞。”

“姊姊何必如此见外?你我一母同胞,我的就是你的,只要小弟能够做到的,姊姊尽管说。”

“你姊夫不日里即将到达洛阳,到时候姊姊希望你能在‘鹊桥仙’宴请他。”

张韬恍然间有一丝明悟,当下轻声道:“我以为是什么事情,至于让姊姊如此请求。等姊夫到了,我与大哥二哥一起在‘鹊桥仙’为他接风洗尘!”

之前自己与大哥张祎一起前往冤句探听卞粹出仕的意愿,对于前来洛阳做官,姐夫是抗拒的。

这段时间与姊姊相处以后,他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姐夫卞粹身上,有着读书人固有的傲气,加上兖州整体排斥司马氏的风气,很多士子都以出仕为耻。可是不做官,就很难振兴家族,尤其是像济阴卞氏这样的三流家族。

除了这个原因,卞府老太君年纪也逐渐大了起来。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再加上他夫妻俩成亲未久,正是你浓我浓的时候,也舍不得就此分别,独身一人外出做官。

然而姊姊这次前来洛阳,许是心有所感,却是想要自家夫婿出来做官了。

——〇〇〇——

朝堂之上,司马炎看着诸多大臣纷纷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心中不由一阵苦涩。眼看着就要下朝,却没有一个人提起那件事情。

什么东家里长西家里短,朕想知道的难道就是这些狗皮倒灶的事情么?

可是大臣们不提,他却不能主动提起。司马氏取代曹氏,已经丢掉了一个“忠”,就不能再丢掉“孝”字。否则的话,他司马炎又何以治天下?

“桃符性急,而汝为兄不慈,我若遂不起,恐必不能相容。以是嘱汝,勿忘我言!”

此时此刻,耳边不由响起母亲文明皇后临终之语。在母亲的心中,自己这个大哥做的应该是不合格的吧。可是自己难道真的就一无是处,以至于母亲直到临死前也要念念不忘?

司马炎只感觉内心有一块石头堵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内心上说,对于齐王这个弟弟,他内心既敬且怕。当自己与何邵、羊琇、诸葛靓等人一起在洛阳城飞鹰走马的时候,这个弟弟已经开始刻苦读书。

齐王从小就表现出聪慧过人的一面,连爷爷宣帝司马懿也对他高看一眼,一力主张过继给大伯继承长房的香火。

可以这么说,几乎在任何方面,这个弟弟都压了自己不止一头。

论书法,齐王擅长行书、楷书,尤其是他的楷书,京洛学子争相模仿以为师法;论品德,这些年来,齐王处世以礼法自持,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从来不违背礼法;论个人魅力,自己虽是皇帝,在皇室中的号召力却不如齐王远甚。

生活上,齐王只有一妻二妾,而自己却耽于声色,后宫多过万人。对于这一点,他不是不知,而是实在做不到“克己复礼”那一套。

朝堂上,这些年也多亏有这个弟弟的支持,他才能在本家各大强支以及各大世家的挤压下,得以开肇基业并在短期内安顿好一切。

可惜造化弄人,事到如今,他又能怎么做呢?

只要齐王愿意就藩,他宁愿给予这个弟弟超越前人的荣耀。也只有齐王就藩,他才能得以周全兄弟之情。

他只希望,事情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些年来,他还没有擅杀过哪位大臣,他不希望自己的手上第一个所沾染的,就是兄弟的血。

第32章 朝争

郑默听到皇帝钦点裴頠继承巨鹿郡公的爵位,已经知道其中的用意。

太尉贾充作为三朝元老,在朝堂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随着伐吴之战的决策失误而逐渐淡出朝堂,但毕竟作为贾党的领袖而无法被忽视。

贾充既是太子的岳父,又是齐王的岳父。所以对于他来说,最好的态度就是两不相帮,因为未来无论是谁上位,他都是无可置疑的国丈。

郑默心中有些默然,自己与贾充是同时代之人,这些年来七为九卿,这辈子恐怕已与三公无缘。非止是能力问题,亦是形势使然。对于贾充,他当然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几乎所有的事情,他都经历过。

作为文帝司马昭的心腹死党、大晋的佐命功臣,贾充从开始就是当今陛下提防的对象。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当初将长女嫁给齐王,便意味着将平阳贾氏与齐王挤在了一条船上。

然而陛下利用雍凉胡乱的时机,对贾充又拉又打,成功让他将三女嫁于太子,算是与齐王之间达成了均势。如今将巨鹿郡公的爵位授予裴頠,很明显两人的政治交换。

聪明人从来不用多说,因为他们往往在无声之间便达成了默契。

那裴頠之母与贾充之妻乃是姐妹。今日朝堂之上贾充之所以主动提起,便是释放了一个信号——在这场皇帝与齐王的较量中,他站在陛下这一边。

郑默想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自己之所以无法做到三公,到底还是有理由的啊!他看了班列之前的齐王司马攸一眼,不由摇了摇头。

原本众望所归的齐王,错过了好时候!

伐吴前夕,陛下病重。原本大伙儿已经将齐王半只脚架到了宝座之下,最终却由于陛下的痊愈而冰雪涣散。

如今伐吴功成,而朝堂又形成了藩王就藩的形势,齐王已是先机尽失。

不然的话,又何止于此呢?

见一叶而知秋之将至,他奏过裴頠之事,已知齐王下场已定。当下有些心灰意懒,看着老态龙钟的山涛、一言不发的贾充,当下也不复多言。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曹志走出班列,举起笏板洪声道:“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司马炎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事情终于来了。”

他当下微笑着看向曹志道:“曹卿有事请讲。”

“齐王为景献皇后守丧已毕,如今已能入朝视事。齐王乃陛下股肱、国之干城,宜授予其监国之责,方不负众人之所望。如此,则我大晋亦能福泽绵长,江山万年!”

“大胆!如今京师诸王尽已就藩,大晋江山自有规则,齐王何德何能,敢异于诸王?”御史中丞冯紞听说,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众人皆知冯紞乃是陛下心腹,冯紞的话,实际上便是当今陛下的心思。只不过很多话这位皇帝都不方面说,只好宠信心腹给自己做些脏活累活,一如当初文帝之于贾充。

然而曹志见到冯紞如此说,不由怒气勃发,当即便道:“当初先公誉满天下,世人皆曰曹魏江山当在先公,却被魏文深嫉,以至于四十六年社稷没于国朝。今日之齐王,正如昔日之先公。陛下兄弟不相亲,况于外人乎?陛下若是听信小人谗言,兄弟阋墙,臣恐怕大晋江山一如前魏,数十年后,不复于洛中见之矣。”

曹志话音刚落,司马炎的面目已经阴沉的可怕。然而众人却如同未见,便有人齐声附和道:“甄城公之言是也,还请陛下三思!”

——〇〇〇——

延嘉里,夏侯府。

夏侯延正在花园的凉亭中读书,却见堂弟夏侯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当下不由笑道:“贤弟何事如此匆忙?”

“好叫兄长得知,原来城南‘鹊桥仙’居然是张韬开的!”夏侯承看着堂兄,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张韬?他去年在学堂之中的表现确实过人一等。然则这数月以来相当沉寂,又从学堂中辍学,为兄还以为他被禁锢在家中无法外出。贤弟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

“还能是谁,当然是从张舆的身上知道的。”

“唔,若是阿舆说的,倒也有几分可信。然则张韬如今不过五六岁,又如何操持如此大的一家酒楼?再说张侯好歹也是本朝中书令,如何便让自家儿子去做酒楼这等俗事?不怕在士林中留下讥讽么?”

夏侯延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当下便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他两位兄长去做这件事情,尚有几分可能。若‘鹊桥仙’真是张韬所为,哪怕之前在学堂中有那般才气,也实在太过于耸人听闻了。”

“据阿舆所说,张韬年初从济阴返回后,便再没有前往学堂读书。为此鲁先生还惆怅不已,觉得失去了一个天才学生。小弟原本以为他是留在家中读书,哪怕阿舆,也四五天才能见到这个叔父一面。没想到他居然在不声不响间就弄了一个风靡全城的酒楼。这还是当初捉迷藏中那个傻乎乎的稚童么?若是王平子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吃惊。”

夏侯承看着堂兄,口中一阵感叹。

“对了,张韬不出现尚情有可原,这段时间为何不见王平子出来?以他的性子,在家中如何耐得住?”夏侯延见堂弟说起王澄,才觉得也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了。

“还不是被他嫂嫂禁足了,她嫂嫂是怎样的人兄长又不是不知道。”夏侯承一脸鄙夷,“有他嫂嫂在家中看护着,恐怕他这几年都是没法出门了。”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本公子坏话,夏侯承,是你么!”正在此时,却见王澄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平子,你来了。方才我听阿承说,你被嫂嫂禁足了,如何便出了的王府之门?”夏侯延当下也不以为意,站起来身来询问道。

他与王澄年龄相近,彼此之间关系也不错,所以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人会在意。

“哎,说来也是丢人。想我琅琊王氏乃海内名望,家兄却娶了如此一个贪吝的女人,丢人!真是丢大人了!”王澄摇了摇头,满脸的自嘲。

“到底何事致令平子你如此灰心丧气?”夏侯兄弟顿时来了兴趣,二人相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尽是笑意,最终却由夏侯延问了出来。

“别提了,也亏郭泰业(郭奕)是天下名士,怎么太原郭氏的女人尽是这种货色?”王澄想起自家嫂嫂,有些愤愤不平。

当初大兄王衍与郭氏结亲,乃是两家的政治联姻,娶的是郭豫郭泰宁之女。毕竟郭泰宁之妹一嫁于贾充,一嫁于裴秀。这样一来,就形成了琅琊王氏、太原郭氏、平阳贾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力网络,从而延伸至大晋官场的方方面面。【ps:郭泰业是郭泰宁堂弟,也是西晋初期名噪一时的大名士。】

这些年来大兄得以悠游于官场,王郭两家的婚姻实在对他助益良多。但是这个嫂嫂也实在太过于贪吝。一想到嫂嫂连家中大粪都让婢女担出去卖掉,他便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一个女人爱财不奇怪,不只是郭家的女人爱财,这世上就没有不爱财的女人。可是爱财爱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辱斯文!

王澄走上前去,一把搂住夏侯承,唉声叹气道:“别想那些糟心的事情了,我们去喝酒喝吧。听说城南‘鹊桥仙’的酒别具特色,不妨今日过去尝尝,我请客好了。”

“你们家的钱都被你嫂嫂掌管着,你又哪来的钱去请客?”夏侯延看着王澄衣袖之间有些零散,袖摆下更是沾满了污秽,很明显是从墙头翻过留下的痕迹。

“大钱没有,喝酒的钱还是有的。”王澄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在手中掂了掂,然后从中拿出一贯五铢,对着夏侯兄弟道。

龙湖注:

文明皇后,读文/明/皇后,不是文明/皇后,“文”是司马昭的谥号,“明”是王元姬的谥号。古代女子从属于夫,是以王元姬被称之为“文明皇后”。

比如说司马师前后有三位妻子,除了吴氏被黜,由于司马氏谥号为“景”,所以前妻夏侯徽的谥号是“景怀皇后”,后妻羊徽瑜的谥号为“景献皇后”,臣下奏事不能直呼其名,称其谥号以作区分。

再注:冯紞出于安平冯氏,历史上在太康五年(284年)安平郡改为长乐国,乃是废除司马孚这一系的安平国改称而来,封给了武邑王司马承之子司马玷。至于安平冯氏,“五胡乱华”时代北燕的创建者冯跋以及后来的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母亲冯太后,便是出自于这一支。

由于长乐国的国都是信都,所以一般介绍冯紞的时候,说的是冀州安平。而介绍北燕世系以及冯太后的时候,说的是长乐信都。其实都是一个地方。

再注:冯紞由于谄事武帝以及驱逐齐王司马攸,向来为史家所诟病。所以历史上名声一直不好,其子嗣情况不见于史传。而冯跋以及冯太后这一支,追溯最久远的到冯和。

史载冯和见到天下大乱,于永嘉年间迁居上党。考虑到上党乃是南匈奴驻扎之地,更是在之后成为石勒的大本营。所谓的“避乱”,当是因为北魏冯太后掌权而导致的曲笔,实际上应该是投靠了异族,因为避乱都是找远的避,没有避到风暴中心的。

综上而言,本书设定冯和乃是冯紞之子。如有这方面资料的兄弟,还请不吝赐教。此乃小说家言,读者不可尽信。

第33章 枷锁与传承

“你这点钱管什么用!”夏侯承不由嗤之以鼻,“到了‘鹊桥仙’,你这点钱也就只能点来一壶酒吧,想多加个菜都不可能。”

“不会吧?”王澄看向夏侯延想要确认一下,因为他知道夏侯延比夏侯承要稳重的多,却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大叫道:“难不成‘鹊桥仙’的酒菜都是金子做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

“咳咳——”

夏侯承小心翼翼地拿掉王澄的胳膊,顿时干咳了两声:“平子,你现在双臂愈发的有力了。要是再用力,小弟我哪还有命在。你放心,咱们这次过去吃霸王餐,会有人请客的!”

“那是!兄弟我再过几年可能就要进入北衙禁军了,若是没些气力,如何镇得住那帮兵油子。你说有人请客,难不成是你们兄弟二人?不要告诉我你们有钱啊!咱们是大哥别笑二哥,都是彼此彼此!”

“当然不是,平子,你可知这‘鹊桥仙’是谁人的产业?”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崛起于洛阳城,其主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莫非是哪家藩王的产业么?”

夏侯承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唔,既然不是藩王的产业,那就是哪位公侯的了。肯定不是我们琅琊王氏的产业,我们家虽然有些庄园,却从不涉足商产。这是历代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子孙总不好违反。”

“你只猜对了一半。”夏侯延走过来看向王澄,若有所思道:“平子你还记得去年在这里的一场游戏么?”

“哪一场?”

“当初尚有琅琊王世孙以及阿龙等人在场的时候,平子还记得广武侯府的三公子否?”

“阿延为何提起此人?不过是个弱智小儿,当初捉弄我一场。若再见得他时,少不得要让他长点记性!”王澄见到提起那次“官兵抓贼”,不由有些义愤填膺起来。

夏侯延笑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位张府三公子只是貌似忠厚,他却比你想象中还要聪慧的多啊!想必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此人在学堂中的表现平子你在家中多少有些耳闻吧?”

“倒是听别人提起一些,说是他在学堂中只是学了短短数日便将《汉三苍》倒背如流,我确是不太相信。”王澄撇了撇嘴,有些不乐意道,“咱们要去喝酒,为何要提起此人,没来由坏了兴致。”

“好叫平子得知,这家‘鹊桥仙’背后的主人,正是张府的三公子。”

“什么!阿延,你可莫要说笑?”

“为何会是说笑,此事千真万确。”

“呵呵,‘鹊桥仙’我虽然还未去过,却知道这家酒楼最近风靡洛阳城,无论是菜式还是美酒都是独树一帜,连我大兄回到家中之后也是赞不绝口。他一个黄口小儿,操持的过来么?”

“这也正是我兄弟的疑问,你我何妨过去看看?若是传言属实,咱们这顿霸王餐岂不是吃定了?”夏侯承站起身来朝府外走去,边走边说道。

——〇〇〇——

鹊桥仙外,太史翼偎依在角落里,一边啃着麦饼,一边时不时地看向酒楼。在二楼邻窗的长桌上,数人觥筹交错,不停地品尝着美酒佳肴,其中一人,正是他苦苦追寻的王弥。

一想到东莱孙氏数几十口人躺在血泊之中,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麦饼。

麦饼有些发黑,咬在嘴里“咔咔”作响,可是太史翼浑然不觉,拧开水囊的木塞就了口水,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身边的小吏姜钟满怀不解地看向太史翼,愤愤道:“老大,我们为何不进酒楼抓捕这厮?”

“洛阳乃是帝都,岂容我等在此造次?这酒楼往来皆是达官贵人,若是我等在此动手,一旦事发,只怕会牵连到府君。你我稍安勿躁,会有机会的。”

作为东莱郡的贼曹掾,缉捕盗贼一向是他太史翼的职责。王弥杀尽孙氏满门,在王家的压力下,他知道太守能够默许自己继续追捕,已经是难得的通融。若是因此而在京城闹出风波,只怕最后会有太多无辜的人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姜钟扬手将麦饼摔在地上,满脸怒气道:“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世道!穷凶极恶的的人在高楼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等反而要在烈日下暴晒,吃这些连猪都不吃的东西!”

“一路追来,盘缠早已用尽。钟,你若是实在受不了,就暂且回去吧。”太史翼看向姜钟的目光中充满了柔和,更是充满了坚定。

“老大!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明白,王弥这厮武艺娴熟,兼之为人狡诈,就连我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将他抓捕归案。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以我的想法,你还是先回去吧,回去给伯母报个平安。”

太史翼说着将麦饼放入布兜之中,如今的他,任何一点粮食都不能浪费掉。

“老大,你看,那位不是在定陶遇到的小公子么?”

正在此时,姜钟突然指着行驶过来的马车,兴奋地叫了起来:“你于他有救命之恩,何不就此求助于此人?我观他衣衫华贵,必是出身富贵之家。若是有他相助,缉捕王弥无疑事半功倍——”

然而说到半晌,却觉得空气有些冷清,回头看时,太史翼早已走得远了。姜钟不由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太史大哥,脾气当真是又臭又硬,连一丝人情也不想欠别人的。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咬了咬牙,快速地跟了上去。

—————〇〇〇—————

“阿嚏——”

张韬坐在马车中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看向晴朗的天空,忍不住疑惑道:“这是谁在念叨我呢?”

虞圆睁大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不由轻笑道:“小公子,侬莫不是感染了风寒。”

“公子我这么壮,怎么可能感染风寒。”张韬故意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看到虞圆有些惊恐,终于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虽然最近齐王复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但是对他来说,重点还是在“鹊桥仙”上。

自从那日掌柜唐愚知道算盘的用法,每日里都将账目算上数十遍。没有其他原因,单纯是因为想熟练算盘的用法。

过后不久,他制作算盘的事情也传到了父亲的耳中,又被父亲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遍,说的无非是勤学苦读莫要荒废光阴。在检查他最近学习进度的同时,又给他加了些作业。

如今的他,至少在模仿钟繇的行书上已经可以写的有模有样。

按照父亲的说法,蒙学的书不过是入门。既然《汉三苍》、《凡将篇》与《急就篇》已经熟练,那就该在培养书写的同时,在“经”与“史”两方面选择一个进行深造。【注:后世“经、史、子、集”的书籍四分法就是发轫于郑默的《魏中经簿》,荀勖续之以《晋中经簿》,采用“甲乙丙丁”的分类方法,经后世学者累积,渐成。】

当然,哪怕父亲再博学,主修还是儒家经典。哪怕经学再衰落,作为官方的统治学说,还是仕子们学习中避不过去的学术重点。尤其是经学中的“王学”,更是官方指定的学术正统。

所谓“王学”,便是王朗、王肃一脉的学说。东海王氏之所以能够显赫,并不仅仅是由于王肃之女王元姬嫁于文帝司马昭的缘故,还因为王氏数代在经学上的造诣。

王肃传承家学,又师从“荆州学派”的大儒宋忠,最终遍注诸经,完成了对郑玄的颠覆与超越,成为学术界一代巨擘。

当然,无论是王肃还是郑玄,都属于古文学派。哪怕郑玄从马融的“马学”中脱离出来,综合今古,学术重点还是在古文经上。

不过在二人之前,经学大多都是各家家学。前汉时期独尊今文经,朝廷设立五经博士,到了后汉初期,逐步演化为五经十四家。

比如说为《易经》作注的有无数人,最终被采纳为“官学”的只有四家、分别为施、孟、梁邱、京氏。

除了《易经》之外,《尚书》、《诗》、《礼》、《春秋公羊》等其余四经也均有朝廷规定的官学。也就是说,只有被设立为五经博士的“官学”,才有资格在太学招收学徒。

也由此,形成了一整套“师法”与“家法”。而每一家都有其固有的辉煌。

举几个例子,两汉之交,汝南袁良研习《孟氏易》,而后传于袁安,从此成为家学,开启了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辉煌历程。而杨震主修《欧阳尚书》,将之定位家学,才重新将弘农杨氏重新推向辉煌。

如此等等,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弟子于太学。师生传授之际,要遵守一定的师生关系,不能混乱。这叫作“守师法”和“守家法”。

第34章 密议

先有师法,然后有家法。

师法,指一家之学创始人的说经。家法,是指一家之学继承人的说经。

例如董仲舒通公羊学,立为博士,他的说经即为“师法”。再传下去,其弟子更为章句,又衍出小的派别,如“颜氏公羊”、“严氏公羊”,就是“家法”。如不守师法、家法,非但不能任为博士,即使已任为博士,一旦发现,也要被赶出太学。如前汉《孟氏易》传人孟喜,从田王孙学《易》,即因不守家法,不得任博士。

后汉时期古文经后来居上占据正统,尤其是后汉章帝时期,天下儒生在白虎观开会,统一认知,写成《白虎通义》,今古之争才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缓解。

然而无论是郑玄还是王肃,由于他们遍注诸经,对今古学说进行融会贯通,在老一辈的儒学正统中,却被目之为“混乱家法”。

张韬苦笑着摇了摇头。

公允地说,郑玄与王肃等人打破了各家经学之间的藩篱,无疑是很伟大的成就。但也正是由于郑、王之争,意味着经学的整体衰落。虽然如今“玄学”尚未登堂入室,却已经对经学造成了极大地冲击。

即便如此,想要在这个时代有所成就,经学还是不能不修。而在五经之中,他第一个选择的便是《京氏易》。

他当然不知道,原本在定陶救过他一名的太史翼,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而原本持剑胁迫自己的王弥,却在自己的酒楼里大快朵颐。

“鹊桥仙”逐渐走上正轨,虽然很多菜式的供应链还远远算不上完善,毕竟已经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只是随着酒楼的逐渐做大,他现在越发感觉人手短缺。

这次从家中回来,他便要与掌柜唐愚商议一下。虽然现在天气还很热,也要提前为冬季做准备了。他想抽调一些人,在城外的庄园里试种大棚。

自从“鹊桥仙”声名鹊起后,便逐渐成为达官贵人用餐的首选。尤其是像何邵这样的饕餮之徒,早已经吃腻了洛阳城各种菜肴,甫一尝到张韬推出的炒菜,立即大为惊讶,不但每日下朝后便坐着牛车直奔酒楼,就是遇到休沐之日,也是吃住皆在其中。

炒、爆、熘、炸、烹、煎、烧、焖、炖、烩、炝、卤……似乎每一道菜都带有特别的魔力,不但口感绝佳,吃完以后更是回味无穷。好像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在唇齿脾胃间久久难以散去,让人吃了还想再吃,完全停不下来。

整个大晋,论到吃货,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如果硬要找一个曾经在吃的境界上超过自己的人,那大概也只有他老爹何曾了。自从老爹过世后,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哪怕是王济王武子被人批评奢靡无度,在自己面前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

只是可惜,当吃到“鹊桥仙”的酒菜后,他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浅薄与鄙陋。

原本以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这天下的珍馐已经吃无可吃。可是“鹊桥仙”的厨子却能够凭借简简单单的食材做出别样的味道。

就比如说豆腐,以前的豆腐只能做成豆糜混着酱吃。而在“鹊桥仙”中,一道简单的豆腐便是花样百出,做出诸如葱煎豆腐、麻婆豆腐、卤豆干、椒盐豆腐、芝麻豆腐、肉末豆腐羹等美食。所以品尝了“鹊桥仙”的菜肴后,他对酒楼的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没有别的,所谓见猎心喜,如果有可能,他当然想在自己的府邸复制一整套菜肴。无论是自己享用还是拿来招待客人,都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

只不过今日才知道,这家酒楼的背后与中书令张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下也只好作罢。他可不相信张家幼子有能力独自支撑起这么大的一家酒楼。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张华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再说他和张华之间多有应酬,彼此之间交情也算不错。他只是在心里埋怨,当初“鹊桥仙”开业的时候,为何不邀请自己前来?如此有特色的酒楼,正该大张旗鼓地宣传才对。

要不是从羊琇的口中知道真相,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被蒙到什么时候。

他与中护军羊琇乃是发小,作为洛阳城的地头蛇,每一个角落里就没有羊琇不知道事儿。毕竟据他所知,整个大晋最神秘的“进奏曹”就掌握在这位发小手上。所以探听“鹊桥仙”背后的主人,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如今三国一统,“进奏曹”融合西蜀“军仪司”与东吴“解烦营”,势力愈发的庞大。陛下虽然出于与民休息的策略解散了全国各郡大部分驻军,然而“进奏曹”的势力不但没有受到影响,还吸收了一大批奇人异士。

羊琇不仅掌管着“进奏曹”,作为中护军,还统辖着宫内所有禁卫。实乃大晋庙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何邵今日在“鹊桥仙”包厢中所请的,正是这位发小。

“稚舒,如今四海无事,正是享受的时候,为何反而忙碌了起来?为了请你一次,我可是跑断了腿呀。”何邵看向羊琇,端起手中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他虽然满嘴抱怨,脸上却连一丝焦急之色也没有,多得是潇洒从容。

“敬祖,你何必明知故问。你我是老交情了,说吧,这次找我过来有何要事?”羊琇盘膝坐在何邵对面,一手拿起卤猪蹄便啃了起来。

他一边啃着一边发出“啧啧”之声:“难怪最近听说你吃住都在‘鹊桥仙’中,连小妾都带了过来。向闻下属禀报,说是城南新开了一酒楼,满朝文武趋之若鹜,果然是有一手。”

“那是自然!我这张嘴可不是稀奇平常的菜式所能满足的。这张茂先也是悭吝,开了一家酒楼还藏着掖着,仿佛害怕被别人知道似的。”

羊琇见到何邵不相信自己的话,当下也不再多言。他只是在心里暗道:“何敬祖呀何敬祖,你早晚会知道张华的幼子不是一般的人物!这家酒楼张茂先可是从来没有插手过,为了避嫌甚至从来没有过来就过餐。”

何邵发了句牢骚,脸色突然之间变得郑重起来:“稚舒,你跟为兄说句实话。这次齐王复出,你是否在暗中支持齐王?”

当齐王司马攸为景献皇后羊徽瑜守丧的时候,何邵也在为自己的父亲郎陵公何曾守孝。只不过齐王坚持守孝三年,他却只是守孝一年即被夺情起复。

他性子向来闲散,哪怕司马炎屡屡想赋予他重担,都被他有意无意地推辞掉。只是随着齐王的起复,他敏锐地嗅到了朝野之间的不寻常。

他盯着羊琇,语重心长道:“稚舒,无论是齐王还是太子上位,都不过是陛下家事。为人臣子的,若是过于参与,岂能有好的下场?当初你、我、仲思(诸葛靓)与陛下均是同年而生,仲思已去,我等临到晚年,反而还要步其后尘么?”

“敬祖,这些年来你一直想做个闲云野鹤悠游于朝堂之上,那是因为天下形势已定,你陈郡何氏与我泰山羊氏已无后顾之忧。可是事到如今,你觉得我等还能等闲视之么?”

羊琇眼神切切,激愤之情溢于言表:“陛下封杨骏为临晋侯,临晋、临晋,临于晋室之上!陛下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他这是准备重用弘农杨氏,想让杨骏执政啊!”

“杨骏此人向来志大才疏,却偏偏贪得无厌。太子不惠,已是难以赋予大任,若是再用杨骏执政,只怕祸乱就在旦夕之间,到时候你我岂能独善其身?”

何邵看着他,轻轻道:“当初文帝考验陛下与齐王,若无稚舒你为陛下捉刀,只怕陛下上位也不会如此容易。难道连你也不看好太子吗?”

第35章 尔汝歌

太极殿偏殿内,司马炎与王济在木榻上相对而坐,司马炎执白先行,二人在棋盘上杀的昏天黑地。而在一旁观战的,正是昔日吴国末代国主、如今被封为归命侯的孙皓。

司马炎眉头紧皱,看着棋盘迟迟难以落子。王济是则满面微笑,他将黑子放入棋篓之中,忍不住伸了伸懒腰。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鏖战,终于将一块大龙围住,如今胜券在握,他有理由松懈。转眼看到孙皓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也在思索破解之法,当下便与之攀谈起来:“君在南方,何以好剥人面皮?”

孙皓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王济有此一问。作为亡国之君,虽然司马炎对他的待遇很高。然而毕竟是寄人篱下,日常之间遭受屈辱所在皆有。他在江左之时,由于行事暴虐,而这一点经常成为洛中权贵嘲笑他的理由。

他闻言面色不动,双眼却看向棋枰之下,而后冷冷道:“见无礼于君者则剥之。”

王济原本盘膝而坐,一时不慎竟将右脚伸入棋枰之下,这在国君面前乃是大失礼。听到孙皓驳难,不由讪讪地抽回右脚,对着司马炎告起罪来。

司马炎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当下放下手中白子,摆了摆手道:“为政之要,在于宽简。朕即位以来,时时以生民为念,未尝有所懈怠。汝辈当识朕心,勠力同心才对。”

“陛下仁慈,实乃万民之福!”王济听毕,急忙走下木榻,对着司马炎躬身施礼道。

“罢了,这局是朕输了。”司马炎站起身来,笑着看向孙皓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卿能作否?”

孙皓皱了皱眉,自古与人相交,出于尊重,往往称对方为“君”,次一些称之为“卿”,若是用“尔”、“汝”称之,则有居高临下之意,带有羞辱的意味。司马炎如此这般,很明显是和王济站在一起,对他有意无意进行暗讽,当下心中冷笑,施了一礼道:“陛下有命,臣岂敢不遵?”

他倒下一杯酒,轻轻捧到司马炎面前,哄声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司马炎虽然喜欢才华出众之人,却多出于附庸风雅的需要。他实在没想到孙皓张口便给,其文思竟如此敏捷,又听《尔汝歌》中隐隐有不屈之意,当下又羞又愧,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他不由有些感叹。

当初平灭西蜀,安乐公刘禅举家迁来洛阳,父亲司马昭设宴款待蜀汉一干君臣,却闹出了“乐不思蜀”的笑话。那次宴会中,父亲算得上志得意满,因为平蜀之功得以加封晋王。迈向了开创司马家基业的最重要一步。

而如今江左终结在自己手中,面对东吴旧主,自己却始终难以让孙皓心服。

谒者令梁深见状,急忙前趋而上,走到司马炎面前恭敬道:“卫公到了!”

“快快有请!”

孙皓见到司马炎的样子,知道自己是该离开了。自从“泥头入洛”,他就是政治上的吉祥物,用来安慰东吴旧臣。毕竟他若不投降,那些世家们理论上就要为他死节。可江东四州四十三郡,又有几人能为自己死节?

这些年来,那些吴郡那些世家们应该恨死自己了吧?

所以他现在从不参与大晋朝廷上的事物,能够安稳度过余生,对于他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此时此刻,他轻声道:“陛下既然与大臣有要事相商,且容臣告退。”

司马炎并没有多作挽留,对于孙皓此人,他其实从内心上是敬佩的。虽然如今已是自己的阶下囚,可孙皓在江左的时候,对各大世家是予取予求。

而他呢?只能在与各大世家的无限妥协中保持微妙的平衡。

只有皇帝才能了解皇帝,所以他明白孙皓为何会如此残暴。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让他处于孙皓的位置,也未必能比孙皓做得更好。要么在与臣下的博弈中逐渐失势,如当初刘汉与曹魏一般,被臣下取代;要么就是在不停的杀戮中共同走向毁灭。

抬头看到尚书令卫瓘已走入殿中,当下便放下心思,认真思考起太子的事情来。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对于当前的局面,想要善了已是千难万难。

可是若无底气,他如何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群臣对抗?

他喃喃道:“皇弟呀皇弟,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执着?为兄既然能够击败你一次,就能够击败你两次。我司马氏既然已经坐拥天下,又何必再兄弟阋墙?”

卫瓘却不知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胸中早已翻江倒海,当下洪声道:“臣尚书令卫瓘,见过皇帝陛下!”

话音刚落,他才发现又有数人陆陆续续走入大殿,其中不但有中书省荀勖、张华,尚书省山涛、魏舒,还有御史台冯紞,加上已经在座的侍中王济,朝廷三省一台长官已悉数到齐。考虑到上次朝会上的争执,他隐隐感觉到,这次只怕只怕要在齐王的问题上摊牌了。

君臣落座已毕,司马炎看了看众人,不由叹了口气,满怀悲痛道:“朕欲齐王乃一母同胞,这些年来齐王亦是朕之股肱。如今齐王复出,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安置?”

“大晋基业肇自景帝,先帝在时,亦每每有言,此景帝之天下也。然则天命有归,陛下继承父祖遗愿,平凉灭吴一统天下,有大功于社稷,虽景帝复生亦无私授之理,而况于齐王乎?”

尚书左仆射山涛拖着病体,对着司马炎施了一礼,首先说道。

“山公所言极是,臣附议!”

御史大夫冯紞见状,当下便道:“齐王虽贵,亦份属臣子。如今京师诸王尽已就藩,陛下当下诏督促齐王早日返回封地。如此则君臣相安,大晋亦无内争之患。”

“陛下,万万不可!”

作为门下省侍中的王济却在此时跳了出来,激动道:“齐王这些年来克己复礼,尽收朝野之望。若陛下就此让齐王返回封地,不但会让天下人知道陛下容人,更会由此撕裂朝政,让诸多朝臣对陛下离心离德。以臣观之,当效仿伊尹、周公,授予齐王执政之位,外示天下以宽,内成兄弟之美。若如此,则我大晋再无后顾之忧!”

司马炎瞥向王济,眼中闪过一丝严厉,却将眼睛看向了张华,柔声道:“茂先,你以为呢?”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张华,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年张华在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太重。当初伐吴之役,正是张华一言以决,才让陛下下定最后的决心。张华的意见,无疑会在天平的一端加上极大的砝码,让天平得到极大的倾斜。

张华却面无波澜,洪声道:“臣以为,齐王是走是留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有无治国之能。”

——〇〇〇——

张韬在虞圆的陪同下刚刚走入“鹊桥仙”,便被掌柜唐愚悄悄拉在一边,低声道:“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让外人知道酒楼是少主的产业。方才有一人自称石崇,指名道姓要见少主,说他在二楼‘乙’字房等待少主有要事相商。”

“石崇么?知道是早晚的事情,唐掌柜也无须惊慌。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由此也说明酒楼确实已将名气打出去了,让有些人不得不重视。”

张韬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隐隐能够猜测到石崇的来意。如今每月十台摆钟都是定时给他,二人则有数月未曾见面了。

石崇此来,多数与“醉花楼”有关。

醉花楼的“三绝”,除了“花”外,其余两绝都已不算优势。毕竟鹊桥仙的“酒”如今已是洛阳城公认的醇厚,而鹊桥仙的“楼”虽然稍逊一筹,却有“炒菜”这一吸金利器的加持,胜在了新鲜。

他当下也不多说,让虞圆帮助唐愚打理酒楼,自己则缓缓朝二楼走去。路过“甲”字房时,却见到两位黑衣大汉站立在门外虎视眈眈,当下不由摇了摇头。

“甲”字房中住着的是他“鹊桥仙”的大主顾——第二代郎陵郡公何邵。

听说这位何邵还是当今皇帝的发小,自从住进“鹊桥仙”,花钱从来眼都不眨一下。之前还听说他老爹何曾每顿饭都要花费万钱,而他则完美继承了老爹的特征,在“吃”这一道上精益求精。

这不,酒楼的菜式基本都已被他尝了一遍。就是目前许多尚不具备食材基础的菜式也被他提前订了下来,甚至愿意主动提供食材,以期待早日品尝到精美的菜肴。

眼前这个架势,怕是又在房中会客,毕竟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往来皆是达官贵人。

张韬当下也不理会,走到“乙”字号房间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石崇叫了一壶美酒、几个小菜,跪坐在席上不停拍打着大腿,嘴中哼着小曲,眼中则观看着两位少女的舞蹈,满脸陶醉。

当然,这两位少女乃是他的家伎。

见到张韬走了进来,他不由站起身子,急匆匆将之拉入席中,轻声道:“阿韬真是叫我好等!”

张韬心中大汗,这个石崇还真是不怕生,自己与他见了不过区区三两面,好像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当下依势坐了下来,别有意味地问道:“石常侍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石崇微微一愣,突然间恍然大悟,当下摆了摆手道:“阿韬莫非以为我会为了醉花楼出头么?”

“那不是你二兄的产业……”

石崇苦笑道:“若换成是旁人,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可知道这鹊桥仙是你的产业,我石崇又怎么会做伤害朋友的事情?”

“朋……朋友……”

张韬顿时瞠目结舌,石崇此人在后世的名气比大晋的许多皇帝还要大,而给他带来名气的就是毫无节制的炫富。再说这段时间以来,他从身边人身上也逐渐了解到石崇的性格。

很明显,这个人是很豪爽的。

但若是有人以为他是个好心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寒门出身,最终却富可敌国,若没有狠厉的手段,如何能够做到那一步?

这种人,外放的时候却要与自己辞行,这让他很是不解。

石崇哈哈大笑道:“阿韬你又何必怀疑,你虽然只是垂髫之年,论起聪慧,这大晋不作第二人想。我石崇三十余年来所见少年何止千百,却从无一人能够在格物致知上及你万一。”

他挥了挥手,示意家伎退出房间,而后扶着张韬双肩,郑重其事道:“从第一面起,我就知你的心智远在同龄人之上,足以与崇平辈论交。更何况崇虽不才,亦非忘恩负义之人,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已让我赚足了回报。醉花楼虽是我二兄的产业,他技不如你,我亦无话可说。只可惜,你这鹊桥仙开业的时候不曾知会于我……否则的话,我定会参股!”

张韬见到石崇似乎对自己披肝沥胆,将一众心事讲与自己知道,却是更加迷糊。因为石崇是个毫无疑问的聪明人,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从来不会做交浅言深的事情。若是他们做了,也必然是看到了更大的利益,以此来取信于人。

他们的掏心掏肺,都是垂钓的“诱饵”,等待目标的上钩。

想到这里,他有意岔开话题,轻轻道:“方才石常侍说前来与我辞行,却不知此番外放到何处为官?”

“陛下旨意,拜我为交趾采访使,择日上任。”

“啥?交……交趾?”

第36章 东宫策论

张韬此时却更是吃惊,因为交趾即是后世的两广之地。后世虽然繁华,此时却是瘴疠遍地,沼泽丛生,远远没有开发完全。

石崇乃是玲珑剔透的人物,见到张韬皱眉便知他心中所想,当下乃道:“阿韬你是否觉得此时江南初平,流窜盗匪所在多有,各地并不太平。我此时为何要离开洛阳前往不毛之地,是也不是?”

张韬不得不承认,相对于石崇,自己洞察人心的本领还是低人一等。

他从石崇的双手中挣扎而出,尴尬笑道:“陛下既拜你为采访使,想必负有特殊使命。我却不知那里有何事物,值得你大动干戈。想必你为了此番差事,亦费了不少功夫吧?”

石崇看着眼前这个年近五六岁的孩子,一时之间有些错觉。他的外甥欧阳建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才,然而相比于眼前的孩子,却多有不如。

自从返回京城,他敏锐地嗅到了朝廷中危险气息。此时此刻,不但有太子与齐王的继承人之争,卫瓘与杨骏的执政地位之争,还有荀勖与张华两党之争。

十年前父亲去世后,石家失去靠山,地位已经大不如前。面对这种情景,他连浑水摸鱼的资本都没有。此时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远离京城的是非,等到水落石出后,再想方设法调回京城。

为了得到外放的机会,他几乎将从“摆钟”中赚到的所有的钱都拿来贿赂皇后、杨骏、贾充以及太子妃。恰好前段时间交州刺史陶璜上书,说是要在合浦(今广西北海)扩大采珠业,而陛下也想了解一下交州的情况,顺便再弄一笔私产没入内库,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交趾采访使。

他拍了拍手掌,满脸赞叹之色:“阿韬,你如此聪慧,令尊如今又圣眷正隆,只怕将来成就非我所能望其项背。你放心好了,虽说天下州郡悉罢兵备,然交州地处偏远,林邑等小国时常骚扰,去年陶璜上书陛下,陛下已允许交州保留原有兵额,我此去并无危险。”

他话音一转,悠悠道:“我此来,一为与你辞行,二为与你结清剩余款额。待我返回洛阳时,只怕阿韬你早已一飞冲天成为京城风云人物。到那时,可莫要再忘记我这位老朋友。”

张韬听到石崇的一番表白,内心更是瀑布汗。因为他竟然,在石崇的眼中看到一丝幽怨。

——〇〇〇——

“臣以为,齐王是走是留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有无治国之能。”

众人听到张华的一番话,内心却是深有同感。

大家之所以支持齐王上位,正是由于担忧太子无法掌控整个王朝的走向。中原已经战乱百年,人心思安,假若太子真如传言所说是个低能儿的话,那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就有被冲垮的可能,这是很多世家大族所无法容忍的。

更何况两相对比之下,齐王的优秀有目共睹。太子今年二十出头,齐王也不过只有三十六七,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足以继承陛下的基业。

再说陛下的基业继承自文帝,而文帝则来自于景帝,文帝与景帝之间当初便是由于时势使然而兄终弟及。有一就有二,大晋自有家法在此,所以在太子无法掌控朝政的情况下,由齐王继承江山也并无不妥。

至不济,也要将齐王留在京师辅佐太子,一旦陛下有个万一,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控政局。毕竟陛下已经即位十六年,自从在六年前那场大瘟疫中痊愈后,谁也不知道他能够活到什么时候。

然而今日诸位大臣齐聚太极偏殿,陛下难道真的有禅让之意么?众人听到张华的回答,内心早已将利害关系都想了一遍,却始终难以揣测明白。

圣意难测,正此谓也。

此时此刻,却见司马炎走下台阶,有些悔恨道:“这些年来,齐王着实对朕助益良多。群臣皆言太子愚鲁,朕一直将信将疑。不若今日与诸位一试太子之能。若太子果真不可辅,朕便将这位子传给齐王又有何妨!”

“这——”

“陛下!”

众人闻言,纷纷大惊失色。哪怕连荀勖、冯紞等心腹之人一时之间也以为自家陛下受不住朝臣压力而做出妥协。这些年来在朝堂之上,他们均是站在齐王的对立面,一旦齐王上位,哪里还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司马炎痛心疾首道:“齐王为人中正平允,才学品性远在朕之上。朕传位齐王之心久已有之,既然齐王服丧已毕,朕不日即下诏立之为皇太弟,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还请陛下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各个诚惶诚恐,纷纷离席而起,走到中央对着司马炎拜了下去。哪怕他们是朝廷重臣,也不敢担负逼迫陛下让位的责任。

卫瓘自从上次借着醉酒提醒太子愚鲁之事被司马炎轻轻揭过,便再也没有在太子之事上表达过态度。帝国继承人之事不光关乎王朝兴衰,更是决定一个家族的生死。哪怕那次提醒是出于作为臣子的忠心,他回家之后也是一阵后怕。

若以后太子继位,自己一个不好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此时见到陛下一反常态欲传位齐王,当下便心如明镜般,知道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不由道:“且一试太子之能,再做论处!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炎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卫瓘,又转头看向张华道:“茂先学富五车,这次测试的题目就由你来出好了。”

张华抬起头,见到司马炎目光炯炯,哪里有半分谦让的意思?当下抬起大袖,微微擦了擦额角汗水,顺势一拜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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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的洛阳城,是在汉魏洛阳城的基础上扩建而来。后汉时期,洛阳宫城原有南宫与北宫,董卓入京之后,南北宫毁于战火。自曹魏时代以来,历代皇帝仿照邺城布局,只修复了北宫。

北宫前为朝区,以太极殿为主殿。后为寝区,以昭阳殿为主,辅之以各种副殿,形成了整个皇家宫城布局。

在北宫西北角,乃是从魏明帝曹睿时期开始修建的金镛城,用来安置废帝、废后,大晋代魏以后,原魏之宫人,多数被囚禁于此。

至于东宫,则是储君居所。如今他的主人,正是太子司马衷。

东宫之内,贾南风正自与妹妹贾午聊着家常。她们四姊妹之中,老大贾褒与老二贾裕乃是前母李氏所生,她与妹妹贾午则是一母同胞。

李氏与郭槐老死不相往来,与她们各自的母亲类似,贾南风也与大姊贾褒势同水火。这不仅是由于母亲之间的恩怨,还来自于太子与齐王的储位之争。

她作为太子妃,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在这场争夺中脱颖而出,尤其是在大姊贾褒作为齐王妃的情况下。

储位争夺非一日之事,对于她来说,当务之急则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子嗣问题。

嫁给太子已经九年,她始终未有身孕。为了保证自己在东宫的地位,她甚至不惜手刃怀有身孕的太子嫔妃。到现在更是将一干太子宫人隔绝于外,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太子连基本的女人都见不到。

想想当初嫁给太子之时已经十五岁,妹妹贾午不过十二。而如今自己的外甥韩谧已经六岁,自己还无所出,这不由让她焦躁不已。

此番妹妹前来东宫,便将外甥一起带了过来。看到粉雕玉琢般的孩儿,她的内心愈发地失落。便与妹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着生子秘诀。这些女人家的闺房话当然不足与外人道也,太子司马衷则是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丝毫不以为意。

贾南风见到太子如此,想到这些年来太子如呆瓜般不知风情,又想到妹婿韩寿当初追求妹妹时,演绎了一出“偷香”的风流韵事,愈发觉得生厌。

她指着太子,没好气地对着一旁的给使张泓道:“时辰也不早了,尔等扶太子回去歇着吧。莫要等到卫少傅来了以后,说奴家不知妇道。”

“喏!”

张泓听毕,便要出去准备车马,正在此时,却见谒者令梁深带着几个小黄门走了进来,还未走入殿门,便听到一声高呼:“陛下有命,太子接旨!”

贾南风听闻,急急忙忙带着众人跪拜在地。

“诏曰:太子国之储君,荷社稷之重,为万民表率。今朝堂汹汹,谓太子衷甚愚,朕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为宗庙计,特赐策论一道,着谒者令梁深监试,即刻回复,钦此!”

贾南风虽不敢抬头,内心却如惊涛骇浪般瞥向丈夫。近十年夫妻,她如何不知太子的才学?前几日父亲贾充托人捎话,说是朝堂废除太子之声又起,让自己多加小心。难道事到如今,自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太子司马衷看着贾南风不断地盯着自己,一时之间也有些迷糊。这个女人的脸色怎么说变就变呢?方才还有说有笑,如今却充满了恐慌与冷厉。他远远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下在梁深的示意下接过圣旨道:“儿臣接旨!”

梁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贾南风一眼,淡淡道:“老奴暂且在殿外等候,太子做完策论差人传唤便可,可莫要叫老奴久等!”

第37章 捉刀代笔

一瞬间,贾南风明白了。难怪今日所有东宫属官均没有前来,原来这是公爹布下的一个局,用来检验太子的学识。

可是都说“知子莫若父”,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货色吗?若是不知道,废弃太子之位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劳师动众?若是知道,为何又连一个属官也不留下?若是自己的儿子无法回答上来这些考题,他还有何脸面面对群臣百官?

贾南风思索之余打开题目看了看,发现其中有四道考题,有易有难,以她的家传学识,也不过看懂个大概。

她内心有些发慌,忍不住四处看了起来。可是此时的东宫除了太监与宫女,也只有她们这些妃子。而太子笑呵呵地在一旁看着,浑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生死存亡的抉择。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正在此时,她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了表弟裴頠。由于裴浚的去世,裴頠承袭了巨鹿郡公的爵位。与此同时,由于其已经到了束发之年,正式被朝廷授予了太子中庶子的职位,也算是东宫的属官之一。

只是裴頠毕竟面临丧兄之痛,朝廷准了他三个月的假期,并不用时时前来东宫报到。对于这位表弟的才学,她也是非常佩服的,当下里便叫过身边之人,对其耳语一番。

那宫人听毕,躬身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有两名太监离开东宫,骑马奔向裴府。裴府位于步广里中,而步广里则在洛阳城东北,与东宫相距非常之近。

裴府之中,裴頠听完太监的禀告,皱着眉头打开手书,不由读道:

“自昔帝王,必有制作,所以隆基天命,器辩神奸。至如或铸昆吾,或迁郏鄏。虞邱之说,尚疑周汉;楚子之问,未详轻重。通明旧史,幸为指陈。亦有弗父勒铭,仲山传器,得于何代?显自何功?鱼游之旨安施?雉颂之文奚戒?兼言鼎鼐之异,及显家国之宜。”

第一道考题虽然读着复杂,实际上不过是考察一些基本常识。

题中说的是自古帝王都有一番作为,这些作为都是为了彰显天命,延续祖宗基业。便如周穆王伐昆戎,昆戎献昆吾剑,让成周无比强大;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导致周王室江山倾覆,周平王迁都郏鄏(即洛阳),成功保存了社稷。

所以作为帝王继承人,这些年你学习史书,要牢记先贤的事迹。

至于虞邱与楚庄王,虞邱是楚庄王时期令尹,被目为贤臣。楚庄王为了富国强兵,夜以继日地与之探讨,往往废寝忘食。然而王后樊姬却告诉楚庄王,虞邱并不是贤臣。她拿自己做例子告诉楚庄王,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楚庄王的起居,这些年推荐了许多德才兼备的女子入宫,而虞邱这些年却连一个贤臣都没有推荐上来。

当虞邱听到这番话后,日夜恐惧,最终推荐了孙叔敖,帮助楚庄王称霸中原一举问鼎周室。而楚庄王问鼎的时候,却被王孙满批评鼎乃重器,作为诸侯没有资格询问。

这个典故主要是为了告诉太子,分辨一个人不能只看表面,要学会通过现象看本质。

然后考题仍然通过典故进行了一系列询问,让太子给出答案:弗父何与仲山甫都是什么时代的人?他们如此有名都是因为什么功劳?如果你想要鱼一样悠游于水中,该怎么去做?如果有人给你拍马屁,专门歌功颂德,你该怎么克制自己?什么是“鼎”,什么是“鼐”,二者有何区别?再说说还有哪些措施能够让国家发展壮大。

裴頠摇了摇头,弗父何乃是孔子直系祖宗。作为宋湣公长子,最终让位于弟弟宋厉公,自己做了宋国上卿。而仲山甫作为周太王后裔,到了周宣王时代已经分化为一介平民。然而他最终成为宣王卿士朝廷百官之首,建立姬姓樊氏,成为樊姓之祖。

这道题大而化之,只要熟读五经,解答此题不过易如反掌。当下并不在意,而是看向了第二道题:

“汉宣中兴,丙、魏为相,后之人言为相之贤者必稽焉,宜其有兴树之业显于世也。及观其纪传,亦无他功德,相独有《明堂月令》一章,吉之事大概而已。不识丙、魏之所以得贤于后世者,可得见乎?”

裴頠看后有些意动。相比于第一道题,这道题多少带有一些难度。说的是汉宣帝中兴大汉,丙吉与魏相做了丞相。都说做丞相的人都是大贤人,尤其是那些有好名声的丞相,无一不是为后世做下了范本。但是看了二人的传记,好像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大事。魏相在位期间,好歹还找人编写了《明堂月令》,丙吉纯粹是天天点个卯。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在后世有那么大的名声的,你知道吗?

也不知道撰写考题的人是何心思,竟然出了这样的考题。即便是他,一时之间也被难住了。要知道丙吉与魏相均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在麒麟阁诸人中的功劳仅次于霍光、张安世、韩增与赵充国。

他忖思良久,苦无对策,于是又将目光看向了第三道题:

“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畏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自从去年平定江左,百姓都以为天下已定。然而西有胡羌骚动,北有鲜卑滋扰。所以陛下去年才让上庸侯唐彬挟伐吴之威都督幽州。

这道题中,说的便是打仗必然会死人,杀人有违天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最近边境有些不太平,朝廷正在讨论征伐之事。如果能通过外交努力,实现罢战息兵,那是最好的。对此,你有什么好建议?

“还真是一道比一道难啊!”裴頠叹了一口气。

看到第三题,他已经隐隐感受到压力。也难怪表姨姐会派人过来让他代笔。若真是让太子作答,只怕第一题便答不下去。

而第四道考题则是难度最大的:

“人君奉天命以统亿兆而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乐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几尽父母斯民之任,为无愧焉。”

夫民之所安者、所欲者,必首之以衣与食。使无衣无食,未免有冻馁死亡、流离困苦之害。夫非耕则何以取食?弗蚕则何以资衣?斯二者亦王者之所念而忧者也。”

今也,耕者无几而土地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虫蝗之为灾,游惰冗杂之为害。边有烟尘,内有盗贼,民受其殃而日甚一日也。然时有今昔,权有通变,不知何道可以致雨旸时若?灾害不生,百姓足食足衣,力乎农而务乎职,顺乎道而归乎化?”

子当直陈所见所知,备述于篇,朕亲览焉,勿惮勿隐。”

听口气当是陛下亲撰,有别于其余三道,而是赤果果地对于治国才能的考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考验了。若是太子能够回答得当,只怕以后再无人可以轻易撼动太子地位。一旦太子得势,自己作为未来皇后的姻亲,再加上家世的衬托,未来出将入相将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铺开丝帛,思量再三,将第一道考题的答案写了上去。写着写着,顿时又有了第二道题的答案。

那丙吉与魏相最大的功劳是什么?不恰恰是危难之际对汉宣帝不离不弃吗?汉宣帝作为戾太子的后人,最终能够开创中兴,最大的功劳恰恰来自于丙吉与魏相二人。

裴頠想到这里,顿时明白了陛下这次考验太子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测试太子才学,更是为了告诉太子该如何在危机中求生,做一个成功的帝王继承人。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由衷的佩服起出题的人来:“不知道是荀勖还是张华,果然都是城府深沉之辈!”

他提笔信马由缰,很快便将四道考题的答案书写完毕。这些题目虽然有些难度,到底还是难不住他。将答案密封后交给来人,再次拿起案上之书看了起来。

然而在两位太监走出裴府之际却恰巧被裴憬看到。裴憬满腹疑惑,朝着裴頠的书房看了看,又看了看太监的背影,陷入思索之中。

因为这两个太监实在是太面生了。

自从父亲的爵位被叔父裴頠夺走,他在裴府之中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谁知这叔父却假惺惺地做起了好人,上书陛下陈述祖父的功劳,最终为自己要来了成阳亭侯的封爵。

可是区区一个亭侯,又哪里比得上郡公?

“哼!你当真以为我会感激你么?”裴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将全身孝服脱个精光,悄悄地跟了上去,浑不管此时还处于为父亲守孝期间。

第38章 各怀心思

将算盘的使用之法交给了唐愚,张韬心中隐隐有些发闷。

如今的他已从学堂辍学,倒不是因为不爱学习,而是自从父亲张华知道自己的表现后,明确表示要亲自教导。再加上二哥张韪如今在国子监中还未出仕,一旦自己遇到不懂的地方,完全可以随时请教。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父亲身为中书令需要时时上朝,只有在处理公务之余才有闲暇教导自己。如今大晋百废待兴,想要挤出时间何其难哉?所以在这段时间之内,自己还是比较自由的。再加上父亲学富五车,又有丰富的处理政务的经验,远不是鲁褒这样一介落魄的学子可以比拟的。

坏处是,身处父亲关注之下,再想搞些小动作就不容易了。

他与石崇的交易,随着石崇上任交趾采访使而宣布告一段落。毕竟番禺距离洛阳数千里之遥,加上交通不便,一来一回相当困难。

石崇也是够意思,提前与自己结清了款项。

他与石崇相识日短,却隐隐有些臭味相投。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二人均是寒门出身,骨子里有着对家族崛起的追求。加上石崇对商业并不排斥,比那些明面上鄙视商业暗地里却到处插手的世家要好上不少,让他生出几分知音之感。

石崇这番上任,再见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走出“鹊桥仙”,看着酒楼中觥筹交错,张韬恍若隔梦。

如果只是做个纨绔,这家酒楼就够自己一辈子吃喝不愁。再加上父亲的地位,他完全可以跟何邵学习一下。每日里饱食终日,非美食不食,非华服不衣,有美人投怀送抱,驾鹿车悠游于山林美景之间,岂不乐哉!

但这是他想要的追求吗?

正想着心事,却见数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彼此之间嬉闹无度,为首一人正是王澄王平子,其身后便是夏侯家兄弟。

张韬见状,心中不由一阵苦涩,只好暂时整理下心情,朝着来人走了过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初在夏侯府的遭遇离奇异常,导致进行中的游戏因故中断。虽然不是本心,毕竟让彼此之间闹得不愉快。

如今再次相见,他也有心解除这个心结。琅琊王氏高门大户,而王衍王澄兄弟又是王家的后起之秀。与王家交好,终归是利大于弊。

“阿韬,你可真是让我等好找!”夏侯延首先走了上来,对着张韬抱怨道。

“想找我还不容易,跟阿舆说一声也便是了。”张韬说着的时候,眼光却像夏侯延的身后看去。

一人怯生生走了出来,却不是张舆是谁?他到张韬面前,懦懦道:“阿舆见过叔父!”

很明显,夏侯延、夏侯承与王澄等人先去找了张舆,张舆推脱不过便带他们前来“鹊桥仙”寻找自己。

王澄见状,以为张韬要责怪张舆,立即将之挡在身后,洪声道:“不管阿舆的事,是我等怂恿他前来的。”

张韬见状,不由笑出声来。终归还是一群孩子啊!一言一行脱离不了孩童习气。他看向王澄道:“却不知平子此番找我,所为何事?”

“何事?哼哼——阿韬,那日你是如何走出夏侯府的?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是这件事情么?确实是我的不是了。在这里且向平子道歉。”张韬学着大人模样对着王澄施了一礼。

夏侯延见状,不由一把搂住张韬,指着酒楼轻笑道:“阿韬,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你竟然在不声不响间整下了如此大的家业,真是羡煞我等!”

胡毋辅之则急不可耐地询问道:“阿韬,如今鹊桥仙名闻京师,你若是不请我等大吃一顿,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啊?”

听闻胡毋辅之的话,张韬哪里还不明白这群人的来意!这哪里是兴师问罪啊?明明是打秋风来了。当下转过身去,苦笑道:“诸位请进,且让小弟好好招待一番,好好尝尝我鹊桥仙的美酒佳肴。”

一行数十人,朝着酒楼走了进去。

——〇〇〇——

东阳门外,卞粹从马鞍上跃下,看着城门上方的三个大字,不由一阵感叹。上一次前来洛阳还是迎亲的时候,一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了。

从内心上来说,他并不想为司马家效力。然而如今父亲为琅琊內史,伯父卞俊也已入朝为尚书郎。从整个家族发展的角度出发,他已经无法独善其身。

此番妻子写信让他前来洛阳,他如何不明白妻子的想法?想起岳父张华对他的殷殷期盼,一时之间更是惆怅。

“少爷,洛阳城到了,我们要不要前往张府?”身旁一下人恭声问道。

“不急,如今天色尚早,听说阿韬在城南做了一家酒楼,暂且前去看看。”卞粹抬头看了看天色,重又翻身上马朝着城南驰去。

——〇〇〇——

“启禀太子妃,有回音了!”一位宫女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双手捧着一卷丝帛跪倒献上。

“快拿来我看!”贾南风一把将丝帛抢在手中,打开之后仔细看了起来。她越看越是吃惊,不由对表弟裴頠的才学又高看了几分。

四条答题,每一题的答案都写得详实得当,引经据典看的她连连拍手称妙。

她看完之后,满心欢喜道:“太子这下有救了!你火速去告知梁公公,就说太子已将答题写好,可以回复陛下了。”

“奴婢遵命!”那宫女回了一礼,转身便要前去禀告梁深。

“且慢!”

突然之间,张泓出声喝止。他皱着眉头,跪倒在一旁道:“小人斗胆,想借答题一观。”

“有什么问题吗?”贾南风有些不悦。在她看来,表弟能够将考题回答到这种程度,已经是相当不容易。如果这样的答题还是有问题,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里,语气里隐隐带有了几分怒气。

虽是如此,事关太子废立,她不敢有丝毫马虎。当下叫住了宫女,将答题递到张泓手中。

张泓看完,伸袖擦了擦额上冷汗,轻声道:“幸亏没有传到陛下手里,否则大事去矣!”

“当真是有问题么?”贾南风闻言不由一阵急躁。她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张泓身为东宫给使,也绝对不敢在此时胡言乱语。于是便道:“日后太子能够荣登大宝,你便是有功之臣。本妃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张泓将丝帛摆放在桌案上,恭敬道:“太子不学陛下所知,然小人观此答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非博学鸿儒不可为此,陛下观后岂能不怀疑?若是追查幕后主使,只怕上下牵连,我等俱不免祸。”

“不错!”

听到张泓的回答,贾南风顿时一阵后怕,还有一丝庆幸。看向张泓道:“你说该怎么办?”

“小人先拟定个草稿,稍后可让太子誊写便可。”

“善!”

——〇〇〇——

太极殿中,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因为司马炎从梁深手上接过答题之后,嘴巴笑的就没合拢过。

司马炎越看心中越喜,答题虽然文采简陋了些,词句也并不漂亮,但所写的各种措施却是深得主旨,让他看了也有别开生面之感。

他看完之后递给梁深,洪声道:“给卫尚书看看。”

卫瓘满腹疑惑,心道:“陛下此番考验太子,为了防止有人捉刀代笔,将东宫属官悉数唤了过来。以太子的学识,又能够写出怎样的答案?”

他接过丝帛仔细看了起来,却是越看越心惊。以他的经验,当然可以看出答题中所写的各种措施中有不少漏洞,但太子毕竟还年轻,能有这番见识已是相当不容易。只要假以时日,经过了朝政的历练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当真是太子写的吗?”一瞬间他的心头闪过种种不解。

身为太子少傅,在太子太傅齐王司马攸守丧之后教导太子学识,太子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再清除不过了。但凡太子有一丝改进的余地,他也不会那般绝望。毕竟一旦太子即位,他就极有可能成为朝廷三公之一的太傅。

可是,若非太子所书,又有谁有这番见地?

卫瓘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东宫的属官悉数都在,如今的东宫,恐怕只有嫔妃与下人了。若非太子所写,那又是何人?而且丝帛上明明是太子的笔迹,作为老师,他再清楚不过了。

“难道真是老夫看错了?”

他有些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然而一瞬间便将这个想法驱离脑海。

“不,绝不会错!”

正当他在思索之余,却听司马炎的话幽幽传来:“向日爱卿向朕进谏,言太子愚鲁无法继承大统。恐朕的宝座未来有一日落于外人之手。今日观太子种种言行,并非不可教导之徒,还请爱卿多多用心,辅佐太子成材。”

此言一下,整座大殿落针可闻。

张华看向卫瓘,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怜悯。贾充闻言,脸上充满了愤怒。而齐王司马攸更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39章 将在外

幽州东北,卢龙塞。

“唐”字大旗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上庸侯唐彬站在城墙上,望着山脊上延绵而去的长城,内心充满了忧虑。

刚刚参加完伐吴之战的庆功宴,他便被马不停蹄地派来了幽州,接替入朝为尚书令的卫瓘。

如今他的官职是使持节、监幽州诸军事,领护乌桓校尉、右将军;

右将军是他的官秩品级,在军中属于第三品,与征镇安平同级。领护乌桓校尉,则是此番前来幽州任职的主要目的,负责与北方所有胡夷打交道。

至于使持节,是他的权限。按照大晋官制,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可以斩杀刺史两千石以下的所有官员。持节可以斩杀没有官位的人;若是在战时,权力与使持节等同。而假节,只能在战时斩杀违反军令的人。

换句话说,如今的他,就是整个冀、幽、平三州权限最高的人,可以生杀予夺。哪怕是安北将军严询、平州刺史鲜于婴,他也可以借故将之斩杀。

当然,军中之间的博弈远不是按照官职大小来决定胜负,还有在朝中的靠山、军中的威望乃至本部的战力等因素相互综合。即便他能斩杀对方,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知道自从前来幽州以后,严询便一直对他不服气。严询是坚定的主战派,一直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主张对东胡各部实施残酷的打击。

当然,他唐彬也不是怂人。

自从去年十月到达幽州,他修复了因战乱而倒塌的秦汉长城,从东海碣石向西绵延三千多里,分兵屯守,烽火相望。又将防线向北推进了千余里,直达辽东的昌黎郡。在他的军事压迫之下,鲜卑索头部拓跋悉鹿与宇文部大莫槐首先屈服,选择遣子入侍。只是慕容部大人慕容涉归不服,至今不见其前来拜见。

八月秋高战马肥,往年这个时候,便是鲜卑各部四处打秋风的时候,提前为过冬做好准备。今年由于他的军事弹压,鲜卑各部不敢稍有异动。然而据斥候来报,由于大莫槐投诚自己,已经引起了各部落的公愤。慕容涉归更是联络了许多部落,准备对宇文部动手。

慕容涉归是个人杰。这些年慕容部在宇文部与段部夹击下,不但没有消亡,反而隐隐有逐渐壮大的趋势。

不但慕容涉归,即便其弟慕容耐,其子吐谷浑、若洛廆、赛宝机、赛吉玛以及慕容运等人也是人杰。若是不能适当遏制,假以时日慕容部一定会发展壮大。

可是,只要慕容涉归一日不动手,他便不能主动前去讨伐。因为前来之时,陛下在宣武场大阅三军,特地交代于他,此番前来主要目的便是为了妥靖边境。

前几年的雍凉之乱与伐吴之战已经耗尽了大批粮草,加上去年对有功将士的赏赐,国库早就空了。为了尽快地休养生息,朝廷又解散了大批军队。若是再引起北国胡虏骚动,一个不好,就是遍地烽烟的下场。

这个度,到目前为止,他把握的很好。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他不能为了击败慕容涉归而将把柄交给别人,若是有心人在陛下面前攻讦自己,只怕自己欲辩不能。

这样的结局,前来之时,陛下便为自己准备好了:监幽州诸军事,便是监视幽州各郡动向,轻易不得妄动。随时注意鲜卑乌桓各部,一切以稳定为主。若有人不听号令,两千石以下生杀予夺!

这,才是陛下授予他一系列官职的本义!

他也理解严询的想法,虽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打仗就难免会牺牲。但是对他们这些军人来说,不打仗,功劳从哪来?一日从军,便只能从马上求取富贵。就像他,伐吴之战一战功成,他荣封上庸县侯。而严询贵为安北将军,却还是一个小小的亭侯。

不是严询能力不行,而是军中按功授勋,赏罚分明。想要功劳就得打仗。自从他唐彬来到幽州后,处处以制衡为主,对战争引而不发,这让严询如何服气?

“报——”

正思量间,一声沉喝传了过来。一名斥候背着竹筒,朝着城墙上攀登而来。唐彬接过竹筒,旋开封口,掏出密报看了起来。

“岂有此理!”唐彬看完密报之后,愤怒地撕个粉碎。

“将军,具体发生了何事?”麾下僚佐见到自家将军脸上惊怒交加,不由关心地问道。

“这个慕容涉归,居然开始动手了。我原本有心放他一马,不曾想此人这般不识时务!”唐彬看向身旁众人,一手将密函递了下去。

“传我将令,命幽州冀州各郡准备好军粮,征发二州车牛、民夫,本将军誓要让慕容涉归有来无回!”

“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参军许袛闻言大惊,他看完手中密报已知发生了何事,当下不由拜伏在地,高声提醒道:“若要对鲜卑动武,还需禀明陛下知晓。”

唐彬皱着眉头道:“幽州与洛阳来回三千里之遥,即便驿站加急,一来一去也得旬日有余。参军岂能不知兵贵神速,若是禀明陛下,只怕耽误了军机。”

“将军难道忘了襄阳侯的遭遇了吗?”许袛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唐彬。

襄阳侯便是当前的镇军大将军王濬,自从伐吴之后遭遇王浑父子的攻击,他便赋闲在家,每日里美酒华服以自污,早已不再过问朝政。

伐吴之役中唐彬便是王濬的监军,他又怎会不知道王濬的遭遇?可是在其位谋其政,让他对慕容涉归妥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若要真对慕容涉归示了弱,不但这一年来的前功尽弃,只怕已经遣子入侍的鲜卑各部也会大部分反水。到了那个时候,幽州的局势只会更加糜烂。

为今之计,只有狠狠地将慕容部的势头痛击回去,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才能杀鸡儆猴。

想到这里,他悠悠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诸位下去准备吧,一切后果,有本将军承担。”

“谨受命!”

——〇〇〇——

东宫之内,太子妃贾南风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她那不到五尺的身躯里,似乎蕴含着极大地能量。有些削瘦的脸庞涂着淡淡的胭脂,眼睑下几枚雀斑因为黝黑的皮肤而不惹眼,却平白让她多出几分决绝来。

当初太子选妃,最终的人选是她与卫瓘的女儿卫雅。相比于自己,卫雅端庄贤淑,肤白人美。满朝大臣几乎将所有的赞美都送给了卫雅,留给自己的尽是不堪入耳之词。她不知道最终为何入选的人会是自己,也不想知道。

如果真有选择的余地,她宁愿将这个机会让给卫雅。

贾南风叹了口气,看着太子畏惧地看着自己,一瞬间心中充满了柔软。她轻轻搂住司马衷的胳臂,悠悠道:“正度,也许我们才是最般配的吧。”

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改变,自怨自艾也并没有意义。她贾南风不是一个认命的人。但对于这样的命运,她不认又能如何?

如果这次夫君的太子之位被废,那么迎接自己的将会是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从小耳濡目染,早已见识到了朝政的残酷。这种命运被操纵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若是度过这次难关,她发誓要将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谁也别想轻易夺走!

正想着心事,一名心腹宫女急急忙忙趋步前来,低声道:“启禀主子,太尉有密函送到。”

“快拿来与我看!”贾南风一把夺过密函,快速地看了起来。却见其上只有短短八个大字:卫瓘老奴,几破汝家!

看着笔画之中充满的恨意,一瞬间,她的脸色更黑了。

——〇〇〇——

“快去传三爷与四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临晋侯府的书房之中,杨骏喜不自胜。他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身子微微颤抖,怎么也不听使唤。

“卫瓘啊卫瓘,你终于让我抓住机会了么。”想起太极殿内的情形,他分明地意识到,这是陛下在给自己创造机会。

卫瓘这尚书令,本来就是过渡性质。陛下若想让太子顺利即位,不用自己还能用谁呢?

张华态度不明,贾充首尾两端,卫瓘瞻前顾后,目前来看,也只有中书监荀勖与自己有一争之力。然而他深知荀勖喜好中书权重,对尚书令一职并不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知道“尚书令”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是,卫瓘任职以来将尚书省打理的井井有条,哪怕是陛下,也不能轻易就罢免卫瓘的职位。

“该怎样才能让卫瓘逊位呢?”杨骏呆呆地看着窗外,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正在此时,杨珧与杨济走了进来,对着杨骏施了一礼。杨珧首先言道:“不知道二哥将小弟唤来有何要事?”

自从老大杨炳早逝,老二杨骏便是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家在汉末遭遇家变(杨修被杀事件)后,着实沉寂了一阵。然而在三兄弟的竭力运作之下,如今的弘农杨氏谁也不敢小瞧。三兄弟利用外戚身份,纷纷位居高位,被世人称之为“三杨”。

杨骏将自己的看法说了一番,看向杨珧道:“三弟,你素有‘智胆’之称,不知如何才能让卫瓘主动逊位?”

杨珧沉思片刻,附在杨骏耳旁低声道:“也只能如此这般了。”

第40章 兄弟

将王澄等人款待了一番,张韬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外。

他心中暗叹,洛阳城内果然没有绝对的秘密。即便建立“鹊桥仙”的过程中极度小心,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扬了出去。

想象当初“高平陵之变”前,司马师在曹爽的眼皮底下暗养三千死士而不被发现,该说曹爽是蠢材呢?还是该感叹司马师的可怕?

鹊桥仙内觥筹交错,数月以来,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隐隐有压住“醉花楼”的趋势。其中往来皆是达官贵人,鹊桥仙慢慢成为他们宴饮的首选之地。一楼大厅内座无虚席,二楼包厢也基本满员。缓步走向三楼,却见虞圆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不久。

“阿圆,你这是怎么了?难道在鹊桥仙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张韬心中有些奇怪,不由出声问道。

在鹊桥仙之内,除了自己与掌柜唐愚,还有谁能够让虞圆承受委屈?唐愚虽然名“愚”,却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当下眼中一冷,朝楼下看了过去。莫非是哪家权贵自己不开眼,竟然在酒楼中调戏不成?

若真有人敢无故调戏虞圆,可别怪自己不客气!

虞圆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道:“没,方才大少爷派人前来传话,说是家主回府了,想让少爷早点回去。阿侬见少爷正在喝酒,就没敢打扰。”

张韬闻言心中一松,当下不由踮起脚,捏了捏虞圆的小脸,笑道:“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哭鼻子了吗?吓了少爷我一跳,还以为有人欺负你呢。好好收拾一下吧,我们这就回去。”

“嗯——”虞圆见状,脸颊通红,不由自主地躲在一旁,随后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惹得张韬一阵摇头,“终归还是个孩子啊!”

“少——少爷——”虞圆走到楼梯旁停住脚步,她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张韬,有些忐忑地问道:“若是有一天阿侬离开了,少爷会不会想阿侬?”

“离开?为何要离开?”张韬微微一愣,不由再次走到虞圆身边,轻声道:“你姐姐给你回信了么?”

虞圆有些惊慌,作势欲走:“阿侬先下去帮少爷整理马车。”

当初在偃师,虞婧为了保护妹妹,借机将虞圆安排在自己这里。完全可以说,除了自己家人,是没人知道虞圆在张府的。他并不笨,所以从虞圆的表情动作上便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

会稽虞氏是江左有名的大家族。东吴投降时虽然有四州四十三郡,统治基础却在吴郡与会稽郡。吴郡朱陆顾张与会稽虞魏孔谢共同支撑起了江左的本土势力。如今天下已定,朝廷想要短期内将江左局势稳定下来,肯定要照顾到各大世家的利益。

前段时间他无意中得知,虞翻第八子虞昺由廷尉尚书外放为济阴太守。这虞昺便是阿圆的八叔。虞昺的外放,意味着会稽虞氏正式与孙氏解除君臣契约,开始主动融入到大晋的朝政中来。

当时他还想着,若是虞家得知阿圆在张府,会不会问自己要人。不曾想这么快事情就来到了面前。会稽虞氏毕竟是江左一等一的豪门大户,断然不会让自己家的子女与人为奴为婢。若是不知道还好,知道了问自己要人,哪怕告到陛下那里,他张韬也没什么话说。

更何况收留虞圆本来就是周征卖给自己的人情,若真让司马炎知道了,除了牵连一大批人,还能有什么结果?

他抬起脚朝楼下走去,既然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准备好好询问一下虞圆。

二楼的包厢之中,他看到刘舆刘琨兄弟与一干富家子弟拨弦弄音,刘渊刘和父子殷勤地款待着王恺等人,卫瓘之子卫宣则在博陵公王浚等一众人群的频频相劝中饮着美酒……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无比的压抑。虽然没有这些人,他的“鹊桥仙”并不会赚到那么多钱。

大晋是一个年轻的帝国,原本应该有着朝气蓬勃的开国气象。但是身处此时的洛阳城,他感受到的只有奢靡无度与尔虞我诈。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大晋虽然开国只有十几年,但假若从曹操在建安十八年被封为魏公开始算起,魏晋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了。

七十年中,发生了这样与那样的斗争,比如曹丕代汉、高平陵之变、司马炎代魏、三国一统……等等,其中有无数天才人物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消失,然而统治的基础并没有大的变化。

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也是世家的权力更加地稳定。

卫宣作为朝廷尚书令、甾阳公卫瓘之子,数月前才刚刚娶繁吕公主为妻。作为功勋二代,正是矢志进取的时候,然而现在呢?却跑来酒楼里喝花酒,怀抱歌姬不亦说乎,端的是醉生梦死。

张韬摇了摇头,暗自笑道:“也许这就是得国不正的后果,满朝俱是糟粕,就是想剔除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一边想着虞圆的事情,一边又想着父亲传唤自己的目的,不知不觉已来到楼下马车前。他钻入马车时,对着张孟道:“孟叔,我们回去吧。”

“好的,少爷你且坐稳了。”张孟甩了一个鞭花,随后轻轻地拍在牛臀之上,那牛撇了撇头,慢慢走了起来。

围墙的角落里,姜钟看着牛车离去的背影,对着太史翼道:“太史大哥,若是不找张家少主帮忙,我们何时才能拿下王弥那厮?”

如今在洛阳日久,不要说一日两餐,已经连果腹的东西都买不起了,然而王弥却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洛阳。想要在洛阳抓人,他们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太史翼抬头看着王弥在鹊桥仙的二楼包厢内嬉笑怒骂,与一干狐朋狗友开会畅饮,不由心生愧疚。他有些迟疑,从怀中摸出几块铜板,看着姜钟道:“贤弟,这事原本与你无关,你还是回去吧,帮我替伯父伯母问个好。”

“太史大哥!”

姜钟的双眼顿时红了,他低声地怒吼,声音里带着无数不解与不甘:“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班头,这件事情连府君都不想再管了,你又何必将这件事情担在肩上?”

“贤弟,别说了。为兄主意已定,不会再改变的,若不能将王弥这厮捉拿归案,为兄死不瞑目!”太史翼静静地说道。他眼神之中似乎闪过两道火光,带着无比地坚毅与决绝,对姜钟的劝说无动于衷。

“咕咕咕——”

一阵不和谐地声音恰于此时传来,原本坚定异常的太史翼,脸色却在不知不觉间红了。他摸了摸乱叫的肚子,尴尬地将头转向了别处。

然而姜毅却抬起头,郑重地看着太史翼:“太史大哥,小弟听说城西的李铁匠在招人打杂,一天三十文钱。小弟明日便过去,咱们在洛阳城缉捕凶手,不能不吃饭。王弥的事情就拜托太史大哥了。”

太史翼闻言不由一阵感动,他端住姜毅的双膀直视良久,突然一把将之抱在怀中。

人生有兄弟如此,何其幸哉?

——〇〇〇——

卫瓘自从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他铺开纸张,信笔由书。也许只有在笔墨纵横间才能化解掉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他早该死了,若非上天护佑,早在十八年前他就该死了。

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天,不可一世的钟会于承都城内裹挟众军,妄想取蜀自立,他在虚与委蛇之下方才争得这一条性命。

朝争本来就是尔虞我诈,人生如棋局局新,只要入了局,便再没有后路。

想起邓艾邓士载,他微微有些愧疚,内心又有些警醒。邓艾固然被他冤杀,但若非其有取死之道,他也不可能得手。

他就这样怔怔地发着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发现笔下字迹早已干涸。他拿起纸,认真地读了读。事到如今,也是该他逊位的时候了。想他卫伯玉忠心耿耿,处处为司马家的江山考虑,不曾想在今日早朝之中却毫不犹豫被司马炎所卖。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怕贾充恨他。贾充虽然是功勋老臣,他卫瓘也不是吃素的。但是司马炎为了推儿子上位,手段未免太过出格!

“陛下你当真连自家的江山都不要了吗?”卫瓘摇了摇头。

他收起笔墨,已决定明日早朝便将逊位表递上去。若非为了平衡局势,这尚书令的位子早已经是张华的囊中之物,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

正在此时,嫡子卫恒走了进来,恭敬道:“大人,陛下命我整理《汲冢书》,此书所载甚是惊世骇俗,孩儿心中惊疑,特地前来请父亲大人指点。”

卫瓘接过竹简轻轻放在一边,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齐王当下如何?”

齐王司马攸如今为朝廷司空,享有开府的待遇,而卫恒便为司空府掾属。他见到父亲发问,不由皱着眉头道:“陛下难道真的要逼迫齐王就国不成?”

父子二人四目相望,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第41章 现状(上)

太极殿偏殿之中,司马炎放下太子答题的奏章,不由地伸了伸懒腰,随后看向身旁侍立的梁深,意味深长道:“裴秀生了个好儿子啊,等朕百年之后,可以留给太子。此子年纪虽幼却是见识高深,诸家子弟多有不如。”

“恕老奴愚钝,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当真有那般高深的见识吗?”梁深见说,不由疑惑地问道。

“呵呵,朕去年让唐彬前往幽州的策略,全让此子说中了。”司马炎笑了笑,“你可知朕今日在朝中为何高兴?朕高兴不是因为太子能够答出考题,而是又为太子找到了一个栋梁之才。此子若是多加历练,以后成就当不在其父之下。”

“陛下深谋远虑,老奴佩服!有陛下坐镇,我大晋江山必然如磐石之稳。”

“你呀你,这些恭维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吧。朕天天听着,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朕累了,你下去安排吧。”

“老奴知罪!”梁深施了一礼,轻声道:“不知陛下今晚想让哪位贵人侍寝?”

司马炎揉了揉额头,一时之间也有些犯难。

自从江左的那批妃子进宫,宫内已是人满为患。他不得不在心中哀叹,做人最痛苦的就是没得选。

按理说皇后杨芷年方二十有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进宫四年来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俏丽可人的女人,去皇后那里倒也不错。然而一想到杨骏,顿时又有些意兴阑珊。

杨骏这个人才疏学浅,为人又气量狭窄,没有容人之量,根本不是一个好的辅政人选。

他不是不知,而是另有考量。

历数前朝,每当弱主临朝、宗室强盛的时候,如果有霍光、王莽那样声名卓著、手段强硬的权臣辅政,为了与宗室争权,都会不断架空弱主。所以未来一旦太子继位,平庸无能的杨骏无疑便是辅佐新君的最佳人选。

没有能力就不会产生异心,就必须搞好与宗室的平衡。再加上他是外戚,也只有维持住新君的地位才能保住杨家的富贵。

更主要的是,杨骏只有皇后杨芷一个女儿,并没有儿子,即便想生出异心,没有后代传承也便失去了意义。

他抬头看了一眼梁深,幽幽道:“沙门最近还好吧?千万帮朕看住了。”

梁深听闻,立即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老奴遵旨!”

作为皇帝的心腹,服侍陛下十几年,越来越感受到了司马炎的高深的手腕与喜怒无常的脾气。满朝大臣不会明白,太子中庶子裴頠,原本便是陛下留给太子的机会。他也不得不佩服太子妃,在短短时间内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

——〇〇〇——

牛车进入延嘉里,缓缓停在了张府门前。张韬刚刚走下牛车便见到管家张烈走了过来,对着他恭敬道:“三少爷,家主已经在书房等候你多时了。”

“这么着急的吗?”张韬微微一愣,不由朝张烈的脸上扫去。

这位管家乃是父亲的心腹,很多事情哪怕他们兄弟几个也未必有这位管家知道的多。他希望能够从张烈的脸上看到些什么,然而除了一张波澜不惊的老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不多会儿,张韬在张烈的带领下来到了书房外面,张烈则缓步退了出去。

张韬伸手想要敲门,一瞬间想起了虞圆在鹊桥仙的话,又缩了回去。禁不住想道:“难道虞家已经跟父亲通过气了吗?”

想着虞家有可能通过父亲向自己施加压力,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有些愤怒。当下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虞家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对方将虞圆带走。

正想着心事,房间里传来一声和蔼的声音:“是韬儿吗?快进来吧。”

张韬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阿爹,你找我——”

“韬儿,你过来。”张华跪坐在案前,见到张韬走了进来,轻轻放下手中竹简,柔声道:“最近学业如何?为父已经有数日未曾考较你的的功课了。”

“父亲大人布置的课业,孩儿未敢懈怠。”张韬将手上所写功课递了上去,以备检查。自从父亲决定亲自教导自己,每次传唤检查他的功课已经成为惯例。

“写的不错,远出为父预料。”张华翻了翻课业,随口赞扬道。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张韬谦虚地答道。虽是谦虚,内心却是美滋滋的。满打满算,他学习的时间也不过一年有余。一年多的时间内,能到如今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自得。

“今日唤你前来,为父是想考较你一番。”张华放下课业,从案上拿起一卷丝帛放在张韬手里,柔声道:“这里有四道考题你且仔细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为父随时为你解惑。”

“孩儿领命!”张韬接过丝帛,打开之后轻轻读道:“自昔帝王,必有制作,所以隆基天命,器辨神奸……兼言鼎鼐之异,及显家国之宜。”

读完之后,感觉完全是云里雾里,心中顿时冷汗直流,暗暗道:“不是吧!第一道题就这么难?”

他有心随便解释一下糊弄过去,看着张华满脸期许的神情,只得气馁道:“孩儿才疏学浅,完全不知题中主旨何在。”

“无妨,一年来你虽然于蒙学中小有成就,毕竟未能深造。接下来可让你二兄授你《春秋》之学。”张华不置可否,鼓励道:“继续看下去便是,若是不会,告诉为父哪里不会。”

张韬听到这里,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知道父亲有心指点自己,当下便卸了压力看起第二题来。不过遗憾的是,第二题他仍然不会。

“汉宣中兴,丙、魏为相,后之人言为相之贤者必稽焉……”

丙吉与魏相二人生平,他在前世只是知道一个大概。毕竟汉宣帝刘病已算是前汉皇帝中比较有名的一位。在汉武帝刘彻透支国力的情况下,经过他的励精图治,又开创了一个中兴。而丙吉与魏相二人算是汉宣帝一辈子最大的贵人。

当初戾太子刘据因为“巫蛊之祸”被杀,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病己便被收系在牢狱之中。若没有丙吉的保护,基本上没有活下去的可能。魏相作为丙吉的好友,在汉宣帝即位后,又成为铲除霍光家族的最大助力。

反复将第二题看了数遍,张韬已经基本有了答案。

王朝之中,功莫大于救驾,更何况像丙吉这样从小看护着汉宣帝的?而魏相帮助刘病己铲除霍光家族,无异于再造社稷。所以这二人哪怕在做丞相的过程中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也足以让他们名列麒麟阁。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在父亲面前说。一来没法交代为何对二人这般熟悉,二来他也早存了心思,对司马家并无归属感。若是这般回答,无异于在父亲面前向司马家宣誓效忠,这种给自己戴了一层镣铐的做法,免不了在未来行事过程中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

所以他亦只能故意装作不会。

看完第三题,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初在济阴与卞粱的一番交谈。

当时他与卞粱秉烛夜谈,说到了胡夷之患,并且答应卞粱,若是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向父亲提起。此时见到题中所含深意,思索了半晌道:“孩儿观题中主旨,似乎想要采用妥靖的手段?”

张华双目微闪,轻笑道:“莫非你有不同看法?”

“孩儿确实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还请大人指正。”

“但说无妨。”

“自光合七年(184年)黄巾贼于冀州爆发,到去年(280年)孙皓泥头入洛,天下战乱了九十六年。在籍人口由汉末六千余万下降到如今的一千余万。”

“据孩儿所知,南匈奴迁居晋阳上党之间已有数百年。当初为了对抗蜀汉,又将陇西羌氐以及卢水胡数十万人口迁入关中。而东胡各部中,乌桓虽然已不成气候,鲜卑各部却日渐壮大,长此以往,辽东辽西等地将不复我大晋所有。”

“所以孩儿认为,若是祸患注定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将祸患消灭在萌芽状态。否则的话,一旦天下有事,羌氐起于关陇,匈奴乱于幽并,鲜卑占据燕代,而江左人心尚未稳固,蜀中又有天险之称,中原百姓将归于何处?”

张韬看着张华的眼睛,缓缓将积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当他说完的那一刻,只感觉无比的轻松。这件事情就像一颗巨石一般压在他的心头,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这块石头搬开,事到如今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

张华似乎没料到幼子能有这一番长篇大论,尚自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皱着眉头一脸郑重道:“阿韬,是谁教你说这番话?你大兄还是何人?莫要告诉为父这是你自己所想。”

“确实是孩子自己的想法。”张韬有点琢磨不准父亲真实态度,为了能够说服父亲,也只能强捏着鼻子强撑到底。

“此非汝能所知,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张华盯着幼子的双眼,于其中看到了一片赤诚,也看到了几丝惊慌。

“终归还是个孩子啊!”他在内心叹息了一声,不由抚摸着张韬头顶,悠悠道:“大晋自咸熙二年改元泰始,开肇立极,到如今十有六年。你可知这十六年中国库积蓄几何?”

“还请大人赐教!”

“我大晋承魏之余韵,又占据中原富庶之地。按理说不该有匮乏之虑。只是开国时为收买人心,陛下大肆封赏,已将先魏之积蓄消耗十之六七。也亏羊叔子坐镇荆州十多年来与江左对峙,中原方才有发展之机。只是——”

张华长吁一口气:“秃发树机能作乱凉州,时间长达十年。前后耗费粮草无数,以至于马孝兴平定凉州后,朝廷居然连基本的赏赐都给不出。”

第42章 现状(下)

“孩儿记得当时朝廷已经发动伐吴之战,若是国库空虚,怎能支撑三军粮草?”张韬见到父亲说的凄惨,不由反问道。

“伐吴已是在弦之箭不得不发,大军粮草均有定数,岂能轻动?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赏赐可以放在以后,伐吴却是不能失期。”

张华看了幼子一眼,神情肃穆道:“你一定很奇怪,大晋虽然内有党争,外有胡患,总体上还算得上太平。为何休养生息十六年,最终却这般贫穷?”

“孩儿确实有此疑惑。”张韬看着父亲的眼神中充满了忧伤,心想道:“别的不说,人口的增长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口即是财富,在人口大规模增加的基础上,我不信财富居然没有增长。”

据他所知,在三国鼎立的时候,在籍人口加起来不过767万。而去年扫平江左重新统计人口,已经来到了1616万,增加了一倍多。哪怕十年来有雍凉胡乱,也不至于到了犒赏都发不出的地步。

张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前只有六岁的幼子,轻声道:“大晋这十六年来天灾不断,远非你想象那么简单。为父听唐掌柜说起你于数术一道无师自通,你且用这个算盘算一算。”

说完之后,他从案牍之下拿起一把紫红色的算盘推到幼子面前。

当初张韬将算盘的运用之法交给了唐愚,唐愚惊讶之下便将此事禀告了张华。饶是张华贵为中书见多识广,见识了算盘的厉害之后,还是让下人做出了一把留了下来。

中书令批驳尚书省拟定的各种执政措施,很多都要涉及到数据的计算,有了算盘很多物资处理起来无疑更加快速。张华甚至想要找个机会将算盘上奏皇帝,向全国推广。只是由于事情太多,反而把这件事情落在了一边。

“大晋禅代之时,先魏左藏之中有金、银、五铢、丝、帛、锦等各若干,收入主要来自于这几个方面,一是屯田,二是租调、三是关市、四是盐铁酒专营,五是互市……泰始元年收入为……二年收入为……”

张华看着幼子拿起算盘,便将朝廷的收入做了一个归纳。

听着父亲张嘴便给,将一串串数字报了出来,张韬不由地对父亲佩服地五体投地。一直都听说父亲记忆力强悍,以前也偶尔见识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这次震撼来得强烈。完全可以说,大晋各方面的情况都在父亲掌中。

他跪坐在父亲旁边,一边听着,一边将各种数据记录了下来,另一边则拨打着算盘计算着结果。

“朝廷的支出,一是各级官员的俸禄、二是重大节日对百官的赏赐,三是各地出兵所需要的粮草辎重、战胜后对将士的犒赏以及阵亡之家的抚恤,四是天灾时对各地民众的赈济,五是各地宫殿、城墙、驿站、沟渠等工程……”

“这其中,官职有定员,节日有定数。俸禄与赏赐虽然总数并不少,但是财政负担却不大,因为都是在计划之内。至于宫殿城墙等工程,可以根据财政状况有所取舍。所以财政支出的变数便在于战争与天灾。”

张华神思暇远,继续道:“先说战争。这十六年,排除地方上的一些小骚乱。主要还是雍凉胡乱与伐吴之役。雍凉胡乱持续十年,伐吴之役则持续四个月。《孙子》有言: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你估算一下,仅仅是这两场战争,便要花去朝廷多少收入?”

雍凉胡乱虽然只是局部的边境战争,由于策略不当损失惨重,前后持续十年。伐吴之役出兵二十万,在短短四个月内便结束了战事。前者是在贾充与荀勖主持朝政的情况下造成的边境糜烂,后者却是父亲张华一力主导下的胜利。两相对比之下,张韬对父亲更是服气。

但是很显然,无论哪场战争,支出都不会是一个小数目。听完父亲的分析,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数目,弄的父亲连呼“太低”。如是再三,方才逐渐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也逐渐明白了为何朝廷决定在幽州对东胡各部维持现状。

因为只要是战争,就必须花钱。打胜了要花钱,因为要犒赏凯旋的将士,还要抚恤遗孤。不赏赐、不抚恤,便会寒了将士之心,下次再打仗就不会有人再愿意卖命。打败了更要花钱,因为败仗不但会死亡更多将士,支出更多抚恤,还会丧失粮草甲仗,更会给敌人以野心,在未来承受更大的压力。

而战胜之后,短期内又无法得到巨大的回报。哪怕是伐吴之役胜利后,从建邺中拉回的各种财宝也无法清偿战争的巨大支出。那些额外的钱财,早就被攻入城内的各级将士瓜分殆尽,留给朝廷的最多也就是一点残渣。若是攻打东胡各部,恐怕残渣都没有。

这样赔本的买卖,也难怪朝廷不愿意做。

“可是你们都在想着能不能赚钱,有没有想过会不会赔钱呢?”张韬对着笔下的数字,自嘲地想道:“若是让胡人得了势,不但现在的利润拿不到,整个王朝恐怕都得破产清算。”

张华不知道儿子怎么想,见到张韬很快便领悟到了战争中的各种诀窍。心中喜悦。眼前的幼子,比其他两个儿子更加聪明。这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当前朝野上下浮夸盛行,彼此都以谈玄为荣、以谈实事为耻,很少再有膏粱子弟愿意了解世务。而这个幼子,却表现出了过人一等的热情。

他有心指点,当下继续道:“除了战事之外,还有天灾。每次发生水、旱、蝗、震等天灾,不但会损失人口,减少租调收入,还需要朝廷额外拨款进行赈济。若是风调雨顺还好,偏偏自开国以来没有一年安稳。”

“泰始四年九月,青、徐、兖、豫四州大水。次年二月青、徐、兖三州复发洪水,四月陇南又地震。七年五月大旱,朝廷举行盛大的祈雨仪式,六月却下了大暴雨,河、洛、伊、沁皆溢,朝廷问责,杀二百余人。七月关中又地震。八年五月,关中大旱。九年,自正月至于六月,大旱持续半年,青、兖、徐等州颗粒无收。十年四月,又旱。”

张华说起历年灾害,只感觉有心无力。还有一些话不方便跟幼子提起。所谓“天人感应”,上天降下如此多的灾祸,必然是朝廷高官有人“德不配位”。看着幼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将心事压了下去,继续道:

“咸宁元年九月,徐州大水,十二月洛阳大疫,死者过半。二年五月豫州大旱,朝廷举行祈雨仪式,至六月方才降雨。七月,河南、魏郡暴水,朝廷问责杀百余人。闰七月,荆州五郡国大水,迁徙四千余家。八月,河南、河东、平阳地震。”

“三年六月,益、梁二州八郡国暴水,朝廷问责杀三百余人。七月,荆州大水。九月,始平郡大水。十月,青、徐、兗、豫、荆、益、梁七州又大水。四年六月,阴平、广武地震,七月,司、冀、兗、豫、荆、扬等州二十郡国大水,伤秋稼,坏屋室,庄稼歉收,死者数千……”

张韬听着父亲如数家珍般将十多年来的各种灾害一桩桩列出,暗暗心惊。顿时让他想起前世的一个知识点来。

有一种说法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小冰河时期,平均气温要比后世低上2~3c。在这个时间长达六百年小冰河时期,只有短短五十一年的西晋时代是气温的最低值。

每一个强盛的大统一王朝,基本都处于气候温暖期;而每一个混乱的时期,背后大多数是气候引起的粮食减产。

风调雨顺,粮食便会丰收,衣食足则知荣辱。粮食减产,便会引起资源争夺,饥寒起盗心。

在最混乱的时候,人,真的是可以吃人的。

想到这里,他内心沉甸甸的。都说“人定胜天”,可是,人定真的能够胜天吗?他有些怀疑。在局部上,也许人真的可以胜天,然而在一个宏观的角度上,人类的生死存亡似乎一直在受到大自然的支配。

据他所知,雍州、并州、冀州以及司州数郡从去年冬天开始到今年春天都没下过雨,很多地方连种植都困难。而六月的时候,泰山、江夏等地又发生大水,泰山郡甚至为此还流放三百余家,杀六十余人,江夏郡亦杀人以问责。

因为这件事情,当时洛阳城议论纷纷,认为是平吴后王濬得到首功被别人刻意剥夺,荀勖、贾充没啥功劳却蒙受重赏,又收吴姬五千人纳之后宫而遭到的报应,这是上天对朝廷行事不公平的惩罚。

对于这些东西,他也就听听。但是从父亲的陈述之中,亦让他认识到一个现实,那就是整个大晋未来几十年的天灾,恐怕只会更严重。

第43章 章以夷制夷

“伐吴胜利后,朝廷又对有功将士进行了大规模的赏赐。即便如此,由于赏赐的不公还是引发了王濬与王浑的争端,差一点上演了当初邓艾钟会相互残杀的一幕。”

张华来回抚摸着幼子额头,轻声道:“平蜀之后,先魏迁徙大批百姓进入雍州、荆州乃至冀州等地开垦荒地,并对他们免除了二十年徭役。这个措施并没有因为魏晋禅代而取消。”

“二十年?也就是说,那些迁徙而来的百姓到现在都不需要服徭役是么?蜀汉灭亡于景元四年,到如今才十八年而已。”张韬有些惊讶地反问。

“不错。同样的道理,去年平定江左,迁徙了一批百姓以及百工之人安顿在荆州、扬州以及徐州等地,也是免除了二十年的赋税。而那些北来的兵吏,则免除十年的徭役。”

“你可以算算,江左平定未久,人口暂时无法转化为财富。为了安顿人口,反而需要额外拨款。西蜀人口本就不多,加上迁徙而来的百姓还处于免税阶段,在租调这一块聊胜于无。也亏当初诸葛武侯重视蜀锦织造,如今由朝廷专营,贩卖到中原来,还算对财政有所助益。”

张华继续道:“文帝为收买世家之心对朝野进行了五等分封,陛下开国时又分封了一次。再加上去年因平吴对功臣良将的赏赐,仅仅这三次便花费巨亿。”

“财富来源有二,一曰开源,二曰节流。在每年财富增量有限的前提下,若是天灾频发,即便想节流又从哪里节起?”

听着父亲将十六年的财政状况做了一个梳理,张韬一笔笔地仔细核算着,最后发现这十六年的财政收支居然为负数!之所以还能支撑住,完全当初曹魏国库里留下的积蓄。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朝廷在平吴之后立即推行了《占田制》,也大约理解了司马炎急匆匆将大部分士卒解甲归田的初衷。

他又拿起那卷丝帛,不由想道:“难怪答题中透露出来的妥靖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朝廷想一劳永逸地清除东胡的隐患,哪里还有钱呢?”

“所以朝廷想趁着扫灭秃发树机能以及平定江左的余威,对鲜卑各部进行弹压,以取得“不战而屈敌之兵”的效果是吗?”张韬盯着父亲的脸庞,轻声问道。

“尚有另外一层原因,当初宣帝跨海击辽东,为了消除东北割据,对公孙渊一家大开杀戒,相国以下数千人的首级被筑成‘京观’。如今鲜卑各部首领的祖上多数都曾参与那场大战,亲眼见识了公孙渊麾下文武的下场。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杀鸡儆猴之下,只要策略的当,他们一时半会还不敢反叛。”

“孩儿有不同看法,还请父亲在指点。”听着父亲的述说,他有点明白了后世“五胡乱华”发生的原因了。

当中原太平的时候,由于财政匮乏无法讨伐,不得已之下只能采取“休养生息”策略恢复元气。可是当国库开始有钱的时候,朝政却由于争权夺利而走向了失控。最终因为自相残杀导致中原空虚给了异族以可趁之机。

“我儿但说无妨。”张华为了试探幼子在兵事上的天赋,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帮他分析了大晋历年来的收支。见到幼子对第三道答题跃跃欲试,便出言鼓励道。

“若是朝廷暂时无力讨伐,何妨采用‘以夷制夷’的策略?”

“以夷制夷?”

“孩儿对东胡各部落详情所知不多,是以无法给出具体建议。所谓‘以夷制夷’,便是扶持各自部落中对我大晋忠心之人,铲除那些野心跋扈之辈。部落之间亦复如是……”

听到这番话,张华原本有些兴奋的脸庞逐渐冷了下去。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抽出几卷竹简递到幼子手中:“这几卷乃是陈寿陈承祚写的《魏国志》部分原稿,你可带回去自行观看,切切不可外传。”

张韬微微一愣,不知父亲为何情绪变化是恶如此之快。他自感没有说错话,心中顿时疑惑万分。虽是如此,还是施了一礼应了一声“孩儿遵命”,抱着竹简退出房外。

张华看着已走到房门外的幼子,幽幽叹息:“你姐夫今日已到洛阳,过去看看他吧。”

随着张韬的离去,书房中良久无声。不知何时,夏侯湛出现在张华身后。张华看着夏侯湛道:“孝若,你觉得韬儿如何?”

“阿韬秀外慧中,神姿天纵,小小年纪居然知道‘以夷制夷’之道。若是加以培养,只怕未来能够将张家带入更高的层次。”夏侯湛眼中露出一丝敬佩的神情,看向窗外方向轻轻回应道。

他佩服的人不多,但是张韬带给他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神童他不是没见过,事实上不但他堂伯父夏侯玄是难得一见的神童,连他自己也是从小就备受赞誉。但与张韬相比,他自认为在很多方面的认知也未必有对方了解精深。很多东西都是天生的,后天哪怕再努都未必追得上。

张华有些忧虑道:“韬儿如此,我这个做父亲的既忧且喜。孝若难道不知江左诸葛恪的下场吗?”

“诸葛元逊性格疏漏、不恤上下、刚愎陵人、虐用其民,残遭灭门之祸实属意料之内。我观阿韬年纪虽小,却性格缜密,人前寡言鲜语,人后行事条理分明,正是难得之异才。还请叔父切勿担忧!”

张华听完夏侯湛的安慰,回身重坐于案前,忧心忡忡道:“我忧虑不为别的,只因韬儿年仅六岁,却有诈力之念,有失君子尔雅之道。我中原王朝抚远四夷,向来采用的便是‘以夷制夷’的策略,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只言片语便冒昧提出,恐于他以后有大害。对了,孝若于幽州局势有何看法?”

夏侯湛道:“自从魏武征辽东、张辽斩杀蹋顿于白狼山,乌桓各部四处流散今已不足为虑。鲜卑自汉末檀石槐以来,各部一直互不服气。期间虽然有轲比能逞凶一时,然其被韩龙刺杀以后,鲜卑各部也在流散边缘。能称强盛者不过索头部、宇文部、段部、慕容部而已。”

“索头部自拓跋力微死后,已无甚大威胁。本来拓拔沙漠汗在洛阳为质十六年,尽得中原虚实。若沙漠汗能够顺利即承部落大人之位,日后威胁当不在秃发树机能之下,可惜在卫公刺幽时以‘借刀杀人’之计除去。宇文大莫槐虽有野心,尚想借助我大晋的势力一统鲜卑各部,短期内并不会有异动。段部还不成气候,日陆眷不过家奴出身。倒是慕容部不得不防,慕容涉归一直向朝廷求取昌黎郡以作牧马之用,被拒绝之后怕是不会死心。”

“孝若说的不错。陛下将唐彬派往幽州,本身只是为了震慑鲜卑各部。若是慕容涉归有所动作,只怕唐彬会进退两难。”

张华说完,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了起来,不多时将纸推到夏侯湛面前。

夏侯湛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只有七个大字:南阳王尚能辅否?

在他们眼中,无论太子是否能够经过考验,都无法承受社稷之重。哪怕齐王不能上位,为天下苍生考虑,能够换掉太子也要尽量换掉。在陛下长子早夭、次子愚鲁的情况下,作为老三的南阳王司马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夏侯湛看完,拉开灯罩点燃了起来,随后将之丢弃在火盆之内。他也铺开一张白纸在上面写道:南阳王虽沉敏有识,然性格木讷,处事懦弱,恐非社稷之主……

张华看后,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在齐王与太子夺嫡的情况下,若南阳王没有突出的优势,除非其余二人都死绝了,不然绝对轮不上他。因为无论形势还是法统都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人登上帝位。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夏侯湛推开暗格想要离开,却听张华道:“听说孝若最近在撰写《魏书》,有时间可将书稿拿来,我观陈承祚之《魏国志》详略得当,实乃不可多得的良史。你二人若能合作,当可为后世留一佳话。”

夏侯湛道:“湛必定竭尽全力,不让于师。”

张华摇了摇头,这个夏侯孝若,还是生性高傲啊,能入他眼中的东西太少了。在魏史的修撰上,想修成一代之良史与班马并驰争先。若是看了陈寿的书稿,只怕会改变看法呢。

随着夏侯湛的离开,书房中重又陷入宁静。

张韬走出书房,将父亲的前后态度做了一个对比,心中很是疑惑。很明显父亲张华生气了,还是在他提出“以夷制夷”之后。他有些不太懂父亲的脑回路,明明前一秒对自己还是分外欣赏的。

反复思考了数次,总是不得其要。当下也收了心思朝着东院走去。既然是姐夫卞粹来了,想起姐姐的嘱托,他心中已有主意。

姐夫卞粹在这个关口前来洛阳,明显对出仕朝廷已有想法,根本不用自己劝说什么。毕竟济阴卞氏在兖州也算是盛族,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套生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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