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记案 - xp1024.com
《关东记案》


异血人-01

嘟!——嘟!——

刺耳的警哨声响遍了街道,顾从周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撞得一路人仰马翻。几十分钟之前大概他都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年轻有为受人尊敬的医生,居然会沦落成巡捕房追捕的要犯。然而他必须要逃,他不能被抓住,一旦他被抓住,事情恐怕再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一路跑出小巷,顾从周感觉自己的肺部已经供氧不足。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一阵车铃声,竟是一辆有轨电车冲着他所在的地方开了过来!顾从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大街之上,而且自己脚下正是有轨电车的车轨所在。眼看车子已经驶近,顾从周只得一咬牙,狠命地向前一扑!——

(一)

1930年,八月下旬,关东城。

因为地处交通要塞,关东城从前清开始就一直是关外重镇。或许正是因为关外严寒,在关内被八国联军的炮火扫荡了一轮又一轮的时候,这里倒是有幸地安稳过了许多年。民国后各地军阀混战,山贼土匪也趁乱而生,就连洋人们也开始注意到了关东城这块上有沃土下有矿藏的地方,一时之间,关东城内外可谓鱼龙混杂。只是,大家都很心照不宣地维护着平稳繁华的表象,于是,在关东城最繁华的正阳大街上,每天车来车往,穿着中式长衫与西式洋装的人们络绎不绝,报童们举着报纸穿梭于大街小巷,吆喝着各种太平盛世的新闻。

要说关东城最大的报社,自然非关东日报莫属。关东日报社的社长费济不仅是位有名的新闻评论家,而且据说和关大帅关系也很不错。总之天时地利,关东日报社在关东城颇具影响力。每天四版的新闻报道着关东城乃至全东北甚至关内许多重大要闻。如此大的信息量自然需要足够的记者去跑消息,费社长借鉴了英美的做法,将记者分成几条不同的线路,分别负责政务、百姓等各种事务,以做到覆盖全面,术业专攻。

“主编,这次为什么又让我去采访这个演戏的啊?!”

报社内一角,一个小编辑正在和主编辩驳着。这人叫沈煜,是关东日报社的编辑,刚刚入行半年。主编候孙对他这种只想报道大新闻的说辞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于是抠抠耳朵劝道:“我说沈煜啊,当记者的不能挑肥拣瘦,什么叫演戏的?你这要采访的可是李希梦!是咱关东城最有名的大影星!你说说,这多好的活儿我安排给你了?这要不是你长得人模狗样儿的,你想去都去不上!”

不过沈煜却并不领情:“可是我去也不是去采访她的啊!她家猫丢了算什么新闻啊?!”

侯主编心道如果真是采访李希梦我就不会叫你去了,不过当着小孩子的面到底不好直接说出来,于是他继续循循善诱:“这个嘛猫也要看是谁的猫,大明星家的猫丢了,这就是新闻!突发新闻!……”

侯主编话没说完,就听见那一头有人大声说道:“突发新闻!城外的大龙山昨晚发生滑坡,滚下来的石头把下面的村子给砸了!有谁能过去?”

“我能我能!”沈煜一个高窜起来,举着手奔过去,“我今天没任务!我这就过去!”

刚刚说话的正是关东日报社的副社长,他看了看沈煜这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都没多问一句就点了点头:“行,算你一个,还有谁?”

“我!”“我!”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举手,副社长指定了其中几个,而后说,“你们现在就出发,今天晚上十二点前交稿子,明天就要发!”

“明白!”沈煜兴奋地大声回答。

副社长看着这年轻人的兴奋劲儿,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就命众人出发了。沈煜兴奋地转身,这才看到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侯主编。

沈煜虽然年轻,却也不笨。自己刚刚没经主编同意就跑去接了别的活儿,这会儿必须得跟主编认怂,于是他走回侯主编身边,笑嘻嘻地觍着脸开口:“那个,主编您看,这有更大的突发新闻了。您说有这么大的事儿发生了,我就算写了李希梦家的猫的事儿,明天报纸也没版面发是吧?”

侯主编本来挺不高兴,不过对着沈煜这贱笑兮兮地脸,倒也不好发作了,于是他说道:“去了就好好跟别人学学!写出篇像样点儿的报道来!”

“是!”

说起关东城,遭灾的时候真的并不多,老辈儿人都知道关东城有“五龙坐镇”的说法,说是前清的皇帝为了守护住自己的龙脉所在地,特命得道高僧在关东城的东西南北中各修建了一座塔,以镇住此地,确保此地平安。

也不知是不是这塔的功效,关东城近百年来几乎没发生过什么大的天灾。所以当沈煜来到平吉镇,见到村中那惨状的时候,他的确是吃了一惊。

平吉镇是在大龙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它东边靠山,西侧临水,是个有几十户人口的小镇子。平日里远远望去,小镇子依山傍水,看着颇为赏心悦目。可如今离得老远便能看到大龙山上一道明显的滑坡痕迹,那黑黄色从山上一直蔓延至村中,仿佛一个恶劣的画师,硬生生用一道粗墨毁掉了一副美丽的画卷。

进出平吉镇的主路已经完全被泥浆与石砾掩盖,根本看不出路在哪里。一行人只好扔掉自行车,挽起裤脚,艰难地跋涉进村。待进入镇子中,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令人心惊。不大的小镇子里几乎找不到完好的房屋,许多石块横亘路中甚至是房顶,有的屋子直接被砸塌大半。路边随处可见受伤甚至死去的百姓,到处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整个平吉镇哀鸿遍野。

平吉镇的事情显然已经传遍了附近,当沈煜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一些报社的记者也感到了。大家看到这幅情形,先是叹了口气,而后各自开始工作起来。有的人拿出纸笔看着四周开始记录惨状,有的人走到路边找生还者打听情况,只沈煜似乎是被这景象吓傻了,半天都没有动弹。

“来人啊!救命啊!我儿子还在下面啊!!”

突然,一个女人私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他,沈煜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大婶正在一间垮塌的房屋前大声哭嚎。然而这样的人太多了,大家大多数都在忙活救自己家的人,根本无人理会她。沈煜一见如此,什么拍照、报道全顾不得了,直接跑了过去!

“大婶,我帮你!”

沈煜立刻撸起袖子开始帮忙救人。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沈煜只能用手去搬开那些石块,不一会儿就弄得他灰头土脸。然而遗憾的是,当他和那农妇终于找到孩子的身体时,小孩子已经没了气息。

“儿子啊!!”农妇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得私心裂肺。

沈煜心头也是一阵酸楚。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忍不住端起相机,想将女人痛哭的样子拍下来。然而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突然感觉镜头一黑,沈煜收手不及,一张照片就此照废。

沈煜抬起眼,这才发现刚刚是有人用手捂住了他的镜头。沈煜不禁来气:“干嘛啊你?!”

“人家孩子都死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拍照?!”挡镜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这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嘴上还戴着口罩,捂住了大半张脸,不过看眼睛估计和自己年龄相仿。

“我是一个记者,我要向民众报道他们的情况!”

“他们现在不需要别人知道他们有多惨,他们需要的是食物、水、以及可以住宿的地方!你有拍照的闲工夫不如去帮着多救几个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救人?!”沈煜指了指自己满头满脸的灰土泥浆,“我这土就是刚才帮大婶挖人的时候弄上的!我刚才救人的时候你们还没赶到呢!”

“我们刚刚是在救别的伤者,”年轻医生也毫不客气,“这些被压在下面的人身上一般都有伤,很多还被砖石压住,如果使蛮力往外拉,很容易造成二次伤害。你如果真想帮忙的话,就赶紧离开这里,别给其他人添乱。”

“我……”沈煜刚想继续反驳,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喊“从周快来”,然后那年轻医生转身便跑开,留下沈煜站在原地干瞪眼。

“我……你……你奶奶的!”

“真是的,当医生了不起啊!”沈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边擦相机边嘟囔——他毕竟不能真跑去跟人家医生没完没了,而且——尽管不愿承认,可是那帮家伙救人似乎确实要比自己专业些,于是沈煜本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心理离开了那里,然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撞凹了一个角。这相机可是沈煜花了小半年的积蓄买的,刚刚照废了一张照片已经很让他心疼了,这会儿又发现相机被撞,简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他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刚刚触他霉头的小医生上面:“跩得鼻孔都快朝天了,不就仗着家里有钱多读了两天书么,穿上个大褂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正骂着,沈煜突然瞥见自己前方不远处的一堆废墟下有东西动了动。沈煜顿时一愣,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废墟下隐隐露出一只手来,其手指还在微微地动着。

“来人啊!这里还有人活着!”

沈煜一边高声叫着,一边开始挖土救人。这人是倒在一堵矮墙下,沈煜连挖带搬,不一会儿就把人从下面拉了出来。救出来的是个男人,个子挺高,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脑袋更是被泥浆糊得满头满脸。沈煜见这人眼睛闭着没有声息,忙扑过去,一边清理着这人脸上的淤泥,一边拍打着他的脸:“喂!你怎么样?你醒醒,醒醒……”

在沈煜的揉搓下,那汉子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沈煜,开口似乎想要说话,可是突然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双眼一瞪,张开嘴巴便狠狠咬了过来!

“啊!——”

异血人-02

沈煜没想到男人会突然攻击他,一个反应不及,手腕登时被咬了个正着。立刻,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腕处传来,沈煜忍不住“嗷”地大叫出声:“我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干什么?!”

他大叫着想要对方清醒一些,然而这人也不知是脑子发了疯还是怎样,只是咬着不松口。沈煜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已经流血了,于是他一边死命地踹人,一边放声大叫:“救命啊!快来人啊!”

听到他凄惨的叫声,终于有人赶了过来。来人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立刻从旁边拾起一根木棒,冲着男人的后背狠狠地砸下去。男人被砸得疼了,顿时松开了口。沈煜忙趁机抽回手,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怎么回事?!”对面的人大声问道。沈煜这才发现,那个举着木棍救了自己一命的,正是刚刚和自己吵架的年轻医生。

“不知道!这人疯了!我把他救出来,他睁开眼睛就咬我!”沈煜大声回道。

两人说话的功夫,又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了过来。那男人见到这情形,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这人有问题!”年轻医生大叫道,“他有攻击倾向,注意别被他咬到!”

听到年轻医生这么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有几个更是把手里的铲子、书包之类都举了起来防身。然而那男人似乎真是失了心智,见到这样竟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呲着牙冲着其中一个人就走了过去。

“你别过来!……别,别过来……”被汉子盯上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举着一个水壶,一边毫无说服力地警告一边忍不住后退。结果他没看到后面地上的石块,被绊得一个趔趄,手上的水壶也跌落在地,水一下子洒了出来。

那大汉不知是没想到还是怎样,竟突然停了脚步。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停下的这一瞬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件白大褂瞬间蒙住了那男人的头。原来是那年轻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用它死死裹住了男人的头。那男人自然想要挣脱,但年轻医生抓得太紧,他竟一时无法挣开。其他人见状都反应了过来,纷纷脱下自己的白大褂,一件一件蒙在那男人的头上。很快,又有人从别处寻来了绳子,一番缠斗后,这见人就咬的失心疯汉子终于被大家给捆了起来。

平日里只负责看病开药的医生,突然跟这么个疯汉子搏斗了一番,把几个小年轻都给累得够呛。

年轻医生喘着粗气走到沈煜旁边,问道:“你怎么样?”

沈煜正在满地找东西——刚刚和那疯子搏斗的时候,他的小包甩了出去,东西掉了一地,就连相机也被摔了好几处。沈煜正捧着相机心疼呢,听到年轻医生问自己,这才想起自己手腕的伤,低头一看,腕子那里被咬得鲜血淋漓。这不看还好,一看更觉得疼得钻心。那男人嘴劲实在太大了,刚刚如果再晚一会儿,手上恐怕要被他咬下一块肉来。

“今天真是倒了血霉了,救人救到个疯子,还搭进去个相机。”

那医生看着他的倒霉样,想笑却又有些不忍,他建议道:“你应该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沈煜抬眼看了看他,撇嘴道:“算了不用了,手也没断,过两天就好了。”

“我看你这伤口有些深,不仔细消毒的话,容易发炎。另外这创面也比较大,缝针会愈合得快一点。”

听到他这么说,沈煜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眉头也皱了起来:“你说他逢人就咬,不会是有狂犬病吧?”

那医生抿了抿嘴,似是想笑:“狂犬病不是见人就咬,它……”

“从周!”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大叫起来,原来是那医生的一位同伴在招手。于是年轻医生转回头来,加快点语速说:“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去打一针疫苗。我们关东医院就有。你可以去关东医院找我,我叫顾从周。”

说完,这人快步跑开。

沈煜看到那叫顾从周的年轻医生跑了过去,而后他的同事指了指那个疯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看到顾从周又拿着个小手电过去照了照那人的眼睛。而后又和同事说了些什么。而后这帮人就扯着那个疯子离开了。

“妈的,真她妈的倒霉!”沈煜动动手腕,发现手腕子钻心地疼,力气也使不上,顿时郁闷地一跺脚——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嘶——啊!小冰姐你轻点儿轻点儿!!”

“你叫唤什么叫唤?!”麻花辫的女子将最后一针缝好,结实地打了个结,而后用剪刀剪断,然后说,“最近几天这里别沾水,定时换药,下周我给你拆线。”

沈煜看着手腕上的伤口,问:“小冰姐我这里会留疤么?”

“你一个老爷们,怕留什么疤?”小冰姑娘撇了他一眼,然后利落地收拾东西起身,“行了我走了啊。”

“诶小冰姐我还没给你钱呢!”

“行了等你当了名记者再还吧!”

沈煜捂着手腕子走回小屋——他并没有去医院,他手上这伤如果去医院缝针的话估计要花上好几块钱,沈煜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六七块而已。好在临近的医馆薛大夫的女儿薛冰也会缝针,所以沈煜就找了她来帮忙。

送走了小冰姑娘,沈煜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内小炕桌上摆着几样东西——钢笔、稿纸、相机、一盒胶卷,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些都是沈煜的宝贝,说是他的身家性命也不为过。

沈煜一心想做个大记者,所以自己花积蓄买了相机和胶卷,为的就是不用和报社里的那些老记者们抢相机。今天去采访他把这些东西都带了去,谁知道那么倒霉遇到了个疯子,自己被咬伤不说,小包里的宝贝也都被甩了出去。看着那些在泥里打了不知道多少个滚的东西,沈煜真是心疼得不得了,他拿布巾把东西都一点一点擦干净,然后逐一检查——相机虽然磕凹了一块,好歹还算能用;胶卷盒盖子扣得紧紧的,估计应该没有漏光;钢笔扣着笔帽,打开书写正常。沈煜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静下心来,考虑该怎么写今天的报道。

今天他其实没采访到几个人——一开始帮着大婶挖人,后来又被一个疯子咬,前前后后浪费了不少时间,后来等沈煜想好好采访什么人的时候却发现别的老记者早把几个愿意说话的人都采访完了。沈煜转了一圈都没问到太多东西,眼见天色已晚其他几个记者都要往回走,沈煜只好忍着手腕的疼痛拍了些照片,然后便跟着前辈们的脚步匆匆往回赶。

现在想来,大概也只有这些照片能是自己的筹码了。

沈煜回忆着自己拍下的照片内容,思索着动起笔来。

翌日清晨。

沈煜今天起了个大早,早早来到报社的印刷处,要了一份刚刚印好的日报。昨天晚上他和其他几位记者一起交了稿子,主编在看过所有人的稿子后对沈煜表示,虽然他的报道中大多都已经被其他记者写过,不过有段救人的内容写得倒颇为真挚动人,加上沈煜还拍了照片,主编表示,可以把这一段加在其他人的报道中,来一个联合报道。

因为平吉镇的泥石流是个大新闻,所以这篇报道占据了头版的一般版面,剩下的也都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个第二版。沈煜看着第一次出现在前两版上的自己的名字,美得喜不自胜。自己向名记者又迈进了一步,可喜可贺!

去买两个包子,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作为独自在关东城打拼的小年轻,沈煜其实平日里还是很省吃俭用的。不过今天沈大记者很开心,于是豪气地在最好的包子铺买了两个上好的猪肉包子。新出笼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沈煜也顾不得回到报社,一出了铺子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时间,鲜美的肉香令齿颊生津。沈煜就这么边吃包子边往报社走,就在还有一条巷子就到报社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哗啦”一声,他转过头去,正见一个人正从一条小巷子里猛跑出来!

那不是昨天那个叫顾从周的医生么?!

然而,此刻的小顾医生看着似乎有点不对劲,只见他衣着有些狼狈,身上还有零零散散的血迹。而他也似乎没看到沈煜,抬脚便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紧接着,警哨声急促地响起,很快,几个巡捕房的警察端着枪追向了顾从周逃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沈煜一头雾水。这顾从周怎么被巡捕房追上了?还有,他那一身的血是怎么回事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煜想了一想,立刻拔脚往另外一条小巷子钻去。

此刻的顾从周已经跑上了一条大路。他脚步已经不如刚才那般迅捷,刚刚因跳楼而扭伤的脚踝也在每一次奔跑中向大脑传递一次疼痛的讯号。然而他依旧咬牙跑着,为摆脱身后的追兵做着最后的努力。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一阵车铃声,竟是一辆有轨电车冲着他所在的地方开了过来!原来自己正跑到了有轨电车的轨道上。眼看车子已经驶近,顾从周一咬牙,狠命地向前一扑,终于赶在被电车撞到前堪堪躲了过来,成功将警察甩在电车另一侧。

“妈的!”顾从周清楚地听到了警察们暴躁的骂人声。然而他此刻并没有安全,就在顾从周刚刚起身,打算继续跑的时候,有人突然把他拉向一边,而后他的嘴被人紧紧捂住!!

电车驶过,等在对面的警察惊讶地发现,对面的街路上平静如常,那个逃跑的青年竟已没了踪影。

“妈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人能跑哪儿去?!”一个领头的警察骂道,“分头去找!”

“是!”

一群警察走了过去,而直到脚步声远去,在街边两幢建筑间一个不起眼的夹缝中,沈煜才将捂在顾从周嘴上的手松开。后者靠上身后的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沈煜领着顾从周钻胡同七拐八拐,终于成功避开警察,将顾从周领回了自己的家中。

“喏,”沈煜将药酒和绷带递给顾从周,见后者自己窝着身子揉脚实在费力,索性坐下来,拿起药酒就要上手。

“喂你……”顾从周似乎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后躲。沈煜一把抓住他的脚踝:“行了你自己弄太费劲了,还是我帮你吧。”

“我说你会么?”顾从周有点信不过地问。

“这算什么事儿啊,我八岁的时候就会了。”沈煜撇撇嘴。

“不是,人的骨头和肌腱是很……啊!”顾从周张嘴似乎就想发表长篇大论,然而沈煜却懒得跟他解释,摸准了地方突然使劲一掰——

“啊!”顾从周没防备,疼得大叫出声。

“行了别嚎了,没把你怎么样。”沈煜收手,“你下地走走看看。”

听沈煜这么说,顾从周才闭了嘴。他试探着让脚着地,而后活动了活动脚腕子,然后目光中露出惊奇的神情。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下子……”顾从周讪讪地开口。沈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个,我叫顾从周。你……怎么称呼?”

“叫我沈煜就行了。”沈煜把药酒放到一旁,继续开口道,“说吧,巡捕房的人为什么追你?还有,你这一身血是怎么回事?”

异血人-03

昨日傍晚,关东城,关东医院。

“我说从周,你们这是带回来了多少人!”钱医生看着顾从周他们推进的几平板车的伤者,着实吓了一跳。

“平吉镇受伤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便行走,所以我们就管村民们借了几辆车。”顾从周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正在负责调度伤员的钱医生说,“钱医生,这几名伤者需要手术,那几个要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内出血,然后那个,”他指了指被单独放在一辆车上的疯汉子,“那人一定单独关一个病房,身上的绳索也别解开,他有攻击人的倾向。”

“好好好。”钱医生一边听着一边应着。

“对了,我老师呢?”

“院长在做手术,”钱医生说,“刚刚他还和我说,等你回来了赶快进手术室去帮他。”

“好,我这就去。”顾从周立刻向手术室的方向奔去。

当顾从周做好消毒工作,走进手术室的时候,他的老师裴嘉裕教授刚刚结束了上一场手术——裴教授是关东医院的副院长,也是关东医院最著名的医生之一。他早年留学西洋,在著名的剑桥大学拿到了医学博士的学位。回到国内后他原本是在北平就职,还是关大帅将他从北平请到了关东。裴教授很喜欢提携年轻一辈,顾从周就是裴教授学生中的佼佼者。

这次顾从周带回来的伤者大多都是伤筋动骨,裴教授以及其他几位主刀医生在手术室里忙碌了大半天,待将所有需要手术的人都救治完毕时,外面早已是星光满天。

“平吉镇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回到办公室,裴教授问顾从周道。

“很不好,”顾从周摇摇头,将自己在平吉镇见到的惨象给老师讲述了一番,“滑坡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好多人还在睡觉,如果他们要是醒着,或许会有更多的人逃出来。而且当地人的房子也大多年久失修,如果那些房子再结实一些,可能也不会又这么多人丧命。”

裴教授听着,叹息地摇了摇头:“普通百姓,一日三餐都要辛苦,房子又哪里是说修就修得起的。天地不仁啊……”

听到这句话,顾从周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老师,我差点忘记了!我们在平吉镇还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病人!他见人就咬,看着又不像癔症。我和小刘都觉得他的情况有点奇怪,就把他带回来了。”

“有这种事?”裴教授来了点精神,“病人在哪儿?”

顾从周一下子滞住——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光顾着赶快进手术室帮忙,还真不记得把人安置到哪里了。

“我当时跟钱医生说,让他帮忙把那人单独安排一个地方,我这就去问问!”

顾从周说完,立刻跑出了办公室,他在医院楼上楼下地跑了一大圈,最后才找到已经累得睡过去的钱医生。

“哦,那个人啊,”钱医生揉揉睡眼,清醒了一下才继续说,“你不是跟我说不能把他和别的伤患放在一处么,医院里今天病人这么多,哪儿也找不到没人的地儿,后来我就把他塞到一楼的杂物间去了。”

顾从周知道那间杂物间,它在一楼的最里角,是放扫帚拖布的地方,平日除了负责打扫的工人外,几乎不会有外人去,也难为钱医生能想到那里。于是顾从周谢过钱医生,赶忙奔去杂物间。打开门一看,那个病人果然还在里面,他被放在墙角的地上,身上还捆着绳子。这人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面朝里地躺着,估计是醒来以后又睡着了。顾从周走过去,想看看这人现在的状态,然而当他走近他才发现不对劲,只见他的脸色青白,嘴唇乌紫,他的嘴上还绑着为防止他咬人而系上的布条,但在布条以及口角下方都有大量的白沫。顾从周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然而摸到的只是冰冷且有些僵硬的皮肤……

这人,竟已经死了!

顾从周全没想到只是半天的功夫,这人竟就已不治身亡。一时竟有些懵住。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去告诉老师。裴教授听到消息也颇为意外,他随着顾从周来到杂物间,当看到死者的样子时,不禁皱起眉头来。

“都怪我,我要是早点想起来,他或许就不会死了。”顾从周自责地说。

“就算是有攻击性的病人,也不应该把他单独放在这里。更何况你们还捆住了人家的手脚和嘴,这人如果清醒了,或是有不舒服了,想要呼救都不能。”

裴教授语气虽然并不强硬,可是话中的批评已让顾从周羞愧难当。他们当时没有麻醉针,为了防止病人在路上咬人,只得将人的手脚和嘴巴一并捆起来。然而回来之后他确实忘记将人解开了,所以顾从周没有辩解,老实地承认错误:“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裴教授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心中也明白他不是故意,于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戴上手套,开始对这尸体进行查验。顾从周老实地站在一旁,其间裴教授不时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便一一作答。

“口唇紫绀,皮肤有点状出血,这人是死于窒息。”

“窒息?!”顾从周有些惊讶,“有人捂死了他?”

“不一定是外力作用,有些疾病和中毒也会引起这种现象。”裴教授说,“你之前不是说他表现很奇怪么,他有没有恐水、怕光的症状?”

顾从周一怔,继而立刻想起自己拿手电筒照那人眼睛时对方不安的表现,以及他看到洒出的水时的迟疑。顾从周将这些告诉给裴教授,而后问:“老师,您怀疑他是狂犬病?”

“躁郁、畏光、恐水、这些倒都是狂犬病的症状,但要是照你说的,这人又不完全像……”裴教授回答道,语气中也带着困惑。突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嗯?”

“怎么了?”顾从周问。

“你觉不觉得,这人的眼睛有点发蓝?”

听到老师这说法,顾从周心中一奇。他快步走过来,顺着老师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发现死者眼球上浮现出淡淡的蓝色。那边,裴教授又翻看死者的眼睑,这下子情况更为明显,只见这人整个内眼睑都呈现一种奇怪的淡蓝色。

“这是怎么回事?”顾从周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你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吗?”裴教授问道。

顾从周连忙摇头:“我们抓他的时候蒙上了他的头,所以没注意他的眼睛。后来……”顾从周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说,“后来我们带他回来的时候,为了防止他咬伤别人,给他口中绑了绳子,当时这人也没有这样啊!”

裴教授听完也皱起了眉头,他转过去,继续检查那具尸体。很快,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在那人的左臂弯处,有好几个好似针孔的点痕。

“这是针孔?!”顾从周再次震惊。他凑近一些,仔细观察:“是针孔!都在静脉,这人被注射过什么东西!”

“不全是注射,还有些应该是抽血造成的。”裴教授回答,他指着其中一处针孔说,“你看这个针孔旁边有明显的淤血症状,这是典型抽血后按压不利造成的淤血。”

顾从周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个身材壮硕、衣衫褴褛的汉子,莫名出现在一个村子,他不仅像个疯子一样见人就咬,而且眼睛还呈现出诡异的蓝色?所有这些怪症,和他胳膊上的那些针孔是否有关?

顾从周突然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老师,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裴教授目光凝重:“我们要给他验个尸。”

验尸是需要场所的。这尸体情况诡异,兼之不确定是否有狂犬病等传染性疾疫,故二人不敢轻视,裴教授让沈煜去寻一副担架,而自己则去取了两套干净的手术服来。两人做好了防护工作,这才把尸体从杂物间搬出来。正是夜半时分,太平间看门人老许见到裴教授亲自抬着尸体过来,着实被吓了一跳。

“院长!您怎么还抬上尸体了?!这活儿交给我们干就行了啊!”老许说着就想上手。

“不用了。老许,这病人身上可能有传染病,你没做防护,还是别碰了。”裴教授说。

听到裴教授这么说,再看看裴教授和顾从周全副武装的穿戴,老许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点点头,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连忙将那解剖尸体的台子给收拾了出来。关东医院所有的配置都是仿照国外医院来的,因为有时要对去世的病人进行尸检,所以在太平间内也备有专门的解剖台。只是这台子实际使用的机会很少,台上堆满了无用的杂物。

老许手脚麻利地撤下了杂物,而后又用水将台子冲刷干净,这才让裴教授等人过来。裴教授把尸体放到台子上,而后对老许说:“老许,麻烦你把这副担架刷一刷,记得一定要戴手套,千万别直接接触担架。”

“好好,我晓得。”老许点点头,找了副手套带着,这才拎着担架出了门。

太平间内变得安静下来。顾从周帮老师做着解剖前的准备工作。虽然念书时不只一次看过解剖尸体,当医生后也绝非第一次见死人,可是这一次站在台子边,顾从周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好了,我们就开始吧。”裴教授拿起手术刀。他按照标准的解剖操作沿在死者胸部划出Y字形,而后打开死者皮肤——

两人同时愣住了。这人的皮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蓝紫色,而且遍布全身!

“这……”顾从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裴教授也盯着这具奇怪的尸体皱眉。他拿起刚刚使用的手术刀,将它在一块纱布上一抹。借着微弱的灯光,顾从周清清楚楚地看到,纱布上是一道蓝色的血痕——这人的血,竟是蓝色的!!

一时间,顾从周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各种奇怪的想法在头脑中闪现——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个人?!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顾从周轻声开口。他本来想问“这家伙是不是个人”,可是看到老师的脸,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裴教授皱眉道。从医多年,他的确也是第一次见到血液为蓝色的人。他将鼻子凑过去闻了一闻,而后道:“闻起来与一般血液一样。可是……”

可是,这颜色实在太诡异了。

“算了,这个等化验的时候再说吧。我们先继续。”裴教授说。

两人继续工作起来,随着肋骨被切割开,这人的体内情况更加完全地展露出来。这人的内脏器官与常人基本一致,不同的是器官都呈现出一种深蓝紫色。死者的胃容物极少,只有少量未消化的糜状物,看来这人死前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进食。

师徒两人从尸体上采集了各种样本,这才将尸体给缝了上。

“今天的事情暂且保密。你跟别人先不要说起这尸体的情况。等我们查清楚了再说。”裴教授嘱咐顾从周。

顾从周点点头,继而看着尸体问:“那这尸体怎么办?”

“先放在这里。跟老许就说这尸体有传染病,让他将尸体单独放在一个地方。”

“好。”

顾从周仔细清理了解剖台和解剖工具,又将所有沾了死者血迹的医疗垃圾装在一个袋中死死系好。那边,裴教授嘱咐老许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尸体,而后两人才离开太平间。

“老师,化验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快的话可能几个小时,慢的就要看做什么了,几天也是可能的。”裴教授说着,疲累地捏捏眉心。看看同样一脸倦容的顾从周,他开口道:“你先回家去睡一觉吧,今天你忙活了一天,我准你明天在家多休半日。”看到顾从周想开口,裴教授说,“检验的事没那么快,你明天下午过来,估计才是正好。”

“……好。”

两人一边商量一边往办公室走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那道注视的目光……

异血人-04

顾从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疲累地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那个蓝血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疾病、变异,还是……干脆就不是人类?

顾从周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慢慢进入混沌,只是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解剖台,面前是那具诡异的蓝血尸体。顾从周拿着手术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死尸突然复活,长着一张蓝色大口狠狠地咬向了顾从周!——

“啊!”

顾从周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梦而已。然而被这么一吓,他竟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了一阵子,眼见天已经放亮,顾医生无奈决定起床。

顾从周买了点早点,一路吃着来到了关东医院。他惦记着化验结果,便打算先去裴教授的办公室看看。然而他刚走上楼梯就突然觉得脚下一晃,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轰!

是爆炸!

关东城的人,对爆炸声并不算陌生。前几年军阀间连年打仗,哪个老百姓没听过枪炮声。然而这次的炮声却有些不对,它只响了一声便没了动静。顾从周见似是没了后续,连忙便从地上起身,撒腿就向楼下跑去。

声音是从西北方传来的,从地面震动的情况看估计就发生在楼内——顾从周边跑边在心头盘算。他一路跑到医院中厅,但见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每位都在议论着刚才的爆炸。顾从周逮到一个医生,连忙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太平间,”那医生见是自己人,低声解释说,“太平间刚刚‘轰’的一声响,好像是被炸了!”

“太平间?!”顾从周吃了一惊。他立刻联想起今天凌晨刚刚放进太平间的那具尸体。于是顾从周顾不得多想,撒腿冲向太平间!

关东医院的太平间位于医院的西北角,通过一条小小的走廊与医院的主楼相连。此时这段走廊已经一片狼藉:塌陷的天花板与震裂的墙壁几乎堵住了整条走廊,一股股的浓烟从太平间的方向传来,显然里面已经起火。顾从周和另几个同事奔到太平间门口,果见里面有隐隐的火光,屋内最里角的几排架子已经被炸成了碎片,许多尸体已经都被烧着。

“救火!赶快救火!”

几人一边呼喊着,一边寻东西救火。很快,更多人也注意到了太平间的火讯,医院内的医生——包括一些伤得不重的伤患——都纷纷拿起水盆水桶,加入到救火的行列中。一众人花了足足一个钟头,才终于将这场火扑灭。而此时,一贯“晚半步”的巡捕房的警察们,也终于赶到了现场。

“怎么回事?”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踱着步走过来,问道:“怎么来的爆炸?”

钱医生连忙走了过来,对着那警察点头说:“薛处长,我们也不太清楚。爆炸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才刚刚救完火,正准备调查……”

“你们身为医院,就要做好安全工作!”薛处长打着官腔。他刚想继续再教育几句,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整齐的跑步声,众人一起回头,只见竟是几个背着长枪的大兵跑了进来。

见到这些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些大兵穿的军服在关东城没有人不熟悉,这是关大帅的军队。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问道:“谁是医院的主管?”

关东医院的挂名院长是市卫生部的部长,平日里日常事务则是由两位副院长负责,裴教授主管医务,另一位孙副院长则负责日常事务。只是此刻两人都不在,钱医生看看周遭,发现只有自己年纪最长,只得硬着头皮出来:“鄙人是医务处的钱先明……”

“钱医生,我是关少帅的副官,我姓李。”李副官开口,声音严肃却并不以势压人,“少帅听说医院发生了爆炸,很是关心,让我过来问问什么情况。”

“李副官,您也看到了,我们这才刚刚把火扑灭,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来得及了解……”钱医生为难地说。

李副官了然地点点头,他冲身后两个大兵使了使眼色,那两人立刻跑进了太平间去。过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在李副官耳边低语几句。李副官眉头微挑,也走进了太平间。

又过了好一阵子,那几人一起走了出来。李副官一边摘下已经被蹭黑的手套,一边问钱医生:“那太平间里存殓的,都是些什么人的尸体?”

“主要都是医院病逝的病人,”钱医生回答,“昨天城外发生滑坡,有些人受伤严重救治不及,也被存暂时放在了这里。”

“那你知道最里面的那排架子上放的是谁的尸体么?”

听到这句话,站在一旁的顾从周心头猛地一抖——昨晚他和老师正是将那具奇怪的尸体放在了最里排的架子上!顾从周回想起刚刚在太平间门口的那一瞥,太平间内被炸得最厉害的地方,似乎就是那里……

难道说,这场爆炸,竟是冲着那具尸体来的?!

顾从周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左右,见大家的目光都在钱医生和李副官那边,于是他开始悄悄地后退。他慢慢挪出人群,直到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而后他快步向老师的办公室跑去。

裴教授的办公室在医院的三楼,顾从周敲门而入,里面并没有人。他又看了眼裴教授平日存放医学物品的柜子,那些装着昨天从尸体上取下的各种样本的瓶子都不见了,不知裴教授是将它们拿去了哪里。顾从周心中不放心,决定去裴教授家中看看。

裴教授的家离医院不远,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裴教授的妻儿都不在国内,平日这里只有他一人居住。不过他很喜欢请学生们来家里做客,顾从周他们都来过好多次,所以对这里颇为熟悉。顾从周走到门前,抬手正想敲门,却突然发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顾从周心中一惊,连忙推门走了进去。

“老师?”

顾从周边走边招呼,然而并没有人应答,空气中是异乎寻常的安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顾从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他连忙快步上楼,直奔老师的房间:“老师?老……”

顾从周震惊地停下脚步——在二楼的书房内,裴教授正侧身躺在地上,他的腹部一片血红,身下的地板上也有一大摊的血迹!!

“老师!!”顾从周立刻冲过去,他撩起裴教授的上衣,只见老师腹部上有好几个伤口,是典型的刀伤。顾从周一把捂住伤口:“老师!坚持住!没事!……”他撕下衣襟,紧紧按住裴教授的伤口,而后又用外套做成止血带系在伤口上方。而后他开始努力地给老师做心肺复苏。然而一切只是徒劳,裴教授始终并无任何反应,而他掌下的皮肤也越来越冷……

努力了十分钟后,顾从周终于放弃地停了下来,他不得不接受老师已经离开的事实……

顾从周看着老师苍白的脸,又茫然地看向四周——究竟是谁,是谁杀了老师?!为什么突然间发生这么多事?!

这时,顾从周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因由。他连忙看向四周,这才注意到裴教授的书房内一片凌乱,抽屉被拉开,柜子上的书和物品也被翻得一团乱,而裴教授的公文包就被扔在桌下的一个角落,里面的文件已经都被翻了出来。顾从周捡起公文包看了看,那几只装着尸体组织样本的小瓶子早已不知所踪。

至此,顾从周已经明白,凶手显然是冲着昨晚的那具尸体来的!只是,究竟是谁?!他们解剖尸体做的那么隐秘,而且又仅仅是几个小时之前,究竟是谁这么快得到了消息,并且如此痛下杀手?!

顾从周在悲愤中四顾,眼睛不自觉地瞥见了地面上一点奇怪的痕迹——在裴教授的头部下方,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的血迹。他将教授的头挪开,而后瞬间全身僵硬——地板上有三个明显的血字:顾从周!!

刹那间,顾从周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被写在这里?!这是谁写的?!顾从周不相信这是自己老师临死前写下的字迹,然而在裴教授右手的食指上,却真的有一些干涸的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顾从周心头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进来时并没有关门。他忙走出书房,通过楼梯正看到几个巡捕房的警察走进门来!

双方视线相交时,顾从周突然猛地想起,书房的地板上还有自己的名字!如果被这些警察发现,他们一定会认为是自己杀死了老师!!

想到这里,他转身就跑!

“站住!别跑!!”那几个警察发现不对,立刻高声叫着追了上来。

顾从周向里跑了两步,这才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二楼。他犹豫片刻,而后迅速拿定主意。他奔到最里间的厕所,从内锁上房门。当警察们破门而入的时候,顾从周刚好将身子钻出了小窗。他看了眼楼外的地面,而后牙关一咬,猛地向下跃去!

异血人-05

“……我就这么跳窗逃了出来,然后就遇到你了。”顾从周终于将事情的经过讲述完毕。

沈煜听得很认真,他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问:“你怀疑是那个疯子引出的这么多事儿?”

顾从周肯定地点点头。

“这事儿是有点儿奇怪,”沈煜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咱们昨天看到的时候,那人还活得好好的,咬我那一口还那么有劲儿呢,这怎么突然间说死就死了?不过,就算他死得突然,那有什么好值得毁尸灭迹——甚至还杀人的?难不成……他是被人杀死的?!”

顾从周刚刚并没有把“那个人的血是蓝色的”这个细节告诉沈煜,所以此刻听沈煜想差了,他也没去纠正。沈煜见他不出声,还以为自己真的说对了,接着说:“欸我觉得真的有可能啊!你想啊,这人活蹦乱跳地进去,没几个钟头就死了,死前还口吐白沫……这说不是被杀死的谁信啊?”沈煜用手摸着下巴,越说越来劲,“如果他真是被人杀的,那么,从你和你老师发现不对到医院爆炸、你老师遇害,总共也就是几个钟头的事情。这人动手能这么快……难不成,是你们医院内部的人?”

顾从周没想到自己说了那几句这人就能联想到这么多,饶是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免觉得这人有趣。然而当沈煜抬手摸下巴的时候,顾从周突然瞥见了沈煜手上的绷带,然后他猛地想起来,沈煜昨天曾经被那人咬过手!!

顾从周“蹭”地起身,一把抓住了沈煜的手腕。

“诶你干什么?!”沈煜没防备,大叫一声,“你轻点儿!疼!!”

顾从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突然,他连忙松了些力气,轻咳一声,却依然抓着沈煜的手腕:“你的手怎么样了?”

“哦,缝了两针没事儿了。”沈煜不介意地笑笑,想把手腕子收回来。然而顾从周还是握着不放,沈煜看他眼中紧张,以为他担心自己,于是索性递过去:“不信你看!”

顾从周也正有此意,于是他抬手,很小心地解开了伤口上的纱布。伤口处理得很好,一共六针,正好将伤口都缝合了起来。顾从周仔细地观察着伤口,虽然周围皮肤有一些红肿,但也属于受伤后正常的组织反应,没有感染,没有化脓——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丝蓝色。

顾从周心中的不安稍稍褪去,或许真是自己太紧张了。

“咋样?”沈煜的声音从顾从周头顶传来。顾从周这才松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伤口缝合得挺好的。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去打一针狂犬疫苗。”

“打疫苗?为啥?”沈煜疑惑地问。

“那个咬你的人可能真的有狂犬病,你最好还是打一针以防万一。”

“什么?!”沈煜大叫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他连忙一把抓住顾从周的胳膊,有些紧张地问:“我现在去打还来得及不?”

“应该来得及,”顾从周有点被沈煜的样子吓到,表情真挚地说,“我们医院就有疫苗。”

“那我这就去!”

沈煜背着小包出门,屋里就只剩下了顾从周一个人。他闲得无聊,便开始在屋里闲转悠。沈煜这小屋不大,南边是不到两米宽的火炕,北边立着一个不大的衣柜,旁边是一张老旧的书桌。桌上有一些稿纸,顾从周拿起来看看,写的零零碎碎的都是关于地震的报道,似乎是新闻的草稿。顾从周读了几行,发现沈煜细致地描绘了平吉镇百姓地震后的惨状。想起昨日自己还说他不关心百姓疾苦,看来是有点冤枉他了。

因为沈煜出门前就是说去打疫苗,所以顾从周觉得有个把钟头他就应该回来了,可是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沈煜人影,顾从周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难道沈煜是遇到了什么事?有一瞬间顾从周怀疑沈煜是不是因为藏匿自己被人发现了,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应该,毕竟他和沈煜回来的路上很小心,更何况,如果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那些人抓住沈煜后就应该立刻过来抓自己……那就是别的事?或者是报社的工作?

正胡思乱想着,顾从周突然听到自己腹内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叫声。他这才记起,自己从今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刚刚没想起来还好,如今一记起,顿时感觉胃中空落得厉害。顾从周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胃,决定找点东西先填饱肚子。

卧室外是个比里屋还小的厨房,只有一个烧火的锅灶。掀开锅盖,里面放着两个已经冷掉的地瓜。顾从周想拿一个来充饥,可是一伸手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沈煜一直在外面帮自己打探消息,应该也没有时间吃饭。自己就这样吃了不管他,是不是不太好?思及此处,顾从周决定动手做顿饭,然而他显然高估了他的动手能力,顾医生蹲在灶台边折腾了足足半个钟头,愣是连火都没生出来,只弄了一屋子滚滚的浓烟。

“我操?!”沈煜一进屋来,差点被烟呛了个跟头。他捂着鼻子冲顾从周大叫:“我说你在干嘛?!”

“我……咳咳,我想给你做点饭……”顾从周狼狈地起身想要解释,然而沈煜却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他手脚麻利地打开了屋门和窗子,然后冲着顾从周一抬胳膊:“你麻溜进屋去,别给我添乱!”

……

半个小时后,沈煜冷着脸端着两碗高粱米粥走进了屋。顾从周见到,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沈煜把东西放在炕桌上,转身又端了一碗炖萝卜干进来。看到顾从周还站在一旁,规矩得像个犯错误的学生,而且脸上还有蹭脏的灶灰,沈煜终于绷不住脸,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过来吃吧。”

“嗯。”顾从周这才走了过来。

两人坐在炕沿上吃起饭来,顾从周是真的饿极了,呼噜呼噜吃得特别香,连菜都顾不得夹。沈煜看着觉得有点好笑,后来干脆自己不怎么吃,只给顾从周夹菜。顾从周足足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筷子,沈煜这才笑着开口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吃的。”

“我今天从早到现在就没吃过饭。”顾从周实话实说,“你做饭很好吃,比饭馆里做的都好吃。”

“你这是饿的。”沈煜忍不住笑着数落,“连火都不会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大的。”

“以前在家,都是我妈做饭。后来出来后,学校和医院都有专人给做……”

“操,”沈煜忍不住吐了个脏字。自己从懂事就开始帮姥姥姥爷烧火做饭了,这个大少爷居然这辈子连灶台都没碰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顾从周吃饱了,也有了点精神。他抹了抹嘴问道:“你怎么去这么半天才回来?”

“我去帮你打听消息去了啊!”沈煜回答得理所当然。见到顾从周错愕,他一笑:“我都去你医院了,还不顺便打听打听情况啊?”

顾从周还真是没想到沈煜竟然是帮自己打探消息去了,忙问:“你都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沈煜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色开口:“有这么几个事儿:第一,你们医院那块儿现在都封起来了,是关少帅的兵在把守。听说关大帅在关内都听说这件事了,现在是关少帅在负责查。”看到顾从周眼中陡然燃起希望,沈煜又泼他冷水,“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现在外面到处都贴着通缉你的告示,不仅是巡捕房,现在关大帅的军队也在找你。”

听到这里,顾从周的表情再次变得黯淡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还有呢?”

“我出门之前,咱俩不是分析说杀死那疯子的人很可能就在你们医院么?去医院这一路上我想了下,我觉得你说的太平间的老许挺可疑的。”见顾从周露出错愕的神色,他接着说,“你想啊,你和你老师解剖那人,只有老许知道吧?然后太平间就出事了,这不数他嫌疑大么?不过我刚刚在医院打听道说老许在爆炸中被炸死了。听说尸体烧得很厉害,全身上下基本都烧成了黑炭。还有人说尸体身上还有中刀的伤口,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另外我还去了一趟老许的家,结果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发现他们家门口站着好几个大兵,都是关少帅的人。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结果看到那些大兵把老许的媳妇儿子全都带走了……”

“都带走了?”顾从周惊讶,“带他们回去干什么?”

“不知道。”沈煜摇头,“听说关少帅把很多人都给叫到帅府去了,他们现在具体查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顾从周的眉头再次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老许是凶手的可能性,刚刚听沈煜一说,发觉他分析得倒也有那么两分道理。只是,这人已经死了,那就说明这猜测不对。但、如果不是老许,关少帅的人为什么要把老许的家人都带走?还有,真凶又会是谁?

那边,沈煜还在继续说着:“我今天特意跟你们医院好几个人问过,从昨天事发到现在,你们医院除了你和裴嘉裕之外,没有别的医生没来上班。”

顾从周懂得沈煜话中的含义。一般来说,一个人如果杀了人,都会本能地躲上一阵。可是现在医院一个人也没少,那就是说,如果凶手真的是医院里的人的话,他杀了裴教授还敢大摇大摆地上班——这人要么是太过胆大,要么就是太过残忍冷酷。

顾从周不禁开始梳理回顾整件事中曾经接触过死者的人:在平吉镇时,有好几个师弟师妹与他一起抓住那个疯子;回城之前,是小刘提醒他那病人状态不对;回到医院,钱医生帮他把病人安置到杂物房;去太平间前,他是问值班的小顾要的抬尸体的担架……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顾从周的头脑中掠过,他们都是自己的同事,平日里都与自己并肩工作、谈笑风生,而此刻,他们的脸仿佛都带上了一丝诡异,好似一个个带着虚假笑容的面具,不知哪一块下面,藏着的是恶魔的脸庞……

异血人-06

小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沈煜看着顾从周没开口,他知道要给顾从周一点消化的时间。

“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过了片刻,顾从周艰涩地开口,“医院里的人只是负责通风报信,真正动手的,不是他。”

沈煜皱了皱眉。顾从周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说法实在有些牵强,就算不是亲自动手,帮着外人通风报信,这和亲手杀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沈煜大概也看出顾从周心中的犹豫,所以也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不如我们换个思路,想想这些人为什么要偷尸吧?你说死的那个就是个疯子,你要是说怕他活着伤人、或是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把人杀死也就完了,为什么还要去炸太平间,连个尸首都不给留呢?还有你老师,你说你们那什么解剖的东西都在你老师家里吧?他们杀人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沈煜这话抓住了重点。顾从周心中明白,凶手炸掉太平间、杀死裴嘉裕,其目的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掩盖那尸体诡异的蓝血症状。可是目前他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沈煜。

于是顾从周决定先泄露一点不那么要紧的秘密:“其实,我们在验尸的时候,在尸体的胳膊上发现了一些针孔。”

“针孔?”沈煜转过头来,目光有点困惑,显然是没明白顾从周的意思。于是顾从周点点头解释道:“死的那个人,他的胳膊上有很多针眼,有些是注射造成的,有些则是抽血的痕迹。”

“注射,抽血……?”沈煜还是一脸懵相,“什么意思?”

“在医学上,有种情况,研究人员为了试验一种药的药效,会将它注射给人或动物,看看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啊?!还能这样?!”沈煜瞪大眼睛,看起来闻所未闻。

顾从周肯定地点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怀疑那个疯子,可能也是被什么试药的?”沈煜开始有点领悟过来。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的疯癫,也可能是药物造成的。”——还有他的蓝血。

沈煜的表情愈发惊愕:“生生把好人打成疯子,这得是什么药啊?”

沈煜显然没有抓住重点,顾从周只好进一步提点他:“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真的是在做试验的话,那参与试验的肯定不是这一个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猜测没错,很可能还有别的人也被注射了同样的药,然后那人很可能也出现同样的情况。”

“……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是吧?”沈煜终于跟上了顾从周的思路,“所以咱们如果找到了别的疯子,你就可以通过检查他们,弄清楚下手的人到底想遮掩什么了,对吧?”

“有这个可能。”

“那你早说啊!”沈煜兴奋地一擂拳,“那我们还查这边儿干什么啊,去查那个疯子是从哪儿出来的不就得了么?对了,平吉镇!我当时是在平吉镇发现他的,所以如果真像你说的,他们被什么人抓起来去试那个什么药的话,那这帮人都应该被圈在一块儿,所以应该都离平吉镇不远!”沈煜越说越兴奋,一个箭步跳到地上,“我这就出城去找去!”

沈煜说着就想往外走,顾从周一把拦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沈煜立刻拒绝,“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贴着你的画像,出城的地方更是有兵看着,你还没等出城就被抓走了!”

“我必须得去,”顾从周说,“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人,我需要对他进行组织采样,这个你做不来——你先听我说完,采样不是从人身上切点东西就行了,我需要根据对方情况判断我需要哪些组织样本,这个没有办法提前告诉你。而如果等你回来问我,然后再出去,且不说那人跑没跑,就是时间上我们也耽搁不起。所以这一趟,我必须得跟你一起去。”

而且——顾从周又看了一眼沈煜缠着纱布的手——他对沈煜一个人行动也不放心,各种意义上的。

沈煜不知道顾从周这心思,但他看出了顾从周眼中的坚决。沈煜犹豫了片刻,终于叹气妥协:“那行。这样,你先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得先去报社跟主编请个假,咱俩这一找搞不好得找个一两天的,我得先跟主编说一声。另外,我还得想办法帮你化化装,你就这个模样是铁定出不去城的。”

“你要是出去的话顺便帮我弄点东西回来,”顾从周说,“我需要一把手术刀,还有几只注射器。”

“这些东西我上哪儿帮你弄去?!”

顾从周也知道这些专业器材不好弄,他想了想说:“这样,你替我回一趟医院,找一位叫刘志尧的医生,你跟他说他顾师兄有重要的事情要查清楚,让他帮忙弄这些东西。”

“这人……能靠得住?”谭洋担心。

“他跟我关系特别好,一定不会出卖我的。”

“行,那你等我。”

沈煜带着薛冰,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家。顾从周正在门口等着,见到沈煜带回来一个女子,顾从周微微一愣神。

“你就是顾医生?”薛冰倒是自来熟,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顾从周,而后不禁抿嘴:“顾医生长得真俊啊,这样我打扮起来可就省事了。”

顾从周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姑娘当面夸模样好,禁不住有些红了脸。那边沈煜则说:“小冰姐,这人就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保管你认不出他来。”

“得嘞!”

沈煜说完便跑出了门去,剩下顾从周对着薛冰,不禁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薛冰并没有心思看顾从周的反应,只见她将一些粉末倒进了小碗里,又往里加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而后她拿出一个小勺子在里面搅和了一阵,最后她端着这碗黏糊糊的“浆糊”走了过来。

“你闭上眼睛,我要给你脸上涂点易容胶,这样别人才不容易认出来你。”见到顾从周眼神中的紧张,薛冰笑笑,“放心,这东西虽然闻着有点呛,但是并没有毒。等它干了,味道也就没了。”

顾从周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惴惴地闭上了眼睛。

易容胶涂在脸上凉凉的,倒并不难受。顾从周只觉薛冰在自己的额头鼻翼反复涂抹勾画,而后又往头上套了个大概是发套的东西。因为薛冰不让他睁眼,所以顾从周也不知道自己被化成了什么样子。就这样过了接近小半个钟头,门口响起脚步声。沈煜走进了小屋,一看到顾从周,他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怎么样,不错吧?”薛冰手里拿一只毛笔样的东西,神色得意地对沈煜说。

“嗯,真棒。”沈煜竖着大拇指走过来,“小冰姐你真厉害!”

听着沈煜这赞叹的口气,顾从周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拿起一旁的镜子,一照便是一愣——镜中出现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孔:额头有着深刻的抬头纹,眼角也布满了皱纹,两腮凹陷且满是褶皱,就连嘴唇也不复原来的水润。这模样改造得实在太彻底,以至于顾从周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怎么样?”薛冰含笑问。

“小冰姐,你这手艺太厉害了。”顾从周发自内心的夸赞。只是……不知为什么,顾从周总觉得自己这张脸有点说不出的别扭,难道是因为看自己老年妆不太习惯?

这时,薛冰拎着一件衣服走了过来,直到此时顾从周才发现刚刚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他头上套的发套是一个老太太发髻的形状……

“小冰姐……”顾从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我……非得化装成老太太么?”

看着那身老妇人的衣服和包头巾,顾从周只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不然怎么办?”沈煜在一旁吐槽,“就你这样子,把你化装成卖菜的或者拉车的,你能演得来吗?到时候你说错了话漏了馅儿,不但你被抓,我和小冰姐都得跟着你吃瓜落儿。”

“可是我可以扮成个老头子啊……”顾从周嘟囔。

“老头子还是男的,容易被他们搜身。你扮成个女的,那些大兵就不太会注意了。”还是薛冰过来解释,“到时候我就说你是我娘,我是进城来陪你看病的。你是大夫,病人什么样子你肯定知道,能演得来吧?”

顾从周怔了怔,这才明白那两人并不是在寻自己开心。心思冷静后思绪也清明,顾从周发觉,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不过,还可以更好些。

“小冰姐,那我拜托你一件事……”

城门口。

顾从周看了眼贴在城门口的明晃晃的画像,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这时,一双手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顾从周转眼,看到薛冰安慰的笑脸:“放心,没事的。”

顾从周的心稍微平定些,他矮了矮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向城门。

两人扮作母女来到门口,守城的官兵打量了两人一眼,问道:“干什么的?”

“我带我娘进城来看病,看完了准备回去了。”薛冰回答得十分自然。

在薛冰说话的同时,顾从周也配合地低咳了两声。他用手帕捂住了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男声。

“看病?”也不知是顾从周的扮相哪里惹人起疑,抑或是单纯的加强了查验,那大兵听到这句反而多看了两人几眼,“看什么病?”

薛冰故意叹了口气,小声对那大兵低语:“肺痨……”

“啊?!”那大兵一听说是肺痨,惊得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一直在咳嗽的顾从周,又注意到他两颊不自然的红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嫌弃,连忙赶苍蝇似挥挥手:“行了行了快走快走!”

顾从周一听,心中就是一喜。平日在医院工作,顾从周见过太多肺痨的病人,他知道这些人有什么样的特点,他更知道普通人对这种既传染又无药可医的病是多么的害怕,所以他让薛冰给他的两颧特意画得红些,故意装作肺痨的模样。

薛冰也知此计奏效,她心中窃喜,竟起劲地演了起来:“娘,您慢慢走,轻点儿咳,没事儿没事儿……”

两人就这样搀扶着走出城门。待完全脱离开城门士兵的视线之后,两人立刻闪到一旁的小树林中。沈煜早已等在这里了,他弄了一辆自行车,见顾从周过来,将一个小包裹扔给顾从周:“怎么样,咱们直接去平吉镇?”

“对,”顾从周脱掉他的那套行头,从包裹里拿出男装穿上,他搓掉脸上的胶泥,跳上沈煜的车后座,“就从你发现那个人的地方找起!”

两人乘着一辆车离开,在他们的身后,薛冰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

异血人-07

平吉镇刚刚遭遇山洪,交通并没有恢复。两人开始还骑得了车,到后来只得依靠步行,所以当他们到达平吉镇的时候天已擦黑。两人顾不上休息,挨家挨户地敲门打听,询问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疯汉子是谁。然而一圈问下来竟一无所获,想来那人大概是刚来到这里就遇上了地震。两人不死心,又继续打听附近村镇有没有突然失踪或是发疯的人,问到的结果有点让人心惊,因为有好几个村中都有人突然就没了音信。而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来闯关东的外地人——当然,这些人有可能是在刚刚发生的山洪中遇难了,也可能仅仅是流浪到别的地方去了,可顾从周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两人一路打听了三个村子,终于在一户姓王的人家那里打听到一个有用的信息。

“说起这事儿来我就有点后怕。”说话的是一个姓王的大婶儿,“大概十来天前吧,有个男的带着俩孩子敲我家门,说是逃荒到咱们这儿,几天没吃东西了,问我能不能给孩子口饭吃。我看那俩孩子怪可怜的,就给他们盛了两碗棒子面儿粥。那男的特别感谢我,就说要帮我干活报答我。我说你也有把子力气,不如去找个工作,总能挣点钱。过了两天那男的又来了,跟我说有人雇他去挖矿,一个月给两个大洋。但是人家矿上不让带孩子,他想把孩子寄养在我这儿。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可是那人跪下来求我,还预先付了一个大洋的饭钱,我一心软就答应了……结果前些天,这男的突然回来了,进来就说要带孩子走。我看他两眼血红血红的,说话的样子也不太对,就想问问他怎么了。结果我一问他就冲我大吼起来,那声儿根本不像是个正常人。我瞅着害怕,就把孩子还给他了。结果……”

说到这里,大婶儿叹了一口气。顾从周和沈煜连忙追问:“结果怎么了?”

“结果到傍晚的时候,村子里突然有人嚷嚷,说村口外有人发疯,咬死了两个孩子。我一听心里‘咯噔’一声,忙跑去看,结果正是那俩孩子!脸、脖子、胳膊腿儿都被咬烂了了,你说这不是造孽么……”

“那孩子的爹呢?”

“就在孩子旁边,找到的时候据说还在啃孩子呢。村里好几个后生就拿着榔头想打,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沈煜急忙追问,而顾从周心中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若不其然,只听那大婶说道:“结果一榔头下去,那男的流出来的血居然是发蓝的!!”

顾从周心中猛地一沉——果然……

那边,沈煜则是惊得叫了出声:“什么?!蓝色的血?!大婶你没看错吧?”

“怎么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你去问问我隔壁的两口子,他们当时也都在!”王大婶回答。

“这人的血怎么能是蓝色的,难道他不是个人不成……”沈煜说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他转过头去想听听顾从周的说法,不料一转过去才发现顾从周呆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惊讶,还有一些复杂的沈煜看不太懂的成分。

这边两人都没说话,那边那大婶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不是吗?当时大伙儿都吓坏了,心说这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妖怪,诶哟我现在一想起来都后怕……”

“大婶,”这时,顾从周突然开口,“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做的?”

“他那个样子,大伙儿看着都怕,谁还敢碰他啊?”王大婶回答,“那人也不知道是怕了还是怎么的,也不再叫唤了,就往村外走。我们也不敢拦,就让他走了……”

“往哪边走了?”

“那边。”大婶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当时他是往那边儿走了,但在之后往哪里走我们就不知道了。”

“好。”顾从周点点头,“谢谢您!”

两人谢过大婶,从人家的小院里退了出来,顾从周刚想继续往前走,沈煜却拉住了他。

“刚刚那大婶说的事,你好像并不觉得意外?”沈煜这样开口。

顾从周脚下一顿,他转头看向沈煜,却发现后者的脸色变得很严肃。顾从周心中暗道不好,开口道:“我……”

“你一直瞒着我,是不是?”沈煜直视着顾从周,“那疯子血是蓝色的,你早就知道,但你没告诉我是不是?!”

沈煜的口气越来越严厉,顾从周听得出沈煜生气了,他拉住沈煜的胳膊:“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沈煜甩开顾从周的手,“解释你为什么瞒着我?我明白,你就是不相信我呗!你是觉得我知道了会害怕,还是觉得我会告密啊?啊?!顾大医生你的嘴可够严实的啊,今天要不是这老太太说,我估计我还得被你蒙在鼓里吧?”

“沈煜我……”

“亏我还为了你的事儿忙前忙后,又帮你打听又想办法带你出城,弄了半天结果你他妈的根本不相信我!”沈煜完全不给顾从周说话的机会,机关枪一样火力全开,“我他妈的帮你操这份心干什么?!”

说完,沈煜甩手就走。

“沈煜!”顾从周连忙追了上去,然而沈煜并不理他,脚下走得飞快。顾从周心中发急,边追边解释:“顾从周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自己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沈煜你听我说……”

沈煜依旧快步走着,他走到村头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骑上便想离开,然而一跨上去却发觉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车带不知扎到了什么竟已经瘪了,完全无法骑走。

“!”沈煜将车摔到地上,“连你也欺负我!”

天色已晚,回城是不可能了,沈煜推着那台瘪掉的自行车,进了个破旧的小庙,打算对付一晚。顾从周一直跟在后面,见沈煜进了小庙,便也跟了进去。

这小庙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的,又小又破旧,屋顶和门都露着洞,供着的神像更是破败到看不出模样。顾从周觉得这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他有心想劝沈煜找户人家寄宿,可是沈煜却倚着神台一屁股坐了下来,而后便将头埋在了双膝间。

他大概是累了——顾从周想起,从早上救下自己后,沈煜似乎就一直在外面奔波,而且就连那顿饭,他也是把大部分的都盛给了自己。想到这些,顾从周更加觉得愧疚。他走过去蹲到沈煜身边,低声说:“沈煜,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整件事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医院爆炸、老师遇害、我被人陷害……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我该相信谁。一开始,我对你是有些保留,不过那不完全是不信任你,我也是怕你知道了也会给你带来危险……你……”

顾从周说了半天不见沈煜有何表示,反倒是听到了沈煜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顾从周觉得不对,他伸手过去,却发现沈煜的皮肤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沈煜你怎么了……沈煜你,你发烧了!”

“砰砰砰!”

一户农家被砸门声惊醒,老太太半睁着睡眼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后生,他背上背着个人,焦急地对屋内的人说:“大娘,我哥病了发烧了,能让我们俩在您这儿借宿一晚吗?”

“哟!那快进来!!”老太太心善,一见顾从周急的满头汗的样子,连忙将两人让进了屋。

这户人家只有一对老两口,除了他们睡的屋外还有一间小西屋。老太太擦了擦落灰的炕席,让顾从周将沈煜放到上面。

“哎哟这孩子烧得脸都红了。这是怎么了啊?”

“他大概是冻到了。我哥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可能是太累了。”顾从周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对老妇人说,“大娘,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铺么?”

“药铺都在镇上呢,再说了这都这么晚了,人家药铺也早就关门了……”

顾从周皱起眉头。他过去摸了摸沈煜的额头,尽管还是发热,可是似乎并没有继续上升的趋势。顾从周咬了咬牙,回头对老妇人说:“那麻烦您给我烧点热水;还有,我想拿条手巾给我哥擦擦降降温……”

“欸欸,好好……”

老太太急匆匆出去,很快端了盆冷水过来。顾从周拿起布巾,开始给沈煜擦拭额头、脖子和上肢。过会儿热水烧开,他又扶着沈煜起身。

“你一口一口喝,小心烫。”顾从周轻声对沈煜说。

沈煜虽然发着烧,但是并没有昏过去。他靠着沈煜,慢慢喝了一碗热水。

热水下肚,驱散了一些寒意。那边顾从周又帮他擦拭着降了一次温,沈煜感觉舒服了许多。

“行了你别弄了,我睡一觉就好了。”沈煜说,声音透着几分虚弱。

“是,我看你哥没啥事,年轻人身子骨好,睡一觉就好了。”老太太说着,帮他们抱了两床被来,“这都半夜了,你俩也睡一觉吧,明早醒了他就能退烧了,还不退就去药铺抓药。”

顾从周抹了抹额头的薄汗,他看了看沈煜的状态,这才点了点头。

异血人-08

顾从周帮沈煜脱下外衣,而后自己才洗了脸上炕。他将那盆水就放在自己身边,又再次帮沈煜换了个新的布巾冷敷。

“你在医院也是这么照顾病人么?”沈煜突然开口。他发烧浑身乏力,说话都有些懒懒的。

“如果在医院,烧成你这样的我们就直接给退烧药了,吃了药你的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顾从周说,“而且,护理这种事一般都是护士来做的。”

沈煜听到,轻笑了一声:“那我这算捡便宜了。”

听到沈煜笑了,顾从周忍不住转过头去:“你不生我气了?”

“你遇到这么多事,换成是我,也会对陌生人多个心眼儿。”沈煜声音依旧比较虚弱,语气也显得平和许多,“而且就像你说的,我知道的少,也未必是坏事。”

刚刚沈煜虽然一直在发烧,可是他并没有昏迷,所以顾从周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冷静下来想想顾从周做得也没什么错,毕竟两人也不过刚认识两天而已。

听到这话,顾从周心中愧疚之情更盛:“对不起。”

“行了算了,我救你一次,你也救过我一回,咱俩扯平了。”

说起这个,顾从周问出了想问许久的问题:“说起来,今天早上你为什么救我?”

“什么?”沈煜没反应过来。

“我说今天上午,巡捕房抓我的时候,你为什么救我?”顾从周问。

“因为巡捕房抓你啊。”沈煜说,“巡捕房那帮人,成天欺软怕硬,他们抓的,十个有九个都是无辜的。”

“你就不怕我是那‘有辜’的一个?”

听到顾从周这么问,沈煜转过来,尽管夜色昏暗,但顾从周还是感觉到沈煜像看傻子似的鄙夷目光。

“就冲你昨天在平吉镇救人的样子,我就觉得你不是坏人。”

顾从周心头一震,他没想到,沈煜的心思如此简单。

“对不起……”顾从周再次真诚地说。

“行了我都说不怪你了,你也别一个劲儿道歉了。”沈煜说,“不过你这回把整件事好好给出我讲一遍吧。”

顾从周点点头,将整件事毫无保留地讲述了一遍。“……原来我还不确定他们杀老师和蓝血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我猜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个。”

“操,一个药能把人的血都弄蓝了,这得是多邪门的药啊!”沈煜说,“也不知道这帮人这是要做什么……”说到这里,沈煜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疯子还咬过我一口呢!我,我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的怪物吧?”

顾从周觉得沈煜这惜命怕死的模样有些好笑,但是又不能明说,只好忍笑道:“放心,应该不至于。这种实验一般都是要将药注射进肌肉或者是血液才会有效,我还没听说有咬一口就会传染药效的。你的发烧,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注射疫苗后的反应。一般打完狂犬疫苗的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发烧。”

说完,他听到身旁的人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便是一声明显的呵欠声。

“行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顾从周说。

沈煜点了点头,也闭上了眼睛。

两人都累了一天,这一觉全都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人家屋主人做好了饭,这才把两人都招呼了起来。顾从周摸了摸沈煜的额头,果然发现热度已经退了下去。两人吃了早饭,又谢过老夫妇,这才再次出门。

昨日他们已经打听到第二个疯子的去向,于是两人便一边向西走一边继续打听那人的行踪,最后在邻村他们终于寻得了这人的最后行迹。

“我们当时看到的时候这人已经死了。他嘴边全是白沫,脑袋上还有血,蓝色的。而且,就他的眼白都是蓝色的,看着特别吓人。”

“那这尸体你们给埋到哪里去了?”

“他那样子,谁敢就这么埋啊?!万一他有病把人给传染了怎么办?直接放火烧了。”

“烧了?!”顾从周一听吃了一惊。

“是啊!以前就有老大夫告诉过我们,有传染病的尸体不能直接埋,要烧了才安全。”

顾从周眉头皱了起来——如果尸体真的被烧过,恐怕就无法进行检验了,但他仍是不死心地问:“你们是在哪里烧的?”

“那边。”那人一指村后的山沟,“烧完了埋山沟里了。”

“那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去一趟?”

“不行不行,我可不去!”那人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娘跟我说过不要碰这些邪性的东西,当心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你们要想去就找别人领你们去吧!!”

顾从周和沈煜劝了那人好久,无奈对方就是不肯答应。两人无法,只好再去问别人,一连问了四五个,最后才终于找到一个同意去的,前提是不帮他们动手挖尸,而且还要一个大洋的酬劳。

村子的后山有一片乱坟莹,葬的都是些死了却买不起棺木的人。顾从周和沈煜挖了好一阵子,终于将那尸体挖了出来。

“怎么样,还能查出来些啥吗?”沈煜捏着鼻子问。死人的味道本就难闻,这又是烧又是埋的,焦臭的味道简直戴着口罩都隔不住。

顾从周仔细地将尸体检查了一遍,沉重地摇头:“烧得太彻底了,估计检不出来什么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从那人残存的少量内脏中切下了一块大概是肝脏组织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暂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顾从周将那东西装入瓶中,仔细包好塞进包内。那边沈煜问:“那接下去怎么办?”

“回城里,找人做化验。”

“找谁?”

这可是个难题,顾从周想了想,说:“我们去找关东大学的张校长。他和老师是好朋友,应该能帮我们联系到合适的人。”

两人打定主意,便准备回城。他们本来打算进城前再乔装打扮一下,不想两人才刚刚走到平吉镇就遇上了一队官兵。而更不巧的是,这队人是突然从路边拐出来的,双方相隔的距离很近,沈煜和顾从周根本没有机会不动声色离开。

“怎么办?”眼见官兵正向他们走来,沈煜悄悄问身旁的顾从周。

顾从周把那个装着组织样本的瓶子悄悄塞到沈煜的背包里,小声说:“一会儿我想办法拖住他们,你带着东西跑,不用管我。”

沈煜有心反驳,可眼下的情形如果他们都留下来,十有八九是要一起被捕。于是沈煜咬了咬牙,低声说:“你如果被抓了,尽量想办法拖延时间,我一化验出结果,立刻去找大帅救你。”

两人商量定主意,便悄悄分开点距离,待那几个大兵走近之时,顾从周突然转身撒腿就跑。那几个官兵一见他逃跑,立刻一边大喊“站住”一边去追;而与此同时沈煜也向另一个方向跑开。然而两人都低估了大兵们的速度,顾从周跑了不足百米便被抓住,而当他被押解回村口的时候,沈煜也正好被拎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被抓住了?!——顾从周用眼睛瞪他。

我也不想的好不好!——沈煜委屈地回瞪,自己昨天还发烧来着好吗……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顾从周不等他开口就抢着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顾从周,他是无辜的,你们放了他。”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来人并不为所动,他直接走到顾从周面前,温声开口道:“顾医生,少帅找你好久了。”

关东城,大帅府。

沈煜和顾从周被那队人直接带入了大帅府。站在少帅的客厅中,沈煜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他这个平头小老百姓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进到关大帅的府宅。大帅府果然气派非凡,那沙发、书桌、都是沈煜在画报上才见过的西洋款式。他偷眼瞄了瞄一旁的顾从周,发现顾从周似乎也不比他自在多少。

嗯,估计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

很快,关少帅走进了房间。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在平吉镇外抓到两人的那个年轻军官。

关少帅来到两人面前——其实论年龄来说,关少帅不比两人大多少,然而,可能是军阀家族培养出的杀伐气质,再加上他身上的军装,让两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了压力。

关少帅扫了两人一眼,然后看向顾从周:“你就是顾从周?”

“是。”

“听说在裴教授遇害前,你和他刚刚解剖过一具尸体?”

顾从周沈煜俱是一惊——关少帅居然知道尸体的事了?!

见到两人惊讶的表情,关少帅身后的军官解释道:“我们在太平间找到了老许的登记本,里面他记录了最后一具尸体是你和裴教授送过去的。我们又问了你们医院的其他医生,其中一位姓刘的医生说,你们前一天在平吉镇救助伤员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疯子,你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就把他带回了医院。我们比对了烧焦的尸体的身高,发现应该就是你们遇到的那个人。尸体虽然烧得比较厉害,但是还是看得出开胸的痕迹,所以我们知道,你们一定验过尸。”

“裴院长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不是你做的了。”关少帅淡淡地说,“李副官比对过裴院长的笔迹,地上的血书绝对不是他写的,是有人嫁祸你。爆炸、裴院长遇害、你被嫁祸,三件事连起来一看,显然那具尸体有问题。”

顾从周发现,关少帅虽然话不多,可是条理清楚,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他心中大喜,连忙将自己和沈煜的发现如实地汇报给关少帅。当听到顾从周说那人的血是蓝色的时候,关少帅不辨喜怒的脸上掠过一丝惊疑。

“你说,那人的血是蓝色的?”

“是的。”顾从周点头,“而且,我们在城外的村子中找到了另一个和他有同样症状的人,据说他的血也是蓝色的。”

关少帅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人的尸体在哪里?”

“村民们怕他有传染病,已经将尸体烧了。不过他们烧得并不充分。”顾从周说着拉过沈煜,从他包内拿出那个小瓶子,“我切了一点他的内脏组织,不知道还能不能化验出什么。”

关少帅对李副官使了个颜色,后者连忙将那瓶子接了过去,快步离开了房间。

异血人-09

大概是顾从周提供的消息太过惊人,关少帅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出声。顾从周和沈煜相互对望了一下,也都没有开口。过了好一阵子,关少帅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抬头看向顾从周:“除了这两个人以外,还有没有这样子的人?”

顾从周摇了摇头:“我们问了好久,只问到了这么两例。”

“你们都去哪些村子问的?”关少帅问。见顾从周想要开口,他指了指桌子:“写下来。”

顾从周点点头,走过去拿起笔,将他和沈煜走访过的村子全都写了下来。

关少帅扫了眼顾从周写下的单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将单子放下,对顾从周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顾从周犹豫了一下,而后问:“少帅,杀害我老师的凶手查出来了吗?”

“问过你们医院的医生,”关少帅说,“在案发当时,大部分人都在家睡觉,还有几个在医院值班,没有人证的有那么十来个人,不过想把这十几个人查清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说起来,如果凶手杀裴院长确实是因为那蓝血人的事,你们医院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们弄回去了这个人的事?”

“其实应该不多,”顾从周说,“我们一开始发现那个疯子的时候,是因为他攻击别人。我们以为他神志不正常或是生了什么病,这才把他带回医院。当时他看起来除了神志不太清醒外,其实并没有太多不正常的地方。我是直到和老师一起解剖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血是蓝的。”

“那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他的血是蓝的?”

“除了我和老师,别人应该都不知道。”顾从周说。“解剖的时候只有我和老师两人在,我们连老许都让回避了。解剖结束后,我把解剖台清洗完了才让老许进来。”说到这里,顾从周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补充,“不过,当时时间有限,也可能我没有清洗得特别彻底,被老许发现了些什么也说不定……”

“那个老许是太平间看门的那个人吧?”关少帅说,“他在爆炸中死了。他的妻子来认过尸,确认是他本人。不过他身上还有别的刀伤,他是在爆炸前就被人杀了。”

“是……灭口?”顾从周问。

“也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除掉妨碍的人。”关少帅说,“除了他以外,还有谁知道?”

顾从周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从你们发现那个疯子,到验尸,这中间的过程,你给我详细讲一遍,别有任何遗漏。”

顾从周点点头,他回忆了一下,开始详细地复述起来。当他讲到自己去杂物间找那个人的时候,关少帅突然打断他:“等等,你说那个人之前被放在了杂物间?”

“是。”

“是谁把他塞那儿的?”

“是钱医生。”顾从周说,“那天刚刚地震,医院病患很多,他负责医院的调度。我回来后心急找老师,就让他帮忙找个地方安置那个人。”顾从周看着关少帅越来越严肃的表情,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少帅,您怀疑……钱医生?”

“你们俩先在帅府里待着,这两天有事我会让人找你们。”关少帅说完,便起身离开。

关少帅离开房间后,便有士兵进来请两人出去。沈煜一边跟着那大兵往外走,一边悄悄和顾从周咬耳朵:“我说,听少帅那意思,难不成杀你老师的真是那个什么钱医生?”

顾从周摇摇头。他隐隐地觉得,这事说不定比他预想得还要复杂……

钱宅。

钱先明瞪着眼前的人,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是他的手已经使不出力气来。剧烈的疼痛在逐步抽离他的意识。

对面的女人从桌边起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小小的美人痣在眼角下,依旧显得风情万种。女人将一张“自白书”放在钱先明的桌前,而后穿起自己的外套,步态从容地离开了房间。

与此同时,城外。

在距平吉镇几里外的一座山上,有一个山洞。这里据说是采矿的,然而却从没有人看到从里面挖出什么矿石来。走进山洞里,你见不到矿车、镐子等常见器具,却能够看到一个个监狱一样的房间,这些房间应该曾经住过人——或者曾经是人的生物——只是现在它们都已空了下来,只残余着带着血迹的枯草,与萦绕不去的腥腐之气。

几个人抬着最后一具不知是人是兽的尸体,将它放到柴火堆上,一个人向这些尸体上浇上汽油,而另几个人则在山洞各处安放上炸药,并且将它们的引信连在一起。

“报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个人对着一个军人模样的人汇报道。

“好,”那军人模样的人开口,语调中有种外国人独有的生硬。“点火。”

一个人将一只火把扔到了那堆柴草上,几乎是立刻的,那柴草即尸体便燃烧起来。当几人从山洞中出来不久后,只听山洞内部一声沉闷的爆炸,而紧接着,爆炸声一声连着一声,整个山洞终于经受不住来自内部的爆炸,最终轰然垮塌。

“本人钱先明,因偷用医院药物被裴院长发现,故于前日潜入裴院长家中,希望能求得裴院长的谅解,然不料与其发生龃龉,争执中不小心将裴教授刺死。情急之下,本人伪造血书,想将此事嫁祸给裴院长学生。然而这三日来,钱某日夜难寐,深觉所作所为愧而为人,故决定以死谢罪……”

关少帅将这张自白书扔到桌头,嘴中发出一丝冷笑。

一旁的李副官开口道:“钱先明死于砒霜中毒。我们核对过他的笔迹,与自白书上的笔迹很像,只是……”

“像不像都无所谓,”关少帅一挥手,打断副官的汇报,“他们以为这么一张纸就能把我打发了?也太小瞧我关亭骁了。”

李副官轻轻点点头。他们才刚查出来钱医生有嫌疑,那边人就畏罪自杀了,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觉得如此巧合。果然,那边关少帅也继续开口:“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切断线索,让我们难以查下去。但是钱先明又不是唯一的线索,真当我们关东军都是吃素的?”

关亭骁眼中带着寒意,他问道:“化验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副官将一张报告递给关少帅:“军医提取出了少量的血液细胞,发现死者的红细胞全都发生了异变,这种变化后的红细胞无法正常携带氧气,所以会造成人因为严重缺氧而死。他们的血液呈现蓝色,也和红细胞的变化有关。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的红细胞呈现出这种变化,军医无法确定。如果按照那两个人说的,是被注射过某种不知名的药物的话,那么或许是这种药物已经被代谢掉了,或许是我们现有的技术还检验不出来。”

关少帅眉头皱了起来。他想了想,开口道:“那天那个姓顾的不是说有个疯子之前啃过自己的孩子么?把那孩子的尸体挖出来,看看从那上面能验出来不。另外,派人去平吉镇,把附近所有的矿场、矿洞都给我仔仔细细搜一遍。他们不是说是以招矿工的名义把人骗走的么?那至少得有个做样子的矿在。你们看哪个矿不对劲,就给我仔细查,不行先把人关起来,查清楚了再放出去!”

“是!”

两人正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报告!顾医生求见少帅。”

“让他进来吧。”

顾从周走了进来。关少帅还未等他开口,就指了指桌上的那份自白书:“正好你来了,你看看。”

顾从周拿起来看了看,脸色登时有了变化。他拿着那页纸看了两遍,皱眉道:“少帅,这自白书,真的是钱医生写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些蹊跷。我们才刚开始查钱医生,他就自杀了,我总觉得,这……这也太巧合了。”

关少帅并不意外地笑了笑,看向李副官,后者会意,对顾从周解释道:“顾医生你放心,少帅也对这件事心存疑虑,我们会查清楚的。”

顾从周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关亭骁接着问。

顾从周转过头来,说:“少帅,我是想问问,化验的事不知有没有结果……”

“你拿回来的东西没太大用处,得重新找。”关少帅简短地回答,“你还知道有谁和他们一样,或者是接触过他们么?”

听到这句话,顾从周头脑中第一个反应出的就是沈煜。然而他并不想将这件事说出去,于是摇了摇头:“我们当时问过很多人,就只问到那么一个情况相似的案例。”

关少帅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让人通知你。”

关少帅说完便想往外走,顾从周连忙道:“少帅留步!”

关亭骁停下脚步,转回头来。

“少帅,”顾从周上前一步,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个想法,想和少帅说一下……”

顾从周的表情很认真,似乎是真有很重要的事。关少帅停下了脚步,开口道:“你说。”

顾从周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李副官。关少帅见到,却并没有表示。顾从周懂得这是但说无妨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少帅,我这两天想了一下,如果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这些人,他们骗了那么多人去做试验,又在发现出事时这么快地杀人灭口,并且用爆炸的方法……”说到这里,顾从周咽了一口唾沫,给自己鼓了鼓勇气,“我总觉得,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顾从周注意道,听到这句话后,关少帅的眉头拧了起来。顾从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的严重性,然而如果不说他于心难安,于是他索性开口道:“研究药物需要技术、器材、人员以及场地,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虽然我们现在不能确定这些人的种种症状是不是药物造成的,但如果真的是,那么……那么这些人,绝对居心险恶……”

屋内一阵压抑的无声。顾从周感觉自己后背的冷汗都下了来。

“你说的我明白了,”过了好一阵子,关少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辨喜怒,“你先下去吧。”

顾从周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屋内又只剩下关少帅和李副官两人。李副官对关少帅说:“少帅,就连顾医生都想到了。”

“是啊,一个当大夫的都看明白了,我们就更不能糊里糊涂了。”关少帅嘴角带上一丝冷笑,“搞不清楚这件事,我就不姓关!”

异血人-10

关少帅的一声令下,整个关东城都骤然紧张了起来。即使是普通的百姓,也从街头日益增加的巡逻士兵,以及不断出入城门的军队中,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最先查清楚的是关于钱先明的消息。“钱先明的家庭情况查清楚了。”李副官汇报道,“他是关内人,三年前来到关东医院。他在老家有妻子孩子,但是都没跟过来。不过在关东城他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叫田巧云,”说着,他将一张画像递给关少帅,“这个女人从钱先明死后也失踪了。”

关少帅盯着照片上那个眼角下有颗痣的女人,命令道:“全城搜捕这个女人,另外,弄清楚她失踪前都接触过谁。”

“是!”

关东城外,日本军营。

“山本中将,我希望你下次再做这种事的时候,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对坐在对面的军人说,语气中有克制的不满,“这次是好在我们的人及时得到了消息,要不然你们可能直接被对方抓个人赃并获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拉拢到关东医院的那个医生!现在可倒好,不仅这个人没了,就连我们埋在城里好多年的人也被迫暴露了!”

说话的人叫前田,是日本驻关东城的大使。而他指责的,正是驻关东城的军方统帅山本一郎。后者面无表情地听着大使气急败坏的叱责,待对方累到停口后才开口回答:“我们也是为国家服务。再说了,暴露不是没有你们的问题。要不是你手下的人在医院用炸弹搞爆炸,事情根本不会闹得这么大。

“山本中将,您说话要讲道理。”这时,前田身后的一个女人开口,她脚步优雅,眼下的美人痣别有风情,“我凌晨接到消息,说你们做实验的人跑掉了,还被送到医院并且被人发现不对劲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去医院毁尸灭迹,我能怎么做?不用炸的,我可不敢保证能把尸体毁得彻底。如果到时候被人发现只烧了一具尸体,您不觉得这是‘此地无银’吗?”

女人话一说完,山本座下的一个人也忍不住开口:“但是如果不是爆炸,关东军根本不会这么快注意到这件事!”

“如果没有爆炸,关东军也会立刻知道。”女人眼光一瞥,语气也锐利几分,“你觉得关东医院的医生见到你们弄出来的怪物,不会立刻上报?关东医院背后的后台是谁,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还有,河内队长,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不是号称‘密不透风’么,那人是怎么跑出去的,而且还带走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你……”

“够了!”

山本中将终于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他冷脸道:“过去的事情,现在再争论没有意义,目前重要的是要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河内队长,”

“在。”

“那两个人带出去的东西十分重要,一旦被关东军掌握我们将会非常被动,你务必要想办法把它找回来。”

“是。我们已经派人暗中进入那两个村子里去找过,但是没发现。而关东军方面似乎也并没有拿到那东西的迹象。”

“关东军没发现就说明还有希望,你务必要赶在关东军之前把东西找回来。”

“是!”

“山本中将,”这时一旁的前田再次开口,“关东军方面,我们也得给他们一个说法。关啸天马上就要从关内回来了,等他回来……”

“前田大使,我说过会有办法的。”山本打断前田的担忧,目光冰冷而笃定,“他们想要查,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凶手。”

翌日晚,关东城郊,第五军营。

“营长!”

见到自己的手下回来,刘自尧连忙走了过来:“怎么样?”

手下摇了摇头:“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人,估计已经跑了。”

“妈的!”刘自尧忍不住大骂,“他一跑完了,老子可要被他害死了!”

“营长,这事其实也跟您没什么关系,如果您跟大帅承认个错误,再让您妹妹帮忙求求情……”

“求情?!”刘自尧冷笑着打断副手下的话,“你以为求情有用?且不说我妹妹只是个妾,就算他是正妻,你觉得关啸天就能听?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事根本就不是死几个人的事,那混小子不定是被什么人骗了在里面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然一个矿能至于让关亭骁亲自去查?你现在让我跟他说,那矿是我小舅子挖的,但是现在他人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跟谁在里面鼓捣些什么,我只负责收钱?你觉得关亭骁能信吗?!”

刘自尧的一通吼,浇灭了心腹的那点儿不切实际的美梦。屋内一时无声。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的副营长走上前两步:“营长,为今之计,不如……”

他抬手,做了个“反了”的手势。

刘营长一看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营长,您刚刚也说了,这事想逃过去几乎是没可能了。不如趁着大帅还没回来,咱们带着兵走。第五营是您一手经营起来的,几千人的兵马,总能找得着接收的地方。”

刘自尧的眼睛动了动,就在他想仔细琢磨一下副营长的建议的时候,突然,门外卫兵敲门进来:“营长!少帅来了!!”

刘自尧一听心一惊。他看了看身旁的两位心腹,稳了稳情绪,说:“快请。”

“刘营长,好久不见。”关少帅笑呵呵地走进屋内。他穿着便装,身旁只跟着一个副官。

“诶哟这是什么风把少帅您吹过来了!”刘自尧忙换上一副热络的神情,他对关亭骁说,“您快请坐,快请坐!”

“没什么,最近事情比较多,好一阵子没有巡营了,今天正巧路过,就顺道过来看看。”关亭骁随意地坐下,说道,“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事儿么?”

“没事儿,有大帅和少帅坐镇,咱们这儿能有什么事儿?”刘自尧笑着说。

关亭骁笑笑,他在刘自尧屋内转了个圈,开口道:“刘营长这屋内布置很朴素啊!”

“哦,我不喜欢那些复杂的玩意儿。”刘自尧笑笑,“再说了,当兵的,行军打仗,哪里能讲究那么多?”

“刘营长这话要是让家父听见了,他一定很开心。”关亭骁微笑着说,他晃了一圈,又走回到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旁边,他摸了摸椅子,问:“诶?这椅子是樟子松的吧?”

“啊?这个好像是吧,我不太懂。”刘自尧笑笑。

“应该是,咱们关东城外好几座山上都有这种樟子松,是个做家具的好材料。”关亭骁看看刘自尧,“听说刘营长在城外也买了座山头,不妨去看看,说不定樟子松多,能买个好价钱。”

听到关亭骁提到城外的山,刘自尧一边三人心中都已一震。刘自尧不想与关亭骁撕破脸,于是打个哈哈:“诶我那买山也是跟别人学的,买过之后我还真没去看过呢。”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妻弟怎山上挖出矿来了,听说还雇了不少工人呢!”

听到这话,刘自尧脸色骤然变化。关亭骁此行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自己再绕弯子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更让关亭骁起疑,于是他说道:“少帅,不瞒您说,我也是才知道那混小子背着我拉人挖矿的事。我真不知道这小子会如此胆大。”

“不是吧刘营长,我听说你妻弟过年的时候刚给你了十万大洋。你当时就没好奇过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关亭骁把玩着刘自尧桌头的摆件,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其实赚钱也无所谓,但是不能吃里扒外。家父最讨厌什么,刘营长不会不知道吧?”

“吃里扒外?!”刘自尧大惊,“少帅,您这是什么意思?那混小子,他……他干什么了?”

“前两天城外有人遇见了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力大无穷逢人就咬,据说他们都是你矿上招去的矿工。而且,他们的胳膊上还有大量的针孔。”关亭骁说着,抬眼看向刘自尧,“刘营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少帅!这事我真的不知道!”刘自尧脸色巨变,连忙辩解。他终于知道关亭骁他们究竟为什么如此紧张这件事了。那些人居然是在搞人体试验?!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地方?!……

“少帅,您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知道!我……”

刘自尧想辩解,然而关亭骁似乎并没有听的兴趣,他只是扔了手中的东西,说道:“具体的解释刘营长还是去向家父说吧,他明天就回来了。”

一想到关啸天的那些手段,刘自尧生生打了个冷颤。如果关啸天回来,自己估计不仅是死路一条,而且大概连死都不会死得很容易!!

事到如今……

刘自尧看向自己的副营长,只见副营长眼中也露出了凶光。他正看向这边,似乎正在等刘自尧下令。

眼看关少帅就将离开房间,刘自尧把心一横:“慢着!”

此言一出,许副营长立刻闪身堵住了出口。他端着枪,注视着关亭骁。而这边,李副官也立刻拔出了枪。

关亭骁倒是没太大的惊讶。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刘自尧:“刘营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留少帅在我的第五营做做客。”刘自尧冷笑。

“刘营长,你这是想绑架?”

“哼,等大帅一回来,我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既然这样,只能留少帅陪陪我。”

听到这话,关亭骁反倒笑了:“刘营长,你觉得你有那本事么?”

“有没有本事,看看不就知道了?”刘自尧冷笑,“关亭骁,你也太大意了,只带一个副官就敢来我的军营,今天你就别想出这个……”

“啪!”

刘自尧的一句大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枪响,一枚子弹从窗外激射而入,直接命中刘自尧的眉心!而与此同时,李副官也同时出手,他先是一枪击毙了许副营长,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枪口对准了刘自尧的另一个心腹!

屋内的局面瞬间变换。

关亭骁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营房。此刻的营房区一片嘈杂,每一处营房外都有关东军持枪把守。而屋内的第五营的官兵们半睁着睡眼,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关亭骁一边向外走,一边对身旁的李副官吩咐道:“问清楚了,有问题的都处理掉。”

“是!”

夜深时分,关东城的北城门突然响起了枪炮声,一群人从北城门冲杀而入,第五军营的驻地冒起了滚滚浓烟……

“号外号外!土匪昨晚偷袭北城门,第五军营奋力反抗,刘营长壮烈牺牲!号外号外!……”

今天的关东日报似乎出的格外地早。一清早,全城的报童都在走街串巷,吆喝着这条震惊全城的大新闻。关东城的百姓都知道昨天晚上北城门打炮了,可是很多人并不了解具体是怎么回事,大家纷纷掏腰包买报纸,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关东日报》就被哄抢一空。没买着的人们三个五个凑在一起读一份报纸,各种惊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顾从周看着那篇报道的标题下方记者栏中“沈煜”的名字,目光微微有些失神。

“你愣什么神儿呢!”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看到顾从周手里拿的东西,那人不屑地撇撇嘴,“又不是真的,你看它干嘛?”

“想看看你沈大记者编故事的能力如何。”顾从周微笑着说。

昨夜,沈煜半夜被关少帅的人叫了过去。李副官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写一则“山匪袭击关东城,第五军营御敌死伤”的新闻报道,可是具体的细节却一概不给。沈煜人虽年轻却并不笨,很快便明白了其中“不可说”的关窍,于是也不多问,一通闭门造车,愣是写出一篇上千字的洋洋洒洒的报道。之后,他和顾从周都被关少帅解除了禁足,李副官送两人到府外,临分别前提醒两人,有关此案的一切不许向外界透露一星半点。

“欸你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第五营发生了什么?”沈煜小声和顾从周八卦。

“还是不要猜的好吧,”顾从周轻声说。他不由得想起那天与关少帅说那番话时,关少帅阴鸷的神情。那眼神,他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寒而栗。“有些事不是我们该知道的,就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嗯,有道理。知道得少活得还能长久些……”沈煜心有余悸地赞同。

两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向前走,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死魂生-01

两年前,关东城,中街路。

“救命啊!赶快来人啊!救火啊!!”

“哎哟,这火怎么烧得这么大,这里面的东西都得烧没了吧?”

“东西算什么,听说还有人在里头呢!”

“啊?那这么大的火不得烧得连骨头都剩不下啊……”

烈焰的高温逼得人们不能离得太近,这竟令许多看客显得遗憾起来,于是他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向内观望着,活像一只只被人拎起了颈子的白鹅。火这样大,所有人都知道里面即使有人也活不下来了,于是那些刚刚还拎着水桶救火的人也渐渐停下了动作,只是看着着火的洋楼叹息。

“拜托各位,再帮帮忙,再帮帮忙!”旁边,一个女人快步赶来,冲着停下手的众人哀求。

“夫人,不是我们不想救,可这火太大了,我们根本扑不灭啊!”一个汉子擦着汗对着女人说,“您还是等巡捕房的人拿着水龙来吧!……”

女人脸上的神色从焦急慢慢化为悲凉,她看着眼前的熊熊大火,眼中是绝望的哀伤。

(一)

两年后。

昔日的烈焰早已熄灭,如今的中街路上,已看不出被大火肆虐的痕迹。

作为前朝的旧都城,关东城其实保留了不少古代都城的特色:整座城市四四方方,皇城位于城市正中。城内街路依正南正北或正西正东走向,构成一张规矩整齐却又纵横交错的道路网。其中城市最中央的几条街路尤为著名,故宫门前的一条路名为关东路,其西侧的大街叫正阳街,东侧为朝阳街。故宫南面便是关大帅的帅府,其正门前一条大路名字也颇有寓意,名为顺城路。关东城的街路命名颇为讲究,南北走向称之为街,东西走向称之曰路。而全城中唯一不遵循此规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位于故宫北侧的中街路——其实这名字本身倒是符合“南北街东西路”的规律,只是关东城里的人们都不叫它“中街路”,而只是简称为“中街”,一来二去,这“中街”的名头倒是比“中街路”要响亮了。当然,中街的出名并不是因为它这独特的名字,而是因为这里是关东城最繁华的地方。不同于关东路、顺城路等权贵官邸所在,中街是关东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全关东乃至华夏北方最知名的洋行商行都汇聚于此,故而这里也有“关外十里洋场”的美誉。

“这‘十里洋场’可不是光有铺面就行的,”茶摊上,一个中年人对身旁的后生解释,“你看这些建筑,那都是十几年前洋人盖的。这中街上啊有一个规矩,内里的店家可以换,但这外面的墙面却一丁点儿都不能动!你这些年见过这中街上大兴土木的吗?所以咱这中街才能看着都是一个风格,这才叫大家风范。”

青年后生刚从乡下来到关东城,刚一进中街就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了,这会儿再听自家舅舅一解释,眼中更是充满了惊奇之色。他几乎是带着些敬畏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一溜洋楼,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些不寻常的地方:“欸我说老舅,那栋楼怎么看着比旁边的两栋都要新啊?”

“哪个?”中年人转过头,顺着后生的手看过去,而后了然,“哦,你说太兴表行那栋啊,那楼不算,那里两年前起过火灾,当时那火不仅把那栋楼烧了,就连隔壁的楼都给燎到了,你仔细看它旁边儿的楼,那砖缝儿里还有烟熏过的黑色呢!”

青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而后猛地点点头:“真的欸!这当年得是多大的火啊?!”

“烧了大半宿,人都烧成焦炭了,你说大不大?”

“啊?还死人了?!”青年后生一听,眼睛睁得更大了,“谁死了?”

“当时那家店的老板呗。”中年人说,“听说那晚他就住在店里面,谁知道半夜起火了,连人带店一起烧没了。只可怜他家里人了,我记得当时好像他媳妇还正怀着孕呢……”

这边两人聊得正热闹,在他们身旁不远处,一个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相机。他刚刚所对的方向正是太兴表行那处。中街外观洋气,内里奢华,来这儿拍照的人并不少,所以这男人的举动并不惹眼。然而谁都没有注意的是,当听到这两人说起的关于太兴表行的那段往事时,这男人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

此刻,太兴表行内,王远生经理正在一边监督两个店员打扫卫生,一边唠叨着店里的规矩。

“你们记得,我们太兴洋行可是英吉利的著名表行。虽然咱们的店没开在英吉利,可是规矩却不能照那边儿差!柜台的玻璃一定要擦得没有手指印。客人进到店来,看表的第一眼就是透过玻璃来看的,如果这一眼下去先看到的是手指印,那谁还有买东西的心思了?还有,别成天绷着个脸!咱们虽说不用笑脸迎人,但是也不能摆给客人一张丧气脸……”

王经理的这套说辞每日都要重复个三四遍,两个小店员早已听得耳朵起老茧,只是碍于身份,到底不敢表现出来,只好一边心中默默吐槽,一边面无表情地继续收拾着卫生。

“我跟你们说,你们别觉得我唠叨,咱们这太兴表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来咱们这儿买表的可都不是一般人,你……”

话还没说完,门口就响起了推门声。王经理连忙摆出他职业的笑容:“欢迎光……”

王经理话说一半,笑容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进来的是一个熟人。

“我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表。”青年听得出王经理口中的不屑,故意挺起了胸脯。他也不去在意王经理眼中的神色,径自走到最中间的那个柜台前,对柜台后的小服务员说:“我要看看那只手表。”

小服务员看了看自家经理,见经理没有说出反对的话,于是还是带上手套,从台子里取出那支金表。

青年看了看那支表,而后问服务员:“这只表多少钱?”

“180大洋。”

“能不能再便宜点?”

这对话最近三天每天都会上演一次,王经理听到简直无奈,他深呼吸一口气,对这青年开口道:“我说小伙子,我都跟你说了好几次了,我这手表是瑞士进口的洋表,纯手工制作。别说咱们关东城了,就是整个中国也没几块。180个大洋已经是最低价了……”

“可是你这表放在这儿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卖出去啊!”还没等王经理说完,青年便开口打断。

“它……它我这表才刚摆上一个星期好不好?!”王经理简直气急。

“一个星期也不短了,你说这表你光叫价那么高,没人买它也不是钱啊对不对?不如便宜点儿卖给我,钱到手了那才叫真的值钱……”

王经理几乎快被这青年气笑了,他看着青年,开口道:“我说小兄弟,我做表行生意也有十来年了,像你这么死皮赖脸地磨价的我还真没见过。这表180个大洋,绝对一分不能再少。卖不出去它摆在我的台子上,也是我表行品味的证明。你要是能拿出180个大洋来我就卖给你,如果不能拜托你不要再来耽误我做生意。”

被表行经理将了这一军,青年顿时有些哑火,他又瞥了眼台子上那块手表,继而说道:“那我改天再来。”

说完,青年转身走出表行。

“年纪轻轻,贪慕虚荣!”王经理看着青年的背影,不屑地点评道,而后他回过身来冲着那两个小店员一瞪眼,“看什么看,给我继续干活儿!”

“姥姥,您放心,我已经联系上修表的地方了,他们说最近几天就能把表修好……对,您放心吧。这件事我能搞定,他们要是敢再来闹事,你就告诉他们来找我。行好了我知道了,好再见。”

挂断电话,沈煜脸上那信誓旦旦的表情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缓步走出电话局,脸上是满满的愁容。

说起来,沈煜也算是个身世坎坷的孩子。沈煜的父母在20年前那场席卷关外的鼠疫中双双去世,只留下了仅仅一岁的他。沈煜自小就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沈煜的姥爷叫谷润青,是个钟表匠。老人家早年在表行学徒,后来学成后便自己回到镇上开了个钟表铺子。因为手艺精湛、收费低廉,生意慢慢站住了脚跟。谷师傅就是凭着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三代的人。然而一周前谷师傅却不幸被一班讹诈党给缠上了。他们拿了一块名贵的洋表找老沈师傅来修,谷师傅不知有诈,便像往常一样开,检修谁知刚一打开表壳就见里面一个零件崩开坏掉。而对方显然就是等着这一幕发生,一见此景立刻嚷嚷谷师傅弄坏了他们的名表,非要沈师傅赔偿300个大洋不可。谷师傅当然不同意,然而对方早有预谋,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堵在修表铺子外砸店砸招牌,就连老谷师傅本人也挨了好一顿拳脚。老人家没想到遭遇这种恶人,急怒攻心病倒在了床上。第二天沈煜回镇上看望老人,这才知道了姥爷的遭遇。

“姥爷你放心,这件事交给你外孙我来解决。”沈煜当时就跟姥爷拍胸脯保证。

然而,大话说出去容易,真想解决可没那么简单。沈煜拿着坏掉的手表跑了几个表行,经多个修表师傅鉴定确认,那表坏的是最重要的部件,真真没办法修了。而沈煜又没法证明这部件并不是因为外祖开盖而弄坏的——当然,就算他能证明,对方咬死不承认,再去找老人家麻烦的话,一样是不行。

所以,要想彻底帮老人家解决的问题的话,办法只有两个:要么认栽赔给他们那300大洋,要么就还给他们一块一模一样的洋表。沈煜当然不甘心被他们直接讹走300个大洋,所以他拿着那块破表跑遍了全关东城的表行,结果就只在太兴表行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只金表。然而这表也是价格不菲,沈煜跟表行经理磨了整整三天,愣是没能磨下来一分钱。

算了,好歹总归比300个大洋要少了快一半——沈煜这样安慰自己,剩下的就是想想从哪里筹出这180个大洋了,不知道报社能让自己预支几个月的薪水?

沈煜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向主编开口,一边走向报社。然而他一进屋就发现情况不对。只见报社内完全不见往日忙碌工作的样子,记者们都站在报社的一侧,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做一堆,都向同一个方向张望着。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副社长和主编之外,居然还有两个巡捕房的警察。

沈煜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了一旁站着的相熟的小胡记者,低声问道:“欸欸,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巡捕房的人都来了?”

“这你还没看出来啊?”胡学勤瞪大眼睛看向沈煜,而后悄声说,“咱们报社昨晚进贼了!”

死魂生-02

“什么?!”沈煜吃惊得一下叫了出来。小胡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煜也赶紧捂住了嘴。他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报社内确实比往日凌乱不少。沈煜回过头来问道:“都什么被偷了?”

“胶卷。”

“啥?”沈煜有点意外,“胶卷?就,胶卷?!”

“对,就胶卷。”胡学勤点点头,“从库房到暗房,所有的胶卷都没了。”

“相机没丢?”沈煜追问。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小胡低声和沈煜咬耳朵,“相机一部都没丢,那小偷把相机里的胶卷全卸出去了,但是相机却一部也没拿走。而且,洗出来的照片也都还在,只有胶卷不见了。你说有意思没?”

“嘿,这还真是奇怪了。”沈煜摸摸下巴,“你说虽然胶卷这东西也不算便宜,可是和几十个大洋的相机比起来,怎么说也是小钱吧?这贼居然只偷胶卷不偷相机……”难道说,是有人拍到了什么不该拍的东西?

沈煜正暗自琢磨着,就在这时,那边副社长和巡捕几人似乎商定了什么,几人一起向这边走了过来。众记者立刻止住了议论声。

“前几天都有谁用过相机?”两个警察中年级稍长的一位问道。

几个记者举起了手。

“你们都拍了些什么?可有与什么人起过争执?”

几个记者相互望望,都纷纷摇了摇头。

“以我当警察的经验,这样子的盗窃,很多时候都是内部人员所为。”那警察继续说道,“这盗贼只拿胶卷不拿相机,说明他自己是有相机的;而他之所以行窃胶卷,十有八九是他想买胶卷却买不起,于是盯上了报社内的……”

伴随着他的分析,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了沈煜。就连侯主编也投来了一瞥目光。在报社之内私人有相机、而又穷得买不起胶卷的,这样的人除了沈煜再找不出第二个……

沈煜也注意到了所有人的目光,连忙大声辩解:“不是我!我的相机和胶卷都是我自己买的!”

那警察注意到沈煜说话时下意识地捂着自己身侧的小包,顿时心中起疑。他走到沈煜面前,指着他的小包命令道:“把包拿来,我要检查一下。”

沈煜因为特别宝贝他的相机,所以从来都是相机胶卷不离身,听到那警察这么一说顿时更加紧张:“我这里是有相机和胶卷,但这胶卷是我自己买的,不是我偷的!”

“你有证据吗?”

“我……对了,我买胶卷的票据都还收着,就在我家里,我可以取给你们看!”

“你买过一两个胶卷也不足为奇,胶卷上又没写着是在哪里买的。”那警察显然并不相信,看着沈煜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像看一个犯人,“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晚上在哪儿?”

“我……”正在沈煜百口莫辩时,一旁那个年轻些的警察低声对他的同僚开口道:“我觉得,这个小记者不像是盗贼。这报社里除了库房和暗房之外,其他地方也被翻得不像样子,可见偷东西的人并不知道胶卷放在哪里,所以作案的人显然并不了解这里的布局。”

“就是就是!”沈煜听到这人是在帮自己,连忙大声附和,“我要是偷胶卷,至于把这里弄成这样吗?!”

“也许你正是为了遮掩自己才故意这样做啊!”

“我……”沈煜简直觉得百口莫辩,他急得下意识地四下环顾,突然,他目光扫到侯主编的桌子,而后眼前一亮,他指着侯主编的桌子大声说:“要真是我是贼的话,我就会去连主编的桌子一起翻了,他那里从来都放着一卷胶卷!”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看向侯主编,侯主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喝道:“沈煜,你什么意思?!”

“侯主编桌上的盒子里一直放着一卷胶卷,但是现在他的桌子整整齐齐,显然没被人翻过。”沈煜说着,又指了指门口,“你们看,被翻乱的都是外面的这些桌子,而里面的桌子都没动过。小偷显然是一进门就从门口开始翻起,当找到暗房之后就放弃了翻桌子,而直接去暗房里找胶卷了。而我们报社内的人都知道,咱们报社内正副社长、主编的桌子都在里面,就算有人有胶卷,也肯定是他们有的可能比我们的大。这人放着社长主编的桌子不翻,偏偏翻我们的,不是正好说明这人并不了解我们报社,是外人干的吗?!”

沈煜一番分析说完,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看似头头是道的分析,众人脸上一时表情各异。倒是那年轻警员听完沈煜的话后走向侯主编的桌子,他在侯主编桌上的小盒子里翻检了一会儿,果然从中发现了一盒未动的胶卷。

侯主编的表情有些尴尬,他转过头去想向秦副社长解释,然而秦副社长却先将头转向了那位警察:“姚警长,我也觉得这是不像是我社之人所为。我对我们报社的记者的品性还是很信得过的。这件事可能还要拜托您详查了。”

那位姚警长端着架子点了点头:“行,这事儿我们会继续查的。你们等消息吧。”

“好。”秦副社长点点头,“我送二位出去。”

秦副社长引着那两位警察往外走,姚警长走在前面,那位年轻警察走在后面,当路过沈煜身旁时,那人看了眼沈煜,两人视线交会时,那人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几人离开,屋内气氛顿时松了下来。小胡拉住沈煜,赞叹道:“沈煜你行啊!刚刚你分析得头头是道的!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

“呵呵,还好吧……”沈煜心不在焉地应着,心中一片绝望。刚刚他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拉主编下水,此刻看到侯主编铁锅底一样的脸色,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预支薪水的事情大概是没希望了……

9月7日。

沈煜抱着自己的相机,在路上磨磨蹭蹭。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办法筹钱,然而沈煜本来就是个小记者,这几年尽管他努力攒钱,但也就只有40个大洋,他本想和报社商量一下预支几个月的薪水,然而因为他拉不小心惹怒了侯主编,这条路便宣告断绝。他当初和讹诈党约定一周的期限,眼看剩下的时日不多,沈煜只得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当掉自己的相机。

说起这相机,那可真是沈煜最大的宝贝。想当初买这部相机时花了十几个大洋,是沈煜三四个月的工资。如今要当掉,简直是剜心割肉一般地难受。然而为了二位外祖的安全,沈煜也只得忍痛割爱了。

虽然心中懂得这个道理,可是真的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从家到当铺这短短一段路,沈煜走了半个钟头还没走到。是日正是中元节,街边到处都是烧纸钱元宝的人,淡淡的烟火气息与哀伤氛围更让沈煜心中觉得悲凉。

正磨磨蹭蹭地走着,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异动。只见许多人凑在一处,正议论着什么,而且他们都是又惊又奇的模样,也不知是听说了什么。沈煜心中好奇,忍不住多走过去两步,而他刚一走近就听到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道:“听说了吗?太兴表行闹鬼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正站在一个茶楼边,语调中透着惊疑和微许的兴奋。这人旁边聚拢了不少人,全都好奇地追问着:“怎么回事?”

“昨天半夜里,太兴表行的屋子里突然冒出了火光,当时还有人以为着火了呢,连忙想开门去救,可是还没等他们把门撬开就发现那火灭了。大伙儿一见觉得邪门,再加上又是中元节,就都赶快各回各家了。结果今天早上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今天早上他们太兴表行的人一开门,发现他们的地板正中间黑了一块,那形状,活生生就是个躺在地上的人!!”

“啊!”“啥?!”惊叹之声四起,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吃惊的神情。

“大叔!”沈煜终于忍不住了,他挤进人群问道,“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我撒这谎干嘛?不信你去太兴表行去看去,你看他们那地上有那个黑印儿没!”

听到这话,沈煜瞬间来了精神,他也顾不上典当的事,抱着相机就向太兴表行跑去。

此刻的太兴表行门外,已是人头攒动。百姓们三三两两凑做一堆,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沈煜留意到,这些人谈论的都是“闹鬼”“着火”的词儿,显然刚刚那男人所言非喜。于是沈煜快步穿过人群,踏上台阶,直接奔进太兴表行内——

“好好擦!一定给我弄干……”推开门的瞬间,沈煜听到王经理又在唠唠叨叨地训人。听到推门声,王经理瞬间止住叱责,他转头道:“抱歉,我们暂时……欸怎么又是你啊?!”

也不知道是对沈煜太厌烦还是被闹鬼的传言弄得太焦躁,当看清来人是沈煜时,王经理竟毫不遮掩地表现出了他的不耐。

然而沈煜却没有在意这些,他从一进屋目光就被屋内正中间地板上的黑色痕迹所吸引。与传闻中说的一样,地上的痕迹是一个黑色的线条,而这线条勾勒出的明显是一个人的形状。

沈煜眼睛一亮——这简直是一个大新闻啊!

思及这一点,沈煜几乎想都没想,直接端起照相机,对着地面就拍了一张。

“欸你干什么呢!”王经理这时才注意到沈煜的手上居然端着一架相机。他连忙过去要拦,但是终究还是比沈煜慢了一步。

“我说,你怎么没经主人家允许就随便拍照!”王经理来了脾气,“你是哪家报社的?!谁让你拍照了!”

“记者看到新闻,当然要报道了!”沈煜回答得理直气壮,“说起来王经理,对地板上这印子您有何说法?”

“我,我有什么说法?这一看就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王经理瞪眼,而后他看着手里拿着墩布正看傻眼的小店员,大声斥责道:“还不快给我把它擦干净!!”

“哦……”小店员回过神来,连忙拿着墩布使劲蹭,可是那地上的黑印就像刻在地板上一般,小店员擦了好几下不但没有擦掉一丝一毫,反而好像让那黑色更加明显。

那边,沈煜也在不依不饶:“您说是恶作剧,那请问太兴表行有得罪过什么人?您觉得是谁在恶作剧?”

“我怎么知道谁在恶作剧,总之我们现在要闭店盘点,麻烦你先离开!”

“我还想看看那块手表呢……”

“抱歉现在不行,想看你明天再来!……”

……

“真是的,我好歹也算是个‘客’,就这么把我推出来,算什么待客之道。”沈煜撇着嘴嘟囔。刚刚他被王经理连拖带推地“请”出了门,说起来这大概也是太兴表行头一遭。不过王经理越是这个样子越说明他心里有鬼,太兴表行这“闹鬼”的事情,看来背后定有隐情。

沈煜正打算找人打听一下,就在这时他就听到旁边有位老者冷笑道:“这就叫报应……”

一听这话,再看看老人的表情,沈煜立刻明白找到人了。他紧走两步上前:“老伯,您刚刚说‘报应’,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看了眼沈煜,问道:“小伙子,你是这两年才来关东城的吧?”

“对。”

老人不出所料状点点头:“我看你也是新来的。要是你两年前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听说过中街的这场大火。”

“这里着过火?!”

“是啊,就是那个地方。”老者说着,抬下巴指了指太兴表行的位置,“而且,还有个死在火里的冤魂!”

死魂生-03

“死人?!”沈煜大吃一惊,“谁死了?”

“当年这家铺面的老板呗!”

沈煜更加惊讶了,他连忙对老者道:“老伯,您给我好好说说。”

老头儿大概也是难得遇到个愿意听自己讲故事的人,于是开口道:“两年前啊,这里还不是太兴表行的地儿,当时这里是个布号,叫吉祥布坊。他家老板姓杜,叫杜云生,是咱们关东城一个很有名的商人。可谁想到那把大火把吉祥布坊烧了个干净,就连杜老板本人也死在了里头。”

“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杜老板怎么没跑出来?”

“呵,这可就是笔糊涂账了。”老人嗤笑一声,“据说是电线走了火,火花燎着了布料,就烧起来了。你想想看,布坊嘛,里面全是布,这一着火可不烧的旺么?当时巡捕房的人花了好半天才把火扑灭。”

“那杜老板不知道着火了么?怎么没跑出来?”

“着火的时候是大半夜,那杜老板自然是睡着了。估计等他醒了的时候火已经太大了,所以人也跑不出来了。唉,可怜喽……”

沈煜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么曲折的一段故事。想想这里昨夜燃起的鬼火,再想想刚刚看到的太兴表行地板上那个诡异的黑色人形,再联系“中元节”这个日子,沈煜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真是太邪门了。

两人说话间,沈煜发现有些眼熟的面孔出现在路上——那是别的几家报社的记者,看来他们也是收到风打算来采新闻了。不过太兴表行显然已经不打算被人围观了。只见表行大门紧闭,上面还挂着“歇业”的牌子。沈煜一见心中窃喜,幸好刚刚自己拍到了一张照片,看来自己这张会是一个独家照片!

想到这里,沈煜更有底气了。于是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稿子,一边追问老人一些关于当年火灾的细节,直到他觉得已经把想了解的都问清楚了,这才谢过老人,转身就往报社跑——明天的头版,肯定是自己的了!

尽管今天是休息日,但是关东日报社里还是有人在忙。作为一份日报,关东日报除了周日外每天都要出版,而周一的稿子今晚六点前就要定稿,所以现在留在报社内的全是准备明天稿子的人。见到沈煜进来,有人不禁奇怪地问:“欸沈煜,你怎么来了?”

“太兴表行说昨天晚上闹鬼了,我刚刚在那儿采访到了一些消息,准备写个稿子。”

“啥?闹鬼?”一听沈煜这么说,不少人都抬起头来,靠着沈煜近的几人更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煜将自己刚刚在中街上的见闻给同僚简单复述了一遍,当讲到太兴表行地板上的黑色印记时,不少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小胡连声问:“你真看见了?”

“当然!我还拍了照片呢!”沈煜举起手中的宝贝相机,“我刚拍完太兴表行就把门锁了,我这照片估计是独家的了!”

话一说完,屋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小胡忍不住上前两步,催促道:“那你还等什么啊,赶快去洗出来啊!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人群之后传出一身呵斥:“干什么呢!不好好干活聚在这儿聊什么天!想明天的报纸开天窗么,啊?!”

所有人回头,原来侯主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人群后。大家一见主编来了,立刻老实下来。

“主编,”沈煜硬着头皮走过去,“我今天采访到一个大新闻,太兴表行里面闹鬼了……”

“我看你才闹鬼!”侯主编没听他说完便小眼睛一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儿来的鬼!别跟外面那些小报记者似的,成天捕风捉影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不是主编,我真的不是在编故事。”沈煜辩解,“昨天晚上真的有很多人见到太兴表行里面着起了鬼火,而且他们的地板上还突然出现了个黑色的人形的印子。我都拍下照片了!”

沈煜不提照片还好,一提照片侯主编连胡子都翘了起来:“有照片又怎么样?现在就你有照片了不起是吧?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们关东日报社不发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说完,侯主编扭头就走。

“真是的,弼马温,臭小人……”沈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嘀嘀咕咕地骂着。这么大的独家新闻都不让发,侯主编根本就是在借机给他穿小鞋!

小人!

就在沈煜气得恨不得扎小人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他,沈煜转过头一看:“于叔?”

这人名叫于泽全,是关东日报社专门负责冲洗照片的师傅,也是关东日报社的老人了。老于师傅看着沈煜,笑道:“怎么,主编不让你报新闻,生气了?”

“他摆明就是因为我昨天说他藏着个胶卷,现在拿我撒气。”沈煜气鼓鼓地说,“独家新闻都不让报,公报私仇。”

“你要这么说可有点儿冤枉他了。”老于师傅开口,“虽然候孙这人长得有点像个小人,但是你这新闻这事儿真不能全怪他。你知道咱们报社的社长是谁吧?”

“费公么,我知道。”

沈煜口中的费公就是费济,是全国有名的评论家。沈煜之所以来关东日报,很大程度上就是慕费济之名。

于泽全点点头:“那你又知不知道费济为什么会来关东城当报社的主编?”

“我听说费公和关大帅关系不错,据说是关大帅请他来的。”

“对喽。关大帅这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对读书人一直很尊敬,费济会当关东日报的主编,也是因为关大帅的邀请。不过关大帅这人也有讨厌的东西,那就是妖魔鬼怪这些传说。”见沈煜一脸无知的样子,于泽全接着解释,“头些年关大帅刚刚起家的时候,有些个江湖术士找上他说要给他看相看风水,全被关大帅赶走了,他说这些人都是骗钱的。不仅关大帅不信,整个关东军都不许搞这些鬼神的东西。所以你知道侯主编为什么不让你报这件事了吧?”

“啊是这样啊?”沈煜恍然大悟,他回想了一下关东日报社平日所报道的新闻,的确从来不涉及怪力乱神的东西。“怪不得今天中元节,前些天的报纸也只提纪念先祖,而不说‘鬼门开’呢。”

“对喽!所以啊小伙子,你要想在咱报社干下去,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沈煜点点头,看来的确有些关窍是他之前没有注意的。然而——沈煜看向手中的相机——“只可惜这张独家照片了……”

“对了,”老于师傅好奇地问,“太兴表行地上真有个黑印儿?”

“真的!我都拍到了!”

“来,你把相机给我,我洗出来看看。”

“啊?”沈煜吃惊,“您……您不是刚刚说主编不会让发的吗?”

“小子,你这就又嫩了。”老于师傅狡黠地一笑,“我只说咱们报社不让报鬼神的东西,但是没说不让报你这新闻啊?你不提鬼神不就完了么?”

“对啊!!”沈煜醍醐灌顶,“我可以就说太兴表行地上出现了个莫名的黑印子,但是我不一定需要说这印子是闹鬼!老于师傅你太厉害了!”

“都是工作中积累的智慧。”老于师傅笑着说,说着他凑近沈煜,悄声说,“而且你想想,咱们报社胶卷全被偷了,许多明天报纸要用的照片都没了。难得你这是个大新闻,又拍到了照片,你觉得侯主编真的会不用?”见到沈煜逐渐亮起来的眼睛,老于师傅笑着拍拍他的肩,“小伙子,赶快写稿子吧!”

“哎!”

听了老于师傅的分析,沈煜一解刚刚的愤愤不平,转而开始埋头写起稿子来。他谨记老于师傅的提点,决口不提鬼神二字,但是却将周围人的反应与议论都写进了新闻中。而且,为了自己的表述不出错处,他还特意去报社的史料馆中找到了当年火灾的报道,反复确认自己的报道没有错处。而果然如老于师傅所料,侯主编看到洗出来的照片后就把沈煜叫了过去,询问他事情的经过,沈煜立刻将自己写好的文稿交了上去。侯主编看过之后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改了个别字句就在上面批注了版面——副版!

当看到那两个大字的时候,沈煜简直欣喜若狂——看来这次自己能得到个甲等稿了!!

不是记者的人或许不能理解沈煜如此高兴的原因,这就不得不说说记者这个行当的薪金构成了。报社记者的薪金基本都分为两部分:底薪和稿酬。对于像沈煜这样的小记者来说,一个月的底薪基本就是一个大洋,剩下的全都要靠稿酬来赚。而稿酬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甲等稿每篇稿酬500文,乙等稿每篇300文,丙等稿则只有100文。况且,关东日报版面有限,不是随便写点什么就都能发布的,每一个想要报道的新闻,先要将选题报与主编审核,通过了才能开始写稿。作为关东日报社的小新人,沈煜的稿子基本都是丙等,唯一一篇甲等是上次写关东军的战事的。然而那一篇实在是沾了关少帅的光,和沈煜本人的文笔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这大概是沈煜第一篇凭自己本事完成的甲等稿,这怎么能不让沈煜开心!

翌日。

沈煜今天起了个大早,七点不到他就来到了中街上。正值上班时间,中街路上人头攒动,领了报纸的小报童们已经开始满大街地东奔西跑吆喝卖报了。而沈煜正是来听他们吆喝的。

“号外号外!太兴表行半夜闹鬼!地面烧出大窟窿!”

呿,哪有什么大窟窿,一看就是没看到在这里瞎说——沈煜心中暗自评价。

“号外号外!七月十五鬼门开,太兴表行半夜起鬼火!”

真是的,说的好像你真的看到鬼一样——沈煜继续吐槽。

在昨日听了老于师傅的解释后,沈煜不知不觉竟也接受了关东日报社“天下无鬼”的理念。于是每听到哪个报纸的新闻提到“鬼”这个字眼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番。

“号外号外!太兴表行地面莫名现出人形黑印,有照片为证!”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传到沈煜耳中,他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刚刚喊出了这一条。沈煜心中得意,连带着觉得那孩子也好看了几分。

听到自己的新闻上了这些报童们的“头版”,沈煜的心愿也算达成。他心满意足地走到一旁的早点铺子坐下,点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看那报童卖报。

因为昨日太兴表行闹鬼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今日买报的人明显多于往日。这其中又以买关东日报的为最多,除了关东日报本身的名气外,大概沈煜的那张独家照片也贡献了几分力量。

包子下肚,沈煜付了钱准备起身。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条与众不同的吆喝:“号外号外!太兴表行半夜起鬼火,里面有张人脸!号外号外!……”

“拍到人脸,他怎么不直接说拍到鬼了?”沈煜忍不住都说出了声。这也不知是哪家小报为了吸引读者,竟想出了这么夸张的说辞。然而总有好奇的看客,沈煜亲眼见到一个男人走到那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所谓“拍到人脸”的《新世报》。而后那男人拿着报纸走向这边,正坐到了沈煜身后的桌边。沈煜七分鄙夷三分好奇,转头偷偷瞥了眼那份报纸,而后他的双瞳猛地一缩——只见那照片上的橱窗中正燃着一团火焰,而那火焰中赫然浮着一个模糊的人头!!

死魂生-04

“麻烦,借我看一下!!”沈煜也不顾那人的反应,一把扯过报纸。照片经过印刷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通过那极有特色的窗棂辨认出是太兴表行的橱窗。橱窗内有一团明亮的火焰,而火焰的中上部则有一张隐约的人脸。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让沈煜惊讶的,最让他惊讶的是,那张脸他见过,那正是两年前火灾中死去的吉祥布坊老板杜云生!!

“这怎么可能……”沈煜喃喃道,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昨天在史料馆的旧报纸中看到过杜云生的照片,他绝对不会认错!

沈煜捏着报纸震惊到无法言语,那边那被抢了报纸的男人却不高兴了:“欸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要看报纸自己买去!”说着,他一把扯走了自己的报纸。

“哦对不起对不起……”沈煜这才回神,连忙道歉。那人白了他一眼,嘴中嘟囔了几句不知什么。而沈煜也顾不得他的反应,他急匆匆跑到小报童那里,自己也买了一份新世报,然后他展开报纸,仔细读起那篇新闻来。

“昨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相传这一天阴曹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已故祖先可回家团圆。然而我华夏百姓祭祖多年,却鲜少听闻有人真的见到亲祖由阴间反生。不过昨晚发生在太兴表行的一幕却让人不禁怀疑,或许我们祖先所谓之‘鬼门开’并不是一种莫须有的传言……”

跳过神神叨叨的开头,其实关于这照片的解释十分简单。就是记者前夜本想拍一些中元节的照片,不想却正巧遇到太兴表行里着起了鬼火,于是就顺手拍了一张,然而当他将照片冲洗出来时才意外地发现,那照片中竟莫名出现了死去的杜云生的模样。接着这报道开始回顾杜云生的生平,讲述他如何将吉祥布坊由小做大并在洋货浪潮中屹立不倒的。按照报道所说,当时关东城内正是洋货与国货竞争激烈之时,因为价格与质量,国货已在多个领域败下阵来。而吉祥布坊作为国产布坊的翘首,几乎是当时关东城国货唯一的希望。然而就在杜云生老板表示技术改良即将制造出更好的布料时,突然一把大火烧掉了吉祥布坊在中街的铺面,而杜老板本人也葬身火海。受此打击,吉祥布坊生意一落千丈,那块铺面也被太兴表行买去,虽然杜老板的亡妻依然坚守着吉祥布坊的名号,但却已再难现昔日辉煌云云。

看完整篇报道,沈煜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之前只知道杜云生是在火灾中意外身亡的,可如今这么一看,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还用说,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洋人搞的鬼!”早餐摊子上,已经有人在发表起自己的看法,“我跟你说我一个堂哥以前在吉祥布坊做过工,据他说杜云生平时根本不住在店里,就那段时间据说他是要研究什么新工艺,这才打算住几天。可他住进去的第二天就发生火灾了,你们说有这么巧的事儿么?!”

“谁说不是呢,你说当时整条街都是洋人的店,就这么一家店是咱中国人的,结果就偏偏这家店着火了,这巧的我也是不信了。”

“咳,洋人这些年玩儿的鬼把戏还少么?不说别的,就这满中国的大烟,不都是洋人给弄进来的么?按说杜老板虽然死了,可这地界儿应该还是杜家的不是?可是你看现在是谁在那儿开买卖?还不是洋人么!”

“所以你看杜老板这不是回来显灵了么?诶嘿,这就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杜老板找回来了,嘿嘿……”

沈煜听着一众人等的议论,越听心头越沉。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背后居然有如此多的暗曲。昨日他还曾在报社的资料馆中翻看过当年火灾的报道,他记得上面确实提及了起火原因是“电线走火”云云,而如今听其他人议论他才猛然发觉,当初的火灾确实有太多疑点。难道说真如刚刚那些人所云,是有人蓄意制造了这场火灾?那当年的巡捕房怎么……不,巡捕房没查出来太正常了,巡捕房的那班警察不是向来都是为洋人而马首是瞻么?只要洋人给他们点实惠,他们绝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当年的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太兴表行以及他背后的洋人究竟在整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且——沈煜再次拿起手中的报纸——这张闹鬼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沈煜这个青年,其实颇有几分年轻人的热血和痴气。他决心做记者,也是怀着几分“大济于苍生”的梦想的,所以当初主编安排他去报道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时,他还曾与主编争辩了好久。这回让他遇到了这样一桩怪事,还是与自己报道的新闻有关,沈煜觉得这大概是上天让自己去为死者探寻真相,于是他猛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打定主意,沈煜便立刻行动。他本想先去太兴表行了解一番,然而太兴表行自昨日中午起便是铁将军把门。大门上一张白纸贴着告示,云因内部整修暂停营业三天云云。想来必定是对地上那黑印心中有鬼,所以要关店修葺以示遮掩,故今日大概是见不到里面的人了。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处地方可以去打探了——吉祥布坊。

今日的吉祥布坊虽然没有开在中街,却也离中街不远。只是眼前这白墙黑瓦的建筑与中街上那高阔洋气的洋楼不可同日而语。走进店内,里面一左一右摆着两排柜台,每张台子上都摆着好几匹布。有三五个女客正在拿着一块布料往身上比量着。

“你看,我就说这布的颜色很衬你。”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棉布旗袍,布料虽不名贵,色彩也并不鲜艳,但穿在女人身上,却别显出一番韵味。她将手里的布比在对面的年轻女人身上,温声中带着一点玩笑,“等做成衣服,一定更能显出你这新娘子的美丽。”

年轻女人被一句话说得红了脸,她自己对着镜子看了看,而后对女人点点头:“好,我听孙掌柜的。”

“好,”女人微笑着应了声,而后指了指身旁的一位脖子上挂着皮尺的店员:“让师傅给你量个尺寸,就可以按尺寸扯布了。”

听这两人对话,显然那卖布的就是吉祥布坊现今的掌柜——杜云生的遗孀孙雅君了。沈煜抬脚便想走过去,不想还没动步,一个人却先迎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是要买布吗?”走过来的是个男人,四十多岁,面相虽和气,动作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觉。他指了指另一侧的柜台,道:“男宾的布料在这边。”

“哦,”沈煜脑子转得倒快,指了指孙掌柜那边,“我是想给我妈买块布。”

孙掌柜显然听到了沈煜的话,于是她走了过来,微笑着问道:

“小兄弟是想给母亲做什么衣服?”

“我……”沈煜从没注意过女人的衣着,一时竟有些结舌。正寻思说辞时,他突然注意到孙氏身上的旗袍,登时来了灵感,“我想给她做件旗袍!”

孙掌柜笑了笑:“看来小兄弟对母亲很是孝顺啊!”说着,她引着沈煜走到柜台边,“做旗袍的料子要说最好要数绸缎,不过绸缎价贵又易磨损,不适合寻常人家。我推荐小兄弟这种斜纹布,质地细密,价钱不算太贵,也颇有一些档次。”

沈煜听着孙掌柜的介绍,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话题引到当年的火灾上。他顺着孙掌柜的介绍摸了摸那匹布,问道:“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生产的吗?”

“是的,”孙掌柜点头,“我们家的布都是自己家的工厂生产的。”

“我听我妈说,吉祥布坊的布是咱们关东城最好的国货布,当年还在中街上开过店面。”沈煜继续将话题往当年的事上带,“我妈总说,要不是那场火灾,吉祥布坊现在一定比那些洋布行都要大。”

听到沈煜提及当年的往事,孙掌柜的表情微微变了变,然而还未等沈煜辨清喜悲,孙掌柜又已恢复了刚刚的微笑:“谢谢令堂的厚爱了。小兄弟,不知道你母亲身高多少,胖瘦怎样,我好让师傅按尺寸给你扯布。”

沈煜听出孙掌柜是想岔开话题,锲而不舍地问:“孙掌柜,我听我母亲说当年的火灾是因为电线走火,只是吉祥布坊当时在那里也不过两三年,怎么电线就会漏电走火了?您真的没怀疑过这其中有问题?”

“这位小兄弟,”刚刚那位男店员想要插嘴,然而孙掌柜轻轻抬手拦住了他。

“当年的事,巡捕房早就给出了结论,是场意外。”孙掌柜看着沈煜说,“这位小兄弟,这些陈年旧事我不想再提了。你如果不想买布,就请回吧。”

孙掌柜说完转身便向店内走,而那男人也走向沈煜这边打算将他请出去。沈煜见状迅速从包里掏出那张报纸,冲着孙掌柜的背景大声道:“有人昨天在太兴表行拍到了杜老板的鬼魂,这事儿孙掌柜知道么?”

听闻此言,孙掌柜猛地停住脚步,而那男店员也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沈煜一见奏效,立刻上前两步,将照片举到孙掌柜面前:“孙掌柜,您看这是不是杜老板的模样?”

孙雅君拿起报纸,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那张照片。沈煜留心观察,只见她眼中情绪涌动,似乎既有惊疑又有不可置信。孙雅君盯着报纸看了片刻,而后将其归还给沈煜:“这位小哥,我不知道这人是如何拍成的这张照片,但我的丈夫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抱歉我店内还有事,不送了。”

说完,孙掌柜转身走开。在她转身的瞬间,沈煜看到了她眼中似乎有隐约的泪光。

死魂生-05

虽然在吉祥布坊没有问到多少内情,但孙掌柜的反应却让沈煜坚信,当年的火灾一定是另有隐情。只是现在杜云生的妻子不愿说,而太兴表行的人又寻不到,那该如何去了解当年事情的真相呢?难不成要去问巡捕房的警察?可是,既然他们当年便能颠倒黑白,今天去问也一样不会有结果。那么,还有谁会对当年的事情了解呢?

沈煜想了想,突然有了灵光一现——对了!找当初报道这条新闻的记者去问问!他们一定知道!

于是,沈煜急匆匆赶回了报社,然而他刚一进门还没等抬眼就听到侯主编的一声怒吼:“沈煜!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这一上午都干什么去了!!”

沈煜惊得停住了脚步,他抬眼看了看墙边的老爷钟,这才注意到居然已经快十一点了。沈煜连忙解释:“主编,我去采访去了……”

“采访?你跟我报题了吗?我批准了吗?”侯主编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沈煜,活像一个细高的茶壶,“我跟你说,你别报出了一篇稿子就得意忘形!去!把你昨天翻乱的报纸都给我归拢好,没弄好今天中午不许吃饭!”

沈煜本也打算去史料室,侯主编这惩罚倒正好遂了他的心意。于是沈煜大声应了句“是”,然后便快步跑进了史料室。

“我告诉你,我……”侯主编本已做好了沈煜继续辩解的准备,不想那小子居然一句抵抗都没有,麻溜就领了罚。这反应实在出乎侯主编的预料,让他本想骂出口的话也没了用武之地,侯主编被憋得小眼瞪圆,活像一只不战而胜有力无处使的斗鸡。

再说沈煜,他跑进史料室,发现里面的桌上还留着他昨日翻检的报纸,这倒省去了再找的麻烦。沈煜看了看报道记者的名字,而后皱了皱眉——当年报道这新闻的记者叫李泽夫,这人如今虽然还在报社做事,但是他因为家人生病几日前便请假回家探亲去了。

想问的人不在,沈煜只得别寻他法。于是他把当初的报道仔仔细细读了两遍,而后又查了之后几天的相关报道。这一通翻下来,沈煜又查到两个记者的名字,不过这两人中有一人已经不在报社工作了,只剩下一个姓刘的记者,也不知道能够知道多少。

抬头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钟头,沈煜觉得装相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史料室探出头去。

“小胡!”沈煜一眼就看到了胡学勤的身影,立刻小声冲他招招手,“主编走没?”

史料室的位置是看不到主编座位的,胡学勤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瞅了瞅,而后招手道:“走了,你出来吧!”

“谢了!”沈煜立刻钻出了史料室,他在屋内踅摸了一圈,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位刘记者。于是沈煜立刻向刘记者身旁走去,待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居然也在讨论吉祥布坊的事情。

“你说这事儿还真是挺邪门儿的嘿!你说年年七月十五都有人说闹鬼,但是哪一回也没像这回闹得这么厉害过。这又是烧鬼火又是出人影,地上还莫名其妙出了个大黑印子,难不成真是杜云生死不瞑目回来看看来了?”

“要我说这事儿就是邪性,当年吉祥布坊的火就烧得古怪,谁知道这才两年就又出事儿,还忒么又是一把火!欸沈煜!”那人一见沈煜过来立刻招手,“你看到那地上的印子了,真的像是火烧的?”

“是不是火烧的我不敢打包票,不过那印子可的确是黢黑黢黑的。”沈煜说,“你们都知道,太兴表行的地板是木头的,颜色其实挺浅。但是那个黑印子可是特别的黑,而且绝对不是拿墨画上去的,我看到他们拿拖把擦来着,怎么擦都擦不掉。”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木头过火后的黑色和颜料染黑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沈煜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一听就明白了,于是众人又不禁露出各异的表情。

“刘记者,”沈煜得着机会也连忙问道,“我看当初你报道过吉祥布坊火灾的事儿,你觉得当初的事儿真的是个意外?”

“意外的说法就是个托词,巡捕房的老把戏了。”刘记者一哂,“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人纵火,那巡捕房就得捉拿到凶手;而如果说是意外,可就省事多了。火灾是你吉祥布坊自己的责任,与巡捕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巡捕房能不愿意是‘意外’么?”

“这么敷衍杜家人能同意?”

“不同意又能如何?杜家说是大买卖,其实也就是杜云生两口子。杜云生一死,剩下个寡妇能有多大力量?”说到这里刘记者话锋一转,“说到这个我倒是挺佩服他那媳妇,当年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能把吉祥布坊坚持下来,这女人也是不容易。”

“就是,”又一个老记者插口道,“我记得火灾之前吉祥布坊其实就有些不太行了,生意好像大不如前,所以杜云生才嚷嚷着要什么‘改良’,结果还没等改完他就死了。没想到他媳妇倒是把这生意坚持了下来,这两年吉祥布坊的生意保不齐比当年还能好上点儿呢。”

“不过这次的事儿一出来,我看吉祥布坊最近的日子可要难过了。”另一个记者预测道,“我听说太兴表行的老板是英国大使的儿子,现在他的店又是闹鬼火又是出鬼影,我猜他一定把这笔账都算到吉祥布坊的头上。要我说搞这事的人十有八九是和吉祥布坊有仇。”

“这怎么能怪吉祥布坊啊?”胡学勤也加入了讨论,“你说这地上的黑印还能说是什么人画上去的,可是那照片总造不了假吧?那鬼火和人脸可是真真切切在它太兴表行里拍到的啊?”

“小胡啊,这可就是你想当然了。”暗房的老于师傅听了半天,直到这时才开口,“这照片造假虽然困难,倒也真不是不能。”

“啥?照片还能造假?!”小胡记者睁大了双眼。其他不少记者也露出惊讶的目光。

“何止是能,法子还不少呢!”老于师傅笑道,见大家都感兴趣的样子,他接着解释道,“你们都知道,咱们这相机能拍出东西,是因为通过镜头将光影儿印在了胶卷上,这学名叫做曝光。一般咱们一张胶卷只曝光一次,但如果用照过一次的胶卷再去拍第二次,那么胶卷上就会留下两次拍照的影子,这就叫做二次曝光。”

“胶卷还可以拍两次?!”沈煜听得一脸惊奇。

“那是当然,不只是二次曝光,三次四次的都有呢。有的洋人专门用这方法,能拍出很稀奇古怪的景儿来。”于泽全说,“除了二次曝光外,还有什么用细线吊、利用远近大小的差异……好多种造假的手法。总之啊,照片玩花样的方法多了去了,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

“于师傅,要照你这么说,那这事儿不是闹鬼,而是有人在里面捣鬼啊?”小胡记者瞪大眼睛。

“是不是有人捣鬼我不知道,不过闹鬼这事儿,我老于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一次真的。”老于师傅笑着说。

“那这捣鬼的到底是谁啊?”胡学勤摸着下巴思索开了,“他是想给太兴表行捣鬼,还是想给吉祥布坊捣鬼啊?”

“这个可真就不好说喽!……”

西洋钟敲了12下,到吃中饭的钟点了。大家于是停了议论,三三两两地散去。沈煜坐着没动弹,也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老于师傅见到拍了拍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于师傅,”沈煜回过神来,“你刚刚说的那些照片造假的手法,你觉得《新世报》的那张照片应该是用的哪种造假的方法?”

“这个我可说不好,”老于师傅摇摇头,“那照片太模糊了,我连那里面的是不是杜云生都认不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辨别的话,最好拿到原版照片?”

“嗯?”老于师傅意外,“你想干嘛?”

“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想把它搞清楚。”沈煜说,“是不是拿到原版照片能比较好分辨一些?”

“如果要看造假的话,最好是能拿到底片。”于泽全说,“底片上能看出的问题多,比如说是不是二次曝光,看底片是最清楚的。”

“嗯。”沈煜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拎起小包就往外走。老于师傅一见问道:“欸沈煜,你去哪儿?”

“去采访!”

沈煜背着小包出了门,抬脚便奔向新世报的报社。

新世报是家小报社,位于城东这条不起眼的大街占据着不大的一块门脸,里面的人也不多。见到沈煜进门,一个跟沈煜年纪差不多的人走了过来:“请问你找谁?”

“我找贾承新记者。”

听到沈煜的话,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神情。他指了指里边的一间房间对沈煜说:“贾记者现在在见客,你要是不着急就稍微等一会儿吧。”

“好。”

沈煜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间隔开的房间,大概就是他们报社的会客室了。会客室的门上虽然有玻璃,但是却从内侧拉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于是沈煜在门外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等着。那人见他规规矩矩,便也回去自己的座位继续工作了。沈煜趁着等候的时机从帘子下方的缝隙中偷眼往里看,只隐约能见到里面有几个人的身子,却看不清头脸。于是他把耳朵凑过去细听,可只听到了“胶卷”“照片”几个模糊的词语,无法拼凑出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过了一阵子,会客室的门打开,几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沈煜下意识地起身,他本想待那客人离开后再找贾记者,然而这一起身他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刚刚出来的三人中有一人竟是太兴表行的王经理!

“是你?!”王经理见到沈煜也吃了一惊,“你在这儿工作?!”

“不是,我来找人。”沈煜下意识地回答,“倒是王经理,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们……”

沈煜说着,手指和目光一同在三人间下意识地逡巡。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三人的身份,与经理并肩而立的男人穿着一身洋西装,表情有种知识分子式的严肃;而后面那人则是寻常的百姓衣衫,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估计就是那名贾姓记者。

一瞬间,沈煜明白了眼前的情况——王经理带人来找贾承新,一定是关于那张闹鬼照片的事……

想到这里,他看向王经理的目光顿时起了变化。而王经理似乎也意识到沈煜猜出了他的目的,他尴尬地微咳一声,而后对旁边的人说:“我们先走吧?”

那人点点头,看了沈煜一眼,而后抬脚向门口走去,而王经理也跟着离开。

“这位兄弟,”直到这时,那后面的人才开口,“你是找我?”

沈煜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贾承新记者么?”

“是我。”贾承新上下打量了一眼沈煜,“兄弟看着也是同行?”

“……”沈煜发现,这个贾承新说话的时候有种流里流气的感觉。沈煜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是客气地开口道:“我是关东日报社的记者,我叫沈煜。我来是想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下你拍的那张照片的原版底片?”

贾承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再次打量了沈煜一番,而后才嘴角带着笑意地开口——

“不行。”

死魂生-06

“不行。”

尽管知道贸然找人要底片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然而贾承新的态度委实让沈煜十分不舒服。他忍不住反问道:“为什么?”

“兄弟你贵姓?”

“我姓沈。”

“行,沈记者,我看你这行头你干记者应该也有段日子了,你难道不知道同行之间不问人看照片或采访手稿,这是规矩么?”

贾承新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烟纸烟叶,慢慢搓成一个烟卷,他当着沈煜的面将烟点着,还毫无顾忌地吐了个烟圈。这傲慢的态度令沈煜更觉不快,于是他也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道:“因为我怀疑,你那张照片有问题。”

因为心中有气,沈煜也没控制住声音,这句话顿时响彻了整间屋子。所有人都循声看了过来,屋内顷刻鸦雀无声。

被沈煜这样说,贾承新却似乎没有丝毫不悦,他表情轻松地又吐出一口烟,这才开口道:“这位兄弟,干咱们记者这行也是讲运气的。哥哥我拍到那张照片,是我运气好。你要是想也有我这运气的话,记得经常带着相机四处转转。”说着他斜着眼上下打量了沈煜一眼,嘲讽地一笑,“不过你这样儿的记者估计连相机都摸不着吧?”

“我自己有相机!”沈煜被激得忍不住从小包里掏出自己的相机,举到贾承新面前,待看到后者嗤笑的表情,他才意识到上了当,忙收回相机正色道:“我问过行家,人家说照片造假很容易,我怀疑你那张照片就是造假的。”

“哦?证据呢?”贾承新哂笑道。

“你要是心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敢把底片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说这位兄弟,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了。你跑到我这儿来说我的照片是假的,然而又拿不出证据,还怪我不让你看底片。我当记者也好几年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贾承新再吐出一口烟圈,“本来如果你态度好点儿,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让你看一眼照片,可是你空口白牙上来就说我的照片是假的,可就别怪我不通人情了。总之照片和底片我都不借,你要是有本事就出钱来买。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想买我这张照片和底片了。如果你出的价格够高的话,说不定我可以考虑考虑。”

“刚刚的王经理也是来跟你买照片的?”沈煜追问。

贾承新冷笑一声,显然并没有入沈煜的套儿:“随你怎么想,总之我现在要干活了,不送了。”

说完,贾承新转身离开。

虽然没有得到底片,不过沈煜觉得自己这一趟也不算一无所获。太兴表行的王经理都去找贾承新了,显然他们对他的报道是有所忌惮的。看来当年的火灾,太兴表行可能真的在其中起到了些不好的作用。

沈煜本来是想回到报社继续研究这桩奇案的,不想他一回去便被侯主编给单独拎进了小屋。侯主编关上了门,盯着沈煜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沈煜心中一抖,强自镇定地回答:“我出去吃饭去了。”

“吃饭?我看你是出去惹事吧!”侯主编瞪眼,“上人家新世报那里,张口就要底片,人家不给就说人家的照片是造假,你怎么不直接去抢?!”

沈煜没想到侯主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做的事,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那姓贾的告的状?!”

“是人家报社的主编打过来的!”侯主编继续怒斥,“上门踢馆,你能耐了啊?同行不得相欺,这规矩我没教过你?!”

“可是主编,他那照片明显有问题!”

“你有证据吗?”侯主编一个反问就把沈煜问得哑口,“没有证据你去人家那儿捣什么乱?!我们关东报社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要是再这个样子别怪我让你卷铺盖出门!”

沈煜被骂得不敢吭声。他知道刚刚的事自己做得不特别地道,最主要的是,他现在绝对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侯主编看他不再辩驳,火气略略消了些,他命令道:“你最近几天给我消停点,去,上史料馆里,给所有报纸做编目。”

“什么?!”沈煜一听惊得眼都直了,“主编,那里面那么多报纸……”

“多怎么了?不多你又该四处乱跑惹是生非了。你不是爱看两年前的报纸吗?那你就从那年开始做起,每一版的都要!如果明天早上我见不到编目,你这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别想拿!!”

所谓编目,就是给报纸的内容做一个索引记录,便于查资料之用。关东日报社向来有做编目的习惯,只是以往都是只记录头版的新闻,而如今侯主编让沈煜将所有版面的都做出来,摆明是个惩罚了。

“真是的,一年的编目!还要一天做完,这不是欺负人么……”沈煜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他从今天中午一直抄到现在,眼看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可自己的工作才只做了一半不到。看来自己今晚注定要在报社熬到天光了。

与那些小报社不同,关东日报社是有自己的印刷车间的。每日当记者们完成当日的稿件后,印刷间的工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们要连夜将所有稿件排版并印刷出来。所以关东日报社每日都要到很晚才能真正关灯锁门。沈煜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正想着要不要今晚也在这里熬上一熬的时候,就在这时,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请问沈煜在吗?”

沈煜意外发现这声音有些耳熟,他走出去一看,意外发现来人竟是顾从周。

“欸?你怎么来了?”沈煜惊喜地走过去。

“下班了,本想去你家看看你,敲门发现没人。于是就过报社来看看。”顾从周说,“你今日很忙?”“唉别提了。”沈煜苦了脸,“又被孙猴子抓我小辫子了。”

沈煜曾经给顾从周讲过主编候孙的绰号,所以顾从周知道他说的是谁。他忍不住好笑道:“你又怎么惹着他了?”

“一言难尽啊……”沈煜摆摆手,“你吃没吃晚饭?”见顾从周摇头,他忙道,“诶那正好,走走走,陪我去吃点儿东西。咱俩边吃边说。”

沈煜拉着顾从周来到一家馄饨店,顾从周要了一碗猪肉馄饨,而沈煜看了看菜单,最后竟点了一碗素馄饨。

“你不是说这家的猪肉馄饨最好吃么?怎么今天点素的了?”顾从周觉得有些奇怪。

“啊,”沈煜没好意思说自己现在经济拮据,于是编了个理由,“那个,我这两天肠胃不太好,吃点素的易消化。”

沈煜本是随口一说,然而顾从周听到却皱起眉头:“肠胃不好?具体什么症状?是恶心反胃还是腹泻或者便秘?”

沈煜心道忘记顾从周是个较真的医生了,忙遮掩道:“没那么严重,就是有点儿积食而已,空两顿肚子就好了。”见顾从周眉头微皱似乎还想说什么,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来找我有事?”

“其实没什么大事,”顾从周笑笑,“我今天看报纸,看到一条很神奇的新闻,我本来以为是记者瞎编的,结果一看记者,发现居然是你。”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报纸,“我觉得有点好奇,就过来求证一下。”

“我拍的那张绝对是真的。至于其他人拍的,我就不知道了。”沈煜端起馄饨汤碗喝了一口,懒洋洋地回复。

“其他人?”顾从周听出了沈煜的言外之音,“还有人也拍到了?”

“你没看到?”沈煜向来是个藏不住话的人,顾从周这一问,他便噼里啪啦把《新世报》的照片以及由此引发的所有事都给顾从周讲了一遍。

“……结果,那个小人居然打电话给我们主编告我的状,我一回到报社就被主编骂了一顿……”沈煜边说边恨恨地嚼着馄饨。

“你是有点心急了,”顾从周总算听明白了,帮着分析道,“你没有凭据就说人家的照片造假,人家自然会不高兴。”

“我就是想证明他的照片造假,才想拿到底片嘛!”

“但是你现在这么一说,人家肯定更加不会给你底片了。”顾从周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

沈煜瘪瘪嘴——这才是他现在郁结的地方。

“不过,”顾从周也吃了一口馄饨,开口道,“如果你是想让大家知道他是在造假的话,倒也不是没办法。”

沈煜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你刚刚不是说你们有个师傅很懂照片作假这些手段么?我觉得你可以对他做个采访,让他来介绍一下照片造假的方法,并且也做几张这样的照片出来。这样一来,大家不就知道那个记者的照片是造假出来的吗?”

“欸对啊!”沈煜瞬间开窍,“我让于师傅也弄出一张火堆里有个人头的照片,这样我也没说你造假,但是大家都有眼睛,自己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好主意啊!”沈煜猛地一拍顾从周的后背,“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顾从周笑笑:“小聪明而已。不过我觉得,就算你不戳穿他,太兴表行大概也会采取些举措。你刚刚不是说见到他们的经理也去找那个记者了么?”

“诶说起这个来我就觉得太兴表行有问题!”沈煜道,“你说他们要是心里没鬼的话,干嘛要去找那个记者啊!”

“这个倒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想要陷害太兴表行呢?”顾从周给出另一种观点,“你想想,太兴表行地板上的黑印还有这张照片几乎是同一天出现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你也说了,太兴表行因为地上的黑印已经要关店三天,如今再出闹鬼的消息,他们怕是有一段时间都不得安生了。”

“倒也是。一定是他们家的表卖得太贵,惹得天怒人怨了。”沈煜想起那块180个大洋的手表,恨恨地说。

顾从周笑了笑——这离奇的闹鬼事件背后原因的可能很多,唯独不会是沈煜说的那一条。不过顾从周也没有给沈煜细分析的意思,他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我还得回报社,继续做编目啊……”一提起这个,沈煜又苦了脸。“我今天大概真把主编气急了,如果我明天做不完,我看他真有可能克扣我的薪水……”

“你还有多少要做?”

“还剩五个月的吧……”

顾从周见到沈煜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想了想道:“这样吧,如果这顿饭你掏钱的话,我就帮你去做编目,你看怎么样?”

“啊?”沈煜一怔,继而赶快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能做完。”

“怎么,你不想请客啊?”顾从周佯装瞪眼。

“不是!一碗馄饨才几个子儿?我是说不用你帮我抄了,这东西弄起来指不定要弄到几点,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算你运气好,我明天休息。”顾从周站起身来,“所以,你赶快付账,咱们这就回去开工吧!”

得了顾从周的帮助,工作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过饶是这样,两人也弄到了半夜十一点多才彻底完成。沈煜对顾从周的义气感动万分,非要拉着顾从周去自己家,并且回到家后还给他烀了两穗香甜的玉米。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本来以为我得在报社熬上一宿了呢。”

“没什么,就是动动笔而已。”顾从周边啃着玉米边说,“其实我觉得就算你真做不完你们主编也不会真的克扣你的薪水的。”

“唉,你不懂。”沈煜一言难尽地摆摆手。

两人吃完宵夜,已经是后半夜了。这个钟点顾从周也不方便再折回家去,于是便在沈煜这里借宿一宿。

“说起来,我怎么觉得你这里好像比我上次来少了些东西似的?”顾从周环视了一圈屋内,有点不确定地问。他总觉得沈煜的屋子似乎比之前空落了些,但是他之前也是仅来过一两次,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哦,也没什么,前几天收拾屋子,把些没用的扔了。”沈煜一句话带过。

这几天为了筹钱,沈煜其实已经当掉了一些东西,包括他的钢笔,以及过冬的棉袍。然而他不太想告诉顾从周这些。他和顾从周其实认识并不久,沈煜自觉还没有与他相熟到可以开口借钱的程度——尤其又是那么大一笔钱。

两人今晚忙了那许久,都有些累了,于是上了床也便早早睡去。本来沈煜打算第二天悄悄起床让顾从周多睡一会儿,谁想天一早他们就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而当沈煜打开门时,他又是一惊,因为外面站着的居然是两个穿着巡捕房衣服的警察。

“你就是沈煜?”其中一人打量着道。

“是我。”沈煜有点戒备地看着两人,“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有事找你,跟我们回巡捕房一趟。”

那两人说着便上前来拿沈煜的双臂,沈煜一见不对忙高声叫着往后躲:“欸欸欸?你们干什么?!你们怎么随便抓人!?”

“怎么了?”顾从周听到声音,也从屋内赶了出来,看到外面这阵势也是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

“巡捕房办案,到了你就知道了。”那两人说着,依旧上前来抓沈煜。顾从周知道不好,连忙从衣兜中掏出两块银元,塞到那两名警察的手中:“两位,两位,有话慢说!这是我朋友,两位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两名警察得了钱,这才松开了手,为首的那一个开口道:“你这兄弟,可能惹上人命官司了。”

死魂生-07

“人命?!”

一听此言,沈煜和顾从周都吃了一惊,两人忍不住同时追问:“谁死了?”

“昨天半夜,一个姓贾的男的被人杀了。他的同事说你这朋友昨天去找过他的麻烦。”那警察指着沈煜向顾从周解释道。

“姓贾的?”沈煜一听神情一紧,“贾承新?!”

“好像是这么个名儿吧。”那警察说。

“贾承新死了?”沈煜还沉浸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惊愕中,倒是顾从周反应快一些,他忙说道:“两位警官,如果那人是昨夜死的,我朋友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昨晚我在我朋友这里做客,我可以给他作证,昨天一晚上他都在家,没有出去过。”

“我们也是按上峰命令办事,上峰让我们带人回去,我们就得把人带回去。如果您这朋友真的不是凶手的话,去问个话也就回来了。您也别让我们为难不是?”

顾从周心里明白,沈煜是肯定要和他们去一趟巡捕房了。于是他安慰沈煜道:“没关系,我陪你去。有我给你作证,你不会有事的。”

沈煜点点头——有顾从周这个人证,他好歹心里有些底,而且他现在也想知道贾承新到底是怎么死的,于是他对那两个警察点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

两人跟着警察来到巡捕房,负责办理案子的警察一出现,沈煜就是一愣,因为这警察他认识,正是两天前去报社调查胶卷失窃案的姚警长。

姚警长显然已经不太记得沈煜了,他看着沈煜道:“你就是昨天去新世报找麻烦的记者?”

“警长,”顾从周开口道,“我朋友不可能是杀死那位贾记者的凶手,昨天晚上我一整晚都在我朋友家居住,我可以证明,他没有离开过他家。”

“你又是谁?”姚警长看向顾从周。

“鄙姓顾,是关东医院的医生。前不久刚刚去世的裴嘉裕院长是我老师。”

听到顾从周说是关东医院的医生,姚警长看向他的眼神略微认真了些。他打量了顾从周一番,说:“你昨晚为什么会在他家?”

“我去朋友家做客,时间晚了便借宿一宿。”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趁你睡着了偷偷出去?”

顾从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请问那位贾记者是几点钟遇害的?”

“……”听到顾从周的问题,姚警长表情滞了滞,而后他微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回道:“负责验尸的法医家中有事……”

“你们连人是几点死的都没搞清楚就把我抓过来了?!”沈煜一听顿时急了。

顾从周注意到了姚警长脸上尴尬的表情,于是说:“既然这样,不如让我先看看尸体?虽然我不是专业的法医,但是验尸的事情我也懂一些,或许能提供些帮助。”

姚警长打量了顾从周一番,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顾从周在姚警长的陪同下去到太平间,虽然死者死亡时间不久,尸体并没有什么腐臭的味道,但是姚警长还是把顾从周送进门就捂着鼻子转身离开。不过这样也好,倒也省去了有人在旁监视的尴尬,于是顾从周从一旁的桌上取下白大褂与手套、口罩,穿戴整齐,这才走到解剖台前,掀开死者身上的白布。



白布掀开,顾从周微微吃了一惊。之前他只听说死者是被人杀死的,所以顾从周一直以为死者是死于利器。然而当看到死者的尸体时,顾从周才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只见眼前的死者脸上一片血污,他的整个额骨几乎都被砸塌,眼睛、鼻孔、嘴角均有大量的淤青与出血痕迹,显然死者死前曾遭受过暴力的殴打。再往下看去,顾从周注意到,死者的右手姿势非常奇怪,显然他的拇指、食指与中指指骨都已经骨折了。

顾从周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从太平间内出来,顾从周在其他警察的指引下去到姚警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屋内还有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警员,顾从周本想退出,但是姚警长却叫住了他。

“顾医生,怎么样,验尸查出了什么?”

“死者大概是在晚上11点至12点之间去世的。不过他在死前曾经遭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折磨。姚警长,我想知道一下,死者的家中是否有被人翻动过?”

听到这话,姚警长和那年轻警员下意识对看一下,而后姚警长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发现死者的右手有三根手指骨都骨折了,它们不像是在搏斗中受的伤,倒像是被人生生掰断所致。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骨折断会令人感觉十分疼痛,但却有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很像是逼供所为。”顾从周解释道。

虽然刚刚姚警长并没有回答,但是他和那警员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告诉顾从周,他没有猜错。果然那年轻警员对顾从周开口道:“他家中确实有被人翻检过,不过翻检什么东西,我们尚不得知。我们问过他的同僚,他们说,贾承新家中重要物件似乎都未丢失。”

顾从周点点头,继续道:“我对死者只是进行了初步的检验,不过有些更具体的验尸结果,可能还需要验尸官进一步检查化验才能确定。我已经提取了一些死者身上的组织,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

“不用了。”姚警长摆摆手,“接下去的工作我们的法医官自己会做的。谢谢你的帮忙。我们已经确认你那位朋友不是杀人凶手,你和他可以走了。”

顾从周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不过能帮助沈煜洗清嫌疑他也算是目的达成,于是他点点头:“好。不过姚警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拜托您转告法医官,要对死者的伤口进行生理反应检验。死者身上有诸多伤口,所以凶手逼供大概花了不少时间,如果法医官能够搞清楚这些伤口出现的时间和顺序,说不定对你们抓捕真凶会有一定帮助。”

“行我知道了。”姚警长似有些不耐,“你们出去吧。景轩啊,你带他们出去。”

“是。”

那年轻警员带着顾从周回到沈煜所在的房间,沈煜见到他两人回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待看清那警察的模样,略有惊讶:“咦是你?”

那警察微笑点了点头:“沈记者是吧?”

“欸你还记得我啊!”沈煜惊喜。

顾从周看看那警察,又看看沈煜:“你们两人认识?”

“嗯,前天我们报社胶卷被偷,就是这位警察和刚刚那个姚警长去的。”沈煜还记得当时这警察曾经帮自己说过话,所以对他印象颇为不错,“这次的案子又是你?”

“嗯。”

“那看来我应该不会被屈打成招了。”沈煜笑了出来,“欸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贺,贺景轩。”

“哦,贺兄。对了,话说那个偷胶卷的人你们抓到了吗?”

“还没有。”说到这个,贺景轩表情略略正色起来,“其实你们报社不是唯一一个被偷胶卷的,这两天我们有陆续接到了几个报社杂志社的报案,无一例外都是胶卷被偷。”

“啊?!什么人对偷胶卷这么上瘾啊?”沈煜惊讶,“你说这胶卷也不值几个钱啊!”

“这暂时就说不好了。”贺景轩没有多说,对二人道,“两位,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好。”

“这次幸亏有你,否则我估计我就被这帮人当成凶手,屈打成招了。”出了巡捕房大门,沈煜对顾从周表示感谢,而后又问:“对了,那姓贾的是怎么死的啊?”

顾从周将贾承新的死状以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沈煜:“姚警长也承认贾承新的家中被人搜捕过,所以凶手很可能是要找什么东西,这才将他杀害。”

“贾承新一个记者,能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啊……”沈煜边说边走,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顾从周回头。

“诶你说,贾承新被杀,是不是因为那照片?!”沈煜看向顾从周。

“照片?”顾从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那张闹鬼的照片?”

“对啊,就是那张照片!你知道么,昨天我去找贾承新的时候,他亲口和我说过,有很多人出钱想买他的照片,说不定是哪个人想要买他的照片而贾承新不同意,所以那人才起了杀机!而他之所以要折磨贾承新,就是为了逼他说出来那张照片在什么地方!!”沈煜越说越兴奋,他拉着顾从周就往回跑,“走!我们快步把这个线索告诉巡捕房!”

“欸!”顾从周还没等说什么,就被沈煜扯着奔回了巡捕房。沈煜冲进姚警长的办公室,兴奋地将他的“重大发现”告诉给姚警长,然而姚警长听完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说了句知道了,而后就让手下把两人送出了办公室。

“真是的,那个姓姚的摆明就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出了巡捕房,沈煜一脸的愤愤不平。

“我们已经把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顾从周说,他看看手表,又看向沈煜道,“说起来,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上班啊?”

“啊糟了!”沈煜大叫一声,“我刚刚也没跟主编请假,他肯定又以为我旷工了!不说了我先上班去了啊!”

沈煜说完,拔脚就向报社跑去,顾从周见这人风风火火的样子,忍住不笑了出来。然而很快,他嘴边的笑意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的疑虑……

贾承新遇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个报社——报社本来就是消息集散之地,而贾承新昨天的报道又在关东城掀起了那么大的波澜,此刻他一出事,没有人会对此不关注。很快地,各种大道小道的消息便纷纷传入了关东日报社。

“说起来这个贾承新可挺牛的啊,听说他们报社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小记者,负责每天去他家叫他起床,给他买早点。今天早上就是那个去叫他的小记者发现他死了的。”一个记者说道,“这架势,比咱们社长都牛气。”

“新世报那种小报社就是这样,有个有点名气的记者,社长都当宝似的养。”另一个年轻记者搭话,“听说那个贾承新平日里连班都不是天天上的,时常交了稿子,人就没了踪影了。”

“欸我还听说件事,”胡学勤也插话进来,“巡捕房的警察上午去新世报报社了,他们在那儿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据说是想找贾承新拍的那张‘闹鬼照’,可是他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说到这里小胡记者压低了些声音,“据说警察在贾承新家里也找过,可是都没找着。”

“你的意思是,姓贾的是因为那张照片被人杀的?”旁边有人追问道。

“我觉得啊,十有八九。”小胡记者笃定地说,“昨天沈煜不也说了么,那记者牛哄哄地说他的照片有好多人要买,肯定是有人出不起钱就又想要照片,所以才对他用刑。听说他死得样子可惨了!对了沈煜,你看到他的尸体没?沈煜……”胡学勤说着四下看去,想找到沈煜来问,然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沈煜居然没有在屋内。小胡记者不解地摸摸头:“奇怪,人呢?”……

暗房。

“于师傅,这样就可以了?”

“嗯。接着就等我洗出来看效果吧。”老于师傅说着,将沈煜的相机接过去。

适才回到报社后,沈煜很快就钻进了暗房,求老于师傅教他拍摄二次曝光照片的技法。老于师傅没想到他对此事这么上心,也来了点兴致,于是两人便捣鼓了起来。

“这戏法其实并不算难,简单来说就是一张胶卷上拍照两次,只要控制好曝光量和拍摄景物的位置,你想把什么东西弄到一块儿都行。”

老于师傅简单讲解完,便带领沈煜实际演练起来。两人先是去门外拍摄了一张蓝天的照片,接着又拍了一张于师傅的侧脸照,如果沈煜的技术得当,那么洗出来的照片应该会有一张浮在天空中的人脸。

“其实我跟你说过,拍这么一张照片并不难,问题是贾承新是在哪里拍到的杜云生的脸。”老于师傅边将底片从相机上剪下边对沈煜说,“要知道,杜云生已经死了两年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沈煜想了想问:“于师傅,如果对着照片拍可以不?”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翻拍照片,效果会差许多。我觉得他们社的主编不会看不出来。”

“那……”沈煜又转了转脑筋,“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贾承新两年前就给杜云生拍过照,但是当时没洗出来。而这一次他想造这么条新闻,于是就把当年的胶卷又拿出来了?”

“?”老于师傅被沈煜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给惊讶到了,他回头看了看沈煜,只可惜暗房中根本看不清沈煜的模样。

沈煜看不清于师傅的表情,只能听到过一会儿于师傅又窸窸窣窣地干起活来,而他的声音也在黑暗中传来,“我还没听说有人把胶卷存了两年的。不过……”

“不过怎么样?不行么?”

“这个,我还真说不好。”老于师傅实话实说,“我有见过存了一年多才冲洗的底片,虽然效果比原来差了些,但是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了。两年这么长能不能行,还真说不好。不过他本来也是说要闹鬼,模糊点儿也说得过去……”说着,于师傅把灯打开,“行了,现在等着晾干了,一会儿洗好了我叫你。”

沈煜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惊奇,不过他确实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可惜贾承新已经死了,他究竟是如何拍到杜云生的,恐怕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了。

沈煜从暗房出来,正发现一群人围在一处聊天,小胡记者背对着他,显然正在谈论着他:“我看沈煜是不要命了,再被主编发现,我看他是真的要死定了……”

“你才死定了呢!”沈煜从后面拍了胡学勤一下,把他吓得差点摔倒地上:“我说你刚刚干嘛去了?”

“我去暗房去了。”沈煜没多说,“你们议论什么呢?”

“我们?在说贾承新的事儿呗!正好你来了,快给我们说说,你上午在巡捕房都看到什么了?”

沈煜张嘴刚想说话,突然有人从外面跑了回来,进屋便大叫道:“大新闻!大新闻!杀贾承新的人抓到了!!”

死魂生-08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惊,沈煜立刻跑过去:“是谁?!”

“是,是吉祥布坊的管家赵木生,”这人显然是刚刚跑回来的,说话间都不停地喘着粗气,“巡捕房,已经把人抓过去了!”

沈煜听完,拎起自己的相机就往外跑。

此刻,巡捕房内。

“姚警长,我想请问,你凭什么认定杀害那记者的是我的管家?”孙雅君正色开口。

“孙掌柜,”姚警长开口道,“你的管家昨晚晚上去过贾承新家,我们有人证可以证明;而且我们还在贾承新家的桌椅上、镇纸上都发现了你的管家的指纹。”见孙雅君面露不解,姚警长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个指纹就是人手指头上的纹路,每个人手指上的纹路都是不一样的,你的管家的指纹在上面发现,这就是他进过贾家的铁证!”

“姚警长,即使我的管家进过贾承新家,也不代表他就是杀人凶手。”

“孙掌柜,你还没听明白么?”姚警长不耐地直言道,“贾承新就是被他家的那块镇纸给砸死的,而你的管家的指纹出现在那块镇纸上,你还跟我说不是他杀的?!”

孙雅君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顿了一下,说:“姚警长,我想见一见我的管家。”

“对不起,他是杀人凶手,我不能让你们见面。”

孙雅君知道想见自己管家不会太容易,好在她早有准备,于是忙将一块包着东西的白布帕子递过去,放软口气说:“姚警长,我这管家也在我家好多年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要问个明白,拜托你,通融一下。”

姚警长掂量了一下帕子内银元的数量,这才勉为其难地开口:“好吧,就一会儿啊!”

“好,谢谢。”孙雅君忙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坚毅——她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沈煜赶到巡捕房的时候,巡捕房外已经站了一些记者了,大家显然都是得到消息过来等着采访的。沈煜向旁边的人打听了一下消息,原来巡捕房是大约半个钟头前将吉祥布坊的管家赵木生带回来的,而吉祥布坊的掌柜孙雅君随后赶到,至今尚未从巡捕房出来。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看到了赵木生从贾承新家里出来,所以说杀害贾承新的十有八九就是他。”

“这可真是想不到啊!那赵管家看着挺和气个人,居然会动手杀人?”

“而且,这事儿和吉祥布坊有什么关系啊?姓贾的拍到的闹鬼的照片,对他吉祥布坊也没太大影响啊?赵木生好端端的干嘛要杀贾承新?”

一众人正议论着,突然前方一阵骚动,沈煜抬头,发现原来是吉祥布坊的孙掌柜走了出来。

所有人立刻围了上去。

“孙掌柜,听说是您的管家杀害的贾承新,这是真的吗?”

“孙掌柜,赵木生为什么要杀贾承新?这跟贾承新昨天拍到的照片有没有关系?!”

“听说贾承新拍到的照片不见了,是不是赵木生拿走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提问着,孙雅君被围在其中,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她还未从骤然得知消息的惊悚中回神。她身旁的老妇人正在努力让这些记者离自家主母远些。

“你们这些人,别围过来了……”

“各位,”

突然,孙雅君突然开了腔。她一出声,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想必各位也听说了,我的管家赵木生刚刚被巡捕房逮捕,罪名是杀害了新世报的记者。虽然我还不清楚这件事究竟如何,可是我可以以吉祥布坊作保,我的管家绝对不是杀人凶手。今天正好各位在此,我孙雅君想请所有记者朋友做个见证。”孙雅君看着面前的一众记者,正色道:“我孙雅君在此悬赏100大洋,求捕案件的真凶。有任何人能够抓到真凶,证明我家管家无辜,我孙雅君立刻将100大洋奉上!”

此言一出,巡捕房门口顿时一派哗然,就连沈煜也惊讶得忘记了言语。而孙雅君似乎也已说完了想说的所有话,她在老仆的保护下从人群中钻出,再也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孙雅君这态度,看来赵木生真的不是杀人凶手?”一个记者对旁边的同僚说道。

“谁知道呢?不过这可是个大新闻了!”另一个人兴奋地回道。

与其他人恨不得立刻拿起笔就要做一篇报道不同,沈煜的表情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不仅如此,此刻他的目光甚至可以用“呆滞”来形容,因为此刻他的大脑中只剩下了一个词——100大洋……

没错,虽然这两日沈煜白日里依旧在尽心尽力地工作,然而“筹钱”一事其实一直盘旋在他的脑中。刚刚听到孙雅君说出那句“悬赏100个大洋”时,沈煜的心中禁不住狠狠一跳——如果他得到了这100大洋,不就可以凑够钱,买下那块表了吗?

只是,要怎么查呢?孙雅君既然敢开出如此高额的悬赏,就说明事情一定很棘手。自己真的能够解开这案子?而且,万一查到最后发现,赵木生真的就是凶手呢?刚刚那帮记者也说过,巡捕房抓赵木生,似乎是颇有信心;而且,那帮讹诈党给自己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三天了,自己真的能在三天内查清整件事?

沈煜心中有事,慢吞吞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回报社。刚一进屋,老于师傅就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照片。沈煜接过一看,只见照片上拍的是一片晴空,然而天空中却奇怪地浮着一张人脸,那模样看着还有点面熟。

“这……”沈煜的脑子还沉浸在100个大洋中,他眨了眨眼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表情突变,“成了?!”

“效果很不错,拿着这张照片,我以后也可以吹嘘说我老于显灵了。”老于师傅表情也颇为自得。

沈煜拿着照片,将它和新世报的那张闹鬼照比对了一番,果然发现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沈煜心中有了主意,他拿上这两样东西,拎着自己的小包,快步离开了报社。

沈煜来到吉祥布坊的门口,发现这里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看来怀着赚钱心思的不只他一个。不过孙掌柜似乎没有给他们提供线索的意思,只见一个店员堵在门口,对所有人说:“各位,我们掌柜的说了,她对于整件案子一无所知,所以各位请去别处打探吧。如果哪位寻得真凶,我家掌柜的悬赏定然作数。”

这店员虽然如此说,但是其他人并无离去的意思,仍是围着店员问东问西。沈煜知道凑上去也无用,正琢磨如何想办法混进布坊内时,突然他眼睛瞥见人群外有一张相熟的面孔,正是昨天吉祥布坊内给人量尺寸的师傅。沈煜一见心中暗喜,他连忙奔过去一把扯住那人。

“欸!”那人没防备被人扯住,待看清沈煜的脸时更是有些慌张。沈煜忙比了个嘘声,而后小声道:“大叔您放心,我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是想拜托你帮我送一样东西。”说着,他将照片和那张报纸一并塞给这人,“麻烦大叔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你们掌柜的,她看过自然明白。我就在对面的茶楼等消息。”

那人看了看手里的两样东西,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仅仅转交个东西,似乎也并不太难办。那人看了看沈煜,最终点了点头。

半个钟头后。

沈煜在那店员的掩护下,从后门进入了吉祥布坊。

孙雅君显然还记得沈煜,见到是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是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小兄弟,这张照片,你是如何得来的?”孙雅君指着沈煜的照片问。

“是我拍的。”沈煜说,“是我们报社师傅教我的技术,叫做二次曝光。所以,我怀疑贾承新拍的照片,也是用这种方法拍成的。”

孙雅君且惊且疑地拿起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而后才放下,感慨道:“看来我真是见识浅薄啊,好多东西都弄不明白。”

“孙掌柜你不是内行,这种技术不了解也不奇怪。”沈煜摆出一副内行的口气,继而说,“孙掌柜,在我看来,贾承新弄出这样一张假照片,就算他是别有居心,对于你们吉祥布坊来说,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所以我觉得贵管家实在没有理由杀人。”

这显然符合孙掌柜的心意,她点头道:“赵管家是无辜的,他不是杀人凶手。”

“那么巡捕房为什么会抓他?”

“他们说有人看到赵管家昨天晚上在那个记者家附近出现过,而且还说在那上面发现了他的什么‘指纹’。但是我了解我的管家,他绝对不会杀人的。”

沈煜没听过“指纹”这东西,但是听孙掌柜说的话,显然赵木生昨晚确实去过贾承新的家。于是沈煜问:“赵管家去贾承新家做什么?”

“昨天贾承新的那篇报道出来后,有一些人就来到我们这里,又问起当年火灾的事情。赵管家怕我及吉祥布坊因此而受到影响,因此去找贾承新,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贾承新是怎么说的?”

“他不肯承认。”孙雅君摇头,“赵管家告诉我,贾承新一口咬定那照片就是他拍到的,还说他这么写会让我们生意更好。赵管家跟他吵了起来,但是赵管家没有杀他。”

沈煜皱起眉头,他总算明白孙雅君提出如此高额悬赏的原因了。赵木生昨晚确实进过贾承新家,还与其发生过争执,难怪巡捕房会认定他是凶手。

“孙掌柜,”沈煜看着孙雅君的眼睛,认真地问,“你真的相信赵管家不是凶手?”

孙雅君也坦然回视,认真道:“我相信,他一定不是杀人凶手。”

沈煜觉得孙雅君的表情不似说谎,于是点点头:“那我一定想办法还您管家一个清白。”

孙雅君看着沈煜——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说出这样一句话,似乎真的缺少些说服力。然而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孙雅君还是决定姑且相信他一次。

“那就谢谢小兄弟了。”

从吉祥布坊出来,沈煜看着自己的小本本发愁。刚刚他将孙掌柜说的东西全都记录了下来,然而仅凭他自己显然无法分析明白——至少那个什么“指文”就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沈煜发现,自己大概需要找人帮忙了。

“那不叫‘指文’,而是指纹。”顾从周一边在纸上写下“指纹”二字,一边给沈煜解释,“我们人的手指上有一层弯弯曲曲的纹路,这就是指纹。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同的,所以指纹是一个人独特的标记。如果巡捕房在贾承新家发现了赵管家的指纹,那么就可以确认,赵管家一定去过贾承新家。”

“孙掌柜也承认赵木生去过贾承新家,而且还举起过镇纸,我猜说不定他俩都打过架,但是她说赵木生没有杀死贾承新。”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很难办了。”顾从周皱眉,“据我验尸观察,贾承新应该就是被重物砸碎头骨导致内出血而死的。如果赵木生真的和他打过架,那么很难说清楚是不是他打死的。说不定真是他打死也有可能。”

“但是我觉得孙掌柜不像说谎的样子,而且她还那么高调地开出悬红要抓真凶。”沈煜皱眉,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你说有没有可能昨天不只一个人去过贾承新家,然后赵木生是先去的,他和贾承新打过架但是并没杀人;之后又有人进去了,然后是这个人把贾承新杀了?”

顾从周想了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贾承新身上的伤口很多,他的手指骨还被人掰断过,感觉像有人为了逼问他什么而做的。”

这件事沈煜之前没听顾从周提过,此刻听到,他瞬间想起提到的传闻:“照片!那人一定是在逼他要照片!!”

“照片?你说贾承新拍到的闹鬼的照片?”

“没错!一定是它!”沈煜大叫,“我听同事说巡捕房在贾承新家和报社都找过那张照片和底片,但是都没有找到。杀他的人一定是为了那张照片和底片!”

“这就奇怪了,”顾从周皱起眉头,“如果说凶手是怕那张照片产生什么影响的话,但照片都已经登报了,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他现在要走原版照片和底片有什么用呢?”

“……”沈煜也发现这个问题似乎难以解释,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总之我觉得,贾承新的死肯定和这张照片有关,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夜。

“我说,你真的要这么做么?”顾从周小声问着,不放心地看向四周。夜探杀人现场这种事,真是亏得沈煜想得出来。

“不进去看一看,怎么能知道贾承新到底是怎么死的?”沈煜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贾承新住的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几步外便是一片玉米地。夜色深沉,周围的人家都已经睡着了,就连灯火都没有。风吹过玉米地发出刷刷的声音,在夜色中更显瘆人。顾从周打了个寒颤,他轻声催促道:“我说你怎么样?弄开了没?”

“好了好了。”沈煜说着,轻轻地把封条起下,而后推开院门,顾从周跟在他身后,迅速溜了进去。

也不知是为了查案方便还是巡捕房的人心粗,贾承新家除了大门处用门栓从外栓住外,院内的屋门居然只贴了封条,连锁都没锁。这可给了两人极大的方便。沈煜没怎么费力就揭开了门口处的封条,顺利进入屋内。

一进门,一股血腥气息便铺面而来。刚刚还胆大的沈煜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些紧张,他双手合十四相拜了拜,嘴里念叨:“贾记者,我们是来寻找杀死你的真凶的。你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们麻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正祈祷着,突然灯光一亮,把沈煜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顾从周手里拿着个小手电,那光亮正是从手电里发出的。

“你哪儿来的这东西?!”沈煜低声问。

“从医院借的。”顾从周轻声答,“这东西比油灯方便。”

“那你还有没?”

“没了。我就借了一个……”

沈煜心中暗道“不够朋友”,只得自己去找油灯。他四下看了一圈,最后在靠窗的桌上发现一盏。于是沈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起洋火擦着,而就在他刚刚点亮油灯准备转身的时候,突然,他发现一旁的柜子边居然躲着一个人!!

“啊!——”

顾从周本来正在另一侧观察寻找,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迅速跑出了门去,而沈煜则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煤油灯打翻在一旁。

“喂!”顾从周先是下意识地奔向门口,可是他发现那黑影早已跑的无影无踪;他又折回沈煜身旁,发现沈煜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双眼瞪得滚圆,几乎要脱出框来。顾从周见他情况不对,忙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鬼!鬼……”沈煜嘴里喃喃地嘟囔着,他看向顾从周,用几乎被吓哭的颤音说,“我刚刚,看到了杜云生!……”

死魂生-09

“杜云生?”顾从周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没错,就是杜云生……刚刚跑出去的人,是杜云生!!”

沈煜似乎突然回过神来,起身就往门外冲。顾从周不放心,立刻跟了出去。

沈煜跑出小院,不想正与一个人撞个正着。他以为是杜云生,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别跑!”

“什么人?!”不想,对方也厉声喝道,同时也抓住了沈煜的肩膀。一道光打到脸上,晃得沈煜几乎睁不开眼。

“别误会!别误会!”后跟出来的顾从周注意到了对方的警察制服,急忙大叫。对方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一脸惊愕地开口:“……顾医生?”

“贺警官?!”顾从周也认出了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巡捕房巡夜,我注意到门上的封条开了,就过来看看。”贺景轩松开抓着沈煜的手。他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一番,疑虑地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刚刚看到杜云生了!”沈煜大叫道。

“什么?!”贺景轩惊疑地张大了眼睛。

“我真没骗你!”沈煜强调道,“我刚刚真的看到他了,他就从我眼前跑了过去!”

顾从周见沈煜激动,怕他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去,连忙抢着说:“刚刚我们路过此地,也是发现封条开了,而且还听到里面有响动,我和沈煜好奇,就打算进去看看。然后……”说到这里,顾从周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游移不定,“沈煜就说看到了杜云生……”

“我真的没看错,那人绝对是杜云生!”沈煜抓着贺景轩的胳膊,急切地说,“我和他当时离得就这么近,我绝对不会看错!!”

贺景轩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沈煜,又看向一旁的顾从周。顾从周见贺景轩的目光中似有询问之意,实话道:“我没有看见那人的脸,但是我确实看到一个黑影跑了出去。”

贺景轩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多长时间以前?”

“前后也就一两分钟吧。”顾从周回答。

听到这话,贺景轩的眼神一变。他立刻开始环顾四周,而沈煜和顾从周也开始向四方打量。

“如果他真是刚刚跑出来,那么应该不至于跑远。”贺景轩说道,“我们分开找。”

沈、顾两人点点头,立刻与贺景轩分开寻找起来。两人负责街路这边,而贺则负责玉米地一侧。然而三人找寻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见到杜云生的踪影。

“你们确定刚刚真的看到的是人不是鬼?”三人再次聚到一处时,贺景轩问道。

“我……”过了这一阵子,沈煜也开始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而他前些天一直在研究杜云生的案子,那张脸他是那么印象深刻……

“我可以作证,我们刚刚看到的黑影绝对是有双脚的,所以无论他是谁,他都是个人。”顾从周确定地开口,目光暗沉,“而且,这个人敢大半夜偷偷跑到贾承新被杀的家中,无论他是谁,他都绝对有问题……”

翌日,巡捕房。

“……姚警长,我不明白,”孙雅君开口,脸上是既震惊又似乎有些荒谬可笑,“你说有人昨晚见到了我亡夫的鬼魂?”

“不是鬼魂,我们是见到了活生生的人。”一旁的沈煜开口纠正。

“笑话!”孙雅君正色打断沈煜的话,她看向姚警长,正色道:“我丈夫在两年前的火灾中已经亡故了。当时你们巡捕房的人也在,是你们判定的我丈夫的死是意外!现在你们居然告诉我我丈夫还没死?!”

“孙掌柜,”顾从周开口,“我看报纸上的报道,当年火灾中,你丈夫从火场被找到时,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所以你是暗示当初死的人不是我丈夫?!还是说你觉得我杀了人,然后将他假装成是我丈夫扔到店里,再一把火烧了我自己的店?!”孙雅君犀利反驳,她再次将视线转向姚警长,“姚警长,你今天找我来,是拿我当犯人审问的吗?!”

“孙掌柜别激动,我没有这个意思。”姚警长微笑安抚,他用手一指沈、顾二人,状似无奈地说,“只是这两人口口声声说昨晚见到了你家杜老板,所以我才请你过来,问问情况嘛!”

“空口无凭,无中生有。”孙雅君看向沈煜和顾从周,质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见到我丈夫,证据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沈煜和顾从周同时哑口——他们确实没有证据。

见到两人拿不出证据,孙雅君怒意更盛,她冲着打着看戏主意的姚警长道:“仅仅因为一句没有证据的胡说,你们巡捕房就将我叫到这里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外界会怎么想?!昨天你们巡捕房抓了我的管家说他是杀人犯,今天你们又把我带进巡捕房,外界会如何想我们吉祥布坊?!姚警长难不成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不成?!”

“孙掌柜别激动别激动!”姚警长见孙雅君似乎真被气着了,安抚多了几分诚意,“我就是例行公事问问,既然说清楚了,也就没事了。来人啊,给孙掌柜泡壶茶消消气!”

“不用了!”孙雅君决然起身,她刚想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姚警长,我来你巡捕房是配合您的工作,但我孙雅君绝对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如果下次再有一次这种情况,我就算闹到关大帅那里我也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关大帅和大帅夫人鼓励本土经济,孙雅君作为杰出代表,又是女性,曾经被大帅府人接见过。姚警长没想到孙雅君会搬出这层关系,然而他绝不希望这件事被捅到关大帅或大帅夫人那里,于是他连忙起身,诚挚地应承:“孙掌柜,您放心,我们一定秉公处理,绝对不会让你们吉祥布坊蒙冤。我这就送您出去……”

因为并不能拿出任何真凭实据,沈、顾二人与孙雅君的对峙一无所获,还被姚警长叱责了一番。走出巡捕房,沈煜心中一片低落。

“怎么了?就是被姚警长骂了几句而已,你不至于这么难过吧?”顾从周问。

“你不懂……”沈煜摆摆手,继而低声嘟囔道,“只是我的100大洋指定是没戏了……”

“什么?”顾从周没听清。

“没什么。”沈煜忙摆手,“昨天晚上谢谢你陪我去那谁家了。我要去上班了,回聊!”

沈煜说完,快步跑开。而在他身后,顾从周望着沈煜的背影,目光中露出一丝疑惑。

拿着当票,沈煜脚步沉重地回到了家中。就在刚刚,他终于去到当铺,当掉了他最心爱的相机,换来了10个大洋。当铺的伙计照惯例对沈煜的相机左右挑剔,可是看在沈煜同意“死当”的份上,到底给了他10个大洋。

在忙活了两天“闹鬼”的新闻以后,沈煜终于开始回归现实,面对这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讹诈党的那笔银钱。就在刚刚,他顶着侯主编的一顿骂,终于从报社预支了30个大洋的薪水。另外,也不知是不是侯主编骂他骂得太狠以至于良心发现,临下班前,侯主编又扔给他10大洋。再加上同事们借给他的一些,零零总总现在沈煜手头共有110大洋,距离180的目标总算接近了一些。沈煜在心中盘算太兴表行遇到了闹鬼的事情,能否会同意折个价,接着又想起他那“闹鬼”传言里有自己贡献的一份力量,估计不提价便不错了;之后他又记起太兴表行贴了告示,最近三日都闭店歇业……这一番心思九转,沈煜只觉得心中愈发烦闷,于是他把钱藏好,起身出门。

“薛大伯!”沈煜拎着一瓶酒走进药铺。

“沈煜?”薛冰从药铺内走了出来,“你这是来干嘛?”

“小冰姐,薛大伯在不?”沈煜晃晃手里的酒瓶子,“我来找他喝酒。”

看到沈煜这模样,薛冰皱了皱眉。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只听身后便传来自家父亲的声音:“嘿沈煜!你小子今儿怎么想起请我喝酒了?”

出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这人身材干瘦,穿着一身白布褂,留着一绺灰白胡须。本来这人的长相有仙风道骨的资本,只是这人盯着酒瓶双眼放光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酒鬼。

状似酒鬼的薛大夫走到沈煜近前,他拿过酒瓶刚想放到鼻下闻闻,不料却被另一只手一把抢去。

“爹!你不是答应娘不喝酒的么?!”薛冰杏眼圆瞪。

“欸?这不是我要喝,是沈煜来找我喝的。”薛大夫一指沈煜,“你看沈煜这一看就是心情不好,是不是小煜子?”

薛大夫这人人称“薛神医”,除了医术高明之外,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绝。沈煜点点头:“薛大伯,我确实有些事不开心,想找你说一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薛大夫借机夺过了女儿手中的酒瓶,而后将薛冰往后院推,“现在是男人聊天,你别打扰。去,上后院儿给我们弄两个菜来。”

“你!……”薛冰本要发作,可是一来当着外人的面,二来沈煜看着确实是有心事的模样,薛冰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向后院去了。

“薛大夫,其实我今天来……”沈煜见薛冰离开便想开口,不了却被薛大夫拦住,“欸别着急,咱俩边喝边说,边喝边说!”

……

“……薛大夫,你说我,我当初那么辛苦攒下的相机,就,就这么当了!才当了10个大洋!”沈煜重重地一砸酒杯,满嘴酒气地说,“他们,他们还一个劲儿地挑毛病,说我的相机什么又旧又摔过!你说我亏不亏?!”

“嗯,对,肾亏得补,王八汤,炒韭菜……”

“还有,主编还因为我借钱骂我,说我乱花钱,我哪里是乱花钱啊?我最近为了攒钱,连馄饨都只吃素的……”

“嗯……口吃是脾虚,用柴胡8钱,放风9钱,五味子4钱,加水煎服……”

薛冰端着菜从后院过来,一进来便听到这一老一小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薛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不能喝,还偏偏要学人家“借酒消愁”。这会儿可倒好,菜都没等上齐,两人便齐齐醉过去了。

薛冰撸起袖子:“你们俩是不愁了,愁的是姑奶奶我了……”

沈煜在鸡叫声中睁开了眼睛。他心中暗道也不知是谁家的老母鸡这么烦人,不想一翻身胳膊却搭到一个硬东西上。沈煜觉得奇怪,下意识地摸了摸,这东西怎么好像……一个人的胳膊?!

沈煜猛地一睁眼,自己的身侧居然还躺着一个人!!

“啊!!”沈煜猛地大叫出声。自己的家中来了人,还睡在自己旁边,自己竟完全不知道?!他下意识地抱紧被子,警惕地瞪着身旁的不速之客。然而旁边那人并没有被自己的“狮子吼”给震醒,只是搓了搓耳朵翻了个身。而这时沈煜才发现,那人他居然认识……

“薛大夫……?”沈煜不确定地开口,“你怎么……”

“哟,醒啦?!”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口响起,沈煜吓得一个激灵,“小小小小冰姐?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沈煜这话,薛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双手掐腰,道:“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啊?”沈煜一怔。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所在的地方,似乎并不是自己家……

“行了别看了,你是在我家。”薛冰看出他是完全不记得了,开口道:“昨天晚上你和我爹喝酒喝多了,我和我娘就把你俩都弄到这屋来了。”

“啊?”沈煜终于慢慢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一张脸顿时臊得通红,“对不起小冰姐!我,我昨晚……”

“要说起来说,我可不想在你们这屋待着。”薛冰厌恶地用手在鼻前扇扇风,显然是不喜欢这屋子内的酒气,“饭做好了,醒了就起来出来吃饭吧。”

薛冰出门,沈煜连忙起身下地,他本想将薛大夫也叫醒,可是看看老头儿睡得喷香,想了想还是没去吵他。走出卧室,外间已经满是饭香,薛大娘热络地招呼:“小沈啊,过来吃饭吧!”

“欸!”沈煜连忙跑过去,他没坐下便向薛大娘承认错误,“对不起薛大娘,我昨晚喝多了,还连累了薛大伯。”

“那老头子!成天找理由骗酒喝,就算你不来,他也能想出别的借口来!”薛大娘笑得爽朗,“来,甭管他,咱们吃饭!”

沈煜坐下,跟着薛家母女吃了饭,待吃完的时候,沈煜本想帮着捡碗筷,然而薛大娘却叫住了他。

“沈煜啊,”薛大娘说着,将一摞银元摆在桌上,“昨天晚上你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个好孩子,不想让你姥姥、姥爷操心。大娘这儿多的没有,这里是20个大洋。你先拿去。”

“大娘我……”沈煜昨天来找薛大夫,一方面是因为心里烦闷,另一方面也确实存了借钱的心思,然而他后来喝多了,已经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没想到薛家母女竟然听到并留意了。沈煜心中感激,鼻间都有些发酸,他郑重道:“薛大娘,谢谢。我一定会尽快把钱还给您的。”

“行。你这孩子,大娘放心。”

谢过薛家母女,沈煜怀揣着20个大洋往家走。他之前已经有了110个大洋了,加上如今这20大洋,就是130元了。沈煜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还能问谁去借些钱,然而当他一推开家门的时候,他瞬间停住了脚步——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走之前是把门锁好了的,为什么现在门是虚掩着的?

坏了!!

沈煜猛地推开门冲进屋,果然发现自己的家中已经一片狼藉!坑上、地上到处散落着稿纸与衣物,所有的柜门都被打了开!!

钱!!

沈煜心下着急,连忙看向炕下,只见炕边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沈煜连忙抠开其中一块砖头,将手伸进去——布包还在!沈煜心中大喜,连忙掏出布包,打开一看,银元都还在,一个也没少!!

还好还好!沈煜心中的大石头猛地落下,将他全身都砸得没了力气,他腿上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招呼声:“沈煜!”

“来了!”沈煜听出是胡学勤的声音,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刚走出屋门,胡学勤也跑了进来:“沈煜,快跟我走!出大事了!!”

“欸?”沈煜没防备,被胡学勤扯着就向外走,他忙问,“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杜云生又死了!”

“啥?!”沈煜猛地停住脚步,他瞪大了双眼,看向胡学勤,“你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胡学勤也停下来,他看着沈煜,一字一句地说,“你昨天撞鬼见到的杜云生,他出现了,只是这一回他又死了!”

死魂生-10

巡捕房外,再次围得水泄不通。一群记者围在楼外,都在议论着这个惊天新闻。不一会儿,姚警长带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众记者一看,立刻拥了上去。

“姚警长,听说昨天晚上发现的死者是杜云生,请问是真的吗?”

“姚警长,听说巡捕房在现场抓到了杀死杜云生的人,是他的妻子孙雅君,请问是不是这样?”

“姚警长,杜云生不是两年前就去世了吗?怎么会死而复生?”……

“各位各位!”姚警长举手连呼几声,一众记者这才安静下来,只见姚警长清了清嗓子,对所有人朗声道:“昨晚我们巡捕房在例行巡夜时发现城东东塔寺发生命案,我们的警员到达现场后发现一名男子倒在地上,已经中刀身亡。经核实,此人正是吉祥布坊前掌柜杜云生。而我们在现场也发现了一名疑凶,是吉祥布坊现掌柜孙雅君。”

姚警长此言一出,现场立刻“哄”地一声骚动起来。姚警长见状提高了嗓门:“关于这起案件,目前我们巡捕房正在全力调查。待查清之日会向各位做以详细说明。”

“姚警长!”“姚警长!”下面的一帮记者立刻想要追问,然而姚警长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说完这些,便在手下的帮助下转身走回了巡捕房。

杜云生死而复生、又再度被杀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关东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桩离奇又诡异的案件,一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有人说杜云生这两年一直被孙雅君秘密囚禁于地牢,而当初的火灾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也有人说当年火灾是孙雅君为了烧死杜云生而放的火,只是杜云生侥幸逃过了一劫……

“逃过又有什么用,结果不还是死在这个女人的手上?”茶楼内,一个顾客冷哼道。

“想不到这女人竟然这么狠毒,”另一个人说,“亏着我姑娘前阵子还在她家买的布,想要做结婚的衣服呢!现在想想真晦气!……”

旁边人的议论如耳边风,从沈煜左耳刮进,又从右耳刮出。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茶楼外一街相隔的吉祥布坊。昨日还门庭若市的布坊,如今却是门窗紧闭,显然已经闭店停业了。

“报社和家中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顾从周在沈煜身旁坐了下来。

沈煜也没有问顾从周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只是指了指对面,说:“你看,又一家店关门了。”

顾从周显然也听说了吉祥布坊的事,不过沈煜这反应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你不想去弄清楚怎么回事?”

“我想有什么用,巡捕房又不会让我进去。”沈煜自嘲地笑笑,“我只是有点替孙掌柜觉得可怜,当初大家都把她夸得那么好,可是现在一出事,还没等查明白,大家就都先认定她是凶手了。”

“你不相信她是凶手?”顾从周问。

沈煜摇摇头:“前天闹鬼的照片出来的时候,我来找过她。她当时看到那张照片很惊讶,说说话眼睛里都有眼泪了。我不相信她是个那么冷血的人。”

然而,顾从周却并不认同沈煜的想法。当初钱医生看起来也是和蔼可亲,可还不是偷偷告密害死了裴教授?故而他缓声道:“有时候,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顾从周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他发现外面的街路上出现几个穿军装的人。而为首那个,居然是关少帅的副手李副官。

李副官是带着人来的,他对那几个士兵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立刻分头行动去了。李副官转头看看,视线正好与顾从周碰个正着。

见到顾、沈二人,李副官也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接着他露出一丝笑意。他走进茶楼,微笑着冲顾从周和沈煜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二位。”

“李副官,”两人纷纷起身,顾从周道,“李副官来这里是有公干?”

李副官点点头:“想必二位也听说吉祥布坊的事了。大帅夫人和吉祥布坊的掌柜孙雅君有过一面之缘,得知孙雅君被传杀人,而且杀掉的还是本应早已死去的丈夫,觉得此事蹊跷,于是派人过来询问一下。”李副官解释完,看向两人,“二位在此是……?”

“我们也算是为同一件事而来吧。”顾从周说着,指了指沈煜,“沈煜曾得孙掌柜的委托去查贾承新的案子,不想还没等查出结果孙老板自己便出了事。”

“哦?”李副官看向沈煜,道,“沈记者,如果李某没记错,关东日报社关于闹鬼那篇新闻似乎就是沈记者所写是吧?正好李某也有些事想请教一下。不如我们详细聊聊。”

于是三人上楼,叫了一间雅间,又点了一壶茶,这才关门坐下。而后,沈煜和顾从周将这几天发生的种种怪事逐一讲给了李副官。

“如此说来,整件事确实很蹊跷,感觉确实是有人在针对吉祥布坊。”听完两人的叙述,李副官皱起了眉头。

“李副官,”顾从周问,“你看过尸体么?死者真的是杜云生?”

李副官点点头:“我们找人辨认过,死者确实是杜云生无疑。”

“所以说,两年前的火灾中,死去的并不是杜云生。”顾从周分析,“那么孙雅君怎么说?”

“她说她是被人陷害的,是有人声称知道贾承新案的真凶,让她去东塔寺。但等她到了那里便被人打晕,而等醒来的时候,便发现杜云生已经死了,而她的手上则握着凶器。”李副官说,“至于两年前的火灾,她坚称并不知道死的不是杜云生。我找人问过,这两年吉祥布坊中确实没人见过杜云生,布坊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所以说,当年的火灾,孙雅君有可能真的不知情。而这两年没人见过杜云生,所以,这人很可能是躲到了别的地方……”顾从周推断,继而皱起眉头,“只是,他为什么最近又回来了呢?”

“……贾承新,应该是贾承新!”沈煜突然灵光闪过,“他的那张照片中拍到了杜云生!之前我还一直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弄到杜云生的样貌的,现在想来定是他一早就找到了杜云生,并拍了那么一张照片开始装神弄鬼!”

“这个说法倒是颇有些说服力,”李副官点头认同,“这样也就能解释两位为何会在贾承新家见到杜云生。只是他二人做这么个新闻的话,对吉祥布坊除了多些街头巷尾的谈资外,并无什么实际影响,为何他二人会如此在意?另外,如果孙雅君和其管家都不是凶手,那么真凶又是何人,又是为何要嫁祸他二人?”

李副官这两问都是现在的疑点。顾从周也无从解释。不过他却想起另一件事:“李副官,两名死者的验尸报告出来了吗?”

“巡捕房的法医官据说生病请假了,贾承新的尸体据说是找位医生帮忙检查过,杜云生的尸体还没有检验。”

“什么?他们居然到现在还没检验?”顾从周一听就皱起眉头,“我昨天就告诉过姚警长,一定要尽快检验!”

“……所以为贾承新检验的医生是你?”李副官颇为惊讶。

“是。”顾从周点点头,“贾承新身上的伤口很多,也有不少可疑之处。我当时就建议姚警长要详细检查并进行生理化验,姚警长当时说他们的法医官很快就会回来,结果……”

李副官如此精明,立刻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顾医生麻烦你跟李某一起去巡捕房,我们立刻重新验尸。”

李副官结了账,立刻待两人返回巡捕房。姚警长见李副官亲自带人来,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立刻乖乖叫人带顾从周去验尸。

“杜云生的死因是腹部被利器刺伤,内脏出血而死。”顾从周一边检查尸体,一边说,“这一刀捅得非常深,而且刀口略略向下,”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李副官,“可见是一个手臂有力、且比他高的人所为。”

李副官点点头——所以说,真凶绝不是孙雅君。

“杜云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四肢消瘦,牙齿、鼻下均有焦黄之色,我怀疑他应该是抽大烟,而且抽的时日不短了。他的后脑有淤血,显然被人砸中过后脑,而且他的手腕上也有淤血之色,似乎他在死前不久被人用绳索捆绑过……”顾从周边说边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走到李副官身边,“我想查一些东西,但是巡捕房没有仪器。如果可以,我想带尸体去一趟关东医院。”

“没问题。”李副官点点头,立刻安排两个大兵抬上尸体陪顾从周去关东医院。而几人离开后,他又叫来几名士兵,命令他们带着杜云生的照片去附近城市的大烟馆打听,看看哪里曾经见过杜云生。

见李副官安排完毕,沈煜这才走上前去:“李副官,当初吉祥布坊火灾的事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听到的和你们听说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吉祥布坊的事情在当时闹得很大,杜云生在死前曾经向一家票号借过一笔款,结果出事之后,那票号也因此受了不小影响。”李副官道,“不过,这些毕竟是寻常百姓的事情,不在我们关东军的职责范围内,这一次若不是事情太过离奇,引得满城风雨,夫人也不会来过问。”

“那你觉得,这件事到底是谁在搞鬼?”

“这暂时还不好说。”李副官似乎不愿多言,转而问道,“对了,我看你报道中说太兴表行的地板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印,是真的?”

“千真万确!”沈煜道,“我亲眼看到的!我的照片可不是作假的!”

“如此一来,倒是很新鲜。”李副官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他开口道:“反正现在也无其他事,不如我们去太兴表行看上一看。”

太兴表行仍挂着歇业牌,只是李副官到底不同于别人,两人到达太兴表行时,太兴表行的王经理早已等在了那里。

“王经理,有劳了。”李副官对王经理客套道。

“应该的,应该的。”王经理一边应着,一边偷偷看了沈煜一眼。沈煜只当没看见,跟着李副官走进洋行。

洋行内与几天前并无大差别,只是地板上多了一块大大的地毯,盖住了整块地面。李副官一见笑道:“这就是贵行想出的好办法?”

“唉,我们这也是无奈之举。”王经理苦笑道,“我们曾经想找工人来修理,可工人说那黑色已经渗入木头中,根本无法弄掉,除非换新地板。然而换地板就要把整间屋子的地板全换过,这实在是个大工程。所以老板就让我们找块地毯把地面遮上,就当权宜之计了。”

李副官笑了笑,他一挥手,立刻有士兵过来掀开了地毯。那黑色的印记立刻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李副官盯着那黑影许久,而后他蹲下身,在地板上摸了摸,问道:“王经理,这地板上的油漆似乎是掉了?是你们刮掉的?”

“不是。”王经理摇摇头,“我们也是修补地面的时候才发现那黑印处的油漆被人刮掉了。”

“刮掉这么多地方,恐怕不是一日所为……”李副官低声自语道,而后他抬起眼来,严肃开口:“王经理,请你将贵店所有员工名单拿给我。”

第21章 死魂生-11

一个钟头后,顾从周赶回了巡捕房,而他一进屋,就宣布了他惊人的发现。

“我可以确定,当晚殴打贾承新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李副官和沈煜都吃了一惊。

“没错。”顾从周笃定地点点头,“贾承新的额骨左右两侧都有明显的凹陷,经X光检验发现,他右额骨的骨裂较轻,而且受力方向是右重左轻;而右侧的则很非常重,而且呈现明显的右利手的迹象。另外,从他手指骨扭曲的角度判断,扭断他指骨的人也是右利手。而且,从皮下组织的淤血情况分析,两次重击之间有大约一个小时的间隔。”见李副官似乎并未完全理解,他进一步解释道,“也就是说,当晚有两个人曾经猛击过贾承新的额头,其中一个人是左撇子,而且手力较小;而另一个人则是右撇子,而且力量很大。而我刚刚问姚警长看了下他们从镇纸上提取的赵木生的指纹,赵木生当时握镇纸用的是左手。”

“我想起来了,”沈煜突然开口道,“我前天去吉祥布坊的时候见到赵木生的右手上缠着纱布,似乎是受了伤。”

“所以说,赵木生并不是杀害贾承新的凶手。”顾从周总结。

李副官点点头,显然接受了顾从周的说法。而后他又问道:“那杜云生的情况呢?”

“杜云生确实吸食大烟,而且时日不短。他手上的淤青与脑后的淤血大概是同时形成的,时间大概是死前十几个小时。”说到这里,他看向沈煜,“所以说,他差不多是前天夜里我们看到他之后不久就被人抓住,并绑了起来。”

“可是当时他跑了啊?谁会那么快就发现他,还……”说到这里,沈煜突然顿住。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惊人的事情,眼睛竟然越睁越大,几乎要脱出框来。

“李副官!”突然,沈煜一把抓住李副官的胳膊,急切而大声地说:“我拜托你去查件事,马上!!”

两个钟头后,巡捕房。

贺景轩敲了敲门:“警长。”

“进来。”

推门而入,贺景轩意外地发现办公室内还有别人。

“李副官,”贺景轩打了个招呼,而后又冲一旁的沈煜和微微点了点头。

“贺警官,”李副官开口,语气温和,“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贺警官。”

“李副官请问。”

“不知贺警官是哪里人?”

贺景轩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而后道:“我祖籍山东。”

“贺警官的父母都叫什么名字?”

“家父家母一介平民,名字不值一提。”贺景轩说,“不知李副官问在下家事是何用意?”

“我之前见到贺警官的时候就觉得贺警官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后来我突然记起,贺警官似乎和两年前的定福钱庄的贺钦贤老板非常相像,更巧的是二位还都姓贺。我一时好奇查了一下,结果发现,贺警官的父亲贺钦能与贺钦贤原来是亲兄弟。”

贺景轩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他正色道:“没错,贺钦贤确实是我大伯。只是不知李副官为何突然提到此事?”

“令伯父的钱庄两年前曾经投给吉祥布坊1000大洋,用作扩充店面之用。然而一把大火将吉祥布坊的店面烧了个一干二净,也令贵伯父的投资血本无归。尽管当时杜云生的遗孀孙雅君表示会还上这笔钱,但是不幸的是定福钱庄突然遭人挤兑,贺老板周转不灵,急火攻心竟不幸去世。而贺老板的去世也令定福钱庄雪上加霜,最终以破产告终。”李副官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贺景轩的表情变化,“本来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场上的事本就胜负难测,只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杜云生很可能并没有死,当初的火灾,很可能是他及他的家人做的一出戏。于是你起了疑心,开始四处寻找。而就是这么巧,前天晚上你去贾承新家准备搜寻线索时,却意外发现杜云生从屋内跑了出来。于是你迅速敲晕了他。这时沈记者和顾医生从里面跑出来,声称见到了杜云生。于是你建议分头寻找,而你则趁机将杜云生藏到了隐蔽的地方。待你三人分开后,你便将杜云生绑走,逼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而后你向吉祥布坊的孙掌柜发出消息,将她骗至东塔庙,待她到达之后,你便弄晕了她,而后杀死杜云生,嫁祸是孙掌柜所为。贺警官,不知李某分析得对不对?”

此刻的贺景轩已经全无了刚进门时的从容,他面色微白,整个身子更是僵硬如铁。沈煜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生怕这人会突然暴起。然而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贺景轩只是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道:“李副官这故事编得颇为传奇,在下听到都几乎信以为真了。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这件事实与贺某无关。”

“贺警官,李某虽然不是警察,可也懂得讲究证据。”李副官笑笑,冲贺景轩身后招了招手,很快一个士兵走过来,递上一块带血的石头,“这块石头是在贾承新家附近的玉米地里发现的,上面的血迹血型与杜云生相吻合。而在这块石头上,我们提取到了你的指纹。”

“那又如何?”贺景轩说,“那只能证明我拿过那块石头,并不能说明是我杀了他。”

“贺警官,”一直没出声的顾从周开口,“我们人类的手除了指纹是独一无二以外,掌纹以及手掌的形状大小都是不尽相同的。你在刺杀杜云生时曾用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后颈,所以在杜云生的后颈处留下了手指形状的淤青。我们只要比对一下,就能证明杀人的是不是你。”

听到这话,贺景轩的身体猛地一动。沈煜和顾从周心中一抖,一旁的大兵则瞬间举起了枪。

然而,贺景轩并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举动,片刻后,他的身子骤然一松。

“看来我还是学艺不精,只知道有指纹一说,不知道原来还有掌纹和手印这些关窍啊……”

此言一出,显然是承认了他是凶手。立刻有人奔上前去,卸下了贺景轩的配枪,并缚住了他的双手。

“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副官问。

“一个大烟鬼骗钱的伎俩。”贺景轩说,“你们应该看出来杜云生抽大烟吧?其实他很早就开始抽了。不只抽大烟,他还在外面包养了外室。所有这些事都需要钱,杜云生自己的私房钱不够,于是他就开始挪用布坊的钱。他开始抽条棉线、买劣质染料,后来还打算偷偷将一部分资产卖给洋人。所以当年流传的那些关于吉祥布坊快不行了的传言,其实都是真的。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当时甚至有传言有人要将他做的这些事曝光出去,杜云生觉得快不行了,于是就想出了伪造火灾假死脱逃的办法。于是他从街头找了个跟自己身形差不多的流浪汉,将他骗进布坊迷晕,之后他给那人换上他的衣服,然后放火烧了吉祥布坊……”说到这里,贺景轩平静的语气突然有了波动,“但可恶的是他为了多骗点钱,竟就在假死前几天从我爹的钱庄贷出了1000银元!!”

“你爹?”李副官明显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没错,我是过继给我二叔的,贺钦贤其实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三人心中恍然——难怪贺景轩会想要为贺钦贤报仇。

“原本我们都没有怨恨杜家,毕竟杜云生死了,而且我爹去世也是诸多原因造成的。但是两天前当我看到那张闹鬼的照片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对。我看过杜云生以前的照片,他当时并没有这么瘦,我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以前的杜云生。然后我想起,当年火灾时杜云生的尸体被烧得无法辨认,所以我开始怀疑,杜云生很可能没死。于是我找到贾承新,想问他那张照片的真相,但是贾承新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想,如果贾承新真的见过杜云生的话,那么守着他就很可能守到杜云生。所以我就一直在贾家附近转悠,结果前天夜里,我真的撞到杜云生从贾承新的院子里跑出来。我打晕了他,刚想把他带走,却听到贾家里面有动静,于是我就赶快把杜云生藏到一旁,然后想办法支开了他们。”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一旁的沈煜和顾从周。

“那杜云生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回来,又为什么要与贾承新做这出戏?”

贺景轩点点头:“杜云生的大烟瘾特别重,为了让我帮他弄口烟,什么都肯说。他说他当年假装被烧死后,就带着小妾离开了关东城。一开始他们想到别的地方重新做生意,然而他的那个小妾却趁他一次抽完大烟迷迷糊糊的时候偷了他的跑了。杜云生没了钱,又有大烟瘾,很快就落魄了。然后半个月前,他在一个大烟馆买烟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找上他,问他是不是杜云生,他见那人有钱,便立刻承认了。然后那人就让他跟他回到关东城,并安排贾承新给他拍照,炮制了那个闹鬼的新闻。”

听到这里,屋内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李副官问道:“杜云生有没有说过那人是什么人?”

“中等身量,平头,方脸,说话带点关内口音。”

“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让杜云生这么做?”

“据杜云生说,那人告诉他,在他的死讯传出后,许多人为了帮衬吉祥布坊,特意去那里买布。吉祥布坊不仅没倒,还因此又火了起来。所以如今吉祥布坊有他的一份贡献,他理应分得一部分。”说道这里贺景轩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其实我觉得不需要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要给他两口大烟,杜云生就什么都肯做了。”

“想不到这个杜云生这么狼心狗肺,连自己的妻子都要算计。”沈煜小声和顾从周嘀咕。而顾从周也不知是不是听贺景轩的话听得太聚精会神,居然没有理会沈煜的小话。

那边,李副官也开口:“姚警长,如今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按说这是关押罪犯是巡捕房的职责,但是大帅夫人毕竟过问了此事,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李某想将贺犯带回帅府说明一下案情,也算对夫人那边有个交代。”

“没问题,没问题!”姚警长连忙应承。

于是李副官一招手,立刻有士兵过来,押着贺景轩离开。而李副官也带上军帽向外走。姚警长一边送客,一边低声央求:“那个,李副官,此人虽然是我巡捕房的,但是他杀人是私仇,与我巡捕房并无太大干系。大帅那边……”

“姚警长放心,此事李某明白。告辞。”

说完他与姚警长握了握手,又冲后方的沈煜、顾从周微微颔首示意,而后转身快步离开。

第22章 死魂生-12

李副官押着人离开,顾从周和沈煜的任务也算完成,姚警长对二人“配合巡捕房捉拿要犯”的勇义行为提出了口头表扬,而后便让二人离开了巡捕房。

“真想不到,最后的真凶居然是贺景轩,亏我当初还对他印象不错呢。”沈煜说。

“他也是为亲人报仇。”顾从周道,“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是他?”

“你还记不记得孙猴子——哦不是,我是说侯主编——曾经罚我抄编目?我在抄编目时看到过贺家的这条新闻,上面有贺钦贤的照片。”

“这么说来,你能破案,还要感谢侯主编啊?”顾从周笑,“我都开始怀疑他让你做编目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了。”

“你可拉倒吧!”沈煜想想侯主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猛地摇了摇头,“我说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不给我找点毛病他不舒服!”

顾从周笑了笑,他看了看天色,对沈煜说:“我饿了,走吧,去吃饭,这顿我请。”

“吃啥?”

“馄饨。”

“好,我要肉馅儿的!”

两人又来到那家馄饨店,一人要了一碗猪肉馄饨。顾从周问道:“你的肠胃好了?”

“啊?”沈煜愣了下才想起来之前自己编的蹩脚借口,于是道:“啊,好了,没事了。”

顾从周点点头,也不多问。

馄饨上来,鲜嫩的猪肉,滑溜的面皮,配上老师傅独门高汤,让两人的唾液猛地多分泌了几分。于是二人也不多说,举箸埋头吃了起来。

“啊!真好吃!”沈煜吃完了全部馄饨,又将碗中的面汤喝了个干净,这才满足地放下碗。

顾从周点点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沈煜意外,只见顾从周低头去他的布包中翻了片刻,而后他掏出了一个沈煜完全没想到的东西——照相机。

“?!”沈煜怔了片刻,继而一把抓起桌上的相机,他左看右看,正是自己当掉的那部。

“你……”沈煜瞠目结舌,“你从哪儿……”

“当铺。”顾从周说,“那天你当完之后,我便进去,把它买了出来。”

“你花了多少钱?”

“12大洋。”

“什么?!”沈煜惊叫,“我才当了10个大洋,一转手他就卖你12!”

“当铺向来是这规矩。”顾从周倒没有觉得不甘,他看着沈煜道,“说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家里东西少了好几件,吃馄饨也舍不得吃肉的,甚至连最宝贝的相机都要当掉,你到底遇到什么事这么急需用钱?”

沈煜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动作都被顾从周看出来了,只好将姥爷遇到讹诈党、而自己打算替他还债的事情完完本本地告诉他。

顾从周听完皱起了眉头:“出了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煜讷讷:“我……”

顾从周也没打算听他的理由,接着问:“你还差多少?”

“还差50个大洋……”沈煜小声道。

顾从周听完,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20元的钞票:“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一会儿去银行取。”

沈煜连忙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顾从周似乎生气了,他瞪着眼睛看向沈煜道,“你宁可当掉自己心爱的东西,问别人借钱,也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当然不是!”沈煜连忙辩白,而后他声音又低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

只是觉得你太有钱,觉得与你差距太大……

顾从周虽与沈煜相识不久,但是他却注意到了沈煜对两人贫富差距间的敏感,于是他压下不满,绷着脸说:“沈煜,朋友之间本就应该互帮互助,更何况咱们俩也算共患难过。如果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觉得你是看不起我,不拿我顾从周当朋友了。”

“我怎么不拿你当朋友?!”沈煜忙说,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纸币,故意对顾从周露出个大大的微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看着沈煜涎皮赖脸的样子,顾从周终于绷不住脸,也露出了笑容。

关东城外40里,安平镇。

“不用看了,太兴表行的表,凭据都在里面。”沈煜看着对方,面无表情地开口,“不会骗你们的。”

“要不怎么说老谷家人就是讲究呢,”对面的人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将手表揣进怀中,“这么精贵的表也能让您买到,沈小少爷果然厉害。”

“废话少说,字据呢?”

对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沈煜接来打开,正是自己姥爷被逼着按了手印的字据。

沈煜将字据揉成一团,捏在手中:“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呵呵,随您便。”对方毫不介意地一笑,带人走开。

票据拿回,沈煜终于放下心来。他立刻快步走回姥爷家,还没等进门就高呼道:“姥爷,完事啦!那帮人不会再来惹事啦!”

里屋火炕上,一个老人正靠着被子半躺着。老人年近六十,花白的头发,瘦削脸,嘴角的淤青已经渐渐淡了。尽管他与沈煜相差了几十岁,但是两人的眉眼间还是有几分隐约的相似。在他身旁,顾从周收起听诊器,对老人道:“姥爷,我听过了,你的心肺都正常,应该只是皮肉伤。您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了。”

“欸,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谷老爷子叹道,“遇到事儿都得靠你们这些小辈儿了……”

“姥爷,您养了我半辈子,现在就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沈煜笑道,“我就说让你和姥姥跟我去关东城,可惜你就不听!”

“姥爷还没到走不动的岁数呢,你年轻,该闯荡就去闯荡!”老人笑道,说着他看向顾从周,“看到你在城里交了这么好的朋友,姥爷也就放心了。”

“姥爷,你外孙我朋友多着呢!”沈煜说着,搂住顾从周的脖子,“不过这个是最好的!”

“你这孩子……”沈煜姥姥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对两人道:“留下来吃顿饭吧,姥姥给你们俩包饺子!”

“好!姥姥我要吃猪肉大葱的!”

关东人有句民谚: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一顿美味的饺子,直将两人都吃得肚皮滚圆。不过他们此刻没有时间倒着,因为他们接下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搬家。

搬家的主意是顾从周提的。前天他将相机还给沈煜后,这才知道原来沈煜家中竟遭了贼。于是顾从周就建议沈煜退掉那房子,搬来与自己同住。沈煜一开始很是犹豫,他不想欠顾从周太多人情。但是顾从周却也有自己的理由:一来自己家本就有空房,二来沈煜本就欠了外债,再租房也是一笔开销。为了怕沈煜太过不好意思,顾从周甚至笑言沈煜可以以劳动抵债。想到顾大少爷上次生火做饭的情形,沈煜觉得,他大概也确实需要个帮他做饭的人。于是顾从周即将成为沈煜的房东兼雇主,而沈煜则将承担起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的工作。

“我说沈煜,你这包里居然有三卷胶卷?!”顾从周惊奇地说,“你当掉相机,却留着胶卷?!”

“我倒是也想当掉,可是人家不收啊!”沈煜没停下手里的活计,“我想留着就留着,反正报社的胶卷也被偷了,我卖给报社,也是一笔收入。”

“……”顾从周不禁佩服沈煜的生意经,而后又想起一事,“说起这个来,那个偷胶卷的贼抓到了么?”

“没有。”沈煜摇头,“上次那个姓贺的还告诉我城里好几家报社的胶卷都被偷了,到现在也没破案。”

“这倒也是奇怪了。”顾从周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把玩着胶卷。突然他注意到一个胶卷盒的盖口处似乎有些黑色的痕迹。

“欸?这是什么?”顾从周问。

“啊?”沈煜过来看了看,而后道,“哦,这个胶卷掉到泥地里了。说起来那还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事儿呢!平吉镇,你记得吗?”

“平吉镇?”顾从周一下子想起那具蓝血的尸体,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卷胶卷,突然,他的双瞳猛地一缩——

与此同时,大帅府。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屋内很快传来一个中气颇足的声音:“进来。”

关亭骁推开门:“父亲。”

“来了啊。”关大帅放下手中的毛笔,“来,看看为父这字儿有进步没?”

关亭骁看了眼桌上的字,表情闪过一丝尴尬。他犹豫了一下,说:“父亲这字,气势还是有的……”

“写得不好就说不好,不用费心思拍你老子马屁。”关大帅扔了毛笔,拿起桌旁的布巾擦手,一边擦一边自暴自弃地说,“妈了个巴子的,这文绉绉的东西就不适合我。”

关大帅今年五十有一,他早年出身行伍,凭着几杆枪创出了一番名堂。只是他自幼不爱读书,写字更是没眼看。大帅夫人曾经给他请过几个老师,奈何学生不争气,练了许久,这笔字依旧难以入目。

那边,关大帅擦完了手,又习惯性地擦了擦自己的光头,这才开口道:“事情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关亭骁回答,“李副官找到了杜云生说的那个男人,经审讯,那人承认,是日本领事馆的人让他做这件事的。而在太兴表行做手脚的店员也承认,是有人给他钱,让他在地板上磨掉油漆,而后将一种名叫高锰酸钾的物质溶于水中,涂在地板上。高锰酸钾有强氧化性,可以将木色染至漆黑,并且绝不掉色。我们根据那店员的描述找到给他钱的人,那人交代,这件事同样是日本领事馆的授意。”

两天前,当贺景轩说出是有人雇杜云生故意抹黑吉祥布坊的时候,李副官瞬间意识到了事有蹊跷。联系到太兴表行出现的另一桩“闹鬼”事件,李副官开始怀疑,这不是一个巧合。于是他立刻将贺景轩带回大帅府,并将此事上报给了关亭骁和关大帅。关大帅立刻命儿子去详查此事,果然查出背后是有人在捣鬼。

“妈了个巴子的,这帮小日本成天就知道阴人。”关大帅恨恨地说,“还往闹鬼上扯,真亏他们想得出来,一帮小鬼子!”

“李副官查过,日本人领事馆之前想在中街上开两家洋行,可是被英国人抢先了一步,所以被他们发现机会后,就借机报仇。”

“这两条狗,没有一个省心的玩意儿。”关大帅骂道,“去,把抓到的那俩小的都给英国大使送去。小日本子埋汰的是他儿子的店,这事儿让他自己搞定!”

“是。”

安排完这件事,关大帅的怒气似乎消了些,他继续问道:“吉祥布坊那点儿烂帐又是怎么回事儿?”

“禀大帅,”这回回答的是李副官,“属下审问过吉祥布坊的管家赵木生。据他说,当年杜云生抽大烟并包养外室的人,杜家很多下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孙雅君。只是后来杜云生越来越过分,甚至打算将吉祥布坊的部分资产卖给洋人,赵木生一看这样吉祥布坊迟早被他毁掉,于是便暗中散布消息,说要揭露杜云生。同时他又找到杜云生的小妾,让他劝说杜云生假死逃走。杜云生果然中计。没了杜云生之后,吉祥布坊反而甩掉了累赘,之后又在孙雅君的努力下东山再起。”

关大帅听完李副官的汇报不置一评,反而问关亭骁道:“骁儿,你觉得姓赵的这说法怎么样?”

“?”关亭骁没防备父亲突然提问,怔了一下道:“我觉得赵木生说得应该是真的。我们正在派人去找当初杜云生的小妾,不过暂时还没有找到。”

关大帅冷笑一声:“赵木生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不过孙雅君未必不知情。”

“什么?!”关亭骁一惊,“父亲你的意思是……”

“不要小瞧女人的直觉。孙雅君一个能把布坊从死盘活的女人,能察觉不到她的丈夫有外室?还有,你可以问问你娘,就算我被烧得焦黑,你猜她能认出是不是我不?”

“父亲!”关亭骁不满父亲的比喻,“切莫胡言!被母亲听到又该说您了。”

“打个比方而已,”关大帅倒是满不在乎,“当初的尸体,别人认不出来,孙雅君可是杜云生的枕边人,我不信她看不出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当初的事情,孙雅君是知情的?”关亭骁惊讶,“那儿子派人再去审!”

关大帅摆摆手:“算了,知不知情都好,反正她的管家已经替她担下了全部罪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这女人也是不容易,而且你娘也挺喜欢她,就留她一个好名声吧。”

“是。”关亭骁说。他顿了顿,再次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记者贾承新,我们问了抓来的所有人,没有人承认是杀他的凶手。”

“有这事儿?”关大帅回过头来。

“是的。无论是抓来的人,还是贺景轩、赵木生,他们都坚称不是杀害贾承新的凶手。”

“这倒也奇了。”关大帅摸摸下巴。

“而且,还有一件事,儿子觉得可能与此事有关。”

“什么事?”

“据闻,近日来,城内几家报社都发生了胶卷失窃事件。有贼人潜入报社,偷走了全部胶卷。”

“胶卷?!”

“没错,”关亭骁确认地点头,“李副官去确认过,几家报社失窃的都只有胶卷而已。而据巡捕房汇报,贾承新家中的胶卷与照片也全部不翼而飞。儿子怀疑,贾承新之死,很可能与胶卷有关。”

关大帅的目光中露出一次严肃,他对关亭骁道:“这事儿你给我仔细查查。”

“是。”关亭骁立正回答。

“行了没事了,你先出去吧。”关大帅冲儿子挥挥手。关亭骁和李副官立正敬礼,而后离开了房间。

待所有人走走后,关大帅走向一旁,他掀起一副自己的画像,一个保险箱从墙上显露出来。关大帅拨动旋钮,打开保险箱,从中拿出一张纸条。展开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字——

胶卷。

第23章 烟花乱-01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可视物的漆黑中,传来一阵流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将水倒在了杯中。而后,一声清脆的“啵”,显然是一个小盒子被打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小锡盒中的东西被掏出,熟练地缠绕在特定的卡槽上。而后,那双手将这东西放入液体中,浸泡,搅拌,再浸泡,再搅拌……

黑暗中终于有了光亮,屋内的一切都显出行迹。桌子上摆着的是几个长方的水槽,槽中装着不同颜色的药水。桌子对面扯着一根长绳,绳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胶卷,胶卷最下夹着一个夹子,坠得胶卷笔直而无法卷曲。一位老师傅正用柔软的海绵擦去胶卷上的水渍。

胶卷终于干投,老师傅将它从长绳上卸下,而后戴上老花镜,对着光看了起来。待看出胶卷所拍的内容时,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老人一张张底片看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他开始理解刚刚将照片送来时,三少爷为何是那般严肃的表情。

兹事体大,老师傅表情也变得凝重。他摘掉眼镜,取出相纸,将其放进盛满药水的药槽……

顾从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表了。尽管他知道,冲洗照片有一套复杂的流程,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时间,然而他还是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于是,他在门外的短廊上来回踱步,不时又强迫症一般逼迫自己到旁边的长凳上歇息片刻,而后又会病症发作般继续踱步……

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这症候的时候,那扇紧闭了许久的门终于打开。

顾从周立刻奔了过去。

“刘叔,”顾从周叫了一声,而后视线落在对方手里的那摞东西上。

“三少爷。”刘师傅的面色颇为凝重,这让顾从周更紧张了几分。他接过刘师傅递过来的照片,入目的第一张便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照片上拍摄的是一个躺在台子上的人,这人的整个眼部区域已经完全烂掉,只剩下了两个破皮穿孔的大洞。然而诡异的是他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都是完好的,显然眼部的溃烂不是自然的感染,而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特殊病菌;第二张的内容同样令人胆寒,一个人被双手捆着放在台子上,而他的腹部早已被打开,顾从周甚至清楚地看到了里面露出的小肠……顾从周一张张翻看下去,看得胆战心惊,双手打颤。他现在终于明白当初那个浑身蓝血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前几天诡异的“偷胶卷案”究竟所为何来。这胶卷定是那个逃出的实验对象带出来的,而做实验的人也定是发觉了胶卷丢失,于是不惜代价地寻找这卷可以证明他们罪状的罪证。然而,做实验的人究竟是谁?是谁会做出这么泯灭天良的事来?

想到这里,顾从周重新翻看照片,想从中寻找确认人身份的蛛丝马迹。然而这些照片大多数都是对着实验对象拍的,偶尔有些拍到了其他人,也都是穿着防菌服戴着口罩,根本看不清楚模样。顾从周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突然,他的手一顿。

“这是……?”顾从周举起一张纯白的照片,问刘师傅。

“哦,漏光了。”刘师傅回答,“最后那三张。也不知道是相机的问题还是卸胶卷的人不当心。我看底片的时候就觉得大概不行,不过怕三少爷您不放心,我还是给您各洗了一份。”

所谓漏光,就是指胶卷在定影之前意外遇光的情况。众所周知,胶卷成像靠的就是胶片上的感光物质与光之间的反应,而胶卷一旦漏光,感光物质就会一直反应,如果全部反应殆尽,那么胶卷也就完全失效了。所以胶卷在定影显影之前,是完全不能见光的。

顾从周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复又低头看向那三张漏光的照片,其中两张是完全空白,而另一张则是漏光了大半,但还剩下窄窄一条隐约可见。顾从周仔细辨认,突然惊呼出声:“这是日文?!”

“啊?”刘师傅之前并未注意,此刻听到顾从周说忙凑过来仔细瞅了瞅,“诶呦,还真是!”

“所以说做这些事的是日本人……”顾从周自言自语道。应该说,这个答案并不出乎他的预料,毕竟他不相信真有国人会忍心对同胞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真正令顾从周忧虑的是这张照片的内容。显然它拍的并不是那些实验,而是一张书信或文件。这上面说的是什么?是关于那些实验的记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毁掉的那两张照片上,又都拍到了些什么?

顾从周发现,他现在需要找个懂日语的人来看看这照片上拍到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因为照片一大半都已报废,所以只剩下了一些不成行的单词还看得清,也不知道能不能拼成句子……

“三少爷,”看到顾从周皱眉思索的样子,刘师傅忍不住开口道,“这东西您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这个说来话长,我改天再和你细说。”顾从周看看手表,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多小时了,如果再不回去就要惹人生疑了。于是他将交卷和照片放入衣兜,又将胶卷盒揣入裤兜,而叮嘱刘师傅说:“刘师傅,我还有要紧的事,必须要赶快回去了。这个胶卷和照片的事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被人知道,你恐怕会惹上麻烦。”

“我明白。”刘师傅点点头,而后又有些担忧对面这位小少爷,“三少爷,那您自己……”

“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顾从周说,“我先走了。”

“好。三少爷您自己多一定当心。”

“放心。”顾从周笑笑,捂着衣兜快步离开了照相馆。

望着顾从周的背影,老刘师傅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他原本以为三少爷来关东是为了做个不问世事的医生,可如今看来,即使来到这里似乎也难以做个逍遥散仙。想想那些照片所拍到的东西,再想想三少爷刚刚的叮嘱,老刘师傅愈发感觉这事可能关系重大,于是他将照相馆的门一锁,快步向外走去。

顾从周走进家中,刚一推门便看到沈煜正在拖地。这人似乎心情很好,一边拖着地一边还吹着口哨唱着歌。

“欸你回来啦?”见到顾从周回来,沈煜直起身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哦,临下班前遇到个病人需要手术,耽搁了些时间。”顾从周说,“地板不是昨天才拖过么?”

“昨天拖了不代表今天不用拖啊,难道你昨天吃饭了,今天就不用吃了?”沈煜理所当然地反问,而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饭都做好了,你等会儿,我去给你热去哈!”

说着,沈煜放下拖布,快步跑进了厨房。

看着沈煜忙碌的身影,顾从周心头一时有些错杂。从沈煜搬进来那天起,这人就真的承担下了屋内的全部工作。扫地、擦灰、做饭,一样不落。而且,这人心思单纯,全无机心。一想到要瞒骗这样一个人,顾从周就觉得有些居心不忍。然而,胶卷的事确实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太过重大,如果被沈煜知道并说漏出去,不定会造成多大的风波。至少在自己想好怎么处理之前,还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打定主意,顾从周看了眼厨房,见沈煜没有从里面出来的意思,他拿着外套上了楼。他走进书房,将那叠胶卷照片全都放在书桌的抽屉中锁好,而后才转身下楼。

待走进厨房之时,厨房内已经满是饭菜的香气。只见沈煜手拿锅铲,正在锅灶旁忙碌着,而铁锅中的鸡蛋正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气。再看看一旁,还有一小盆茄子炖土豆。望见这些饭菜,顾从周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巴普洛夫实验中的实验对象,唾液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

“你等下,这个炒鸡蛋很快的。”沈煜那边还在锅铲翻飞,“你去换个衣服洗个手,然后就可以吃饭了。”

“好。”

顾从周出去洗了洗手,待再回来时,沈煜已经将所有的饭菜摆上桌了。一盆茄子烧土豆,一碗大葱炒鸡蛋,几个玉米白面两掺的饽饽,看起来颇为诱人。

“来来来,趁热吃。”沈煜坐下,将筷子递给顾从周。

顾从周坐下,接过筷子吃了起来。鸡蛋鲜嫩,大葱过火后失了辣气,只剩下清甜,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我发现,你做菜真的很好吃。”顾从周边吃边忍不住夸赞。自从沈煜搬进来之后,顾从周就再也不用一日三餐都在医院食堂解决了。沈煜每顿饭几乎都是两菜一汤,顾从周觉得自己的腰大概都要粗了一圈。

“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帮我姥姥烧火做饭了。”沈煜也是边吃边回答,“我跟你说我擀饺子皮儿比我姥爷擀得都好!”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顾从周忍不住笑着奉承——这人,说他胖他还就喘起来了。

“一听你这话就没诚意。”沈煜撇撇嘴,继而问道:“欸说起来,你们当医生还真是挺辛苦的,我跟你一起住这几天,我就看你加好几次班了。我现在都长记性了,等你回来再炒菜。”

“其实你也不用特意等我,你要是饿了就先吃。”顾从周说。

“那怎么行?吃饭就是一起吃才香,一个人吃多没意思?”沈煜说着,又捞了一大块土豆。

“我说你怎么只吃土豆啊?”顾从周突然注意到奇怪之处,“这炒鸡蛋你也吃点啊?”

“你吃吧,那是给你炒的。我吃这个就行。”

听到这句话,顾从周的筷子停在半空:“给我炒的?”

沈煜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往回找补:“啊我是说你工作那么辛苦,给你做点好吃的多补一补……”

然而,顾从周并不相信他的说法,他放下了筷子,看着沈煜不说话。沈煜架不住他这眼神,只得招供道:“哎呀好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菜钱是你出的,我……”

顾从周分辨了片刻才明白沈煜的意思,顿时觉得荒唐得有些可笑:“就因为我出的菜钱,所以你就要和我分菜吃?那下次换你买菜的话,我是不是也不能吃了?”

“那不是,我不是……还欠你钱么……”

大概也是发现顾从周的表情不对了,说到后半句,沈煜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

自己当初说“用工抵债”不过是句玩笑,顾从周万万没想到沈煜居然当了真。于是他放下筷子,正色道:“沈煜,我很认真地跟你说,我借钱给你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我并不急等钱花,所以你也不必这么着急还钱。另外,请你过来住一是因为你家遭过贼,二是我这里本来就有空房间。我借你房间住,你帮我做做饭,这是朋友间的互帮互助,而不是什么债务。你不是我的佣人,所以不用非要等我回来才能开饭,更不用和我在饭菜上都分出等级来。”

沈煜缩着身子被训得不敢出声。顾从周说的这些道理他其实都懂,只是长于乡间、见识过人间疾苦的他知道钱对于普通百姓是多么重要,而前阵子外祖的风波更让他体会到了“开口借钱”是怎样一件窘迫的事。对于顾从周的雪中送炭,沈煜是真心的感谢,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努力想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回报顾从周,然而或许可能潜意识中“债主”的意识实在太过强烈,所以表现上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讨好”。

顾从周说了一气,抬眼发现沈煜缩在座位中乖乖挨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于是他忍不住板起脸来:“你听懂了没?”

“啊?啊啊听明白了,听明白了。”沈煜回神,忙不迭地点头。

“都听懂什么了?”

“以后不用等你回来再开饭,饭菜不用跟你分得那么清楚。”沈煜背书一般回答。

顾从周不禁扶额——这个人,理解能力永远只有那么一点点。不过记住了这两条总也比一条不记得的强,剩下的就慢慢再扳吧。

于是顾从周重新拿起了筷子:“好了,吃饭吧。”

“哦。”沈煜连忙也拿起了筷子,他刚想去夹那盆土豆,想到顾从周的话,于是中途转向去夹起了鸡蛋。顾从周看着他小媳妇似的乖巧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从周这一笑,两人间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沈煜也不再像刚刚那般拘谨,他一边夹菜吃,一边问道:“诶对了,那个胶卷你去找师傅看过了么?”

“看过了,里面是卷新的胶卷。师傅说胶卷盒大概是挤到了有点漏光,让你前两张别用了。”顾从周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胶卷盒递给沈煜。

“真是个新胶卷啊?我还以为是那个人掉的呢。”沈煜接过胶卷,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还以为这次能捞到个大新闻呢。”

“如果那胶卷真拍到东西,那就不是大新闻,而是大/麻烦了。”顾从周泼他冷水,“你也不想想,如果前阵子偷胶卷的人真的是为了那卷胶卷而来的,那上面得是拍到了多重要的东西,他们才会不惜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要找到他?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胶卷在你手里,你觉得你能安稳无事?”

“欸这倒也是,”沈煜点点头,“说不定那姓贾的就是被他们杀的呢!我后来想起来了,我在平吉镇好像还真见过他呢!”

几天前那轰动全城的“闹鬼案”,昨日终于给出了结果。巡捕房姚警长当着各报社记者的面宣布:“闹鬼”事件的幕后主使人就是新世报的记者贾承新。根据巡捕房的说法,两年前吉祥布坊的火灾是老板杜云生自导自演,目的是卷款与小妾私奔。不想小妾别有二心,偷走杜云生的钱财,导致杜云生落魄街头。半个月前贾承新在外地采风时意外遇到了杜云生,得知当年火灾的实情,于是他勾结杜云生,炮制出一系列“闹鬼”的新闻,一来是想耸人听闻扩大报纸销量,二来是想借机讹诈吉祥布坊与太兴表行。然而不料此事被巡捕房警察贺景轩发现,而贺的伯父当年正因为吉祥布坊的火灾而破产并逝世。贺景轩为亲报仇,于是杀害了杜云生和贾承新云云。

沈煜心思单纯,之前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这会儿被顾从周提醒,自己也发现了一些异常。他越分析越觉得后背发凉,于是端起碗来:“你说得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饭吃饭。”

说完,沈煜埋头吃起饭来。

见沈煜全然没起疑心,顾从周悄悄舒了口气。他偷看着一脸单纯的沈煜,心中暗自歉疚。

抱歉,沈煜。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第24章 烟花乱-02

翌日,关东日报社。

沈煜坐在桌边,正在奋笔疾书。昨天和顾从周聊过天后,沈煜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可以好好写一篇关于闹鬼案的文章。吉祥布坊的这桩案子闹得全程沸沸扬扬,而作为案件的亲历者,沈煜着实掌握了些外人所不知的秘辛。这些如果都写出来,绝对会是一篇好文章。于是今天到了报社后沈煜就开始伏案写作,一上午的功夫,他已经写到自己和于师傅是如何自己制作“闹鬼照”,借以证明贾承新的照片有假了。正写得起劲,突然就听到旁边一声惊呼:“沈煜!你!”

沈煜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笔扔了。他回头一看,发现胡学勤正双目圆睁地看着他,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干嘛啊你,见鬼了啊?”沈煜继续奋笔疾书。

“你你你!”小胡记者指着沈煜,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你手里拿着的是……中华的钢笔?”

沈煜这才搞清楚胡学勤在震惊什么,他忍不住道:“我说你,至于大惊小怪成这个样子吗?”

“这可是中华牌的钢笔啊,十几个大洋一只呢!”小胡记者坐到了沈煜身边,一双眼睛恨不得要黏在那只钢笔上了,“我说沈煜,你最近是发财了吗?居然能买得起这么好的钢笔了?”

“发财?我破财了还差不多。”沈煜撇嘴,“这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我的钢笔坏了,所以借他的来用用。”

说起钢笔,在年轻人中也算是个时髦物件了。早些年钢笔还只是达官显贵或是留洋回来的人才能用得上的稀罕物,不过随着这两年洋货的日益普及,钢笔也变得平常起来。时至今日,学校里读书的学生大多数书包中都有一只自己的钢笔。不过钢笔也是分贵贱的,大多数人用的都只是一两块大洋一只的普通牌子,而像“中华牌”这样十几个大洋一只的钢笔,仍是有钱人才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也难怪小胡记者会如此眼馋。

“你这朋友是谁啊?居然随手借人的就是中华牌的钢笔?”胡学勤追问,看那架势,似乎巴不得立刻攀关系结交。沈煜觉得好笑,刚想开口作答,突然听到门口那边传来呼喊声:“沈煜!”

“来了!”沈煜应道。他起身看向门口,竟意外地看到了李副官的身影,而后者还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我待会儿再和你说。”沈煜忙对胡学勤说了一句,然后便赶忙起身,快步迎了过去,“李副官!您怎么来了?”

“哦,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李副官一贯的和气神色,他看着沈煜,微笑道:“怎么样,沈记者忙不忙?”

“不忙不忙!”沈煜连忙摇头,“李副官您找我有事?”

“那要不咱们出去说罢。”李副官建议道。

“好好!”沈煜连连点头,他拉过刚刚叫他的那位同僚,吩咐他帮忙和主编打个招呼。那人见到来人穿的是关东军的军装,知道肯定是大有来头,连忙点头应承了。

于是两人出了报社,寻了街边的一家茶楼。入得包间,李副官这才开口:“吉祥布坊的案子,沈记者已经知道结果了吧?”

“知道了,巡捕房前天发过公告,说是贺景轩杀的人。”沈煜说。见到李副官微微颔首,沈煜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副官,贾承新真的是贺景轩杀的?”

“为何如此问?”

“哦,没什么,我就是记得那天贺景轩认罪的时候似乎没说起过他杀贾承新的事,所以有点好奇。”

“贺犯当时确实没有说过他杀害贾承新的事,我也是后来听巡捕房说起才知晓。想来应该是巡捕房审出来的结果吧。”

“如果是巡捕房问出来的,那大概就真的不能信了。”沈煜撇嘴。见李副官似有不解,他开口道:“李副官您别介意,我对巡捕房那些人是真没什么好印象,你不知道,他们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了。前几天他们去我家,上来就说我是杀害贾记者的凶手,不由分说就要抓人!还有上个月也是,他们连查都没查就说是从周杀了他老师,要不是我当时看到了救下了他,他就直接被那帮人给屈打成招了!”

沈煜兀自说了一阵,这才发觉好像在李副官面前发了太多牢骚,他连忙停了口:“对不起李副官,让您一直听我发牢骚。”

“没什么,沈小兄弟快人快语,是个性情中人。”李副官倒是没有丝毫不快,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说起来沈兄弟,上次那个蓝血怪人,好像还是你最先发现的吧?”

“是啊,当时我是在平吉镇报道山洪的时候发现他的,我本来以为他是灾民,想要救他,谁知道他上去就咬了我一口。”

“哦?他咬了你?”

“可不是么,咬得可狠了,我手上都缝针了呢!”沈煜说着,把手上的疤痕展示给李副官看。

“说起那个怪人,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查出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今天来也是想问问沈兄弟,你当初在遇到他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和什么人在一起,或是其他属于此人的物件?”

“唉别提了,真没有。”沈煜摆摆手,“不瞒您说李副官,之前我还以为我捡到一个他掉的胶卷呢,结果后来找照相馆的师傅一看,那根本是卷新胶卷,害我空欢喜一场。”

“哦?”李副官似乎来了兴趣,笑问道,“这又是怎么个故事?”

“就是这样,前两天我搬家的时候,从周发现我有一盒胶卷盒子污了,我就说我在平吉镇的时候包掉到地上过,所有的东西都掉出去了。他说感觉那胶卷盒子像是开过似的,说别是和别人的胶卷弄混了。于是我们就找了个人帮忙看了下,结果发现里面的胶卷是全新的。”

“是你们报社的师傅帮忙看的?”

“不是,是从周找的人。”沈煜回答。见李副官似觉惊奇,他解释道,“李副官您也知道,当时那怪人的事儿,少帅不是让我们保密么。我俩都怕万一那胶卷真是那个人的,而里面拍到什么要紧的东西的话,被我们报社的人看到就不好了。从周说他有个相熟的照相馆师傅,人很可靠,就托他帮忙看了下。结果虚惊一场,那胶卷根本就是全新的。大概是我当时不小心把盒子挤到了。”

“原来如此。”李副官点点头,继而又笑道,“说起来沈记者和顾医生还真是一对好朋友啊,李某没记错的话,你们二人都一起破了两桩案子了。”

“嘿从周这人真的是挺好的。前阵子我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他二话不说就借了我50大洋!而且,他还把家里一间房借给我居住,我现在就住在顾医生家呢!”

“如此说来,顾医生倒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呢。”李副官双手交叠,眼中笑意深沉。而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李某军中还有事情,要先告辞了。”

“哦,好好。”沈煜也跟着起了身。

两人走出茶楼,早有一辆轿车等在了那里。李副官上了车,对沈煜道:“沈记者,改日有时间再叙。”

“好好,李副官慢走,”沈煜说完看了看车,又改口道,“慢慢开。”

李副官笑笑,这才摇起车窗,吩咐司机开车。而当车驶走后,他眼中的笑意很快消失。他脱下自己的军帽,口中轻轻念起一个名字——

“顾从周?”

在李副官和沈煜聊天的同时,顾从周其实也在忙碌着。

“嗯……这个,应该是‘3号病菌’的意思。”

顾从周心中微微一沉,但是面上却没显。他对着那女学生温柔笑笑:“知道了,谢谢你。”

顾从周年轻英俊,此刻温和一笑,颇有几分“公子如玉”的味道。那女学生本就少与男子说话,此刻见到脸都红了起来,说了句“不客气”便抱着书本慌忙跑开了。

女学生跑开,顾从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这两天他在不同地方寻找不同的懂日语的人,让他们每个人帮他翻译一组照片上词语。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顾从周拿出笔记本,将“3号病菌”这个词写上——试验顺利、3号病菌,看来日本人的确在秘密进行人体试验,不知道他们的试验到底进行到了何种程度,其他曝光的了照片上到底还有多少惊人的秘密?

顾从周皱着眉头走出关东大学,开始左右寻觅黄包车。他今天是利用午休时间出来的,一会儿还要返回医院去。顾从周看了一圈,最后才在街角处看到一辆空闲的车子。拉车师傅蹲在车前,似在百无聊赖地挠着痒痒。于是顾从周走了过去,对拉车师傅道:“师傅,去关东医院。”

“嗯,请上车。”那师傅连忙站了起来,对顾从周摆出个迎客的笑脸,只是不知道他是习惯如此还是脸颊肌肉有什么问题,他两侧的嘴角一边高一边低,刹那间顾从周险些以为这人是中风的前兆。伴随着他的动作,一股烟味儿也飘入顾从周的鼻端,估计这人是刚刚抽烟出来。

顾从周上了车,拉车的师傅也跑起来。他边跑边问:“先生是去看病?”

“不是,我是医生。”

“哦,医生好,好医,抓药……”

车子拐过拐角,进入了菜市场。周围嘈杂起来,那师傅说的话也听不太完整了,顾从周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但似乎有些词不达意。而与此同时,顾从周也注意到这人开始不停地向四周拍打。

“师傅,怎么了?”顾从周奇怪地问。

“哪儿来这么多虫子!总往身上扑……”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拍打了下自己的胳膊。然而顾从周清楚地看到,那人胳膊上根本没有什么虫子。顾从周皱皱眉头——难不成这人是精神有些问题?

许是医生的职业习惯作祟,顾从周发现这人情况不对,便对着人更加注意起来,他问道:“师傅,虫子在哪里?”

“到处都是虫子……”那人没有回答顾从周,只是自言自语地唠叨,同时依旧拍打着身子。顾从周觉得这人精神状态不对,正想建议他去医院看看时,不料那人竟突然停了下来,顾从周被惯性晃得一下子扑向前,正撞在那人后腰上。

“唔……”顾从周捂着鼻子痛哼出声。而那车夫竟似完全没有留意到后方的事,只是开始愈发急切地拍打着双臂和四方,甚至死命地挠起自己的头脸和脖子来。

“滚开!都离我远点儿!别过来!”

伴随着他的嘶喊和发疯般的拍打,这人的脸上很快便红肿起来,有几处竟然见了血丝。顾从周见这人情绪愈发激动,上前两步想要安抚住他,然而他的举动竟令这人情绪更加激动,他猛地推开顾从周,顾从周没防备这人竟如此大的力气,一下子被推出好远,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人的拉扯惹来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顾从周连忙对周围人大叫:“这人大概是癔症发作了,来几个人帮我按住他!”

不知是因为顾从周说得太快,还是围观的人们不清楚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顾从周一句话喊出去,却并没有人上前。顾从周一个人根本制不服那人,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脸上和胳膊上都挠出了一条条的血印子。感觉到顾从周从身后抱住了他,他更加疯狂地挣动,并发狂地嘶吼起来:“啊!——”

伴随这一声怒吼,这车夫力气瞬间猛涨,他再次甩开了顾从周,快步奔到路旁,顾从周顺着他的动作看去,瞬间心中剧震——那边是一个肉铺!!

那卖肉的师傅之前正拿着长刀在割肉,听到外面有人打架,便握着刀看热闹。冷不防这车夫突然奔过来,卖肉的师傅一时吓得忘了动作。就这一走神的功夫,手中的刀子就被这车夫抢了过去!这下子周围的人可都被吓到了,伴随着“啊啊”的惊叫声,围观的百姓纷纷四散开去。

“滚开!都给我滚开!别过来!!”那车夫抡起长刀冲着身旁四下砍着,长刀的刀尖刮到他的腿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然而那人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见他一通乱挥,最后竟一刀狠狠地砍上了自己的脖子砍去!

“当心!”顾从周大叫,然而已经晚了,只见一道血柱喷射出来,鲜血瞬间喷出几尺远。那人也仿佛被人抽了筋,一下子软倒在地。顾从周连忙奔过去帮他止血。然而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一刀实在砍得太深,显然已经伤了动脉,刀口处血流如注,而且还在不断地喷射出来。顾从周死命地按住伤口,同时大叫呼救,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围观百姓早已被吓得呆住,根本无人过来。顾从周只觉自己手下的鲜血不断涌出,那人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他浑身抽搐了几下,很快便停止了动作……

第25章 烟花乱-03

大庭广众之下发生了这样的命案,巡捕房的人很快便赶了过来。当姚警长认出顾从周时,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这是怎么回事?”姚警长端着架子问道。

顾从周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我见这人精神有些问题,本想等他送我到医院了顺道带他进去检查一下,谁知道他突然就……”

姚警长并不太在意顾从周的心情,他注意到一个关键点:“你是说这人是自戕的?”

顾从周点点头。

姚警长眼睛动了动——这人如果是自杀,那么就不用巡捕房查案了。正心里想着,又有一个警员走了过来,低声对姚警长报告道:“警长,已经问过周围百姓,大家都说那人是自己挥刀砍死自己的。他抢了肉铺里卖肉人的刀,而后砍死了自己。”

姚警长放下心来,于是他对顾从周开口道:“我们已经问过周围人了,这人确系挥刀自戕,与你无关。你可以回去了。”

“姚警长,我……”顾从周开了开口,又半道停住。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顾从周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他总觉得那人突然发疯有些奇怪。一般的精神病人癔症发作往往都是有一定诱因,很少无缘无故突然发作。可是刚刚那人之前明明好好的……难道他的那个斜嘴的笑容就是预示?只是顾从周对精神科知之甚少,这些怀疑说出去,巡捕房的人也不会听,所以顾从周索性闭了口:“没事了。”

见顾从周没事,姚警长挥挥手:“找个人去通知死者家人来收尸,其他人归队。”

一行人纷纷离去。围观的看客也渐渐散开。顾从周望着那盖着白布的尸体,一种混着愧疚的错杂情绪涌上心头。

再说沈煜。和李副官聊天后,沈煜的心情颇为顺畅。以往沈煜对这些军官、警察都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们都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可是和李副官打过几次交道后沈煜的想法却有些改观:“你看人家堂堂关少帅的副官,说话一点架子没有。还有关少帅也是,也不摆官威。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越是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才越摆谱,穷嘚瑟。嗯!”

沈煜一边自顾自地唠叨着,一边寻思将来有机会要写篇夸赞关少帅和李副官的文章,正异想天开中,突然听到路边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声:“喵!”

这叫声实在太过凄厉,好似有人狠狠踩了猫尾巴。沈煜循声望去,只见街对面铺子前,一个男人正冲着一只猫大叫道:“欸你这野猫,你在这挡着不走还是你有理了啊?”而他脚边的那只猫似乎性子颇烈,它弓着身子尾巴翘起老高,大有冲过去狠狠挠那人的架势。沈煜看了两眼,突然觉得这只白猫有点眼熟。待看到它左足的一圈黑毛时,沈煜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李希梦家的猫么!

说起李希梦家的这只猫,沈煜对它可着实印象深刻。这只白色的波斯猫也不知是不是知晓自己的主人名头响亮还是视繁华如粪土,三五不时就要离家出走一次。沈煜还记得自己曾经被主编逼迫着去报道所谓“李希梦家猫走失”的“新闻”的遭遇。

虽然沈煜对这猫并不喜欢,可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不管也似乎不好。于是沈煜快走两步,拦下了那想要踹猫的人:“欸欸欸!大哥脚下留情!”

“怎么?这猫是你家的啊?”那人瞥了沈煜一眼,不满地问。

“不是,这是我以朋友家的,我见过,认识。”沈煜说完,冲着那猫叫了一声:“雪球。”

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那只猫瞬间卸去了张牙舞爪的架势,它冲着沈煜“喵”了一声,那小声音,仿佛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沈煜弯下腰去,那波斯猫缩起身子,乖乖地任沈煜将他抱入怀中。

药铺伙计的见沈煜确实认识这猫,悻悻地收了架势:“让你朋友把它看住,别放出来捣乱!”

“行,我跟她说一声儿。”沈煜说着捋了捋猫背上的毛。波斯猫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凶狠之势,乖乖窝在沈煜怀中,连动都不动。

“小畜生,你还挺有眼力见儿的,知道小爷我是来救你的。”沈煜觉得好笑,他挠了挠猫脖子,自言自语道,“看来小爷又得送你回家一次了。”

因为之前曾经采访过李希梦,所以沈煜知道李希梦家在何处。于是沈煜抱着波斯猫直奔东顺城大街。

“你说说你啊,有好吃好喝的地方不住,成天往外跑什么跑?受欺负了吧?”沈煜一边走一边摩挲着波斯猫——这猫养得着实不错,虽然是在外面折腾得有些脏了,可是猫毛摸上去十分柔顺,分量也不轻不重,显然照料的人很是精心。只是这猫似乎有点蔫蔫的,不知是不是被刚刚的那人吓到了。

李希梦的家位于东顺城大街西侧,是一个带小院的二层小洋楼。小院的门口有门房看着,看到沈煜怀中抱的猫,那门房迅速跑了出来:“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这人便想过去接过猫,可是还没等他手伸出去就听那猫叫了一声,而后它一下子从沈煜的怀中跳出,迅速越过门房奔进院内。

“欸!”沈煜和门房没防备,同时叫出了声音。

“雪球!”院内传来一个女人惊喜的声音。沈煜抬眼望去,发现一个女人正惊喜地蹲下身去,抱起那只猫。看那身形再听那声音,沈煜可以断定,那人定是李希梦。

说起李希梦,也算是关东城中最为著名的人物之一了。曾经有报纸评选过当今华夏的绝代名伶,李希梦便位列其中。其实李希梦长相并不算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她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总能令人过目不忘。李希梦从影时间不长,但是演的几部电影都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沈煜记得前两天还在影院外见到李希梦的海报,似乎很快又要有新电影上映了。

沈煜之前虽然来李希梦家采访过,但当时他并没有见到李希梦本人。如今亲眼见到,才发现那些报纸对她的褒赞似乎并不夸张。眼前的李希梦穿着一件时髦旗袍,合体的剪裁完全凸显出她的玲珑身段。她的头发微微卷曲,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发型。因为爱猫失而复得,她脸上满是欣喜之色,抱着波斯猫好一番揉搓,边揉还边嗔怪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调皮!”

鲜活的表情,迷人的容貌,沈煜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那边,李希梦也注意到了沈煜的存在,她抱着猫走过来,浅浅一笑:“这位先生,谢谢您帮我把猫送回来。”

“哦,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沈煜回过神来,连忙回答道。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走神,沈煜觉得自己的脸都热了起来。

李希梦看出了沈煜的窘迫,抿着嘴微微笑了笑,她开口道:“雪球被我养得有些任性了,平日除了我,连我家佣人都不太让抱。想不到它居然会让你抱。”

“大概它见过我,跟我比较熟吧。”沈煜终于找回了些坦然,见李希梦面露不解,他解释道,“李小姐您可能不记得,上次您的猫丢的时候,我代表我们报社过来采访过。当时您的下人还给过我们报社一张您的照片呢。”

“哦,是么?”李希梦看来的确全然不知,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啊,那照片登完就被我们报社的同僚给抢走了。说是要好好收藏。”沈煜想起当初胡学勤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我那位同僚可是特别喜欢李小姐您,他还曾经给您写过表达爱慕的信呢!”

不知是不是“表达爱慕”一个词用得太过直白,李希梦听闻只是微微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她招来一个仆人,轻声吩咐了几句,仆人点头,转身走向屋子。

李希梦问道:“刚刚忘记问了,记者先生贵姓?”

“哦,我姓沈,叫沈煜。我是关东日报社的。”

“哦?沈记者年纪轻轻就进了关东日报社,想必一定很有才华。”

“哪里,哪里啦……”沈煜被李希梦这样的美女夸奖,顿时又喜又羞,连脸都红了起来。

这时,那进屋的仆人又走了回来,她将一个纸片样的东西递给了李希梦。李希梦接过,转过头来对沈煜道:“沈记者,我的新电影过几日就要上映了,这是两张中华剧场的电影票,沈记者可以约你的那位同僚一起去看看。”

“啊真的?!”沈煜低头看去,果然发现是两张中华剧场的影票,“这,这怎么好意思?”

“沈记者帮我找回了雪球,这只是我聊表下感谢而已。如果沈记者看完了写篇影评,希梦就更加感激不尽了。”李希梦说完,莞尔一笑。当真有几分“风情万种”的味道。沈煜的脸更红了,他连忙双手恭敬接过,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两人聊得颇为开怀,而街角外,一个人却望着这一幕,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很快,这样也不能压制他心中的怒意,于是他猛地向身旁的砖墙砸去!

“砰!”拳头砸上墙面,顿时在上面留下一个带血的印子。然而那人却似感觉不到疼痛,继续疯狂地砸着。一连砸了十几下,这人才微微克制住自己的怒意。而后,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摸进里怀,摸出一张李希梦的照片,他用手指满含深情地抚摸许久,而后,他对着照片上的脸虔诚地吻了上去……

第26章 烟花乱-04

9月15日,荣华饭店。

“关少帅,您今日大驾光临,实在是我们商会各界的荣幸。”商会会长容家兴一边帮关亭骁推开酒店大门,一边说着。

“容会长太客气了。家父总是教育我,商界繁荣是我关东城稳定发展的根本,所以各位才是我关东城的中流砥柱。”

“少帅过奖,过奖。”

寒暄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酒店宴会厅。容会长推开屋门的瞬间,里面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打眼望去,全城各商行洋行的老板几乎都齐聚于此,而在宴会厅礼宾台上的横幅则写着几个大字:恭贺关少帅廿八生辰之喜。

看到那红艳艳的横幅,关亭骁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面上却摆出番惊讶的神色:“容会长,您不是说是你们商界的聚会么?怎么成了我的庆生会了?”

“再有几天就是少帅生日了,正巧今日少帅能够拔冗前来,大家就想借机共同庆贺一番。”

“容会长,各位都是亭骁的长辈,诸位为我庆生,这可怎么好意思呢?”

“哪里哪里!我们可以在关东城安心经营,全赖大帅与少帅的庇护,这也是大家一番心意,一番心意。”

关亭骁嘴角露出微笑:“既然如此,那这次也就罢了,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弄这种事了。”

“好好好。”

客套完毕,容家兴引着关亭骁走上礼宾台。容会长站到话筒前,对着屋内所有人道:“各位,今日我关东城商界齐聚,一来是交朋会友,二来也为了庆贺关少帅生辰。万分荣幸关少帅莅临,下面就有请关少帅为我们讲几句话。”

此言一出,厅中掌声雷动。

关亭骁今日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洋西装。他走到话筒前,风度翩翩地致辞道:“感谢各位对亭骁的厚爱。家父平日常常对我说过,我关东城之所以可以兴盛稳定,商界繁荣乃是一大要因。如果百姓不能可以安居乐业,我关家父子再有能力,也无法实现关东城今日之繁华。所以亭骁在这里代表家父谢谢各位为我关东城做出的贡献,也祝各位日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好!”众人酒杯齐举,大厅中喝彩满堂。

这样子的聚会,关亭骁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了。整个关东都是关大帅的天下,作为在关家地盘上谋生意的商界众人,与关大帅搞好关系大概是第一要务。然而关大帅其人向来讨厌这些官面应酬,商会的人请过几次,都被他给直接拒了出来。然而他的儿子关亭骁却喜欢这种热闹场合,于是众人便由“奉承老子”改为了“奉承小子”,毕竟搞好了和关少帅的关系,基本也就等于搞好了和关大帅的关系。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知道关亭骁喜欢西式宴席,今天的这场酒会特意在关东城最著名的西式饭店中举行,而且就连就餐都改成了最时髦的“自助餐”的形式。这西洋的吃法虽吃起来颇费功夫,但却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走动,这对于想和关少帅攀谈两句套套近乎的各位老板来说,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从酒宴开始,各家各户就走马灯一般在关亭骁面前露脸攀谈。关亭骁手握酒杯不时与各位老板谈笑风生,当真少年得意。

“关少帅,”这时,又有两人来到关亭骁面前,关亭骁看了眼那男人,是个生面孔。一旁的容会长连忙引荐道:“少帅,这位是东远电影公司的老板付远东,他是特意从关内过来为少帅庆祝的。”

付远东今年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西装,一看就是留洋归国的精英人士。他礼貌地开口:“敝公司今年在关东城建了分公司,想要拍几部表现我关东之地的风采,届时还要靠大帅和少帅多多关照了。这是我公司演员李希梦,过两日我司的新电影,就是李小姐主演的。”

李希梦对着关少帅莞尔一笑,伸出戴着女士手套的手:“关少帅,您好。”

今天的李希梦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西式长裙,头上别着一个礼帽形的头饰,当真美貌不可方物。那繁复的裙摆虽单看颇有些夸张,但在这西式酒宴背景下却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关亭骁双眼一亮,他握住李希梦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李小姐,久仰芳名。”

西洋人的晚宴讲究要带女伴,所以今日各位老板基本都是携女眷出席的,其中许多老板带的都不是自家妻子,而是正当芳龄的女儿——原因无他,自然是为了关少帅。关少帅虽然已经娶了正妻,不过他风流的名声却是家喻户晓,如果自家女儿能够得他青眼,那么就算是做小也是笔合适的买卖。只是刚刚已经有多家小姐在关少帅面前报过家门了,关少帅都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连握手都只是点到即止。然而关亭骁对李希梦的反应明显不同寻常,仅这亲吻手背一项,就让众人都看得分明了。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少帅的这个举动,连带着看付远东的表情都变了几分,心道看来今天这人是最大的赢家了。

那边,关亭骁还在和李希梦聊着:“……原来李小姐竟没有学过武术?之前关某看李小姐的电影,还以为李小姐是从小习武呢!”

“少帅实在是太夸奖希梦了。”李希梦忍不住轻轻掩口微笑,“其实是因为拍电影前我们老板为希梦请了一位武术大师,亲自教希梦身形步伐。如果希梦演得还算入眼的话,也是我们老板决策得当之功。”

李希梦说话大方得体,这番话中既没有贬低自己,又暗暗夸赞了自家老板。果然关亭骁也很给面子,他转向付远东夸赞道:“看来付老板不但慧眼识人,更是谆谆善诱。想来贵公司前途不可限量。”

“哈哈,承蒙少帅吉言!”付远东开怀而笑,“少帅,我公司的新电影明日就将上映了。如果少帅有时间,不妨去一看。”

那边,李希梦也掏出了两张电影票:“恭候少帅光临。”

“佳人有请,亭骁定然捧场。”关亭骁礼貌地接过,再次展颜一笑。

这三人相谈甚欢,而在一旁,早已有人看红了眼睛。只见在宴会厅一侧,一名洋装少女正一脸阴郁地喝着闷酒。这人名叫容方颐,是容会长的小孙女,今年刚刚17。容方颐一直对关少帅颇为爱慕,知道今天可以见到少帅,她不仅央求爷爷带她前来,还特意订制了一件西洋的淑女裙。然而刚刚关少帅只是对她礼貌地笑了笑,连手都没有碰一下。如今对比关亭骁对李希梦的举动,简直是云泥之别。容方颐妒火中烧,一边喝着酒,一边死死盯着那边的李希梦,简直能用眼睛剜下她几块肉来。

“人尽可夫的戏子,勾引少帅,你也配。”

那边,寒暄完毕的付远东已经带着李希梦离开。关亭骁视线正追随着李希梦的身影,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轻拍自己一下:“岳渊!”

关亭骁一回头,登时满脸惊喜:“好你个承坤!你怎么在这儿?!”

站在关亭骁对面的是个圆脸青年,他笑着说:“听说你关少帅要办生日宴,我就过来蹭杯酒喝!”

“你还知道回来?我看你在国外已经玩到乐不思蜀了吧?”

听闻此语,圆脸青年忙摆摆手,无奈道:“咳别提了,我家老头子听说我在国外学了艺术,差点没把我腿打折。我这次可是偷偷回来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爹,否则被我家老爷子知道,我就走不了了!”

“我看你就是喜欢上法兰西的美女了才不愿回来!”关亭骁打趣他,“梁伯父那么一员虎将,怎么就会生了你这么个喜欢浪漫的儿子!”

“嘿嘿,我不同于你,我天生对枪炮就没兴趣,要不当初在军校中我也不会门门课不及格了。”青年不耐地挥手,而后一拍额头,“欸我都快忘了,我今天还给你带了个人过来,”说着,他一拉身后那个瘦削的男子,“你看这是谁?”

那人立正冲关亭骁敬了个礼:“少帅!”

关亭骁没防备在这里还有人会向他敬军礼,待看清楚那人的模样顿时一喜:“哲衡!你怎么也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关东城?”

“前天来的。梁帅知道少帅生日近了,打算过来给少帅庆生,顺便与大帅叙叙旧。我是先来打前站的。不想正好遇到了承坤。”

关亭骁注意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不悦地皱起眉头:“我说哲衡,你为什么管承坤就叫承坤,管我就叫少帅?”

“我这也是才扳过来的,他之前也是叫我二少爷来着。”圆脸男子搂住同伴,“我说哲衡,你跟岳渊也别客气,别忘了,咱们可是一起挨过罚的兄弟。”

瘦削男子微微一怔,似有些迟疑。然而看到两人的笑容,他终究放下了疑虑,开口道:“岳渊。”

“欸,这就对了!”

这两人都是关亭骁的好友,圆脸的男人名叫梁初乾,表字承坤;而瘦高男子名叫孙毅冰,表字哲衡。他们二人都是关亭骁军校时的同窗。关亭骁在军校读了四年书,结交了不少同龄好友,其中关系最要好的便要数梁初乾和孙毅冰了。其中他和梁初乾是缘于父辈交情,因为梁的父亲梁俊生正是关亭骁的结拜兄弟,也是现在关东军第二军团的总司令。而孙毅冰却是出身平民,然而他能力十分优秀,当年在军校科科成绩都名列前茅,后来从军校毕业后,他便在关亭骁和梁初乾的引荐下进入了梁俊生的队伍。关亭骁还记得上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名营长了。如今时隔两年有余,估计应该又有晋升了。

“欸说起来,我们三个应该有好久没见了吧?”梁初乾说。

“从你三年前出国,我就没再见过你了。”关亭骁说,而后又看向孙毅冰,“我和哲衡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所以说时间过得快呢。”梁初乾说。他正想开口继续说什么,只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啊!”

第27章 烟花乱-05

众人转过头去,看到大叫出声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双手下意识地虚掩在唇边,眼睛惊讶地望着前方。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对立着的是两个女人,其中李希梦一脸平静,但是她的面上、衣襟都满是酒水;而她对面则站着表情倨傲的容小姐,手中还拿着一只空掉的酒杯。

看到这情形,所有人都惊呆了。尽管无人见到事情的经过,但是看眼前这情形,显然是容小姐泼了李希梦一脸的酒水。

容会长刚刚正在和别人寒暄,不想一个不留神孙女竟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刚忙快步赶过来,向李希梦道歉:“抱歉李小姐,小颐不懂事,唐突了李小姐。小颐,快向李小姐道歉!”

容方颐心中简直懊恼得不行。她之前看李希梦和关少帅聊天,心中嫉妒得不得了,于是趁着李希梦落单便想过来找她点麻烦。容小姐本来以为大家都在吃饭聊天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谁成想手下力道没控制好,一杯酒大半竟泼到了李希梦的脸上。更恼人的是这一幕竟正被一旁的另一个小姐看到,那个人还大叫了出来,一下子让她们二人成了全场的焦点。

容小姐虽然自小骄纵,但是到底不是不懂世故之人。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是自己理亏,于是她咬咬牙,忍气道:“不好意思李小姐,一时手滑没拿住酒杯,你应该没事吧?”

李希梦听得出容小姐语气不善,却并没有计较,她微笑道:“没事,一杯酒而已,收拾收拾也就好了。”

“古人说薄醉酡颜,现在看这‘薄醉’也容易误事啊。”关亭骁也走了过来,他对一旁的服务生说:“还不快找个毛巾,帮李小姐清理一下。”

“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清理一下吧。”说完,她对关亭骁和付远东都礼貌地一点头,“我失陪一下。”

“好了好了,一场误会,各位还请继续。”容会长对众人道。大家给面子地继续聊起来,场面又恢复了刚刚的祥和。容会长对身旁几人抱歉地笑笑,而后将孙女拉出门外。

“你刚刚是做什么?!”容会长板脸训斥道:

“我就是想给那戏子一个教训,谁知道旁边那丫头大惊小怪的……”容方颐噘嘴辩解。

“胡闹!你也不看看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今天是在给少帅庆生!你在这儿泼李希梦酒,你是折少帅的面子还是折你爷爷我的面子?!”

容方颐从来没被爷爷这样训斥过,瞬间眼圈都红了:“我就是看不惯她一个戏子还巴巴地勾引少帅!她也不看看她什么身份!”

“男人逢场作戏而已,你当少帅是真的对她有意思?关少帅什么家世,就算是娶妾都不可能娶个那样的人!小颐啊,爷爷知道你对关少帅有意思,但是你这么做,不但不会有帮助,还会让你自己在少帅面前失了形象。”

听到爷爷的最后一句,容方颐真的慌了起来:“爷爷,那我该怎么办?”

“听爷爷的,别再胡闹了。一会儿爷爷领你去和少帅认个错,你乖乖的,别再乱说话,听明白没有?”

“嗯!”

商量妥当,祖孙二人重新回到了宴会厅。然而两人望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关亭骁的人影。

“欸!”荣会长拉过饭店经理,“少帅人呢?”

“哦,少帅说酒喝得有点急,想歇一下,我就给他拿了间房间的钥匙让他上去歇会儿了。”

听到关少帅要了个房间钥匙,容方颐脸色瞬间一变,一个不太好的联想浮现在她的脑中。容方颐立刻在大厅中寻找李希梦的身影,果不其然发现这人依旧没有回来。容方颐一跺高跟鞋,心中再次妒火中烧。

不过这一次,容小姐实在是误会了。关少帅此刻虽在楼上,但却并不是和李希梦在一起——

关亭骁拿出烟枪,放上大烟,待它刚一烤热,便迫不及待地吸上一口,而后舒服地长叹了口气。

“我说岳渊,你怎么还染上这习惯了?”一旁的梁初乾皱眉道,“刚刚要不是哲衡说,我还以为你是困了呢。”

“岳渊向来是夜猫子,这会儿的时间,远不至于让他困得不停打呵欠。”孙毅冰说。

关亭骁连抽了几口,那急得心痒的劲儿才稍微平了些,他这才开口道:“前些年在军中打仗,心里烦,就没事抽两口。然后就落下习惯了。”

“可是这东西伤身子吧?”梁初乾依旧担忧。

“我抽得不多。再说了,你爹都抽了好多年了,你看他不是依旧生龙活虎,抽得动你鞭子?”关亭骁笑。

“岳渊,承坤说得对,大烟这东西始终伤身,你还是戒了的好。”孙毅冰也劝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抽完这一筒就戒了行吧?”关亭骁敷衍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像我娘一样爱操心。”

“阿姨那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关大公子如此让人不省心呢!”梁初乾数落他,“刚刚那个李希梦,又是你新的红颜知己?”

“别成天编排我,哪里就红颜了!”关亭骁回道,想想刚刚李希梦的迷人风情,他的嘴角又带上一丝笑意,“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虽然关亭骁嘴上说是“逢场作戏”,可是李希梦的电影上映时,关少帅的花篮却是准时送到了剧场门口。偌大的花篮比其他所有人的都要高大、精致三分,而且不同于其他人是祝电影成功之类,关少帅的花篮上明明白白写明了送给“李希梦”本人。

“欸欸欸,你看!果然是单独送给李希梦的!”沈煜指着那花篮对顾从周说,“我听说前天晚上关少帅的生日宴,关少帅和李希梦聊了好一阵子呢,而且后来两人还都中途离席……啧啧,真没想到,之前我觉得关少帅是个挺严肃的人呢,没想到竟然如此风流!”

沈煜话音刚落,便觉背后被人撞了一下。“欸谁啊?!”他不悦地转过头去,却只望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有毛病,走路往人身上撞。”

“是你光顾着说话没看路吧。”顾从周笑他。

“嘿顾从周,我今天请你来看电影,你居然帮着外人说我,有你这么做朋友的么!”

“你请我”?你今天不是为了写影评来的么?我闲暇时间还要陪你出来工作,难道不应该是你谢我?”

“我……”沈煜没想到顾从周也会这么强词夺理,一时竟被堵得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一扭头,赌气道,“哼,我不跟你说了。”

顾从周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沈煜在一旁一直看着他笑,直到他笑完才说:“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你这两天一直愁眉不展的,我都怕你憋出病来。”

顾从周微微一怔。沈煜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倒也不是不细心。

“没事,可能是最近医院病人有些多,有点累而已。”顾从周说。

“工作是干不完的,你自己也得当心身体。”

“嗯。”顾从周随口应着。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那封信。这几天顾从周想了很多,日本人在背地里搞着那样灭绝人性的实验,显然他们有更大的野心。望着眼前如织的人潮,顾从周心中不禁暗暗忧虑,关东城这和乐的景象,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李希梦的新电影大获成功,各家报纸均纷纷刊出长评,夸赞电影的精良制作与演员的用心表演。各种礼物、信件如雪片一样寄到李希梦的公司与家中,每日光整理这些书信礼物就要耗去足足几个小时的时间。

“这个奇了,这个是寄草药过来的。”一个下手拆开礼物,拿起其中的纸条,“他说看希梦在电影中起色不好,希望让你调养身子补补血。这人也是好笑,他不知道电影中那是化妆的吗?”

“这个更有意思了,这个说听说希梦的猫总爱走失,说让猫戴上他送的红绳就可以永远不走丢。当自己是月老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出来。

李希梦也笑了出来:“大家也都是好心。礼物无论贵贱,都是一份心意。”

那几人听到,都含笑点点头。正在这时,其中一个人拆开一封信,顿时脸色一变。

“怎么了?”李希梦注意到那人的变化。

“希梦,”那工作人员站起身来,犹豫道,“那个人,好像又寄信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希梦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电影经理先奔了过来,他一把扯过那封信,看了起来。

“希梦吾爱:看到你的电影大获成功,吾深感欣慰。吾早曾预言:卿为稀世璞玉,一经雕琢,必定大放光彩。而吾愿为卿之臂膀,助卿展翅高飞。这几日吾每每观银幕上卿之颦笑,便思及你我之过往,卿之温言暖语,点滴关怀,都如久旱之甘霖,解吾之干渴困顿。只是名伶之路往往多艰,近日听闻坊间又有卿之谣传,吾知卿绝非嫌贫爱富之辈,更是对武夫莽汉嗤之以鼻,吾会为卿扫灭谣言,除清羁绊,令世间知晓你我同体一心,此情不渝……”

“这个神经病!臆想希梦还没完了啊?!”经理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同体一心,我们希梦知道你是谁啊?!还敢说少帅是什么武夫,关少帅随便哪个指头都比你强!!”

周围的人虽然没看到信的内容,可是光听经理骂的这几句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大家相互望望,都不敢做声,倒是李希梦走过来安慰道:“王经理,您不必为了这种人生气,把信烧了就是了。”

“希梦,亏你还这么淡定!”王经理打抱不平,“可气的是巡捕房也不管,要不我们自己找人去查算了!”

“仅仅一封书信,如何去查?再说,就是查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教育几句,搞不好还给了他一个和我见面的机会。”李希梦说,“对于这样的人,理了不如不理。时间长了他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说完,李希梦将那书信拿过,也不展开,直接拿起洋火点着了它,信纸很快烧了起来,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好了,没事了。”李希梦笑笑。

王经理的怒气也小了几分,他开口道:“希梦,你这气量,也够得上女中豪杰了。”

李希梦笑笑,她看看一边的落地钟,开口道:“好了王经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好好,你快去吧,剩下这些我让他们替你拆了就好。”

“好,谢谢经理。”李希梦笑笑,优雅地离开。

荣华饭店。

看着盒子内精致的服装,李希梦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少帅为何突然送希梦衣服?”

“过两天亭骁会和几个朋友去郊外郊游一下,希望李小姐可以出席。这套衣服,算是先对小姐表示下感谢吧。”

李希梦知道关亭骁在郊外有座别墅,不时会去那里玩乐,于是微笑着合上盖子:“那希梦就先谢过少帅了。”

正说着话,服务生将晚餐送了上来。荣华饭店的这间西餐厅是全关东城最正宗的,于是二人便循着西洋人的规矩拿着刀叉吃起来。关亭骁有意在李希梦前展示自己的风度,不时会聊上几句高雅的话题,而李希梦也配合地回应着,两人吃得颇为愉快。

“说起来……”关亭骁话说了一半,突然感觉手一打颤,竟是烟瘾犯了上来。他心中顿时暗道不好。今天上午他和梁初乾、孙毅冰去骑马,而后又去军营打了会儿靶。许是太过兴奋,他竟忘记了吸大烟这件事。偏这烟瘾也是不争气,早不发晚不发,偏偏这会儿发作起来。关亭骁想在李希梦面前维持住形象,然而烟瘾来势汹汹,两分钟不到,他便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流眼泪。这滋味儿实在是难受,于是关亭骁索性起身开口:“李小姐,抱歉,关某先失陪一下。”

“少帅是烟瘾犯了吧?”李希梦也关切地站起来,“据说这饭店中有吸烟室,少帅要不先进去抽上一口?”

关亭骁原本不想唐突佳人,不想李希梦非但不抵触,竟还似颇有几分了解。关亭骁来了兴趣,于是开口道:“既然如此,李小姐有没有兴趣与关某一起去抽一支烟?”

荣华饭店的确有一间吸烟室。听说关少帅要用,饭店经理连忙预先进去清走了所有人。待关亭骁带着李希梦走进吸烟室时,早有人递上来各种全新的器具以供挑选。荣华饭店平日接待的都是非富即贵,所以这器具预备的也都是最好的,什么牛角的、玉的烟枪不一而足。关亭骁选定了一只,而后又为李希梦选了一只。李希梦见到,忙阻拦道:“少帅,希梦不抽烟的。”

“抽烟是一种乐趣,李小姐不妨陪关某试试。”

李希梦心中有些犹豫,然而关亭骁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吩咐工作人员便立刻下去装填。李希梦知道关少帅惹不得,又心道一次应该也不至于就成瘾,只得默默同意了。

不消片刻,一切准备妥当。关亭骁拿着烟管上了床,李希梦划了一只洋火,伺候他吸了起来。

关亭骁抽了几口,烟瘾发作的痛苦感终于消退。他这才注意到李希梦虽然也拿着烟管,却并没有抽起来。关亭骁见她似乎不知如何弄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于是走过去,手扶着她教她吸起来。

“咳咳咳……”李希梦被烟味儿呛得咳嗽了起来。关亭骁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会有点不适应,但是很快你就会感觉到快乐了。”

李希梦又被关亭骁扶着抽了几口,面上的表情却始终不怎么愉悦,关亭骁索性拿下她手中的烟枪:“不习惯就不用勉强了。”

李希梦有些如释重负,她此刻只感觉脑中晕乎乎的,大烟的效力显然已经有些起来了。那边,关亭骁将李希梦的烟枪放入自己口中,轻轻吸了一口。而后他搂住李希梦,诱惑地耳语道:“李小姐用过的烟嘴上都带着一股佳人的清香呢……”

关亭骁本就是个风流公子,吸了烟后更是有些飘飘然,这番话说得颇为暧昧。李希梦头中发晕,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关亭骁对她这没有闪避的举动颇为满意,他笑了笑,揽过李希梦吻了上去。

佳人的双唇被撬开,女子的清甜伴随着淡淡的烟气,刺激着关亭骁的大脑。或许是李希梦太过紧张,关亭骁感觉自己的牙齿似乎是磕到了她的,一丝淡淡的咸腥在口中蔓延。这生涩的表现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于是他搂紧李希梦的腰,进一步加深这个吻。然而很快关亭骁就发现不对劲,因为口中的腥味似乎变得愈发浓重,而自己的鼻端似乎也流出了什么液体……

关亭骁停下来,他将身子微微退后,这才惊讶地发现李希梦的唇上竟满是鲜血。关亭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手上也是一片鲜红。关亭骁心知不对,张嘴想要招呼卫兵,然而一阵无力感迅速蔓延了他的全身,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第28章 烟花乱-06

晚上六点,本应宁静下来的关东医院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医院的大门敞开着,关东医院的现任副院长孙庭方不时焦急地看着手表。一行人陪着孙院长等在门口,相互小声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快,几辆小轿车在一队关东军的护送下开进院中。当车门打开时,所有人才明白为什么院长会如此紧张,因为从小车中下来的第一个伤患便是大名鼎鼎的关少帅。

然而,此刻关少帅的情况确实不太妙,他虽然没有失去意识,但整个人明显十分虚弱。他的一条胳膊被人搀扶着,而另一只手则拿手帕捂着鼻子。那原本应是白色的手帕上此刻竟满是鲜血。而后出来的那个女人情况更加不妙,她不仅已经晕厥过去,而且鼻端嘴角都有鲜血溢出。人群中许多眼尖的人都发现,那个女人竟是李希梦!

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所以关亭骁和李希梦是一起出的事?他们两人刚刚在一起?

一个是风流之名在外的少帅,一个是当红的女星,这两人同时满面流血地被送入医院,这实在是能引起太多的联想。然而现在根本没时间让众人去猜测,随着那两人被抬上担架,所有人要立刻投入到对两人的抢救中。孙院长一边指挥医生抬着担架往楼里跑,一边分配任务:“乔治医生、安德鲁医生、顾医生去抢救少帅,李医生、何医生去负责女伤者!”

作为一家西式医院,关东医院也有几位洋医生,其中乔治医生来自英国,而安德鲁医生则来自德国。他们两人和顾从周一起护送着关亭骁的担架跑进医院大楼。那边,手术室早已预备好,所以当关亭骁一被推进手术室,各方人员便立刻分别行动起来。乔治医生先为关亭骁挂上血袋,安德鲁开始测量他的脉搏和血压,而顾从周则拿开关亭骁鼻端的手绢,开始采样并止血。

“血压40,70,脉搏58。”安德鲁医生用英语报出数据,“少帅的血压和脉搏都偏低,所以他流鼻血不止的原因一定不是高血压。”

“他和那位小姐都是一样的症状,肯定不会是高血压这种病。”乔治医生用英文回答,接着他又看向顾从周,“顾,刚刚外面的人是不是说他们是中毒了?”

“他们是这么说,”顾从周回答,“但是关键问题是,到底是什么毒。”

三人对话时,关亭骁一直是闭着眼睛的,顾从周知道他并没有昏过去,于是他低下头轻声问:“少帅,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关亭骁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我之前在抽烟,抽了几口后,就突然感觉开始流鼻血,止也止不住……”

“那大烟,您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关亭骁摇摇头。

顾从周皱起眉头,他拉过两位医生,低声道:“少帅现在的情况非常像是中毒引发的急性弥散性出血。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毒药引发了他如此明显的弥散性出血。”

“常见的会引发凝血异常的一种是鼠药,一种是蛇毒。”安德鲁医生看向顾从周,“少帅应该没有被蛇咬伤吧?”

顾从周摇摇头:“少帅肯定没有被蛇咬到,而且蛇毒大多数都是通过血液起作用的,从他们中毒的迹象上看不太像。”

“那就是老鼠药的可能性大了,那我们就先给少帅洗胃,同时输血以对抗失血。”乔治医生说,而后他看向顾从周,“顾你去问问外面的人,看看能不能确认少帅中的是什么毒,如果确定中毒物质,我们就更容易操作了。”

“好,我去问问他们。”

于是,顾从周摘掉口罩,走出手术室。外面的人一见他出来,都立刻围了上来:“顾医生!少帅怎么样?”

“情况暂时稳定。”顾从周无暇多说,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李副官的身影,连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少帅是怎么中的毒?他刚刚都接触过什么?”

李副官摇摇头:“我刚刚不和少帅在一起,所以也不太清楚。”知道这种时候不应对医生有任何隐瞒,李副官接着说:“今天少帅约了李小姐在饭店吃饭,听卫兵说吃到一半的时候少帅烟瘾犯了,于是就和李小姐一起去抽烟。因为不太方便,卫兵就没有跟进去。过了不一会儿卫兵就听到屋内传来咚咚声,进去一看发现少帅和李小姐都倒在地上了……”

顾从周皱起眉头来——李副官这说辞和关少帅所说的基本一致。只是顾从周还没听说过哪种吸食的毒素会发作得如此之快。关亭骁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那边,李副官见顾从周皱眉,忍不住问:“顾医生,少帅情况到底怎么样?”

“他应该是中毒引发的急性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我们都怀疑中毒物是鼠药一类。只是一般的老鼠药不会发作得这么快这么猛烈。所以我怀疑少帅中的毒中还有其他的东西。”

李副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我让卫兵把少帅刚刚吃的东西和抽烟的器具都拿过来了,院长已经让人去化验去了。”

顾从周摇摇头:“化验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怕等不起……”

正说着,走廊上响起哗啦啦的脚步声,众人一起转头,只见又是一些穿着军装的人走了过来。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赫然是关大帅!!

“大帅!”见到关大帅到来,所有人立刻迎了过去。

关大帅年约半百,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双目炯炯,别有一番枭雄的气势。他挥开其他的人,直接抓着孙院长的胳膊问:“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安排了全院最好的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孙院长话音未落,就见另一间手术室的门打开,李医生脚步匆匆地走出来。见到外面这么一群人,尤其看到关大帅,他登时脚下一顿。

关大帅看到了他的反应,顿时大声问:“怎么了?我儿子怎么样了!?”

“大帅您别急,这位医生并不是为少帅治疗的医生!”孙院长连忙安慰,他刚想拉着李医生到一旁说话,关大帅却开口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那个女的不也是和骁儿一起送过来的么,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医生没想到要在关大帅的面前汇报情况,一时有些犯难。他求救般地看向孙院长,然而后者也不敢违抗关大帅的命令,只是道:“李医生,你说罢,李小姐情况到底怎么样?”

李医生知道逃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说:“李小姐应该是急性弥散性血管内凝血,三袋血都打了进去,依然不见效果,我和何医生想请示一下院长,是继续输血还是……”

正话说到这里,突然又有一个小护士从手术室内跑了出来:“李医生!李小姐心跳停止了!何医生让您快进去!”

李医生一听如此,赶忙跑了回去。关大帅看着孙院长双目圆瞪:“这就是你们说的没问题?!那女的心跳都没了,我儿子一会儿是不是也会这样?!”

“大帅。”这时,顾从周走了过去,“少帅和李小姐虽然都中了毒,但是少帅送来时症状就比李小姐要轻,而且我们已经给他洗了胃,现在正在输血。医学上对症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治疗方案就是输血。”

“那得输多少?如果也像那丫头似的输血也没用怎么办?!”

其实按照一般误服鼠药的情况,基本也就是洗胃并输血。不过关亭骁的症状有些特殊,一般鼠药不会如此迅速地引发出血,估计他中的毒中还有其他的成分。顾从周知道关大帅显然不会满足于输血这样消极的治疗方案,于是竭力在头脑中搜寻其他的方法。突然,他想起自己大约一年前曾经看过的一篇报道,说的是丹麦医生发现维生素K在凝血方面有明显的效用。顾从周还记得报道中曾经说到过用它治疗产妇大出血的案例。对比了一下二者的情况,顾从周决定大胆一试。于是他开口道:“大帅,我看过国外有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就是注射维生素K。这种维生素会促进血液凝结,说不定会对少帅的情况有一定帮助。只是这种方法在国内似乎还没人尝试过,所以是否给少帅使用,请大帅定夺。”

关大帅虽然不懂顾从周说的那些术语,不过也大体明白了顾从周的话的意思:“你是说这法子没人用过?”

“国外有过类似先例,国内没有。”

“那你能不能保证它有效?”

“我只能说,有很大希望。”

关大帅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摸了摸自己的关头。可以看出,他内心也非常犹豫。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统帅,在面临自己儿子的生死时,也和普通人一样紧张。

“这样吧,”关大帅想了一会儿再次开口,“你先给那个戏子打一点儿,她和骁儿不是一个病么?如果她那边有效果,就给骁儿也用。”

顾从周知道关大帅不想让自己儿子冒险,不过李希梦情况严重,先让她来用药试试也未尝不可。于是他点头道:“好。”

然而,现实却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正当孙院长下令让药房将维生素K送来的时候,另一间手术室的两位医生却全都走了出来,一脸沉重地汇报:李希梦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宣告死亡。这回,关大帅脸也发白了,他忙对顾从周说:“我说小医生,你们帮我看好骁儿的情况。如果感觉他情况不好,就给我立刻把你说那药都打上!”说完,他还不放心地看向孙院长,“我说老孙,你快去给出我看看药房里的药够不够,如果不够赶快让人去买去!”

孙院长心道我们关东医院是全城最大的西医医院,如果我们没有的药外面哪还有地方能有卖。但是这话显然不能跟关大帅这么说,于是他忙应道:“好好好,大帅放心。”

说完,孙院长对顾从周使了个眼色,顾医生会意,转身走回了手术室。手术室内关亭骁已经完成了洗胃,并且也输了600cc的血,但是情况依旧不乐观。关亭骁的鼻血依旧没有完全止住,不仅如此,他的皮肤上也开始出现出血性死斑,脸色也愈发变黄。见此情形,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再拖了。顾从周将关大帅同意注射维生素的决定告诉给乔治、安德鲁两位医生,那两人见关大帅都同意了,便也不再阻拦。于是三位医生立刻开始为关亭骁注射了维生素K。

“维生素K,1毫克。”针管推下去的那一刹那,三位医生的表情都十分严肃。这无疑是一次冒险,如果就此救回了关亭骁那么万事大吉,但如果它没有效果……想想门外就站着关大帅还有一队的关东军,饶是那两位洋医生,也不禁有些胆颤。

相比两位洋医生,顾从周的表情似乎更镇定些。当然这只是表象,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连手都在颤抖。他记得大约是在一年前看过这个案例,然而此刻他竟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过这篇文章。他其实并不担心治疗失败关大帅会不会要了自己的命,只是他和关亭骁也算相识一场,如果自己没能救回他的性命,那么自己定会有些遗憾……

药剂打入体内,关亭骁的脸上没有太大变化。乔治医生看了看手表,再次拿起听诊器为关亭骁测量血压,另外两人在旁看着,只见乔治医生先是皱眉,继而眉头渐渐展开,最后他惊喜地叫出来:“好消息,血压上升了!!”

此言一出,屋内瞬间兴奋起来。顾从周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感觉自己后背一阵阵地发麻。

关亭骁的出血情况终于得到了控制,与此同时,验血的结果也终于出了来。三位医生根据关亭骁的血项值制定了进一步的方案,随着之后的两次注射和持续的输血,关亭骁的情况愈发好转,不仅鼻血很快止住,脸上的黄色也渐渐消退。三位医生长出一口气,这才向外复命,称关亭骁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关大帅喜出望外,立刻对三位医生表示了感谢。随后,关亭骁被推出手术室,送入病房。三位医生轮流守了一夜,天亮时分,关亭骁的最新化验结果出来,凝血指标已经正常,而他胸腹腔的积液症状也开始慢慢消减。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乔治医生用荒腔走板的中文感慨,而后道,“走吗顾?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顾从周摇摇头:“我还有点事,先不去了。”

“OK。”乔治医生挥挥手,先行离开。

顾从周与他道了别,自己向另一处地方走去。他要去的是化验室,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毒药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弥散性出血。

关东医院的化验室位于三楼。这里原本只能进行一般的医学化验,上次蓝血人的事件后,在关少帅的授意下,这里又新引进了一台更精密的检验仪器。顾从周走到这里时,正好看到李副官从里面出来。

“李副官。”顾从周过去打了个招呼,而后问道,“怎么样?化验结果出来了么?”

李副官的眉头微皱着,他点点头道:“出来了。”见顾从周还在等着下文,他似是犹豫了一下,继而道:“大烟中没有化验出毒素来……”

第29章 烟花乱-07

听到李副官这句话,顾从周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惊讶,他只是问:“那烟嘴呢?还有他们昨晚吃的其他食物,都有没有化验?”

李副官摇摇头:“仪器只能一样一样来,从昨晚到现在化验员一共化验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少帅用过的烟枪,一个是他们抽的大烟,不过在这两样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毒药。”

顾从周想了一下,又问:“那李希梦的东西化验过吗?”

“李希梦的?”李副官意外。

“对。”顾从周点点头,“从两个人的表现来看,李希梦中毒明显比少帅要严重。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体质较弱的缘故,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先中毒或者说中毒剂量大的人是李希梦,而少帅是在与其接触中沾染了毒素。”

李副官皱起了眉头——依自家少帅的品性以及昨晚的情况来看,顾从周的推测很有可能成立。毕竟昨晚二人的晚餐就很有些暧昧的意味。而且卫兵告诉李副官,是关少帅亲自屏退了他们,独自和李希梦进入了吸烟室,所以如果说两人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暧昧的举动,李副官是一点也不会意外的。

想到这里,李副官对顾从周点点头:“我这就让他们去化验。”

两个多小时后,化验结果证实了顾从周的猜想。化验员在李希梦的烟嘴上发现了毒药。其成分比对发现其主要成分为老鼠药,然而这鼠药毒性明显高于一般的鼠药,也不知是掺杂了什么其他的成分。

“老鼠药的主要成分是香豆素,这种毒会造成人粘膜出血。所以中毒者往往外表看不出来,等发现时却已中毒很深了。少帅这次中的毒不知是掺杂了什么成分导致出血明显,反倒使得救治及时,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顾从周为李副官解释。

李副官也是一阵阵的后怕,他对顾从周说:“我要赶紧把这个情况去禀告大帅。”

“好。”

李副官脚步匆匆地离开,顾从周也回到走回病房,将化验结果告诉给院长和其他两位医生。

因为不再失血,此刻的关亭骁已不复昨夜的苍白。他听着顾从周和其他几人的介绍,突然开口问道:“昨晚与我一同送来的女士怎么样了?”

几人同时一顿。最后还是院长开口说:“少帅,李小姐中毒过深,昨晚就不幸去世了……”

关亭骁听完,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顾从周看了看,没有从关亭骁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变化。

顾从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关亭骁风流公子的名声他是早有耳闻的,从昨晚二人被送来时的衣着以及周围人的表述来看,不难想象这二人昨晚是在做什么。然而此刻听说李希梦不治时,关亭骁居然连一丝惊讶或伤感都没有流露出。虽然顾从周知道关亭骁中毒很可能是被李希梦牵连,但问题是关亭骁并不知道。所以他此刻的平静究竟是对内心情绪的掩饰,还是他本就凉薄?

顾从周突然有些没来由地心烦,他找了个借口离开房间,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正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几个关东军快步跑了出来。李副官也在其中,见到顾从周,他也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点了下头便跟着另两人快步离开。几人的身影很快消失,而紧接着,顾从周就听到楼下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顾从周知道,这些人大概是问出了凶嫌,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去抓人了。

如果说一开始顾从周还对凶手是谁有些好奇的话,此刻他却不那么关心了。凶手是冲着李希梦下手的,而李希梦已经遇害,即便抓到了那个凶手,又能如何呢?

之后的几个小时,顾从周都在医院中无所事事——从昨天关亭骁被送入医院开始,关东军就封锁了关东医院的两层楼。所有其他的医生、病人都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负责救治关少帅和李希梦的这些医生、护士也被限定在这个区域中,不允许随意外出,更不允许将消息泄露给其他人。顾从周没有其他病人,又不想对着关亭骁,于是便找了间空房间补眠。昨晚他们三位医生一直守着关亭骁,谁都没怎么合眼,挺到现在顾从周也着实是累了。

顾从周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直到他被前来寻他的护士叫醒。

“院长请您过去一下,说让您和另外两名医生再给少帅做个检查。”

“好。”

顾从周揉揉眼睛,跟着护士回到关亭骁的病房。此刻病房内有不少人,除了孙院长、乔治、安德鲁两位医生,还有李副官以及其他两位顾从周不认识的军官。三人对关亭骁做了一系列检查,发现他胸腔积液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而且他的血项值也基本趋近正常,可以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听到三人的结论,屋内其他人均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那三位军官相互使了个颜色,而后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开口道:“既然少帅已经脱离了危险,那么他今晚便回家去住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麻烦孙院长安排一位医生过去照顾几晚。”

孙院长看着三个人,心中微微有些为难。论资历来说这件事应该交给乔治、安德鲁两位医生的,但问题是他们二人并不是关东医院的全职医生,他们二人各有自己的诊所,每周只在关东医院坐诊两三天,所以孙院长不能直接命令他二人去大帅府做随扈。正当孙院长想征求下这二人的意思时,一直没说话的关亭骁却突然开口:“让顾医生来吧。”

此言一出,就连顾从周都微微一怔。

孙院长知道顾从周之前和关亭骁有过接触,而且此次抢救关亭骁的方案也是他提出来的,此刻关少帅开口,他自然乐得做顺水人情,于是孙院长看向顾从周:“从周啊,那就辛苦你一下了。”

顾从周知道关亭骁开了口,这任务自己是推不掉了,于是他看看手表,开口道:“我想先往家打个电话。”

“嗯?你家中还有别人?”孙院长有些意外,顾从周不是自己独住的么?

“嗯,有一个同住的室友,我昨晚就没回家,今天再不回去,他该担心了。”

“哦,那也是应该的。好你去吧。换洗的衣物什么的……”

“换洗的衣物不必操心,我会帮顾医生准备的。”这时,李副官插口道。

顾从周点点头,于是他跟着李副官走到隔壁一间有电话的房间,拨通了关东日报社的电话。

“喂,从周你干嘛去了,昨天一宿都没回家?”沈煜一拿起电话,就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我打电话到医院他们说你忙,我去医院也没找到你。而且你们医院门口还有关东军把守着,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就是有个病人情况比较危急,所以一直在抢救。我这两天有可能还是不能回家,等病人情况稳定了,我就回去。”

“啊你今晚还回不来啊?那需不需要我给你送点儿什么东西过去?”

“不用了,我医院都有,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饭,别乱省钱。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好,那你自己也注意身体。”

“嗯。”

挂了电话,李副官对顾从周说:“听声音,顾医生的室友似乎是那位沈记者?”

“嗯,是他。”顾从周点点头,“我没事了,可以准备走了。”

“好。”李副官说,“等少帅那边收拾妥当,我们就出发。”

为了不引起公众的注目,关少帅的车队一直等到了天擦黑才从医院离开。车子一路开进帅府院内,院中早已有许多人候着了,关亭骁一下车,一群人便立刻围了上去。

“骁儿!”“少帅!”

一群人中,几个女眷的声音最为出挑,其中年长的那位大概是关少帅的母亲,而余下几位年纪不大的,估计就是关少帅的妻妾了。顾从周也无心去分辨,只是在仆人的指引下往里走。

“顾医生,今晚就拜托您住在客房中。少帅那边如果有事,会有人请您过去。”李副官对顾从周说。

“好的。”顾从周点点头。

虽说是陪护,但其实关亭骁中毒情况已经得到控制,留医生在身边,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顾从周所需做的只是早中晚帮关亭骁检查一次身体,确认一下服药剂量,剩下的时间便都无所事事。大帅府中往来的人不少,尤其是关亭骁中毒,有不少人来探访。顾从周本着“少听少看少打听”的原则,除了有人来请他以外,几乎都不出自己的房间。李副官怕他无聊,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东西,顾从周想了想,开口道:“那就麻烦李副官派人去医院帮我取两本医书过来吧,哦还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看报纸。”

听到顾从周最后一句,李副官抬眼看了顾从周一眼,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好。”

顾从周知道李副官肯定猜出了自己的意图,他也无意掩饰,他确实想知道现在外界是否知道了这件事。书和报纸很快送了来,顾从周把几分报纸翻了一下,发现没有一份报纸报道关少帅中毒一事,不过几份报纸倒都是报道了李希梦去世一事,只是去世的原因换成了“突发急症”。看到这里顾从周略略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按照之前化验的结果,凶手应该是冲着李希梦下手的;而且看关亭骁出院李副官急匆匆离开的情形,关东军应该也是知道了下毒的真凶,那么为什么在这些报道中都没有提及、反而说是急症呢?是那天猜测的人并不是真凶,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顾从周想了片刻,也没有想出个头绪,只得暂且放弃。被困在这里实在是耽误了他太多事,之前正在调查的那张照片的事情也被迫搁置。也不知日本人的实验是否还在继续着,还有多少人被他们所残害。

这几天在大帅府待着,顾从周也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把胶卷的事告诉关大帅和关亭骁。从情理上来说顾从周知道自己该开口的,日本人狼子野心,早一点让关大帅和关东军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也可以早有预防。只是如果告诉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追问是在哪里冲洗的照片,那么自己势必会泄露老刘的存在。搞不好关东军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悄悄处理掉老刘都有可能。然而老刘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照片师傅,他是父亲安插在关东城的眼线,如果他被关东军注意到,会不会对父亲那边产生影响?

不行,自己还是要想个完全的办法。

说起来当初蓝血人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顾从周还记得关亭骁曾经半夜把沈煜找去,让他写一篇关东军第五营遭遇土匪全军覆没的假新闻。当时顾从周就怀疑它和人体试验的事有关。而且以关大帅和关少帅的头脑,就算没有照片,他们也能想明白有哪些人有嫌疑吧?所以这么说来,这照片倒也不是那么急需……

顾从周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着,最后决定还是暂且闭口,还是等自己想出个万全的办法再说。

顾从周在大帅府住了两晚,第三天早上,他再次为关亭骁抽血做次化验,结果出来,关亭骁的各项指标都已基本正常,见此情形,顾从周便找到李副官,希望自己可以离开。

“少帅现在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剩下的就是安心休养。我留在这里也没太大用处。如果大帅还是不放心,我可以每天早晚过来给少帅做一下检查,但是其他时间,我希望可以回医院工作。”

李副官知道顾从周归家心切,于是点头道:“好,我帮你问一问。”

李副官出去了片刻,很快又返了回来:“顾医生,少帅请您过去一下。”

“好。”

顾从周跟着李副官来到关亭骁的卧室,关亭骁正坐在桌边看书,看到顾从周进来,关亭骁起身:“李副官跟我说了,顾医生可以回去了。这两天谢谢顾医生的悉心照料了。”

“没什么,应该的。少帅中毒初愈,还要多注意休息。”

“好。”关亭骁说完,对李副官使了个颜色,李副官会意,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这是顾医生的诊金。”关亭骁说。

“不用了,少帅太客气了。”

“关某的这条命都是顾医生救的,一点心意而已,顾医生就收下吧。”

顾从周见关亭骁说得真挚,于是点点头:“好,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少帅。”

“顾医生客气了。你收拾好东西就可以走了,楼下司机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送顾医生回去。”

“好,谢谢少帅。”

顾从周跟着下人离开了关亭骁的房间,当房门关上后,关亭骁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看向李副官,问道:“他不会发现吧?”

“不会。”李副官说,“我翻拍完后把所有的照片胶卷都按原样放了回去,他不会查觉的。”

“好。”关亭骁点点头,他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那叠内容可怖的照片,漫不经心地看着,眼中露出思索的目光。

第30章 烟花乱-08

顾从周从帅府离开的时间是中午,然而他实在有些疲乏,于是顾从周没有回医院,而是让司机直接将他送回了家。本以为这会儿家里应该没人,不想一开门却发现沈煜居然在家。

“我的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沈煜快步跑过来,表情夸张地打招呼,而后他表情一转,关心地问:“少帅现在怎么样了?”

顾从周本来正在换鞋,听到沈煜一说动作一顿。沈煜见他表情犹豫,拍拍他的肩道:“你不用骗我啦,外面都已经传遍了,说李希梦并不是突发急病,而是和关少帅一起被人投了毒,只是关少帅命大活了过来。”看到顾从周表情变化,沈煜就知道外界传言非虚。于是他问:“欸我说,他俩中的什么毒,这么厉害?”

“是老鼠药,里面不知还混杂了什么东西,造成了急性内出血,当时情况很凶险。”

“老鼠药?!”沈煜惊得眼睛圆瞪,而后又慨叹道,“所以说这女人发起疯来真可怕,耗子药都敢往上涂,还差点害死关少帅,难怪关大帅会那么生气……”

“下毒的人抓到了?”顾从周意外。

“也不算是抓到吧,”沈煜说,“关东军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自杀了。”

“自杀了?!”顾从周吃了一惊,“是什么人?”

“荣华饭店老板容家兴的孙女容方颐。听说容方颐特别喜欢关少帅,然后关少帅不是在捧李希梦么,姓容的丫头就嫉妒了。听说那天是她知道关少帅在他们家饭店吃饭,就急匆匆赶了过去。结果到了那儿发现关少帅是和李希梦在一起,而且两人还一起进屋抽大烟。容方颐气得发疯了,就从门房那里找到点耗子药涂在了李希梦的大烟嘴上。她本意应该只想毒死李希梦,谁知道关少帅居然也中毒了。后来她见到关少帅和李希梦一起中毒被抬走,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于是回到家就也服毒自杀了……”

顾从周听得眉头皱起:“这消息可靠么?”

“当然可靠!那天关东军进容家的时候,好多人都看到了。而且,就连容家是在哪家订的棺木也都有人打听出来了。估计是看在人死了的面子上,对外没说她是凶手。不过这件事整个关东城都传开了,只是碍于关少帅,哪家报纸也不敢报而已。”说到这里,沈煜撇撇嘴,“亏我之前还觉得关少帅人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浪荡公子哥儿,还一下子害死了两个女人,哼!真不是好东西!中毒活该!”

顾从周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想想两个逝去的生命,再想想那日关亭骁平静的面容,一时也是心绪错杂。

那边,沈煜继续开口:“对了,你回来得正好,明天就是李希梦出殡的日子了,电影公司那边会设一个灵堂,我想去祭拜一下,你要一起去吗?”

顾从周点点头:“好。”

翌日清晨,天空中便飘起了小雨。天空阴沉沉的,更令人感到伤感。

李希梦的灵堂就设在了远东电影公司。黄白菊花中放着李希梦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光彩照人,只是现实中的佳人躺在了冰冷的棺木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许多外地的影迷都来为李希梦送别,许多人甚至难过地痛哭失声。

“都怪关亭骁!”一个青年边哭一边愤愤地说,“是他害死希梦的。”

“嘘!”旁边一个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这里可是关东城!”

“关东城怎么了?!他关家再有权势,还能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么?!”青年激愤难平,“如果不是他拈花惹草,希梦会被人妒忌下毒?!希梦是因为他而死的,他今天居然都不来看希梦一眼!”

小青年越说越意难平,愤愤地抹着眼泪。旁边的朋友边拍他边劝道:“你就少说两句吧!他们这些少爷明星的事,说不清楚的……”

在两人不远处,有个人安静地矗立在人群中。他一身素黑,胸前别着白花,如果不考虑场景的话,这服装与李希梦所穿的旗袍倒也般配。听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议论,男人的眼角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平静。

——希梦,我的爱人,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你根本不喜欢关少帅,因为我知道你自始至终的爱人都是我啊……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

李希梦的死成为了关东城乃至全国的大新闻。在人们追思她的表演的同时,关于她和关少帅之间的风流韵事也成为了全国人民口中的谈资。关东城的报社顾忌着关少帅的面子还不敢公开说什么,外地的媒体可就大胆多了,他们从各处搜集到了整件事的真相,并添油加醋地报道了出来。而且,这些报道都起了特别夺人眼球的题目,什么“妙龄少女情迷关少帅,不惜为之投毒杀人”、“关亭骁情挑二女,女影星因之殒命”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有好事者将这些报道复印出来,在关东城寻高处往下抛发,巡捕房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人,不得不在各处都加强了巡视。而话题的中心人物关亭骁这几日却仿佛销声匿迹,往年大张旗鼓的生日,今年也是过得悄无声息。于是,坊间传言更盛,有人说是关亭骁中毒太深,至今未能下床;也有人说是关大帅对儿子风流成性惹出祸事大为光火,勒令他在家反省。当然,传言只是传言而已,实际上关少帅此刻既不在大帅府,更不在病床上,而是在城外的一间别墅中。

孙毅冰走进房间,看到关亭骁正躺在床上抽大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岳渊,你怎么又抽上烟了?”

“哲衡你来了啊,”关亭骁看到孙毅冰出现,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我一起抽一口。”

“你身子才刚刚恢复,抽烟伤身。”孙毅冰看着关亭骁,建议着问,“你就不能戒了么?”

“戒?为什么要戒?烟是好东西,闲来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关亭骁已经抽得有些熏熏然了,他拉着长音,晃动着手里的烟管。孙毅冰看他放浪形骸的样子,继续劝慰道:“我知道你这几日不开心,可是大帅毕竟是你父亲,他责备你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看他是对我失望吧!”关亭骁骤然打断孙毅冰的话,“你知道他是怎么骂我的吗?他说我不成器,给他丢人了!还说早知道这样不如不生我!”关亭骁说着,将手中的大烟枪猛地砸到地上,“我给他丢人了!这二十多年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能让他满意!他让我读军校,我二话不说就去了;他让我参军,我就跟着那帮大兵们睡帐篷,啃窝头!我都尽量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好了,可是他呢?他说出我什么好来了?包括他手下的那帮老家伙,一个个也都觉得我是个少爷,成不了大事。这次不过是个戏子,他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问题是他有给过我喜欢什么的自由吗?就连我的妻子都是他给我安排的,我连爱什么人我自己都做不了主!”

“你如果觉得他看低了你,就更应该做出一番成绩来让他看看!”孙毅冰猛地抓住他的双肩,目光直视着他,“把烟戒了,从此好好振作,给你父亲,还有其他那些老家伙看看!”

“看?呵,他们才不会看呢。你做得好那叫应该应分,你做得不好那就是虎父犬子。”关亭骁嗤笑一声,捡起了地上的烟枪,“你刚刚说戒烟,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意我抽不抽大烟,关东军里抽大烟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们谁去管了?不只我们关东军,直隶那边,不也是各个都是大烟枪?听说南方还有拿大烟当军饷发的呢。”说着,他拍拍烟枪,再次打火点着,“所以说,就算我要振作,也不是从戒烟做起……”

说完,他再次躺倒床上,继续吞云吐雾起来。而孙毅冰望着关亭骁这破罐字破摔的样子,眼中现出浓浓的失望……

另一边,关东医院。

四点过半,顾从周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前些天他在大帅府耽搁了几日,故而到现在那份日文信件还没翻译完。今天看医院工作不多,顾从周打算早点下班,继续去找人翻译。然而正当他打算换衣出门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急呼声:“医生,医生快来!救命啊!!”

顾从周听那声音急切,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只见医院走廊上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人群最中心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高档的西装,只是脸上胳膊上都有血迹,人还在不停地嚎叫着;在他身旁是三五个佣人打扮的男丁,他们正在努力地抓着那个发疯的公子哥儿。再往外,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叫:“医生呢?!怎么还不来医生?!”

顾从周和另外两位医生跑了出来:“怎么了?”

“医生你们快来!快救救我儿子!”那女人见到医生出来,连忙说道,“他刚刚突然开始说胡话,还拿刀开始砍自己!你们快救救他!”

这边,那公子哥儿也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别抓着我,我胳膊里有虫子,我要把它们都挖出来!不然它们就要爬到我脑袋里去了!快点儿!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顾从周心中一震——这人的话怎么那么像那天那个车夫说的?!

于是他连忙追问:“你说什么?!”

那男人显然已经失了神智,他根本不回答顾从周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嚷嚷着。顾从周还想再问,结果那妇人反倒先不高兴起来了:“你这医生老问什么啊?我儿子伤得这么重,你不先给我儿子治伤,在这儿东问西问做什么?!你会不会看病?!你们院长呢?!我要找你们院长!!”

听这妇人说话的口气,显然是有些来头。只可惜目前出来的几个人并无人认识她究竟何方神圣。正当这妇人气得想要自报家门时,外科主任终于赶了过来。看到来者,他连忙过去打招呼:“陆夫人!您怎么来了?!”

那妇人一见有人认出了自己,立刻端起了官架子:“我儿子受伤了,你们赶快帮我儿子治伤!”

柳主任转头看时,这边,顾从周已经命人拿来了镇定针。他让那些佣人抓住这公子哥儿的胳膊,迅速将药液推进了他的血管。那男人开始猛烈挣扎,但药力很快上来,男人很快就失去了力量,昏睡了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那青年终于被包扎好了伤口送进了病房。直到这时,顾从周才知道,原来这青年名叫陆时睿,是本市副市长陆家远的长公子,而那位颐指气使的贵妇则是陆市长的正妻。知道向那位陆夫人一定问不出实情,于是趁着外科主任陪陆夫人说话的功夫,顾从周悄悄溜出了病房,他打算找个陆家的下人问个清楚。

顾从周走出病房,正看到一个佣人模样的人在拿着绷带缠自己的手臂。显然他的胳膊也被那陆少爷给弄伤了。顾从周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不小,于是走过去说:“你这伤口太大了,还是缝针好得快一点。”

那下人没想到会有医生和自己说话,一时有些不知作何反应,顾从周指指一旁的办公室:“走,进去,我帮你缝几针。”

“不用了,不用了。”那下人连忙摇头。顾从周笑笑:“放心,不收你钱的。来吧。”

那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着走了进来。

顾从周给这人的伤口消了消毒,而后为他打了麻醉针,然后开始缝合伤口。待一切都处理好后,他说道:“最近一周不要沾水,两天来做一次消毒,一周后就可以拆线了。”

那下人捂着自己包好的胳膊,对顾从周鞠了个躬:“谢谢医生。”

“不客气。”顾从周说,“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家少爷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听到顾从周这么问,那人表情立刻紧张起来。顾从周一见忙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实不相瞒,我前几日也见过一个有类似症状的人,他也是突然发起疯来,最后他抢了肉铺割肉的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你也不希望你家少爷最后是这么个下场吧?”

那下人犹豫了好一阵子,他回头看看门外,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转回头来,神情紧张地说:“大夫,我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千万别和别人说是我说的。”

“我保证。”顾从周郑重承诺。

那人这才放下心来,他说:“其实,少爷他不是突然发疯,他是抽完大烟后才发疯的。”

“抽大烟?”顾从周皱起眉头来。

“是。”那下人说,“少爷他抽烟有快一年了。前两天他从外面拿回来几根新的大烟,像宝贝似的收起来。然后他今天连着抽了两根,结果第二根抽完没多一会儿他就说胳膊里有虫子爬,先是挠,后来又拿刀要砍自己手,我去抢刀,结果被他划伤。然后夫人赶回来,就招呼着刚忙来医院了。”

顾从周眉头皱了起来——大烟?他突然回想起来,那天自己在上那台黄包车前,依稀也闻到了大烟的气味。难道说这两人之所以发疯,都是因为大烟所致?可是以前只听说过有人毒瘾发作时觉得浑身发痒,为什么这两人反倒是抽完了才产生这种幻觉?难道是他们的大烟中有什么其他的成分?

想到这里,他问道:“他的大烟是从哪里买的?”

那下人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谢谢。”顾从周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今天注定不能早下班了——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第31章 烟花乱-09

陆时睿的安定针用的剂量并不大,大约一个多钟头后,这人便醒了过来。大概是药物的作用也消减了些,陆时睿总算是不再嚷着要拿刀子剁自己的胳膊了。见到儿子清醒,陆夫人便张罗着要带儿子离开,然而顾从周却拦住了他们。

“抱歉陆太太,我有些事想问陆公子。”

见到一个小医生敢拦着自己,陆夫人有点表情不悦,不过陆时睿倒是很好说话,他问道:“什么事?”

“陆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何昨天突然会出现那种幻觉?”

听到顾从周的这个问题,陆时睿表情微微一变,陆夫人见状刚想开口,顾从周却抢着先说道:“陆公子,实不相瞒,我前几天也见到过一个人和你有相仿的症状,只是他当时抢救不及,最后人也没了。”

听到这话,陆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恐,而陆时睿则惊讶地问:“那人是什么人?”

“是一个车夫。”

“车夫?拉黄包车的?”

“对。”

“那不可能。”陆时睿立刻断然否决。顾从周觉得奇怪,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抽的那个可不是一般的大烟,是从外地带来的稀罕货。他一个黄包车夫是绝对弄不到的。”

“外地?”顾从周皱起眉头,“陆公子能不能说得再详细点?”

陆时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抽的那个烟叫黄金烟,是一个药房老板送给我的。他说他们药房是北边的铺号,刚到关东城不久,想让我提携一下。那个烟也是他送给我的,说是现在北边两省有头有脸的人都抽这种烟,比一般大烟好抽多了。而且他跟我说,如果抽好了可以再去找他。

顾从周听得心头疑虑更多,忙追问道:“你说的那家药铺在哪里?”

翌日清晨。

顾从周站在街边,打量着这家和仁药房——这就是昨天陆时睿所说的给他“黄金烟”的那家药铺。从门脸上来看,这家药房确实不小,看来药铺老板确实是有些实力的。

或许是时间还早,药店并没有开门,窗子也拉着窗帘。顾从周想敲门看看是否有人在,然而手刚一碰到门板却发现不对——这门竟是虚掩着的!

“欸你找谁啊?”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不过顾从周此时没心思回答他,他猛地上前拉门,直接闯了进去!

“嘿你干什么?!”身后那人估计是这药铺的伙计,一看顾从周的动作就急了,然而当他跟着顾从周进来之后他瞬间没了声音——因为药铺的空气中有着浓重的、连草药都不能遮掩的血腥气味……

在距两人脚边不远处,一个男人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处扎着一把匕首,刀刃已经完全没入了身体。

“掌柜的!——”

那年轻人喊着就要往前上,顾从周一把拦住他:“别过去!他已经死了!”

此刻地上的人面色青黑,一看就是死透了。顾从周忙对身旁的年轻人吩咐:“快去叫巡捕房的人来!”

“我说你到底是谁啊?你刚才干嘛硬往里闯?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掌柜的被人杀了?!”没想到这小伙计居然把矛头全都对准了顾从周。顾从周想他大概乍逢变故心中急火,也不和他计较,只是道:“我是个医生,今天来找你们掌柜的是有事问他。我刚刚进来是你也看到了,你们掌柜人早就死了。现在出了人命,我们必须有人去找巡捕房的人来,你如果不愿去那我就去找。”

那小青年眼睛转了转,似乎是在想主意,最后他说道:“我得在这儿守着我们掌柜的,要找人你自己去!”

顾从周见他态度坚决,于是点点头:“好。”

于是,顾从周离开药铺,自己去了巡捕房。因为听说发生了人命案子,他被直接带到了姚警长的办公室。当发觉前来报案的人是顾从周时,姚警长简直有些焦躁:“我说顾医生,你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人命案呢?”

你就不能在家老实待着吗?!

“说起来,这次的事也许还真和上次的有关。”顾从周开口,他将昨天遇到陆时睿发疯到今天发现药房潘掌柜遇害的全部事情都告诉给姚警长。姚警长听完后眉头皱了皱,脸上的不耐表情总算退下去几分。于是他挥挥手,招呼手下:“叫几个人,出队!”

“是!”

顾从周引着姚警长并巡捕房的人回到了和仁药房,没想到这时药房里也不再只是那小伙计一个人了。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和那小伙计站在一处,见到巡捕房的人过来,那男人走了过来。

“警长大人,”那人递过一纸洋烟,姚警长接过却没抽,挑眉问道:“你是谁?”

“鄙姓刘,是药房的坐堂医。”

“这就是你们掌柜的?”姚警长指着地上的尸体。比起顾从周刚刚离开时,现在尸体上多了块白布,显然是这二人刚刚给盖的了。

姚警长过去掀开了白布,尸体的样子完全显露出来。这个潘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他双眼圆瞪,似乎死前颇为惊讶。而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柄匕首,刀刃已几乎全部没进了身体。

姚警长打量着尸体的死相皱起眉头来。然而顾从周却突然开口道:“你们动过尸体了?!”

“我们掌柜的无辜惨死,我们给他蒙块布不为过吧?”那坐堂医说。

“不是,尸体的姿势和刚才不同,刚才你们动过尸体了!刚才他的身子是往左边侧着的,现在他的身子是正面仰躺的!”顾从周犀利地指出。

听到顾从周说得如此具体,那小伙计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然而那坐堂医依旧十分淡定,他开口道:“我们只是看掌柜的躺在地上于心不忍,所以才给他稍微摆定了姿势,这样也不行么?”

“这人是被杀的,我们巡捕房还没来之前你们就擅自动了尸体,这知道的是说你们看掌柜的死了于心不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偷偷挪动尸体掩盖证据呢。”

姚警长不冷不热的几句话立刻让那坐堂医态度软了下来,他连连点头:“警长教训得是,是我们做错了。”

姚警长见这人认错,便就没再多说什么。然而顾从周却眉头一直皱着。他不相信这人挪动尸体是因为对潘掌柜心怀哀戚,事实上现在那两人都有意无意地远离尸体,显然他们和潘掌柜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那刚刚他们挪动尸体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顾从周留心观察起尸体来。这尸体除了胸口的那把刀外,剩下的就是他的衣着了。潘掌柜身上穿着一套长衫,布料颇为考究,只是衣扣系得并不齐整,似乎穿得很匆忙……这时,尸体左侧的裤袋吸引了顾从周的注意力。那个裤袋皱成一团,有部分里子都露了出来。顾从周发现,如果是刚刚那个侧卧姿势的话。这个裤袋是被压在尸体身下的。而现在这个姿势,人就可以把手伸进去了。所以说他们刚刚是翻了死者的裤兜?想到这里,他又连忙看向死者右裤兜,果然发现那里也是一团皱。

见此情形,顾从周可以确认,他们一定是翻过了死者的裤兜。他们是找什么呢?裤兜空间不大,一般都是放小物件,零钱,钥匙……

——等等,难道是钥匙?!

这倒的确是有可能。药房这种地方有钱财出入,兼之还有些名贵药材,掌柜的随身携带钥匙并不出奇。想到这里顾从周环顾四周,想看看哪些地方可以上锁。然而看了一圈只发现柜台内有两个抽屉上着锁。

顾从周问:“这两个抽屉是放什么的?”

那边,巡捕房的警察们已经开始满屋子检查起来了。那坐堂医和小伙计本都看着别处,这会儿听到顾从周问才转过头来。那小伙计说:“那是我们装钱的地方。”

“要不要打开看看钱丢没丢?”顾从周问。

“那钥匙一般都在掌柜的手里……”小伙计回答。

姚警长手一挥:“找钥匙去。”

钥匙找来,打开柜子一看,里面是一叠钞票并若干银元,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里面,看来凶手行凶的目的并不为钱。那警察接着将其他几个上锁的抽屉都打开,然而药房的人看过,都说里面没有丢东西。这其间顾从周一直留意着那两人的表情,然而他再也没有在那两人脸上看到明显的情绪波动。看来,无论两人想隐藏的是什么,他们都已经隐藏妥当、不会被发觉了。

在心中确认了这一点,顾从周也不再和那两人耗下去,他决定自己观察。于是他走到潘掌柜的尸体前,蹲下身子,问正在验尸的法医道:“他大概是什么时间遇害的?”

法医听旁人说起,知道这人也是医生,于是开口道:“大约昨晚10点至12点。”

顾从周点点头——这人衣着有些不整齐,很像是匆忙穿就的。如果说他是晚上已经睡下却被人叫醒倒也说得通。只是那人为何要深夜来找他?难道就是为了来杀他的?这人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以至于潘掌柜不惜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迎接他进来,而后却又被他杀死?

虽然不是专业法医,但是身为医生,顾从周也有些基本的常识。潘掌柜全身上下只看得到胸口的一处伤口,这就说明他完全没有想到凶手会杀他,所以他身上才没有因为与人搏斗而留下的其他伤口。也就是说,凶手应该是个潘掌柜认识的、且完全没想过会杀他的人——这人究竟是谁?

顾从周蹲在尸体旁边皱眉思索,那边,法医还在继续查验尸体。他抬起尸体的胳膊,而就是这一下晃动,让顾从周突然注意到一点异常——“等等!”

他一把拽过那尸体的右手,仔细看了看,确认刚刚并不是自己眼花:“这是什么东西?”

那法医也凑了过去,这才发现潘掌柜的食指上有一些黑色的污渍。只是因为他满手鲜血而显得不是很明显。法医看了看,又拿棉签擦了擦,而后说:“不是血迹,也不像是一般污渍,难道是药材?”

顾从周皱了皱眉——难道说昨晚潘掌柜半夜起来,是为了给凶手抓药?什么药如此紧急且秘密,需要半夜来抓,而且抓完还要杀人灭口?

难道说……

!!

顾从周突然眼前一亮——黄金烟!!

想到这里,他立刻问那药铺的两人:“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卖一种‘黄金烟’的鸦/片烟?”

听到这个词,那个小伙计摇了摇头:“我们这儿是有鸦/片,但那是作为药材来卖的,我没听说过什么‘黄金烟’。”

顾从周眉头微皱——他总觉得刚刚那小伙计开口之前目光似乎有些闪烁,但一来那目光变化太快,就连顾从周自己也不敢确定;二来就算确认那小伙计是在说谎,只要他咬死不承认,顾从周也无法从他口中套出真话来。

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线索了。

正想着,一个巡捕房的警察走了过来:“顾医生,能不能看看你的鞋子?”

“我的鞋?”顾从周意外,“怎么了?”

“我们在那边儿找到了个鞋印,”那警察指了指靠近门口处的地面,“那鞋印一看就是皮鞋留下的,来过这屋里的只有你是穿皮鞋的。”

顾从周顺着那警察的手指方向走了过去,果然在地上看到了半个血鞋印。他又抬眼看了看,确见那小伙计和坐堂医穿的都是布鞋。这时,那警察跟过来,对顾从周说:“顾医生,麻烦你脱下一只鞋来。”

顾从周看了看那鞋印,脱下了自己右脚上的鞋子,那警察将顾从周鞋底的花纹和地上的痕迹比了比,而后摇了摇头——两者并不一样。

借着那警察比对鞋子的时机,顾从周也在暗暗观察那鞋印。这鞋印既然不是自己留下的,那自然应该是凶手的了。他将鞋印花纹记在心里,打算等一会儿出去就将它画下来。

那警察将鞋子还给顾从周。顾从周穿起鞋子,继续在屋内观察起来。巡捕房的警察们已经将屋里翻检了七七八八,许多可疑之处都已经被他们圈画了出来。顾从周环视了一圈,将几处重要的线索在心中记下,而后转去后屋。

后屋算是一个隔间,是连接前面药房和后院间的一处小空间。顾从周注意到这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空空地没有东西,桌子下有两个抽屉,均已被卸了锁打开。只见两个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些白纸和几个零散的大洋。

顾从周皱起眉头来,他走回前屋,问那小伙计道:“后屋那两个抽屉里原来放的是什么?”

“不知道。”那小伙计摇头,“那两个抽屉一直是掌柜的放东西的地方,我们都没见过里面的东西。”

顾从周皱眉不语——那抽屉里很干净,之前定是放过东西。现在不见了,是被凶手拿走了,还是被眼前这两人给预先藏起来了?

那边,那两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顾从周的难缠,那坐堂医走到姚警长身边,低声商量道:“警长大人,我们掌柜遇害了,我们二人虽然愿意配合巡捕房,可是我俩毕竟不是掌柜的家人。我们刚刚已经派人去给掌柜的家里人送信去了,您看看这有些……”坐堂医目光略有所指地往顾从周那边看了看,“是不是能等掌柜家里人来了再做搜查?”

“你家掌柜是哪里人?”

“掌柜虽然是吉省人,但是有家人就在这附近,估计今天下午就能赶到。”说着,坐堂医往姚警长手里塞了点东西,“姚警长,拜托,别让我们难做……”

姚警长暗暗摸了摸手里的几个银元,冲一众手下开口道:“行了,把查到的都封存好,剩下的等下午来人了再说。顾医生,”他冲顾从周开口道,“你也先回去。”

“好。”顾从周从后间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将右手揣进衣兜。

随着姚警长一声令下,巡捕房的人收队离开,顾从周也跟着一并走出了和仁药房。那两人待他们这些人走远,立刻回到药房中,关上了大门。

“刘叔,您说这事儿怎么办好?”那小伙计一脸忧虑地问坐堂医。

“应该没事,咱们刚刚把东西都藏好了,他们应该没有发现。等下午潘掌柜家里就能来人了,到时候让他们去忙活就好。”

“嗯。”小伙计点点头,而后不无忧虑地问,“你说那些东西没了,会不会真的……搞出人命来?”

“如果不出大事,相信上边都能摆得平。如果真出了大事……”说到这里,老中医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32章 烟花乱-10

顾从周出了和仁药房,很快便与姚警长一行分道扬镳。直到这时,他才从衣兜里掏出刚刚藏起来的东西——这是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是刚刚顾从周在药房后间的地上发现的。看它的形态有点像是熬药的药渣,而且它尚未干结,说明很可能是昨晚刚刚才制造出来。顾从周用手指捻了捻,手感有点像是某种植物的叶子,再闻一闻,有明显的酒精味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从周对中药并不了解,他一开始想回医院找人问问,可转念一想,他们那里是西医院,这东西拿回去估计也没人认识,倒不如找个有经验的老中医问一问,说不定还会更快些。只是顾从周并没有太相熟的中医,想了想周围认识的人,顾从周决定去找沈煜帮忙。

“薛大伯!”沈煜带着顾从周走进一间药铺,一进去就对屋内正在抓药的老中医打招呼。

“哟,沈煜!”薛大夫转过头来,“你小子怎么今天来看我老头儿了,难不成又是来找我喝酒的?”

“爹,您是不是忘记了上次答应我和娘什么了啊?”薛冰一旁捏着手指骨“提醒”道。薛大夫一见立刻缩脖子改口:“咳,我就是和小沈开个玩笑,不喝酒,不喝酒!”

“薛大伯,我今天找您是有正事。”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的顾从周,“这是我朋友顾从周。”

“薛老伯您好,我想请您帮我辨认一下这是什么成分。”顾从周掏出手绢,里面包着自己刚刚捡的那撮“药渣”。薛大夫连帕子一并接过,他先是捻了捻,而后又放到鼻端下闻了闻,突然面色一变:“小朋友,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

顾从周从薛大夫突然严肃的面容中看出了问题,他望了望四周,示意药铺中还有其他的人。薛大夫会意,对两人招招手:“你们跟我来。”

三人一起转到里间,待没有外人,薛大夫这才开口道:“这是一种叫古柯的树上采的叶子,我早些年去南方的时候见过。当地老乡把这叶子当烟叶抽,就和咱们抽大烟一样。我听那里的一个老中医讲,如果将这叶子捣烂了泡到白酒里,再把酒蒸干,就能得到一种劲儿更大的东西。看你们拿的这东西好像就是那老大夫说的法子弄出来的渣子。”薛大夫边解释,边看向顾从周和沈煜,“你们是在哪儿找到这玩意儿的?”

“就在咱们关东城的一个药铺里。药铺老板好像就会薛大夫您说的方法。”顾从周回答,“薛大夫,我想问问,您知道这东西具体有什么效力吗?比如说,抽了他之后会不会产生幻觉,或者自残?”

“不只是自残,自杀的都有!”薛大夫冷笑一声,“这东西点着的时候有股甜味儿,而且抽完后能让人觉得特别开心,所以很多人会一直一直抽。但其实它比大烟危害还大,大烟抽完了人只是懒着不爱动,这东西抽过量了很容易产生幻觉,觉得身子里有虫子在爬,我亲眼见过有人把自己胳膊砍了的。”

“那如果把这东西和大烟混在一起呢?”

“混在一起?!”薛大夫也吃了一惊,“我以前真没见过这么做的,不过大烟本身就容易让人上瘾,如果再加上这玩意儿……我估计那人疯也是迟早的事儿吧……”

顾从周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照薛大夫的说法,“黄金烟”显然比一般的大烟更容易让人上瘾,也更危险。现在这样的东西已经流入了关东城,那未来关东城会不会出现更多的像陆公子或那天那个车夫一样自残自戕的人?还有,潘掌柜临死前还做了一些这种东西,是不是说明那凶手手里也有黄金烟?那东西又是打算给谁用的?

顾从周越想越觉得这件事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于是他匆忙地谢过崔大夫,拉着沈煜离开了中药铺。待一出门,他立刻对沈煜说:“沈煜,我拜托你一件事,你现在就去西顺城街,帮我查一查那家和仁药房。”

“和仁药房?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的那家药房?”

“对。”顾从周点头,“刚才巡捕房的人在那里检查的时候,我发现那两个店员一直在互相使眼色,肯定是有什么事。你帮我去打听打听看看,尤其问问那老板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接触。我也回医院去问问,有消息你随时来医院找我。”

“好。你交给我吧。”沈煜说完,戴上自己的小帽快步走开。

安排完沈煜,顾从周自己也回到医院,他想找陆时睿详细打听关于潘掌柜和那家和仁药房的情况。然而令顾从周失望的是,陆公子对那潘掌柜并不了解。当顾从周说起陆掌柜遇害的时候,陆公子最担心的是自己今后上哪儿去弄那“黄金烟”。

“你昨天抽这东西差点砍死自己,居然还敢抽?”

“嘿你放心吧,我昨天是没把握好量。那个姓潘的跟我说过,一开始别一次抽太多,是我昨天没控制住。”

顾从周见这人浑不在意的模样,也不好多劝什么。不过他的说法倒和自己在薛大夫那里听到的差不多,于是他问:“陆公子,这‘黄金烟’和一般的大烟有什么不同?”

“这差别可就大了。”一说到这,陆时睿立刻来了精神,“咱们一般的大烟是黑色的吧,它那个是黑中带金的,所以才叫黄金烟。而且,它抽起来也比一般的大烟香,有一种太妃糖的味道……”

陆时睿说着,脸上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很快他揉揉鼻子说:“不行,被你说得我都想抽了。小福!”

“欸!”一个小厮从门外跑了进来。

“把我的烟拿来,我要抽一口。”

“少爷,夫人说了让您今天少抽点儿……”

“诶呀我妈又不在,你听我的,快给我弄去!”

小厮拗不过陆时睿,只好点头称“是”。没两分钟,便拿着全套烟具回到了病房。陆时睿从烟盒里拿出一条黑中带金的鸦pian,展示给顾从周看:“看见没顾医生,这就是黄金烟。”

顾从周观察着那黑中带金的大烟,看到陆时睿将它放入烟管中点燃,空气中果然弥漫起一股香甜的味道。顾从周心生一计,开口道:“陆公子,您的黄金烟能不能给顾某一些?”

“什么?”陆时睿一下子变得很警惕,“你要这东西干嘛?”

“我想取一点去化验一下,看看能不能化验出其中的成分,”顾从周撒谎道,“说不定可以照着成分制作出来。”

陆时睿眼睛一转,似乎觉得这法子可行。于是他从烟盒里拿出一块递给顾从周:“你省着点儿用,如果剩下了记得还我。”

“好。”

拿到这个东西,顾从周立刻离开病房,他正想出去找沈煜,不想却在医院大门和沈煜撞了个正着。

“欸正好碰到你了!”沈煜一把拉过顾从周,将他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说:“我找到见过凶手的人了!”

“真的?!”顾从周大吃一惊,“谁?”

“是这样,我刚刚不是去打听那个周老板吗?然后他对街有个大叔说昨天晚上出门倒夜壶的时候见到一个人从那铺子侧面走出来。我觉得有古怪,就问了一下时间,结果那大叔说是快晚上十点的时候。这不正是你说的姓潘的被杀的时间么!”

“那人长什么样子?”

“唉,讨厌的就在这儿,”沈煜说着脸垮了下去,“当时已经很晚了,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我问了那大叔好几遍,他就能记得那人是个男人,个儿挺高,穿着长衫还戴着帽子。哦对了,大叔还说了句,说感觉那人‘走路的样子有点怪’,我问他哪儿怪,老头儿核计了半天,最后说了句‘那人腰挺直’——我听到这话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你说除了罗锅儿外,谁的腰不是直的啊?”

听到这里,顾从周也有些失望。仅凭这几点确实很难确定凶手。于是他又问:“那你还打听到别的什么没有?”

“还有两个事儿吧。首先,这个药房从掌柜的到伙计都是从外地来的。有人说听口音像是吉省的。据说他家药铺的人参都是从北边儿的山里直接运来的;另外,这个潘掌柜可能和北边的军队有些关系,因为有人听到他家伙计有次说这要是在北边直接叫几个大兵过来如何如何的。”

听到“大兵”这个词,顾从周突然联想到些什么:“你说,昨晚那个老头儿看到的行凶的人,会不会是一个当兵的?”

“当兵的?”沈煜一怔,“为啥是当兵的?”

“你刚刚不是说,昨晚那个老汉看到的凶手‘背特别直’么?你不觉得这很像一个当兵的人么?”

“好像也是……”沈煜摸摸下巴先是认同,而后又皱眉,“不过不对啊!按他邻居说的,这姓潘的应该和军队的关系很好,那军队的人怎么会来杀他?这说不通啊!”

顾从周知道沈煜不了解这些官场上的派系倾轧,现在的问题是,潘掌柜的死是不是因为那些黄金烟。昨晚那个凶手拿走黄金烟并且杀人灭口,究竟意欲何为?如果他真是个军人,而且又是个穿得起皮鞋的人的话,那么他接下去行动的目标,又会是谁?

顾从周想了想,拔腿就往外走。沈煜一见连忙追上去:“欸你去哪儿?”

“大帅府!”

顾从周和沈煜在大帅府的门口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了李副官出来。

“顾医生,沈记者,”李副官和两人打了个招呼,面色中带着点疑惑,“听说二位是要找我?”

“是。”顾从周点点头,他对李副官说,“李副官您现在是否有时间,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帮忙。”

李副官打量了一眼顾从周,而后点点头:“两位跟我来。”

李副官带着两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房间,顾从周这才将“黄金烟”的整件事告诉给了李副官。“李副官,黄金烟的危害远大于一般鸦pian,我曾亲眼见到一个人抽完这种烟后发疯乱砍,如果任这样的东西在关东城流传,不知会惹出多少祸事。而且潘掌柜刚刚制作完黄金烟就遇害了,凶手如果只是要烟,根本没必要杀人。现在他选择杀人灭口,不正是说明他拿这些黄金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途么!”

李副官皱起眉来,他想了一下说:“顾医生希望李某怎么做?”

“我希望李副官可以去查一下那和仁药房,了解潘掌柜都能接触到什么人,昨晚他是否制作了黄金烟。就算逮不到那个凶手,至少也可以给相关人员提个醒,防止遭人暗害。”

李副官深深看了一眼顾从周——自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他对顾从周一直有些琢磨不透。这人隐瞒自己身份、又隐瞒相片的事情,难免觉得他居心不良;但是看他现在这模样,似乎又是友非敌……不过目前一事顾从周的建议倒是可取,于是李副官点点头,叫进来一个卫兵:“带几个人,我们现在就去西顺城路的和仁药房。”

“是!”

许是因为发生了命案,和仁药房今天并没有开门,隔着门板却能听到里面有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卫兵上去敲了敲门,然而里面并无人应答。

“继续敲。”李副官说。

卫兵又加大了几分力度,“咣咣”的砸门声引得周围的一些店家都探出头来。直到此时,药房的门才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人从门缝里向外说:“抱歉,我们今天不开门,买药拜托去……”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的卫兵猛地一推。大门瞬间被撞开,那人来不及躲闪,额头直接撞到了门板,撞得头昏眼花。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

骂人话还没说完,那人便住了口——因为他注意到进来的一行人全都穿着关东军的军装。与此同时,顾从周等人也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只见药房内一片凌乱,几个人散在房间各处,他们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包袱皮,里面放着名贵药材和其他各种值钱的器物。顾从周注意到,早上他看到的店伙计和那坐堂医都在其中。

“哟,贵店掌柜的刚刚过世,几位就打算分家拆伙了?”李副官走进屋来,目光扫过屋内的几人,“这么心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那店伙计在看到关东军的服装时,心中已暗道不好;待再见到跟在李副官身旁的顾从周,更是面如死灰。顾从周见他看到自己,索性直接开口:“我们已经知道,你家掌柜昨晚被杀是与古柯——或是你们所说的‘黄金烟’——有关,你们最好从实招来,潘掌柜昨晚到底见的什么人?那人究竟拿走了多少黄金烟?”

“……”那几个店员相互看看,显然都在犹豫是否要开口。顾从周知道他们的心态,开口道:“你们不要想蒙骗过关了,这位是关少帅的副官,你们觉得自己背后的靠山再大,能够大过关少帅和关大帅?”

此言一出,那些人的表情更加变化不定。李副官见他们心有动摇,开口道:“听顾医生说你们和北边的军队有些关系,是二军团的梁帅,还是三军团的贺帅?梁帅和贺帅两位的夫人李某全都见过,其娘家均不姓潘,而二三军团师级以上将领中也没有姓潘的,所以你们这位潘掌柜究竟是谁家亲眷?”

李副官这短短几句可谓釜底抽薪,彻底断了这些人的幻想。人家副官显然对关东军的大官了如指掌,自己家那尊小佛,在人家眼里根本什么也不算。

“怎么样,”李副官打量着几人阵白阵红的脸色,开口问:“可以从实招来了吗?”

关东城郊,跑马场。

“说好了哲衡,今天谁输了可是要请客的,到时候可别说我欺负你。”关亭骁坐在马背上,一边理着自己的东西,一边与孙毅冰笑道。

“放心,虽然你是地主,但我也不会放水的。”孙毅冰也微笑回答。

“嗯,那我就放心了。”关亭骁握住马鞭,身子微伏上马背,问孙毅冰:“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好,一,二,三,出发!”

伴随一声令下,两匹战马同时跃出!安静的林间顿时掀起一阵尘土!

“驾!”关亭骁双腿夹紧马腹,不停地挥动马鞭。胯下的骏马四蹄扬起,在林间疾驰如风。他骑的这匹马名叫跃风,今年正两岁,是一匹毛色油黑的公马。跃风的速度和耐力都十分惊人,是关亭骁最喜欢的一匹战马。

作为一个军人,关亭骁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征战无数,但也继承了一些军人的天性,比如说,关亭骁特别喜欢骑马。他城外别墅的马厩中饲养了好几匹优良战马,每周他都会抽点时间过来这里,伺弄伺弄几匹马,并骑上一骑。这次他被父亲禁足于此,唯一能外出的乐趣大概就是骑马了。只是一个人骑终是无趣,所以今天孙毅冰一来,他便拉上了孙毅冰和他一起赛马。

两人所跑的是林间的一条小路,从关亭骁的别墅出发,绕过一座山然后再回到这里。关亭骁这几天每天都要跑一次这条路,对它真可谓了如指掌。再加上跃风和他默契十足,一人一马很快便拉开了与孙毅冰的距离。关亭骁越跑越绝心中舒畅,于是更加催促胯下坐骑加速。

“驾!”“驾!!”

马鞭连挥中,跃风跑得愈发迅疾。正当关亭骁想要回头嘲笑孙毅冰之时,突然他感觉地面尘土一扬,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只觉胯下的坐骑突然猛地一晃,他整个人瞬间被猛甩出去——

“砰!”

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与关亭骁一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关亭骁只觉自己着地的一侧身子多处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他这才注意到,地上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扔了许多不起眼的图钉,显然刚刚就是这些钉尖扎进了自己的身体。而在不远的地面上,有一条粗长的麻绳。刚刚就是这东西猛然弹起,直接将马绊倒在地。

见到这一地的图钉和绊马索,关亭骁顿知大事不妙——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暗算。关亭骁当即想要起身,然而他的整个右腿都被压在马身下,而马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此刻只躺在地上嘶鸣,任关亭骁如何呼哨都不起身。关亭骁腿被压住,脚又缠在马镫中,根本无法起身。而也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树后悄然闪现——那是一个与关亭骁年纪相仿的男人,个子不高,看起来也有些文弱,但是他眼中的目光却似两道冰锥,死死地钉在关亭骁的身上。

“你是谁?!”关亭骁立刻伸手摸向腰间,然而一模竟摸了个空。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今天出门时并没有带枪。

男人并没有回答关亭骁这句话,只是当关亭骁摸枪时,他也从腰后掏出一把短刀……

关亭骁知道大事不妙,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男人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满是寒意的笑容,他举起短刀,冲着关亭骁飞奔而来——

“我想要你的命!!”

第33章 烟花乱-11

伴随着这声嘶喊,那男人举刀冲来,直奔关亭骁的胸口。关亭骁虽然腿不能动,但是双手尚都可用,于是连忙以手相格。他本以为对方身材羸弱,自己可以一下子就卸去他的刀,不想那男人虽然看上去很瘦,但手上的力气极大,关亭骁不但没能夺下刀子,自己还被划出了一道伤口。男人一击不成,立刻袭来第二次、第三次,关亭骁左支右绌,上臂接连受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砰!”的一声枪响,男子应声倒地!

关亭骁顺着枪响的方向看去,只见孙毅冰坐在马上,手中正端着手枪。原来刚刚那一枪正是他开的。只是他这枪并没有打中行凶者的要害,只见那男人挣扎着起身,依旧向关亭骁这边挪来,只是受伤之下他的行动早已迟缓,很快便被骑马赶来的孙毅冰擒下。

“岳渊你怎么样?没事吧?”孙毅冰一边按住那个行凶者,一边问关亭骁。

“我没事。”关亭骁满手是血,终于将自己的右腿从马下拽了出来。

见到关亭骁生命无虞,孙毅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而那边,那个被制住的行凶者则开始破口大骂:“关亭骁,你奸淫掳掠,害死我妻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笑话,我什么时候害死你妻子了?!”关亭骁冷声怒斥——他从来不与有夫之夫有任何瓜葛,就连订了婚的女子,他都会注意避嫌。怎么会突然出来个“夺人妻子”?

然而那人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李希梦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关家城外的别墅虽不是重兵把守,但也是安排了一个护卫连。张连长远远望见关亭骁血迹斑斑地回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少帅!出什么事了?!您哪儿受伤了?!”而后,他又看到孙毅冰押着人跟在后面,忙指着那人问:“是他伤到少帅您的吗?”

关亭骁也不回答,铁青着脸就往里走。张连长心中愈发惶恐,抬脚就想追,还是孙毅冰拦住了他:“你不用过去了,找个医生给少帅处理下伤口。另外将这人带下去,不用你们审理,也别对他用刑,暂且将他关押起来。”

张连长连声答应,忙带人将那行凶者押了下去。孙毅冰见这边处理妥当,这才走向关亭骁的房间。

关亭骁此刻人在书房,孙毅冰一走进去,就听到他正对着电话怒吼:“出去了?他是我的副官,没我的命令,他往外瞎跑什么?!有事?有什么事比我的事重要?!总之让他半个小时给我回电话,不然你和他一起撤职!!”

关亭骁吼完,使劲摔上了电话。他心中发烦,猛地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孙毅冰知道关亭骁心情不好,所以也不多说,只是走过去拾起电话放回桌面,而后才缓声安慰:“岳渊,你先冷静些。刚才我看那人的表情有些奇怪,感觉他好像脑子有些问题,所以他说的话未见得可信。你先把事情弄清楚,别着急。”

关亭骁气哄哄地并不答话,眼睛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的电话。孙毅冰猜他大概有心去问又碍于身份,于是便走过去替他打起了电话:“喂,帮我接李希梦的电影公司。”

电话那边响了几声终于接通,一个人声从话筒中隐约传来。只听孙毅冰开口说:“喂,您好,我这里是大帅府,我想找你们经理询问点事情。”

估计是大帅府这名头太过响亮,电话那边很快便再次传来说话声,估计是经理被找了过来。孙毅冰问道:“王经理,我想请问一下李希梦是否有未婚夫?”

“未婚夫?!”大概是对面的人太惊讶,这一声即使离着电话老远都听得清了。关亭骁竖起耳朵,听着话筒那段的男人接下去的回答:“没有!希梦生前连男朋友都没有,何来未婚夫之说?”

“可是我们的卫兵抓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李希梦的未婚夫。”

“这绝不可能!”王经理断然回绝,“希梦在我们公司工作三年多了,我可以完完全全确认,她绝对没有未婚夫!”

孙毅冰听到身旁传来长出一口气的声音,微微转眼,发现关亭骁已经转过身去。他知道关亭骁刚刚定然听到了刚刚经理的回答,于是接着说:“这样自是最好。不过还是要麻烦王经理过来一下,确认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不,不是在帅府,你到城郊千峰山的别墅来。”

孙毅冰挂断电话,对关亭骁说:“电影公司经理说,李希梦生前并没有订过亲,刚刚那个人应该不是他的未婚夫。我已经让那经理过来认人了,一会儿应该就能确认那行凶之人到底是谁。”

关亭骁点点头。

两人说完话,门口响起敲门声,孙毅冰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是家庭医生带着药箱走了进来。孙毅冰将人让进屋,然后对关亭骁说:“你先处理一下伤口吧,一会儿等人来了,一切就都能弄清楚了。”

关东城内,和仁药房。

“你们说,潘掌柜手里的古柯全不见了?”李副官皱起眉头。

“是。”药店伙计战战兢兢地回答,“他的那些叶子平时都收在里间那个桌子下的抽屉里的。今天早上掌柜的出事后我和刘大夫打开了抽屉,结果发现,里面的古柯叶子全没了……”

“那这些古柯叶可以做成多少黄金烟?”顾从周追问。

“这个……”那小伙计往周遭看了一眼,见没人帮他说话,磕磕巴巴地说,“这个剂量其实是没个定数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和刘大夫查了一下同时不见的鸦pian的量,发现……发现鸦pian少的量有点儿少……”

小伙计这话说得有些绕,李副官一时没太听明白,然而顾从周却立刻领会了小伙计的意思,他追问道:“你是说,相比于潘掌柜平时往鸦pian里掺古柯的剂量来说,那么多古柯叶应该需要更多的鸦pian是吗?也就是说,昨晚潘掌柜所做的黄金烟中的古柯的浓度很可能比平时大很多,是吗?!”

小伙计看了眼顾从周,又偷眼看了看李副官,瑟缩着点了下头。

“那个剂量,大概比平时大多少?”

“大约是平时的三……两三倍吧……”小伙计说,见到顾从周脸色巨变,他忙又补充道,“不过那得是把那些叶子都加进去的情况,也可能那人只是把叶子拿走了却没加进去……”

然而,顾从周却不想把情况想得那么乐观,他转头对李副官开口:“李副官,我觉得此事最好还是尽早告诉大帅和少帅。我问过熟习古柯的大夫,他们说这东西吸食过量很容易产生幻象,甚至自残自戕。听闻这潘老板在城内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凶手拿走古柯成分如此高的黄金烟,并且杀人灭口……”

“我明白。”李副官说,“我这就将这件事禀告大帅和少帅。”

两人刚刚说完,忽听门口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一个卫兵跑了进来。那人直接跑到李副官面前,低声在李副官耳边耳语几句,李副官听完,神色瞬间变了变。

“少帅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李副官问。

那卫兵点了点头,面色似有些忧虑:“李副官您还是赶快过去吧。”

“好我知道了。”

一旁,顾从周见这二人神情有异,开口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少帅有事找我,让我过去一趟,正好,我可以顺便将这件事告诉他。”

“李副官,如果方便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吧。”顾从周说,“如果少帅问起具体的一些事,我也可以直接给少帅解答。”

“欸我也去!”沈煜说,“那个凶手是我打听到的!他要问可以问我!”

李副官想了一下,最后点点头:“好。”

关东城郊,别墅中。

医生为关亭骁处包扎好了双手,又给他清理了身上的几处扎伤,而后建议说:“少帅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但好在都不大,注意保持伤口干净别发炎就好。因为怕铁钉带锈,所以我建议少帅还是打一针破伤风针为妙。”

关亭骁点点头。医生从药箱里拿出针剂,给关亭骁注射了药物。

“少帅这两天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忌食辛辣之物。待伤口愈合了也就没事了。”

关亭骁点点头,挥挥手让医生下去。医生收拾好东西走出书房,这时,等在门外的孙毅冰才走了进来。

“怎么样?”孙毅冰关心地问。

“都是皮外伤。”关亭骁回答。

“那就好。”孙毅冰点点头,而后说,“那你休息一会儿吧。”

孙毅冰说完刚想转身,关亭骁却叫住了他:“哲衡!”

“嗯?”孙毅冰转过身来。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了?”

“我让卫兵连长把他关起来了,我吩咐过他们,没有你的命令前不许审问他。”

关亭骁点点头。他表情变了变,似乎有话要说。孙毅冰看得出,于是安静地等着。过来一阵,关亭骁才开口说:“其实我在约她吃饭之前,曾经让人打听过她是否有恋人。”

“嗯?”孙毅冰微怔片刻,继而才领悟,“你说李希梦?”

关亭骁抿抿唇,算是默认。他接着说:“当初我其实并没想和她怎么样,没想到竟会害死她……”

孙毅冰知道关亭骁和李希梦中毒的始末,安慰说:“意外而已,你也别太在意了。”

关亭骁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突然问道:“你儿子现在多大了?”

“……三岁多了。”孙毅冰说。

“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出身平凡人家,有个和美的家庭。”关亭骁打了个呵欠,“不像我,一举一动都被管着,看似风光,其实一点也没有自己的自由。”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不幸,”孙毅冰说,他看着关亭骁呵欠连连的模样,问道,“你是烟瘾犯了吧?”

关亭骁吸着鼻子点头:“我得抽一口。”说着,他便招呼卫兵给他拿烟具过来。

“说起这个,”孙毅冰从衣袋里掏出两根大烟,“你试试这个怎么样。”

“嗯?”关亭骁看着孙毅冰手上两根黑中带金的大烟,颇有些意外,“你这是哪里来的?”

“我认识个制烟的师傅,他有些方子,可以让大烟抽完后顶的时间长一些。这种烟你一天抽上两次基本就够了,也省得你有时突然犯烟瘾耽误事情。”

“嗬!想不到你还认识这种师傅?”关亭骁来了兴致,他将孙毅冰递来的大烟放入烟枪,笑着说,“那我可得好好试试。”

“嗯。”孙毅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神情,“一定会令你终生难忘。”

那边,关亭骁已经点着了火,一股甜香在空气中蔓延。关亭骁吸了一口,忍不住夸赞:“嗯,这味道果然不一样,有股太妃糖的甜味儿。哲衡你认识的师傅在关东城么,有机会给我介绍一下。”

“好。”孙毅冰说,“你慢慢抽吧,我先出去了。”

“好。”关亭骁已经躺在了躺椅上,一股股烟气在他的口鼻间缭绕。看到这情景,孙毅冰放下了心,转身离开了书房。

孙毅冰离开书房,正想回自己的房间,一抬眼却看到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进别墅。为首那人看到孙毅冰,开口招呼道:“孙团长,少帅在吗?”

“李副官,”孙毅冰开口,“岳渊他正在书房内休息。”

李副官点点头:“少帅刚刚找我过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现在已经解开了。”

“那就好。”李副官开口,“正好我也有些事要禀告少帅。”

李副官说着就想往里走,孙毅冰却拦住了他:“李副官,岳渊他刚刚心情不太好,这会儿正在休息。你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怎么了?少帅出什么事了?”

孙毅冰看了看李副官身后的两个人,于是对李副官招招手。李副官会意,跟着孙毅冰走到一旁。孙毅冰这才将刚刚关亭骁骑马遭人伏击一事告诉给李副官。

“什么?!”李副官一听大吃一惊,“有这种事?!那少帅现在如何?”

“没什么,只是一些皮外伤而已,医生已经给他处理过了。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太好,我觉得你还是让他独处一会儿为妙。待他心情好了,他自然会出来的。”

听到孙毅冰这么说,李副官面露难色。关亭骁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刚刚卫兵找他时也说过关亭骁听起来心情很不好。这会儿如果进去,势必是要触他霉头,然而黄金烟的事也是十分紧急,这可如何是好?

在这两人说话的同时,顾从周和沈煜也等在一旁,沈煜一直在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顾从周看着奇怪,低声问:“你在看什么呢?”

“我是想说,这当兵的看起来腰也没那么直啊……”沈煜小声和顾从周咬耳朵,“从刚才我就一直在看,这周围这些当兵的腰板没比我直多少,我觉得够不上那老伯说的‘腰板特别直’。真要说,就那个当官的腰板确实挺直的。”说着,他指了指前方正在和李副官说话的人。

顾从周见他指着孙毅冰,悄声介绍道:“那是关少帅的朋友,当初关少帅中毒时,他曾经去大帅府探过病。”

“哦。”沈煜点点头,“那应该没事,少帅的好朋友,应该不会害他。”

不知为什么,听到沈煜的这句话,顾从周却没来由地心里一顿。他忍不住也下意识地看了看前方那人。他依稀记得那人似乎姓孙,好像是临省的一位军官。正如刚刚沈煜所说,这人的腰背确实有种当兵独有的挺直,即使是在现下这随意的场合。

身材很高、腰背挺直、临省、军官……这几个词在顾从周的脑中盘旋,以至于让顾从周也没来由地起了一丝疑虑。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不可能,他是少帅的朋友,不应该是犯人……

正在脑中纠结之时,李副官和那人完结了谈话,一起走了过来。李副官对顾从周和沈煜开口说:“少帅现在在休息,我们稍等片刻再进去。”

顾从周点点头。他看了看一旁的孙毅冰,点头道:“孙团长。”

孙毅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你是那天给岳渊看病的医生?”

“是。”顾从周点点头,他刚想继续开口,突然他的身子一抖——就在刚刚孙毅冰开口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味道,特别像黄金烟的味道!!

顾从周身子猛地一顿!他猛地抬眼看向孙毅冰。

孙毅冰注意到了顾从周眼神有变,不解地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顾从周调整表情,他不动声色地问:“孙团长刚刚从少帅的房间出来?”

“是。”

“不知少帅现在在做什么?”

“少帅在休息。”

孙毅冰说话的同时,顾从周则在仔细辨认着他身上的气味。然而刚刚那股甜香此刻却闻不到了。顾从周不确定是那气味已经消散闻错还是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看了看那边关着的房间门,顾从周心里愈发不踏实,于是他对李副官提议道:“李副官,我们还是早点进去禀报少帅吧。”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孙毅冰问李副官。李副官刚想开口回答,顾从周心中一急,指着孙毅冰的鞋子开口道:“孙团长,您的鞋子下是踩到了什么?”

“什么?”孙毅冰看了眼自己的皮鞋,莫名其妙地看着顾从周。李副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沈煜和顾从周相识日久,知道顾从周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于是忙顺着说:“哎我刚刚也看到了,挺大一块!”

孙毅冰不觉自己足下有异,不过听到两人都这么说,也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脚。顾从周也顾不上形象,直接俯身凑过去就看他鞋底的花纹,这一看他大吃一惊——孙毅冰足下这双皮鞋的花纹和和仁药房的血鞋印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顾从周来不及多说,直接就往关亭骁的书房冲。李副官吃了一惊,大叫:“顾医生!”

“啪!”顾从周的手腕被人抓住。孙毅冰警惕地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孙团长,少帅究竟在屋内干什么?”顾从周直视着孙毅冰问,“他是不是在吸烟?”

听到“吸烟”一次,在场几人均是一惊,孙毅冰镇定的眼神也有片刻的闪烁。顾从周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变化,连忙大叫:“李副官,快去看看少帅!别让他抽那大烟!!”

李副官说着就想往书房走,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书房中传来一声惊叫——

“啊!——”

第34章 烟花乱-12

“岳渊,岳渊。”

关亭骁睁开眼,面前是一片青青草地,一个圆脸的年轻男子正在他脸前不远处。看到关亭骁睁眼,梁初乾数落道:“我说你可算醒了。上课就要迟到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怕什么。”关亭骁听到自己这样回答,不知为什么,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模糊几分,“迟到了最多也就是罚跑而已。”

“你体力好,跑上几圈是不在意;我可不行,10圈下来我就得进医院了。走走走,快走快走了。”

关亭骁被梁初乾拉着起身,百无聊赖地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少帅。”

关亭骁回头,只见李希梦站在自己身后,正含笑看着他。那脉脉的眉眼,似乎蕴含着无数柔情。

关亭骁看得心驰神往,他忍不住抽出被梁初乾拉着的手,对同窗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喂岳渊!”

“没事。”关亭骁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双眼一刻也没离开李希梦,嘴上回着:“佳人有约,怎能不赴?”

李希梦抿唇微笑,眼若秋水。关亭骁看得心驰神往,忍不住走到她身旁,抬起李希梦的手。正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拉自己,关亭骁被拉扯得不耐,烦躁地回身:“你干嘛?!”

“混账!”身后站着的居然是自己的父亲,只见关大帅双目圆睁,眼中满是怒意,“整日只知道沉迷于女色,毫无长进!我关啸天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

“父亲,不是的!我……”关亭骁想解释,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他便感到手上一紧。身后传来李希梦哀怨的呼唤:“少帅……”

关亭骁回头,登时吓得一惊——只见李希梦的口、耳、鼻、眼中全都有血流出,形容可怖至极。关亭骁惊得想要抽手,不想一抽竟未抽动。他惊讶地低头,这才发现拉着自己的竟是两只手掌状的白骨!!

“啊!”关亭骁惊叫出声。他更加害怕,愈发加大力气想抽出自己的双手,然而那白骨虽然看似脆弱,却似两只铁箍,竟紧紧将关亭骁的手臂抓住。不仅如此,那手骨的手指竟还逐渐长长,关亭骁眼睁睁地看见它们生生扎进了自己的胳膊!!

“啊!——”关亭骁双臂剧痛,忍不住嘶喊出声。他死命挣扎,竟将那手骨从李希梦的身体上生生扯下,只是这断了的手骨依然连着自己的双手,而且那骨头还在自己的身体里继续生长,竟是沿着骨骼血管奔自己的胸膛而来的架势!!

“少帅,希梦是真的喜欢你,你把你的心给我,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李希梦说着咧开嘴角,那笑容配着她七窍流血的面孔,真是说不出的恐怖。关亭骁心中害怕,连声道:“不,不!!”

然而,李希梦并不听他的说话。关亭骁眼睁睁看着手臂中的骨骼长到了胸口。不行!不能让它抓破自己的心脏!!关亭骁慌忙地四下摸去,恍惚中,他似乎摸到了一把手枪——对,开枪!开枪就可以将那东西打碎了!赶快开枪!!

关亭骁拿起了手枪,拉开保险,将枪口对准胸口的白骨——

“砰!”

就在枪响的瞬间,关亭骁恍惚觉得自己手臂被人猛地抬起。与此同时,他的后颈也被人猛力一击。关亭骁只觉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没事没事,没打着,没打着。”沈煜松开抓住关亭骁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刚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了关亭骁的双手,子弹擦着关亭骁的头顶飞出,把沈煜吓得现在还有些腿软。

那边,李副官和顾从周同时抱住被打晕的关亭骁,顾从周闻着屋内浓郁的香甜烟气,对李副官大叫:“这烟有毒!赶快将少帅抬出去!!”李副官点点头,忙和顾从周一起将关亭骁抬出了书房。

就在刚刚,顾从周在和孙毅冰说话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身上有黄金烟的气味,再经过比对鞋印,发觉孙毅冰很可能就是昨晚杀人并夺走黄金烟的凶手。而也就在此时,几人听到书房内传来关亭骁的惨叫声。于是三人立刻闯入,正看到关亭骁举着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三人连忙冲过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关亭骁的性命。

“怎么了?怎么了?”保卫连张连长听到枪声,急忙跑了过来。就在一个钟头前关亭骁在别墅外跑马中遇袭受伤,张连长正在琢磨如何向大帅请罪,结果就听到了枪声。张连长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过来就看到关少帅被两个人抬了出来,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生是死。张连长吓得心都要停跳了,磕磕巴巴地问:“少少少帅他……”

然而,李副官并没有回答张连长的话,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孙毅冰,厉声命令道:“来人!孙团长意图谋害少帅,将他关起来!”

“什么?!这……”张连长更懵了,这孙团长不是少帅的好朋友么?刚才不是还在外面救了少帅?怎么这会儿又变成要害少帅了?然而看看孙团长那平静的表情,似乎又像是默认了李副官的说法,张连长只得走到孙毅冰面前,开口道:“孙团长,得罪了。”

孙毅冰安静地站着。当看到关亭骁被三人从房间中救出时,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却又有些放松。他没有做任何反抗,平静地任那些士兵将他双手反剪押了下去。

时隔几日,关亭骁被再次送入了关东医院。关大帅对儿子再次遭人毒手一事暴怒不已,立刻命人将孙毅冰抓回了大帅府。而孙毅冰对自己投毒一事供认不讳,只是当问及原因时,他只有一句话:“我要见大帅。”

“他奶奶的,那就带他过来!老子倒要听听看,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我骁儿!”

副官见大帅同意,冲下边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卫兵便押着孙毅冰走进了书房。

相比于两天前,此刻的孙毅冰显得有些狼狈。他还穿着被关押时的那套衣服,脸上已经泛出了胡茬。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受过刑囚的痕迹,但是他走路时有一条腿明显有些发跛。只是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见到关大帅时,他甚至还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你还知道冲我敬礼?”关大帅冷笑道,“你是我关东军的人,骁儿更是把你当成好朋友,你可倒好,居然下毒害他!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我知道大帅一定很生我的气。不过我有几句话想禀告大帅,只要大帅肯听我说完,之后要杀要剐,我孙毅冰都毫无怨言。”

“呵,听你这口气,你还有委屈了不成?!”关啸天坐到了椅子上,“好,我就给你个机会!说罢,你想对我说什么?”

“大帅可知道我给岳渊下的是什么毒?”

关大帅的眉毛跳了跳,但他还是忍着怒意回答:“听副官说,是个什么树的叶子。”

“是混杂了麻烟和古柯的鸦/片。”孙毅冰说,“那敢问大帅可否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我吉省土地上种出来的?”

关大帅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属下说,现在在我吉省的土地上,已随处可见这些作物了。”孙毅冰惨然回答,“现在吉省流传的民谚是‘种米种粟,不如一垄罂粟。’因为大烟贵而大米贱,老百姓为了交得起税,全都种罂粟而不种粮食了!我吉省现在最肥沃的土地上种的几乎全是罂粟。不仅如此,现在我二军团的军饷中,有一部分是用大烟来抵现钱——这件事,大帅恐怕也不知道吧?”见到关啸天皱眉不语,孙毅冰接着说,“大帅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差人去二军团打听一下,二军团一个士兵每月军饷7-8个大洋,其中以鸦/片抵4个大洋;一个连长每个月40个大洋,以鸦/片抵15大洋。军费紧张,以物来冲抵军费可以理解,但是用鸦/片抵军费,其影响何其恶劣!之前我所带领的一个团,整个团1200人就有400多人抽大烟,而这还是我明令禁止的情况下。而其他团中抽的人就更多了,有的团甚至从团长到士兵人人烟枪不离手!每日部队操练作训时都有士兵大烟瘾发作,鼻涕眼泪流得满脸,这样的兵怎么能上战场打仗?!一旦强敌来袭,这样的部队大帅您觉得能够上战场杀敌么!!”

孙毅冰越说越激动,他也不待关啸天回答,继续慷慨道:“更可恶的是上位者为了求新鲜,竟还尝试其它新鲜的东西。现在吉省权贵,竟以抽混杂大/麻和古柯的大烟为荣!而这两种作物——尤其是古柯——其实喜温热,我吉省的土地根本不适合。但是这些人为了满足他们的享乐之欲,硬生生逼着农民去种,不仅如此,他们还见到哪块地方好,就硬从百姓手里强买下来!我吉省有人因此而失了土地活活饿死,这些事大帅您又是否知道?!”

孙毅冰终于将积蓄许久的愤懑完全地倾泻出来,他整个眼眶都泛起了红色,可谓字字泣血。屋内所有人都听着他大声的控诉,整个书房内鸦雀无声。

关大帅的表情也有了几分变化。他问道:“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老贺?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到这话,孙毅冰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大帅可知我刚刚说的强抢民田种植古柯的人是谁?正是贺帅大儿子梁初震的部下。二军团的军费财政都归梁初震负责,以大烟代替军费,也是他的主意。当初我觉得这样做危害太大,于是便在一次会上向贺帅建议禁烟。然而这次会议后没多久,我便被梁初震安了个罪名,调离了第五团。这一次我来到关东城,原本是想借给岳渊庆生的机会向大帅进言,可是等我到了关东城才发现,岳渊他,他竟也沾染了大烟……”说到这里,孙毅冰脸上露出浓浓的失望,“我曾经劝过岳渊将烟戒掉,可是他却毫不在意地对我说全国的军队都是如此。而且,即使他才因吸烟而被人下毒,可转头便又继续抽了起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进言不会起到任何效果。唯有让大帅、让所有人都真正认识到这些东西的危害,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才能真的下定决心去禁烟。”说到这里,孙毅冰坦然看向关啸天,“我知道自己给岳渊下毒罪不容诛,但是如果能因此而让大帅下定决心,能让整个关东军从此戒除烟害,我孙毅冰愿意给岳渊抵命,凌迟枭首,全无怨言。”

在经历了多少次失望、愤慨和无奈后,孙毅冰终于用这样一种极端却又悲壮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向关大帅陈情。这是自己能够尽的最大的努力,如果结果依旧令他失望,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心满意足的孙毅冰面容平和了许多,他坦然地站立着,等待着命运对他的宣判。

然而,关大帅却并没有立刻对他宣判。他只是盯着孙毅冰,脸上尽是复杂的神情。过了足足半晌,他才最后开口:“将他带下去。”

“是。”

士兵将孙毅冰带了下去。关啸天望着孙毅冰的背影,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第35章 烟花乱-13

关东的千里平原,自古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是最饱满的稻谷、最火红的高粱。白山黑水间长大的人们世世代代信奉着一个最朴实的真理,那边是土地从不会亏待认真的人。只要春天辛勤播种,夏天精心伺弄,秋天就一定会有丰硕的回报。

孙毅冰还记得,当初,父母就是用自家黑土地里收获的粮食换成的银元,给他交的学费。父亲并没读过太多书,身为长子的他当初选择早早下地干活,为的是给弟弟妹妹们多种出一分口粮。老孙家的人都很吃苦耐劳,他们省吃俭用,从最初的一无所有渐渐积攒下了些许银钱,父亲将这些钱投入地间,慢慢的,老孙家的土地渐渐增多,有时候农活忙到赶不过来还要雇人来帮忙。当然,秋收时是全家最开心的时候,满谷满仓的玉米、高粱、大豆,足以让所有的人笑逐颜开。

正是为了守护住这养育自己和家族的白山黑水,孙毅冰才会在列强环伺我中华的时刻选择就读军校。因为他明白,只有拿得起枪,才能保得住家。

孙毅冰考取的是北方最好的军校。同期的学员大多都是出身于军阀家族,他是为数不多的平民学生。然而孙毅冰的成绩却在所有人中遥遥领先。无论是军事理论还是军事技能他都名列前茅,就连老师都对他赞赏有加。

“毅冰,你如果出身军人家庭的话,应该又是一位骠骑将军。”老师如此评价道。

对于出身,孙毅冰并没有什么遗憾。能够保家卫国,他其实已经心满意足。军校毕业后他回到了关外,加入了关东军。凭借军校打下的坚实基础他从一个连长逐步晋升为团长,是第二军团中最年轻的团长。而且,他所领导的第五团骁勇善战,是第二军团的王牌之师。孙毅冰本以为凭借自己和关东军的努力,这片白山黑水会不再受到敌人的摧残,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灾难最后居然是来自关东军的内部。去年夏天,当他刚刚带领部队从外地回来,突然接到家书,说父亲患病卧床,希望他有时间可以回家看看。孙毅冰当时觉得不可置信,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强健,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于是他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回到家中才得知,原来是有人寻了借口,将孙家最好的几十亩土地给生生强占了去。孙父与村长理论不成,生生气病。

“而且,他们抢地也就罢了,还把种好的东西都拔了,栽上了一堆罂粟!”父亲满目痛心之色,“那么好的地啊!不种粮食,居然种上了大烟!那东西可是害人的东西啊!”

“爹您放心,贺帅说过,关东军的地界不许种烟。估计是村长贪财才搞出这种事,您放心,我去帮您说,一定把地要回来。”

孙毅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长兄却并不像他那么乐观:“毅冰啊,现在四邻八村好多地都被种上大烟了,说是大烟比粮食值钱。我看可不像是村长一个人的主意。”

“堂兄你放心,我在部队我知道,关东军是明令禁烟的。我去找村长说,一定帮爹把地要回来。”

孙毅冰还记得自己当时是何等的自信,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向周围打听一下,便直接带着士兵将孙家土地上栽种的罂粟都拔掉,而后他将这些东西砸在村长的面前,摆出关东军团长的官威,将村长训斥了一顿便离开。孙毅冰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军官身份,村长绝对不敢再对孙家如何。偏巧之后他又很快接到了出征的任务,所以他匆匆赶回军营,带兵出发。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等他再次回来之时,得到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原来,就在自己走后不久,一群强盗突然乘夜闯入孙家,到处打砸抢掠。而父亲与贼人搏斗的过程中被人一锤砸中后脑,当场伤重不治!

“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对大伯抡锤子的就是当初拔咱家地种大烟的一个人!可是村长他们就说找不到人!根本不管!!”最小的堂弟在孙毅冰面前痛哭流涕。

“他们说,那个人是梁初震的小舅子的狗腿子,咱们村的这些好地,都是被梁初震他小舅子抢走的。”堂兄红着眼,便抹眼泪边告诉孙毅冰。

孙毅冰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家人竟是死在了同袍的手中。这些人怎么敢如此嚣张?

“团座,您有所不知,现在咱们军队里,抽烟的人其实很多……”警卫员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以往孙毅冰不是没有听过这种话,可是往常听到,他只是叱责一番,从未真心留意。直到家人出事,他才发现,吉省的土地上已经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烟草作物,原来二军团的军费竟也开始以大烟来代替……

“军饷居然也用鸦/片来顶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两个月前开始的。当时团座您在外省,所以可能没听到消息。”

“那我的军饷也有?!”

“有。不过大家都知道您知道一定会生气,所以……私下帮你折成银元了……”

孙毅冰呆住了。他之前总痛恨那些当官之人不了解百姓的疾苦。原来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一样被蒙在鼓里,不知人间早已荒唐至斯……

那么,自己那么浴血奋战,为的究竟是什么?

“毅冰同学,你为什么要读军校?”

“为了抵御外辱,护我亲族,卫我华夏!”

誓言犹在耳畔,只是亲人,已经永入黄泉……

孙毅冰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又梦到了过去的往事。他擦干自己脸上已凉透的泪水,这才注意到,牢房门外居然站了一个人。

是关亭骁。

“我之前就在想,大帅之所以不立刻对我宣判,大概是想让你再见我一面。”孙毅冰站起身来,“怎么样,你身体好些了吗?”

“没什么事了。”关亭骁开口。

孙毅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关亭骁看着故友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这么做,你觉得值得么?”

“值得。”孙毅冰回答得毫无犹豫。关亭骁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他继续开口道:“这两天父亲派了好几个亲信去吉省各地调查,证实你所说的确有其事。父亲明天就会去吉省。”

孙毅冰的嘴角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大帅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望着孙毅冰淡然的笑容,关亭骁一时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孙毅冰为何不愿明说,可转念一想,就算他明说了又能如何?以当时的自己,真的会将他说的话当真么?

不是伤及己肤,谁会真的感受到那疼痛?

关亭骁一时觉得有些怅然,他转身想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孙毅冰叫住了他:“岳渊。”

关亭骁转过头来。

“对不起。”

孙毅冰这句话说得很认真,然而目光中却并无愧意。关亭骁相信,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大概还会如此选择。

或许,这也并不能怪孙毅冰,毕竟是自己先令他失望在先。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信我,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烟戒掉,我关亭骁这次说到做到。”

说完,关亭骁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孙毅冰嘴角露出了舒心的笑。

——我相信。

当日晚间,孙毅冰吃饭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瓷碗。翌日清晨,守卫在牢房中发现了孙毅冰的尸体。他的喉咙被割破,用的正是那瓷碗的碎片。当然,关东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个军官离世的消息,他们知道的是关大帅到了吉省,亲手枪毙了几个在军中带头抽鸦、片的军官,并且下令关东军从此禁烟。

“从今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谁在我关东的地界上中鸦/片、种麻烟,我就把他活埋到地下当花肥!”关大帅当众宣布,引得在场百姓齐声鼓掌欢呼。

关东城,大帅府。

“孙家的地契已经还给孙团长的大哥了。按照少帅的意思,他的墓也建在了他父亲的旁边。”

关亭骁点点头。

“另外,有件事一直忘记告诉少帅了。那天少帅从别墅出来后,后来电影公司的王经理去过。我们请他辨认过,确认那天袭击少帅的其实是电影公司的一个摄影师。他应该是暗恋李希梦成狂,我们在他家中搜到了大量李希梦的照片和使用过的物品,其日记中记的也全是对李希梦的臆想。然而实际上李希梦与他并无瓜葛,甚至连话都没说过。我觉得这人脑子应该有些问题。这人现在还关着,少帅打算如何处理?”

“如果是脑子有问题就送去医院治脑子,别让他到处拿刀子杀人就行。”

关亭骁这句刚说完,就听到有人敲门,卫兵来报:“少帅,顾从周医生到了。”

“好,请他进来吧。”

卫兵应了一声,退出门外。趁着人还没来的功夫,关亭骁对李副官吩咐:“帮我找一个好一点的戒烟医生。”

“是。”

不一会儿,顾从周便在卫兵的引路下来到书房。李副官与他打了个招呼,离开房间,帮他二人关上房门。

“少帅的身体怎么样了?”顾从周先开口询问。

“已经好多了,多亏顾医生当时机警。”关亭骁回答,“说起来,亭骁又欠了顾医生一条命。”

“少帅这么说就实在太客气了。医生的职责本就是救人,何况我和少帅也算相识一场,于情于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听到顾从周这么说,关亭骁面容微动,他说:“顾医生,坦白说,我之前对你一直有些戒备。”见到顾从周似有不解,他问:“敢问顾医生父亲高姓大名?”

听到这话,顾从周的表情一变。他抬眼看了看关亭骁,发现对方虽然是提了个问题,眼神中却毫无疑惑之色。顾从周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戳穿,于是坦陈道:“少帅猜得没错,我父亲就是外交部长顾传钧。”

听到顾从周的回答,关亭骁眼中并未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这更加印证了顾从周的猜测。于是他解释道:“之前未向少帅提起,是因为我不想少帅对我另眼相看。实不相瞒,我从小就对政治没有兴趣。我的理想一直是当个医生。之所以会来关东城,一方面是追随我的老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里可以离我父亲远些。”

关亭骁打量着顾从周——顾传钧的大名他是早有耳闻的。这位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是位极有能力的外交家。顾传钧的另外两个儿子——顾沿夏,顾承商,如今都在北平的国民政/府中任职。关亭骁之前就听说顾家还有个小儿子,但是并没有从政,如今顾从周这说法,倒也都与传闻相和。只是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边,顾从周继续开口:“说起来我今天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少帅。”说着,他从衣兜中掏出一叠照片和胶卷:“这是我兄长前几日托人从北平带来给我的,说让我转交给少帅。”

关亭骁接过一看,正是之前人体试验的那些照片。他做出惊讶的神情:“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从一个从关东城进京的人的身上搜出来的,只可惜这人刚被抓时便服毒自尽了。因为一些原因,北平那边不便泄露此人是被他们抓获的,所以这胶卷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家父听说我和少帅有过一面之缘,便让我把这东西交给少帅,并让我提醒您和令尊,日本人似乎在搞人体试验,而且地点很可能就在关东城附近。希望二位心中有数,对此多加防范。”

“好的,我会转告家父。谢谢顾医生了。”

“不客气。”顾从周顿了顿,他看了看关亭骁,再次开口:“少帅,作为朋友,从周有个建议——少帅还是把烟戒了吧。”

听到这句话,关亭骁嘴角笑意微敛。顾从周接着说:“大烟毕竟伤身,少帅这两次遭遇凶险,多少也都与大烟有关。何况这次大帅也对外宣布关东军全军戒烟,少帅此时戒掉烟瘾,也可以给全军做出一个表率。我认识一些医生,如果少帅需要,可以介绍给少帅。”

“实不相瞒,家父已经帮我联系了医生,顾医生有心了。”关亭骁回答。

“那就好。”顾从周放心地点点头,“那从周就先告辞了。”

“好,我送顾医生。”

“不必,少帅留步。”

关亭骁将顾从周送出书房,而后让卫兵送顾从周出门。而后他让人叫来李副官。

“顾医生来找少帅是做什么?”

关亭骁指了指桌上的照片:“把这东西送给我了。他说是北平那边抓到的人,但是人死了,他们也不方便泄露身份。”

李副官之前从沈煜口中套出过话,自然知道这照片的真实来历。他想了想说:“顾医生大概是怕我们追究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照片吧。”

“不止是这个,恐怕还怕我们追问他照片是在哪里冲洗的。看来顾传钧在我们关东城放的不只是一个儿子而已。”

李副官点点头:“我会去留心的。”

“北平,日本……”关亭骁拿着那叠照片,轻声自言自语。如今世道,外有强敌环伺,国内各个派系间也是相互提防,那么顾传钧你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再说顾从周。将照片的事说出去后,顾医生心中踏实了许多。他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如今被关亭骁识破,他便正好可以将发现照片的事推到父亲身上。这比之前顾从周想过的诸多借口都要好得多。如今大事完成,关少帅也决定戒烟,事情也可谓完满了。

想到这里,顾从周嘴角露出了笑意。他心情愉悦地回到家中。一走进家门,就看见沈煜急匆匆地跑出来,一脸兴奋地说:“从周你回来得正好,你看谁来了?”

顾从周抬眼,错愕地看着从屋内走出的人——

“二哥?!”

第36章 埙篪劫-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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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埙篪劫-02

“顾二哥?!”沈煜惊讶地看着面前的顾承商,“您怎么来了?”

“小沈,今天可要有事麻烦你了。”顾承商开口,“昨晚我从你们那儿出来之后,和一个朋友小聚的一下。结果一个不留神,把一个公文包弄丢了。我知道你们报社是城里最大的报社,能否麻烦你帮我发个寻物启事,看看是否有人捡到。”

“哦行!那您跟我进屋,我帮您写一下。”

“我就不进去了,我简单写了个字条,你看我这么写行不行。”

沈煜接过纸条,看到上面是两行疏朗的钢笔字:“兹于昨日遗失灰色公文包一只,内有公文袋两个

《关东记案》第37章埙篪劫-02

关东记案

第38章 埙篪劫-03

当晚,顾从周编了个借口说晚回家,下班后便直奔和平饭店。

前日顾承商来时,顾从周其实并没有问他住在哪里。不过顾从周了解兄长的风格,何况关东城中最出名的饭店非和平饭店莫属,所以他最先便到这里来打听。果然到柜台一问便问出兄长正是住在此处,只是他此刻人并不在饭店。顾从周也不意外,于是便寻了个座位坐下。过了快一个小时,顾承商终于出现,他似乎是有事在忙,一边走一边还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见到顾从周出现,他微微怔了怔,他又对那人低声嘱咐几句,这才将人打发走。

“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关东记案》第38章埙篪劫-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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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埙篪劫-04

翌日。

敲了几次房门,没有得到回应后,清扫女工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她还记着这一间住着的是个年轻的先生。这人语气很和善,第一次见到时,他还对自己说了声谢谢。不过这个先生似乎很忙,之后几天自己都没再见过他,但是即使人不在,他每日都会在床头留下一个大洋作为小费——这个数目已经快抵上她一周的工资了,所以女工在打扫他这间时也会格外地用心。然而今天一开门她觉得屋内有些不对劲,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而当她向客厅一看时,顿时惊得倒退了两步,因为那位先生居然满身鲜血地躺在地板上,脸色都已发青——

《关东记案》第39章埙篪劫-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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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埙篪劫-05

“这个难道是……”李副官不可置信地抬眼,“钱先明的那个外室?”

“你也这么觉得,那应该就不是我的错觉了。”关亭骁取回画像,盯着画中人眼角的美人痣,面容变得更加深沉,“走,下楼听听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姚警长将目击者安置在了一楼的宴会厅。关亭骁和李副官走进去时,只见一个身材丰满、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正在给顾从周讲述着当时的情况,“……他看到我,手拉了拉帽子,然后就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当时就是觉得他有些奇怪,所以才多看了他两眼。”

“奇怪?是怎么个奇怪之处?

《关东记案》第40章埙篪劫-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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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埙篪劫-06

顾承商遇害时穿的是西装,只是因为在屋中的缘故,他没有穿着上衣外套,但是无论是马甲还是衬衫的扣子都一颗一颗扣得严实。顾从周手指掠过沾满胞兄鲜血的衣襟,将那些扣子一颗一颗解开……

——“二哥,你成天穿这么板人的衣服,就不嫌难受么?”

“在外工作,穿得正式是一种礼仪。”二哥的眼神就那样带着戏谑地看过来,“你这种小学生是不明白的!”

“二哥!我不小了好吗?!”

……

与染血的衣衫一致,顾承商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顾从周看了看旁边,立刻有识眼色的人递来了

《关东记案》第41章埙篪劫-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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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埙篪劫-07

顾从周说完话,转身便走出了门。他走得急,不想门外正有一个端盘子送餐的服务生路过,两人险些撞到一处。

“欸!干什么的!”一旁的卫兵见状忙过去,一把拉开了那个服务生。

“没事,是我差点撞到人。”顾从周摆摆手。他突然想起父亲多年前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越是在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可笑他一直想忘记父亲,可偏偏大脑中却还记得他说的话。不过父亲说得对,他现在不能乱,于是顾从周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语调已经平稳了许多:

“我们走吧。”

接线房在饭店一楼的一个角落,里

《关东记案》第42章埙篪劫-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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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埙篪劫-08

翌日清晨。

顾从周醒来时,最先感觉到的是眼皮肿起来了,睁眼有些费劲。不过以昨晚自己大哭一场而后就直接睡去的情况来说,现下这程度大概还算是好的了。而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想来定是沈煜在自己睡着后进来帮忙盖的。

顾从周心中微微有些感动,他穿鞋下地,刚一打开房门,沈煜就立刻迎了上来。

“你醒啦?”

“嗯。”顾从周说,“谢谢你,帮我盖了被子。”

“我本来是进屋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的。结果看你睡着了,就帮你盖了盖。”沈煜轻描淡写地说。顾从周却

《关东记案》第43章埙篪劫-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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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埙篪劫-09

虽然时间尚早,但是刘师傅的照相馆中却已有顾客了。顾从周刚走进去,便见到一个年轻人正从里面走出来。老刘师傅正在柜台那里不知道皱眉想着什么,听到又有人进来,忙开口应道:“欢迎光——哟,三少爷!”

“刘师傅。”顾从周环视了圈屋内,轻声问,“这里没外人吧?”

“哦,没有没有。”刘师傅忙摇摇头,“三少爷您今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一件事。我二哥可有来找过你?”

“来过,应该是大大前天吧?来了一趟,坐了会儿就走了。三少爷您也知道二少爷来了?”
《关东记案》第44章埙篪劫-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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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埙篪劫-10

“啥?有人跟踪你?!”顾宅内,沈煜吃惊得张大眼睛,“是什么人?”

顾从周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估计也就那么几种可能,杀我二哥的,或者,关东军的人。”

沈煜若有所悟:“欸你还真别说,你前脚刚从大帅府出来,后脚就有人跟上了你,还真保不齐就是关东军的人。”

顾从周心中其实也这样想,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刚刚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天我二哥是不是去报社找过你,说要发一篇寻物启事?”

“是啊,你二哥说是包被人偷了,而且里面还有给你的礼物,所以让我登

《关东记案》第45章埙篪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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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埙篪劫-11

“这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沈煜问。

“两年前。”顾从周开口,声音低沉干涩,“那时是春节,难得的我爸没有工作,我妈就拉上我们全家,说要拍一张全家福……当时我妈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现在想想,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大概活不了太久了,所以才执意要拍这么一张照片……”

“你妈妈是什么病?”

“肝病。”顾从周说,“我妈年轻时身体就不太好,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肝病。我妈辗转看过好几个医生,但是效果都不好。后来有一位日外国医生告诉我妈,在日/本一家医院有一位这方面的专家,如果我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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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埙篪劫-12

“砰!”

突兀的枪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关亭骁下意识地将父亲按下护住,门口的卫兵更是吓得举枪四顾。然而那枪响只一声之后便没了声音,与此同时从小书房内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好!”关亭骁心中暗叫。他忙去推开小书房门,只见屋内地上倒着赵立功,而他的额头正中正有一个弹孔,里面有血汩汩流出。

!!

关亭骁立刻奔过去检查赵立功伤势,却见那一枪从额头正中入,估计已经击穿了头骨。赵立功的身子还在轻微地抽搐着,然而显然已是回天乏术。关亭骁见他并未咽气,立刻大声追问道

《关东记案》第47章埙篪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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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埙篪劫-13

“关啸天跟你都说什么了?”

听到顾从周这么问,顾传钧没有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字条。顾从周展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是一封自白书,落笔者讲述自己见南京政/府官员来到关东城,意图吞并关东地区。而后又大骂南京政/府的种种懦弱行径,直言关东城如今内外俱佳,完全不应归降南京。并说此言恐怕关大帅不会听从,故而他暗杀顾承商以“死谏”,并说如果关大帅仍一意孤行坚持投降,整个军中会有更多人站出来云云。而这张纸最后的落款,正是赵立功。

顾从周看完这封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关东记案》第48章埙篪劫-13

关东记案

第49章 埙篪劫-14(完)

夜色渐浓,北市场宽阔的街面上,一片寂静。

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深色礼帽的人,出现在了市场入口。他安静走过大半条街,来到刘记照相馆门口,三长两短地敲了敲大门。

屋内一片安静。然而敲门人显然很有耐心,过不多久又再敲了一次。

终于,屋内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隔着门问道:“谁?”

“是我。”

门内传来了开锁声,刘师傅从里面探出头来,当他看清屋外人的脸时,瞬间大吃一惊:“部……部长?!”

顾传钧看着刘云昌,微微一点头:“老刘,好久不见。”<

《关东记案》第49章埙篪劫-14(完)

关东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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