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妾身邀你扛牌坊 - xp1024.com
《公子,妾身邀你扛牌坊》


1.活葬入棺

月上中天。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楼家祠堂里却乌压压站了一院子的人。

廊下摆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盖子打开着,像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嘴,只等有人睡进去。

郑娴儿身上缠着沉重的铁链,被人拽着跌跌撞撞地进了门。

举目四望:公公,婆婆,几个大伯子和妯娌们,甚至各房各院的妾侍和丫鬟婆子们……府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凡是能喘气儿的都来了。

无数道嫌恶的目光落在郑娴儿的身上,像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不知是谁在后面重重地踹了一脚,郑娴儿踉跄着扑到了地上。

始作俑者发出一声冷笑,又抬起脚来狠狠踩住她的后腰,不许她起身。

郑娴儿用手肘撑住地面,倔强地抬起头,迎上那些利刃般冰冷尖锐的目光。

堂中看守香烛的小厮趋上前来,躬身禀道:“老爷、太太,香炉里三支香都烧完了,一支都没有断!”

楼夫人看着那口棺材,神情有些痛惜似的:“既然祖宗未曾示警,那便是没有冤情了。——动手吧。”

郑娴儿心头一紧,忙挣扎着要起身,后面却早有两个仆妇一左一右上前拧住了她的手臂,架起她便要往棺材里面扔。

郑娴儿急了,一边挣扎着死命往地上赖,一边嘶声叫道:“就算你们送我下了地府,我也还是那句话——没有的事,我不认!”

她的话音未落,两边脸颊上已各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一个仆妇大声冷笑道:“不认?你亲自下地府跟三爷解释去吧!你是抱着牌位拜的堂,如今稳婆却说你已非完璧,你还敢说没有偷情?难道是三爷的牌位活过来破了你的身子不成?”

郑娴儿还待争辩,身子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摔进了棺材。二三十斤重的铁链砸在身上,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压成了饼。

楼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着龙头拐杖,脊背挺直,声若洪钟:“奉祖训:‘妇人失节,活葬入棺’!郑氏,你自己做下错事,怨不得别人!——封棺!”

黑漆漆的棺材盖子不知有多沉,被三四个小厮抬着,毫不留情地罩了下来。

郑娴儿有心反抗,胸膛上却被沉甸甸的铁链压得闷痛难当,一时连挣扎起身的力气都提不起了。

棺材里本来就黑,如今盖子压下来,仅剩的那点儿光线也被挤了出去,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眼看着最后一线光芒彻底消失,郑娴儿的脑中“嗡”地一响,满心里只想着两个字:完了。

这个狭小的空间,就是她的葬身之所,她会在这里慢慢地窒息而死。

绝望,恐惧,以及将死而未死时的那种极端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惩罚——比死亡本身更残酷的惩罚!

片刻之后,郑娴儿终于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臂和左肩上,抵住棺盖,咬紧牙关死命往上一顶——

棺盖被掀开了细细的一道缝,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外面不知是谁在喊:“动作快些!再下一根钉子,她就出不来了!”

石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棺盖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颤了起来。

郑娴儿不及多想,看准那道缝隙,迅速地把右手塞了出去。

就让他们把这只手砸断在外面吧,最好多流点血,看那些瞧热闹的人今晚还睡不睡得着!——郑娴儿恨恨地想道。

外面果然立时响起了一片惊呼。

郑娴儿发出一声低笑,忍着断裂般的剧痛,缓缓地将右手握紧成拳。

棺外响起了楼老爷子愤怒的声音:“果真是死性不改,到了这个份上还要耍花样!阙儿,去把她那只手砍下来喂狗!”

郑娴儿心头一跳。

阙儿?那个一直游学在外的五公子楼阙吗?他回来了?

听说这位五公子俊逸多才、清贵傲岸,恰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是远近闻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只手折损在他的剑下,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荣幸?

正这样想着,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位五公子走过来砍她的手了。

郑娴儿咬住唇角,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2.颠倒黑白

棺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郑娴儿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预料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郑娴儿正在疑惑,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说道:“此事不妥,请父亲三思!”

隔着棺木,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渺远,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隔着生与死的,另外一个世界。

郑娴儿心头一松,身子无力地靠在棺壁上,紧攥成拳的手也松开了。

棺外,楼老爷子清瘦的老脸阴沉着,黑如后院柴房里陈年的干柴:“阙儿,此事不该你管!”

楼阙向棺沿上那只手看了一眼,缓缓回身,走到了楼老爷子面前:“父亲且请听我一言——杀一个不贞的女子容易,保全楼家的门声却难。此时处决三嫂,得不偿失!”

楼老爷子屈起三根手指捻着胡须,没有应声。

楼阙挺直了腰杆,不慌不忙地继续道:“贞节牌坊落成还需要一些时日,若是三嫂此时死了,到时候无人接旨受赏,父亲当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邻里乡贤交代?父亲昔年在朝中树敌颇多,届时若有人借题发挥,把‘欺君罔上’的帽子扣到咱们头上来,楼家这二十年的辛苦隐忍只怕要付诸东流!”

楼老爷子沉吟半晌,神色渐转凝重。

楼阙见他迟疑,又补充道:“何况二老当初为亡故的三哥娶妻进门,为的是以三嫂之名过继一个儿子来替三哥留后。如今三嫂虽然犯下大错,但事已至此……”

楼夫人听到此处,忙插言道:“阙儿这话也有道理。阴阳婚不好配,郑氏若死了,咱们再到哪里去找一个八字相合又肯嫁过来的女孩子?——可怜咱们的闳儿英年早逝,身后连一个延续香火的人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楼老爷子显然有些动摇了。

楼阙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三嫂是朝廷敕建贞节牌坊的贞妇,怎么会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今日之事定是小人挟私构陷,要借三嫂之事暗害我楼家满门!为了三哥的颜面、也为了楼家的前程,二老应当尽快查明真相,为三嫂做主才是!”

“五兄弟莫非是疯了?郑氏与人通奸证据确凿,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长嫂胡氏在旁听着,气得直跺脚。

楼阙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大嫂,须知树倒猢狲散,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楼老爷子拈须颔首道:“阙儿此言,也有几分道理。”

那座尚未建成的贞节牌坊,象征着皇家恩赏的荣耀。已在小小桑榆县憋屈了二十年的楼家,日后或许还要靠着那座牌坊东山再起。

此时杀掉牌坊的主人,显然是自绝后路的愚蠢之举!

楼老爷子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郑娴儿,但他更加不敢拿楼家的前程去赌。

所以,黑着脸想了许久之后,他老人家终于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这是内宅的事,夫人决定吧!”

楼夫人答应了一声,正要开始训话,楼阙已踏着灯影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臂弯:“母亲,夜深了。”

郑娴儿在棺内听到此处,只来得及翘一翘嘴角,然后便觉得眼前一黑,后面的事一概不知道了。

连日忧惧,又受了许多刑罚折磨,她能撑到此刻已属不易。

醒来已是在自己的房中,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一直过了七八天。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只恨不能即刻把她拖出去埋掉,谁也不肯用心照料她。

再后来勉强能起身了,便听说楼夫人下了严令,命她每日要到祠堂跪两个时辰,不许在府中四处走动。

郑娴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判决。

她每日早起便到祠堂来,洒水扫地、修剪花木……本该由奴才们做的事情,她都一一地接了过来。

做完这些差事再跪两个时辰,差不多也就到了日落时分。

日日如此,周而复始,实在是要多安分有多安分。

某日午后,日影暄暄。

郑娴儿正在祠堂里绣花,忽然眼前光影一暗,吓得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忙把手里的绷子藏到了身后。

仰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郑娴儿的脸上立时褪尽了血色。

不是因为眼前之人的面貌有多凶恶,而是因为——

3.你要赶我走?

她刚刚藏起来的是一方没绣完的手帕,那帕子上的图案,是并蒂莲花。

一个寡妇,坐在祠堂的地上,绣并蒂莲花。

说好的跪捧香炉、诚心悔过呢?

最初的惊骇过后,郑娴儿的两颊渐渐地滚烫起来。

楼阙拂一拂衣袖,迈步进门。日光透过窗前竹帘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脸上,熠熠如星。

这时楼阙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的笑意根本不曾存在过。

郑娴儿不敢再看他的脸,忙低头定了定神,笑着站起身来:“今日既不是初一十五,也没有祭祀仪典,五公子到祠堂里来做什么?”

楼阙看见她虚张声势的样子,眉梢微动,玩味地勾起了唇角:“若不到祠堂里来,如何知道三嫂是不是在这里诚心悔过呢?”

他的目光扫过郑娴儿藏在身后的手,意有所指。

这句话暗含讥嘲,反激起了郑娴儿的倔气。

她昂首挺胸,不甘示弱:“诚心悔过?楼家可以打我杀我,要我悔过却是万万不能!五公子若看不惯,大可说给太太听去,我至多不过再进一回棺材罢了!”

楼阙闻言不觉失笑:“这会儿你倒是视死如归了?那夜封棺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吓得脸色都白了,死到临头还硬生生从棺材里伸了一只手出来!”

郑娴儿有些恼羞成怒,又不好发作,只得忿忿地向对方瞪了一眼:“如果你是来调侃我的,这会儿差不多也够了;如果你是来向我索取救命之恩的报酬,我如今的处境……”

楼阙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接着她的话头说道:“你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太妙。这两日父亲已经着手在近支晚辈之中替你物色嗣子——等你把儿子过继进门、贞节牌坊的事也告一段落之后,楼家恐怕也就不会再有留下你的理由了。”

郑娴儿听到此处,心里便腾地烧起了一团火:“原来五公子是来警告我的?实在不劳您费心,这些我都知道!”

楼阙狐疑地看着她:“莫非三嫂早有对策?如此说来,倒是做兄弟的多管闲事了!”

郑娴儿始终猜不透他的来意,心里存了疑虑,说出口的话便难免火药味十足:“我的命一向由不得我自己,哪里能有什么对策?五公子今儿特地过来同我说这些,莫非是打算送佛送到西?只不知道我应当用什么来换取你的庇护呢?我无才无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我这个人了。——五公子要收下吗?”

楼阙听到此处,脸色一沉,语气也立时冷了下来:“三嫂想岔了!我能救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我也没有道理护你一世!如今你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楼家!”

“你要赶我走?”郑娴儿心头一紧。

楼阙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你该知道楼家早已容不下你。横竖你也不是个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女子,没道理留在这个鬼地方等死——郑家是不能回去的了,我可以送你和你的心上人离开桑榆县,盘缠和将来安家的银两都已经替你们预备好了。”

郑娴儿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苦笑出声:“你也觉得我必定有个奸夫?”

楼阙拧紧了眉头。

郑娴儿转到他的面前,仰起头来直视着他:“五公子救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没有奸夫,你让我出府之后投奔谁去?我贪生怕死是不假,可是这一次……我无处可逃,我也不打算逃!都说楼家容不下我,可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偏要在这座院子里坦坦荡荡、风风光光地住下去!”

楼阙似乎有些震动,随后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楼家的日子不好过。你年纪还轻,就算侥幸能保全性命,又岂能当真为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守一辈子寡?”

郑娴儿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不愿守寡又能怎样?这天下何曾给女人留过活路!我纵然离了楼家、离了桑榆县,也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挪到另一个囚笼、从一个绝境逃到另一个绝境罢了,何苦多费那番工夫?”

4.以身相许要不要?

楼阙看着她涩涩的笑容,许久无言。

待回过神来,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叹道:“你既不愿走,那也罢了。我的住处便在藏书楼前面那所院子,今后你在府里若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叫底下人来找我。”

郑娴儿涩然一笑,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找你帮忙?我如今的名声可坏得很,你就不忌讳瓜田李下?”

楼阙唇角一勾,言语中又带上了几分揶揄的意味:“这番话,只怕三嫂未必是出于真心。”

郑娴儿闻言,干脆把手中那块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往桌上一扔,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把我看得透透的了——唉,人生短短数十年,什么人言可畏、什么瓜田李下,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前日你救了我一命,今日又这般盛情来助我,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不知五公子肯不肯要?”

楼阙立刻拂袖向后退了两步:“不要!”

郑娴儿的小把戏得了逞,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

岂知没等她笑完,楼阙忽又补充道:“君子不乘人之危,‘以身相许’这样的‘酬谢’,我是不收的。不过,三嫂若对我有意……”

郑娴儿的笑声戛然而止,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看到她吓呆的模样,楼阙愉悦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喂,你把话说完!”郑娴儿追了上去,决意要问个明白。

她若对他有意,然后呢?他想怎么样?

楼阙迈出门槛,忽然站定不动了。

郑娴儿收脚不及,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院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郑娴儿吃了一惊,忙转身逃回堂中。

楼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迎着笑声走了出去,冷着脸:“这里是楼家祠堂,不是西街庙会!二位不请自来、肆意笑闹,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郑娴儿惊魂未定,忍不住伸手将窗前的竹帘掀开一角,偷偷向外窥探。

只见廊下多了两个身穿儒袍的年轻男子,穿青色的那个靠着柱子站着,穿紫色的那个却挂着一脸夸张的笑容,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了同伴的肩上:“哟哟哟,延卿兄你快看呐!桐阶何时对咱们这样疾言厉色过?他刚刚必定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不巧被咱们给撞破了!”

“你别乱说!”楼阙的语气很不好。

那紫衣男子“嘿嘿”地笑着,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哟,恼羞成怒了?我们刚刚可看得真真儿的,一个穿湖蓝色衣裳的小姑娘在门口跟你拉拉扯扯了那么半天,是不是?桐阶啊,我们两个可在这儿站了足足有一刻钟了,这么长时间,你跟那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屋里做什么呢?”

楼阙黑脸:“当着我楼家历代先祖的面,沛民兄还是尊重些的好!”

原来这二人都是楼阙念书时候的同窗好友。青衣的姓黎名赓字延卿,紫衣的姓葛名丰字沛民。二人虽不及楼阙声名远播,在这小小县城却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了。

此时看见楼阙当真恼了,葛丰觉得有些没脸,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去问黎赓:“延卿兄也看见了,是不是?”

黎赓向祠堂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头上梳的是回心髻。”

葛丰一蹦老高,“哇呀”一声叫了出来:“回心髻?那可不是小姑娘梳头的式样!难道桐阶在这里藏着的竟是个小媳妇?天呐,桐阶兄你……你枉读了圣贤书,竟然、竟然跟人家的小媳妇偷偷摸摸,你真是……”

楼阙“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拍在了旁边的石桌上:“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往日之情!”

5.别是个狐狸精吧?

郑娴儿正隔着竹帘瞧得起劲,却见那葛丰忽然弓着身子往前窜出一步,竟向这边奔了过来,边跑边叫:“心虚成这样,还说没鬼?我偏要看看里面藏着的是何等尤物,别是个勾人的狐狸精吧?”

郑娴儿吃了一惊,忙放下竹帘坐回桌旁,心中“怦怦”乱跳。

廊下,楼阙眼明手快地伸手抓住葛丰的手腕,一把拽了回去:“你果真要与我割袍断义?”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葛丰吓了一跳,这才知道他是动了真格的。

看样子,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呢!——葛大才子的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几转,老实了。

郑娴儿在里面心惊肉跳了好一会儿,直到黎赓打圆场的声音响起来,她才算是勉强松了一口气。

这屋里本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世人的眼睛都脏得很,若是真叫人闯进来瞧见她,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已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可若是连累了楼阙,她岂不罪该万死?

正这样想着,外面又隐隐传来了葛丰的声音:“我只是在替你高兴嘛!你这大半年为了一个女人消沉成那样,我和延卿……”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清了。

郑娴儿重新掀开竹帘,果然捕捉到了三人相携出门的背影。

危机解除,郑娴儿的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股说不清来由的闷气。

是因为楼阙没说完的那句话,还是……

眼看着炉中的香一点点燃尽了,郑娴儿终于坐不住,只得收拾了针线提前打道回府去。

落桐居廊下,丫头婆子们正围坐在一处抹骨牌,地上瓜子壳丢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收拾。

郑娴儿走过来时,陪嫁丫鬟小枝从厢房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缩了回去。

大丫头兰香扔下手里的骨牌,阴阳怪气地道:“没脸的东西,还敢露头呢!我要是你呀,出门一定得找块黑布盖住脸,哪敢光天化日的出来丢人现眼!”

小枝顺着墙根溜了出来,走到郑娴儿的面前没好气地问:“奶奶今儿怎么回来得早?两个时辰跪满了?”

郑娴儿径直走进房中坐下,淡淡道:“前儿买办送来的彩线颜色不好,明日你出门替我跑一趟去。别想跟外面那帮狗奴才学着糊弄我,秦桑阁的东西,我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

小枝痛快地答应了,径自开了郑娴儿的箱笼去找银子。

兰香在外头听见,干脆起身走了进来,一边装模作样地收拾桌凳,一边故意嘀咕道:“一绺丝线也要挑三拣四,找男人的时候怎么就来者不拒了?”

郑娴儿本来懒得理会这些闲话,却听见外头一个婆子大声抱怨道:“今儿又有人从墙外扔破鞋子进来了,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唉,也亏得咱们奶奶沉得住气,这要是换了我啊,早一根绳子吊上去了!”

郑娴儿把手里的绷子往床上一扔,抬起头来:“韩大娘的面皮那么薄吗?那可糟糕了!你是我的奴才,我没脸就是你没脸——这会儿你老人家要上吊也来得及,现成的绳子在井栏上放着呢!”

韩婆子闻言,气得满脸褶子乱颤:“我又不曾偷汉子,那绳子怕还套不到我的脖子上!”

郑娴儿横了她一眼,嗤笑:“那可说不准,你不妨试试看?”

这时,另一个大丫头桂香忽然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眼底藏了一点奇怪的兴奋之色:“原来奶奶早回来了,叫我好找!太太那里差人来传话,叫您快些过去呢!”

6.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郑娴儿匆匆赶到宁萱堂,果然里面正热闹着,丫头媳妇团团坐了一屋子。

楼夫人看见郑娴儿来了,便如往常一样招手叫她在身旁坐下,神态平和安详:“跪了这几日,可想明白了?”

郑娴儿低下头,淡淡道:“想明白了。”

大嫂胡氏在旁“嘿”地冷笑了一声:“这就想明白了?前几天不是还至死不认吗?”

郑娴儿充耳不闻,只管低头喝茶。

楼夫人见状微微颔首:“你能悔悟便好。我正要告诉你,昨儿孟家兄弟已经把阿祥的尸首带回来了。——他在省城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里落了水,淹死了。”

郑娴儿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楼夫人的丫鬟瑞儿沉下脸来,厉声喝问:“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疑心太太……”

郑娴儿放下手里的茶碗,神情语气澜不惊:“瑞姑娘误会了。太太叫人把那奴才抓回来严审,自然是要抓活的,我岂会不分皂白胡乱猜疑?——只是,太太不肯轻造杀孽,却不代表当日设局陷害我的人不会着急灭口。”

楼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坚持否认那件事?刚刚不是说想明白了?”

郑娴儿苦笑:“想是想明白了,那也不能端着旁人扣过来的屎盆子过日子啊!”

胡氏仍旧冷笑着,用她那特有的尖锐嘶哑的声音嘲讽道:“你倒说说看,‘旁人的屎盆子’怎么会钻到你的被窝里去?你那件丑事已经是铁证如山,如今奸夫死了,你就以为可以推个干干净净了?叫我说,那奴才死得蹊跷,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下的毒手呢?”

郑娴儿心烦意乱,狠狠向胡氏剜了一眼,不再接她的话。

这会儿由不得她不烦乱——那奴才死了,她还怎么去找幕后主使之人?

难道就任由那毒蛇在暗处盘着,保不定什么时候再出来咬人一口?

楼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许久才道:“罢了。这件事过去了,谁都不许再提!”

胡氏不情愿地低头应下,楼夫人便又向郑娴儿道:“老爷已经看好了西街你三叔家的小孙子梁儿,过几天就要接过来。到时候你冷眼瞧瞧,若是没什么不妥,梁儿就是你的儿子了。”

郑娴儿正要推脱,二嫂朱金蓝已抢在她前头开口道:“西街三叔家,跟咱们已经出了五服了,是不是有点远?”

楼夫人不以为然:“都是楼家人,辈分又不错,说什么远近亲疏!等梁儿过来不就亲近了?”

朱金蓝讷讷地低了低头,随后又强笑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三叔那边毕竟贫苦了些,跟咱们——儿媳的意思是,府里几位兄弟都还年轻,子嗣之事大可不必着急。大哥那边铮儿已满周岁……”

胡氏在旁听见这话,气得柳眉倒竖:“你要卖人情给那淫妇,大可把你自己肚子里那个过继给她,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朱金蓝脸上一僵,红着眼圈低声道:“自家骨肉,分什么彼此?我若有福生下男丁,一定愿意过继到三弟妹膝下……”

“好了,”楼夫人语气不善地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此事以后再说吧!”

朱金蓝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楼夫人向众人扫视了一圈,目光仍旧回到了郑娴儿的脸上:“今日叫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明儿是朱家老太君千秋,你同我前去贺寿,不必去跪祠堂了。”

7.论寡妇的自我修养

朱家老太君何氏,便是二少奶奶朱金蓝的曾祖母,也是桑榆县一个极有名的人物。

二十三岁守寡,独力教养两个儿子成人,如今活到九十岁上,由中了进士的孙子请得诰命封为正四品恭人,端的是一位福德双修的巾帼楷模。

郑娴儿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却架不住旁人指名要见她,由不得她不来。

见了面,少不得按着晚辈的规矩行了拜寿的大礼。在座的女宾们都对敕建牌坊的贞妇很感兴趣,楼夫人便大大方方地将郑娴儿牵了出来,任她们看了个够。

何太君摩挲着郑娴儿的手,眯起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歪着头问道:“你在婆家住得可还习惯?”

郑娴儿笑道:“很习惯。”

何太君努力将下垂的眼角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只‘习惯’可不成!妙龄新寡,哪里保得定身边没有人眼馋心热?你得好好打定主意,莫要走岔了路!”

楼夫人在旁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强忍怒气冷笑道:“您老放心,郑氏的品性,我们楼家还信得过!”

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女人悠悠道:“老太君是过来人,她老人家的话总不会错的。三少奶奶年纪轻,相貌又确实太出众了些,今后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楼夫人想起前几日的事,脸色沉了沉,忍不住向郑娴儿剜了一眼。

何太君放开郑娴儿的手,看着楼夫人叹道:“你是做婆婆的,可不能心太软了!前朝的香烈夫人也是年轻守寡,为着不堪恶仆侵扰,割面数十刀自毁容颜以全名节,那才是守寡之人该有的心性!你道嫁个牌位就算‘贞妇’了?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楼夫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郑娴儿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冷着脸站了起来:“话不是这样说的吧?老太君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我瞧着您倒是生得一副头圆额平、眼大眉秀的好面相——怎么,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竟没有自毁面容以全名节么?”

楼夫人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不得放肆!”

郑娴儿偏偏是个放肆惯了的。眼见这堂上不会有人同她一路,她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拂一拂衣袖便昂然走了出去,谁叫她也不理。

才到廊下,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楼阙同一个绿衣黄裙的妙龄女子并肩而来。

眼前的画面十分和谐,郑娴儿却忽然觉得院里的阳光有些刺眼。

楼阙抬头看见郑娴儿,也有些诧异:“三嫂?你怎么出来了?”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不惯见生人,在里头坐着浑身不舒坦,还不如回府去跪祠堂来得自在些。”

楼阙闻言不禁失笑:“三嫂这性子,还真是……”

旁边那个女子忽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楼阙的脸,那神情活像白日里见了鬼。

楼阙笑容不变,看着郑娴儿道:“母亲多半要到午后才肯动身,不如我送三嫂先回府去?”

郑娴儿正要推辞,旁边那女子已急急地抱住了楼阙的手臂:“不行!表姐让你接我来给老太君拜寿,这会儿你还没有送我进门,就不算有始有终!我要你陪我进去!”

“陈四小姐,请自重!”楼阙不客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原来那女子是朱金蓝的两姨表妹陈景真。她出身豪富,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是从来没有人敢给她气受的。

这会儿被楼阙当面呵斥,这姑娘又羞又恨,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她却不肯跟楼阙争吵,反向旁边跨出两步,拦住了郑娴儿的去路:“你就是楼家那个寡妇?今日是老太君的千秋,你打扮得娇娇俏俏的过来做什么?莫非是受不了寡居寂寞,打算在朱家寿宴上卖弄一番风情?”

郑娴儿扯扯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陈四小姐,非礼勿言呢。”

陈景真“嗤”地冷笑了一声:“你知道‘非礼勿言’就好!你是寡妇,跟男人一同回府成什么体统?桐阶还要陪我,你自己回去吧!”

郑娴儿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温柔:“我自己回府倒无妨,只是陈四小姐一个姑娘家这样缠着我们五公子,难道就不怕有碍名声么?”

陈景真气得瞪圆了眼睛,尖声大叫:“我和你怎么能一样!我跟桐阶是……”

“三嫂,我们走吧。”楼阙径直转向郑娴儿,作了个“请”的手势。

8.你不要多心

马车上,郑娴儿靠着车窗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楼阙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烦躁,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却被脑海中一些零乱的光影扰得愈发心神不宁。

坚持了片刻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看向郑娴儿的侧影。

那一瞬间的感觉,竟是……似曾相识。

楼阙一惊,猛然坐直了身子:“你,当真是城西郑木匠的女儿?”

郑娴儿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

楼阙定了定神,移开了目光:“我的意思是,三嫂言行气度不像寻常的小家碧玉,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郑娴儿不知道该如何接他这句话,只好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装傻。

楼阙却也不像是在等她回答的样子。他右手紧攥着扇子,左手握成拳搭在车窗上,目光不太自然地看向外面,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郑娴儿心下愈发狐疑,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读书不读书,脸上哪里看得出来呢?你倒是个有名的大才子,方才还不是凶巴巴的差点把人家小姑娘给气哭了?”

楼阙勉强笑了笑,左手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我跟她不熟,你不要多心。”

郑娴儿“嗤”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多心?”

楼阙面无表情,只眼角微微地动了一下。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二嫂特地托你去接她,显然是存了牵红线的心思。陈四小姐家世不错,模样又好,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礼……”

“‘知书’或许是真的,至于‘达礼’么?嘿!”楼阙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郑娴儿细品了品他的言外之意,再看看他的脸色,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她素来爱笑,心里的阴霾一散,眉眼便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马车的轮子“吱呀吱呀”地响着,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郑娴儿抬手扶了扶脑后的发髻,用指尖挑起车帘,闲闲地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

“三嫂。”楼阙忽然又开了口。

郑娴儿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楼阙似乎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嫁到楼家?”

郑娴儿想了想,抿嘴笑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死人?”

楼阙没有出声,似乎算是默认了。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着车窗,淡淡道:“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我若嫁予个门当户对的小商小贩小匠人,受苦受累不说,又不知道能不能有好命碰上个性子好的。将来还要生儿育女,又是一道鬼门关……算来算去,要男人做什么呢?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嫁个死人省事。”

楼阙的眉心拧了一下,似乎十分不赞同,却没有出言反驳她的话。

郑娴儿却不知怎的把自己给说委屈了,眼眶一酸,便有眼泪要掉下来。

为了怕楼阙看见,她忙又重新背转身去,涩声补充道:“前年我娘死了——就因为一顿饭烧糊了,被我爹活活打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楼阙的声音才低低地响了起来:“原来如此……”

郑娴儿擦擦眼角,坐直了身子。

片刻之后,她又听到楼阙轻声道:“千人千面,也不是每个男子都那样凶狠的。”

郑娴儿咬住唇角,生生地把眼泪忍了下去:“是。如今我知道了。”

楼阙叹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马车驶进熟悉的街巷,楼府就在前面不远了。

郑娴儿咬了咬牙,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楼阙的眼睛:“五公子,我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已经晚了?”

楼阙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马上又坐正了身子,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晚。”

9.当真毁了这张脸

傍晚时分楼夫人回府,果然又叫人来传郑娴儿到宁萱堂去。

郑娴儿早有准备,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哐啷”一声大响,是楼夫人盛怒之下将茶碗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郑娴儿低头避让了一下,随后又坦然地挺起了胸膛:“太太息怒。”

“息怒?楼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叫我怎么息怒?!”楼夫人戳着郑娴儿的额头,气得浑身发颤。

郑娴儿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不慌不忙:“今日之事,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那些女人倚老卖老,对咱们家的事指手画脚,难道我便老老实实地听着不成?我一个晚辈倒不怕听几句训斥,可太太您是曾受过朝廷诰命的正二品夫人,难道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会教训,倒要拜托旁人来替您教导吗?那些女人分明是欺太太好性子,借此机会想蹬鼻子上脸呢!”

楼夫人听她说得无礼,几次想开口打断。无奈郑娴儿的声音清亮明快,旁人压根儿插不上话,到底还是让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篇话说完了。

好容易等她停下,楼夫人却已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郑娴儿天然带笑的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看上去倒像是挺得意的样子。

楼夫人拍了拍桌子,厉声道:“照你这么说,你今日那般放肆无礼,倒是为了我和老爷的颜面?”

“自然是的。”郑娴儿面不改色地道。

楼夫人飞快地转着手中的佛珠,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发出一声冷笑:“你这张嘴惯会颠倒黑白!你今日分明害得我成了她们的笑话,竟还有脸说是为了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笑了:“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出身市井,自幼不曾学过什么规矩,长到如今养成了一副放诞无礼的性子,那也不是老爷太太的错啊!那些女人总不能硬说是太太教坏了我吧?”

楼夫人细细地想了想,果然今日郑娴儿走后,众人尽皆骂她是个不懂事的野丫头,并没有人敢说楼家如何如何。

如此一来,楼夫人虽知道郑娴儿在强词夺理,一时倒也不好重罚了。

朱金蓝见状,忙在旁笑道:“原来三弟妹心中早有分寸,太太这下可放心了吧?如今咱们倒也不必担心得罪了人,朱、楼二姓原本便是一家,哪里会为一句话的事起什么龃龉呢?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楼夫人如梦方醒,忙向郑娴儿骂道:“糊涂东西!老太君是什么人,那也是你能顶撞的?今日要不是看在你二嫂的份上,朱家岂能饶你!”

“太太说得是。我承了二嫂这份人情便是!”郑娴儿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朱金蓝忙低头谦逊,两边劝慰了几句,总算把楼夫人的怒气压了下去。

眼见风暴似乎过去了,郑娴儿便自己站了起来,弯下腰不住地揉着膝盖。

楼夫人刚刚缓和几分的脸上又堆起了阴云:“看样子,你确实是该好好学一学规矩了!”

郑娴儿闻言立刻垮下了脸:“不要吧?刚进府的时候明明已经学过了啊……”

楼夫人怒视她许久,冷笑道:“你今日的言行举止,哪里像是学过规矩的样子?我看你是越发轻浮放诞了!你若记不住自己是个寡妇,不如就当真毁了这张脸,安安分分地在屋子里呆着算了!”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站直了身子,强笑道:“太太别吓我,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倒不是怕变成个丑八怪,我只怕将来顶着一张烂脸下了地府,三爷嫌丑不认我是他媳妇怎么办?”

朱金蓝也忙在旁劝道:“太太先消消气,这样大的事,总该跟老爷商量一下的。”

“不必了,”楼夫人冷笑道,“内宅的事我还做得了主!闳儿在天有灵,必然也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你这就替我吩咐下去——”

10.府里断断容不得她

“五公子!”郑娴儿忽然抬起头,向门口惊喜地唤了一声。

楼夫人一句威严的命令被从中截断,恼得她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朱金蓝狐疑地向门口看了一眼,皱眉:“三弟妹在叫谁?”

她的话音未落,楼阙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楼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你今日又是来替她说情的?”

楼阙走到郑娴儿身旁站定,神色平淡:“今日三嫂无罪,用不着谁替她说情。”

楼夫人心头一跳,耳边已听到朱金蓝若有所思的声音道:“听丫头们说,今日三弟妹是坐五兄弟的马车回来的?”

“不错。”楼阙一脸坦然。

楼夫人将一串佛珠整个儿攥在掌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郑娴儿,恨不得在她的脸上瞅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堂中静得吓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朱金蓝叹气的声音:“都是一家人,同车而归倒也不能说是不合规矩,只是……三弟妹毕竟是寡居,传出去不好听啊!”

“够了!”楼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还嫌落桐居这潭水不够浑吗?阙儿,今日你不替郑氏说情便罢,你若敢多说一个字,这府里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郑娴儿听着这口风不太妙,心里不由得暗暗忧急。

楼阙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儿子已说过了,今日不替谁说情。只是儿子心里有一点小见识,关系到咱们府里的名声和前程,不敢不说给母亲知道。”

楼夫人瞪着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准了。

楼阙偏过头去向郑娴儿看了一眼,淡淡道:“听闻今日三嫂惹了朱家老太君生气,起因却是老太君和宾客们质疑三嫂行止不端、有辱门庭,不知是否有此事?”

朱金蓝忙在旁笑道:“哪里有那样严重!老太君不过提了提香烈夫人的往事,劝勉三弟妹加倍谨慎罢了。她老人家也是爱惜晚辈的一番好意,谁知三弟妹多心……”

郑娴儿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朱氏说她多心,分明是在暗指她心中有鬼,当她听不出来么?

这时楼阙已经接上了话,神情依旧淡淡的:“问题就出在这番‘好意’上。咱们楼家是簪缨世族,主仆上下人人端肃谨严,哪里用得着三嫂自毁容颜以保全贞节?她们劝三嫂效仿香烈夫人,岂不是暗指我父子兄弟和府中奴仆卑劣无耻,连矢志守寡的贞妇都不放过?”

楼夫人听到此处,忍不住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岂有此理!”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急道:“是了是了!今日朱家那些女人口口声声说咱们府里有人‘眼馋心热’,那时我没往别处去想,谁知她们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含血喷人吗?”

楼阙没有接她的话,却向楼夫人道:“母亲,今日三嫂若当真毁了容颜,那便是向天下人明说咱们府里的男人都是觊觎贞妇的无耻之徒了!”

楼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得额上冷汗涔涔。

郑娴儿缓缓地转过身,向楼阙行了大礼:“难怪人说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今日若非五公子指点迷津,我竟险些犯下大错!”

楼夫人听出郑娴儿是在嘲讽她,却偏偏无法反驳,只得附和着叹道:“到底还是阙儿见事明白。”

楼阙谦逊了一番,又道:“母亲且莫多心,其实何太君和诸位长辈倒未必是恶意。三嫂的出身,毋庸讳言,到底比不上咱们诗礼人家。如今旁人想到三嫂,首先要想到她出身市井,年纪又轻,多半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如此一来,自然忍不住想要劝勉于她,又不免要疑心她是否能配得上那座牌坊了。”

楼夫人沉吟许久,终于又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11.又见一年桃花开

楼阙微微一笑,从容道:“世间种种误会,多因臆测而起。三嫂深居简出,旁人不曾得见其仪容气度,自然难免多生疑虑。依儿子看来,就该让三嫂多出门见见人,与各家的太太小姐们熟识了,她们自然会知道三嫂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先前的疑窦也可尽消了。”

“你确定她可以出门见人,不是出去给楼家丢脸?”楼夫人冷哼一声。

楼阙信心满满:“母亲多虑了。三嫂言行举止自有一番风华,便是比那些世家的小姐太太们也未必逊色!若非如此,母亲当初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为三哥娶她进门呢?”

楼夫人似乎有所触动,低下头沉吟不语。

朱金蓝在旁笑道:“三弟妹自然是不怕见人的,只是寡居之身抛头露面毕竟有些不妥。——五兄弟可有良策?”

楼阙侧过身子向她作了个揖:“此事怕是要着落在二嫂身上了。事关楼府名声,望二嫂切莫推辞。”

“怎么又到了我身上了?”朱金蓝大惑不解。

楼阙微笑:“听闻二嫂有意接陈家四小姐来府中小住,可有此事?”

“了不得!”朱金蓝用力拍了一下巴掌,“五兄弟莫非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我才刚派了马车往陈家去,人还没接过来,你就知道了!”

楼阙没有理会她的弦外之音,自管顺着原先的话题接道:“城中世家小姐们的‘兰园雅集’,陈四小姐是次次必去的。今后陈四小姐住在咱们府里,便可请她顺路捎带三嫂同去,二嫂以为如何?”

他二人说得挺热闹,郑娴儿在旁边始终没能插上话,一时不禁有些懊恼。

楼夫人摇了摇头,皱眉道:“既是小姑娘们的聚会,她去只怕不合适。”

楼阙向郑娴儿看了一眼,仍旧笑着:“三嫂如何不是小姑娘了?咱们家没有女孩子,母亲大可将三嫂当作自家女儿看待。毕竟三嫂已进了咱家的门,她若被人嘲笑小家子气,咱们难道便有脸了?”

楼夫人起初尚要反驳,听到后面却不由得变了脸色。

楼家没有女孩子,那是因为……

漫长的沉默过后,楼夫人咬了咬牙:“出门跟着姑娘们长长见识也好,只怕陈四姑娘未必肯带她。”

朱金蓝笑道:“我那表妹的性子,我可拿不准!主意是五兄弟出的,不如就让五兄弟自己去跟她说吧!”

郑娴儿本能地不喜欢这个提议,闻言立时站了出来:“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五公子替我去求人?既然是为我打算,自然该由我自己去跟陈四小姐说!”

朱金蓝以扇遮口,发出一声轻笑:“三弟妹有所不知——在景真面前,五兄弟的话可比咱们的有用多了!”

楼阙敛了笑容,诚恳地向朱金蓝道:“二嫂莫要说笑。我们都是外人,不便贸然开口相求,此事还是要拜托二嫂从中周全。”

朱金蓝却笑眯眯地看了他两眼,“嗤”地一笑:“算起来,总有大半年不曾看见五兄弟露点笑影了。今日五兄弟心情甚佳,不知是因为谁的缘故呢?”

郑娴儿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楼阙。

这个人——他不是经常笑吗?

楼阙避开朱金蓝的目光,淡淡道:“这大半年我游学在外,同样也不曾见过父母兄嫂的音容笑貌。”

朱金蓝闻言,笑意更深了几分:“你倒会打马虎眼!这事儿你可瞒不住我,先前二爷私底下对我说,五兄弟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总之哪一日你若重现了笑颜,那必定是冬去春来,又见一年桃花开了!”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懵懂:“二嫂是不是糊涂了?如今明明是初秋天气,哪里来的桃花?”

朱金蓝朝她挤了挤眼,笑而不语。

楼夫人脸色一沉,重重地将佛珠掷在了桌上:“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12.五公子,请放尊重些!

从宁萱堂出来,却只有郑娴儿和楼阙两人同路。

郑娴儿在前面飞快地走着,一语不发。

路过小花园的时候,楼阙终于忍不住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我以为,你应该向我道一声谢。”

郑娴儿停下脚步,不肯与他并行。

楼阙只得跟着站定:“怎么了?”

郑娴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

楼阙失笑:“生气了?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得罪了你,还请三嫂让我死个明白!”

“油嘴滑舌!”郑娴儿气哼哼地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谁知楼阙偏又跟着转了过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她:“三嫂如何知道我‘油嘴滑舌’?你又不曾尝过!”

郑娴儿只觉耳中“轰”地一响,两颊立刻滚烫了起来。

她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后面却是柱子,再无别路可退了。

郑娴儿无奈,只得抬起头来,强装出愤怒的样子:“五公子,请放尊重些!”

“我,不尊重吗?”楼阙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合上扇子拿在手中,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

郑娴儿红着脸,又气又恼,偏又发作不出来。

楼阙静静地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有些促狭。

郑娴儿察觉到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五公子吧?说实话,你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附在五公子身上戏弄人的?”

楼阙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不是五公子?你倒说说看,‘五公子’应当是什么样儿的?”

郑娴儿咬着唇角思忖许久,竟然答不上来。

最初她以为楼阙是正直而端严的,可是最近这两次见面,却完全颠覆了她对他的认识。

这个人私底下没准儿挺混账的,比如现在。

这些天郑娴儿从旁人那里听来了不少话外之音,隐隐能猜到楼阙遭遇过一些变故以致性情大变。——而且,那次变故似乎与一个女子有关。

想到这一点,郑娴儿忽然觉得胸中有些烦闷,脸上的红晕也渐渐地褪去了。

楼阙见状有些失落,忙又用手抵在石柱上,故意将郑娴儿困在他面前的一点小小空间之内:“三嫂,需要想这么久吗?”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生硬地换了话题:“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去那个见鬼的‘兰园雅集’?我这个人一点都不‘雅’,你这不是故意让我出糗吗?”

楼阙见已戏弄不到她,只得讪讪地放下了手:“你多出去走走,有好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然不懂诗词歌赋,但是据我所知,你的刺绣手艺——”

郑娴儿想起那块并蒂莲花的帕子,脸上又红了。

楼阙松了一口气,唇角重新带上了笑意。

得意之下,他又忍不住低下头,附在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道:“兰馨苑就在我们书院隔壁,三嫂若是常去那边……”

郑娴儿惊愕地看着他。

楼阙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向她眨眨眼睛,那意思似乎是说:你懂的。

郑娴儿不太懂。

不是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也不是不懂那个眼神,只是……

她以为自己就够表里不一的了,没想到这位五公子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娴儿觉得自己被骗了,有点儿幻灭。

楼阙倒是心情大好。

趁着郑娴儿愣神的工夫,他忽然俯下身来,向她贴近。

鼻尖与鼻尖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两寸远的时候,郑娴儿如梦方醒,猛然伸手推开那张脸,落荒而逃。

身后,响起了一声欢畅的大笑。

13.破案基本靠猜

郑娴儿一口气跑回落桐居,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镜中,她的两颊红得有些吓人。

郑娴儿双手捂脸,心中暗叫“完了完了”。

都怪她自己年轻不知事,只当嫁个死人就可以躲掉一大堆麻烦,谁知道楼家这种高门大户正是滋生麻烦事的温床。她嫁进楼家才几个月,麻烦事是一件接着一件!

今日这一件,只怕比先前那些加起来都要严重得多。

更可怕的是,面对这个可以预见的大麻烦,她的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些——

雀跃?!

郑娴儿搓了搓自己的脸,又放下手去用力揉着胸口,试图安抚自己跳得过快的心脏。

窗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随后是兰香的声音在廊下响了起来:“瞧她那一脸淫荡的样子,一准儿是刚从外面偷汉子回来!那个阿祥不是死了么,她又勾搭上了哪个不长眼的?这送旧迎新的痛快劲儿,怕要赶得上枕香楼的婊子们了!”

郑娴儿本不打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可“枕香楼”这三个字偏偏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中。

心头蓦地一阵绞痛,郑娴儿的脸色立时变了。

小枝推开门进来看了一眼镜子,脸上的鄙夷之色毫不掩饰:“奶奶不用照了,如今谁还不知道您青春貌美、空闺寂寞!”

郑娴儿定了定神,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文绉绉的词儿?”

小枝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上前来:“秦桑阁的丝线给你买回来了。今后咱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绣花得了,何苦出去丢人现眼!”

郑娴儿拿起一绺丝线端详着,许久才道:“差事办得不错。——我叫你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没有?”

小枝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嗤笑:“有什么好查的?你跟阿祥睡一个被窝是那么多人亲眼看见的,这件事儿当初都已经审得明明白白了,如今你还能翻案不成?”

郑娴儿冷笑着,随手将丝线扔到了小枝的怀里:“你不帮我查也无妨。改日我自己查出来,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东西谁也别想好过!”

小枝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太太都已经放过你了,你还是要查?莫非你跟阿祥真的没有私情?可是你的身子明明已经……”

郑娴儿烦躁地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枝迟疑了一下,忽然飞快地说道:“阿祥是跟他姐姐一起卖进府里来的。他自己在大少爷院里当差,他姐姐却是安姨娘的丫鬟。出事以后,二奶奶让账上支了五十两助丧银子给他姐姐。他姐姐只用五两银子葬了阿祥,剩下的钱给自己赎了身,出府去了。”

郑娴儿皱眉:“还有吗?”

小枝冷着脸摇了摇头:“我能打听到的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如今咱们院子里的人在府里根本抬不起头来,谁肯跟我们多说话呢?”

郑娴儿勾了勾唇角,冷笑起来:“好啊,很好!”

打听了这么多天,还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从表面上的这些关系来看,大嫂、二嫂和安姨娘都能跟阿祥扯上一点儿关系。也就是说,最有可能害她的三个女人,哪一个都没有排除嫌疑。

阿祥死了,线索也就断了。如今她想找出那幕后之人,竟然还是要靠猜。

大嫂胡氏是一向看不惯她的,自她嫁过来就从未给过好脸色,出事之后更是一见面就对她冷嘲热讽;二嫂朱金蓝看着是个好性子的,但她手里管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只怕也未必是个善茬;至于安姨娘——那个女人一肚子精明都写在脸上了,计谋她有,狠心她也有。

所以,当日设局之人到底是谁呢?

这府里容不下她郑娴儿的,大有人在啊!

14.你先别忙着叫娘

此后几日府中无事,郑娴儿依旧每天到祠堂里去呆着。

至于她在祠堂里做些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和那些不会说话的牌位知道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楼夫人那边看到她还肯安分,多多少少是松了一口气的。

因此,这日郑娴儿被传到宁萱堂的时候,竟然意外地看到这位严厉的婆母对她微笑了一下,害得她受宠若惊,险些又要跪下去。

当然郑娴儿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被叫到这里来的原因。

楼老爷子的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老者,怀里搂着个模样挺周正的孩子。郑娴儿看过去的时候,那一老一小正同时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楼夫人清咳一声,笑道:“这是西街你三叔,快问好。”

郑娴儿依言道过“万福”,那“三叔”却有些惶恐似的,忙起身还了半礼。

楼夫人拉着郑娴儿在身旁坐下,笑道:“这件事,先前也跟你提过。咱们本家的晚辈里头,只有梁儿的八字跟你和闳儿都不犯冲。我已经叫人算过了,梁儿进了咱们府里,必定是两相得宜,能光耀门楣的。”

郑娴儿看着那个孩子,越看越觉得气恼。

不是恼那个孩子,而是恼楼夫人办事太过周到——连八字都算过了,她还怎么找借口拒绝嘛!

难道当真要认下这个“儿子”?

郑娴儿还在犯难,那孩子已在祖父的授意下跑到她的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儿子拜见母亲!”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他起身:“你先别忙着叫娘。这件事还得商量……”

西街三叔直了直腰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怎么,三少奶奶觉得梁儿不成?”

郑娴儿忙笑道:“老爷看中的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既然要做一家人,咱们总得先聊几句话,看看合不合眼缘才行啊!”

楼夫人笑道:“梁儿是个好孩子,没有不合眼缘的道理。我和老爷还有你的哥哥嫂子们都觉得不错——对了,闵儿和阙儿怎么没来?”

胡氏冷着脸道:“这几天书院里事情多,大少爷照应不过来,请了五兄弟过去帮忙去了。”

郑娴儿听说楼阙不在府中,心里忽然有些慌乱,竟好像是没了主心骨的一样。

幸好她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仍旧装出一副从容淡静的模样来,委婉地道:“既然孩子要进府里来,他的几位叔伯也该都见一见才行。大家都喜欢了,府里才能和睦兴旺不是?”

今日三位少爷倒有两位不在,郑娴儿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在借故推脱了。

楼老爷子正要皱眉,朱金蓝忽然含笑开了口:“这孩子,几岁了?”

梁儿站起来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地道:“回二伯母的话:梁儿九岁了!”

“九岁,年纪似乎大了些吧?”二少爷楼闿冷哼一声,挑剔的目光往梁儿身上一溜,撇了撇嘴。

郑娴儿闻言暗暗欢喜,直盼着他夫妻二人再胡搅蛮缠些,最好多挑出几点不是来。

今日她是万万不能认这个儿子的,由旁人来把这件事情搅黄,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谁知这时胡氏忽然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反驳道:“怎么就大了些了?依我看,这个年纪正正好呢!”

15.看看你的好儿媳妇

郑娴儿一时想不通“九岁”这个年纪有什么“正好”的,只好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看着胡氏。

只见胡氏眯缝着她的上斜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梁儿今年九岁,再过七八年就长大成人了,可以娶亲成家了,是不是?”

梁儿闻言挺起了胸膛,小大人似的说道:“老爷说了,梁儿要用功读书,将来要考取功名替父亲和楼家顶门立户的。‘娶亲成家’这些事情自有老爷太太和母亲安排,宜迟不宜早,梁儿自己不会考虑这些俗事。”

朱金蓝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噗哧”一笑。

胡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带着笑意接道:“不急成亲?那就更有趣了!到时候儿子长成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了,做母亲的才只二十五六岁,青春正盛的年纪,啧啧……”

楼夫人“啪”地将手里的佛珠拍到了桌上,厉声喝道:“当着孩子的面,你在胡说些什么!”

胡氏晃了晃脖子,向郑娴儿斜斜地瞟了一眼:“若在是旁人面前,我自然不说这样的话。只是有些人嘛——她的品性如何,老爷太太还不知道么?说什么‘看看合不合眼缘’,我看她是想看看合不合胃口吧?”

“放肆!”楼老爷子重重地跺了一下拐杖,气得胡须乱抖。

胡氏吓得一颤,终于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楼夫人转头向楼老爷子的身后瞪了一眼,冷笑道:“看看你的好儿媳妇!你平时就是这样教导她的?”

安姨娘吓得白了脸,忙起身转到前面,拉着胡氏一同跪了下来。

西街三叔伸手把梁儿招回了自己的身边,看着堂中剑拔弩张的场面,大惑不解。

郑娴儿抬头向那爷孙二人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让三叔见笑了。大嫂那番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一部分是实情。我只比梁儿年长八九岁,若是冷不丁把他接来身边养着,过两年少不得会有些满脑子大粪的混账东西胡思乱想。我倒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怕到时候有人编出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带累了梁儿和您家的名声就不好了。”

三叔的脸色沉了沉,若有所思。

郑娴儿低下头,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其实,楼老爷子是不会允许她活到“儿子”长大成人的,所以胡氏的担心纯属多余。——问题是,谋杀“贞妇”这种事不会有人到处去吆喝,所以这位三叔应该是不知道的。

果然,思忖片刻之后,三叔抬起了头,叹道:“入嗣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既然三少奶奶和大少奶奶都觉得不妥……”

楼老爷子沉着脸道:“没什么不妥的。我楼家的人,哪里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楼夫人也忙跟着接道:“你们不要听那糊涂东西瞎说!郑氏年纪虽轻,品性却一向端方持重,何况她是敕建牌坊的贞妇,谁敢胡言乱语?我只有闳儿阙儿两个孩子,偏偏闳儿走得早……我和老爷冷眼挑了这么多年才看中了梁儿,满心盼着他能进府里来做个嫡长孙,将来继承家业……”

郑娴儿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胡氏和朱金蓝百般阻挠梁儿进府的原因所在。

这种世家大族是最讲究嫡庶尊卑的,偏偏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是庶子——只要嫡子有后,庶子就永远低人一等!

难怪那么多人盼着她死……

郑娴儿头一次理清楚这些弯弯绕,一时不禁冷汗涔涔。

西街三叔大约是被“继承家业”四个字说动了,忙又赔笑把梁儿往郑娴儿这边推了推。

郑娴儿的脑海中飞快地转过了几个念头。

片刻之后,她定了定神,笑着向梁儿伸出了手。

16.认下了儿子

“等一下!”朱金蓝忽然站了起来。

楼夫人皱眉看着她:“你有什么话说?”

朱金蓝迟疑了一瞬,随后才柔柔地笑道:“抛开大嫂的忧虑不论,三弟妹刚刚自己也说了,她年纪轻,乍然给一个半大小子做母亲,只怕有些为难——儿媳的意思是,落桐居的孩子最好是个年纪小的,自幼养在身边,母子情分上也可深厚些。”

楼夫人冷哼了一声,虽未说话,不以为然的意思却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朱金蓝拉着楼闿一起走到堂中跪下,一字一顿地道:“我和二爷商议过了,我们愿意把第一个儿子过继到三弟妹的膝下!”

这句话,朱金蓝先前已经提过了。当时郑娴儿只当她是随口说说,直到今日才算是窥见了这里面的奥妙。

嫡长孙的位置呢……

楼老爷子拈须沉吟,似乎正在考虑这个提议。楼夫人悄悄地向郑娴儿使个眼色,摇了摇头。

郑娴儿心领神会,顺手把梁儿拉到自己的身旁,笑道:“二嫂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唉,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我如何忍心当面剜过来?何况我又蠢笨无能,若是将来把孩子教养得庸俗不堪,岂不辜负了老爷太太的好心、更辜负了二哥二嫂的一番心血?”

楼夫人手中转着佛珠,轻轻地点了点头。

郑娴儿不见楼老爷子表态,便又继续说道:“梁儿这孩子聪明懂事,我心里喜欢得紧,自然巴不得他能成为我的儿子。只是我总怕自己无能,雕坏了一块好玉——所以我想,不如仍叫孩子在本家住着,咱们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悉心教导,待他学成之后再接过来也不迟。三叔跟咱们原本便是一家,孩子若是缺少什么,咱们多照应着也就是了。”

话说到此处,便是认了这个“儿子”了。梁儿闻言忙跪下磕头,郑娴儿笑吟吟地受着,没有再推脱。

堂中众人一时神色各异,有几个人的脸都成了猪肝色,郑娴儿也不去理会。

楼夫人满心欢喜,却又隐隐地有些不安:“你真的不打算让梁儿住进落桐居?”

郑娴儿点点头,正色道:“我不会教导孩子,又何苦为了一个母子名分害得他们骨肉分离?梁儿是咱们家的孩子,也是他亲生父母的孩子。今日我受了他的礼,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何必一定要住在一处才算?”

“如此倒也周全,就这么办吧。”楼老爷子捋着胡须,似乎对这个决定还挺满意。

郑娴儿微微一笑:“既如此,今儿这儿子我就认下了。至于祭宗祠、入族谱这些事,早一天晚一天也不打紧。我觉得明年正月里跟大祭一起办更热闹些,老爷太太以为如何?”

楼老爷子想了一想,没有反对。

——就让她多活几个月,那也无妨。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当下有人真心欢喜、有人假意高兴,聚在一处着实说笑了一阵子。因着是件喜事,就连口出恶言的胡氏也只罚了闭门思过,并没有闹得十分不愉快。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送走了三叔和梁儿,郑娴儿才得空闲下来,把笑了一天的唇角扯回原位。

这一关好歹是过了。至于剩下的——

距离明年正月还有小半年时间,到时候这府里是谁做主还不一定呢!

17.跟着我,保你不死

从宁萱堂出来,郑娴儿下意识地走进了书房后面的那条夹道。

其实她先前是习惯穿过佛堂长廊进后花园、然后从月亮门那里进院子的,但是现在……

现在她走的这条路要经过另外一座小花园,小花园的旁边,是楼阙的听松苑。

郑娴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自从那日在小花园里被楼阙戏弄了一番之后,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候他都不回府来,郑娴儿的心里不由得暗暗生出了几分忧虑: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那位五公子未及弱冠便已考中了解元,有着似锦的前程,怎么可能当真对一个市井出身的寡嫂生出什么心思来?

郑娴儿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她决定下次见到楼阙的时候便当面问个清楚——好与不好、成与不成,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夜幕初降,夹道里面有些昏暗。郑娴儿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浑然不知身后已有人跟了上来。

直到,一声轻笑在她的身后响起。距离之近,几乎贴着了她的耳朵。

郑娴儿下意识地转过身,一记老拳砸了过去。

对方“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低声怒吼:“你要杀人啊?!”

郑娴儿认出了来人,立时惊跳起来:“二公子?怎么是你?”

“你该叫‘二哥’!”楼闿捂着挨了拳头的肚子,没好气地道。

郑娴儿讪讪地笑了笑:“好吧,二哥。对不住啊,没想到是你,出手重了些!”

楼闿揉揉肚子,强装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不知者无罪!”

郑娴儿看着他忍得发青的脸色,抿嘴笑了。

那个笑容落在楼闿的眼里,看得他心头一阵发酥。

郑娴儿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眼神,心中一凛,掉头便走。

楼闿三步两步冲到前面,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弟妹跑什么?做哥哥的又不会吃了你!”

郑娴儿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冷声道:“二公子事忙,弟妇不敢打扰。告辞。”

“别走啊!”楼闿嘻笑着凑了过来,“自家亲眷,那么生分做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

郑娴儿靠着柱子站定,一语不发。

楼闿在她旁边的栏杆上靠住了,板起面孔低声道:“弟妹知不知道,你今日已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

郑娴儿摇了摇头:“二公子说笑了。”

楼闿面色凝重,跺脚叹道:“所以说你糊涂!父亲容不下你,你不会不知道吧?唉,你若肯过继我的儿子,我还可以设法保住你的性命,可你偏偏……”

郑娴儿双手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楼闿叹息着,向她的肩膀伸出了手:“唉,你哪里知道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的难处!别以为有了儿子就有了靠山,我听父亲的意思,只等牌坊落成、接了圣旨,立刻就要送你上路!”

郑娴儿侧身避开那只手,退到一旁冷笑道:“上路就上路,我还怕死不成?二公子若没有别的话说,我这便回去了!”

“慢着!”楼闿再次抢上两步,仍旧拦在前面。

这一次,郑娴儿连一句话也欠奉了。

楼闿却也不打算再跟她废话。他不由分说地抓住郑娴儿的手腕,沉声道:“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要死还是要活,得看你自己够不够聪明了!”

郑娴儿攥紧拳头,不动声色。

楼闿见状得意地一笑,俯身凑了过来:“跟着我,我保你非但不用死,还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可享,如何?”

18.三嫂,别乱来!

郑娴儿咬了咬牙,在心里暗暗估算着一脚踹翻他的可能性。

这时楼闿却已耐不住性子,伸手便向她的腰间摸了过来。

郑娴儿忍无可忍,屈起胳膊肘用力向后一撞,打算给他来一下子狠的。

楼闿侧身避过,脸色立时黑了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放开!”郑娴儿咬牙。

楼闿冷笑着,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抓住了,推着她狠狠地按到了墙上:“一个破鞋,在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妇?跟奴才可以,跟我就不行?”

郑娴儿眯起眼睛,审视着他:“那奴才是怎么回事,二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楼闿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顺着郑娴儿的问话去答。

他抓住郑娴儿的手腕反拧到身后,空出一只手便要来扯她的衣带:“我不管你跟那奴才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跑不了——做哥哥的惦记了你几个月了,你也该给我点甜头尝尝……”

郑娴儿再不迟疑,屈起膝盖认准楼闿双腿之间的某个位置狠命一撞,顺势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咬紧牙关将手肘砸到了他的胸膛上。

这两下子来得干脆利落,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楼闿连着两下都没能躲过,疼得捂着裤裆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郑娴儿看看四下无人,干脆又补了一脚将他踹到地上,照着他的胸口用力踩了下去:“把嘴闭上,否则要你的狗命!”

楼闿充耳不闻,干脆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不识抬举的小浪蹄子、给贱奴才下崽子的娼妇!我迟早把你的丑事传得满城皆知,到时候你跑不了捞个欺君之罪……”

郑娴儿脸色一黑,对着他那张臭嘴便踹了一脚,右手更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唰”地一下子抽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来。

“三嫂,别乱来!”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吓得郑娴儿浑身一颤。

同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郑娴儿又急又怒,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逃脱,试了几次却都徒劳无功。

楼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身后这人竟然不是!

郑娴儿定了定神,放弃了挣扎:“原来是五公子。怎么,你们兄弟两个是想联手逼死我?”

楼阙夺下匕首替她插回鞘中,然后便放开了她的手腕:“不得已而为之,三嫂恕罪。”

楼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冷哼一声拂袖便走,连招呼也不跟楼阙打一个。

郑娴儿转过身,看着楼阙,冷笑。

楼阙拱了拱手,无奈道:“三嫂且息怒,听我解释——第一,你是女子,力气上先就落了下风,极有可能被二哥夺过匕首反杀了你;第二,即便你侥幸杀伤了二哥,父亲母亲和官府必定都不会饶你的性命。如今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你又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他:“第一,我是做惯了粗活的,身手未必就比不上男人,至少楼闿那个废物还杀不了我;第二,我不怕死,就算跟你那个衣冠禽兽的哥哥对了命,我也算是舍生取义为民除害了;第三,他是你的亲哥哥,你要救他便救他,用不着在我的面前说这些假仁假义的废话!”

“你……”楼阙无奈,“谁家女孩子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居然在身上藏匕首,你是真不拿人命当回事?”

郑娴儿重重地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挑眉反问:“别人拿我的命当回事了吗?”

楼阙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叹道:“罢了,今日的事不怪你,全是二哥的错!明日一早我去找他谈谈,这件事交给我,你不要操心了。”

郑娴儿站起身来,抬脚便走。

楼阙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跟着。

两人的脚步声重叠到一起,闹得郑娴儿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又站定了,冷声道:“要么你先走,要么我先走,你跟着我做什么?是打算杀了我替你哥哥出气吗?”

楼阙苦笑着,跟她一同停了下来:“这是怎么说的?得罪你的人是二哥,你为什么要朝我发脾气?”

郑娴儿咬了咬牙,怒瞪着他:“我问你——为什么他欺辱我的时候你不管,我要杀他的时候你就刚好出现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你先前躲在哪里看热闹呢?”

19.我会一直在

楼阙听到此处,勃然变色:“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郑娴儿怔了一怔,忽然悲从中来,眼圈立时就红了。

楼阙见她倒先委屈上了,心下不免又有些懊恼,忙放软了声音道:“别哭,都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两句劝慰的话一入耳,郑娴儿扁了扁嘴,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楼阙见了她的眼泪,心尖上像被猫抓了似的,一时有些酸痛,一时又麻痒得一塌糊涂。

没有任何迟疑地,他伸出双手用力搂住了郑娴儿的腰,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勒紧了。

郑娴儿用手肘抵住他的胸口,硬生生在两人之间隔开了大约半个拳头的距离,却并没有试图推开他。

僵持片刻,楼阙低头看见郑娴儿的眼泪已经干了,便依旧用温软的声音说道:“都过去了,别怕。”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放软了身子,原本抵在楼阙胸口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不怕,”她定了定神,“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不骂我了?”楼阙笑问。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好歹……我刚刚说不怕死是骗人的,其实我非常怕死。”

“我知道,你先前说过。”楼阙笑出了声。

郑娴儿有些赧然,软软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你要害死我了!如今我每次遇到麻烦,心里都会盼着你来救我——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完蛋的。”

楼阙呆了一呆,唇角的笑意直蔓延到了耳根。

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该接一句话的。

于是,楼阙斟酌着词句,小心地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在。”

“可是,今天老爷太太逼着我认儿子,你就没在!”郑娴儿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板着面孔抱怨道。

楼阙把手放在胸口,恋恋不舍地感受着她在那里留下的余温:“我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我原本想着过些日子拿你和三哥的八字做些文章,总有法子让父亲留着你的性命,没想到你自己竟能把事情推迟到明年——娴儿,你总有办法给我带来惊喜。”

“你叫我什么?”郑娴儿眉心微蹙,仰起头来看着他。

楼阙的唇角维持着笑容,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悄悄攥紧了:“娴儿。我看见过你们家送来的庚帖,所以知道你的小名。”

郑娴儿往后退了两步,看见旁边便是书房的后门,她干脆便抬脚走了进去。

楼阙当然是在她后面跟着。

郑娴儿进了书房,找到火石点着了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便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楼阙的脸:“我不关心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想问一句——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叫我的名字?你的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那天你在小花园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想戏弄我,还是……”

烛光下,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两团火,亮得吓人。

楼阙迎着她的目光看了许久,忽然又笑了:“说好只问一句,你却问了三句。”

郑娴儿愣了一瞬,脸色一冷,转身便走。

只走出两步,她的腰间蓦地一紧,后背随即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同时,楼阙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跟我装糊涂?”

20.我看上你了

“我要你当面说明白。”郑娴儿抓住楼阙勒在她腰间的手,一字一顿。

楼阙却沉默了下来,只有手臂越收越紧,怎么也不肯放松。

郑娴儿等得不耐烦,干脆咬咬牙,豁了出去:“你不说,我来说!——楼桐阶,我看上你了,我想跟你好!我觉得我还不至于蠢到会错了意,除非你一开始打的就是戏弄我的主意……你若跟我是一样的心思,这会儿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你若是没有这个念头,那就不必再理我,我的事情也不敢再烦你帮忙……”

她的话尚未说完,耳边忽地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落了下来。

接着,那片温软沿着她的腮边一路缠绵,终于滑到了她的唇角。

楼阙不知何时已放开了她的腰,抓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

温软与温软紧紧契合,陌生的窒息感灭顶而来,郑娴儿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归灵台,她重新看到了桌上摇曳的烛光。

耳边,是楼阙愈发沙哑低沉的声音:“这种话,怎么能由你先说出口?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郑娴儿忽然觉得两颊发烫,忙抬手捂住了脸,轻声嘀咕:“谁叫你遮遮掩掩,那么久都不肯明说!”

“很久吗?我记得,今日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过才隔了半个多月……”楼阙觉得有些冤枉。

郑娴儿的脸上更烫了。

楼阙怕她恼羞成怒,忙又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不过,半个多月确实已经很久了——这段时日,我天天想、夜夜盼,做梦都想着老天开眼,再给我几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好方便我掳获芳心;我每天都想找你表明心迹,又怕你觉得我不尊重,怕你当我是个好色轻狂的登徒子,怕你看轻了我,又怕你以为我看轻了你……”

“噗哈哈哈……”郑娴儿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楼阙呆了一呆,脸上蓦地红了。

郑娴儿笑了几声便自己捂住了嘴巴,可以说是很给楼阙留面子了。

楼阙的脸色反倒更红了几分,简直红得有些发黑了。

他压低了声音,怒问:“很好笑?”

郑娴儿点点头,看看他的脸色,又很没出息地摇了摇头。

楼阙见状怒气更盛:“你是朝廷记名立传的‘贞妇’,只要安分守节便有无尽的荣耀,一旦有差池却又是万丈深渊!这些日子我时时胆战心惊,怕拿不准你的心思、怕弄坏了你的名声、怕连累了你的性命……真的很好笑?”

郑娴儿踮起脚尖,用唇尖碰了碰他的下巴。

楼阙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板着面孔道:“没够着,不算,重来!”

郑娴儿保质保量地还了他一个吻,然后擦擦嘴角,“噗”地一笑:“幸亏我先说了,要不然凭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我怕是要等到八十岁!”

楼阙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他明明已经表现得很勇敢,甚至可以说有些孟浪了好吗!照他的速度,预计至多三个月应该也就水到渠成了好吗!谁能想到这个女人那么剽悍,竟……还嫌他胆小!还抢了他的台词!还嘲笑他!

让他这个大男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楼阙正在腹诽,没想到下一件让他觉得颜面尽失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那个女人趁他失神之机,不知怎的便把他推到了旁边的坐榻上,然后……

“娴儿,今天不行!”楼阙抓住那女人不安分的手,自以为很坚定地拒绝道。

“为什么?”压在他身上的郑娴儿扁了扁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楼阙定了定神,忍着喉头像要着火似的灼痛,哑声道:“我怕你会后悔!今天你受了些惊吓,心绪不稳,也许会一时冲动……我不想乘人之危,你可以冷静一段时日再作决定!”

郑娴儿果然住了手,若有所思:“冷静一段时日?若是到时候我后悔了、不想跟你好了呢?”

楼阙看着她,抿唇不语。

郑娴儿缓缓地坐了起来,继续问:“若是我耐不住寂寞,又找了旁人……”

话未说完,楼阙忽然翻身将她扑倒,哑声道:“算了,我不做君子了!”

郑娴儿嘤咛一声,双臂如水蛇一般灵活地攀上了他的肩。

便在这时,夹道里一道人影匆匆而来。看到此处有烛光,那人顿了一顿,急走过来推开了门。

21.掉脑袋的事

此时这房中的情形,自然是极见不得人的。来人只往灯下瞧了一眼,立时骇得面如土色:“爷,您……”

楼阙飞快地偏过身子挡住了郑娴儿的脸,厉声向门口喝道:“出去!”

门口那人如梦方醒,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楼阙定了定神,柔声向郑娴儿安慰道:“别怕,那是我的奴才钟儿,他不会到处乱说话。”

郑娴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住楼阙的脖子吃吃地笑了。

“莫名其妙!”楼阙用指尖点点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拥着她一起坐了起来。

郑娴儿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低笑道:“看来今儿是没戏了,梦里再会吧!”

楼阙喉头一紧,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的颈下狠狠地吮咬了一番,哑声道:“我先做个记号,你没机会后悔了——谁叫你招惹我!”

外头,钟儿惨兮兮的声音在窗下叫道:“我的祖宗!大少爷还在咱们院子里急等着您呢!”

楼阙皱了皱眉,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箍在郑娴儿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大哥着急见我,定是为了书院里的事,我不方便送你回去了。以后——你若得空,多去藏书楼走走。”

郑娴儿“嗤”地一笑,朝他暧昧地挤了挤眼。

楼阙快步走了出去,耳根竟然有些发红。

郑娴儿起身把解开了一半的衣带重新系好,隔着窗子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那钟儿的声音没好气地道:“您老放心就是,这掉脑袋的事,奴才万万不敢乱说!”

郑娴儿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恍悟。

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虽素净,却是用银线密密地织了柳叶暗纹的,烛光一照熠熠生辉,全府上下再没有第二件。

钟儿虽没看见她的脸,却显然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难怪刚才吓得跟柱子似的呆住了!

郑娴儿并没有多少担忧,倒有些同情起那个被吓坏了的小厮来。

掉脑袋的事儿呢,想想就觉得刺激!

听着外面主仆二人的脚步声走远,郑娴儿便吹了蜡烛,慢慢地走了出去。

回到落桐居,丫头们的脸色倒比前些天好看了几分。小枝第一个凑了过来,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影:“听说奶奶已经认下了小少爷,怎不带回来让我们认认主子呢?”

“他那边自会有人伺候,用不着咱们操心。”郑娴儿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进门。

兰香本也有心搭话,忽然瞧见郑娴儿红馥馥的脸色,她又迟疑着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倒是一个二等丫头叫春杏的忽然跑了过来,趴在窗户上笑道:“奶奶刚刚是从小花园那里来么?我听见那里出了一个笑话儿呢——那会儿天还没黑透,二爷忽然鼻青脸肿地从小花园里跑了出去,撞见了人也不说话,慌里慌张跟做贼似的!丫头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说他多半是狐狸没打着,反被狐狸咬了脚——不知道是在哪个烈性的姐姐手里吃了亏呢!”

原来楼闿荒唐好色的名声也是府中人尽皆知的。他的院子在宁萱堂西侧,如今竟忽然从东边的小花园逃出去,也难怪丫头们不往好事上想了!

郑娴儿垂下眼睑,表示不愿搭理这些闲话。那边韩婆子却在窗外冷笑道:“若真是个丫头惹了事,我看她也活不长了!二房的人刚刚请了大夫进去,说是二爷忽然吐出了一大口血,命根子也疼得厉害——二奶奶这会儿正跳脚,要把那惹事的狐狸精找出来乱棍打死呢!”

郑娴儿听到此处,脸色一冷:“我看,二嫂子眼下要办的头一件事,该是好好管管奴才们的嘴巴才对!”

小枝醒过神来,忙走出去低声斥道:“如今咱们躲事情还来不及呢,大娘还要跟着旁人凑热闹?何况这种话是能说给咱们奶奶听的么?你仔细太太那边的人听见了,先来揭了你的皮!”

郑娴儿瞧见小枝有了几分大丫头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笑,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她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是荆钗布裙惯了的,如今虽然也只戴几件素银的首饰,她却仍然觉得沉重,是以总要先摘了这些累赘才肯用晚饭。

谁知这会儿镜前一看,她忽然呆了一呆——原来她的右耳垂上光秃秃的,那只坠子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小枝回来瞧见,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东西怎么能丢了?万一在外头惹出事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胡乱在郑娴儿的身上摸索翻找。

谁知偏偏就那么巧,她刚翻起郑娴儿的衣裳领子,兰香就眼尖瞧见了那颈下的一块紫红痕迹,“呀”地一声惊呼起来,把刚进门的桂香吓得打了个哆嗦。

22.你一个寡妇懂什么

次日却是“兰园雅集”的日子。陈景真一大早就叫人来催了好几遍,闹得郑娴儿头昏脑涨。

郑娴儿夜里没睡好,坐在镜前看见眼皮子肿得厉害,她便干脆免了傅粉画眉的麻烦,顶着一张清水脸儿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马车上见了面,陈景真依旧还是那副青眼看天白眼看人的模样:“哟,你就这么出门见人啊?粉也不扑,眼也不画,身边儿连个使唤丫头也不带——这么寒酸也不知道丢的是谁的脸!”

郑娴儿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总之不会丢你陈四姑娘的脸就是了!”

陈景真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丢脸就好!待会儿进了园子,你就说是楼家求我带你出来见世面的,不许乱说些有的没的,知不知道?”

“本来就是这样啊,难道我还能说出旁的来?”郑娴儿大为惊讶。

陈景真横了她一眼,脸上慢慢地现出了几分红晕。

郑娴儿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心下正在疑惑,却听见楼阙的声音在车外说道:“母亲怕三嫂不惯出门,特地嘱咐我顺路同行,请三嫂和陈四小姐不要见怪。”

郑娴儿恍然大悟,忍不住靠在车窗边上笑出了声:“难怪陈四小姐那么好心等着我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景真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别以为我是沾了你的光!就算没有你,我叫我表姐跟桐阶说一声,他也一样会护送我!”

郑娴儿掩口笑道:“护送你又怎样?他是外姓男子,不能跟你同车而行,你俩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能有什么意思!”

“你一个寡妇懂什么!”陈景真冷笑着嘲讽了一声,又悄悄地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窥视。

郑娴儿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楼阙原本是在陈景真那边走着的,这会儿透过帘子缝隙看见郑娴儿在这一侧,他便打马从车后绕了过来,凑到窗前隔着帘子低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吓着了?”

郑娴儿怕陈景真听见,不敢答他的话,只好用后背挡住车窗,悄悄地从角落里伸出一只手去摇了摇。

手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当是楼阙在外面将它握住了。

郑娴儿用指尖点了点对方的掌心,自己觉得心里软软麻麻的,便忍不住抿嘴笑了。

陈景真那边不见了楼阙的身影,急得她向外面张望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闷闷地缩了回来,小声嘀咕道:“又故意跟在马车后面……他就不能快点走吗!”

郑娴儿耳尖听见了这句话,又是一笑。

陈景真白了她一眼,冷笑道:“你甭打量着嘲笑我,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自己天生一副狐媚子样,鬼鬼祟祟背人的事儿只怕多着呢!”

郑娴儿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楼阙在外头听见了,用力在她的手上攥了一把。

郑娴儿懒懒地在车窗上靠着,用指尖在楼阙的掌心里画着圈圈,笑叹道:“是啊,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对男子动了心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至多不过被人责一声“于礼不合”罢了。不像她,动不动就要装棺活埋什么的,吓死人了。

楼阙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郑娴儿的心思,忽然从外面伸了一只手进来,勾住她的腰肢用力勒了两下。

郑娴儿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幸亏此时陈景真又转过去看窗外了,否则……

郑娴儿慌里慌张地抓住楼阙的手,又掐又扭,直看着它缩了出去才罢。

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郑娴儿定了定神,又靠在车窗上笑了起来。

虽然是见不得人的,但是这种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事儿,真的格外有意思啊!

23.志在必得?

兰馨苑。

时辰尚早,门外却已经有不少马车停着了。各家小姐带来的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在廊下坐着,看见楼家的马车过来,人人惊诧。

陈景真笑吟吟地下了马车,先向四下环视了一圈,却只来得及捕捉到楼阙的一个打马离去的背影。

丫头们认出了她,忙扶了自家小姐一起围上来问东问西。陈景真倒是很快收拾起失落的心情,言语之间不无得意地向众人透露了楼家五公子乘马同行的消息,惹得小姑娘们惊呼不已。

郑娴儿在马车内听着,不由得暗暗叹气。

不是说名门望族的姑娘们都是谨慎守礼的吗?

莫非是她听岔了?莫非那些森严得吓人的礼教规矩只针对寡妇,却不针对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这真是有点儿欺负人了。

眼见陈景真的丫鬟已经把下车的脚凳撤走了,郑娴儿只得笑着摇摇头,自己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几个站得近的小姑娘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有人便责怪陈景真道:“你自己带来的人,也不看着点儿!翠儿怎么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把凳子撤走了?万一摔了这丫头怎么办?”

陈景真有些讪讪的,好一会儿才撇嘴道:“她才不是我的丫头!她是楼家的三少奶奶——就是那个有名的寡妇!”

“呀!”“是她!”“她怎么来了?”小姑娘们吱吱喳喳地叫了起来。

远处一个穿水绿色衫子的小姑娘弱柳扶风似的走了过来,急道:“三少奶奶头一回来,我们竟是失礼了!陈四姐姐也真是,既带了贵客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旁边立刻有人接道:“她岂止不肯知会,她还故意撤了凳子叫人家没法下车呢!我是没见过那么没脸的,坐了人家府里的马车、烦着人家府里的公子护送,居然还把人丢在马车上,提也不跟咱们提一句!”

陈景真被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脸上通红,先前那个水绿衫子的少女已过来牵起了郑娴儿的手:“咱们兰馨苑是最喜欢热闹的,三少奶奶不必拘束!我是葛家小六,有事儿只管找我就成!那边是林员外家的大小姐,她旁边是鲁四官人的妹子,还有黎家三姑娘……”

她指着在场的众人一一作了介绍,郑娴儿一时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是在听到“黎家”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些小姑娘们,互相之间显然也并不都是和睦的。但放眼望去都是花骨朵儿一般明艳的面容,即使是吵架拌嘴,也不失其率真可爱。

青春张扬,真是令人羡慕呢!

郑娴儿感慨着,跟着葛家六小姐一同走了进去。

里面亭台花木精致清雅自不必说,郑娴儿自知是个俗人,自然不会多嘴问东问西。

至于阁子里备下的那些笔墨书砚等物,郑娴儿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露怯露得太明显了,连先前为她抱不平的林大小姐都笑了起来。

好在小姑娘们也不是认真嘲笑她,听说她刺绣尚可,立时便有人来拉她到一间阁子里去聚了堆。

郑娴儿却也不忙动针线,只管支着耳朵去听旁人的闲谈。

谁知这听来听去的,竟还真的叫她听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这一园子的小姑娘们,竟没有一个不知道陈四小姐惦记着楼家五公子的!

竟然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如此说来,陈家对楼阙已是志在必得了?

郑娴儿闷闷的,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等她听到另外一个消息的时候,先前的“不舒服”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有个嘴快的小姑娘告诉她:兰馨苑与那边的书院有一个共用的园子,虽然两边都守着规矩没有越界,但隔着一座假山或者一道清泉互相联诗对句的事却是时有发生的——陈四小姐正是众家千金之中最通诗文的一个,这样的雅事自然多半都是她带头。

难怪楼阙知道陈四小姐次次都来呢,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想到此处,郑娴儿便有些坐不住了。

到了午后,果然有小姑娘来笑道:“陈四姐姐又带了几个人到假山那里去了,点名要楼公子出来联诗,书院那边正在起哄呢!”

听到此处,旁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郑娴儿已第一个跳了起来:“瞧瞧去!”

24.她进不了楼家的门

林大小姐一把将她拽了回来:“你去瞧什么?瞧她们怎么丢人现眼么?”

“什么丢人现眼?”郑娴儿有些不解。

林大小姐将她按回原处坐下,冷笑道:“好好的姑娘家,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就到处找男人联诗对句,跟青楼里那些卖弄才情附庸风雅的娼妓有什么两样!隔壁书院里的那些公子哥儿们不过是把她当作不要钱的婊子来耍,她还得意呢!”

郑娴儿听得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你很不喜欢那个陈四小姐。”

“难道你就喜欢她?”林大小姐不屑地嗤了一声,“旁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是连外男的面都不见的,她倒干脆跑到一个已经出嫁的表姐家里去住着,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你们楼家若是看得上这样的女人,我今后也不敢同你说话了!”

郑娴儿想了想,摇头笑道:“楼家要不要她,这种事可没我说话的份。何况我们五公子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都压不过他自己的心思去。”

林大小姐重新捡起了自己的绷子,冷笑道:“谁拿主意都一样,陈景真她,进不了楼家的门!”

郑娴儿见她说得笃定,心里暗暗诧异。

倒是旁边一个小姑娘笑道:“你们怕还不知道吧,这位陈四小姐先前是缠着黎大公子的!你道黎家是什么人家?本县的县太爷!人家能瞧得上她一个商户之女?眼看着黎大公子成了亲,她没了念想才转头去纠缠楼公子的。可她也不想想,黎家都看不上的人,楼家能看得上?她便是给楼公子作妾,楼家只怕还嫌她上不得台面呢……”

“别说了!”林大小姐看见郑娴儿脸色不对,忙向那小姑娘呵斥了一声。

郑娴儿强笑道:“楼家怎么能跟县太爷家里比?就是五公子这个人物出挑些,也不至于——你刚刚说的是跟我们五公子同一年中了举人的那个黎大公子?”

林大小姐坐过来攥了攥郑娴儿的手,笑道:“可不就是他!若没有你们家五公子比着,黎大公子倒也算得上是个人尖儿。他三妹妹你今天也见了,就是门口穿水红裙子的那个。黎老爷虽然在本地做了几十年的父母官,几位公子小姐倒都是不骄不躁的——你怎么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郑娴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勉强扯出一丝笑影:“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家去了。”

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林大小姐跟着她起了身:“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你出门来也不带个丫头,莫非楼家苛待你不成?”

郑娴儿忙笑道:“哪能呢?是我身边最顺手的丫头今儿一早忽然不见了,我想着平时也不常用人伺候,就没叫旁人跟着来。”

林大小姐派自己的丫头去跟陈景真知会一声,又亲自扶着郑娴儿出门上了马车,笑道:“今儿只顾聊天了,还没瞧见你的针线呢!下次来时你可跑不了要露一手了!”

郑娴儿点头应下,心里却知道,她怕是不会再来了。

黎大公子……

民不与官斗,她心里再不忿,也只好忍着、忘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滋味,该死的难受!

25.都是因为你

马车刚走出两条街,楼阙便拍马追了上来,一头扎进车里。

郑娴儿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旁人看见!”

楼阙俯下身来,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皱眉道:“她们说你不舒服,我看着倒还好——莫非是谁给你气受了?”

郑娴儿勾一勾唇角,露出笑容:“看在你楼公子的份上,也不会有人舍得给我气受。倒是你,花园里才子佳人联诗对句何等风雅,你怎么舍得跑来找我?”

楼阙“嘿”地笑了出来:“所以,你是在吃醋?”

郑娴儿翻个白眼,“呸”了一声。

楼阙贴着她身旁坐下,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伏在她耳边低笑:“你放心,我是从不跟那些女子联诗对句的。——她们的诗臭得跟裹脚布一样,我躲还躲不及呢!”

郑娴儿笑了一笑,心安理得地枕在他的胸膛上,仰头去看他的下巴。

楼阙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确知并无不妥之后,便放肆地伸手探向了她的腰间。

郑娴儿不推不拒,身子软绵绵地滑了下去,竟像是没有骨头的一样。

楼阙又惊又喜,索性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扶稳了,隔着衣裳慢慢地磨蹭了起来。

郑娴儿反手向后勾住楼阙的肩膀,迷离着双眼浅浅地笑着,任他摆布。

马车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却似乎渐渐变得渺远了。郑娴儿的耳中,只听得到楼阙粗重的呼吸声。

她笑:楼家五公子呢,他在外面是何等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啊!

楼阙低头吻着郑娴儿的耳垂,哑声问:“今早看你有些憔悴,该不会是因为昨晚被钟儿坏了事,未曾如愿……”

“是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郑娴儿的声音软绵绵的,听得楼阙心中一荡,险些丢脸。

他咬牙撑了片刻,觉得那一阵儿过去了,才又继续了先前的“事业”,同时哑声笑道:“你么这个人……他们竟然想要你守寡,真是……”

郑娴儿也不恼,仍旧懒洋洋地笑着,声音愈发绵软,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天生淫荡的,都是因为你……不瞒你说,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这个‘贞妇’,做到头了。”

楼阙忽地搂紧了她,僵住身子急颤几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郑娴儿仰头看见他的脸上红得像着火一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楼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是天生这么……”

郑娴儿“嗤”地一笑,仰头啃了啃他的下巴,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天生这么把持不住的,都是因为我。”

这时,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叫道:“三少奶奶,五爷,到家了!”

郑娴儿愣了一下,抿嘴笑道:“时间刚刚好。”

楼阙未及接话,忽听外面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说道:“是三少奶奶回来了吗?我们二奶奶请您过去,有点事儿想问问您呢!”

郑娴儿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楼阙攥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跟你一起去。”

郑娴儿定了定神,重新露出了笑容:“二嫂不敢把我怎么样,我自己去不妨事。再说了,你至少也得——先回去换条裤子啊!”

楼阙恼恨地瞪了她一眼,恨不得立时把她揪过来再揉搓一顿。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工夫,车夫已经放下脚凳,殷勤地过来掀帘子了。

26.我承认啊!

二少爷夫妻俩住的院子名唤“慎思园”,名字中规中矩的,里头却装饰得一片金光灿灿,只差没把一个“钱”字写在门楣上了。

郑娴儿跟在丫头身后走进去,笑盈盈地向朱金蓝打了招呼:“二嫂,您找我?”

“跪下!”朱金蓝厉声喝道。

郑娴儿愣了一下,“扑哧”笑了:“二嫂让我跪下?可您又不是当家主母,我也不是您的奴才,这跪的是哪一跪?——莫非,是要我拜见姐姐的意思?可是这事儿见不得人的啊!”

“你……什么意思?”朱金蓝脸上的威严气象立时便存不住了。

郑娴儿掩口一笑,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事,我胡说的。二嫂叫我来做什么?”

朱金蓝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高声唤道:“金珠!”

外面答应了一声,随后便有两个婆子拖着一个丫头进了门。

郑娴儿抬了抬眼皮,笑眯眯地道:“这不是我的小枝?难怪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是投奔二嫂来了!”

小枝抬起头来,两颊高高地肿着,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向郑娴儿的脸上剜了一下。

郑娴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便听见朱金蓝冷笑道:“一大早?这姑娘可是昨儿夜里就到我这里来了!巡夜的婆子们在书房后面捉到了她,审了一天一夜也没问出什么来。没法子,我只好请弟妹你来亲口告诉我,你的丫头大半夜鬼鬼祟祟的,是去办的什么差事?”

小枝高高地昂着头,冷声道:“我自己犯了宵禁,二奶奶罚我就好,为难我主子做什么?”

朱金蓝低头从荷包里拿了一件小东西出来,扔在桌上:“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在找这个吧?”

郑娴儿见那东西正是她昨晚丢了的坠子,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果然。我就知道二嫂子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的。”

朱金蓝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她:“你就没有什么需要向我解释的?”

郑娴儿抿嘴一笑:“也许有,也许没有。二嫂还有什么人证物证不妨一起摆出来,免得费事。”

朱金蓝向丫头使了个眼色,外面果然又带了一个人进来。

桂香。

那丫头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大哭:“二奶奶饶命,二奶奶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昨晚我们奶奶一回屋就发现不见了坠子,和小枝两个人吓得什么似的……后来找坠子的时候,奴婢亲眼看见奶奶的身上有……有欢爱过后的痕迹!”

朱金蓝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郑娴儿:“弟妹,该认的就认了吧!真要等到奴才们扒了你的衣裳验看,那可就不体面了,你说是不是?”

郑娴儿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认了?我不是一进门就想磕头拜见姐姐了么?”

“你!”朱金蓝脸色大变,“你承认你跟二爷……”

郑娴儿坦然地点了点头:“承认啊!昨晚在书房后面的夹道中偶遇二公子,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吧?”

朱金蓝瘫坐在软榻上,脸色煞白。

郑娴儿笑吟吟地看着她:“姐姐怕什么呢?我如今的身份,您也知道,不可能跟您争名分的。二爷一早就跟我讲清楚了,他怜我守寡不易,自会待我好一些,但名分上我是没得争的。”

“你……无耻!”朱金蓝拍桌怒吼。

郑娴儿掏了掏耳朵,无奈道:“进过一次棺材的人了,便是无耻一些,那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对,”朱金蓝忽然坐直了身子,“你说你跟二爷好,那你为什么又要打他?还下那么重的手!”

郑娴儿抿一抿唇角,笑容淡了:“因为,他说了一件让我不高兴的事。”

朱金蓝瞪大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郑娴儿把玩着桌上的一只小金碗,浅浅笑着:“阿祥。”

朱金蓝神色一凛,忙挥手让婆子们把小枝和桂香带了出去。

郑娴儿斜了她一眼,淡淡道:“二嫂不必这样如临大敌。如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27.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知道什么?”朱金蓝哑着嗓子追问。

郑娴儿扔下金碗,站了起来:“我知道桂香是你们的人。那晚她在我屋里的香料里面添了东西,然后故意代替小枝守夜,把阿祥放进了我的屋子,由你带人来捉奸。后来阿祥的姐姐赎身出府,也是二嫂你安排的,你吩咐那丫头出府以后广散谣言,把我失贞失德险些被活埋的丑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都是二爷告诉你的?”朱金蓝脸色灰败,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郑娴儿微微一笑,从桌上捡起她的坠子捏在指尖上把玩着:“你有没有问过桂香,她明明在香料里下了药,我为什么没有跟阿祥成其好事?你又有没有问过阿祥的姐姐,为什么她出府这么久了,城里还是一点儿流言都没有传出来?”

朱金蓝瞪着眼睛看了她许久,不知怎的整个人都颤了起来:“难道……是二爷?是他舍不得让那奴才碰你,也是他舍不得坏你的名声——都是他?!”

郑娴儿笑而不语。

朱金蓝一推桌角,“呼”地站了起来:“你跟阿祥没能成事,稳婆却验出你童身已破,难道你在那之前就已经跟二爷……”

郑娴儿叹了口气,唇角却仍旧笑着:“二爷这个人……罢了,阿祥的事,他虽然有份参与,毕竟还是给我留了余地。烦请二嫂转告他,我不恨他了。昨晚我下手确实重了些,希望没有伤到他的……子孙根。”

“你们两个,哈哈……”朱金蓝忽然踉跄一下,跌了下去。

郑娴儿随手扶了她一把,笑道:“二嫂何必如此?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朱金蓝狠狠地推开了她,“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下个月牌坊落成,朝廷的圣旨也就下来了!到时候你有诰命在身、受朝廷供养……你的贞节,是咱们家的命啊!你们的丑事若是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二爷有几个脑袋够砍?!”

郑娴儿重新退回原处坐下,闲闲地笑着:“咱们家关起门来的事,外人哪里会知道呢?二嫂,你也别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更别想着撺掇老爷太太及早送我上路——这件事,二爷比你看得明白!”

“你说的是哪件事?”朱金蓝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郑娴儿浅笑道:“你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家产吗?如今我已有了儿子,还是养在外头的,你们已经灭不掉三房这一脉了;何况嫡出的公子还有一个,偏还是个中了解元的,你们也没胆子去杀了他;再退一步说,若是不论嫡庶论长幼,你们还得排到大哥大嫂的后面去。为人作嫁,何苦来呢?”

朱金蓝扶着金珠的手,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郑娴儿抿嘴笑着,又补充道:“别想着指望陈景真,她不顶用。——就算顶用又怎样?她若嫁了五公子,自然会全心全意为自己打算,你指望她扶持你吗?”

朱金蓝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郑娴儿的脸。

郑娴儿向前倾了倾身子,抓住了对方的手:“二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需要靠你和二哥来帮我保全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用诰命和嫡长媳的身份向你保证,你永远是这楼府的当家人!”

朱金蓝沉着脸思忖了半日,终于挤出了一个貌似和善的笑容:“妹妹,一家人原该相互扶持,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郑娴儿翘起唇角,甜甜一笑:“姐姐果然是个明白人。只是咱们今儿的话,还是不要给二爷知道的好,免得伤了彼此的情分。”

朱金蓝正怕她去找楼闿撒娇告状,听见这话自然是大喜过望,忙笑道:“今日咱们何曾说过什么?我不过是请弟妹过来聊了几句闲话罢了!”

郑娴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二嫂院子里的木槿花开得真好。”

28.是她应得的

从慎思园出来,一眼便看见桂香和小枝两个人在门口站着。郑娴儿冷笑一声,越过她们径直走了。

桂香慌忙抢上几步,“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桂香求奶奶责罚!”

郑娴儿脚下站定,低头笑了:“你又没说谎,我罚你做什么?今后好好当差,我不是不容人的。”

桂香千恩万谢,在地上磕了十来个头才肯起身。

郑娴儿伸出手,捏住那丫头细细的手腕,笑了。

说起来,她还得好好谢谢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姑娘呢。要不是这丫头刚才招供得太急了些,她倒未必能那么容易猜到阿祥那件事的内情!

桂香是内奸——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原先那一团乱麻似的线索就全都连起来了。

朱金蓝到底还年轻,沉不住气,诈一诈就什么都说了。

至于报仇解恨,那是以后的事,得慢慢来。

郑娴儿走了几步,忽觉脚下一软,忙扶着一棵老树站定,按着胸口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那香料……

她连枕香楼的手段都尝过,寻常的东西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她!

桂香殷勤地替郑娴儿拍着背,小枝却还是远远地站在后面,脸上的表情跟旁人欠了她二百吊钱似的。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向桂香笑道:“你倒是个会照料人的。我正愁没法子向你们二奶奶赔罪,不如你回去替我照顾二爷几天?他们若问起来,你就说我不方便亲自来伺候,叫你替我表表心意。”

桂香欢天喜地地应了,步履轻快地折回了慎思园。

小枝终于走了过来,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了几分:“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把她推进虎口里去做什么?”

郑娴儿伸手摸了摸这小丫头肿着的脸,低声问:“打了多少下?还疼不疼?有没有受别的罪?”

小枝推开她的手,冷冷地道:“我是个做奴才的,还不至于吃不得这几下打。”

郑娴儿苦笑一声,从佛堂角门走了进去,看着前面的花园:“桂香原是慎思园的人,今日回去不管遭遇什么,都是她应得的。”

小枝想了一想,冷笑起来:“我是个蠢丫头。你们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话——那些事旁人做了不过是被人戳脊梁骨,你做出来可是要命的!”

郑娴儿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我都是进过一回棺材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提醒?”

小枝也不是个多话的,料知劝不动,也就不再开口。

二人一路沉默地走进后花园,郑娴儿猛一抬头,恰看见小画舫里面站着一个人,正遥遥地看着她。

“对了,我今日出门回来,应该去宁萱堂跟太太说一声的,你自己先回去吧。”郑娴儿站定了,向小枝笑道。

小枝抬头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刚刚经过宁萱堂的时候没想起来,这会儿快到家了,你又冷不丁想起这个!谁知道你又要去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呢!”

话虽这样说着,她到底还是气哼哼地走了。

待她走远,郑娴儿提着裙角奔到水边,看准画舫“嘭”地一下子跳了下去。

29.真的能用吗?

“小心!”楼阙忙伸手搂住她,在摇摇晃晃的画舫上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郑娴儿顺势把自己挂到他的身上,轻笑:“你怎么知道要来这儿等我?”

楼阙不答,却先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个遍:“二嫂找你做什么?你可曾受委屈?没伤着哪儿吧?”

郑娴儿“嗤”地笑了:“我的爷,你是真心疼我,还是趁机占我便宜来的?”

楼阙见她确实无恙,松了口气,又赏了个白眼给她:“我要占你的便宜,还用得着耍这些手段?”

“也是。你用不着耍手段,我自会送上门来给你占个够!”郑娴儿笑着,席地坐了下来。

楼阙跟着她一起坐下,拉过帷幔遮住外面的视线,无比自然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把这便宜占个够,岂不是叫你白来了?”

郑娴儿倒下身子枕着楼阙的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你不要揍我。”

楼阙一凛,本能地觉得不妙。

郑娴儿伸手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悠悠然笑道:“刚刚二嫂问我是不是跟她男人有染,我承认了。”

楼阙的脸色立时黑了下来。

郑娴儿“嘻嘻”一笑,没心没肺似的:“你不知道,那时候二嫂的脸色可比你这会儿难看多了!我差一点以为她要吐血,谁知她竟忍住了!”

楼阙的拳头攥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开了。

为了解气,他捏着郑娴儿的两边脸颊各拧了一把,最终还是没舍得使劲儿。

“你想让二嫂保你?还想挑拨他们夫妻离心?”楼阙很快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郑娴儿点了点头,笑嘻嘻地在他的手背上奖励了一个吻。

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但她此刻还没有必要说出来。

楼阙是个给点儿颜色就要开染坊的,这会子郑娴儿主动献吻,他当然不会客气,立时就把她捞起来结结实实地啃了一顿。

字面意义上的啃。

腻在一处揉搓了一阵之后,两人都有些气力不继。郑娴儿依旧蜷缩了身子枕到楼阙的腿上,若有所思地道:“阿祥的姐姐出府那么久了,外面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到底是谁在帮我呢?”

楼阙帮她把额前的发丝捋到旁边,含笑看着她的眼睛:“是老天在帮你——那奴才出府没多久就遇上了强盗,死了。”

郑娴儿眨了眨眼:“谁家养的强盗啊,那么识趣!”

楼阙微笑不语,郑娴儿却有些心惊。

不是说文人胆子都小嘛,这位五公子杀起人来倒是眼睛也不带眨的!

不管是他自己动的手,还是他偷偷安排了别人做的,她承他这份情就是了。

反正,人情欠多了也是会习惯的。

郑娴儿用手肘撑在楼阙的腿上,好奇地伸出手去拔他的佩剑:“这东西,真的能用吗?”

“你问的是哪件‘东西’?”楼阙的声音忽然喑哑了许多。

郑娴儿一怔,抬头看了看他视线的方向,脸上“腾”地红了。

原来她的手肘不知何时已滑了下去,原本支着的左手便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身上某个尴尬的部位,并且还没轻没重地按了好几下。

这……

她不是故意的好吗!

但这会儿已经由不得郑娴儿解释了。楼阙忽地翻身将她扑倒在地,拉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然后俯身抱住了她的脖子——一个标准的“莺同心”的姿势。

“这不好吧?现在是白天,而且……”郑娴儿避过那道炽热的目光,老脸通红。

楼阙俯下身,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拒绝我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你的手在干什么?”

郑娴儿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娇笑:“真不解风情!让我假装矜持一下都不行吗?”

楼阙还没来得及表态,裤腰里的汗巾子已到了她的手上。

迎上楼阙灼灼的目光,郑娴儿得意洋洋:“桐阶公子,打今儿起,你那些礼义廉耻修身正心的圣贤书,统统都可以扔到茅房里去做厕纸了!”

楼阙低吼一声,低头吻住了她的肩窝:“能给你做厕纸,是那些圣贤书的造化!”

郑娴儿“嘻”地一笑,抬腿缠上了他的腰。

画舫不知何时已荡进了池水中央,晃晃悠悠地漂着。

30.咱也是有人保着的了

直到夜色沉沉,郑娴儿才轻手轻脚地溜回了落桐居。

心里仍然慌得厉害,两条腿像是在醋盆子里泡化了似的,软得直打哆嗦。

杀头的事儿到底还是做出来了——直到做完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

后花园实在不是个背人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那画舫便在池塘里漂荡着,焉知不会有人起疑心?

更有甚者,初秋的风说来就来,万一把那画舫吹到池边给人当场看见,那更是死都不知道要怎么死了!

万幸,万幸,她今日的运气似乎不算糟糕。

郑娴儿拍着胸口,想到那档子鬼鬼祟祟的事,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心都一齐酥软起来。

这辈子,死也值了。——她眯着眼睛,不无得意地想着。

小枝送了茶水和几碟子点心进来,冷冷地道:“这么晚才回来,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凉了,这会儿也没人给你热去。吃些点心垫垫吧!”

郑娴儿软趴趴地往榻上一靠,笑道:“你们不必忙。我伺候太太用过晚饭才回来的,太太也舍不得饿着我。”

小枝打发了丫头婆子们出去,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蒙谁呢?你要是在太太那儿吃,厨房还会把你的晚饭送到咱们院里来?这些丫头婆子里头要是有一个多事的,到宁萱堂随便找个人来问一声,你这条命还要不要!”

郑娴儿扯过一个靠枕来抱着,笑道:“我至多不过拿太太撒了个谎,这也是死罪?”

小枝气得咬牙跺脚:“撒谎不算死罪,你撒谎的原因却必定是死罪!你这一半下午带一半晚上都去了哪儿,可敢跟人说么?”

郑娴儿吃吃地笑着,拉住了那丫头的手:“你慌什么?这会儿园子门已经关上了,一觉睡醒就是明日,谁还记得今天的事儿呢!”

小枝气得没法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还得张罗着替她烧水洗澡,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都快被她自己给咬碎了。

郑娴儿躺在浴桶里,懒洋洋地问:“前儿送出去的那些东西,卖掉了没有?”

说到正事,小枝刚刚压下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早卖出去了!这些日子你偷懒得很,只绣了两个挂幅算是大件儿,那个八扇的屏风你拖了多久了?程掌柜都快要急死了!前儿我去拿银子,程掌柜还跟我抱怨,说你的架子越来越大了,这生意怕是不想做了吧?”

郑娴儿懒懒地笑着,伸手往小枝的脸上弹了些水珠:“他急,咱们不急。我就是架子大又怎么了?他们还不是哭着喊着来买我的东西!”

小枝哼了一声,表示连话也懒得跟她说了。

郑娴儿靠在桶沿上,闷声道:“其实,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偷懒啊!我还得去跪祠堂呢,那么大的绣架又不好搬到祠堂里去!”

“大件儿不好搬动,那手帕子不费劲吧?我怎么也没见你多绣几块?”小枝不客气地揭穿道。

郑娴儿说不过她,只是笑。

有什么法子呢?有趣的事情那么多,哪里腾得出工夫来绣什么屏风嘛!

小枝拿了一方大手巾,认准郑娴儿肩上和胸前的某些痕迹狠狠地擦洗着,咬牙切齿:“二爷如今还躺着呢,你今儿勾搭上的又是谁?下次我要好好跟程掌柜谈谈价钱了,毕竟我们‘桐君姑娘’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这绣品卖一件少一件,今后也可以算得上是‘奇货可居’了!”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天天咒我死也没有用。今后咱也是有人保着的了——这府里有人舍不得我死呢!”

31.陈四小姐的定情信物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楼阙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慎思园。

楼家二少爷也真是挺不容易的,先是挨了弟媳妇的打,然后又受了弟弟的惊吓,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一波三折,这会儿竟还要被同一个弟弟再惊吓一次。

楼阙倒也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楼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前程都在三嫂的手上,二哥做事之前,还是多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为好。”

楼闿昨天早上受了楼阙的一番敲打,自以为已经很老实了,所以此刻难免觉得有点儿冤枉。

未及喊冤,他忽然想起丫头们偷偷议论,说是二奶奶昨日请了三奶奶过来,气势汹汹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楼闿自以为明白了,不免拍着枕头切齿怒骂:“我也不是个不知死活的,既已知道弟妹守贞志诚,我哪里还敢乱打主意?怎么弟妹昨日在慎思园受了委屈?定是朱氏那个妒妇——我定不饶她!”

“罢了,我也不过白劝一句。二哥好好养伤吧。”楼阙笑了笑,起身告辞。

出门之后,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廊下等着他。

楼阙脚下不停,敷衍着拱了拱手:“陈四小姐。”

陈景真提起裙角,“咚咚咚”地跑了过来,红着脸往楼阙的手里塞了件东西,转身便跑。

“陈四小姐请留步!”楼阙厉声喝道。

陈景真吓得一颤,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楼阙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用大红锦带编织而成的同心方胜,用一方粉白色的绢帕珍而重之地包着。

同心方胜的含义不言自明,但楼阙这会儿可没心思理会这个。

他将那方绢帕攥在手里,举到了陈景真的面前:“这帕子,哪儿来的?”

帕子是上好的绢丝织成,轻软润美。上面绣着一枝并蒂莲花,花瓣与花瓣相互偎依着、花蕊与花蕊相互交叠着,娇红嫩黄,极尽缠绵。

陈景真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红了个透,双手捏着衣角,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去:“是……是我绣着玩的,你不要嫌弃。”

“嘿!”楼阙冷笑了一声。

陈景真的头埋得更低了。

楼阙扶着栏杆,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旁的东西他不认识,这帕子——那日在祠堂里,某个本该跪捧香炉诚心悔过的女人手里绣着的,不正是这一枝莲花?

一个背负着失贞污名的寡妇,在森严肃穆的祠堂里,用纤细优美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绣着那样缠绵的情致。

当日当时,他自以为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就像那方粉白色的绢帕一样,被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绣花针,轻而易举地刺了个透。

他楼某人岂是昨日才做不成君子的?当日祠堂窗下那枝不合时宜的并蒂莲花,早已开在了他的心里!

“桐阶,你笑什么?是笑我绣得不好吗?”陈景真终于忐忑不安地抬起了头。

楼阙眯起眼睛,看着她:“怎么能不好?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针线。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有莲花处怎能无水?烦请陈四小姐莫嫌烦累,再帮我添几针水纹润养此花如何?”

陈景真脸上的笑容刚刚绽开便又僵住了。

与此同时,楼阙自己竟也怔了一怔。他脸色一变,忽然将那帕子完全展开,捏住一角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帕子一角不起眼的地方,三条深浅不一的暗绿色丝线纠缠成一股,似是画纸上的信笔一抹,分明不属于图案的一部分,却没有丝毫突兀之感。

楼阙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耳中“嗡嗡”乱响,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桐阶……”陈景真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楼阙终于回过神,冷冷地审视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陈景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桐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我的针线不好,这帕子是我从缀锦阁买来的,我只是希望你喜欢——至少那同心结是我自己学了好些日子才编出来的啊……”

话未说完,楼阙已将那同心方胜扔回了她的怀里:“拿走!”

那帕子却仍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并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陈景真看见楼阙的手背上青筋都跳了起来,吓得好半天不敢言语。

又见他退回了她的同心方胜,小姑娘越想越觉得羞恼委屈,终于跺一跺脚哭着跑了。

楼阙发了一阵子呆,缓缓地将手伸向怀里,掏出一方颇为陈旧的粉色绢帕,展开。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三股捻成一股的暗绿色丝线,同样随意而优雅的一针写意——

楼阙定了定神,将两方帕子一起塞进怀里,一阵风似的下了台阶。

32.你是不是很缺钱?

站在祠堂门口的时候,楼阙又后悔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这帕子是她的针线,又能说明什么?她的东西放在缀锦阁卖,陈景真能买到,旁人自然也能买到,他怎么能只凭一方绢帕,就……

郑娴儿沿着长廊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溜儿丫鬟小厮。

再过几天便是中秋,祠堂里正忙着预备祭礼呢。

叔嫂二人见了礼,规规矩矩的,任谁也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来。

郑娴儿低眉顺眼地站着,神态客气而疏离:“听丫头说,五公子要见我?”

楼阙按下心事,用同样平淡而客气的态度答道:“听底下人说了些闲话,我虽不管家事,也不敢不来请问一声——府中奴才,可有克扣落桐居的月钱?”

郑娴儿愣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自然没有。”

旁边的丫鬟小厮们见没他们什么事,也就自觉主动地散了。

楼阙的声音低了些:“你是不是很缺钱?我听说你在缀锦阁……”

郑娴儿脸色微变,冷笑起来:“哟,咱们五公子这是抓到我的把柄了?没错,我承认我在缀锦阁卖绣品呢,怎样?钱这种东西还有嫌多的?这桩买卖我做了三四年了,你不能因为我成了楼家的媳妇,就不许我赚点儿私房银子了吧?”

楼阙听到“做了三四年了”,心里一沉。

三四年的时间,足够她卖出几百方绢帕了。他心里的那件事,愈发地没了底。

楼阙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几个丫头开始看着这边窃窃私语了,他才躬身作了个揖:“我知道了,打搅三嫂了。”

郑娴儿莫名其妙地还了个礼,楼阙趁机压低了声音道:“今晚,来藏书楼!”

郑娴儿抬起头来的时候,楼阙已转身走远了。

于是,这一整天,郑娴儿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而害得她心猿意马的那个人,这会儿却坐在缀锦阁程掌柜的面前,将两方手帕放在了桌上。

程掌柜小心地将帕子托起来看了又看,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里厚厚的水晶镜片:“不错,这两方帕子,都是桐君姑娘的针线。”

“桐君姑娘?”楼阙愣住了。

“桐君姑娘”这个名字,在桑榆县富贵人家之中怕是无人不知。

——此人号称桑榆县第一绣娘,一件挂幅动辄标价数百金,犹自你争我抢。这些年她的绣品不算少,却极少看见谁家买了挂出来。那些精心装裱的屏风和挂幅多半都被当作贵重贺礼送来送去,出了县、出了府,甚至送往京城打点生意或者打点仕途去了。

怎么会是她?!

如果郑娴儿真的便是“桐君姑娘”本人,郑木匠又怎么舍得以六十两银子的价格把她卖到楼家做了寡妇?

楼阙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程掌柜有些感慨似的,拿着两块帕子翻来覆去看个没完,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桐君姑娘的绣品也在我这儿卖了三四年啦!她的活计精细,透着股子灵气儿,这两年多少人想仿,愣是没一个人仿得出那股子精气神儿来!上个月还有人拿了一批仿的来哄我代卖呢,我当时就叫人给打出去了:桐君姑娘的绣品只放我一家,只要是她绣出来的,哪一件我没见过?偏我记性又好,她是什么时候绣的、什么时候卖的、卖到了什么地方我都说得出来,想拿假货来砸我的招牌?下辈子吧!”

楼阙闻言立时紧张起来:“我来问你,这块粉色的是什么时候卖的?卖给了谁?”

程掌柜放下帕子,老脸有些发红:“不瞒您说,这一块,还真不是我这儿卖出去的。”

说完这句,看见楼阙的脸上紧紧地绷着,他又似乎觉得不妥,忙补充道:“但是我敢拍胸脯向您保证,这绝对是桐君姑娘的针线!她的绣品都放我家卖是不假,但我也拦不住她送人,更拦不住她自己留着用,您说是不是?”

楼阙最想听的,正是这句话!

这帕子确实是她绣的,并且从来没有卖给别人。

也就是说,这帕子的主人,千真万确就是她自己!

楼阙一整天都没能安分下来的心脏,再一次猛烈地躁动了起来。

33.你还记得故人吗?

二更时分,郑娴儿终于避开碍事的丫头婆子们,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藏书楼。

那一豆灯光藏在第二层的某个偏僻的房间里,被几个摆放得错落有致的书架挡着,外面竟是半点儿也看不见。

郑娴儿失笑,乳燕归巢般地飞过去,投进了楼阙的怀里:“原来五公子也可以如此小心谨慎,我还以为昨日那个急色鬼的样子才是你的本性呢!”

房中床帐被褥都是现成的,郑娴儿身子一歪便拖着楼阙一起躺了上去:“嘶——舒服!”

“娴儿,我有事问你!”楼阙压下手臂,夹住了那双不安分的手。

郑娴儿挣脱不得,气得“啊呜”一口咬住了他颈下的纽扣,含混不清地抱怨:“问什么问,完事儿再说!”

“娴儿!”楼阙被她闹得骨头都酥了,还得咬牙忍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虽然,这个姿势的“一本正经”,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郑娴儿扭了扭身子,委屈兮兮地抱怨:“怎么了嘛,才过去了一天,你就厌倦我了?”

楼阙没法子,只好用自己的身子压住她的双腿,又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按在枕头上,总算迫得她安静了下来。

谁知,郑娴儿挣扎了两下,忽然眯起眼睛笑了:“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要不要找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楼阙只觉得喉头愈来愈紧,耳中已听得到自己气喘如牛。

但他竟然还是忍住了。

维持着这个不雅的姿势,他舔了舔嘴唇,沉声问:“娴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狡黠地笑道:“我瞒着你的事儿多着呢,你问的是哪一件?”

楼阙的唇角现出一分笑意:“原先我还在疑惑,抱着牌位进门的三嫂怎么会把守贞之志丢弃得那么轻易——如今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还在跟我装糊涂!”

郑娴儿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你知道什么了?我是谁啊?”

楼阙俯下身子,用手肘压住她的双肩,低笑:“还不认?莫非你当真已经抹去了那段记忆,狠心忘却了故人?”

“故人?”郑娴儿拧紧了眉头,倒是不再乱动了。

楼阙微笑,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郑娴儿轻笑一声,屈起胳膊垫在脑后,懒懒地眯起了眼睛:“你口中的‘故人’,是指我以前睡过的男人?”

楼阙喉头一紧。

郑娴儿看着他紧张兮兮的神情,心里却渐渐地有些发冷:

这是来查她的老底来了?

他知道了什么?

——管他知道什么呢,他以为他问了,她就必须照实说吗?

郑娴儿撇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既然已经是‘故人’了,我为什么还要记得?我一向是看谁顺眼了就拉上床,连名字也懒怠问的!你若是介意这个,咱们这会儿就一刀两断,你赶紧找个清白干净的女孩子成亲去!”

楼阙完全怔住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动一下。

郑娴儿等得烦了,猛然伸手推开他,撩起帐子便要下床。

楼阙急了,忙又扑过来压住了她:“娴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

郑娴儿变脸很快,一霎时便转怒为喜:“原来是我误会了?嗐,我就说嘛!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露水姻缘舒心则聚不合则散,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快,你哪来的闲心管我以前睡过谁!”

“露水姻缘?你觉得咱们是露水姻缘?”楼阙听得怒火冲天,连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的初衷都忘了。

郑娴儿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要不然呢?难不成偷情还能偷出天长地久鸾凤和鸣来?”

楼阙俯下身来,定定地看着那张娇笑着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郑娴儿已等得不耐烦,挂在他的脖子上扭动了起来:“喂,你到底还要不要了?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出来一趟,可不是来跟你干聊天的!”

楼阙长叹一声,低头把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这会儿我只想问问你,今日气死了我,你能得着什么好处!”

34.今朝有酒今朝醉

郑娴儿闭上眼睛,懒懒地道:“你死了我再换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娴儿!”楼阙低吼一声,手臂蓦然收紧,似乎要勒断郑娴儿的腰。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在跟我赌气,还是真的忘干净了……唉,罢了,今日是我问得唐突,原也不能怪你恼。但我并无恶意,你何苦用那些混账话来作践你自己?”

“我好好的干嘛要作践我自己?”郑娴儿冷笑着反问。

楼阙抓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你没有作践你自己,那我怎么心疼了呢?”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用力将手抽了回来:“五公子,偷情不是这么玩的,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楼阙叹息不语。

郑娴儿觉得肩上有些痒,伸手要挠,却摸了一手的水。

她吓了一大跳,“呼”地坐了起来:“不是……五公子,你哭……你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我还没哭呢!怎么的,你这是准备逼我对你负责还是要怎样?!”

楼阙重新按着她躺下,不肯抬头:“娴儿,你不想承认也罢了,我来跟你说说我的‘故人’吧——说实话,我连她生得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更不知道她年方几何、家住何方……那夜我醉得一塌糊涂,所以那些记忆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拼不起来。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她留下的一方绢帕……”

郑娴儿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像哄孩子似的。

楼阙用唇角蹭了蹭她的肩窝,继续道:“遇见你之后,我总是莫名地觉得你像她。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又渐渐地不像了……”

“所以,你一开始只是想拿我当个替身?”郑娴儿平静地问。

楼阙立刻否认:“自然不是。”

郑娴儿想了一想,笑了:“就算是,也没关系的。我不在乎你的心在哪儿,只要人在我被窝里就够了!”

楼阙抬起头来,急道:“你不是替身!娴儿,你真的忘了吗?你就是她啊!”

郑娴儿皱眉想了一阵,“嗤”地笑了:“原来,你刚才问我的‘故人’,是这个意思!”

楼阙按着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要否认?”

“我不否认,”郑娴儿笑得很真诚,“你说我是故人,我就是故人。人总是要恋旧的,文人尤甚。今日你深情款款地怀念故人,若我哪一日走了,散了,死了,你自然也会这样怀念我。桐阶,不要总想着以前的事了,想再多,你也回不去。”

楼阙把她这番话放在舌尖上细品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看来你果真是忘了。没关系,我有凭据——”

他坐起来,伸手到怀里去摸那两方绢帕。

郑娴儿却按住了他的手:“你们的信物,不要拿给我看。”

楼阙看着她,皱眉。

郑娴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搞得那么清楚?你拿出证据来给我看,万一不是,岂不彼此伤心?你把证据留着,就当我已经承认了,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故人,这样不是很好么?”

楼阙低下头来,有些恼怒地看着她:“娴儿,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你也不像是失忆的样子,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仍然不肯承认?”

郑娴儿跟着坐了起来,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还生气了?好,既然你一定要寻根究底,我也只好明白告诉你——我的身子是我自己弄坏的,我从未有过什么‘故人’,更不曾留下什么绢帕作为定情信物。你的那个‘故人’,一定不是我!”

楼阙怔住,盯着郑娴儿的眼睛看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说谎的痕迹。

先前他至少有九分把握,但此刻那绢帕便在他的怀里藏着,他却不太敢拿出来了。

郑娴儿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抱住他的肩:“桐阶,假设我真的是你的故人,你又能怎样呢?你是能光明正大地娶我进门,还是能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我这样的关系只适合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睡一睡,若是再纠缠别的,那便是自寻烦恼了!”

“你是说,难得糊涂?”楼阙哑声问。

郑娴儿的双手滑到他的腰间,若有若无地撩拨着:“我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楼阙长叹一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罢了,今日——确实是我太扫兴了,你不要见怪。”

“你让我今夜过得舒服,我自然就舍不得怪你!”郑娴儿娇声一笑,主动把身子贴了上去。

35.噩梦

此后的许多日子,郑娴儿都没能再看见楼阙。就连中秋那天,他也只是回家来吃了顿团圆饭,然后便匆匆赶回书院去了。

听说,他这些天都睡在书院。

倒像是在躲着她的样子。

这倒也不奇怪。原本是把她当作“故人”的替身来相处的,这会儿忽然发现不是,他心里自然难免有些别扭。

那夜谈及旧事,他竟至于落泪,显然是用情至深的了,让他认真缅怀一阵子也好。

他不在,她也乐得清静,才不会像个怨妇一样每天想他想他想他呢。

你看,没良心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说什么爱慕思恋,其实都不过是肉欲作祟而已。

他竟会把她当作了他的“故人”,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误会。既然连那个女子的面容都记不清,他如何会觉得她似曾相识呢?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个放纵寻欢的借口罢了。

郑娴儿偶尔会羡慕楼阙的那位“故人”,但也仅止于羡慕。若是要她去替代那个女子,她却是万万不肯的。

戏文里那些缠绵悱恻生死相许的所谓“爱情”,她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那样的麻烦?

她没有“故人”,真的没有。

——

烛光摇曳,郑娴儿“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呢?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想他,可是半梦半醒的时候,眼里心里全是他。

就连睡梦中对自己的剖白,也全是“我一点都不想他”。

不想就不想,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真是中了邪了!

明天,便是牌坊落成的日子了。郑娴儿拍拍脑门,强迫自己睡下去。

听说到时候要接旨,少不得还要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乡贤女眷们前来道贺。她若顶着一双黑眼圈出门,成什么样子!

三更天了,郑娴儿心里拼命数着“一二三四”,竟然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却也是不得安宁的。

头痛欲裂。身子似乎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四下空茫无所依托,也不知是卧于水上,还是飘在云端。

剧痛,重压,灼热,恐惧。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却徒劳无功。

耳边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竟似乎是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此外还有陌生的呼吸和低吼声,伴着灼热的气息徘徊在她的腮边——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

莫非是迷失在山林里,成了猛兽的猎物吗?

郑娴儿又急又怕,脑中昏昏沉沉,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竭尽全力睁开双眼,只看见月照纱窗,一片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

再后来,视线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看是看不清,她却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正攀着他的肩,双腿也正在缠着他的腰。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郑娴儿大惊,张口便要呼救,喉咙里却像是着了火,干涩灼痛,让她只想嘶吼出声。

陌生的情潮——不,如今已经不算陌生了。灭顶般的的情潮无情地吞没了她的理智,她怒,她恨,她绝望痛苦,却分明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

她恨不能化身厉鬼,以淬毒的利爪撕碎眼前能看得到的一切!

“让我……死吧!”她终于拼尽全力吼出了声。

睁眼,是熟悉的床帐,熟悉的房间,白灿灿的日光从窗口照进来,晃得人眼花。

一截香灰轻飘飘地落下来,躺进了香炉里。

就像刚才的那场噩梦,就像梦里那些不堪的画面——迟早会被掩埋掉的,不用心急。

天已大亮,远处已有吹打喧哗的声音。

贞节牌坊落成,楼家大宴宾客。

——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36.谁叫她是寡妇呢?

小枝在床边坐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又做那个噩梦了?这次好像比往常更厉害些,我们喊了你几百声都喊不醒——宁萱堂的人来催了好几遍了,叫你快些过去呢!”

郑娴儿怔忡着点了点头,却听见兰香在旁边冷笑道:“噩梦?我看她做的分明是春梦吧?叫得那么欢!”

“是做春梦了,”郑娴儿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趁着今儿人多,你到前头跟老爷太太和各位宾客老爷们说说去,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兰香忿忿地瞪她一眼,低下了头。

郑娴儿扶着小枝的手慢慢地下了床,冷笑道:“我一向懒怠管你们,倒纵得你们蹬鼻子上脸了!怎么着,你也想学学桂香,出府寻个好出路去?”

“我以后不说了。”兰香打了个寒颤,忙跪了下来。

不怪她认怂,她是真的被桂香的事给吓着了。

原来桂香先前在慎思园做二等丫头的时候就跟楼闿不清不楚,这次回去伺候没两天就被朱金蓝撞见了好戏,当场就打发人牙子给卖了——好巧不巧地就给卖进了勾栏院里,今后的下场已是可想而知。

眼见吓住了兰香,郑娴儿便起身胡乱洗了把脸,向小枝道:“一会儿打发春杏到宁萱堂说一声——我得先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待客的事只好拜托太太和两位嫂子了。”

小枝皱眉:“这么躲懒,你不怕挨骂?一会儿还得接旨呢!”

郑娴儿嗤笑:“我挨什么骂?我一个寡妇,立起了牌坊不得好好去哭一哭我的夫君去?接旨是男人的事,更没我露面的份!打今儿起我也是有诰封的人了,一会儿只要到宁萱堂去见见几个有头有脸的老封君们,也就不算失礼。”

小枝斟酌了一番,照着她的话去吩咐了,回头却见郑娴儿已经自己梳起了发髻,胡乱穿了件素色的衣裳便出了门。

旁人见客要盛装,她偏要素衣秃髻粉黛不施——谁叫她是寡妇呢?

“跪祠堂”这件差事,郑娴儿已经做了快两个月了,轻车熟路。

横竖是不累膝盖的。

直到临近中午,三位少爷奉命把圣旨送到祠堂来供奉的时候,她才装模作样地真跪了一回。

大少爷楼闵把圣旨念给郑娴儿听了,庄重地道:“三弟妹,如今蒙圣上隆恩,敕封你为正五品宜人,旌表贞节。你当痛改前非,自修自持,万不可再有分毫轻忽,令楼家满门蒙羞受难。你可明白?”

郑娴儿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道:“明白。”

明白个屁。——她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楼家这座贞节牌坊,既不是朝廷发文旌表,也不是国库出钱营建,其中有多少水分可想而知。楼家自己要花钱买面子,几经周折上报朝廷之后,金銮殿上那一位居然肯发一道圣旨下来褒扬,顺便还赠送了一个诰封给她,想必是看在楼老爷子曾经官居二品的份上了。否则天下誓死守贞的女人那么多,哪里轮得到她来建牌坊?

这座牌坊既然建得马马虎虎,她这个“贞妇”自然也可以守得马马虎虎。大家互相糊弄一下,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嘛!

郑娴儿一边暗暗腹诽,一边抬起头来,偷眼去看楼阙的脸色。

楼阙回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没起半分波澜,好像全然不认识她似的。

郑娴儿冷笑:好个克己守礼的五公子,好个诗书继世的楼家!

37.你该一刀杀了她

午后,宁萱堂里散了席,只剩下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们和本家的女眷在陪楼夫人说话。

郑娴儿进了门,看见上次那个劝她自毁面容的朱家老太君也在,忍不住便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不喜归不喜,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如今郑娴儿封了宜人,这堂上也就楼夫人与何太君两个人敢受她的礼了。

陈景真跟在朱金蓝的身后向郑娴儿行了礼,恨得牙根都疼了,抬头时便忍不住露出了恶狠狠的神色。

郑娴儿在楼夫人的身边落了座,这才注意到除了女眷之外,堂上还有一个男孩子——她的“儿子”,梁儿。

察觉到郑娴儿的目光之后,梁儿起身走过来,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拜见母亲。”

郑娴儿招了招手,拉他在身边坐下,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同他说。

问他饮食?问他读书?好像都没有什么可问的。

何太君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似乎完全忘记了上一次的不愉快。她抽了一口水烟,悠悠地向郑娴儿道:“原以为敕建牌坊已是恩赏,没想到万岁爷大恩,竟又下了诰封给你。如今你的身份贵重了,多少双眼睛看着,更要加倍谨言慎行才是。——可惜才封了正五品。”

郑娴儿低头谢了她的劝诫,笑道:“我才嫁过来多半年,这一次实在算是无功受禄,正五品已经让我惶恐不安了。我既没有苦熬到九十多岁,也没有生下儿孙去做朝廷栋梁,难道一下子就封我个正四品恭人么?”

何太君听见这话句句都在讽她,脸上的笑容又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梁儿在旁郑重地道:“母亲且安心,待儿子考取了功名,二品一品的诰命也为您请得来!”

郑娴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瞧我儿子的志气!你要为我请一品诰命,可要自己先做到宰相呐!”

“儿子做得到的!”梁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样端正孝顺又有志气的孩子,自然是讨人欢喜的。在场的女眷们赞叹不已,堂中颂声笑语立时响成了一片。

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之中,偏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梁儿,我来问你——若是你的母亲行止不端,甚至已经失了贞节,配不上‘贞妇’的身份了,你会怎么做?”

“真儿,不许胡说!”朱金蓝吓得脸色都白了。

陈景真扬起灿烂的笑脸,一派天真:“表姐怕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梁儿显然从未接触过这样尖锐的问题,闻言立时吓得跪了下来。

郑娴儿笑了笑,拉他起身坐下:“别怕,这位姑姑逗你玩呢!”

话虽如此说,梁儿所受的教养却不允许他不答长辈的问话。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皱眉说道:“母亲矢志守贞,又受朝廷恩赏,自然不会令父亲和楼家蒙羞。”

“万一呢?”陈景真穷追不舍。

梁儿想了一想,再次起身跪了下来:“梁儿自当拼死保护母亲,断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于她。若母亲有半分差池,梁儿当自刎以向九泉之下的父亲谢罪!”

“你答偏了”,陈景真温柔地微笑着,“如果不是别人欺辱她,而是她自己不守妇道……”

“陈景真!”郑娴儿拍桌站了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欺负我儿子?我还没死呢!”

朱金蓝忙跟着站起来,陪笑道:“弟妹别生气,真儿一向口无遮拦,她没有恶意的!”

郑娴儿拉起梁儿安慰了几句,缓缓地坐回原处,脸上重新现出了笑容:“我性子急,压不住火气,让诸位长辈见笑了。今日不是我要跟一个小姑娘计较——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朱金蓝黑着脸,狠狠地剜了陈景真一眼:“你也太不懂事了,回去定要叫姨丈好好教训教训你!”

陈景真哼了一声,仍然转过脸去看着梁儿:“我跟你说啊,你刚才答得不好!你母亲是贞妇,如果出了差错,你们全家都要被问罪的,说不准还要杀头!所以,你若发现她跟男人不清不楚,第一件事应该是大义灭亲,一刀杀了她!——三少奶奶,我说得对不对?”

38.有你哭的时候

“对极了!”郑娴儿微微一笑,“瑞姑娘,劳你一趟腿,到前面花厅去看看陈老爷在不在,顺便把陈四小姐的这番金玉良言学给在座的宾客们听一听,让大家见识见识陈家出了个多么谨慎守礼的好姑娘!”

这番话一出口,陈景真犹自得意洋洋,朱金蓝和几位女眷却已吓得脸都僵了。

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太太们各自摇了摇头,连连叹息。

明眼人都知道,这番话若是传到外头去,陈景真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朱金蓝急得浑身冒汗,可是当着一屋子长辈的面,哪有她几次三番插嘴的道理?她再要多言,怕是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楼夫人全程安安静静地坐着,竟像是事不关己的一样。

梁儿紧张地攥着郑娴儿的衣角:“母亲,儿子是不是闯祸了?刚才那番对答……”

郑娴儿安抚地攥了攥他的手,笑得很冷:“你答得好极了。好孩子,今日的事若是传扬出去,即便你将来科举不中,有司察举的时候也会推你一个‘贤良方正’!将来你若有平步青云的那一日,可得好好好谢谢这位陈四姑姑呢!”

梁儿咧嘴一笑,又正色道:“儿子会考中的!五叔叔如今是解元,儿子将来也要考一个解元,还要进京考状元去!”

“有志气!”郑娴儿赞了一声。

这时,陈景真的父亲已跟着瑞儿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跪在廊下磕头了。

士农工商,商人是最底层,哪怕富可敌国,在当官的人面前也是低的。

这屋里一个正二品的夫人,一个刚刚受了诰命的正五品宜人,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正四品恭人在看热闹——陈老爷实在想不通,自家宝贝女儿是哪里来的胆子在这里大放厥词的?

作为寡妇,郑娴儿不便开口同外面的男人说话,于是楼夫人便清咳一声,端庄地开了口:“陈老爷这是做什么?孩子们不懂事拌几句嘴,哪里就到了磕头赔罪的份上了?瑞儿,还不快把人扶起来呢!”

陈老爷只得站了起来,又告罪道:“小女不懂事,平白多生事端,请夫人开恩,容小人带她回家去好生管教!”

“我不回去!”陈景真急道,“你在家里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收到屋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又要骗我回去替你管账教训下人,我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凭什么要去管你们那些烂事!”

此话一出,连梁儿都忍不住笑了。

这会儿,陈四小姐倒又记得自己是“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了呢!

事情闹到这一步,眼看已经要撕破脸了,朱金蓝不禁吓得双腿发颤,一个劲地向郑娴儿使眼色。

郑娴儿想了想,笑了:“你们父女两个怎么倒吵起来了?陈四姑娘好好地在这儿住着,回家去做什么?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该由母亲和长姐好生教导礼仪规矩才是。既然陈家太太和前面几位小姐都已经不幸仙逝,难道还有人比二嫂这个表姐更适合这项重任么?”

朱金蓝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忙笑道:“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陈老爷本来也没脸这样把女儿带出去,闻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朱金蓝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却也知道,经过这么一闹,她在婆母和亲眷们眼里的稳重懂事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了。

偏她还不能辩解,只好暗恨这个表妹不争气。

此刻众人看向陈景真的目光都有些嘲讽,她却犹自不觉,竟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道:“想不到你竟有本事搬出我爹来吓我!不过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你猜,如果我把你跟我表姐夫的那些烂事说出去,结果会怎么样呢?”

39.好妹妹,千万别嚷!

郑娴儿抬起头来,向朱金蓝的方向看了一眼。

陈景真用帕子遮住唇角,得意地笑了:“别看了,表姐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你们府里什么事瞒得过我?”

郑娴儿终于转过来,将赞赏的目光移到了陈景真的身上:这小姑娘的心思,够毒!

她刚才当众兴风作浪,明摆着是拼上了自己的闺誉。此举竟不是一时犯蠢,而是在铺垫——为接下来更关键的那一步做铺垫!

今日的这场闹剧不值什么,但等到城中谣言四起、人人都在传说楼家贞妇行止不端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想起陈四小姐今日之言。到了那个时候,陈景真今日在众人心中种下的疑影,不需任何凭据就会自动生根发芽!

郑娴儿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厉害”,又忍不住暗暗摇头。

到底还是嫩了些。若是当真厉害,就不该在事成之前得意洋洋,轻易地泄了自己的底!

难道这姑娘以为只有她自己绝顶聪明,旁人都只会恐惧绝望坐以待毙么?

郑娴儿抬起头,向陈景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其实我刚才完全可以把你赶出府去的。陈四小姐聪慧如斯,能不能猜到我为什么反要替你说情呢?”

陈景真脸色一变,随后又冷笑起来:“故弄玄虚!你以为你能吓得住我么?”

郑娴儿没再理会她,却起身向朱金蓝招了招手,二人一道向楼夫人和众人告了罪,相携出门。

走到佛堂僻静的廊下,朱金蓝终于忍不住,低声急道:“真儿那里我会好好管教,请弟妹看在我的份上……”

郑娴儿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二嫂果真不知道。如今的问题已经不是我想不想原谅陈四小姐,而是她肯不肯饶咱们的性命!——你猜她刚才跟我说什么?她说要把我……要把那些事宣扬出去,闹得人尽皆知!”

朱金蓝脸色大变。

郑娴儿靠在栏杆上,一脸惶惑无助:“她若真的说了出去,我哪里还有命在!二爷他……”

朱金蓝恨恨地在柱子上拍了一把:“如今你有诰封在身,这事若闹起来,二爷的罪名只会比你的更重!我只是不明白,真儿怎么会知道这些?”

郑娴儿“呼”地跳了起来,尖声叫道:“你问我?难道是我告诉她的?你倒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那几个心腹丫头们,顺便问问你家那个只要是母的就不肯放过的色鬼二爷,到底是哪一个的嘴上缺了个把门的!”

朱金蓝又急又怕,牵着郑娴儿的衣角便跪了下来:“好妹妹,别嚷,千万别嚷!咱们的性命……”

“性命?”郑娴儿冷笑起来,“横竖我也活够了,楼家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也算是见识到了!不就是死吗?有二爷二奶奶陪着,我死得也不冤!”

“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朱金蓝急道,“只要她还住在楼家,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好妹妹,姐姐在这里向你保证,她绝对没本事传出一个字去!”

郑娴儿叹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几分:“我今日留下她,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又要辛苦二嫂了。”

朱金蓝慌忙赔笑:“弟妹不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郑娴儿拉着她一起走到石桌旁坐下,叹道:“二嫂的这个表妹,秉性可真的不太好。我知道她想嫁咱们五公子,想做楼家这一大家子的当家主母,可是这桩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这会儿就要把咱们两房一脚踩死了,将来若是让她进了门——对了,那时候也就没有咱们了,我真是瞎操心!”

朱金蓝咬牙:“是啊,我竟不知道她狠毒到这个地步,竟然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也要踩下咱们两房!不过她这笔账实在大错特错了——五兄弟的亲事千挑万挑,怎么可能会挑中她这么个闺誉败坏的蠢丫头?”

郑娴儿叹息良久,有些惋惜似的:“二嫂,她毕竟是你的表妹,而且你先前不是一直希望她和五公子……”

“你也说了是‘先前’!”朱金蓝红着双眼,咬牙切齿。

郑娴儿叹了口气,悄悄地翘起了唇角。

40.不许跑!

入夜之后下起了小雨,热闹了一整天的楼家终于恢复了平静,空气中依稀还残留着欢腾的气息。

牌坊立起来了,就连府里洒水扫地的奴才们都觉得沾了“贞妇”的荣耀,平白高贵了许多。

丫鬟婆子们领了赏钱,各自揣着欢喜回去歇了,梦里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为楼家挣来这份荣耀的那个女人却在藏书楼里点了一盏油灯,歪在床头上读着一本不知是谁批注过的《列女传》。

门被打开了,一阵凉浸浸的湿气随风涌进了帐中。

郑娴儿头也不抬,脚尖轻轻一勾,被风掀起来的帐帘便落回了原位。

楼阙站在门口看得呆住了。直到又一阵凉风吹到身上,他才如梦方醒,忙俯身将伞立在门边,快步走了进来:“娴儿!”

郑娴儿含混地应了一声,仍然没有抬头。

楼阙有些讪讪的,凑到旁边俯下身来,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你果然认识字?上次我问你,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呢!”

郑娴儿叹了一口气,没有答他的话。

楼阙伸手把那本书抽出去,看了一眼,笑了:“列女传?你怎么想起读这个了?”

“据说是好书。”郑娴儿支起身子,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楼阙看得心痒痒的,立时扔了书,扑过来抱住了她:“你也觉得它是好书?”

郑娴儿嗤笑:“全是狗屁。”

楼阙笑了一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蹭了蹭:“再多骂几句!”

“嗯?”郑娴儿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楼阙趁她不备,双手悄悄地伸到某柔软之处抓了两把,然后才笑道:“你要读圣贤书去做真正的‘贞妇’,岂不是要把我抛开了?我总要多听你骂几句‘狗屁’,才能放心。”

郑娴儿懒懒地笑了笑,推开他的手:“《列女传》全是狗屁,《女训》《女则》更是臭不可闻,我这辈子怕是做不成女德典范了。不过——你不是已经打算跟我撇清了吗?怎么这会儿反倒怕我抛开你?”

“我什么时候跟你撇清了?”楼阙愕然。

郑娴儿起身下床,冷冷地道:“你躲了我快一个月了,这还不算撇清?难道定要当面说出‘一刀两断’四个字的才算?我这个人虽然脸皮厚些,却也不至于没眼色到那个地步!”

楼阙挑挑眉梢,随后又笑了:“所以,你是在跟我赌气?我说你今天怎么不对劲……”

他忽然跳起来,饿虎扑羊似的将郑娴儿捉进怀里,一个旋身便压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不许跑,听我解释!”

“你说啊。”郑娴儿习惯性地勾住他的脖子,眯起了眼睛。

楼阙俯下身来,鼻尖磨蹭着她的脸颊,语气有些委屈:“我没有躲你!这些日子书院里在编写诗集,要核对字句、查实典故、核实作者,甚至还要为一些作者立传,件件都是精细功夫。府尹大人嘱咐了定要在万寿节前赶出来,褚先生和大哥都忙得废寝忘食,我总不能躲懒得太明显,你说是不是?如今好容易有点儿眉目了,我这不是紧赶着就回来找你了吗?”

郑娴儿的赌气原本便是三分真七分假,这会儿见他当真解释起来,再大的脾气也没了,忙主动献上香吻,算作赔礼。

楼阙不客气地受了,趁机把能占的便宜全都占了个遍,揉搓了好一阵子才肯放过她。

郑娴儿抹抹嘴唇,捂着发烫的脸颊抱怨道:“下次再忙的时候,你好赖也跟我说一声嘛!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那么些天,我还以为你为了上次那件事伤透了心,不想再理我了呢!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有多难过!”

楼阙沉吟着,欲言又止:“上次那件事……是我弄错了。娴儿,对不起。”

“怎么,你真正的‘故人’回来了?”郑娴儿立时紧张起来。

41.青楼女子

楼阙摇摇头,许久才叹道:“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郑娴儿一愣,迟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节哀。”

楼阙抱着郑娴儿的肩膀蹭了蹭,哑声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回不来了。这半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能早一天回去找她,她就不会死……我一直想象不出她的模样,直到认识了你——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应该就是你这样的性情……所以,那天我无意间发现她留下的那块帕子是你的针线,我一下子就魔怔了……”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楼阙自己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叹道:“我拼命想找出‘你就是她’的证据,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疑点,甚至忘了你有你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真是太糊涂了!那天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吧?”

郑娴儿咬住唇角,瞪大眼睛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是啊,你躺在我的床上,心里却只想着故人,我都快要伤心死了!所以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楼阙看着她装出来的委屈样儿,一时又有些想笑,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胸口:“你上次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如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吗?”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也许吧。你尝尝你刚才戳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酸的?”

听到这一声,楼阙的喉头立时紧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

郑娴儿发现了,得意地一笑:小样儿,跟我斗!

谁知楼阙的脸皮竟比先前厚了许多,耳根还红着,人却已坦然地俯身去解开她的衣襟——照办了。

郑娴儿呆了一呆,耳边已听到楼阙温软的声音道:“甜的。”

“行啊你,有长进啦!”郑娴儿咬牙。

楼阙还没来得及得意,郑娴儿忽然揪住他的衣襟,板起面孔冷声问:“后来你又怎么发现我不是‘故人’的?你想起她的模样了?”

楼阙摇头,攥住了她的手:“你不可能是她。因为……我的那位‘故人’,是个青楼女子。”

郑娴儿一愣,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楼阙忙捧住她的脸,用手指抚平她的眉心:“别恼,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她也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别人告诉我,她先前曾经发誓永不卖身的,只是因为听过我几分虚名才愿意一见,谁知我醉了酒……后来枕香楼的鸨母也说过,她在乐班三年,尚未挂牌——我的心里,一直是很愧对她的。”

“枕香楼。”郑娴儿咬着牙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胸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为免楼阙看出异常,她忙避开他的目光,佯怒道:“她在乐班三年,那肯定不是我啊!我要是三年不回家,我爹不得打死我!”

楼阙叹道:“不错。后来我去问过你的父亲和邻居们,你确实是郑家的亲生女儿……前面的那些巧合都是我自己异想天开,我偏还要硬逼着你承认,难怪你着恼。”

“原来你还去找我爹确认过……”郑娴儿有些魂不守舍:“罢了,不说这个了。后来呢?你那位故人怎么会……”

楼阙低下头,沉默许久才涩声道:“当时我醉得厉害,任由枕香楼的人将她接了回去,次日又恰好有事要忙。第三天我去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在前一天晚上……投河自尽了。”

“自尽?是因为老鸨逼她接别的客人吗?”郑娴儿歪着头问。

楼阙立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郑娴儿“嗤”地一笑:“青楼花魁冰清玉洁,偶遇书生倾心相许,鸨母狠毒见财忘义,香消玉殒以死全贞——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她竭力维持着调皮的笑容,心里却仍在反反复复地想着“枕香楼”,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着,直如万刃穿心。

楼阙听出她语气有差,只当她醋劲又犯了,忙搂住她叹道:“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娴儿,正如你上次所说的,那些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郑娴儿幽幽地叹了一声。

楼阙隐隐觉得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但没等他深思,郑娴儿忽然翻身反压到他的身上,蛇一般地扭动着身子缠住了他:“既然‘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听说青楼女子在枕席上总有些手段让人欲罢不能,我真的……不如她吗?”

42.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正人君子”

清晨,明晃晃的日光洒金似的铺满了窗棂。

楼阙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娴儿!”

郑娴儿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吵什么吵!”

“娴儿,”楼阙急了,“天亮了!咱们昨晚怎么会……”

郑娴儿勾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爬了起来,揉揉眼睛:“是你说舍不得我冷,要等雨停了再送我回去的。”

楼阙哑然。

事实是这样不假,可是很明显,最后两个人都睡过头了。

这会儿,落桐居没准儿已经翻了天了!

楼阙的脸色有些难看。

郑娴儿伏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别慌。一会儿我直接去祠堂,就说今儿起得早了没惊动她们。丫头们就算有疑心,拿不出证据也是枉然。”

楼阙笑了:“思虑如此周全,真让人疑心你常做这样的事!”

郑娴儿贴着他的腮边蹭了蹭,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你也一样啊!这间屋子藏得这样隐蔽,床帐还弄得这么舒服……要说不是为偷情准备的,鬼也不信!”

楼阙被她闹得心尖发痒,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回了枕上:“娴儿,既然你不急回去,不如咱们——再来一次?”

“不要。累死了!”郑娴儿挂在他的脖子上,懒洋洋地“拒绝”道。

她极少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如果有,那一定意味着很热情的邀请。

楼阙领会了她的意思,轻笑一声,实实地压了上来。

“哈哈!”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夸张的大笑。

随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道人影直冲而入。

楼阙大惊,瞬间翻身坐起:“出去!”

那不速之客充耳不闻,三步两步闯到了床前:“嘿嘿!‘再来一次?’‘不要,累死了!’哦哈哈哈……延卿,咱们听到了什么?桐阶啊桐阶,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正人君子’!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楼阙捡起地上的衣裳扔到床上,掖好帐子将郑娴儿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闯入者抱胸坐在书桌角上,笑眯眯地欣赏着他的窘况。

楼阙找到自己的中衣穿在身上,眯起眼睛迎上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沛民兄、延卿兄,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爱好!”

黎赓红着脸站在门口,表情很是尴尬。

葛丰却两眼放光,不住地向床帐里面张望着:“没办法,你这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我们怎么着也得来见见奇景不是?话说,床上这丫头是何方神圣啊?是当日祠堂里藏着的那个不是?”

“她不是丫头。你们先出去!”楼阙没好气地道。

葛丰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轻佻地用指尖挑起他的衣领:“不是丫头?你们楼家正妻进门之前不许纳妾,她不是丫头还能是什么?我说桐阶,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人家的通房丫头都可以用来招待友人馈赠亲朋,怎么就你的丫头连脸都不肯露一露?我又不要她陪我睡,我顶多摸一把……”

这时郑娴儿已在帐中整好了衣裳。楼阙知道她心中必定着急,忙伸手把葛丰推到了一旁:“够了!你们回避一下,让她先出去!”

葛丰偏不是个省事的,任楼阙好说歹说,他非但不肯出门,反而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喂,你在这里藏了个女人,你们府里的人都知不知道啊?昨日楼老爷还抱怨你是个书呆子呢,我猜这丫头一定是你瞒着父母自己偷偷摸索上的……”

“有完没完了?!”帐中的郑娴儿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葛丰呆住了,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楼阙趁机推他出了门:“闭上你的嘴,否则我饶不了你!”

葛丰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冷气,向楼阙伸了伸大拇指:“桐阶,你这是找了个河东狮啊!佩服,佩服!如此一来我更不能走了,我定要看看这河东狮是何种模样……”

楼阙生怕刚才那一番喧嚷引来旁人,心中愈发急躁,忍不住咬牙怒道:“你们的好奇心已经害死过一条人命了,今日……一定要逼死她才肯罢休吗!”

葛丰的笑脸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咋舌道:“没那么严重吧?”

“背过身去,放她走!”楼阙沉声道。

黎赓没有任何异议地背转了身。葛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侧过身子让开了门口,口中仍哼哼唧唧地道:“我就不信了,你偷的是九天仙女不成?那么怕人看见……”

楼阙护着郑娴儿出门,一路小心翼翼地遮挡着葛丰的方向,生怕他忽然又转过身来。

谁知千算万算,他竟还是没算到葛丰不老实的不是眼睛,而是那双惯拨算盘珠子的手。

擦肩而过的瞬间,葛丰的指尖微微一动,郑娴儿腰间挂着的那块莹白温润的玉牌已到了他的手上。

事出突然,谁也没能来得及阻止他。

43.桐阶,你要死了!

“哇啊啊啊啊----”葛丰突然像踩了炮仗一样

“噌”地窜了起来,险些撞到梁上去。那块玉牌被他拿在手里,见鬼似的死盯着:“‘阙’字玉牌?你连这个都给了她?!难不成你想聘她做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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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坏了旁人的好事?

次日又是阴雨天气。郑娴儿正高眠不起,小枝忽然又来吵嚷,说是宁萱堂来人了。

没法子,郑娴儿只得胡乱梳洗一番,匆匆赶了过去。宁萱堂里,竟又是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人。

楼夫人招手叫郑娴儿坐下,语气倒还和蔼:“你的脸色不太好。没睡醒?”郑娴儿点了点头,一脸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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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你想怎么死?

“打脸”这种事儿,当然是越快越好。晚饭过后没多久,某人就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落桐居贞妇的卧房。

说好的

“这个女人不能要了”呢?郑娴儿正在灯下绣着一幅风景,听见有人进来,她头也不抬:“热水放那儿就行。你下去歇着吧,以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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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我要嫁的是您家五公子

次日,郑娴儿早早地起身梳洗了,细细地描画了眉眼,又耐着性子坐在镜前盘了个云顶髻,穿了件石青色绣合欢花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带着丫头小枝悠悠然地进了宁萱堂。

她是寡妇,原不必日日到婆母面前晨昏定省。所以楼夫人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你今日怎么这样早?莫非是《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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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咱们分开吧!

静得吓人的宁萱堂中,郑娴儿独自面对着脸色阴沉的楼夫人,心中惊疑不定。

她想不通,明明可以遮掩过去,至少可以死不认账,楼阙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认了?

她更想不通,认账的明明是楼阙,楼夫人为什么会把楼阙撵了出去,独留下她在这里?

莫非……是想让她一个人承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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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人至察则无徒

落桐居。晚饭刚刚撤下去没多久,小枝还在屋里伺候着,楼阙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郑娴儿看见他,只略略惊诧了一瞬,然后就笑了:“你是越来越大胆了,真不怕传到外头去?”楼阙一笑,十分自然地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今日被陈景真那么一嚷嚷,府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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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连你也丢到牢里去!

楼阙迟疑了一下,低头看向郑娴儿:“我先送你回去。”

“爷!”钟儿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郑娴儿想了一想,摇头:“书院里的先生必是沉稳之人,他既说是‘急事’,那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了。你快去吧,别叫你家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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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你觉得你很厉害?

“下官不知宜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万望海涵呐!”黎县令的声音从长廊那头响到这头,刚好一句话说完,人就站在了花厅的门口。

这显然是熟能生巧,若非练过百遍千遍,断没有这样的准确与巧妙。程掌柜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老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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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楼阙这个臭不要脸的

朱金蓝萎靡不振地躺着,脸上毫无血色,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有反应。楼夫人走到床前坐下,怜悯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太太……”朱金蓝认出来人,眼圈立刻红了。

“唉!”楼夫人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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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锅从天上来

次日一早,郑娴儿就出现在了楼夫人的宁萱堂里。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一会儿要给府里的管事婆子们训话,需要借楼夫人的威风镇一镇场子!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难道会是因为舍不得即将远行的楼阙吗?那才是见鬼了!

郑娴儿别扭地向不远处正在跟楼夫人说话的楼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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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你怎么下得了手!

立下了三天的军令状之后,郑娴儿仍旧没有半点儿着急上火的意思。府里的管事婆子们送来了账册和对牌,然后便一语不发地在旁边站定了,摆明了要看郑娴儿的笑话。

楼夫人推说头疼,起身到佛堂里念经去了。几个婆子见状便要告辞。

“不急,我先看看再说。”郑娴儿仍然稳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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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嫁给我是不是赚翻了?

等众人都散了之后,楼阙立刻吩咐小厮预备马车,不由分说地把郑娴儿带了出去。

看着楼府的大门越来越远,郑娴儿不禁有些呆愣:“马上要天黑了,你这个时候带我出门……这么明目张胆真的好吗?”楼阙把双手枕在脑后,悠闲地笑着:&l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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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她是你的?你确定?

楼阙立刻把郑娴儿推到身后,警惕地站了起来。只见乌篷船后面不知何时已跟来了一艘不算小的画舫,装饰得十分精致。

画舫上的红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不多时便把这一片河水都映红了。

“怎么回事?”郑娴儿也跟着站起了身。楼阙冷笑道:“是枕香楼的花船。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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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我迟早要宰了他

在一片意味深长的起哄声中,郑娴儿最终还是扶着楼阙折返回来,进了一个空房间。

这画舫本是枕香楼的东西,这些房间的用途不言而喻。就是给那些耐不住性子、兴致上来了连一刻都不能等的嫖客们临时发泄用的。

房中的陈设极其简单,该有的东西却一样也没落下。比如高床软枕,比如绳索皮鞭,比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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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等你嫁过来再说吧!

黑丑的脏老汉?不得不说春杏的这个描述非常贴切,郑娴儿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了。

事实上那个人并不十分丑,只是脸上带了几分凶相,很难让人喜欢起来。

至于

“黑”和

“脏”这两个字,先前更是跟他毫不沾边。这两个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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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你是人是鬼?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终于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虽然管事婆子们还是时不时想给郑娴儿制造一点小麻烦,但郑娴儿一向不在乎自己的颜面,更不在乎别人的颜面,于是几个回合下来,竟也没有人能从她手上占到便宜。

趁着风平浪静的这几天,郑娴儿总算可以把心思放在那幅《百寿图》上,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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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这下死定了!

跟话本故事里的情节一样,郑娴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间黑漆漆潮乎乎的屋子里,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勒得生疼。

跟话本故事里不一样的是,郑娴儿的嘴巴并没有被堵上,她也并没有很慌,更没有大喊

“救命”。从马车坏掉开始,这场绑架显然是有预谋的。既然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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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宁可舍弃你的性命

火光渐近,郑娴儿紧绷着的心弦稍稍放松了几分。原来那火光并不是直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院外那片开阔的空地上道路蜿蜒,正对着的是最东边那一座院子的大门。

东起第二道门就是郑娴儿先前被囚禁的那座院子。郑娴儿看见那一串火把鱼贯地进了东边第一座院子,耳边隐隐听到有人下令:“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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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三桩冤案从头讲

楼府之中,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十余天。郑娴儿一向敢想敢做,是个不囿于常规的。

府里的杂事虽多,她倒靠着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撑了下来,渐渐地把府里大多数管事婆子的心收服了。

这几日朱金蓝的身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开始时常到宁萱堂来陪楼夫人说话聊天。

长房长孙铮哥儿比先前壮实了许多,胡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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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寡妇开店,不吉利!

这一次楼老爷子是动了真怒,无人敢劝。朱金蓝终于成了楼家迁居桑榆县以来第一个死在祠堂里的女人。

三个月前她亲自带人帮郑娴儿挑选的那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最终竟是由她自己睡了进去。

金珠、彩凤、福儿等人功不抵过,又担上了背叛主子的恶名,虽有郑娴儿求情,最终也还是逃不了被发卖的命运。

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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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生下来就没照过镜子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娴儿过得十分充实而快乐。缀锦阁的生意很快步入了正轨,府里的风气也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虽然每天仍然有许多事情等着郑娴儿去处理,但像从前那样的糟心事已经完全没有了。

这段日子,最糟心的事也不过是丫鬟拌嘴、婆子打架这类的小打小闹了。

楼夫人和安姨娘这两个人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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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一个天大的把柄

“陈三公子?!”郑娴儿一惊,脸色微变。大喜的日子,这只蛤蟆怎么会在这儿?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想必是趁着府中今日办喜酒,偷偷混进来看他妹妹的吧?

倒难为了他兄妹情深的这份心。只是----他兄妹情深是他的事,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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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婚事定下来了

新成亲的小夫妻,第二日一大早照例要来长辈房里敬茶听训。韩玉珠虽是继室,规矩却还是一样的。

因为新婚的缘故,韩玉珠今日穿的是一袭大红的袄裙,衬得气色格外红润,跟先前做丫头时娇怯怯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楼夫人一看见她,立刻便笑了起来:“先前慎思园大大小小十来个丫头,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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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约见,悬崖峭壁

郑娴儿走出宁萱堂,却发现陈景真在廊下等着她。这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

旁边那婆子看见郑娴儿皱眉,“噗通”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奶奶恕罪!陈姑娘死活要见您,老奴拦着不许,她就要撞墙,所以……”郑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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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跟我一起死吧!

谁能想到,本该坚固无比的石栏竟会像糖酥饼一样一碰就碎?石栏断裂的瞬间,郑娴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此时她的身子已经悬空,再要收势已是来不及了。生死关头,郑娴儿的脑筋忽然变得异常清楚。

她飞快地向上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黎赓的脚踝。这一下子猝不及防,黎赓险些被她带着一起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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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她就是害相思了

从观霞山回来之后,郑娴儿就病了。大夫来看过,只说是风邪入体,开了几副不痛不痒的药调理着,也不见效。

外伤也懒得管它,反正躺几天也就不那么疼了。谁知躺了几天之后该好的没好,反倒又添了咳嗽,每咳一下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扯着疼,喉咙里一天到晚都是腥的,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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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公子楼明安

过了中午,楼阙终于从郑娴儿的床上爬了起来,见过父母之后就出门会友去了。

郑娴儿不想继续躺着,也便拖着大病初愈的虚软的身子起了床,带上小枝乘车出门去看她上次挺中意的那家茶楼。

那茶楼的旧主人经营不善急于脱手,倒是跟懒得费事的郑娴儿一拍即合。

既然都是开茶楼,以后装修上几乎不用费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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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你要对我负责!

离开饭庄的时候,郑娴儿自然而然地上了楼阙的马车。小枝不用人吩咐,早已自觉地跑去了原来的马车上,坚决不碍那俩人的事。

两辆马车挂起了灯笼,一前一后缓缓离开。饭庄二楼窗口处,楼明安目送着两辆马车走远,狭长的眼角眯成了一条线,高高地向上翘了起来。

“真是个大惊喜啊&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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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小县城里烟火气重,刚进腊月,便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楼阙似乎比先前更忙了些,白天极少能在府中看见他。

郑娴儿从来不问他的去处。倒是他自己时常主动交代,无非说是去书院或者去见什么老先生之类的。

眼看会试在即,想也知道他定是跟人探讨学问去了。郑娴儿买下的那处饭庄已经改得差不多,只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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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谁家郎君夜不归

茶楼的名字,郑娴儿一锤定音,就叫

“饮杯茶”。楼阙一点意见也没有,大笔一挥就写了出来,交给伙计去找人刻匾了。

布招是端端正正一个隶书的

“茶”字,十分古朴大方。楼阙刚走,郑娴儿就叫人在门楼边挂了起来。

伙计很伶俐,字画的事也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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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我们的男人 (为钻石满百加更)

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办法回答。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大兴文狱,已经出过好几桩大案子了,其中有两桩甚至是以谋逆论处的。

先前楼闿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危言耸听。下次再有官差上门,谁知道楼家这些人的命还在不在呢?

郑娴儿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然摇了摇头:“不对!那官差口口声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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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我是个没人疼的

郑娴儿快步走过去,将到近前时却又不得不慢了下来,强作镇定。楼阙下意识地伸出手,回过神来之后又忙缩了回去,歉然地笑了一笑。

郑娴儿两手提着食盒,微微弯了一下膝盖算是行礼:“受苦了。”楼阙慌忙还礼。

本来是很寻常的动作,他做完之后却有些失神,两只手都差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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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原来是个衣冠禽兽

“你说什么?!”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断喝。那女人吓得猛一哆嗦,险些撞翻了伙计提过来的茶壶。

众茶客惊愕地看向声音来处,却见本该已经走远了的郑娴儿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那女人被郑娴儿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好半天才说道:“就是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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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我认罪!

楼阙被两个衙役押着走上堂来,长揖为礼。黎县令

“啪”地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你可知罪?”楼阙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一派坦然:“晚生无罪。”黎县令冷笑:“有罪无罪,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今有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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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今夜我住听松苑

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天色已晚。一整天的时间,竟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郑娴儿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楼阙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楼阙微笑了一下,无声地向她说了句:“放心。”可是,郑娴儿如何能放心?

先前在书院里关着,官差们至少还会顾全他读书人的体面;如今进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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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咱们私奔吧!

深夜,阴森森的县衙大牢里,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进来了。楼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黎三小姐?”他皱了皱眉,坐了起来。白衣白裙的女子满脸喜色地扑过来,牵起了他的手:“现在没人,你快跟我走!”楼阙甩手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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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您这是耍赖啊!

昨日刚刚开张的

“饮杯茶”,如今已是热闹非凡。郑娴儿一进门,立刻就收获了一大片好奇的目光。

刘掌柜见状忙迎上来,替她挡住众人的视线:“楼上给您留了位置,快上去吧!”郑娴儿二话不说上了楼,看着刘掌柜放下帘子,之后才皱眉问道:&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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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楼府被封了

下午,郑娴儿从缀锦阁回去的时候,局势尚未有明显的变化。百姓们口中仍然纷纷议论着此事,据说褚先生受了刑,尚未招供,案子一时还定不下来。

并没有人知道楼阙有没有受刑,不过,想也知道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就是了。

陈景行的速度倒不慢。这才一天时间,陈家自陈其事、为楼阙脱罪的状子就已经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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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打住,我还没死呢!

次日一大早,郑娴儿便提着一大把封条进了县衙大门。黎县令刚迎出来的时候还打算堆起笑容周旋一下,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郑娴儿倒没有像楼夫人说的那样

“把封条摔到他的脸上”。她只是随手把那堆撕得并不完整的封条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黎大人,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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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她怀的是颗凤凰蛋吗?

年关越来越近,反诗一案却迟迟没有进展。大理寺那边一直没有来提人,众书生就只能继续在桑榆县大牢里熬着。

偶尔受点刑,也不甚严重。郑娴儿每隔一两天便带胡氏和小枝去牢里送点吃的穿的,顺便关怀一下那些家贫无人照料的书生们,为楼家博得了一个极好的名声。

书生们心思单纯,一旦认定了郑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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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楼阙他活不成了

楼家一年一度的大祭,要从除夕下午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早上,从年尾到年头,取的是个

“绵延不断”的好意头。这是全族的盛事,一饮一食一香一纸都马虎不得,因此这一天才刚敲过四更,楼家上下众人已经陆续起身,忙碌了起来。

郑娴儿这些日子已经心力交瘁,时时都想偷懒多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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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算总账,分家产!

桑榆县楼氏人口众多,只磕头祭拜这个环节便耗时不短,因此往年的习惯都是未时刚过便开始上香磕头,直到晚饭前后再献酒、献胙肉、献馔盒叩拜,一应礼节繁琐不堪,容不得半点差错。

今年却显然与往昔不同了。虽然前厅里招待的茶水点心无不齐备,但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人人神色冷淡,并未对前来与祭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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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我回来了

四太爷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官差。看样子,你们恐怕不能在家过年了!”楼夫人扶着龙头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跟着站起,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孩童般灿烂而纯粹的笑容。随着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十几道人影从外面闯了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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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你怎么知道我生不出

少了乌泱泱的人群、少了一排一排看不到头的牌位,就连繁琐的祭祖程序也变得容易而有趣了起来。

唯一的大麻烦是,先前为了全族大祭而准备的的胙肉、馔盒、饭羹都太多太多了,即使把三层供桌都摆满了,最后还是剩下了满满一屋子。

更不要说还有原本打算分送给众族人的布帛、糕点、茶果、酒菜、金银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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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我脸皮那么厚,怎么会没脸!

胡氏有些担心先前的话被楼夫人听去,郑娴儿倒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起身相迎。

门口的丫鬟婆子们又重新忙碌起来,添灯备酒,一派欢喜气象。楼夫人落了座,便问胡氏道:“他们兄弟两个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胡氏笑得有些勉强:“还是那个样。大爷说是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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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他们定罪了,要问斩!

次日便是大年初一,照规矩是该早起给长辈磕头拜年的。钟儿他们在外头催了好几遍,郑娴儿始终睁不开眼,干脆踹了楼阙下床,叫他自己去。

楼阙偏不肯走,一眨眼又跳上来钻进了被窝,把郑娴儿挡在胸前的手推到一旁,贴着她的胸膛蹭了起来。

“楼阙,你不要脸…&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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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孩子,不会有的

陈景行吓得面如土色,忙跳到一旁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您……您怎么能给我行礼!”郑娴儿抬起头来,诚恳地道:“因为我对陈三公子说过一个弥天大谎。----其实那天给您吃下去的并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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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傍晚之前,楼闵楼阙兄弟两人各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又带了些干粮,像平时出门访友一样平静地坐上马车,回到了县衙大牢。

二人走后,楼府彻底恢复了平静。从大年初一到初六,本该是亲友往来最热闹的几天,楼家的门前却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来过。

初七是三公子楼闳的冥寿,也是郑娴儿嫁过来整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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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三少奶奶上吊啦!

“来了就来了呗。”郑娴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是小枝替她问道:“人到哪儿了?”韩婆子在外头回道:“一半去了寄傲轩,一半去了听松苑。听松苑那边的小厮们二话不说就放人进去了,大奶奶那里还在撒泼打滚!”郑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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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三堂会审

官差们押着人离开之后,郑娴儿看着宁萱堂垂花门上的封条,发了一阵子呆。

其实被官差带走的不过十来个人而已。余下众人都被关在了佛堂的偏殿里,外面上了锁、贴了封条,连窗户都用木条封死了,却没有留人看守。

显然官府的人算得很清楚:这些奴才不敢跑。等案子定下来,这些底下人最多是收归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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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满门抄斩

郑娴儿憋了一肚子闷气回到家,晚上也没好好吃饭就睡了,梦里还要把那个没良心的楼阙骂上个三五百遍。

可是第二天她就骂不出来了。褚仲坦反诗一案,审结定罪了!郑娴儿听见消息便跳了起来:“怎么就定罪了?!”韩婆子脸色蜡黄,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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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断头今日意如何

次日便是灯节,缀锦阁和

“饮杯茶”同时打开了大门。也只是打开门而已。因为楼家有官司在身,两个掌柜怕给人落下话柄,门口连盏新灯笼也没挂,半点儿过节的气氛也没有。

当然,有气氛也没用。过路人看见楼家的店铺开门了,竟没有一个过来向内张望的,全都默契地退后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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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混账!给我拿下!

“谁敢!”郑娴儿迎着官差手中明晃晃的长刀便冲了过去。长刀立时停在了半空中。

不是一把,而是一排。这倒也未必是因为郑娴儿的气势有多强。事实是,官差们的心里早已经怯了。

这是杀人呐!别看他们平时欺压百姓的时候很有一套,打死一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过的事,但像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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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圣旨到。监斩台前的几位官员,高高地举着断头刀的官差们,以及心生绝望的死囚们,无一例外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杀!给我杀!”钦差大人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好用手肘撑住地面,尖声嘶吼。

众官差们却没有理会他,手中的长刀再一次悄悄地放了下去。曾巡抚和黎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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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奸夫是我!

呐,事实证明呢,还是葛丰看人准!楼阙还真干了一桩其蠢无比的事。

到了监斩台前,他完全没有向旁人打听此刻的状况,直接撞开人群冲到了最里面,一把抱住了还准备继续狡辩的郑娴儿,一迭声地问:“你怎么样?好好的怎么会摔了?有没有伤到哪儿?有孕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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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学政大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楼阙:“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楼阙只管小心地扶着郑娴儿,其余的事并不上心:“我无所谓,大人看着办就好!”此话一出,周围那些书生们已经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功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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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我应该什么时候死?

马车尚未停稳,葛丰已经推门跳了出去。片刻之后,空气里远远地传来了一句:“三日后等我一同进京!”楼阙尚在皱眉,郑娴儿已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推门便要下车。

“奶奶小心!”小枝有些发急。楼阙醒过神来,忙上前捉住郑娴儿的手臂,仍旧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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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因为他好看啊

郑娴儿听到后面这句话,立时笑了:“你去替我回了太太,就说茶楼里还有事忙,我暂时不得脱身,请太太恕罪。”小厮答应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韩婆子有些担忧:“这样不太好吧?万一太太真有急事……”郑娴儿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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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你只爱你自己!

楼夫人面上威严,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郑娴儿叫来程掌柜,把生意上的困境大致上对她说了说,她便只顾连连感叹挣钱不易,再不提叫郑娴儿回府养胎的事了。

当然,多安排几个仆妇来照顾孕妇的起居还是有必要的。郑娴儿作出恭敬温顺的模样连连答应着,并不推辞。

用过茶点之后,婆媳二人已经互相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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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她,走失了

京城气候偏寒,暮春四月芳菲未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定北王府的牡丹园中,衣香鬓影,掩映霏微。

绿竹掩映的八角亭中响起一声朗朗的笑语,却是个男子的声音:“今日真是好眼福!怕是全城的千金小姐们都来了吧?”旁边一个小童笑道:“葛四爷坐着吧!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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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砸银子捧角儿

深夜的牡丹园,灯火辉煌。两处戏台隔着一方荷塘遥遥相望,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台上的丝竹鼓点、台下的轰然喝彩。

当然,也看得到对方台上的翩翩舞袖、台下的人山人海。对台戏,重点已不在

“戏”,而在

“对台”。不管是角落里的琵琶竹笛,还是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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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他们居然敢!

楼阙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郑娴儿不答,退后两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楼阙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碎瓷片。细看上去应该是茶碗的碗底。一丝灵光在楼阙的心中闪过,他忽然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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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哪来那么大的脸?

“怎么这就要走了?”前面传来一声笑语。环形的走廊,视线尽头缓缓地走过来一群人,锦衣玉带,俊逸风流。

为首的一男一女尤其出众,秀色夺人。郑娴儿推了楼阙一把,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楼阙不理,手上攥得更紧了。对面那行人走到近前,看见了被楼阙搂在怀中的郑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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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明日把那女子带进宫来

怎么说呢,就因为骆小莹多说了那么一句话,郑娴儿这一晚上过得……非常惨。

这还是在打了折扣的基础上。事后,状元郎明确表示: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你一马。

生无可恋的郑娴儿:你拍着良心再说一遍?于是楼阙果然又说了一遍,郑娴儿却没有听见。

她早睡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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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这位嫂子如何称呼?

楼阙回来把皇帝召见的事说给郑娴儿听的时候,只得到了两个字的回应:“不去!”楼阙失笑:“你可知道,帝王有召,不去算是抗旨?”

“我知道你有办法解决的。”郑娴儿对自家男人很有信心。于是楼阙就满意了。

就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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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给宁大姑娘斟茶 (为钻石200加更)

“如何称呼”本是个最寻常的问题,偏偏郑娴儿的身份太尴尬,于是再寻常的问题也就变得不寻常了。

一时间,堂中众人的笑容都有些僵,自然是无人来答这句话。宁锦绣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了众人此刻的脸色,她心里便大致有了猜测。

于是,咱们宁大姑娘那个端雅高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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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你们,欺人太甚!

“不错,整顿家风!”宁锦绣缓缓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沉稳笃定的笑容。

楼夫人像是终于有了力气,叫瑞儿搀扶着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依你说,应当怎么办?”宁锦绣胸有成竹,指着案头的一盆杜鹃花,笑得从容:“治家就如同修剪盆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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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我可以嫁给他啊!

在楼夫人的坚持下,楼阙最终没有带郑娴儿提前离开。后来门上的人来报说是葛四公子他们来了,于是楼阙只好重新回去前面花厅见客,临出门前又拉着郑娴儿的手千叮万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出一趟十年八载的远门。

郑娴儿只顾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完全没留心听他嘱咐了些什么。反正她平生还没怕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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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虞弦

众人送皇后出了二门,之后便被随行的小内侍拦了下来,说是皇后不喜劳师动众,不必再送了。

众人都觉得诧异,却猜不透其中缘由。回到堂中之后,宾主众人各怀心思,迟迟没有人开口说话。

郑娴儿坐了下来,把玩着腕上那只精致的金镶玉镯子,眉头越皱越紧。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皇后不对劲,细想想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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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皇家园林

次日午后,基本谈妥了刺绣生意的郑娴儿心情大好。同那几家绣坊的主人一起从酒楼出来,却发现缀锦阁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只有一辆幔幕垂垂的油壁车在门口停着。

郑娴儿正在诧异,那车夫已抬起头,笑了起来:“奶奶,爷等了您好一会儿了!”是钟儿。

程掌柜笑了:&l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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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殉情还有这等好处?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皇帝铁青着脸,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小厮。

那小厮正是神色凄惶的钟儿。他跪直了身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哭道:“昨晚到了西池,奴才刚刚安顿好马车,就有人过来拉奴才去吃酒…&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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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鬼魅没你这么不正经

那塑像的右手上,少了两根手指。断面光滑,不像是受损断落的样子。

倒像,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看着她眼中的泪珠滑下来。

“那是……”他心里有了猜测。郑娴儿没有擦泪,看着那塑像怔怔地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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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你会死得很优雅

庙会去不去,郑娴儿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楼阙离开客栈以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寂寞便如期而至。

手中的绣针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绣线迟迟没能在素绢上留下痕迹。

心烦,意乱。亲身经历过西池那一夜的恐慌,又从黎赓的口中听到那些旧事之后,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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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太子殿下

御书房中,皇帝接过大理寺递上来的卷宗,翻看了两页,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昏厥。

“半年时间,二十余次刺杀----疯了,他简直是疯了!”大理寺卿俯伏在地,小心地道:“定北王年轻气盛,又一向以长子自居…&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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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有了媳妇忘了娘

楼阙满心为难:“父皇,这并不是一回事……”这时,皇后早已听见消息,由小宫女搀扶着匆匆赶了过来:“阙儿!”楼阙只得跪下行礼。

皇后蹲了下去,一把抱住他的肩,泪下如雨。小宫女在旁笑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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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咱们到此为止,我不玩了!

“娴儿,我们回去再说。”楼阙有些紧张。郑娴儿跟着他上了马车,点亮了琉璃灯,定定地看着他。

楼阙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因此迟迟没有开口。郑娴儿自己缩到角落里,闭上眼睛蔫蔫地开了口:“外头那些士兵,是羽林卫吧?羽林卫是皇家禁卫,你不是皇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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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待月

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第二天郑娴儿依旧睡到将近正午才肯起床。

早饭过后没多久,便有小厮慌里慌张地闯进来,报说住在济世医馆的虞叔被人带走了。

郑娴儿闻讯大惊:“什么叫‘被人带走了’?被谁带走了?”

小厮转身出门,拽了一个孩子进来,正是济世医馆的药童。

药童看见郑娴儿也不放在眼里,草草地打了躬,随后便昂起了头:“这是要私设公堂审问我吗?你们有什么好仗势欺人的?不就是状元郎的外室……”

郑娴儿冷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不曾听说过,状元郎已经落水死了?”

药童呆了一呆:“既然已经死了,那——不对,你不是也死了吗?”

郑娴儿眯起眼睛,向他笑了笑:“对啊!你想想你是在跟谁说话?”

药童醒过神来,大怒:“没死就没死,何必装神弄鬼吓唬人!那个老乞丐是皇上下令要治的,我们济世医馆可不曾委屈了他!骆小莹自称是你们的朋友,你们见了他也是有说有笑的,谁能想到你们不是一伙的?我们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又不是牢房,难道还能关着病人不许人带走不成?”

“是骆小莹带走的?”郑娴儿心里打了个突。

药童“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郑娴儿立刻扬声吩咐小厮道:“叫上所有的伙计,抄家伙计去兴庆班要人!”

小厮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药童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大瞪着眼睛问:“你要去砸人家戏班子?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嚣张跋扈的女人?”

郑娴儿“啪”地一拍桌子:“你说我嚣张跋扈,我还真要嚣张跋扈给你看了!——昨天你明明收了我们的银子,也答应替我们照看病人了,如今人没看住,你有什么要说的?”

药童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们给的那几两银子,怎么能跟定北王府比!”

小枝闻言不禁冷笑:“定北王府如今算什么……”

郑娴儿止住了她的话,皱眉不语。

“奶奶,怎么了?”小枝忙问。

郑娴儿摇摇头,向那药童摆了摆手:“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师父,那乞丐平安则万事全休,他若有半点儿不妥,你们济世医馆有多少人,就给我赔多少条命吧!”

“呵,好大的口气!黑老鸹插两根鸡毛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药童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小枝气得七窍生烟,提着鸡毛掸子便要去追。

郑娴儿叫住了她,神色凝重。

小枝只得转了回来:“怎么回事?很严重?”

郑娴儿心烦意乱,手上无意识地急急敲着桌角:“你还没听明白吗?骆小莹是定北王府的人,虞叔现在落到了定北王府的手上!楼明安昨天已经被下旨圈禁了,但是这会儿圣旨还没有下发,朝中还有一大半人不知道,民间更是毫不知情——中间这个时间差,对楼明安而言必定至关重要,他抢在这个时间里做的,怎么可能是一件小事?”

小枝被吓到了:“你是说,骆小莹带走虞叔,看上去是一件小事,实际上却是一桩大阴谋?”

郑娴儿摇头:“‘阴谋’算不上,但是‘狗急跳墙’有时候比‘阴谋’更可怕!”

“是啊,”小枝的脸色有些发白,“这可能是那个王八蛋用‘定北王’的身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恐怕宁死也会从咱们爷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郑娴儿想到了这一点,却猜不到楼明安打算如何下手。

她想叫人去问楼阙,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人能进得了宫门。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发了一个看大门的小厮去楼阙住过的状元府报信。

报信的人刚出门没多久,去兴庆班要人的伙计们就回来了。

没有要到人,也没抓到骆小莹。

兴庆班人去楼空,只有正面的那张供桌上放了一封信,还有一幅画。

信写得十分简单:“正午,待月楼。诚邀。”

小枝看罢“嗤”地一笑:“他邀咱去咱就去吗?偏不去!他们最多就是撕票呗,真当咱们有多在乎那个乞丐呐?”

这时郑娴儿已拿起那幅画,看住了。

小枝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呼:“这是谁给你画的像?比你本人还好看!——天呐,这个男人是谁?你相好的?”

郑娴儿没有答她的话,眼睛已经酸涩了起来。

画中的女子当然不是她。那是一个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盛装少女,手执一柄纨扇,神色怅然地靠在墙上。

女子的身边是一道月亮门,从门洞中可以看到远处的长廊,廊下有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男子在坐着抚琴,唇角含笑。

画的左侧题了两行字,写的是:“咫尺万里,对面语难寄。感卿缠绵意,瑶琴一曲话相思。辛丑仲秋,清英记。”

这时小枝终于看出了门道:“不对呀,这幅画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你的画像!”

郑娴儿揉了揉眉心,哑声道:“画上的女子是我娘。至于这个男人——看题词的意思,这幅画就是他画的,他叫……虞清英。”

小枝认真地把那两行字念了两遍,一脸惊喜:“这个男人好像跟你娘有一腿!这个可以啊,长得好看,会弹琴、会画画,好像还会写诗,比你爹强一万倍了!”

郑娴儿把画收起来,抬起了头:“现在这个男的被人抓了,可能会撕票,咱管不管?”

小枝愕然:“被人抓了?他是那个乞丐?——不会吧?!”

惊愕过后,再细想想那人的眉眼形状,小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管不管?”郑娴儿又问了一遍。

小枝忽然起身,抢过那幅画来又看了一遍,“啪”地一声将之摔在了桌上:“这还用问?当然管啊!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人才是你的亲爹!”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重新把画收起放好。

“你不信?”小枝抓住了她的手腕。

郑娴儿随手甩开,叹了口气。

小枝立刻懂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郑娴儿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她倒不能说是“早就知道了”,但看到这幅画上的题词,再想想前几天看到的那尊塑像上留下的时间,由不得她不往这上面想!

到了这个份上,管还是不管?

管吧,这分明就是一个连掩饰都没有的陷阱。对方把这幅画送给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跳吗?

不管吧,她这心里过不去且不说,只怕那个楼明安还会生出别的毒计来,比如给她安上个“不孝”的罪名或者别的什么,依旧很难办。

既然事情已经落到了身上,不想管怕也不成了。

郑娴儿看看院子里那些刚从兴庆班回来的伙计们,叹了一声:“挑几个伶俐的,陪我去待月楼。”

小枝有些迟疑:“还有点时间,要不要等一等?去状元府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呢!”

她的话音刚落,外头立刻有人低声道:“人早回来了,只是不敢来见奶奶。”

“怎么回事?”小枝急了。

两个伙计拉拉扯扯的,把先前派去报信的那个小厮推了进来。

小厮一进门就跪扑到地上,哭了起来:“奶奶,咱们跟着爷那么久,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怎么,在状元府受气了?”郑娴儿皱眉。

小厮大哭:“奴才受些气没什么的,可他们……他们骂的是奴才,羞辱的却是奶奶您啊!奴才实在为奶奶不值!”

郑娴儿站了起来:“罢了,你去歇着吧。——二山子,带几个人跟我走!”

小枝跟着站起,冷笑道:“奶奶急什么?还没问问状元府的看门狗都吠了些什么呢!”

郑娴儿淡淡地笑了笑:“知道是狗吠,你还要听?”

“我偏要听!”小枝怒道。

郑娴儿抬脚便走:“你要听,自己听吧。我听不懂狗吠,就不留在这儿白费工夫了。”

小枝无奈,只得撵走小厮,跟了上来:“怎么就不能听了?某人当面甜言蜜语哄着你高兴,背地里却由着他的奴才羞辱你,你就甘心这么装傻,由着旁人作践?”

郑娴儿敲了敲她的脑壳,神色淡然:“哄我高兴,总比惹我生气好。旁人背地里骂我,我听不见,正好少生一顿气。难道我非要把骂我的话全听一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就高兴了?”

小枝无话可说,只得气鼓鼓地扶着郑娴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催马。

路上看到,原本的随处可见的白幡已经撤了下来,或者正在撤。

路边的人空前的多,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兴奋莫名地讨论着什么,或者脸红脖子粗地争执着什么。

车夫随口一打听,便有人兴冲冲地围上来向他解释,说是朝廷下发了告示,原来状元郎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子,成了太子爷。

市井之中有关这位太子爷的传言太多,这时候当然也难免再被人提起来议论几遍,随随便便说点什么,就能引来一大片附和或者争吵。

郑娴儿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在一座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的酒楼面前停了下来。

待月楼,并不是寻常的酒楼。

寻常酒楼的招牌无非是好菜好酒,待月楼的招牌却是,美人。

楼中酒菜寻常,但斟酒添菜的侍者皆是容貌娇美身段窈窕的年轻男女,千依百顺,有求必应。

说得再明白一点:关键就在于这个“有求必应”。

雅间的门一关,人在里面可以做些什么,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这里头的门道。

郑娴儿在京城各大茶楼戏院转了有些日子了,对这待月楼当然也有所耳闻。

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座打着酒楼的幌子、在白天营业的青楼罢了。

如此“与众不同”的酒楼,平时自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女客敢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因此,郑娴儿下车之后,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门口是一个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的侍者迎着,满脸堆欢:“您就是缀锦阁郑姑娘吧?骆小公子在楼上,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的声音很大,与其说是在招呼郑娴儿,倒不如说是在向旁观的人介绍郑娴儿的身份。

可以预见,今日之后,“缀锦阁郑姑娘”轻浮放浪、寡廉鲜耻的名声必定会比先前更加昭著。

郑娴儿不管不顾,随手揪住那侍者的衣领拖着,径直往里面闯。

侍者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踉跄着跟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忙道:“骆小公子在楼上雅间恭候,请姑娘放手,小人为姑娘带路!”

郑娴儿甩开侍者,甩开大步走到柜台前,向那个油头粉面的老板娘招了招手。

老板娘忙凑了过来,大声笑问:“姑娘是要点几个哥儿服侍么?骆小公子已经帮您预备了,您直接上去就是!”

大堂里的几桌酒客闻言立即竖起了耳朵。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同样不加掩饰地大声道:“骆小公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眼光挑出来的货色,能看吗?”

老板娘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一时倒有些发愣。

郑娴儿不客气地伸出手,像刚才拎着那侍者的时候一样把老板娘拖了过来,姿态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板娘忙赔笑,大声说道:“知道知道!您是状元郎的心上人嘛!小店里的哥儿们当不能跟状元郎比,只是如今状元郎不在,姑娘独个儿在外头吃酒,当然不能那么讲究,您说是不是?”

郑娴儿松开了手,撑在柜台上笑问:“你们待月楼,是定北王开的?”

“当然不是!”老板娘慌忙大声否认。

郑娴儿笑了一笑,站直了身子:“原来不是啊?我看你们跟楼明安那小子一样蠢,还以为是他的手下呢!你一个开酒楼的,消息这么不灵通,是不打算把生意做下去了?”

“姑娘,何出此言呐?”老板娘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郑娴儿冷笑:“如今状元郎已经不是状元郎,定北王也不是定北王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朝堂上的事一向是波诡云谲,你若上错了船可就是死路一条!——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敢帮着那个被削爵圈禁的定北王来害我,你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你真不知道?”郑娴儿有些诧异。

老板娘回头看向身边的女侍。

后者忙道:“刚才最新进来的那桌客人确实在议论状元郎的事,说是状元郎如今已经是太子爷了。至于定北王……还没有听人说起。”

郑娴儿撇了撇嘴:“不知道新消息,就赶紧派人去看告示啊!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居然也敢学人家做缺德买卖!老板娘,我今天若是在你这儿吃了亏,你有多少脑袋够赔的啊?”

“姑娘,”老板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店并没有害您的意思,真的只是骆小公子邀您来此一聚……”

“那好,”郑娴儿冷笑转身,“我这便去京城巡检司,告发你们待月楼窝藏重犯、图谋不轨!”

老板娘慌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赔笑上前拦住:“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郑娴儿看着她:“看你这意思,楼明安果然在你这里了?你们是不是还帮他准备了‘好戏’在等着我?胆子不小嘛!”

“姑娘,我们实在不知内情……求姑娘指一条明路!”老板娘的声音压低了。

郑娴儿踮了踮脚,一屁股坐在了柜台上:“现在知道见不得人的话要小声说了?楼明安蠢,你们也跟着蠢,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吵得天下皆知!你们若是帮着他悄悄儿地把我杀了装麻袋一扔,什么事解决不了?偏要吵嚷得天下人都知道,对你们有好处么?”

老板娘低着头,脸上的脂粉都被冷汗冲了下来。

这事儿不怪她呀!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正常女人被人约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应该遮遮掩掩不敢被人看到吗?怎么这个女人非但不怕人,反倒嚷嚷得比她还大声?

而且还早看穿了这是定北王布下的局!

更可怕的是布局的定北王已经不是定北王了……

一个被削爵的王爷,还顶个屁用!

老板娘终于醒过神来,猛然站直了身子:“阿龙!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二楼‘辛’字号房间把那个设局谋害郑姑娘的歹人揪下来!”

侧门后面应了一声,十来个壮汉冲了出来,直奔二楼而去。

没等这帮人冲上去,二楼却已经有了动静。

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骆小莹扶着虞叔的胳膊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笑道:“这是做什么呢,凶神恶煞的?”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

骆小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郑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这才过了一夜您就翻脸不认人了?难道是昨天小莹伺候得不好吗?”

郑娴儿懒得理他,直接挥手叫伙计们上去救人。

骆小莹纤手一伸,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虞叔的脖子上。

郑娴儿笑了:“早这样不就好了?你虽是个唱戏的,可这出戏唱得实在不怎么样,不如真刀真枪来得讨人欢喜。——楼明安呢?他还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姑娘,”骆小莹的匕首往虞叔的脖子上压了一下,“王爷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您若是不肯赏脸,小人失望之下,可就保不定不会手抖了!”

郑娴儿仍然稳稳地坐在柜台上,气定神闲:“你自寻死路,我不拦你。”

骆小莹脸色微变:“你亲爹的死活,你当真不在乎?一个如此不义不孝的女人,如何配留在太子爷的身边!”

郑娴儿叹了口气,向小枝道:“我累了,你替我说吧。”

小枝立刻叉起了腰,冷笑起来:“骆小公子怕是疯了吧?我们奶奶的父亲是桑榆县郑木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会儿你随便从大街上抓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乞丐就说是我们奶奶的父亲?我还说我家那个倒夜香的老奴是你的父亲呢,你怎么不认?”

骆小莹也回应以同样的冷笑:“奶奶不用在我面前装傻,您对虞叔有多关心,我可是看在眼里的!那幅画像您看见了吧?这老乞丐虞清英便是您的父亲,您的母亲是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安平郡主——那天你我都曾亲耳听见虞叔喊出‘安平’两个字,您以为还能瞒得过我吗?”

说话间,待月楼的打手和缀锦阁的伙计们都已经向骆小莹逼近了过去。

骆小莹警惕地防备着众人的动作,眼睛仍然紧盯着郑娴儿:“您当真是无情无义,为了一己之私,可以置血亲的生死于不顾吗?”

郑娴儿听得烦了,便扶着小枝的手,站了起来:“楼明安,你打算一直派些不成器的小鱼小虾跟我说话吗?你的局已经破了,你再耗下去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太好,皇上虽不会杀你,我却是睚眦必报的!”

骆小莹的身后走出了两个人来,却都不是楼明安。

其中一人冷声开口道:“你还配不上王爷亲自来跟你说话!既然你不肯上来,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们会如何‘不客气’!”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却是楼阙的声音。

一大帮羽林郎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威风凛凛。

但眼下的僵局依然没有打破。虞叔的脖子上已经现出了血痕,显然骆小莹此刻已经很紧张了。

郑娴儿皱眉:“骆小莹,你把虞叔放下来,我饶你不死!”

骆小莹摇头,苦笑:“姑娘,王爷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所求的可不只是一个‘不死’。”

楼阙径直走过来,将郑娴儿揽进怀里,仰头冷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

骆小莹抿一抿唇角,沉默了片刻,随后又笑了起来:“太子殿下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吗?”

楼阙下意识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骆小莹见状,笑意更深:“晚了!从您二位踏进这道门开始,你们就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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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一场恶战

他的话音刚落,楼阙忽然瞥见窗口亮光一闪。

“小心!”郑娴儿惊呼。

楼阙立时抱着她闪身避开,二人身后的柜台上腾地窜起了一股火焰。

堂中顿时乱了起来。

那些原本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的酒客们,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个“热闹”实在不是他们应该看的。

“放火了!”

“杀人了!”

“是火箭!”

“他们在对面八角楼上!”

“……!”

七嘴八舌的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此时,一道接一道橘红色的亮光接连不断地从窗口飞了进来。

郑娴儿顺着火光来处看过去,只见对面那座高高的八角楼上,正有十几道身影站在那儿,不住地向这边张弓搭箭。

此处堂中,柜台上的账册、墙上的字画、四处悬挂的纱幔以及几个倒霉的酒客的身上,都已经陆续地着起火来。

有人受伤倒地,有人冲向门口试图逃跑。

楼阙下意识地抱起郑娴儿也要冲出去,却看见抢在前面窜出去的那几个人忽然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血溅四方。

显然,门口有人守着,并不打算让任何人逃出去。

羽林卫飞快地聚拢过来,将楼阙和郑娴儿簇拥在中间。

有人高呼:“拼死保护殿下冲出去!”

骆小莹在楼上状若癫狂地大笑:“郑姑娘,你亲爹的性命你不管了吗?你缀锦阁这些伙计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了吗?!”

这时堂中火舌乱窜,燃烧着的纱幔碎片四处乱飘,有好几次险些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万幸都被羽林郎们给打落了。

郑娴儿气急败坏:“骆小莹你是疯子吗?这座楼整个儿都要烧掉,你难道就有活路了?”

骆小莹不答,手中拖着虞清英,慢慢地往后退。

二山子不知何时已悄悄地溜到了辛字号房的门口,向内偷瞄了一眼,立刻转过身来:“东家,楼明安兔崽子不在里面!他们早有准备,可以从后窗户那里逃跑!”

郑娴儿立刻仰头问楼阙:“咱们能不能冲上去,也从二楼后窗走?”

楼阙冷声道:“不好。那边出去肯定全都是他们的人,依旧免不了一场恶战。”

“你带了多少人?”郑娴儿急问。

楼阙有些无奈:“你看见了,只有二十来个。”

“只能冲出去了!”郑娴儿咬牙。

冲出去,能活几个算几个吧。

楼阙仰头,看向正准备退回房去的骆小莹:“虞叔若有闪失,你就等着看我把梁秋妹那贱婢千刀万剐吧!”

“你说什么?!”骆小莹脸色大变。

楼阙不答,沉声向羽林卫命令道:“冲!”

“慢着!”骆小莹忽然拦腰抱起虞清英,直向楼下冲了过来。

他身后那两人本想阻拦,却被缀锦阁的伙计们打了回去。于是片刻之后,待月楼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聚到了大堂里。

这时对面八角楼上已经停止了射箭,大堂中却也早已彻底烧了起来。房梁上不断地传来木料烧裂的声音,劈啪作响。

骆小莹直直地向楼阙冲了过来,却被羽林卫拿刀架在了脖子上,虞清英也被羽林郎救了下来。

“哗啦——”一声大响,是一根烧坏了的椽子掉下了大半。

烟尘裹挟着火星迸溅开来,堂中众人立时都呛得有些受不住。有人高喊着“要塌了要塌了”,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最后却都把性命留在了门外不远的地方。

原来,等在门外的不只有刀斧手,还有弓箭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对方显然是铁了心,要将这堂中出去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

更糟糕的是,堂中没有跑出去的那些酒客开始发狂,把怒气全部发在了楼阙一行人的身上。

——他们本来在好好的喝酒吃菜沉迷温柔乡,怎么会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当然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太子爷,以及他那个嚣张跋扈没脑子的女人!

——祸害!灾星!

死到临头,许多人都没了顾忌,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扑了过来。

这些人最终当然都被羽林卫收拾掉了,除了骆小莹受了点池鱼之殃以外,并没有旁人受伤。

“呼呼”的燃烧声越来越大,眼看堂中已经没有可以站人的地方了。黑烟滚滚,对面已看不见人。

房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似乎随时会断裂。

郑娴儿扯了扯楼阙的衣襟,咳道:“冲出去吧!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儿啊……”

“从后门走!”楼阙沉声下令。

羽林卫毫不迟疑,簇拥着二人转身往后门冲去。

所谓“后门”,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平时只供楼里的侍者和厨子伙计等人出入所用。

此时,那扇门是关着的。

这事当然难不住羽林郎们。三脚两脚将门踹开之后,外面的人也已经警觉了起来。

羽林郎簇拥着楼阙和郑娴儿冲了出去,后面紧跟着所剩无几的酒客们,以及慌得不成样子的待月楼侍者。众人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出门,便是一场恶战。

后门外面埋伏的人并不比前门的少。

羽林卫全靠出来得突然,勉强给自己争来了一点点扭转局势的机会。

陷入恶战,总比被伏击来得好办些。

缀锦阁的伙计们很快也加入了战斗,手里拿的是捡来的兵刃或者从堂中带出来的凳子,还有人手里拿着一根烧了一半的门闩。

随后清醒过来的是待月楼的老板娘和她手下的打手们。老板娘很清楚自己已经把双方都得罪了,但此时算是生死关头,若是站队站得好,没准儿还能给自己捞一个将功补过。

最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是那些没敢往外逃、也没敢妄想跟楼阙拼命的酒客们。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跟楼阙这帮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在最初的颓败之后,也都拼命打起了精神,开始跟楼明安那边的人死磕。

其实这也怪楼明安自己下手太绝。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对无辜的酒客下手,这会儿怎么着也能少几个敌人。

不管怎么说,混战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小小一座庭院里,剑影刀光乱成一片,血肉横飞。

楼阙被几名羽林卫护着,并未加入战团。

他的怀里抱着郑娴儿,身边是神色复杂的骆小莹护着虞清英,跟着几个羽林郎在试图寻找出路。

待月楼中涌出滚滚浓烟,众人的视线都不怎么清楚,于是看旁人的脸色也都模糊了起来。

只有耳中听到的喊杀声、惨呼声、铁器碰撞声以及待月楼燃烧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楚。

虞清英的异样,是直到他狂呼乱叫地冲出去之后才被人察觉到的。

“安平!安平!”他发疯似的狂吼着,不要命地向混战双方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郑娴儿急得从楼阙怀中挣脱了出来。

楼阙慌忙捉住她的手腕:“你不要去!”

郑娴儿自己知道不该去,只是心里不由得揪紧了起来。

楼阙忙吩咐两个羽林卫过去救人。

虞清英还在狂呼。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把短刀,拿在手中胡乱挥舞着,见人便砍。

混战中的双方都没见过这种完全不要命的,竟被他震得停滞了片刻。

当然,之后依旧恢复原样。

郑娴儿努力地眯着酸疼的眼睛,关注着虞清英那边的情况。

他砍伤了好几个人,有羽林卫,也有对方的兵。

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插在了他的肩上,他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疼。

他只是不管不顾地乱闯乱砍,口中喊着:“安平,你快跑!”

最后,是专门跟过去抓他的那两个羽林郎设法打晕了他,拖了回来。

郑娴儿看着他,心下愈发担忧:“他怎么会突然犯病了!”

楼阙低声道:“他这病,当初恐怕是受了刺激才得的。今日的场景,怕是让他想起什么来了吧。”

郑娴儿咬住唇角,黯然不语。

楼阙重新将她抱了起来,咬牙:“后面那些房子里都未必安全,咱们先在墙边靠一靠,静观其变……”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从他背后破空而来。

“小心!”郑娴儿惊呼一声,伸手乱抓乱挥。

楼阙下意识地侧身避让,羽林郎也忙过来救护,那支箭擦着楼阙的肩膀飞了过去。

楼阙闷哼一声,随即放松了下来。

“你放开我!”郑娴儿急道。

楼阙没有逞能,依言放下了她,急问:“你有没有伤到?!”

郑娴儿摇头,落泪:“没有。”

楼阙抓过她的手,看到一丝血痕,脸色难看起来。

郑娴儿抹了一把眼泪:“你还是受伤了……我没有帮到你。”

“蠢!”楼阙骂了一声,将她护在怀里,警惕地看向四周。

到处都不安全。

他咬牙,向身边几个人命令道:“保护好娴儿!”

说罢,没等人答应,他已冲了出去,

郑娴儿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心急如焚,差一点要像虞清英刚才一样不顾一切地狂呼乱叫。

当然她最终忍住了。

楼阙冲了出去,从一个轻甲士兵手中夺过刀,一路冲杀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杀掉了一个躲藏在那里的弓箭手。

夺过弓箭之后,他对准后面那排房子的窗口,一箭一箭地射了过去。

并非每一箭都不落空,但几轮之后,终于再也没有冷箭向混战双方射过来了。

待月楼轰然倒下的时候,院中的混战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四个羽林郎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缀锦阁的几个伙计,以及待月楼的人。

个个带伤。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死的,也有活的,还有本来没死透后来又倒霉被塌下来的待月楼砸死了的。

楼阙看了一眼,哑声吩咐:“羽林卫和缀锦阁的伙计,不论生死,一个不落地带回去!”

二山子他们忙答应着,人虽疲惫,声音却并不颓丧。

他们的心里,有些骄傲。

他们是店里的伙计,却跟羽林卫并肩战斗过。这一刻,他们是勇士!

几个羽林郎却来向楼阙请罪,原因也很简单:没有抓到楼明安。

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亲眼看见楼明安出现。

他们知道楼明安在圈禁期间私自出府了,他们也知道这些轻甲士兵都是楼明安秘密训练的府兵,数量不详。

这两件事都是大罪,尤其是私蓄府兵,完全可以当谋逆论处。

但,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到了皇帝那儿就不好说话。

今日这件事闹得不小,还死了好些个无辜的百姓。事情传到朝中,少不得会有许多人吵吵嚷嚷,对楼阙的品德行事多加诟病。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楼明安今天设这个局的目的,还是实现了一小部分啊。

几个知情亲近的羽林卫都有些低落。

楼阙却不在意。

危局已解,他便也不急着离开,吩咐了几个羽林郎出去向宫中报信之后,便带着郑娴儿和身边剩余的人进了后宅中的一间屋子。

众人沉默地互相裹伤,回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谁都觉得心里有些后怕。

在待月楼老板娘的指点下,楼阙找了些水给郑娴儿喝了,又亲手替她包扎了手指上的那一点擦伤,然后才坐下让羽林郎替他检查身上的伤口。

幸好伤得并不重:一处是箭头的擦伤,两处是刀伤,都没有伤到要害。

裹好了伤,骆小莹已经在面前跪着了。

楼阙低头,看着他:“你可敢到皇上面前作证?——我不承诺饶你不死。”

骆小莹仰起头:“我也不求殿下饶我不死。我只问一件事:秋妹的事,殿下如何知道?秋妹如今人在何处?”

楼阙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骆小公子自以为很聪明么?你为楼明安卖命,他就会拿出千年灵芝来为梁秋妹续命,这笔买卖对你来说很划算是吗?”

“对我来说,是的。”骆小莹直言不讳。

楼阙冷笑了一声:“我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千年灵芝并不能治病,当然也不能为垂死之人续命;第二,楼明安拿不出千年灵芝;第三,梁秋妹中的毒是楼明安下的。”

“不可能!”骆小莹站了起来,一脸绝望。

楼阙怜悯地看着他:“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梁秋妹病得太巧了吗?怎么你刚刚认识了我们,梁秋妹就病了;怎么楼明安就恰好有办法续她的命;怎么他要你做的事恰好与我们有关?”

“我……不知道……”骆小莹颓然。

郑娴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梁秋妹是谁?她怎么了?”

楼阙伸手将她揽过来,笑道:“咱这位骆小公子倒也确实是个情种,为了他的心上人,他连自己的性命和良知都不要了。”

“哦,原来你有心上人啊?”郑娴儿双手托腮,探究地看向骆小莹。

后者只看着楼阙:“秋妹如今在哪里?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她?”

楼阙微笑:“人当然是在我的手里。至于救她——我为什么要救她?”

骆小莹忙道:“我可以为你做事,做什么都可以!”

楼阙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先见过了父皇以后再说吧。”

骆小莹忐忑不安地答应着,起身退到一旁,须臾却又转了回来:“殿下最好不要掉以轻心,定……楼明安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楼阙笑了一笑,没有接他的话。

骆小莹略一迟疑,又道:“这一次,楼明安本打算毁掉郑姑娘的名声,同时激怒你,让你在待月楼大开杀戒惹怒全城百姓……没想到郑姑娘早已知道他是我背后的主人,虽来了待月楼,却完全不上当,不肯进房间……在楼外设伏是他的第二计,他不止要杀你们,还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们身上。如今你们活着,他的府兵却死了好多……他的这一计,并没有输。”

楼阙低下头去揉捏郑娴儿的手指,并不说话。

倒是郑娴儿嗤笑了一声:“现在他没输,等见了皇上就输了嘛!如今你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怕什么?”

骆小莹神色尴尬,好半天才道:“我其实……知道得也并不多。”

“你知道得当然不多,”郑娴儿嘲讽他,“你给他当狗腿子才几天啊?”

骆小莹低下了头,耳根都红了:“原来殿下和姑娘早就看穿我了,枉我还自以为得计。”

说到此处,郑娴儿倒有些得意:“我早就跟你说了嘛!你在戏台上唱的戏勉强可以听一听,台下的大戏,你实在并不擅长!”

“那昨天……”骆小莹欲言又止。

小枝拿帕子沾了水走过来,一边替郑娴儿擦脸,一边冷笑道:“要不是为了怕你把不该说的话传给楼明安那小子,我们奶奶又何必受那么大的罪,陪你耗费一整天工夫!”

骆小莹闻言,脸更红了。

郑娴儿却又有些颓丧地趴在了桌子上,揪住了楼阙的衣袖:“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每次想帮忙都是在做无用功,恐怕还反倒给你添了麻烦!”

“你不给我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楼阙笑道。

“喂!”郑娴儿生气了。

楼阙忙笑着安抚她:“其实,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楼明安虽然圈禁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是个大隐患。父皇又对他狠不下心来,他迟早还要兴风作浪。这种乱子,来得越早越好。”

“总之,我还是惹出了乱子。”郑娴儿闷闷地道。

楼阙抬头向虞清英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微笑:“你若是不惹这个乱子,后面的麻烦只会更多。只要有人拿出那人是你亲生父亲的证据来,我就要和你一起背负‘不孝’之名。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这个局面已经是对咱们最有利的了。”

他说得很认真,郑娴儿却有些不信。

楼阙点点她的鼻尖,笑了:“你没有做错事,不必自责。”

郑娴儿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看到掌心里的黑灰,立刻噘起了嘴。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的脸刚刚被小枝给擦干净,楼阙这个混蛋又给她弄脏了!

楼阙看着郑娴儿气恼的模样,心情大好。

郑娴儿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这一下子,压在她心上的事太多了。

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又看向躺着的虞清英。

楼阙知道她的心思,笑叹道:“那个人,恐怕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郑娴儿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我是被搞糊涂了。我娘看上去挺老实的啊,怎么也会给我爹戴绿帽子?”

楼阙憋着笑,耐心地向她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母亲安平郡主,当年曾是誉满全城的名门闺秀,你父亲……是宫中的琴师。他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因为门第不相配,受到了多方阻挠。后来他二人逃出京城,却受到追杀,你父亲受伤坠崖,你母亲也落了水,自此下落不明……算算时间,你应该是在他们逃亡的时候有的,你母亲嫁给郑木匠之前就已经怀着你了。”

郑娴儿瞪大眼睛听他说完,忽然板起了面孔:“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楼阙无奈地按住她,苦笑:“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早在去年,父皇就曾派楼明安去桑榆县打听你的来历,那时我从楼明安口中得知你不是郑木匠亲生之女,却并未多想。直到上次在水神娘娘庙看到塑像,看到虞清英的名字,我才叫人用心打听了一些。”

“等一下!”郑娴儿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你说皇上派楼明安去打听我的来历?去年?那时候他还没当皇帝吧?他打听我的来历做什么?还是派楼明安亲自去桑榆县?”

楼阙迟疑了一下,神色渐渐地有些不太自然。

但郑娴儿并没有留心。

片刻之后,楼阙笑道:“做父亲的嘛,打听一下儿媳妇的来历不是很正常?”

“是吗?”郑娴儿将信将疑。

如果她没记错,去年应该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跟楼阙有一腿吧?

难道楼阙这个混蛋早就把她的事说给皇帝听了?

郑娴儿觉得有些不像,却又想不出楼阙有什么骗她的理由。

楼阙见她没有追问,不由得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待月楼的一个侍者忽然指着虞清英,惊呼道:“醒了,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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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楼家没一个好东西

竹榻上的虞清英慢慢地睁开了眼。

郑娴儿迟疑着,走了过去。

虞清英眼睛一亮,猛然抓住了她的手:“安平!”

“我不是。”郑娴儿淡淡地道。

虞清英迟疑着放开了手,目光却不肯从她的脸上移开。

郑娴儿被他看得有些不忍,迟疑着问:“你叫虞清英?”

对方同样迟疑着,许久才点了点头:“不错。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你照料过我。”

“你的病好了?!”郑娴儿愕然。

虞清英苦涩地笑了一声:“我不太记得。近来……心里有些不清楚。”

“那,你心里还能记清楚的事,是什么时候的?”郑娴儿试探着问。

虞清英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后他的脸色就越发难看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愤懑或者悲痛的事。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哑声说道:“癸卯年。”

“果然,”郑娴儿惋惜地叹了一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虞清英错愕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呆呆地盯着郑娴儿看了好久,眼中滑下两滴泪来:“那么快,二十年了吗……”

楼阙走过来,习惯性地揽住了郑娴儿的腰:“虞叔刚醒,先让他歇一歇吧,有话改天再说。”

“你是谁?”虞清英立刻擦干眼泪,抬头看向楼阙,脸上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楼阙微笑道:“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我可能需要唤你一声‘岳父’。”

虞清英“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郑娴儿向楼阙瞪了一眼,甩开他走到虞清英的旁边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弄错。关于我娘过去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会刺绣,还有……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断掉的,我记忆中一直这样。我娘不爱说话,我已经想不起她有没有京城口音……”

没等她说完,虞清英已激动地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肩:“弦儿,你是我们的弦儿!你今年十九岁对不对?!”

“但是……”郑娴儿仍然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虞清英已激动得语无伦次:“没有错,不会有错!你母亲的手指,是楼显宗那个畜生为了不许她弹琴,生生给她剁掉了的……你怎么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没跟你说吗?你母亲……她如今在哪里?”

郑娴儿不敢直面他的目光,只得转身去问楼阙:“楼显宗是谁?”

楼阙叹了一声,神色黯然:“伪帝。”

郑娴儿低着头闷闷地坐了半天,虞清英已忍不住,摇着她的肩急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你母亲呢?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如今……”

“这么说,你真的是我爹?”郑娴儿抬起头来看着他。

虞清英急道:“我当然是!这还能有假?你叫‘弦儿’对不对?我和你母亲是因琴结缘,所以我们早就商量过,第一个孩子就叫‘虞弦’,字‘桐君’。如果是女孩,‘桐君’就作为别号——这些事,你母亲全都没告诉过你吗?”

郑娴儿闷闷地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想逃。

但虞清英是不会放过她的。他紧抓住郑娴儿的两肩,急得脸都白了:“她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们说好了等你长大以后会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你听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听!”郑娴儿忽然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弦儿?!”虞清英愕然。

郑娴儿快步走开,站到了门口。

虞清英猛然跳下竹榻,拔腿便追。

但他只走出两步,脚下便踉跄着走不稳了。

楼阙正在旁边站着,见状忙伸手拉住他:“小心!”

虞清英呆站了好半天,终于默默地退回去,坐了下来:“她……已经忘记我了,对吗?我现在这样,确实也没脸去见她了。”

郑娴儿转过身来,皱了皱眉:“你的腿还是不能走?刚才你在外头乱闯乱杀的时候,我看你腿脚挺利索的嘛!”

虞清英扶着自己的腿,黯然不语。

骆小莹忙笑道:“大夫说,虞叔的腿是陈年的旧伤,骨头没长好所以走路会疼得厉害。刚才在外面,虞叔是受了刺激,一时不知道疼了。”

楼阙皱眉:“不知道疼不代表没有伤。程末,回去记得叫人请太医来看看,别疏忽了。”

旁边一个羽林郎忙躬身答应了。

虞清英抬起头,仍旧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几次欲言又止。

郑娴儿叹了口气,又走了回来:“我不是故意气你的。”

虞清英苦笑:“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这么多年……你母亲若是从未说过,你恐怕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不成器的爹吧?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

郑娴儿心里有些别扭,想叫一声“爹”,却张不开口。

虞清英试探着碰了碰郑娴儿的手,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牵了起来。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郑娴儿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怔住了。

“你……嫁人了?”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楼阙觉得有些委屈。

他已经厚着脸皮连“岳父”都叫了,合着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时虞清英终于也想起了先前那个胆敢搂他女儿的家伙。他慢慢地转过身,冷下脸来:“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

楼阙竟然迟疑了,许久没有答话。

郑娴儿重新在竹榻上坐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虞清英的神色渐渐地变得很愤怒。他放开郑娴儿的手,坐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楼阙:“怎么不说话?你是楼家的人对不对?楼显宗是你的什么人?安平不会答应把女儿嫁到楼家的,你们是不是又把强取豪夺那一套手段用在了我女儿的身上?!”

楼阙仍然迟疑不语。

郑娴的心里愈发疑惑。

这时虞清英已经转过来,重新攥紧了她的手:“皇家没一个好东西,我不许你跟姓楼的有任何牵扯,听到没有?!”

郑娴儿向楼阙看了一眼,皱眉。

虞清英急了,拼命地摇晃着她的手:“听到没有!”

郑娴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怎么,你们有恩怨?”

“弦儿,我要你答应我!”虞清英急得脸色都青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尖细得几乎听不清楚。

郑娴儿摇了摇头:“前面二十年你都没有管过我,以后也请你继续放任不管吧。”

“你!”虞清英气得差点背过去。

郑娴儿没能甩开他的手,疼得嘴角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你们上一辈有什么恩怨我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请你不要用上一辈的事来拘束我。我娘已经死了,你疯了二十年,我自由自在惯了,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只听我自己的。楼桐阶是我看上的人,我要不要跟他好、要不要跟他过,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我是你爹!”虞清英气急败坏。

郑娴儿撇嘴:“原来当爹这么容易——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什么力气都不用花,年轻时候睡完女人拍拍屁股消失,二十年后就会从天上掉下一个孩子来给你养老,你还可以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虞清英呆住了。

郑娴儿趁机甩脱了他的手,重新站了起来,走到楼阙的面前:“喂,咱们的上一辈有恩怨,你知道?”

楼阙哑声道:“这几天才打听到了一点点。”

“你介意?”郑娴儿追问。

楼阙伸手将她揽过来,搂紧:“不要离开我!”

郑娴儿笑了一声,仰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傻!”

楼阙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虞清英失魂落魄,好半天才喃喃道:“死了……你说,你娘死了?”

郑娴儿转过来看着他,平淡地道:“是死了啊。”

“怎么死的?是不是被楼家的人给害死的?!”虞清英泪流满面,尖声追问。

郑娴儿摇头:“不是。她是被我爹给打死的。”

“什么?”虞清英愣住了。

郑娴儿只得把昔年的事大略地向他解释了一遍。

虞清英不肯相信:“你母亲是郡主!她怎么可能嫁给小县城里一个烂赌的木匠?她的性子最倔强了,她不会甘心受人欺负那么多年……你不喜欢我,也不必编造这样的谎话来荼毒你的母亲!”

郑娴儿耸耸肩,漫不经心:“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眼瞎看上了我爹,但她的事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吧?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既然流落到了小县城,她还算是哪门子的郡主!”

虞清英被她这番话气得险些呛死,好半天才捶着竹榻吼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没心肝!你母亲被人打死,你居然一点也不难过不愤慨,你还是人吗!”

郑娴儿嗤笑:“我若是有心肝,我自己也早被打死了,还能活到今天呢?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难过不愤慨了?后来我不是雇人去把我爹的腿打断了嘛!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爹!你要是早来告诉我,我不就叫人打得狠一点了?”

虞清英呆住,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旁边几个羽林卫看着他,满怀同情。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女儿都敢雇人去打断自己老爹的腿。

已经打过一个了,还会怕打第二个吗?

看来以后大家都要把眼睛擦亮一点了,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这是个狠人呐!

郑娴儿并不在乎自己的话有没有吓住了旁人。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气鼓鼓地看着虞清英。

事实上她对这个亲爹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旁人对她的事情管三管四。

都到这时候了才来管她,还管得住吗!

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有一部分恐怕永远也没有办法查到真相了。恰好郑娴儿对“真相”这种东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当年安平郡主是怎么流落到了桑榆县,为什么嫁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木匠,有没有怀念过谁怨恨过谁,统统不在郑娴儿所关心的范围之内。

郑娴儿不喜欢想前想后,她喜欢过一天看一天,怎么高兴怎么来。

“弦儿……”虞清英抹了一把眼泪,迟疑着开口。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

虞清英脸上一僵,只得硬着头皮问:“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你母亲她……”

郑娴儿闷声道:“骗你干什么?死了就是死了!你都糊涂了二十年了,二十年里死几个人再寻常不过了好吗!”

虞清英心里堵得厉害,却不敢再指责她什么了。

这个女儿确实没心肝,可那都是因为缺乏教养的缘故——说到底,还是做父母的失职。

虞清英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郑娴儿看见他哭得那个没出息的样,倒是彻底放心了。

能哭就行。

人真到了悲痛绝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这人能哭出来,说明昔年的情分也不过尔尔,想必以后不至于再想不开寻死觅活的。

那就没事了。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早该翻篇儿了!

郑娴儿长舒了一口气,往楼阙的怀里一靠,闷闷地道:“累了。”

待月楼的老板娘忙赔笑道:“隔壁房间里有床,姑娘可以先过去躺一躺。”

郑娴儿横了她一眼,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老板娘忙跪了下来:“姑娘您可千万别生我们的气,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有这桩阴谋!您看,我们待月楼不是也损失了好些人吗?”

郑娴儿嗤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有阴谋,而是不知道楼明安已经削爵,更不知道他玩的是这么大的阵仗吧?”

老板娘讪讪的,不敢继续狡辩。

楼阙弯腰将郑娴儿抱了起来:“先去歇会儿,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程末忙冲出去看了,回来禀道:“是葛四公子带着羽林卫来了。”

说话间葛丰已闯进了院子,隔着老远便叫:“楼阙,你胆儿真肥啊,明知是陷阱你也敢睁着眼睛往里闯!”

楼阙把郑娴儿放了下来,沉声道:“先把尸体收拾了。我们抓了几个活口在这里放着了,你叫他们再检查一遍,看看院子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葛丰正要抱怨,忽然注意到楼阙满脸黑灰一身狼狈,忍不住又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楼阙抬脚给了他一下子。

葛丰笑着躲开,装出一脸正经的样子来:“皇上知道你们又闯了祸,很生气,叫我立刻把你和‘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一起抓进宫里去见他!对了,听说你们这样玩命是为了救一个乞丐?什么乞丐那么大的脸啊?”

楼阙皱了皱眉:“别贫嘴了,走吧。”

因为是皇帝宣召,所以连骆小莹和待月楼众人在内都要进宫。

葛丰笑眯眯地凑到楼阙的身边,扳过他的肩膀来,上看下看。

“你干什么?”楼阙皱眉。

葛丰眨眨眼睛,无辜地道:“听说你摇身一变成了太子了,我总得先看看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儿,是不是比我们多个脑袋多双手?”

楼阙白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钟儿道:“你先护送娴儿和虞叔他们回去安置,路上小心些,别叫人冲撞了。”

“喂,”葛丰急了,“皇上点名要见她,你不让她去?你这是抗旨啊?”

楼阙神色淡淡,漫不经心:“抗什么旨?他要见‘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我的女人可没有给他惹是生非!”

“这都行?!”葛丰傻眼。

楼阙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好了。这会儿老头子正忙着生楼明安的气呢,哪有工夫跟我计较!”

葛丰向他丢了个不雅的白眼儿:“也是。那是你家‘老头子’,就算计较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怪不得你不当回事儿呢!”

楼阙笑了笑,看着钟儿把郑娴儿几人送上了马车,然后才转过身来,沉声问:“楼明安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葛丰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来这里之前,我已带羽林卫去看过。他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念书呢,两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小脸儿蜡黄,穿一身青布衣裳,瞧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楼阙不屑地笑了一声:“他惯会装模作样!”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从烧塌了的待月楼旁边走过去,呛人的烟味立时窜进了鼻子。

郑娴儿用帕子掩住口,咳嗽了两声。

小枝急急地拿扇子把那些浓烟往外扇着,气恼不已:“那个楼明安,真是狼心狗肺!”

郑娴儿住了咳嗽,漫不经心地道:“人之常情而已。若是换了咱们落到他那个地步,也未必不会这么做。”

“也是,”小枝叹气,“皇家的人,只要心里存了一点点不甘,就总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郑娴儿将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苦笑起来。

虞清英安静到了现在,终于又忍不住清咳一声,试探着开了口:“那个小畜生是当朝太子?他是楼显宗的儿子?”

郑娴儿皱眉,摇了摇头:“不是。你说的那个楼显宗当了二十年皇帝,前一阵子才刚刚被人拉下马,革出宗籍圈禁起来了。”

虞清英紧绷着的脸放松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那,现在的皇帝是谁?”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含混地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虞清英又看向小枝,那丫头忙也跟郑娴儿学着装傻:“我不知道呀!皇上的名讳,哪是我们能打听的?”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了。

既然是皇上的“名讳”,当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要不然怎么“避讳”呢?

郑娴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但直觉告诉她,说出来可能又需要费许多许多的口舌。

而她现在,只想安静地眯一会儿。

虞清英却不打算就此罢休。

只看郑娴儿主仆两个人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俩人在心虚。

心虚什么?当然是因为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他盯着郑娴儿,沉声问:“是从前的定北王,是不是?”

当年争皇位争得最热闹的皇子总共就那么几个,其中跟他有过节的就更少,当然不难猜。

他自己猜了出来,郑娴儿也就不好否认了。

虞清英见她默认,脸色立时涨红了起来:“真的是楼显扬那个畜生?他当了皇帝?还让他的儿子来祸害我的女儿?!”

小枝在一旁撇了撇嘴:“伪帝是‘畜生’,现在的皇帝也是‘畜生’?您怎么认识那么多的‘畜生’呢?”

郑娴儿靠在角落里,苦恼地揉着眉心:“没人祸害我。要说‘祸害’,倒是我祸害了楼桐阶,害得他受万人唾骂来着。你跟他们楼家有旧怨啊?那你应该夸我才对,我替你报仇出气了!”

虞清英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替我报仇出气?你怎么报仇出气了?你怀了他们家的小畜生崽子,连个名分都讨不来,这就算是报仇出气了?”

郑娴儿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笑:“孩子啊,你听到了没?这个人骂你是小畜生崽子呢,你长大了不许喊他‘外公’,听到没有?”

“喂……”虞清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尴尬。

郑娴儿闭上眼睛,唉声叹气:“唉,我就是命不好!小小年纪被卖给死人结阴亲,进过棺材掉过悬崖还上过断头台……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看上个男人还是个‘小畜生’,生个孩子也是‘小畜生崽子’!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

虞清英的脸上怒气尽消,只剩了尴尬和慌乱。他急得两手乱摇,话都说不囫囵了:“你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强迫你怎样……”

“无所谓了,”郑娴儿一脸决然,“你一定要拆散我们,大不了我也跟他逃亡去!你有本事也把他打断腿弄成傻子,我怀着孩子嫁个赌棍天天挨打你就高兴了!”

小枝在旁听得傻眼,用扇子遮住嘴拼命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虞清英吓得脸色都白了,急急地扑了过来:“弦儿,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若是执意跟他,我……我不管你们就是了!”

郑娴儿双手捂住脸,拖着哭腔嚷道:“你怎么可能不管!你跟他爹有仇怨来着!虽然那时候桐阶才刚刚出世,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也被他亲爹丢在外面二十年没管过他的死活,可谁叫他是‘楼显扬那个畜生’的儿子呢?命里注定他就是个‘小畜生’,命里注定我跟他有缘无分……你别拦着我,让我去死好了!”

虞清英面白如纸,急急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别这样!是爹不好,爹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好不好?你跟他好好的,爹再也不多管闲事了,行不行?”

“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郑娴儿放下手,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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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打了太子的脸

这一天楼阙没有回来,只叫人来报了个信,说是与皇帝有话要谈,在宫中歇下了。

郑娴儿什么也没多问,安置好了虞清英,便叫小厮们关了门,高枕安眠。

次日一早,程掌柜便来报喜,说是缀锦阁已经安置妥当,随时可以开门营业。

郑娴儿愕然:“这么快?”

程掌柜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搭起柜台就可以开张。如今咱们风头正盛,当然要趁热打铁!”

郑娴儿喜欢这个“风头正盛”。

那就——开张!

于是这一天,缀锦阁敲锣打鼓挂红绸,热热闹闹地打开了正门。

掌柜和伙计都是做惯了生意的,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半点儿也不慌。

京城里,真正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是不常出门的,这些亲自上街来逛的都是中等人家。因此缀锦阁伙计们完全应付得来,并不会因为失礼而得罪了权贵。

当然,这只是刚开始。

等以后生意做开了,自然会有大户人家的买卖上门,那时就需要更加伶俐的伙计丫头们往人家的内宅之中去走动了。

郑娴儿不怵这些。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第一天的生意做好,打出口碑去。

沾了楼阙的光,这缀锦阁的名气早已传遍了全城,虽然刚刚开张,店里却已经人满为患,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热热闹闹的说笑声。

午饭时分客人少了些,程掌柜乐呵呵地回来后院,见到了郑娴儿:“东家,生意很不错,咱们饿不着了!”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什么时候饿着过你似的!”

程掌柜“哈哈”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是没想到刚开张就这么热闹!不是都说京城里的人最讲规矩最顾体面,瞧不起咱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嘛!”

郑娴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想说,京城里的人最要体面,瞧不起我这种臭名昭著的人吧?”

程掌柜捋捋胡须,“呵呵”地笑了。

郑娴儿扔下手里的绷子,笑叹道:“你先别急,等哪天我被桐阶抛弃了,咱们店里的生意差不多也就做到头了。”

天下的人心本质上都是差不多的,从桑榆县到京城,并无太大的区别。

拜高踩低,欺软怕硬。

缀锦阁主人的名声确实不好,可谁让她牵扯的是风头正劲的太子殿下呢?

试问这京城里的人家,谁不想跟太子殿下发生点啥?

尤其是那些普通人家,哪怕曾在大街上看见过太子一眼,就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太子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的,到太子的女人开的店里买点东西却不算十分困难。

如果这家店卖的东西恰好很不错,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了。

郑娴儿丝毫不避讳自己正在利用楼阙的名气这一点。

“太子”这棵大树,谁不想往上靠一靠?她侥幸靠上去了,若不懂得利用那就是傻子!

将来如果有一天这棵大树倒了、或者她不再有资格依靠这棵大树了,到那时全城的人都不会忘记来她这里踩上一脚的。

越是如此,她在得势的时候就越是不愿意收敛,定要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贯彻到底。

此时郑娴儿心里唯一担心的是,那些真正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们,对缀锦阁只怕还有诸多忌讳。

这会儿,那些姑娘们恐怕正在一边唾骂一边暗戳戳地羡慕她呢,短时间内来照顾她的生意怕是不太可能了。

想到这一层,郑娴儿那股子过分爆满的自信心终于冷静了几分。

这时程掌柜却笑了笑,一脸不以为然:“即便不靠太子,咱们的生意也未必做不下去。——今儿一上午,已经有十来家买主来问您的刺绣了,有好些人根本不买东西,就趴在您绣的那架屏风前面看!”

郑娴儿失笑:“如此说来,我这半年也算是干了一件正事?”

程掌柜很不给面子地补充道:“确切地说,您这半年只干了这么一件正事!”

郑娴儿委屈地大叫:“你拿我的绣品当招牌还贬低我的功劳,这就有点儿不厚道了!”

程掌柜无奈地摊手:“东家,这是您的店!”

郑娴儿正要耍赖,忽听外面有人禀道:“东家,楼夫人过来了!”

郑娴儿一怔。

程掌柜忙笑道:“好歹是长辈,东家还是见一见吧。”

郑娴儿不置可否,伙计便飞跑出去,把人请进来了。

程掌柜退出去以后,郑娴儿便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绷子,低头绣花。

楼夫人进来了,站在门口清咳一声。

郑娴儿抬头,露出笑容:“太太来了——咦?宁大姑娘今儿怎么舍得屈尊,贵脚踏贱地?”

没错,跟楼夫人同来的那个女子,正是丞相府孙辈的大小姐宁锦绣。

宁锦绣神色端庄,并不答话。

还是楼夫人笑道:“如今你不常回府,我身边冷冷清清的,实在无趣。多亏了宁大姑娘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时常来陪我说说话。”

“哦,”郑娴儿笑容满面,“那真是辛苦宁大小姐了。”

宁锦绣动了动唇角,微微一笑:“楼夫人慈爱,便如锦绣的亲娘一般。锦绣愿意来陪伴夫人,并不觉得辛苦。”

“那敢情好。”郑娴儿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忽然转头向窗外喊道:“小枝,贵客来了,还不来设座上茶!”

宁锦绣没提防她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从容优雅的闺门风范消失了大半。

郑娴儿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随后神色一敛,认真道:“请太太和宁大姑娘恕罪,此处是我的私宅,没料到会有客人来,因此连座位都不齐备。”

说话间,小枝已进来摆了椅子,又不慌不忙地退下去泡茶。

郑娴儿始终稳稳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要知道,楼夫人如今可是一品诰命了!

宁锦绣越看郑娴儿越觉得不顺眼,眉头禁不住便皱了起来。

楼夫人拉着宁锦绣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郑娴儿道:“你住在这个地方,确实多有不便。阙儿没说什么时候接你过去?”

郑娴儿微笑摇头:“我并不住在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今天第一日开张,暂时过来坐一坐罢了。我刚进京时租的那座院子,前几天已经买下来了,住着还不错。”

楼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又摇头道:“不该买下来的。阙儿册封礼过后就要搬进东宫,当然也要把你带过去。你现在月份大了,住在外面不安全不说,看着也实在不成体统。”

“太太,”郑娴儿笑得没心没肺,“我这个人除非死了,否则在某些人眼里永远都是‘不成体统’的。”

楼夫人无言以对。

能说啥呢?这话没错啊!

宁锦绣面带微笑,温言软语地开了口:“郑姑娘既然知道自己‘不成体统’,为什么还不知收敛,专做更加‘不成体统’的事呢?太子的一行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你竟不知收敛,先是大闹待月楼,紧接着又开门经商——太子根基尚浅,在民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糟践呢?你可知道,如今你利用太子的声势赚一点蝇头微利,搭上的或许是太子一世的清名啊!”

“有那么严重吗?”郑娴儿一脸愕然。

宁锦绣的笑容淡了,眼中流露出激愤之色:“怎么不严重呢?我朝律法,为官者不得经商,何况他是太子,是储君!士农工商,以‘商’最为卑贱,你现在做的事,分明是在打太子的脸啊!郑姑娘,我求求你,看在太子待你不错的份上,多为他想一想吧!”

郑娴儿拧紧了眉头,一脸苦恼:“怎么会这样呢?我开张之前问过桐阶的啊!我也怕做生意对他的名声有碍,可是他说完全不必多虑啊!他还说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反对我开店做生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卑鄙狭隘的无耻小人,都是因为见不得我们好!”

宁锦绣闻言不禁气得眼前发黑,眼神都直了。

郑娴儿继续道:“我也知道我连累了桐阶的名声,很对不住他!可是桐阶说了,我们是一体,同进同退荣辱与共,不用管外人怎么说。外人永远不会真心为了我们好的,她们只会想方设法给我们使绊子,为的无非是她们自己的私利!”

宁锦绣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手指头都揪得紫了。

楼夫人清咳一声,摇头道:“阙儿这话也说得糊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不肯好好想事情,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呢?”

“是啊!”郑娴儿连连点头,“我也劝他来着!我跟他说啊,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坏的!比如某些勉强沾亲带故的人就喜欢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那未必是因为见不得他好,也有可能是想在他身上占点便宜捞点油水嘛!再比如某些小姑娘想方设法往他身上贴,那一定不是因为人家小姑娘轻浮放荡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也有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太子妃的位置嘛!世人都有私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做点儿无伤大雅的事,情有可原嘛!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楼夫人也跟宁锦绣一样慢慢地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道:“确实如此。”

郑娴儿一拍大腿,满脸得遇知音的喜悦之色:“我就知道太太明白!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对世人心里的念头看得最清楚了!我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也知道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不伤天不害理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所以我放眼看看这世上,个顶个的都是好人!可是桐阶跟我不一样,他总说那些人有私心不算坏事,但明明有私心还偏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把自己伪装成圣人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那种人最可恶了,简直令人作呕!”

楼夫人和宁锦绣都气得不轻,光是维持表情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并没有人来接郑娴儿的话茬。

郑娴儿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说话,便依旧低下头去绣她的帕子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郑娴儿手里已经绣好了两片花瓣了,才终于听到宁锦绣压抑着呼出一口气,柔柔地开了口:“人皆有私心,但若这‘私心’伤害到了别人,那就不对了。”

郑娴儿愕然地抬起头来:“‘私心’的意思不就是‘为自己打算的念头’吗?‘私心’不伤害别人,难道要伤害自己来成全别人吗?宁大姑娘见过谁有这么特别的‘私心’,请告诉我,我要去跟他做朋友!”

“不对!”宁锦绣气得大叫了起来。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呀,原来宁大姑娘也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千金小姐说话都是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呢!”

宁锦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咬牙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私心’当然不必伤害自己,可是难道你的私心一定要伤害别人吗?”

郑娴儿放下手里的绷子,正色道:“我没有伤害过别人啊!我的‘私心’就是找个长得好看的男人睡一睡,开家漂亮顺眼的店铺赚点钱,这么简单的事我伤害别人做什么?”

“你没有伤害到别人吗?”宁锦绣不服气。

郑娴儿皱眉想了一阵,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睡了桐阶,可桐阶也睡了我,我们两个都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啊;我开店铺赚钱,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跟着我赚钱,他们也跟我一样很高兴啊!我伤害到谁了?”

宁锦绣气得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脸色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似的。

楼夫人怒道:“锦绣还是个姑娘家,你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郑娴儿扁了扁嘴,一脸无辜:“跟桐阶有关的话题不能说吗?我还以为宁大姑娘今日是特地来找我聊这个的呢!”

楼夫人恼火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聊天就聊天,你说的那些是什么?”

郑娴儿委屈地低下了头:“我也没说什么啊!”

宁锦绣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来:“你还说你没有伤害到别人!你只看到太子宠你,却没有看到他为了你承受了多少非议吗?他本来是一个谦谦君子纯白如玉,如今全城、全天下的人都在说他私德有亏,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郑娴儿立刻跟着抬起了头:“谁说他是谦谦君子纯白如玉?你对他了解多少你就敢评价他的品行?他分明是一个假正经伪君子急色鬼好吗!这会儿天下人若是夸赞他纯白如玉,过两年他的真面目被揭穿以后大家又会骂他欺世盗名!我替天下人揭穿了他的真面目,这是有大功于天下,你不夸我就罢了,居然还骂我!”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宁锦绣快哭了。

郑娴儿理直气壮,坐得挺直:“我就是实话实说啊!楼桐阶这个人本来是什么样,我就说他是什么样,如果你觉得我口中的他跟你眼中的他不一样,那说明是你看错了啊!你又不了解他、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求他长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你想嫁个纯白无瑕的谦谦君子,你就去找个谦谦君子啊!你想嫁给楼桐阶,还想把他改造成谦谦君子,你累不累啊?将来你要做了他的太子妃,他钻你被窝的时候满脑子想着洞玄子三十六式,你却只想跟他比赛背诵《朱子语类》,你们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你、你……”宁锦绣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郑娴儿眨眨眼睛,恢复了柔弱无辜的样子,看向楼夫人:“我又说错什么了吗?难道宁姑娘她根本不想嫁给桐阶,是我想多了?”

楼夫人已经很想骂她了,可惜不太敢,只得板着面孔道:“宁大姑娘是真正诗礼之家的千金小姐,婚姻大事岂有自己思量的道理!人家非礼不听非礼不言二十年了,今儿被你这一篇污言秽语说到脸上,她怎么能不恼!”

郑娴儿更委屈了:“我哪有‘污言秽语’!孟子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就不能说了?难道太太觉得圣人说的话也是污言秽语?”

宁锦绣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得直打嗝。

楼夫人拍桌怒道:“你不是没怎么读过书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记得清楚!”

郑娴儿坦坦荡荡地道:“桐阶教我的啊!他还念什么‘天地阴阳大乐赋’给我听呢,可惜太长了,我记不住!”

楼夫人气恼不堪,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郑娴儿又开始低头绣花,那叫一个淡定从容。

最后一片花瓣绣完的时候,郑娴儿叹了口气,抬起了头。

宁锦绣也跟着抬起头来,眼泪已经擦干了,恢复了高傲的神情:“郑姑娘误会我了。我不是来跟你争太子的,更不是来向你示威什么的。我的婚事有皇上和祖父做主,没有我自己置喙的余地。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太子造成了困扰,我希望你多为他想想,收敛一些!”

郑娴儿报以微笑:“多谢宁大姑娘‘好意’提醒。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自有我们的道理和原则。桐阶高兴我这么做,他愿意拿他自己的名声、前程甚至性命来宠我,我也说不动他。他若是当真为了我赔上了前程,大不了我将来也陪他落魄就是了。”

宁锦绣高傲的神情又绷不住了。她急得眉心紧皱,眼睛都成了三角形的:“你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宁大姑娘,话题绕回去了。”郑娴儿慢悠悠地道。

宁锦绣颓然,只能愤怒地瞪着她,一时却想不出该骂些什么了。

于是郑娴儿起身到后面的架子上找到了嫩黄的丝线,又转回来坐着,开始绣花蕊。

气氛尴尬到近乎诡异,那两人却迟迟没有起身告辞。

郑娴儿不在乎。

反正她绣花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并不怕人偷师。

日影移到桌子上来的时候,楼夫人叹了口气:“宁大姑娘好心劝你,你……唉!如今我也不敢说你了,只是你跟阙儿,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册封之后可能马上就要选太子妃。你们的事若是处理不好,将来会很难看,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郑娴儿很诚实。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难看的。

楼夫人摇头叹道:“你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京城里最重体统,长子若不是正妻所出,那是连带全家人都要被嘲笑的!你们现在的局面,太子妃最好在你生产之前进门,你生下孩子便寄在太子妃的名下,如此才能够勉强周全阙儿的体面!只是如此一来,你跟孩子的母子情分就淡了,太子妃的人选更需要格外慎重,必得要选最宽和大度之人才行。咱们刚来京城不久,对那些姑娘们都不了解,万一错眼挑了个不容人的,你和孩子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放眼看看,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

“嗤!”郑娴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怎么?!”楼夫人脸色难看。

郑娴儿笑道:“选谁做太子妃,哪里轮得到咱们说话?上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呢!他们的儿媳妇、未来的一国之母,他们怎么会选一个小心眼儿不容人的姑娘来当?”

楼夫人的脸色涨红了。

她当然知道轮不到她开口,可是这种话用得着当面说吗!

这分明是在嘲讽她手伸得太长呢!

没等楼夫人生完气,郑娴儿又悠悠地道:“而且啊,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能定规矩,自然也能破了规矩!比如咱们家,安姨娘不是就抢在您的前面生了两个儿子吗?大公子也没寄在您的名下养着啊!”

楼夫人闻言,气得鼻子都歪了。

骂人不揭短好吗!

她当初若是能压得住安姨娘,这二三十年何至于受这么多气!

郑娴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想了一想,又不慌不忙地道:“太子妃的事,太太还是不要操心了,免得到时候旁人说您越俎代庖,皇后娘娘的心里还不知是什么滋味呢!我记得上次在府里的时候,桐阶不是也提醒过您不要多管吗?”

楼夫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险些直接去了。

上次在府里的事,她当然记得!

楼阙不仅提醒过她不要管,还曾明说要娶郑娴儿为正妻来着!

所以,这个贱丫头是在当面示威吗?

楼夫人眯起眼睛,心里暗暗冷笑:一个出身卑微、品行不端的女子,想当太子妃,做梦!

以为推到皇帝皇后身上就没事了吗?

不知进退的蠢丫头,到时候见到圣旨可不要哭!

楼夫人坐在原处喘了好一会子,终于牵起宁锦绣的手,站了起来:“既然你胸有成竹,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临走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将来跟太子妃相处,可要好好收收你这目中无人的脾气,否则——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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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桐阶

楼阙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

郑娴儿笑嘻嘻地黏上去,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咋啦?挨训啦?”

“小心!”楼阙忙扶住她的腰,怕她挤着肚子。

于是郑娴儿更加放心,干脆盘腿勾住他的腰,树袋熊似的挂住了。

楼阙笑叹一声,脸上明显舒展了许多。

郑娴儿任他抱着放到竹榻上,扯住他的衣襟追问道:“不会真的挨训了吧?你老爹那么不疼你?昨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啊!”

“没有挨训,”楼阙挨着她坐了下来,“楼明安被罚杖责,挪到宫城附近一座荒园去住,身边所有的心腹婢仆全部换掉了;他秘密训练的那三千府兵也已被收缴了铠甲兵刃,流放到西北荒原为奴了。”

郑娴儿替他揉揉眉心,笑劝道:“皇上对楼明安心慈手软,正说明他是个慈父,对你而言也不是坏事啊!”

楼阙勉强笑了笑,将她的手捧到唇边吻了一下:“楼明安已经不足为惧,不必再提他了。那个骆小莹——他虽是从犯,但父皇说他蓄意接近你我,图谋不轨,罚了三十板子,逐出京城了。”

“哦。”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又伸手去揉他的脸。

楼阙皱眉:“你不难过?”

郑娴儿笑了:“你希望我难过?”

楼阙认真地看着她:“把骆小莹逐出京城,是我的主意。”

“因为怕我看上他?”郑娴儿眯起眼睛问。

楼阙点了点头。

“哈哈哈……”郑娴儿拍着他的大腿,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楼阙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心情大好。

郑娴儿笑够了,趴在楼阙的肩上懒洋洋地道:“今天缀锦阁开张,有人来教训我,说我开店做生意是丢你的脸、给你添麻烦!”

“你没叫人打他?”楼阙皱眉。

郑娴儿向他咧嘴笑:“我一向舍不得打美人的。”

楼阙略一思忖,就知道说的是谁了。

他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弯腰将郑娴儿抱到了妆台前:“换件衣裳,我带你出去转转。”

郑娴儿靠在椅背上,懒懒的:“可是我刚回来没多久!刚换了衣服!”

楼阙叹了一声,俯身抱住她的肩膀:“你一步路也不用走,我抱你。”

“好!”郑娴儿仰头一笑,听话地换上了出门的衣裳。

楼阙果然遵守诺言,抱着她出门上了马车。

“去哪儿?”郑娴儿好奇地问。

楼阙没有答她的话,神色黯然,显得心事重重。

郑娴儿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有些急了:“喂,你不说话,莫非是要把我拉去卖掉不成?”

楼阙被她逗得绷不住笑了,满腹的心事倒去了大半。

马车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很富丽的大宅。朱红的大门上方,高高地悬着“公主府”三个字。

郑娴儿愕然:“公主府?你带我来见清宁公主?”

楼阙仍旧弯腰抱起她,摇头:“清宁尚未出嫁,没有公主府。这里是许多年前……静纯公主的住处。”

郑娴儿皱眉想了想,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楼阙抱着她迈进那道朱红的大门,叹道:“静纯公主有个女儿,名唤‘安平’。”

“哦——”郑娴儿恍悟,“这是我外婆的家!”

楼阙点头,一路抱着她走了进去。

这座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但目之所及都看不见什么人,因此难免显得有些荒凉了。

楼阙看见郑娴儿一脸疑惑的样子,便向她解释道:“静纯公主仙逝以后,陆家的人便不住在公主府了。这座院子只有公主昔年的一些老仆在看守打扫,因此看上去有些荒凉。”

“陆家又是谁家?”郑娴儿一头雾水。

楼阙极有耐心,微笑着向她解释道:“就是你外公家。安平郡主姓陆。”

“这样啊。”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穿过两进院子进了小花园,楼阙便找了一座亭子把郑娴儿放了下来:“你有没有发现这座院子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郑娴儿想了想,笑道:“太荒凉了嘛!我看这院子还好,为什么后来不住人了?荒在这里多可惜啊!”

“因为……”楼阙的神色有些怅然,“陆家已经辞官还乡,不管是伪帝还是父皇,都不愿意把这座院子赐给别人居住。”

郑娴儿不解:“怎么又一个辞官还乡?我外公辞官还乡也是有原因的吗?那我外公还在不在人世?”

楼阙笑道:“陆家是真辞官。我朝律例驸马不得担任六部要职,所以你的外公官职不高,一生不得志。陆家旁人倒也有做到一二品大员的,但二十年前诸王夺嫡、朝政废弛的事让陆家人心灰意冷,已经举家辞官发誓永不入京了。”

郑娴儿安静地听他说完,若有所思。

这时有个老仆送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偷偷用眼角看着郑娴儿,神色激动。

楼阙皱眉道:“你先下去。若要叙旧,过一会儿再说。”

老仆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楼阙便向郑娴儿解释道:“那是昔年服侍过安平郡主的旧仆。”

郑娴儿抬头看着他:“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给我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吗?”

楼阙笑了笑,有些勉强:“故事不算漫长,但……有点麻烦。”

郑娴儿起身走到长石凳边,背靠着栏杆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仰起头来:“你说吧,我听着!”

楼阙失笑,跟过去坐在了她的身旁:“除了荒凉之外,你有没有看出,这园子还有别的什么特点?”

郑娴儿四下张望了一番,笑道:“这地方说是花园子,可是根本没种多少花嘛,倒是梧桐树一片一片的,打眼一瞧全是大叶片子!”

“就是这样了。”楼阙低低地叹了一声。

郑娴儿有些疑惑:梧桐树多,算是“特点”吗?

可是梧桐树根本不稀罕啊!她还记得早年在娘家的时候,院子里也有不少梧桐树的。每年春天开花季节,甜得发腻的香气能飘出几条街去,浅紫色的梧桐花落到地上,好看得很。娘亲在世的时候喜欢捡一些梧桐花回来洗净了熬粥喝,或者晒干了用来泡茶……

公主府的人应该不稀罕用梧桐花弄饭吃泡茶喝的,所以开花时节那些梧桐花应该能铺满一地吧?

这样想想,郑娴儿倒有些向往了。

此时花期已过,郑娴儿看着园子里的青石小路想了许久,终于笑道:“我娘应该很喜欢梧桐树。”

“是。”楼阙叹息。

郑娴儿转过脸来看着他。

楼阙抓过她的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叹道:“安平郡主很喜欢梧桐树,也很喜欢弹琴,所以给她的孩子取名叫作‘桐君’,虞清英逃亡途中的化名也是叫作‘焦桐’。”

“原来是这样啊!”郑娴儿感叹了一声。

片刻之后,她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的表字叫‘桐阶’,应该跟我娘没什么关系吧?”

楼阙拉她站起来,指着远处一座精致的小楼给她看:“那里曾经是安平郡主的住处,楼前遍植梧桐树,开花时节桐花落满台阶。”

“然后呢?!”郑娴儿听得有些迷糊。

楼阙叹道:“当年老太后——就是你母亲的外祖母——恰在开花时节来过一次,赞叹不已,回宫之后便作诗记叙所见所感。诗中有‘桐阶便是天仙路,何必崎岖上瑶台’两句,被好事者传至宫外,文人士子广为传唱。后来,‘桐阶’二字便成了典,用以代指美人,也有用来描写天家富贵的。”

郑娴儿用她那没多少墨水的肚子想了半天,笑了:“‘桐阶’代指美人?所以,别人喊你‘桐阶’的时候,差不多也就等于是在喊你‘美人’?哈哈,绕那么多弯子多麻烦啊,以后我就直接喊你‘美人’好了!”

楼阙深吸一口气,稳住。

不能打人,因为舍不得打,也未必打得赢;不能掀桌,因为太不优雅,也未必掀得动。

可是,他心里委屈啊!

这还能不能好好讲个故事了!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楼阙只得委屈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小眼神儿那叫一个幽怨。

郑娴儿笑够了才发现楼阙的脸色不对劲,这一来可把她给心疼坏了。她也顾不得笑了,忙抱住楼阙的胳膊,摇啊摇、摇啊摇:“怎么了啊美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为了忍住打人的冲动,楼阙一把捞起郑娴儿抱在怀里,转身,从亭子里跳了出去。

郑娴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亭子外面。

惊魂未定的郑娴儿立刻就恼了:“跳……跳下来的?九级台阶啊喂!你还抱着个孕妇啊喂!美人儿你是疯了吗!”

楼阙不管,抱着她一路狂奔,一直跑到那座小楼前才停了下来。

他把郑娴儿放在了小楼的台阶上,凶巴巴地命令道:“坐着!”

郑娴儿很识时务,闻言忙把双手放在腿上,乖乖地坐着。

楼阙差点又笑出来,忙绷住了脸,把所剩无几的怒气划拉划拉攒到一起,硬邦邦地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桐阶’这两个字在用作典故的时候才表示‘美人’,它的本义代指的是‘安平郡主’!”

郑娴儿作为一个半文盲,并不能很好地领会那些诸如“本义”“用典”“引申”之类的奇奇怪怪的概念。

但她还是隐隐地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儿:“你是说,你的名字,跟我娘有关?”

楼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说明白了!

可是郑娴儿其实并没有听明白。

她糊里糊涂地想着:这到底是哪跟哪啊?他的名字,怎么会跟她的亲娘扯上关系?总不能……

看着郑娴儿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惊恐的傻样,楼阙终于彻底认命,放弃了启发式的聊天方法,选择了直言相告:“我的父皇,对你的母亲有过非分之想。”

“哈?!”郑娴儿张大了嘴巴。

楼阙在她身旁坐下,有些紧张地攥住了她的手。

片刻之后,郑娴儿一脸迷惑地转过脸来看着他:“有过非分之想,然后呢?他俩睡过没?你应该不是他俩生的吧?”

楼阙双手捂脸,生无可恋:“你想得太多了……”

郑娴儿长舒一口气:“不是啊?那就没事儿了呗?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这点破事儿?”

楼阙摇头:“不止这些,还有别的事。”

“那你说。”郑娴儿坐直了身子装作乖宝宝模样。

楼阙只得压住心里的忐忑,把自己打听到的那些陈年旧事一一向她说来:

当年的安平郡主,是京城中无数少年郎梦寐以求的瑶台仙姝。

就连几位皇子也未能免俗,民间甚至有传言说道,皇子们之所以那样热衷于争权夺势,皆是为了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用九五之尊的权势将那个女子留在身边。

那时安平郡主及笄已久,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只因人人都看得出来,那女子已成了众皇子争夺皇位的一个彩头。

谁胜出,她就是谁的。旁人想都不要想。

后来,伪帝弑君夺位窃取了江山,果然没过多久便将安平郡主接进了宫中。

没有人知道安平郡主在宫中过得如何。只是在数月之后,被收回兵权赋闲在家的定北王——也就是当今皇帝——收到了安平郡主的求救血书,说是在宫中被囚禁、责打、断指,日日折辱生不如死,若蒙相救,愿终生为奴侍奉左右。

定北王收到血书之后又悲又喜,夜不能寐,没过多久便与亲信太医合计出了一个假死逃生的法子,给安平郡主喂下了假死药,装在棺材里运了出来。

这个法子风险很大,但定北王义无反顾。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安平郡主双宿双飞的日子,却万万没想到,运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口空棺。

定北王以为计划失败,惶惶然地暗中调查了许久,却意外地发现,安平郡主的棺材确实运出了宫,却在出宫之后不久便被人换掉了。

定北王狂怒,几经周折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安平郡主早与琴师虞清英暗通款曲,定下假死之计以后,她便暗中知会虞清英着人守在宫外,用空棺将她换走。

出宫之后,二人便乔装出城,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希望落空之后的恼怒、被女人欺骗的愤慨以及被一个卑贱的琴师夺走了心爱之物的羞恼,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原本便处在失意之中的定北王彻底疯狂了。

他派出了自己手下几乎全部的暗卫,在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镇村庄之中大肆搜捕安平郡主和虞清英,生死不论。

三个月之后,暗卫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山村里找到了二人的踪迹,但在捉拿的过程中,二人携手坠崖,生死不知。

定北王闻讯后悔不迭,亲自出京到那处悬崖之下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那悬崖下面是一条大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落在河里是死,落在岸上也是死。

定北王终于死心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定北王府一直有一批人在那座村庄附近以及河的下游暗中寻找,如此过了十七八年,音讯全无。

直到桑榆县楼家贞妇的那幅《百寿图》献进宫来。

一副刺绣在堆积如山的万寿节礼之中根本不起眼,可偏偏有眼尖的老宫人发现那针线与昔年安平郡主的有几分神似,于是就给当作奇珍捧到了伪帝的面前。

伪帝不知道安平郡主曾活着逃出宫外,定北王却知道。

于是就有了楼明安亲临桑榆县,有了帝后亲临楼府乔迁宴,以及皇帝明里暗里几次要求楼阙带郑娴儿进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等楼阙说完,郑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虞清英会说‘楼家没一个好东西’!”

“包括我吗?”楼阙委屈兮兮地追问。

郑娴儿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你最坏了!你什么都知道,却瞒着我那么久!”

楼阙更委屈了:“这些都是我刚刚打听到的!怕你知道以后会怨恨父皇、迁怒与我,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郑娴儿嗤笑:“有什么好怨恨的?有什么好迁怒的?一堆不值钱的陈芝麻烂谷子罢了!”

“你真不恼?”楼阙愕然。

郑娴儿拉着他站了起来,扶着栏杆笑道:“我该恨谁呢?那件事,每个人都有错啊!伪帝和你父皇犯了一样的错,就是根本没把我娘当人,只当她是个好玩的物件儿罢了;我娘错就错在不该说‘终生为奴侍奉左右’这种假话欺骗利用你父皇;虞清英最大的错误就是根本不应该喜欢我娘,更不该带她私奔……”

“等一下!”楼阙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你父亲不该喜欢你母亲?”

郑娴儿理直气壮:“当然不该啊!他根本不配好吗!我娘被那么一群恶狼盯着,处境已经那么危险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琴师跟着凑什么热闹?他根本保护不了我娘,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给我娘任何希望,不该让我娘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如果当初没有他,说不定我娘也就心甘情愿地跟了伪帝了,那样一来她至少还可以在宫里过几年锦衣玉食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日子呢!”

楼阙想了半天,苦笑道:“这么久了,你果然还是没长出良心来!他们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感动?”

郑娴儿拍着栏杆,怒道:“如果他没有带着我娘私奔,我娘怎么可能流落到桑榆县,嫁给那个一无是处的木匠——把我娘从梧桐枝上拖下来的不是郑木匠,而是他虞清英!‘情深义重’值几个钱啊?我娘受的那十几年的苦可是实实在在的!你不妨猜一猜,我娘在桑榆县郑家吃糠咽菜干活挨打的时候,有没有怀念过从前的日子?”

楼阙苦笑,抓住她的手替她揉着:“好好好,是他错了,咱不生气好吗?”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我生什么气?我只是有点替我娘不值!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她当年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个蠢丫头!”

楼阙好歹拉着她重新坐了下来,笑道:“道理谁都懂,但情之所钟,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不说别人,你想想你自己,不是也曾经为我豁出过性命?”

郑娴儿吓坏了,慌忙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那么蠢!”

楼阙笑眯眯地看着她。

郑娴儿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终于没什么底气地嘴硬道:“谁还没有个犯糊涂的时候呢?事后我都后悔死了!”

“是吗?”楼阙忍不住想戳穿她。

郑娴儿心里发虚,又换了说辞:“那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嘛!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的‘大树’要倒了,我当然得拼命挽救一下,毕竟我还要靠着你过上好日子呢!”

楼阙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抓住了她的双肩:“娴儿,承认爱我就那么难吗?”

郑娴儿脱口而出:“不难啊!可我正是因为你对我有用才爱你的啊!”

楼阙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偏装作凶巴巴的模样:“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郑娴儿想了想,撇嘴道:“好嘛,其实是因为你好看才爱你的!”

“还有!”楼阙并不满足。

郑娴儿转了转眼珠,笑了:“没了!白天‘好看’,晚上‘好用’,已经很完美了啊!我不觉得世上还有比你更好的男人,所以就认定你咯!”

原来她先前说的“有用”,是这个意思?!

楼阙彻底败给她了。

肚子都这么大了,还能一天到晚兴致勃勃地惦记着晚上那件事儿,这女人也算是个人才!

有这么个女人在家,他还敢左一个正妃右一个侧妃地往家里娶吗?

醋坛子醋缸都是小事,他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吃得消啊!

楼阙伸手把郑娴儿按进怀里,一边叹气一边笑。

好容易哄她说出了那个字,他当然是高兴的,可这高兴之余,压力真的好大呢!

郑娴儿趴在楼阙的怀里并不舒服,挣扎着想冒头:“喂喂喂,放开我啊!”

楼阙将她按回去,叹了口气:“娴儿,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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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咱俩将就着过吧!

“你要选太子妃了?”郑娴儿立刻问道。

楼阙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父皇确实有这个意思。”

郑娴儿想了一想,语气轻松地道:“那,恭喜你咯!”

楼阙皱眉:“我觉得你应该说点儿别的。”

郑娴儿闷闷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寻个机会抬起了头,一脸坦然:“我该说什么呀?当朝皇帝皇后做主为太子选妃,这是天大的事儿,朝中那帮国之栋梁们都不能说别的,我还能说出什么来?”

楼阙摩挲着她的脸,正色道:“选太子妃是‘咱们家’的事,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比如——你希望太子妃是什么样的?父皇本想为我指定宁锦绣,可是我觉得你应该会很讨厌她。”

“是她也没关系啊,”郑娴儿浑不在意,“我这个人很懒,不会没事找事去欺负她的!”

楼阙一滞,无奈了:“我是怕她欺负你!”

“怎么可能!”郑娴儿笑着拍了一下巴掌,“吵架她不是我的对手,打架她更不是我的对手,她指哪儿欺负我?”

楼阙彻底挫败:“娴儿,你能不能稍微假装一下吃醋的样子,满足一下我被你打击得所剩无几的自信心?”

“咦——”郑娴儿夸张地惊叹了一声,“原来太子殿下的自信心,需要靠女人吃醋才能满足啊?真可怜!”

楼阙有点想哭。

郑娴儿笑眯眯地趴到他的肩上,乐了:“看你这么可怜,我就满足一下你咯!——其实啊,我一点都不高兴你选什么太子妃,不管你选谁我都会生气!”

“还有吗?”楼阙转悲为喜。

郑娴儿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喜欢你纳什么侧妃什么侍妾,我喜欢你一天到晚只陪着我一个人!——这么说你高兴不?”

楼阙露出笑容,继续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郑娴儿惊讶,“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嘛,你娶了别人,陪我的时间就少了!晚上你跟别的女人睡,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除非你帮我选几个小白脸什么的补偿我,否则我就是不高兴你娶别的女人!”

楼阙本来还挺高兴的,听到最后一句又黑了脸:“有我还不够,你还在惦记着打野食?”

郑娴儿昂起头,一点也不怕他:“现在不惦记啊!等你娶了别的女人,顾不上我了,我就不得不惦记了!”

楼阙终于听明白了:“你是在威胁我!”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郑娴儿一脸无辜,“你娶你的太子妃,我找我的小白脸,很公平啊!好好的我威胁你做什么?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另寻新欢不好吗?”

楼阙心道:毫无疑问,这就是红果果的威胁了。

偏偏他还不敢不吃这一套。

楼阙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你准备一下,端阳节陪我去西池。”

郑娴儿吓坏了:“不是吧?一句话谈不拢,你就要杀我?!”

面对这样的胡搅蛮缠,楼阙有些无奈:“不是要杀你!这次咱们不坐船,只陪着父皇母后在水心殿看赛龙舟!”

郑娴儿推开他的手,直往后退:“我不想去!”

楼阙笑了:“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你不去也得去!”

“你说我丑?”郑娴儿立刻转回来,俯身凑到楼阙的面前,捏着自己的脸给他看:“你再好好看看!丑吗?丑吗?丑吗?!”

楼阙不慌不忙地抬了抬头,双唇准确地堵住了那张聒噪的小嘴。

送上门来的美味,他若错过了岂不是天理不容?

纠缠许久,楼阙心满意足。

郑娴儿挣脱出来,气得“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楼阙笑着拍拍她的后脑勺:“放开,小心咯牙。”

郑娴儿果然乖乖地放开了。

没别的原因,是真的咯牙。

楼阙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情大好。

郑娴儿重新坐好,还在生闷气。

楼阙伸手捏捏她的脸,笑道:“这两天一直有人在父皇面前聒噪,尤其是宁丞相他们——你若不快点见见父皇把咱俩的事掰扯清楚,说不定过两天给我和宁锦绣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你若是不希望以后每天都看到她,就乖乖跟我去见父皇——眼下也只有你能够挽回这个局面了。”

“不对啊,”郑娴儿拍着他的大腿叫了起来,“选太子妃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想办法?”

楼阙抓住她的手,认真道:“‘选太子妃’是我的事,但‘不想让我选太子妃’就是你的事了!”

郑娴儿被他绕得晕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所以,她有责任有义务去帮他推掉这桩婚事?

楼阙看着郑娴儿困惑的样子,心中暗笑。

终于,郑娴儿又若有所思地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想娶宁锦绣,还是不想选太子妃?”

楼阙大为挫败:“刚才不是已经说明白了?我若敢娶别的女人进门,你就敢找小白脸,那咱们就干脆谁都别找了!你守着我,我守着你,这辈子就这么将就着过算了!”

“所以,你一个都不娶了?”郑娴儿大喜。

楼阙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帮我搞定父皇!”

“好的!”郑娴儿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楼阙放下了一大桩心事,长舒一口气,又转身将郑娴儿抱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回家!”

郑娴儿窝在他的怀里,有些脸红:“其实我自己能走,你不用每走一步都抱着我的。”

“那怎么行?”楼阙很严肃,“说抱着你走就抱着你走,本宫岂是食言而肥之人!”

“啊哟——”郑娴儿笑他,“还真摆出太子殿下的款儿来了!”

楼阙一点也不忸怩,向她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怎么样,我当太子还像模像样吧?”

郑娴儿认真地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像样!戏里的太子要么端端正正跟泥菩萨似的,要么就又丑又蠢不成样子!你再看看你自己,吊儿郎当的,哪有半点儿太子的模样?”

楼阙想了想,认命:“算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二人一路说笑,正要出第二进院子,却发现门口聚了二十来个人,全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像一群鹅似的向这边张望着。

郑娴儿本能地往楼阙的怀里一缩,却听到人群中响起了几声轻笑。

“怎么回事?!”郑娴儿有些羞恼。

楼阙把她放下来,笑道:“这些都是公主府的旧人,他们想见见你,没有恶意。”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郑娴儿,此时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些胆怯,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只敢躲在楼阙的肩膀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先前到亭子里来送茶点的那个老仆抹着眼泪笑道:“我们这些人,有从宫里跟着公主出来的,有从小服侍着郡主长大的,还有两个是先前陆家派过来服侍郡主的。二十多年了,当年郡主跟前最年幼的小丫头,如今也都白了头发了……如今总算是盼得小主子回来,我们临死也能闭眼了!”

郑娴儿向众人看了一圈,发现在场众人确实皆已满脸风霜,其中还有几个是拄着拐杖由旁人搀扶着过来的。

远处倒是有三四个小孩子躲在树后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不知是谁家的子孙。

看着众人悲喜交加的样子,郑娴儿也不由得有些心酸。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只得试探着道:“你们……起来说话吧。”

众人互相搀扶着,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二十多道热切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直看得她头皮发麻。

说真的,这种目光她有点儿招架不住啊!

众仆多半也都是人精,看到郑娴儿怯生生的样子,他们也就明白了过来,忙低头请罪:“是奴才们失仪了,小主子勿怪。”

郑娴儿摇摇头,笑道:“不怪的。”

老仆擦泪道:“小主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又一个郡主,头一眼看到您的时候,老奴心里一慌,只当是又回到二十年前去了!”

郑娴儿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用眼神向楼阙求救。

但楼阙并没有帮她的打算。

随后那老仆又试探着道:“这公主府空了二十年了,到处都荒凉得不成样子,奴才们的心里也就像这院子一样荒着,没着没落的……小主子,您不搬回来住吗?”

郑娴儿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会儿楼阙倒是开口了。他伸手把郑娴儿从背后拖出来,揽在怀里:“不必了,娴儿以后跟我住。”

老仆似要反驳,想起对方的身份又忙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那,太子殿下可一定要善待我们小主子!”

“放心。”楼阙笑得很温和。

众仆却并没有放心。为首那人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看楼阙,再看看郑娴儿,板起面孔道:“太子殿下,我们小主子是安平郡主的女儿,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您可不能亏了她的名分!”

楼阙从容笑道:“本宫若是想亏她的名分,今日就不带她来见你们了。”

众人闻言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若没有今日之事,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知道世上还有个小主子呢?

楼阙见众人想明白了,便含笑调侃道:“你们这个小主子厉害得很,本宫一向不敢得罪她。如今她又有了你们这群‘娘家人’撑腰,以后东宫怕是要由着她横行霸道了!”

众人听见这句话说得厉害,心下都有些忐忑。

却见郑娴儿昂着头向楼阙瞪了一眼,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嫌我横行霸道,你娶只小绵羊去啊!”

楼阙委屈兮兮地道:“小绵羊不是都被你给撵走了嘛!”

公主府众仆见二人这般言笑,便知道自家小主子没受过什么大委屈,当下便放了心。

有人又忍不住嘱咐道:“太子殿下疼爱小主子,小主子可也要惜福,不要恃宠而骄才是啊!”

“听见了没!”楼阙向郑娴儿抬了抬下巴。

郑娴儿向他呲牙:“放心,我不会‘恃宠而骄’——我是天性骄纵,跟宠不宠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离开公主府很远了,楼阙还在为郑娴儿的那句话而笑个不住。

这女人果真天性骄纵,不管是在谁的面前都不肯给他留面子!

***

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二人没有回天市街那边的院子,而是就近去了楼阙住过一段时日的状元府。

状元府当然不叫状元府,只因为先前里面住着的是状元郎,因此附近的人便以“状元府”三字称呼了。

如今状元郎变成了太子爷,也不知邻居们改口了没有。

楼阙抱着郑娴儿下了马车,门口立刻有两个小厮迎了上来,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其中一个小厮腿脚麻利,嘴皮子也极利索,一路跟在楼阙的身后飞快地汇报着这几日的事,诸如谁家递来了拜帖、谁家送来了贺礼、谁家来下帖子请吃酒、谁人登门拜访之类的,一条一条说得明明白白。

确实是个很得力的看门人。

楼阙极少理会这些俗事,听过也就罢了。

那小厮说完了正事,见楼阙没有开口打赏的意思,便又笑呵呵地凑趣道:“小的们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带姑娘回来呢,咱们府里今后怕是要热闹了!——要不要传话给买办那边,尽快采买些女孩子用得着的东西来?”

楼阙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郑娴儿忽然冷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您这里兴不兴秋后算账啊?”

楼阙一愣,脚下停住了:“什么秋后算账?”

郑娴儿从他怀中挣扎着下了地,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小厮:“我这里有笔账,想跟您府上的某个奴才算一算!”

那小厮看见郑娴儿臃肿的肚子,立时猜到了她的身份,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郑娴儿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过来,故意压着嗓子挤出阴沉的声音:“怎么不笑了?刚才不是笑得挺欢的?”

“这……姑、姑、姑娘……”小厮不知怎的就结巴了起来。

郑娴儿嗤笑:“别叫姑,也别叫娘,叫声‘祖宗’就行!”

小厮“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的牟二柱给祖宗磕头!”

楼阙在旁哭笑不得:“还真听话啊!”

郑娴儿却不笑了。她盯着那小厮问道:“为什么这么怕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说吧!”

小厮吓得白了脸,支支吾吾地道:“小、小的不曾做过亏心事……小的只是条看门狗,并不敢得罪祖宗……”

郑娴儿冷笑道:“你若不说,我便叫我的人来跟你对质了?”

小厮慌忙摇头,随后又停顿了片刻,抬起头来:“姑娘恕罪,小的虽得罪了姑娘,却也是碍着府里的规矩,不得已才这么办的!如今全京城人人都想见殿下,若是小人一一都去通报,误了府里的正事不说,殿下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啊!”

郑娴儿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

小厮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郑娴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因为自己心里觉得殿下可能忙不过来,所以就自作主张把我的人骂了出去,甚至还指桑骂槐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吓得我的人回去之后不敢见我?”

“小人不敢……”小厮吓得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倒也不能怪他前倨而后恭,都是“想当然”惹的祸!

在他牟二柱的眼里,他家太子殿下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品,被一个出身卑微、行止不端的女人糟践了,自己心里一定会觉得窝囊的。世人都说太子与那个女人如胶似漆,牟二柱和状元府的大部分奴才却只愿意相信这都是那个女子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死乞白赖缠着殿下不放。

如果早知道那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生得如此一副好相貌,如果早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宠她宠到连走路都要抱着走,哪个奴才还敢怠慢她半分!

这会儿,牟二柱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偏偏郑娴儿肚子虽大,里面却不能撑船。欣赏够了小厮汗下如雨的窘状之后,她便靠在楼阙的胸前,冷笑道:“那天我父亲落入贼手命悬一线,我没有心情理会你们这些阿猫阿狗,所以不曾细问你都骂了些什么。今日恰好得空,不如你当着我的面再骂一遍?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张嘴是怎么把我的人给骂哭了的?”

小厮吓得只管磕头,楼阙的脸色已彻底阴了下来:“是前天去待月楼的时候?你派人来找过我?”

郑娴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位小哥儿应该知道。”

小厮忙向楼阙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听着就疼。

连着磕了十几个响头,牟二柱觉得差不多了,便自己停了下来,小心地道:“殿下!殿下恕罪啊!小人只是怕打扰殿下的正事,所以不敢自作主张进宫去替郑姑娘报信……”

不等他说完,楼阙已抬脚把他踹翻在了地上:“不敢打扰本宫的正事,所以背后辱骂本宫的女人和孩子?你好大的本事啊!”

“小的不敢……”小厮吓得颤个不住。

楼阙拥住郑娴儿,后怕地道:“前日若不是我恰巧提前出宫,待月楼那件事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我先前还以为是你自己冒失,不肯派人来给我送信,没想到竟是这个狗奴才从中作梗!”

“所以,你打算怎么给我出气?”郑娴儿歪着头问他。

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

牟二柱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忙又爬起来跪好,开始向郑娴儿磕头:“姑娘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一条贱命吧!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小人不能死啊!姑娘您心善,您腹中那没出世的小贵人一定会得到好报的!您就替小人说说情吧!”

郑娴儿笑着抬起脚尖挑了挑小厮的下巴,悠悠地笑着:“桐阶啊,你听到了没有?这奴才说我是恶人,会报应到咱们的孩子身上的!”

楼阙冷声道:“纵容刁奴为祸,那才是真正的作恶!——家院,把这刁奴拖出去,杖毙!”

“真的可以打死啊?不用报官?”郑娴儿大为惊讶。

牟二柱以为郑娴儿心软了,正琢磨着想法子求饶,抬头却看见郑娴儿一脸欣喜,全无半点儿悲悯之意。

于是可怜的小厮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完蛋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后悔,便有人过来堵上他的嘴、拧住他的胳膊,拖麻袋似的拖着他走了。

楼阙定了定神,攥住郑娴儿的手,轻叹:“是我安排得不够周到,让你受委屈了。”

郑娴儿仰起头来,向他微笑:“我受点儿委屈是活该的,谁让我只是个‘外室’呢?若是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随意进宫去找你,那也太没有体统了!”

楼阙不爱听这话,随手便在她的额头上拍了一把。

这下子,郑娴儿却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楼阙揽着她的腰,边走边问:“那个玉坠子,你还留着吗?”

郑娴儿皱眉:“哪个玉坠子?”

没等楼阙回答,她又忽然想了起来:“就是你坐牢的时候,我从你抽屉里翻出来的那个,跟那些书信放在一起的?”

楼阙点了点头。

郑娴儿想了老半天,不太确定地道:“可能在首饰盒子里吧?再不然就是在哪个荷包里,我记不住了。”

楼阙攥了攥她的手,笑了:“回去找一找,那东西还有用。”

郑娴儿有些漫不经心:“有什么用?拿到当铺里去换银子吗?”

楼阙笑道:“那枚玉坠子,当铺里是不敢收的。你拿着它,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在宫中可以随便横着走,天子近卫都得给你下跪磕头。”

“那么厉害?!”郑娴儿惊讶了。

上台阶的时候,楼阙又伸手将郑娴儿抱了起来:“进宫只是一件小事,不算什么。你把那坠子挂在腰上,朝中那些不长眼的老东西就不敢轻易开口劝我选什么太子妃了。”

“为什么?”郑娴儿不太明白。

楼阙神秘地向她眨了眨眼:“我若都告诉你了,那该多无趣?你不妨自己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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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宫宴如战场

第二天,郑娴儿发现自己又被楼阙给坑了。

看着摆了满满一床的衣服首饰,她简直欲哭无泪:“不是说好了端阳节的时候再去见皇上吗?今天是怎么回事?”

钟儿站在屏风外面,恭恭敬敬:“今天是专为太子归宗而设的大宴,比端阳节的龙舟会重要百倍。”

“可是,宫宴不是昨天吗?”郑娴儿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骗。

钟儿不慌不忙地道:“昨天是大朝会,政务繁多,所以推迟到今天了。爷特地嘱咐小的替奶奶把行头都备好了,请奶奶务必要去。”

郑娴儿来了脾气:“我偏不去!楼阙这个骗子!”

钟儿低头躬身,十分耐心:“奶奶不能不去。今天进宫赴宴的众人都会携带家眷,就连年仅十五岁的河间王也会带王妃前往。到时候放眼望去,众人都是成双成对,唯有咱们爷孤家寡人一个,那也太丢脸了!”

“他丢他的脸,关我什么事!”郑娴儿生气叉腰。

钟儿无声地笑了笑,低着头:“爷说了,奶奶必定不会心疼他丢脸,但皇上皇后会心疼、满朝文武会心疼,这一心疼嘛——选太子妃的事恐怕就要提前定下来了!”

郑娴儿一呆。

钟儿又继续说道:“其实宫中这样的大宴,重头戏就是皇上皇后给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乱点鸳鸯谱。那些千金小姐们大都是多才多艺的,到时候谁弹了一首好曲子啦、谁吟了一首好诗啦,皇上皇后一高兴,随手一指就算是牵了红线了,谁敢说个‘不’字?”

“这可不行!”郑娴儿的脸色变了。

有楼阙这个从天而降的太子爷在,那些姑娘们的眼里岂能看得到别人?到时候什么弹琴的跳舞的唱曲的画画的一窝蜂地全涌上来了,这一场宴会下来他岂不是要娶上十个八个?

可别说他不想娶这种鬼话,到时候人家姑娘跳舞的时候、敬酒的时候,身娇体软脚下站立不稳往他怀里一倒,你说咋办?总不能眼看着人家姑娘回家上吊去吧?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今日的福安殿分明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楼阙已经危在旦夕。

这还犹豫什么啊?一定要去,下刀子也去!

于是没等钟儿再催,郑娴儿已“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喊人进来给我梳妆!要把我打扮成艳压群芳的那种!”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郑娴儿把那一床的衣服首饰全都穿戴在了身上,威风凛凛地出了门。

还没等上车呢,她就后悔了。

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卖首饰的,但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那些簪环步摇发钿玉梳加在一起会有那么沉啊!

还有那件衣服——现在都快到夏天了,还穿这么厚的、嵌了金线的宽袍大袖真的好吗?

郑娴儿是不肯委屈自己的。察觉到不舒服之后,她立刻改了主意:“陪我回去把这身行头换了!”

小枝没有异议,楼阙派过来的一个叫“艳娘”的丫鬟却按住了她的手:“这衣裳首饰都是太子殿下挑的,还是不要换了吧?”

“可是很累啊!”郑娴儿不乐意。

艳娘笑道:“皇家宴会本来就是为了争奇斗艳,谁最好看谁就赢了,累一点也是值得的。”

郑娴儿认为不值得。

艳娘又温柔地劝道:“宴会上的那些千金小姐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奶奶若是太寒酸了,那些不长眼的说不定还以为您不受宠呢!”

郑娴儿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只得耐着性子忍下了。

艳娘低头一笑,温柔如水的眼眸中竟露出了几分狡黠的意味。

宫中,福安殿。

早朝还没散呢,提早赶过来的各府子弟和女眷们便已经陆续到了,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或站或坐,花团锦簇地聚了一院子。

当然,也有些容貌出众心思灵巧的姑娘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穿得十分素净,于一片珠玉琳琅之中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少不得便吸引了许多或赞叹或鄙夷的目光,隐隐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几位女子之中,又以相府的宁大姑娘最为出众。

这会儿,宁锦绣的身边团团坐着七八个珠围翠绕的姑娘,“姐姐”长“姐姐”短,吱吱喳喳地说个不休。

宁锦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面带微笑地听着众人的恭维,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

除了这一帮之外,剩下的那些女子又以礼部尚书的幼女邢婉姝为首。

此刻,邢婉姝同着三四个素日交好的小姐妹一起赏花归来,远远地看见这座亭子里坐满了人,当时便沉下了脸,冷哼一声:“又是那个碍眼的东西!”

旁边的小姐妹忙劝:“邢妹妹不必理她。她那点儿故作清高的小把戏,连咱们都瞒不过,太子殿下又怎么会被她哄了去?”

另一人也忙跟着道:“那张脸生得本来就平常,她还偏要学古代的美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真是愚蠢!我若是她,至少要往脸抹二斤粉才敢出门!”

这说话的女子面容十分精致,自有几分嘲笑别人容貌的底气。

邢婉姝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面上露出了几分笑容。

她自信论容貌论妆扮,自己都是这满园子少女之中最拔尖儿的。至于比她更受瞩目的宁锦绣,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灰麻雀,仗着家世被人硬生生吹捧成了个世外仙姝罢了!

真要比起家世来,邢家难道就差了?宁丞相才是三朝元老,邢家可是三四百年的名门望族!

这边小姐妹几个正在七嘴八舌地嘲讽宁锦绣的“假清高”,那边亭子里宁锦绣也看见了她们,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宁大姑娘是不乐意亲自骂人的,于是旁边的姑娘们便识趣地替她开了口:“那边不是邢家老七?瞧她打扮的那个样儿!一身绿裙子站在花木丛中看不见,只瞧见她那颗脑袋花花绿绿的乱晃,跟鹦鹉似的!”

这句嘲讽颇为到位,宁大姑娘听得甚是满意,微笑着开了口:“你们不知道吧?年前的时候,伪帝派人前往桑榆县楼家传旨,礼部尚书竟然异想天开地托了传旨的李公公顺道替他家说媒,要把七姑娘嫁给楼家五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爷!——你们猜最后怎么着了?”

几个姑娘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宁锦绣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水,悠悠道:“楼家给回绝了呗!说起来这邢尚书倒确实有识人之明,可惜他就没好好掂量掂量,看自家女儿到底能不能配得上!”

“真的啊?有这种事?丢死人了!”姑娘们纷纷掩口,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有人故意用怜悯的语气叹道:“这么说,咱们邢七姑娘还真是可怜,上赶着给人家送过去,人家还不要!我要是她呀,早羞得不敢出门了!也亏她脸皮厚,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处乱晃!”

另一人接道:“到处晃也没用啊!楼家已经回绝过一次,难道太子殿下肯吃回头草不成?我看她呀,还是乖乖认了命,找个不嫌弃她的将就着过算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人带笑嘲讽道,“堂堂尚书府嫡小姐,心比天高也没错啊!人家就是惦记着太子殿下,做不成太子妃,做个侧妃或者侍妾也好啊!”

“哟——”有人拉长了声音笑道,“做太子侧妃?那岂不是要日日给咱们锦绣姐姐请安磕头?”

宁锦绣眼中的笑意已经藏不住,唇角却死死地压着,不肯笑出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别乱说!”

众女子会意,全都顺从地点头应了,笑靥如花。

既然太子妃的事还不方便公开说,众人便只好再想其它的话题。一个小姑娘想了想,好奇地问宁锦绣道:“姐姐刚才说,伪帝派人去桑榆县楼家传旨?可是伪帝在位的时候,太子殿下不是还没考中状元吗?传什么旨?”

宁锦绣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偏有一个没眼色的小姐妹知道一些内情,忍不住卖弄道:“这个我知道!因为万寿节——伪帝过生日的时候,楼家那个贞妇献了一幅刺绣的《百寿图》做贺礼,伪帝喜欢得很,特地下旨去褒奖的!听说那幅刺绣如今还挂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呢!”

“哼!”宁锦绣重重地将手中的纨扇丢在了桌上。

几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有伶俐的已经回过神来,忙在先前说话那人的肩上拍了一把:“你可别说了!桑榆县楼家哪里来的‘贞妇’?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罢了!”

小姑娘们一向深居闺阁,极少听到什么粗俗言语。那两个字一出口,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红了脸。

先前问话的那小姑娘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一把:“都怪我问了个蠢问题,害得姐姐们想起了那个糟心的贱婢,真是晦气!”

宁锦绣慢慢地伸手重新拿起了纨扇,面色冷淡,悠悠地道:“这才到哪儿啊?以后糟心的事还多着呢。”

刚刚说错了话的那个姑娘早已后悔不迭,这会儿忙于补救,只得硬着头皮赔笑道:“是啊姐姐,那样一个卑贱无耻粗俗丑陋的乡下蠢妇,以后日日在你的面前碍眼,这可怎么办!如今她的孩子都快生下来了,将来难保不会仗着孩子给你气受!不如——咱们想个法子,防患于未然吧!”

“怎么防患于未然?”几个小姑娘好奇地追问。

其中一人忽然冷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我听说她大着肚子还不安分,时常坐着马车东跑西跑的呢!你们想想啊,她一个孕妇到处乱跑,一时惊了马或者下车闪着腰,出点什么事也不稀奇吧?”

她话音未落,旁边立刻有人接道:“这主意确实值得一试!哪怕除不掉她,至少也要折了她的孩子!她一个市井贱妇哪里配给太子殿下诞育儿女?这简直是玷污皇家血脉!”

众女闻言都有些惊骇,同时却又生出了隐隐的兴奋。一种类似于将军即将征战沙场的豪情,在她们的心里暗暗滋长。

宁锦绣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婉谦和的笑容:“不要乱说话。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

“人命关天?”一个女子挑起眉梢冷笑起来,“那也得她先算得上是个‘人’!一个丑陋卑贱的市井蠢妇,她的命比狗都不如!你们等着看吧,用不着锦绣姐姐出手教训她,只要她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当面就能撕了她的脸!”

几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掩口笑道:“我们佩服金枝姐姐的胆识,可是您在这儿说这些没有用啊,难道那个贱妇还能到福安殿来赴宴不成?是麻雀就该老实地在茅草房的屋檐底下蹲着,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可能到凤凰窝里来自取其辱……”

她的话尚未说完,远处廊下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去看看!”宁锦绣回头向丫鬟吩咐道。

小丫头忙跑着去了,宁锦绣便低下了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锦绣姐姐,怎么了?”小姑娘们有些担忧。

宁锦绣微笑摇头,并不作答。

那小丫头很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小姐,小姐不好了,那个——”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道:“这丫头怎么乱说话!什么叫‘小姐不好了’?”

众女子都笑了起来。只有宁锦绣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纨扇,心中“怦怦”地跳了起来。

小丫鬟定了定神,又急道:“姑娘们别笑我了,是那个……那个郑氏来了!”

“哪个郑氏?”众人都有些糊涂。

小丫鬟急得跺脚:“就是姑娘们刚刚在议论的那个啊!”

“那个贱妇?她真敢来?!”众女子齐齐站了起来。

有人向宁锦绣笑道:“锦绣姐姐,自取其辱的来了!咱们若是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岂不是对不起她今日特地来跑这一趟?走啊,咱们瞧瞧去!”

宁锦绣的腿肚子有些哆嗦,半天站不起来,只得笑道:“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了!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若是闹得不愉快了,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

众女子知道她秉性谦和,也不勉强她,却只管互相拉扯着出了亭子,说什么也要找到“那个贱妇”,替她们锦绣姐姐出一口恶气。

于是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出去,迎面便看到一个女子由婢女们簇拥着,在内侍的指引下缓缓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几位姑娘正要冲过去唾骂,却忽然不约而同地站定了。

不止她们,园子里谈笑的众人听见动静都陆续围了过来,最后却都僵立在了长廊的两侧,迟迟没有人开口说话,当然更没有人迎上去。

只因,这个走过来的女子,太出众!

她身上穿的华服是鲜艳而不失庄重的暗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大团大团的芍药花,头上戴着一水的赤金首饰,镶嵌的宝石也尽是红黄一系的暖色调。这身装扮极尽张扬,简直像是恨不得把“华丽”“高贵”这几个词明明白白地绣在衣服上、嵌在首饰上给众人看。

若是寻常人穿出这身行头来,旁人定会掩口嗤笑一句“俗气”或者“土包子”,可偏偏眼前这个女人就这么打扮了,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妥。

只因她驾驭得住!

这个女子走得虽不快,却没有半点儿行规步矩的谨慎,反倒走出了一派从容优雅。旁人远远地看着她挺拔的脊背、修长的脖颈,便知道这人骨子里流淌着的就是高贵的血液,她不会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几个本来打算凑过来看热闹的浮浪子弟,脚下竟不知怎的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

自惭形秽!

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有着宁锦绣的清高自傲,也有着邢婉姝的精致明艳,可她周身的气度风华,却远远胜过这两个人百倍!

如果说宁锦绣是优雅的白天鹅,邢婉姝是艳丽的锦鸡,那么这个女子毫无疑问就是那唯一的凤凰。

有谁会嘲笑一只凤凰的羽毛过分艳丽?当然不会,只因再艳丽的颜色在她的身上都是恰到好处,就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也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艳与高贵!

这女子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跟着内侍一路走进了偏殿,围观的众人才渐渐地回过了神。

“那就是……太子殿下的那位红颜知己?”众人互相询问着,却并不是为了从别人那里要一个答案,而是为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与自己一样的震撼。

他们的措辞甚至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十分敬畏。

最为震撼的却不是那帮女子,而是上次跟着楼明安一起去牡丹园听戏的那几个贵家子弟。

他们是见过郑娴儿的。

只是上次见到的郑娴儿穿着最寻常的短襦长裙,发髻上光秃秃的只插了一根簪子,不可谓不寒酸。当时众人都觉得这女子美则美矣,却远远达不到“惊艳”的地步。那时他们甚至曾经在心里暗笑楼阙: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看上的女人也这么上不得台面!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道自己当初大错特错了。

这样的女子若是配不上太子爷,天下还有谁配得上?

片刻之后,园中忽然沸腾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个“出身卑贱的”“行止不端的”女人,却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出言不逊。

谁都知道自己在她的面前什么都算不上,就像他们在楼阙的面前什么都算不上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两个人真是出人意料的般配!

许久之后,几位姑娘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亭子里。

宁锦绣看见她们的脸色,心里便揪紧了起来:“怎么,你们这么多人,竟也被她骂得铩羽而归?”

众女子沉默地坐下拿起了自己先前的茶碗,也不管茶水凉不凉,糊里糊涂地灌了下去,脸上才渐渐地露出了几分活人气。

宁锦绣连问几句都没有得到回答,不由得来了气:“怎么回事?你们素日自诩饱读诗书,这会儿竟连一个市井泼妇都吵不赢吗?”

阮金枝苦笑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吵?姐姐,那个女人没有开口,甚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宁锦绣急坏了。

几个女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有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锦绣姐姐,那好歹是太子殿下的人,咱们过去同她说说话吧!”

“咱们跟一个贱婢有什么话好说?你们是不是中邪了!”宁锦绣气急败坏。

阮金枝摇了摇头,仍然苦笑着:“锦绣姐姐,不是我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不仅我们,就连你,也远远比不上她。”

“我何处比不上她?!”宁锦绣气得脸都要歪了。

阮金枝黯然叹道:“她,好看。”

宁锦绣气笑了:“谁不知道她好看?好看顶什么用?她不过是个草包美人罢了!她出身卑贱胸无点墨举止粗俗劣迹斑斑,就算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内里依旧分文不值!莫非你们觉得自己远远比不上一个绣花枕头?”

一个小姑娘闷闷地想了半天,忽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皮囊里边是什么样的,但是……就算是绣花枕头,她那副皮囊就已经价值连城了,骨子里头值不值钱还重要吗?”

这番话竟然得到了广泛的赞同。

宁锦绣气得眼前发黑,险些坐不稳。

先前那小姑娘叹道:“我真想再去看看她,找她说说话。锦绣姐姐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我也去!”立刻有人附和。

宁锦绣黑了脸,优雅高贵的气质荡然无存。她站了起来,拍桌怒道:“要去都去!去了就别再回来见我!”

众女子面面相觑,最后竟有四个人陆续站起来,向她说了“失陪”。

差点气死过去的宁锦绣看看自己身边仅剩的两个小姐妹,沉着脸问:“你们不去?”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其中一人勉强笑道:“锦绣姐姐,我们和你是多少年的交情啊,你不喜欢她,我们自然不会去向她讨好。”

宁锦绣咬着牙问:“你是说,那些废物是想去向那个贱妇讨好?”

那女子苦笑道:“是啊。先前我们瞧不起她,是因为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宠她太久。可是现在……说实话,若换了我们是太子殿下,一样也会爱她。她那么好,说不定真的能盛宠不衰,大家当然忍不住想去讨好她……”

没等她说完,宁锦绣已经忍不住摔了茶碗:“既然她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你们还不快去捧她的臭脚,好求她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啊!”

两个姑娘从未见过她生气发火,此时皆已吓得呆住了。

宁锦绣冷笑一声,重新坐了下来:“我看你们是糊涂了!就算她生得一副天仙似的皮囊,她也依旧是个贫寒的小匠人之女,太子妃的宝座还轮不到她!咱们不妨等着瞧——凭着一张好看的脸,她能邀来几天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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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最好的芍药花

偏殿之中茶香袅袅,已有好些上了年纪的老封君们由自家晚辈服侍着,在此闲坐聊天。

聊天的话题当然离不开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妇道人家又不懂什么文韬武略朝政时闻,于是聊来聊去,基本上是三句话不离婚事。

于是,那些可怜的未出阁的姑娘们从家世到人品、从模样到性情,少不得都要被人从头到脚品评议论个遍。

郑娴儿走进门来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顶多就是带路的内侍态度过于恭敬,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这一点点好奇,带动着众人的目光渐渐地都移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这一看过来,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安平郡主!”一个老夫人惊呼一声,失态地站了起来。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昔年安平郡主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并不多。但今日宫中大宴,凡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其中当然难免有几位见识过人的。

于是片刻之后,竟有好几位老太太站起身,不顾晚辈的惊呼和阻拦,直直地冲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丫头和内侍们忙护住郑娴儿,怕她受了惊吓。

那几个老太太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渐渐地回过神来,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的暂且不提,首先这年龄就对不上啊!

醒过神来之后,几位老夫人缓缓地调整了脸色,恢复了威严高贵的模样,齐齐审视着郑娴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先前为何从未见过你?”

郑娴儿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径直走进去,随着内侍的指引找到一张软椅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皱眉抱怨:“累死了!”

内侍忙低头躬身赔笑道:“姑娘且先在此处坐一坐,用些茶水点心,开宴之前会有人来请。”

郑娴儿微微点头,艳娘便敛衽低头向那内侍道了声“有劳”。

几位老夫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心里渐渐地有些打鼓:这女子的容貌神态、衣着打扮,处处都显得比她们更体面些,站在她们中间几乎如同鹤立鸡群。

所以,她们是不是……冒犯了贵人了?

照理说真正的贵人是不会提前这么久来偏殿等候开宴的,可是万一呢?

虽说规矩是敬老尊贤,可在真正的贵人面前,可没有她们倚老卖老的份!

几位老夫人越想越担忧,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谦卑的笑容:“请问这位……”

她们斟酌着称呼,忽然想起刚才的内侍似乎是喊这个女子为“姑娘”的。

可是,姑娘?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停在了郑娴儿的肚子上。

被人称作“姑娘”,却敢堂而皇之地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这样的女子有很多吗?

几番思量之后,众人终于确认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郑娴儿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微笑着抬起了头:“我就说我不用开口。我已经臭名昭著到这般地步,诸位老夫人一定猜得到我是谁。一旦猜到了,你们就不会愿意同我说话了。”

她的神情十分轻松随意,唠家常似的云淡风轻。

这几位老夫人的心里却莫名地被她说得有些伤感了起来。

于是刚刚还在明里暗里嘲讽她、唾骂她的几位夫人,此时竟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她们甚至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怎么会在没有见过这个女子的前提下,就忍心用那样恶毒的言语来骂她的?

思来想去,她们只能归咎于世人的传言不可信——都说这女子卑贱肮脏不知廉耻,可是眼前分明是一个很端庄很高贵的闺门之秀,哪里有传言中的那样不堪?

这些名门世家的老太太们,对端庄文秀的年轻女子是有天然好感的。如果这女子比她们更加尊贵,这种好感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催动她们急于结交、急于讨好。

这种微妙的特性,是郑娴儿完全没有料到的。

此时众人之中为首的正是宁丞相的夫人。她撑着拐杖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笑得十分和蔼:“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呢?您是太子殿下的人,在我们眼里那就是天仙似的人物。我们满心想拜见,只怕您还要嫌我们粗鄙,不肯同我们说话呢!”

丞相夫人定了基调,那些原本还存着嘀咕生怕妨害了自家名声的夫人们也就放下了心,七嘴八舌地开始向郑娴儿说话。

有夸她福气大的,有夸她模样好的,有夸她气质佳的,还有夸她衣裳好看的……一时间,郑娴儿倒像个活宝贝一样被人捧着观赏起来了。

郑娴儿回头与小枝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发懵。

不是都说这些贵夫人们十分瞧不起她吗?她们本来还以为进殿之后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唯有艳娘面带微笑,从从容容地屈膝行礼道:“请诸位夫人恕罪,我们奶奶身子重,不方便给诸位请安行礼了。”

宁老太太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无妨无妨,姑娘身子贵重,我们也不敢受您的礼。”

郑娴儿微笑着谢了她的体谅,记着艳娘的嘱咐,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越是这样,那帮老夫人们对她的兴趣就越大。先前站起来的那几位虽然各自退回原处坐下了,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只管想方设法要同郑娴儿搭话了。

郑娴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笑一一应付着,心里不禁感叹:先敬罗衣后敬人,这条铁律竟然好用到这般地步!

早知道穿件好衣裳、多戴几件首饰就能换来旁人的敬重,她先前何必要挨那么多骂!

当然,这会儿她已经完全忘了,今天也是她头一次有机会在这么多夫人小姐面前亮相。

这种感觉真不错哇!

郑娴儿咬住唇角拼命忍住笑,在旁人看来却只当她是端正矜持,不免更高看她几分。

瞧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又有几个能在这么多长辈的面前表现得这样从容淡静、不卑不亢?难怪太子殿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跟这个女子相好,人家确实值得啊!

想到太子殿下的婚事,宁老太太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孙女,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

原本她和京中大部分人一样,认为自家孙女成为太子妃是十拿九稳的事,此时却不由得有些犯嘀咕了。

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先占了太子殿下的宠爱,若是自家孙女再处处不如她,还怎么从她的手上抢那个宝座?

思前想后,宁老太太终于迟疑着向郑娴儿问道:“先前民间流言多有不实,都说姑娘出身市井贫寒之家。今日见了姑娘通身的气派,竟比我们这些半吊子的诗礼之家还要强上几分。今后再有人说姑娘是市井出身,老身可再不敢信了!——姑娘的容貌气度,细看上去倒与二十年前的安平郡主有着几分相似,莫非姑娘是通州府陆家的人吗?”

郑娴儿费了一点儿力气才想起来,通州府陆家,好像就是她外公那边。

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郑娴儿悠闲地摇着手中团扇,微笑道:“劳宁老夫人动问。我不姓陆,虽然与通州府陆家确实沾了点亲,但从未有过什么来往,陆家也不知道有我这号人。——我想,陆家应该也不乐意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这句话明显是自嘲,旁人可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宁老太太只注意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与陆家有亲!

陆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一个标杆,足可以称得上是本朝第一诗礼世家!

这女子若是能拉来陆家做后盾,太子妃的位置还轮得到别人肖想?

在心中把郑娴儿的那几句话细细地品了一番之后,宁老太太心中更添了几分忧虑。

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姑娘到底是真的不愿与陆家牵扯,还是已经胜券在握,根本用不着陆家这个后盾?

如果答案是后者……

宁老太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都是命啊!

锦绣那个傻丫头一向心高气傲,全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她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在状元游街的那一日对楼阙一见钟情,大有非他不嫁的架势。那时家里长辈还都有些不以为然,谁能想到后来这状元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

宁家的大小姐,嫁给状元郎还可以算是“下嫁”,可若是嫁到东宫——

说真的,做个侧妃也不算委屈她了。

想到此处,宁老太太对待郑娴儿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

这时,外面陆续走进来几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先前陪宁锦绣在亭子里说话的那些。

其中两人的长辈正在这偏殿中坐着,另外两人也都是熟识的。于是几个姑娘向长辈们问了安,之后便向郑娴儿这边凑了过来。

郑娴儿见了这架势,心里有点儿慌。

这些姑娘的眼神怎么那么吓人呢?该不会都是对楼阙有想法的吧?

幸好正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忽然笑道:“前头朝会散了。太子爷过来了!”

几位姑娘闻言都迟疑了,互相使个眼色之后,有些遗憾地让到了一边。

楼阙很快出现在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郑娴儿看见他的打扮,才知道他今日用心良苦——楼阙的身上穿的也是暗红色的袍子,同样金线勾勒,绣的却是竹子的纹样。

跟她身上的这一件同色,图案一富贵一清高,一饱满一清瘦,相映成趣。

这份心思,不可谓不精巧。

郑娴儿不由得粲然一笑,站起身来。

楼阙快步迎上来,牵起了她的手:“累坏了没有?宫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给你气受?”

郑娴儿抿嘴笑道:“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闹腾完了没有?有没有给旁人添麻烦?是不是又去欺负人了?’”

楼阙失笑:“我倒忘了,你是半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既然不曾累着,不如先同我去见见母后?”

“遵命!”郑娴儿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个礼。

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撒娇。

楼阙会心一笑,小心地扶着她的腰:“一会儿在母后面前,不可如此调皮!”

殿中老夫人们见他二人要走,忙起身相送。

外面却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轻呼:“小姐,慢点走!”

没等楼阙皱眉,门口已有几个女子冲了进来,正是宁锦绣和她的两位好友带着丫头们匆匆而至。

宁锦绣是极少失态的,但是今天得知楼阙一散朝就往这边来了,她的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同郑娴儿一较高下的冲动。

她并非不知道楼阙是来见郑娴儿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在她看来,十个郑娴儿也比不上她!尤其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若是不在楼阙的面前把“那只麻雀”压下去,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出于必胜的信心,宁锦绣不顾矜持地赶过来了。

但,她的满腔自信,在看到殿中那一对璧人的时候,“哗啦”一下子就散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一向瞧不起的那个女人,妆扮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不只是外在的美,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要“修炼”出这种贵气有多难,宁锦绣自认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路怎么走、话怎么说、扇子怎么拿、衣袖怎么摆……处处都有学问,处处都要千百次的练习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乡野村妇是怎么做到的?

更让宁锦绣觉得刺眼的是,面前站着的这两个人很显然是刻意穿了同样颜色的盛装,就连身上的配饰也分外和谐,任谁看见他们,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般配”!

“般配个屁!”宁锦绣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唇角不禁露出了几分冷笑。

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哪里配跟太子穿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分明是僭越!不知礼数!

宁锦绣站在门口,拼命攥紧手里的扇柄,低头死死地咬着唇角,不敢把眼里的恨意流露出来。

她身边的两位姑娘却很及时地向楼阙行了谒见礼。

等两位小姐妹行完了礼,宁锦绣才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生气伤心,竟忘了礼数。

这会儿再行礼已经很突兀了,她却不得不忍着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惶恐,低头敛衽:“太子……殿下。”

楼阙没有出声,目光更是完全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宁锦绣本来还想等那声“免礼”过后再站直身子的,谁知楼阙完全不配合,而她又已经错过了自然而然地起身的时机。

怎么办?再坚持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自己起身避让?

宁锦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幸好这时候宁老太太察觉到了孙女的窘况,清咳一声开了口:“绣娘,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太子殿下要出门,还不让路?!”

宁锦绣应了声“是”,终于站了起来,一张脸却已完全涨红了。

楼阙看也不看她,牵着郑娴儿抬脚便走。

宁锦绣却不甘心,银牙一咬追了上来:“殿下!”

“何事?”楼阙完全不愿意掩饰他的不耐烦。

宁锦绣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不得不咬牙忍者,挤出温婉平和的笑容:“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殿下不过去看吗?锦绣刚才在路上听人议论,说是殿下的故交黎书令和葛公子都在那里赏花呢!”

楼阙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宁大小姐若是喜欢芍药,自管前去观赏。本宫这里有更好的芍药花看,就不过去了。”

宁锦绣还想追问他“更好的芍药花”在何处,却恰好看见郑娴儿脚步一动,裙摆上金线绣的芍药花随之微颤,如同微风吹过花枝,美不胜收。

原来最好的芍药花,在她的身上。

宁锦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苦,几乎要哭出来。

但她竟然依旧没哭。

事实上,楼阙刚才的那个笑容,已经让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他虽然常常看不到她,但至少还是愿意对她笑的,是不是?

有了这样的底气,宁锦绣越发放大了胆,微笑着转到了楼阙的前面:“殿下此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锦绣初进园时曾经前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退出来的时候听见宫女们议论,说是娘娘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为免宫宴之上精神不济,还是先歇一歇的好。——这会儿皇后娘娘只怕正在歇息,殿下若是前去打扰,只怕娘娘会不悦。”

她话音刚落,殿外立刻传来一声冷笑:“宁家妹妹你放心,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肉至亲,自家人哪里来的什么‘打扰’不‘打扰’?只有外人不知进退没眼色地往人家跟前凑才叫作‘打扰’呢!”

这声音一传过来,宁锦绣的脸色便不由得黑了。

这个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的七小姐邢婉姝。

这会儿邢七姑娘在一大群小姐妹的簇拥下也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向楼阙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郑姑娘安。”

楼阙攥了攥郑娴儿的手,露出笑容:“诸位免礼。”

宁锦绣气得脸色都绿了。

她一向知道邢婉姝这帮人不要脸,却没想到竟然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竟落到向一个没名没分的市井贱妇行礼问安的地步了吗?长此以往,京城的体统何在?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的体面何在?!

想到此处,宁锦绣便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次却轮到宁老太太黑脸了。

宁老太太实在没想到,自家这个从未错过规矩的大孙女竟会在太子殿下的面前频频失礼,连礼部尚书家那个出名骄纵的七小姐都比不上!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思来想去,宁老太太决定阻止孙女再胡闹下去。于是她敲了敲拐杖,示意身边的婢女把宁锦绣带到了她的面前。

宁锦绣一脸不甘:“祖母,我还有事……”

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这样下去,谁也帮不了你!”

宁锦绣知道祖母说的是什么,却完全不以为然:“祖母,我并未做错任何事!圣人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就是尊卑有序,咱们岂能对一卑贱之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您想劝我暂且忍耐一时以待来日,但我宁锦绣秉性如此,做不来那些恶心事!”

“你糊涂啊!”宁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谁是‘尊’谁是‘卑’?你自己看一看,你在人家面前分明是个跳梁小丑,哪有半分世家大族的尊贵之气?你想要压倒她,哪里压得住!”

宁锦绣心下仍然不服,欲待辩解,眼角却瞥见楼阙已牵着郑娴儿,由邢婉姝她们簇拥着出去了。

宁锦绣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立时变得失魂落魄,全然忘了外人面前要维持住自己高贵优雅的形象。

那边楼阙牵着郑娴儿一路慢慢地走着,听着邢婉姝吱吱喳喳地介绍着园子里的景致和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既然不方便去拜见皇后,此刻在园子里走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园中许多少爷小姐们看见楼阙与郑娴儿相携而来,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艳羡的神色。

先前有多少鄙夷,此刻便有多少敬佩。

少男少女们正是最真诚最重情的年纪,此刻看到二人,满心里想着的都是“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简直恨不得当场写一篇长诗,给太子殿下和他的红颜知己唱一首赞歌。

于是这一群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邢婉姝十分健谈,一路上口若悬河,听得一众青年子弟赞叹不已。

楼阙牵着郑娴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郑娴儿忍不住凑到楼阙的耳边笑道:“如果一定要娶的话,你还是娶这位邢七姑娘吧!”

楼阙吓得慌忙摇头:“你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

“什么‘蠢事’?这叫‘艳福’好吗!”郑娴儿向他眨眨眼睛。

这时,迎面走来一行人,远远地便站住了。

楼阙看见,微微皱眉,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是母后。”

郑娴儿点点头:“认识。”

“别怕,母后不凶的。”楼阙牵着她,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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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淮阳郡君

众人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楚,皇后的身旁还跟着几位女眷,其中一个正是楼阙叫了二十年“母亲”的楼夫人。

郑娴儿悄声向楼阙笑道:“今天真难得,两个娘凑一起了。”

楼阙低声嘱咐道:“她两位面和心不和,你说话留心些。”

郑娴儿抿嘴一笑,表示知晓。

岂止是面和心不和呢?这两位之间的恩怨可不少,心里还不知道要互相憎恨成什么样呢!

走到近前,众人行礼过后,皇后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郑娴儿的身上,认真地打量了好几眼。

郑娴儿坦坦荡荡地任她看着,并不畏惧。

片刻之后,皇后开口笑道:“妆扮起来倒也有模有样的。”

郑娴儿向楼阙看了一眼,笑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看。或许不是因为我长得好,而是挑衣服的人有眼光吧。”

除了楼夫人以外,皇后身边作伴的那几位夫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便向郑娴儿伸出了手:“你过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郑娴儿有些迟疑。

楼阙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去吧。”

郑娴儿只得走了过去。

皇后拉起她的手,笑道:“才几天不见你,这肚子好像又大了些,瞧着倒不像是才六个月的样子了。”

郑娴儿不高兴,皱着眉头不想答话,楼阙便走上前来笑道:“母后可千万别再提这个话茬了。娴儿一直嫌自己的肚子太大,天天在家里犯愁,就怕再过一阵子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秦太医好说歹说地劝了几回,告诉她肚子大小、显怀早晚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她这才刚刚安心了几天,您可别又给我吓坏了,我还得费心思哄她!”

他的话尚未说完,皇后已被他给气笑了:“你平时不是一直都惜字如金的吗,怎么今儿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我一车子的话?本宫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哪里就吓着她了!”

旁边服侍的嬷嬷笑道:“可见殿下是个会疼人的,时时把郑姑娘装在心里、挂在嘴上呢!”

皇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仍旧看着郑娴儿:“你怀的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子嗣,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劳心费力的事还是不要做了。听说你真的开了家店铺在卖绸缎首饰?难道太子还养不起你么?”

郑娴儿斟酌着词句,不慌不忙地道:“店里的生意都是掌柜的在打理,我不过是得闲的时候去瞧瞧热闹罢了,累不着的。”

皇后不满地“哼”了一声:“话虽这么说,可是只要出门必定免不了车马劳顿,街面上又人来人往的……唉,你可真够心大的!”

楼阙看见郑娴儿一脸不快,忙扯扯她的衣袖,又转身来向皇后微笑躬身:“母后既然不放心,儿臣今后不许她出门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哪里值得母后这么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皇后闻言终于不再深究这个问题,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邢婉姝一群人的身上。

几位姑娘察觉到了,忙低下头,重新见礼。

皇后微笑:“原来你们倒挺聊得来。本宫先时还担心太子性情孤僻不合群——那是邢家小七吧?几年没见你,你也成了个大姑娘了!”

邢婉姝笑道:“皇后娘娘,您上次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岁呐!今年我都二十了,可不是个大姑娘了嘛!”

“你有二十岁了?”皇后表示不敢相信。

邢婉姝抿嘴一笑,十分灿烂:“娘娘别不信,我只比太子殿下小两个月,连宁丞相家的锦绣都得叫我‘姐姐’呢!”

“哦?”皇后表示很感兴趣,“本宫记得你的几个姐姐都嫁得挺早,怎么偏偏把你留到这么大?”

邢婉姝摇摇头,一脸苦大仇深:“都怪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讨厌的算命和尚!他说我将来是有福气的,害得我爹娘总以为我能嫁个大人物,所以高不成低不就,就拖到今天了嘛!”

皇后闻言忍不住笑了:“这种话也往外说,你倒是一派光风霁月!”

邢婉姝立刻接道:“我父亲常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他每次嫌我多话的时候,我就拿这句话来怼他!”

众人闻言都笑出了声,嬷嬷便向皇后笑道:“这份心性,倒是十分难得。”

皇后点点头,又向郑娴儿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小太监自远处匆匆跑过来,禀道:“殿中茶果已经摆好,各位大人和女眷们都已经入席了,皇上正在御书房看折子,一会儿也就过来了。”

皇后闻言便笑道:“你们都先去入席吧。本宫在这里等一等,待皇上来了再进去。”

楼阙笑道:“儿臣和娴儿陪着母后在此候驾。”

皇后微微摇头:“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母后年纪大了,喜欢一个人清静清静。若是平白拘着你们在这里陪我,回头闷坏了你的心肝儿,你岂不是又要在心里骂我!”

这句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但楼阙竟未辩解,果真牵着郑娴儿随众人一起告辞走了。

路上,郑娴儿有些担忧:“我觉得,皇后娘娘好像有些讨厌我了。”

“无妨,”楼阙满不在乎,“你的丈夫是我,不是母后。”

郑娴儿闻言有些恼,暗暗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换来他的一声轻笑。

许是因为队伍中多了几位长辈的缘故,邢婉姝一行人都比来时安静了许多。

于是郑娴儿就听到了几位夫人小声的议论,说邢家姑娘如何如何、宁家姑娘又如何如何。

楼夫人紧走几步,凑到了郑娴儿的身边,低声问:“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在皇后娘娘面前,你怎么反倒被邢家姑娘给比下去了?”

这话被楼阙听见,他立刻拧紧眉头,把郑娴儿拉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楼夫人察觉到了他的抵触,脸色涨红了起来。

郑娴儿倒是没有多少反感。她仍旧缓步走着,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讨厌我,所以我多说是错,少说也是错。太太也是娶过好几房儿媳妇、做了祖母的人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楼夫人急道:“我不是不明白,可皇后娘娘是你的正经婆婆,你若不能讨她的好,将来怎么办?由着她扶持别人欺压你吗?”

郑娴儿笑了:“太太您自己不是也在扶持宁大姑娘欺压我吗?怎么皇后娘娘扶持邢姑娘就不行?我看这样挺好的!”

楼夫人的脸上僵硬得连眼皮都眨不动,只差没把“尴尬”两个字写到额头上了。

郑娴儿是真的搞不懂楼夫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但她最近越来越懒了,见楼夫人闭上了嘴,她也就不再深思,一路走一路观赏着园子里的花木,倒也自得其乐。

楼阙的心里却是明白的。他转头看了楼夫人一眼,轻叹:“我跟娴儿的事已经向母后解释清楚了,母后只会生我们两个人的气,并不会无端迁怒到夫人的身上。您……放心吧。”

楼夫人听见这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不由她不伤感:原来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还是懂她的!

这些日子,她哪一天不在提心吊胆?因为郑娴儿曾经是她的儿媳妇,后来才跟了楼阙,所以她总担心皇后会把这件事怪罪到楼家的头上、甚至会疑心是她撺掇郑娴儿去勾引楼阙的。

要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她哪里用得着刻意跟郑娴儿疏远?她难道不知讨好郑娴儿也有好处吗!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受的委屈,楼夫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向郑娴儿狠狠地瞪了一眼。

楼阙伸手扶着郑娴儿的腰,沉声道:“母后能不能接纳娴儿,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夫人这边要不要毁掉这二十年的情分,却是夫人自己的事——夫人可要想清楚了!”

楼夫人打了个寒颤,忙低下了头:“只要皇后娘娘不怪罪,我……”

楼阙立刻接道:“即使母后怪罪,夫人也只能站在我们这边!莫非夫人以为您现在帮着旁人欺侮娴儿,母后就会喜欢您了吗?——她不会,她只会觉得您在欺负她的儿媳妇!”

楼夫人细细地想了想,有些傻眼。

也是啊,不管皇后有多讨厌郑娴儿,那都是人家婆媳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哪里有资格掺和这个?

楼夫人越想越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直到后来进了正殿入了席,楼夫人仍旧魂不守舍,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点心,却连半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楼阙并没有跟众人一起入席。眼看正殿门口人来人往正热闹,他便牵着郑娴儿一起回了偏殿,叫人换了几碟点心过来,悠闲地品尝着。

“这样不会失礼吗?”郑娴儿疑惑地问。

楼阙把桌上的点心往她的面前推了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一会儿开了宴,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东西呢!”

郑娴儿大为惊讶:“既然是宫宴,怎么会吃不到东西?”

楼阙苦笑不语,拈起一块不知名的点心喂进了她的嘴里。

宫里的点心都是极精致好看的,味道却也寻常。郑娴儿为了怕饿肚子才勉强吃了几块,后来也就没了兴致。

这时,正殿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完了,咱们是不是迟到了?”郑娴儿急问。

楼阙笑笑拉着她站了起来:“咱们两个是今日的主角,去得多晚都没关系,他们都要等咱们开宴!”

郑娴儿失笑:“你是主角不假,至于我,恐怕是来拉仇恨的!”

二人一路说笑,走到正殿门前的时候,小太监立刻唱道:“太子殿下到——”

郑娴儿被他这一嗓子吓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楼阙向那小太监笑道:“其实你可以再加一句‘太子妃到’。”

小太监一惊,愕然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两道十分和谐的背影走进门去。

殿中群臣和女眷们早已屏息凝气,翘首以盼了。

感受到殿中紧张的气氛,郑娴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没能如愿。

楼阙牵着她一路走到御座前面,屈膝行礼:“儿臣来迟,请父皇母后恕罪。”

许久许久都没能听到那一声“免礼”。

郑娴儿悄悄地抬起头,却发现皇帝完全没有在看楼阙,一双威严的眼睛只管死死地盯着她。

殿中依旧鸦雀无声,只是气氛莫名地变得有些奇怪了。

既然已经失礼,郑娴儿干脆也就不再躲闪皇帝的目光,坦然地抬起了头:“民女郑氏,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臣民觐见皇帝的时候,未经允许是不能抬头的,可是郑娴儿不懂这些,楼阙似乎也并没有打算教她。

于是说完那句话之后,她依旧跪得直直的,神态自若。

楼阙也跟着抬起头,攥紧了她的手。

皇帝终于清咳一声,开了口:“你姓郑?”

“父皇,”楼阙急了,“娴儿不便久跪,请父皇恩准她站着回话!”

皇帝立刻说道:“都平身吧。”

楼阙忙扶着郑娴儿站了起来。

皇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郑娴儿。此时见她起身站稳,他的脸上微颤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郑娴儿皱眉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皇帝迟迟没有等到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也没有发怒,重新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有人说你不是郑木匠亲生之女,可有此事?你的生父是谁?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皇后在一边急得白了脸,忍不住低声急呼:“皇上!”

郑娴儿却悄悄地扯了扯楼阙的衣袖:“我的来历,你没跟皇上说吗?”

楼阙同样低声回道:“他只是在向你确认而已,你只管如实回答就是了。”

郑娴儿得了这句话,便依旧抬起了头:“回皇上的话:民女不知道!”

殿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不知道?不知道生父是谁,还是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看来这个女子不仅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啊!

许多人都暗暗地放下了心。

就连皇后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皇帝却并未罢休,仍旧威严地盯着郑娴儿:“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之君如此盘问一个女子的身份来历实在有些奇怪,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郑娴儿见避不过,只得如实答道:“并非民女不肯说,只是母亲生前并未说过自己的名字,因此民女不知道;至于民女生父的身份来历,就连民女自己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听别人说起,真假已不可考。民女不敢欺君,因此未经验证的事情,不敢轻易说给皇上听。”

皇帝闻言,脸上舒展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无妨,说说看。”

郑娴儿斟酌着词句,简单地把先前在西池附近的的水神娘娘庙里看到塑像以及虞清英病愈的事说了一遍。

这些事,就连楼阙也不曾详细地对皇帝说过。

等郑娴儿说完,殿中的议论声非但没有低下去,反倒越来越响了。

皇帝攥着椅子的扶手,神色黯然,许久都没有说话。

郑娴儿大致猜得到他的心情,于是也不着急,只管安静地站着。

直到殿中的议论声快要掀翻屋瓦了,皇帝才清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所以,你是安平郡主与琴师虞清英的女儿,本名‘虞弦’,小字‘桐君’。”

“谢皇上赐名!”郑娴儿敛衽行了个礼。

皇帝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赐名?你倒有趣。”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微笑不语。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沉吟许久才道:“既然是安平郡主的孩子,就不要再自称‘民女’了。朕封你为淮阳郡君,将你外祖母静纯公主的府邸赐你居住。你择日回桑榆县迎回你母亲的灵柩入京安葬吧!”

郑娴儿不知道“郡君”是个什么身份,但皇帝既然说了,她就乖乖地行礼谢恩,一句废话也没说。

皇帝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只得随意摆了摆手:“你们,入席就座吧!”

皇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直到楼阙牵着郑娴儿入席坐下,殿中的议论声仍然没有停下来。

众人本来以为今日的主角是太子爷,却没料到郑娴儿一出场就抢了全部的风头。

与她的身份相比,先前因为她的容貌气度所引起的那一番震撼,竟已经不值一提了。

——安平郡主和虞清英的女儿!

当年安平郡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宫中传出她的“死讯”一两年之后才渐渐地消停了下去,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她还会有一个女儿横空出世?

郡主的女儿,虽然算不上极尊贵的身份,但“安平郡主”这四个字本身就代表了一段传奇,这可不是单凭身份就能得来的!

一时间,许多人看向郑娴儿的目光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出身变了,身份换了,名字也改了……照这个势头,下一步就该直接册封为太子妃了吧?

安平郡主的女儿,嫁入东宫完全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啊!

宁锦绣等几个女子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把自己的纤纤玉指给捏断了。

众女子只管失落或者艳羡,一些老臣却在心里暗暗地生出了新的担忧。

这件事,只怕还没完啊……

要知道,当初安平郡主可是进过宫的!

虽然郑娴儿自称是琴师虞清英之女,可万一不是呢?

她的身份若是当真完全没有问题,皇帝为什么不在赏赐封号之后顺便再多说一句话,直接把她指给太子?

为什么明知她有孕在身却一句也不提,反而命她回桑榆县迎回母亲灵柩,甚至还专门赐了府邸给她?

看如今的架势,倒像是要让她与太子两不相干一样!

这一处关窍实在难解,于是群臣都有些疑虑,连“恭喜”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郑娴儿在楼阙的身边坐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楼阙转过脸看着她。

郑娴儿低头看手,有些委屈:“你快要把我的手捏断了!”

楼阙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松手。

郑娴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楼阙皱眉,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是实在没想到自己的父皇竟然任性到这般地步。

满朝文武心中生出了怎样的疑虑,做皇帝的都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吗?

竟然想让一个有孕在身即将临产的女子单独立府居住,他是真不怕天下人胡思乱想!

安平郡主曾经进过伪帝的后宫,这件事在民间几乎人尽皆知。若是过一段时日传出淮阳郡君实为伪帝之女的流言来,怎么解?

简直胡闹!

楼阙从未像此刻一样气恼,可偏偏大庭广众之下,他什么都不能说。

更糟心的是,他知道他的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十多年的执念,岂有那么容易就放下了的!

楼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见皇帝正向这边看过来,他便微微笑了一下,重新抓起郑娴儿的手,向他的父皇摇了摇。

皇帝的脸色明显地难看了许多。

这时,皇后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完美的笑容,替魂不守舍的皇帝开了口:“众卿都知道,今日宫宴是为太子归宗而设。太子入朝多日,与众卿也已熟识,咱们不如直接开宴吧!”

皇帝将目光从楼阙那一桌上收回来,沉声重复了一遍:“开宴吧!”

于是内侍们上前斟了酒,舞姬进殿,丝竹声响了起来。

借着乐声的掩饰,皇后压低了声音抱怨皇帝道:“您要给郑氏封号还说得过去,赐她府邸算是怎么回事?您的儿子有多迷恋那个女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莫非您要看着阙儿有家不回,成天跑到公主府去跟她住吗!”

“妇道人家休得多言!”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

皇后咬牙,恨恨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一声笑语,有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每次宫宴都是这样的舞,实在没什么趣味。臣女愿献舞助兴,请皇上、皇后娘娘恩准!”

皇后正自心烦,并不想理会这种拼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

皇帝却已经微笑着点了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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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放弃太子之位

于是舞姬退场,乐声重新响了起来。

那姑娘显然早有准备,片刻之后便换上了一身轻纱舞衣,旋身上台。

在这种场合下主动献舞意味着什么,人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群臣和女眷们不管喜欢不喜欢,都看得十分认真。

只有楼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管轻声细语地向郑娴儿讲解着每一道菜的名称、原料、典故,甚至连桌上杯碟的图案寓意和摆盘的花样都讲解得十分清楚。

一支舞罢,殿中叫好声不绝,楼阙和郑娴儿却连头也没有抬。

献舞的女子羞恼地下了台,连皇帝的赏赐都没能让她露出笑容。

殿中的年轻姑娘们是不会对这种境遇产生同情的,她们只会认为是这姑娘表现得不够好。

于是紧接着又有人上台献曲,一会儿又有人吟诗助兴,甚至还有人表演了两手同时写出两种不同字体的绝技。

等到邢婉姝上台表演了一支胡旋舞之后,皇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阙儿,你觉得如何?”

楼阙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于是皇后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小太监忙在楼阙的身后提醒道:“娘娘在问殿下,方才邢七小姐的舞跳得如何。”

“这样啊。”楼阙恍悟,随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母后恕罪,儿臣方才——没看见。”

事实上,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刚才邢七小姐上过台。

皇后满心气恼,却不得不维持着一国之母的端庄温和:“人家姑娘练琴练舞,都是下了苦功夫的。你连看也不看一眼,人家岂不伤心?”

楼阙微微低头,态度谦恭:“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记下了。”

嘴上说记下了,行动上却依旧我行我素。

等楼阙坐下,郑娴儿便轻声嘀咕道:“怕伤心,就不要上台嘛!她们又不给咱钱,凭什么她们上了台,咱们就非看不可?”

楼阙顺着她的话说道:“没错。咱们还没抱怨她们打扰了咱们说话聊天呢!”

说话间又有两位姑娘上台表演,最后的结局同样是失望而归。

于是争相献艺的姑娘们终于消停了下来。

皇后没法子,只得重新唤了舞姬上台。

好在此刻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酒酣耳热,因此倒也不觉得尴尬。

皇后看着除了敬酒之外全程没有抬头的楼阙,心里越来越觉得气恼和不安。

但是作为皇后的尊严不允许她第二次被楼阙用“阳奉阴违”的方式反抗,于是略一思忖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皇帝,面带微笑:“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才知道咱们确实是老了啊。”

“是啊,老了。”皇帝答应得很不情愿。

皇后不在意,仍然笑着:“人上了年纪,看这些声色之娱已经觉得有有些闹腾了,倒是越来越盼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皇上,阙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他的婚事还是要尽快定下来才好啊!”

皇帝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于是皇后便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郑氏跟随太子时日已久,且已有孕在身,自当早些定下她的名分——就给她个侧妃如何?”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许久才沉声问道:“谁是‘郑氏’?”

皇后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臣妾是说……淮阳郡君。”

隔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淮阳郡君若是做侧妃,谁还能做正妃?皇后可曾听说过哪位亲王家中有年纪辈分皆合适的郡主?”

他既然这样问了,那当然是没有的。

皇后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皇上的意思是,要淮阳郡君做太子正妃?可是他们的事毕竟不好听,她又是二嫁之身……”

“那就先搁着!”皇帝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

皇后脸色骤变,手指上的金质护甲“叮”地一声碰在了酒碗上,那声音震得她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中群臣和女眷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插言。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醒过神来,声音干涩:“太子的婚事干系重大,如何能搁置?”

这时楼夫人忽然离席,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淮阳郡君确曾嫁入楼家做三房儿媳,但成亲之时,臣妇之第三子已经离世两年之久;且淮阳郡君进门之后并未过继任何子嗣到膝下,因此……其实算不得二嫁之身。”

她的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意思是明白的。

她在为郑娴儿说话。

宁锦绣愕然地看着她,心中暗恨:这个朝秦暮楚的老东西!一见那女人封了郡君,立刻就忘了自己先前的嘴脸,着急跑过去跪舔了是吗!

真是可恶!

气恼之余,宁锦绣隔着桌子遥遥地向自家祖母使了个眼色。

宁老夫人忙也起身,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与淮阳郡君情深义重,天下皆知。此时郡君身世得以明朗,正是正名分的好时机啊!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是天下百姓喜闻乐见的佳话呀!”

这番话一出,许多女眷连连点头,皇帝和皇后的脸色却同时难看了起来。

宁锦绣更是气得险些哭出声,忍不住跺脚叫道:“祖母!”

宁老夫人没有理会愤怒的孙女。她抬起头来,又补充了一句:“为人处世,善始善终方是正道啊!”

这一次,她的话音刚落,坐在楼阙对面的清宁公主已经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善始善终?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大吗?先奸后娶,皇家的脸都被他们两个给丢尽了!”

“清宁,不得多嘴!”厉贵妃在旁吓得脸色都白了。

皇帝的脸色却因为清宁公主的这句话而缓和了几分。

他清咳一声,缓缓地道:“太子的婚事不能搁置,淮阳郡君的事却急不得。皇后,今日便由你做主为太子选定一位正妃、一位侧妃,至于淮阳郡君如何安置,等她腹中的孩子诞下之后再议吧!”

皇后盯着郑娴儿看了好一阵子,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郑……淮阳郡君如今有孕在身,确实不方便服侍太子,安居养胎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正埋头苦吃的郑娴儿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很方便!”

楼阙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皇后却立时黑了脸,险些把“不知廉耻”四个字喊出口。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板着面孔向身边的一个宫女吩咐道:“汀兰,自今日起,你便是淮阳郡君的人了。回头叫内廷司帮你挑几个顺眼的丫头带过去,好好服侍郡君吧。”

宫女忙答应了,心领神会。

郑娴儿勾了勾唇角,低头笑了:“桐阶,咱们现在打个赌好不好?就赌我怎么死——我觉得产后血崩是最好的选择,你认为呢?”

楼阙没有答话,攥紧她的手站了起来:“父皇、母后。”

皇后立刻沉着脸道:“如果你是想为郑氏求正妃之位,干脆就不要开口了!太子正妃,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郑氏虽然是安平郡主之女,可她父亲的身份却是一个卑贱的琴师,这件事本来就是皇家之耻!郡主跟人私奔难道就不是私奔了吗?郡主跟人私生的女儿就不是私生女了吗?何况郑氏自己的品行不端也是有目共睹,给她个侧妃名分,已经是……”

“住口!”皇帝愤怒地在扶手上拍了一把,焦躁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君王失态如此,成功地使得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皇帝皱眉看向楼阙:“你先安分些,现在不是你为她争名分的时候!”

楼阙立刻追问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时才是时候?”

皇帝脸色一沉,盯着郑娴儿许久没有说话。

楼阙嘲讽地笑了笑,牵着郑娴儿走到帝后二人面前站定:“儿臣并不打算给娴儿争什么名分。儿臣只求父皇母后允准——选立太子妃的事,就此作罢吧!”

“那怎么行?!”皇后第一个不乐意了。

皇帝也不同意:“选太子妃是国之大事,岂能由着你任性胡闹!”

“父皇,”楼阙跪了下来,“儿臣一生随遇而安,始终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仅这一次,儿臣决意任性到底!”

“何谓‘任性到底’?”皇帝慢慢地站起身,帝王威严尽显。

楼阙抬头,微笑:“一生一世,一双人。”

“荒唐!”皇帝狠狠地摔了手中的酒盏。

殿中文武百官和女眷们全部跪了下去,无辜的舞姬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不知缩到哪里去了。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依着楼阙的身边跪下,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是疯了吗?”

“闭嘴!”楼阙敛了笑容,脸色有些难看。

郑娴儿气恼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别玩这些吓人的游戏好不好?惹恼了皇帝要被杀头的!不就是娶一个正妃一个侧妃嘛,你娶就是了!又不吃亏……”

楼阙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不肯看她。

皇后不知何时也跪了下来,在皇帝的脚边急道:“皇上息怒,阙儿他是一时糊涂——一定是郑氏那个妖女迷惑了他!皇上,臣妾请求严惩郑氏妖孽!”

郑娴儿感到自己十分冤枉。

她真的没有迷惑楼阙什么啊!她甚至很支持他娶几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回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才好嘛!

皇帝一挥袖子把皇后甩到一边,厉声问楼阙道:“朕若不准呢?”

“父皇宽厚,一定会答应的。”楼阙神色从容。

皇帝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跟“宽厚”半点儿也不沾边,甚至隐隐有几分阴鸷。

父子二人,竟然就这样当着殿中百余人的面僵持了起来。

殿中鸦雀无声,跪着的女眷们甚至连自己身边别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许久之后,皇帝咬着牙道:“淮阳郡君不可立为太子妃。”

楼阙立刻接道:“那儿臣就终生不娶太子妃。”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你先纳两名侧妃进门,待淮阳郡君产下孩子之后,再作打算。”

楼阙闻言又笑了:“父皇,儿臣不会娶别人。”

皇后差点被他给气昏过去:“阙儿,你如今是太子,身上背负着天下的责任,不是从前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你将来要挑的是万钧重担,你的后宫、你的子嗣,关系到的是天下!”

“行了!”皇帝冷怒声喝断,“如此任性不成器,哪有半点儿太子的样子!今日朕给你两个选择:放弃淮阳郡君,或者——放弃太子之位!”

楼阙面色未变,仍然丝毫没有迟疑:“谢父皇宽仁,儿臣选择放弃太子之位。”

“你?!”皇帝愕然了。

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从容地笑着:“纵有天下在手,身旁无一知己之人相伴也无趣味。天下纵有千千万万个女子比她好,却无一人能够替代她——父皇明白的。”

皇后霍然站了起来,向御座旁边的侍卫厉声喝道:“大周江山不能亡于妇人之手,还不快将这个迷惑太子的妖女拿下!”

侍卫果然尽责,得令之后立刻向郑娴儿冲了过来。

“谁敢!”楼阙霍然站起。

“你是要造反吗!”皇后气得面目狰狞,宛若疯妇。

楼阙冷声道:“不是儿臣想造反,而是母后逼人太甚!此事全是儿臣一人的主张,与娴儿无关,母后要抓人,也该抓儿臣才是!”

皇后沉着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阙儿,如今是这个妖女迷惑了你,所以母后这是在救你!你想想当年安平郡主的传言就该知道个中关窍!当年安平郡主迷惑了全京城几乎全部的贵家子弟,包括皇室宗亲——如今她的女儿自然也有同样的本事用来迷惑你!”

“荒唐!”开口斥责的不是楼阙,而是皇帝。

皇后迟疑了一下,神色仍然坚定:“这种话皇上或许不喜欢听,但事实如此——大周的天下,不能葬送在女子手上!”

侍卫们接到她的暗示,便依旧向郑娴儿扑了过来。

楼阙虽然竭力回护,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他又不能真的在皇帝面前拔剑杀人。于是眨眼间便有人抓住了郑娴儿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皇帝下意识地向前跨出一步,之后又生生顿住了,神色有些犹豫。

这时郑娴儿已被人拖着踉跄了几步,急得她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你们到底讲不讲理?柿子只会拣软的捏,看起来气势十足,实际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管,还好意思当皇帝当皇后呢!楼阙他自己蠢,就算你们杀了我,以后照样还会有别的女人来迷惑他……”

“娴儿!”楼阙有些无奈了。

这是骂的什么呢?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皇后已经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皇帝的脸上却没了怒色。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郑娴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卫们知道郑娴儿的肚子贵重,并不敢过分粗暴地对待她,因此费了老半天的事都没能把她拖出去。

楼阙一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也不知是在等些什么。

郑娴儿却是真的生气了。尤其是看到皇帝那张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她不知怎的便觉得火冒三丈,于是想也不想地挣脱出一只手,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玉坠,猛地向皇帝脸上掷了过去:“什么虚张声势的皇家、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我还不稀罕理你们呢!死就死呗,你们以为我怕死吗……”

皇帝看见一物向自己的脸上飞了过来,吓得瞬间白了脸色:“刺客!”

他的话音未落,太监张平已经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了过来,替他接住了那枚白闪闪很吓人的暗器。

然后,殿中众人便惊愕地看到,张平满脸惶恐,“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文武百官都吓懵了。

是什么暗器,把皇帝身边最沉得住气的大太监吓成这个样子?

淮阳郡君竟敢公然行刺皇帝!

如此一来,这个“妖女”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被迫观看了一场年度大戏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恨不得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我没来过”这四个字。

这时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张平:“暗器是什么?”

“是……是定国玉!”张平吓得都结巴了,原本便尖细的声音此刻更是干涩得不成调子,听得人耳朵眼子疼。

“定国玉?!”皇帝脸色大变。

这一声吼出来,文武百官尽皆愕然抬头。

定国玉!

传说数百年前,前朝末代君王昏庸无道,天下义军蜂起,本朝太祖也在江南举起了义旗,参与了那场血雨腥风的逐鹿之战。

南征北战二十余年之后,太祖爷与另外一支队伍几乎同时接近了京城,胜败在此一役。

那时敌方所率部众足有四十余万,而太祖身边能用的兵力尚不足二十万,还要分出一部分来坚守后方,以防朝廷的余孽趁虚而入。

本来几乎是必败之局,可是大战之前的那一夜,太祖于梦中见一神人,对他言道:“灾厄已尽,正道将兴。今命你执掌天下,务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肆意妄为也!”

太祖自梦中惊醒,正自茫然,却发现手中多了一物,似玉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上面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太祖连夜召谋士来议,却有一人见了此物当即拜倒,口称“万岁”。

据那人所言,太祖梦中所见的神人便是传言中的上古神祇羲皇,获赠之物虽不知是什么材质,但上面这些符号隐隐聚成“安定”二字,分明是命太祖执掌天下的信物。

太祖将信将疑,谁知次日大战之时,所将部众果真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地便将对方四十万大军打得丢盔弃甲,溃逃而去。

此后太祖率军入城,登基定了大周天下,便将这梦中得来的奇物称作“定国玉”,系了络子佩戴在身上,并定为历代君王传承的信物。

若无定国玉,便是有传位诏书、拿到了帝王玉玺,也不能算是大周皇帝。

二十年前,伪帝弑君窃国之后并未拿到定国玉,因此虽有诏书为证,大多数人仍然不愿承认他便是皇帝。此后宗亲内讧、百官离心,渐渐地内乱频仍,国势渐衰,终于在今年灯节,迎来了当今皇帝改天换日的壮举。

虽然民意帮着当今皇帝推翻了伪帝,但定国玉始终未再出现,因此朝中百官和民间的智者心里仍不免犯着嘀咕:定国玉不肯现身,莫非大周气数已尽?

只要定国玉不出现,不管当今皇帝把这天下治理得多好,也难以抚平天下人心中的这一层忧虑,因此也就难免会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觊觎这万里江山!

谁都没想到,今日今时,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场景下,消失了二十年的定国玉竟然出现了!

皇帝和群臣都有些发懵,不知今日之事主何吉凶。

张平双手托着那枚玉坠,举到皇帝的面前,激动得泪流满面:“皇上,定国玉重新出世,天下……可以大安了!”

皇帝双手接过,捧在掌心之中反反复复地看了几十遍,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是定国玉,是定国玉!”

群臣闻言,忙抛下别的顾虑,齐声道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大笑:“哈哈,你们不该贺朕,该贺大周国运昌隆!”

于是群臣三跪九叩,又贺了一遍“国运昌隆”。

欢喜过后,皇帝终于又想起了郑娴儿,脸色严肃起来:“这定国玉,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群臣听到此处,不由得也都暗暗猜疑。

莫非,是当年安平郡主从宫中带出去的?

可是当时伪帝窃国已有数月,若是定国玉尚在宫中,他如何能搜不到?

皇帝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更是直接排除掉了这种可能性:安平郡主是假死出宫,装棺之前少不得要被宫人剥光洗净换上寿衣——哪里有机会偷什么东西出来!

事关重大,殿中所有人都在等着郑娴儿的回答。

郑娴儿却一脸茫然地看向楼阙。

定国玉?什么是定国玉?她不知道呀!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立时冷了下来:“阙儿,定国玉关系到我朝国祚,你怎可随意赠与妇人!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便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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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天作之合

楼阙缓缓跪倒,神色坦然:“父皇明鉴,儿臣从未见过定国玉,此事——与儿臣无关!”

“与你无关?”皇帝看着他,将信将疑。

楼阙向郑娴儿腰间先前挂着定国玉的位置看了一眼,眉头微皱:“娴儿,那个坠子,我记得你说过是用什么绣品换的?事关重大,你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地说一遍吧,不要漏掉了什么。”

郑娴儿听他信口瞎编,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皇帝的目光又回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郑娴儿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楼阙道:“可以说吗?说完以后皇上是不是就要杀我?”

楼阙瞪了她一眼:“父皇问话,你只管实说就是,难道为了怕死就可以对父皇说谎吗!”

郑娴儿回瞪他一眼,果然回转身来,一脸气恼地抱怨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安国玉定国玉!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这是三年前我刚开始卖绣品的时候,有个老太婆看上了我绣的香袋又没钱买,拿那个坠子跟我换的!当时我还不乐意换呢,一块破石头,白惨惨的颜色也不好看,还不如我花一两银子买的鎏金珠串瞧着喜庆!——当是什么好东西了么?”

这番话听着似乎颇像那么回事,但皇帝始终觉得有些不信:“那个老妪,是什么来历?就算她不知道定国玉是镇国之宝,也不至于糊涂到用玉石来换一只香袋的地步!”

郑娴儿耍赖往地上一坐,一脸烦躁:“我哪里知道那个老婆子是什么来历?我只是在庙会上摆摊卖绣品而已!那时候旁边的人还都劝我不要换呢,听人说那个老婆子还用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红石头换了个只值十文钱的竹篮子,人家编篮子的大叔也不高兴跟她换啊!”

“红宝石?鸽子血?”皇帝皱眉。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现在想想应该是了。可是那时候我还小,又是穷人家的女儿,哪里知道什么宝石玉石的!如果我早知道这些石头值钱,我还想个法子多换她点东西呢!当时我只觉得那老婆子长得很凶,一点都不想跟她说话!”

“还有吗?”皇帝皱眉追问。

郑娴儿低头:“我又不认识那个老婆子,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了!”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朕是在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细节忘了说的?”

“没有了。”郑娴儿坐在地上,闷闷地道。

皇帝有些失望,同时却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刚好,他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了。

刚才闹了那一场,郑娴儿早已经把先前伪装出来的高贵美艳的形象丢了个彻彻底底,恢复了市井小民的本性。

吵架骂人耍赖皮,当着皇帝的面照样横冲直撞,这才符合世人对她的想象。这副脾性配上这副容貌这副妆扮,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却偏又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皇帝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记忆中安平郡主的模样就彻底模糊掉了。

他本以为这个女子是安平的女儿,模样性情应当与安平郡主如出一辙才对,如今看来……

还是算了吧。

皇帝背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去,坐了下来。

宁丞相越众而出,一脸欢喜:“皇上,先前伪帝窃国,定国玉无端消失;如今圣主临朝,定国玉便又重新现世,可见这定国玉何时现世、如何现世皆是上苍意旨,非人力可为。淮阳郡君口中那位老妪只怕便是神人所化,此刻若要去寻,必定是寻不到了的。”

皇帝自称“天子”,自然是信天命的。宁丞相的这番话,说得皇帝深为赞同。

群臣知道这是最好的解释,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出来质疑。

于是片刻之后,皇帝露出了笑颜,向众人道:“都平身吧。”

跪了老半天的群臣和女眷们终于可以高呼“万岁”,互相搀扶着起身归座了。

郑娴儿仍然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

清宁公主往地上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宁丞相你是说那个神人所化的老婆子能预知未来,三年前就知道这个女人会来到父皇身边了吗?”

宁丞相从容地笑着,不慌不忙:“既是神人,预知未来自然不在话下。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说不定从当年安平郡主离京、在桑榆县产下女儿开始,便已经是上苍在为定国玉回归作准备了。若非如此,安平郡主为何偏偏流落到太子殿下寄居的桑榆县,淮阳郡君为何偏偏嫁入了楼家,太子殿下又为何偏偏排除万难与淮阳郡君结为伉俪——这种种巧合难解之处,为的皆是今日借由淮阳郡君之手,将定国玉奉还给我大周皇帝啊!”

“简直乱七八糟!”清宁公主气得不轻。

厉贵妃慌忙呵斥她:“天道的事,不是咱们凡人能揣测的,你不要乱说话!”

皇后黑着脸坐了回去,冷笑道:“照宁丞相这么说,淮阳郡君靠着迷惑太子走到今日,居然还成了我朝的大功臣了?”

宁丞相依旧从容不迫,稳稳地笑道:“淮阳郡君能被神人选中侍奉定国玉三年之久,最终成功将此镇国之宝送归朝中,可见不凡。定国玉经由郡君和太子殿下之手带回宫中,此乃天命所系,亦非人力之所能。这段孽缘,与其说是淮阳郡君迷惑了太子殿下,倒不如说——是上苍为了这桩天大的使命,将太子殿下与淮阳郡君撮合到了一起。”

“上苍怎么会撮合这么荒唐的孽缘?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忍不住愤怒地敲着桌子,神色恼怒。

宁丞相微笑着,拈须不语。

此刻殿中除了宁锦绣几个人之外,其余朝臣和女眷们看郑娴儿的目光已经完全变成了敬畏。

被上苍赋予过使命的人啊!

至于皇后所说的“孽缘”——上苍撮合的孽缘,那还能叫“孽缘”吗?

那叫,天作之合!

皇帝威严地坐正了身子,沉声开口:“淮阳郡君虞弦奉天之命,为我大周送回镇国之宝,功不可没。今顺应天意,封淮阳郡君为太子正妃,于五月十六日与太子同行册封大礼。一应仪仗器物,着礼部加紧督办,不得有误!”

“什么啊?”郑娴儿听得有些懵。

耳边却已传来了群臣高呼“万岁”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片轰然的道贺声。有人扯扯郑娴儿的衣袖,急道:“太子妃,快谢恩啊!”

郑娴儿糊里糊涂的,被人拉着改坐为跪,糊里糊涂地磕了两三个头。

之后便只听见一堆人闹嚷嚷地对她说“恭喜”了。

楼阙走过来扶她起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成了!快夸我!”

“夸你什么?”郑娴儿还是糊涂着。

楼阙有些失望:“我这么聪明,一枚定国玉就拉动了满朝文武为你说话,难道不该夸一夸?”

“哦,你真聪明。”郑娴儿认真地夸道。

“娴儿,”楼阙表示很伤心,“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了!难道你不该表现得稍微高兴一点?”

这时张平恰好凑过来道贺,听到楼阙的话,他便凑趣道:“太子妃不是不高兴,是高兴得糊涂了呢!太子殿下,您今日可谓是一偿宿愿了!”

“是啊!真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真是侥天之幸!”楼阙一脸欢喜。

张平见状不由得也跟着高兴起来,半点儿也没有多疑。

毕竟楼阙的喜悦是丝毫也不掺假的。

“太子妃”这三个字,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殿中的喧闹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宾主重新落座,绝大多数人都是满脸喜色。

那些没有笑出来的,都是真心不高兴的。

比如一些惦记着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一直看郑娴儿不顺眼的清宁公主,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也看郑娴儿不顺眼的皇后娘娘。

等楼阙扶着郑娴儿入席归座,皇后便一脸忧虑地向皇帝叹道:“既然太子正妃已经选定了,不如把侧妃也一同定下来吧。太子身为储君,没有只娶一人的道理,更何况淮阳郡君在朝中没有根基,完全帮不上太子什么忙——皇上,这件事可不能由着太子的性子来!”

说罢,她还意有所指地向群臣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难道不需要拉拢群臣吗?

皇帝闻言,下意识地转头向楼阙看去。

恰好此时,楼阙一脸忧色地站了起来:“请父皇恕罪——娴儿有些累了,儿臣想陪她先行告退。”

皇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身子要紧,去吧。”

楼阙谢过,小心地扶了郑娴儿起身。

刚走到门口,殿中却有一道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

是宁锦绣。

楼阙烦不胜烦,正要变脸,郑娴儿已站定脚步,回过头去向宁锦绣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宁姐姐,我们要先走了!上次说好了要听你弹琵琶的,可惜我身子撑不住,今日怕是没有耳福了,真是对不住呢!”

“什么?”宁锦绣被她这一篇话说得有点懵。

琵琶?她什么时候会弹琵琶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弹琵琶给这个可恶的女人听了?

楼阙看着郑娴儿狡黠的笑容,唇角不由得也跟着翘了起来:他的小狐狸,这是要咬人了!

众女眷们不明真相,这会儿却都有些发愣:太子妃什么时候跟宁家大姑娘这样交好了?连“姐姐”都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锦绣不好反驳郑娴儿的话,却也不想让她得意,于是便挤出笑容回敬道:“淮阳郡君身子不适,确实是该早些回去歇着。只是太子殿下是今日宫宴的主角,你硬要拉他与你一同退场,岂不失礼?宫中这样多的宫人内侍,难道便无一人可以送你回去吗?”

没等郑娴儿答话,楼阙立刻抢过话头,替她说道:“我们是夫妻,自然要同出同回。若是一个先走了,只留另一个在宫宴上坐着,那才叫真正失礼。——这个道理不须解释,宁大姑娘自己成亲以后就会明白的。”

宁锦绣怔怔地看着他,想哭。

郑娴儿依旧笑靥如花:“哪里用得着等成亲以后?宁姐姐聪慧过人,一点就通的!说起来,我认识宁姐姐的时间虽不长,可是宁姐姐却教会了我好多道理呢!”

“哦?她教你什么了?”楼阙很配合地追问。

郑娴儿笑道:“宁姐姐出身相府,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教我的当然都是正经规矩,比如尊卑上下,比如谨慎守礼,再比如‘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

宁锦绣听到“贵人妾”三个字,眼圈就红了。

郑娴儿却仍不饶她,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宁姐姐是相府真正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尊贵无比,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有福气能娶到她做一家主母呢!”

宁锦绣从容优雅的面具早已被撕破了,脸上唯余几分哀戚,看上去十分可怜。

楼阙一向不懂得怜香惜玉,这般梨花带雨的景致,并没有在他的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眼见宁锦绣已经说不出话来,楼阙便摇了摇郑娴儿的手,笑道:“刚刚还说累得受不住,跟人聊天的时候就忘了?走吧,聊天的机会以后还有,宁大姑娘又不是明天就出嫁!”

言外之意是,等宁大姑娘嫁出去以后就没人来烦你了。

郑娴儿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于是仰起头来“温柔”地笑了笑,终于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殿中,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沉浸在定国玉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根本没有多少闲心去管太子的婚事。

女眷和姑娘们有的羡慕得眼都红了,有的却已经伤心欲绝。但此时此刻,她们的父兄家长们根本顾不上理会她们的心情。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太子妃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未来的皇后,哪个傻子愿意为了自家的傻姑娘去得罪他们?

何况在一大部分清高的官员眼里,与皇家结亲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更愿意靠才能、靠政绩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站在朝堂之中,而不是被人私下议论说是靠着卖女儿平步青云的。

何况历代帝王心里都对“外戚”有所忌惮,与皇家结亲,对他们的前程而言实在说不清是助力还是阻碍!

如此一来,关心姑娘们心事的人就更少了。

有些随着父兄来凑热闹的青年子弟甚至还在暗暗高兴——太子不纳侧妃,那几个格外出众的姑娘不知花落谁家呢?他们有机会啦!

于是在楼阙退场之后,皇帝带了一部分亲近的臣子回了御书房议事,其余的人该告退的告退、该结伴出游的结伴出游,一场宫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散了。

宁锦绣随着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比较多一些。

一方面,自幼根植在心里的观念让她把“嫡庶”二字看得泾渭分明。确实如郑娴儿所说,她是“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的。

可是另一方面,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发酵,楼阙也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再也看不上别的男人,就像看不上这个“庶”字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锦绣已经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僵局:只要楼阙的正妃不是她,她今生的幸福就算是彻底葬送了,因为今后所走的任何一条路都将是她自己所不喜欢的。

想到这些,宁锦绣悲从中来,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还没有不孝到轻易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

于是,就只能在心里煎熬着了。

早些日子,全京城都知道她对太子妃的位置志在必得,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看她的笑话呢!

祖母不帮她,祖父不帮她,父亲说不上话,母亲走得早……宁锦绣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已经只剩了黑色。

而此时,皇后仍然坐在先前的位置上,迟迟没有起身。

她的目光在殿中那几个流连不去的姑娘身上徘徊许久,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身旁的宫女汀兰低声道:“邢七小姐的性子张扬些,容易惹是生非;宁大姑娘心有城府,只是执念太深,恐怕已经由不得旁人……”

皇后点点头,露出了笑容:“去,叫宁家小姐留下来陪本宫说说话。”

殿中发生的这些事,郑娴儿自然是不知道的。

出了福安殿之后,楼阙便要叫人传辇。

郑娴儿却不肯:“咱们自己有腿,传什么辇!”

楼阙笑了:“也好。你若累了就告诉我,我抱你走。”

“我才不会那么没用呢!”郑娴儿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子给他看。

楼阙紧紧地盯着,一等她转完,立刻伸手接住了她:“好了,知道你不累,好好走路!”

郑娴儿仰头向他一笑。

楼阙顺手就捏了捏她的脸:“不抒发一下此刻的感受吗,太子妃?”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想,撇嘴:“我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妃’,不过——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你好,这滋味应该很不错!”

楼阙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我真怕你不要我了。”

郑娴儿闻言大笑起来。

福安殿的喧哗声已经听不到了,郑娴儿便扯了扯楼阙的衣袖,轻声问:“那块破石头,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听他们说得好像很吓人的样子,你怎么就敢随随便便丢给我玩了?”

楼阙心情甚好地捏着郑娴儿的手指当玩具,口中笑道:“三年前父皇命我替他暗中笼络朝臣的时候,有个三朝元老给我的。”

“宁丞相?”郑娴儿猜道。

楼阙摇头:“不是宁丞相。是前朝的老太师,去年已经与世长辞了。据他所说,二十年前皇祖父察觉到诸子夺嫡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悄悄把定国玉给了他,叫他待合适的时机拿出来交给合适的人。此后伪帝窃国,老太师便把定国玉藏了起来,一直藏了近二十年。”

郑娴儿表示不太理解:“既然先帝吩咐把玉交给合适的人,老太师为什么不亲自献给你父皇,反而托付给你?”

楼阙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许久才轻叹道:“父皇多疑。”

郑娴儿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多出了一些说不清的滋味。

皇帝多疑,所以那位老太师藏着定国玉,却不敢交给他。

那么楼阙在得到定国玉之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交出去呢?也是因为担心皇帝多疑吗?

今日,经由她的手把定国玉献上去,能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会不会出现别的后患?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定国玉会不会一直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像那些不受她喜欢的寻常首饰一样永远都没机会见天日?

一块石头而已,一旦被当“镇国之宝”,后头种种可能,都是猜也猜不到的了。

楼阙伸手揉了揉郑娴儿的眉心,笑道:“别想那些没用的。那块破石头,换咱们两个一生相守,很值。”

郑娴儿晃晃脑袋避开他的手:“肉麻!”

楼阙知道她口是心非,不由笑得更加愉悦。

郑娴儿忽然站定,仰头看着他:“那位老太师把石头给你的时候,是托你献给皇上,还是让你自己留着?”

楼阙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既然放心交给我,自然是让我随意处置。”

于是郑娴儿就明白了。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她跟楼阙真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她的功利心太强,恨不得把能抓到的东西全都抓在自己的手里;楼阙却很习惯随遇而安,有种生死穷通尽云烟的淡漠。

就拿那块玉来说,她是因为不知道它的价值所以才随手一扔;楼阙却是明知道那东西来历不凡,却仍然把它当一块破石头随便处置。

“真是个没受过苦的孩子,不知道爱惜好东西!”郑娴儿在心里暗暗抱怨。

随后,她又扯着楼阙的衣袖,笑了起来。

——这个随遇而安的家伙,已经为她破过很多次例了吧?

比如先前在福安殿,为了不娶别的女人而跟他的父皇母后僵持!

这个人,傻得有点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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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配角就不必上台了

正定元年五月十六日,大吉。

一大早,减免赋税以及大赦天下的圣旨已经下发出京,晓谕天下。

皇帝携太子亲赴宗庙祭祀,焚了祝告天地祖先的表文,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宫城另一侧的社稷坛,祝告江山社稷。

完成这一系列仪典之后,太子才可以返回宫内,在太和殿前跪受册、宝,并受百官朝贺。

一上午的时间要跑三个地方,而且还是浩浩荡荡拖着仪仗去的,当然很耗费工夫。

前两个地方都是郑娴儿不用去的。因此当楼阙四更天就起身焚香沐浴换朝服的时候,郑娴儿照常美美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天色大亮才在丫头们的千呼万唤之下起身穿衣。

内廷司给她送来的衣裳是一套正红色吉服,凤冠也是金灿灿亮闪闪的,瞧着特别喜庆。

郑娴儿瞅着那件衣裳,却有些发愁:“怎么这么长啊?难道我今天要踩高跷出门?”

艳娘这些天与她相处久了,知道她的性情,便掩口笑道:“这话可千万别让外头的人听见,人家会笑的!”

郑娴儿撇嘴道:“可是我真的穿不起来啊!”

艳娘只得细细地向她解释:这是曳尾长袍,只有举行大典的时候才能穿的,后面的尾巴要拖到地上,不用踩高跷拎起来。

郑娴儿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好麻烦啊!”

事实上,这些日子宫里的嬷嬷们一天两次掐着点儿来报到,一会儿要给她讲本朝历代贤德女子的故事、一会儿又要教她学宫里的规矩,早已经把她扰得烦不胜烦了。

艳娘笑劝道:“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辛苦些也是值得的,您暂且忍耐些吧!”

“什么‘大喜日子’?说得跟成亲似的!”郑娴儿失笑。

艳娘敛了笑容,正色道:“就是成亲啊!接了太子妃金印,您就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正妃,要上宗谱、内廷司造册,谁也赖不掉了!”

“这样啊……”郑娴儿摸摸自己的肚子,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艳娘又笑道:“因为您和太子殿下之前没有正式拜堂成亲,所以今日朝贺之前加了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跪拜敬茶的仪式。皇后娘娘体谅您有孕在身,免了三跪九叩以及跪听训示的规矩,意思意思就过去了,不会很累的。”

郑娴儿闻言松了一口气:“所以这算是一切仪式从简咯?这么说皇后娘娘还是很疼我的!”

艳娘看着她的笑容,欲言又止。

妆扮停当之后没多久,宫里便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皇后召见。

郑娴儿只叫丫头回说尚未梳妆完毕,不肯去。

于是这么三拖两拖,就拖到了太和殿那边派人来请的时候。

这一次,郑娴儿半点儿也没推脱。

谁知到了太和殿才知道,楼阙他们还没回来,倒是皇后在殿内等着她。

郑娴儿傻眼了。

还带这么玩的?!

没法子,来都来了,郑娴儿只得乖乖进殿,去见她的“正经婆婆”。

行礼的时候,皇后打算给郑娴儿一个下马威,故意叫宫女准备了一碗挺烫的茶水,一滴一滴地抿着,预备把这一大碗茶水抿干了再叫郑娴儿起身。

谁知郑娴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等那声“起来吧”。

于是皇后端着那碗还烫嘴的茶,看着已经自己做主坐了下来的郑娴儿,一时有些发愣。

还带这么玩的?!

有一个瞬间,皇后有点想打人。

但她最终还是成功地忍住了打人的冲动,姿态优雅地放下了那碗没来得及喝的茶,抬起了头。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皇后怒上心头,却竭力压住了怒气,沉声说道:“几次三番请你不到,本宫只好亲自到这太和殿来见你了。”

郑娴儿一脸惶恐,欠了欠身,却没有站起来:“皇后娘娘说这话,臣女可就惶恐了!先前臣女是在梳妆啊,总不能衣冠不整地来见娘娘吧?后来刚刚收拾利索了,正要去给您老赔罪呢,就有太和殿的奴才去请了,臣女怕耽误了大典,只好先往太和殿来,反正皇后娘娘您也是会来的嘛!”

“哼,狡辩!”皇后准确地作出了判断。

郑娴儿干脆也不再反驳,直截了当地跳过了这个话题:“皇后娘娘召见我,有何吩咐?”

皇后闻言更是火冒三丈:“这就是你这大半个月学到的规矩?”

郑娴儿垂下眼睑,闷闷地道:“臣女愚笨,学不好。”

“你该自称‘儿臣’!”皇后拍桌怒道。

郑娴儿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可是,册封大典还没有完成……”

皇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汀兰忙在一旁替她拍背顺气,同时愤怒地瞪了郑娴儿一眼:“太子妃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连嬷嬷们教的规矩也不肯好好学吗?放诞若此,如何能主持东宫的中馈!”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我能不能主持东宫中馈,是太子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够了!”皇后推开汀兰,坐直了身子。

为了避免被气死,她老人家决定放弃兴师问罪,直入主题。

今日皇后召见郑娴儿的主题是:侧妃。

听到这个主题之后,郑娴儿就笑了:“皇后娘娘,宣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是我,是太子。您要往东宫里塞女人,该通知的人也是太子,不是我。”

“这么说,你是不反对了?”皇后松了一口气。

郑娴儿微笑:“我当然不反对!宁大姑娘都教我了,侧室啊、侍妾啊、通房丫头啊……这些都是奴才!皇后娘娘想送几个聪明漂亮的奴才给我使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反对?至于太子反对不反对,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听见她不反对,皇后的心事就已经去了大半:“你不反对就好。太子那里本宫会跟他说。一会儿太子回来,你就和侧妃一同行礼吧。”

郑娴儿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同行礼?这么说,皇后娘娘不仅早已选好了侧妃,而且已经把人打扮好了带过来了?”

“怎么,你不高兴?”皇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郑娴儿低下头,笑容渐冷:“高兴。非常高兴!”

“高兴就好。”皇后笑得很满意。

郑娴儿眯起眼睛,看着皇后的笑颜:“敢问皇后娘娘,您为我们东宫选的侧妃是哪家的千金?”

皇后悠然道:“自然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最懂规矩的。——怎么,你想先见见她?”

“不必见,”郑娴儿悠闲地道,“我只是想跟娘娘说一声,您送侧妃到东宫,我是真心高兴;但如果您送来的侧妃是宁锦绣……”

屏风后面蒙着红盖头的女子猛地绷直了身子。

只听郑娴儿不慌不忙地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我会杀了她。”

“放肆!”皇后拍桌站了起来。

郑娴儿依旧坐着,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皇后娘娘何出此言?以下犯上才叫‘放肆’,我是太子妃,杀一个侧妃怎么就算是‘放肆’了?”

皇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汀兰只得替她呵斥道:“看来太子妃果然不曾用心学规矩!皇后娘娘的赏赐,那是需要珍而重之地供奉着的,岂有随意打杀之理!随意杀害皇后娘娘赏赐的人,差不多够得上一个‘大不敬’了,确实是‘以下犯上’!”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汀兰姑姑教诲了。”郑娴儿冷笑道。

皇后知道她的话没说完,于是依旧冷冷地看着她。

郑娴儿向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嗤笑:“可我是皇上赐给太子的正妃,难道我的身份还不如皇后娘娘赐的一个侧妃贵重吗?”

汀兰哑口无言,皇后的脸色黑了下来。

郑娴儿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来:“我有两句话,需要单独跟皇后娘娘说,不知娘娘这殿中有没有隔墙之耳呢?”

皇后黑脸道:“本宫这里,哪有那些鬼鬼祟祟的东西!”

“那好,”郑娴儿昂头直视着皇后的眼睛,“皇后娘娘,当着明白人不说暗话——您送这位侧妃到东宫,是为了要我的命吧?”

皇后皱眉,冷哼:“一派胡言,简直是疯子!”

郑娴儿也不生气,仍旧看着她:“其实皇后娘娘早就想杀我了,只是碍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下手。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孩子出生之日,便是我的殒命之时。”

皇后迎着她的目光,有些不太想反驳了。

郑娴儿见状便又笑了:“皇后娘娘,您真的相信您选的那位侧妃,会忍得住不对我的孩子出手吗?又或者,您其实根本不在意我孩子的死活,只是作出爱惜这孩子的姿态来,然后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这孩子没了,就骗自己说全是宁锦绣心思歹毒,您自己并不知情?您这些手段,能骗得过您自己,骗得过天地神灵吗?”

屏风后面的女子双手紧攥住大红的嫁衣,坐得直直的。

皇后厉声喝道:“汀兰,把这疯子打出去!”

汀兰有些迟疑,郑娴儿已回到原处坐了下来:“皇后娘娘急什么?我真正的‘疯话’还没开始说呢!——其实,皇后娘娘讨厌我、恨我,不是因为我出身卑贱,甚至也不是因为皇上对我娘念念不忘,而是因为皇上看上了我,对吧?”

“你说什么?!”皇后手边的茶碗应声而落。

屏风后面,新嫁娘一把扯下了盖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正是宁锦绣。只是此刻,宁大姑娘的脸上完全没了刚才的喜悦和娇羞,只剩下了恐惧。

她深知“宫闱秘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她刚才听见的那句话,足够要她的命了!

屏外,郑娴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我在说什么,皇后娘娘不知道吗?如果您不知道,那天在福安殿为什么要费心帮我争取侧妃的名分?您不希望我做太子妃,却想在我的身上打上东宫的烙印,那是因为您害怕我这张脸,更害怕皇上看我这张脸的时候露出的那种完全掩饰不住的贪欲!后宫之中那几个年纪小的嫔妃,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我母亲的影子,您看着很碍眼吧?碍眼也没办法,因为皇上喜欢!当然那些小嫔妃都算不上什么,因为她们身上的那点儿‘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世上最像我母亲的人是我!皇上一开始为什么百般回避,不肯成全我和太子,您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么?如果后来没有定国玉出现,我恐怕至今只能以‘淮阳郡君’的身份独居在静纯公主府,等生下孩子之后就会莫名失踪,然后被秘密运到奇怪的地方去吧?”

“一派胡言!这个女人疯了!还不快把她抓起来!”皇后尖声大叫,大失仪态。

汀兰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皇后喊了几声,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郑娴儿嘲讽地笑着,不慌不忙:“皇后娘娘何必如此慌张?这世上的人嘛,谁心里没有点儿见不得人的阴暗念头?皇上虽然对我动过心思,但他拿到定国玉、又发现我的性情跟我娘大不相同之后,就已经放弃那个阴暗的念头了。从那一刻开始,皇上甚至连这二十年来对我母亲的执念都已经放下了,此后他只是一位明君、一位慈父……”

皇后听她说到此处,脸色渐渐地缓和了几分。

郑娴儿却嘲讽地看着她,话锋一转:“只是皇后娘娘,皇上放下了,您的执念却越来越深了!您心里恨我的母亲,也恨我,您自从知道我是安平郡主的女儿之后就想杀掉我永绝后患,并且这个念头的强度与日俱增,从来没有消失过,对吧?”

“你,很聪明。”皇后咬咬牙,竟是承认了。

郑娴儿轻敲桌面,等着她的下文。

皇后咬牙道:“你既然都知道,本宫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为了皇家的清白,也为了阙儿的前程,你必须死!”

“对嘛,这样明明白白地说话多省事!”郑娴儿笑了,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皇后逼视着她,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作为皇后的威严:“等你生下孩子,本宫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上路。只要你在剩下的这几个月里安分守己,本宫保证你的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拿孩子威胁我,”郑娴儿嗤笑,“皇后娘娘是算错账了。我郑娴儿是个亡命之徒!我不在乎自己的命,当然也不在乎我孩子的命。在它出生之前,它只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您怎么会认为我愿意牺牲掉完整的我,来保全我自己的一块肉?”

皇后被她绕得有点晕,但意思是明白了的。

这个女人,不肯配合!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要善终了?”皇后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十足威胁。

郑娴儿笑得很轻松:“不要了。”

皇后被她笑得心里有些发憷,但还是咬牙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也不必跟你客气!你必须死,若是你不安分,本宫不介意让你一尸两命!”

“我相信,”郑娴儿微笑,“皇后娘娘言出必行,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我的命。但是您又不希望您的儿子恨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请宁大姑娘替您下手,对吧?”

皇后下意识地向屏后看了一眼,冷声道:“你放心,锦绣会处理得很好,不会被阙儿查出痕迹。等你死了,本宫会助她成为真正的太子妃。”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了:“真是个好主意,说得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你期待什么?”皇后警惕地问。

郑娴儿悠闲地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笑得很欠揍:“皇后娘娘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我,我若是不还您点儿什么,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懂规矩?”

皇后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你要做什么?”

郑娴儿笑了一声,狡诈地转了转眼珠:“皇后娘娘,您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您儿子的?”

皇后立刻怒道:“本宫不想知道你那些下作手段!”

“哦,”郑娴儿笑容不变,“那皇后娘娘想不想亲眼看看,我能不能用同样的手段迷惑皇上?”

“你要干什么?”皇后脸色大变。

郑娴儿重新站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皇后娘娘,我这个人是半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既然您已经打算派人来接收我的男人、谋算我的性命,我只好抢在您的前面夺走您的男人,谋算您的性命!——我对皇后的宝座挺感兴趣的,本来老老实实等上几十年也无所谓,既然您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了,我倒也不介意提前动手来抢!”

皇后听得心惊胆战,面上却冷笑了起来:“抢?你还真敢想!皇上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受你迷惑!”

郑娴儿立刻接道:“楼桐阶号称不近女色,不是也受了我的迷惑?”

“皇上秉性方正,你和他之间隔着伦理,他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后的目光已经开始躲闪。

郑娴儿笑出了声:“楼桐阶的秉性只会更加方正,当初他和我之间同样隔着伦理,也没耽误他往我的被窝里钻。”

“你……无耻!”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知是青是紫。

郑娴儿笑眯眯地道:“天下男人嘛,都是一样的货色!何况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我当初既然有本事拿下楼桐阶,如今就同样有本事拿下他老子,不信咱们走着瞧!”

皇后自然不敢让她“走着瞧”。二十多年夫妻了,自己男人心里装着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沉默片刻之后,皇后娘娘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你现在大着肚子,那些狐媚手段还使得出来吗?”

郑娴儿胸有成竹:“能不能使得出来,我可以用实际效果证明给您看。”

“不必了!”皇后焦躁起来,“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得够‘直’了啊!”郑娴儿一脸无辜。

皇后死死地盯着她,用尽了自己平生所有的理智才堪堪忍住了扑过来抓烂那张脸的冲动。

这是皇后平生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危机:她面对的是一个不知廉耻、不讲道理、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女人。

贵为皇后,她的顾虑太多,而对方却是个几乎没有软肋的亡命之徒。

真正的交锋尚未开始,只是口头上较量了一下,皇后就觉得自己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侧妃的事,就此作罢。”她哑声开口,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

屏风后面的宁锦绣颓然瘫倒,鬓边一支华丽的丹凤朝阳步摇“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郑娴儿神色淡淡,显然早有预料:“皇后娘娘,宁大小姐一定会感谢您——此刻,您救了她的性命。”

汀兰终于又忍不住插了话:“太子妃,您三番两次声称要取人性命,把王法置于何地?!”

“王法?”郑娴儿轻笑,“王法不是一直都只会欺软怕硬和稀泥吗?只有蠢货才相信王法可以惩恶扬善保护弱小!”

皇后定定地看着郑娴儿,咬牙:“本宫可以不提侧妃的事,但阙儿迟早会有侧妃,你又能横行几天?”

“皇后娘娘又糊涂了!”郑娴儿皱眉:“要不要纳侧妃是太子的事,能不能容得下侧妃是我的事,从始至终,这里面就没有您的事!我早说过我不是容不下侧妃,我只是容不得有人暗戳戳算计我的性命,仅此而已!”

皇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努力摆出身为婆母的威严:“希望你记得你自己的话——今后阙儿若是纳了侧妃,你不许胡搅蛮缠,更不许伤害他的子嗣,否则……”

“皇后娘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

皇后觉得她说得完全没有诚意,但此刻再说什么也都多余了。

郑娴儿见话已说清楚,也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一会儿行完了礼,我就算是新媳妇正式进门了,请皇后娘娘多多关照。——娘娘今后依然可以想法子要我的命,只是千万不要露出破绽让我知道,否则我一定会在临死之前,拉上您的儿子孙子垫背!”

皇后闻言悲从中来:“阙儿一片诚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吗!”

郑娴儿仍旧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平时也不这样啊!旁人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回报。桐阶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可您是他的亲娘,您杀了我,我死到临头没本事进宫来找您算账,当然只好拿您的儿子出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后觉得很可笑。

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居然问她“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世上还真是没了道理。

“皇上回宫、太子回宫——”殿外一声清亮的高呼,惊散了这殿中诡异的沉默。

郑娴儿走到皇后身边,恭敬地伸出了手:“仪典要开始了。咱们出去吧,母后。”

皇后咬了咬牙,慢慢地抬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殿门“哐啷——”一声被人撞开,楼阙大步冲了进来:“娴儿,你没事吧?!”

郑娴儿看着他,微笑:“母后在这里,我能有什么事?”

楼阙听到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脸上便绽开了笑容。

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冲过来牵过郑娴儿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事之后,他才放心地向皇后问了安,牵着郑娴儿一同走了出去。

门外,百官肃立。皇帝正从内侍手中接过预备授给太子的册宝,见殿门开了,他便转过身来,向楼阙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楼阙低头看向郑娴儿,眼中笑意满满。

郑娴儿长长的袍服下摆拖在地上,正红的颜色,亮得耀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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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大结局番外篇·太子有点傻

郑娴儿这个太子妃,当得并不十分愉快。

虽然楼阙把她保护得很好,可是她依然不高兴。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太闲了。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的肚子跟吹了气似的一天比一天圆,吓得楼阙对底下人下了严令:全员警戒一天十二个时辰盯住太子妃,不许她往不安全的地方乱走、不许她做危险的游戏,当然更不许她偷偷跑出去。

于是,郑娴儿在东宫这座金丝鸟笼里,过起了囚徒般的生活。

“唉,惨啊!”郑娴儿辣手摧花地糟践着园子里的万寿菊,长吁短叹。

小枝捧着一大摞账本子走了过来:“别叹气了,快过来看看咱们店里中秋节的盘账!”

“赚了赔了?”郑娴儿先问。

小枝把账本子往石桌上一放,笑了:“咱们做生意岂有赔的道理?赚翻了!你现在就算被太子休了撵出东宫,下半辈子也饿不着了!”

“我本来就饿不着!”郑娴儿嗤笑了一声,慢慢地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

石凳微凉,她坐下去的时候忍不住颤了一下,皱眉吩咐道:“回头叫人给这几个凳子做些软垫子铺一下。”

艳娘忙答应着,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好像前几天太阳还晒得厉害,这会儿早晚已经要穿厚衣裳了!”

“是啊,”小枝叹道,“太子妃这肚子再这么大下去,又该裁新衣裳了!”

“你嫌弃我!”郑娴儿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

艳娘忙笑道:“我看用不着,顶多再等十天半个月,小主子差不多也就该出世了。”

小枝笑道:“倒也是。咱们太子爷前两天就叫人把太医、产婆和乳母请过来住着了,闹得咱们一大家子人都紧张兮兮的!”

郑娴儿忽然问道:“那家里的锦香生了没?”

“生了,”小枝皱眉,“是个女孩子。”

郑娴儿不由得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女孩子就女孩子,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小枝迟疑着:“莫非你不知道?楼家是不留女孩子的!”

郑娴儿愕然。

小枝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楼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女孩子生下来就要溺毙,否则会妨碍到家族运数,甚至会妨碍子孙。楼夫人过门之后连着生了三胎都是女儿,所以让安姨娘抢了先,一辈子都没能把安姨娘压下去!如今楼夫人膝下已经没有儿子了,将来楼老爷的爵位俸禄少不得要给大少爷承袭,纵然有荣华富贵,那也有限了!”

郑娴儿呆呆地想了半晌,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楼夫人至少杀过三个女儿?”

小枝叹道:“远远不止这个数!后面她好像还生过女孩子,安姨娘也是生过女儿的!”

若非行动不便,郑娴儿几乎要惊得跳起来了:“这还只是一代!他们家祖上也这样?!”

“对,都这样!”小枝叹了口气。

郑娴儿忽然冷笑起来:“血淋淋的荣华富贵,也亏得他们能安心享受!——锦香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跑了!”小枝叹道。

郑娴儿听得有些懵。

小枝解释道:“锦香那肚子,不管谁看都说是生儿子,谁知生下来的是女儿,太太下令当场溺毙。锦香苦求看在二爷的份上留到三日,要死要活的。太太怕事情闹大只能答应下来,谁知当天夜里人就不见了。府里审问起来,才知道二爷刚死没多久,锦香就跟孟虎好上了,这一回就是孟虎带着她跑的。”

艳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可怜的人!”

小枝冷笑:“是啊,可怜人!锦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楼家干的那些事,更恶心!现如今那么一大家子,也就剩下大少爷还在撑着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郑娴儿慢悠悠地道:“也许等老爷太太死了就好了。他们家的人丁,不是老天让他们不旺的,都是他们自己折腾坏了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最后一起把命赔进去就好受了。”

艳娘苦笑道:“人心不足,总是想要算计的。尤其是世家大族之中的嫡庶之争……真要细看下来,谁家的门楣不是血淋淋的呢?太子妃当初若是心软让宁大姑娘进了东宫,过几年咱们这些人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错了!”小枝笑道,“你应该说——若是把宁大姑娘放进来,过几年咱们这些人的手上也保不定不沾血!”

艳娘闻言不禁失笑:“我倒忘了,咱们太子妃是不肯吃亏的。”

这时,楼阙的笑声在廊下响了起来:“你们又在这里算计着欺负谁了?”

郑娴儿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忘了?”楼阙快步走了过来,“今天是中秋,宫里有家宴,我来接你同去!”

郑娴儿皱眉:“我还是不要去了吧?宫里又没有人喜欢我,我何必去碍人家的眼!”

楼阙弯腰将她抱起来,笑道:“中秋家宴岂有不去的道理!三弟前几天还说他的王妃也怀孕了,正有一肚子的问题等着请教你呢!”

郑娴儿大为惊愕:“河间王那个小屁孩也要当爹了?他自己断奶了没有?”

楼阙低头瞪了她一眼,轻笑:“男人,是一辈子都断不了奶的。”

郑娴儿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楼阙极少见她有接不住梗的时候,心下得意,不禁朗声大笑:“傻了?”

郑娴儿一脸尴尬:“我……可能真的不用去什么家宴了。”

“怎么?”楼阙皱眉。

郑娴儿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破了。”

楼阙起初没听明白:“破了?什么破了?”

没等郑娴儿回答,他忽然脸色大变:“破水?!”

郑娴儿没理他,额上开始冒汗。

楼阙吓懵了,抱着她开始团团转:“你说话啊,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两个丫头看不过眼,一个跑去找太医和产婆,另一个便鄙视地瞪了楼阙一眼:“还转圈子呐?快把人抱回房里去!”

楼阙终于醒过神来,拔腿便跑,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楼阙被人从卧房里撵了出来。

两个太医两个产婆在里面伺候着,一个太医专门留在外头守着,生怕里头那个没事,外头这个先晕了。

楼阙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看着那扇屏风:“怎么会这样?日子还没到啊……”

太医满脸无奈地看着他,并不想说话。

楼阙还在絮叨:

“人家生孩子不是都要疼好久才破水的吗?她怎么会忽然说‘破了’?什么破了?”

“她是不是病了?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

“她还要疼多久?会不会有事?”

“不行,我得进去陪着她!”

小枝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露出一副看傻子的无奈表情:“你进去干什么?添乱吗?”

“可是,她……”楼阙又急又气。

小枝唤了钟儿进来按住他,无奈道:“太子妃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这副傻样实在是太丢脸了!上战场的是她,您在这边慌个什么劲儿!”

楼阙气急,口不择言:“就是因为她上战场,所以我才慌啊!这会儿若是你在生孩子,生八个我也不慌!”

“废话,你慌就坏事儿了!”小枝被他给气笑了。

太医实在听得心烦,只得揪着胡子走过来,解了某人的疑惑:“太子妃怀的是双胎,日子提前、胎膜早破都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

楼阙茫然地点了点头,仍然迟迟回不过神来。

不必惊慌?他怎么能不惊慌!

说是“常有的事”,但常有的事并不代表没有危险,对不对?

如果真的不用惊慌,太医和产婆怎么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呢?

双胎……很麻烦吧?

都说生孩子是道鬼门关,那么一次生俩就是两道鬼门关叠加,危险恐怕不是增加一两倍那么简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楼阙坐着一个劲地发傻。

卧房里郑娴儿气定神闲,丫头婆子们忙而不乱,太医始终稳如泰山。一大屋子人,只有楼阙一个人焦躁不堪,额头上不住地冒汗。

直到宫里来人催,楼阙才想起今天还有家宴来着。

可是这会儿谁还管什么家宴不家宴!

胡乱打发了宫里的人,楼阙便没有回房,只在廊下徘徊。

站也站不安,坐也坐不稳,一会儿跺脚扭手,一会儿又抓耳挠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上生了虱子。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卧房内响起了一声啼哭。

太医面露喜色,赞叹道:“还挺快!”

楼阙很想揍他。

挺快?从中午折腾到了晚上,这还叫快?!

片刻之后,产婆抱着一个小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堆了笑:“恭喜太子殿下,是位小郡主!”

“哦。”楼阙胡乱答应了一声,只瞅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并没有接过来抱一抱的意思。

产婆立刻就明白了,忙赔笑道:“殿下别急,还有一个没生出来呢,还有希望!”

这个“希望”,又让楼阙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

第二个襁褓抱出来的时候,两个产婆交换了一下眼色,第二个产婆就没敢笑,小心翼翼地道:“恭喜殿下……还是位小郡主。”

这一次楼阙看也没看,拔腿便向里面跑。

婆子们忙上前拦住:“殿下,里面晦气重,您还是稍等……”

“晦气?”楼阙立刻火了,“你说谁晦气?本宫的女人晦气,还是本宫的孩子晦气?!”

婆子吓得脸色一白,慌忙跪地。

两个产婆交换了个眼色,齐齐叹气。

——唉,这是心里失望,拿底下人撒气呢!

楼阙吓住了碍事的婆子们之后,便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进门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只见里面婆子们忙忙碌碌,乱成一团。

郑娴儿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气冲冲的:“你赶着进来做什么?出去照顾我闺女去!”

婆子们正不知她在吼谁,一抬头便看见楼阙乖乖地退了出去。

孩子被抱去给乳母喂了奶,很快就抱了回来。

两个产婆正怕楼阙看了心烦,忙打眼色暗示乳母们抱着孩子站得远一些。

谁知楼阙忽然露出笑容,招了招手:“抱来我看!”

两个乳母走上前来,楼阙便一手接过一个,将两个小家伙一起抱在了怀里。

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小脸儿圆嘟嘟的,又软又滑。

一个乳母见楼阙看得高兴,忙在旁凑趣道:“小郡主们生得真好看呢,眼角这么长,将来一定会长成很漂亮的大眼睛!”

楼阙立刻笑道:“那是当然的。太子妃就是大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笑起来更跟孩子似的,看着就很好欺负。”

乳母和嬷嬷们闻言深表赞同,唯有钟儿在门外听得傻掉了。

——太子殿下您醒醒好吗!太子妃好不好欺负您心里没数吗!

楼阙眼角瞥见钟儿在门口,终于想起了正事:“赏钱备下了没有?”

钟儿蹭了过来,笑道:“早备下了,管家和账房上正在散呢!二门外面也早已经撒了两回钱了,都是备的双份!咱们小郡主出世,一大家子都等着沾喜气呢!”

产婆听见有双份的赏钱,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们起先看见楼阙对女儿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以为这一次的赏钱未必有着落呢!

看来太子的心性果然非比常人,明明已经很伤心失望了,对待下人却是半点儿也不含糊!

楼阙当然不知道产婆们在想些什么。他吩咐完了正事,便仍旧低头去看他的女儿,笑得傻兮兮的。

这时婆子们终于将被褥和郑娴儿收拾干净了。楼阙一刻也没耽搁,忙抱着两个小家伙冲了进去:“媳妇儿!快看看咱们的孩子!两个!一模一样!”

“好傻!”郑娴儿抬手捂住眼,表示不忍直视。

楼阙献宝似的把两个小家伙放到了床头上:“快看嘛!好看,都说像你!”

郑娴儿靠着枕头支起身子,伸手在其中一个女儿的掌心里轻轻戳了一下。

小家伙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指。

“你看,她抓我手!”郑娴儿又惊又喜。

楼阙看得十分羡慕,忙也学着她的样子,去逗另一个女儿。

得到了同样的惊喜之后,他高兴得险些手舞足蹈。

郑娴儿抬起头,问他:“小家伙的名字你想了好几个月了,定下来了没?”

楼阙无奈地拍了拍脑门:“定不下来,感觉再好的名字也配不上她们……不如就随便取一个,大的叫子衿,小的叫子佩?”

“随便你。”郑娴儿对这个真无所谓。

名字嘛,能叫就行了!她自己的名字乱七八糟那么一大堆,她不还是照样在用最土的那一个?

既然女儿已经取好了名字——

郑娴儿忽然又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这俩孩子,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楼阙愣了半天,给了她一个更加白痴的答案:“天哪,我给忘了!”

郑娴儿有些懵。

楼阙忙叫了婆子和两个乳母进来,一大堆人开始拼命还原刚才的场景。

两个乳母接过孩子的时候,是知道哪个大哪个小的。后来喂完奶就交给了楼阙,然后婆子们大多数都退了出去,楼阙一个人抱着俩孩子在玩……

先接过来的那个放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中间有没有换过手来着?

抱进来放在床上的时候是先放的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

一大堆问题,竟没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能统一意见的。

丫鬟婆子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反倒把自己的答案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一刻钟之后,楼阙得出了结论:“真的想不起来了!”

郑娴儿拍拍脑门,无奈地看着两个小家伙:“瞧瞧你们的爹蠢成什么样了!你们可千万别随他,不然我以后不带你们出门!”

楼阙被骂成这样也不敢辩解,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娴儿,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啊?”

郑娴儿眼珠一转,在两个小家伙的脸上分别戳了一指头:“来来来,姑娘们,比赛开始了啊!从现在起,谁先给娘笑一个,谁就当姐姐!”

“呜哇——”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齐哭了起来。

郑娴儿傻眼了:“什么情况?都这么不想当姐姐吗?”

楼阙看着哇哇大哭的两个小家伙,很快又想出了新的主意:“不如这样吧,谁先停下不哭,谁就是姐姐!”

两个女儿都不肯理他,一个比着一个哭得那叫一个响。

郑娴儿听得耳朵疼,忙叫乳母们过来哄。

片刻之后,两个小家伙齐齐收住了哭声。

还是没有分出谁先谁后。

郑娴儿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戳戳俩姑娘的手心:“谁先拉住娘的手,谁就是姐姐!”

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摇摇摆摆,同时握紧。

郑娴儿哭笑不得。

楼阙同样傻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枝在一边强忍着笑,跟艳娘打赌:“我猜两位小郡主一年也比不出个输赢来!听人说双生儿经常都是一起哭一起笑的,以后应该也会一样聪明!”

艳娘忧心忡忡地补充道:“我看呐,就算分出大小也没什么用!咱们这两位糊涂的主子还会继续弄混!”

小枝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楼阙和郑娴儿齐齐抬头瞪向两个丫头:“皮痒了?”

俩丫头“哧溜”一下子窜了出去,比这俩双生的小郡主还默契。

此时谁也没想到,两个丫头随口说几句闲话调侃一下自家主子,最后竟然一语成谶。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日子里,这对糊涂的父母给俩闺女安排了无数场比赛,最终的结果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平局收场。

同一天学会说话、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学会调皮捣蛋,俩小姑娘似乎天然就是为了戏弄她们父母而来的。

等她们渐渐长大了,虽然依旧没能分出个姐姐妹妹来,但做父母的日日相处,总算也渐渐地能看出姐妹俩还是有些细微的区别的。

谁知自从两三岁之后,俩小家伙不知怎的就琢磨出了一个足够她们玩一生的游戏:互相扮演对方,彻底搞懵她们的父母。

于是多年以后,曾经被人看作神祇一样的太子夫妇,成了京城里人尽皆知的大傻子。

——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区分不清楚,这得傻成什么样啊!

郑娴儿对此表示很愤怒:你们能,你们来认啊!谁分得清楚,我就把这俩糟心闺女送给谁!

俩小郡主无意间听到了这句话,更加坚定了死也不能被人区分开来的决心。

谁当姐姐一点都不重要,不被人区分清楚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好吗!

托这俩女儿的福,“太子有点蠢”这个印象渐渐地在朝臣们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根深蒂固了。

已经年过花甲但仍然很健康并不想驾崩的皇帝表示很放心:太子嘛,傻点儿好!傻点儿放心!

已经渐渐地在朝中有了几分威望的河间王有点发懵:父皇您讲点道理好吗!当年我装傻充愣与世无争的时候,您说立太子要立个聪明的有雄才大略的;如今我变聪明了大放光彩了,您又说太子傻一点才放心!您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太子一次说清楚好吗!

皇帝:不管朕想要什么样的太子,你都从来不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啊!

楼阙:父皇说什么都对!父皇三弟你们聊,我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

皇帝:太子啊,你媳妇这么多年还没生出儿子来,不如朕给你挑俩侧妃帮帮忙?

楼阙:哈哈父皇您说什么我听不见!

河间王:我听见了!父皇要给你挑俩侧妃!我媳妇有个妹妹聪明漂亮屁股大宜生养,不如我给你介绍……

楼阙:算了你自己留着吧!

皇帝:这一次朕站你三弟。

楼阙:其实纳俩侧妃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媳妇早就在家里为侧妃腾出位置来了!她说只要侧妃一进门,她就带着闺女出门游山玩水去,顺便把京城七家粮行一起关了,筹银子当路费!

河间王:七家粮行一起关掉,百姓买不到粮,会造反的!

楼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皇帝:太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好端端的你纳什么侧妃,啊?你媳妇陪着你一路走过来容易吗你就朝三暮四?乖乖回家陪她去,不许惦记些有的没的听见没有!

楼阙:好嘞听您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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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预告——小女无能,世子自求多福

当当当当——

没错,蠢梦又回来啦!

新文已发,热乎乎刚出炉哦!

下面是简介:

重生后,她一直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是谁?

而这天下的男人,却更喜欢追着她问:何谓天道?

天道?她不知道。

她只知,活下去,便是人间正道。

他们不信。一个两个三个,都来抓她。

她逃。

逃一次被君遇抓到,逃两次被君遇抓到,逃三次还被君遇抓到。

她哭:抓我作甚?观星、占卜、窥天道,我都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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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正文:

“青儿,青儿……”

含混不清的男声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急切而仓皇。

那声音穿透黑暗闯进她的梦里,撕裂了漫天的血色,将她从那无尽的恐惧之中拯救了出来。

她睁开眼,尚未来得及庆幸,梦中的画面却又倔强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那么多血、那么多尸首、那么多凶神恶煞似的士兵,那么多明晃晃冰凉凉的长刀争先恐后地砍在她的身上……

卷土重来的剧痛、惊恐和绝望,令她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不,那不是梦!

没有任何一个梦可以那样清晰,清晰到连鲜血溅到皮肤上的气味和温度都刻画得清清楚楚;也没有任何一个梦可以那样敷衍,敷衍到连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懒于编造,只留给她一帧画面,如同利刃一般冰冷而突兀地横插在她的脑海里。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可是,已经死了的人,身子为什么会这样沉重、喉咙和手腕为什么依旧痛不可当?

耳边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杂乱的声音,细细碎碎地撞击着耳鼓,惹来一阵一阵钻心的剧痛?

知觉尚未完全恢复,千百个疑问已经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时,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目的亮光。几乎同时,一道炸雷在头顶响起,震得人魂魄都颤了两颤。

雷电?雨声?

莫非,仍是在人间?

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眼睛却借着雷电的余光,看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雕花窗棂,红纱帐。

一个男人正伏在她的身上,似乎是睡着,口中却在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呼吸间,酒气熏人。

她本能地觉得恐惧。想逃。

可是,那醉汉整个儿压在她的身上,她的手腕被他攥着,肩膀被他枕着,腰肢被他缠着……怎么逃?

她很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回了全部的知觉,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竟只有僵硬酸痛的脖子。

她不甘就此作罢,经过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偏过头去,用尽全力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可她还是高估了这虚弱无用的身子。

她的舌尖还没能尝到血腥味,牙齿已先酸痛得受不住了。

脑后随即传来一阵剧痛。那个男人抓起她铺散在枕上的头发,狠狠地揪紧了。

之后便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了过来。

力道之大,让她完全不怀疑自己会立毙当场。

意料之外的是,那一巴掌竟贴着她的腮边擦了过去,只在她的耳垂上蹭了一下,一点也不疼。

男人放开了抓着她头发的手,慢慢地低下头,吻住了她滑落至腮边的一滴泪水。

“对不起,”他哑声说道,“青儿,对不起。”

青儿?是谁?

她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可是待要细想的时候,一阵刺痛从鬓角直扎进脑髓深处,像一根冰冷锐利的钢针把她的脑壳钻了个透。

她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昏昏沉沉间,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一声声哀苦的呼唤:“青儿,回来……”

***

之后再次醒转,仍是因为痛苦和窒息。

天色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张似曾相识的愤怒的脸。一双细腻却并不孱弱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儿一般徒劳地扑腾着。

那双手却忽然放松了。

男人重重地将她摔了出去,声音冷硬如冰:“谁派你来的?说!”

她跌倒在被子上,捧着喉咙干咳了一阵,缓缓摇头。

“铮——”地一声轻响,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她打了个寒颤,无边的恐惧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再次紧缩了起来。

剑刃抵在她的颈下。微痛,寒意侵骨。

身子已不肯听她的使唤,她只得瞪大了眼睛,哀戚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盯着她,目光也如他手中的长剑一般,锐利而冰冷:“说出你的主子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她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她的主子是谁?

问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先告诉她,她自己是谁?

男人显然被她的反应激怒了。他目光冷凝,手中长剑猛地向前一送。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房门“哐啷”一声被人撞开了。

预料之中的剧痛迟迟没有到来,床前却响起了陌生的哭声:“爷,我们姑娘不是有意冲撞您的……”

她迟疑着,睁开了眼睛。

此时方知,男人手中的长剑已经擦着她的颈边刺了下去,穿透被褥钉进了床板里。

地上跪着一个十三四岁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双肩耸动,正在哀哀地哭着。

男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并不回头:“你是何人?”

小姑娘仰起头,急急地擦泪:“我是姑娘的丫头兰儿——爷,我们姑娘是新来的,身子又弱,妈妈还没来得及教导她规矩,如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开恩饶了她吧!”

“这里,是青楼?”男人缩手把剑收了回来,却没有入鞘。

兰儿连连点头,提高了声音:“是,这里是醉春楼!我们姑娘还没有服侍过客人的,昨晚是您醉酒之后误闯到了这里……”

男人微微皱眉,顿了片刻才冷声命令道:“去找你家主子过来。”

小姑娘忙答应着退出门去,一阵风地跑了。

房门被风带着,“咣当”一声关上了。

女人打了个寒颤,醒过神来。

抬头便对上了男人探究的目光。

“我……”她试探着张了张口,喉咙里仍然没能发出声音。

男人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黯然地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长剑忽然又架到她的脖子上,缓缓地压了下去。

她忙向后缩,那剑刃却也跟着她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始终不离她颈下半寸。

终于,她狼狈地重新跌回了床上,退无可退。那剑刃只消再稍稍往前送一分,便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男人看着她,唇角微微上翘,眼中却分明恨意汹涌。

她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不料男人薄唇轻启,竟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声音:“从今天起,你叫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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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知后事如何,记得书名叫《小女无能,世子自求多福》哦~(づ ̄3 ̄)づ╭~

蠢梦新文《九世凤命》来啦!

是的你没看错!你的最蠢的小伙伴俺,时隔半年终于又回来啦!

这次的新文是一个——呃,看似很正经其实又很沙雕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幸运了八辈子的女神仙忽然变得很倒霉……

话不多说上简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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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枝是到凡间来历劫的。

说来惭愧,她这个劫实在毫无挑战,只需要顺风顺水执掌九世凤印,就可以重回瑶台继续逍遥做神仙。

前面八世都毫无波澜,谁知偏偏在这第九世,一切都乱了套。

有人抢走了她的运,有人想留下她的命,还有个命格诡谲的臭男人死死地抓着她的心,要死要活不放手……

老娘只想活着回家,求放过呀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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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枝:老娘下凡历劫,九世恩怨皆是云烟。散了吧!

某人:九世云烟烘托出了一个我,你竟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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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为了凑字数,发个第一章。

1.第九次落水

“落水,又是落水!能不能换点儿新鲜的啊?”

傍晚,庭院深深的相府内宅之中,传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怒骂。

听到骂声的小丫鬟踉跄着奔进来,扑到床沿上便开始哭:“小姐,小姐你醒了!吓死伴月了呜呜呜……”

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年纪,肤色异常苍白,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黑如点漆,亮得过分。

落水的滋味一如既往地难受,耳边的哭声也实在扰人,她却并未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毕竟这都是第九次了,套路已经很习惯。

她的记忆不全,只知道自己到凡间历劫,要执掌九世凤印才能顺利归位,却并不怎么记得前面八世都是如何过来的。

她只关心当下。

今世这具身体的原主,叫阮青枝,南齐王朝丞相府大小姐,天资鲁钝,在府中并不受宠。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孪生妹妹阮碧筠:容色倾城、聪慧绝伦,人称南齐王朝的一颗明珠,被当朝太后特许可以随时进宫陪伴……

咦?!

阮青枝惊叹了一下。

这一世竟不是一出场就备受瞩目,反而被一个孪生妹妹抢了风头?

这似乎是个新鲜的设定。司命神君终于意识到他的职业需要有一点创意了吗?

正感叹间,床沿上的小丫鬟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眨呀眨呀看着她:“小姐,你醒了,咱们该报仇了吧?”

阮青枝一呆。

小丫鬟立刻就急了:“你不是又要赖账吧?先前你对我发过誓的!你说过只要二小姐再害你一次,你立刻就告诉那位公子,弄死她!”

阮青枝忍不住又把“自己的”记忆重新调取了一遍。

她仿佛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是……

伴月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你又不忍心!你又要说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是小姐,你记不记得你都在她手里死过多少次了?再说那位公子许诺帮你的时限也快到了,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啊喂!”

阮青枝叹口气,学着原主那样柔弱木讷的语气说道:“伴月,当初我救那位公子,并不是为了图报。”

伴月闻言立刻皱起了脸:“可是……”

没等她的“可是”说完,阮青枝忽然将眼睛一眯,露出一个奸诈的笑:“丫头啊,你家老祖宗有没有教过你,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伴月闻言噌地跳了起来:“你肯报仇了?这么说真是二小姐推你下水的?”

阮青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小丫头诈了一句。

大意了啊。

她叹口气,瑟瑟缩肩:“我现在否认还来得及吗?”

伴月一甩手,转身便要出门:“你还要否认?我看指望你自己报仇是没戏了,还得去求那位公子!”

这时房门咔地一响,一道威严的女声传了进来:“去求哪位公子?”

阮青枝从记忆中搜索出这个声音,慢慢地扶枕坐了起来:“母亲。”

仪态雍容的相府女主人金氏走进来,好看的杏眼向伴月一挑,后者便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金氏站在床边看着阮青枝,眼中掩不住厌恶:“这副鬼样子,还想去见什么公子?还嫌闹的笑话不够多?筠儿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金氏,像在看一个怪物。

金氏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地觉得心里一寒,立时抬脚踹在了伴月的肩上:“你主子干的事,大半都是你挑唆的!相府怎么会有你们这么一对儿下贱无耻的东西!”

伴月被踹得向后滚倒,忙又翻身重新跪好,咬牙道:“夫人,大小姐昨晚在湖里泡了半夜,差点儿人就没了!”

“你还有脸说!”金氏又是一脚踹了过去:“要不是这个丧门星自己跑到湖边去勾三搭四,她能落水?筠儿要不是为了去救她,能被她带累着跌下湖去?昨晚筠儿回来就发起了烧,这会儿额头还烫呢!你这贱蹄子倒敢来我面前说嘴了!我问你:昨晚她们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该不会又是去替这个丧门星传递什么信物去了吧……”

阮青枝始终没能在脑海中拼出昨晚的完整记忆,干脆放弃,看着金氏冷笑起来:“母亲,您与相府有何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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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亲爱的,蠢梦以多年坑品保证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来看一眼好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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