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难嫁 - xp1024.com
《公主难嫁》


1 罂膏之瘾

余寒国的天气果然与椒国不同,夏日才刚过,已是整日凄风冷雨。

赵长乐看一眼手腕上的铁链,颓然叹了口气。

监牢里本来不该有梳妆镜,可此时在她身前偏偏摆着一面。

长乐努力不去看那镜子,她不是怕看镜子,而是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实在是惨不忍睹!

脸上没有血色倒也罢了,瘦得脱形不能看也不是重点,那乌青和淤伤才是令人触目惊心。

然而比起身体的摧残,意志上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

长乐闭上眼,有几滴雨水渗入房顶的瓦砾猛地溅落在她那张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昔日尊贵无比的椒国公主终于妥协地留下了眼泪。

然而此时长乐却是连眼泪都顾不上去流。

五脏六腑、每一处骨节仿佛都被千万只蚂蚁毒虫无情噬咬着,她的额上又开始冒汗,一张原本美丽的脸扭曲成狰狞状,汗水和雨水夹杂在一起,真是狼狈极了。

她想用指甲去挠,狠狠地挠,直到将那层皮肉全部剥落,可是竟是不能,她被戴上了手铐脚链,根本动弹不得。

“我就是要让生不如死,比起我母亲当年受的苦,终究还是太便宜你了!”

耳畔又想起那个男人挑着唇说的话,若是忽略话中的内容只看他的表情,还以为这是一个多么深情款款的男人。

他好像总是带着笑说话,无论说什么,嘴角都会弯出煞是好看的弧度。

这该死的罂膏,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在纠结这些细节!

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牢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传来狱卒那谄媚的声音:“姜公子请,姜公子小心!”

进来的男子身形很长,他站在自己的阴影里冷冷环顾了室内一圈,挥一挥手,闲杂人等便都闪开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背靠在角落里的女子,半蹲下身,两指在她下颚上捏住,那惑乱人心的笑容又挂上了他的脸,“长乐公主,送你的梳妆镜用着还合适吧?下次我再送你一些胭脂水粉。”他的笑意愈发浓深,话锋一转,“不过,就你现在这幅模样,最想要的怕不是这些,可你想要什么呢?若是中了毒,你还可以求我给你解药,可这罂膏之瘾没得解,你只能求我再给你一些……”

长乐慢慢张开早已枯裂的双唇,费力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让你得逞,姜弦。”

姜弦大笑,指尖的力道加重了,可长乐感觉不到疼痛,他忽然甩开手,在袖口上擦了擦,似乎是刚刚碰触了什么极其不干净的东西。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骆泽来了。”姜弦的口吻里带着讥诮和不屑,“他若见到现在的你,不知还会不会坚持要娶你?我倒是忘了告诉他,你曾是我府上的侍妾,也不知他会不会介意?你这公主,怕是难嫁了!”

长乐双肩剧烈颤抖了一下:“不!我不想见他!”

曾经一段时间里,骆泽是长乐最想见到的人,可现在他却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反倒是最不想见的姜弦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幽灵鬼魅一般。

“长乐,不会事事都如你愿,骆泽我已经带来了!”他的眉眼含笑,“我得让他见见你,让他永远都记得你今时今日的样子!”

长乐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都不值得留恋了。

一切都要从国破时说起,那个愚蠢的决定将她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

2 城楼红罗帐

大半年前的椒国国都,巍峨的城楼兵甲林立,与平日不同,上面多了一张楠木榻,隔着轻薄的鲜红罗帐,楼下被俘虏的椒国百姓隐约能看到一个女子娇美的身形。

“姜公子到!”响亮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划过人的耳膜。

姜弦着一身淡青的长衫徐徐而来,同色的精致绣纹稍远一些便看不出了,别人身上都是明晃晃的铠甲,他却不屑一顾,率兵攻打椒国以来,议论军机的大帐里总能听到他那不可一世的声音——

“不就攻个城吗?诸位何必这样紧张兮兮,舍不得家里的小妾还是银楼里的金子!”

刀山火海中趟出来的猛将按捺不住暴脾气想要怼他,却被身边谨小慎微的谋士拉住,小着声叮嘱说:“将军请克制,他姜弦可是镇国大公主的养子,开罪不起。”

这话一点儿没错,在余寒国,没人敢得罪这位二世祖。

此时姜弦清了清嗓子,他居高临下,对着城下数以万计的亡国之人笑道:“各位椒国的父老乡亲,对不住了!不过我素来没有恶意,今日不过是请大家聚在一起看出戏而已。”却明明是恶意满满。

城楼下开始出现各种声音,有不解,有谩骂,更多的是愤怒。

姜弦装作无奈摇摇头,转一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才这样就开始不淡定了,你们的国王赵狄难道没有教化过你们要做礼仪之邦?对远道而来的朋友这个态度可不行。”

他抬了抬眼,明明有一张异常清俊的脸却令人不寒而栗。

几个将士装扮的人开始向城楼下嘶吼:“都给老子住嘴!我们姜公子有话嘱咐。”

人群之间顿时鸦雀无声。

这就对了嘛,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蹦跶又有什么用?

姜弦暗暗得意,他笑一笑开了口:“我一向赏罚分明,这回请诸位做个见证。”双手一击,上来一个彪形大汉,满面的横肉,络腮胡子格外显著。

“这次破城全是仰仗我余寒勇士,这位便是其中的翘楚,方才底下有人验了验人头,以他最多。”这些话听上去轻描淡写,闻者却变了脸色。

姜弦伸手指了指那红罗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的口气听上去散漫慵懒:“那木榻之上便是你们椒国最美的一朵花,你们的遂安公主赵长乐。”

惊哗之声响起,抗议之声不绝。

“你们这群贼,赶紧放了我们的公主!”

“姜弦,你这个混蛋!”

“一群豺狼!禽兽!”

……

楼下的男女老少仿佛已经猜出了什么,一时间群情激奋。

姜弦并不在意,他的笑很好看,但要命的是不合时宜,“阶下囚还这么硬气,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君主,便有什么样的臣民,一样的不中用,却又一样的死好面子!”他的话毫不客气,变得狠厉起来,“我已经做主了,将你们的公主配给这位我们余寒国的勇士,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就是现在,便成全了他们,无需等到洞房花烛夜,你们此时便能普天同庆!”他伸开双臂迎接着来自椒国的风。

楼下开始有人抹眼泪了,还有人握紧了拳,额上青筋凸起,咒骂的声音变得更加高昂。

姜弦无动于衷,朝着杵在那里的粗鲁汉子发号施令:“还愣着做什么?你美貌如花的娘子正眼巴巴等着呢!男人,什么时候都别让女人等得太久。”

受了这样天大的恩惠,这糙老爷们儿傻笑了两声,立马拔腿冲进罗帐里,要知道那可是椒国公主,传说中艳色无双的椒国公主赵长乐啊。他曾是个屠夫,机缘之下远远见过这鼎鼎大名的公主一眼,单单那模糊不清的一眼,他便魂牵梦萦了许久。

罗帐里很快传出女子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像是能把人所有的脏器都撕裂开来,城楼之下嚎哭声不止,这样的奇耻大辱料谁也无法忍受。

城楼上的人却是截然相反的心态,红罗帐里纠缠不休的身影叫人浮想联翩,兵将之中本就血气方刚的青年居多,此时个个口干舌燥,伸长了脖子,恨不能一窥究竟。

姜弦打了个呵欠,对帐中之事全然提不起半分兴趣,正要对身边一位甲胄少年调侃几句,只见那大汉从罗帐中窜了出来,周身只有几处遮羞的布料,脸上和背上满是抓痕,那汉子见了姜弦,似乎有些难为情。

“这老小子也真是丢人现眼,这么快便出来了,亏我精心挑出这副身板,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姜弦笑声中夹着轻慢,壮汉心里替自己鸣不平:你能耐怎么不亲自上,众目睽睽之下,女子又是个烈性的,我不要面子和里子的啊!

可却赔着笑脸,讨好道:“公子,让您见笑了,不过好歹是不辱使命。”边说边把大掌里紧紧攥着的白绢呈了过来。

那洁白的绢布上已有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3 愚蠢的决定

“扔下城楼去。”姜弦只扫了一眼立即发话。

“是。”有近侍领了命,上前去拿白绢。

姜弦冷凝着脸:“听不懂我的话吗?”

近侍一阵恍惚,这主子的心思太难揣摩了。

那名甲胄少年这才说话了:“公子的意思是连人带绢一齐扔下去。”

刚刚才享受完的大汉脸上瞬间变得煞白,跪地求饶:“姜公子饶命啊!小人错了,实在错了。”头叩在砖面上发出闷响。

姜弦极不耐烦,眼中尽是厌恶之色,做了个手势,即刻有人一记手刀将衣衫不整的大汉劈晕在地。

少年又开口了,面无表情,声音也冷冷的:“姜弦,你可真不是个好人。”

姜弦扭头看他,嗤笑一声:“那也好过你,整个椒国的头号公敌,大叛徒皇甫惊枫。”

皇甫惊枫立马不做声了,数日之前,他还是深受椒国国民爱戴和尊重的护国大将军、椒国的守护神。讽刺的是,他却是隐藏在敌国多年的内奸,否则固若金汤、国富民强的椒国怎么可能在顷刻间覆灭?

言谈之间,死鱼一般的壮汉和沾染了女性圣洁的白绢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那些昔日椒国的子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白绢不忍去看,那为虎作伥的恶人虽已摔得稀烂但仍被无数蜂拥而来的人踩踏着,这种孱弱的发泄方式在姜弦看来很是滑稽。

“他们不嫌累,我还嫌恶心。”他又开始阴恻恻发笑。

皇甫惊枫瞟了瞟他:“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有着怪异的笑点。”

姜弦也懒得理会他,冲着周围的人交代:“乱哄哄的,让他们散了,方才哭得最凶,闹得最厉害的,挑出几个来就地正法,人头就挂在城门进进出出都能看到的地方。”

“公子,将军,这公主该怎么处置?”过了一会儿,有人前来请示。

姜弦很是轻慢,“随便打发就是了。”

皇甫惊枫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着了地。

“什么公主!冒牌货而已。”待到只有他二人站在原地时,姜弦突然又说。

这下惊枫不淡定了,面上很不自然,但仍极力克制着:“自始至终,你都未看过红罗帐一眼怎知真假?”

“这还不简单!”姜弦一语道破天机,“因为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为她求过半句情。”

惊枫一下愣住了。

他却继续点破:“我在余寒的时候听人说你爱上她了,我以为你不会那样无聊,如今看来却是有几分真了。”

皇甫惊枫赶紧辩解:“谁在母亲面前乱嚼舌根?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做出解释,“她就像是我妹妹一样。”

“你大可放心,母亲不知道,否则今日帐内便一定是真正的公主了。”姜弦斜了他一眼,坏笑不止:“拜托你有点儿自知之明,人家有哥哥,赵砚丹可比你讨喜多了。”见他仍然石化一般不说话,索性在他肩上拍了拍,却又迅速拂了拂手,“你这铠甲上怎这么多灰?”

轮到惊枫没好气了:“我虽是椒国的叛徒,但却是余寒的功臣,你在马车里软香温玉时,我正在外面厮杀,有点灰不是很正常吗?”

姜弦摊开手:“我虽衣饰之上不沾尘埃,可手上也是带血的,只是杀人太烦,我已经很少亲自动手了。”说完径直下了城楼。

离都城不远的荒岭上,着了宫婢衣装的女子面色凝重,她望向那座城池,眉间的哀怨越积越深。

身后紧跟的戎装男子压低了声音:“公主,走吧。”

“段旭,你说蝉衣她会怎样?”女子肤色很白,眼中盈盈泛光。

“属下不知。”段旭实话实话。

昨夜余寒国大军攻破王城时,情势危急之下,遂安公主的贴身侍女蝉衣强行与她对换了服饰,若不是蝉衣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即便段旭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他不可能带着赵长乐杀出重围。

赵长乐微微叹气:“我对不住蝉衣。”

“此时不该穷究这些,公主,整个椒国如今只能靠你了。”段旭是个理智的人,虽然理智有时会近乎无情,“公主没有对不住谁,蝉衣若是因此遭遇不测,那便是为国捐躯、虽死犹荣,椒国会记得她。”

长乐仍是心事重重看向远方。

“公主,不如属下护送你前去雍昌。”段旭忧心道,眸色一暗,“毕竟公主和雍昌太子早有婚约。”

长乐嘴角一动:“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而非雪中送炭。往日千好万好,雍昌国也并未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如今国破,一纸婚书根本什么都不是。”略一停顿又说,“昔日我椒国、余寒、雍昌三足鼎立,彼此势均力敌,想要相互蚕食并不容易,现如今椒国陷入危困,雍昌又怎会收留我,明着和余寒作对?更何况雍昌王后和余寒大公主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谁能担保她们就不是一路的?若真是那样,我们便是鸟入樊笼。”

“是属下欠考虑了。”段旭冷峻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那我们去天池古墓可行得通?”

长乐缓缓摇头:“谁都知道古墓里的青玉石楠是我们复国的希望,通往天池之地必将艰险重重,你我二人虚耗不起,更不能冒这个险。”

“属下想请求公主随我回愚门暂避,任凭那些人有多猖狂,也断然不敢去愚门送死。”其实段旭心中早有安排,只是他不能率先说了出来。

长乐的目光停留在他鼻梁上,她自然听过民间那句脍炙人口的俗语——“愚门愚门,谁去谁蠢。”愚门便是这样一个惹不起的组织。

“不,我们回椒国。”长乐的口吻异常坚决。

4 不速之客

段旭咬了咬牙:“好。”他何尝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国主和王子还在姜弦手上生死不明,蝉衣的身份也很快便会识破,赵长乐若是独自偷生那便不是他认识的赵长乐了。

“对不起,段旭,怕是又要拖累你。”长乐有些隐隐的不安。

段旭不爱听她说这种话,只是将腰间的剑轻轻一按,抱拳道:“公主若总是这样见外,我迟早要不客气。”当然这话本身就已经很不客气了。

长乐微微张着双唇,那唇上已然失去了光泽,她想知道段旭会是个怎么不客气法,或许不是她猜想的那样,比如强行点了她的穴道带她去一个他认为十分安全的地方。

“我去找夜行衣。”段旭冷着脸扔下一句话,他轻功了得,转眼就在长乐的视线中消失了。

入夜,换了装扮的二人潜回了椒国王宫,原以为守卫森严,苍蝇也飞不进,可一切都和城破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

长乐和段旭对望了一眼,莫不是其中有诈?

段旭用唇语回了一句:“姜弦自大轻敌,万事皆有可能。”

长乐心一横,即便真是为她铺下了天罗地网,她也要去闯一闯。

可这偌大的王宫,他们该从何处下手?

很快便有了主意,冤有头债有主,罪魁祸首的皇甫惊枫自然应当是头一个去拜访的。

皇甫惊枫的护国大将军府本在王宫外,可当初为了应敌的需要,椒国国主赵狄破了先例为他在王宫西南角留了一处宅子,此后这宅子便成了皇甫惊枫的久居之所。

望一眼高高的围墙,段旭转脸看着长乐,言下之意是“能行吗?”

长乐点点头,自信满满,她并没有高深的武艺,从小到大父王只要求她学好轻功,为的便是以备不时之需,说白了就是用来逃命和防身。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父王慈爱的面容,他对她说:“长乐,父王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这项技能。”

“让您失望了,父王。”长乐在心底默默回答,她没敢让赵狄知道,自己还瞒着他跟段旭学了暗器。

两人似有默契般,一跃而上,躲过几波巡逻,跳上了房檐,猫步而行轻不可闻,直到皇甫惊枫就寝的地方才收住了。

这时呼吸也屏住了。

段旭小心将屋顶的一片青瓦掀起,这位置恰到好处,正巧对着的是皇甫惊枫的书案。

只见屋内莹光如豆、稍显凌乱却空无一人。

长乐纳闷了,这个时间点儿皇甫惊枫会去什么地方?无意中扫了段旭一眼,见他双目中射出的光充满了忿恨。

“我视他如兄弟,他却背叛椒国,做着余寒的内应,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他的声音压低到极致。

长乐的表情很是淡漠,她亦压了音量,多半靠的唇形来表达:“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宫城被攻陷当夜,为何偏偏会在西南角存有纰漏,那里可有他的宅院。你比我更加了解皇甫,他不会犯这样的过失。”

“公主是说他故意放我们走?”段旭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糊涂。

“那也不一定,说不准只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可恶!段旭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时屋内有了不大不小动静,长乐二人连嘴角都不再抽动了。

进来的人正是皇甫惊枫,那身被姜弦嫌弃的铠甲已经换了下来,此时他着月白缎袍,束了发,戴了玉冠,俨然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惊枫在书案前撩袍坐下,右手在案角上的花瓶底座大有玄机地转了好几圈,弹出一个长方形的匣子来。

想必是什么隐秘且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藏着掖着。

他将匣子打开,取出一副卷轴,慢慢在桌案上展开。

距离太远,长乐根本看不清那上面是什么,只觉得像是一副画。

惊枫盯着这画看得出神,几乎纹丝不动,这可急坏了房顶上的人。

突然有个颀长的身影闪了进来,就在那一瞬间,惊枫以极快的手速将卷轴单手收回复又扔进长匣内。

“皇甫,你退步了!是不是椒国这十年,你过得太安逸了。”无需通传又言辞犀利,也便只有姜弦了。

5 这个锅我不背

一见来人,惊枫也很头疼:“我们白日里刚刚见过面,你怎么又来了?”

姜弦自顾自在长椅上斜倚着坐了下来,目光从书案上掠过,“那些大将们假公济私,说是庆功,实际上是拿酒灌我,我只好找机会开溜。你知道他们看我不顺眼,一致认为我这种相貌的人会把他们衬托得太过平凡。”

惊枫像是在听笑话,鼻腔里哼了一声:“你这自恋的毛病是被身边那两个丫头惯出来的吧?话说这回,你怎么没带上她们?”

“你以为是我不愿?”姜弦说来就有气,“还不是那群庸腐之徒,非说听絮和花舞生得过分妖媚,若是出现在大营里必然会惑乱军心。”

“这是在变相赞美她们,你该偷着乐才对,证明你既有眼光又有福气。”惊枫往椅背上靠了靠,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看似玩世不恭的人。

姜弦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是哄遂安公主练就出来的吗?”

猛然听到自己的封号,长乐微微晃了一下,还好被段旭及时扶住了。

惊枫神色一凛:“你真的要赶尽杀绝?”

姜弦冲他晃了晃手指:“这话大错特错,我与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赶尽杀绝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别想着什么锅都让我来背。”

“既然如此,你就当这椒国的公主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你是在求我?”姜弦将身体前倾,毫无征兆一掌击在扶手上,木制的扶手应声而碎,“幼稚!”猛然起身,冷笑声连连,“你当她死了,我当她死了,整个椒国都当她死了,这便万事大吉了吗?那个女子叫蝉衣,她固然是不想活了,可她代替不了椒国的公主去死!你以为母亲会容忍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发生,她毕生所求不过是整个椒国王室的惨败落幕!我想,皇甫惊枫你八成是活腻烦了,可别拉着我给你陪葬!”

惊枫也倏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与他做对峙状,“姜弦,你就这样处处唯她马首是瞻?诚然她对我们有着再造之恩,可我们迟早也要面对属于自己的生离死别,你心中或许没有珍重的人,可我有!”

“你这是为了一个女人要与我反目成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简直是自掘坟墓!”姜弦怒了。

屋子里的气氛开始剑拔弩张,长乐只觉一颗心沉甸甸的,陷入了无底深渊。什么叫蝉衣不堪受辱?什么叫整个椒国王室的惨败落幕?这余寒的镇国大公主究竟与椒国何仇何怨?

段旭也很惊讶,姜弦和皇甫惊枫的对话出乎意料,他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皇甫惊枫居然耗费了十年时间只为完全取得赵王的信任,他背负的使命仅仅只是让椒国覆亡?还有余寒强势的镇国大公主姜红妆从未婚配,养子对于她来说似乎更像是工具,这工具怕是迟早也要生出异心。

惊枫忽然泄气道:“这些年,公主就是一缕阳光,对我来说,她就像是亲人一样。”

姜弦根本不屑一顾,质问他:“亲人?我看你现在分明是六亲不认!抚育你的母亲,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如今就这么不名一文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惊枫无力辩白道。

“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只想请你放遂安公主一条生路。”

姜弦暗笑:我想放她一马有用吗?她硬是要自投罗网谁又有办法?

他似笑非笑:“这样吧,惊枫,你想做回好人,那就做得彻底些。赵狄和赵砚丹被我关在瑶光台里,不如你去放了他们,也好让公主一家团圆,只有这样,你的公主才会发自肺腑感激你!搞不好一激动还会以身相许。”他像一个看客拍手称妙,“这可比茶楼说书人的段子精彩多了!”

“你无聊!”皇甫惊枫恨不能一拳挥在那张肆意的俊脸上。

6 圈套

这话也正是房檐上的赵长乐想说的。她恨极了这个口无遮拦、胡说八道的姜弦,却又庆幸他有这个好毛病。

原来父王和王兄被关在了瑶光台里,难怪她和段旭毫无头绪。瑶光台是椒国祭祀的圣地,向来都是神圣不可侵犯,若是有外人敢擅自闯入是会遭到诅咒的。

果然,惊枫收敛了情绪追问一句:“你就不怕犯忌讳?”

姜弦揉了揉方才用力过猛的手腕,满不在乎回答:“我想走的路非得畅通无阻不可,否者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我会害怕那种无厘头的诅咒?还是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这个人真是轻狂可恶!长乐很生气,呼吸声开始不那么均匀。

惊枫感到无言以对,发出嘲弄而又无奈的笑声。

姜弦并不理会,一只手背在身后,叹了叹:“该死!我怎么觉得有些醉了!看来今晚要和你宿在一起了。”

惊枫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惊吓,脸色刷一下变了,指了指他:“你别太过分!”

“口误!口误!我是说今晚要歇在你这破宅子里。”姜弦唇上一勾,浅浅的笑容竟然给人一种纯真无暇的错觉。

惊枫便更加懒得理会他了:“请便,恕我不奉陪。”

简直就是天赐良机,长乐内心狂喜,朝着段旭使了个眼色。

段旭会意,瑶光台是他们熟悉的,姜弦又借宿在皇甫惊枫这里,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将国主和王子顺利营救出来。

主意既定,待到嘴上说不理不管的惊枫将姜弦安置得妥妥帖帖之后,长乐和段旭身轻如燕,直奔瑶光台而去。

瑶光台居于王宫正中央,只有一条出路,却有两处入口,分别通向两个有不同用途的祭坛。

站在分岔口,长乐并没有太多犹豫,交代段旭说:“我们分两路寻人,无论任何一方找到了他们的下落都不要耽搁,尽快带离。”见段旭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又说:“北祭坛后面有棵槐花树,谁先出来就在那里等,但不要超过一刻钟,一刻钟过后必须走。这是命令,不是与你商量。”

段旭剑眉微微一拧:“遵命。”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开瓶塞,倒了一粒药丸似的东西交给长乐,“公主,你把它放在手心里,它遇烛火便会变成淡烟,能将人迷晕。”又把手上一个藤编的饰物解了下来,不由分说系在她手上,“这样迷烟对公主就无效了。”

长乐接过药丸,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便潜入了其中一条进路,段旭看一眼她的背影,毅然扎进另一条进路。

长乐走的这条路是通往南祭坛的,那里一般用来祈求五谷丰登,进路弯弯绕绕,设有不少路障,她借着昏暗的光小心翼翼前行着,既然姜弦亲口说将父王和王兄羁押在瑶光台,那么南祭坛一侧的瓦屋里便有极大可能。

过去的每年长乐都会来祭坛一次,她是椒国的公主,在祭祀中是要献礼的,可今年,她却是来救人。

没工夫感慨世事无常,长乐已来到瓦屋附近,屋内有着若隐若现的光和似有若无的咳嗽声,这让她感到振奋。

7 公主你好

长乐将耳朵贴上窗户细细听了一阵,奇怪的是那声响仿佛又消失了。她用指尖点了点已经有些泛黄发潮的窗纸,透过小小的窟窿凑上看了看,只见屋内烧了暖炉,跳跃的火星映在一层白纱帐上像是粼粼的水波。

可并没有看到有人在里面,除非藏在纱帐之后。长乐想着若是姜弦真把一国之君关押在这里,怎会连个护卫的影子都没有?她正想转身离开,一声无比清晰的咳嗽传进了她耳里,这回是切切实实的感触,绝不是错觉。

长乐想起父王的喉疾是顽症,一年到头几乎每晚都会咳,不轻也不重,喝过许多汤药,就是无法根治。

会是父王吗?

她回忆了一下那声咳嗽,仿佛很有力,清清亮亮的,倒是像个年轻人。

会是谁?王兄吗?长乐又想起哥哥赵砚丹来,那声音还挺相似。

这样举棋不定可不行,既然没有防卫,不妨进去看个究竟。

这样一想,长乐改变了主意,轻轻推门而入,门没锁,看来更没什么猫腻了。

她往里面走了几大步,这里本是摆放祭祀用品的杂物间,此时被理得整整齐齐,随手一抹,竟是零星灰尘也没有。

几样简单的摆设都是生活必需品,看来这里确实已经改变了用途,至少是有人曾住过,可是选择住在祭坛里也是别出心裁了。

长乐的好奇心愈演愈烈,胆子也大了起来,手中紧紧攥着段旭给的那颗圆形药丸,用另一只手将白纱挑开。

眼前猛然一晃,整个人被疾速圈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那人在长乐身后,环着她的腰,将头埋入她脖颈之间,瞬时有温热的气息喷薄而出:“你好,公主殿下!”

这该死的声音简直无处不在,可他此刻不是应该在皇甫惊枫的宅子里安然入眠了吗?

“你这个骗子!”长乐不太会骂人,此时深切领会出书到用时方恨少。

姜弦笑道:“我何时欺骗公主了?这明明是公主自己投怀送抱。”

长乐很后悔,居然这样轻易就上了他的当。

“你早就发现我们了,是不是?本可以当场就擒拿,你却偏要耍耍小聪明,很有趣,对吗?”她挣扎着说,可完全没用,姜弦禁锢她的手臂就像铁钳一样。

“遂安公主谬赞了,姜某不过是想和公主开个玩笑而已。”

虽然看不见姜弦的脸,但长乐仍能想象出他那一副带着讪笑的样子。

计上心来,长乐忽然柔声哀求:“姜公子,我在椒国便听说过你,同许多女子一样,也曾对公子心生向往,既然公子如此处心积虑与我相识,彼此不妨再坦诚些。”

“哦?”姜弦的音调一个转折,明显是笑腔,“公主想要怎么个坦诚法?我可是要多坦诚有多坦诚。”话里一语双关。

长乐心想这人怕是天下最不知耻的了,面上笑着迎合,那种娇羞带怯她模仿不来,可装装懵懂还是可以的,“公子又骗人!我可是连公子的长相都没看全,这坦诚又如何说起?”

“这好办。”姜弦也不客气,扶上她的肩头,顺手一转,便与长乐面对面了,“这便让你看到天荒地老。”

他比长乐至少高出一个头,因此要看清他的脸长乐便只能仰视了。

那只不规矩的手仍在她腰间缠着,长乐强忍住反感,笑容在脸上一绽,抬眼就去打量他。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若是姜弦再俯一俯身,他高挺的鼻梁便要抵住女子的额头了。

实话实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是一张无懈可击的脸,或者说姜弦有一副足以自傲的皮囊。

姜弦见她目不转睛,正色道:“我真有那么惊为天人?先是让堂堂的椒国遂安公主躲在房顶偷窥,此刻又是这样毫不掩饰的欣赏,看来美好的事物是可以忘却敌我的。”

8 拜托给个干脆

长乐很想赠送他一个白眼儿,可仍旧保持着笑意盈盈:“姜公子不是说与我椒国王室本就无冤无仇,至于会有敌我之分那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而已。”她的笑有一种感染力,能让人绷紧的神经慢慢松驰下来。

姜弦看她的眼神隐约有些复杂,唇角的弧度很是好看。

长乐缓缓抬手,指腹触在他下颌角上:“我这里背光,看你看得并不十分明晰,于公于私,我都想记住你的脸。”

姜弦唇角挑得更高,很随性地说:“公主有心。”长臂一伸将不远处的烛台拿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烛光射得长乐微微眯了眼,待到适应之后,她坦然地直视姜弦。

姜弦却连眼都没眨,他的气息始终是清冷的,即便他在笑,即便他离得很近,“现在公主可以尽情欣赏了,只是仇人的脸会很难忘,我担心公主会永远记得我,眼里再也容不得其他男子。”

“不!”长乐冲他摇着头说,“我会记得你,同样也会让你难忘,毕竟——”她的话陡然停住,另一只手早已悄悄展开,药丸感受到烛火的光热开始无声无息融化、消散,它混入空气中,逐渐浓烈了起来。姜弦觉得有些昏沉,迷迷糊糊中他愈发认为长乐好像仙子一般,眸含秋水,口若珠丹。

“毕竟你很快就要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他听到女子恨恨地对他说,温热的气体在他耳畔萦绕,他更是迷乱了。

没想到平日闷不吭声的段旭还有这些手段,长乐想着,一会儿跟他碰了面定要好好夸夸他。

眼见着姜弦摇摇晃晃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长乐帮了他一把,双手猛然一推。

可这手却没能及时收回来,而是被姜弦借着力一扯强压在了腰间,随后他抱着她顺势一滚,两个人便都落在了地面上。

长乐又惊又急,同时还很窘迫,因为这个姿势实在不那么雅观。

姜弦覆在她身上像座山石。

长乐用尽全力想要拨开他,他却好像更沉了。

简直是倒霉,明明就要脱身了却陷入这样意想不到的困局。

长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比姜弦更讨厌的人吗?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权当为民除害好了。”亡国之痛在此刻凝结成了巨大的力量,她下意识将手伸向发髻,过去她是个公主,没杀过人,也没杀过任何动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既然不能手刃姜红妆,那就从眼前的恶人开始算帐。

“姜弦,这是你的报应!”长乐本来随身有把镶着彩色宝石的匕首,可逃亡之时她把它塞到了蝉衣手里,一想到蝉衣,长乐更加愤怒了,她还不知道蝉衣所经历的耻辱,否则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第一次打算杀人,长乐的手难免有些微的颤抖,长长的金钗竟然拿捏不住,她的心口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尖细的钗子在姜弦的后颈处进退不定,长乐索性横下一条心,“今天本公主就是要开杀戒!”

“那么拜托,给个干脆好吗?”一道声响在她头顶上方炸开,姜弦已经支起上半身,眼角眉稍都是嘲弄的笑意。

9 试试我的迷药

长乐脑中“轰隆”一声:糟糕!这迷药难道这么快就失效了?可不能这样。

姜弦见她还蒙在鼓中,有一种傻里傻气的可爱,忍不住笑道:“公主,你未免太不尊重人了,这样的迷药甚至放不倒七岁的我。”

长乐气急,原来他又在戏弄她!

“你放开我,登徒子!”她扬起手便想招呼他一计耳光。

姜弦岂会让她如愿,腾出一只手来夹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按,哼道:“赵长乐,是吧?难怪骆泽迟迟不肯履行婚约,你实在是不太可人。”

“果然,你们是一路的。”长乐很确信,雍昌国的太子骆泽在谋算椒国之事上也有份。

“看着挺伶俐,思维却很简单。”姜弦似乎很享受这种暧昧,稍稍倾身与长乐越来越近,“不过你们皇室的人大都如此,含着金钥匙出生,却偏偏找不到对的门路。”

他的压迫感太强,长乐只得扭过脸去,不甘示弱回应着:“论心思,我甘拜下风,如今落在你手上,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你便!”

这听着豪气的话让姜弦很是别扭,于是嘴角一抽,冷笑道:“我看你路子野,不像是公主,听口气更像是女匪。不过死实在太轻松,生不如死才是境界。公主可想好了?”

长乐倒也不惧怕,正过头来,用挑衅的眼神看他:“你们余寒到底想要什么?要江山国土,你们已经得逞了,若是还想羞辱人,我也拜托你给个干脆!”

姜弦觉得有趣极了,挑起她的下巴,扳到唇边:“可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忍心该怎么办?”

长乐并不配合,又将头偏到不能再偏的程度,“你有完没完?面对阶下之囚,最好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没人对你说,你真的很让人厌恶吗?”

“这个倒真没有,让你失望了。”姜弦摸了摸她耳后一缕碎发,吹了口气在她鼻尖上,“你的迷药不行,不如试试我的。”

长乐还想张口说什么,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瞬间意识全无。

……水,无边无际的水,深不见底,一身白色凤尾裙的女人正在水中缓缓下沉,她唇角微张,衣裙漫飞,幽深的美丽眸子中尽是哀怨,那脸色苍白如雪,红唇却依旧鲜艳……长乐很想伸手去拉她一把,可是怎么也够不着,她越陷越深,长长的头发像水草一样蔓延着……

“母后!”长乐发出摧心裂肺的呼喊,她小小的身影跪伏在悬崖边缘处不停地哆嗦,若不是她执意要追逐那只绿尾虹雉,母后的马又怎会被毒虫蛰伤,继而失控冲下山崖……

她有罪,对不住她的父王,整个椒国人尽皆知国主赵狄一生只钟情一人,那便是他的王妃唐虞。

“母后,我不是有意的,我好想您……”她的口中喃喃有语,秀美的双目依旧紧闭着,只是眼角晶莹的泪光一闪一闪。

“睡着了也不消停。”马车中的姜弦将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手中上好的骨扇挂着红色的穗子,他捋了捋,往车窗外一扔:“还是不如骆泽那家伙手里的。”

10 假正经

长乐醒来,发现身在一辆宽敞但并不十分明亮的马车内,车轮声阵阵,似是一直在前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张脸,长乐已是记忆深刻。

姜弦笑着问:“这一觉睡得可适宜?”

长乐猛然起身,靠在车厢一处角落,她下意识在身上检视了一番,发觉并无异样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幅样子在姜弦看来实在可笑,他轻嗤一声:“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可我姜弦还没到趁人之危的地步。”

长乐冷哼一声,闷在心里想:这还不叫趁人之危又叫什么?可一转念,眼下的处境并不利,没有必要去惹恼他,于是调整出轻松自然的态度:“只是不知公子是否要带我回余寒?”

“母亲生辰在即,你便是我献给她最好的礼物。”姜弦稍稍挪动了一下,他本就盘膝坐在长乐面前,此时竟有逼近的趋势。

马车终究是相对封闭的空间,孤男寡女又都是心思各异,不知怎的,这微妙的暧昧还是弥漫了开来。

长乐没多犹豫,觉得这个机会甚好,顺势也朝他靠了靠,几乎是附在他耳边说:“可是姜公子,我若到了余寒会怎样?我的父兄是不是早已被你送了过去?”

“公主倒是猜的不错,虽然晚了点儿。”姜弦眸色深深,像是有一泓水在里面,“你们一家都是我母亲极其喜爱的。”

听他一口一个“母亲”,像是十分虔诚恭顺,长乐心中不齿,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抖,直直地盯着他:“这喜爱怕是过于沉重,让人承担不起。”

姜弦这才又笑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长乐暗想一准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我母亲宫殿里有一间房,摆满了人形烛台,当然也有花瓶或者别的什么,全部都是她用喜欢的或是讨厌的人做成的,具体制作方法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会在人的头顶钻出一个小孔来,慢慢把滚烫的水银给倒进去……”他说得很平淡,就像吃饭穿衣一样。

长乐感到一阵寒意,听姜弦的话中之意,姜红妆绝不会对他们赵家的人心慈手软。

“怎么?害怕?”他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长乐知道这是一个纨绔孟浪但心思却并不良善的人,但他始终是个男人,是个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男人。

那么为何不试试他的弱点?

勾引男人不是一位公主的强项,但长乐深知女子在某些方面总是存有优势,上回听他和皇甫惊枫在屋内的谈话,他似乎是喜欢随行都带着女伴,那么这回他是孤身一人,会不会因为没有红袖添香而耿耿于怀?若是主动投怀送抱,他或许会大意,届时再寻个机会抽身而逃不是没有可能。

“是的,我害怕极了。”她回答到,声音中带着惊颤,这倒不用刻意去伪装,恐惧是真实存在的,她无形中又靠近了一些,肩膀微微发抖,狠狠一咬唇,依偎在姜弦怀里,“姜公子,我已国破家亡,不再是什么公主,你救救我,权当是怜悯了。”

姜弦岿然不动,“赵长乐,注意你的言行,你可是有婚约的人,而且我似乎忘了告诉你,你的未婚夫骆泽是我结义的兄弟,所以抱歉了,你要是别的女人,我或许还能网开一面。”

长乐也并不感到意外,假正经谁不会,可这本就不正经的人装起正经来还真是感触怪异。

11 红颜祸水

“还提他有什么用?既然他是公子结义的兄弟,想必公子也十分清楚,他并无与我结亲的诚意,对我的死活更是无动于衷,我虽不知个中缘由,但妥妥已是一个被厌弃的人,身在皇家,一旦被弃,怕是连最寻常的女子都不如。”长乐见他虽不接受,但也并未抗拒,想着继续示弱或许会让他有所松懈。

姜弦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但依在他怀里的长乐看不到。

“你要知道,即便我放过你,我的母亲——我们的镇国大公主也不会放过你。”他低了低头,瞥见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

“大公主无非是痛恨我罢了,看着我越凄惨她越是愉悦,既然如此,何不让我以奴婢的身份侍奉公子呢?”长乐沉了声说。

姜弦诧异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居然主动提出要以身相许,想起她在马车上初醒时的警惕和防备,暗暗多了几分戒心,这却是大出长乐意料之外的。

可逢场作戏本就是他擅长的,软香温玉手到擒来,他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有毛病的人。

唇一勾,眉也上扬了一下,那只一直撑在地面的手便攀上了长乐的腰肢,用力紧了紧:“我姜弦何德何能,居然让公主这般委屈自己?罢了,最难消受美人恩,你的建议或许能考虑考虑,母亲一向疼我,若是我提出什么要求,想来也是会满足的,再说了,虽然做成水银摆件,你依然会很美,还会永恒,但是我还是更喜欢鲜活短暂的。”说完便毫不客气凑唇而去。

长乐迎不是,拒不是,这来势汹汹的架势可不好招呼,拿手肘朝他轻轻一捅,打开半截车帘,朝外努了努嘴:“外面还亮着呢,又都是人,怪难为情的。”

这娇羞的做派让姜弦暗自好笑,长乐也探出他并未存了真心,不过好歹打着妥协的幌子,这一路上她倒是可以与他故作亲近,与其保持着气节冰火不容,到了余寒怕是真只剩下死路一条,姜弦这个突破口虽不一定可靠,但却是唯一的。

长乐继续抱着这个陌生男人,令她不安的是这男人既危险又无耻,她却好像没有想象中那般讨厌,念及此,她有些恨自己,过去在椒国就有人说过她这个公主过于艳丽,怕是有着红颜祸水的潜质。

说那话的人被她父王一怒之下下了大狱,那个人是个相士,招不招摇、撞不撞骗长乐不知道,只记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然而正是这份认真让她好脾气的父王大动肝火。

现在椒国覆灭,这倾国倾城的本领长乐自问没有,只是人言可畏,会不会有人将这一切算在她头上呢?

正有一茬没一茬揣测着,姜弦抚着她的发丝说:“有什么难为情的?如今你若是走在椒国昔日大街小巷上,处处都能听到关于椒国公主城楼失身之事……那个人虽不是你,但世人都已这样看待你了,猫在我怀里装纯情已经不适合了,我的公主。”

他的口吻冷冷的,满是揶揄。

长乐这才彻底明白在禅衣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暗自攥了衣角,指甲越掐越深:“看来你的养母真的很恨我。”

“没关系,就像你打算的那样,我喜欢你不就可以了吗?”他伸手去捧她的脸,指腹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停了停,“跟着我不是不可以,但你要想好,一旦我腻味了你,你的下场怕是要更惨!而我,很容易就会对一个女人失去兴趣。”

12 传说中的“玩火”

这坦诚让长乐对姜弦刮目相看,看来这情圣并非浪得虚名,不过没人想和他白头偕老,也就不指望和他情真意切。

“公子说的有道理,长乐当然明白,留不住公子,自是长乐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这般通透伶俐,还识时务,真是个妙人,要不这样,今晚找家客栈把我们这事定下来如何?”姜弦话说得轻佻,另一只手缠在了她腰间的系带上,只需轻轻一拉,又是一番好风光。

长乐看着他眼珠里的倒影,双手往他脖子上一勾,整个人便贴了上去,“从公主到侍婢,总得让人适应一下,这一路荒郊野岭,那些客栈腌臜得很,我可不想将我们欢好的痕迹都留在那样的地方,既然心里不甘,公子也未必能尽兴,何不彼此都忍耐一些,也好让我们之间有个相对美好的开端,再说了,轻易就能得到,公子更不会珍惜了!”

从小到大,与长乐最亲近的、又年龄相仿的男子便只有哥哥,可兄妹之间再怎么亲近也绝到不了现在和姜弦的程度。

这便是传说中的“玩火”?

姜弦知道她惯耍花招,但她的话确实挑不出纰漏,笑道:“想不到公主对男人很懂,不知是有心习练过,还是无师自通?”

他的疑问但凡哪一种都不是好评价。

长乐淡笑,顺势在他脖间轻轻一咬,对待这样的非常之人,就得用一些非常手段。

见他喉头一滚,长乐开口了:“男欢女爱发乎本能,民女也好,公主也好,遇到合心可意的人,哪里还顾得上矜持?更何况,我还指望着公子你搭救了,怎敢再去端着那公主的虚架子装模作样讨人厌?”

姜弦被撩拨得浑身一热,他很早便有了女人,熟知男女之间的事情,可那多数都是养母姜红妆给她的奖赏,比如替她做成了某件事,拔除了某颗眼中钉,便会有身段像蛇一般的美女在夜间爬进他的床帐之中,养母的赏赐,他从不拒绝,无论是什么,一杯酒一盏茶一顿饭,他都从未拒绝过。

可眼下的情形是不同的,一个美貌的、捉摸不定的、多半会害了他的麻烦女人又开始亲吻他的耳垂了。

这公主定是自甘堕落了——旁人怕是都会这样去猜想,可姜弦不这么认为,引诱他的女人出现过很多,想杀他的也不少,可那种感觉不一样,他能分辨得很清楚,赵长乐没有杀心,那是因为她有自知之明,明知不可为还要铤而走险便是愚蠢,他讨厌愚蠢的人,男人女人都一样。

那她就一定是想施展她女性的魅力让自己意乱神迷,她必然是想逃走,可马车外都是他的人,个个都是冷面冷心的高手,她应该知道无路可逃,方才挑车帘的时候,她的眼神便泄露了。

真是个有趣的女人,姜弦除了觉得有趣外暂时不去多想,可耳垂上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并不叫人感到舒适。

他把她往下一拉,放在膝上,点着她的鼻尖说:“你是打定了主意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可惜,我生来就怕痒痒,尤其是耳朵,这没用——想要进一步了解我,来日方长,我会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取悦我,其实我最喜欢女人——”他压低了声音在长乐耳后说。

长乐的脸顿时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她绝不想再听第二遍,心里骂了句这个变态。

姜弦这才得意洋洋端坐着,斜了一眼还未从震惊和羞耻中抽神的长乐,“慢慢学吧,做我的女人怕是比做个好看的摆件还要难。”

13 吃完东西记得擦嘴

长乐于是很久没再说话,她有几分气馁,但更多的是气愤。

姜弦时不时瞄她几眼,他本有个习惯,无话可说的时候便喜欢摆弄手中的骨扇,遗憾的是,那把骨扇已被他丢了,此时无事可做,只好慵懒地往马车一侧斜躺着,呈现出一副假寐的姿态。

长乐也并非真不看他,余光中始终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马车外日落西山,昏黄的光投射在山野上,穿过一片丛林,便是一处适合歇脚的草地。

侍从在外低声道:“公子,今晚是继续赶路,还是在此歇一晚?”

姜弦回了一声:“诸位兄弟辛苦了,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早继续,时间充裕,这马车上又多了位身娇体贵的,也不急于这几日。”

侍从得了指令,立即着手去布置。

长乐这才察觉到白日将尽,自从醒来她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起先不以为意,如今饥饿感复苏了,胃部止不住叫个不停。

姜弦被这奇怪的声响吸引了,待到意识过来,笑意便再也藏不住。

“下车!”他用脚尖碰了碰长乐的脚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给你抓几条蛇烤来吃。”他不怀好意一笑。

长乐只觉泛起一阵恶心,也不理会他,径直掀开车门跳了下去。

这才看清身处山谷之中,四面环山,树木十分茂密,整个地势还算平坦,隐隐还能听到溪流的声音。

除了马车,姜弦的随从每人都骑了一匹马,清一色黑色长袍,左手腕上束了金色的带子,个个都是不苟言笑不好惹的长相,几乎就是同个模子刻出的。

长乐有些想笑。

随从们手脚麻利,已经点好了火堆,打来了猎物。

长乐下意识看了一眼,没发现姜弦说的那种细软滑腻的冷血动物,稍稍心安了些。

她自顾自拣了一处地儿坐了下来,伸了伸手满是野外常见的灯芯草,细细一嗅,空气里倒是清香阵阵,没多久,烧烤野味的奇香传了过来。

长乐觉得更饿了,她按了按腹部,现在连肠子也在跟着打转了。

“尝尝?”香味越来越接近,眼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来烤好的不知名鸟禽。

长乐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姜弦,谁知他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又伸过另外一只手,巨大的叶片里包着几个野果,是刺藤。

长乐照单全收,看上去毫无气节可言,吃相当然也谈不上优雅。

姜弦倒像是不饿,饶有兴致看着她,末了如同变戏法般又给她递了一竹筒水。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长乐这才勉强有力气继续同姜弦周旋。

“到你们余寒还要几天?”她问,语气是听天由命的。

“快则四五天,短则半个月。”他很利落地回答。

“你养母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打算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长乐一愣,这大约算是不幸中的一丝侥幸?

“怎么?你很期待着见她,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姜弦从怀中掏出手帕来,一面擦着她嘴角上残留的细小污渍,一面笑道,“何况你还不丑,就是往后吃过东西记得擦嘴,无论什么场合,我最见不得漂亮女人落魄了,这点儿和我母亲正巧相反。”

14 焚花断玉

长乐嘴上吃亏,心里更吃亏,也要分辨几句,却又觉得徒劳,正要拨开他的手,见他眼风突然一变,周遭的亲随侍卫也在同一瞬间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月如钩,树林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方才虫鸣鸟叫还闹腾得很,此时也像是消匿了。

在武功修为上,长乐是个半罐子,但这氛围亦让她猛然心惊。

“远来的朋友,何不现身一见?姜某在此恭候。”说这话的时候,姜弦已经起身了,也不知他惯用什么武器,竟是负手而立。

想着这个人怕是要赤手空拳应敌,长乐不禁窃喜。

不过这喜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数条黑影像一团一团的乌云从天而降,也不知道是哪里藏住了这么多蒙着面的刺客。

刺客们未发一言,刀刃的寒光接连闪过,淡淡的血腥味冲入鼻腔之中。

姜弦并没有刻意去护着长乐,可是每逢长乐陷入危局之中他都能令她脱身。

突如其来的刺客来意明显,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姜弦,尚不清楚来者身份,长乐只能静观其变。

“别幸灾乐祸了,我若送了命,你也跑不掉。”他窥破了她的小算盘,冷笑道:“他们不是来救你的,别寄希望于你身边那个傻大个儿!”

长乐不是没设想过段旭会带人途中营救她,可听姜弦话中的意思,段旭怕是自身难保。

腕上系了金带子的人仍在尽力厮杀着,他们也是以一当十的能人,可对方实力似乎更强,变幻出的队形神鬼莫测。

姜弦和长乐被所剩不多、忠心耿耿的侍从围在正中心,这圈子越围越小,死伤者也越来越多。

本就是寡不敌众,容不得人乐观。

姜弦的声音透出狠厉,笑意也变得瘆人:“看来非得动手不可,天堂有路你们不走,非要前来送死,也是无奈至极。”

忽然有个黑脸的护卫扭过头来叫了一声“公子”,却没再继续说什么。

月影和刀光下,长乐看到姜弦的脸透着一种近似玉色的苍白,眼中的眸子一深一浅,鼻尖其实秀美多于尖利,薄薄的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有什么和往日是不同的。

姜弦侧脸对长乐笑笑:“都这种时候了顾着逃命要紧,别只顾着看我。”

长乐这才觉得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姜弦还是那个姜弦。

她微微张了嘴,话还没出口,姜弦已经腾身而跃,他一出手,长乐便明白了,他的目中无人并非全无道理,单单是轻功已经令她汗颜了。

蒙面的刺客为首的是个身量不算高的男子,露出的狭长双眼骤然一黯。

他真的要亲自动手?他还敢使“焚花断玉”?

姜弦却没给他惊疑的机会,一直被压制着的内力就像冬眠过后出来觅食的猛兽,缓慢却带着致命的嘶鸣,于是长袖中生出风,掌上也生出风,人在原地似乎很静却带着山呼海啸的前兆。

这家伙果然邪门,长乐不自觉往后退闪了几步。

事实证明,她应当避开得更远些。

地上的沙石尘土枯枝败叶都被卷了起来,于是沙土不再是沙土,落叶也不再是落叶,全部都演变成了锋利无比的武器。

出自本能,长乐蹲了身,抱住了头,强烈的肃杀之气让她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指缝之中只能看到越来越浓的血光,还有温热黏滑的液体溅在她的后颈和手背上。

想也不用去想,那必然是人的血浆。可惨叫声呢,长乐仿佛并没有听到。

脊背上开始发凉,他练的什么武功,又快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15 去个好地方

惊惧之中有人摇着她的双肩,恍恍惚惚里,长乐抬了头,依然是那个黑脸的侍卫,“呆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想逃,否者只有死路一条。”

分不清是威胁还是事实,长乐点了点头。

想象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她并不敢看得太过真切,匆匆扫了几眼,仍是吓得目瞪口呆,残破的身躯和碎裂的内脏几乎随处可见。

即便是战场也不会这般残酷,分明就是修罗场。

而那个亲手造就这一切的人正慢慢走向她,一步一步带着飘忽。

不远处有人想要前去扶他一把,手探了出去却又迅速收回,目光低垂,带了难言的隐衷。

“都是属下无能!”待到姜弦走近了,黑脸侍卫跪地不起。

紧跟着在场的侍卫也都以剑撑地,跪了下来,重复着同一句话:“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姜弦缓缓吐了口气:“既是无能,也就不要再一路跟着了。”

跪在地上的人纷纷抬眼,不愿相信这样的吩咐。

长乐也弄不明白了,就你现在这虚无缥缈的样子,再来一打保护的人也不够。

却听姜弦又说:“敌在暗,我在明,你们剩下的人分成几组行动,走不同的路,用不同的手法,尽快回余寒……而他们想不到我身边不留人的。”

“可这太危险了!公子。”有人忍不住说。

“刚才的情形你们也都见着了,人越多对我越是拖累,你们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害我。收起你们无用的忠诚,发挥你们该有的作用才是正道。”姜弦的话慢条斯理,可气息里带着虚弱。

长乐悟出原来这伙突袭的杀手是抱定了姜弦必死的决心,即便技不如人,杀不了他,可若是逼着他使出那邪门儿的功夫来,怕也是跟逼着姜弦自尽差不多。

她不是特别关心姜弦的死活,相反他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地里,她的胜算反而更大些。

“可是,可是——”依然有人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违令者杀!”姜弦没那么多耐性,冷着声说。

或许他是个浪子,可这并不影响他在下属中的威信,幸存下来的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不再纠结,依然是那黑脸的男子满脸坚毅:“请公子保重!”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望了望长乐,“这个女人该怎么办?”

她从他的问话里听到了杀意。

姜弦轻描淡写:“于东,你太操心了,她是我抢来的,自然和我一起。”

叫于东的侍卫欲言又止,忿忿又看了看长乐。

看来即便是亲随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长乐感到心底又敞亮了一些,似乎回旋的余地也跟着变大了。

只是他确定要她跟在身边?可别指望那些花拳绣腿能保护他。

活人四散开来,没入沉沉的黑夜里,长乐只想迅速离开这血腥屠杀之地。

姜弦拉住她:“这么快就想一个人走?”

长乐捂着嘴说:“误会误会!不过是想换个地方。”

“往东南边走。”姜弦的口吻压根儿就不容置疑。

长乐想着事情攸关生死,总要知情才好配合,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个好地方。”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卖关子,可他态度越是轻松自如,长乐就觉得越是不妙,那些属下担心他的安危,她后知后觉到现在才意识到姜弦受到的损害可能比他们揣测得还要严重。

16 别指望我

“扶我一把。”姜弦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低而沉。

长乐还未答复,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肩上。

“你受伤了?”她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姜弦看上去依旧闲适:“只是耗损了一些内力而已。”

长乐知道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追问,按照他的指点缓缓走去。

“小心沿路不要留下明显的痕迹。”他又叮嘱说。

长乐“嗯”了一声,想着这回真是摆脱姜弦的大好机会。

天色已暗,山路并不好走,何况还搀了个体力不支的大男人,长乐挪步渐渐变得艰难起来。

“前面那从深草,我们进去看看。”面前是高出人头的茂密杂草,夜风中更添几分诡异。

长乐看着他:“你确定?里面有野兽怎么办?”

“那正好,我拿你去喂它们。”姜弦说得很认真。

“或许那是母兽,你更受欢迎一些。”长乐不甘示弱。

姜弦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可唇色却是愈发白了。

“别傻愣着,这后面有个山洞,你信不信?”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

长乐半信半疑之际,姜弦已经用手臂拨开又高又杂的草,偏了偏头:“草上有小尖刺,当心你的脸。”

长乐埋了头,也用一只手臂遮挡着,两人在草丛里迎着巨大的阻力前行,草丛竟然很深,走得越深便越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是猫头鹰,又似乎是山鼠。

“这里面会不会有蛇?”长乐的声音听上去很凉。

“你似乎很害怕蛇?”姜弦稍稍顿了顿,凝视着她的脸:“那玩意儿没什么好怕的,小时候母亲建了一所蛇屋,我和皇甫惊枫在里面住了小半个月,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要在身上拉扯半天,我脾气好,不生这些东西的气,可惊枫就比较有意思了,他把那些看不顺眼的或者摔死或者咬死……可有趣了!”

长乐张大了眼:“你们居然睡得着?真是怪物。”

姜弦又笑:“很简单,饿极了便能吃,困极了便能睡,有什么可惊讶的?”

“皇甫惊枫是你什么人?”她拽了拽那只搭在肩上有些滑落的手,咬了咬下唇问。

“他同样是大公主的养子,不过他有他的使命,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姜弦大约心情不错,有问必答。

“他在椒国整整十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十几岁,是宫中最普通的卫兵。”长乐叹了一声,“没想到他竟是你们余寒苦心经营的一枚棋。”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会有很多,比如现在,你朝那边儿看看——”姜弦指了指,嘴角微扬。

长乐不明所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与一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正好对视。

“啊!狼!”她惊呼出声,下一秒又紧紧捂住嘴。

那头狼立在那里,但静得出奇。

“你不是会使暗器吗?”姜弦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试试看,这样的距离应该没问题。”

想法与长乐所想如出一辙,她悄悄弯了弯腰,摸了几颗石子在指尖。

“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要轻易激怒它。”

这话提醒了长乐,故意刺激他说:“你是存心的想看我出糗,可是即便我失手了,不还有你?大不了你把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再使一次,保证这方圆几里一个活物不剩。”

姜弦把双手放在月光下:“你看。”

借着光,长乐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十指乌青,僵直僵直的。

“怎么回事?”她倒抽一口冷气,蹙眉道。

“所以现在靠你了,别指望我。”他对着她眨了眨眼,透出一种属于少年的俏皮。

事实上,他也不过二十二岁。

17 毒草

长乐没得选,嗖嗖两下便将手中的石子打了出去,疾风交织其中,凑巧透出几分架势来。

那狼的几处要害不偏不倚正好被击中,嚎叫了数声倒了地。

“运气不错!”姜弦赞了一句。

长乐瞪了瞪他:“分明是我好本领。”

姜弦想在她头上敲一敲,可手指关节根本无法屈伸,这一回的损伤似乎比上次又严重了。

驱除了拦路的狼后,深丛也走到了尽头,不出姜弦所料,后面果然有个十分隐蔽的山洞。

“去扎个火把,涂点松树油脂。”姜弦交代说。

长乐看他现在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又厌恶又欣喜,可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办了。

姜弦随身带着个银子做的火折子,点燃火把后,两人小心翼翼走进洞里。

只是一处极其普通的溶洞,地方不大,因为常年背光的缘故,阴潮潮的。

长乐扶住姜弦在一层枯草上坐了下来,“看来以前有人在这里躲过雨。”她对着这些枯草说。

姜弦唇一勾,像是没有什么好心思,长乐正防备着他又要胡说八道,却见他用手掌紧紧捂住心口,脸上的肌肉一阵剧烈的抽搐,上半身突然前倾,口一张,吐出一大滩鲜红的血来。

长乐愈发确信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你到底伤在哪里?”她试探多于关心。

姜弦当然懂她,拖着轻飘飘的声音调笑着:“要不你亲自来查验一番,我保证不反抗。”

长乐甩开他,大步朝洞口走去。

“想走?”姜弦问。

她收住脚步回头却不置可否。

“你走不了,那些人必有后招,你出去瞎晃便是送死。”姜弦捂住心口的那只手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我没打算出去送死。”长乐回报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洞口有不错的草药,大约能解毒。”

姜弦微微一怔:“你看出来了?”

长乐摇摇头:“我是猜的,你体内的毒怕是跟了你很多年了,这也是你那位属下想劝阻你使用武功的缘由——或许一般的武功没什么问题,可你刚刚使的那一种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发现你和我相处后变聪明了。”半死不活的男子大言不惭道。

长乐不屑:“那又如何?现在不是照样要陪着你等死!”猛然转身大步离开。

出了山洞,长乐才慎重地考虑了姜弦说的话,她可以选择逃,可是落入另一伙人手中的可能性很大,她自诩对付不了他们。

她也可以转身依然和姜弦在一起,虽然那也是他的敌人,姜弦看着处于垂死的状态,但他可不像那么容易就死的人。

斟酌一番后,她走到那头死狼的尸体附近,细细察看后发现一株龙心草。

按理说,一个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该识得草药医理,可父王身体不太好,长乐平日闲着的时候又多,无聊中便看了不少医书打发时间。

她看得并不精细,但越是珍贵的药材她越是记得清晰,这龙心草便是其中之一。

破旧的医书上说,龙心草,性剧毒,远甚六大毒草,但亦能解剧毒。

长乐自是不知姜弦中的什么毒,为何平日看着和常人无异,却是一施展厉害的武功便会发作,是一直这样,还是最近才这样?她对姜弦的个人经历不感兴趣,但他此时若是一命呜呼并没有太多的好处,他死了她也逃不掉,即便逃了,仍会有人不放过她,说不准还会把姜弦的死一并算在她头上,这个替死鬼长乐不想当。

连根挖了那株看似其貌不扬的龙心草又扯下一块裙角包裹好,长乐又回到洞里,见姜弦靠在石壁上,火把将他的脸映出红晕来,只是眉间那股青黑之气变得愈加明显了。

18 谈个条件

“看看这个。”长乐走到他身边席地而坐,将布包打了开来,“据说能解很多毒,即便无法根除,也能缓解一些症状。”

姜弦看了看说:“聊胜于无。”

长乐便知这草药多少能起到些作用,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她把龙心草往身后一藏,“谈个条件。”

“这种时机与我谈条件,亏的可是你。”姜弦的唇裂了细细的口,渗出的血很暗。

“可我不能白白救你。”长乐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根本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谁让你不留那些效忠于你的护卫,偏偏要和我捆绑在一起?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你说说,我留下他们谁好?我这一路的行程都是保密的,除了自己人,没人知道。”姜弦低了眼,“弄些泥土把我吐的血掩一掩。”

长乐看了一眼,原来血腥气引来了一些蚂蚁和爬虫。

她捧了一捧土盖了上去:“既然有内鬼,你在何处都不安全。”

“我暗示过于东了,让他们分头行动便是给那人通风报信的机会,要不你真以为于东会扔下我不管?”他有些得意。

长乐庆幸没有莽撞地选择逃命。

“好吧,即便会有人来救你,可他大约何时能来?一天两天还是十天?我只知道当务之急是你快撑不住了。”

“未必。”姜弦轻轻否认。

见他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还要嘴硬逞强,长乐笑得有些恣意:“那我就由你自生自灭。”

“我这毒解不了,每逢毒发的时候只能以毒制毒,去服一种更毒的东西,而我的血本就极毒,不过我从来没尝过,或许今日该破例。”他半闭了眼,嘴角有一抹苦笑。

长乐感到不可思议,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便要去扒那层刚掩上的土。

“不用看了,都已经死了,变成了黑灰。”姜弦制止说。

原来这真不是玩笑。

“那你还是吃这龙心草。”长乐改变了主意,她没办法看着一个人吸食自身的血肉。

“你这眼神,我很不喜欢。”他却翻脸了,简直莫名其妙。

“从那里面,我看到了同情和怜悯。”

长乐收回茫然的眼神,望向手中那颗野狼以生命守护的毒草,“我为何要同情怜悯你?难道更可怜的那个不是我?国破家亡,生死未定,还要和一个死敌不停的废话。”

姜弦难得沉默。

溶洞里有积水滴滴答答的声音,万籁俱寂的时候出奇的悦耳。

“那么说说你的条件。”他的话很平淡,带着柔和。

长乐却以为那不过是虚脱后的无力和疲乏。

“我要你救我,从你母亲手中救我。”这个请求很幼稚却现实得不能再现实。

“好。”孰料他满口便答应了下来,“不过我现在答应了没用,将来有的是变卦的机会,到了余寒,那是我们母子的天下,我要出尔反尔,你奈我何?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在我这里没有一诺千金这种蠢事!”

轮到长乐哑口无言了。

她将龙心草一扔,又假意踩了一脚,突然笑了:“我不怕你不讲信用。”

“愿闻其详。”姜弦似乎精神好了些。

19 攻心为上

“……遇袭的时候我见你手下拔剑厮杀,其中有个人手腕上的金带松了松,他小臂上有个鹰眼一样的徽记,恕我孤陋寡闻并不记得那是你们余寒国内的标志,倒是很像十几年前一夜消失的乌圣族的图腾,要是你的养母知道你背着她暗中发展势力,甚至将乌圣族余孽窝藏其中,我想身为一手抚养你长大的母亲,她大约会有新的想法。”长乐剔着指甲慢腾腾地说。

姜弦笑了,笑声里带着清绵:“没错,当年乌圣八鹰的后人都在我这里,于东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说的也没错,养母对此一无所知,她根本想不到还不到十岁,我便在动歪脑筋了,但又能怎样,她不会因此杀了我。”

“可是她会对你有更多的苛责,将你的后路一一截断,到最后留下一条绝路给你。名义上你是她宠爱有加的养子,可实际上,你和皇甫惊枫不过是她精心栽培的杀手和工具。”长乐不确定她说出的这席话,只是在冒险。

“把龙心草给我,记得在石缝里用水洗洗。”他没有悲戚,也没有恼火,“自作聪明的女人还真不怎么可爱。”

长乐想这一把或许是赌赢了,背转身偷偷松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龙心草,放在水滴下冲了冲,暗戳戳又想这个男人怕是有洁癖,小命危在旦夕还嫌弃她压根儿就没踩到的救命草。

将草喂到他嘴里,看着那墨绿的根茎一节一节被他嚼碎,汁液竟然是晶莹剔透的无色状。

“味道是不是很怪?”长乐始终皱眉,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第一次扮演医者的角色就将人毒死了。

“甜的。”姜弦回答她。

长乐不会信,嗤之以鼻:“那你慢慢享受,我去给你弄点儿水。”

姜弦看着她凑在石洞缝隙边接水的背影,是个高挑纤瘦的女子无疑。

“可它真是甜的。”他对自己说,带了朦胧的笑意,可这笑极其短暂,就像转瞬即逝的昙花。

世上应该还有不少比龙心草更毒的,这意味着他仍然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无论如何即便是死,他也绝不会饮自己的血,他若饮了便意味着另一个人身上的奇毒将永远无解。

养母姜红妆的话依稀在耳畔掠过,似是咒语一般伴着他数年:“我要你们兄弟俩相互倚仗、相互依存一生一世,这是做母亲的期望,更是母亲的爱……这两种叫‘末’和‘未’的毒分别种在你们体内,阿弦不宜舞刀弄枪,所以即使学成了盖世的武功也只能少用为妙,否则每用一次,毒性便更深一重,而惊枫你生来嗜血,只有杀戮才能平息你血管里的药性,你们都可以杀很多人,饮其血、啖其肉,但你们都要记得,永远不要去饮自己的血,那样的话,你们另一个人的毒将终生无法根治,而你们自己也会因为找不到比自己的血更毒的东西而暴亡。”

“喝水!”长乐用树叶接了水递给姜弦,见他正发呆,于是没好气道。

姜弦指尖动了动,看来龙心草已经起效了。

他却说:“有劳公主,我动不了。”

长乐只好将树叶卷得窄窄的探入他口中,一点点倾斜着往下倒。

喝完水,姜弦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如果我是骆泽就好了。”

长乐立即离他远远的,靠上另一头的石壁,偏偏却在想那个活在无数对话中、活在模糊期待里的骆泽又会是什么样?要是余寒不曾颠覆她的国家,明年春暖就是长乐出嫁的时候了。

20 不想被野山薯噎死

山花遍野,奇香扑鼻,身上的嫁衣如同天边的彩霞,华美的凤冠下有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妆容比往日都要隆重,可长乐仍认出了那是自己,她坐在轿子上,一行送亲的人走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等到画面一转,她已经出现在点满红烛的新房内,四周都是红艳艳一片,像极了路上的杜鹃,她绞着手中的喜帕,内心充满了忐忑,却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美。

骤然间有人推门而入,那身影慢慢走近他,长乐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垂着眼,珍珠帘的装饰遮挡了她的视线,可新郎完美的仪态还是盛在了眼里,他伸手挑开缀满珠子的帘饰,声音温和如风:“长乐,我终于等到了你——”

长乐的嘴角浮上笑意,可是等等,这声音为何这般熟悉?

心上一惊,抬眼一看,面前这身着喜服的英俊男子不是姜弦又是谁?

该死!她低低咒了一声,打了个冷颤,用力在手背上掐了掐,还好还好,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而已。

长乐松了口气,已有微光从洞口透了进来,想必外面天已初明。

起身伸展了个懒腰,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不知糊涂糊涂怎么就睡着了。

突然记起应该还有个人。

长乐快步走到姜弦面前,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唇上结了血痂,只是连眼皮都没抖动一下。

她看了他很久,似乎连他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不好!他该不会——

长乐小心翼翼将手指伸到他的鼻下,刚刚探了探,却听得他说话了:“放心,死不了。”

声音很突然,无形中吓了长乐一跳。

收回手,“你怎么都不带喘气的?”长乐斥责他。

姜弦睁开眼,慢吞吞说:“对一个病人,你的要求不要太高。”然后很理所当然地说,“我饿了。”

长乐感到苦闷:“荒山野岭我到哪里给你去找吃的?”转头一想,饿的却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两个腹中空空的人相互看了又看,长乐一甩头:“算了,我去碰碰运气。”

姜弦拉了她的袖口:“别走远!这个时节应该有不少野山薯,生吃或者烤着吃都不错。”

长乐回了句“好”。

很快便成功带回了野山薯,顺便还拾了一些干柴。

火堆烧了起来,山洞里顿时暖意融融。

长乐用树枝插了两个山薯翻转着烤。

姜弦嘲笑她:“我还以为你们皇室的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没想到你还懂点儿民间疾苦。”

长乐很严肃地回应:“我父王是英明的君主,爱民如子,比不得你们余寒的国君和大公主。”

“英明?”姜弦轻蔑道,“英明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做了国君之后英明,可在此之前呢?”

“我想请教你养母到底跟我父王有什么过节?”长乐将一个小一些已经烤透的山薯扔给他,在此之前,她刻意拍干净了上面的灰。

姜弦稳稳接住:“谢了。”开始独自吃起烤山薯来。

长乐还在等他的回复,见他吃得极其慢,渐渐失去了耐性:“你能不能快点儿吃?”

姜弦摆摆手,表示为难:“这个山薯太粉了,吃快容易噎住,我可不想没有毒发身亡却被一个野山薯噎死了。”

长乐取下另一个烤好的山薯,用树枝在上面捅了一个又一个窟窿,简直是咬牙切齿:“我们现在是在逃亡,而不是游山玩水,磨磨唧唧是要等着那群人找到我们?”

21 是在吃醋?

“他们找不到。”细嚼慢咽的男子信心十足,“你以为乌圣八鹰都是吃素的?这次我虽只带了他们其中几个,但足够了。外面只要一亮透,那些人便再也没机会了,想要杀我,怕是又要费尽苦心等下一次了。”

“看来你这个人很招忌恨,不过也是,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比你更讨厌的人。”长乐不再迁怒烤山薯,一边剥着皮一边说,“可你是否能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想听故事?”姜弦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女人总是口是心非,说着讨厌我的话,却又对我有所求。”

“你吃饱了吗?”她冷不防问。

“当然没。”他未设防。

长乐灿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吃撑了,又有兴致胡诌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奇上一代的恩怨,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不过母亲讳莫如深,我知道的并不多,或许还是假的,要是被我误导了,概不负责。”说着也凑到了火堆前,叉起一个山薯自力更生起来。

火花跳跃着,火星也在欢呼。长乐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有些事情或许早已远去,可永远不会消失。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本来不该有你。”他这样起头,长乐愣了。

“你的父亲本该娶我养母的,当年我养母的长兄,也是如今的国主以余寒半壁江山为聘,分别将两个妹妹许配给椒国和雍昌国,结盟示好只是一方面,国主无后宫无子嗣,他做出这样的考虑完全是谋个安定和长远……雍昌笑纳了他的美意,椒国也应下来了,可据说谈婚论嫁的时候,你的父王赵狄,那时他还是太子突然反悔了,硬生生将送嫁的队伍堵了回去——我想这就足够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本就是奇耻大辱。”

他的笑意蔓延着,藤蔓一般缠上了长乐的心。

“父王不是那种没有担待的人。”她忘了翻动手上的山薯,导致一面被烧得黑炭般。

姜弦无所谓:“内情只有当事人清楚,而担当这种东西,只对喜欢的人才有。”

长乐怔怔看向他,直觉中过往的纠葛并没有这样简单。

“看我没用,我没有担当,因为我不会有喜欢的人。”他实话实话,并不以此为耻,“其实皇甫若是不吃人的话,他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他对你挺上心。”

这话匪夷所思,长乐忍不住问:“你说皇甫——”她以为是听岔了,用不确定的语气又问,“吃人?”没等姜弦回答,摇头否定,“我居然会信你的鬼话。”索性将烧糊的山薯往火堆里一丢。

见她这样浪费粮食,姜弦做惋惜状:“以后你亲口问他,看他表情就能判断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不过呢。”他又开始故弄玄虚,“现在不急着去见他,我们去雍昌。”

长乐完全弄不懂他的脑回路:“去雍昌做什么?你未免太有闲情逸致了。”

“不用担心你父兄,我母亲暂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他知道她在着急什么,“哪怕隔了将近二十年,爱依然是爱,搀了杂质变馊了,依然是爱。”

从姜弦口里听到他说“爱”这个字,难免令人遐想,长乐不喜欢他对感情不敬畏、不虔诚的态度,果断起身:“我看外面大亮了,你要回余寒也好,去雍昌也好,我横竖跑不掉,自然跟着你,况且我想了想,此时改道去雍昌或许对你来说是安全的,我也正好会会那素昧蒙面的未婚夫!”她的话里带了决绝。

“骆泽长得很帅,不会让你失望。”他幽幽地说,“而且还是贵不可言的雍昌太子。”

长乐哼了声,略带挑衅:“别这样酸溜溜的说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在吃醋!”

出了奇,姜弦居然没吭声。

22 再添新伤

山薯果腹之后,长乐将火堆扑灭,勉为其难去扶姜弦,他体内的毒虽然得到了压制,但仍是虚弱无力。

拖着步履沉沉的他,长乐仰头叹道:“追杀你的人应该想不到你临时会改变行踪,可此去雍昌,山水迢迢,我若是一时心情不好,很有可能会把你扔在半路上。”

姜弦望着眼前的山道,抿了抿唇:“我知道一条捷径能很快到达雍昌,只是略微艰险些。”

“跟着你本就不指望一路风平浪静,你记得答应过我的条件就成。”长乐强调说。

“或许到了雍昌,会有别的人护着你也不一定。”他坏坏一笑。

长乐剜他一眼,脚步却没有放停。

依照姜弦的引导走出一段路后,眼前赫然出现一片石林。

怪石又尖又利,像是巨大的笋子直直扎进天穹里。

正中间是狭窄的青石台阶,说是台阶,却并没有那般规整,凹凸不平,只是隐约有条路的形状罢了。

长乐有些恐高,犹豫了一会儿。

姜弦也朝那高耸入云的阶梯看了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别怕,我走外面,记着不要往下看。”

她的心好像安定了些。

两人开始在石林中攀爬,不过一小段路,长乐已是气喘吁吁,姜弦病体未愈,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面上却端得厉害:“要不是那群暗杀的人心怀叵测,我抱着你几个飞身就到顶了。”

长乐本想保持体力,不与他搭话,可听了这句,忍不住回击他:“何需几个飞身?我想你脚下应该有祥云升起才对,毕竟大名鼎鼎的姜公子可是会腾云驾雾的神仙人物。”

“你对我的成见实在是深。”他居然叹口气,很惆怅地说。

长乐想你不是喜欢逞能吗?那我就走快点儿,再走快点儿,不信不能拖垮你。

她这样打算,也是这样行动,因着赌了一口气,她的恐惧感不再强烈,劲头十足。

姜弦微微蹙了眉,本就是长眉入鬓、目中生辉的长相,此时加了点病态和故作的不悦,那些暗自仰慕他的少女若是见了,必然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疯魔之中。

偏偏长乐视而不见,甚至嗤之以鼻。

气焰,总是需要打压的,越是嚣张,便越是需要打压。

这样一想,顿觉神清气爽,舒心无比,一个不留意,脚下的苔藓没有踩实,眼见着就要朝着另一侧的深渊滑了下去。

姜弦眼疾手快,放在肩上的手顺势紧紧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五指钉入身旁的岩石孔洞里,听得“咔嚓”一声,清脆异常,像是什么断裂了。

长乐往下坠了几步,稳住了,整个人惊魂未定,一抹额头,竟是冷汗涔涔,再往身下一看,顿时后怕起来。

除了害怕,她还有几分愧意,若不是和姜弦置气,这样的危机本不该发生。

“那个谁,多谢你了。”她本以为他会有一通埋怨或者训斥。

却只听到一个冷而清的声音:“继续,很快便走完了。”

接下来的路长乐不敢再掉以轻心,姜弦那只手依然搂着她的腰,而她也忘了似乎挪回肩头更为适合。

如履薄冰又走了一小会儿,总算到了岩顶。长乐深深松了口气,见几步之遥有块石板,径直搀着姜弦的胳膊走了过去。

直到坐定后,长乐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惊魂未定。

她自知理亏,对姜弦稍稍客气了些:“你怎么样?”

“没什么。”他淡着声。

长乐瞥了瞥他,却见他膝盖处的衣物染着斑斑血迹,很鲜艳,还未干透。

顿时很疑惑:“你的腿受伤了?”

见他没回答,这才朝他脸上看了去。

一看不要紧,脸上居然煞白一片,除了眉眼漆黑,唇也是惨白惨白的。

长乐蓦然心惊,回想起那声脆响,呼了一声:“你该不是手骨断了吧?”

23 菌菇汤

姜弦挤出话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我今日才懂原来是这么回事。”

长乐居然有些习惯他的嘴贫了,不理会也不反击,只顾握住他的手,将袖口挽起,看了又看,莫名有点儿红眼。

凭心而论,他再添新伤也是有着救她的缘故在里面。

“别哭!千万别!”他还有心情看她笑话,“你现在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不适合梨花带雨那一套!我是不会心动的。”

鬼才要你心动?长乐生出一丝委屈来,嘴一张,不料滚下两颗泪来,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别过脸去无声啜泣。

“还真哭?看不出你这么在意我。”手骨断裂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姜弦此时大约是疼感麻木了,觉得也没什么,反而是长乐这突然的失态让他心上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伤筋断骨一百天,未来可不能随便抛弃我,将功折罪吧。”他笑着说。

“我哭可不是为你。”长乐努力将情绪平复下来,哽咽着说,“我是为我自己,糊里糊涂这几天,居然连是非黑白都辨不出了。”

姜弦解释道:“不是分不清,而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让你当不成公主,令你城破国亡,你该将我千刀万剐才是,可照现今的形势来看,我们却要合作。”

他用了一个“合作”,撇清了太多纷扰不堪的顾虑。

长乐点点头,这个回答很在理,终是她思虑过多了。

稍事整顿,替姜弦简单包扎了伤口,便相互搀扶着往松树林走去。一路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偶尔会有几个松果硌着脚,长乐俯身将它们一一拾起放在袖笼里。

“你是打算喂松鼠?”姜弦见她一直没怎么说话,不禁感到有些无聊。

“不是。”长乐拍了拍裙摆,刚刚沾上的松针摇落了下去,“我是打算找个地方喂你。”

他笑了起来,可是笑意牵动了伤口,他不再笑,表情甚至变得有些冷凝:“我不喜欢吃松子。”

“那你喜欢什么?我洗耳恭听。”长乐的声音也带了冷漠。

“这林子里有不少蘑菇,我想喝菌菇汤。”听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长乐急促地笑了两声:“好吧,我去挖点儿土,临时先给你烧制个煨汤的瓦罐。”

“不是不可以。”姜弦举双手表示赞同。

“坐下!”长乐感到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腔里窜。

姜弦很听话,正襟危坐。

长乐却更来气了:“看在你又伤又瘸的份儿上,我忍!”

“非也!鄙人是手受伤,不是瘸,注意你的措辞!”他开始闭目养神。

长乐硬是在他脸上盯了半晌,忽然醒悟他是需要时间调养内息。

菌菇汤是吧?菌菇汤就菌菇汤,有何为难?她撸起袖子便干了起来,松树根部有不少丛树菇,得来毫不费工夫。

水源倒也现成,山泉叮咚,上好的水质。

只是煮汤的容器不那么好寻觅。

长乐在松林附近笃悠悠转了好几圈仍然没有主意。

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定神一看,她乐了。

是个头盔,铁质的半圆形头盔。

试问还有比这更合适在野外用来做锅的吗?

自从逃出王宫来,头一遭,长乐感到自己运气还不错,只是这好运气却也与那讨厌的人相关,想来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走运。

她将松菌和铁头盔在流水下细细洗干净,招呼也不打便从姜弦腰间掏了火折子,生起火来,再用较为粗壮的树枝做了个支架,将头盔放了上去。

菌菇的香味慢慢溢了出来,这个过程不长也不短,长乐没去打扰姜弦,也没闲着,她摘了点野葱和野菜,准备煮好汤后加进去。

24 月亮不能指

这时内力暂时得到了修整的姜弦身体状况有了起色,他起了身,在长乐一侧重新坐下。

长乐正在剥松果,松子虽小,却十分香甜。

她剥得费劲儿,但此时也积攒了一小把在手心里。

姜弦似乎忘了说过的话,伸过手去便要。

长乐本想给他提个醒,却见伸来的是那只伤了的手,一时心软便悉数倒在了他掌上。

他依然慢条斯理地嚼着,看着火堆上还在沸腾的汤水,自言自语:“可惜没条鲜鱼在里面,最好是鳜鱼。”

长乐感到好笑:“水沟里倒是有癞蛤蟆,要不给你加进去?”

姜弦弹了她一脑门,当然,用的是那只尚好的手。

“别看不起它,也是一味药材。”

长乐将野葱加了进去,取下头上的银钗轻轻搅了搅。

姜弦的目光落在煮汤的铁盔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汤我不喝了。”

“正好,我一个人还嫌不够呢。”她朝他展露了一个笑脸,迅速又收了回去。

“你确定?”他嘴角噙着一抹笑。

长乐疑心其中有诈。

“这可是死人头上的,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那场恶战之后的踪迹依然还在。”姜弦这回还算厚道,没等长乐喝上那汤便将内幕和盘托出。

长乐双手抱头,只觉十分郁闷。

若真如姜弦所说,这汤怕是真不能喝,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或者说还没把她逼迫到那种饥不择食的程度。

“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长乐环顾了四周,松涛阵阵,绿意浓烈,除了清新还是清新。

“大约在你还没出生前,雍昌和你们椒国起过一次冲突,原因不明,但双方都损失惨重,骆泽的叔父便是在此役中丧了命,我猜你父亲同样没告诉过你这码事。”姜弦云淡风轻道。

长乐若有所思:“或许这便是雍昌不愿与我朝结亲的缘由之一。”

姜弦及时补刀:“不愿结亲,更重要的是他大约心有所属了,就像你父王当年那样,所以说,欠债总是要还的,他赵狄还不了,便由你赵长乐接着来还。天道轮回,倒是喜闻乐见。”

长乐用树枝拨弄着火,有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菌菇汤不能喝,我再去找点别的。”

姜弦却说:“我去吧。”

见他诚意满满的样子,长乐只好回答:“随便你。”

谁知姜弦这一去并不随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带回一只野兔。

兔子很肥,皮毛贼亮贼亮。

长乐看着兔子那对耷拉着的耳朵和红红的眼睛有些愣神。

“怎么?你该不会要说,兔子这么可爱,我们不能吃这种话吧?”姜弦将兔子提高一些,逗弄了两下。

“它那样子蔫蔫的,怕是你从猎人捕兽夹里拿出来的,早就活不了了,我还不到好心泛滥近乎圣人的地步,我是在想,清理兔子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他欲言又止,她抢着说:“即便你有一只断手,但我依然相信你无所不能。”

姜弦把话咽了下去,重重点了点头。

分着吃了一只烤野兔,体力和精神逐渐恢复了过来,只是这一天的黄昏也到来了。

看来是要在松树林里过夜了,长乐又在附近捡了些干枯的松树枝,山里的夜晚难免带了寒气,火堆只能彻夜烧着,姜弦仰天躺下,将一只好手枕在颈下,闲适地望着天。

长乐默默坐着,她有她的心事,不为人知,也无人可说。

夜幕降临,无数的星子蹦了出来,有的格外亮眼,有的带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姜弦侧身看她,打破了这无边的静谧:“赵长乐。”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长乐也庄重地应道:“什么事?姜弦。”

姜弦看了头顶的月亮淡淡说:“你们椒国有没有这样的说法,说是不能用手指去指月亮。”

长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月亮,清辉洒在她光洁的面庞:“有的。”

月光倾泻而下,她又说:“说是会被割耳朵。”

“你信吗?”他从未这般认真过,问的却是这样幼稚的问题。

长乐慢慢伸出手指,缓缓朝月亮指了过去:“小时候我偷偷试过很多次,可是第二天早上我摸了摸,耳朵依然在,我问我的乳娘,她对我说因为我是公主,没人敢割我的耳朵——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真是这样,如今我不再是公主,我想知道又会怎样?”说完,她笑了笑。

姜弦也笑了笑。

他又侧过身看她,从他的角度刚好看见小巧精致的下巴和润泽柔软的唇。

“你看什么?”长乐明知故问。

“我在想,你要是没了耳朵会是什么样子?”男子轻声而笑。

长乐想明白了:“命都要没了,还要耳朵做什么?”

“我答应过。”姜弦不再看她,说了句含糊的话。

长乐也没再追问,松林中的火光,漫天的星光,她的眼里也是莹莹有光。

25 最危险的瘴

次日清晨,是姜弦叫醒了长乐,他拿了一截细细的草在她脸上划过:“天亮了,长乐。”

睡眼惺忪,她仿佛还在梦境里,只不过那个梦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脸上痒痒的,她用手摸了摸,带了起床气:“姜弦,你精神头倒是很足。”

姜弦冲她挑了挑唇,“你好像很喜欢说梦话,吵了我小半个晚上,后来便睡意全无了。”

长乐并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都是细节,她不在意。

不想姜弦又说:“以后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够倒霉。”

长乐灵机一动反问道:“是吗?”笑着说:“那我希望谁倒霉就嫁给谁好了,多好的主意!”

姜弦用怪怪的眼光看着她,手里那段细草被他掐断:“你不就是希望我倒霉吗?”

“其实你不光自恋,还挺有自知之明。”她跳起身来,有露水顺着衣角像珍珠般滚落。

他伸手接了一滴完完整整的,任由它在掌心滚来滚去。

“我们离雍昌还要多久?”长乐问他。

“还要过片沼泽地便好走了。”姜弦的语调听着十分轻巧,指缝一松,那滴露水碎在了草丛中。

“怕是会有瘴气。”这点儿常识长乐还是有的。

姜弦不隐瞒:“死亡的气息。”转头又问她,“你害怕吗?”

长乐摇摇头,说的却是:“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是这一路仿佛已经习惯了。”

姜弦似笑非笑:“你还大有用途,我不会让你折在我手上。”

从稍远的距离看去,这就像一对小情侣在斗嘴嬉笑,大好的年华,无双的容颜。

准备了一些必需物资又找了些野果吃了,征程继续。

穿过松林又走了一小段路,长乐开始嗅到貌似动植物腐朽的味道。

她掩住鼻,微感恶心。

姜弦见状,从腰间拿出青瓷小药瓶:“我这记性!忘了给你吃点东西辟瘴。”他倒不是故意为之,因着体质特殊以及姜红妆刻意的训练,他的确已是百毒不侵。

长乐并不信任他,瞄一眼那白色的药丸不说话。

“几味中药材而已,和雄黄酒差不多,我还犯不上给你吃毒药来拖累自己。”他解释说。

长乐将药咽下,没好气地回应:“有个传言,说你养母喜欢给人下蛊,有其母必有其子,我担心的是这个。”

“那你还吃?”姜弦笑道。

“给人下蛊无非是想控制对方,如今我已如牵线木偶一般,你又何必浪费?养蛊也是耗费心力的。”

“此话不错,说真的,我最讨厌给人下蛊,也从来没学过这个,我想我母亲之所以热衷,那是因为她以为世间真有叫人心甘情愿的蛊,说白了,只是执念而已。”姜弦说得清楚,也看得透彻。

长乐无心听他高谈阔论,每向前一步,山林中的恶浊之气便加重一层,这人烟罕至的地界,瘴气恐怕是四时不绝。

姜弦也注意到了,这个山岭几乎多石,林木稀少,平日雨量多,阳光也毒辣,毒虫野兽时有出没,虽有水流经过,可水的颜色发暗、带着黑红,四面涌上的都是腥秽之气。

渐渐的,浓瘴如云雾,腥风中隐约夹杂了一丝异常的香气,说是香气,却同样令人恶心。姜弦用丝帕蒙住了长乐的口鼻,帕上被苍术熏过,他突然意识到长乐与他不同,克制瘴气的药丸并不能最大程度发挥功效。

此时虽是日头高挂,视野清晰了一些,林间灿然乍现,一圈一圈,像是五颜六色的泡沫,恍若美景。

长乐有些迷醉地望着眼前怪异的景象,姜弦却知道,这是一种最危险的瘴。

26 私奔的情人

“长乐,你听我说,现在我们脚下的每一步都会十分艰险,实话对你说,费劲周章去雍昌是我的生机,也是你的生机。”姜弦变得十分严肃,这种表情让长乐深感意外。

“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暗箭难防,我只能冒险,拉着你是害你,更是救你。”他又说。

这样简单的道理长乐岂会不知,她的头昏沉沉的,脚下的水洼又软又绵,像是一脚下去就没有止境一般。

她本是扶着姜弦,此时变成了牢牢攀附着他,两人走得很慢,更是没有多余的话。

长长的枝干用来做成了拐杖,一面用来试探前路,一面借以支撑。

忽然,长乐身下一软,迅速往下陷,姜弦使劲拉住她,幸好泥沼在没过半腰时停住了。

姜弦长吁一口气,试了试周围深浅,冲长乐努嘴:“小心些,我们去那边,背靠着背歇会儿,我想我还要喂你吃颗药。”

长乐轻轻点了点头。

靠上他的脊背,居然有种莫名的安定。

姜弦又塞了颗药到她嘴中:“若是再发生刚才的情形,我若一时没有拽住你,务必记得原地打滚,翻身避开。”

长乐咬碎了口中的药丸,方才有气力说话:“我见沼泽地里都是骨骸,心里难免发慌走神。”

“不要深呼吸,也不要吓自己,都是一些中了瘴气之毒的野兽,有我在,你不会和那些蠢物一样。”

长乐有种冲动,想对他说谢谢,可刨根问底,她是不是应该谢谢他祖宗八辈更合适,毕竟一切是拜他所赐。

瞥见姜弦蹙着眉,嘴角却含着笑:“你看那边儿正中间的地方,有头老虎快不行了,百兽之王沦落到这种境地,也是可惜。”

果然,长乐看到一只巨大的带着斑纹的老虎陷在泥泞中,起先还在动弹,慢慢却越陷越深,直到额上那王字花纹再也看不到。

“避开那一圈,你看那块地方死兽格外多。”姜弦提醒着,“它们中了毒,脚步不听使唤,即便是泥潭也会往里走。”

方才那一幕触目惊心,长乐的手心渗出汗来。

只一瞬,便被姜弦握住了,他的手掌很大,带着融融暖意。

“继续走!”他看也不看她便说。

姜弦带路在前,一路顺畅了许多,终于在天黑之前走出了这片死亡之地。

长乐站在结实的地面上,重重呼吸,忽然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姜弦:“原来你真是什么迷药都迷不倒。”

“非也!”他谦虚道,“世上还是有东西可以迷住我的。”

“比如——”

“罢了。”长乐匆匆打断他的话头,“我们浑身都是臭泥,就不要再臭美了。”

姜弦满不在乎:“这点儿污垢算什么。”

长乐十分不解:“你不是有洁癖吗?”

“所谓的各种癖好,大都是显摆给旁人看的,如此一来才能被人重视,才能显出与众不同。”他煞有介事说道。

长乐低了头,裙摆上污泥结成了厚厚一层,散发着异味。

“你若是想洗洗再换身干净衣服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听着让人摸不着头脑,如此荒僻危险之地,这种愿望几乎是不可能实现。

可立马长乐就察觉到了,原来半山腰竟然有户人家。

她与姜弦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借宿去。”

彼此都怔了怔,姜弦嘴唇先动了动:“若是有人问,就说我们是私奔的情人。”

长乐面颊上涨了涨,微微有些发热,可这确实是最好的说辞。

“看我们这副模样,即使不说,旁人猜着,也是八九不离十,任凭谁也想不到我们是水火不容的双方。”她略带嘲弄笑了下。

姜弦一会儿后才回话:“这一路我们好像说了不少‘我们’……‘我们这样’、‘我们那样’,仿佛凡事真由得我们做主。”

长乐猛然甩开他的手,那只握住她的手居然现在还没松开。

“我想那应该是猎户人家,去看看。”她十分刻意地不再说“我们”。

姜弦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过河拆桥,你们女人的通病。”说得好像他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经历了一遍。

长乐自是不屑:“姜大情圣声名远播,怪不得有这么多抱怨。”

并肩而行走走停停到了猎户家门口,其实望一眼窗沿下那些悬着的野兔山鸡,也能进一步肯定房子的主人是猎人的身份。

叩了叩门,很快便有人走了出来。

27 猎户卢七

是个中年的汉子,相貌平平,黝黑着脸,但看上去还算和善。

“大叔。”长乐开口叫了声,“叨扰您了,我们被困在这山上,不知能否打扰您一晚?”

猎户似乎并不意外,“已经好几年没有外人到过我这里,远来都是客,当然是欢迎,只是我这里条件简陋得很,看两位虽路途艰难,可也是贵人的气度,我只担心怠慢了二位。”

长乐熟悉这种说话的口吻,不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猎人所有,更像是大户人家的管事之类。

“哪里的话,大叔您客气了,是我们冒昧才对。”姜弦也应和道,正经说话的时候倒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

长乐虽听着他假模假样说话不舒服,但做戏必然要全套,她笑着:“落魄至此,实在是端不起任何架子,还请大叔不要嫌弃的好。”

猎户将长乐和姜弦请进门,倒了热茶,又抓了些果脯和肉干,这才边聊边自我介绍,“我姓卢,家中行七,叫我卢七便好。”

长乐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多谢卢七叔。”

卢七起身道:“你二位先垫垫肚子,我烧些水,二位洗刷后便能用餐了。”

姜弦也跟着起身,拱手道:“有劳卢叔。”

待到卢七离开后,他倾了倾上半身,压低声音说:“内屋里有人。”

长乐手一抖,一片果脯掉在了桌面,她想问,却在姜弦的眼神里看到了警示。只得咳嗽一声,大了声音说:“姜家哥哥,都说姻缘之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私奔算是怎么回事?”说完故意哀叹一声。

姜弦大大咧咧道:“赵妹妹,你莫不是后悔了?现在开始惦念着家里给你订的那门亲了?听说那可是个阔少,赵妹妹若是嫁了过去,这一生定然衣食无忧。”

长乐佯装生气:“说的什么话!我这一路与你千难万苦,可曾说过半个悔字?你倒是好,先质疑起我来?”假装发出抽泣之声。

姜弦不打算按照套路表决心或者好言相劝,反而冷笑着说:“你说喜欢风花雪月,我便陪你浪迹天涯,可是你家里派出的那些人追得紧,我可是差点儿连小命都保不住,现在想想,人活着比什么感情都重要,男人嘛,其实三妻四妾也没什么,犯不着为了个女人赔上大好的前程——”话音还没落尾,听得“嗖嗖”几声,姜弦迅速闪身,几枚钢钉狠狠扎进了石墙之中。

“还请前辈现身赐教!”姜弦恭恭敬敬对着里屋说。

传来一个声音,是女声,饱含着悠远和沧桑:“原来你们小两口在逗我呢!”

有轮子在地上滑过的声音,门帘一动,是个女人,盘着头发,坐在轮椅上,脸上蒙着黑纱,一双眼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风华。

“是七婶子?”长乐并不肯定。

姜弦笑:“我猜是七叔的妹子。”

轮椅上的女人也笑了,黑纱扬了扬:“小子倒是聪明。”目光在长乐脸上巡视了一番,“要不也糊弄不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说吧,怎么弄得这般狼狈?”她接着问,带着一种凌厉无情的气势。

长乐轻声:“都是被逼的,私逃是真,被追也是真。”

“说来情义倒是假的了。”那神秘的女人又冷笑。

姜弦这时已经重新坐了下来,不慌不忙道:“看来前辈对感情之事十分悲观。”

“天下男儿皆薄幸!”女人很不客气指出。

“阿影,你怎出来了?”卢七从后厨进来,惊讶道。

“这是我大妹子。”他说,这才一拍脑门,“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了。”

“鄙姓姜,她姓赵,我两都是余寒人士,为了逃婚误入瘴气之地。”姜弦给了个说法。

叫阿影的女子哼了哼:“能穿过石林,趟过沼泽,怕是没这么简单。”

姜弦表示出谦卑和诚恳:“不瞒七叔和影姑,我是习武之人,武艺还不赖,而赵妹妹又通医理,这才勉强拣了条命。”

影姑这才说:“原来如此,能避开我的钢钉也确有几下子。”冲着长乐一招手,“赵姑娘,你过来。”

长乐没有犹豫,走到影姑身边蹲下身来,一只手伏在她的轮椅上。

影姑痴痴地看了会儿她的脸:“你比我以前还要好看些。”话里似有无尽惆怅,“跟我去房里,我找身衣服给你换,不过我的衣服永远只有黑色。”

长乐仰仰头:“谢谢影姑。”推着她进了内室。

姜弦看着门帘不再动后,回身看向卢七,“影姑是你救的?”

卢七张大了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

“我们都是懂得武功的人,影姑一看就是受了重创的人,必然是七叔在山中所救。”姜弦很平静,明知这背后定然有桩伤心事。

卢七眼中黯然:“不要提了,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她。”莫名又加了句,“像她的亲兄长一样。”

姜弦伸手在卢七肩上一按:“七叔,你是个好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卢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爽气一笑:“公子,我也给你找身衣服,可惜你身量长,我的衣服大约都会短了些。”

小半个时辰后,长乐和姜弦都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对方面前。

28 这样的现世安稳

长乐穿了影姑的衣裙,虽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但衣服大小正巧何时,剪裁得当,加上一头刚刚沐浴过还未干透的漆黑长发,别有一种魅惑。

而姜弦就有点儿不如意了,他的上衣似乎短了些,长裤也露出脚踝来,本来袖长也不够,他索性就撸了一截上来,受伤的手腕换了条白棉布缠着,领口豁出去一小块,锁骨半隐半现。

她把他短暂地迷住了,她却被他惹笑出声。

眼见着姜弦脸上挂不住,他一个终日自诩为余寒第一帅的翩翩公子哥此刻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也是心气。

卢七忙着告罪:“哎!都是我,也没身好衣服,辱没了姜公子。”

姜弦忙说:“七叔多礼了,这身衣服甚好!”他把违心的话说得十分真切,长乐不好意思再笑,只得忍着不去看他。

影姑这时又出来了,挑着眉看姜弦:“你这未来的娘子美得很!但愿你不是只爱她娇艳的容颜。”

卢七岔开话:“我在锅里炖了野猪肉,还焖了阿影你爱吃的杂粮饭,不一会儿就能开吃,姜公子,你能不能帮我打打下手递递盘子,摘个菜。”

“当然好!”姜弦不愿见带着一身阴气的影姑,更担心他与长乐的假把戏会被拆穿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满口应承下。

“七叔真好,看来天下的哥哥都是一样的好!”长乐对着卢七的背影由衷感叹。

影姑却垂眸不语。

长乐觉得有什么似乎不对,换了话题:“影姑,你是不是很喜欢用蔻丹染指甲?”她注意到影姑房内的案头上有许多颜色不一的蔻丹,又发觉她的指甲修剪得尤其漂亮。

影姑“嗯”了一声:“我没有镜子,也没有胭脂水粉,唯有染染指甲消遣时间。”

“对不起。”长乐彻底明白了影姑为何戴着面纱。

她拍了拍长乐的手背:“其实女人一辈子,即便做错了也不后悔,这才是真正的没有遗憾。”

长乐不是很懂她的话,也不是很认可,但更没有反驳。

言谈间,卢七端着大锅子出现了,姜弦替他打着门帘,那只包扎着的手废物利用捏了几根葱蒜。

炖得极软乎的野猪肉发出诱人的香气,小小的厅内顿时被充溢得满满当当,卢七又端了盘炒好的青菜和几个煮熟的土豆,诚意满满舀出几碗堆成小山似的杂粮饭,他笑容满面招呼着分发筷子:“快快,趁热吃,野味凉了就不好吃了。”

长乐和姜弦入座后,卢七付以歉意一笑:“先吃着,我送阿影进去。”说着将准备在一旁的饭菜放在托盘上,推着影姑进去了。

想想不难理解,影姑必然不会当着陌生人的面卸去脸上的纱巾。

很快,卢七从影姑房中出来了,坐在桌前陪着长乐和姜弦用餐。

他有自酿的果酒,这时也取了出来,分别给在座每人倒了一小杯,见长乐似有顾虑,笑道:“这是山葡萄酿成的,不醉人。”

长乐尝了一口,确实风味独特,涩中带着甘甜的回味。

姜弦喝得比较畅快:“听说有种酒是猴子酿造的,非常难得。”

卢七点头:“我有幸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那时主人家的小公子快要出生了,主人很高兴,命我去取酒。”

见他很直白,更不避讳,长乐追问了一声:“七叔以前不是猎户?”

“哪里有人天生就是猎户,尤其这种荒郊野岭,连人影都见不到的地方。”卢七很实诚,他很少如今日这样开怀,也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这许多的话。

“我以前是个管家,得罪了主人被赶出门了。”他将杯中酒饮尽,慢慢说,话里没有悲喜,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姜弦为他把酒杯斟满:“前尘旧事如同过眼云烟,今朝我愿与七叔不醉不休!”

长乐看着他们喝酒,默默地吃菜,想着这房里的四人谁不是各怀心事。

卢七有他的故事,影姑有她的过往,至于姜弦,他亦有很多不足为人道的秘密,相较之下,反而是长乐纯粹多了,从出生就在做公主,做了十几年一直不咸不淡,然后突然有一天城破了、国亡了,父兄皆成阶下囚,而自己却在和仇敌围着一张桌子吃吃喝喝、有说有笑,这样的现世安稳不要也罢。

她顿时没了食欲,放下碗筷,轻声细语说了句:“我出去透透风,你们慢些。”

29 她是我的半条命

外面风不小,但长乐并不觉得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思绪,整个人处在一种放空的状态,干脆什么都不再去想。

分明没感觉到寒意,可她还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嗯,一定是有人挂念我。”她在心里这样说。

却有件长衫及时搭在了她身上,“头发还没完全干。”姜弦用五指从她的发丝中穿梭而过。

“酒喝好了?”她问了声。

姜弦漫不经心回答:“不舍得把卢七叔的‘老本’都喝掉了。”

“七叔才不会吝惜。”

“我怕喝醉犯错。”姜弦笑了。

长乐一头雾水:“犯什么错?”

“方才卢七叔说了,今晚安排我们在一间房。”他笑得更暧昧了些。

“这怕是不妥当,尽管我们装的是情侣。”长乐多少还有些矜持,哪怕她与姜弦之间的男女之防早就不存在了。

“没有办法,七叔这里只有两间可以住的房,他还是把自己那间腾了出来去睡柴房了,如此我们才有间容身之地。”

“那我去和影姑挤一挤。”她生了新的打算,却又立即否决了,“她定是抗拒的。”

望定姜弦:“其实你也可以去柴房的。”

姜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断然拒绝:“我不去,成年后我就不习惯和男人挤一张榻了。”

蹩脚的借口,长乐对此极度不屑,但仍不放弃希望:“你可以不和卢七叔挤的,比如你可以睡在地面上。”

姜弦瞪她一眼:“你真健忘,我可是个病人,潮气入骨,我这只手就要废掉了。”

长乐无语。

顿了顿,她弱弱地开口:“那我们可得说好,井水不犯河水,你要睡榻上睡就是。”

“那你睡哪里?”男子狡黠一笑。

“地上。”她回得很简短。

“不成,有损我怜香惜玉的美誉。”他又将她肩上的衣服围拢了些。

长乐侧过头来,几乎就是鼻尖相触的距离,她不回避,相反朝前再凑了凑,姜弦却悄悄后仰了些。

原来他不过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长乐并不知道这对姜弦是一种低估,他之所以会闪避,只是不想被暗处偷偷注视的影姑看个正着。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可比影姑更奇怪的,姜弦并非就没见识过,比如他的养母姜红妆。

想到养母,姜弦心上多了几分沉重,赵长乐的身份是隐藏不住的,她就像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在身边爆炸。

这么一个危险物,他暂时是真的没心思去碰。

夜里的山风吹得很急,一阵一阵,吹散了缠绵,也吹散了愁云。

“进房吧。”他默了会儿,搂了搂长乐,“你这样弱的身板,以后要是真跟了我,怕是折腾不起。”

长乐又羞又恼,朝着他的脚尖踩了一脚:“梦醒了!”

姜弦有些吃疼,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笑道:“还没见到骆泽就准备变心了,果然靠不住。”

她不喜欢他总是有意无意提骆泽,几大步便将姜弦甩在身后。

卢七已经备好了两套寝具,又往油灯里加了油,见长乐和姜弦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忙说:“姜公子,赵姑娘,你们早些歇着,我这里没有多余的空房,委屈两位了。”

长乐说:“七叔,该表示歉意的是我们,都害得您去睡柴房了,真是对不住。”

卢七摆着手:“赵姑娘客套了。”

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长乐身后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姜弦:“姜公子,好好照顾赵姑娘。”

姜弦显出责无旁贷,保证说:“七叔放心,如今她就是我的半条命。”

卢七笑而不语,只当是长乐之于姜弦有着极重的分量。

但长乐懂姜弦的话,她确实是他半条命,他包庇着她,姜红妆若是知情,想必会先要他半条命。

30 身边有你

卢七很知趣地迅速离开了,顺带还将木门合了上。

并不宽敞,有些昏暗的房间里剩得长乐和姜弦。

名副其实的孤男寡女。

长乐坐在榻沿上,姜弦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气氛诡异多过暧昧。

姜弦清了声嗓子:“我困了。”

不想他这样直接,长乐一时间也不知接什么话合适,生怕被无赖抓住话柄又在言语上占尽便宜。

“那你先在桌子上趴会儿。”

姜弦大笑:“你是认真的吗?”

长乐反击他:“我哪里看起来不认真?”

“你该不会打定主意坐一整晚吧?想想真是费解,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别扭了?”他回想起那个在马车上试图引诱他的长乐。

“此一时彼一时。”

“真不敢想,一旦带你去了雍昌,说不准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姜弦似乎有些沮丧。

长乐见他装得还挺像,忍俊不禁:“你是谪仙嘛,本就该在九霄云外的。”

姜弦转过头去暗笑,“我是真困了,神仙也要清修,可否让我上榻来?赵家妹妹。”

一如既往的轻佻,却让长乐找回了那种熟悉感。她认识的姜弦似乎就该是这样的。

长乐挪到榻的另一端,尽可能远离着他。

眼见着他脱了鞋,解了外衣,意图去褪长裤,长乐制止说:“适可而止。”

姜弦停住手中的动作,“七叔这裤子又短又窄,穿着很不舒适,这样的话,我的睡眠得不到充足的保障,我的伤也不会尽快痊愈,而我们每在这里多逗留一日,危机便深重一层,那个影姑来路不明,状如鬼魅,一双眼凌厉得很,万一让她看穿了,又要多事。”

长乐知道无论是歪理还是真理,在斗嘴上她都不是他的对手,闭紧眼:“那你请便,我不要看,怕长鸡眼。”

听得姜弦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长乐才慢慢睁开眼,姜弦早已躺了下来,翘着一条腿,盖着薄褥,看样子十分惬意。

他并没有真的睡觉,而是变本加厉提要求:“长乐,唱只你们椒国的民谣我听听。”

长乐拿眼神狠狠剔他。

“往日我在府上,都是听絮和花舞两个丫头轮流着唱曲给我听,好想她们。”某位继续恬不知耻道。

长乐明白他这是饱暖思什么来着,抓住一切机会嘲笑他:“你那两个可人儿自个好好回味,做个好梦!”说完往后一靠,拽了条被子蒙住了半个头。

姜弦自言自语:“你不唱,那我唱好了。”

她以为他只是无聊开个玩笑,谁知他却真唱了起来,声音低低的:“牵牛花,爬篱笆,翠鸟立在树梢上;小湖塘,露粉脸,蜻蜓闪着大眼睛……楼上楼,山外山,重重花影迷蝴蝶,我问岁月流向何方,遥远到无法碰触,我问青丝何时如雪,莫待芳华空悲切……”曲调很优美,娓娓道来,像是在诉说一段心事。

他的声音竟是十分好听,长乐不知觉闭了眼,口中喃喃:“你的歌远比人可爱。”

她又想,他也不是一点儿艺术天分也没有,或许也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庸俗。

“礼尚往来,该你了。”他从被褥下探出一只脚,碰了碰曲着膝盖、正欲睡去的长乐。

长乐猛然一个警醒,意识到姜弦的歌声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对,灭了,就像屋内那盏唯一的油灯一样,全都灭了。

她被勾起了绵长的思绪,黑暗中,她启唇吟唱,那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回忆。

“……小船儿,轻轻摇,水花儿,一片片,小小的鲤鱼哟,游来游去不会困,天边云,一朵朵,飘啊飘,风儿吹,雨儿落,小小鲤鱼躲回家……船桨声,鸬鹚鸣,快快藏起姆妈抱……”

熟悉的旋律又一次润泽了双眼,她唱了一段没有再继续,彼此谁也看不清谁,只有那个节奏不一的呼吸声提示着她身边有他,而他身边亦有她。

31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姜弦本就有着自来熟的潜质,不过休养了几日,便和卢七俨然成了忘年交。

而影姑总是含沙射影地提醒着长乐,无非围绕男人的心不可靠这一宗旨。

长乐对姜弦本就不抱期望,因此总是一笑置之。

影姑很执拗,边染指甲边说:“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旁观者清,是不是良人一辨可知。”

“其实我想说句公道话,卢七叔很好。”长乐想了想,“我的意思影姑你明白。”

影姑承认卢七并不是她的长兄,但也没有表别的态,反而说:“当日姓姜的那小子故作薄情逼我出手,那时他便知道我与卢七不是夫妻,想必后来也早就看出我们也不是兄妹,只是赵姑娘你心思没那么重,是如何看出我与卢七的关系?”

“眼神!”长乐笃定道,“七叔的眼神,他待你太客气,有种敬畏和闪躲,还有种东西不言而喻。”

影姑带着笑腔:“你们也并不是情人。”

“也幸好你们不是真的情人,否则我一定杀了你们。”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长乐也笑着追问缘由。

影姑于是旧话重提:“因为姓姜的小子不像是能托付终身的,你们若是真情人,最后吃亏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我不能眼看你走到那一步,甚至无路可走。”

长乐沉思着,良久对着影姑说了声谢谢。

姜弦的伤势虽严重,但毕竟底子好,好吃好喝供着恢复的速度也快,这晚,他不由分说钻到长乐被窝里,枕着臂弯侧着身:“明早我们该走了。”

长乐闪了闪身,保持安全距离:“好。”

目光在触到姜弦的瞬间变凝滞了——他光着身,起码她能看到的部分都是赤着的。

单单看脸,他是典型的浊世公子,有种文雅,还有种痞气,可肩臂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腰腹也是结实精瘦的,他不黑,身上比脸还要白,可要硬说是小白脸或者孱弱公子的身板,那就大错特错。

长乐觉得姜弦这个人处处都透着矛盾。

“我想你看得差不多了,不知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他嘴角噙着笑,没羞没噪,理所当然。

长乐赶紧别过脸去,窘迫甚至让她顾不得面红耳赤:“当然有,下一步我打算——”眼波潋滟,“去洗眼睛。”

姜弦伸手蒙住她的眼,这样无形中将她圈在了怀里,与姜弦同一间房,她一直很防备,晚上都是和衣而眠,此时庆幸隔了层衣裳,可他的温度还是慢慢传了过来。

长乐拿手肘捅了他一下:“回你自己的地盘去,越界了。”

他松开手,在她眉鬓之间摩挲:“我家花影这里生了颗红痣,特别好看。”

又是一捅,重重的,明显带了火气:“你的花影,你的听絮,与我何干!我当不了别人,别人也当不了我。”

他的指骨一僵,声音有种受凉后的喑哑,她的反应这般强烈,真是好强的自尊心。

“据我所知,骆泽的后院里有不少美人,你这脾性怕是难以适应,何苦拿我撒气!扪心自问,我身边可只有两个使唤丫头。”姜弦像是在发牢骚。

长乐有股无名怒气:“难怪影姑反复强调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姜弦抹一把额头:“旷世怨妇的话你也记在心上,我能说什么?”

32 新娘不是你

次日,姜弦告别了与他依依不舍的卢七,长乐握着影姑打理得格外精致的手道了一声珍重。

卢七对他们说,翻过前面那座山,过了金银河,便是离雍昌国最近的浮屠城。

翻越山岭的途中,长乐尽量不与姜弦说话,她似乎是在置气,却又不知道置的是什么气。

姜弦觉着好笑,却又偏偏笑不出。

两人头一回这般别扭,谁都说不出缘由来。

山路很好走无需彼此仰仗,长乐连他的背影都不想看到,因此始终走在前面。

姜弦离她不近不远,走得亦是不紧不慢。

很快面前便出现了卢七说的那条金银河。

原来金银河之所以叫金银河,是因为它一半的河水是淡蓝色,一半却是深绿色。

这样的奇景惊住了长乐。

“亏你还是个公主,少见多怪。”身侧的男子用嘲弄的口气说。

长乐选择性失聪。

她不说话,连回怼都没有,姜弦难免有些挫败感,轻叹一声又说:“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我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唇而已。”

长乐脸上无光,但仍旧不争气地红成一片,昨夜姜弦指代影姑是“旷世怨妇”之后,她深感不平,想要为影姑辩解几句,她猛一转身,不曾想那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正以手支在头颈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的面颊和双唇刚好从他下颚处一掠而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姜弦却很善于把握机会,他转客为主,趁势在她唇上啄了下。

长乐当时就恍惚了,甚至零乱了,她对他投怀送抱、别有用意的时候也与他亲密接触过,可那时不仅没有异样的感觉,反而觉得与啃一块猪肉无异。

“我这大猪蹄子味道怎么样?”姜弦当时这样笑问,印证着长乐的心思。

长乐“呸”了一声,心虚地背过身去。

一夜不能安枕。

既然此刻姜弦又提到了这件事,长乐心一横,也不再扭捏:“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记得那日在山洞里答应过的条件。”

姜弦扫了她一眼,默示了。

河坎边由远及近走过来两个樵夫,正在喜笑颜开地议论着什么。

等他们走得更近了,长乐听清其中一个瘦高个儿正在说:“真是想不到,我们这边陲小镇居然有这么大的热闹可以看。”

另一个很兴奋,跟上话说:“可不是吗?听说太子已经到了,他可是来亲迎巫族神女……老兄,你说,既是神女,为何还要婚嫁?”

“老弟你不懂了吧?”瘦高个儿满眼都是得意之色,“神女也是女人,还是妙龄女人,像我们太子那般倜傥的人物,纵然是九天仙女那又如何,照样得动了凡心!”

“不过我们太子不是和那个什么公主有过婚约吗,是不是早就不做数了?”

“说你死心眼儿好,还是实诚好,余寒已经灭了椒国……记住世间再无椒国,也就更谈不上还有什么椒国公主了……趋利避害,太子不会比你我更傻吧!”

接着是一阵长笑声,动静很大,丝毫没有避讳生人。

长乐的眼里笼起一层烟雾,心上慢慢收紧。

姜弦将她细微的变化尽数看在眼里,毫无感情色彩地说了句:“未婚夫娶亲,新娘却不是你,必须去凑凑这个热闹。”

“我不去。”她毕竟曾是公主,那份任性劲儿一上来也是固执。

“可以。”姜弦面无表情,“你一定特别向往被我带回余寒做个‘美人烛台’!”

33 画舫男子

一听“美人烛台”,长乐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方才的樵夫都能说出趋利避害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知雍昌之行至少还有未知,既有未知,便有生机,她仍想赌这一把。

缓缓转向姜弦淡淡笑道:“你说我这样子做成烛台之后摆放在哪里好呢?镇国大公主的书房?还是你的卧房?或者院落中也不错!”

姜弦薄唇一掀提出严正抗议:“可千万别放我卧房,你这水汪汪的大眼瞪着我,瘆人!”有人说薄唇的男子,尤其是好看的男子,往往都薄情得很,他八成也是这样吧。

长乐的眸中的确有一汪水,盛得满满的,但绝不是泪。

“河边水雾真大。”她突然说,望着河面发了会儿呆,喃喃自语:“没有船,也没看见船家,该如何渡河呢?”

姜弦也向河面看去,风平浪静,林木的倒影虚中有实,如同幻境般。

“骆泽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成亲,我总要去讨杯酒喝,至于带着他的未婚妻,实在并非我愿。”他摊了摊手,表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并带着可笑的担忧,“心意转变得这样快,你该不会要去砸场子吧?”

长乐差点儿就笑了,不过不是因为姜弦的幽默,而是他的可恶。

可恶到令人发笑,也真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我计划和那个巫族神女打一架,她若是赢不了换我进洞房。”她学会了姜弦惯用的坏笑。

姜弦仰天感叹:“自作孽,不可活!”转眼又贼兮兮追问,“不至于吧?”

“逗你玩儿。”她恶狠狠说,回头看姜弦的表情。

姜弦一副此女不可理喻的嫌弃,倏地双眼开始放光:“快看!有船!”

长乐以为他重施故伎,为的是哄骗自己扳回一局,心里想着这个幼稚鬼,却也不慌不忙掉过头去。

水面漾起波纹,还有水花扑腾的声音。

还真有条船缓缓驶来,不过只一眼便能得知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船。

而是艘雕镂精巧,镶金嵌玉,有着龙形船头的画舫,舫上甚至还有个飞檐翘角的四角亭。

它正沿着蓝绿河水交界的地方几乎是分毫不差地行使着,平稳中透出强大的气势。

长乐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心中不由升起一种预感,她的胸腔内发出怦怦的声音。

可姜弦笑了,是开怀的笑,这倒是少见。

等到画舫再近一些,他吹了几声口哨,听上去没什么章法,长乐疑心是某种暗语。

那船真的慢慢朝岸边靠了过来,在两色的河水上划过,生生在河面凿出一条裂痕,不过,那痕迹很快便恢复了原貌,依旧蓝是蓝,绿是绿,没有半丝的错乱和掺杂。

长乐眼神很好,远远已看清了舫上的大致情形。

虎贲侍卫分立四侧,仆从也是不少且正在忙碌,众星捧月的主角是个年轻男子,身形高大,长臂长腿,手中打着一把骨扇,身着紫衫自有一番清雅秀逸在其中,他站在船首甲板上,背部笔挺,看上去就是个从未犯过错,也不容许行差踏错的人。

34 友情赠送

转眼间画舫已经停靠到了长乐和姜弦面前,不待扶梯落下,姜弦轻轻一跃跳上了上去,伸了只手给长乐,长乐借着力也上了船。

手执骨扇的男子倚着船栏,他有双好看的桃花眼,唇角弯了弯:“姜兄,果然是你。”

姜弦见礼,但并不十分客套:“骆兄,有些时日不见了。”

长乐此时已经很淡然了,可目光凝在对面男子身上,似乎浓得化不开,又似乎冷如冰霜。

她知道,那人不会是别人,正是雍昌国太子骆泽。

骆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随口一问:“这位姑娘是——”

姜弦笑道:“我的侍女。”

“看着面生,倒也新鲜。”骆泽淡淡笑了下,邀请姜弦共赴船头。

长乐猛然悟出既是侍女身份,这般直视实在无礼,迅速垂下眼睫,亦步亦趋跟在姜弦身后。

她自然不能跟得太近,但骆泽和姜弦接下来的对话她还是听了个大约,或许他们的谈论就没想回避着谁。

姜弦问起骆泽的婚事:“听闻骆兄这次是来迎亲的,娶的可是巫族的神女臧云。”

骆泽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清:“还是姜兄洒脱,不受婚约所缚,这次又亲自督战破了余寒,终于完成了姨母多年来的夙愿。”

“还请骆兄谅解。”姜弦却说。

骆泽的话里依然透着看不见深浅的平稳:“若是你的歉意是从我那挂名的未婚妻而来,大可不必,虽然你们做得委实有些过分,城楼上的事情我听说了,可后来一想,做主的终究是姨母,姜兄不过是听命行事,姨母这些年对你和惊枫多有苛责,我要是你们,也不会为一个陌生人而去忤逆她。”

“骆兄总能将心比心。”姜弦笑,没心肝的那种笑。

“姨母偏执,我这做小辈的又能如何?椒国的遂安公主是我名义上未过门的太子妃,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心高气傲的公主又怎会甘心承受这般侮辱?我对遂安虽无太多情义,可颜面上终究难堪,幸好还有臧云,我不至于令人耻笑。”

“骆兄坦然,不过如今这情形,骆兄难道不是如释重负?”姜弦意味深长地笑。

骆泽轻声一笑:“不瞒姜兄,我从未真正打算履行这桩与椒国的婚约,我是要承继大统的人,娶一个别国的公主多少是种掣肘,我可不想在大展宏图的时候畏手畏脚、多番顾忌。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我也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可在你面前,没这个必要。”

姜弦似是有些走神,盯着姜弦手中的骨扇:“你又得了更好的扇子?”

“就如你得了更好的美人一般。”骆泽用眼梢打量着不远处的长乐。

姜弦没有丝毫犹豫:“骆兄喜欢的话,可友情赠送。”

“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爱。”骆泽微微仰了仰身,又向河面望去,真是好天,一丝风浪也没有。

长乐心中五味杂陈,她歪歪头去看身侧的盘龙柱子,上面用油彩画着五色祥云,一层一层错落有致,再看上面刻的浮雕盘龙,每一片鳞都栩栩如生。

所谓的皇家气派总是这样浮夸,可曾有半分真情实意在其中。

35 柔弱的神女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双手的指甲掐在了手心里,目光也变得凌冽了起来。

有个淡漠的女声顺着风飘了过来,但话不是对长乐说的,“殿下,不是说好今日陪我游览风光,为何独自去了良久?”

骆泽转身,目光如水般倾泻,温柔得令人心悸:“藏云,见你有些晕船,想让你多休息会儿。”边说边越过长乐走到巫臧云身边,他握了她的手腕,“脉象好多了,我也放心些了。”他对着她笑,连长乐也感到目眩神迷。

可这卿卿我我的两人世界里根本容不下拥挤的第三人,谁也没注意到表情复杂的长乐。

姜弦讪笑,稍稍收敛后才对巫臧云说:“今日得见神女风仪,姜某真是三生有幸!”

巫臧云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笑里带着天然的疏远:“彼此彼此。”像是已经勘破了姜弦的身份。

骆泽柔声无限宠溺:“还是我家臧云聪颖。”

臧云黑眸里映出山影天云,“余寒的姜大公子,想要忽略实在很难。”

话里不知是褒还是贬,但姜弦一贯自我感觉良好,忙着致谢:“神女谬赞了。”

闲聊的空档里长乐已将这个神女看了个仔细,惊人的美和相得益彰的清冷,是最直接的印象。

或许是源于女子特有的敏感和直觉,臧云也朝长乐看去,嘴角藏了冷冷的笑:“这个姑娘看着心灵手巧,难道是殿下给我新找的婢女?”她把“婢女”两个字咬得略重。

骆泽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问,正欲开口说什么,姜弦献上了殷勤:“既然合神女的眼缘,姜某的侍女便是神女的。”

长乐自始未有开口的机会,眼睁睁就这样被姜弦给卖了。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桃夭,你暂时跟着神女一段时间。”

这个可恶的人居然连她的化名都想好了。

骆泽有一丝惊喜:“你叫桃夭?”

长乐能说她不是吗?只得低眉顺眼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桃夭。”

臧云夹了声冷笑,不明所以,“这名取得真好。”

长乐暗忖一下,除了听着妖冶,符合歌姬舞女之类的定位外,不就是出自《桃夭》这首古诗吗?

果不其然,骆泽为了免除尴尬,笑笑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姜弦暗笑:我这本就是为了投其所好。

“按照巫族规矩,出嫁的女子须与族内断绝一切关联,因此臧云身边从小伺候的人一个也没能带出来,我拨的几个丫头难免粗鄙,臧云因此很不适应。”骆泽又解释说,他的爱怜根本藏不住。

长乐仍微微低头:“能侍奉未来的太子妃是奴婢的尊荣。”

臧云很满意她的辞令,从乌黑的发髻上取下一只玉兰钗:“第一次见面,给你的。”

“谢神女赏赐。”长乐双手接过,感恩戴德的语气下藏着屈辱。

姜弦玩味地看着这一切,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骆泽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姜兄割爱,等回到国都寻到合适的人,必然第一时间将桃夭姑娘归还于你。”

姜弦不置可否,冲长乐说:“好生伺候着,切莫疏忽大意。”

长乐应声:“是。”

藏云一手扶住额头,秀眉蹙了起来。

见状,骆泽赶紧问:“是不是又头疼了?”

臧云雪白的肌肤上愈加通透,抿唇点点头。

“桃夭姑娘,有劳你带着臧云回舱内歇息。”骆泽的话轻轻的,仿佛高声对臧云来说都是一种惊扰。

或许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长乐苦楚难平,依旧面色从容,对着骆泽和姜弦躬了躬身,扶上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神女离开。

长乐虽涉世不深,但也绝非孤陋寡闻,传言中的巫族神女极有本领,乃是巾帼不让须眉,为何会是眼前这幅模样?

36 总有奸逆想害我

“说吧,怎么回事?”长乐服侍着巫臧云躺上内舱软榻时,桅杆下的骆泽骤然语调肃然,“我要听实话,我可不信你连声招呼都没有突然出现在这里,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姜弦一脸促狭的笑,扯着嘴角说:“还是这么不留情面,非得让我承认亡命天涯、无路可逃前来投靠,才能显出你雍昌太子泽被苍生的气度来?”

泽被苍生,是骆泽姓名的由来。

被揶揄了,骆泽也不气恼,反而笑着说:“倒是你,什么时候也不曾忘了软香温玉这一套,顺便一起交代了,这桃夭什么来历,看着不像是风尘中人。”

姜弦假装苦笑,叹息道:“总有奸逆想害我!”随后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将遇刺一事说了出来,画风一转到了长乐又不对了,“至于桃夭嘛,家道中落,不得已误入风尘,我凑巧救了她,你懂的,她哭着喊着要追随我,我这个人,不善拒绝,尤其是对方又是楚楚动人的美人儿,一心软就带了她……”

骆泽盯牢了他,“你的话我还是只信一半的好,在你嘴里,巧取豪夺的故事也能变成才子佳人。”

“兄弟一场,不带这么损的,现在看来还是不苟言笑的皇甫好,面冷心热。”他又叹,却是装腔作势的意味。

骆泽忍着笑:“皇甫惊枫这么好,你们还送他去做内应,真是花了大成本。”

“行啊,知道得不少。”姜弦一拍他的肩头,身架像是没有骨头,软软往长椅子上一滑,半眯了眼,“你说同样都是姓皇甫,惊枫这么可爱,皇甫奇松为何那般招人烦?”

骆泽在姜弦对面端坐下,背脊依然挺直,“作为你们余寒唯一的异姓王,瑞王皇甫奇松想要的还真不少,只是姨母岂能容他!”

“想不想容是一回事,容不容得了又是另一回事。母亲这些年眼见着瑞王做大,却有着许多无可奈何之处,如今收拾他,怕是火候不到。”

“姨母一个女人操持国政多年,实属不易,幸好还有你和惊枫帮衬着,话说,这惊枫与瑞王同姓,可有什么关系没有?”骆泽试着问。

“关系倒是有一点,还挺有趣。”姜弦整个人陷在椅背里,声音慵懒,“母亲当年就是从皇甫奇松的封地上捡到的他,不过那时的惊枫还不能算是我们真正的同类。”

“这事我略微知道些,惊枫是人和狼的孩子。”骆泽不轻不重地说。

姜弦一下子从椅中直了起来:“骆泽,你实在太谦虚了,连这个都知道,还说略微?”

骆泽显得很难为情:“我既已知晓,若是还故作不知,那样不是更可恨?”

想想也有道理,姜弦重新瘫了下去,“你带着如花美眷出来溜达消食,我可还是饥肠辘辘、腹中擂鼓呢!”

骆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倒是忘了这一茬。”随即命人摆出精美的膳食。

姜弦举着筷细嚼慢咽,“听说你的婚礼要在浮屠城举行,为何不在国都?”

骆泽饮一口酒,“母后并不喜欢臧云的背景,因此只允我纳她为侧妃,臧云不觉委屈,我却对她心有愧疚。”

姜弦沉思:谅谁对神神叨叨的巫族也会敬而远之,实在怨不得姜王后。

骆泽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笑:“其实你们对臧云多少都有些误解,虽然面上叫她一声‘神女’,可内心怕是还带着几分鄙夷,总觉得他们是教化之外的人。说到底,臧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和你我认识的那些姑娘并无不同。”

“能被称之为‘神女’,则必然有过人之处,藏云姑娘善用奇巧之法解疑难杂症,有机会我还想讨教一二呢。”姜弦放下筷子,从骆泽手中顺过酒壶来,“这酒太温和,不够劲儿。”

骆泽不以为然:“烈酒你能喝吗?别怪姨母在你和惊枫身上下的毒,她这一辈子最缺的就是安全感,所以即便不择手段,她也要永远留住你们。”

姜弦干笑了两声:“原来我这么重要,不过一个捡来的孤儿而已。”

37 娶个恨之入骨的人

这边金银河面上姜弦声情并茂地感叹着身世,遥远的余寒国瑞王府里,瑞王皇甫奇松正黑着脸。

脚下稀稀拉拉跪了几名黑衣人,皆是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他使出‘焚花断玉’这邪门的功夫,已是强弩之末,你们居然还让他逃出生天了?”皇甫奇松重重一拳击在案头。

有人赔着十万分小心说:“属下办事不利,请瑞王责罚。”

也有人毛着胆子分辨:“那个于东看着不出奇,可实在厉害,他将我们各个击破,还把安插在姜弦身边的眼线给揪了出来……我等一直候在折返余寒必经的道上,却半个人影也没看到,想他还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走到哪里去?”他很是不平。

皇甫奇松发出一阵毛骨悚人的冷笑,他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阴鸷的眼神往人脸上一射,“孤王说你们蠢,你们还不服气!姜弦他会回余寒送死吗?换做是你们,难道不会改道!”

下跪之人顿生懊恼:“属下愚钝,竟沾沾自喜忘了形。”

皇甫奇松大手一挥,不再想听这些无用的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了,眼看着就要朝近旁一人的脖颈伸去。

为首的黑衣人暗呼“不妙”,赶紧上禀:“瑞王,刘统领找到了。”

皇甫奇松的手这才收了回来,拂拂袖口,冷声问道:“死了?”

“正是,被人一箭穿喉、弃尸荒野,死状难看,但嘴角却带着笑意,似乎并没有反抗,表情十分平静。”

“有这样的事?”皇甫奇松感到惊诧,以他对刘希多年的了解,这就不是一个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人。

“看来他是死得其所!”带着无情的嘲讽,接着问:“还有什么发现?”

那黑衣首领摇摇头:“不过是最寻常的箭,用来捕杀猎物的那种。”

“废物尚可再利用,可你们却连废物都不如!”皇甫奇松拂袖而去,一想到姜弦不知在什么地方悠然自得,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啊,啊,啊,哈欠!”姜弦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骆泽笑着说:“你府上有人惦记你了。”

“我也很想她们。”他脸皮厚,“等我回了余寒,再给她们多添几个姐妹作伴。”

“你想过成亲吗?”骆泽很认真地问。

“还没有,若是有个恨之入骨的人,我倒是乐意去娶,毕竟谁要是成为我的妻子,后半辈子怕是要守寡,我不会准她改嫁的。”姜弦也回答得很认真,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忽然有些恍恍惚惚,印象中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

“以后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够倒霉。”

“那我希望谁倒霉就嫁给谁好了,多好的主意!”

……

真是相看两厌,姜弦面上浮起笑意,若有似无。

骆泽心上沉重起来,他与姜弦同岁,甚至是同月生,可惜姜弦说不出他出生的具体日期,于是姜王后做主,让他二人同一天过生辰,可这些年过去了,姜弦似乎错过了每一年的生辰,后来骆泽才明白,他是故意的,对于他来说,每过一年生辰,余下的日子便更短了,没谁知道身中“末未”之毒的大限是何时。

38 盛宠之下

入夜,月光溶溶,投在窗棱之上,静而灿烂。

长乐看着臧云刚刚入睡的那张脸,和这月光融为一体,说是仙娥下凡,也不是夸大之词。

她居然有些嫉妒她,胸中像是闷了一口气,起身出了舱门。

也不知道这些富贵悠容的人家犯的是什么毛病,大晚上还要点满花灯浮着船,说是要顺流而下,看尽夜色,姜弦那厮甚至口出妄言,要学武陵渔夫探寻桃花源。

桃花源是凡夫俗子能奢求的吗?

长乐立在船尾,她已经换了身衣裙,也是巫臧云的恩赐,上好的面料,绣工了得,看来这神女对下人一贯大方。

透了透气,长乐觉得心境豁然开朗,有山有水,有月有影,这原本就是一处桃花源。

姜弦神出鬼没,从她肩上探出半个头,“看什么呢?乌漆麻黑,仔细你的眼睛。”

长乐吓得不轻,定了定神魂之后才看清了他:“你怎么像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一点声响也没有。”

“是你想得太出神,我戳了你好几下,无动于衷的是你。”姜弦与她并肩而立,手肘压在雕花的栏杆上,“怎么样?骆泽的女人好伺候吗?”

一提这长乐就来气,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控诉:“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让我去侍奉巫臧云,还是想让我去接近骆泽?”

“呵呵。”姜弦短促地笑了两声,极假。

“我这个结义兄弟的心性比天还高,他怎么就突然娶了巫臧云,诚然,巫臧云有着倾城之姿,可那对于骆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乐愣了愣,眼睫晕染成一片,她低低相问:“你的意思是骆泽不是出于单纯的仰慕?可我看着,他对她很是在意。”

“在意不假,可或许还有更真的东西。”姜弦说着开始手贱,用指甲去抠浮雕上的祥云。

“你的手彻底好了?”她这才意识到他用的是那只受伤的手。

“当然没。”

长乐怕他借机讹诈她,赶紧说:“你想让我帮你弄明白骆泽娶亲的内幕,从中我有什么好处没有?”

姜弦缓缓而答:“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我不信你丝毫不感兴趣。”

长乐被将了一军,无语凝噎。

这时匆匆跑来一名青衫仆从,见了姜弦行了礼,随后对着长乐说:“桃夭姑娘,神女醒了,她寻你有事。”

长乐答了声“好”,临走时看了姜弦一眼,蕴含深意。

还未走进巫臧云所在的舱房,便听得骆泽的声音,轻声细语不再,却是在发火。

当然,这火不是冲着巫臧云。

“……夜间风大,你们竟然连窗户都大开着,还说什么尽了心力,分明是懒散懈怠,把我说的话当做耳旁风!”

原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骆泽究竟是小题大做,还是真对巫藏云的关怀事无巨细?因着听了姜弦一席话,长乐不禁生疑。

推开虚掩着的门,长乐走了进去,微微敛身,“殿下,是我照料不周!”她一时间还没完全适应自称“奴婢”的处境。

骆泽的音调落了下去,想来是给姜弦面子:“桃夭姑娘,这与你无干。”

靠着榻背的巫臧云声音喑哑着:“窗子是我打开的,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用的是责备的语气,端的却是宠溺的事实。

39 伺候人我不擅长

长乐心底暗笑,巫臧云这般说,骆泽八成不会相信,只会觉得她体恤下人,愈发觉着她善良可人。

长乐很确定,她在离开之时检查过门窗,都是关闭得严丝合缝,毕竟她也忧心这柔弱的神女会被一阵风刮走。

可多说无益,那就选择他们愿意看到的,长乐又说:“奴婢诚惶诚恐,不值得神女如此开脱。”

骆泽叹了口气自言,“臧云睡眠一向浅,即便轻弱的风吹草动也会惊醒。”他似是不忍心去责怪长乐。

连一向睡眠浅都知道,这两人是进展到什么地步了?长乐不合时宜去想,但不能细想。

骆泽顾不得长乐关注点特别,揽着臧云,对她柔着声:“时候还早,你再歇会儿,若是夜间再睡不着,差人唤我,我来陪你。”

长乐恨不得说,你直接留下来陪着她不就成了,还有什么讳可以避?巫臧云动这些小心思,不就是想博得你更多的关注。

藏云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我见犹怜的模样也没能留住骆泽离开的步伐。

就在与长乐擦身而过的瞬间,骆泽说了句:“请与我出来,有话同你说。”

长乐只得垂首跟在他身后。

走出数十步之远,骆泽转身面向她,她本有心事,但幸得收脚及时,否则一个不察觉,跌落在他怀里可就真变成伪“心机婊”了。

她猛然惊觉,巫臧云似乎在防备自己,至于防备什么,难不成是为了骆泽?若真如此,巫臧云还真是谨小慎微。

骆泽的笑此时也是柔软的,“方才对不住,桃夭姑娘,令你难堪了,藏云任性,莫要往心上去。”

长乐愣怔了,他看来内心一片清明,却也笑了笑:“是奴婢侍奉的不好。”

骆泽摇摇头,说的是看似不相关的话:“藏云嫁我,割断了与巫族所有的联系,从此除了我,她便没有依靠了,这种孤注一掷有时让我也心生敬佩。”

“太子对神女,难道只是敬佩?”

骆泽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换成他愣怔了,片刻竟也笑了,月华照人,他的笑潋滟有光。

“桃夭姑娘倒是心直口快。”他的笑始终未褪,“那姑娘以为呢?”

他把问题抛了过来,长乐不接,只是说:“太子殿下待神女很好。”

“我们相识不足一日,何以见得?”他又问,笑着追问。

长乐不紧不慢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言下之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在于认识的时间长短。

“桃夭姑娘这是在和我套近乎?”他的笑温良无害。

她看着他,静默了一小会儿,“奴婢无意,也不敢。”

“别再称奴婢,至少在我面前。”骆泽强调着,他在众人面前很少有架子,多以“我”来自称,可仍然有着不怒而威的魄力。

夜风拂过,他身上的清雅带着绵长的回味,似是熏香,又似不是。

长乐突然就笑了,仿佛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不瞒殿下,我其实真的不善于伺候人。”

骆泽爽朗一笑,不同于姜弦的阴恻恻,他总是带着暖意:“我知道。”

她心脏跳动的章法顿时乱了:“殿下知道?”她反问他。

“姜弦对我说了,关于你。”骆泽不无惋惜,看长乐的眼神里盛满了诚挚,“姑娘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无奈世道艰辛。”

好个妥帖的姜弦,看来连她的身世都已经编造好了,只是这杜撰的经历比起真实的变故来,似乎说不出哪个更加残酷。

“殿下想说的话就是这些?”她意识到对话应该尽快结束,她对骆泽有种奇异的感觉,奇异到连带他面前的自己都陌生了,仿佛她真的就是沦落风尘的桃夭。

“桃夭姑娘。”骆泽客客气气的,“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只是想谢谢你,愿意为我照顾臧云,其实她并不爱使唤人,只是需要人陪伴。”

“有殿下陪伴不就足够了?”她冲口而出,却又收敛话锋,“答应了殿下和姜公子,我自当尽力。”

“有劳了!明早我们便回浮屠城,婚礼三日后举行。这三日,我是不方便见臧云的,凡事还请桃夭姑娘费心了!”他负手而立,逆着风和光,衣袂漫飞,目若星辰,像是从画影中走出一般。

40 多情累无情

复又回舱,却见巫臧云已经睡下了,长睫如蝶扑闪着,也不知是睡熟了,还是闭目养神。

长乐自是不去打扰,她其实不用真的像贴身婢女那样值夜,可睡意全无,索性来看看这个神秘的、天仙般的女子是不是又暗戳戳地整着幺蛾子,姜弦说这是她的“情敌”,可情敌见面不是应该格外眼红吗?

她却没有任何感觉,男人变心为何要让女人去争去斗,她还不至于这样不清醒。

先前通传的仆从说巫臧云寻她有事,多半只是托词,会有什么事,非长乐不可?

思绪断断续续,长乐竟在那张小圆桌上趴了整宿。

次日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岸,朝向浮屠城主专门为骆泽准备的别宫而去。

沿途之中,长乐注意到这边关小城虽然名为浮屠,实际上却并无一所佛寺,当地居民似乎也并不信奉佛教,倒是家家户户大门边都供着两只面目凶狠的神兽睚眦。

传说中龙生九子,这睚眦便是老二,是个弑杀好斗的主。

百姓供奉它显然有些匪夷所思。

长乐揣着疑惑,深嗅了口气,竟觉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气味,她抬了抬眼,无意间发觉骑在马上的姜弦总是回头朝向她所在的方位。

他这是偷窥?哦,不,人家光明正大。

巫臧云掩嘴一笑:“桃夭姑娘,姜公子对你可是念念不舍呢!你放心好了,等我成亲之后,你便能回到他身边。”

长乐内心苦笑,却装出一脸感激:“多谢神女,不过就莫要拿奴婢说笑了。”言罢摸一把脸颊,示意这终究是件难为情的事情。

臧云不知是吝惜字句,还是气力不支,只是浅浅一笑,与长乐再也无话。

很快便到了别宫,是极为古朴风雅的建筑,想必也是骆泽所好的风格。

各自回房安置,骆泽除了嘱咐几句外连臧云的小手都没拉一下。

众目睽睽,骆泽必是为了维护他伟光正的个人形象,长乐单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言谈举止都堪当楷模,尤其是在姜弦的陪衬下,骆泽真是神袛一般的存在。

长乐陪着臧云回了房,以前宫里服侍人那套她很熟稔,虽说没亲手侍奉过别人,但其中的门门道道她很懂,而臧云真如骆泽所说,并不会真正差遣她一堆琐碎的杂活,那些粗使活计就更不会点名她去做了。

挑了身长裙递到臧云眼下,长乐问:“神女沐浴过后穿这身可好?”

臧云随意看了几眼,“都无所谓。”很是敷衍了。

这样的情景让长乐难免想起蝉衣来,那个自小就在她身边侍奉的姑娘,有一双灵动的大眼和永远说不完话的小嘴,长乐也常常这样敷衍她,将“随便”当做口头禅,每次蝉衣都显出略微失望的表情,微微张着嘴,可总能立马又寻出别的话题来,说是话题,不过是听来的各种八卦而已,长乐浸染在她绘声绘色的各色小道消息中,往往就昏昏欲睡……

此时一回想,顿觉心紧紧纠成了一团,若说这场变乱里最对不住的人便只有蝉衣了,现在她生死未卜——长乐始终不愿相信蝉衣会不堪凌辱而自尽。

这些债总是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桃夭,明日替我清点一下嫁衣和首饰,那些东西本是巫族之物,按道理我是违规了,本不该带出来,可阿娘悄悄给了我,眼看着她就要哭出声,我赶紧接过东西走了……桃夭,你信吗?我头都没回,一个人发了疯般的往前走,每走一步,离我的故土和族人就更远,但却离骆泽更近,你们民间有句话,叫做‘女大不中留’,我想我是得了其中的精髓,阿爹骂我无情,可我明明是因为多情才执意要嫁给他的。”臧云坐在窗前,对着窗子说话,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

长乐倒了茶水给她:“可惜世间难有两全其美,既已作出抉择,便无需后悔。”

臧云的脸上是如同羊脂白玉一样的颜色,唇上却很黯淡,双眸藏在云遮雾绕里,看不清也猜不透。

41 要做姜大夫人

“喝点水,瓜果正新鲜,神女要不要尝一些?”长乐不想去过多窥探人内心的秘密,就如前不久在卢七叔的石屋里,四个人,四个化名,谁都心知肚明,但又怎样,他们仍是相互给予了最大的善意和信任。

许多事情必须知道真相,但有些事情刨根问底就没有意思了,尤其是事关情爱的时候,所谓的对错并没有衡定的标准。

但长乐还是确信了一点,那就是巫臧云实实在在爱惨了骆泽。

能被一个人这样爱着,骆泽很幸福。长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情绪的转变往往只需一个契机,本来还对骆泽与巫族神女成亲而耿耿于怀,认为按照既定的轨迹,骆泽的新娘只能是她椒国的公主赵长乐,可现在转念一想,毫无感情基础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本身就带了某种悲剧色彩,再看看如今骆泽与臧云郎情妾意、坚持冲破各方阻力也要在一起,若真能白头到老,只当也是功德一桩。

她一个亡国公主什么时候装起菩萨心肠了?长乐自嘲一笑,只是姜弦的那个“阴谋论”到底有多少根据,骆泽是否还别有用心?

正巧伺候洗浴的婢女们端着铜盆、托着香盏进了门。

水汽氤氲,花瓣零落,薄纱帘幕之中,臧云伸出一只玉藕般的手腕,“桃夭,我榻前有个锦盒,里面有些零碎的东西,其间有瓶安神香,青色的细颈琉璃瓶子装着,请你取来给我。”她温吞吞地吩咐着。

臧云说的锦盒并不难找,长乐依言打开,一看便看到那瓶安神香,拿出琉璃瓶时,不小心碰到一样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帘内水声哗哗,隐去了这声响。

定睛一看,原是一朵红玉石楠花,除了玉料不同,与自己遗落在王宫梳妆匣里的一枚青玉石楠竟是一模一样。

长乐细细回想了一番,那青玉石楠仿佛从她记事起就躺在那匣子里,低调不起眼,从没派上过任何用场,但也一直没被丢弃。

巫臧云作为一个异族部落的女子竟然有同款饰物,想来也是滥了大街的款式。

接下来两日,长乐尽心尽力为巫臧云打理婚前事宜,古往今来,为她人做嫁衣裳,应属长乐做得最为带劲儿,姜弦总是照准机会来讽刺她,可长乐练就得刀枪不入,压根儿就不着他的道。

姜弦像是一拳打在软榻塌的棉花里,收不住那股力,也无处着力,只得气急败坏,愤然离去。

长乐看了他的背影,愈发觉得他幼稚。

巫臧云的嫁妆是临行前母亲硬塞给她的,东西不多,也说不上多贵重,用臧云自己的话来说,不过一些从小到大她用顺手了的,清点起来也不费力,长乐将它们归置得整整齐齐,这时骆泽派人将吉服送了过来。

“真是抱歉,桃夭姑娘,这是日夜赶工出来的,现在才送了来,请神女试穿,若是不合适或是不合意,小的立即去修改。”说话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年纪很小,带了一抹羞涩。

听他所说,这吉服是出自他手,长乐粗略看了一眼上面的刺绣,由衷赞道:“小哥真是个细致人。”这手工恐是京都绣坊的专业绣娘也难以企及。

少年更显羞涩:“做的不好。”长乐明白对于精益求精的匠人来说,永远没有最好。

“既然你这般喜欢,等你出嫁时也请宗明为你做一件好了。”姜弦来得突然,当然也可能是长乐对他不在意。

宗明是个实诚孩子,立马应承道:“只要姑娘不嫌弃,小的一定效力,届时若有荣幸,也为姜公子量身定制一身。”

这都哪儿跟哪儿?长乐觑了一眼姜弦,宗明的意思是他和她?

看来这误解大了,不过在这别宫里,如此看待长乐和姜弦关系的人远不止小裁缝宗明一人。

姜弦也不辩解,故意笑得高深莫测,将窘迫尽数留给长乐。

长乐跟着他学了厚脸皮:“那敢情好了,记得给我做身正红的,我可要做姜大夫人。”

42 来个帮倒忙的

同时将这大言不惭的话听了去的还有里屋的臧云和院落里梧桐树下的骆泽。

臧云没笑,她本就性子淡,不常笑,长乐那句“让宗明做身正红色的”令她有些受伤,虽是嫁给尊贵的太子,虽是嫁给了心上人,终究只是个侧妃,即便正妃之位空悬,距离她却始终是一万个不可能。

骆泽只是凑巧经过,看到长乐正与宗明说话,一颦一笑透着美而不自知的灿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骆泽在心里默念着,反复都是这一句,像是被魇住了。

又听得姜弦颇有些得意的答话:“也对,生死有命,但富贵在我,桃夭,还算你有眼光。”

骆泽微有不悦,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迈出步子,作为新郎倌儿,他的心态还是平和为好。

宗明见这二人的对话有种打情骂俏的意味,也不方便明晃晃杵在这里胜过夜间最亮的灯,于是匆忙告退开了溜。

长乐抱着臧云的喜服,公事公办道:“姜公子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到底是闲得慌?还是另有贵干?”

“当然是前者。”他笑着说,“看你忙前忙后,比自己出嫁还用心,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长乐想还是算了,让他帮忙多半都是倒忙,但脑中灵光乍现,嘴角笑意洋溢开来:“这样吧,有些花生枣子大小形状不一,烦请公子帮着挑挑,毕竟还是公子心灵手巧些。”

明摆着就是奚落为难的话,翻遍大雍昌每一条律法或者民间乡约,并没有对婚礼要用到的花生枣子有任何多余的要求。

姜弦却乐在其中,“比宗明还要心灵手巧?”

得了长乐肯定的回复后,他爽快接下了这单活儿。

长乐原意是惹恼他或者令他知难而退不要再碍眼,可眼下变成了作茧自缚,姜弦挪了一竹筐的大红枣往石亭中一坐,撸起袖子便摘拣了起来。

这可看傻了侍奉在藏云院子里的一干民众。

这可怎么办?干活的人个个都显出不自在来。

长乐故意高声道:“姜公子都在亲力亲为,大伙儿卯足劲头,表率当前,可不敢马虎偷懒啊!”她拉了一个拖音,长长的。

闻声的人都连连称是。

姜弦在亭子里幽幽开口了:“谁来给我搭把手?”

试问谁敢去主动请缨?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长乐,长乐一愣,回过神来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十分不确定,“我?”

众人又是齐刷刷地点头,像是排练过一样齐整。

长乐叹口气,终究还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拿了个白色瓷盘,长乐在姜弦对面坐下。

“太远了,坐这儿。”姜弦埋头,手里捏着一颗枣,正十分用心地给枣相面,“这个倒是天庭饱满!”

长乐极不情愿在离他最近的石凳上坐下,挽起手上的绸缎花来。

“说吧,有什么话要讲?”她并不糊涂,姜弦这是有话和她说。

姜弦将那红枣丢到嘴里,吐出核来:“怎样?巫藏云的嫁妆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没?”

43 他们的婚礼

“你的大公主养母是不是不给你零花钱?”长乐对他展开无情的批判。

“给啊,还很多!”他抛过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觊觎别人姑娘家的嫁妆?是不是还想和我来个里应外合?”她可不打算留什么颜面给他。

“你的聪慧,隐约有我的风范。”年轻男子有种倔强的坚持。

长乐见招拆招:“不敢不敢,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鸡鸣狗盗的事情我可不干。”

“是吗?难道是我记错了,当时是谁蹲在皇甫屋檐上学那‘梁上君子’?”他言之凿凿,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可这两桩事的性质能一样吗?分明是混淆视听。长乐不解释,解释也要对着通达情理的人去讲,对付这种胡搅蛮缠之辈最好的就是不反驳、不回应,视之无物。

姜弦碰了钉子,但愈挫愈勇:“我想你当时就被我的仪表迷住了,这才接着有了后来的事。”

他的自恋像迷一样难解。

长乐却并不想探究答案,装出歉意一笑:“对不住,婢女桃夭还要去伺候未来的太子侧妃,姜公子请自便。”

凉亭内,姜弦半晌才孤零零独自一人说了句,“真是傻的可以!”

巫藏云和骆泽的婚礼如期举行,别宫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处处可见欢声笑语。

一大清早,长乐便帮着藏云装扮,她的脸色过于苍白了些,因此胭脂晕染得稍重,眉形很好,只轻轻描了下,本就是美人,美到一定程度也不在乎这些额外的装饰。

小裁缝宗明的喜服华美中意外透出清新,可团团簇簇的绣花又跟真的似的,阳光之下血红血红,有种难言的妖冶,亮得蛰眼扎心,长乐想下次见到他务必要请教一番这丝线的染色之法,何以如此别致。

搀着戴着红盖头的藏云走进宾客满座的正厅,长乐将她交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骆泽,骆泽牵住红绸的另一端,他的世界里仿佛只能看到藏云一人。

长乐并不难过但也说不上舒畅,她静静地看着他们行礼,听着众人对他们的祝福,只觉造化弄人,正想退出察觉到人群里有道目光箭矢一般射向自己,她下意识望了过去,原来是盛装出席的浮屠城主。

城主柴英在此之前她见过一面,但准确的说应是一眼,且看见的是他的小半个侧脸,晃了晃一眨眼就过去了。

此时彼此打量着,长乐一愣,惊觉眼前之人几分眼熟,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而柴英看长乐的眼神由惊讶转为飘忽只用了一瞬。

难道他也认识自己?

可柴英坐上浮屠城主之位已八年有余,他几乎就没离过城,而长乐,生平这也是第一次来到雍昌,往昔深宫之内,她也没见过多少陌生男子,尤其是柴英这种并不年轻也不英武的,长乐自是不该有任何印象,可她偏生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真是奇了怪!

以凑热闹为副业的姜弦瞅见长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耳边刻意咳了声,待到引起她的注意后,不温不火说着:“怎么,面对这一幕是不是觉得太残忍?”

长乐见他误解了,轻轻绕开他歪过的头:“相比而言,看到你的脸是件更残忍的事。”

姜弦维持着脸上的淡笑:“煮熟的鸭子。”

长乐没有闲空去对他的歇后语,新人已进展到送入洞房这一流程,骆泽要在厅内招待宾客,藏云自然由长乐送回婚房。

她遂上前扶住藏云,微微仰仰头,与骆泽对视了。

他大红的喜服像一团烈焰,一下在长乐心上烧起来。

这猝不及防的变化让长乐双肩一颤,他的脸那般明媚,深眸里有种摄魂的力量。

她努力镇定下来,稳住步伐慢慢朝外走去。

这是属于他们的婚礼,而我只不过是为了错过他。长乐努力一笑置之。

44 要听他亲口说

她不在意,她不在意,她一丁点儿都不在意……一个人谎话说多了也便信了。

长乐扶着藏云在房间内的鸳鸯绣榻上坐下,问了声:“神女,你渴吗?”

藏云的声音从大红的盖头下传了出来,有些压抑:“不!”虽然只说了一个字,但长乐又感受到了她的惆怅。

她没来由地说:“这榻上膈得慌。”

榻上铺满了出自姜弦之手,可以说百粒挑一的花生大枣,不膈人才怪!

长乐笑笑:“这些都是寓意百子千孙的,是好的意思。”

“我们异族没这样的风俗,但我也知道,其实这些都是多余,寻常人再容易不过就能得到,于我却是奢求。”她冷言。

这席话听着十分古怪,长乐不知她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自己毕竟不是知心大姐,只敷衍了句:“神女,你歇息一会儿,奴婢去门外守着,殿下估摸着一会儿就到。”

出去合上房门,长乐找了根柱子倚了上去,她身心俱疲,顾不得什么举止优雅,仪态万方了,何况那些要求也不是针对她一个婢女的。

远远能看到厅内的一角,里面觥筹交错,有喧哗也有嬉闹,偶能瞟见今天的男主角正在巡回敬酒,旁人未必敢真的灌酒给骆泽,他这样做,无非是亲民而已,当然,阴暗一点,也可以看作是邀买人心。

长乐突然想到一个绝顶尴尬的问题——今晚会让她一直守在外面待命吗?

简直不敢想象,她将如何胜任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使命?

脚下刚好有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想也没想,长乐便猛地一脚踢了出去。

石子飞出几丈远,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一抹移动的红影上。

他脚步骤然收住,一只腿的膝盖弯了弯,长乐一看,惊声:“太子?你怎么——”怎么就应酬好了?

话在嘴边没继续问,还用问吗?春宵一刻值千金。

可惜因为长乐这颗石头让骆泽平白无故损失了一千斤,他在就近的回廊上坐了下来,冲着长乐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下看来是闯祸了?长乐硬着头皮挪了去。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她的解释很苍白,“我见它有些碍眼。”

骆泽绷住笑:“使那么大力气,脚不疼?”

“……”

“你是不是受伤了?”她赶紧问。

“还好,一点儿瘀伤,没什么。”骆泽正了正衣襟,原来方才他已经察看过了。

“你很适合红色。”鬼使神差,长乐用极其低弱的声音说。

“什么?”像是没听清。

长乐连忙换了一问:“殿下这喜服也是宗明做的?”因为心虚声音无形中大了些。

骆泽低头看了看领口:“不是!这是宫内现成的,宗明只做女式。”

现成的?这骆泽是有多恨娶!长乐眉角跳了跳。

面如冠玉的男子轻声笑:“这喜服备下几年了,本是为了——”他不再往下说。

长乐了然于胸,顺势而问:“其实桃夭私下也听说了,殿下本是有婚约在身。”她终究还是不死心,她要听他亲口说,在他与另一个女人喜结连理的当日。

45 一起听墙角

骆泽向来柔和的眉眼变得阴郁了些,稍事静默后沉声而答:“在我十岁那年曾见过那位椒国的小公主,她很骄傲,当时我因为淘气混在一群使臣当中,我听得她说定不会嫁到那千里之遥的雍昌,更不会嫁给牵线木偶一般的傻太子……”

长乐听得有些懵,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是当时年岁太小,说出的话已经记不清了?

“或许她只是无意中说的呢。”

“有句话叫童言无忌。”想不到骆泽在这件事情上很是认真,看来自尊心颇强。

长乐想了想:“就因为这个,太子的心思就松动了?”

他摇头笑道:“也不完全是,慢慢长大后,我想要的始终不多,但也不少,取舍之间总是有得有失,在我这个位置,许多事情都要衡量了再衡量,不瞒你说,我的姨母,也就是余寒的镇国大公主,十分不喜欢我的这个婚约对象,扬言要杀了她全家,你说我要是娶了她,姨母岂不是连我也不会放过……”

他似乎说得太多了,对于一个侍女,他真的没必要说这样多。

还是喝了酒话突然变得多了,也不计较倾听的对象是谁。

长乐心上没来由一疼,心疼活在骆泽话里的自己,她保持着平静:“神女还在屋子里等着殿下,这大好的日子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了,既是无缘无份,也没什么可惜的。”

骆泽又静默了会儿,起身:“今天辛苦你了,桃夭,早点回去休息,这里不用你候着。”

长乐见他站立时有些僵直,顺手搀了他一把:“多谢殿下。”

看着他推门走进新房,神思恍惚了下,身后有人不知轻重地摇着她的肩膀:“喂喂喂!”听上去极为厌弃和不耐烦。

长乐听着这极其熟悉的声音,低低咒了声:“阴魂不散!”

转身面向他:“姜公子可是来闹新房的?”

姜弦否认,伸出食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长乐以为他或许有重大的打算,跟着屏住了呼吸。

可惜听到的却是依然玩世不恭的音调:“我打算听墙角!”

长乐不曾料想他竟然有如此异于常人的喜好,呵呵两声,“姜公子真是兴趣广泛!那么恕我不能奉陪。”说罢便是要走,被他死死拉住,他瞪着一双看上去温润多情,似是良家的眼睛:“一起听!”

“你是不是有病?”她终于发作了,一脸恼怒。

“病入膏肓。”他接过话。

“那你自生自灭,别拉上我。”

他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往她耳边一凑:“巫族之人一向虫鼠不近,天赋异禀,许多人从生到死根本不知病痛为何物,作为神女,怎会如此弱不经风?你不想知道原因?”

他口中吐出的气像是轻轻的羽毛,拂得长乐脸上痒痒的。

这样的疑问早就在长乐心底生了根。

“但,终究不大好。”她迟疑着。

“别扭捏了,你要知道,我们现在不是窥私,而是解惑。”突然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姜弦可谓用心良苦。

长乐又想了下:“可是这二者根本没有区别?这是别人的私事,你不过是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你自小所处的那个环境,有过什么纯粹的私事的吗?”姜弦反唇相讥。

长乐被问住了,身不由己被姜弦拖到了屋后一处阴影里。

46 据传她有件宝物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姜弦捂住了嘴,他对她做了一个口型。

看上去像是一个字“乖”。

长乐突然觉得上辈子肯定是掘了姜弦家的祖坟了!

愤懑之中听得屋内絮絮有声。

两人都像兔子一样竖了耳朵。

姜弦笑嘻嘻松开手,在长乐额上一点,仿佛在质问:不是不想听吗?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长乐狠狠剜他一眼,有种秋后算账的意味。

“……藏云,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这是骆泽的声音,低迷中带着忧伤。

片刻是巫藏云的回答:“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的错!”

“与你无干!是我心甘情愿!”

……

墙角下的两只“兔子”默契般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这批评与自我批评要进展到什么时候?

姜弦很是无奈地摇头晃脑。

长乐虽同样困惑,但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巫藏云必然是舍弃了很多才与骆泽走到一起。

“……阿泽,我那样爱你,此生却是连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都不能给你……”女子的声音变得哽咽。

“藏云,这些都不重要!”骆泽小心安慰着,“要是早知你会遭受这样严苛的惩罚,我情愿将你割舍,并非是我不在意你,相反是因为太在意,不想看到你独自去承受那些……”

藏云突然有些激动:“阿泽!你后悔了!为了你,性命都不值一提,何况一碗终身不能生育的汤药!除非你嫌弃我了。”

跟着又是一番骆泽手忙脚乱的安抚。

姜弦听得索然无味,目光都涣散起来,大约这些内容都离他的期待太远。

长乐却感到不小的震撼,一个女人,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想不到巫族还有这样不近人情的规矩,难怪藏云在见到榻上那些红枣花生后会表现得那样失落,也难怪她的身体会那样虚弱——让人终身不育的汤药想来也是大伤元气的。

屋内的人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长乐使了个眼神给姜弦暗示离开。

姜弦贼心不死,抿嘴摇头。

长乐很担心再继续听下去场面可能要失控了,毕竟这是洞房花烛夜,主旋律不是谈天说地。

按道理说,姜弦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厘不清这层关系,除非——

长乐脑中电光石火,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来听——脸上臊得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拽起毫无防备的姜弦,一阵提溜将他拽出去甚远。

“你干嘛?”姜弦气急败坏道,“或许接下来他们就会——”

“就会你个头!”长乐将话截了,恨恨道:“你怎么这么庸俗粗鄙不堪!”

姜弦一脸的难以置信,一只手指指向自己,内心发出一连串严肃的拷问:“我庸俗?我粗鄙?我不堪?”

长乐回了他三个重重的点头。

他忽然就明白了,眉眼一弯:“赵长乐,你真的是个公主吗?你都在琢磨些什么!”

眼见着一瓢脏水就要泼在自己身上,长乐慌乱摆手:“我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想。”妥妥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换得他哈哈大笑,很难得没有去拆穿她,笑罢叹口气:“本来今夜或许能探知一些内情,可惜了!”

他口口声声的“内情”到底是什么?长乐追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据传巫族的神女手上有件宝物。”他拍了拍手,就势席地而坐,身下是片草地。

“她几乎是被净身出族的,你以为还会让她把宝物带出来?何况你也说了,是据传。”长乐不以为然,也在一侧坐下。

她折了根草:“……‘据传’有什么用?据传椒国公主手上还有件宝物呢?可是你看,我有什么?根本什么都没有!”

47 无字天书

姜弦不言不语看着她,直到她有些不自在,搓着衣角说:“你不信?”

“自己都不知道,愈发证明是好东西。”他先前是“兔子”,此时是“狐狸”,一双眼睛无比狡黠。

“当然了,王宫内确实有很多宝物,但是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再说如今那些宝物都变成你们的了,想要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她用指甲掐了掐草穗子。

“你们椒国确实物产丰饶,但说起来,最神秘的只有一样。”他目中一闪。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无字天书,对不对?”长乐不打算装傻,忽然她胸腔之中一声巨响,震得心口发酸,“你们攻城灭国,难道最真实的目的是为了它?所谓的深仇大恨不过是幌子?”

姜弦偏过头去,嘴角翘起:“要不怎么说你反应总是慢三拍呢?不过,仇恨也是真真切切的,别想着去抹煞。”

“你们的大公主想要无字天书?”长乐将他的脸别了过来,手法异常粗暴,她要看着他的眼睛。

见他脸上微微荡漾着笑意,按捺住想要给他印上五指印的冲动,厉声问:“你们都想要那个东西?要它做什么?”

“据传无字天书记载着天地间一切玄机和奥妙,大则可得天下,可知未来,小则能让变心的爱人回心转意,能找到一年前丢失的羊。”姜弦此时将笑意盛在了眼底,“听说还能逆转时空,试问这么好的东西,天下谁人不想要?”

又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据传”!长乐简直头痛欲裂,“就为这虚实未定的东西,你们就丧失了心志,不惜攻城掠地,杀人无数?实话和你说,我父亲对我讲过,根本没有什么无字天书,不过是先祖故弄玄虚摆的一个迷魂阵……你想想,若我们王室真有这样神奇的宝物,我父亲为何不启用它让我母亲起死回生?”

“或许并非是他不想,而是他根本参不透。”姜弦悠哉游哉地说。

长乐心上凉了半截,不过瞬时又得到些许安慰,余寒的镇国大公主姜红妆看在“无字天书”的面子上,定然会暂时留得他父兄的性命。

看来老祖宗之所以是老祖宗,未雨绸缪的本领确实高明,这“无字天书”是用来后人保命的?

长乐听过许多关于无字天书的传言,无一不把它描述得神乎其神,可是她却从未真的相信过它的存在,虽然出逃的时候,她一度以为无字天书能助她复国,可现在一想,不过是自我慰藉罢了。

姜弦打了声哈欠:“我要回房睡觉了”。

长乐捏着他下颚的手缓缓放下:“恕不远送。”

“本来这黄道吉日,还想和你喝几杯。”他走出几步回头说,“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

长乐揉了揉眼,方才他的表情是哀怨的,她疑心看错。

仔细留神一看,果然是看花了眼,他明明在笑,笑得令人无比反感。

快走,快走,越远越好!她对着他胡乱挥挥手。

只是这时谁也不知新房内的藏云一面拆卸着繁重的头饰,一面对着镜子里为她梳理着发丝的骆泽,红唇翕动:“阿泽!本来依照我族的传统,身为神女,嫁人时需要将家传之宝当作定情信物交给意中人,可惜我什么也没能带出来。”

骆泽的目光在她如瀑般的黑发上流连着,说出的话犹如三月的春风:“你便是我最好的宝物,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藏云眼神一滞,“可是——”她想回身抱着他。

“别动!”他十分小心地说,“别伤着头发!”那种温柔能融化世间最硬的冰和最寒的心。

“我帮不了你,便和别的女人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了。”她细着声说,那一刻,她是自卑的。

骆泽依旧波澜不惊:“我的女人是用来宠的,不用为我分担任何东西。”

藏云再也把控不住,猛然转身扎进他的怀里。

骆泽用拿着木梳的手轻轻环住她,看的却是铜镜里那双狭长的眼,他看着自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48 你可和我们不一样

次日清晨,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骆泽一大早就去了书房处理事务,而臧云虽起得晚些,但丝毫面无疲色。

长乐和大伙儿想得一样,都说新婚夫妇蜜里调糖、难分难舍,可这一对儿怎么给人一种老夫老妻的既视感?还是说这两位是智者,都已悟出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深刻哲理?

“太子殿下真是勤勉。”她进门就说,这糟糕的开场白。

臧云笑笑:“他一贯如此!”颇有以他为荣的自豪感。

长乐想要上前,步子却停住了,她还要保持巫臧云婢女这个身份多久,诚然不想被差遣,可若重回姜弦身边也同样的不安。

这两难的境地使得她愈发迟延,臧云却没在意,对她说:“桃夭,麻烦你帮我去小厨房看看,炖的桂花莲子粥好了没?”

长乐应了声“好”便朝小厨房走去。

煮粥的小丫鬟正好内急,看着长乐,如同看到了救星,央着她照看一阵火,自己撒腿就跑。

长乐一面用扇子扇着炉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她听着瓦罐里咕噜噜沸腾的声音,想着有人问冷暖的感觉还真好。

一小会儿后,那丫鬟回来了,揭开盖子看了看:“差不多了,该起锅加桂花了。”她盛出满满一大碗,后又放在食盒里,递到长乐手上:“有劳桃夭姐姐了。”

长乐拿了粥回房,正好臧云也装扮好了,一袭墨色绣花长裙,很是高贵典雅,她接过食盒,点点头,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她可以独自去做。

送“爱心粥”这样的事情当然要亲力亲为,对此长乐表示一万个理解。

房中还有个负责洒扫的侍女待到臧云离开后,玩味一笑:“殿下其实一点儿也不爱吃甜的。”听口气有点儿酸,

长乐随口问:“总不至于,云娘娘连殿下的口味都弄不清,还是说你要比云娘娘更了解殿下一些?”成婚之后,巫臧云不再被称呼为“神女”。

侍女面色一白,解释道:“桃夭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从国都王宫跟来的都知道太子喜清淡,不喜欢辣,更不喜欢甜。”

“没有人告诉过云娘娘?”长乐眉心微微一皱。

“都是殿下的授意,说是不想让云娘娘花太多的心思在他的喜好上,说是那样云娘娘会很累。”

长乐默默一叹:骆泽对巫臧云真是用了心的,可恶那个姜弦总是小人之心,总觉得一切都是另有所图。

洒扫的侍女见她不说话,又刻意转化话题:“听说再说几日,殿下便要带着云娘娘回国都了,桃夭姐姐也会一起吧?”

长乐不知该如何回答,含混道:“那是自然,我们做婢女的——”

“桃夭姐姐,你可和我们不一样。”她一笑,手上正在给花瓶掸灰的羽毛刷收了收,“姐姐可是姜大公子的意中人,迟早飞上枝头做凤凰。”

“原来这样。”长乐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是连我都不知道何时有了这份荣幸?”

49 一曲瑶琴

浑浑噩噩又是一天,浮屠城的天暗得早,这几日通过闲聊,长乐也打探出一些别的她更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她故意端着不屑一顾的架势问别宫里当地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厮,这浮屠城为何叫浮屠城,分明名不副实嘛。

那小厮很不服气,气鼓鼓回她说:“柴城主便是我们心中的浮屠!”满眼都是星星,景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让长乐听得心惊胆战,如此高度的评价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

可她渐渐发现城中百姓对城主柴英的确怀有巨大的尊重,说是供奉神灵一般也不为过。

这个柴英究竟何德何能,长乐百思不得其解,问得再多些,便也没人告诉她更多了。

她也想过是否去问问姜弦,可一想到姜弦那张天上有、地下无的俊脸就忍不住一阵打怵。

夜里又是阴风阵阵——长乐总是觉得这地方的风带着味道。

她披身而起,还是决定出门透透气,哪怕风本身并不让她感到轻松惬意。

漫无目的走着,不知觉间到了小花园,花园里花香很重,她刚想抽身离开,瞥见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把瑶琴。

昔日在王宫里,瑶琴是长乐最喜爱的。

这时见四下没人,她忍不住便走上前去,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轻轻划过,万般心事齐齐涌上心头,她忽然很想弹奏一曲。

又前前后后细细观察了一番,见仍是半个人影都没有,长乐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弹一首曲子而已,也不是什么上纲上线的大事件。

她在瑶琴面前端坐,整了整衣襟,抖了抖衣袖,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指腹触在琴弦上,几乎不用去想,缠绵悱恻的曲调便在她手下流淌了出来。

弹的是她最喜欢的曲子《相思熬》。

这么多年,长乐从未倾心过哪个男子,但对这首曲子她却感触极深,想来也是无病呻吟,一曲终了,她自嘲般笑笑,四下望了望,还好并未被抓个现行。

正一阵庆幸,想要蹑手蹑脚离开,却被一男子的称赞声包围了:“好曲子,想不到桃夭姑娘这般深藏不露!”

长乐循声看去,原来是长身玉立的骆泽。

她按住心口,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敛衽道:“桃夭见过太子殿下!万分冒昧!”

骆泽没有朝她走来,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月光下,夜色寒凉却也清朗。

“好一曲情意绵长,只是不知桃夭姑娘是否已觅得良人?否则那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又是如何演绎出的?”他淡淡说,淡得就像一抹便无任何痕迹残留。

“我想那个人或许出现过,不过很不幸,他死了。”长乐很想说他在我心里消亡了。

骆泽只领会字面意思,剑眉紧锁,寒夜浸染了他的嗓子:“抱歉,挑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不过做人总要朝前看,那个人没福气。”

“姜弦人不错。”他又续上一句。

可这话在长乐听来毫无说服力,她讪讪一笑自谦避嫌:“桃夭配不上。”

骆泽依然站在月光下,仿佛有种难以企及的距离:“或许故人难忘,可是桃夭姑娘,许多事情强求不了。”

长乐不喜欢听这些不痛不痒的说教,尤其不喜欢听骆泽说。

她在夜里见到他,只觉他与往日不同,或是心境不同,看人也带着许多揣度。

50 第五具女尸

“那人没福气正好,若他得了那便宜,桃夭与他和和美美,我又怎能抱得美人归?”传来高亢激昂的又一男声。

长乐不回头也知道,姜弦又出来作妖了。

骆泽正好面对着他,却也丝毫不觉意外,轻轻一笑:“姜兄你来得正好,不对,你来得不太好。”

“你错过了一首好曲子。”他眉眼含着笑。

“不遗憾。”姜弦不以为然,对于他来说,颜面重于一切,“桃夭能歌善舞,我见识过多次,往后也多的是机会,倒是骆兄你,是第一次听到?”

长乐竟听到一种针锋相对的意味。

她可不想再被他拉仇恨,忙说:“殿下见笑了,姜公子也谬赞了,只是一些末流技艺,不值得一提。”拿眼朝已与她并肩而立的姜弦看去,“姜公子莫要夸大其词,折煞桃夭了。”

姜弦往她肩上懒洋洋一搭手:“爱屋及乌,太子最明白这个道理,不会笑话的。”

骆泽脸上忽明忽暗,想是光晕的缘故,他说:“姜兄,看看我这新得的瑶琴如何?”

“骆兄你可高看我了,对这些物件,我是一窍不通。”话虽这样说,他却揽着长乐朝瑶琴走去。

骆泽的声音带了几分揶揄:“普天之下只要是好的东西,便没有姜兄不识的。”

姜弦走近看了看,“琴的音律音色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不懂,可这瑶琴本身确是好东西。”

他伸手一指:“就说这上面的装饰玉,非常特别,不是石化玉,而是树化玉,这本就是无价之宝。”

长乐刚刚偷偷摸摸接触这瑶琴时顾不得细看,此时正大光明一观赏,真如姜弦所言,这玉别具一格,带着空灵。

骆泽这时才走上前,跟着说:“姜兄总是这样谦虚,也总是这样有所保留,你说桃夭姑娘最好的是一副嗓子,可她明明还有一手好琴艺,与这瑶琴相比,我以为桃夭姑娘才是无价之宝。”

长乐猛地咳嗽了几声,他的话呛住了她,虽说她的父亲也总是形容她是掌上明珠之类,可那凝结的是浓深的父爱。

被这么一个毫无任何亲缘的异性这般评价,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连声说:“殿下言重了,桃夭无地自容。”

姜弦却替她谢过:“骆兄的眼力真是绝佳,我也是无奈,怪只怪桃夭好处太多,我只好刻意替她藏着掖着,只是现在看来,大约是要藏不住了。”说完深深长叹了口气,矫揉造作地显出无比惋惜之意。

长乐看着眼前二人,大晚上的都不睡觉相约跑来花园赏月吗,自己这是坏了他们的好事?

远处的树影里急步奔来一个人,踉踉跄跄见过骆泽,慌着声音,却不敢说。

骆泽说了句:“都不是外人,有何事?”

那人抬了脸,竟是煞白煞白的,嘴角哆嗦着:“殿下,又发现一具女尸,第五具了。”

骆泽的面色跟着一白:“什么情形?”

“与往常几起一模一样,骨血全无,只剩一张薄薄的皮,隐隐附在骨架上。”他的瞳孔无限扩大……

51 我们去榻上说

长乐看着来人眼中渗出的无限恐惧,不禁也跟着打了个寒颤,姜弦的手在她后脊轻轻抚过,一脸的从容不迫:“以前有过四具?”

那人战战兢兢回答:“回姜公子的话,过去的四年里,每年都发生过一起。”

“且死的都是妙龄女子。”骆泽补上一句。

“有何关联没有?”姜弦径直去问他。

“都是一些彼此不相干的陌生人,几乎找不出什么交集,只是有一点是相似的,都死在一场远近闻名的婚礼后。”骆泽继续说。

长乐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什么仇什么怨,竟然下此毒手?

姜弦毫无敬畏之心,嘴角的笑扯了开来:“难道是有人见不得新婚夫妇秀恩爱?”

长乐猛地拽他一把,有些担忧地朝骆泽望去,骆泽感念她的细微关切,回应道:“放心吧,死者都不是新娘,臧云没有危险。”

“在我的国境内竟然数次三番发生这样残忍的事情,我实在是责无旁贷,只是整整四年过去了,理不出任何头绪,百姓惶恐,民心不安,这是我的错。”他颓然摇首,手指的关节开始泛白,目中变得晦暗起来,“本以为在这偏远小城举办婚礼能免除这样的祸端。”

长乐出声安慰:“这样不寻常的事件必然是不容易参破的,太子何须介怀?倒不如继续详查那些蛛丝马迹,既是人为,必有纰漏,凶手定会无所遁形。”

不等骆泽回答,姜弦狂妄一笑:“倘若不是人为呢?”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凉意。

长乐真有些生气了:“知道公子你见多识广,但能不能都用在正途上?这样危言耸听的话是不负责的。”语气很不友善。

骆泽却开了口:“或许姜兄的顾虑有他的道理,等回到国都,我会去请一些会巫术的人来,听听他们的看法。”

“会巫术的?这里不是有位现成的吗?”

长乐先是略迷糊,接着心中倒吸一口气:巫臧云作为巫族的神女,想必也是有异能的。

“她不行。”骆泽很肯定地说,话里充满着维护之意,巫女的身份已经让王宫内的人看不起了。

姜弦再没眼力见,也不会强人所难,仿佛不笑便不能显出他的神清气若来,“那就等回了国都再从长计议,那里能人异士颇多,定能为骆兄分忧。”朝着骆泽做了个告辞的手势,不由分说拉着言犹未尽的长乐快步而走。

骆泽看着他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对着身边那个弯腰垂首依然还在惊慌之中的下属说:“仍是未曾出阁的豆蔻少女,仍是蓬门碧玉,仍是素衣白衫……是巧合,还是故作迷障,想要掩盖掉更重要的事实?”

“殿下所言不虚,只是小人方才突然觉得这只能是邪术,普通人力无法抗衡。”那人鼓起勇气说。

骆泽丢过一句话,像声雷一样炸开:“你觉得我是普通人?”

“小的不敢。”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何必这样自讨没趣。

骆泽不再理会,目光触在桌面的瑶琴上,“替我把这琴砸了。”

跪在地上的人似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张口结舌道:“殿、殿、殿下,这可是、可是——”

“名贵之宝,是吗?”他面上的讥诮之色一览无余,“可惜只是一副空壳子,徒有其名,再说它已经奏出一首绝唱了,留着也无用。”

奉命去执行的人自是听不懂他的话,他却本就是说与自己听的。

回到房中,长乐本想将甩不开的姜弦义正言辞轰走,可他没脸没皮,硬是油盐不进。

倚在门上,她凌厉地问他:“姜公子如此胡搅蛮缠、意欲何为?”

他挤进来大半个人,笑着说:“讨杯茶水喝,不成吗?”

“我这里只有凉水,还是昨天的。”她摆明了不欢迎他。

“无妨无妨,我们一起逃难的时候,你可是灌着我喝了不少凉水,好几次我都闹肚子,只是不好意思和你说。”

逃难?长乐几乎就要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经历。

“可我现在依然还在逃难的途中啊!你是逃出来了。”她斜睨了姜弦一眼。

谁知他却赔出笑脸:“你现在可是桃夭啊,险从何来?”说着说着整个人已经钻了进来。

长乐看着他大摇大摆在案前坐下,十分无奈:“你和骆泽真的是结义兄弟?”

面对这样的质问,姜弦很坦然:“当然是,如假包换。”

“可是你对他假得很。”长乐毫不留情地指出。

姜弦拿指关节敲着桌案,一下一下,很有节奏:“那是童年的友谊了,他终究是一国储君,而我是个被抛弃的孤儿,我若对他掏心掏肺,母亲会说我傻,不过她倒是真希望我对骆泽真心诚意。”

长乐从他的话里读出了矛盾,姜红妆实在是太奇怪了,讥讽道:“你口口声声‘母亲’长、‘母亲’短,听着真滑稽,哪有母亲会这般折磨自己的孩子?”姜弦的经历,她大约知道了个大概,为了成为姜红妆手中最快的那把刀,在最坚硬的岩石上,她一遍又一遍地磨砺着他。

敲击桌案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姜弦变得无比虔诚:“我的亲生父母遗弃了我,我不想知道缘由,大公主收养了我,让我跟着她姓姜,她便是我的母亲,母亲这个称呼,叫了就不会改口,既然是叫定了,让我做点儿什么、吃点什么苦头,又有什么不可以?”

长乐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养不熟的狼,没想到还有点儿心,只不过,我憎恶你的母亲,也憎恶你。”

这话说着解气,但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姜弦皮笑肉不笑朝她勾了勾手指:“来,你过来,有那个胆量我们去榻上说。”

长乐受了挑衅,头脑犯昏,应战道:“来就来,今天我们好好说说什么叫母慈子孝、兄恭弟谦。”

她走到离姜弦不远的地方适时停住了,忽然就后悔起来,难道不该是将他赶出去,怎么演变成眼前这种不伦不类的局面?

可惜箭在弦上,他长臂一捞,将她带进怀中,而她重重一跌,落在他的禁锢里,“和你一个憎恶无比的人如此亲密接触,请问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问,意外地没有笑。

“你觉得我的母亲恶毒,可是比起生了我却弃了我的那个女人来说,究竟谁更恶毒?你觉得我的母亲不配被称之为母亲,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被冻死饿死,才能成全你欣赏的那可笑的气节?而且在我看来,有个恶毒的母亲也比没有好,长乐公主,我知道你有一个好母亲,世上最好的母亲,可惜她却短命得很,你纵然是想被她折磨,怕是也没机会吧!”

他的话说得行云流水,却字字诛心。

长乐扬起手却被他紧紧攥住,他的唇角似刀锋,肆意在长乐心上割着:“你在睡梦中不止一次喊着你的母亲,想象着她像蝴蝶一样缓缓坠落的身影,若是没有你这样温良孝顺的女儿,她又怎会坠下万丈悬崖,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你爱你母亲的方式还真特别,还是说你们的爱都是在口头上随便随便说说而已,真要你们赴汤蹈火的时候却要变着戏法退避?”

长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他冰冷的怀抱里一阵抽搐,她忽然就想呕吐,不知道是在恶心什么,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就是不让它落下来,仰起脸笑着说:“做人手中的棋子和工具也能做出这样的优越感,姜公子果然有天赋,带着这一身怕是无药可解的毒偏偏还要装出纯善的样子,皇甫惊枫都有所觉醒了,你却比最迂腐的老夫子还要顽固,其实你也不是顽固对不对,你根本是无法抗衡、无力反抗!啧啧,看看,让你们余寒无数仰慕你的少女看看,这副好得不得了的皮囊下藏污纳垢,干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这双眼澄澈如水,却见证过多少杀戮,应该让她们看看,你是怎样的没有灵魂和主心骨——”

她知道他哪里会疼,她知道他并非没有弱点,可她的攻击还没有完全结束,嘴便被堵上了,堵住她嘴的是柔软的唇,属于姜弦的唇。

瞬间当场石化了,她睁着大大的眼无所适从,等到彻底反应过来,有一丝甜腥的液体滑落进她的嘴里,伸手一摸,颜色是殷红的。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咬烂你的嘴。”头顶是恶狠狠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微微的喘息。

姜弦觉得魂魄刚刚出游了,虽说怀里那个讨厌的女人说他没有灵魂,可方才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看着那张不停张合的红唇,他气极了,本想去掐她的脖子,可出了点不可控的意外,他竟然用嘴去反击她了。

势同水火的双方突然都偃旗息鼓了,只有那尴尬的坐姿仍保持着,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姜弦将她拦腰一抱,顺手远远往榻上一扔。

长乐被震得一阵晃悠,一只手捂住腰,美目中尽是怒火,只是还不等她发出指责,那个禽兽已经出了门。

52 花与蛇

自从两人之间有了这段小插曲后,姜弦每次见长乐都是趾高气扬的架势,只有几次,他从她身边走过,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长乐松了口气,对于他的疏远实在是求之不得。

几日后,骆泽带着臧云返回国都,舟车劳顿,早已落下病根的臧云很快病倒了,随行的医官说是水土不服,骆泽很是焦心,长乐见状主动说要去臧云的马车照顾。

感激之余,骆泽也不忘嘱咐长乐保重身体。

姜弦骑在赤色的马上冷眼旁观,嘴角满满都是不屑。

长乐自从去了臧云的马车便很难抽出身来,她的病情实在是几分凶险且反复无常,有时忙着忙着耽搁了饭点,看着早已凉透的饭菜,长乐饿过了头,干脆也就不吃了。傍晚时,夕阳西下,骆泽的人马在溪边林中安置了下来,巫臧云刚好睡着,长乐本打算下马车随便找点儿吃食对付下,车帘被人从外挑起,伸进一根竹竿,上面挂了个四方形的多层木盒,正纳闷中,一个冷冷的声音钻了进来,“都是我们吃剩的,你爱吃不吃,本打算扔了,太子训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长乐一个激灵,说话的是姜弦,他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计前嫌?

正想探出头看看他的表情,竹竿“吧嗒”一声落了,连同那个木盒也稳稳坠了进来,长乐赶紧伸手去接,生怕惊扰了方才入睡的巫臧云。

小着心打开盒子一看,是几样精致的小食,色泽很好,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人动过筷的样子,长乐忽然萌生出小小的感动,可瞬间就打消了,姜弦在她心目中仍旧是负分的评价。

这夜有点儿闷闷的,睡梦中的臧云低低呻吟着,眉头皱成一团,看神情十分痛苦,长乐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是发热了,手忙脚乱安顿着她服了药,又在温水里拧了帕子给她敷着,帕子稍一变凉又替换上一块新的,如此重复了大半夜,累得精疲力竭,手腕也开始发酸,幸好这热度好歹是退了下去。

长乐深呼吸一口气,正想眯一会儿,听得臧云迷迷糊糊中双唇颤巍巍吐出一个细弱的字来。

她俯身去听是个“水”字。

拿过身边的水袋,拔了塞子,不巧的是水袋已空,只倒出几滴来。

溪水很近,又是夜深,长乐不想去打扰周围的人,悄悄起身跳下马车,打满水后,借着微光,她发现岸边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甚是好看,不禁想着若是摘一把插在竹筒里,枯燥的旅程中也能换一种心情。

手刚没进草堆里,只觉有团滑腻的东西绕了上来,忽然一个三角形的脑袋在她手臂上死死咬住,长乐惊惧异常,本能地呼了一声:“蛇”,用另一只手想要把它扯下,慌乱失措中那冷血凶险的动物缠得更紧了。

那是条色彩斑斓的蛇,这意味着它是有毒的。

长乐额上渗出冷汗来,继续做着无力之争,听得有什么东西朝着她的臂上飞了过来,接着这颜色鲜艳的蛇慢慢蔫了下去,尖利的牙齿一松,摔进草里便一动不动。

扯住衣袖抬起手来,她侧身看了看。

“桃夭,你没事吧?”骆泽匆匆走了过来,抓起她的胳膊,眼眶里笼了一层血色。

长乐想说什么,张嘴的时候却觉出费力来。

骆泽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弯身下去,大口大口为她吸着臂上齿痕处的毒液。

她想开口去制止,却依是发不出力来,又想挥挥手在他的肩上捶一把,未料连抬手的力气也使不出,只得用一双神色复杂的眸子怔怔看着他,任凭着摆布。

好一会儿,骆泽停下来,掏出一块手帕为她包扎好,又扶正了她,握住她的双肩。

“不用害怕,已无大碍了。”他用温柔且好听的声音安抚着她。

撞进长乐眼里和心里的便是那样一张脸,明净柔和,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只是唇边残存着几丝发暗的血迹。

她的气力正在慢慢恢复,试着再次抬手,终于触到了他的面颊,指腹将血迹一一拭去,接着试着说了句:“你没事吗?”声音发涩,带着一种不连贯。

骆泽冲她淡淡一笑:“放心。”

长乐完全放不下心来,难掩的愧疚折磨着她:“你这样很危险,为何不顾及自身?”

“情急之下顾不了那么多,你是因为照顾臧云才会被毒蛇咬伤,我怎能坐视不管?”

又是臧云的面子!长乐暗暗藏着不悦:“是我贪玩想去采花。”

骆泽朝着野花从看了一眼,“怪这花不好,开得太绚烂。”

这个人,连调笑都是温文尔雅的,长乐的心有一阵跳得十分剧烈,本以为是中了蛇毒后的反应,可此时那种跳跃又一次卷土重来,她便明白,是她自己的问题。

天色依然还暗着,长乐没去想骆泽为何还未归寝,更忘了问他此时为何会出现在溪畔。

骆泽不说,她便不想问。

靠在他的臂弯里,长乐又休整了一会儿,感到心跳平复后,她执意拖着虚弱的身体回马车,“云娘娘若是醒了一定想喝口水润嗓子。”

骆泽拉住她:“我不该让你去照顾她,你不合适,是最不合适的人。”

这话古里古怪,长乐毫无血色的脸上凝起笑意:“侍婢本就是伺候人,伺候谁又不是伺候呢?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之说。”伸手拉开骆泽缚着她的那只手,无意间掠过他的手心,暖意像蜜蜂,又在她心上蛰了一下。

看着长乐歪歪扭扭的步伐留下一串脚印,骆泽柔和的表情变得坚硬了些,重复了一句:“你不合适。”

长乐虽无性命之忧,可体内仍有少量余毒,她略通医理,因此回到马车里她从药箱中找了一颗解毒丸吞了,这药箱里带着多种常备药物,听说有些还是巫臧云亲手调配的。

臧云在半梦半醒中,长乐喂了水给她喝,她才又睡熟了。

剩下长乐蜷在马车的角落里,相对外面的世界,这里很狭小,可即便这块小小的天地也不属于她,而是另一个女人。

天蒙蒙亮时,臧云醒了,看见一夜未眠的长乐,微微惊楞了一下:“和我这个病人在一处,很磨人吧?”

长乐替她擦了一把脸:“国都那边气候适宜,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云娘娘很快就能彻底调理好。”

“你在安慰我,不过是在安慰我,所有的人都在安慰我。”她有些语无伦次。

大病未愈,想来心思也是格外敏感。

长乐小着心,一只手放在她脖颈下稍稍用力一托,另一只手忍着疼搀着她。

臧云躺了很久,此时换成了斜倚,目光在长乐手上停了数秒,“你受了伤?”

长乐摇头,回答的却是:“不小心扭到了。”

臧云顺了几口气:“往后小心些,到了国都,你便要回去照顾姜公子的起居了,跟在他身边一定很累吧?”

不是很懂她的意思,长乐闪烁其词:“还好,姜公子对人不算苛刻。”

“他身边莺莺燕燕太多。”臧云笑了下,却因疲累,这笑没有持续下去。

长乐这时懂了,她话中的累应该是说心累,试问呆在一个花花公子身边怎能不累?

“没事,他百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长乐敷衍道。

“可我也听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姜公子却是喝了一瓢又一瓢。”她勉强着又笑了下。

这些日子的相处,长乐已经明显能感受到巫臧云对她的敌意淡了很多。

此时的对话像是朋友之间的说笑。

长乐听了这话也笑了。

天透亮的时候,有人来敲马车的窗户,长乐以为又是姜弦,当着臧云的面难免尴尬。

下了马车一看,不过是骆泽众多侍从中的一个。

这侍从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握着一大束野花。

“殿下让小人交给姑娘的。”他不会说客套话,直说来意,将东西塞给长乐掉转身就要走。

“花是怎么回事?”长乐明知故问。

侍从表情木讷:“殿下说马车里有些花香会更好。”

长乐觉得自己大概也要生病了,心又开始莫名的慌和乱,面上也一阵一阵热。

臧云见到返回马车、两手满当当的长乐,眼睫低垂着:“姜公子真浪漫。”

见着出了这样的误解,长乐忙说:“花是殿下送给云娘娘的。”

甫一出口,便觉失落像潮水一样涌向自己,眼里是臧云顷刻间变得明艳的脸,“他真有趣。”

长乐能想到很多臧云可能给予骆泽的评价,可唯独一个有趣,是远在她意料之外的。

他有趣?这点长乐不敢苟同,骆泽似乎和有趣二字搭不上边,他有板有眼,腔调十足,有着浑然天成的贵胄风范,根本不是姜弦那种纨绔子弟能比的,可姜弦有趣吗?他损人不利已,油腔滑调,有着过度的自负和自恋,实在也不算一个有趣的人。

臧云看穿了长乐的心思:“桃夭,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太子殿下太板正,没什么趣味。”

长乐只说:“不敢。”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他在我们巫族的大帐里,穿得像个书生,却告诉我们,他是一个算卦的,我阿爹对他吹胡子瞪眼,说着为何要信你一类的话,他平淡如水说要为巫族的神女卜上一卦,那时我在身边小丫头的撺掇下正在帐外偷看,听了他的话就像听了一个笑话,我们巫族的人谁不知道,我的命格早已是固定的,还需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来占卜吗?阿爹笑了,接着怒了,命人将这个擅自闯入我巫族领地的陌生人赶走……他一点儿都不害怕,我能看出来,他不是装的,是真的不害怕,我觉得阿爹也看出来了,因为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甚至变得有些落寂,我的命格和许多神秘部落的圣女一样都是不好的,从我出生起就没有人瞒我,所以我很清楚,桃夭,你信命吗?你知道我的命格是什么吗?”

53 神女的故事

臧云幽深的眸子投下一片阴影。

长乐摇摇头,咬了咬下唇,巫臧云的秘密,会是姜弦一心想要打探的那个秘密吗?

“我不信,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一种托词。”她很坚定地回答。

臧云喘着气,清浅的笑容如同潺潺的流水:“其实所谓的三大圣族,包括早已覆灭的乌圣族,我们巫族,还有赤焰族,都是被诅咒的……我这一生,若是不踏出部落半步,无病无疾,但不会超过二十岁;若是走出巫族,命局必然有杀,但若能化解杀机,可像寻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可至暮年。”

“桃夭,你若是我,更想去过哪一种生活?”她问。

长乐觉着无论她怎么回答,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选择了善意的沉默。

臧云未必是真想听她一个答案,饮了口水,继续说着:“……帐里的男子依然是淡淡地说着,他出了道难题,让我阿爹去选,那就是希望我做个短命的神女还是一个有着正常寿命的凡俗人?我头一回为自己的命运而揪心,在这之前,即便我已经十七岁,却没有丝毫对未来的恐慌,可他的出现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十八,十九,二十,掰着一只手的手指、还能余下两只便能数过来,我这庸庸碌碌、毫无激情的一生便要结束了,作为神女,族人给了我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供养,可是说实话我对我的族人没有任何贡献,我真的要继续这样觍着脸过完这二十年?阿爹沉默不语,阿娘却哭了,书生样的男子并不同情他们,而是说藏云的命运为何不能让臧云来做主呢?他没叫我神女,而是唤我臧云,我忽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在我们族里,只有自家的男人才能叫娘子的名,我想他一个外人,定然是不知道这规矩,可他却说他想带我走,他想娶我……是不是很惊人?我的手掐在身旁小丫头的胳膊上,她嗷嗷直叫,我才赶紧松了开,听见他又说他是能更改我命格的那个人……”

这长长的自述并没有结束,“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换来阿爹的狂笑,笑着笑着眼泪也掉下来了,小子,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要想更改我族神女的命格,那是需要人用命数来换的,而那个人就是娶她的人,你这种轻狂傲慢的年轻人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我的女儿也不会喜欢,阿爹大声斥责……我感到不能再等了,像条鱼一样钻进了帐里,对着那个男子,我很肯定地说,‘阿爹,你错了,我很喜欢他’,我的族人都楞了,他们多半在想,神女疯了,神女吃错药了!但我愈发笃定地指着他,那个谁,你叫什么,我喜欢你,愿意跟你走。”说到这里,臧云笑了,这笑容天真至极。

长乐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设身处地,她可能做不到像臧云那样孤注一掷。

最好的倾听者不需要发表过多见解。

臧云只是想说给她自己听罢了,“……他终于笑了,不过也是淡淡的,一闪而过,就像流星一样。他的声音十分柔和,他说,我姓骆名泽。他这个人我们很陌生,但这个名字却一点儿也不,我傻傻地问,‘你的爹娘很会娶名字,和雍昌的太子一模一样。’他望着我,笑意慢慢绽放开来,‘家父骆端辰,家母姜玉芙,我们一家人的名字都和皇室一模一样!’……”

“阿爹这才明白他说他能为我改命是怎么回事,换了旁的男子若要为我改命,娶了我便是把阳寿分与我,我若多十年,他则少十年,可这男子若是天命的帝王之星,他的命格必然压过了我,我则会成为一个普通人,也就是说神女不再是神女,诅咒被破除了,我没了光环,也就没了危机。”臧云冲着长乐笑了笑,微微起身靠在榻背上。

“你阿爹阿娘舍得?”长乐这才问了句,气氛缓了缓,臧云也歇了歇。

“其实桃夭,你是不是更想问,我是否舍得他们?”臧云显得有些凄然。

长乐默然不语,她是没有任何资格去谴责臧云的,毕竟那是她的人生。

臧云慢慢合上双眼:“阿爹、阿娘,还有我,我们整整想了一晚上,阿爹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跟骆泽走,我点点头,这么有趣的人若是能和他生活一辈子那该多有趣!阿爹叹气说,那就按族规来,所谓的族规便是脱离巫族,成为一个和巫族再也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即便今后会被抛弃,族里也再也不会接纳,我舍不得阿爹阿娘,可是我想了想,与其再过三年死在他们面前,我还不如死得远远的,何况那个叫骆泽的男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作为一个肤浅的神女,我对他一见钟情。”

“……阿娘抹着泪,硬了心说,那就把那碗药也喝了,做个彻彻底底的寻常人,阿爹没有反对径自出了门,他说还要去找骆泽谈谈……那碗药下了肚,我受了整整几个时辰的折磨,我就想着这药明明不太苦怎么就这般厉害,我知道这一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阿娘为了保全我,断绝了一切可能影响我命数的额外因素,孩子对于有着神女身份的巫女来说是种意外,是种不测,因为他或许就是下一个重蹈你覆辙的人,或许还是会给族人带来灾难的人。”泪盈于睫,悬而不落。

美丽而又苍白的人儿继续娓娓而说:“我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阿娘都说是这个时节里难得的好天,她背着人塞了些不值钱的东西给我,说是要出嫁了不能一点嫁妆都没有,又说阿爹负气不来送我,他觉得我太过无情,可我知道阿爹就在某棵树后悄悄看着我……我能怎样?事到如今,我没有退路,我就想着骆泽会爱我一辈子,把我阿爹阿娘的那份也加上,于是我走了,走得很痛快……”

“桃夭,听完我的故事,是不是令你改观了,他真的很有趣,对吧?”臧云睁开眼,泪光中带着笑容。

“何止是有趣!太子原是这样兴味无穷的人!”长乐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忧伤或者愁绪相关的东西,她觉得巫臧云的经历很悲伤,骆泽是她的救赎,也会是她的劫数。

臧云说了许多话,累了,在听完长乐这一句后,她张了张口:“再服一颗清浊丸,它能让解毒丸的效力事半功倍。”

既已被看穿,长乐道了声谢,本以为臧云还会问些什么,可两人之间又恢复了那种静默。

马车外几声咳嗽出现得恰到好处,长乐提着嗓子问了句谁。

这回来的真是姜弦,他提着一坛酒,笑着说:“云娘娘,我想借会儿桃夭,想让她陪我喝几杯。”

大早上的喝酒,这姜弦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臧云嘴角弯了弯,轻轻挥了挥手,“去吧。”

长乐请好旁人来照看,这才随着姜弦走进林中,他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眼见着越走越远,长乐急忙说:“上午还要启程赶路,我们不要跑太远。”

姜弦并没停下:“你是怕骆泽找不到你,还是怕他不找你?”

问得长乐哑口无言,只得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就这里,背山依水,风水好。”姜弦指着几方青石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挑墓地。

长乐沉着脸:“和你在一起怎么就那么晦气呢。”

姜弦像是没听到似的,撩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变魔术般从袖笼里掏出两个酒碗来,“怎么喝?我一碗,你半碗,还是我喝一碗,你脱一件。”

“别胡闹!”她呵斥他说。

“怎么?现在开个玩笑都不行?”他倒出满满一碗酒来。

长乐平复了下语气又问:“我只是担心耽误行程,让一大伙儿人等着我们俩,总是不妥帖。”

“别把自个儿想那么重要,骆泽带着人往回走了,叫我们在此地埋锅造饭等着。”

“往回走?去了哪里?做什么?”关心则乱,长乐有些失态了。

“要不这样,我的马借给你,你追上他,亲自问个究竟,怎么样?”姜弦斜了她一眼,笑着说。

“可恶!你不讽刺人就浑身长刺吗?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反话,有些女人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

“那么请问,我现在成功地吸引你的注意力了吗?”长乐没好气。

姜弦递过一碗酒来:“这伎俩太蹩脚,以后别使了。”

长乐接过酒来,却放在一边:“我中毒了,不能喝酒。”

他漠不关心,只是说:“那你就看着我喝。”

长乐于是真的在一旁看着他喝,见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简直像失恋,终于看不下去,劈手将酒碗夺了过去:“你是不是被人抛弃了啊?”

他懒洋洋地抬眼:“是啊,接到一封飞鸽传书,说是我府上一个美婢趁我不在,跟人私奔了。”

“你不是还有花影、听絮这对‘解语花’吗?”长乐有心拿捏他,“是叫这两个名字吧?”

“记性不错。”他向她投以赞许的一瞥,换来长乐白眼一飞。

“神女的故事,你方才听去了多少?”冷不防,长乐凌厉一问,“你这爱听墙角的毛病能改改吗?

54 和美的皇室家庭

姜弦瞪了瞪眼:“这回真的只是凑巧,何况我只听到几句,接近尾声的几句,可歌可泣的几句。”

他的解释怎么越听越像是掩饰呢,长乐收住想要迸发的笑意:“不过,你说说,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以前也从未见过,更说不上了解。”

“大概是觊觎她的美貌吧。”姜弦很认真地一番思考后得出结论。

长乐又丢了个白眼给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那也得对方有那个美貌才行。”他仔细端详着长乐的脸,叹口气,“遗憾了,公主显然达不到我的标准。”

“荣幸之至!”长乐别过脸去。

话里虽仍是针锋相对,可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似乎都在刻意避免着陷入上回那种剑拔弩张境地里。

“多留心些巫臧云。”他伸手在鞋面上掸了掸,自说自话道:“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我得回去找骆泽喝。”

“我又不是细作,留心什么?”长乐多了个心眼儿。

“她身子弱,你当然要多留意些。”他说得理所当然,绝不像存了分毫坏心。

可长乐知道他分明是别有用意,“你一直都在怀疑臧云?怀疑她什么?”

“她的故事是真的,也很动人,但一定有什么是没告诉你的,当然,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她心仪的夫君。”姜弦又在拍他身上那些实际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要是聪明些,总会察觉出。”

“可她与我并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上。”

“既然都是水,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相通的?”他把酒坛丢在原地,大步流星朝着大队人马所在的方位走去。

隐隐约约听到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长乐猜了猜或许是骆泽他们回来了,猛然想起刚刚姜弦说要回去找骆泽喝酒的话,原来他还真有顺风耳的本事。

或许是想着很快能见到骆泽,长乐的步伐轻快了很多。

折回一看,果然一眼就见到了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

“骆兄,此行可有收获?”姜弦免去了寒暄的话直奔主题。

骆泽苦笑一下,看了看姜弦身后紧跟着的长乐,脸色微微变了变。

“姜兄,我们里面说。”

长乐将头垂得更低,他终究是回避着她的。

可骆泽却只是担心和姜弦接下来的对话会吓着她。

姜弦一进骆泽所在的主帐便发了声:“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劝过你不用去。”

骆泽坐在案前,单手支着额头:“即使希望渺茫,我还是存有一丝幻想。”

“两个富户之间的联姻,说不上是什么盛大的婚礼,我想那个凶手不会冒险。”姜弦与他对坐,顺手拿起案上的砚台把玩起来。

“可却有个完全符合各项特征的少女失踪了。”骆泽不死心。

“我想你们已经找到她了,虚惊一场而已。”

骆泽很失望:“那少女进山采蘑迷了路,后来被寻到了。”

“你一听有人失踪,又有人成亲,难免会警觉,只是你不觉得吗,凶手犯案的频率不可能这么高,他或许受着某种不能为他所掌控的约束而不能频繁作案,五年五起,每年仅一起,是他不想出手吗?我看未必,他是不能。”姜弦目中透出狠绝来,“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是娇俏可人,还是清秀羞涩?”

“就不能是个凶神恶煞的?”骆泽笑了,随即又愁着眉头。

姜弦将砚台放回原处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有个方法可以逼着他再出现一次,我想拼了命他也会再出现。”

“愿闻其详!”

……

回国都的路上一行人相安无事,臧云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沉默,长乐除了陪着她沉默,便是和姜弦斗嘴来做调剂,骆泽的话不多,和长乐说的就更少,有时他面上会有欲言又止的表情,可长乐没机会去问,也不敢去问。

走了大半个月,这一日终于到了雍昌的国都旭安,城门在即,众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在子民的仰视和跪伏中,骆泽牵着新娶的云妃缓步走进王宫,无人不惊叹于藏云的美。

太子回宫的消息早已传遍,王后姜玉芙早早等在宫内,碍于宫规她不能去亲迎,国王骆端辰看着爱妻焦虑中带着喜悦的神情,爽声笑道:“芙儿,阿泽已经大了,你要学着放手,这样他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飞那么远,也只是为了抱得美人归,这点儿也不知像谁,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姜玉芙早已不是青葱少女,可那种娇艳经年不退,愈发有了韵味。

早年的骆端辰爱美成痴,却在见过姜玉芙以后变身为天下第一专情的男人,后宫内除了几个必要的为了拉拢大臣而迎娶的妃妾外,再无任何美人祸乱他的身心。

此时听着玉芙娇嗔抱怨的话,心上乐开了花:“好吧,等那小子回来,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玉芙不高兴了:“谁敢动阿泽,问过我没有?”

自家的媳妇得赶紧哄着:“芙儿说得极是,芙儿说的都对!”

她叫玉芙,却比芙蕖花还美,潋滟一笑:“这还差不多。”神色稍稍一暗,“阿弦也来了,我许久不见他,很想他。”

“这孩子——”骆端辰的口吻中充满怜惜。

“父王,母后。”人未至,声先至,在父母面前,骆泽才会偶尔欢脱些。

“阿泽——”姜玉芙赶紧去迎,抓着儿子的手,上下看了又看,猛一拧他的手背,“怎么又瘦了!”听口气心疼得不得了。

骆泽笑着:“在母后眼里儿子永远都是越来越瘦,其实我明明是长了分量了。”转向父亲,恭恭敬敬一拜,“父王近来身体可好?”

骆端辰努力扮演着严父的角色,深沉地“嗯”了一声:“一切都好。”

“臧云,来见过父王和母后。”骆泽轻轻一拉藏于他身后的藏云,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臧云红了脸,翩然施礼,“妾身见过父王、母后,父王母后安泰!”

她知道像骆泽这样的中原人家中有句俗话叫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可她明明不丑,却依然忐忑不安。

姜玉芙用极其包容的目光望向臧云,也拉过她的手,柔声说:“真是个可人的姑娘,水灵俊秀,阿泽还是很有眼光的。”作为母亲,一开始她并不赞同骆泽的这门婚事,巫族在她心里是个异类,可眼前这血肉之躯的臧云看着比她见过的许多女孩儿都要好,“臧云背井离乡,阿泽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骆端辰也看向这儿媳,却只是匆匆几眼,就在收眼的时候,他扫到了立在末端的长乐,眉心蹙了蹙,厉着叫了声:“姜弦!”

姜弦难得一副老实人的模样,立即从人堆里露出脸来,没笑,倒是带着几分紧张,这让长乐一愣一愣,他很怕这位雍昌国王?怎么和猫见了耗子一样。长乐很想笑,但在这种场合,她很辛苦地忍住了。

姜王后眉一扬,满心欢喜:“阿弦,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不会再逼着你吃糖了。”说完笑个不停。

童年糗事令姜弦很难为情,他对着整个雍昌最尊贵的一对夫妻说:“国主,王后,我也是担心抢了太子的风头。”这认知很是不要脸了。

“叫芙姨!”姜玉芙纠正道,装出气恼来。

姜弦瞬间迟疑了下,他是姜红状的养子,小时候也这样叫过姜玉芙,可如今,他叫不出口。

“阿弦,让你叫你就叫,扭扭捏捏跟你身边那大姑娘似的,成何体统!”一国之主发话了。

长乐叹了声,真是躺着都中枪,国王骆端辰口中那个大姑娘正是她。

姜玉芙得了某种暗示细细看了长乐,保养得宜的手一伸:“那个阿弦带来的姑娘,你走近些。”

长乐看了姜弦一眼,姜弦抿着嘴,以极小的弧度对着她摇头。

骆泽笑着解围:“母后好眼力啊,是怎么看出桃夭是阿弦带来的?”

骆端辰在一旁造势:“王后真是目光炯炯、洞若观火!”

姜玉芙看着这一唱一和的父子两,神秘一笑:“这就要问云妃了。”

藏云明显一愣,这为何又牵扯到她身上来?波及范围未免也太广了些。

懵懂着双眼试着问:“敢问母后,这是何故?臧云实在愚钝,不能会意。”

风华绝代的王后眉眼顾盼生姿,声线绵软:“很简单的道理,臧云,你会允许新婚的夫君身边带着这样一位倾城佳丽吗?”

一时间,所有人哑然失笑。

姜弦很是无奈,掩着面:“就这样又被芙姨看穿了!”不经意间这声“芙姨”随口而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

引得众人又是一顿哄笑。

自始还未发一言的长乐就此成为全场的焦点,愈发坐实了姜弦无美不成行的独特品格。

长乐却并不觉得窘迫,她朝着姜玉芙慢慢走去,那个盈盈而笑的身影让她想起自己的母后来,一样的美人,一样的温良。她虽没去用眼证明,可她能肯定,骆泽也一定在看着她,若不是国破,她嫁与骆泽,成为这个和美的皇室家庭中的一员,那该多好。

55 嫁你,我不愿

可一切如梦似幻,终是不可能了。

众人只看到那女子款款上前,素淡的衣裙拖在玉石地面上流云一般,她有一种非凡的气度,即便身处群星闪耀中,仍有一份光彩,唯她独尊。

“你叫桃夭?”姜玉芙温雅的声音听在长乐耳里十分熨帖。

“是,婢子桃夭,是姜公子从歌舞坊里带出来的,桃夭见过国王、王后。”她自报家门,端的就是一个大大方方。

姜玉芙微微一怔暗暗去想:这姑娘,未免太不设防了。

长乐考虑的却是与其被追问,倒不如像倒豆子一般让自己毫无保留。

御座之上的骆端辰突然冷冷开口:“这是真名吗?”

这让长乐心口一颤,面对这道凌厉的目光,她不能生怯,腰杆一直便迎向一国之君的注视。这骆端辰生得高高大大,眉眼如刻,想必年少时就是诸多女子竞相追逐的对象,如今年过四十,俊朗中多了威仪,魅力愈发难挡。

“你吓到人家姑娘了,国主的意思是这是你的本名还是艺名?”姜玉芙先是指责了丈夫不够温柔,折过后半句话来便嗓音如水。

“风尘之中,自然不是真名。”长乐有了应对之策,“只是真名难免成为负担,也不想辱没了先人,请恕桃夭有所隐瞒。”

姜王后心善且单纯,鸣不平道:“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算是很体面地为长乐挽尊了。

姜弦与骆泽异口同声附和道:“英雄所见略同。”

这吹捧有点儿高,可长乐明白于姜弦来说只是不想泄漏她的真实身份,而骆泽才是有心为她解围。

想着明明是同一句话竟也能这样厚此薄彼,是不是太过于双重标准了,她朝姜弦看了一眼,并无透出感激来。

王后观于心,已然有了别样的理解,话是对着姜弦说的,“阿弦,你与骆泽同岁,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下回我见着姐姐定要再催促催促,让她早点儿给你寻门靠谱的亲事……”

她的话一时间并没有结束的迹象,骆泽憋着笑,不忘看一眼姜弦越来越局促的神色。

在姜王后提到要为他举行几次大型相亲之后,姜弦终于缴械投降了:“芙姨,我哪里做得不对,请您批评,可千万不要寻个管教我的,您知道,从小到大,我心野得很,受不得束缚和约束,所以不管她是九天玄女,还是人间公主,我都不愿娶回家——”

被高座上的雍昌国王及时喝住:“你小子,想得倒是挺美,还九天玄女、人间公主,且要先问问她们是否有那个意愿结识你。远的、飘渺的就不说,单单问问这个桃夭,你问问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嫁与你?”

姜弦几乎就是秒怂,这更加印证了长乐此前的猜想,他果然是忌惮害怕骆端辰的,可这就让人费解了。

姜王后笑出声来:“阿弦,国主下旨意了,你得去问问桃夭姑娘了。”

姜弦向骆泽投去求救的目光,骆泽却刻意视而不见,而是对臧云嘘寒问暖起来。

看到结义兄弟如此无情无义,他仰面一叹,以极快的语速对长乐说:“国主问你愿不愿嫁给我?”

骆端辰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指着他:“说慢点,而且不是我问,是你自己问。”

长乐觉得在演木偶戏,她演的似乎是小丑的角色,可姜弦显然认为他才是那个小丑,只不过他对骆端辰有着一种天然的、毫无道理的畏惧,相反待他严苛的养母,他却没这种感觉。

所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若是这样,那也着实太可怕了。

“桃夭,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像国主说的那样,内心是不愿意嫁给我的?”他不再敷衍,而是以一种慎重的语气问了出来。

长乐本想趁火打劫去取笑她,可忽然心思就软了下来,许多双眼睛看着他们,都在等待长乐的一句话。

她需要照顾他的颜面吗?犹豫了一下,像是也在慎重地思考这个问题,“公子,我不愿。”

这斩钉截铁的话令姜弦眸光一暗,可长乐接着又说:“我不愿并非是因为不想,相反若能与公子结成眷侣,定是桃夭一生之幸,只可惜我不是天女,亦不是贵女,若是逾越到福份之外,那或是更大的不幸。幸与不幸中,桃夭虽渺小,但还是懂得去做一个实惠的选择。”

长乐语出惊人,却有情有理,听得众人唏嘘一片,有人摇头,有人叹息。

骆端辰似乎是对她存有偏见,此刻也只是笑了笑,这个桃夭,让他想起多年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梳着小辫子在椒国的王宫花园里跳来跳去。

思绪像朵云,不知觉中飘向远方……

……

“小囡囡,你在做什么?”他那时年华正盛,胜过园中最挺拔的松和最俊逸的竹。

“抓蝴蝶啊!”她扬起小小的脸,唇如樱,美如画,人人都传椒国的公主以后会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妙人,看来传言不虚。

“那你抓它们准备做什么呢?”他又问,春光和煦,禁不住微眯了眼。

小小的女孩儿看着他,这个玉树临风的叔叔问题真多,而且他的身量也太高了都遮挡了她的花丛,于是狡黠一笑:“我啊,叔叔,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

青年骆端辰郑重其事点点头,按照小孩子的规矩伸出右手的小手指:“一言为定。”

小女孩也伸出小小的手指,勾了上去,随后发出指令:“叔叔,你弯下腰来。”

骆端辰便弯下腰来,稚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我要用蝴蝶做毒药,毒死那些来给我提亲的人。”

骆端辰猛然直起身来,面如寒冰,冷声质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他很英俊又怎样,我也很漂亮,他身份尊贵又如何,我也是堂堂的一国公主!我为何要遵从旁人的安排和喜好,我还小,这样的小,不想从现在起就开始学着你们这些世故的大人一样委曲求全。”女孩眼中有星辰,却固执轻狂。

骆端辰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包容性极强,可他最恨人在天真的年纪里不能保留天真,他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即使这样,还是能感到小女孩那利箭般的眼神。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又跑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

“公主,公主,蝴蝶抓得怎么样啦?看看婢子新得的捕蝶工具。”高高扬起手中的网兜,一副小表情很是骄傲。

年纪尚小的公主学着身边的人那般叹气:“蝉衣,方才我遇到一个怪叔叔,长得很气派,无奈胆小,被我三言两语吓跑了!”

“这么巧,公主!婢子刚刚也遇到一个小公子。”叫蝉衣的小宫婢眼中放光,“那小公子模样很俊,但冷冷清清的,全然是目中无人的样子,婢子灵机一动,模仿着公主的口吻和他说了几句话,也把他打发走了。”

“蝉衣你真聪明。”小公主对她大大赞赏了一番,她对蝉衣从来都是厚待有加,别的不说,单在衣着上,别的宫婢都是青色长裙,可蝉衣不是,永远都是上好的绸缎制成的最时兴样式,以往有人会把蝉衣认错成公主,后来认错的人越来越多,长乐很高兴,专门令人做了很多同款不同色的衣裙,主仆二人轮换着来穿,蝉衣一开始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可经不住公主认真的恐吓,渐渐的宫人们都只当这是公主喜欢的一个游戏。

……长乐也分了神,她突然想起原是见过骆端辰的,也突然明白了骆泽那日对她说的话,原来蝉衣遇见的那位小公子便是骆泽,原来骆泽也像很多人一样把蝉衣当成了自己。

冥冥之中看来早就已有注定。

“桃夭,桃夭……”有人低低地唤着她,她愣了愣,谁是桃夭?正想开口浑身一个激灵,在这雍昌,她不再是长乐。

面带歉意地看了看好意提醒她的臧云,轻轻一笑,姜弦得了她的回答陷入沉默中已有一阵,他不悲不喜,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失去。

“我就喜欢桃夭姑娘这真性情。”姜玉芙颌首,回身望了望木然着脸的骆端辰,讶然而问:“国主在想什么?”

骆端辰于是摇摇头,强迫着从那虚影中拉回远走的神思,不过一个欢场上故作清高又有些姿色的女子,不值得他去忧神,浅笑一声:“想起一些旧事,觉着好笑。”

心思剔透的骆泽瞧出些端倪,适时说:“父王、母后,儿子这一路风尘仆仆,能否先去用膳?”

姜玉芙装出惊呼一声:“看我一高兴,竟然忘了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冲着儿子眨眨眼,似乎在说你爱吃的早就备好了。

母子之间颇有默契,骆端辰正好找个台阶下:“殿前还有事,你们吃着。”不甘不愿又补上一句,“我不在,你们也自在些。”

众人都抿着笑不做声,只等他一走露出群魔乱舞的原形。

这其间最舒心畅意的莫过于姜弦,像他这般没心肝的人并不曾把长乐对他的回复当成一回事,他高兴地喝酒、高兴地举筷、高兴地谈笑,看上去与刚才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

姜玉芙身为长辈早就对几个小辈的习性了如指掌,对他这副德行见怪不怪,只是笑着给他面前的碗里夹菜,转眼间,姜弦的碗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长乐的身份本是不该上桌,可骆泽坚持,臧云默示,姜弦不置可否,姜玉芙便把她拉到身边坐了下来,另一边坐了臧云。

三个世间绝色的女子汇聚在一起,整个宫室都陡然亮堂了。

56 物归原主

这一顿饭长乐吃得简直索然无味,不知怎的,她有意无意会去观察姜弦两眼,见他懒洋洋的,一副享乐主义的做派,顿时心上更加灰暗了,看来她得想办法尽快脱身,当初答应他一起到雍昌来不过是缓兵之计,同样是虎穴狼窝,都不可久留。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随后在王宫的日子,长乐表现得十分殷勤热络,除了那个冷冷的、高高在上的国王外,宫里不少人已经和她打成一片。

回宫后的臧云自然有了许多得力的人伺候,骆泽笑着对姜弦说:“桃夭我还给你了。”姜弦也笑:“若是喜欢,大可自留。”

这对话是当着长乐的面说的,因此长乐十分气恼,这是把她当做一个物件了吧,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骆泽有礼有节:“我若喜欢会去争取,而不是强取。”说完拍一把姜弦的肩头,“兄弟,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骆泽走后,姜弦对着呆愣在原地的长乐说:“我是身在福中吗?说什么有美在怀,不过担了个虚名而已。”

长乐和他在一起久了,早已不知脸红为何物,嗤笑一声:“你本就不该对盟友存着非分之想。”在这里,他们还是盟友,虽然在此之前,他们是敌我。

从那天开始,长乐便安置在离姜弦最近的一间偏房里,她的身份主子不是主子,婢子不是婢子,多少有些尴尬,偶尔会有宫娥拿话含沙射影来酸她,可毕竟是跟着姜弦混过的人,颜面这种东西浮云而已。

这一日,长乐接了姜王后赏赐的杏仁酥正往回走,路过墙角一处回廊时,几个女子压嗓议论的声音使她脚下一滞。

为首的是个略显甜腻的,前面的话长乐也没听见,只听得:“……她美则美矣,可惜像是没魂,怪瘆人的。”

另一个接了话,仍是低低的,“听说她会下蛊,邪门歪道的懂不少,想想就害怕。”

“怎么会?看着和我们没什么不同,除了更美些。”有人小声嘟囔着。

“就你死脑筋,也不想想看,我们太子什么人物,若不是她偷偷给下了蛊,太子怎么会远远地跑到浮屠城那个地方把她给接回来,婚礼都是在当地办的,摆明是给我们太子布了迷魂阵……”

听上去有些成熟的嗓音突然而至:“休要胡说八道,小心你们的舌头,就知道偷懒在这里家长里短——”

紧跟着是宫婢们作鸟兽散的动静。

长乐看了一眼,都是月华殿里的人,最后出面制止的是殿里的一个管事嬷嬷。

月华殿,那正是臧云的住处,看来她身边也是阳奉阴违的居多。

想着臧云的过去和现在,长乐有种感同身受的体验,远离故土、寄人篱下终是不圆满。

“你信吗?”正要转过身,冷冷的风迎面而来。

长乐望着眼前,那个美得不太真实的人正是臧云。

“你信我会下蛊吗?”她又问,一双眼此时显得有些大而无神。

“云娘娘,这些无知的人平日里无聊得很,这种口不择言、无中生有的话何必放在心上?”长乐说着宽慰的话。

“桃夭,你也听过那种蛊吧?神奇至极,都说只要给心上之人下了蛊,便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即使那人本是对你恨之入骨。”臧云幽幽说,“可世人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长乐好像听姜弦说起过这种东西,拿半信半疑的眼神去看她。

臧云一笑,几分凄楚:“其实真正的情人蛊本身也是无情的,对于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来说,即便用上这情人蛊,对方也只是把你当成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在他眼里、在他心里,你不是你,而是他爱的那个人,是完完全全与你不相关的另外一个人,所以我虽会下蛊,但绝不会去用它,我不会做任何人的替身,与其这样,倒不如坦然面对他不爱你这个事实。”

长乐受到了某种启示:“换成是我,也会和云娘娘做出一样的选择。别人的爱能拥有最好,可若不能,也没什么。”

“果然通透豁达,难怪——”她收住了话,清清淡淡,有种仙飘飘的韵致——正是宫人议论的仿佛没有灵魂一般的感觉。

但长乐从不觉得她有多瘆人,反而相处下来,渐渐体会出她的面冷心热。

“你的毒都好透了?”臧云叹了声,“那几日我虽迷糊,却也知道你似乎是中了某种毒,现在想想,应是蛇毒。”

“已无恙,多谢云娘娘记挂。”长乐抬了抬手腕,她早已忘了被蛇咬的事,可却始终忘不了骆泽为她吸毒那一幕。

面对臧云,她有种莫名的愧疚。

臧云笑笑,极为短促,“既然如此,那就把手帕还回去。”

“我不太喜欢他贴身用的东西在别的女人手里。”她又笑了笑,带着深意。

长乐压制着内心的窘迫故作镇定:“是我的大意,让云娘娘难堪了。”

臧云的话听上去淡得不能再淡:“我不难堪。”

长乐恍然那个真正难堪的应是自己,一直私藏着他的手帕,除了对他的觊觎,还有别的合理解释吗?

当断则断,否则藕断丝连便是后患无穷。

臧云这是在提醒她断舍离。

哪些该要,哪些不该要,长乐真要好好梳理一番了。

当日用过晚膳,长乐估摸着骆泽正在书房里,她怀里揣了那条手帕请守卫前去通传。

没多久,有人将她引了进去。

骆泽正在书案前,提着笔勾勒着什么,忙中抬了抬眼:“桃夭,真是稀客。”他的玩笑话不如姜弦那样俏皮,当然也远远不如他讨厌,客观的说,长乐实际上一丁点儿也不讨厌。

她没留意到有红云在她脸上停住了,只是拜见过后急急说:“我是来物归原主的。”见他眼中惊疑,缓缓将手帕递了上去。

骆泽眉心一松笑道:“这样的手帕我有很多,桃夭姑娘大可不必为了这样的小事专程跑来。”

他继续运笔,神情专注,长乐不想打扰他,便沉静不语。

片刻之后见他停了笔,说道:“东西再小,终究不是桃夭的,还是还回来图个心安。”

骆泽将笔放在笔架上,“小小一条帕子就能让人不能心安,姑娘还是太实诚了。”

长乐低了头,他的凝视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你会写字吗?”他换了轻松的口吻。

本想说不会,可隐瞒越多越容易出破绽,何况姜弦把她描述得色艺双绝,若是连字都不会写,还罔谈什么琴棋书画,实在是说不过去。

长乐点头:“会一些。”

“你来得正好,我刚临摹完一副画,想请姑娘帮忙抄两行字。”他十分客气,这让长乐无法拒绝。

来到案前,站在骆泽身边,她小着心:“敢问殿下要写什么字?只是桃夭的字迹丑得很,怕是要毁了殿下的心血。”

骆泽给了她一个微微笑着的侧脸,这让她心上又开始有了异动。

“怎么会?字如其人,姑娘的字必然是极其美的。”他正面望着她,唇角的笑似有若无。

长乐只觉脸热,忙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运起笔来,这才看清骆泽的画上是花鸟图,黄鹂鸟,翠柳,还有鲜艳欲滴的花簇。

不得不说布局构图有点俗,这品味让长乐又看了看骆泽,不应该啊,不应该啊,这样的审美似乎更适合他的好兄弟姜弦。

骆泽又侧过脸去,在长乐看不到的地方会心一笑。

长乐开始写字,她刻意留了一手,以免泄漏自己真实的字迹,因此只发挥了六成。

“染露金风入梦来,玄鸟归梁露为霜。”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又由衷感叹,这诗似乎也只比打油诗强上一些,这样的字画居然还有临摹的必要,骆泽这个人也实在过于虚怀若谷了。

骆泽拿起新鲜出炉的字画,稍稍拉远一些,眉峰和鼻梁都是好看的角度,比起这幅不伦不类的画,他本人此时更像是一幅画。

“桃夭姑娘的字娟秀清雅,形很好,只是神韵稍稍逊色,不过,也已经很好了。”骆泽轻声点评。

长乐知道他说得很中肯,“殿下的训导我记下了。”

骆泽笑着摆手:“什么训导!学什么人不好,偏要学着那些臣子们,若是我无意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训导,那我该是有多么好为人师!”

长乐的心湖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整个人都凌乱了,他这温柔的责备在她听来更像是爱抚。

“觉得这画不够清雅脱俗吧?”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画上来。

长乐不想隐瞒本心,轻轻一点头,换回骆泽明朗一笑。

“原画可是我从古董书商那里高价收来的。”他加重语气,有种自嘲的意味在其中。

她能说他人傻钱多吗?显然不能,随着他一道笑了笑。

手帕也还了,字也写了,骆泽没再挽留她,她也不好继续呆在这里,适逢有人前来请示公事,长乐识趣而退。

出了门,长长吁了口气,心上的石块总算落下来了,可心也更加沉甸甸了。

回到房外,见房门虚掩着,几盏宫灯早已点好,长乐心上有了种预感。

推门走了进去,果真又是姜弦不请自到,长长的身形在灯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57 自己假扮自己

她极其厌恶他这种做派,很不友好地先发制人道:“天色已晚,姜公子来的是不是不太合适?”

姜弦立在窗前,听见推门声的时候他便知道她回来了,却并不曾回身看她一眼。

月上枝头,人约黄昏,他的指骨藏在袖中,隐隐泛出青白色。

“你也知道天色已晚,方才去了哪里?我可是等了有一阵了。”喉中似是不畅快。

长乐本想实话实话,可转念一想,他算她什么人,为何要事事汇报?

“无可奉告。”她木着脸和声音回答。

听得男子一声冷哼,尾音拖得老长。

“又去投怀送抱了吧?”他一只手倚上窗框,望着窗外令人糟心的月色,“怎么样?他肯领情吗?”

长乐报复般笑笑:“青梅煮酒,红袖添香,你说呢?”

姜弦的长眉扫进鬓中,漆黑的眼眸里像是闪着两团磷火:“好个郎情妾意的场面,你说不想嫁我,大约是想嫁他吧?”

这就无厘头了,长乐纳闷,他何时变得这样胡搅蛮缠了?于是简单粗暴地回答说:“是,你说的没错!我可是做梦都想嫁给他!他正是我的梦中情人!”

那只倚着窗框的手加重了力道,仍是赌气不回头,阴郁着声:“很好!恭喜你,即将美梦成真。”

长乐愣了神,口中断断续续着:“什么、什么,什么成真?”

冷得刺骨的笑传了过来:“我与骆泽商量过了,他娶你,你嫁他。”

大晚上的,又是抽的什么风!长乐气道:“姜弦,你到底想做什么?出卖我?”

雕像一般的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寒气便扑了过来,“不是出卖,是成全!”

长乐见他一步步朝自己逼过来,不禁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抵上了冷硬的墙壁。

逼仄的空间里,他的双手撑在她头顶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嫁给他,假装你便是那位和他有婚约的椒国公主。”

长乐彻底糊涂了,自己假装自己,这实在荒唐,断然拒绝说:“我不能假装她,更不能嫁给他。”

“你是谁?”他问得很奇怪很纠结。

她仰面去看他,只觉陌生。

“你是赵长乐,还是桃夭?你想做谁?”

她被问住了,这段时间她一直以桃夭的身份做掩护,渐渐的她甚至有些遗忘了,昔日那位尊贵的公主仿佛只是梦里的一个人,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而已。

她的身上背负着亡国的仇恨,她的心上记挂着父兄的安危,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做不成,“我不知道。”长乐垂下眼,听天由命道:“无论是谁,都是自身难保。”

“骆泽答应了,事成之后送你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姜弦稍往前倾,将她轻轻带入怀里,手掌覆上她海藻般的发丝,“你只是装成赵长乐,永远不要再做她。”

长乐很不习惯这样温柔的他,却也没有很激烈的反抗,她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说罢,你们的计划。”

姜弦又用手臂将她圈了圈,有口气在他的胸腔内怎么也转圜不过来,明明这主意是他出的,可此时怎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太子大婚,娶的是早有婚约的亡国公主,你说,那个残害少女的凶手是不是一定会出现?”他将怀抱慢慢松开,恢复了一脸漠然。

长乐惊疑这个人变脸如此迅速,更惊疑他话中的内容。

原来,他们是想利用她来引蛇出洞。

“为什么不找别人?许多人都见过我,让我装公主,太假了。”长乐质问。

姜弦喑哑着声:“是骆泽的意思,你该去问他。”

“那他为何不自己对我说?”长乐想着刚刚才与骆泽见过面,他竟是一丝一毫都没表露出来。

“或许是他真想娶你,假戏真做,你或许就能真跟了他。”姜弦的理由很牵强。

长乐戳穿他:“不是说事成之后会送我走吗?怎么,还想学着金屋藏娇?”话虽这样说,但她并不相信骆泽是那样的人。

“让你扮公主,是我的意思。”他终于说了真话,“虽是铤而走险,但也能险中求生,我似乎答应过要庇护你,可我知道,一旦到了余寒,我是做不到的,趁着如今事态还在控制之外,我要为你彻底洗清亡国公主的嫌疑,你的身份纸里包不住火,迟早藏不住。不如趁着这次事端,我与骆泽联手,让你从众人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我不信你会这般好心。”长乐冲他一笑,很是好看,“我不会独活,只要我活着,复国这种大事我不奢求,但我的父兄一定要营救。”

“何必一心求死?以你一己之力根本办不到,只是送死罢了。”姜弦气急败坏道。

她也不知他的火气从哪里来,有心呛他:“我死了,你们的镇国大公主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嘉奖你,这难道不好?还是说你已经不舍得我死了?”她重重地回击他,语气里是极度的轻视,可那暗暗藏着的期许,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

“我想你死,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只一句话便让人难以驳斥。

“有我和骆泽共同护你,你的胜算才更大。”他又说。

想到骆泽才刚娶亲没多久,转眼间又要迎娶新人,长乐感到好笑,“骆泽护我,真是晚节不保!”

“等到翦除凶逆,真相大白,他仍是睿智英明的储君。”姜弦搓了搓手,又拿过长乐的手暖了暖,“天凉,我走了。”

毫无逻辑的告辞让长乐回味了一下,姜弦还是那样奇怪。

太子于民间寻找到流离在外的亡国公主,义无反顾履约迎娶的惊人桥段很快在国都旭安城的大街小巷内传开,成为茶楼酒肆最火爆的话题,有人赞太子一诺千金、仗义仁德,也有人说太子丢了一国脸面,毕竟这亡国公主已经不清不白了,还有人羡慕并诋毁这位传闻中姿容出众的公主,说她是妖星转世,祸害了一个椒国不算,还要来祸害国泰安康的雍昌……但国都女子的口径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她们的关注点也始终如一,“太子这么俊的人也花心,这不才娶了巫族一个神女嘛,怎么这么快又要喜当新郎了,真是从来只有新人笑、哪里见到旧人哭!”

而此时倍受“同情”的臧云坐在月华殿里正不紧不慢喝着燕窝粥,国王骆端辰和王后姜玉芙都是知道内情的人,臧云也已与骆泽长谈过,不过都是做戏,她并不想费神去想前因后果,至于那个人为什么一定得是桃夭,她似乎也不介意,她对骆泽始终只有一句话:“无论怎样都好。”

长乐因着肩上的使命特殊早已秘密搬出王宫,暂居骆泽在郊外的一所别院里,以前见过她的人都被隔离开来,别院里奉命伺候的人清一色是从遥远的边境召唤来的新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话少实干型,长乐像只金丝鸟一般,每天除了坐在桌案前发呆,就是对着铜镜发呆。

为了逼真,骆泽专门为她请了可靠的教习师傅,几天下来,教习师傅又惊又喜,这女子未免太有天赋了,那些规矩和礼仪她总能举一反三,做起来更是有板有眼、自称风范,师傅们回宫禀报骆泽,都是喜上眉梢:“难怪姜公子一定要推举桃夭姑娘,不得不说,桃夭姑娘扮起公主来几乎就要以假乱真了!”

骆泽总是笑笑不语,一盏茶往往就这样放凉了。

临近发榜上的婚期还有半月时,清晨的别院里迎来一个人,风尘仆仆,衣服都还未来得及更换便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门阍小厮披着衣打着呵欠出来了,一见不过是个瘦弱朴素的少年,继续哈着气说:“怎的这样早?你是什么人?”

少年羞涩拱手:“小人宗明,受了太子殿下的差遣,特地赶来为新王妃量体裁衣。”

宗明这个名字在雍昌早已如雷贯耳,那人不再顾得上哈气,而是变成了哈腰:“原来是小宗师,失敬失敬,快请快请。”内心却怎么也不能把“雍昌第一裁”的头衔与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还“第一裁”呢,自个儿身上也不好好拾掇拾掇。

这番腹诽宗明自是听不见,人情世故上他说不上聪明,这也不足为怪,一个人的精力和天分有限,术业占去了九成九,余下的便不足以应付那些烦杂琐碎。

长乐这时正好起了床,发髻也只是挽了个最简单的,她带了些起床气,很是不痛快,做公主连早床都不能睡,实在是很委屈。

“公主,有客至。”别院里的下人总是这样言简意赅,半句废话没有。

长乐也懒得搭理,手一抬,示意领进来。

宗明垂着头便走了进来,跪地说:“小人宗明给公主殿下请安。”

长乐看着那双沾满泥巴的布鞋,笑了:“快快起身,小裁缝,我们又见面了。”

宗明呆愣了下,这调笑声很熟,似是故人。

战战兢兢起了身,一抬头,谨小慎微的样子正好撞进长乐眼里。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宗明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58 隔山隔海意难平

“啊!是你!桃夭姑娘!”惊得无以复加,忽然捂住嘴,宗明告罪说:“请恕罪,原来姑娘便是椒国的公主,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长乐拢了拢刚刚梳妆好的发髻,端端正正道:“原是我的错,未能与小宗师坦诚相待。”

宗明忙说:“公主的苦衷,小人能理解。”他像是心上有所触动,“幸得天日重现,太子终与公主相认。”他有些难为情,从前怎能眼拙到把公主和姜弦配成一对了。

长乐摇摇头,似是无奈,这个少年心思可真是纯净,我说我是桃夭,他信,摇身一变说是公主,他仍信。

“小宗师,当初你许诺要为我做身嫁衣,如今是打算履约来了?”

宗明挠挠头,憨厚一笑:“本就是太子交代的差事,不想还能完成自己的约定,真是一举两得,小人可是赚足了。”

长乐起身,伸开双臂,笑着说:“那就有劳小宗师为我量一量尺寸?”

宗明的目中熠熠生辉,只是片刻,他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可你并未测量?”长乐疑惑道,椒国王宫也有不少手艺好的御用裁缝,在为后宫女眷裁衣时都会带着女弟子,女弟子用软尺细细量上一番,再用随身的小本子记下。

宗明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别样的光彩,“我已测过了,用的心尺,也已记下了。”他指一指脑子,“绝不会错,也绝不会忘。”

长乐是有些震惊的,看来这宗明说他是“雍昌第一裁”不够客观,应是“天下第一裁”才对。

“小宗师,好样的!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宗明的师傅,人称“大宗师”的宗伟同样有着赫赫声名。

得了赞许的宗明又默默低下头,眼中的光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只有在与量裁有关时,他才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热血沸腾,充满着不可测的激情。

长乐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见他脸上透出疲色:“宗明,你该不会是浮屠城那边赶过来的吧?”

宗明被她唤了名字,无形中距离拉近了些,他点点头:“太子大婚,我没有不回来效力的道理。”

“还有一点小事,我一直想请教。”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能说话的人,长乐有点儿小兴奋,找着话题聊:“上回你替云妃做的那身嫁衣也不知用的什么丝线,颜色太正了,既有生机勃勃之感,又有永久凄然之美。”

宗明的眼里像是摄进了烟波江上的雾气,氤氲不清,他唇角颤了颤,肃着声回到:“那都是秘不可宣的技艺,请恕我敝帚自珍。”

长乐这才觉出失言,犹如百年老字号的羊肉汤馆有着不传外人的秘方,宗明小师傅的一手绝技又怎会轻易示人?

“抱歉,我太好奇了。”她眉眼一弯,笑了。

少年萌生出小小的愧意:“请恕我冒昧,公主真是宗明的知音。”

长乐“哦”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宗明有些愁怨:“别人都只看到华服之美,人云亦云说它美,却从未用心去体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独有公主发现了那不寻常的美,记在了心里,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看过便遗忘了,或许再也不会想起,只会记得那日穿上‘第一裁’的衣服是何等风光了一阵……”

原来小裁缝还有这般细腻的情怀,长乐微有动容:“宗明,许多事情只要尽了心,问心无愧,能不能被人尊重和赏识都不重要,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自己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别人的眼光左右不了心志,我信你展翅翱翔所追逐的理想很快便能达成。”

小裁缝嗫嚅着嘴唇,正欲开口,温煦好听的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小宗明到了,我说公主的话怎么突然多了,这院子里也明媚了不少。”

长乐脸色微微一红,骆泽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忍不住懊恼今日犯懒没有悉心装扮。

可仔细一回忆,她近来几乎日日如此,素面朝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小人见过太子殿下。”宗明诚惶诚恐。

骆泽笑着:“看来我脸上是有‘吃人’二字了,小宗师在公主面前貌似放松得多。”

长乐行过礼,被骆泽扶住,深深看了他一眼:“殿下脸上倒是没这两个字。”言下之意是有别的字了。

“是吗?那是什么?”朝着宗明又说:“小宗师连日奔波,劳苦功高,我在别院给你收拾了一处住所,你且去休息。”

谁知宗明却说:“怕是要拂了太子的美意,小人还是回师傅那里住,也好陪陪他老人家。”

骆泽也不勉强:“那好,公主的喜服便劳烦了,届时小宗师定会名扬天下。”

长乐掩嘴而笑。

宗明退出后,他才开口问:“长乐,你笑什么?”声音里是惊心动魄的温柔,他不再叫她桃夭,想必是为了更加逼真的效果。

她心上怪异得很,既有甜蜜又有苦涩,百转千回的肝肠此时化为口中的一句话:“只是没来由的高兴。”

这是一句无伤大雅的假话,其实长乐笑的是宗明早已名扬天下,他想要的也未必只是名扬天下。

骆泽听了满心的欢喜,轻轻一握她的手,蹙了眉:“穿得也太单薄了,手这样冷。”不由分说取了件斗篷给她系上,“我知道别院里没什么乐趣,可这里贵在静。”

明晃晃的室内被穿上斗篷,长乐哭笑不得,扪心自问,她是真不冷,可有一种冷,叫做骆泽认为她冷。

只得笑道:“安静好啊,远离烦扰,乐得自在。”

换来骆泽的笑声:“看来以往你是不自在的。”

深宫之中规行矩步,能自在才奇了怪。

长乐笑笑不说话。

骆泽便拉着她,将她按进软椅里:“好生坐着,我有话和你说。”

她很听话,笑眯眯看着他:“洗耳恭听太子殿下的教诲。”

骆泽给了她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又调皮了”。

他在她面前坐下,见桌上煮着茶,“很香,里面加了什么?”

“我在煮花茶。”她随口说。

骆泽虽有兴趣,但他此次前来并不是探讨茶艺的,于是言归正传:“我想那凶犯在大婚之前便会出来犯事,想想竟有些遗憾,我还想看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下属汇报的最新的发现显示那些干尸虽在婚礼后才被发现,却至少命尽气绝在婚期前十天。

她看到他秀美不失英武的脸上有种落寂,很真实。

有种痛楚弥散开来,却大大咧咧笑道:“殿下为民除害,这等小事又有何难,等到宗明送来嫁衣试穿,我让人捎张画像给你。”

他一笑而过:“主意不错。”

“我突然想,如果这个人这次不出现,毕竟在我和臧云的婚礼前已经出过那样的祸事——按照以往的规律来推测,不会这样频繁出现。”骆泽轻声说,“我想我明白姜弦最终的用意了。”

长乐浑身上下像是被电流穿过,她居然没想到这一层,姜弦那样笃定自信的态度让她全然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正如骆泽所说如果凶案不会发生,那么他们公诸于天下的婚事难道以一场草草的闹剧而收场,还是说将错就错她真去做了那便宜王妃?

“看来他倒是真希望你能嫁给我,为什么?你明明是他的——”骆泽不想再说,言语不明,但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长乐内心戚戚然,骆泽想说什么?是嫌弃,还是后悔?

“那么敢问殿下,是不是并不想娶长乐?”

煮好的花茶营造出一室芳香,只是暗香浮动,人心却跌落到了冰窟。

“不,桃夭。”他纠正了一下,“若真失策了,一切照常进行,我娶你。”

“殿下真是君子。”这样的答案并非长乐想要的,她挑起讥诮的嘴角,“把一个歌姬舞女包装成华贵的公主,殿下若是娶回宫,这是仁德?还是吃了哑巴亏?姜弦大概是想看你出糗吧。”她无意挑拨,反而是姜弦这份用心,她感到大概是要辜负了。

骆泽神色复杂,他伸手理了理她散落下的碎发,这个女子素淡着一张脸,不施粉黛,透明如雪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不管是长乐,还是桃夭,他都是动了心。

可动心动情不是件轻易的事,骤然收手:“长乐。”他又叫回这个名字,真真假假,本是不重要,可她若是真的长乐,该多好。

“无论怎样,我都护你周全,若凶逆落网,我任你海阔天空鱼跃鸟飞;若那奸险之徒警觉,我们的人扑了空,我就风风光光娶你,除非那时悔婚的人是你。”他笑了笑,云淡风轻,掷出的却是千金之诺。

该感动吗?该千恩万谢,感谢他的怜悯和慈悲吗?长乐剧烈摇摇头,淡淡说:“太子果然是太子,思虑周全,只是我一介女子,身若浮萍,怕是万事由不得自己,太子请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拖累你。”

茶器里沸腾的声音愈发大了,这一盏茶想来也是煮废了。

“我想喝茶。”他固执地说,这份固执不太像他,或者说不像长乐所认识的他。

“我再去煮。”她起身出了门,他要喝的茶怎能假手于人,长乐想这一生或许只有这一次为他煮茶的机会,她能把握的也只有这一次。

隔山隔海,山海终是难平。

59 春末村外

这一晚,长乐失眠了,脑海中满满都是骆泽的影子,挥之不去,去之又来。她甚至生出了侥幸心理,希望那个凶犯这回不要出现。

“你是想嫁骆泽想疯了吗?”那个讨厌的男子不止一次这样嘲讽她,可若现在他再说一遍同样的话,长乐一定大言不惭地回答,“是的,我疯了”。不疯魔不成活,没有这炙热的情感,她或许真的只是具行尸走肉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几日后,宗明到访别院时悄悄带来了消息,这一阵陆续有三名少女失踪了。

长乐“啊”了一声,那血肉全无的枯骨实在惊骇。

“但愿她们没事。”她捂着心口对宗明说。

宗明则是淡淡的:“人各有命,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长乐又叹:“这些女子想必是凶多吉少,也不知是招惹到什么人了,或许那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害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小裁缝无动于衷,拿出一本画册,上面有许多种花样,他问道:“公主请选个样子,哪个好?”

长乐机械地去翻,一页一页,觉得花型都十分特别,想着也不是真要嫁人,便随手一指:“就这个。”

宗明看了看:“是并蒂莲,不错。”

“时间仓促,又要辛劳小宗师了。”

宗明并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难度,只是这顶级的丝线怕是还要费一番功夫了。

长乐瞥见他的眼底幽深一片,误以为他是犯了难,安慰着说:“小宗师,你也不要太忧心,太子仁厚,不是挑剔难伺候的人,至于我,更是没有要求,你随意些。”

“公主怎能这么说?”宗明生出怒意来。

长乐表示不解,这是在体谅他,怎么就变得吃力不讨好了?

“公主这话是在暗示宗明得过且过,凑合着交差吗?我虽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裁缝,但是我手下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有灵魂的,我不允许它们不完美,不允许它们不体面!”他振振有词,像是捍卫着某种信仰。

“对不起,宗明,我——”面对较真至此的人,长乐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吟片刻,鼓舞他说:“好的,你尽心去做,我以能穿着你亲手做的嫁衣为荣!”

宗明的脸上多云转晴,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青涩一笑,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了:“刚刚我事态了,该抱歉的是我,哎,我总是激动,师傅也说过许多回了,让我静心、让我看淡,可是,哎——”他连声叹气,这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长乐。

“你啊,年少的时候佯装成熟,待到有一天年老了,又该追悔青春懵懂了。”她笑吟吟地说,望一眼窗外那棵不知名的、有着大大花冠的树,将叹息留在了心底,“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子殿下又要寝食难安了。”

宗明也向那棵树看去:“原来是雨花树。”

长乐问:“那是什么树?我从未听说。”

“缈江河畔已经绝迹的树,象征着永恒不灭。”他咬着牙说,突又笑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子心怀天下,万里锦绣山河之间,试问有多少事和物能永生?人命如尘埃,反倒是最没价值的,殿下还是太仁慈。”

“你这言论有趣,但未免无情。”长乐看着他干干爽爽、眉眼利落的脸,“宗明,你说这样的话倒是不像你了。”

宗明笑笑:“我是个孤儿,从小饱受苦难,是师傅收留了我,教我手艺,我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但师傅也没嫌恶过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所以在一众师兄妹中我总是最勤奋的,可勤奋终究比不上天赋,我很怕师傅失望,我也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所以我发誓我做出的衣服必须是天底下最好的,我也必须是无可替代的——这便是我小小的野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太子指点江山的胸襟是一样的,既然道理都一样,那么我的心得也可适用于太子,与其纠结这些离奇怪异的命案,还不如让我雍昌的国土更加辽阔,让外敌不敢来犯,让八方来朝……”

他小小的身躯里发出如此慷慨激昂的声音,长乐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安,“宗明,执着和偏执是不同的,你可以追求尽善尽美,但请勿失本心,想想看你的初衷是什么?你师傅收留你的本心又是什么?他一定不是想图你回报,也一定没想着让你光耀门楣,做长辈的,无非是希望小辈们安乐幸福。”

宗明好一晌没说话,后来轻轻笑了笑,带着微微的苦涩:“公主,那你呢?国破家亡,你真的就这么算了?和太子完婚,你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吗?”

长乐止不住心疼,听着稚气未消的少年又说:“无论哪条路,从踏上的那天开始便没办法回头,我是如此,公主也这般。”

是啊,谁和谁又不一样呢,长乐关了窗,送走了宗明,心潮翻涌得厉害,她担心骆泽,担心失踪的少女,可谁会担心她的未来呢?

只是她想不到,有人为她不情不愿地打算着,谁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还真把谋害少女的凶手引了出来。

“阿泽,事不宜迟,每晚一刻,那些少女便危急一时。凶手到底用她们做什么,我们暂时还不知,可她们的性命已危在旦夕。”姜弦有些着急,按理说他这般喜爱草菅人命的主儿,不该这么悲天悯人。

骆泽先是笑了笑,缓和气氛:“你总算是叫我阿泽了,骆兄来骆兄去的,做给谁看?”

“这个不是重点。”姜弦跳脚说。

“那么依你之见,现在该怎么做?这些少女失踪得诡异,人不知鬼不觉。”

“既是人为,便不可能毫无踪迹。”姜弦压了压声音,“好消息!这少女里面有个聪慧的,将随身的荷包丢了下来,被一个破庙里的乞儿捡了去,我们的人暗中去查探过,荷包是乞儿在西城古寺周边捡到的。”

“西城?”骆泽迟疑了下,手中的笔转了转:“还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姜弦索性坐上了桌子,“我想我们该乔装走一趟了,下面的人已经挨家挨户暗查过了,没发现可疑,但这恰巧透出奇怪了,做得太干净了,不是吗?”

“你这么帮我,我如何感激你?”骆泽平视着他说。

岂料姜弦一摆手:“咳咳咳,感激什么!”下一秒却也没讲客气,“你新得的骨扇给我。”

骆泽点头,在他掌上一击:“成交!”

旭安城既是国都,繁华自不必说,可繁华背后,总有一些不入眼的萧败被掩藏着,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发酵,终有一天,那冲天的味道便再也掩盖不住。

西城,那是国都里贫困之人的栖身之地,常住的都是一些三教九流或者无业游民。

骆泽和姜弦已改了装扮,都是民间最常见的粗布青衫,无奈两人风仪过于迷人,一路走来,还是吸引了不少非深闺少女或少妇的吸引。

骆泽被这些唐突大胆的媚眼儿吓得不轻,看一眼姜弦倒是镇定自若,很是能镇得住场子。

“阿弦,我的国土上竟还有这般破落不堪的地方。”他面上无光,感到切身的惭愧。

“那就看你以后的决定和励精图治的程度了。”姜弦很是悠容地迈着步子,不忘对着朝他行注目礼的菜篮女子颔首微笑,那女子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麻衣,这种时节多少有些凉了。

骆泽叹道:“我深知民生艰难,父亲是守成之君,难免保守,周边的蛮夷部落蠢蠢欲动,我早有心去清剿,解除后顾之忧。”

“阿泽,你的宏图霸业先缓缓。”朝前努了努嘴,提示说:“我们要找的地方到了,先解了眼下的困局再说。”

根据密探查证的消息,那三个姑娘极有可能被藏在古寺外一个叫春末的小村。

“春末村?”骆泽念了念木牌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皱了皱眉,春末夏至,酷烈当空。

姜弦看着这阴暗里稀稀拉拉的一片小土房,若有所思道:“这个小村只有十来户人家,家家一贫如洗,藏蚂蚱的地方都没有,三个大活人,又能去哪?我们的人也不是酒囊饭袋,可详细排查下来,竟是一无所获。”

“不是我们的人,是你的人。”骆泽趁机纠正了下,他其实是有些恼的,自己手下那帮探子无用,靠的还是姜弦的暗卫。

姜弦抹一把额头:“阿泽,你分得太清楚了,我的人和你的人有什么区别?我的人便是你的人,黑猫白猫不都是猫,抓到老鼠就好。”

“你确定?”骆泽立住,套路很深地反问,“你的就是我的?”

姜弦想了想,又抹了一把额头:“当然了,我家娘子还是我独有的。”

“你家娘子?也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好兄弟两肋插刀,也不知骆泽是在姜弦哪里补的刀。

姜弦不想理会他,人模人样的太子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也被带歪了不少,难怪养母姜红妆总是高声训斥他:“你别把阿泽带坏了,离他远远的,你们不一样!”

棋子一般的专业杀手和承载着万民希冀的太子,当然不一样,不过养母无原则地袒护骆泽却不是一天两天了。

60 古怪的土屋

小地方突然来了外人,还是这么玉树临风的年轻男人,整个春末村沸腾了,尤其是女人们都挤了出来看热闹,个个交头接耳。

骆泽有种被展览感,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姜弦脸皮厚惯了,一脸的满不在乎,笑眯眯着冲着阿妈阿姐问好。

“我说小伙子,听说你们是来寻亲的?”一个老阿妈关切地问,她倒是更希望他们是来相亲的,也好让家里待嫁了十年的闺女有个盼头。

姜弦很配合地做出苦大仇深的样子:“阿妈,您是有所不知,前年家母去世前才告诉我,原来我还有个异父的兄弟,也可能是姐姐,家母只在昏迷中见了一眼,所以也是说不清,我绕山饶水找到此地来,原是得了个不知是否可靠的消息,说是这春末村或许有着我要找的人。”

老阿妈似懂非懂,对姜弦报以深切同情,但同时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继续摘菜去了。

有个少妇,杏眼微醺,估摸着也是能排上村花榜的人物,斜斜倚在门框上,绞着一缕头发,指如削葱:“哎呦,大兄弟,你这母亲倒是挺风流呀。”又拿眼朝着骆泽看个不停,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骆泽被她盯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腰上却被姜弦撞了下,他挤眉弄眼提醒着务必要发挥个人优势。

可算是明白了姜弦为何要拉着他一道微服出访,搞了半天是要他使美男必杀计啊。

交友不慎,只得咽下这口气,很是为难地扯了扯嘴皮:“请大姐帮忙,回想一下这村子里近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有啊,怎么没有?”风情少妇扭了扭腰,发出脆生生的笑声,“说到特别,还能比得过二位公子去?”

姜弦翻了个白眼,余光中有个中年男子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也不是请诸位白白帮忙,若是我这位兄弟寻亲成功,必然有重谢。”骆泽环视一周,声音沉稳有力。

“有多重?”那男子按捺不住了。

骆泽施礼:“百两纹银,不算太轻吧?”

人群里立马是倒吸气的声音,对于普通人家,这可真是一笔天大的数目,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是绞尽脑汁,似乎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还是那男子朝着不远处一指:“二位,其实我们这村子你们也看到了,地方就这么大,人也就这么多,可那边那几间土屋闲置了数年,门上的大锁生锈得连锁眼都堵住了,说来也怪,我们私下也议论过,谁也不知房主人是谁,当然了,谁也不曾见过。”

立即有人跟着说:“老马,这算什么古怪事,还故弄玄虚说给两位公子听,我听说了,那屋子本来住的是个穷书生,明明命比纸薄,偏偏心比天高,一心想要求取功名,无奈屡试不中,一气之下进山当和尚去了。”

话音刚落,有个粗糙的声音掩了过来:“瞎扯淡!那土屋明明是个渔夫的,因为杀多了鱼,良心发现才进山当的和尚。”

“哈哈哈哈,”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拍着大腿说:“你们说的都不对,是个美人儿,五年前我见过,后来好像是被个大户人家抢去做妾了,可惜她是个硬气的,放着舒坦的日子不过,听说投了井了——”

骆泽和姜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包围在这一片混沌之中,相互看着都觉对方头变大了。

这时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杵了跟木头拐杖上前几步,满头的银丝亮闪闪的:“两位郎君,他们都是瞎编的,土屋里住的是个小伙子,年纪很小,孤苦伶仃的,后来我见他背着个包袱出门了,我还问了句,他说他去学艺了……这么多年,也不知学成了没?”

“娘,您老眼昏花的,昨日还把隔壁抗麻袋的三呆子当成了我,别在这里误导两位了。”老妇人的儿子赶紧凑上来,一面扶着母亲,一面朝着骆泽和姜弦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听她瞎讲。”

“不碍事,大伙儿都很热心,我很感激。”姜弦朝着众人致谢,又对最先起头的那中年男子老马说,“有劳这位马大哥做个向导带我们去那土屋看看。”

“这不叫事,二位但随我来。”被称为老马的男人倒也爽直。

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望着他们前行的背影,吞了吞口水:“我的娘,这要是我家的男人该多好!”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哄笑声,“还你男人呢!你给他们提鞋去怕是都要被扫地出门!”

走远了,嬉笑声渐渐听闻不见,骆泽这才如释重负,姜弦递了块手帕给他,他才惊觉竟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想想他不到十岁便作为使节出使他国,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却在这小阴沟里差点儿翻了船。

“你这就叫做龙困浅滩遭虾戏”,跟在带路人身后,姜弦悄悄对他说。

骆泽暗叹,有损友如此,又能如何?

转眼间,那几间小土房便出现在眼前,实在是比想象中还要破败不起眼,也难免这许多年即使空置着也没被人占用去,因为那笔修缮费足以重建了,村民们这个经济头脑还是有的。

那带路的老马恭敬着说:“没钥匙打不开,我们也不屑进去,想想也没什么值钱的,窗户纸都碎成那样了。”他的目光很殷切,骆泽不察,但姜弦见得多了,从兜里摸出一吊钱来,“多谢大哥了,我们想自己随意看看,缅怀追思一番我那素未谋面的亲人。”

话说得通达世故却又深情厚义,男人拿了钱谢了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本不该说的,三年前有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回得晚,好像听到这屋里有女子在哭,不过听不真切,想仔细听个究竟又没了,想是我那段时间老婆跟人跑了,心里不痛快才会幻听。”

姜弦笑笑,对他挥挥手:“天涯何处无芳草,马大哥,你未来的媳妇很漂亮。”

那男人先是一惊,接着不好意思跑开了。

看得骆泽一愣一愣,转向姜弦:“这都能看出来?你算卦的?”

“呵呵,”他洋洋自得笑了两声,做出掐指一算的动作,“那女人刚还和你搭过讪呢!”

骆泽用奇怪且质疑的眼神看着他:“何以见得他们就是一对?”

姜弦又得意地笑:“我的太子殿下,那女人戴了副银圈耳环,却少了一只,而这位大哥呢,刚刚伸手接那吊钱的时候,手上戴了个银戒指似的东西,但仔细一看,是只银耳圈,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我说姜弦,你不去公门任职,专攻通奸案,实在可惜了!等我下回见到红姨,一定给你一封举荐信!”

姜弦重重给了他一肘:“这招够阴!”

骆泽吃痛,拧着眉说:“你还真使劲啊?”

“让你长点记性!”他耀武扬威说着,眼睛却在土屋周遭快速扫了一圈。

村民的话不假,这屋子至少六、七年没住过人了,铁锁锈迹斑斑早已形同虚设,要进去不难,可是暗卫早已夜探过了,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没有任何可疑,屋子里也没有地道、暗阁之类。

摸着下巴,姜弦又闲闲地兜了几步,自顾自道:“怕是不简单。”

骆泽不是掉以轻心的人,心有同感:“这里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对视一眼,这是达成了要等到夜晚亲自再去探一番的默契。

萧条的村子似乎黑夜都来得更早些,姜弦二人靠着脸,轻轻松松就在一个大娘家蹭到了晚饭吃,虽是粗茶淡饭、简陋至极,却也是主人尽心的款待。

骆泽喝完那碗清汤寡水的菜粥,放了一串钱在桌上,大娘拼命摇头说不要。

姜弦给硬塞下了:“大娘,您孤身一人不容易。”

这大娘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多年前一场战争里,而那场战争的双方便是骆泽的叔父和椒国国主赵狄。

骆泽因此闷闷不语,姜弦却是不敢去想他自从率兵打仗以来一手制作出了多少这样的家庭。

往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却沉痛无比。

“大娘,我们该走了。”姜弦拉一把骆泽,说了句。

骆泽也说了句:“大娘,我们走了。”

这是他们唯一能说的,都是不可一世的个性,不可能轻易便去妥协认错。

土屋周围黑漆漆一片,它独自残破静静零乱,黑夜中像是猛兽张开的大嘴。

无风无月也无光,幸好姜弦与骆泽都是习得武功的人,夜视环境里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姜弦点一下头示意,轻轻跃上,连落叶都没带起,骆泽随后也是脚尖一点,稳稳当当地站上了土墙,又是两个轻飘飘的身影,便落在了满是尘土的小院子里。

正中间的小屋想来该是正房,姜弦上前,轻轻一推,灰尘簌簌四溅开来,他稍稍避了避,等到不再有成块的土掉下后,他朝骆泽看了看。

骆泽明白,暗卫不久前才来探查过,不过几日功夫,怎会又有这样多的尘土?

进了门抬头一看房顶破了个大洞,处于随时就要坍塌的状态,难怪堆积灰尘的速度这样快。

姜弦用手在面前拂个不停,在黑暗中止步闭了眼,片刻后开口出声,很低:“确实没有异常的声音。”

骆泽原地打亮了火折子,用手掩着,在这微弱的光线下,两人将屋内的情形摸了个遍。

不过是破桌破椅而已,几个粗瓷杯子倒扣着,结着厚厚的蛛网。

对,就是蛛网!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处来,从进屋子那刻起,骆泽所说的那种难言的古怪便愈发浓重了,可怪在哪里却一时间形容不出,现在看着这满室棉絮一般的蛛网终于意识到了,即便废弃多年,这些蛛丝也不该结得这样密、这样厚,简直就是要把整个空间都填满了。

61 妖物血蚕

姜弦猫着腰,穿过层层叠叠迷障一般的蛛网绕到房内那张破旧不堪的木桌前。

桌上散落着几册书,也是积攒着厚厚的灰尘。

随手拿了本读着扉页上的大字,“古今中外奇花异草大全。”皱眉扔开,又抓起另一本,默念着:“怪异志?”

眉蹙得更深,另一只手又翻开一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副上好的绣品必须要有称心顺手的工具,尤以金针为佳……”

冲着骆泽,他败下阵来,举手缴械:“我服了这位老兄,真是一位杂家。”

而骆泽此时正凝视着他在墙犄角里拾的一本书,无可奈何道:“难怪屡考不中,简直不务正业,我们大雍昌的科举里可曾有过《养蚕心经》一科?”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奚落。

什么!养蚕?姜弦简直是大长见识,本想笑,可迅速敛住了,他的脸上凉意更甚,“蚕?阿泽,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丝网并不是蜘蛛形成的,而更像是蚕丝?”

骆泽被点醒了,怔怔道:“可哪里会有这样的蚕?即便有,那也是巨蚕了。”

“屋内一定有机关!”姜弦十分肯定,警觉地四下搜索,墙壁上空空如许,没有字画或者不寻常的凹凸处,他用指关节沿着墙根一一敲击过去,均是深沉的闷响。

没有香案,也没有烛台,一眼望去只有几件粗苯的家什,而桌椅腿正摇摇欲坠。

骆泽循着这个思路,轻轻在地面上行走,格外留意脚下的回响,无奈都是踩得实实在在的夯土,这样的土质怕是连地窖都不好修砌。

一筹莫展之际,姜弦看到手中还握着那卷犯霉发黄教人金针刺绣的书,恨恨便往桌面上一甩,他虽气恼,却没敢使出太大的力气,因而那书卷落在桌上弹跳了一下,缓缓朝桌下滚去。

忽然,他发觉整张木桌似乎都下沉了些。

“阿泽,事有蹊跷。”

骆泽得了他用唇语发送的暗示,悄声走近,姜弦斜了一眼那貌不惊人的书案。

两人都冲对方微不可测地点了点头,一人闪身离得远了些,一人以无声的步伐来到书案正前方,那里不偏不倚摆着张木凳,他伸脚将凳子勾起,那张书案跟着晃了晃,依然是极轻的幅度,不细看几乎观察不出。

姜弦心中有数,原来这是一个双重的机关,桌凳便是联合开启的枢要,但桌凳的移动却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粗暴地一脚撂倒并不能触动其中的暗阀。

“不过一个简单的仙鹤阵,阿泽,你仪态优雅,走一个看看。”事到临头,他还不忘揶揄骆泽一把。

骆泽只得逆来顺受,一套步伐轻盈流畅,点在地面上,犹如仙鹤一般几个回旋盘桓,清清楚楚留下破解阵法的命门来。

“这就对了,沿着这些点圈上一遍,下面的暗室就要显出来了。”姜弦察看了一番,笑道,“想不到还是个心细如尘的,略懂奇门八卦之术,借着桌椅的摆放倒是最自然的掩饰,回去我得教教那些暗卫了,务必要学会返璞归真。”

“还等什么?救人要紧。”骆泽催促了句,按照姜弦说的方法,放置桌椅的大块面积缓缓沉了下去,地面之下是数级灰色石阶,一股淡淡的怪腥味冲鼻而入。

姜弦和骆泽一前一后沿着石阶往下走,骆泽手中的火折子一暗,两人顿时都将呼吸屏住了。

越走越深,地室里的阴寒混杂着越来越浓重的腥气,姜弦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是血。

骆泽亦是高度警惕,他重新将火折子摇了摇,火光“噌”地一下又亮了起来。

眼前赫然出现的景象纵是见惯战场厮杀的姜弦也止不住四肢百骸泛起寒意。

三名素衣女子分别被绑缚在立柱上,脸上已是诡异的青白透明之色,脖颈处和手腕处有无数细小的创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只是这血珠不等滴落在地便被蜷缩在另一角落的一只巨型红蚕吞食了。

那只蚕通体红玉一般,身躯肥硕,体型巨大,正懒懒地进食着女子的血肉。

“原来是这个妖邪!”骆泽咬牙切齿道。

这陌生的人声惊动了慵懒的血蚕,它不再吃食,而是蠕动了下身子,昂起了头来,凸起的双眼幽幽泛着黑蓝的光,缓缓张嘴,红色的丝线便连绵不断地吐了出来。

丝线一缕一缕朝着姜弦和骆泽飘荡过来,越拧越粗,骆泽顺手就将腰间的弯刀扔了出去,“咣当”一声与丝线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居然是刀兵相见的声响,丝线坚韧牢固,并不容易被割断。

“殿下,不要白费功夫了。”身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这血蚕赤丝如同钢索,寻常兵器根本奈何不了它。”

这声音并不陌生,“蚕儿,别浪费丝线,让我和这两个哥哥说几句话。”

那看上去有些笨拙的血蚕像是能听懂来人的话,像人一样委委屈低下头又缩了回去,默默地也不动弹了。

“宗明。”骆泽回望了他一眼,语调中没有过度的惊疑。

姜弦冷笑道:“小宗师就不能安安定定地做个裁缝?”

瘦削的身影又走近了些,低低一笑,诡秘异常:“我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做个好裁缝。”偏偏头又看了看骆泽,“我雍昌最尊贵的太子大婚,我怎能让殿下失望?我一定会为长乐公主做出世上绝无仅有的嫁衣来!”

骆泽愤愤难平:“你就是用血蚕的丝线来为嫁衣刺绣的?难怪每一起命案里,新娘穿的都是出自你手的喜服,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缘由?”

“那又如何?只允许名门淑女风光大嫁,就不许我这种无名小辈也沾点喜气?”宗明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眸中带着目空一切的淡笑。

“为了一己私利,你就这样残害无辜?”骆泽指向身后早已毫无血色、奄奄一息的少女,其中有一名已经缓缓苏醒过来,唇如白纸颤微微抖动着,她早已惊恐到麻木。

“能以身供养神蚕,这是她们身为女子的无上荣耀!”宗明比受害的女子还要麻木,他的眼里布满血丝,跳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姜弦冷笑了一声,纵身飞擒,牢牢掐住了宗明的脖子。

血蚕发出嘶嘶声剧烈舞动着躯体,宗明哑着嗓子:“蚕儿,别动,这些人不会像我那般怜惜你。”那血亮的异物慢慢平静了下来。

骆泽上前点住了宗明几个重要的穴位,姜弦这才松了手。

“阿泽,先去救那些姑娘。”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先喂她们服下护住心脉。”

“好。”骆泽应了下来。

姜弦将直挺挺的宗明按了下来,“问你几个问题,以解我的好奇。”

宗明虽不能动,但并没有被点了哑穴,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终于不用再伪装。

“以前都是一个,这回怎么找了三?”姜弦吹一口掌心絮状的碎须。

宗明半闭着眼,终究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神蚕一年本只能吐一次赤丝,吐赤丝时要以豆蔻女子的血肉为食,可惜今年太子娶巫臧云的时候,我已让神蚕吐过一次了,谁知太子又要大婚,我不可能错过这种名扬天下的机会,所以神蚕也必须为我拼一把,我担心它熬不过去,这才多找了几个给它滋补身体。”

“你倒是体谅它,不过这妖物从何而来?”

话音才落,宗明猛然睁眼,恨恨道:“请你尊重它,它是神物。”

姜弦摇摇头,狠狠踹了冥顽不灵的宗明一脚:“那么请问虔诚的信徒,你是从何物得来的这‘神物’?”他冷笑不已。

宗明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的手脚不能动,紧紧咬了下唇,眼神像刀子一样,恨不能将姜弦一刀一刀剐下。

“不愿说不要紧,我看你那‘神蚕’喝了不少血肉,腹中鼓涨,我想该替它放点儿血了。”姜弦从袖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来,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那可是他平日用来吃炙肉的刀,怎么可能去碰那种恶心的东西?

可宗明急得大叫,声嘶力竭着:“不,不!你不能伤害我的蚕儿!我实话对你说,这蚕是六年前我从一个采桑女那里得到的,她无意中对我说起孵出一只红色的蚕,不吃桑叶,只饮鸡鸭之血,想着是个奇物,但又担心养虎成患,我觉着有趣便央求她带我去看看……后来我发现那蚕有特异的功能,它能吐出世上最美的赤丝,不腐不朽、历久弥新,于是我动心了,且大胆地做了一个实验,我让血蚕把正值青春年华的桑女吃了——血蚕饮食人血后吐出的丝线令我疯狂,我便一发不可收拾,你们体味不到那种丝线的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比不过它。”说着说着眼角有泪滚落了下来,却并非追悔之泪。

骆泽早已将少女解救出,此时听完宗明的话,只觉这孱弱少年偏执成魔已是无药可救,忍不住叹了口气。

62 一步错、步步错

“阿弦,怎么处置宗明和那蚕?”骆泽其实已有主意。

“按照律法,宗明死不足惜,这血蚕在世是个祸害,定要一并除去。”姜弦回答,他说出的也是骆泽所想。

宗明一听蚕要被杀死顿时疯了一般,怒吼道:“你们这些凡俗不堪的人,就连这样一个蚕儿都不能容忍?它吸食人的血肉有错吗?它本就是血蚕!你们也见到了,它若不饮血肉,吐出的丝灰暗脆弱,如同蛛网一般,你们不知道,它吐这样的丝线有多痛苦?我已经很仁慈了,每年只给它一次吸食人血肉的机会。它除了会吐丝,它什么都不会,更不会主动去伤人,你们连它都容不下吗?”这份歇斯底里令他面容扭曲、痛不欲生。

姜弦冷冷地看着痴癫的少年:“念在也有几分可怜的份上,给他个好死。”

骆泽却说:“我想我大约能理解他了,不过是毕生所求的一个梦想、一份执念,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都不如他坚定,但是我却不能谅解他,人命被他看得那样轻贱,那么他的性命也不足为提。”

“只是我答应了桃夭,让她见他最后一面。”骆泽最后又说。

姜弦明显怔了,她从未对他提过这样的要求,她与骆泽原已这样心意相通。

“桃夭?”全身心都溃败不堪一击的宗明忽然大声质疑,“原来她是假的!她根本不是什么公主,依然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为了这样一个贱人,我居然落入你们的圈套!这样的贱人根本不配让我去做嫁衣!”

骆泽反手一耳光甩在他脸上,自己都被震得一颤。

姜弦看着一反常态的兄弟,慢慢才说:“怒火伤肝,为人要不急不躁,这可是你常说的。”

“哈哈哈哈,”宗明发出一阵狂笑,涕泗横流,“我们尊贵的太子爱上一个妓女了,哈哈哈,太可笑了,太滑稽了!”

“可她却是唯一一个对你怀有仁心的人。”姜弦笑着朝他叹气。

宗明愣住了,恶意的话也深深扎痛了自身。

“我们的人到了。”骆泽的心火渐渐熄了下去,但依是愤然走出暗室,室外王宫的禁卫军已到。

“拿人。”他以太子之尊简短吩咐道。

很快,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宗明被几个甲胄士兵架了出去。

姜弦将深受重伤的三名少女安顿好,走到骆泽身后。

“那个东西怎么处置?”

骆泽思虑了一下:“熏些毒烟进去,再将地室堵死,任它自生自灭吧。”

“也好,本就是造物主的失误,那就留给老天。”姜弦拍了拍手,这蚕虽有异能,但终归只是畜类,行动况且艰难,本就如宗明所说无伤人的能力,而且没有人的血肉,它也撑不过去多长时间。

宗明刚被押到院子里,垂首从零乱的发丝下一眼便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长乐,白衣胜雪,一点朱唇犹如悄然绽开的梅花。

“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长乐带着冷清的气息,对并肩而立的骆泽和姜弦说。

“随便你。”姜弦率先丢过冷冰冰的话,长腿一迈,迅速远离了她。

长乐有些难为情,笑笑对留下的骆泽说:“他已是插翅难飞,解了他的穴道可好?”她并不同情宗明,只是想去了解一个更鲜活生动的他,毕竟她曾对他有过希望。

骆泽没说什么,身侧的近卫察言观色上前,手指翻飞解了宗明的穴道。

宗明虽被解了穴,却依然僵硬着身体和表情。

骆泽朝他带的人挥了挥手,众人都退避出一定的距离。

相对的空间里长乐是离宗明最近的人。

他的嘴角乌青着,腮边有着深深的血印,想是骆泽那一巴掌打得不轻,此刻森森一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长乐伸出纤长的手指,就在要接近到他的那一瞬,宗明本能地往后倾了倾。

她却只是将他肩头的碎泥块摘了下来,“我并不知道是你,也不愿相信是你,可是在你能了解到的范围内,你不是只应该知道近期旭安城附近有几名少女失踪了,如此而已吗?你到别院开口说的便是有三名少女失踪了,试问那是因为你有着未卜先知的本领吗?”

宗明眸光里像是有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影影绰绰里他哆嗦着受伤的唇角:“原来是这里出了漏洞。”他的声音极其轻。

“值得吗?”长乐又问。

“你耗费这么多心机,大老远跑过来,就只是为了问一句是否值得?你算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盖棺定论!”小小的少年有着不合时宜的固执和叛逆。

“我怀疑过你,但我希望是我错了,我甚至希望即便真的是你,你也能及时收手,没有为什么,我也只是你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你内心里根本看不起的人,可是你自己应该为自己感到惋惜,你本是那样有天分的人。”她缓缓说。

宗明胸口起伏不定,微微喘着气,他不知是气愤还是心酸,仰面笑了一阵,又指向长乐,一脸的幸灾乐祸:“你们设的局、你们完美的大收煞,可是桃夭,你并不是什么公主,可你为什么装公主装得那么像,是不是内心里也轻贱着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是真正的公主!你这样人,根本就不配,枉费我在灯下花了眼为你裁剪、刺绣,看看我这双手,布满了血泡和老茧,这是一个少年的手吗?可是一想到世上高贵若兰的女子都能穿上我亲手制成的喜服,嫁衣如血,映红了半边天!那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有这样的成就感,你说我值不值?”他将双手的掌心都展示了出来,笑着骂着恼着。

长乐明白,他不甘心。

“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想见你最后一面。”她背转过身去,面色如水般平静,手指微曲,指尖有不易被人察觉的颤意。

“阿明——”一声老者痛心疾首的呼声,连同跌跌撞撞的步子,“大宗师”宗伟扑了进来,几次差点儿摔倒。

宗明像是被雷劈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小步迎了上去,扶住老人的双臂。

“孩子,你糊涂啊。”宗伟泪流满面,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你是真糊涂啊。”半晌说不出别的话来。

宗明突然连眼神都柔顺了下来,瞬时双腿跪地:“师傅,阿明不能为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了,您白养阿明了,从此以后,您忘了有个总是忤逆您的不肖之徒,忘了他,一分一秒都不要再念起他。”

花甲老者须发皆白,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哀恸之色,抚上他的手背轻轻拍着:“阿明,我的好孩子,你实在太傻了,和小时候一样傻,不,比小时候还要傻!师傅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从来没有想着有一天让你光耀师门,我们不过是最普通的手艺人,不需要那么多的野心!你永远都是师傅最好的徒弟,否则师傅怎么会让你也姓宗呢!你这短短的一生,为何不为自己而过呢?师傅知道,你的每一天都在想着做得更好,让师傅更满意,可做师傅的一直都是以你为荣,你一直都很好!为何会走错到如今的地步?”

宗明终于放声大哭,胡乱在脸上抹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终究还是个孩子。

这种抱头痛哭、生离死别的场面很容易便触动到旁观者的心弦,长乐全程没去看,但他们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她心里翻涌着。

骆泽始终都在看着长乐,他也不知道,那目光就像走不动似的,他每看一眼都能发觉她的唇色又黯淡了几分。

而姜弦抱着双臂靠在那堵灰墙上,看着一棵枯树顶上早已废弃的鸟窝发呆,突然他听到从那边人群里发出一声喊叫:“不好,他咬舌自尽了!”于是干脆闭了眼,场面越来越混乱,他不想看、不想听。

沿着宗明的嘴角,鲜血大口大口喷了出来,很快染湿了领口,他还是一身往日常穿的褐衣,血染在上面渗了下去,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他却极圆满地笑了,像是即将沉沉入眠一般,悲痛到极点的宗老师傅抱着他,口中喃喃着:“傻孩子,傻孩子,都怪师傅不好,一直叫你傻孩子,可那并不是因为你真的傻,而是师傅心疼你!说来说去,都是师傅的错,错在师傅,不在你啊……”

“好一场大戏。”姜弦仍是闭着眼,悠然地说,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在长乐可以听到的范围之内。

宗明咬舌的同时,长乐被眼疾手快的骆泽拉到了身边,他不想她看到那样的惨状,更不想宗明的血喷在她身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是骆泽的感叹,而在大宗师慈父一般的情怀面前,他亦是唏嘘不止。

长乐心乱如麻,却也去安慰他:“太子,这都是命。”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那日巫臧云问她是否相信命运一说时,她是那样坚决的否定。

“不过都是一步错、步步错,我不信命。”骆泽定定地说,可他却是藏云口中天命的帝王之星。

长乐觉得眼前恍惚,就在一片黑暗之前,她感到周身都被温暖包裹了。

63 你真的很想离开

再醒来之时,人已在王宫,却是在骆泽的殿里。

长乐慢慢张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清俊但带着几分凌厉的脸,他一贯都是温柔似水的,想想这凌厉该是来自刀削般的眉眼。

他坐在她榻前,面有犹豫之色。

“殿下,抱歉了。”长乐勉强笑了笑,起身之际,双肩被轻轻握住。

“桃夭,医官来过了,说你身体气血虚调,忧思过甚,你究竟有什么心事?”骆泽的话极柔,满满都是关切。

长乐自是有着不可告人的苦衷,因此保持着淡笑:“近日为了少女失踪的事情,谁都难免忧心,如今祸端已经解除,我很快便能不药而愈了。”说完俏皮一笑。

骆泽跟着也扬起了嘴角,但却并没什么笑意,握住长乐的手稍稍用了些力:“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一定要离开?”

“殿下金口玉言,该不是想反悔?”她刻意让气氛显得轻松些。

愁云不散的男子默然着,半晌开口说:“你真的很想离开?”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长乐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作答,由不得她想不想,她是必须要离开。

“既然如此,你想去哪里?姜弦说你已没有任何依靠,何以安身?”骆泽很是担忧。

长乐想了想,“有个好地方,我想去试试运气。”

“哪儿?”剑眉一挑,紧接而问。

“愚门。”她想起当初段旭提出的建议,历经种种之后,她有些后悔没听他的。

这回答大大出乎骆泽的意料:“愚门不会接纳外人,桃夭,你想做什么?”

“所以我才说去试试运气。”她笑道。

骆泽猜测她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拧着眉沉思着。

“不管你想去什么地方,也不管你想做什么,你的身体没休养好之前,我都不允许你离开。”或许是无计可施,他不管不顾道。

长乐被他的态度惊了下,旋即笑开了:“殿下这是要囚禁人的节奏啊。”她忽然转换成轻佻的语调,用手指去挑骆泽的下颚,另一只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头,柔媚的眼里倒映着他略带伤感的脸:“难道殿下是看上桃夭了?就像姜公子那样,也像许多达官贵人那样,可是我的太子殿下,你不该和他们一样。”

这温温凉凉的话爬上骆泽的心头,他任由她在他脸上摩挲、在他耳畔吐气,那种黏腻的真实并不让他舒心,可他只觉眼前的女子无论有着怎样的举止,他都可以试着去接受,甚至可以不介意她的过往。

见他不吭声,但也丝毫没有被引诱或者触怒的迹象,长乐在焦灼中煎熬着,她不愿骆泽对她产生任何的期待和向往,这个风尘女子桃夭的角色她必须扮演好,好到让他知难而退、让他主动放手,最好还能心生厌恶。

各有所思,但迥然相异,谁也看不透对方。

她娇嗔着,将头埋进他的怀里,露出白玉一般的小臂,她在自己的臂上亲了一口,然后骆泽便听到一个低低笑着的声音:“殿下可听过‘玉臂千人枕’这句话?”

一动不动的骆泽心上有什么东西轰然垮落,砸得整颗心都抽搐起来,他将长乐重重揉进怀抱里,声音带着烈酒一般的甘辛:“桃夭,你就那么想走吗?你就那么不想真的和我在一起?”

长乐忍住继续说:“想啊,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和殿下在一起?锦衣玉食,享不尽的永华富贵,想想都美,可也就想想而已。桃夭心大,即便是太子也无法令我一心一意,何况,请恕我直言,和姜公子相比,还是他有情趣多了!当然,殿下如此心诚,桃夭也不是不能回报殿下一夕之欢。”

她已慢慢抬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纹丝不动的后背。

良久,男子苦笑一声,将长乐敞开:“你想走,何必如此?”他的心透亮到这种程度,“是我强人所难。”

长乐只觉她实在赢得太艰难了,只需他再多一句挽留的话,她可能就要前功尽弃了。

“只是桃夭,你教教我,整个雍昌都已经知晓,我要娶你,如今该如何收场?”他的问题并不能算是问题,计划之内并没有弄假成真这一步。

他只是在试探,试着从顾全大局的角度来使她困惑。

可长乐立马找出了他话里的疏漏:“殿下,你要娶的是椒国的公主,而非流落风尘、阅人无数的桃夭。”

骆泽的眼底聚了无奈和无助,“桃夭,我该拿你怎样呢?一定要说得这样令人面目全非吗?”

“那公主城楼被辱,不贞不净,想必出家为尼或者自尽了,无路哪种结局都在情理之中,你的子民若是一定需要一个解释,这并不难。”她的心上被撕扯着,面上却是笑靥如花。

“我,桃夭,人生已是如此,不想再去依附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况且我视臧云为友,不想和她成为伺候同一个男人的‘姐妹’……殿下只是以往没见过桃夭这样的女人,一时新鲜罢了,时间长了,殿下会明白的,野马要的是草原,而不是亭台楼榭,同样浮萍无根,它安定不下来。”说完这番话,长乐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骆泽深叹,继而是意味不明的笑:“桃夭,我第一次觉察出我竟是一个幼稚且荒唐的人。”他起身背对着她,“不过你说的对,我或许是太顺遂了,把一切想得理所当然,仿佛天下我得不到的只是我不想去要而已。”

长乐复又躺在榻上:“我想休息一会儿,若殿下不想在你的寝殿里再看到我,我也可以立即走。”

“你睡吧,或许明天日头会很好,或许明天我们都是另外的心情。”他慢慢说,话说完,人也出了殿。

长乐牵过锦被蒙住了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到脖颈里。

接着几天,骆泽仍会来看望她,说几句与一切都不相关的散话,只要长乐稍有沉默,他就立即匆匆离开。

这天,身体已经大有起色的长乐正在翻看时下旭安城里最流行的一册话本子,听得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想着按照惯例应是骆泽来了。

没有刻意去迎,反而依然我行我素看着小册子,来人不语,她也只当不知。

“桃夭,你便是这样和殿下置气的?”女子的声音听不出喜乐。

长乐将话本子合上,几分惊喜:“臧云?”她不再低眉顺眼故作卑谦,也不再如宫人一般称呼巫臧云,那日她对骆泽说不愿与臧云二女共侍一夫,虽有拿臧云当挡箭牌的缘由,但视她为友也是真话。

臧云心思剔透,已然明白她的用意,在她前侧绣凳上坐下:“怎么,我不能来?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她很少用这样轻快活泼的语气说话,长乐听了很欢喜,情不自禁笑着说:“我想来着,但既然已经被你及时发现了,我便就此作罢。”

藏云也笑笑,眉宇间却仍带隐忧:“打算何时走?”

长乐虽未刻意去打听,但也知道与太子联姻的椒国公主在临近婚期突然不辞而别——这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极大地拓展了雍昌百姓的想象空间。

骆泽没按照她的说辞,而是这样对他的臣民做出解释,这何尝不是在维护那位公主最后的声名和骄傲。

长乐感激着他,但无法回应,只因她是桃夭。

“尽快。”她快速说着,看了藏云,又是一笑:“你今日一定是来催促我的,其实我也知道住在太子这里很不合适,可是姜弦不打算要我了,我也是没办法。”她是说笑的姿态,话里也是有真有假,自从晕倒后她被骆泽抱进殿内,姜弦便再也没在她的视野里出现过,但长乐知道,他一定还在宫里,却不知他都在做些什么。

此时或许是出于好奇,长乐居然问了句:“臧云,姜公子是回余寒了吗?”

这种小把戏自然瞒不住臧云,她似笑非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再问下去就是自讨无趣,长乐止住这个话题,“我猜你来找我是有话说。”

“既然这样,我也不再拐弯抹角,桃夭,其实若是因为我的原因使你有所顾虑,大可不必。”臧云很率直地说。

长乐纳闷了,臧云这是被胁迫着做说客来了?做骆泽的说客?

“我没那么小心眼儿,而且太子是未来的雍昌国主,本就是免不了后宫佳丽三千,并不多你一个。与其别人占了那个位置,还不如你,至少我们相识一场,彼此有交情,也算知己知彼。”她的笑发乎内心,不像是装的,更不像是被人要挟了。

虽不知臧云的态度为何会突然转变,长乐还是决定要给她一个坚决的答复:“多我一个不多,但少我一个也绝不少。我虽身在欢场,向往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臧云,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真的不用这样为了他而委曲求全,你说过连他的一块手帕都不愿意被别的女人占去,那么他的人和心你更要牢牢看护好。”笑着又说,“臧云,我看好你,你有这个能力和魅力。”

64 借酒浇愁愁更愁

臧云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奇怪,欲言又止。

长乐顾不得这些,岔开话题说:“你是不是给我送药来的?”

臧云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这你都能猜得到?”

“气味,我离你这样近,闻到参味了。”她狡黠一笑。

“你这嗅觉,我该说什么呢,说多了像是在骂你一样。”臧云从袖笼中取出瓷瓶递给她,仔仔细细说着,“上好的滋补丸,配的都是野山参,一日一粒,随米酒饮下。”

长乐接了过去,晃眼一看,这药瓶倒是看着熟悉。

“谢谢你,臧云。”她谢了声。

臧云却只是笑了笑,理理裙摆站了起来:“别谢我!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但我无法左右你的心志,桃夭,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长乐心上一阵感激,却也只是对她笑了笑。

手里拿着名贵的滋补丸,思绪却纷乱得很。

她回想起不少的事情,脑中乱糟糟一片,无意中再看向这药瓶时,觉得它像极了姜弦曾在沼泽地里随身带着的那个。

不过一个瓶子,什么也不是,长乐有些莫名的窝火,将瓷质的药瓶扔到不远处。

臧云会来劝她留下多半是发乎真心,可以她对骆泽的迷恋程度怎会突然变得这样大度,其间必有隐情,臧云偶有闪烁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什么,可长乐不想去刨根问底,她身上背负着国仇家恨,亡命天涯的时机里不适合缠绵私情,她更无法心安理得地以桃夭的身份而苟活。

只是众人都知她去意已决,姜弦会放任她走吗?长乐并不信任他,这个人本是她的头号敌人,如今却纠葛不清,她甚至还想在离开之前再见见他,跟他道个别。

这可笑的想法令长乐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可夜深的时候她辗转反侧,还是会想到姜弦,自从那日在宗明的土屋里见过他后,他便像是刻意避开她,往日热衷于刷存在感的一个人变得如此低调,实在不像她认识的姜弦。

难不成他是在生气?长乐突然萌生出一种设想,若这是真的,他又在生气些什么?他是不愿看到她和骆泽日益亲近?这自作多情的想法让长乐都笑了,他本就不在意她,因此怎么待她都不足为奇。

想明白后长乐却有些沮丧了。

不过这沮丧很快就在第二日变成了怨怼,她对他,原来多多少少都是另眼相看的。

姜弦不来见长乐确实有着身不由己的原因。

他心心念念的花舞和听絮到了。

长乐从殿内侍女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后很是愣怔了一会儿,听得那小侍女言辞夸张:“姜公子这是溺在温柔乡了,醉生梦死,好不快意,我一个姑娘都羡慕他。”羡慕他什么?齐人之福?

可想而知,姜弦这两个贴身的侍女有多贴身了。

也就那一瞬,长乐忽然不再对姜弦抱有任何幻想了,是夜,她开始收拾行囊,本是双手空空而来,她并没什么可整理的,但还是将几件衣服叠了又叠。骆泽已经答应送她离开了,就在明早。

这是长乐在雍昌的最后一夜,她本是这样以为。

这也是姜弦失魂落魄的一夜,花舞和听絮都是风情万种的美人,模样很像,但并无血缘关系,花舞热情,听絮则典雅些。

花舞虽名字里有个舞字,但她更擅长的却是唱曲。

姜弦歪在一张贵妃椅里,杯中美酒泛着琥珀色的光,他目中的光却是折射了清辉的月色。

身着绛色罗裙的女子,杏眼桃腮,怀抱着琵琶,一曲长歌怨唱得荡气回肠。

听絮则站在姜弦身后,比起花舞的柔美,她更多了几分飒爽英气。

姜弦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唇角还溢着酒香,双眼迷蒙地看着千姿百媚的花舞:“换支曲子。”他的话冷且短。

花舞似是一怔,樱唇张了张,娇声说:“公子是嫌奴婢唱得不好?”

“与你无关。”姜弦的话说得似是而非,一向深谙他心意的花舞也有些弄不清状况,拿眼神向听絮求助。

听絮早就看出来了主子今朝心情不好,可个中缘由却不是她能去打听的,为了不让花舞撞在枪口上,她用商讨的口吻与姜弦说:“公子,您可是想听新曲目,花舞最近倒是学了不少,要不给您唱一支欢快的?”

面色冷凝的男子回应道:“欢快或凄美都不重要,我只想听一首民间小调。”稳稳的声音里依旧没有热度。

花舞自恃跟了姜弦许多年,恃宠而说:“公子为何想听这不俗不雅的东西,奴婢学了首竹枝词,意境很是优美,您为何不听?”她一面说一面用那双水灵的大眼去打量他的神色。

听絮旁观者清,心中直呼不妙,花舞这丫头自以为是,居然还现出不合时宜的媚态,真是自找不快。

果不其然,姜弦重重将酒杯往面前一掷,冷声中夹了假笑:“你倒是学会替我做主了,可惜我今日只想听那首曲子,别的一个字一个词都不想去听。你要讨我的欢喜,可惜如此蠢钝,叫我如何欢喜?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该从余寒专程跑来烦我。”

姜弦很少在她们面前发火,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有些找茬的意味。花舞一张俏丽的脸顿时失了颜色,她咬了咬下唇,既害怕又委屈。

听絮虽也被波及在内,但仍上前将摇晃着的酒杯按下,轻声说:“公子教训的是,奴婢们以后一定谨记在心。只是不知公子想听的是哪首小调,奴婢们也想跟着涨些见识。”

姜弦觉得闷燥得很,扯了一把长袍上的交领,露出月白色的中衣。他很怀念那首民谣,以至于眼睛一闭,那一幕便浮现在前:“牵牛花,爬篱笆,翠鸟立在树梢上;小湖塘,露粉脸,蜻蜓闪着大眼睛……楼上楼,山外山,重重花影迷蝴蝶,我问岁月流向何方,遥远到无法碰触,我问青丝何时如雪,莫待芳华空悲切……”

明明只听了一遍,他却记得那样清楚,明快的调子从他嘴里慢慢淌了出来,他像是醉了,有些音节噎在了嗓子眼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听絮心疼他这样满腹心事的样子,扶着他坐定,为他揉着太阳穴:“公子,这曲子您唱得真好听。”

花舞的眼泪已在打转,她不是被这曲调感染的,而是受了姜弦的责备和冷落,她很是不情不愿,想来也是杀人无数的女杀手,情感上却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听絮并没忘记身在尴尬之中的花舞,冲他微微摇头,让她休要再火上浇油,花舞于是放下琵琶,不言不语跪了下来。

姜弦蹙着眉,用眼角看一眼听絮,她即刻前去将花舞搀了起来,低声斥责:“使什么小性子!公子惯着你惯得还不够么?纵是打你几下,骂你几句又如何?你就这样耿耿于怀?”

花舞咬着唇说:“是奴婢错了。”

姜弦神思清明了些,酒已喝的足够多,不再想要借酒浇愁,他肃着脸正色问道:“你二人这次来得突然,是得了什么风声?还是真心惦记我?”

听絮垂首恭敬着:“奴婢们是来护着公子的。”

他带着疏狂的神色笑道:“难道在你们心中,你们的公子是需要女人来护着的?”

自知言语失当,听絮赶紧告罪。

花舞本着将功赎罪的心理这才瞅准了说话的时机:“门主,那件事情已有眉目了。”

身旁的听絮不动声色地拽了她一把,可她明着将那只手拂了下去,话是对着听絮说的:“絮姐姐,我知道你心思谨慎,可这关乎着门主的安危,但凡风吹草动,无论真伪,门主都有权知晓。”

姜弦不去追问,而是冷声提醒:“这里不是地宫,唤我公子。”

花舞躬身:“是,奴婢一时心急嘴快。”

“那副画有下落了?”他把手指关节捏得脆响,问话的声音却不高。

听絮没去抢话,而是看着俏生生的花舞,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佳人,豁出自身才打探到的消息,她不能抢功,荻花门的规矩事小,朝夕相对的姐妹情谊才最重要。

花舞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两幅……”

姜弦停下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动作,盯着花舞的眼睛:“任务完成得不错,只是以后能不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用,实在没办法,完事后务必杀了对方,荻花门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消受的。”

“这次辛苦了。”他总算说了一句体己的话。

花舞的脸上没有羞燥,只有无尽的失落,为了自家公子,她丝毫不吝惜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可她已是这样糟糕,公子看她的眼神还会如初见之时那般清澈吗?

止不住心疼起来,可疼到极致其实是没有眼泪的。

姜弦迎着冷风打了个喷嚏,听絮已将披风搭在了他身上,看也不看,他紧了紧披风,话里是难以名状的突兀:“听絮,今晚你们谁来陪我?”

听絮平静地说:“全凭公子心意。”

“那便一起来。”他的话一出口,两个仪态万方的姑娘都楞了。

在外人眼里,花舞和听絮是姜弦面前的大红人,受尽宠爱,帷帐恩爱自是少不了,可实情偏偏是这些年来他其实并不曾碰过她们。

65 我姓赵,名长乐

既然都是做戏给旁人看,如何今夜又变了心思?

听絮并不紧张,能献身门主这本是分内之事,可花舞不这么想,她希望这是门主对她的格外怜惜。

只是点名要两人一起,着实尴尬了。

然而事实证明,不过是杞人忧天,进了房,姜弦像是醉了,倒头便睡,全然不记得身边还依偎着两位丽人。

听絮为他除去外衣、掖好被角,对着花舞使了个眼色,吹灭烛火,两人走了出来。

花舞似有不甘,夜风中格外迷茫:“絮姐姐,公子这是怎么了?”

听絮面色戚戚然:“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公子的脾气你应该清楚,他只需要我们的忠心,不需要别人对他好奇。”

“呵。”绝美的女子冷冷哼了声,索性说破:“没想到公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听絮立即压着声喝止:“花舞,你是越来越不守本分了,你对公子的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可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门里的女人动了春心,那是什么下场,我看你是忘了前车之鉴。”

花舞想出言反击,可只是嗫嚅了一下,终是什么也说不出,门规森严,她岂能不知。

这一夜,姜弦意外好眠,醒来时天色还早,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直起身来,这把已在房内待命的听絮吓了一跳。

“公子,您没事吧?”她在为他穿上锦靴的时候小心问着。

“我要出城。”姜弦吩咐说。

“奴婢这就去备马车。”

他却抓过一旁的素色长袍上了身,系上玉带:“来不及了,我骑马去。”

听絮本想说公子还未梳洗,可姜弦的人已经奔了出去。

一向注重仪表的公子实在反常。

旭安城郊的官道上,长乐的马车已经整顿妥当,骆泽带着臧云正同她说着什么。

离愁别绪本自带伤感,可长乐更觉解脱,此一去即便不能海阔天空,也能以退为进,她要去愚门寻段旭,好好合计一番该如何去营救父兄,以后还能不能当公主这种事情,她并不计较,惟愿亲人安好。

“桃夭,愿你得到想要的自由。”骆泽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真挚地祝愿她。

长乐眯了一下眼,阻挡了风卷起的尘沙。

臧云深眸幽静,只有一句话:“一路保重。”

长乐握了她的手:“臧云,你一定要幸福。”她又看了看身姿挺拔的骆泽,儒雅和英武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他也一定会幸福的。

都说一眼万年,那么就让他在她心上存一万年好了。

长乐挑开车帘,闪身进了马车,赶车小厮吆喝了声:“咱出发咯。”脆生生的马鞭声落了下来,正欲扬蹄而奔的大马却骤然停了下来,发出长长的嘶鸣,接着一条前蹄摔在了地面上。

“什么人,他娘娘养的!射我的马!”小厮气得不行,一甩马鞭,跳了下来,骂骂喋喋察看马的伤情。

马车一时间失去了控制,长乐重重往里跌了跌,眼见着额角就要碰在车内的雕花装饰上,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接了出来。

“怎么回事?”她定了定神,问骆泽。

骆泽护住她,环视着周围,面色一下变得煞白。

臧云顺着他的目光搜寻而去,瞳孔渐渐收缩……

“阿泽,你要大婚怎么连红姨也不曾通知,看来确实是生分了。”一个女人,算不得年轻,穿一身红衣,裙摆如同石榴花苞般,腰间别了根金丝缠成的软鞭,她从白马上跃了下来,在迷蒙的雾气中一步一步走近。

“红姨。”骆泽叫了声,眼中的惊惶一掠而过,“您不是在余寒吗?”

“阿泽,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姨妈,怎能不来参加你的婚礼?”她笑着,可那笑带给人的只有窒息感。

长乐这才看清她的长相,有多美就有多锋芒毕露。

骆泽口中的红姨,只有余寒的镇国大公主姜红妆。

“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就是你未婚妻?”姜红妆睨了长乐一眼,笑像是凝结在她脸上,“长得还真挺像,不过——”她冷着声不屑道,“我很不喜欢这种长相,和她父亲一样薄情。”

骆泽往前一步,将长乐挡了挡:“红姨,您误会了,她不是真的遂安公主,我会找机会与您解释。”

姜红妆唇色殷红,动了动:“阿泽,你怎能像红姨一样那般容易被哄骗?果真还是个孩子。”叹了口气,悠远中带了一丝爱怜。

“那么请问姑娘,你是谁?”她拨开骆泽的肩膀,笑着问。

长乐只觉那笑意深处掩盖着沉沉死气,回以淡薄一笑:“镇国大公主,久仰大名。”

姜红妆眉心间贴了玉兰花钿,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素色,只是这素浸染在红光里,也看不真切了:“彼此彼此。”

没人注意到藏云脸上的表情,她的淡然和复杂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更没人会去在意伏在马身上的小厮,他骇然如石像。

“告诉他们,你是谁?”强势的女人步步紧逼。

骆泽横在她们中间,明知是无益的解释,仍坚持着:“姨母,她叫桃夭,是阿弦带来的,您若不信可以去问他——”脑中电光石火,他突然愣住了,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此时仿佛找到了答案。

姜红妆长声冷笑:“阿弦?我当然会去问他。”

话音刚落,传来男子平静从容的声音:“母亲,儿子来晚了,有失远迎。”

姜弦从马背上飞身而下,稳稳立在众人面前,落地无声。

“来的正好,人都到齐了。”姜红妆的眼角晕开细细的纹路,风华更胜当年。

姜弦十分恭敬,对着她一拜:“母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要不是亲自来,又怎知我的好儿子动的什么心思?真是儿大不中留,阿弦,你果然翅膀硬了!”她笑得轻柔,话却说得极重。

骆泽还想挽回什么,迈步上前揪住姜弦的衣领,狠狠道:“你真是好心思!枉费我把你当成手足兄弟,你既已和桃夭私定终身,为何又要她假意取悦于我?不过一个风尘女子,你便这样轻贱我们之间的情谊!”

姜弦立即回声,也是佯装怒意:“我不过让桃夭与你开个玩笑,谁知你竟经不起她丝毫撩拨,桃夭魅惑人的本事我自是知晓,可你却令我大失所望,今日我若不是及时赶到,你还预备把她藏到哪里去?”

“继续!”姜红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拍了拍手掌,“不过,我提一点意见——你们兄弟齐心,合力演的这出戏实在是蹩脚的很,对不起我这样走南闯北的观众。”

骆泽缓缓松开手,他的无力连长乐也感受到了。

姜弦笑着,一副散漫轻狂的样子:“阿泽,怪我出的馊主意,我若是不提出让桃夭假扮公主,你也不会陷得这样深,母亲更不会生出这样的猜忌!说到底只能怨我天资聪颖,总有那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长乐被他二人维护着,心里却深知姜红妆来者不善,绝不会善罢甘休,想脱身怕是难上加难了。

“阿弦,我很后悔!”姜红妆突然用很郑重的口吻说。

姜弦明显怔了一下。

“后悔在你小的时候没送你去戏班子。”她轻摇着头,“你在表演上是如此有天赋!”音调急转,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我问你,她是谁?”抽下腰间的金丝软鞭,指向本该为自己辩护的长乐。

姜弦轻笑:“她叫桃夭。”

“啪”地一鞭甩在他左臂上,挥鞭的人又问了遍,“她是谁?我没听清。”

“她叫桃夭——”转眼间,又是一鞭嵌入他的右肩。

两道又长又深的血痕显了出来,鲜红的血一层一层染了出来,姜弦身上的衣物逐渐失去了本色。

“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姜红妆握紧了手中的金鞭,绕了半圈在手腕上,那鞭子像一条金色的蛇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圆弧。

这是特制的金刚赤练,寻常人挨不过三鞭。

“儿子说过了,她是桃夭,一个歌姬而已。”姜弦半跪在地上,以一只手肘撑地,咬牙作答。

金色赤练腾空而已,即将要落在姜弦脊背上的瞬间,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姜红妆来不及收鞭,但硬是缠了数圈回去,这赤练便有七成的威力加在了她的臂上。

可她却急着问:“阿泽,你这是做什么?伤到你了吗?”

藏云冲到骆泽身边,见他的手掌被震裂,血肉剥离,也顾不得情势,迅速为他止血疗伤,运用的手法诡异,姜红妆不禁吸了口气,巫族?

骆泽抬眼,狭长的眼,很是好看,他忍着痛说:“姨母,您何必为难阿弦?他毕竟是您一手养大的。”

长乐不知何时已将姜弦拥在怀里,或许也是在姜红妆扬起第三鞭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这样做了,她以为那一鞭会落在她的背上,可却有人替她遭了罪。

她不能再让别人为她做出牺牲了,尤其还是无谓的牺牲。

淡淡一笑,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本就是椒国最尊贵的公主,是天之骄女。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我姓赵,名长乐。”她盈盈而笑。

66 你的脸为何这样热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却让现场静寂无声。

好一会儿,姜红妆发出一阵狂笑,问的却是:“赵长乐,你总算承认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在心疼骆泽,还是姜弦?请赐教!”

“大公主客气了!我本只想心疼自己,无奈您实在过于咄咄逼人。”长乐仍旧面有淡笑,只是这淡笑里多了一丝难言的轻蔑。

“真是赵狄的好女儿,说的话都和他当年说过的一模一样,咄咄逼人——我永远都记得这个评价。”她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一幕,多年的往事居然还是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发生一般。

男人冷峻的脸上有着刀削般的眉眼,冷峻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我钟情你的师妹唐虞,纵然与所有人为敌也非她不娶,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咄咄逼人?”她笑了,接着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世间竟有这样滑稽的事,男人移情别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悔婚,却能义正言辞地责备一腔痴心的女子咄咄逼人?

姜红妆逆光而立,留下浓深的阴影。

长乐回之以冷笑:“大公主,即便你权势滔天,也不会事事如意,私以为我的父亲还是很有先见之明。”

这话显然激怒了心思早已扭曲的女人,不过她却气笑了:“说得好,同样的道理,你赵长乐也不会事事如意,你的母亲唐虞跌入深潭,喂了河鱼,已经遭到报应了!明明救了赵狄的人是我,她凭什么后来居上、鸠占鹊巢?如今看来有其母必有其女,长乐公主在男人之间同样是游刃有余,看看,看看!我的阿弦和阿泽都被你迷惑成什么样子了!尤其是阿弦,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欺骗我!”

她又俯身下去,对着身负重伤的姜弦说:“阿弦,你知道的,母亲生平最恨的东西便是背叛,你说我该如何对你?”她的话又轻又慢,很是和缓。

“母亲,是儿子的错,儿子对长乐公主有非分之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姜弦这话说得更轻更慢,却是因为失血过多虚弱得难以开口,“但凭母亲处置,只是长乐,我有理由让您放过她。”

长乐心知他说的只是托辞,可他这样维护自己,实在是她未曾预料到的。

骆泽陷入浑沌中,他看着长乐发呆,忽然径自开了口:“红姨,桃夭也好,长乐也罢,都是我的未婚妻,我要带她走,您无权做出惩处。”

姜红妆的目光一下子聚在骆泽脸上,呈对峙妆,都是一派风流的桃花眼,此时都带了顽固的坚守,只是骆泽毕竟是小辈,姜红妆将目光中的锐气收敛了些,低缓而沉闷地说:“阿泽,姨母可以依你,但是在此之前把你们王宫的暗牢借我一用。”

骆泽不明所以,并不轻易做出承诺,而是心有戒备地问:“不知红姨有何用意?”

“有些问题在姨母心上纠缠了很久,成了死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赵狄虽然落在我手上,却始终不肯同我说一句话,我想了又想,只能从他的宝贝女儿入手了,阿泽,姨母想要的不过是答案,既然你也说了赵长乐是你的未婚妻,那么我向你保证,定不会害她。”

这番话说得于理有据,骆泽本打算一心硬着与她作对,这时却暂失了主张。

身边的藏云轻轻在他耳边说:“暗牢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终究是在殿下所在的王宫里。”

骆泽听出了潜台词,又问道:“可是阿弦呢?他为姨母您效命这许多年,总不至于为了这件事便全盘否定了他,何况他觊觎我的未婚妻,我还有账找他算。”

“那便更没什么难的,姨母也是过来人,我会将阿弦一并关押,毕竟他也要给我一个理由。”紧接着又强调道,“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

直觉告诉长乐,他们之间谈成的条件并不简单,强势阴险的姜红妆根本不是这般好说话的人,骆泽和她斗,还是太幼稚了些,念及此,她故意发问:“你们难道就不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长乐仍是将姜弦圈在怀里,小心着不去碰触到他的伤口,她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隐隐感到他在她怀中轻轻发抖,可她知道,姜弦并不是在害怕,而是他可能快支撑不住,体内的剧毒本就神出鬼没折腾着他,逃亡路上又受过伤,他的身体状况可能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

姜红妆一挑眉,金色软鞭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腰间:“真是有意思,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谁会去听阶下之囚说的话?”

“既然如此,大公主又为何因我的父亲不发一言而怀恨在心呢?”长乐笑着质问。

“你——”位高权重的大公主何时被人这样轻慢过,本就是暴躁的性子,年少无知时风风火火,历经沧桑之后更是杀伐决断。

可长乐的话也触到了她心底的旧伤,这块旧伤经年不愈,怕是一生也好不利索了。

眼中闪过的一丝软弱被长乐捕捉到,她没那份圣人的心怀去同情每一个不如意的人,相反有些幸灾乐祸,父辈们的恩怨她无法去还原事实,或许父亲当年对姜红妆确有亏欠,可是作为一国之君,作为唐虞的夫君,作为长乐的父亲,他都堪称完美。

“我想请教一下眼前这位父亲的故人,他现在可是安好?”长乐趁势而问。

姜红妆难免气馁,但很快变成了阴笑:“赵狄很好,怎么说也相识一场,我又是个念旧情的没用的人,他在我那里,端的是贵客的待遇,不过你那俊美异常的哥哥可就不太好说了,怨谁呢?谁让他的母亲有着太过惊人的美貌,男人太美,终究不是件好事,长乐公主,你说是这个道理吗?”

长乐恨不能掐着她的脖子去问到底把她的哥哥赵砚丹怎样了,但终是忍耐了下去,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美总比丑好,男人女人都一样,若是脸面都没了,谈何在人群中立足?”

这一语双关的话分明是在暗示姜红妆因被退婚而沦为笑柄的旧事,虽然这样反击有失厚道,可你不仁我不义,姜红妆恶意满满,她赵长乐又何必事事处处都顾东顾西。

大约是心太疼,也大约是太要强,姜红妆这回没有动怒,而是略微不耐烦,又斥责姜弦道:“看看你这个逆子,招惹的什么女人!美如天仙,心如蛇蝎。”

长乐自问担不起这个评价,这倒像是姜红妆对她自己的定位。

“多说无益,大公主,请把姜弦与我一道关在暗牢里,我与他也有一些事情牵扯不清,不如借着这次机会,当断则断,免得以后藕断丝连影响我和骆泽的感情。”她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看骆泽,她对他几分愧意,几分真心。

骆泽也在看着她,看她的眼神很深很深,浓烈成团,有些化不开。

“长乐。”他像是在虚空中唤了她一声,“你放心,你若不弃,我必不离。”

她赶紧低下头去,害怕眼眶里的热泪暴露了此刻的心意,只是这炙热的一滴泪却不偏不倚落在怀中之人的颊上。

姜弦似是被那滴泪灼伤了,慢慢合上眼去……

王室的暗牢里,斑驳的油灯发出柔和却微弱的光,一室冰凉的石壁加重了夜的寒意。

姜弦躺在石板上,下面是长乐为他铺上的干草,草太薄,她又垫上了自己的外衫,此时抱紧双臂坐在他身边靠意念取暖。

他还没醒,姜红妆大发慈悲,令人给他送过药和食物。

长乐在第一时间便为他敷上了药,根本顾不上去怀疑药中是否暗藏玄机,姜红妆若是真想放弃他,她可以有一千一万种法子,所以犯不着在药里动手脚,这种段位太低,料想也是不可一世的大公主所不屑的。

她撕开他上衣的时候,血痂已和衣料粘成一体,撕开里衣的同时,伤口也随之再次开裂,长乐很庆幸姜弦依然还在昏迷中,整个上药的过程她的手都在不可抑制地抖动,伤口触目惊心,她不忍去看,却不能不看,那两鞭打得扎扎实实,血肉成泥,白骨森森。

过去长乐虽然知道姜红妆待姜弦一向严苛,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今日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若说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但对姜弦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

她第一次感到她对姜弦其实远远谈不上了解,他的自负,他的自恋,他的纨绔,还有他的无情,全都像是一张张披在他身上的画皮,或者说铠甲,他的内在也许比蜗牛还要柔软。

不过他的“内在”长乐也都看到了,在为他上药包扎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看到了他精瘦的上身。

当然,这种时候长乐是感觉不到害羞的,她还没那般矫情,只是现在稍一回想,脸色微微一红。

冷不丁却有只手抚上了她的面庞,冰冰的,却也温温的。

“你的脸为何这样热?”

姜弦醒了,声音也是温吞吞的。

67 心如明镜

长乐的脸愈是红了,心里直犯嘀咕,你问我脸为何这样热,我还想问自己心为何跳的这样没有节奏呢?

“醒了?”她故作嫌弃地拉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问。

只是这明知故问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姜弦仍是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发烧了?”说完便想朝外做出呼喊状。

长乐慌忙扑身上去捂住他的嘴,“别瞎嚷,存着点儿气力……再说,这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人远得很,你喊他们也听不见,或者是装作听不见,别说是真的发烧了,即便暴毙了,也没人在意。”说完松开了手,冲他耸了耸肩,似乎是看穿生死极其不在意。

姜弦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嘴角挑笑:“现如今我们可是生死与共了,实打实的患难之交。”

长乐叹了声,想起他的伤:“果然不是亲生的,你的养母下手太狠了。”

“她手下已留情,要不,我这条胳膊早就废掉了。”姜弦说得倒是云淡风轻,俨然一派母慈子孝,“再说这件事本就是我做得不对,触犯了她的底线。”

长乐虽然极其不喜姜红妆,但她还是能理解姜弦,养育之恩无论何时都没办法抹杀。

她笑了笑,看他状况好了些,即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也出言调侃说:“可真是难兄难妹,遇上你我仿佛就没幸运过。”

姜弦却给了她一个斜眼,恼着声音:“谁要与你做兄妹!摆明了是苦命鸳鸯……再说你这结论下得为时过早,谁知道许多年后你会不会发现其实遇到我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见他又是惯常的疏狂自恋,长乐笑了笑,莫名心上也变得宁静了些。

“你说你有办法让你的母亲放过我,这是认真的?”她面色陡然暗了下来,谈笑也改变不了即将面临的危机。

“你以为我是在敷衍她?我可不想再挨鞭子。”姜弦皱了皱眉,随即又笑了笑。

“可是你打算怎么说服她,需要我怎样配合你?”

姜弦揉了一把她很是凌乱的头发:“很简单,我会告诉她你知道‘无字天书’的秘密。”

长乐急得一跳,万万没想到他给她挖了这样一个大坑。

跳还是不跳,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哪有什么‘无字天书?’我可不想铤而走险。”长乐摇了摇头,姜红妆那般精明,要是知道了实情,后果将会更严重。

姜弦也摇了摇头,他已费力地坐了起来,直起上半身:“这是绝处逢生的唯一办法,不瞒你说,母亲她一直想要这神奇的天书,而且对它的存在,她也是一直深信不疑。这玩意儿据传在你们椒国的古墓里,王室历来对此秘不外宣,我这样对她说,她必然会相信——这也为我忤逆她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长乐虽仍有异议,但她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低低叹声:“也只有这样了,还能为我赢得一些时间和机会。”

“至于怎么配合,简单!你就只当你是真知道就行,越玄乎越好。”他的笑毫不良善,可长乐却掩嘴而笑。

姜弦有意无意瞄了几眼身上的白纱布带,渗出的星点红色不是他所介意的,抬眉问道:“我的伤口是你料理的?”

长乐被问得一阵发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姜弦默默叹口气:“这个结子系得不甚好看。”

长乐于是彻底转过身去,不料却从身后被他揽住:“你的外衫给了我,很冷吧?”

她固执地否认:“你是个伤病员,自然觉着冷,我可不像你。”

听得他脆生生的笑声,既干净又纯粹,一点儿也不像他。

“关在这里正好,否则你该怎么去面对外边那堆心思各异的人呢?”

长乐无比怅然,现在关于她的真实身份想必众人都已知晓,骆泽又该如何自处?她最关心的唯独他一人而已。

事实被揭穿后,最难堪的莫过于一国储君骆泽。

他已在书案前静坐了很久,案上的茶也凉了很久,却没人敢上去换。

受伤的手掌已经被宫中医官仔细处理过,无大碍,今后更无后遗症,他没工夫去想姜红妆为了避免误伤他而宁可让赤练鞭伤及自身,她的伤会有多重,他赌着气,认为一切不过是她自作自受。

藏云独自陪侍一旁也已良久,只是骆泽当她并不存在。

可这一片死寂总是需要有人去打破的,指望骆泽是不可能,藏云只得低眉顺眼说了句:“殿下,您有伤,早些歇着可好?”

骆泽没看她,淡漠得像是谁也不认识谁,不过好歹是回了她一句话:“我那副梅兰竹菊图呢?”

藏云的心失重了,迅速往下沉:“什么梅兰竹菊图?”

清雅如玉的男子却用阴鸷的眼风扫向了她:“你的记性何时这样差了?就是那副你令人藏在库房的梅兰竹菊图——多年前椒国与我朝交好,赠送礼单上的那一副。”

“东西太多,记不清了。”她低低作答。

换回一声冷笑,传达着一种透彻心扉的凉意:“明明重点关注过了,怎会记不清?告诉我,你第一次打开那副画是在什么时候?”

藏云见隐瞒不住,开口吐了实话:“随你回国都没多久,偶然之下我便打开看过了。”她走到骆泽身边,半跪着俯在他的膝盖上,“宫人都知道,你最不喜的便是这四君子图,我想着奇怪,明明是殿下最不喜的,椒国为何还要派人送来作为礼物,打开看后我大约是明白了。”

骆泽像雕像一般不为所动,只是抽动了下嘴角:“那上面画的正是十二岁的长乐,对吗?”

藏云咬唇点头,美眸中已是泪盈于眶。

“你便是那时已经知道了,可我却一直被蒙在鼓中。虽已无法知道那画的由来,大约只是一个恶作剧,不想现在却演变成如此憾事!”他痛楚着声,可扪心自问,他本是早该发觉的,就从长乐扮公主扮得那样像的时候,他就该去留心。

藏云看出了他的追悔,也悟出了他的深情,可她理解不了,仰着头逼问着他:“阿泽,你不觉得你爱上她太突兀了吗?只因她是赵长乐,你就必须去爱她?没有这样的逻辑,我不服!”

“藏云,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可你更应当明白,我对你一直都是有私心的。”既已说开,索性说破。

“我何尝不知?可事情总有意外,我对你却是真真正正的一见钟情。”藏云说这话已是潸然泪下,“阿泽,我亦知道你对我并非逢场作戏,可我也不愿承认你对我只是最深切的同情,你愿意改变我的命运,你愿意带着我走出巫族那片崇山峻岭,我对你,又怎会只是感激!我有太多的计较和期许,可长乐的出现让我似乎听到了美梦破碎的声音,我也想过帮你留下她,那样的话你或许又会对我多一份感怀,而她也不用暴露身份,自然你也无须愧疚,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镇国大公主出现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自己想错了,我根本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骆泽用冰凉的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是你错付了,而我却薄情。”

藏云惊声:“不!不是这样!”

“藏云,我会善待你。”

这样慎重的保证却让藏云更加失望,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和同情,更不需要他想方设法去回报她,本就是不对等和不公平的情感交易,计算得越多,越是少了真情。

“那么现在,阿泽,你可以对我敞开心扉了,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究竟是什么?”藏云沉静着脸,最后一滴眼泪落进了心底。

骆泽神色一闪而变,单手按上她的肩头,居高临下道:“天命的帝王之星会是那样简单吗?我虽为雍昌太子,可我就一定是天命的帝王星?”

藏云不是很懂,“椒国已覆灭,余寒迟早女主天下——而那个在位者是殿下的亲姨妈,普天之下,除了殿下,谁还有资格成为帝王之星?”

“承蒙你看得起。”骆泽轻笑一声,但笑意实在太淡,根本就是忽略不计,“藏云,我自小到大就比任何人好强,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意外。”

“所以你对椒国的灭亡无动于衷,因为那对你有利;所以你对姜红妆有着天然的亲近,因为至少有一半的余寒国土会是你的;所以你只身赴险,名义上是仰慕巫族神女的风采,实际上是为了得到三大圣族之一的支持,我的阿爹一定会助你成为天命的帝王之星,即便你不是那个人,阿爹也定会拼命去做到,因为要改变我的命运,你就必须是帝王星,否则,你会让自己以命换命,换我一世安泰吗?”藏云心里明镜一般,照得骆泽心上空空如许。

他的笑声局促且狼狈,狭长的凤眸里精光四现:“在一个爱我的女人心中,我尚且如此不堪,真不敢想象,长乐会怎样想我,会怎样质疑我?”

68 她那么骄傲的人

自打姜弦醒来后便一直变着法子使唤长乐,此时正借口胳膊痛得厉害不肯自己吃粥,长乐只好耐着性子,如同哄弄孩童一般一口一口喂给他。

“太烫了。”他拧起眉,一脸的挑剔。

长乐只好吹了吹,再度送到他嘴边。

他继续拧眉:“太凉了。”

长乐道了声:“惯得你难受,是不是?不吃也罢,饿着正好。”说完便将瓷碗放置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姜弦被盯得心虚了,又开始叫苦连天:“你这种态度实在是不友好,我现在可是个病人,口味自然是要刁钻些。”

长乐笑眼弯弯:“可我觉得越是这样,你越是应当身残志坚,我还能照顾你一辈子么?”

“为什么不能!”他很笃定地说,“我都打算好了,只要走出这暗牢,我便要母亲把你给我。”

长乐抗议道:“我是件物什儿么?给来给去,谁有那个资格替我做决定?”

“我说错了还不行?”姜弦好言告饶,“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除非你愿意跟我母亲走。”

“姜弦,你可能忽略什么了,我的身份既已明了,那么和我有婚约的那个人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也不会坐视不理。你打我的主意,这可是摆明了令骆泽难堪。”长乐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

姜弦却误解了,只觉这其间还夹杂了说不清的绵绵情意,一时间心头涩涩的,语气也开始别扭起来:“你不会到了这种时候还指望着他吧?骆泽是很好,我若是女人,八成也会喜欢他,可前提是没遇到我之前,赵长乐,我们相识这么久,难道你还没挖掘出我的好来?”

长乐很是无奈,但也笑出声来:“是啊,姜大公子,你什么都好,就是能不能稍微谦虚一点,那样就更加接近完美了。”

姜弦噎了一句话却没再说,气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指一指那碗粥:“我饿了。”

长乐见他的嚣张气焰已被打压下去不少,便又给他端了过去,这回他老实了很多,喂一口吃一口,听话得很。

吃了小半碗,他推了推手。

“怎么不吃了?”长乐不解,“没胃口?还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她还是关心他的。

姜弦笑得怪异:“不敢吃多。”

这却是为了什么?长乐犯糊涂了。

“孤男寡女的,我可不想在你面前大小解。”不料他竟是如此义正言辞。

长乐大窘,连忙将粥碗放得远远的,生怕他下一秒便会反悔。

昔日在逃往雍昌的路上,两人不是没朝夕相处过,可那毕竟是在荒郊野外,细细一想,那情形确实与如今不甚相同。

油灯的光更加暗了,因此长乐大红的脸得到了极好的隐藏。

饶是暗牢中光线昏弱,王宫的大殿里却依是金碧辉煌、亮如白昼。

寝殿中的国主骆端辰也感到了深深的苦恼,他按着额角对姜王后说:“实在是让人头大啊,还真是那个丫头!”

姜玉芙虽也郁结在心,可瞅了瞅夫君,说的却是奚落的话:“事后诸葛亮,有所怀疑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你说出来?”

骆端辰把头埋得更深了,幽幽说:“玉芙,我不要颜面的啊。”

风韵十足的姜玉芙偷笑了下,又正色道:“事到如今,我们的阿泽怎么办?还有阿弦,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你姐姐实在是太固执了,听闻她两鞭子下去,阿弦可是半条小命都去了,她也真狠得下心——阿弦可是她的——”

“这事还是不要提。”姜玉芙止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姐姐那么骄傲的人,变成现在这样,能全怪她吗?说来说去,还不是赵狄负心,他若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能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吗?”

骆端辰其实很想为赵狄说几句话,但顾念着会被妻子念叨起自己当年那些荒诞的事,清了清嗓子,忙说:“赵狄虽不妥,可你姐姐也确实太盛气凌人了,远的不说,就说眼下的事,在我雍昌的国土上,她已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于公,她眼里还有我这个一国之君吗?于私,又何尝当我是妹夫一般?她总是很见外,要么就是太不见外。”

“端辰,你对我姐姐有偏见,其实哪个姑娘生来就是这般呢?谁不希望躲在爱她疼她的男人背后藏起爪牙、小鸟依人,姐姐是真心苦,她这些年所受的苦不是旁人能想象出的。”将心比心,姜玉芙并非毫无原则地维护着姜红妆。

骆端辰负手踱步至窗前,夜风微凉,他狠狠吸了一口,侧身说:“她是你的亲姐姐,我自是能包容,可赵狄的女儿怎么办?她和阿泽的婚事又该怎么办?我体谅你姐姐,她能体谅我吗?我想大约是不能,若是她还记得长乐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又怎会发生城楼上那一幕?同样都是女子,你姐姐这招太阴损了。”

“设计侮辱长乐一事,确实是我姐姐做得不对,可是我听姐姐说了,城楼上那个姑娘并不是长乐,而是她贴身的侍女。”玉芙低声说,“长乐仍是清清白白的。”

“清白?”骆端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不是说我把女子的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只是她和阿弦之间,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绝不清白!”

姜玉芙听闻脸色也变了,她的话里不无焦虑:“我知道你是担心委屈了阿泽,担心他被人耻笑。”

骆端辰大手一挥:“他被不被人耻笑这不算事!身为一国太子,若是这点儿度量都没有,活该被人耻笑!只是他心里过不过得去这道坎儿,他们三人之间会不会因此而生出罅隙?我担心的是到头来他们落得个个心伤,一个也不能幸福!”

“原是这样,想来我也是误解了你的心思。”玉芙心里涌上一股暖意,骆端辰这般开明,对小辈们又是这样体贴关怀,反倒是她纠结在世俗的眼光里。

高高大大的身躯转了过来,长臂一伸,将身姿依旧曼妙的玉芙揽了过来,柔声如水:“你以为呢?我不喜欢长乐,是不喜欢她在情感上优柔做戏,可若是我们的儿子喜欢,我自是无多话,不过仗势欺人的事情我也做不出,若是长乐不愿意,我必不挽留。”

姜玉芙深知夫君的脾气,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切都听你的。”片刻之后,她的下巴在他胸前的刺绣上摩挲了一下,“可我还是担心姐姐她没那么容易放手。”

作为一母同胞的妹妹,她的担心并非多余。

姜红妆下令将姜弦和长乐关入暗牢后,明面上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派人给姜弦送了药,另一件则是亲手熬了小米红枣粥——没错,正是姜弦先前让长乐喂的。

或许是想着长乐已是插翅难飞,她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只是闲闲地呆在王宫里喝茶,她也派人去给骆泽送过药,却被他退还了回来。

“真固执,也不知是像了谁。”姜红妆自言自语,她的臂上时有阵痛传来,却执意不肯去医治,妹妹玉芙对此很是着急,她却说:“我自己的鞭子,我也应该知道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权当是我不小心伤了阿泽的惩罚。”

玉芙劝不了她,谁也劝不了她。

而她,似乎也根本毫不惧怕这种皮肉上的痛苦。

对于经历了更大苦难的人来说,这些或许真的不算什么。

父债女还,天经地义,她主意已定,这回绝不会轻易放过赵长乐。

“东西加在水里了吗?”姜红妆对着一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鬼面男人说。

那男人着黑袍,戴一张鬼脸面具,像是来自地狱。

声音听上去很怪,像是刻意用了变声:“大公主放心,属下一早就布置好了。”

姜红妆笑着望定他,勾了勾小手指,鬼面男人似是稍微犹豫了下,有种受宠若惊的错愕。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磨磨唧唧一点儿不像能成大事的样子。”徐娘半老的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便如同魔障般,慢慢朝着她的方向移动步子。

“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对我不离不弃却又无所求的人,可笑的是我并没有给予你同等的关注,当然,我仍对你毫无半分爱意。”姜红妆捉住他的手放在锁骨处的系带上,此时的她刚刚沐浴没多久,穿的是宽大的睡裙,蝉翼般的面料藏不住若隐若现的美好。

男人喉头滚动了两下,一双眼赶紧看向地面,看到的却是女人白皙的赤足,“大公主,属下心甘情愿为您奉献一切,不需要您一丝一毫的回报,更不敢奢望零星爱意。”

她的另一只手在他狰狞的面具上流连着,突然一声轻笑:“可是我偏偏就是个怪人,别人不要,我却上赶着想给,比如说现在你越是不想要,越是不敢要,我却一门心思想留下你。”

鬼面下的表情惊慌错乱,露在外面的眼睛却不敢泄露出太多,他终是觉着姜红妆的挑逗胜过于最残酷的刑罚,双膝一跪,颤着声:“求大公主责罚!”

“好好的,我疼你都来不及,罚你做什么?”平日威严冷酷的大公主媚眼勾魂,纤长的手指顺着脖颈探入他的长袍内,男人整个身体为之一颤,她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一路蜿蜒而下,“难道我就如此面目可憎,让你们不敢亲近?”

男人拼命摇头,气息不稳:“大公主永远是最美的,永远!”

姜红妆当然听出来了,这不是在谄媚她,而是这个男人似乎真是这样认为。

“你的好我又明白一些了。”她的声音与一剂猛药无异,凑到他耳畔低低缓缓地说,“可我的好你却明白的不多,今夜我给你机会。”

鬼面男被她扶起身来,又被她牵引着,木偶一般往深深的帷帐里走去。

“戴着这面具。”榻前的红纱翻滚如云如浪,她只交代了这一句便陷入了无边的癫狂。

69 拼得一夕欢

姜弦本已睡下了,可莫名口干舌燥得厉害。长乐又喂他喝了一盏水,重新躺下没多久,他又嚷着说口渴。

长乐一开始以为他是存心刁难,便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后来逐渐发现有些不对,不仅是他燥热难耐,自己也觉着喉头间像是着了火。

猛然意识到莫非是这水里有问题?

长乐心里“咯噔”一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能做出这种事情的除了姜红妆还会有谁?难怪她一直安然不动,原是在这里卯足了功夫。

姜弦本就是有伤在身,此时受着媚药的折磨,浑身上下一会儿如同坠入冰窟,一会儿又像架在烈火上,伴随着身体关节的剧痛,真真是生不如死。

长乐的情形不比他好很多,但总算是还可靠着意念支撑,姜弦的痛苦落在她眼里,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她撕下一块裙摆浸入凉水桶里,想着给他降降温会不会好受些,可人一靠近他,他就退缩着,咬紧牙关冲她喊:“长乐,离我远些!别靠近我!”

长乐呆在那里,进不是,退不是,为了照顾姜弦,她饮水不多,发作起来时轻时重,趁着症状轻微之时,她赶紧问:“可有什么办法?”

她的意思是除了那种人尽皆知的解毒方法,还有别的什么可行之策没有。

姜弦用头在墙面狠狠撞击了数下,指甲掐在肩上,勉强挤出的笑意早已变了形:“打晕我,如果掌握不好力度,那就杀了我!”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有心说笑,长乐气愤极了,平时总是一副气色满满的做派,现在却装起正人君子来,连命都不要,那为何不敢要她?

“想死,我才不会便宜你!”她的嘴唇哆哆嗦嗦着,体内热浪灼心,“我可要好好欣赏你遭罪的过程。”

“有你的!难怪说一定不能得罪女人,我就是个最鲜活的例子。”他的脸上汗如雨下,一张脸苍白得可怖。

长乐见他还在笑,不知怎的,怒意盖过了药性,几大步走近他,想也不想甩了他一耳光:“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有骨气的人,还是说你是真心爱护我,宁可把自己熬死也要克制着本性?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受煎熬,对吗?”说到这里,她彻底领会了姜红妆的用意,若是姜弦扛不住这药的猛烈对自己用强,那么事后她必然会怨恨他;若姜弦死硬地扛着也要守护她,那她又如何忍心亲眼看着他落到筋骨俱焚的下场!

深受其害的看似是姜弦,可考验的实际上却是长乐。

姜红妆的用心确实很女人——女人用来惩罚女人的方法往往都是这般极致。

长乐遇到了生平最大的难题,她想过若是姜弦借机凌辱她,她宁可一死,可姜弦这样严防死守着,命悬一线,她却又心乱如麻了。

不如真把他打晕了?长乐感到手心渗出汗来。

暗牢里没什么钝器,她搜索了一圈只好抓起那把粗砂茶壶,颤颤巍巍就要往姜弦头上砸去,就在茶壶距他只有分毫之时,长乐将壶狠狠扔开了,她怎么能忘了,姜弦体内有着多年沉积下来的剧毒,这剧毒和媚毒结合在一起本就凶险万分,若是真把他砸晕过去,很有可能这一晕便再也醒不来了。

她的迟疑都落在姜弦眼里,“下不了手?”他吐出一口气,带着热浪。

“记着,你欠我一条命,以后无论如何不能恩将仇报!”长乐解开身上第一个盘扣,却有种慷慨赴义的既视感。

姜弦闭了眼,厉着声:“赵长乐,你犯什么傻!你是不是当公主的时候无聊,话本子看多了!”

长乐微微一愣,淡然道:“你别想得太美,这不是以身相许,而是救人一命。”

他的大掌将她一拽,她一个踉跄撞在他心口处,听得他沉闷地哼了一声,糟糕,八成是碰到他的伤口了。

慌忙保持好一定距离,但仍是半倾着身子凝视着他,很奇妙的是,姜弦每回不占上风的时候,似乎顺眼很多,尤其是在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时,他的面部线条显得十分柔和,虽然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嚣张和戾气。

长乐好像有点儿喜欢这样的姜弦了,但她若是开口告诉他,想来会让他愤懑不已——原来说白了,你不就是喜欢看我倒霉的样子?

“你救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没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他的唇干涸成了一张纸,言语却不肯示弱。

长乐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个湿濡的吻代替了。

这个吻本着治病救人的宗旨,并不是太敷衍。

姜弦的气息就这样慢慢平和了下来,一如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夕,身体内那些横冲直撞的蛮力暂时蛰伏了,只是又藏进了骨髓中。

“赵长乐,这是你自找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一个吻落下之前,他抽空说,语气里争强斗狠,听上去却很是温柔。

坦白地说,长乐并没有从这个吻中得到太多悸动,可也没有预想中的不适,姜弦这种状态容不得她浮想联翩。

然而她终是太天真了,姜弦的回吻显然要热烈得多,他仿佛在渴求着什么,然而那种渴求却只有长乐能给予他。

唇瓣芬芳,味道也是甘甜如泉水,姜弦压制着最原初的冲动,努力想要去回味那种给了他前所未有体验的滋味,对于女人他并不生疏,可是长乐带给他的始终都是与众不同。

深入骨髓的毒性开始蠢蠢欲动,他的理智很快便被洪水般的狂乱冲得溃不成军,长乐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有一瞬甚至几近窒息,她有些迷惘地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的眼,他却低喘着叮嘱:“闭眼。”

长乐于是很顺从地闭了眼听之任之,微凉的指尖所触及之处无一不被他带起一片火花,她不肯出声,紧咬着牙缝,想着自己身上这药性看来也是发作了,她才不要做什么贞洁烈女,姜红妆想要折辱她,她就偏要苟活于世,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蓦然间只觉周身凉飕飕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喑哑的男声犹如幻梦般:“长乐,我爱你。”

他说什么?爱??

长乐疑心这是他意乱情迷说出的话因此含混不清,自然也当不得真,也用虚浮着的声音回应着:“你说什么?”

他却不再有话,只是专注于一件不可详述事情。

薄衫如蝉蜕一般褪下,而长乐也像得到了重生,身体承受的剧痛清晰可辨,她唇齿之间的声音弯绕迂回……

长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紧蹙的眉头被他细腻的吻慢慢吻得舒展开来,他又对陷入懵懂中的她说:“抱紧我。”

手臂交叠着小心绕上,终是不敢太过用力,她始终都还惦记着他身上有伤。

一滴汗滚落在长乐鼻尖上,有些酥酥麻麻的,她很想用手背去蹭一蹭,可更深刻的酥麻感她却无能为力。

姜弦背上的皮肤已不再滚烫,清俊的脸上带了种邪气,他的长睫碰在长乐的眼眶上,顺势在她颈间轻轻一吻,长乐战栗了一下,气调仍旧不稳:“我看你没事了,别再压着我。”

这话让疲惫不堪的姜弦哭笑不得,他用一只手往上撑了撑,眼梢里暗暗有笑:“赵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只能付以终身。”

长乐顶不喜欢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可既是心甘情愿的,抗拒的话说出来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谁要你这个大累赘!”

姜弦侧了过去,在她身旁躺下,看了看一览无余的她,随后抓起件衣服便给她盖了上:“记住,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只能我看也只能我亲。”

长乐许是有些累乏了,羞涩之意早已荡然无存,与姜弦的这一页她迟早会翻过去,她才不想让这成为一生的枷锁,“我便是我,属于我自己,无论是长乐,还是你一手造就的桃夭,无论是公主还是舞姬,我都是我,只属于我自己,姜弦,你记住了,虽然我的身体你占去了,可同样的道理,我也中了毒,需要你来解,所以这件事情上谁也不欠谁什么,你也别想以此要挟我——我亦不觉没了清白之躯是件天大的事情,因为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你。”

姜弦抚着她浑圆的肩头,半晌没说话,慢慢拥住她,一字一句说着:“可是长乐,我先前说的话是真的。”

“哪一句?你说过那样多的话,好听的、不好听的,有用的、没用的……”长乐并没放在心上。

“就那一句,可是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了,说那样的话不像我。”姜弦枕着她的肩缓缓而说。

他很清楚,他不能带给她安逸和幸福,他甚至都没办法陪着她一路走很久很久,人前风光无限、前程似锦的镇国大公主养子不过是个身中剧毒的废人而已。

既然如此,今夕何夕,他日陌路,何必让彼此心上都不得洒脱。

远不如拼尽一生休,尽君一夕欢来得酣畅淋漓。

70 充满疑云的旧事

空旷的内殿里仍有暧昧气息萦绕不散,一晌贪欢过后的姜红妆已起身梳妆,鬼面男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她丝毫不留恋他能带给她的温存,嘴角挑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昨夜真是个特别的夜,不知暗牢中那冤家般的两人过得如何?清早暗探已反馈过信息,他很不擅长描述,但仍是用了一个词——天雷勾地火,姜红妆以为这种说法偏粗俗,但她却十分满意这个结果。

想了想,该来的人也快来了,她慢慢戴上长长的耳饰,静静等待着。

“姨母。”骆泽闯了进来,连通传这一步都省了。

姜红妆对着镜子微微蹙了蹙眉,看清来人的脸后,竟有几分欣喜。

“阿泽,我知道你会来,只是不曾想会这样早。”她转过身来笑吟吟说,“昨晚睡得可好?”

骆泽已到嘴边的话又改了,恭顺地答道:“不眠之夜。”

听他这般坦诚,姜红妆面有异样,感叹道:“看来你很担心长乐公主。”

骆泽想说的正是这个话题,见她主动提及,忙把握时机道:“姨母,请您看在她与我皇家的特殊渊源上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她。”

“阿泽。”她英气不失秀美的眉毛高高挑起,“姨母何时为难她了?这样吧,她若愿意与你相守,我便不再计较,可她若是自己不愿,姨母也是爱莫能助。”

骆泽本想了许多话打算用来说服姜红妆,不想她答应得这般干脆痛快,竟一时不知对话该如何继续。

姜红妆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一声,不浓不淡,“其实不光你心心念念的长乐,你那位好兄弟,我也没打算真为难他,说到底虎毒不食子,他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一手养大的,不敢说视如己出,这些年总算是没太难为过他。”

骆泽却说:“姨母对阿弦和惊枫爱之深、责之切,期望之高让人想想就胆战心惊。”话里的讽刺已是十分明显。

“阿泽,你不是我,所以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她深深地看了骆泽一眼,“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不等骆泽驳斥她又问:“你手上的伤怎样?让姨母看一看。”

这份关心倒不像是作假,可骆泽内心仍是不领情,淡着声音回答:“不用了,姨母,一点儿小伤,不碍事。”见她一直盯着那只包扎着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背在身后。

她的目光凝起感伤,骆泽只觉她喜怒无常,他不明白,同胞的姐妹,姨母怎么就不能像自己的母亲那般温婉柔和?他自幼便不喜欢这位姨母的冷硬,更不喜欢她对他若有似无的关注,可有一点被臧云说中了,无论内心多么抵触,骆泽仍是没把姜红妆拒于千里之外,难道真是对她手中权柄的妥协?

他不愿正视如此不堪的自己,此时也不愿正视在他身上倾注着莫名情愫的姜红妆,躬身便要告退。

不想被她急促的一声给叫住了。

“姨母还有事情吩咐?”他很客气,客气得夹带着冷漠。

姜红妆咽下了想说的话,眼神中不再有任何伤怀的东西,沉着声音:“阿泽,告诉你的母亲,当年我们姐妹用抓阄游戏来决定待嫁的夫婿,实在是荒唐了!可阴差阳错能促成她与你父亲的这段良缘总算是值了,所以我不欠你们什么,如果有,那也是你们欠我的。”她粲然一笑,犹如昙花一现。

骆泽怔怔看了她,又是一番奇怪的话,她身上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既然尘归尘、土归土,又何必想要再搅动得天翻地覆?她想要什么,求而不得的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尊荣?或许她只是想要一切伤害过她的人一句道歉?

但不管怎样,她都别想在自己的生活里横插一脚,骆泽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回敬她的目光有多么傲慢,唇角几乎没动:“姨母,请您好自为之。”

去政务殿的一路,骆泽都在回味姜红妆的话,他的父母难道也欠她什么?

带着这个疑团,他不解不快。

父王骆端辰并不在政务殿,只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整理书案。

“母后。”他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依恋。

姜玉芙笑了笑:“阿泽,这个点儿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有重要的公务要寻你父王?”

骆泽摇摇头,有种孩童才有的委屈,做母亲的自然心上一软:“怎么,姨母不肯应你?”

“姨母倒是答应了。”骆泽犹豫着,“只是儿子有一事不解。”

“阿泽,姨母都和你说什么了?”姜玉芙有些警觉地问道。

他眸中的光彩有着青烟一般的不真实:“母后,我想知道当年您和姨母分别与雍昌、椒国联姻的旧事。”

姜玉芙手上一滞:“你当真想知道?”

骆泽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是的,儿子想知道。”

“其实阿泽,若是一切按照既有的轨迹,这个世界或许就不会有你,因为嫁入雍昌王宫的本该是你的姨母。”她本就是敞亮的人,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

骆泽一脸惊疑,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个抓阄游戏?!”

姜玉芙点点头,瓷白的脸上愈发透亮了:“那时我们姐妹年纪小,无忧无虑都爱笑,王兄想把我们嫁与周边强盛的邻国,并以余寒半壁江山为聘,他图的不过是一个天下的太平,阿泽,你舅舅的心思豁达,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由于个人的问题,王兄无后宫,也无子嗣,这也是他再三斟酌后作出的决定……当时正巧有两位十分合适的人选,椒国太子赵狄和雍昌王嫡子——也就是你的父亲,二人都是人中龙凤、姿容出众,我和姐姐不知如何抉择,姐姐便提议用抓阄的方式让老天做主……”

骆泽感到难以置信,婚姻大事竟然如此草率,“姨母原是这样不羁的个性。”

“阿泽,不可以这样说你的姨母,其实她是为了我。”姜玉芙的声音低了下去,“姐姐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全是因为她已看出我对雍昌王子动了心,担心王兄一旦指婚,事情难免出现偏差,同时又为了顾及我的颜面和自尊——我是不可能主动去请求王兄的……在我成亲当日才知道她在两张纸条上都写了赵狄的名字,然后抢着先去抓……她便是这样成就了我,只是不想却误了她的终身。”话到这里已是有些不连贯。

骆泽面容冷静,理性占据了上风:“母亲不屑去争取,姨母难道就真如您所说的这般逆来顺受?儿子不信,姨母会愿意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她不过也是在成全自己罢了,儿子有所耳闻,舅舅当年的本意是想撮合母亲与椒国太子。”

姜玉芙私下也揣度过这种可能性,可是她素来不以恶意去度人,淡淡说:“阿泽,你能保有冷静分析的能力,这很好,可是母亲也希望你人情味能更重一些。”

“阿泽说的分明就没有错。”骆端辰迈着大步进了殿,母子之间的对话他听了一些去,感到有些话迟早需要言明,“后来红妆便借着诸国王子围猎的机会去了猎场,她自然是奔着赵狄去的,赵狄当年的风采谁人不晓,红妆怕是早已对他芳心暗许,她应是想方设法去博得赵狄的关注,甚至不惜出箭暗伤了他——只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她将中了箭、昏迷不醒的赵狄带入山洞疗伤,赵狄醒来后看见的却是她的师妹唐虞……说来说去,她是自己祸害了自己,若不是刻意整这一出,赵狄又怎么会认识唐虞,说不定老老实实接受安排便迎娶了红妆……”他边说边摇头。

姜玉芙只觉夫君的话太过残忍,眼里满满都是疼惜:“端辰,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揣测,毫无根据,旁人怎么编排这些事情我管不着,可是你们父子不能学着外人落井下石,红妆是我姐姐,最好的姐姐。”

骆端辰长声一叹:“玉芙,我没有坏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在你姐姐面前总是心怀愧疚,我希望你安宁。”

“父王所言虽不一定便是事实,可是母后,既然真相扑朔,又何必去穷究到底?只是不知道这后面又发生了什么?”骆泽脑海中的疑团更大了。

“这以后——”骆端辰望了一眼姜玉芙,“没有以后了。”

姜玉芙同样表现得讳莫如深。

骆泽便知最重要的关节仍旧是迷。

“阿泽,与其在这里瞎琢磨,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你那位未婚妻?”骆端辰及时提醒。

“长乐被放出暗牢了?”骆泽惊道,惊中有喜。

骆端辰回:“刚刚得到的消息,你姨母把她和姜弦都放出来了,只不过此时她正在责问姜弦,长乐公主倒是安然。”

眼下没有比长乐更重要的,骆泽不再刨根问底,匆匆便要离去。

“儿大不中留。”姜玉芙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而说。

骆端辰短促一笑,英武中带着决绝:“玉芙,他留不住长乐。”

姜玉芙眼中现出疑云,只是仰面望着他。

“还不明显吗?长乐其实心有所属了,只不过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年轻人的事由他们去,仿佛不曾惊天动地,他们便从未存在过,可是叫我说,要那些轰轰烈烈做什么?细水长流才最珍贵。”他的话深情,眼神同样深情。

71 最是深情留不住

骆泽见了长乐,激动得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长乐,你受委屈了。”

长乐的眼中微有闪烁,抽出手来,语气里疏离的味道并不难被察觉出:“殿下,说到委屈,最委屈的时候并不是现在。”

骆泽心有愧意:“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都不在。”

“殿下言重了,你我本就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以往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若长乐不曾记错的话,殿下一开始也是不认同这门婚事的。”她的态度冷若冰霜。

骆泽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但仍不甘心:“长乐,你是不是有苦衷?告诉我,我与你一起承担。”

他目中的情尽是诚挚,可长乐知道再好的感情若是错过了时机便只是惘然,她已与姜弦有了男女之事,无论如何对骆泽已是不公平。

此刻她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的决心。

“骆泽。”长乐直呼着他的姓名,冷凝如冰。

骆泽一愣神,只觉有些恍然。

她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说,可他心上却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

“长乐,请你不要拒绝我,试着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过去我有错,我不能一错到底。”骆泽坚持着,有种声嘶力竭藏在里面。

长乐却冷笑一声:“尊贵的太子殿下,和你联姻的是那位椒国的公主,如果椒国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没什么公主存在了。昨日我还是你姨母的阶下囚,难道明日就要摇身一变攀上太子这高枝?承蒙太子看得起,可我声名狼藉,也从未想过和太子之间能够有始有终。”

“我不信,不信你对我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没有。”骆泽的面部线条逐渐变得坚硬,那种柔和被深深隐匿了起来。

“骆泽,我原以为只有姜弦是最喜欢自作多情的,没想到你比他更胜一筹。”

她极力讽刺着,心上却像被钝刀割过一样,鲜血淋漓。

骆泽嘴角涌上一抹虚浮的笑:“长乐,你对姜弦就这样念念不忘吗?”

“我与他相识在先,他又是个知情达意的人,长乐也不过是个凡胎女子,避不开这日久生情。”她转过脸去,只有不看他,这样的话说出来才能理直气壮。

骆泽全然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心有郁结万千,“长乐,你宁可和令你家破国亡的人在一起,也不愿接受我的心意,是这样吗?”

“太子说的分毫不差。”长乐几乎没有犹豫便作答,仿佛这真是她内心的期许。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随他回余寒?”终究是不死心,他又问。

见她有一瞬的迟缓,接着问:“你跟他回余寒,他就一定能保全你?”

“那太子以为呢?我选择和你在一起,你就一定能护我周全?我看未必,在你雍昌的国土上,你尚且不能阻止你的姨母将我关押在暗牢,我凭什么信你?反倒是姜弦,我们也算是同患难了。”长乐毫不留情面。

“何况我的父兄在你姨母手里,你以为我能弃他们于不顾,安安然然与你在雍昌卿卿我我?还是说你想要的只是我,并不想节外生枝去开罪你的姨母,毕竟她是能带给你实实在在好处的人。”这番话说得震耳发聩,骆泽竟是无言以对。

他死死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除了有酸楚外,还有怨怼,可这怨,他也说不清到底是针对谁,事到如今,他更应憎恶的那个人只有自己,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自信,笃定了就一定不会对那联姻的公主动心?

“长乐,你是在惩罚我吗?”他的声音起伏不定,波澜已生,心底怕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骆泽,我是在惩罚我。”长乐这句话便是她的心声,对于温润如玉的骆泽,她一直都有着向往和憧憬,若非战乱,若非变故,她是愿意与他携手一生的。

可惜哪有那么多如果和假设,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从更改。

骆泽走出房门,眼前空落落一片,心上亦是一无所有。

他从姜红妆暂住的偏殿路过,刻意驻足了半晌,他忽然觉得这输相实在是难看,于是愤然走远。

只是骆泽并不知道,此刻的姜弦正跪在姜红妆面前,他的脊背挺得很直。

姜红妆对他素来不冷不热,抿一口茶说道:“说说看,你背着我都有些什么计较?”

姜弦的面色出奇平稳:“儿子不敢!”

“口上说着不敢不敢的话,实际上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惊枫养不熟也就罢了,毕竟是狼崽子,可你呢?母亲虽然对你严厉,却也是恨铁不成钢。”女人徐娘半老,美艳却犹胜当年,只是声调里难免透出沧桑和疲惫来。

“儿子能有今天,全拜母亲所赐!”听着怪怪的,不像是由衷感激的话,“若是没有母亲当年收养,姜弦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正是因为如此,儿子这条命本就属于母亲,只是还请母亲在最恰当的时候将儿子这条命收回去。”

姜红妆听出这弦外之音,漫不经心笑道:“这么说如今还不到时候?原因——我要知道原因。”她的话有着不容人质疑的说一不二。

“长乐贵为椒国公主,只有她有可能知道关于天池古墓的玄机,要想得到无字天书,我们需要她。”姜弦略一停顿,信心十足地说,“何况这一路相处下来,长乐对我已有依恋,我在她心里不是一点儿位置没有,还有多谢母亲成全,让儿子顺利成为她第一个男人,如此一来,我们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儿子继续攻心为上,相信长乐很快便能卸下戒备与我袒露心迹。”

姜红妆抚掌大笑:“阿弦,你何时这般好本事了?不过也不奇怪,骗骗小姑娘,本就是你的强项,不过母亲要怎样才能信你?你这孩子主见太强,母亲不得不忧心。”她的口气很是惆怅,似是心中确有苦闷。

姜弦心底暗笑,不过这诡异的母子情他早就见怪不怪,低眉顺眼道:“母亲,儿子身上还有毒蛊,难道您忘了?我是活得有多不耐烦,非要惹您生气不可?!”他淡淡而笑,表情有点儿玄乎。

“罢了,母亲就再信你一回,起来吧。”姜红妆的语气又平又缓。

“多谢母亲。”他轻轻一撩袍站了起来。

“伤势如何?”姜红妆用敷衍的语气问。

姜弦对姜红妆多是毕恭毕敬的态度:“儿子没什么,只是母亲臂上的伤如何,说来也是儿子不孝,累及母亲受伤。”

姜红妆似笑非笑:“还是阿弦有良心。”

姜弦已不妨碍她休息为由退了出去,他伤情严重,又在冰凉的地面上跪了许久,此时只觉膝盖上被无数细针扎着。

花舞已在殿外候了一小会儿,此时见到姜弦,只觉他气色不算好,忙上前扶住他。

“公子,大公主又训斥您了吗?”她压低嗓子,语气中尽是不平。

姜弦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对她的关切视而不见,“听絮呢?我有事问她。”

花舞窝着一腔醋意,但也不敢不答:“还不是在赵长乐那里!公子不是交代絮姐姐在照顾长乐公主一事上亲力亲为吗?想来虽是落难,却好歹也是个公主,必然是不好伺候。”

“是吗?”姜弦挑唇反问。

花舞被他一问,有些泄了气:“奴婢多言了。”

“正好,我去走一遭,看看听絮。”他说得极其自然,花舞却十分清楚,心里冷哼一声:去看谁还不一定呢,这个赵长乐八成是个狐媚子,等等,这骂人的话怎的如此熟悉?花舞不禁想到她在执行任务时常常施展媚术,多次被妇人指着鼻子痛骂狐狸精,风水轮流转,居然还有她花舞腹诽别人的一天。

姜弦自是不会去关注身边美婢的所思所想,他有着更深的盘算,姜红妆那里能应付一时,可能应付一世吗?这辈子真的就要任由她摆布?皇甫惊枫锋芒已露,他姜弦难道还要明哲保身,何况根本就保不了身?惊枫说得对,他们迟早也要面对属于自己的生离死别。

长乐处心积虑送走了骆泽,神情难免落寂,她失神地望着窗外,以至于姜弦走到他身后也未察觉。

姜弦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又从听絮口中听说骆泽不久前来过,心中已明了八成,他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叹气。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在她耳边说。

长乐比他想的要平静:“父兄危在旦夕,而我无能为力,耽误了这许多时间,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哪怕凶险无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要去尝试,后悔是什么?那不是现在该操心的。”

“那你又为何叹气?”姜弦再靠近她一些,既然问了就干脆问到底。

“我的父兄现在到底情形如何?”她没回答他,反而态度凌厉起来,按理说经历了那特殊的一夜,她对姜弦至少也应稍有难堪之色,可她没有,就像从记忆里抹去了那一段。

姜弦很不喜欢被人这样忽略,尤其这个人还是长乐,可也只是在心里不满,对于她的疑问,仍是知无不言:“你的父亲的确说不上处境很好,据我那两个贴身侍女带来的消息,你父亲被囚禁在大公主寝宫内,平日里很少有人见过他……他刚被关押的那段时间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可大公主给他下了软筋散,就是为了防止他自杀,后来听闻与你兄长见了一面,也不知聊了些什么,心思才活络起来,不过他始终不肯同我养母说话,有一种猜测是被毒哑了,但以我对养母的了解程度,她不会那样对待赵狄……”

长乐听着他的话,心上一紧一紧的,“大公主那般翻脸无情,我父亲这种处境并不意外,只是我兄长,那日听得大公主话中有话,我不曾细问,如今想追究一番,我兄长到底怎样了?”

姜弦的表情很是微妙,几欲张口,却又合上了。

长乐顿时有种很崩溃的预感。

“你们的余寒国主无后宫、无子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克制了又克制,话里仍有压不下的无名之火。

72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姜弦沉了声音,拿腔拿调:“国主是个好国主——”

不等他神转折,长乐便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与不好与我无关,挑重点说。”

“国主好男风。”他冲口而出,场面顿时变得尴尬。

长乐愣了愣,又讪笑一声:“果真如此。”猛然激动道:“那我兄长——”感觉话很难出口,却又不说不行,“我兄长现在是不是被送到了姜定权身边?”

姜定权便是余寒国主了,同样也是姜红妆和姜玉芙的异母哥哥,这三兄妹感情甚笃,又有着最萌年龄差,姜定权继位时已年近三十,而姜红妆姐妹仍是豆蔻少女。

姜弦只好点了点头,看长乐的脸色一阵一阵发白,他却无从安慰。

说点什么好呢?难不成告诉她国主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怕是她听了更是要炸毛。

长乐攥攥拳,“你养母真是用心险恶。”

姜弦想了想,倒豆子般说:“长乐,其实也没你想得那样糟糕。赵砚丹只是陪国主下下棋而已,国主是个风雅的人,从不强人所难,宫人都在传,国主对赵砚丹很是看重,也很是礼遇。”

“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哥哥他会不会逐渐被姜定权给‘感化’了?”她问得极其委婉,不无忧虑。

姜弦哑声一笑:“你希望呢?”

长乐瞪了瞪他。

“敢不敢同我一道回余寒?”他眉峰一蹙。

“恐怕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大公主是必然会将我带回的,我还有用,不是吗?”她歪了歪头。

姜弦拥了拥了她,力度恰到好处,既能让长乐感受到他的温暖和力度,又不至于让她觉得拘谨。

“长乐,信我一回。”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长乐不置可否,车帘飞起,她的眼角瞟见一身翠影。

“你的花舞在看你。”她的嘴角略有不屑。

“别理。”姜弦并未分心。

见他这样珍惜彼此相处的一分一秒,长乐多少有些触动,对姜弦的感情是她不能去直接面对的问题,得过且过便是她的态度。

因一些琐事,姜红妆在雍昌又逗留了几日,这倒是无意间给长乐与姜弦制造了一段回忆。几日的时间虽不长,可姜弦硬是拉着长乐逛遍了旭安城内外的名胜古迹,在一处街头的摊点上,姜弦还买了一对鱼形佩玉,塞了其中一只给她。

“只是便宜货色,但我送的东西,是不允许被人扔掉的。”他郑重其事地嘱咐。

长乐很喜欢这鱼儿的形状,但并未让他察觉出,“我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样的好物件没见过,不过姜公子如此亲民、接地气,我是要学着点儿。”

他不由分说地拉了她的手,沿着河堤走了很远很远,中途长乐说被石子磨破了脚,他也是二话不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背了起来,他背着她、左手提着她的绣鞋,又走了很远一段路,有好事的人凑上来涎着脸问东问西,姜弦甩脸色给他们看,义正言辞说道:“我背自家的娘子,干卿何事?”

长乐很少听到他这样文绉绉的说话,笑出声来,也不去计较什么娘子不娘子的。

姜弦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同样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在笑——这便足够了。

人,总是容易耽于安乐。

然而安乐往往也是短促的。

姜红妆派人来催促了,即日启程。

已近黄昏,有种萧瑟在心底发芽。长乐伏在窗框上,回想着数次的奔波往返,却又徒劳无功,不知等在前方的余寒之旅又将如何。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像名士一样周游列国,可如今却是以囚徒、以败寇的身份任人宰割。

世事无常呵,她吹了一口气。

姜弦在门口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进来。

听絮守在他身后也未吱声,只有花舞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短笑。

离开的那天,骆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一刻,长乐挑帘回望,才隐约望见城楼上有道修长的影子。

放下车帘,车轮滚滚,卷起路面上的尘土。

姜弦理所当然地坐在长乐马车里,一派悠容自在,就要回他的地盘了,他能不得意吗?

长乐不是很高兴。

姜红妆在另一辆领先的马车上,她闭目养神,静静的姿态如同一尊莹润的玉雕。

车外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公子,你可口渴?”不等姜弦回答,这声音又问:“奴婢准备了公子爱吃的榛子酥。”

这殷勤备至的声音不用说自是花舞。

长乐想起这个美艳的女子带着一股傲慢,颇有几分孤芳自赏的意味,她看人的眼神带着冷冷的光,唯独在见到姜弦时,那光才会生出暖意。

可姜弦似是感知不到,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他吗?

“你什么时候爱吃的榛子酥?”长乐另辟蹊径去问。

姜弦苦笑一下:“那日在芙姨那里,我被雍昌国主盯得毛发,只好一个劲儿埋头吃离得最近的那盘酥,准是花舞见了生出误解来。”

长乐很不厚道地大笑了两声,随后才收敛了:“你为什么那样惧怕雍昌国主,我看骆泽也没那般害怕他。”

“难解之谜。”他摇头叹气,“我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怎的,见了他就打怵。”又用低到极限的声音继续说,“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害怕我养母,虽然她看着很凶,做派也很霸道,手段更是血腥。”

长乐朝车窗外使了个眼色:“只是人家姑娘的心意,你可不好拒绝了。”

姜弦咬着后槽牙说:“多事!”却不知是说长乐多事,还是嫌花舞多事。

骑马在侧的花舞和听絮今日都是一身戎装,挽着高高的发髻,英姿飒爽。

花舞迟迟没有得到车内的回复,不平之色溢于言表。

听絮一手握着马缰,很是闲适,“你还会做点心?”

“有何难?”她顶是不服气,“做我们这一行学什么就得像什么,否则,近不了那些人的身……你忘了,几年前我在酒楼里扮过点心师傅身边的跟班,后来我便出师了,那个名噪一时却又神秘消失的点心师便是我。”话里不无得意。

听絮抿嘴一笑:“公子根本不爱吃什么点心,你长点脑子。”

花舞心上有气,反唇相讥:“说到有头脑,我当然不如姐姐,瞧瞧公子对你多好,我的确望尘莫及。”

“那你想知道诀窍吗?”听絮斜着眼看她,“公子为何更看重样样逊色于你的我,想知道吗?”

说不想那是假的,花舞做梦都想知道如何才能讨得姜弦的欢心。

“还请姐姐指教。”她施了礼,行的是军中之礼。

“其实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我对公子无心。”听絮一语道破天机。

花舞紧紧咬了下唇:“这么说,我的心意公子是明白的?”又恨恨说,“要不是半路杀出个什么长乐公主来,公子对我也不会这般冷漠!”

见她还在自欺欺人,听絮又说:“即便没有长乐公主,也仍是如此。”

“那你便好好照顾你的新主子——长乐公主。”花舞将缰绳一拉,马儿嘶鸣了一声,另一只手里的提篮也落到了地上。

好好的榛仁酥洒落了一地。

听絮早已得了姜弦的指令,回到余寒以后由她继续照料长乐,对于这位公主,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是姜弦交代的任务,她必会一丝不苟完成。

难得身边有个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却又忠诚无比的女下属,姜弦对听絮便多了几分信任。

而马车内的长乐这时也正好说到听絮。

“你那个叫听絮的侍女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们气质很像。”长乐笑着说,一路无事,也只能闲聊。

“你是说你身边那个愣头青侍卫?叫段旭的?”姜弦是一点就明。

“看来是真很像。”她与他相视一笑。

姜弦简单对比了下,得出结论:“同样忠心,话不多,也不多事,外表冷,可心肠不冷。”

长乐边听边点头,又问:“只是不知段旭怎样?那日我们本来约好在北祭坛后面的槐花树碰面,可后来我落入了你的圈套,再后来你便都知道了。”

“这小子身手很不错,不愧是愚门子弟,虽然不是太聪明,可逃命绰绰有余了。”

“所以他是逃掉了!”长乐惊喜道。

姜弦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但随即又断了她的念想:“他受伤了,应该不轻,我想这也是他这么久没有前来寻你的原因。”

这原因长乐其实已经猜到了,能从姜弦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出必然是以死相拼。

但愿段旭一切都好。

姜弦关注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些日子两人达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对曾经发生过的肌肤之亲绝口不提。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容忍她的眼里和心里关心着别的男人,即便明知是全无可能的段旭,他也严防死守。

“长乐,我怎么觉得那个段旭喜欢你?”

“那是当然,我人见人爱啊。”

“你还真是不谦虚。”

“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话有一茬,没一茬,没话说的时候便一个望天,一个望地。

一路上出奇地顺当,连天都一直是好天。

“真是个好兆头!”姜红妆的语气如同暖阳一般慵懒,可惜没有那热度。

她是自言自语,因此没有旁人答腔。

或许是感觉到有些无聊,她会随便拽个人过来听她拉家常,有时是黑脸大汉的车夫,有时是小模小样的随行侍女,她说过的话,没人敢放在心上,更没人敢外传。

长乐看在眼里,真心对她生出深切的怜悯,可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73 荻花门的要务

然而身为当事人,姜红妆不觉自己可怜,更不觉得自己可恨,相反她看长乐充满了同情,她以为长乐才是可怜可憎的那个。

长乐到了余寒被安置在姜弦府上,姜府的气派很是张扬,倒是符合他的个性,不过他却并未因此沾沾自喜,相反他十分庄重地对长乐承诺他会把府邸扩建得更加气势恢宏。

长乐睁大了眼看他:“你是不是傻?还要更加恢宏,都要越过皇宫去了!你让你们国主怎么想?”

“你都还未曾见过我余寒的皇宫,何出此言?”他一脸狡黠。

“那你带我去看看不就行了?”她继续冲他眨眼。

“那我就是真傻了。”姜弦不上当,大长腿翘得老高,悠哉悠哉品着茶。

长乐很想劈手夺过他的茶碗,但想了又想,终是忍住了。

寄人篱下,对人还有所求,还是得老实些。

接连几日,长乐呆在姜府像是被软禁了一般,除了自己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哪里都有人拦着她前往。她对姜府并不好奇,只是闷得发慌,心里更是没底,她不知道姜红妆还要以静制动多久,或者姜红妆的谋划早已展开,自己却全然不知。

赵长乐啊,赵长乐,你一无所有,到底拿什么和她斗?

冷静下来一想,她能利用的最好的突破口便只有姜弦,而姜弦不是没有弱点。

长乐嘴角这抹冷笑虽轻,但一直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听絮却记在了眼底。

“公主。”听絮依然保持着这个称呼,若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多是冷嘲热讽的滋味多,但听絮却没有丝毫的轻慢之意,姜弦再三叮嘱过,要给予长乐尊重。

“你家公子呢?”长乐正好一问,最近他没有出现过,消失得很神秘。

“主子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听絮柔声中带着一种强硬。

“没什么,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好几日了,我只是有些想他罢了。”长乐故意这样说。

听絮不好接话,只是浅浅一笑。

小院里的假山后闪出一道身影,鬼魅一般:“这么说我们已经分开数年了。”男子掐指一数,“糟糕!难道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公子。”听絮躬身行礼。

长乐笑道:“这么说这几日你是上天了!”

话听上去揶揄的意味很重,但也很刺耳。

姜弦微微一笑:“是啊,见着月宫仙人了。”

“原是去会天仙了。”长乐作出耍小性子的架势。

听絮又行了个礼,不发一言便退下待命了。

长乐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一下带到了假山侧,她一时重心不稳,倚在了他身上,有些怒他的一惊一乍,正要责备出声。

姜弦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她稳住心神后慢慢低声说:“我进宫了,见到了你哥哥,真是——”他本想说“差点儿就要把我比下去了”,但还是大言不惭,“只比我差那么一点儿。”

长乐听他后半段的话很不正经,隐隐有些失望,“怎么?在自个人儿府上这般偷摸,只是为了赞美我哥哥。”

“耐心。”他坏兮兮提醒道,“要有耐心,说重要的事情之前总得让我铺垫铺垫吧,这样,你也能多多认真听我说些话。”

长乐觉得除了忍,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如他所说,耐着心洗耳恭听。

“你哥哥他棋艺高超,我们国主一次都没赢过,因此国主发了口谕,若是余寒有人能赢过赵砚丹,便让赵砚丹离开,但前提是你哥哥不许故意放水。”姜弦的语气很轻巧,似乎在他的认知里这件事情实在是简单。

这个国主很任性啊!

长乐感到为难:“你们不了解我哥哥,他从小就在琴棋书画上天赋极高,尤其是棋艺,出师后便从未有人赢过他,连他当年的师傅如今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明白你心里的疑问,既然技艺这般高超,随随便便耍个心眼儿便能想输就输,可我哥哥很例外,他只会赢,不会输——他觉得输太难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是真不会。”

姜弦一个劲儿摇头:“真是一朵奇葩!”

“你们国主呢?好不到哪里去,分明就是故意的,想方设法把我哥哥困在他身边,可是我悄悄告诉你,我哥哥一直喜欢一个姑娘——你们的国主休想得逞!”

“你这么凶巴巴的,对着我干嘛?敢情那个打你哥哥主意的人是我不成?我打主意的明明是你!”这一脸坏笑欠揍的样子可真是招惹人恨。

长乐咬牙切齿道:“你简直不可理喻!”忽然又想到机不可失,声音放得轻了些,“既然你三番五次说对我有心,为何又像是看押犯人一样管制着我?这里是余寒,我纵然长了翅膀,也飞不出你们母子的手掌心!还是说我已是待宰的鱼肉,你们不过是正在磨刀霍霍?”

“其实母亲的所做作为也让我颇感意外,我本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召你进宫去,她虽在宫外另有公主府,可实际上却是常年住在宫内,余寒大多半的国政其实都是她在处理,我想过母亲至少要让你先去见你父亲一面,她对赵狄执念太深,即便你等得,她也等不得,恨不能早一刻看到你们相见之时肝肠寸断的场景——我想关于这个场景,母亲应该设想过许多次。”姜弦的话说得很是直白了。

长乐嗤笑一声:“你怎么能只是他的养子呢?你这样了解她,应该是她的亲生儿子才对!”

姜弦正色表态:“别胡说!母亲一辈子没嫁过人,而我只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他不再往下说,即便再怎么能言善辩,此时也不愿多说。

在这一点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这算弱点吗?

“好吧,我失言,不过你就从来没想过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吗?”长乐问得有点儿多。

姜弦却也不是十分介怀:“既然他们没有选择我,我又何必对他们上心?父母缘这般浅,不是我的错,我不想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所以没心没肺最好,何况我有的是银子,不像许多人只是穷开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感谢我的养母,否则连这个世界的样子我都见不到,哪里还能分出善恶美丑?”

她望见他的眸子里有颜色黯淡的星子,突然心上猛然一动,本以为这世上只有骆泽的眼里会有星辰,没想到姜弦竟然也是有的。

“看着我干嘛?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才发觉我生得俊么?”他眼中的星辰瞬间隐匿消失,眉眼弯弯地看着她问。

长乐只觉心头一热,竟是点了点头。

姜弦笑了,将下巴抵在她的额角上,一下一下地碰着:“你说说你!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这般多的恩怨情仇,本是一桩都与你无关,现在可好了,统统都有你承担的那一份儿。”

他的话说得淡淡的,却暖暖的,长乐第一次心甘情愿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如果命运由得人挑选那该少去多少苦恼和悲辛。

“公子,要务。”听絮急步上前,撞见这一幕,立即低头,她的话言简意赅。

姜弦缓缓将怀中之人松开,轻声细语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去就来。”

此时的长乐如同温顺的猫儿,也是轻声细语说着话。

姜弦见她如此,心上欢喜,等到长乐进了房门,他才对愁容满面的听絮说:“何处的要务?”骤然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阎王殿。”女子吐出三个字。

“那边儿许久没有称得上是‘要务’的事了,你可别像花舞一般小题大做。”

“属下不敢!但——”听絮面有难色,千难万难连说出都犯着难。

姜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细问,只说了一句:“走!”

阎王殿不过是暗语,指的是地宫。

在余寒的地面上,姜弦有着一个万众瞩目的身份;在地面之下的隐秘组织里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

很多人都以为三十年前那场积聚了江湖各门派高手的围剿使得一个叫荻花门的邪恶组织完全覆灭,没有人能想到它却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了下来,寂寂无名,却又无孔不入,更没有人知道它的现任门主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翩翩公子哥。

地宫的暗门便在姜府,姜弦的书房内有着精巧玄妙的机关,背后别有洞天——这也正是他对长乐说要扩建府邸的原因,他是认真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炫富。

暗门开启,姜弦走了进去,听絮紧随其后,她虽跟着进出过多次,但开启机关的手法和诀窍仍是一无所知,姜弦的手法太过玄乎,即便他手把手教她,她也认为自己大约是学不会的。

说是地宫,果然不失排场,正堂内已分列了两队人,清一色的美貌女子,但美貌只是次要的,她们身上那浓烈的杀气已经盖过了外表。

见到门主由远及近,所有人齐齐跪地:“叩见门主!”当然她们见到的门主已经不是真容,整个荻花门只有花舞和听絮二人见过姜弦。

姜门主脸上敷了张冰肌人面,几乎看不出是假的,这张面具不丑,但是为了尽力避免门内的女杀手动了春心,不肯好好干活,姜弦刻意没用很帅的,用他的原话来说,皮相太好的人烦扰也多,选择的面广只是一方面,大多的时候都在拒绝,他可不想和女下属们牵扯不清,毕竟门规对女杀手来说还是过于严酷了些,身为门主必要以身作则,否则对不住早已闲云野鹤般不知踪影的老门主,老门主当时对小门主唯一的叮咛就是——勿要持靓行凶!为了当个门主,姜弦也不能去毁容,思来想去只好用了易容术。

74 我为什么姓姜

姜弦在高位上坐下,沉着声音,用的是特殊的吐纳气息的方法:“起身。”

众人起身后均是垂眸而立,谁也没有率先说话。

花舞和听絮处在离姜弦最近的下首,随时都是一副戒备的状态。

“说说看,你们所谓的要务。”他语气中微有不悦,这种兴师动众的感觉让他不安。

阶下有一女子,面容冷冷的,如同寒冰塑像,但极美,她上前半步,行过礼说:“门主,我等近日执行任务之时,无意从皇甫奇松的人手里截获一名重押犯人。”

姜弦淡着声:“继续说。”

那女子却向另外几位同伴看去,红唇翕动了下。

听絮十分了解姜弦的性子,催促了声:“不必吞吞吐吐,耽误了门主的时间。”

冰山美人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她并不知门主的真实身份,只是这件事情本就难堪:“那犯人原是一山匪头子,本也没什么特别,可皇甫奇松居然严兵把守,我们姐妹一时间技痒加好奇,便把这犯人劫了出来,不想这人有点儿意思,他口口声声是镇国大公主的夫君,还说是——”

“够了!”姜弦打断她的话,声音中虽没有掀起波澜,但已有风雨欲来之势,“本座的确命你们搜索一切关于皇甫奇松和姜红妆等人的消息,但是没有证据的道听途说不是本座想要的,你们何时也如同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一般了?”

“门主。”另一女子从队列里迈了出来,声音很是清迈,面无畏色:“属下姐妹十六人,突破重围,从皇甫奇松的军队里将人劫走并非真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人犯必然有着重要的意义,属下以为此人虽癫狂,但却是皇甫奇松用来打压姜红妆的关键人物——姜红妆身上有秘密。”

姜弦何尝不明白,逼真的人皮面具下紧锁眉心,逐一轻按着手指关节:“那人呢?”他说话总是极简短,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

“属下已经点了他的哑穴,暂关在柴棚里。”按照荻花门的规矩,几人执行的任务便由几人共同回来复命,当然死了的不算。回这句话的又是一个姑娘,说话慢条斯理,长了一张圆圆的讨喜的脸,看上去天真无邪,实则杀人于无形。

“好,稍后本座会亲自去审,你们‘伺候’过他了吗?”姜弦笑道,皮肤纹路有着小小的褶皱,如同真正的细纹一般。

“当然,属下可是好好‘伺候’了这位大爷一番呢!”话说得很轻佻,但若是明白了她们巧笑盼兮以谈笑的口吻所说的‘伺候’是何意时,只怕会毛骨悚然,“属下拔了他两根指甲,听他惨叫声粗野,顿时没了兴致……”边说边捂嘴笑。

姜弦点点头:“本座曾有言在先,凡是事关镇国大公主的事情都是要务,你们这回拿的这个人若是不是个疯子,本座便记你们一功,准你们江南一游,圆了你们的才子佳人梦。”

“多谢门主!”众位女子齐着声,有的柔媚,有的刚烈,更多的是清冷。

姜弦单手支着额头,垂了垂眼,花舞便示意堂内之人退出,千娇百媚的女子们一一从另一扇暗门离去,她们来去无影,翩然若鸿,走出地宫,她们有的是青楼女子,有的是坊间绣娘,还有的以卖花为营、以沽酒而生……然而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部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荻花门对她们有着再造之恩,她们亦是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为的只是回报组织以及为自身复仇。

大堂内很快便只剩下姜弦、花舞和听絮三人。

空气凝结着,花舞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却被听絮用眼神制止住。

姜弦伸手到颈部,慢慢摸索到耳后,缓缓将人皮面具剥落了下来,一张脸顿时给人一种炫目感,花舞竟看得有些痴了。

听絮微微咳嗽了两声,恭顺地问:“公子,这个人您现在去见,还是让属下先去问问话?”

姜弦轻轻抬手:“我好奇心重,现在就去柴棚,你二人跟着。”

花舞这才回神,忙一口称“是”。

地宫里的柴棚当然并不是堆放木柴的棚子,而是一间充满血腥气的刑房。

本就是地面终年见不着阳光的地方,柴棚里更是昏弱无光,只在一处墙角里点了一只白色的蜡烛——祭品店里用来上坟的那种。

听絮先前上前,解了囚室里那人的哑穴。

“这里是地狱?”见不远处有人影逼近,那个被铁链锁着,浑身血淋淋的人开口相问。

姜弦并没有走近他,声音像一阵风灌了进来:“你这种人连地狱都不配进,你应当灰飞烟灭。”

那人打了个寒颤,挣扎着抬起眼皮,视线模糊不清,但也看得出面前是个风姿不凡的年轻男子。

“你是谁?”他颤抖着声音。

“我是谁?”姜弦笑了笑,“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哈哈哈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肆意大笑起来,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花舞跃身上前,抬手便扇了他一耳光。

再度看清他的脸时,嘴角正在淌血。

他不再笑,只是冰冷地望向姜弦所站的方向,那种轻蔑浮在表面,很是碍眼。

“皇甫奇松抓我,你们抓我,不都是为了那个秘密——嗨,说什么秘密!要不是当年那娘们儿让人杀光了所有知情人,这根本算不上秘密!可是她想不到,大爷我天生命大,逃出升天了!”

听絮在姜弦耳边轻轻补充了一句话:“这狗东西的心脏在右边。”

姜弦笑了声,慢慢走上前两步,一脚踢在他的心窝上:“是在这里吗?”

那人吃疼,像发怒的野兽一样用布满血丝的鲜红眼睛盯着他,一阵愣怔后,他极其不屑地笑了几声,随即狠狠向地面啐了一口。

花舞见自家主人被人如此轻慢,又想动手,听絮箍住她的手腕,“我们出去等!”语气里不容置疑,花舞不太情愿,但也半拖半拽着跟了出去。

“姜公子,难道从来没有人对你讲过——你的眼睛像女人一样,细看之下和姜红妆有几分相似。”那人不再有半分恐惧之色,相反是满满的轻视。

“你认得我?”姜弦问,这话不过一个引子,他真正想说的还在后面,“阁下真是一位好汉,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在这地宫里,死真的是最宽容的待遇,而这份礼遇我想阁下恐怕是无缘受用了。”

“哼,折辱我,我可不怕,任凭你们如何对我施加酷刑,我痛苦的不过是肉身,可是姜弦,我若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会痛苦终生,一辈子都得不到救赎,你会永远为自己感到耻辱。”

这份傲慢激怒了姜弦,可他并没有激动,而是愈发沉冷,以轻蔑回敬着:“哦?我耻辱,可我活着,何况无论你知道什么,只要你死了,这个秘密便不存在了,有关系吗?”

“落在我手里,像你这样的小人物,其实我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你非要整出与众不同来,我又怎好令你失望?”这是死神发出的讯息。

那男人早已看不出原来本有模样,只有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此时显得尤为狰狞,他喘了口气:“为何不让姜红妆来看看?她可还记得我?我想没有女人会记不得自己的男人……姜弦,你真是不孝不敬,你得叫我爹,再不济也是叔伯——我那帮兄弟个个都有可能是你爹!哈哈哈,而你根本不是她的养子,你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只不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他又啐了一口,浓浓的血腥味在他口中蔓延着,那双眼半眯着,“你母亲年轻时可真是绝色美人,要不我们兄弟也不可能把控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去轮流,她的皮肤比大爷我们抢过的最好的丝绸都要细滑,脐下两寸处的那颗红痣简直令人癫狂……别看她现在威风凛凛,呼风唤雨的手段厉害得很,可是当年在男人的胯下那可是跟块破布一样,而你,众人仰慕的公子便是那场狂欢的产物,哈哈哈——”

这或许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笑声。

姜弦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骨头缝里都在滋滋作响,决然回身,不顾身后那男人歇斯底里继续说着的话,“让她来见我!我真是想死她了,这么多年都是回味无穷……”

“这东西嘴里不干不净,拔了他的舌头,丢去喂金蟒。”姜弦留了句给花舞和听絮,半秒也未停留,脚下带了风,脑海里一片虚空。

直觉告诉他,那像疯子一样的男人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必须进宫去见姜红妆,那个极有可能是他亲生母亲的人,他要亲口问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他?

姜红妆见到姜弦时,他一身的冷气,眼神空洞涣散。

“阿弦,你这是怎么了?”印象中,姜弦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母亲,我为什么会姓姜?”他直直地问,没有行礼,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有着多余的寒暄。

75 他看上去心情不好

姜红妆愣了愣,“我收养了你,你为何不能随着我姓?”

“惊枫也是你收养的,他为何不姓姜?”

“阿弦,我不想听你胡搅蛮缠,出去!”姜红妆明显有了怒意。

可姜弦却离她更近了,又问了一遍:“我为何姓姜?”

姜红妆被逼得一下子跌落在椅背里,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颓然:“你都知道了。”

他以为她会悲伤欲绝,以为她会难堪至极,可不曾想她连语调都是这样云淡风轻。

经历过那般惨烈的往事,她是如何做到的?也难怪,她丝毫不在意他,这些年。

“为什么?母亲,你是有多恨我!才会从小对我这样残忍,甚至亲手在我身上种下根本就无解的蛊毒——你要我死,大可当初便将我掐死在襁褓之中,为何要这样惩罚我?我做错了什么!”

“别像个泼妇一样质问我!姜弦!”她猛然起身,抬起手,却扬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怎么?现在不忍心了!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母子连心,你会痛吗?”姜弦笑着含泪,目光逼得对面的人很紧。

“痛?!笑话,我怎么会痛?相反我只会觉得痛快!因为你的存在便是我的耻辱,你存在的意义便在此,我要随时提醒自己受过的屈辱,随时鞭策自己要不断变得强大,我更要记住仇恨,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赵狄所赐,我怕自己对他会心软,可只要一看到你,我对他的恨意便会与日俱增!明白了吗?姜弦,我只是在惩罚自己……”她的话慢慢缓了下来,心如刀绞的感觉也会变得麻木。

姜弦所有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声音细弱如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所以你恨我,我也恨自己。”

“阿弦。”她从未这样柔和地叫过他,甚至主动将他揽在怀里。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想与其做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野种,还不如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没错,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耻辱,你不该知道。”姜红妆喃喃自语,她轻轻抚摸着姜弦的脊背,却仍能感觉到他的起伏不定。

她又说,眸深似潭水,见不到底:“你不该知道,母亲不是没有想过给你一个成全,只是你和赵狄的女儿终究不是良配。”

姜弦的心上像是被钝刀撕割着,他想起赵长乐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她已面目全非。

“我该怎么办?”此时的他无助到极点,感觉不到母亲的温暖,也摸不到触手可及的爱人。

或许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去爱的。

他这样想,在姜红妆的拥抱中无动于衷。

他的母亲终究是个可怜人,只是从此以后,谁又比谁更加幸运呢?

“如果当年不是赵狄悔婚,我便不会负气出走,更不会遇到那群丧心病狂的贼人——”姜红妆已经很多年没去回忆旧事,她需得对自己宽容,否则早就在那一年那一天便选择了自我了结,“我想过去死,可是后来我想,即便我死了,赵狄也不会怀念我,相反我只是让他和那个贱人更加圆满了……阿弦,母亲也想过不要你,可是当你在我的腹中萌动时,我感到你也是我的一部分,你是在和我共同承受苦难,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并不好,可是我能怎样?我既爱你,又恨你,觉得对不起你,却又觉得你活该……”

姜弦死死看着她,直到看到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他期待着或许她还会有更多的眼泪,可等待了很久,却始终只有这一滴。

姜弦想哭,可是却哭不出,他笑了:“母亲真是用心良苦,我能体味,但不能谅解。”

姜红妆又在他耳边絮絮说着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往回走的,一路踉踉跄跄,撞倒了好几个路人,他们对他破口大骂,他却充耳不闻,有个彪形大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竟没有半分反抗,眼见着大汉的重拳就要挥下来,思主心切的花舞凌空而至。

花舞收拾了那壮汉后,搀着姜弦继续往前走,起初她以为公子只是喝醉了,可是她离他那样近,却没有嗅到丝毫酒气,更何况这种境遇下他应是无心饮酒的。

花舞平时话多,可也只是关心则乱的后果,分寸她有,所以此时沉默不语。

姜弦更无话对她说,行尸走肉般在夜晚游荡着。

他的母亲明确嘱咐他,情感可有可无,复仇才是正道。

她问他:“你爱赵长乐吗?”

他几欲开口,却无从作答,只得猛然摇头。

“很好!”姜红妆狠厉中带着温情,“你的骨子里终究流淌着一半我的血液,理应与我同仇敌忾。”

姜弦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孱弱:“要怎么对她?”

“母亲打算用她的血肉之躯来供养血蚕。”

“血蚕!不是已经——”姜弦还是吃了一惊,接着立刻明白了,“你把那邪物救了出来?”

姜红妆笑道:“宗明那傻小子,居然只知道用血蚕来吐丝,实在是暴殄天物,血蚕最妙的用途在于令人延年益寿、青春永驻,还能增强内力。”

“我要让赵狄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一点一点吸食掉血肉,自己的儿子成为君王的禁宠——哈哈哈哈,我不会让他死,我要让他慢慢地煎熬,与我纠缠完这一生,让他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看到的都是我!”她长声而笑,欢快无比。

姜弦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脏朝四肢蔓延而去。

怨念有多深,他开始能够感同身受了。

回到府上,长乐房里的灯还亮着,姜弦望着那光发愣,她的影子时不时会在窗前出现。

她或许在等他,也或许只是长夜漫漫、忧思伤怀。

立在黑暗中良久,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花舞,交给你一个任务!”

他站了多久,花舞就陪了他多久。

“是。”她不问缘由,也不问始终,姜弦吩咐的事情唯有一个是字。

……

次日清晨,长乐是被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吵醒的,她昨晚一直在等姜弦,无奈他却没有出现。

揉揉惺忪的睡眼,她慢慢起身,披衣下了榻,径直去倒茶喝。

叩门声传来,伴着听絮不带情感色彩的声线:“公主,您醒了吗?”

长乐刚喝下一口水,回声说:“醒了。”

听絮这才推门而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叠放着一件水红的长裙。

“公子请您换上这身衣服。”听絮还是用那种语气说。

长乐拈起那身长裙,指尖抖动了一下,质地是极好的蚕丝,精工细作,只是太薄了些。

“为何要穿这身?”她问了句。

听絮没有回答她,只是坚持说:“请公主换上。”

长乐不知道姜弦又在搞什么名堂,但也没抗拒,换了一身同色系的中衣,水红丝裙几乎就是为她量身而造,低调中透出奢华来。

“公子要见我?”长乐在镜前转过身来,她头上的金步摇随之摇曳生姿。

“请跟我走。”听絮今日的态度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凭着女子特有的敏感,长乐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走到室外,阳光熹微,长乐穿的这一身中看不中用,凉意从袖笼中穿了进去,整个人都如在瑟瑟风中。走在两侧花草丛生的小道,她莲步轻移,远远便看到湖边有人迎风而立。

那身影笔直挺拔,玄袍加身,自有一派气度。

长乐疑心他不是她认识的姜弦,那人虽说长得极其英俊,可总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从未指望他能有个正形儿,可今日的他看着比骆泽还要骆泽。

“你来了。”他背向她,开口说话,有种飘渺不定萦绕其间,继而掉头扫了一眼,“这身衣服很衬你。”

他与往日确是有些不同,长乐感觉到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送我这样的厚礼?”她浅笑着问。

“长乐,你再看看,这衣裙有何不同?”

阳光盛了些,长乐垂下眸子,那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方才还是水红的长裙此时已变得血红,而那种血红她是熟悉的。

“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东西?”她不寒而栗,仿佛这衣裙本是素白,正是体内汩汩流动的鲜血一路将它染红了。

“血蚕没死,它回来为宗明复仇了。”姜弦显然在胡说。

可长乐深信不疑,张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不安来得很强烈。

“长乐,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味道吗?”他轻声笑着,仿佛在问可还记得栀子香气。

“你终于想要我的命了吗?”长乐冷笑一声。

“不,你的命我不要,我已经不知道想要什么了。”

他的话模棱两可,长乐愈发没了主意。

“你是不是病了?”她这一问,带着侥幸。

姜弦冲她点点头:“正是。”

长乐松了口气,却被更深的忧虑压迫着:“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嘴角一点点往上翘起:“带你去见赵狄。”

她抑制不住的欢欣:“终于能见到父亲了。”

“呵——”这笑意味不明。

长乐却没留心,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谢谢你。”

姜弦看着那只瓷白细长的手,没去看她的脸:“说这话为时过早。”

她本有撒娇卖乖的意思,可他冷若冰霜的态度让她没有再继续发挥的余地。

他看上去心情不好?

他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76 父女见面

姜弦果然言出必行,当日便带着长乐入了宫,只是令她不爽的是他不允许她换身衣裙。

一想到自己穿了件少女的血肉滋养而成的丝裙,长乐就暗自发寒。

但想着事有轻重,她只能选择妥协。

余寒的王宫很有特点,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圆顶和尖塔建筑很是常见。

据说这是国主姜定权的喜好。

果然清奇,长乐默叹了声。

姜弦虽依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但一直都在闭目养神,全程跟哑了似的。

长乐心想男人的心也是海底的针,当躲得躲。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根尖刺的针会不偏不倚刚好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种痛不欲生即便时隔多年她仍是记忆犹新。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立即有小内侍模样的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镇国大公主已经在等着了。”小内侍低低说,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尖细难听。

姜弦点了点头,大步流星朝姜红妆所在的宫殿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极快。

长乐一手提了宽幅的裙摆,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对着他抱怨着:“这位公子,您能慢点吗?”

姜弦脚下一滞,顿了下来,恍惚中他记得她曾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他那是只是会心一笑,索性将她背了起来。

她在他背上很温顺,似乎还很受用。

可如今,那样的事情是断然不会再发生了。

“对不住,长乐公主,宫内不准骑马和行轿,那是陛下和大公主的特权。”紧随其后的小内侍察言观色,打了个圆场。

姜弦开口:“往日过石林和沼泽地,公主似乎没这么柔弱?”

该死!他又提那些过去的事做什么?

长乐幽幽叹口气:“我听说过一种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呵——”他又发出那种诡秘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嘲弄还是不屑?长乐分辨不出,但又觉得二者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总之他敌视她、轻视她,明白这点儿足矣。

不过只要能见到心心挂念的父王,这点耻辱长乐并不打算记在心上。

于是她没脸没皮地凑了过去:“既然都来了,待会儿你看看宫里的御医再回去,我觉得你病得不轻,起码鼻腔内是不通顺的。”

姜弦高过她,居高临下看她:“有劳公主担心,不过公主只怕是担心错了人。”

长乐不说话了,实在是自讨无趣,她内心忐忑着,隐约间还有些失落。

这表情变化使姜弦心上掠过一丝不忍。

“走吧。”他又说,这回他走得明显慢了些。

宫里的夹道很长,琉璃瓦片泛着白光,她走在他的影子里,忽然想如果这段路足够走一生,那也或许不错。

“你们来得很快,也很齐整。”雍容华贵的姜红妆有着如同女帝一般的威严,她坐在高阶上的位置,俯视众生。

姜弦叫了声:“母亲。”可这叫法显然有着崭新的意义。

“大公主。”长乐也福了福身。

“没想到大宗师的手艺也是这般好。”她夸赞着。

“老宗师傅?”长乐有了疑问:大宗师清高自持,如何会与她同流合污,做这等恶事?

姜红妆笑着解疑:“宗伟那把老骨头很硬,可是再硬的人也有软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姜红妆胁迫不了的人,宗伟如此,你父亲赵狄如此,当然,公主你也是如此。”

明眸皓齿的女子接过话:“大公主的本事长乐已有领教。”

“去见你父亲。”姜红妆看一眼姜弦,“阿弦,你亲自带她去,顺便请公主欣赏一下我近日的‘新作’。”

姜弦对她的话只是默示,没有明确地应声。

长乐不知这个阴毒偏执的女人使的什么手段,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肯让她来见父王,初衷必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女团聚。

此行必然是让人憋屈和不适的。

姜弦又领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行动看上去十分机械,但也看得出并不是被动着在做这一切。

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他一个也不会回答,既然如此,那也省省口舌,待会儿见了父王还有说不尽的话。

在一处玉石台阶拐角处,姜弦收住脚步,他顺手拿了旁边一盏宫灯,这大白日点着宫灯,也算是一大特色。

“看见了吗?”他用视线指点着长乐。

长乐顺着宫灯的方向看了过去,惊叫了一声:“老宗师傅!”只见那角落里站着一个人,慈眉善目,须发已白。

可半晌也没得到回应。

长乐抬起眼来,正好姜弦也在看她,眼神里渗出森森的寒意。

“这便是大公主所说的‘杰作’?”她的声音抖动着,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节奏。

姜弦见怪不怪:“宗伟不识抬举,死有余辜,你身上穿的这件是他老人家最后的作品,也将是他一生洗刷不尽的污点,这种人最怕晚节不保,可是哪有那样多的人能流芳百世?”

“所以大公主就将他制成了‘水银人’?”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笑了笑,将宫灯随手一丢,往台阶下走去。

“我不知你们为何为难这样一位老者,他难道不是无辜的?”长乐感到事情不太寻常。

“宗伟无辜不无辜我管不着,但下面石牢里关押的这位却一定罪有应得。”姜弦又笑了笑,只是他的笑一次比一次短促。

长乐看见那间用汉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别致小屋,很难相信那是座监牢。

“不必奇怪,我母亲对赵狄情有独钟,光是为他修建这座石牢便耗费了数年,终于石牢修好了,它的主人也如期而至!长乐,你看看,最好去摸摸,这里每一块玉石都是最好的,都说温润如玉,玉能生温,我母亲很想知道若是把一个没心的人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他能不能重新为她长出一颗心来。”

姜弦这样说,自己却伸出手来,仔仔细细摸着上面的一块玉砖,仿佛那每一块玉砖都在倾诉着如风的往事。

长乐也伸出手去摸那砖,凉凉的,寒寒的,却又有些温温的,这很矛盾,一如她的内心。

“赵狄曾对我母亲说过‘金屋藏娇’之类的话,那只是一个风流男子的戏言,我母亲却把它当成了一生的诺言,最终赵狄娶了别人,金屋里也住了别人……可我母亲却为他建了一座玉屋,她对得起他,从来都是。”

长乐读懂了他的情绪,可他眼里的悲恸浓烈得如同阴霾一样,他为何这样痛!

抚在玉石墙面上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他却别过脸去,指尖的温度只停留了一瞬间。

“进去看你父亲。”他木然地说,“没上锁,即便如此,他也走不出这里半步。”

长乐推开那扇同样是玉石制成的门,很沉很重,屋内摆设清雅,细长的兰草散出清幽的味道,墙上的字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这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室外高人用来隐居的。

她的父亲赵狄坐在一张古琴前,没有弹琴,只是坐着,白袍也是玉一样的颜色,他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像极了方才见到的宗伟。

“父王。”她扑了过去,跪倒在他膝边,开口即泣。

赵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已很久没开口说过话,喉中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般。

视线也是浑浊的,可长乐的声音他还能听出。

“长乐,是你吗?”他很艰难才吐出这一句话来。

长乐流着泪点头,这沧桑的面容、嘶哑的声音以及万念俱灰的表情,无一不在她心上割出一道道的伤口。

“是我,女儿不孝。”她哽咽着说。

赵狄这才慢慢看清她,他更是很长时间没笑了,突然不知笑是怎么回事,因此面部表情十分纠结,喉中这才稍稍通畅了些:“长乐,我们父女还能活着见一面,很好。”

长乐摇头:“父王,您说的这是蠢话。”

“女儿,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是我亏欠于她,理应还给她,只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只要见到她就不想开口,却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千言万语我想对她说的终究只有这一句,或许我说点儿别的,你们兄妹还有救——原谅你们自私懦弱的父亲,我做不到!”赵狄终于找到了笑的感觉。

长乐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又问:“您见过大哥了?他——”

“见过,不止一次,姜定权对他格外开恩,但不是什么好事。”他遭受精神折磨已久,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棱角不再,可骨相仍存——这亦是一个当年耀眼如星的男人。

“放心,父王,大哥他不会怎样。”长乐的话虽是宽慰,可她也是这样坚信的。

“姜定权是个君子。”赵狄承认这一点。

“父王,女儿该怎么做?”长乐看向他的发髻,挽得极好,心知姜红妆一面费尽心思折磨着他,另一面却又变态般地对他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赵狄弯了弯腰,轻声说。

长乐并不明白其中之意。

“如果没有皇甫,椒国不会覆亡。”声音更轻了。

“父王的意思是——”

赵狄打断她的话,他的谨慎和精明并未随着意志一同被腐蚀。

长乐明白了,父亲是在警告她隔墙可能有耳。

77 神助手小芝

见过赵狄,长乐满腹心事,因着场合的顾忌,父女二人有许多话都不能明言。

姜红妆正在剔指甲,见着长乐和姜弦从石牢回来,凤眼一挑,带着满腔的讥讽:“和你父亲聊得如何?”

长乐没有立即回答,姜弦说:“儿子在外候着,没听到哭天抢地的动静。”

“倒是令人稍感失望。”她笑着往指甲上涂五颜六色的蔻丹。

然而长乐从她眼里根本没看出半分失望来,“大公主,感谢您对我父王无微不至的照顾。”

姜红妆扬了扬眉:“跟我还客气什么!相识一场,我又念旧。”

话里尽是虚伪和讽刺。

姜弦却插了话:“母亲,我要将长乐带回府。”

“这是何故?阿弦,不是说好了让长乐在宫里陪我的吗?”她质问道。

“儿子反复思量,还是以为将长乐带回府能养得更好些!”

“会是这样?”

……

这稀奇古怪的对话引起了长乐的极大不适,姜弦用了一个“养”字,仿佛是在谈论待宰的羔羊。

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只是鱼肉和刀俎之间也曾是有感情的。

荒唐,连长乐都这样认为,姜弦还会心慈手软?

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姜红妆瞟了瞟神情黯然的长乐,做出了让步:“阿弦,这次便依了你,不过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公主!她可是个妙人!”

“请母亲放心。”姜弦拉了一把长乐,在她耳畔声音低而沉,“跟我回去,想送死的话就留在这里给你父亲陪葬!”

长乐辨不出他话里的真伪,这是恐吓还是关怀,她同样分辨不出,只是两害相权择其轻,姜红妆远比姜弦危险,她还是决定跟他走。

出了宫门,她的步履却更加沉重了。

“上车。”姜弦提醒她,没有不耐烦。

她却说:“你先,我还想透两口气。”

姜弦半信半疑看了她,但还是径自上了车,丢下一句话:“是非之地别耽搁太久。”

送他们折返的仍是先前那个精明的小内侍,眼睛咕噜一转,不怀好意问:“长乐公主,是这里的天气好,还是你们椒国的好?”

空中雾蒙蒙的一片,太阳斜插其间,光不明,也不暖,怎能与故国相提并论?

可长乐还是笑着说:“椒国看不到这样奇异的天。”

小内侍跟着笑了出声:“那公主您就请多看看。”

“正好,我有件东西也想请内官大人过过眼。”长乐很是客气。

这内侍即便再势利,却也通达人情,忙凑过头去,把声音压了又压:“敢问公主是何宝物?”

“请看——”长乐慢慢将手掌打开,内侍也跟着眼睛越张越大,可掌上分明空无一物。

内侍感到被戏弄了,正欲发火,只觉头部昏昏沉沉,眼前浓雾不散,但却只是很短的时间,他立刻恢复了清明,稳稳神思,攥了攥手,这才发觉手上多了几颗金豆子。

“多谢公主!多谢!”他喜笑颜开,想着这长乐公主倒是个懂事的。

长乐笑着说:“有劳内官大人。”

“公主请上车,当心,小人扶您!”

在这殷勤声中长乐挑开车帘优雅地上了马车,只是她的袖中多了样东西,而那小内侍的腰牌却不翼而飞。

就在方才,长乐用了轻微的特制迷药使人瞬间神情恍惚,任由摆布。

而她想要的正是一块进出宫门畅通无阻的腰牌。

却说那迷药,是长乐在姜弦府上闲来无事偷偷学着调配的,技术虽不是很成熟,但使出今天这一招已是绰绰有余。

她的脸上有些洋洋得意之色,当然姜弦压根儿没看她,他越来越奇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长乐只是在当他假装深沉。

爱装不装,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他在姜红妆面前承诺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这可非一日之功,机会有的是,长乐不信找不准。

“你计划把我养到什么程度,然后再打包送给你母亲?”她表现得很是无所谓。

姜弦颇有些嫌恶地看看她:“别人都是求生,你却热衷找死。”

长乐冲他摆摆手:“你言而无信,还不允许我自求多福?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酝酿什么阴谋,但我相信我已危矣,担惊受怕是一天,没心没肺也是一天,换了你,你会怎么选?”

“你真的不想求求我?”他突发其问。

眼里有她熟悉的怜和疼,她心上剧烈一跳——究竟哪个才是他?憎恶她的那个,还是多少有些怜惜她的那个?

可惜长乐再次去探究时,姜弦眼底只剩下决绝。

“该怎么求你?姜公子。”她冷笑着,“是痛哭流涕,还是宽衣解带?是端茶倒水,还是自荐枕席?你我之间若说没有坦诚,那一晚又算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之间更多的还是宿怨,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这样你我都能撇清责任。”

姜弦半晌不语,看上去心思杂乱无章,缓了一会儿,他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会明白的,无论我做什么,你总会明白的,设身处地,你即便不能原谅我,也能理解。”

“你有苦衷?”长乐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是不是你母亲又逼迫你了?她说过没有她胁迫不了的人,还是说你体内的毒只有她才能解?告诉我,阿弦,我可以为你分担的,若是因为这些原因。”她的话越说越不确定,慢慢松开手。

姜弦难得正常地笑了笑:“长乐,我们有缘,却是孽缘。”

“缘在天定,分靠人为。”她纠正他。

他又笑了笑:“没用的,长乐。”

一路再也无话,却是心事迥异。

夜里,长乐把玩着手上那块诈来的腰牌,想着何时溜进宫去见长兄一面,他被拘在国主姜定权身边,应是并不难寻,而她父亲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耐人回味,她还要见见皇甫惊枫才行。

自小就在王宫里长大,扮太监扮宫女,也是过去常有的事,因此长乐心里并不打怵。

只是这姜府没那么容易出去,她得再费一些功夫。

那个听絮是姜弦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线,第一步便是要想办法摆脱这个像影子一样的麻烦。

用迷药?不行!姜弦手下的那些人看着就不是吃素的,怕是都和他一样是百毒不侵的怪物。

其实长乐也想过,若冒险进宫见赵砚丹能成功,那她从余寒出逃也应可行,不过她从未想过独自去逃,身为椒国公主,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姜弦的府上出现了段旭安排的人。

那是个侍女,打过几次照面后长乐才发觉这个侍女和自己的身形十分相似,段旭的用意很是明显了,而长乐用的迷药便是她暗中教授的法子。

长乐当然也明白,侍女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下另有玄机,易容和用毒都是愚门的绝技,而愚门根本没几个子弟,尤其是女弟子,所以这个假装侍女的姑娘多半是愚门天师商良相的女儿。

长乐从段旭那里听过他关于这个师妹的描述——“这丫头古灵精怪,正事大事不行,歪门邪道却极有天赋。”语气中满满都是无奈和纵容。

想必也是个被宠坏了幸福孩子。

这姑娘自称小芝,必是商枝无疑了,长乐又回想起段旭给她的昵称是“小蜘蛛。”

不过这只“小蜘蛛”也太不经念叨了。

“长乐。”她在窗前叫了她一声,没大没小,不等回答,像猫一样就从窗户里蹿了进来。

“小芝,你这是做什么?”长乐被她的冒失着实吓了一跳,从榻上弹了起来。

商枝眨着大眼,那双大眼里藏不住秘密,“我就猜你还没睡。”说完非常熟络往她被窝里钻,边钻边不忘将她往里一推,“不好意思了,挪个地儿,大晚上让我一个弱女子值夜,冷煞人了,这姜府可真混账!”

长乐有些哭笑不得,给商枝腾了块儿捂暖的地方,忽然担忧起来:“你胆子太大了,叫听絮看见怎么办?”

“就她——”商枝把自个儿躺得舒舒服服,眯着眼说,“我给她布了个迷局,半个时辰后自动解,在这半个时辰内她以为自己在奋力搏杀,实际上在外人眼里,她不过是在静坐小憩。”

长乐有些相信段旭的话了,富有深意地点点头:“你果然很有天赋。”

有这样神一般的助手,长乐对脑海中初步形成的那个计划更加有信心了。

“可惜我懂得虽多,却样样不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要不然早就将你救出去了,省得我那师兄失魂落魄地担心。”她瘪了瘪嘴,“他让我混进姜府为你解困,必要的时候假扮成你,这可真是不顾我的死活了!亏得我爹那般器重他,甚至还想把我许配给他!”拿眼去瞧长乐,咧嘴笑开了,“可真是我的亲师兄啊!不过对于这种心有所属的男人,我向来不做不切实际的指望!”

长乐不禁想起蝉衣,也是因为假扮她而遭遇不测,忙说:“小芝,千万别听你师兄瞎指挥,你能出现在姜府照应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师兄,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78 趁浑水摸鱼

“别提他了!我自小同他一起长大,实在是有时都会忘了他是个男儿,哈哈。”娇俏的少女脆生生一笑,换了个话题:“长乐姐姐,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进府,还是做个粗使奴婢,若只是为了照应你的起居,那也太小题大做了。”想了想,改了个更合适的词,“大材小用。”

“小芝如此蕙质兰心……”长乐靠在榻上,寻思着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段旭这样刀架在脖子上都扯不出半个笑的人却有这样一个灿漫俏皮的师妹。

“师兄对我讲了,他要是不求我,我才不来呢,管你公主不公主的,实话对你说,师兄有个计划——不过他的计划,你听听就好,毕竟我师兄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咳咳咳——”商枝已在尽力为段旭挽尊了。

其实不消商枝去说,长乐已经大约猜出段旭的部署,他想让商枝找机会扮做自己,让自己先逃出去,而商枝鬼点子不少,总会想出办法脱身。

他还是过于低估姜弦的实力了,这些日子,长乐总能感觉到姜弦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而姜弦也越来越复杂。

“小芝,再过几日是余寒的天祭,按照惯例仍是姜红妆主持,姜弦也必然会入宫去,又是斋戒,又是祷告,我想她们应是留意不到我,我想那时趁机也混进宫去,寻寻我哥哥。”长乐对昏昏欲睡的商枝说。

商枝翻了翻身,带着浓浓的鼻音回答:“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长乐听她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心想可不要真睡着了,一会儿听絮的迷局解开了,那可是不妙。

终还是不忍心去打扰她,盯着室内的灯烛看了一会儿,所幸的是商枝这时也醒了,揉揉眼,很有觉悟:“长乐姐,我该走了,你说的事情我记下了,咱们到时再见。”

长乐想着道声谢,可是这小妮子身手敏捷快速,早已飞身而出,踪迹全无。

这份轻功,长乐自惭形秽,可是她学轻功最初和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逃命,自然不能跟这些行家翘楚们相提并论。

等待天祭的日子很是平淡,如此盛大的节日身处姜府却没感受到任何氛围,姜弦每天都会来看她,但却真只是看看,有时连话也懒得说,她则很配合地好吃好喝、无所事事。

商枝已暗中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只等姜弦大张旗鼓出了府便要一展身手。

果不其然,天祭的前一晚,姜弦来见长乐,他穿了身青白色的长袍,白玉冠很是剔透,端的是世家公子的做派。

长乐见他如此盛装,颇有几分人模狗样,很想去揶揄几句,只是话到嘴边怎么都找不回昔日两人相处的那种感觉,不知不觉语气中带了疏远:“姜公子深夜造访,有何指示?”

“我明天要进宫,去灵塔诵经,三日后回来。”他说得很简明,但该说的都说了。

“然后呢?”长乐等着他的下文。

他顿了顿:“没有了,只是告知你一声。”

长乐觉得好笑:“其实你没有这个额外的义务,何况你在与不在,于我来说都一样,怎么?害怕我会记挂你?”

她故意用很轻佻的语气对他说话,他藏在冷漠之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想知道。

可姜弦并不打算现在告诉她,淡笑一声:“其实人有个劣根性,那就是得不到的始终最好,我现在看你,就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长乐疑心他这不是真话,可他的表情平淡且从容,倒不像是故意说着欠揍的话。

那么这便是他的心声?!

“原来如此!想想也对,姜公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嘛。”长乐笑道,“不稀奇,不稀奇!”背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鼻子却酸酸的。

片刻,听得身后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又缓缓说:“此一时,彼一时,再美的风景也有看厌倦的一天,这不是我的错。”

“我欣赏你的直白,姜弦。”长乐回身看他时,又是笑吟吟的样子,“只不过别让我死在你母亲手里,让我死在你手里。”

姜弦莫名被激怒了:“成天把死不死的话挂在嘴边?你以为死很容易?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缓:“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你的母亲若是想让我去死,或许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可是姜弦我们纠葛一场,自有不能抹煞的情分,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所以请你对我干脆些!”长乐说着近似哀求的话,拥住他的肩膀。

姜弦感到周身的血液热了又凉了,他的手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轻轻抚在她的发梢上:“希望你不会为这个选择而悔恨终生。”

掌下的女子愕然,双眸里满满都是委屈和不解。

姜弦不敢去看第二眼,只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

他亦是没得去选。

长乐自诩演技不错,至少还有能打动姜弦的地方,姜弦这个人并非刀枪不入,他既然能绝情,也必然会有多情的一面。

送走姜弦后,长乐便耐心地等待着商枝的到来。

为了避人耳目,商枝总是来得很晚,且神不知鬼不觉。

“长乐姐。”她终于出现了,却是一副厨房小厮的打扮,想着是顺手拐来的这件粗布灰衫不合体,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既视感。

长乐忍住笑:“小蜘蛛,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商枝将手上的托盘往桌案上一丢,拍了拍手:“半夜肚子饿,去厨房弄了点儿东西吃,正好看到有个小厮在柴房睡着了,便剥了他的外衫,为了让他一夜好梦,我又请他吃了点儿‘好吃的’——我的最新研发,还没在人身上用过,若是明早他醒不来,我也只好表示抱歉!”双肩一耸,摊了摊手,看上去极其无辜。

这个小丫头不简单,若是给她根趁手的棍子,怕是天也能被她捅出几个窟窿来。

只是这滥杀无辜的性子——

“呵呵呵,这小厮若真是就这么去了,也是桩好事。”商枝又说,咯吱咯吱笑着,“我剥他的衣服时被他看见了,若侥幸醒了过来,昨晚的记忆也会没了,看着自己衣不遮体,估计还以为——”

长乐立马打消了方才的质疑,果然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心思慧黠。

“小蜘蛛,说说看,我们明天如何操作?”

“嘻嘻嘻,想想就激动,好玩的很!”商枝的语气很是雀跃,仿佛是学堂里的调皮鬼们盼着郊游一样。

长乐很想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好玩法?

商枝也急于分享,凑到她耳边,说了好一阵子。

长乐听着听着,只觉画面感越来越强,脸上的笑颜也越来越绚烂。

天祭当日,姜弦带一行人很早便出了府,花舞也在其中,听絮自然是被留下,美其名曰照顾长乐。

商枝见时机已到,偷摸着趁人不注意往府上的水源处加了点儿“料”——无色无味,同样是最新研发。

“小蜘蛛,这到底行不行?”长乐看着怡然自得的商枝,眼看着小半个时辰过去,府上怎么丁点儿动静也没有?距离理想中的“沸沸扬扬”实在是有些差距。

商枝望了她一眼,故作神秘道:“长乐姐,稍安勿躁!”

长乐只能耐着性子装作继续在房内看书,商枝则在她院落里打扫。

正在焦虑不安时,听絮慌乱着跑了过来,长乐很少见她表现得这样失态。

“你怎么了?”见她脸部略有扭曲,脸色看着也不是很好。

听絮很难为情:“公主,奴婢肚子不舒服——”话未说完,捂着肚子的双手按压得更紧了。

长乐见状,知道商枝下的药已经在起效了,幸好她事先已经服了解药。

“赶紧去休息,我这里不用你照应,快去!”长乐看似好心地催促着。

听絮不是玩忽职守的人,此时颇有几分犹豫,可是情况特殊,非人力可以抗衡,只好咬咬牙,往院落后面的方向跑去。

商枝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掩着嘴笑,眉眼俱弯:“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长乐悄悄朝着她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问:“这府上待会儿该乱套了吧?”

“越乱越好呀!要不怎么趁浑水摸鱼呢。”商枝冲她调皮地眨眨眼,笤帚一丢,“抓紧时间换衣服易容!”

衣服也是早已预备好的,藏在床下,此时长乐将那个包袱取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身王宫近侍的服装。

“小蜘蛛,你也要去?”

“那是自然!作为始作俑者,我当然是要去凑这个热闹的。”很显然,商枝对成语的把控能力还是有所欠缺。

长乐笑着摇头:“我们先换上府里杂役的衣服,出了府再说。”

商枝也笑:“这还不容易!后花园有个小门,平时锁着,钥匙我已经复制了一把,待会儿我们就从那里出去,若是有人问,就说府上众人都吃坏了肚子,茅厕不够用,我们去路边大街的公用茅房——不过话说回来,根本没人顾得上我们。”

长乐二人很快换了装,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背了个包袱,脸上还刻意化得粗黄,连双手也做了假的茧子。

相视一笑便手携着手走出了门。

此时府里乱成一片,饮了水的人是绝大多数,府上各个角落的茅房人满为患,一时间清雅脱俗的姜府变得乌烟瘴气,暂时还没中招的已奔出府去寻郎中,可商枝明确地告诉了长乐,此症无解,五个时辰后自然全好。

”还真有你的!“长乐由衷发出赞美。

79 星楼

趁着这趟浑水,两条小鱼儿顺利溜了出去,待到一处僻静地儿,长乐和商枝再次改装易容,不得不说商枝很有两下子,很快出现在彼此眼里的便是唇红齿白的清秀内侍。

“长乐姐,待会儿我们就跟着朝中大员的随从混进去,天祭是个大日子,人多眼杂,守卫也会加强,但是咱们不担心,毕竟令牌在手。”

商枝说这话时很是得意,长乐这才想起问她:“小蜘蛛,你的令牌从哪里来的?”

俏皮的姑娘一挑眉:“秘密!”

长乐见状,不再与她废话,催促着加快脚程。

入宫的程序并不繁复,守卫见到长乐手上的腰牌,心知是国主的近侍,也并未多心,只是商枝那并不沉稳的模样,让人多盘问了几句。

不过商枝笑嘻嘻轻松便应付了过去。

进了宫,长乐找到机会才问她方才是怎样对那守卫说的,商枝这回没有故弄玄虚,而是说:“我告诉他,我是新人,这回奉命去接礼部尚书入宫,这是国主交代我的第一个差事,难免激动。”

长乐微微有些震惊:这种借口居然还能让她蒙混过关?

“把你令牌给我看看。”

商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原来如此。

小蜘蛛的令牌上面有个“特”字,宫人都知道,这个字意义非同寻常,这可是出入不受限制的特令。

“令牌是段旭交给你的?”长乐心中生出一个大大的疑问。

“当然。”商枝摇头补充道,“不是——他若是有这样的好东西,还不是第一个便想到你,还用得着你去从别人身上顺一个吗?”

要不是顾虑着场合,长乐真想在她头上敲个爆栗,“小蜘蛛,我们还能愉快地聊天吗?”

“好吧,我告诉你,长乐姐。”商枝眨眼道,“令牌是皇甫惊枫给的。”

长乐惊讶得无以复加。

“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她自言自语,父亲赵狄的话又被她想起,皇甫他究竟是敌是友?

“来人了,别发愣了。”商枝提醒着。

从一条岔路上并排走来两人,一胖一瘦,长相都是极其具备地方特色。

长乐拉一把商枝,闪身到小路的一侧,皆是垂眸沉静。

“德子,这位砚丹公子可真是咱们的活祖宗!”胖子笑着说,但分明充满了抱怨。

瘦子也跟着笑:“是啊,每天都让咱兄弟去荷塘采什么日月晶水,大半夜的,一忙活就是半宿。”

“谁让国主对他青眼有加呢,叫我说,这砚丹公子不识抬举,不如早日从了我们国主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谁让国主相中的不是小弟我呢!”那叫德子的内侍笑得很是欢快。

胖子朝他瞪眼:“就你!也不好好照照镜子,你是哪里比得上人家赵公子!”

“不说了不说了,还得去花园给这位祖宗摘上十八种时令的鲜花,他老人家要调颜料,哎,真不说了。”满脸都是一副“说多都是泪”的表情。

眼瞅着天赐良机,长乐立马上前,叫得殷勤备至:“大哥大哥,两位大哥,还请留步!”

胖子斜了长乐一眼,看她身上的服装,品级是比自己低的:“什么事?”架子端得十足。

“大哥,您太操劳了!小的正闲着,要不,小的替您去跑一趟花园,再替您给赵公子送去。”她笑得花枝乱颤。

身旁的商枝也一起风中零乱了,笑得更加谄媚:“对对对,二位大哥劳苦功高,还请多多保重身体,也给小的一个孝敬您二位的机会!”

长乐暗暗看了她一眼:好家伙,又在用成语了!

胖瘦搭档很满意宫人对他们如此的尊崇,瘦子赶紧接话:“正好,我哥俩好久没玩一把了,难得难得。”胖子明白他的意思,此时宫里大多位高权重的人都去祭台了,正是这些没被安排去伺候的宫人偷闲的好机会。

胖子点点头,“好,看在你们这两小子很有孝心的份上,今日且成全你们一回。”

长乐和商枝表现出千恩万谢的态度。

看着一胖一瘦很有喜感的身影消失后,商枝笑道:“这两人,真是和谐。”

长乐低头:“走,去花园!”

“你这哥哥什么毛病?”商枝在摘一朵不知名的粉红色花朵时被刺扎了手,嗔怒着问,“一个大男人,要喝什么荷塘清露,还要搭配十八种花做颜料!简直了!”

对此长乐也深表无奈:“他从小就精致挑剔,天生的。”心中却愤愤,这都沦落至此了,还改不了昔日的讲究,真是商女,哦,不,商男不知亡国恨!

商枝吮着受伤的指尖,很是不屑一顾:“待会儿,我可得去会会这位爷。”

长乐又摘了几种花,整整齐齐放在花篮里,粗略数了数,喘口气说:“差不多了。”

商枝又说:“你哥哥日常住在星楼。”

“小蜘蛛,皇甫惊枫是不是还给了你王宫的地图?”自从入宫来,商枝简直是熟门熟路,分毫不差,知道在哪里回避,也知道回避什么。

商枝没答话,但这已经是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话:“星楼可是个好地方,风景极其好,是余寒国主最喜欢的地方,由此可见,他对你哥哥是真心的。”

长乐很沮丧,任凭姜定权再怎么盛世明君加人中龙凤,她也接受不了他对自己的哥哥——

罢了,只希望哥哥能立场坚定斗志强。

转眼已经到了星楼前,长乐见过不少奇巧的建筑,但还是在它面前倒吸了一口气。

这星楼犹如一把倒插入天空的长刀,凌厉,透着冷冽,但若换一个角度去看,又像一株盛开的梅花,肆意开放在半空中,似乎还会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芒。

“果然手可摘星辰。”长乐赞了一声。

商枝虽眨巴眨巴着大眼,但明显不以为然,“还不都是工匠心血和民脂民膏!”

没想到这丫头觉悟还挺高,长乐决定对她刮目相看,“那么请问民意代言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这是揶揄的腔调,商枝在额上点了点:“我们本就是来送十八彩的,当然是名正言顺地进去,不过长乐姐,我先进去打探个虚实如何,免得全军覆没。”

长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小蜘蛛,你千好万好,就是喜好炫成语。”

商枝飞了她一眼:“我的父亲从小就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长大后能像大家闺秀一样,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呢,长歪了!”

说完,挎着装满五颜六色鲜花的竹篮上前去,自然有人拦她问事由。

一番说辞后,商枝点头哈腰进了星楼。

此时的赵砚丹正在研磨,他不急也不躁,看上去很是淡然,余寒国主姜定权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他却并没有因此战战兢兢,毕竟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外貌是男女通吃的。

“咳咳咳……”商枝盯着这个凝神细思的美男子好一会儿,见他警惕性实在太差,不得已故意制造出一些响动来。

赵砚丹这才微微抬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纤弱的身影,肤白如玉,眉清目秀,很是文雅。

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是妖孽了,看来这宫里藏龙卧虎,也不知这姜定权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何事?”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看商枝的目光也是如此。

商枝自小骄纵,哪里被人这样冷落过?瞬间就不服气了,略带挑衅地说:“赵公子,今日的十八彩送到了,小人是新来的,不知公子为何像个姑娘一样偏爱这些花花草草,请问是要做胭脂吗?”

赵砚丹被噎了一下,重新打量了这小内侍,好小子,说我像个姑娘,明明你自个儿才像个姑娘,话到嘴边却没说,只是继续淡淡回应着:“个人喜好,恕难奉告,花放下,人可以走了。”

“公子好气性!”小姑娘当仁不让,“只是不知在国主面前是不是仍是这幅傲骨?”

赵砚丹笑了笑,他长得十分好看,完美地结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这一笑竟让商枝有些恍神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瞧着确实面生。”他定了定神,忽然沉声又问:“你是谁?”

商枝心上一慌,嘴上却强硬着:“公子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莫非你连你是谁都弄不清楚?”

“我——”商枝占了下风,恨恨将手中竹篮往他面前一扔,鲜花散落了满满一桌。

赵砚丹只看了一眼:“重新去采。”

“凭什么!”商枝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却也没见过比他更讨厌的男人。

“就凭这里只有十七种。”赵砚丹说得很肯定,“我要的是十八彩,缺一种都不行。”

商枝终于发出同先前胖瘦搭档一样的感叹,还真是一位活祖宗!

“噢!我想起来了。”商枝做出恍然大悟状,“还有一朵香曼花在门外我那同伴手里。”

“这个季节哪来的香曼?”男子慢慢抬眼,惊艳的容貌下话说得轻巧绵长,“连撒谎都不会,还敢混进宫里,居然还带同伙。”

“我是真的很服气。”他一笑,那些桌面上的花似乎都黯然了下来。

商枝被拆穿,感到颜面无存,不过,她倒是觉得事情变得比想象中更有趣了。

“那么我的同伙,赵公子是见还是不见?”

她笑得那样狡黠。

赵砚丹看着她,挑唇一笑:“都到了门口,你们给我拒绝的机会了吗?”

80 彼此珍重

商枝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觉得他说得也对,“确实,我和长乐姐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罢了罢了,我还是出去对长乐姐说一声,我们的砚丹公子乐不思蜀、六亲不认了!”

赵砚丹一个激灵,却压下了声音:“是长乐吗?真的是她?”

“真的不能再真了。”商枝没好气地说。

赵砚丹欲往门口走去,却被商枝拉住袖角告诫:“淡定。”

他回眼一看,那小内侍澄清的眸子竟然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好,你去传话给门口守卫的人,就说我请你的同伴进来帮忙调制颜料。”他复又坐下,极其端正体面。

商枝的指缝间还有他衣料轻轻划过的痕迹,一时间分了神:我一个大姑娘也没穿过这样细滑的面料!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艳羡,抑或带着鄙夷,她心思复杂地去引长乐。

长乐正在忐忑不安中,此时见了神情古怪的商枝,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她问得简短。

“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商枝只得这样说。

长乐进了星楼的门,弯绕着上了几层楼高的台阶,心知赵砚丹定是在楼顶的阁里。

商枝走过一遭,对这楼里的格局已是熟悉,“楼里居然没有暗卫。”她轻声嘀咕着。

长乐顺口说:“我哥哥最讨厌别人躲在暗处监视他,想必也是余寒国主尊重他的缘故,才不曾安排。”

“我怎么觉得,长乐姐你对这位国主很有好感呀。”这语气听着很是暧昧。

长乐愣了:“误解!天大的误解!”

可有些事情越描越黑,解释不清,尤其是对着商枝这种有着玲珑剔透心的人。

“小蜘蛛,你可别误解我哥哥,他——”不知怎样表述显得合适些,长乐顿了顿,选择了一个保守的说法,“偷偷告诉你,年少时我哥喜欢上一个小姑娘,不过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个小姑娘藏在树上,用弹弓打他的头……”

商枝蹙眉,脱口而问:“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转念间又觉长乐说的这桩旧事似乎并不新奇,“这有什么!小时候我淘气,不知道用弹弓爆过多少人的头,我师兄段旭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只不过你哥也是奇怪,别人用弹弓揍他,他还对人家念念不忘、一见钟情,可想而知,这位赵公子平日里过得有多顺当!”

登上楼顶还有一小段阶梯,长乐趁机说:“这你就不懂了,小蜘蛛,我哥就是这么特别,不过我必须再次重申,他喜欢姑娘,你可不能对他产生某种误解。”

商枝小嘴一撇,哼了声,“我在这里等,你进去。”言语间似乎很是嫌弃。

长乐笑了笑:“都依你。”

赵砚丹虽正襟危坐,脸上的神色却无法掩饰,他见到改装后的长乐,禁不住眼眶就有些湿润,家国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又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亲人得以相见,他心上的愧疚早已浓深。

“妹妹,对不起。”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表达歉意。

长乐摇头:“都不是你的原因。”

“可我无能,这是事实,护不住椒国,也护不住家人。”作为椒国未来的继承人,赵砚丹痛心疾首。

“要怪就怪皇甫,你是那样信任他。”长乐咬着牙说。

赵砚丹却并没有表现出同仇敌忾来,反而起身同长乐一起走到那扇巨大的窗前:“妹妹,你看见了吗?站在这楼顶,一切尽收眼底,这是余寒的江山,这里的每一片天,每一寸土都是陌生的味道,别人嘲笑我是余寒国主的禁宠,我无所谓,毕竟留在姜定权身边,我还能有些作为。”

长乐不是很懂,抬起下巴问他:“哥,你和父亲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长乐。”他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一如多年前彼此都还小,他对她事事纵容、无限偏爱,“不要恨皇甫,他会帮你。”

“阵营不同,立场不同,我自是没有憎恨他的理由,只是我亦不想原谅他,父王与你对他何等器重,你们虽未对我明言,但我知道即便骆泽与我之间存有婚约,可你们仍旧是想撮合我与皇甫的,这里姑且不说我对皇甫是否有男女之情,我们椒国待他终是不薄,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也不能这样以德报怨。”长乐对皇甫终究是满腔怨怼。

“我见过父王——每回姜定权只要输了棋,便会准我一个要求,当然了,是无关痛痒的那种。比起父王在姜红妆那里受到的屈辱,我至少像笼中鸟一样,在这个笼子里,我还是随心所欲的,既然不能振翅高飞,我就学着驯服,或许这样笼门还会在不经意中打开,如今不确定外面是否布置着天罗地网,而皇甫就是父王说的那个系铃人,也是那个解铃人,他同姜弦不一样。”提到姜弦的时候,赵砚丹刻意看了长乐一眼,“你说你,什么人扯上牵连不好,偏偏却是他?皇甫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但他绝不会去加害你,姜弦呢,就不一定了,他做过太多不择手段的事情。”

“皇甫来见过哥哥?”长乐不想谈姜弦,他是好是坏,仿佛都与她没有关联,即便他坏事做尽,她也觉得未必就是他的本心,所以,女人偏心起来也是没有道理的。

赵砚丹点点头,指着远方圆形的祭台说:“此时余寒的重要人物齐聚,皇甫负责今日王宫的禁卫,所以,你和那个——”他猛然意识到,既然长乐是女扮男装,那么先前那清俊小内侍八成也是个女儿家,叹口气,很是无奈,“你和那个姑娘才能混进来,否则,即便有腰牌又能如何?皇甫来见我,他说想将功补过,他对姜红妆早有二心,却与姜弦有着手足之情,他说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可我当时就给他拆穿了,我对皇甫讲,你看清楚了,我才是长乐的亲哥哥,她有哥哥,不缺哥哥,你若是心中有她、惦念和关怀着她,那么就换一个身份,不要打着兄长的幌子招摇撞骗,长乐毕竟是个姑娘,很容易上当受骗。”

长乐不知怎么就笑了:“哥哥,既然皇甫有心帮忙,他却不敢来见我,他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将椒国灭亡,即便如今后悔了,他有那个能力帮助我们复国报仇吗?国之兴衰并非游戏,他是想展示他有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吗?”

“诚然他没那个本事,但是他没有,无字天书却能。”赵砚丹也是眼里有星辰的男子,此时耀眼得厉害。

长乐心上一灼:“怎么?哥哥也相信无字天书?”

“妹妹,你以为姜红妆一心覆灭椒国仅仅只是为了私仇?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怪就怪我们的古墓里有无字天书,你明白了吗?即使她与父王之间往日无仇无怨,依然会找着借口兴师动众,掀起战祸?”赵砚丹负手而立,高楼上的景好,但风自然也要大些。

长乐耳边的碎发飘扬着,口中的声音也变得幽远:“无字天书都能做什么?”

“很多很对,只要你能想到。”

“可我能做什么?”长乐感到迷茫,将希望寄托于这样一个传说,就像将海市蜃楼当成前行的目标一样。

“据我打探到的消息,开启古墓的玉钥必须融入椒国皇室女子的指尖血才能发挥作用。”他看着长乐,愁容不散,却依旧是风华无限的模样,“当然玉钥长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原来我的用途在这里,姜弦也知道这件事?”长乐意识到了什么,第一时间问出的话依然与他相关。

赵砚丹似笑非笑:“他知道,皇甫知道,我也知道,或许还有人知道。”

“我还有点儿作用就好,只是这么多人觊觎这个什么天书,到时天书将如何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如果他们相互之间的要求又是相反相悖的呢,天书岂不是要被逼得发疯!”长乐故意调笑,语气中带着轻蔑。

“不会,天书只会认一个主人,那就是第一个碰触它的人。”赵砚丹笑着说。

“简直是匪夷所思,我还是不信世间有这样稀奇且神秘的东西,它能满足一切人的愿望,那么它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赵砚丹心上往下一沉,他明白长乐想说什么,如果天书真有这样强大的力量,那么母后也会回来的。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长乐,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便要去试,对不对?局面对我们来说太过被动和复杂,我们都不能再任性了,更不能感情用事。”

长乐垂下眼睫,悬而欲滴的泪很快便要被风干,她换了种口气,异常坚定:“哥哥,我们各自珍重,其实复不复国我不是最在意,我在意的只有你和父王。椒国无论归于谁管辖,只要不要昏君,百姓能安居乐业,改朝换代也没关系,可是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们,我不能失去。”

赵砚丹重重叹气:“小妹,你的心愿也是大哥的,从来都是,放心,大哥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从小都是如此,你再我信我一回。只是记住了,身在姜府,万事小心,防着姜弦,他很危险!必要的时候找办法去找皇甫,和你同来的小丫头还算机灵,有事让她来找我。”

长乐心上很乱,像是有团乱麻一样,兄长说的话她只能本能地去回应。

“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姜府,我们兄妹往后还有很多机会。”他的话温温软软,充满着让人心愈合的能量。

长乐点头:“哥哥,请你一定要保重。”

赵砚丹粲然一笑:“那是自然,我可是胖了不少呢!”他有心说笑,为了的是让长乐开心。

81 软骨散

商枝并不知里间两人在说着什么,百无聊赖倚在墙面上,一下一下用足尖踮着地,当她数到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后,长乐冷不丁出现在她面前。

“吓得宝宝一跳。”她先是愣了愣,接着笑嘻嘻地说。

长乐眼角还挂着泪,坚持苦笑着:“小蜘蛛,咱们回去了。”

商枝见她这幅样子,不用猜也能想象出兄妹久别重逢,却又生死未卜的情景来,她不懂怎么安慰人,只好不说话,免得好心办成坏事。

长乐见她不自在,这才将情绪收敛,拉着商枝的手往下走,一级一级往下绕:“告诉我,你怎么和皇甫惊枫认识的?”

商枝据实而说:“当初那个该死的姜弦设下圈套,你们一主一仆两个笨蛋还真往里面钻,接下来的事情关于长乐姐你的不用我说,而段旭正是落在了皇甫惊枫手里,皇甫将我师兄打了个半死,却又偷偷放了他……我那足不出户的爹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师兄有难,让我前去接应,这不半路上我就把奄奄一息的师兄给捡了回来,他伤得很重,休养了不短的时间,刚好没多久就吵嚷着要去找公主你,我们拗不过,只好由着他,可我爹又不放心他的伤,只好让我一路跟着,他潜入余寒,我也跟了来……也不知是谁先和谁搭线,反正他就这么和皇甫勾搭上了!”一个“勾搭”,很是形象。

“原是这样。”长乐将头绪理了理,“你师兄应是不知我和姜弦改道去了雍昌。”

“反正他在余寒也没闲着,我见他终日愁眉不展,神秘得很,也懒得去问他。”商枝似有不满。

椒国被灭,许多不肯屈服的文臣武将都被掳到了余寒,段旭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这不是个难题。按照商枝的说法,段旭这段日子里多半是在联络旧部,他不甘心,椒国就这样覆亡。

“往日你们椒国两大守护神,一个是护国大将军皇甫惊枫,一个便是我那做禁军统领的师兄,结果一个是内应,一个关键时刻被架了空,换做我,也是不甘不愿!”商枝之所以说着你们椒国,缘由是她所在的愚门是个独立的存在,并不隶属于任何国家,既然如此,那段旭也与椒国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可他却心甘情愿做着这一切,想来也是一腔赤忱。

“段旭现在在哪?我想见见他。”长乐低声问。

商枝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却带了几分敷衍:“师兄很忙,不过长乐姐你虽然没见到他,他可是变着戏法般见过你好几次了,只是你不曾留意而已,你眼里只有那个姜弦,叫我说,长得好看的男人都讨厌……”她一定是忽略了,她的父亲商良相年轻时也属于好看的一类。

长乐使劲摇摇头,她浑浑噩噩、毫无主张,甚至沉溺私情之中的时候,不想还有这样多的人在关心着她,果真是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正想再对商枝说点儿什么,见她紧紧捂着腹部,小脸也皱巴巴的。

“怎么了?难不成你也中了自己下的毒?”长乐大惊。

商枝艰难地摆摆手,不好意思道:“哪里是!我不过是饿了。”

长乐更加惊讶了:“小蜘蛛,你那样小小的身体,怎么说饿就饿,明明出门之前吃过两碗小馄饨的。”

“我一伤神、一动脑就饿,还有高兴也饿,生气也饿,累了乏了还是饿……”

总之一个意思,那就是她的饥饿感不分时间和场合。

“坚持坚持,我们回府了再吃,让你吃个够!”长乐主动去搀她。

商枝拒绝得很干脆:“府里的水源被我动了手脚,我才不要回去吃。长乐姐,你也不想想,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可是王宫啊,这里的膳房里一定有无数好吃的,我可还没吃过余寒王宫里的东西呢!”言下之意,别的王宫里的都已经吃过了。

长乐醒悟了过来,原来商枝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

“我知道,我这是假公济私,可是人家也是真的饿了嘛!”这小妮子开始使出杀手锏,撒娇起来。

长乐一是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新鲜劲儿一上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二是也想在宫内间接获得更多的消息,沉默片刻说道:“好,不过一定要速战速决!”

商枝立马笑得像朵花一样,恨不能凑上去在长乐脸上亲上几口。

长乐本是心事重重,经过商枝这么一打岔,意外间竟轻松了不少。

膳房的位置怕是也早在商枝的打探中,她分明就是有备而来,长乐甚至怀疑,她陪着自己入宫的主要目的在于此。

“听说余寒王宫的八宝鸭特别好吃,香糯糕也特别地道,还有糖焖莲子、什锦葛仙米、佛手海参、红扒鱼翅等等都是人间美味。”说起吃的,商枝如数家珍,一边说一边吞咽着口水,毫不斯文。

“小蜘蛛,你不该叫这个名,应该把中间那个字去掉,顺便把最后一个字再改一改。”长乐一脸正经地对着趴在膳房外高墙上的贪吃鬼说。

商枝全然没在意她的话,眼睛盯着膳房里面几个忙碌的身影一动不动,半晌才反应过来,拧着眉头说:“坏长乐姐,居然骂我是小猪!”

长乐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里面的人出来了。”

果然,几个端着不同盘盏的人陆续走了出来,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还有一个在里面熬着什么。”商枝早已心中有数,观察得也十分细致。

“要不,你去迷晕了他。”长乐郑重地提出建议。

商枝也郑重地考虑了一下,眯着眼说:“只能如此了,本姑娘又要一展身手了!”

话音刚落,人也稳稳落在了地面上,如同一片落叶一般轻而无声。

长乐也会轻功,只不过稍逊些,紧随其后从墙上跃了下来,溅起一些尘土。

商枝从窗户缝里用一只眼看了看,唇间动了动,一枚极其细巧的银针便飞了出去,犹如一道浅浅的银光,一下没入那正在熬汤的膳房师傅脖颈里。

“你舌下一直含着根针?”长乐真是不太懂江湖人了,在她粗浅的认识里,这样做很危险。

商枝看她完全是怜悯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们王宫贵族可真是少见多怪。

“习惯了,每天出门前都会在舌底含一根,以备不时之需。”她不紧不慢地说,大摇大摆上前推开膳房的门。

那中了银针的师傅已然倒在了炉灶前,看上去就像正在偷懒打盹一般。

“我要看看,熬的什么好东西?”商枝自言自语,揭开瓦罐的盖子,“哇!这么滋补!”

长乐闻了闻:“果然都是好东西,只是什么人要喝这样滋补的汤,这也太奢侈了!”

连昔日的一国公主都觉得奢侈,这并不特别起眼的瓦罐里究竟放了什么?

“几百年的野山参和几百年的蚌珠,我就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吃的?想想味道还不如一只普通的烧鸡。”商枝表示不能容忍这些钱多人傻的行径。

“这恐怕是国主姜定权要喝的,难道他身有重症?”长乐这样揣测。

商枝接话:“这国主体格好着呢!纯粹就是钱多烧的,这汤怕是时常在喝的,这位老兄也不怕补过头。”

她的眉眼一飞,那趴在灶前的人实在是有些碍眼,于是干脆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拍了拍手:“这样视线好多了。”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黄色纸包。

“好像是从他袖笼里掉出来的。”长乐也注意到了。

商枝走前几步,将纸包捡起:“凭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初步判断,这一定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长乐附和着:“嗯,还是我们小蜘蛛见多识广。”

得了赞美,商枝更是喜气洋洋了,打开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一看一嗅,“软骨散!”她着实惊讶了。

“什么?”长乐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作何用途,试着问道:“是毒药?”

商枝摇摇头,“不是毒药,但危害远远比毒药要大。”

“怎么说?”

“软骨散发挥效力需要很长时间,且是在不知不觉中,这药加在参汤里功效会更强,服用之人短期内觉得神清气爽,各般都是好,殊不知这都是在预支甚至透支未来的身体,久而久之,这个人会变成废人,一个无骨之人,也就是说,他的骨头会逐渐变得像棉花一样软,但这个东西狠就狠在它不会要人的性命,只会让人生不如死,连死都不能。”商枝细细说着。

长乐想了想:“若是姜定权变成这样,谁是收益最大的人?”

“这我不知道,我只懂药,不懂这些权谋算计。”她看了看长乐,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调,“我要四处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了,长乐姐,麻烦你帮我看着外面,要是有人来,替我挡一挡。”

长乐没心思吃东西,很乐意为她放风,她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去思考,姜红妆本就大权在握,自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残害自己的长兄,除了她,还有谁的嫌疑最大呢?

她想起一个人来,余寒国唯一的异姓王,也就是瑞王皇甫奇松,与姜红妆势均力敌的对手。

82 人间不值得

《公主难嫁》82 人间不值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骗你是小狗

《公主难嫁》83 骗你是小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爱与恨同眠

他边说边亲昵地在她鼻尖上一刮。

这看似无比宠溺的举动却让长乐的杀心更重了。

既然反目成仇已是必然,又何必让彼此留出一些念想来。

长乐抬眸,一只手缓缓攀上姜弦的脖颈,他正幽幽看着她,忽然只觉唇上一软。

那是她的味道,他扣住她忘情回吻着。

时光若就此定格,那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宽容。

长乐另一只掌中的匕首已慢慢出鞘,她不敢犹豫,抬手便朝着他坚硬的胸腔处刺去,手腕微微颤抖着,动作却没有含糊。

这把匕首虽小,却也锋利异常。

姜弦没有出声,他忍住剧痛停下那个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指缝间很快被染成了红色:“长乐,这里好像不跳了,你听听。”

她木然地看着他,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数倍。

竟真的将头凑了过去,聆听得无比仔细,室内很静,她听到他脉搏里强有力的跳动,“我杀不了你,这只是送给你的一件礼物,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将心安理得。”

姜弦居然在笑:“这一刀,你是替你那个贴身丫鬟捅的,我知道,但我们之间的账还是要另算。”

“那是自然。”长乐跟着他笑,明明受伤的是他,可她却也深感疼痛难当。

“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他又笑,笑容带着隐藏的疲惫。

长乐伸手就要去拔那没入他胸腔的匕首:“我是故意刺偏,要不然也问不出我想要的,你现在不能死,我是真的舍不得。”后半句话被她说得很是轻佻。

“其实你什么都很好,我本可为了你放弃一切、忤逆一切,可是你为何要是赵狄的女儿?”

“抱歉,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的脸逐渐变得透明和苍白。

多么可笑的问答。

“同样抱歉,我是姜红妆的儿子。”姜弦按着她的手,笑和话都是温情脉脉的,“你现在拔刀,是真想要我的命。”

长乐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懂,你一直都把她当成母亲看待,这个理由,我理解不了。”她并不是真要去拔出匕首。

“好吧,长乐,是我描述得不够清楚。”姜弦牢牢攥住那把精巧无比的匕首,血已经不再往外渗,他亦是不觉痛楚。

“镇国大公主并非我的养母,而是我的亲生母亲。”他很淡然地说,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玄机。

长乐猛然一颤,抖动着双睫:“我明白了。”

“我知道父债女这是强盗逻辑,可事关己身时,仍是难以免俗,长乐,告诉你这个事实,是为了让你不要那么恨我,我是不是太自私?”

姜弦那只沾满血迹的手从长乐面颊上拂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意,与此共生的,还有无穷无尽的失落。

“我们都一样,其实。”花容早已失色的女子突兀地笑开了,“我们都在为自己找理由,想着既能说服对方,又能说服自己。”

“今生没有缘分做情人,我们就试着做仇人,好吗?”他目光如水,点点滴滴渗进夜色中。

长乐悬泪点头:“你我今日便一了百了。”

“没那么轻易,长乐公主,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仁义的人,相反我的复仇心很重,你们父女根本不知道我的母亲承受过多大的苦难,身为人子,我又承担了多少屈辱?这些,我们母子都要从你们身上拿回来,能拿回来多少便拿多少。”

这番话听得长乐毛骨悚然,下意识朝后退:“姜弦,你想做什么?”

“只想让你感同身受,吃些苦头,得些教训。”他拖着伤体逼近她,眸如漆,“我的公主,你务必要谅解我。”

长乐知道已是在劫难逃,哪怕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此时仍旧难以接受。

这样的现实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去面对,可她仿佛已被抽空,连恐惧都荡然无存。

“来人。”姜弦冷凝着声音吩咐道。

花舞夺门而入,来得极快,听絮紧跟其后。

“公子,您受伤了?奴婢去拿药。”花舞大呼,怨毒的目光像是要生生剐了他身边的长乐。

听絮没那般激动,却也关切道:“幸好不很严重,公子请稍作忍耐。”

姜弦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硬着声说:“花舞,我交代你办的事情已经妥了吧?”

花舞脸上艳光一闪,她是媚骨天成的女人,说话办事都自带风情,此时虽并没有刻意卖弄,但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韵致:“公子交办的事情,对于花舞而言,从来都是首要之事,必然是妥妥的。”

听絮的表情很是微妙,这其间她竟是丝毫不知。

公子专门交代花舞的差事,多半都是绝情狠辣的,公子了解听絮,她不是那种能下死手的人,但花舞不同。

“很好,既然东西已经到手了,长乐公主我现在便交给你。”姜弦扶了扶长乐的双肩,她依然抱膝坐在榻上,双目空洞无光,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皇甫惊枫白日里还在对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他必是不知姜弦的真正身世,从养子到亲子,已是质的飞跃,两人再也不可能并肩而战。

花舞嘴角挑笑,她等这一天也是等了许久,她容忍不了姜弦看这位落魄公主的眼神,那里面有片星光,不止一次刺伤她的眼睛,她有多美,嫉妒心便有多重。

“公子放心,属下必然会好好款待公主。”花舞突然笑靥如花转换着称谓,自称属下。

长乐听出她口中的“款待”寓意深刻。

他们的手段,他们暗地里组成的某个组织,长乐忽然觉得以身为饵,似乎正在慢慢接近真相。

听絮一直没说话,而是上前替姜弦处理伤口,她快速拔出匕首的瞬间,血又溅了出来,晕在素色的锦被上,像是开了一朵朵零星的小花,煞是好看。

姜弦由着她,眉也没皱一下,长乐终究是女子,力道不够,意志也不够坚定,这样的伤他下一秒就会遗忘,只是刺他的人怕是终身难忘。

恨永远比爱来得深刻,他忘了是谁对他这样讲过。

石牢里的玉石始终是冰凉的,赵狄穿戴得一丝不苟,夜虽已很深,他仍旧端坐案头,姜红妆站在他面前,注视了好一阵。

“赵狄,你还是不肯同我说话?”她本是秀眉,可这些年戾气越来越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柔美。

赵狄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嘴角讥诮的笑愈发明显。

这令姜红妆有种难言的惊喜:“你在听我说话?”

犹如石入大海,依旧没有半点儿回响。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只是大半夜赖在这里还是头一回。

依然是心存侥幸,这些日子,她对他说过无数的狠话,一句比一句更能伤人,可他未发一言,这本就是最强硬的回应。

姜红妆日渐气馁,但她不甘不服,二十多年前,她已经输过一次了,在他面前,她输得那般惨烈。

如今,她即使赢不了,也不能再失了体面,她再也输不起了。

可这虚无的体面,和赵狄的关爱比起来,哪个又会更重要些?

时隔多年,赵狄在她眼里,依然一如当年,她没觉得他老了,更没觉得他身上散发的那种吸引力减弱了。

回想起初遇之时,她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少年好看且气派。

年纪小的时候,真的是对好看的人过目不忘。

那时的姜红妆同许多贵族少女一样,偏执幼稚而又肤浅。

“嗨,你这妖孽道行还挺深嘛。”她用调侃的语气同他说话,只希望他对她的关注能再多一点。

人群里的姜红妆像是一颗宝石,无论处在何地,都是最耀眼的。

可年纪轻轻的赵狄似乎是看不到她,他的目光始终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美丽,惊人的美丽,闪进他的眼里,却不屑一顾。

他喜欢什么?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那时的姜红妆费尽心思去想这些问题,全然忘了一位公主该有的尊荣。

爱是如此卑微。

幸好也算势均力敌,在得知赵狄是椒国太子之后,姜红妆喜不自胜,兄长给她说好的姻缘若就是他该有多好。

她对妹妹姜玉芙讲,用的是先发制人的语调:“妹妹,不许和姐姐抢,嫁去椒国的人只能是我,雍昌的王子不错,自打你出现,那小子的目光便凝固在你身上了,姐姐觉着你们正合适,哈哈。”

至于后来的抓阄,那不过是场游戏,精心策划的游戏。姜玉芙从不和自家姐姐抢,姐姐喜欢的,她都乐意去促成、去成全,于她而言,嫁与谁都没有区别,上天往往对这样不争不抢的人有着一种善意,雍昌成了她后半生真心眷恋之地。

往事未必如烟,尤其在姜红妆这里,她的人生浓墨重彩,有多痛,有多恨,也有多爱。

“我要收了你。”从回忆中抽身的姜红妆重复了多年前那句话,她冲着他笑,任谁见了,也会心碎。

85 云烟罂 膏

《公主难嫁》85 云烟罂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