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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是个权臣》


第八十三章 留情

翌日。

晨雾未消,一队身披鳞甲的骑兵冲破白芒的束缚,踏霜而来,马蹄的落地声如同沉闷有力的鼓点,地面都跟着轻轻颤抖。

街上行人听到人马奔腾之声自远处传来,纷纷避让到两侧。

转眼临近,埋着头的行人忍不住抬头瞅了一眼,见这队人马一个个盔甲鲜明,威风凛然,心中惊讶不已。

“怎么这么多官兵,城里出什么事了吗?”行人杵了一下同伴,却见同伴眼神呆滞,没有丝毫反应。

行人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顺着同伴的视线望去,浑身一震,也痴愣在原地。

只见薄雾之中,烟尘飞扬,数十个威严肃杀的玄甲铁骑簇拥一人而来。北风凛冽,吹得那人的墨色披风高高扬起。

那人容色生得极美,面色却冷得似冰,一身绣金纹白色骑装衬得她华贵出尘,如月照惊鸿,不似人间粉黛,倒像极了……

“神仙妃子。”行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神仙妃子么……”有妇人笑着道。

“这位大娘认识刚才那位贵人?”听到声音的几人纷纷扭过头来。

妇人垂着眼笑了笑,“皇都谁人不识君啊。”

有人猛地一拍手,“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

“到底是谁呀?”

“别卖关子了。”

“就是就是……”

妇人笑意渐收,脸色一变,凉凉道:“远来为客,诸位外乡人,还是莫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为好。”

……

大理寺门前。

郭知宜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去禀报严大人,本郡君有要事求见。”

一个衙役哆嗦着瞥了一眼郭知宜身后整齐划一的人马,抖着手举起长戟,拦在郭知宜面前:“郡郡君稍待,大人就就来。”

郭知宜侧着身子睨了他一眼,神情冷漠,却依言站在门口等着,没有直接闯进去。

衙役们硬着头皮撑着,如坐针毡。

“郡……郡君。”严渊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外的肃杀之气吓了一跳。

严渊没忍住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匾额端方地题着“大理寺”三个大字。

那这一副抄家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郡君这是……”严渊定了定神,心存疑惑,看向郭知宜。

“严大人,”郭知宜微微点头,脸色稍霁,“我听说,大理寺已经抓住了幕后真凶?”

严渊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微惊,消息怎么走漏的这么快?

严渊缓缓摇了摇头,“并未,赵大人还没认罪。”

“带我过去看看。”

严渊迟疑了一下。

“怎么,我不能去?”郭知宜脚步一顿。

严渊委婉道:“郡君自然可以,只是这鞭子……”

“御赐的,我挺喜欢的。”郭知宜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软鞭。

严渊:“……”

行吧。

咱能怎么办。

阴冷的监牢内,弥漫着一股终年不去的腐烂气息。幽暗的过道深处,不时有哀嚎声和叫骂声传来。

郭知宜不适地皱了皱眉,想起了自己那个奇怪的梦,梦里关押自己的地方,既没有难闻的腐臭味,也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四周静得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想来,是那个人的私牢。

“到了。”狱卒朝身旁的囚房指了一下,恭敬地退到众人身后。

郭知宜扫了一眼,嘴角一撇。

这牢房干净整洁,和她梦中被关的牢房一比,简直是vvvvip牢房。

再看赵家人,一个个的衣冠济济,除了眼中一片黯淡,哪里像是坐牢的人?

啧。

不知道为什么,柠檬它围绕着我。

郭知宜淡淡一笑,抬了抬下巴,“把他们带出来,我有话要问。”

严渊点了点头,狱卒立刻提了人出来。

赵正谊的妻妾和孩子,被推搡着赶到了一旁,眼底一片畏惧。

一个胆小的女孩子直接哭了出来。

郭知宜失笑,她又不吃人。

但是……

郭知宜歪头一笑,眯起眼睛,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像个恶魔一样凑到女孩儿跟前,在小女孩耳边吹了一口热气,声色撩人:“听说哭得响亮的孩子一般都很嫩,很好吃哦。”

女孩张大嘴巴,恐惧地瞪圆了双眼,全身剧烈地颤抖,呜咽声哽在喉咙里。

郭知宜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

“哇”的一声,响亮的哭声差点没把牢房掀了。

郭知宜:“……”

郭知宜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严渊一看郭知宜抬手,眼疾手快地把小女孩捞到自己身后,面色惶恐:“郡君口下留情。”

郭知宜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一下,什么东西?

口下留情?

郭知宜扫了一眼四周,赵家的小孩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严大人,您可真会说笑。”

严渊不置可否。

郭知宜深呼吸,转过头避开严渊怀疑、防备的视线。

郭知宜看向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旁的赵正谊,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幽深。

屏退众人,郭知宜和赵正谊四目相对,眼神如刀如戟,毫不掩饰地向对方的防线试探而去。

良久,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郭知宜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比瞪眼她什么时候输过?

赵正谊闭着眼睛,缓了缓神,才慢慢睁开眼睛,“久仰郡君大名。”

“嗯,是挺久的,相比大人短暂的寿元来说。”

赵正谊被噎了一下,随即嘴角一撇,冷笑道:“郡君不用拿吓唬小孩子那一套恐吓我。”

赵正谊顿了一下,阴笑道:“陛下怎么会杀了我呢?陛下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插旗。”郭知宜认真道。

“什么?”

郭知宜仿佛没听到赵正谊的话,垂着眸子继续说道:“但这种旗子一般倒的很快。”

“郡君到底想说什么?”赵正谊面色微恼。

郭知宜勾唇,哂笑:“赵大人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郭知宜饶有兴致地盯着赵正谊气得满目通红的样子,“想骂回来就骂回来啊,别憋着,憋着多伤身体,千万别憋着。”

郭知宜满意地听到了赵正谊磨牙的声音。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的,“有时候,本郡君觉得有身份就是不一样,比如,本郡君有资格向贵府的祖先和前辈们打个招呼、问候两句,但赵大人却连瞻仰本郡君祖先的遗容都没有资格呢。”

赵正谊双手哆嗦:“你!”

郭知宜笑得很无辜,葱白指尖指着自己,“我?”

“对了,我还有一问想请大人解惑呢。”郭知宜眨了眨眼,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大人可识得此物?”

赵正谊闻言,差点气得背过头去。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堂堂皇族贵女,怎么……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赵正谊气得头脑发晕,粗略地瞅了一眼郭知宜纸上的图案,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凭什么告诉你!”

连敬语都忘了。

“是么?”

赵正谊心里咯噔一声,神色大变,仿佛能听到“咯吱咯吱”声一般,脖颈机械地转向郭知宜手中的画。

不知何时,郭知宜已敛起笑容,神色淡淡,瞳孔幽深。

郭知宜微微仰起头,牢房里暗淡的光线在她的眼尾、眉峰和鼻梁两侧打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原本疏冷的容貌显得更加深刻而锐利。

“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底黑纹,云气凝龙。

郭知宜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张,缓缓朝赵正谊走去。

寒气锐利逼人,空气沉重得似乎连呼吸都被狠狠压抑着。

赵正谊骇然地退了几步。

……

郭知宜走出牢房时,已是正午,艳阳当空。

陆韶握着佩剑,横在郭知宜眼前,“闭眼。”

郭知宜笑着应了。

“怎么样?”

郭知宜点了点头,“他果然知道,这就好办得多了……”

陆韶见她神色疲惫,忍不住出言打断:“你刚刚才在阴冷的牢里待了那么久……不急在这一时,回去再慢慢想罢。”

郭知宜眨眼:“听你的。”

陆韶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一路无言。

皇宫临近,远远可望见锐士持戟肃立。

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

郭知宜诧异地抬头望向身边的陆韶,正好对上陆韶同样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相交的刹那,没来由地,两人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

“……”

郭知宜轻轻笑了起来,本以为见得多了,就很难有什么能够撩乱她的心绪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罢了,郭知宜心说,这种小女生一样脸红心跳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郭知宜唇角勾起,抬眼看向陆韶。

陆韶眼神飘忽,吞吞吐吐:“其实,其实,郡君对属下……”

“嗯?”

陆韶语速极快:“郡君对属下不必口下留情。”

“什……么?”

郭知宜的笑僵在了脸上。

第八十四章 打脸

陆韶咳了一声,看向别处,“郡君还是先回吧,剩下的事交给属下去办。”

郭知宜眼皮子一抬,短促地哼笑一声:“嗯?”

陆韶膨胀了三秒,立刻就打回了原形,完全扛不住郭知宜侵略性的打量目光,近乎落荒而逃。

“呵呵……”

郭知宜低低笑了两声,一转身,正对上一张幽怨的脸。

郭知宜:“……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白怜幽幽叹了口气,“长安姐姐总算看见我了。”

郭知宜尴尬地笑了笑。

白怜探头朝着陆韶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一片艳羡,语气十分真诚:“不过说真的,我是真的很羡慕长安姐姐,得一人相知相悦,抱得美人归。”

“嗯……嗯??”郭知宜语调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些懵。

抱得美人归?

羡慕她抱得美人归?

郭知宜不解地眨了眨眼,“你说的‘美人’指的是陆韶?”

“是啊。”白怜叹了口气,随后话音一转,眉眼间忽地勾出几分得意之色,“不过,百依百顺的人未免无趣,我还是更喜欢李将军那样,嗯……泼辣一点的。”

“噗咳咳咳,”郭知宜被呛了一下,震惊地看向外表又圆又嫩、小白兔一样的白怜,又想了一下皮肤微黑、眉眼桀骜锋利的李锐,艰难道:“呃,你喜欢就好。”

白怜捂着脸,故作羞涩地一笑。

郭知宜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往宫内而去。

“长安姐姐,你答应过我,要教我习武的,你没忘吧?”白怜小跑几步,扯住郭知宜的衣角。

郭知宜盯着白怜,“说实话,为什么想让我教你?”

白怜腼腆一笑,“这不是,就长安姐姐你打得过李锐吗?再说,我也不求多,能放倒一个人就行……”

白怜越说声音越小,但郭知宜听得一清二楚。

郭知宜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白怜,发出了内心的疑问:“白家是不是对女子一向约束不严?”

白怜不解:“和白家有什么关系?我常年住在神医谷,白家就算想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郭知宜敏锐地察觉到了白怜提到白家时眼中的不屑,眉头微蹙,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带着白怜入了钟灵宫。

-

京兆府。

京兆尹白询和刑部尚书姜茂典相对而坐,面色凝重。

一面是权势滔天的达官显宦,一面是皇族的金枝玉叶,前者受陛下器重,后者受陛下宠爱。

这要他们怎么判?

“唉,严大人可真是给我等出了一个难题。”姜茂典悠悠叹了一口气。

严渊从门外走进来,正好听到姜茂典的话,皮笑肉不笑道:“姜大人折煞在下了,在下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姜茂典理亏在前,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严渊转头看向三人中最德高望重的白询,“不知白大人怎么看?”

白询眉头皱着,翻了翻案宗,“此案疑点颇多,不可妄下论断。”

严渊:“愿闻其详。”

白询指着纸上一处:“其一,去药坊买箭毒木的家仆自称受赵正谊指使,有何证据?其二,赵温纶是自杀还是被谋杀,不可偏听那老仆的一面之词。其三,老夫认为,那封亲笔信出现得有些蹊跷,是否亲笔有待详查。”

“白大人所言极是。”

一道年轻清亮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堂内的三人俱是一惊,同时循声望去——

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裹着簌簌寒风大踏步而来,垂首俯身依次见礼。

青年着一身利落的箭袖武士服,腰身收束,身姿挺直,犹如一柄利剑。美中不足的是,一张俊美的脸被额角的刺字给毁了。

“你是……”白询莫名觉得青年的身影有些眼熟,疑惑地看向严渊。

严渊看了一眼,笑道:“这是陆韶陆校尉,乃侍卫亲军的一名训练官,奉长安郡君之命前来,有要事禀告诸位大人。”

“哦?”白询微微一笑,“不知郡君有何要事?”

陆韶:“郡君听闻赵侍郎一家被缉拿,心中有些疑惑,因为郡君当日所见,不止一批刺客。”

“什么?”三人的面色有些难看。

陆韶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三位大人请看,那几名死在牢里的刺客,有两人身上同一部位都刺着这种纹路,其他几人身上并没有。”

白询接过画像,细细观察片刻后摇了摇头,递给了姜茂典,姜茂典看罢也是一头雾水。

“这是……”

陆韶垂眸答道:“这是汉水之畔的杀手组织——伏云的图腾。”

“伏云?我从没听说过。”姜茂典琢磨片刻,摇头道。

白询目露深思之意,“我倒是听说过,这个杀手组织的据点恰好在大周、南面的大梁和南平三国交界之地,不受任何官府辖制,在当地十分猖獗,手段也非常残忍。难道这件案子是他们犯下的?”

陆韶淡淡地瞥了一眼严渊。

严渊眼神一变,叹着气道:“实不相瞒,在下怀疑这件案子正是伏云的人犯下的。今晨差役又搜查了一遍赵府,在赵二公子的内室之内搜出了一个带有这种图腾的令牌。”

“什么??”

姜茂典张了张嘴,糊里糊涂道:“那赵温纶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的应该不是赵二公子,”严渊蹙着眉,“赵大公子坚持说自己没有划伤赵二公子的脸,而我们找到的这具尸体则被划得面目全非,像极了故意抹去死者样貌,如今下面的人正在对老仆和赵大公子严加审讯。”

姜茂典眉头深锁:“希望如我们所料。”

白询没有吭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严渊一眼。

-

一间光线昏暗的阁楼内。

哑默的黄昏下,远处黑色树影随风轻轻摇动。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窗边,双手交握,几缕暮光透窗而入,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黑衣侍女恭敬地跪在地上,“恭喜公子,得偿所愿。”

男人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是件喜事,隐忍八年,终于手刃了那一家人,的确是件喜事,去禀报主公吧。”

“是。”

“不好了,”一个心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公子,赵家人被放回去了。”

“什么?”男子一把揪住了心腹的衣领,目眦欲裂。

“消息,消息准确,今天傍晚时分,赵家人已经完好无损地被放回去了。”

什么?

怎么可能?

他隐忍埋伏了八年,费尽千辛万苦,特意安排了各个看似巧合的事件,才把大理寺的视线一点一点放到赵家。现在跟他说,他所做的一切白费了?

第八十五章 真相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男子缓了缓,强行冷静下来,“我们的人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不是说大理寺已经定罪了吗?怎么过了两天,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呢?”

心腹摇了摇头,眼中也是一片不解,“没错,本来都开始拟罪状了,结果……严渊忽然带人又搜查了一遍赵府,在公子的房间里搜出来一块伏云令牌。”

“不可能。”男子斩钉截铁道,“我房里不可能会放伏云的令牌。”

心腹低着头,眉眼里尽是不可思议:“那这是……有人反过来诬陷公子?”

男子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眼神暗不见底,“严渊第二次带人搜府之前,可见过什么人?”

心腹费力地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跪在一旁的黑衣侍女忽然开口,“见过,严渊搜查之前见过一个人。”

“谁?”男子冷峻的目光骤然扫了过去。

黑衣侍女一字一顿道:“长安郡君。”

“长安…郡君……”

书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着,严渊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的神色衬得变幻莫测。

严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雕工粗糙,颜色杂乱,一看就是……生疏的雕刻者仓促赶制出来的货色,很不走心。

严渊:“……”

严渊大人心情很复杂,思绪也很复杂,两日前细碎变幻的光影再次浮上眼前。

晨光熹微之际,大理寺的门房没有看吉时,刚打开门就迎来一位煞神……本以为她是气不过,打算来教训赵正谊一顿的,他都想好婉拒的说辞了,结果对方竟然是给赵正谊开罪的?

“郡君说什么?”严渊惊呼出声,随后忽觉自己的反应过大了,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轻声又问了一遍,“郡君的意思是……”

郭知宜淡淡一笑,“长安以为,赵大人不是幕后真凶。”

严渊面色微微一变,“郡君何出此言?可是赵大人刚刚同郡君说了什么?”

“除了那箭毒木,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赵大人同这群来路不明的刺客有任何关系,不是吗?”郭知宜的视线透过日光下细弱的浮尘,落在严渊的手边,凉凉一笑:“再说,是不是栽赃,一审便知。”

严渊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你就是买毒药杀人的那个恶仆?”郭知宜神色从容地踏过一地狼藉血污,径直走向被捆在刑架上的犯人。

犯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青白脏污的脸,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在来人身上,愣了一下。

一身白袍、气质斐然的郭知宜和这里实在格格不入。

“你,是谁?”犯人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是被你们谋害的那个人。”

犯人神色大变,目光惊惧地落在虚空中一处,近乎本能地不停重复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有人逼我,是他们逼我的……”

“谁?谁逼你的?”郭知宜压低声音,幽幽然若带来自冥府的阴冷,“冤有头债有主,你既不是杀人凶手,我自然不会追究你的过错,只要,你肯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犯人一脸崩溃,“我说了啊,说了很多遍了,就是赵大公子,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相信。”郭知宜忽然出声。

“什么?”犯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神色淡然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相信。”

郭知宜语速飞快地反问道:“赵大公子在何时何地给了你多少银两,让你去买什么毒药?”

犯人迟疑一瞬道:“大公子是,是在半个月前,在府里给了我一千两银子,去去买箭毒木。”

“半个月前?半个月前的那一日?什么时辰?中午、下午还是晚上?”

犯人吞吞吐吐道:“我记不清什么时辰了,好像是冬月廿四的傍晚时分。”

郭知宜微微一笑,“不对,日子记错了,冬月廿四是康王殿下的生辰,赵大公子整天都和康王殿下一处,康王殿下可以作证哦。”

犯人愣了一下,连忙改口,“是我记错了,不是廿四,是廿五。”

郭知宜面不改色道:“巧了,冬月廿五是严渊大人的生辰,赵大公子一整天都和严大人在一处。”

犯人:“……”

严渊:“……”

郭知宜怜悯地看了犯人一眼,叹着气道:“连主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你是有多不受宠啊。赵大公子就算再蠢,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奴仆吧?”

郭知宜想了想,诚恳道:“下次如果你还有机会再干这种诬陷别人的事情,建议你爱岗敬业一点,把目标落在实处,深入一线多了解点实情。”

犯人和严渊:“……”

郭知宜施施然走出牢房,陡然迎上严渊复杂难言的目光。

郭知宜:“……”

郭知宜眨眼,“严大人,有何见教?”

严渊:“见教说不上。倒是还有一个难题,那个指认尸体是赵温纶的老仆该如何审问?老仆年事已高,经不起拷打,不知郡君可有什么法子?”

郭知宜:“那就不拷打。”

“嗯?”

郭知宜思索片刻:“简单,把人关在黑屋里,让里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光,没有人和他说话,不按时给他送饭,甚至大小便也在里面解决。就这么关上几天,然后……”

严渊第一次听说这种刑罚,被勾起了兴致,“然后怎么样了?”

郭知宜叹着气摇头:“然后就疯了啊。”

严渊挑眉,不置可否,心中存疑。

郭知宜毫不在意地一笑揭过。

结果……

严渊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岂是后生可畏啊!

-

翌日,政事堂。

“……微臣一从药坊处得到线索,便即刻请了禁军一道搜查赵府,结果搜出来一封赵大人的亲笔,还有与刺客手中一模一样的毒箭和毒液,由此微臣断定,赵侍郎极有可能是这次刺杀案的幕后主使。

但后来,微臣却从郡君处得知,郡君亲眼目睹了刺客曾发生过自相残杀,怀疑动手的刺客并非是同一股势力。”

“哦?然后呢?”郭维诧异地抬眼看向严渊。

其他几名重臣也纷纷侧目。

严渊顿了一下,接着道:“微臣遂命仵作对刺客尸首再次详查一番,出乎意料地发现八名刺客里,有两个人身上同一部位刺有同样的纹路。”

郭维看了一眼严渊呈上来的画像,眉头微蹙:“这是?”

白询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这是在汉阳一带十分猖獗的杀手组织——伏云的图腾……”

郭维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京城为非作歹。”

白询:“微臣已经派人严加核查近日来进出京城的外来之人和行踪异常的游手好闲之人。”

郭维颔首,“甚好,务必仔细,朕会派神捷军从旁协助。”

“多谢陛下。”

郭维看向严渊,“爱卿接着说,这伏云和赵家人有关?”

“是,微臣在赵二公子的房里搜出来一块带有这种伏云纹路的令牌。

微臣立刻便觉得事有蹊跷,遂对赵家的家仆严加审问,查出暗中购买箭毒木的仆人在说谎,暗中指使他的另有其人。而那具被指认为赵温纶的尸体上,伤痕累累,微臣原以为是赵温纶之前长期被赵大公子苛待留下的,但经过仵作三番查验,发现手腕和脖颈处的几处擦伤是新留下的,有绳索捆缚过的痕迹,与老仆的证词有出入。

微臣遂斗胆猜测,这具尸体并非是赵温纶,而是另有其人。循着这一念头,微臣派人审问了赵府的护院和门房,并没有发现近日来有什么异常的人进出赵府,赵温纶也不曾出府。所以微臣料想,死者极有可能是赵府内的人,便按照名册核查再三,果不其然发现赵府的一个马夫已失踪了六七日,体型恰好与赵温纶非常相似。这个马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是以失踪数日也无人知晓。

再后来,经过连番审讯,终于撬开了老仆的嘴。原来是这个马夫好赌好嫖,动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地强抢赵温纶的财物,赵温纶主仆忍无可忍才下了杀手。”

严渊缓了口气,继续道:“因此,枯井中的那具尸体并非赵温纶,真正的赵温纶已经潜逃在外。

微臣以为,若赵温纶真的只是一个备受欺凌、无权无势的小少爷,又怎么可能躲过京兆尹的搜查?赵温纶在整件案子里的表现也并非往日里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在搜出亲笔信和毒箭的现场都恰巧有他的身影,再加上恰巧在他的房间里搜到的令牌,微臣觉得赵温纶暗中是伏云杀手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是一个坚毅隐忍、狡诈多谋的厉害杀手,一手策划了整件案子并且栽赃到赵侍郎身上,郡君在这件案子里实则是受了无妄之灾。”

“至于郡君所说的有两批刺客,可依微臣看,在牢里毒发身亡的那八个刺客身中的是同一种毒,按理说来,应是听命于同一人的,至于身上的纹路不同……恕微臣无能,对这个杀手组织知之甚少,只能猜测,许是这些刺客在组织中的地位不同的缘故。”

严渊话音落下,全场皆静。

良久之后,有人倒吸一口气,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吧?”

第八十六章 隐忧

出声的那位大人晃晃脑袋,理了理思绪道:“简单说来,就是这赵温纶暗地里是伏云的杀手,一手策划了刺杀长安郡君的行动,随后假死脱身,把罪名栽赃到赵侍郎身上?”

严渊:“正是。”

有人不解道:“那赵温纶所图为何呢?难不成,就因为对赵侍郎的怨愤?”

严渊迟疑了一瞬,无奈地叹着气道:“这……本是赵侍郎家事,可既然牵连这么多,微臣也不得不说。诚然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分,但赵侍郎府上对庶子过分苛待,甚至说得上是折辱,连下人都能欺辱到主子头上……泥人还有三分脾气,何况那赵温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沉默半晌的郭维忽然出声,目光如炬:“就算这种说法有理,可朕想不明白,赵家的私怨怎么波及了长安郡君呢?”

严渊苦笑道:“微臣一开始也想不明白,还是郡君无意间的一语提醒了微臣。郡君曾言,她往常回宫并不路过刺杀案发生的那条街,当日是车夫见郡君于马车中小憩,临时起意改道而行。换言之,郡君路过案发之路纯然是个意外。

但臣观行刺众人进退有度,如果没有提前熟悉地形、埋伏人手是不可能做到的。”

郭维闻弦歌知雅意:“卿意为,幕后之人原本打算刺杀的对象另有其人?长安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

严渊颔首,“其实当日富商赵正齐也在场,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郡君受伤在前,便没有想到这个赵员外身上。”

郭维点了点头,目光骤然阴沉。

-

“所以,这件案子就这么结了?”

郭府别院的西阁里,书童惊呼出声。

星纪冷着脸剐了他一眼,书童自知失言,闭上嘴扭头看向别处。

范质手中捧着书,双眼空洞无神地望向窗外,淡色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这——对我,们来说,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星纪眉头仍然紧紧皱着,欲言又止。

范质轻轻一笑,眉眼盈盈,“——你,一开始,还看不起,人家,怎么现在,又惶恐了?”

星纪叹道:“属下起初确实轻视了长安郡君,以为那些传闻是北境的军士和书生们为了讨好陛下故意夸大,但经此一事,属下才发觉长安郡君比之那些传闻竟……有过之无不及,属下心中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担心……公子被利用。”

“星纪你未免担心过头了吧?”范质还未开口,书童先转过身,满脸不解地嘀咕道,“这次的事,长安郡君好像没有做什么啊?外面传得满城风雨,不都是在称颂大理寺卿严渊断案如神吗?”

星纪用看傻子的目光扫了书童一眼,“外面的人不知情,难道你也不知内情吗?这场刺杀分明是冲着长安郡君去的,一方是我们,另外两方中的一方是赵温纶和他的幕后主使,另一方藏得更深。但这两方势力的共同目的,无疑都是趁着大周根基未稳,刺杀郡君以挑起皇室和赵家的矛盾。但你看眼下,一场本可能引发朝堂动荡的刺杀成了什么?”

书童哑然道:“现在……这场刺杀在众人眼里,不过是赵侍郎教子无方、家宅不宁闹出的一个笑话,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书童皱着眉思索片刻,“可我想不明白,整件案子里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都紧紧盯着,长安郡君能做什么?”

范质淡淡一笑,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伏云令。”

星纪点了点头,“可怜赵温纶机关算尽,又是假死,又是伪造证据,结果被长安郡君一块伏云令全盘掀翻了局面。”

书童抽了口气,“你的意思是,伏云令是长安郡君伪造的?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吧,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不对啊,这么多人盯着,难道就没有人看出来?”

星纪冷笑一声,“看得出来又怎么样,重要的是,这是陛下想让人看到的——真相。”

书童沉默半晌,巴巴地抬眼看向范质:“公子,我现在也好怕那个长安郡君利用你啊!”

范质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瞧你吓的,人与人之间,最免不了的,就是,互相利用。”

书童还欲多说两句,被范质轻飘飘地打断了。

“走吧。”范质放下书,站了起来。

“去哪儿?”书童动作麻利地扶住了范质的手臂。

范质深吸口气,语速恢复到常人的速度,“我听到隔壁的喧闹声了,应该是郡君来了。”

书童:“郡君来了,公子去……”

“去赔罪。”

星纪讶然:“公子为何……?”

范质无奈一笑:“你们觉得兄长会瞒着她吗?”

书童和星纪同时沉默了。

范质幽幽一叹,朝东院而去。

书童提脚跟了上去,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涌上一个微妙的感觉——

风萧萧兮汴梁寒……

第八十七章 青邱

东院的气氛和范质预想的差了很多。

踏入东院的一瞬间,范质主仆三人同时想道。

范质目不能视,鼻子和耳朵却较常人灵敏的多。进门之前,他细细辨认了一下听到的几道声音,心中稍安。

有这么多人在,长……大嫂应该不会轻易发作。

范质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腰间的悬佩,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恰到好处,眉眼温润,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舒适——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书童在后面抽了抽嘴角:“……”

“范公子来了。”

仆人恭敬地掀开帘子,引着范质往暖阁而去。

“哦?快请。”郭知宜立刻放下手中的汤匙,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动作端庄优雅。

旁边埋头吃饭的众人看见画风突变的郭知宜,默默地放下筷子,整齐一致地朝门外望去。

十分好奇来人是谁,能让长安郡君态度大变。

坐在一旁的陆韶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想笑,被郭知宜软软瞪了一眼后憋了回去。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起,范质顶着几双亮得发光的眸子走了进来,跟在身后的星纪和书童悄悄抬眼,看得一阵心惊胆战,捏了一手冷汗。

范眼瞎质浑然不觉。

范质风度翩翩地一笑,欲拱手向郭知宜见礼。

但启唇却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

气氛有些尴尬。

但范二爷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种小场面在他眼中尚且算不了什么。

范质面色不变,从容一笑:“失礼了,郡君……阿嚏!阿嚏!”

众人:“……”

范质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这时浓重的辛辣气息已经霸道地扑到了他的鼻尖上。

范质:“!”

范质抬起衣袖,掩鼻咳嗽了两声,压下鼻子中的痒意,恍恍惚惚地想道——

这,是他未来大嫂摆的下马威吗?

未免也太狠了点……

书童和星纪同样心有戚戚。

“长安姐姐,这个人是……”白怜没忍住问道。

她以为来人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让郭知宜如此肃然以待,结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

……范二爷巨冤。

郭知宜回过神来,主动起身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是范公子,在下……陆校尉的贵客,现下借住在园子里休养。”

随后,唤来仆人撤下气味呛鼻的饭菜,拉开小窗通风换气。

范质苍白的脸上,眼角处病容烧出的红色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笑起来仿佛是强作欢颜,带着让人不忍苛责的可怜意味:“在下算不得什么贵客,病体残躯,叨扰了郡君,还坏了诸位的兴致。”

方四摆手笑道:“哪里,多一个人也热闹。”

陆韶淡淡扫了一眼范质的面色,视线在范质微红的眼眶驻足片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念头,眼神不自觉柔软了几分,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关心之意:“既然病着,就别傻站着了。”

白怜“唔”了一声,目光在范质的眼睛里流连片刻,“不是病,是毒。”

范质眼睛微微睁大,惊讶了一瞬,望向这道声音的主人,“姑娘好眼力。”

郭知宜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法?”

“这种毒难不倒我。”白怜狡黠一笑,挑眉看向郭知宜,“长安姐姐想让我出手救他吗?”

郭知宜眸光微闪,悄悄按住想要开口的陆韶,“对啊,不知道怎样才能请得动你这位女神医?”

陆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看向白怜的目光不是很友好。

白怜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嘻嘻笑着:“这我得好好想想了。”

当事人范质悄悄竖起耳朵,他大嫂这态度……好像并没有怪他?

白怜垂着眸子,看上去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方才闹哄哄的暖阁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众人视线的焦点移到了白怜身上。

白怜眼波流转,笑意愈深,看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唔,我想到了。”

众人屏息。

白怜眼神带着钩子似的,“我想做郡君的伴读。”

“??”

郭知宜怀疑自己没听清,“伴读?可是……我没有伴读啊?”

“所以我刚好可以补上呀。”

郭知宜哭笑不得:“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个郡君哪来的伴读啊。”

“皇子能有伴读,皇女怎么就不能有伴读了?”白怜瘪嘴,抬手指着陆韶,“或者,我可以像他一样没名没分地跟在长安姐姐身边吗?有实无名的那种?”

“咳咳咳。”暖阁内忽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咳嗽声,方四和几个知根知底的亲卫心照不宣地向郭知宜投来了戏谑的目光。

郭知宜:“……”

陆韶:“……”

郭知宜偏头深呼吸,佯怒地扫了一眼忍笑忍得辛苦的众人,被看的人纷纷埋头装鹌鹑。

郭知宜看向白怜,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好啊,我答应你了。”

白怜先是睁大双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即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长安姐姐。”

范质心中大定,俯身向郭知宜行了一礼,“多谢郡君。”

郭知宜自觉大度地摆了摆手,“坐吧。”

书童这才敢上前,搀着范质坐到了方四身旁。

范质一落座,方四另一侧的女孩突然抖了一下,不安地低着头瞥了一眼范质。

郭知宜眼尖地看到了女孩的异样,柔柔一笑,“青邱,来,坐我身边吧。”

女孩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郭知宜,立刻又低下了头,“罪奴不敢。”

白怜:“这就是当日你救下的那个女孩?不过,罪奴?她犯了什么罪?”

郭知宜摇了摇头:“当日是这个女孩救了我,青邱没有犯什么罪。青邱原姓聂,其父乃前朝御史聂通,因直言进谏触怒了隐帝,家人也跟着遭了罪。”

“聂通?是那个朝堂上撞柱而亡的御史?”白怜惊了一下,话说出口后,看见女孩神色一变,立刻懊悔不已,干笑着挽救道:“家父常赞其有伍子遗风,高节大义。”

郭知宜不欲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起身亲自牵着人坐到自己身旁。

但郭知宜一松手,女孩立刻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弹起,神色惶恐,“郡君,罪奴身份低下,怎么配与您同席?”

郭知宜笑着指向其他人:“若论身份的话,今日大家岂不是都不能坐在这儿了?”

青邱有些挣扎,方四笑着开口,“青邱姑娘坐下吧,不妨事。”

青邱抬眸看了一眼方四,神色微动。

陆韶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把火,“还是说,你更想坐到方四身边?”

青邱立刻闭嘴坐下了。

郭知宜笑笑,在桌下轻轻踹了陆韶一脚。

怎么这么坏呢,明知道青邱怕范质和他的那个冷面侍卫,还这么威胁人?

陆韶神色无辜地看了郭知宜一眼,没吭声。

第八十八章 感动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是个适合吃的季节。

郭知宜私下里不是个多么讲究尊卑之分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心腹。下人们手脚利索地将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锅端上桌,其他人并未不自在,频频举箸,也不在意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因此暖阁里气氛和谐又热闹。

范质和白怜都是头回经历,心中啧啧称奇。

郭知宜说笑之余频频照顾着青邱,倒惹得青邱更加不自在了。

“郡君……”

郭知宜叹着气,倾身压低声音道:“不必不自在,你救了本郡君,本郡君还没好好谢过你呢。”

而且,抓刺客的事还少不了要麻烦这小姑娘呢。

郭知宜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她塞进马车里的小姑娘竟长着这么敏锐的一双眼睛。

郭知宜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了一眼范质身后不远处的冷面侍卫。

当日她曾正面和刺客打斗过一番,但那群刺客全都蒙着面,她完全没认出这个星纪竟然也在当日的刺客之列。没想到,这小姑娘的眼睛是真的利……仅凭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就认出了星纪。

郭知宜嘴角微微一提,手指来回地摩挲着瓷杯,眼睫之下的眸子意味不明。

范质做事果然周密利落得可怕,若不是她偶然想到让陆韶将青邱带回别院,若不是青邱无意中撞见星纪,只怕她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范质身上。

就算是现在,她也弄不明白范质为什么要刺杀她,她和范质有什么过节吗?

尤其是,范质明知道陆韶是自己的兄长。

念及此,郭知宜心中微动,她总算是知道在那段没有她的未来里,为什么范质为选择帮助陆闻了。

原来他们竟是兄弟,陆闻竟是范氏长子。

这样说来,有这么大一个财团的支持,陆闻造反成功不无可能。

但这一世,蝶翼之下,万事皆变,陆韶不是陆闻。

她不觉得自己是被恋爱蒙蔽了头脑,她相信这个人。

郭知宜身旁的青邱低着头,眸子里被热粥中升腾的雾气熏得湿湿的。

家道中落,遍尝冷暖,她的心里早就没什么期望可言了。

可就在她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忽然走了过来,穿过最透骨的寒风走了过来,不计较她的卑微、她的肮脏、她的下贱,轻轻揽过她冰冷的身躯,在她耳边说:“不要怕,我相信你。”

没来由地,她忽然不愿放弃自己了。

因为贱如芥草,所以需要的也只是一丁点的光和热。

只这一丝,心中的蔓草便足以疯长成原。

青邱侧过脸,带着潮气的眸子缓缓落在郭知宜线条完美的侧脸上,摩挲着茶盏的纤细手指,和桌子下头……被旁边陆韶拉着的另一只手?!

青邱抹了一把脸……好感动呢,呵呵。

-

御书房内。

严渊浑身针扎似的,坐立难安,忍不住向一旁的魏丞相使眼色求救。

他被叫过来时,陛下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近期犯了什么事,可……没有啊!

而且,这都半天了,陛下要打要罚也该给出个说法了,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算怎么回事?

魏人辅甩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严渊快哭了。

郭维像是终于发现了底下两个臣子的眉来眼去,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严渊立刻回神:“陛下。”

郭维盯着严渊看了几秒,严渊被盯得头皮发麻。

郭维轻哼了一声,才开口:“严卿。”

严渊:“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郭维:“长安郡君这件案子……”

严渊心中一紧,这件案子怎么了?

郭维扫了他一眼,继续道:“郡君可曾与你说什么了?”

严渊:“郡君只说过她当日所见。”

“除此之外呢?”

“没……”严渊停顿了一下,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跳出来郭知宜离开大理寺时的一幕——

郭知宜在陆韶的遮挡下,闭上了眼缓了缓,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强光,才睁开眸子,回身淡淡扫了严渊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严大人,为臣者,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才是。”

“为臣者,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才是。”严渊缓缓念道。

郭维深沉的眸中笑意涌起。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御书房外,严渊快步追赶上魏人辅,“丞相,下官愚钝,还请丞相指教。”

魏人辅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严大人不需要揣摩陛下的意思,只需要记住这句话。”

严渊愣了一下,“是、是。”

魏人辅摇头一笑,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又看了一眼严渊,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严大人的运气真是极好。”

严渊:“??”

-

昏暗的阁楼里,一片狼藉。

面具男子——赵温纶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冠,踩过一地碎片,眼神阴厉,冷哼一声,“我一定要找出那个在我房间里放伏云令的人。”

黑衣侍女一愣,“不是严渊吗?”

赵温纶冷笑:“严渊能有这种本事?”

严渊不会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严渊也没这个脑子想到这种手段。

反过来诬陷他,不但让这场刺杀变了质,还借着赵家之手缉捕他。

呵。

他承认,这次是他棋差一招。

这时,一名心腹神情焦急地冲了进来:“公子快走吧,赵家人快找过来了。”

赵温纶低骂了一声,赵正谊像条疯狗一样追着他咬了那么久了,就不嫌累吗?

就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了吗?

赵温纶眼中仿佛淬了毒,恨恨道:“走!”

第八十九章 红梅

颜色暗淡的朱檐下,萧瑟的风打着旋儿飘过。郭知宜慢悠悠地走着,轻叹道:“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要是不用再想京城里还没料理完的那一摊子事儿就更完美了。

陆韶以前没听过这种说法,低着头认真思考了片刻:“真的吗?”

郭知宜勾唇:“如果我说是真的呢?将军打算以后日日陪着我散步消食?”

陆韶目光移向别处,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摇头失笑,“将军啊……”

郭知宜扫了一眼庭院中的梅花林,停下步子,上前摘了两朵开得正盛的红梅。

梅花颜色鲜艳,放在郭知宜白皙的手心里,灼灼的红色花瓣上仿佛浇了一层打翻的胭脂,在一片繁芜的冬季里亮眼极了。

郭知宜把两朵梅花捧在手心,转过身看着陆韶,“答对了有奖哦,来,低头。”

陆韶一看郭知宜的动作就知道她想干什么,扭头就想跑,被郭知宜一把抓住手腕扯了回来,按住肩膀一踮脚,稳稳当当地把两朵红梅插在了陆韶耳边的发间。

“好看。”郭知宜笑眯眯道。

陆韶无奈一笑。

陆韶看着郭知宜含笑的眉眼,晃了一下,犹豫着问道:“你不生气吗?”

“嗯?什么事情,我应该生气?”郭知宜微微仰头,惊讶地看着陆韶。

“那时,在刘子陂,你不是说,说恋人之间不该相互隐瞒吗?”陆韶眉眼垂着,舌根发苦,“可我瞒了你这么多,还有上次的刺杀……”

郭知宜一哂:“我还当是什么。”

“你我之间是不该相互隐瞒,可这并不是说,你的一切一切我都必须了如指掌啊。”

“再说,范闻是范闻,陆韶是陆韶,不一样的,你选择放弃的过往,我为什么要去追究呢?至于范质的事情,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不想多插一脚,”郭知宜幽幽叹了一口气,“不然,还没进门呢,就先把婆家人得罪了。”

虽然,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可惜,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坑范质的钱了。

陆韶一愣,随后以拳抵唇,猛地咳了好几声,唇角怎么压都压不住。

郭知宜轻轻踹了一脚,笑骂道:“笑什么笑?”

陆韶扶了扶郭知宜发间的银钗,低低笑道:“我在笑我自己,整日里杞人忧天,倒没干几件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

陆韶想了想,“比如,去讨好讨好爷爷?或者替你把婆家人先给料理了?又或者争取早些给郡君一个亲自料理婆家人的机会?”

郭知宜:“……”

她发自内心地想知道,陆韶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刚走到转角边的范质:“……”

书童幽幽一叹,有些人啊,表面看起来风风光光的,实际上真·惨到家了。

“谁?”郭知宜听到叹气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范质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陆韶扫了一眼身形纤弱的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坑了自家弟弟的不自然,语气依然淡淡的,“诊完了?”

诊、完、了?

三个字,很惜字如金了。

郭知宜都替范质尴尬。

范质深呼吸,微笑:“嗯,多谢兄长挂怀。”

郭知宜趁着范质看不见,心虚地摘了陆韶耳边的红梅,尴尬一笑:“不知道白怜怎么说?”

范质:“白小姐医术高明,已经开好药了。”

郭知宜点了点头,笑着叹道:“这便好,既如此,我便先回了。”

“等等,”范质突然开口,对郭知宜深揖道,“多谢郡君大人有大量。”

郭知宜玩味一笑,“范公子何须这般客气,若是没有范公子的人手,只怕长安不能全须全尾地脱身呢。”

范质尴尬一笑:“郡君说笑了。”

郭知宜但笑不语,转头看向陆韶:“范公子疾病缠身,你这个兄长该多照看着点。白怜已经在等着了,我先走了。”

陆韶点了点头,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扭头看向范质,眸色骤然暗了下来。

范质:“……”

-

“长安郡君。”

别院门口,长身玉立的青年拱手作揖,“好久未见,不知郡君可好些了?”

郭知宜惊讶了一瞬:“白公子?”

白延钊打趣一笑,“不过一段时日不见,郡君竟不认识在下了么?”

郭知宜轻笑道:“哪里,白公子贵人多事,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一时有些惊讶。”

白延钊摇头失笑,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在郡君面前自称贵人,可不是折煞在下吗?”

“咳咳。”白怜重重咳了两声,不满地瞪了一眼自家亲哥,“哥你不是来接我的吗?哼,只顾着和长安姐姐说话,都不知道把亲妹子忘到哪儿了。”

白延钊尴尬一笑,又无奈又宠溺:“小怜。”

白怜揪着郭知宜咬耳朵:“你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只盯着长的好看的瞧,不管是人家的锐哥哥,还是人家的亲大哥。”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地把白怜扒开,“白公子快送白小姐回去吧。”

白延钊摇了摇头,“不急,既然遇到了郡君,自然应当先护送郡君回宫。毕竟,赵温纶没有落网,京城里还不安宁。”

郭知宜再三推脱不掉,只能应着。

车夫扬鞭吆喝了两声后,车轮辘辘起行。车内有些昏暗,郭知宜轻轻掀开锦帘,几丝亮光散落进来,马车内亮堂几分。

郭知宜百无聊赖地向外看去,不料,正好对上白延钊的视线。

白延钊未语先笑,“郡君可是有事要交代?”

郭知宜摇了摇头。

白延钊:“那正巧,延钊有一事想请教郡君。”

“我?”郭知宜一愣,“白公子请讲。”

“当日救下郡君的那位姑娘可是在刚刚的别院里?”

青邱?

青邱怎么了?

郭知宜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些戒备,“不知道白公子问这个作甚?”

白延钊思忖了片刻,踌躇道:“实不相瞒,那位姑娘和在下正在追查的一宗案件有关。”

“哦?”郭知宜一顿,“可是不方便说?”

白延钊无奈一笑,“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想脏了郡君的耳朵。”

郭知宜摇了摇头:“白公子这样说,长安更想了解一二了,那姑娘毕竟救过长安一命,长安心中一直惦念着不知怎么报答呢。”

“郡君可曾……”白延钊犹豫一瞬,“想来郡君应该不曾听说过‘销魂窟’吧?”

“销魂窟?”郭知宜眼皮子一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九十章 销魂

“这……”白延钊眉头微微拧着,含糊其辞,“销魂窟是,是城外的一家妓院。”

郭知宜:“……”怎么又和妓院扯上关系了?

郭知宜皱着眉想了想,“不知这和青……那姑娘有什么关系?”

白延钊顾忌着郭知宜的女儿身份,不好说得过细,掂量着说道:“那姑娘正是出身销魂窟。”

“是吗?”郭知宜眼睫一颤,瞳孔微缩。

-

“……销魂窟?”

赵凤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忽然拦下自己的郭知宜,“郡君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不对,郡君怎么知道这个的?”

赵凤眉头一点一点锁起,愠怒地瞪向郭知宜身后的亲卫,一张本就凶神恶煞的脸更加可怖。

几个亲卫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郭知宜看的好笑,“赵将军别责怪他们,知宜是无意间在别处听到的。”

赵凤了一声,“那向郡君透漏这个地方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白延钊不是什么好鸟?

那只怕京城的林子里没有好鸟了。

要是现在搞一个大周十大优秀青年评选,白延钊可是妥妥的no1。

用浮夸言情简介风来说,大概就是——

他,身份尊贵,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继承者;

他,品行高洁,是誉满京城的无双公子;

他,…………

咳,不提这些与生俱来的身份,只凭着当初镇北军攻占京城之前,白延钊私自打开城门放走京城百姓那一件事便足以让他扬名天下了。

郭知宜收回思绪,没有点出白延钊,摇了摇头看向赵凤:“看将军的神情,想必是知道这销魂窟了?”

赵凤左看右看,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郭知宜笑了,“嗐,赵将军不肯解惑,那长安只能自己查喽?”

“哎哎,”赵凤瞪圆了眼睛,“郡君哎,这可不是你能查的。得得得,我说还不成吗?不过,话说到前头,郡君可得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万万不可以身涉险。”

郭知宜见赵凤神色严肃,也收起了嘻嘻哈哈,正色道:“赵将军放心,长安这段日子肯定安安分分地待着。”

赵凤再三确认之后,才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说了个中缘由。

郭知宜听得一愣一愣,神情无比复杂,“难怪……”

难怪赵凤这么避之不及,这么怕她涉险……

难怪这家妓院会叫销魂窟……

原来是货真价实的真·销魂·窟。

京城外河渠交错,坑洞相连,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流寇、盗匪便藏匿其间,如鼠进洞,官兵们除非变身黑猫警长,否则很难捉拿这些匪寇。

匪寇倚仗地形,气焰愈发嚣张,不时掳掠城内外的良家妇女,藏在坑洞中供人乐。

起先匪寇们是自己忍不了才去掳掠,后来看官兵们拿他们无法,胆子便大了起来,渐渐以掳掠为业,大肆抢掠良家妇女,干起了妓院的行当。

还别说,京城里全城戒严,青楼不青,花街不花,真有不少寻刺激的找上门,啊不,是找上洞来。

时间长了,这一来二去的,竟然还特么的形成了一个产业链?

“……”

郭知宜厌烦地皱起眉头。

赵凤观察着郭知宜的神情:“郡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可别过问这种腌臜事儿。”

郭知宜摆了摆手,“赵将军放心。”

大老粗赵凤难得谨慎了一回,心道,我敢放心吗?

赵凤面上笑嘻嘻,背后立刻捅到了徐崇——魏人辅——陛下那儿。

郭知宜:“……”

微笑。

-

另一边,白家。

白延钊一路将白怜送到闺房门口,温声细语地叮嘱道:“天冷,快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着人来找我要,嗯?”

白延钊边说,边笑着伸手,向白怜的头上拍去。

白怜偏头一躲,白延钊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白怜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脸上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凉薄又嘲讽,“我没想到,原来哥哥也喜欢长安郡君呢?可惜,长安郡君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白延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温润地笑着收回了手,“是么……呵呵,小怜长大了,都开始操心哥哥的事了。”

白怜收起笑意,目光沉郁地盯着白延钊。

白延钊仿佛对白怜阴晴不定的脸色浑然不觉,仍旧温文尔雅地淡淡笑着,“小怜服过药便好生休息吧。”

随后转身嘱咐侍女:“好好服侍小姐,小姐怕苦,别忘了多取些蜜果子。”

侍女红着脸应下了。

白怜闭了闭眼,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白延钊目露无奈之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一章 询问

别院。

“青邱姑娘来了。”在长案前忙活着的厨娘眼尖地瞅着门口一片衣角,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

青邱贴着门边探进来半个身子,腼腆一笑,“大娘。”

厨娘擦了擦手,利索地从橱柜上取下来一个纸包,塞到青邱怀里,嘴里念叨着,“都说多少次了,不用怕,也不用这么客气,郡君人这么好,莫说你那日救了郡君一遭,就算是个普通丫头来要黑糖,郡君也定然不会说什么。从前先夫人在时,府里的丫头们便是从不缺这些……”

青邱凝神听着厨娘嘀咕些旧事,心头暖意拂过,问道:“大娘在府里待了多久了?”

厨娘摇头,笑着叹道:“记不清了,约莫三十余年罢。”

“这么久……”青邱有一丝惊讶地看向厨娘。

“不算久,”厨娘一笑,“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能遇到一户好人家不容易,更别提府里的主子们一个赛一个的省事宽宥,有情有义。前阵子府里出事,夫人们临走之前都没忘了安顿我们这些下人……这样的人家便是服侍一辈子也不算久。”

“可惜,老天无眼。”厨娘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回神,拊掌一笑,“瞧我,说这些干什么!来来,还是说你吧,小姑娘家什么都不懂,我好生和你说道说道这几日的吃食和忌讳,万万不可马虎。”

青邱红着脸点了点头……

厨娘年纪大了,说话直爽,有一说一。听在青邱耳朵里,却把小姑娘臊得面红耳赤,从小厨房出来的时候,脑子里晕晕乎乎,走路发飘,抱着怀里的纸包闷头便往回走。

“唔——嘶——”青邱低着头没看路,冷不防地被突然从转角走出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手中的纸包脱手而出。

方四正急匆匆地赶路,被突然走出来的人撞了满怀,也是愣了一下。

但方四反应很快,忙接住朝自己这个方向飞来的一个纸包后,定神看向被撞倒的人,伸手欲扶。

没等方四伸手,青邱便回过神,麻利地爬了起来,埋着头绞着手指,不安地低声道:“罪奴并非有意冲撞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方四轻松一笑,“不妨事,是在下没看路,冲撞了姑娘,要道歉也应该是在下道歉。”

青邱感激一笑,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方四手中的纸包,“将军,那个……可否还给罪奴?”

“自然。”方四递过手中的纸包,没有多问,而是提起了自己的来意,“对了,我正要去找姑娘。”

青邱一愣,脱口而出:“找我?”

随后立刻改口:“不知将军找罪奴何事?”

注意到这一变化,方四掩在面具后的眉头忽然蹙起一瞬。

方四在心中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柔和,“前院来了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指名道姓要找你询问什么。”

青邱心中咯噔一跳。

方四浑然不觉,安抚一笑:“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他们看在郡君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的。”

“嗯。”青邱艰难一笑,指尖却是微微发白,手中的纸包也被捏得皱皱巴巴。

老老实实等在前院的衙役,看到青邱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面相和善的衙役走出,冲着方四拱手行了一礼,“多谢方将军,那在下便带人走了。”

方四点了点头,随后没来由地忽然扭头一看——正对上青邱惨白如纸的脸庞。

方四一愣,看向衙役:“你们要带走青邱姑娘询问的是什么案子?”

面善的衙役一顿,含糊道:“事关重大,在下不便透露。”

方四定定地看着衙役,看得衙役心里发毛,突然一笑,“既然没有抓捕青邱姑娘,那就说明青邱姑娘不是犯人,对吧?”

“是……额,暂时不是。”

方四笑道:“那不知在下可否同行?”

两个衙役脸色一变:“将军这是何意?”

方四神情自若,随口诌道:“想必你们也知道,青邱姑娘曾于长安郡君有恩,本将军奉长安郡君之命保护青邱姑娘,自然得负责到底,亲眼看着青邱姑娘安然无恙地进出京兆府。”

方四顿了一下,笑道:“说到底,青邱姑娘只是协助你们办案,又不是犯人。”

两个衙役面露为难之色,低着头小声交谈了两句后,才道:“好吧。”

方四点了点头,笑着回头看去,却见青邱埋着头,看不着脸上的神色。

方四怔了一瞬,便听青邱缓缓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

“多谢将军。”

-

钟灵宫。

白苏诧异地看着络绎不绝的宫人捧着华贵的衣饰进进出出,“郡君,这是……”

郭知宜抚额一叹,她祖父为了看住她,真是煞费苦心。

郭知宜无力地摆了摆手,“都收下,辛苦你去好好打理一下,顺便挑出来两件合适的衣服,明日我要赴宴。”

“赴宴?”

郭知宜丢过去一沓信笺,头大道:“明日赵侍郎家的小姐邀我去赏梅,后日姜尚书家的小姐也邀我赏梅,大后日……大大大后日,还是去赏梅。”

郭知宜毫不留情地吐槽:“我寻思着这京城里头,是有多少梅花,见天赏过来赏过去。那么冷的风,冻的脸都青了,还要吟诗做对……啧,干嘛自己找罪受?”

白苏哑然一瞬,轻笑道:“也就郡君这么想了。”

郭知宜不置可否。

-

丞相府。

烛火摇曳,魏人辅伏案挥毫,对面一人安静地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凝神看着魏人辅笔走游龙。

“都说字如其人,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还是一点没变,和你这个人没一点相似之处。”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微哑,“师兄。”

魏人辅手上不见丝毫停顿,唇角渐渐勾起,“这说明,我这个人始终如一,这么多年都没变。”

那人嗤笑一声。

魏人辅搁笔,提起纸吹了吹,而后晾在一旁,扭头看向那人,浑然不计较那人的无礼,笑道:“你怎么来得这样突然,都没提前说一声?可是节帅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摇了摇头,“澶州一切都好,只是节帅挂念京城这边,总盼着能回京城一趟。”

魏人辅蹙眉深思半晌,“其实眼下倒是个机会,赵俊那边战事吃紧,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而且……”

“谁在外面?”

魏人辅倏然转身,视线如冰,快步朝门边走去。

第九十二章 车祸

“倾棠?”魏人辅“哗”地一声拉开门,看到门口的人后,却是微微一愣。

夜深无人,万籁俱寂,只余月色流空,树影交横。

来人提着一盏纱笼灯,裹在厚厚的氅衣里,影影翳翳之下,身形和神情都看不真切。

但魏人辅显然对来人极为熟悉,只愕然了一瞬,随后便忍不住担忧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出来怎么也不多带着几个人?”

史倾棠放下正欲敲门的一只手,眉眼微抬,“是我,抱歉,打扰到您了。”

魏人辅不吭声。

史倾棠微一停顿,瞟了一眼魏人辅的脸色,眉眼半垂,语调也放软了几分,“抱歉,我隐约看到师伯的书房里有人影晃动,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这是你该担心的吗?丞相府里这么多人手,哪里用你来操心这些事情?!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该做的也是躲得越远越好!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能帮上什么忙!”魏人辅一听史倾棠的解释,无名火立刻蹭的一下蹿了上来,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我……”史倾棠嘴唇微颤,什么都没辩解出来,咬着下唇,握着灯笼的手也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师兄未免太严厉了。”早先同魏人辅在室内交谈的人忽地走了出来,不满地瞪了魏人辅一眼。

史倾棠愕然地看着走出来的玄衣冷面的中年人,惊呼出声:“房师叔?”

房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倾棠丫头。”

“师叔不是在澶州吗?”史倾棠一时没回过来神。

“有点私事回来看看。”房朴岔开话题,笑道,“倾棠明天还要赴留菲园的赏梅宴吧?”

此话一出,魏人辅的脸色更黑了。

史倾棠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惊了一瞬,复又对上房朴打趣的笑脸和魏人辅难看的脸色,一时心虚不已,“……是。”

房朴照着魏人辅的肩膀拍了一下,和颜悦色道:“不用管他,老小孩老小孩,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大,倾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养养精神吧,不然就不漂亮咯!”

史倾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瞥了一眼脸色缓和的魏人辅,心头微叹,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史倾棠转身离开,房朴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转而一片伤感,叹道:“史家阅兴亡……师父他老人家桃李遍天下,到最后竟只剩这一个骨肉子孙了。”

魏人辅黯然不语。

-

“郡君,您看这件怎么样?”

“诶?奴婢瞧着这件更衬郡君。”

“呀,这件的式样也挺好……”

郭知宜打了个哈欠,看着拧着眉头挑来拣去的白苏,好笑道:“再磨蹭下去,我就不用去了。”

白苏一拍脑门,“是奴婢疏忽了。”

郭知宜笑笑,招来候在一旁的侍女,在白苏的服侍下换上了一套白色绣银暗纹的衣裙,挽着浅丁香色帔子,坐在镜前描了一个略浅的妆容。

郭知宜看着镜中人,晃了一下。

真是个美人胚子。

郭知宜半垂着眼,低低笑了笑,拔下了发间的珠翠,只留了一个银凤簪。

白苏怔愣一瞬,立刻反应了过来,“郡君,对不起,奴婢……”

郭知宜看了白苏一眼,笑着打断道:“没关系,不关你的事。”

“多谢郡君,”白苏松了口气,随后捂着脸笑嘻嘻:“不过,郡君在外面可千万别笑,一笑的话就不妙了。”

“怎么说?”

白苏装模作样地叹气:“郡君一笑,让外面的公子小姐们可怎么办呀。”

郭知宜弹了一下白苏的脑门:“好大的胆子,都敢打趣我了。”

白苏嬉笑着躲开了。

……

“前面是怎么回事?”

白苏的声音从马车外面传来,打断了郭知宜的假寐。

郭知宜支着脸,抬手掀开窗帘,扫了一眼外面。

白苏看见郭知宜,立刻上前:“郡君,前面严家小姐的马车撞在了树上,堵住了去路。”

郭知宜眉头微蹙:“人没事吧?”

“没有。”

郭知宜眉头舒展,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巡逻的差役还没赶到,围观的路人已经把路塞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什么情况也看不明白。

郭知宜心头轻叹。

果然吃瓜是有悠久传统的。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如果这些群众是热心的还好,但若只是图个热闹……

呵呵。

郭知宜摆了摆手,直接让随行的精兵锐士驱散了围观的百姓。

众人散去,郭知宜这才看清事故现场——

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厢已经被撞得变了形,作马夫打扮的中年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一个戴着白色幕离的女子被侍女搀扶着站在一旁,随行的护卫正面红耳赤地同旁边驴车上坐着的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高声对骂。

郭知宜走近了才弄明白他们在骂些什么。

老头蛮不讲理地大喊大叫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为什么非要诬陷我?难道当官的就有理了吗?”

护卫咬牙切齿:“你分明是故意往我们车上撞的。”

老头:“你们这话说的也太可笑了,老头子活得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找死呢?要是耽误了各位老爷小姐的事,老头子愿意把自己的车借给老爷们一用。”

护院难以置信地扫了一眼连个篷子都没有的简陋驴车,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什么东西,就你那破车也配得上我家小姐?”

老头甩手往地上一坐,扯着嗓子嚎哭道:“你看看,你们就是故意为难我老头子,你们就是故意找麻烦!来人呐,快来看哪,大官欺压老百姓了,来人啊。”

郭知宜就静静地看着老头撒泼。

老头干嚎了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怎么没有附和声呢?

老头悄咪咪地朝四周瞄了一眼,看见四周披甲执锐的官兵,当即愣在原地,吓得打了一个嗝。

郭知宜摇头轻笑了一声,一面安排亲卫控制场面,一面派人去叫来了巡逻差役。

戴着白色幕离的蒙面女子移步而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柔柔弱弱:“臣女见过长安郡君。”

郭知宜伸手扶起了女子,“姑娘是……”

“回郡君,家父乃大理寺卿严渊。”

第九十三章 瑾瑶

??

严渊的女儿?

郭知宜想起了什么,兴致顿生,“姑娘是严家大小姐?”

女子低眉称是。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内心蠢蠢欲动,十分好奇这幕离之下的脸蛋什么样。

据她听说,严渊长女严瑾瑶,可是这汴梁城里一等一的美人。旧时有“皇都四大美人”之说,她是其中之一,严瑾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严瑾瑶的芳名并不逊色于她,在不少流传版本里甚至被封为“四大美人之首”、“京城第一美人”。

郭知宜心痒,想看。

郭知宜装出一副同情的神色,看着被撞得变了形的马车叹了口气,“欣喜而出,却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扫兴。不知道严姑娘欲往何处去?”

严瑾瑶轻声细语道:“回郡君,臣女本欲前往留菲园,不想竟半途遇上了这样的事。”

“留菲园?”郭知宜抚掌一笑,“巧了,我也是要去留菲园,既然顺路,严姑娘不如与我一道吧。”

严瑾瑶眉眼微抬,迟疑片刻,复垂下眼,屈膝福了一礼,“多谢郡君,那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郭知宜笑眯眯道:“不客气。”

严瑾瑶闻言,顿了一下,眼睫闪了闪,思索片刻后,又敛裙行了一礼。

郭知宜:“”

郭知宜在心中摇了摇头,有些唏嘘,不说这姑娘的脸蛋如何,这做派和礼数可真真是甩了自己一大截儿。

……

这时,巡逻差役已经赶到。

为首的皂隶远远看到郭知宜的车马,立刻头皮发紧,心中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是这位主出了什么事。

上次的刺杀案犹在眼前,谁都看得出陛下有多宠爱这个皇孙女,这要是在他负责的地界上出了事……只怕他的饭碗就交待在这儿了。

皂隶在心里问候了八百遍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的人,忐忑不定地上前道:“参见长安郡君,小的是京兆县衙衙役,不知是何人冲撞了郡君?”

郭知宜摇头:“被冲撞的不是我。”

皂隶在心里松了口气。

“是大理寺卿严大人家的小姐。”

皂隶眼睛倏然睁大,刚松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

大理寺卿严大人……

这位也是陛下眼跟前儿的红人啊。

皂隶心里苦,舌根也发苦:“敢问,这位严小姐此刻在何处,可有受伤?”

“便是你眼前这一位了。”

皂隶抬眼,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严瑾瑶:“严小姐可认识……”

“额……那位老者?”皂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被禁卫军扣住的老头身上。

严瑾瑶摇了摇头。

皂隶又依例问询了几句,严瑾瑶点头摇头地一一答了,惜字如金,几乎没怎么出声。

皂隶:“……”

他心里急啊,可他不敢催。

郭知宜在一旁笑了笑,指着严府的随行护卫出声道:“你不妨去问问那几个护卫,或者等马夫醒了问问马夫。事发突然,严小姐在车里坐着,怎么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皂隶汗然,干笑道:“郡君说的是。”

郭知宜摆了摆手:“既如此,我同严小姐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皂隶忙俯身行礼:“恭送郡君。”

郭知宜侧首看了严瑾瑶一眼,厚实的面巾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一双明眸在轻纱朦胧下若隐若现。

郭知宜心中不解,遮成这副样子,难道不影响走路吗?

呃……事实证明,不影响。

严瑾瑶微微低着头,轻行缓步,不远不近地跟在郭知宜身后上了马车。

……

一路上,郭知宜有心同严瑾瑶搭话,但……都以失败告终。

这次倒不是因为严瑾瑶惜字如金,严瑾瑶在她面前有问必答,态度也很恭敬。

就是enmmmm,脑回路和郭知宜接不到一块儿……

女人在一块儿,聊什么最容易产生共同话题?那必须是口红色号了吖~

于是趁着马车四平八稳的时候,郭知宜抽出了一盒口脂,在自己唇上点了点,笑着道:“你看这个新送上来的口脂,颜色同我之前的相比是不是很特别?”

我觉得这个颜色很趁你呢!要不,你试试?

嘿嘿……

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看到了严瑾瑶真颜~

郭知宜心里这样想着。

然而,现实却是,严瑾瑶脱口而出了那句堪称二十一世纪直男金句榜top的——“可我瞧着没什么区别啊。”

郭知宜:“……”

姑娘,你可以的。

第九十四章 倾棠

北汉皇族生活奢靡,喜用珍花异草装点门庭,以示富贵雅致。留菲园便是北汉一位荣宠颇盛的长公主的别庄,专门为各宫各王府培植各种奇花异草,风景殊丽,远近闻名。北汉灭国之后,这座别庄被当今圣上赐给了赵俊。

“仙云,”赵正谊不放心地叮嘱道,“长安郡君来了,你千万好生招待着。这次设宴本就是为了赔罪,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赵仙云视线躲闪了一下,“是,女儿明白。”

赵正谊对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摸得门清,看见赵仙云的表情之后眼皮子一跳:“你最好收敛点,别胡乱惹事,长安郡君不是你能招惹的。”

“女儿明白。”赵仙云眼神一暗。

赵仙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没有不知道郭知宜的道理。但先前她和郭知宜没有什么来往,对郭知宜的认知停留在京城里面目全非的传言上。

她打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据说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女子,后来郭知宜凶名传回京城时,她还为此高兴了好一段日子。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天赵家被抄家时,她也在场,郭知宜去大理寺监牢时她曾远远地抬头看过一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郭知宜,中间隔了一道铁栅栏。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赵仙云牵起嘴角:“父亲放心,事关重大,女儿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赵正谊瞥了她一眼,“你明白就好,你大哥会从旁提点,别忘了你们该做的事。”

赵仙云掩住眼中嘲讽,温温婉婉一笑。

-

这次赏梅宴虽说名义上是赵仙云办的小宴,但看看宴会选的地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留菲园驰名已久,在本朝的“首秀”格外引人注目。几乎所有的贵女都应邀前来了,别庄很快热闹起来。

“好漂亮的园子,不愧是赵家姐姐。”

“是啊是啊。”几个贵女围在赵仙云身边,笑着奉承道。

赵仙云心中得意,眉飞色悦:“几位妹妹玩得尽兴就好。”

众人又是一阵笑闹。

这时忽然有人问道:“对了,听说长安郡君今日也要来?”

“我也听说了。”

“是啊……”

赵仙云看着里里外外暗中竖起耳朵的贵女们,心中不悦,面上强撑着笑意:“仙云的确邀请了长安郡君,但郡君身子不大爽利,还不知道能不能来。”

贵女们点了点头,“陛下登基以来便一直在延请各地名医呢。”

“听说郡君在战场上受过伤,一直没养好。”

“受伤?”刚刚迈入园子没几步的史倾棠脚步一顿,微微皱眉道,“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史倾棠性子寡淡,交好的人不多,与京城的贵女圈更是格格不入。

被史倾棠问道的女子愣了一瞬,看了看左右才明白问的是自己,受宠若惊道:“小女子只是无意间听过一耳朵,长安郡君在数月前的攻城之战中曾被流矢击中,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前阵子又遇刺旧伤复发,一直不见好呢。”

“原来如此,”史倾棠微微一笑,“多谢姑娘解惑,我姓史名倾棠,不知姑娘是……”

女子紧紧攥着帕子,红着脸道:“我我叫李秀秀。”

史倾棠心中微诧,脸上依旧温和地笑着:“是个好名字,想来令尊和令慈一定极宠爱李小姐。”

“啊??”李秀秀惊了一瞬,她还真没见过有人这么直白地夸自己的名字,何况这人还是史倾棠,“我娘说过,这个名字就是我爹随口取的,哪像史小姐……”

史倾棠目露回忆之色,摇头笑道:“巧了,我的名字也是随口定下的。当年家父钟爱海棠,不顾家母反对,随口就定下了这个名字,取甚爱海棠之意,没什么深刻的意蕴在里面。”

史倾棠看了一眼李秀秀惊讶的神色,洒然一笑,“你同伴来寻你了,我先走了,改日再会。”

“嗯……啊,好的好的。”

“哎,你看什么呢?”同伴拍了一下傻笑的李秀秀,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李秀秀激动地抱住同伴的手臂:“刚刚!史小姐!同我说话了!”

同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哪个史小姐……”同伴猛地想起什么,双眼瞪大:“老天爷,你说的是史倾棠?她竟然也来了!”

李秀秀疯狂点头。

同伴扼腕:“我怎么就不早来一会儿呢。”

李秀秀捧脸:“史小姐还约我改日再见呢。”

“噗!”同伴又中了一箭。

不怪这两个小姑娘这么激动,实在是史倾棠名气太大——一个同郭知宜相差无几的传说级人物。

虽然史倾棠不怎么踏入京城贵女圈,但这个圈子里却到处都是她的传说:出身隐逸超凡的顶级世家,同样位列京城四姝,且才名比美名尤甚,尽得其祖父天下第一名士史照温的真传,北汉太后更是曾毫不掩饰地称赞其——“皇都才女,倾棠若论第二,何人敢称第一?”

而且,相比于凶名共美名同存的郭知宜,才情绝艳又清雅貌美的史倾棠才是皇城贵女的标杆。

李秀秀望了一眼史倾棠的背影,吃吃笑出声来。

第九十五章 宴会(一)

李秀秀和同伴两人正说笑间,园门口忽然传来女子说说笑笑的声音。一个穿着桃红色衣服的俏丽女子正笑意盈盈地往这边来,引得周遭人纷纷侧目。

女子脸小眼大,皮肤嫩得能掐出水似的,看起来娉娉(ping)袅袅不过豆蔻年华。

赵仙云看着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女子,眸光微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勉强维持着笑容迎了过去,惊讶道:“白小姐,您怎么来了?”

白怜笑眯眯地挽住赵仙云:“我今日出门才听说赵姐姐今日在留菲园里设宴,既眼馋又羡慕,可又来不及去贵府打招呼,所以便先斩后奏、不请自来了,赵姐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赵仙云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被白怜攥皱的衣袖,笑得有些僵硬,“哪里,白小姐能来仙云高兴还来不及呢。”

白怜笑意更深:“我就知道赵姐姐是个好人。”

赵仙云面色一僵,白怜这是在夸她呢吧?是吗?

李秀秀看着和赵仙云相谈甚欢的白怜,忍不住悄悄问道:“那个是哪家贵女呀?怎么赵小姐对她的态度,看上去比史小姐的态度还要殷勤呢?”

同伴低声笑道:“嘿嘿,这个人你不认识吗?是白怜白三小姐啊。”

李秀秀掩唇轻呼:“天啊,难怪,白小姐常年不在京中,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尊呢。”

李秀秀探着头瞄了两眼,“果然漂亮,就是看起来年纪小了点。”

“不小。”同伴小声道,“你别看这位白小姐一口一个姐姐,其实并不比我们小,只是脸嫩看起来显小。”

李秀秀看了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怜,又扭头望了一眼身影消失在嶙石丛竹之后的史倾棠,摇了摇头,笑嘻嘻道:“反正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一趟来得值了。”

“不错。”

留菲园门口,宫车甫一停下,守在一旁的丫鬟婆子立刻迎了过去,接到消息的赵仙云也急匆匆地赶到了门口。

“见过郡君,您可算来了。”赵仙云顾不得擦汗,殷勤地笑着迎了上去。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一个女子探身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赵仙云,“赵小姐。”

“怎么是你?!”赵仙云惊叫出声。看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视线,赵仙云忽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干笑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不见郡君呢?”

严瑾瑶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回身看向马车,“郡君就在这里。”

“嗯?我好像听到哪家的漂亮妹妹想我了呢?”郭知宜走下马车,打趣道。

“郡君说笑了。”赵仙云讪讪一笑,福身想给郭知宜行礼,被郭知宜一把扶住,“可别,今日是我未按时而至,我这心里正过不去呢!”

“郡君说哪里话,郡君能来,陋园蓬荜生辉。”赵仙云脸上笑得灿烂,脚下悄悄地把严瑾瑶挤到了一旁。

严瑾瑶也不在意,规规矩矩地跟在两人身后。

郭知宜余光看见赵仙云的小动作,心中一哂,笑着和赵仙云携手走进园子。

脚刚一踏进去,立刻就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郭知宜:……老实讲,有些方。

郭知宜抿了抿唇,悄悄深呼吸一下,朝着众贵女露出了一个标准式微笑。

众贵女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移开视线。

郭知宜:“??”

李秀秀心有戚戚地低声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从长安郡君的笑里感觉到了一丝……杀意?”

“不是你一个,我也……”

“传言诚不欺我,长安郡君好冷好凶啊。”

“……”

郭知宜虽然听不到她们在议论什么,但看着众贵女的表情却隐隐猜得到她们在想什么。

……郭知宜冤死了,她咬着筷子练出来的二十一世纪八颗牙式标准微笑怎么了嘛?!

唔,等等,不对。

她忽然想起来,这个朝代应该是讲究笑不露齿的吧?

郭知宜:“…………”呵呵。

微笑jpg

好的吧,今天的郭知宜仍然是汴梁城里杀气侧漏的郡君:)

第九十六章 宴会(二)

美酒美人美景美食。

色令智昏,郭知宜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坐在席上端起佳酿轻轻啜饮,浓睫下的眸子不经意地掠过满园的贵女。

不得不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京城四姝的名头流传度那么高是有道理的。看看这满园的贵女,哪个不是年华正好、容颜正盛,比满园的花儿更让人目不暇接。

可有的人就是与众不同,比如严瑾瑶、白怜、史倾棠,还有原主的这幅皮囊,不但好看,还好看的各有特点。

四大美人,还是很名副其实的。

郭知宜忽然有些同情这一届贵女们了,明明自身才貌也不差,可被这么四个bug一样的人压着……也是真的惨。

郭知宜半垂着眼想七想八,神游天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席间一阵骚动。

“怎么了?”

白苏附耳答道:“因为今天白小姐是不请自来的,事先没有打招呼,所以安排好的席位少了一个。”

郭知宜哑然:“这算什么事,再添上一席不就是了?”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白苏迟疑着道,“但不知道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添上,严小姐一个人站在席上,看起来挺难堪的。”

“你说谁?”

“严小姐,瑾瑶小姐。”

郭知宜垂眸思索片刻,低低地嗤笑一声,“赵仙云……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郡君为何这样说?”白苏有些不解,但随后立即恍然,“赵家仆妇成群,本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此番特意借了赵大人的园子举办宴会,邀请了这么多高门贵女,宴席间的各项准备必然是事先做足了的。有这么多人手在,基本不可能出现这种给人难堪的情形,除非是……有人故意指使的。”

郭知宜赞许地看了白苏一眼,白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奴婢不懂,这么当众给人难堪,不也让人看了赵家的笑话吗?奴婢没听说赵小姐和严小姐有什么恩怨呀?”

郭知宜看了眼满头珠翠的赵仙云和不施粉黛的严瑾瑶,前者五官平平,后者明艳逼人。郭知宜默默摇了摇头,这对比也太惨烈了,难怪赵仙云会为难严瑾瑶呢。

郭知宜叹道:“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敌意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尤其是像赵仙云这样被宠惯了、捧惯了又少不更事的年轻小姑娘。”

更别提赵家和严家前一段时间才因为搜家一事闹得风风雨雨的。

她在赴宴之前便猜到赵正谊此次下了血本办这次宴会,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来是给她这个“无辜受牵连”的郡君赔礼道歉,二来是彰显他赵正谊和背后的赵家的势力。

但严瑾瑶也在这次宴会邀请之列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图什么呢?

把人请过来好生招待图个好名声,不恶心自己吗?若是把人请过来却不好生招待,不是给自己家找骂吗?

郭知宜摇了摇头,表示十二分不解。

留菲园的花厅里,炭火烧得很旺,花厅里的空气却是一片冷寂。

严瑾瑶倒是面色如常地站着,但身边的侍女眼眶已是红红的。

四周的贵女也都回过了味儿,或两两低声附耳议论,或埋着头不吭声。

赵仙云一脸歉色:“严妹妹稍等,我已经着人去添席了。”

严瑾瑶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无碍,多谢赵姐姐。”

赵仙云见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头暗火更盛。

第九十七章 宴会(三)

赵仙云直直地看向严瑾瑶,俄而嘴角牵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严妹妹何必同我客气。”看了眼福身来报的侍女后,笑意更深,“严妹妹还请入席。”

严瑾瑶敛眉垂眼,微微躬身,随着引路侍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忽然愣在原地。严瑾瑶的贴身丫鬟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无他,赵仙云安排的这个位置不但又偏又不起眼,还正好处在风口。

——摆明了欺负人。

众贵女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微妙。

老实讲,她们委实看不惯这种存心当众羞辱人的做派,但人在屋檐下,留菲园是赵俊的地方,再给她们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在这里甩给赵仙云什么不好的脸色。

再者,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她们其实挺乐意见到严瑾瑶吃瘪的。

来这里的贵女大多岁数相仿,正是议亲的年纪,她们可没少因为所谓的四大美人吃亏!但四姝里的郭知宜、白怜和史倾棠,身份在那里摆着,她们一句怨言也不敢有。相较之下,出身稍逊一筹的严瑾瑶自然成了被扎小人的对象。

更别提严瑾瑶长了一张狐狸精似的妩媚勾人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安分的大家闺秀!

花厅里,空气十分安静。

严瑾瑶眉眼微颤,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抬脚往赵仙云安排的席位而去。

丫鬟侧首抹了抹泪跟了过去,心里却是久久意难平。

“等等。”两道声音突然出现在这敏感关头。

贵女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地循声望去,谁这么大的胆子?

等看到出声的人之后,众贵女瞬间了然……在场不是没有能压过赵仙云的人呐。

安安静静吃了会瓜的郭知宜笑了声,“小怜先说吧。”

白怜也不客气,笑嘻嘻地道了声谢,起身拉住了正欲往角落而去的严瑾瑶:“今日既然是因为我不请自来才缺了一个位子,那合该我让出来这个位子,怎么倒让严姐姐为难?”

其他看热闹的贵女眼前一亮,白怜这不是在打赵仙云的脸嘛?

白怜娇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之色,软软道:“严姐姐去小怜的位置上吧,嘻嘻,小怜身子骨一向不错,还带了一马车的手炉过来,坐在多冷的地方都不怕。”

严瑾瑶心中微暖,“多谢白小姐好意,没关系的。”

白怜十分不要脸地拉着严瑾瑶的袖子开始撒娇,逗得堂上的贵女们眉开眼笑。

严瑾瑶又无措又好笑,一时倒拿白怜没办法。

赵仙云气得眼都红了,偏生白怜嘴皮子利索,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赵仙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小怜今天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白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郭知宜撑着下巴道:“依我看,你们两个也不用推过来让过去的,瑾瑶坐我身边来吧。”郭知宜扫了严瑾瑶一眼,玩笑似的补了一句,“如果瑾瑶不嫌挤的话。”

白怜拍手一笑,“噢,这样也好,不过小怜觉得自己比长安姐姐的身量纤细一点,瑾瑶姐姐还是同小怜挤挤吧。”白怜边说边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仰脸冲着郭知宜得意一笑。

白怜生得可爱,这副做派在她身上毫不违和,尤其是和花厅里优雅贵气的女子一比,更显得灵动活泼,招人喜爱。

郭知宜佯作微恼,“好啊白怜,敢编排我胖!”

白怜疯狂甩手帕:“小怜哪敢呀?”

一旁从始至终背景板一样存在着的史倾棠淡淡补刀:“对,只是说出了事实。”

“噗!”郭知宜被呛得咳了几下。

堂下的贵女们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在憋笑。

郭知宜不可置信地看向史倾棠,眼睛里写满了“woc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史倾棠不为所动,慢悠悠地抿茶,而后抬眼扫了下拉拉扯扯的两个人道:“唔,其实我觉得我身量也挺纤细的,不嫌弃的话,坐我这里也行。”

白怜:“……”

众人:“……”

郭知宜愤然起身,“你们一个个的,过分了啊。”

郭知宜毕竟不同于这些温室里养着的女娇娥,板起脸来,完全变了一个人,冷是真的冷,凶也是真的凶。贵女们一时间拿不准郭知宜到底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除了……赵仙云。

赵仙云疯狂给自己加戏,站在郭知宜一边:“就是就是,郡君分明是个苗条淑女。”

郭知宜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到僵持着的白怜和严瑾瑶身边,轻轻推了一下白怜,趁着白怜没回过来神,立刻打横抱起了严瑾瑶逃回自己座位上,脸不红气不喘地哈哈大笑,“任你美貌无边,不敌我力大无边,最后还不是我抱得美人归?”郭知宜牵着严瑾瑶的小手晃了晃,挑衅地看了一眼白怜和史倾棠一眼。

白怜和史倾棠:“……”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赵仙云口中的“苗条淑女”长安郡君……不行,她们得喝杯茶压压惊。

赵仙云:“……”

她快气死了嗷!

第九十八章 宴会(四)

郭知宜揽着严瑾瑶低低笑了几声:“得罪严姑娘了。”

严瑾瑶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心情复杂。

这做派、还有这说的话……虽然身后真实的触感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女子,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被登徒子轻薄了的感觉。

郭知宜循着严瑾瑶的视线看去,愣了一下,收回手,低头伏在严瑾瑶肩侧笑得全身都在颤。

严瑾瑶:“……”

事情已成定局,白怜摆着一副被横刀夺爱的哭丧脸,埋进史倾棠怀里求安慰:“倾棠姐姐,同是情场失意人,看来只能我们两个人抱团取暖了。”

史倾棠清雅温和地一笑:“好啊。”

坐在主位上的赵仙云看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四个人吸引了去,差点咬碎了一口小白牙。

这时,身侧的大丫鬟看见赵仙云扭曲的神色,警告地递来一个眼色。

赵仙云深呼吸了两下,恢复了清明,勉强撑着笑意吩咐人上菜。

随后,笙歌起,一排一排训练有素的侍女目不斜视地将一碟一碟的佳肴摆上桌。

郭知宜意味不明地盯着桌上的鲜果笑了笑。

桔子、青枣、橙子、樱桃?吃得可以嘛。

还有……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郭知宜惊讶地发现桌案上竟然还有一碗鲈鱼汤,汤汁浓稠奶白,切成花状的豆腐上点缀着红色的枸杞,看起来煞是可爱,而且鲜香扑鼻,闻起来便让人食欲大振。

严瑾瑶细心地注意到郭知宜的神色,主动包揽起了布菜的任务,上前盛汤夹菜。

郭知宜用银叉取了一块水果送到严瑾瑶面前,笑道:“不必不必,你吃你的吧,别抢了白苏的活计。”

严瑾瑶心中一软,柔顺地笑着应下了。

赵仙云看着严瑾瑶和郭知宜相谈甚欢,心中窝火,咬了咬牙上前道:“郡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知宜茫然地仰头:“啊?唔,好吧。”

赵仙云眼中暗光划过,面上柔柔地笑着,引着郭知宜从侧门出去了,白苏不放心,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白怜注意到赵仙云和郭知宜出去,讶然地朝严瑾瑶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严瑾瑶蹙着眉摇了摇头。

史倾棠微微笑着:“放心,不会出事。”长安郡君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赵正谊头上的官帽恐怕别想要了。

这时,严瑾瑶那边忽然传来银盏落地的声音。

一个小丫鬟边哭边擦:“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

白怜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严瑾瑶环视了一眼周身,摇头道:“没关系,没有溅到我身上。”

婆子急急上前,拖走了手忙脚乱的小丫鬟,赔笑道:“实在抱歉,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扰了各位小姐雅兴。”

“不打紧。”严瑾瑶退了一步,站在旁边看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飞快地收拾了被打翻的杯盏,换上新的果酒,堆笑告退。

严瑾瑶面无表情地敛裙坐下,心中泛起一丝犹疑。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了,但是……长安郡君明明没有被打翻却还是被换下来的酒杯,还有她的贴身丫鬟出于好心搭手却被躲开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母亲总说,她太多疑了,总把别人的无意之举当成有心之为。

可是,她真的有些不安。

尤其是长安郡君刚帮她解了两次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严瑾瑶低下眼帘,五指攥紧,心跳微微加速,趁着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把自己和长安郡君的酒杯交换了位置。

“小姐?”贴身丫鬟眼尖地看到了,压低了声音惊讶问道。

“嘘。”严瑾瑶摇了摇头,以防万一,还是这样为好,大不了她不喝这杯酒就是。

许久之后,郭知宜悄无生息地从背后摸了出来,在严瑾瑶身后吐息如兰:“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呀?”

严瑾瑶红着脸笑了笑:“郡君……”

白怜看不过去了:“噫……”

“呵呵。”附近的几位贵女掩唇轻笑。

赵仙云像是突然开了窍,get到了和长安郡君和白怜几人打成一片的方法,也掐着嗓子道:“郡君不能厚此薄彼呀?”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妈呀,这女人怎么这么嗲里嗲气,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严瑾瑶注意到了郭知宜搓手臂的小动作,悄悄偏过头笑了笑。

唯独赵仙云浑然不觉,还在拿腔作势:“不知郡君可愿饮下小女子这杯敬酒呢?”

严瑾瑶倏然回首,心中咯噔一跳。

郭知宜强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虚情假意地笑道:“好哇,本郡君一定雨露均沾。”

说完一饮而尽。

第九十九章 宴会(五)

严瑾瑶垂下眼帘,紧绷的神经悄然松了下来,还好,她刚刚把两杯酒交换了。

但严瑾瑶却不料,赵仙云忽然笑着同众人举杯遥对:“古人言,四美具,二难并。今日仙云不但得观留菲园隆冬里的满园春色,还有幸一睹四美同堂的稀世胜景,仙云先敬各位姐姐妹妹一杯。”

赵仙云以袖蒙面,引觞而酌。

有贵女笑着道:“怎么能让赵姐姐敬我等呢?赵姐姐劳心劳力,让我等一睹留菲美景,该是我等敬赵姐姐。”

其余贵女纷纷附和。

赵仙云笑着道:“承蒙各位赏光才是。”

赵仙云脸色微微泛红,明眸若带雾气,依次掠过史倾棠、白怜、郭知宜和严瑾瑶,“尤其是,四位天仙似的姐姐妹妹。”

史倾棠温文尔雅地笑着,浓睫之下却是眸光清冷,声音带着特有的稳重淡静,“不敢当。”

白怜拨弄着盘子里的鲜果,没吭声,笑得天真无害。

郭知宜则非常没有坐相地往前倾着,单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扫过赵仙云的脸,这赵仙云方才故作神秘地把她叫了出去,不疼不痒不真诚地赔了个礼道了个歉,弄得她现在真的很好奇,赵仙云和赵正谊到底在弄什么?

赵仙云对上这三人,不知为何有种忽然发自心底的心虚,她眸光闪了闪,看向正襟危坐的严瑾瑶,“各位姐妹美名在外,多看一眼都是赚到,今日屈尊入寒园,仙云也敬四位姐姐妹妹。”

堂下有巴结赵仙云的贵女也道:“小女子也敬四位姐姐。”

“今日得见四位姐姐本应如是。”

“……”

李秀秀的同伴慨叹道:“没想到这四位的名气这么大呢。”

李秀秀低着头,眉头拧着,呐呐道:“不,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呢?”

李秀秀抬头看向被众人注目的四人,其他三人倒是神色自若,坦然饮下了樽中清酒,除了……严瑾瑶。

严瑾瑶捏着手中的高足银杯,面色为难,“瑾瑶,瑾瑶今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赵仙云哼笑一声,眉梢挑起,不怀好意地笑着:“刚刚却不见严妹妹身体不适呢,难道,严妹妹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姐姐妹妹一个面子吗?”

喧闹的花厅随着赵仙云这几句话的落下静了一瞬。

严瑾瑶精致妩媚的眉眼不安地颤动,侧鬓垂下的青丝缕也遮不住勾人的美艳,纵然窘迫到了极点也是美的,“我,瑾瑶并非此意,瑾瑶只是,只是……”严瑾瑶咬了咬唇,脸色发白,额角隐隐有冷汗低落。

史倾棠扫了一眼严瑾瑶用力过度的手指,眸子里划过一丝异样,淡淡开口:“严小姐身子骨弱,一向不饮酒……”

“严小姐?”赵仙云忽然提高了声音。

满屋子寂静。

众贵女心中皆是愕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史倾棠面子,这不是把史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赵仙云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史家虽家道中落,但在场的都不是愚钝之辈,没一个敢对史倾棠发难。无他,皆是不敢小觑史家在朝堂的影响力。史照温老爷子有教无类,一生毫无保留授徒无数,佼佼者甚多。远的不说,只一个魏人辅魏丞相就不是她们任何一家得罪的起的。

贵女们忍不住悄悄去看史倾棠的脸色,却看不出丝毫异样,不由得暗叹一句好修养。

白怜埋着头叉水果的动作丝毫不停,但弯弯的眼睛里尽是嘲讽和不屑。

郭知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着揽过严瑾瑶,“既然瑾瑶身体不适,那长安代饮如何呢?赵小姐?”

赵仙云讪讪一笑,“郡君说笑了,哪有让郡君代饮的道理?”

严瑾瑶强撑着笑拦下了郭知宜伸向自己酒杯的手,“赵小姐说的极是,没有让郡君代饮的道理,虽然大夫交代瑾瑶不得沾酒,但一点果酒想来无碍。”

严瑾瑶举杯向赵仙云晃了晃,抬袖掩着一饮而尽。身后的贴身丫鬟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不忍地往后退了退,悄悄拭去眼中氤氲的水汽。

有史倾棠和严瑾瑶的例子在前,在场不少贵女对赵仙云更加热络,直到赏梅宴散场。

史倾棠是第一个离开的,临走之前淡淡地扫了一眼赵仙云,笑着道:“我在来留菲园之前,曾在一家酒楼中看到过几副留菲园的桌椅,想来是动乱之际流落到外的,不若哪天物归原主?”

赵仙云不解其意,十分莫名其妙:“不必劳烦史小姐了。”

白怜扑哧一笑,在赵仙云看过来时立刻平复了下来,微微笑着眨了眨眼,“赵姐姐,那小怜也先告辞了。”

说完,朝郭知宜挥了挥手,“长安姐姐,严姐姐,回见”,拎着裙摆小跑出去追上了史倾棠。

郭知宜低声笑叹了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只有史倾棠有这样的底气了。”

严瑾瑶浑身紧绷着,没听清郭知宜说了什么,艰难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郭知宜见她面色不怎么好,上前挽住了严瑾瑶,“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多谢郡君关怀,臣女没事。”

郭知宜哑然失笑:“怎么又同我这般生分?”随后凑上去观察了一下严瑾瑶的脸色,见她是真的不适,眉头蹙起,“我送你回去。”

严瑾瑶笑着应下了。

快到留菲园门口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飘来,“郡君留步。”

郭知宜不耐地转身:“赵小姐……”

话说至一半,郭知宜愣了一下,眉目微冷地看向赵仙云身侧的男子。

赵仙云笑道:“郡君,家兄对郡君仰慕已久,这些日子一直因为我家那个孽种犯下的罪孽波及到郡君的事自责不已,故而想来亲自道个歉……”

赵仙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郭知宜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不必了,和令兄无关。”

“诶,说到底是我没有管好那个玩意儿。”赵大笑得有些轻佻,甚至欲探手去抓转身离开的郭知宜。

“啪”的一声,随行左右的亲卫用刀背打开了赵大的手,笑眯眯道:“手是个好东西,大公子还是爱惜着点为好。”

“你!”赵大怒目看向亲卫,忍了忍,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多谢这位大哥提醒。”

待郭知宜的车马远去,赵大脸色难看地一掌甩在赵仙云的脸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赵仙云眼冒金星地捂着脸后退几步,好半晌没缓过来神。

赵仙云双目通红,恨恨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么样?”

赵大又踹了一脚,“那她怎么没事?”

赵仙云跌坐在地,头发散乱,阴冷地讽笑了两声,“说不定是人家心智坚定呢?好歹人家也是经历过千军万马的人,不像那些一无所事、心无大志的人。”

“娘的,你在拐着弯儿地骂谁?”赵大在别人嘲讽自己时倒是敏感的很,立时火烧心口,发泄般地将拳脚往赵仙云身上招呼。

四周的仆妇见怪不怪地低下了头,没有一个敢上来拉的。

-

嘭。

嘭。

嘭。

心跳如擂鼓,又像暗夜里渐渐逼近的黑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严瑾瑶瞳孔微缩,耳畔除了剧烈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世界被潮水淹没,意识被某种异样的波流吸着拽着,渐渐往深水中沉去。

“瑾瑶,瑾瑶,严瑾瑶!”

“哗”的一声——有人粗暴直接地将她拖出了水面。

“你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不太对?”郭知宜轻轻擦去严瑾瑶额际的汗珠,“怎么还出了这么多汗?”

严瑾瑶摇了摇头,两眼无神地看了看四周,粗喘着气好半晌才回过来神,“郡君?”

“没事吧?”郭知宜眉头皱着,“你这状态也太不对了。”

严瑾瑶惨白着一张脸,强撑笑意:“无碍,不过是不遵医嘱,沾了酒的缘故。”

“是么?”

严瑾瑶深深地看了郭知宜一眼,移开视线,闭上眼道:

“正是。”

第一百章 背叛

另一边。

“就是这里?”说话间,几个官兵跳下已经干涸的河道,拨开杂乱枯枝灌草,露出一个隐秘的坑洞口子。

青邱低着头,浑身发冷,颤声道:“是是这里。”

为首的官兵有些不耐,推了一下青邱,“你走前面。”

青邱冷不丁被推了一下,踉跄地往前摔了两步,被人接在了怀里,“方将军……”

“嗯,我在呢。”方四叹了口气,低头说话都不禁放柔和了几度。

但抬起头来,神色却是骤然冷了下来,“几位,过分了吧?”

为首官兵有些怵这个戴着鬼面的将军,陪笑道:“这不是兄弟们一时着急,一时着急,哈,将军见谅,将军见谅。”

方四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发难。

一行人点着火把往里走,七拐八拐地绕了半晌,终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众人迅速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中,轻手轻脚地往声源摸了过去,到了一处地宫一样宽阔的地方。

地宫的壁上悬着烛台,灯火敞亮,足以让他们看清里面的全貌。一个个坑洞犹如一个个小房间,有人在里面休息,有人在里面饮酒,还有的……就是在做些秽乱的事。不时有神态木然的女子赤身穿行于各个坑洞之间。

方四忍不住皱眉,这就是销魂窟?这么规整的地下洞窟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一般人也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只为弄一个地下青楼出来吧?

方四眉头锁着,视线四处打量,忽然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

方四眼皮一跳,赵温纶!

因为他上次的判断失误,他回去可是仔仔细细地盘查了赵温纶的容貌和底细,所以不可能认错!

方四大脑开始疯狂运转,赵温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里是伏云的地方?

方四心中骇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危险了!

赵温纶心中也很不安。

赵温纶来回踱着步,“公子怎么还没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心腹垂眼道:“公子不会出事的。”

“我知道,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前面等着。”赵温纶有些烦躁。

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传来,在这方空间里格外明显,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温纶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过去,震惊地看着怀里的血人,“阿酌。”

阿酌,正是先前跟随赵温纶的黑衣侍女的名字。

阿酌气息奄奄地说了句什么。

赵温纶凑到了阿酌唇边,才听清阿酌嘴里一直在重复的话:“公子……快逃……快逃……”

“什么?!”赵温纶心中一凛,而后近乎直觉地偏头一躲,避过了心腹刺出的致命一击。

“你……”赵温纶难以置信地看着心腹,苍凉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成了弃子!”

心腹阴冷一笑,“怪只怪你自作聪明,做狗就该有做狗的自觉。”

“狗?”赵温纶苦笑了两声,当年那人初初找上他时,分明说的是与自己合作。亏得自己全心全意帮他做了这么多,原来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么。

赵温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森寒,“你以为凭你能奈何得了我?”

心腹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什么时候会做赔本的买卖?”

“什么?”

“你说,这里不是什么杀手组织的老窝?”方四垂眼看向瑟缩在一旁的青邱。

青邱死死揪着衣角,艰难启齿:“对,没错,我以前打听过,这里一开始是城里的青楼驯服那些不听话的女子的地方,后来,后来渐渐废弃,被附近的盗匪寻了来,一开始只是作为犯事之后的藏身之所,后来才开始掳掠良家女子,干起了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方四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无声地捂着脸抽泣的青邱揽在自己身前,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青邱轻轻推开方四,吸了吸鼻子,“我看将军一直盯着下面的那个人看,那人应该不简单,将军不必管我,反误了正事。”

方四拍了拍青邱的头,“你在这里等我,那个人是害长安郡君的坏蛋,我得把他揪出来。”

“什么?”几个官兵和青邱同时压着嗓子惊呼道。

“我不会认错的。”方四眼神骤然幽深,死死盯着下方已经乱作一团的销魂窟。

赵温纶和心腹的打斗瞬间引起了其他坑洞里的人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人从其他坑洞里钻过来一探究竟。

赵温纶手中拿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动作凌厉地往心腹周身要害刺去。

几个回合后,心腹一个闪躲不及,身上便被刺出来一个血窟窿。心腹抹了抹嘴角的血,怪笑道:“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么一身好功夫,不过没用的,你逃不掉的!”

赵温纶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心腹的话,丝毫停顿都没有,纵身直扑摁倒了心腹,异常果决地抹了心腹的脖子,将人踢开,捞起气息微弱的阿酌闪身钻进了一条黑暗的坑道。

“走!”方四盯着赵温纶的身影,紧跟其后消失在暗道里。

“将军要小心啊!”青邱亲眼目睹了赵温纶的身手后,心中担忧不已。

“有时间担心别人,倒不如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嘿嘿,小青邱,我们又见面了。”一个大汉从转角处走出,昏黄的火光堪堪照亮他半边脸。

青邱瞬间如坠冰窟。

第一百零一章 暴露(上)

丞相府门口,史倾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凝眉看向晨雾中的鲜丽人影,“好久不见。”

“史姐姐不是昨日才见过长安么?”郭知宜长长的睫毛下眼角扬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史倾棠温雅一笑,从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哈哈。”郭知宜眉眼含笑,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身书卷气的史倾棠,心中疑窦渐生。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并没有和史倾棠走得多么近,但就昨天来看,史倾棠却一直在帮她,今天又邀请她来丞相府,诶,这小姑娘又在打什么算盘?

啧,实在不是她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周围的人,而是这古人的双商委实高得吓人,一个不小心就被按在地上摩擦。

亏她以前还凭着自己渣渣一样的生物知识推测过,人的智商和大脑的大小相关,现代人的饮食和医疗都比古代先进得多,智商也一定比古人高的多……

郭知宜默默掬泪,dbq,她觉得自己可能拉低现代人智商水平了。

丞相府是在前朝的一座王府的基础上改建而来的。垂廊游苑,水榭亭台,倒是应有尽有。

史倾棠在前面引着路,不时同郭知宜闲话两句,不久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郭知宜茫然地眨了眨眼,“史姐姐,这是……”

史倾棠难得调皮一下,眨眼一笑,“郡君进去便知。”

郭知宜:“……”姐姐,你这样我怎么敢进?

但这是魏人辅府邸,郭知宜倒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深呼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神经却悄然绷紧到了极点。

“吱呀。”郭知宜推开木门,入眼便是一个眉开眼笑站在屋中央的中年大叔。

郭知宜“嘭”地一声甩上门,过了片刻又重新推开,依然是那个眉开眼笑的中年大叔。

郭知宜呐呐道:“我是不是眼花了?”

“……”中年大叔脸上笑容渐渐凝固,魏人辅从他身后走出,幸灾乐祸道:“让你猴急。”

郭知宜看到魏人辅,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补救道:“房叔,您怎么来了?”

房朴拧着眉道:“我要是不来,某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估计都把我忘到北境去了。”

“怎么会呢?”郭知宜上前谄笑道,“我这不是见到您激动傻了么?”

房朴心里欢喜,面上却依旧端着,哼笑道:“油嘴滑舌。”

“哪有,都是真心话。”

房朴斜了她一眼,“我信了你这张嘴。”

郭知宜冷汗连连,干笑道:“房叔~”

谁能告诉她,房朴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

房朴,字文伯,号玄道,她父亲郭荣的左膀右臂,魏人辅的同门师弟,善谋善卜算无遗策,一个超级超级玄乎的人。

这位可是从小看着郭知宜长大的,脑子还不是一般的利索,绝不在魏人辅之下。

要把这位糊弄过去,可真不知道要搞死她多少脑细胞。

房朴弹了一下郭知宜脑门儿,“少来。”

郭知宜扯着房朴的袖子嘻嘻一笑。

房朴看了魏人辅一眼,莫得感情地下逐客令,“我们叔侄俩有事要说。”

魏人辅笑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支走了史倾棠和郭知宜的侍女,还顺手带上了门。

没来由地,郭知宜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果然——

房朴转头看着郭知宜,漆黑的瞳仁幽深如海,凝视着郭知宜,平静地说道:“你是谁?”

郭知宜:“!!!”

打了个照面,就看出她不是原来的郭知宜了?卧槽,这么强的吗,这让她怎么接下去?怕不是要交待在这儿……虽然知道房朴这人不好应付,可这未免也太难应付了吧?!

郭知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作镇定,“房叔说什么呢?我是安安啊?”

房朴嘴角勾起,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你不必否认,你的确不是她,不是我那可怜的侄女,你们相差的太多了。”

郭知宜犹在挣扎:“安安不懂,自己怎么就和房叔口中的那个‘她’相差甚远了?”

“我夜观星象发现,异星临世,本朝星相已乱。”

郭知宜眼角抽搐,夜观星象?

这也行?不是,难道“星象”一说是真的?

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棺材板压不住了吧?

⊙0⊙不对,这个朝代好像没有这两位?!

房朴视线移开,落在虚空一处,继续道:“你和她很像,虽不如她果决善断,但你比她聪明,比她知道变通。”

郭知宜眼帘微合,低低笑了一声后,倏然抬眼撞进房朴半垂着的眸子里,坦然地勾唇一笑,“我能认为先生是在夸奖我么?”

房朴微微一笑:“自然。”

屋里没有炭火,一片寂静之中,淡淡寒气无声地流动,一如四目相对之间的冷意涌动。

和房朴这样的人对视,压力不是一般的大,郭知宜什么也不敢瞎想,脑子里渐渐开始有些空白。

空气凝滞,郭知宜眼前房朴的身影渐渐虚无,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按钮似的,自穿越而来的一幕幕开始自动回放。

郭知宜心知不妙,一般到了回忆往事的时候,主角大多快死翘翘了。

但心里清醒无济于事。

现在的郭知宜就像陷入沉眠之时的噩梦,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但她紧紧掐着手心的五指却无法自控地渐渐松开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荒村、盗匪、孤城、战火,苍凉天地间无数人的嘶吼、哭泣和喧嚣,扭曲着绞在一起,成为光怪陆离的图像,流沙一般纷纷扬扬化作虚无。

就在一切即将归于寂静的时候,一道发着光的白影,轻灵地穿过凝固的时间和空间,来到她身边,微微俯首和她对视片刻,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她,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抱紧我。”白影温和地笑了笑,“美也,好也,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白影用力地拥住了郭知宜,化为星星点点的萤火,融进郭知宜的眼睛里。

霎那间——轰!

其实是无声的,但又像雷霆在耳边炸响,蛛网一样的纹路在朦胧飘渺的图像上延伸,而后砰然崩溃,一片片泛着清光的碎片消散于空中。

郭知宜猛然睁开双眼,如同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目光阴冷地盯向房朴:“你干了什么?”

刚刚,她差点……

是房朴干的?

但这怎么可能……这也太非人类了吧。

房朴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你醒过来的倒是快。”

“所以,的确是你动的手脚?”

“对,”房朴抬了抬下巴,指向安安静静吐着轻烟的博山熏炉,“我下药了。”

郭知宜:“………………”

不是,那您这一副自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二章 暴露(下)

郭知宜心情激荡,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既然您的试探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

房朴微笑着看向郭知宜:“你觉得呢?”

郭知宜直视着房朴的眼睛,回以一笑,“我觉得您应该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房朴眼中异光划过,“凭什么?”

郭知宜勾唇一笑,“于公,揭发我、杀了我对您的大计并没有什么益处,尤其是眼下,郭节帅不得不暂退澶州以避开赵俊和赵殷,暗中蓄势;于私,郭节帅是您的挚友,揭发这件事会对郭节帅有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也不用我赘述。”

看到房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郭知宜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已经汗湿的手掌,双手交握,视线在房朴的面部掠过,笑得明艳自信,“再者,我在回京一途,先杀方庆云,再战刘株,虎口下救回郭意城;攻城一战中,明里伤慕彦超、杀袁象先,暗里探得情报无数,在皇爷爷心中怎么说都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无名英雄。先生如果想凭这一句莫须有的论断置长安于死地,只怕后果未可知呢……”

“血脉之亲与谋士挚友,如果非要做出个选择,其实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不是吗?”郭知宜目光如戟,直视着房朴。

房朴定定地看了郭知宜半晌,垂下眼帘轻笑出声,“倒是个厉害角色。”

郭知宜松了口气,“在先生面前,不敢当。”

房朴笑了笑,“若非你之前的表现好,你今日见不到我。”

郭知宜:“…………”呼气,冷静。

一副严肃相的房朴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我还有一个要求。”

郭知宜心中一凛,微笑道:“既然说起这个了,还请先生有什么要求今日说清楚。”

房朴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坑你一个小丫头。”

郭知宜:……面上笑眯眯。

呸!我信你才有鬼!就算她读书少,也知道谋士这帮人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房朴幽幽叹道:“我希望你能真正地成为她。”

“什么意思?”

房朴凝视着郭知宜,又像是透过郭知宜在看什么人,“你就是她,不要让除我以外的第三个人发现你不是她。”

郭知宜挑眉一笑,“见到先生之前,我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

房朴微微一笑,“如果被第三个人发现了,我决不手软,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郭知宜:“……好。”

房朴低低叹了口气,摸出一个带锁的铜匣子,扔到郭知宜面前,“打开看看。”

郭知宜怀疑地看了房朴一眼,“里面不会有什么毒虫吧?照着手指头给我一口,我就毙命了。”

房朴难以置信地瞪着郭知宜,“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卑鄙的人?”

郭知宜不动,瘪着嘴幽怨地看着房朴,意思很明显。

房朴:“……”

房朴气呼呼地拿起匣子,“啪嗒”一声打开匣子,把里面的东西丢给了郭知宜。

“这是……”郭知宜拿起手中的翡翠玉牌,质地细腻,绿意淡雅,上面的山川楼阁线条分明,看起来温润美好,就算她不识货,也知道这玉牌非常——贵!

房朴扫了郭知宜一眼,“那边纸上写着的是节帅在京城暗中安排的人手,持此玉牌便可调动这些人。”

郭知宜:“哇。”

房朴正欲接着说什么,忽听郭知宜在一旁发出了灵魂质问:“可是,这玉牌难道不会很容易摔碎吗?”

房朴咬牙:“……你还想试试不成?”

郭知宜眨眼:“可以吗?”

房朴危险一笑,“长安郡君尽可一试。”

郭知宜笑嘻嘻地将玉牌收入怀中,把匣子捏到手里,“长安怎么舍得呢?这可是父亲送安安的礼物。”

房朴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郭知宜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去。

郭知宜将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吓死她了。

一缕冷风从敞开的门口钻了进来,郭知宜不禁瑟缩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后背上的冷汗已经将里衣整个地打湿了。

第一百零三章 风吟

假作真时真亦假,房朴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知宜把玩着手中的玉牌,眼中晦暗不明。

“郡君?”史倾棠从回廊走出,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郭知宜。

“史姐姐。”

史倾棠歉疚地笑了笑,“此次倾棠以自己的名义请来了郡君,却暗藏他心,倾棠心中实在愧疚。”

郭知宜不在意地笑了笑,“诶,分明是我和房叔麻烦你了才是。”

“郡君雅量,”史倾棠看向郭知宜,“倾棠改日再设宴补上今日劳烦郡君走的这一趟,不知郡君愿意赏光否?”

“自然。”个头。

有房朴在的地方她一点都不想出现。

郭知宜同史倾棠叙了几句话后,告辞离去。

“郡君怎么进去那么久啊?”白苏茫然地问道,“而且郡君出来时的脸色也好差。”

郭知宜有气无力道:“白苏啊,你说,要是有一个,额,看你不太顺眼的人忽然送了你一堆金子,你该怎么办呢?”

白苏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有人会送给奴婢金子的,看奴婢不顺眼的人就更不可能了,除非金子是假的,或者这金子来路有问题。”

郭知宜抬眸瞥了白苏一眼,淡淡一笑,“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白苏挠了挠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们去别院等着我,我有事去办。”郭知宜伸了伸懒腰,掏出马车上的备用衣物套在了身上。

白苏眉头皱起,“郡君不带上亲卫吗?太不安全了。”

郭知宜捏了捏白苏的脸蛋,“放心吧,小管家婆,都带着呢。”

说完,一个翻身跃出了马车,白苏只来得及看到郭知宜的一片衣角。

白苏捧着脸,眼露歆羡之意。

-

风吟居。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顺风飘入耳中,护院唰的一下抽出腰间明晃晃的雪刃,“什么人?”

来者并不作答,赤手空拳地就扑了上来,和护院缠斗在一处。

护院越打越心惊,这人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掌力好重,落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掌都像是石块砸下似的。

“住手!”就在护院力竭之时,有人突然开口。

护院心中一喜,停下了手中动作,喘着气道:“星纪大人。”

星纪点了点头,“你先下去。”随后朝着来人深揖一礼,“郡君。”

郭知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勾唇一笑,“好久不见啊,星、纪。”

星纪对上郭知宜这一笑,心里突然毛毛的,“郡、郡君,不知郡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知宜嗤笑一声,“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陆韶呢?”

星纪拱手:“郡君随我来。”

郭知宜点了点头,跟着星纪穿过几道游廊,进到一座独立小院。小院的建筑非常考究,但怎么个考究法她是不大懂的,她只看得明白厅堂外面四面出廊,流角飞檐,而且还临着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小湖――非常宜居的感jio。

“倒是一处宝地,”郭知宜赞道,“难怪陆韶要从别院搬出来呢。”

星纪悻悻一笑,不敢接话,叫来仆人问道:“陆公子在吗?”

“陆公子此刻应在西厢房里。”

星纪挥退仆人,对看上去神色郁郁的郭知宜拱手道:“西厢房就在那里,星纪就不打扰郡君了。”

郭知宜摆了摆手,往西面走去。

星纪悄悄松了口气,往院外走去,心中好奇不已,也不知道是谁又招惹了长安郡君,郡君的脸色才那样差?

“哎呀。”星纪没注意前方,和提着木桶的仆人撞到了一处。

仆人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的。”

“起来吧,没事。”星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视线无意间落到仆人手里提着的热气腾腾的木桶上。

星纪动作一顿,“你提的这是什么?”

仆人恭敬答道:“回纪管家,是陆公子要的热水。”

星纪眼皮子一跳,“陆公子要热水干什么?”

仆人道:“陆公子在沐浴更衣。”

星纪:“……………………”

要完。

第一百零四章 话本

星纪缓缓转身看了一眼已经推开西厢门的郭知宜,内心纠结三秒后,果断转身,“不用送了。”

仆人:“啊??”

星纪呼气,“我去通知公子。”风吟居刚修缮完毕就被掀了怎么办?

屋内的两人隔着蒸腾的水汽四目相对,气氛异常尴尬。

陆韶红着耳尖把身子往下沉了又沉,恨不得把脑袋也按到水下。

陆韶闷闷道:“郡君能先出去一会儿吗?”

郭知宜眼神复杂地吐出一口气,“知道么将军,我原本心情不好,想着来教训一下只顾着和范质厮混的某人……但现在……”

郭知宜边叹气边转身绕到了屏风后面,听到身后窸窣的穿衣服声停下才走出去。

郭知宜看到面上薄红未退的陆韶,心中微微地惊了一下,虽然已经见了这么多面,但不得不说,陆韶的这张脸每每撞入她的眼中都是惊艳的。陆韶模样生得俊朗,三庭五眼比例完美,唯一的瑕疵便是额角的刺字,使得这张本是俊美中融合着正气的脸,平添三分凶厉之气,又因为陆韶一贯的冷漠,更让人不敢直视。

陆韶不自在地理了理因为紧迫所以穿得微微凌乱的衣服,一抬眼正对上郭知宜存在感格外强烈的目光,“郡,郡君?”

郭知宜回过神,眉眼不自觉挂上了笑意,打趣道:“将军身材甚好啊。”

陆韶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多谢郡君夸奖?”

郭知宜总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在他面前总是没个正形,蔫坏蔫坏地,但偏偏……他最喜欢这样的郭知宜,只有这时的郭知宜才会让他有真实感,而不是雾一样捉摸不透又飘渺易逝。

郭知宜听到陆韶竟然接上了自己的话,怀疑道:“不对劲,不对劲,这半月以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陆韶你说,你去了哪儿,跟谁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陆韶视线飘忽,装糊涂:“郡君说的,我不明白。”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是吗?”

郭知宜视线从左到右巡视了一遍屋里的布置,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眼就能把所有的角落收入眼底,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郭知宜扫了一眼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的陆韶,心中踟蹰,难不成是自己的错觉?

那算了,风平浪静最好不过。

陆韶见郭知宜揭过这一件事,暗暗舒了口气,却不料,郭知宜突然眼尖地瞅到了案头的几本旧书。

陆韶心中咯噔一跳,急忙闪身去抢,却还是被郭知宜抢先一步。

郭知宜动作轻盈,翻身跳上桌案,盘腿坐下来,得瑟地笑笑:“谷梁传?”

郭知宜翻开就发现这只是个谷梁传的壳子,实则却是……话本,讲的还是老套的贫苦书生上京赶考撞见富家小姐一见钟情,两人要死要活闹了一出又一出终成眷侣。

郭知宜神情渐渐复杂,看话本这事倒没什么,谁还不看个小说了咋滴,但陆韶这人还带做笔记的,写笔记就算了,但陆韶写的特别认真,在书生的甜言蜜语下面还有详细的批注,甚至还有附加了改进版甜言蜜语……这特么的就很奇葩了。

郭知宜满头黑线地看向面色微红的陆韶。

陆韶窘迫地辩解道:“这不是我的,上面是范质写的。”

范质……

郭知宜心中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面上笑眯眯道:“好。”

陆韶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了一丝坑了自家弟弟的愧疚感。

郭知宜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一眼陆韶,发自心底地感叹自己这是捡到一个什么样的大宝贝啊!

“等等,那是什么?”郭知宜视线忽然落在木榻后面的两个大箱子,刚刚站在屏风边视线受阻,并没有看到这里还藏着两个大箱子。

陆韶:“…………”

郭知宜大致地翻了翻后,十分无语……

一箱子话本!

她大概明白范质有多么努力地投陆韶所好了。

不过……郭知宜扯着陆韶的衣领,磨牙:“你没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干嘛?”

陆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郭知宜见状,心中又涨又涩,也不舍得生气了。

郭知宜松开手,“不行,我得缓缓,先说正事,别一会儿忘了。”

陆韶深呼吸一下,点了点头,“我看你来时,脸色很不好,可是和这有关系么?”

“不是,”郭知宜摇头叹了口气,不打算将陆韶牵扯到房朴和她的事里,“和你有关,你从别院搬出来我可以理解,但你搬入了范质的风吟居我却不明白,你是打算重回范家?”

“郡君希望我回范家么?”

郭知宜摇了摇头,“从你的安危考虑,我不赞成,太原范氏岌岌可危,并不如昔日那般辉煌,而且刘株正以太原城为京,战事胶着,太原实在太危险了。但如果从你的私情考虑……我没有意见,不会干涉你做出的任何决定,同样,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做什么委屈自己的决定。”

陆韶看着郭知宜认真的眉眼,心中忽然被什么填充的满满的,“你放心,我不会回范家。”

陆韶在心中默默补充,我会在这京城中再建一个陆家。

郭知宜只听到了陆韶说出的话,全身立刻松懈了下来,“那就好。既然你不打算回范家,那你昨日派人传信说要离开一段时日是怎么回事?”

郭知宜戳了戳陆韶的俊脸,故作幽怨:“害得我揪心了一晚上……”

陆韶嘴角抿出了一个非常愉悦的弧度,抓住了郭知宜作怪的手指,淡淡地笑道:“我打算挂冠离任了。”

“什么???”郭知宜愣了一下,有些接受不能。

第一百零五章 暂离

陆韶轻轻握住了郭知宜的一只手,微微叹了口气,“若非无奈,我也不愿意离开朝廷,但现在……”

郭知宜想到什么,眉目沉了下来,“是我连累你了。”

陆韶皱着眉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和你没关系的。”

“那是因为什么?”

陆韶打开舆图,“早先节帅被任命为澶(chán)州刺史之际,你我二人和方四便有所推测。节帅在开国之战中并无军功傍身,陛下此举正是以退为进,避赵氏锋芒,让节帅在澶州积累声望和功勋,以备日后更进一步。”

郭知宜沉吟道,“你是想说,我父亲尚且如此,不依附赵党的其他人更加难以立足?”

“是我更加难以立足,毕竟,陛下那里……”陆韶笑笑,“此外,我有些急于求成,等不了那么久。”

郭知宜促狭一笑:“可你在这种困难时候抽身而出,就不怕给我父亲和祖父留下不好的印象?”

陆韶:“不是抽身而出,而是由明转暗。你一直都知道的,在眼下这种形势这种办法才是更好的选择。”

郭知宜久久地看了陆韶一眼,半垂着眼:“但这样不会太委屈你了吗?还有……你会离开京城吗?”

陆韶没说话。

郭知宜心中一涩,“那你挂冠后有什么打算呢?”

陆韶微微一笑:“和范质合作,重组天下会。”

“天下会?那个好像是……范家的商会?”郭知宜不解地眨了眨眼。

“天下会和范氏商会不完全一样。范氏商会主要包括的是范氏在各地开设的商行,而天下会则不止包括范氏商会,还包括范氏途盟。”

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无知,郭知宜虚心求教:“途盟是什么?”

“途盟之中,大多是些和范家签订了契约文书的小门派,负责保护沿途货物的安全。”

郭知宜咋舌,这不就是镖局吗?

不是,范家在商业运作这一块儿真特么绝了。她以为搞出个商会就已经够前卫了,没想到人连物流都给安排的妥妥的。

不过,这倒也是,匪寇为患,不得不这样搞。

郭知宜没忍住,弱弱吐槽:“叫什么途盟,我觉得叫顺风也可以。”

陆韶一本正经地思考片刻,“一路顺风吗,可以,我明日便和范质提。”

郭知宜疯狂阻拦:“别别别,千万别。”她怕玩脱了!

陆韶看了一眼郭知宜,遗憾地放弃了。

郭知宜:“……”你遗憾个什么鬼!

郭知宜在脑海中权衡了一下,大周如今重武轻文,左相魏人辅和右相封道两个人加起来也刚不过一个赵俊,更别说北面还有一个赵殷!能打的武将倒是不少,可是不依附二赵的就不多了,除了中央禁军中的徐崇和李荣,地方上战力较强的只有西南李锐父亲的忠武军、正东宋州城高行周的归德军、西京洛阳城傅燕青的河阳军以及她父亲郭荣的镇宁军这四支军队。陆韶若是想攒军功,那就必须奔赴前线,可前线全是赵俊的人马,以陆韶和她的关系,去了无疑是送死。若是想通过其他途径积累军功……不好意思,她父亲早就去了好伐。==

仅有的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东面的慕彦超,那是留着用来牵制赵俊的。

所以,这么一看,陆韶先从晋升空间小的大周军部撤出来,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唉,只是,万万没想到,陆韶最后还是和范质搞到了一块儿。

郭知宜愁眉苦脸地长叹道:“那你岂不是得好久不在京城?”

陆韶看着郭知宜生动的表情,轻笑出声:“放心,我会经常回京城的。”

郭知宜嘟囔了一句,“那能一样吗?”丧了几秒后,又埋着头自我开解,其实这样也好,要是陆韶去了前线,自己不就成了“长叹充幽闼”的东南思妇?

郭知宜认命地问道:“那你最近会离开京城么?”

陆韶:“……后天,会离开半月。”

郭知宜皱着眉:“这么快就走?年都不过了?”

陆韶:“我会尽量提前赶回来。”

“别,”郭知宜把心里的不痛快都记在了范质头上,对陆韶挤出了一个笑脸,“安全最重要。”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没看电影里演的吗,一出现急着赶回去送东西的场景,八成得发生车祸。qaq

陆韶唇角微微勾起,笑着点了点头。

“先别急着点头,”郭知宜突然摆了摆手,还有一件事她还没忘呢。郭知宜摊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箱子里摸出来的一个话本,眼角微微上挑,冲着陆韶笑得十分灿烂,“将军还没解释这个呢,好香艳的本子吖!”

陆韶:“……”

陆韶无辜道:“范质送过来的,我还没看。”

郭知宜撑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陆韶,哼笑道:“没看?那正好,你就在这,完整地读一遍吧。”

陆韶:“……郡君!”

“不想读那一本,那换这本?”郭知宜从箱子里抽出一本五指厚的大部头。

陆韶:“……”陆韶将军很崩溃。

陆韶双手发颤地接过了郭知宜手里薄一点的本子,双手发颤地翻开了第一页,只瞄了一眼便立刻两眼发黑合上了本子,这才注意到本子的名字,杀神郡君俏将军。

陆韶:“……”

“读啊?”郭知宜唇角微微勾起。

陆韶低下头,艰涩念道:“话说某朝某年间,某王爷育有一奇女子,此女面如钟馗,力能扛鼎,时人戏称为罗刹郡君……又有一白袍小将,面白无须……”

郭知宜神色自然地听着陆韶念话本,不时品评一番:“写这本子的人文采甚好。”

陆韶面目通红:“……看官试想,那细臂嫩腿的将军,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杀神郡君,力大无比的,如何……如何挣脱得了……三两下软了杨柳腰……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

“但见,但见……”陆韶闭着眼,脸红得冒烟,怎么也读不下去了。

郭知宜忍笑忍得腮帮子疼,不再为难陆韶,轻轻挑起陆韶的下巴,低下头含糊不清道:“但见,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

陆韶眼睛睁大摒住了呼吸,全身的知觉尽数被这一吻吞没。

“兄长!我听说……”范质推门而入的脚僵在了半空。

第一百零六章 谈判

范质调整了一下呼吸,双眼放空,微笑:“兄长,我听说郡君来了,是真的吗?”

“滚出去!”陆韶一手按住郭知宜藏在怀中,阴沉地盯着范质。

范质:“……”

范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正好碰上气喘吁吁赶来的星纪。

星纪:“公公子,您没有进去吧。”

范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扯出一个瘆人的笑,“不巧,刚被赶出来。”

星纪:“……我在东面找了公子一圈,没想到公子来了这里……”

范质摆了摆手,星纪立刻闭嘴了。

室内,郭知宜委屈地摊手,“被范质看到了,只怕范质不定在心里怎么想我呢?他会不会以为我……”

“不会,”陆韶唇角轻勾,打断了郭知宜,“放心,他不敢。”

郭知宜收起装出的委屈,挑眉一笑,“嗳,没想到我家将军还有这么霸道的一面?”

陆韶干巴巴地笑了几下,转移话题,“郡君有什么计划,今日可以一并解决了。”

“嗯。”郭知宜眸中划过一抹幽光。

没过多久,郭知宜、陆韶和范质三人于正堂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刚才的尴尬氛围荡然无存。

郭知宜淡淡地看着范质挥退众人,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范质斟酌着开口:“想必郡君已然知晓兄长的打算了?”

郭知宜:“知道,但我反对。”

范质面上不见丝毫惊诧之色,微微笑着:“不知郡君为何反对?”

郭知宜垂着眼帘:“我为什么要同意呢?个中危险,范公子比谁都清楚。”

范质笼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悄然握紧,“但各种益处,郡君也比谁都清楚。”

郭知宜微微一笑,“所以,今日才有机会聚在此处共商此事。”

范质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得对面的人冷不丁道:“范公子府上的雪顶翠色不行啊,怎么比赵正谊府上的还差了些呢。”

范质浓睫微颤,心道不妙,果然又听到郭知宜轻轻地笑着道:“唉,虽不知范公子府上如何,但赵正谊府上的鲜果爽口多汁,委实令人回味无穷。”

“郡君说笑了,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敢和赵大人比肩?”

郭知宜玩味一笑,“昔日只闻范家途盟独大,今朝却见赵家后起之秀,可见时移世易啊。”

范质松开手,面色轻松,“的确,所以在下如今走途无路,不得不求鬼拜神。”

“啧啧,可怜风吟虚前席,不问释人问鬼神。”

“嗒”的一声,郭知宜边说边将一块温润的翡翠玉牌扣在桌面上。

“这是……”

郭知宜微微一笑,“权柄。”

虽然现在看来房朴那个人不可尽信,但这不妨碍她拿着这东西装腔作势,空手套白狼。

郭知宜补了一句,“房玄道今日送来的。”

……

另一边,白苏和郭知宜分开之后,遵照郭知宜的吩咐去了别院。

“你说什么?”白苏听到管家的话,愕然不已,“方将军和青邱失踪了?”

管家皱着眉道:“已经两日未回了,而且没有派任何人打个招呼。”

第一百零七章 敲定

风吟居中,对别院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郭知宜还在谈判桌上和范质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

郭知宜穿越之前一直在商海中沉沉浮浮,范质更是自小便浸淫于商道,因此在交涉过程中两人倒是棋逢对手,而且两人越谈判越心惊。

郭知宜自恃先进的经营和管理经验,却不料范质在很多问题上的理念竟完全不输现代商业理论。范质则震惊于郭知宜小小年纪又不曾接触过商道,却能提出这么多新颖而行之有效的见解。

唯独陆韶一脸木然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人打嘴炮。=o=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商之一道,陆韶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在他眼中,郭知宜和范质两人的你来我往俨然是眼神粗暴、举止优雅地街头贩夫走卒讨价还价。

不过,这不妨碍他欣赏郭知宜是了。

在陆韶开了十级滤镜的眼中,郭知宜就算是放低身段地讨价还价都是可爱的。

心理学上有种“注视眼效应”,大概是说当他人的眼睛或者类似眼睛的图案使人产生被注视的感觉时,被注视之人的行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也许是陆韶的目光太过炙热,仿佛黏在郭知宜脸上似的。郭知宜忍无可忍地抬手遮住了陆韶的眼睛,“别看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挺好看的,但你这么盯着我怎么放得开?

陆韶不解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郭知宜的手心,从手心一路痒到了心坎。

郭知宜:“……”

郭知宜深呼吸,脑子里飞快思索片刻,拍了拍自己身侧,“坐到这边来,别一直盯着我看。”

陆韶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移到了郭知宜身侧,余光偶尔掠过郭知宜近乎完美的侧颜,大多数时候则直勾勾地盯着范质,面上看着无悲无喜,但心底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范质:“……”

好气哦,但还是要微笑。

日影西移,郭知宜和范质经过漫长的磋商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

具体项目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前期范质对郭荣的扶持和后期郭荣对范质的回报。这个前后期便是以郭荣践祚为分界点。

郭知宜目光落在范质身上,暗自心惊,这一世的范质又一次走上了一条豪赌之路,只不过这一次他赌的帝位人选换成了她父亲郭荣。

这个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郭知宜的视线淡淡掠过范质浅琥珀色的眸子,很好看也很冷淡,在白怜的调理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神采。

郭知宜心中暗暗叹了一句,这个人简直是天生吃投资这碗饭的,比被她扔到慕彦超身边的师屠更有资本和胆量,放到现代妥妥是vc这一行的扛把子。

郭知宜起身,习惯性地来了一句,“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范质愣了一下,微微笑着:“合作愉快。”

在范质这里耽误了太长时间,郭知宜抬眼朝外望了一眼,已是日薄西山,不得不遗憾地告辞离开。

“我会常托人带信给你的,所以也不用太伤感。”郭知宜撑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附耳道,“毕竟,小别胜……”

陆韶压着唇角,矜持一笑,“好。”

郭知宜笑意愈发明显。

听力敏锐而且视力已经渐渐恢复的范质:“……”怎么感觉还不如继续瞎着?

郭知宜带上斗笠翻墙而出,身后数个便衣亲卫紧随其后。

陆韶伫立在原地,目送郭知宜身轻如燕,三两下消失在视线之中。

-

别院,郭知宜刚刚踏入,便接到了白苏的禀报。

郭知宜长吐一口气,心中积郁尽数浮现于眉眼之间,看得白苏一阵胆战心惊,“怎么回事?方四离开之前见了什么人?”

白苏低着头道:“听管家说,方将军离开之前,府里曾经来了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指名道姓要见青邱姑娘。”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京兆府?白延钊?”

白延钊曾和她提过青邱的事,可青邱和那个劳什子销魂窟关系不明,关方四什么事?她对青邱不熟,但对方四熟啊,方四和销魂窟绝无半分关系。

“方四是和青邱一块儿离开的吗?”

“是。”

这就对了,方四为人仗义,想必是跟着青邱出去的。

不过,她不明白,方四一向机敏谨慎,轻易不会出什么岔子。

看如今这情况,八成是出事了。

第一百零八章 遇难(上)

却说被郭知宜惦记着的方四,自和青邱分开后,便一直紧紧跟在赵温纶身后。

赵温纶武功还算可以,步子也灵活,但无奈身上背着一个重伤之人,速度被大大拖慢,幸而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渐渐甩开了身后跟踪的人——除了方四。

方四武艺虽然不及陆韶,但好歹是长年累月奔走在生死之间的人,身手不必说甩了常人一大截儿。而且正如郭知宜所判的,方四机敏且谨慎,他在追出来之时心中已有判断,赵温纶的武艺正常情况下应该和他不相上下,不过此刻被那个重伤女子拖累,他完全有把握拿下赵温纶!

一路七拐八绕,赵温纶的体力渐渐耗尽,而方四仍然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赵温纶没忍住低骂了一句。

阿酌强打精神,一边咳着血,一边挣扎道:“公子快放开奴婢,奴婢只会拖累公子。”

赵温纶毫不留情地吼道:“闭嘴。”

阿酌笑了,笑得非常灿烂也非常好看,“公子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赵温纶扭头瞥见阿酌唇角的鲜血,只觉得刺眼无比,低声吼道:“你想死吗?”

阿酌依然笑着,声音愈发微弱,“若非公子,阿酌早就死了啊。”

赵温纶注意到背上黑衣侍女说话间称呼的变化,脚步猛然停下,把背后的人放下揽在怀中。

怀中的女子眉目清秀,似在闭目浅眠。

赵温纶从未发现自己心跳得如此之快,他颤抖着手向女子鼻尖探去——已然感受不到一丝一缕温热的气息。

“阿酌……”赵温纶轻轻抚过黑衣侍女的眉眼,失神地喃喃。

方四趁此机会追了上来,却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上前。

“人死如灯灭,节哀。”方四淡淡道。

赵温纶神色哀戚,惨然一笑,“你倒是说的轻巧。”

方四扫了一眼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子,忽然记起什么,在赵温纶戒备的目光中上前探了探女子颈间的经脉,“还没死透。”

赵温纶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方四微微一笑,“不巧,在下曾遇到过两位神医谷的神医,得其指点方知,无气息未必已丧命,若颈间尚有脉动,及时诊治或有生还可能。”

“不过……”方四面上轻轻笑着,手上却是五指翻转迅速扣住了女子的脖颈,“若是在下用点力气,只怕神仙也救不回了。”

赵温纶瞳孔微缩,双手攥拳,“你!”

方四五指渐渐收紧,“赵二公子,你最好不要挑战咱们谁出手更快,看赵二公子对这侍女的在乎程度,只怕失败的结果不是赵二公子承受得了的。”

赵温纶目光如刀地扎向方四扣着黑衣侍女脖颈的那只手,呼吸粗重,忍耐道:“放了她,条件随你开。”

方四唇角勾起:“跟我回去,认罪。”

“认罪?我需要认什么罪?”

方四盯着赵温纶的眼睛,一字一顿,“谋、杀、皇、族。”

赵温纶仰头笑了几声,眼睛里竟带着几分嘲弄,“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安排人刺杀长安郡君的吧?”

方四:“纵然不是你安排的,也和你脱不了关系。”

赵温纶笑得更大声了,“我真不明白,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最后只得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幕后真凶连一个都没找到?哈哈哈!”

方四眼睛眯起,“你什么意思?”

赵温纶笑累了,才停下,目光幽深地看着方四,“方四方将军,方庆云的弟弟,长安郡君的心腹。真相如何,其实郡君和方将军知道的很多,对吗?”

方四看着赵温纶,淡淡道:“可赵二公子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另外,在下觉得,赵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尤其是现在,拖得越久只会对赵二公子越不利。”

赵温纶被掐中要害,冷冷道:“你怎么保证能救她?”

方四自信一笑,“凭在下能在京城找到两位神医谷的神医,也能请来宫中太医。”

赵温纶盯着方四的神情,见他不似说谎,果断道:“那我便信你一回。”

方四闻言一笑,心中刚刚松了口气便听得“轰”的一声,紧跟其后便是几欲刺穿耳膜的哀嚎声和惨叫声,与此同时,四周的温度也急剧攀升。

方四和赵温纶面色皆是一变。

“不好,有人在洞窟中放火!”

第一百零九章 遇难(下)

不好,青邱!方四心中陡然一惊。

可是……好不容易抓住赵温纶这个关键人物,就这么放弃,未免也太可惜了。

鬼面下黑白分明的眼中,踌躇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方四身上的赵温纶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趁着方四分神之际,迅疾如电擒住了方四捏在黑衣侍女阿酌颈间的那只手,而后几乎是同时,甩手、抬腿,将方四踹得后退了两步。

方四看向赵温纶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赵温纶挡在阿酌身前,甩了甩手,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熟稔道:“多谢方将军指点救人之法。哎,别动手啊。”

赵温纶双臂横在眼前,挡住了方四正面挥来的一记直拳。

赵温纶:“方将军,你我要再这么打下去,可就真的着了幕后之人的道了。”

“幕后之人是谁?”方四捕捉到赵温纶话中的关键词,动作微顿。

“不可说。”赵温纶摇头轻笑,眼帘微合,“说了也没人会相信的。”

方四气笑了,“那你我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赵温纶摇了摇手指,眼神中无端透出一种诡谲之感,“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已经是一颗弃子,幕后之人下了决心要抹去我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

赵温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方四冷笑:“眼见未必为实,若是你不过作戏呢?我和你这种阴险狡诈又两面三刀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赵温纶自嘲一笑,“是吗?随你。不过方将军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走在下了。”

赵温纶从怀中掏出一个食指大小的精致琉璃瓶,轻轻地放在脚边,“这是在下的谢礼,对方将军,不,是对方将军背后的长安郡君来说,一定很有趣。”

赵温纶抱起阿酌,在方四晦暗不明的目光中转身往外逃去。

“对了,”赵温纶忽然回头,嘴角噙着一抹邪气的笑,“多谢将军,说来,将军和在下既像也不像,将军比在下幸运多啦!希望将来不至于落得在下这般下场,哈哈哈,再会。”

方四目送赵温纶离开,没有追上去,弯腰捡起赵温纶留下的琉璃瓶,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叹道:“罢了。”

赵温纶说得对,有人藏在暗处,他今日纵然是拼着鱼死网破也带不回赵温纶了,现在,只希望这个小瓶子真的暗藏什么玄机。

方四将瓶子收好,猫着腰沿路返回,却发现青邱已经不在原地。

“难道青邱已经逃出去了?”

不过一刻时间,浓烟已经钻进了各个暗道。坑洞之中,空气流通愈发不畅。

方四重重地咳了几下,撕下一块衣料捂住口鼻,把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匍匐着在暗道中前行。

方四知道青邱熟悉这座地下销魂窟,所以她若是发现洞内着火,先逃了出去倒也可能。

方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进来时的路线,匍匐着往外退去。

“这是什么?”方四忽然看到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大片未知的黑色,他凑得近了些,低下头,捻起一点放在鼻尖前嗅了嗅。

是血!

而且还是刚留下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方四心中忽然出现一种不详的预感。

方四立刻往前移动了两步,在血泊之中摸索片刻,找到了一根木簪。

地道昏暗,视物不清,方四把木簪放在手中摸了片霎,最终确定,这个木簪是青邱的!

浓烟渐近,方四犹豫了一瞬便拿定主意,顺着血迹向坑洞深处爬去。

幸而,血迹没有延伸多远,在一个不大的坑洞前截然而止。

方四谨慎地蹲在洞口侧面,小心翼翼地向洞内探头望去。

“青邱!”

方四的目光立刻凝在了躺在洞中一动不动的女子身上。

“将军……”青邱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她自嘲一笑,嘴唇翕动(xidong),“又是幻觉么?”

方四闭了闭眼,懊悔又痛恨,该死,大意了,他怎么就把青邱一个小姑娘扔在这种地方了呢!

方四满眼痛色,脱下外袍裹住青邱,放缓了声音,“不是幻觉,我带你出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青邱红肿的双眼唰地一下流下两行清泪。

若是,若是……

青邱意识不甚清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或者说,在期待什么……

方四沉着脸背起青邱朝外走去,却发现外面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青邱伏在方四耳边,刚想说不用管我了快逃吧,谁知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了一幅异常可怖的图景——

青邱几乎是颤着嗓子吼出来的:“快跑——”

“——嘭!——轰隆!”

一阵阵雷鸣般的崩塌声彻底淹没了青邱的吼声。

第一百一十章 救援(一)

方四可能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郭知宜脑海中出现的一刹那,另一个念头立即紧跟其后,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郭知宜的意识里——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虽然时机不宜,但管不了这么多了,郭知宜当机立断,带上所有亲卫直奔京兆府,却得知白延钊眼下正在城外。

郭知宜心中急躁不安,神情不自觉地便冷了下来,眉眼含煞地命人捉了两个衙役带路,其他一院子的衙役愣是没一个敢站出来吭声的。

“回、回郡君,到了。”衙役战栗道。

不用他说,郭知宜也知道到了。

她看见白延钊了。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天色呈现出深沉的墨蓝。

肃廖的原野犹如一张暗黄的画布,被打翻的墨汁渲染出一幅巨大而奇诡的图案,宛若野火燎原,扼杀了一切生机。

而白延钊仿佛是这副辽阔画卷上唯一的活物。

高洁又生动,优雅又神秘,仿佛……一抬手便能在苍凉天地间画出这等惊世之景。

郭知宜眨了眨眼睛,刚才的恍惚瞬息之间消失殆尽。

因为白延钊已经到了她眼前。

郭知宜木着脸看了一眼白延钊,心道,她收回高洁和优雅之类的形容词。

白延钊此时的形容相当狼狈,不但发丝凌乱,而且眼角下那抹想忽视都忽视不掉的鸦青,立刻便让人想起了通宵打游戏的小青年。

郭知宜没忍住问了一句:“白公子这是……”

白延钊疲惫一笑:“在下心中愧疚不安,难以安枕,让郡君见笑了。”

郭知宜视线一转,落在白延钊眼底的鸦青:“不知是何事,能让白公子寤寐难安呢?”

白延钊长揖道:“说来惭愧,正是方将军和青邱姑娘的事。”

“他们怎么了?这地上的焦痕又是哪里来的?”

白延钊:“方将军和青邱……本是同六名衙役进入销魂窟里打探消息,却不料,销魂窟里忽然失火,不少坑洞塌陷了。”

郭知宜心中揪起:“那他们人呢?”

白延钊目露哀色,“无一人逃出来。”

郭知宜如遭重击:“什么?”

郭知宜恍惚了一下,心中泛起难言的悲恸和愤怒,说话也没了顾忌,“恕我直言,只派了八人便敢进到销魂窟这么危险的地方打探消息,白大人未免太自负了吧?失火?平白无故地怎么可能失火?”

跟在白延钊身侧的侍卫神情郁愤,忍不住想要辩解两句,被白延钊拦下了,白延钊脸上不见恼意,反而是一派惭愧之色,“郡君教训的是。”

郭知宜捏着眉心叹了口气,“算了,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坑洞中什么时候起火的?”

白延钊:“据下面的人回禀,他们是两日前的未时左右进去的,进去两个时辰之后看到黑烟从洞口冒了出来。”

郭知宜眼皮狠狠一跳,地震的黄金救援时间也不过是72小时,方四和青邱已经失踪了快50个小时了,而且这还不是地震,是火灾还有塌陷……

郭知宜拱手行了一礼,“劳白大人费心了,方四和青邱均于长安有恩,长安实在不忍他二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

白延钊立刻道:“郡君言重了,此事本就是在下之过,在下必然会在这里亲自守着。活,见人;死,死,见尸。”

郭知宜道了句谢,站在一旁看着数百名衙役聚在黑色旷野上,真·掘地三尺,挖出来一具又一具形形色色的尸体。

……虽然有些不敬,但不得不说有的尸体真的很辣眼睛。

销魂窟是处近乎密闭的寻欢作乐之所,往坑洞里一钻,谁也找不着,这种地方最容易释放人最真实的本性――无所顾忌和为所欲为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丑恶和卑劣。

毕竟,老实讲,谁的心里没有藏着一个野兽呢?

郭知宜甚至不敢看被挖出来的一具具女性尸骨,这些尸骨被折磨成了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有的四肢不全,有的被铁索缚成了被侵犯的姿态,有的已然成了森森白骨,有的衣服尚未褪色……

而男性尸骨大多是裸着……的。

“别看。”

白延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白色帕子,叠了几下蒙住郭知宜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微凉的手无意拂过郭知宜的耳廓,郭知宜抖了一下,心中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郭知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延钊却以为郭知宜是冷的发抖,“天色渐晚,又天寒地冻的,郡君还是先回宫吧,也免得陛下担心。”

“好吧。”

白延钊闻言,微微勾唇:“那在下护送郡君回宫。”

不待郭知宜反对,白延钊紧接着摆出了一副无奈又委屈的神情,“郡君上次拒绝在下,在下想着有陆侍卫在,倒也放心。可这次陆侍卫不在,郡君可不能拒绝在下了。”

一个世人称道的翩翩贵公子拿出这样一副姿态……这谁能顶得住啊?!郭知宜能拒绝得了吗?!

郭知宜她……还真拒绝得了。

郭知宜一脸“你放心、没事、安啦”的神情:“这么多亲卫跟着呢,不会有什么意外。”

白延钊不死心,再接再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下若不看着郡君回宫……在下于心不安,上愧对陛下,下愧对家父,俯仰愧对天地。”

郭知宜眉头微拧:“……”什么玩意儿?

白延钊见郭知宜沉默,眼中漫上喜悦,“那就这么定了,走吧,郡君。”

郭知宜神色木然地看着白延钊牵来一匹高头大马,踩着马蹬一个利落的翻身,优雅地坐在了马背上。

……行叭。

郭知宜刚想转身,忽然听到了一阵惊呼声,“公子!”

随即一片白色衣角在自己眼前划过,郭知宜下意识地抬手接过――

原野上一片安静,除了冷风吹过的声音。

郭知宜很懵。

白延钊很懵。

围观的衙役和亲卫们也很懵。

他们刚刚……看见了什么?

那个才华横溢、端方如玉的白家大公子从马上掉了下来,还正好掉进了长安郡君的怀里?

众人:“哦…………”

郭知宜:“……啧。”她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但哪里不对。

白延钊:“……”

白延钊默默地推开了郭知宜,“得罪了。”

郭知宜神色复杂:“无碍,不过长安现在觉得以防万一,还是长安送白公子回府吧。否则长安于心不安,上愧对陛下,下愧对令尊,俯仰愧对天地。”

白延钊:“……”

于是乎,半个时辰后,白府的下人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家公子被一个女人送了回来。

并且那女子还道:“公子回吧,看着公子进家,长安也放心了。”

白延钊和白府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救援(二)

京城炸了。

不是汴梁城出了什么意外,而是皇都的舆论突然爆炸了。

郭知宜、白延钊,堪称京城年轻男女里的两大顶级流量,一举一动都会被质朴的群众意味深长地来回巡视的那种。

他们两个加起来的效应远非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那是一次幂乘以二的指数级增长!

有好事者把白延钊栽倒在郭知宜怀里那一幕和郭知宜送白延钊回家的一幕悄悄告诉了自己认识的人,认识的人又“悄悄”告诉了认识的人,如此循环下去……

一圈一圈,如同往京城这汪深潭里丢进了一块巨石,直接溅起了……一片浪花。

特别是,在说书先生和话本著者的加持下,京城群众宛如钻进万亩瓜园的猹,吃瓜吃了个痛快。

但后来,京城群众吃着吃着忽然就不对味了,白家公子为什么会精神不济地栽倒呢?长安郡君怎么突然出现在城外荒凉之地呢?

于是,销魂窟大案空降京城舆论的中心!

不管是销魂窟这种带着点不可名状色彩的地方,还是挖出的百十来具尸骨,亦或是莫名失踪的控鹤军将领,哪一样拎出来都足以引发一场舆论风暴,何况是几样叠加在一块儿呢?

所以,京城舆论直接爆炸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

尤其是近百具死状凄惨的女性尸骨,更是让京中女子人人自危。

负责彻查此案的官员无不头大如斗。

“嘶,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开了?”有人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立刻就被同僚用眼神制止了。

为什么传开?

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和皇家郡君那点子莫名其妙的风流事?

唉,就是苦了他们这帮干活的。

上有天子,下有朝臣和百姓,一个比一个盯得紧。

-

“这么久了,你不回宫没关系吗?”史倾棠目光落在闭目养神的郭知宜身上。

“无碍,我已经派人禀报陛下了。”郭知宜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陆韶有些心疼地压低声音道:“郡君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郭知宜模模糊糊地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头一歪就睡着了。

陆韶无奈又好笑地揽着人进了一间布置好的卧房内,然后在白苏警惕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兄长。”陆韶轻轻掩上门,身后传来了范质幽幽的声音。

陆韶面不改色,一点也没有临时放了人鸽子的愧疚感,“亳州的事我会尽快去处理的。”

范质很上道:“京城的事我也会盯着的。”

陆韶回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着的门,眸中划过一抹无奈——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然地在一起呢,没有纷争,也没有分别?

陆韶闭了闭眼,淡淡扫了范质一眼,“记住你的承诺。”

范质微微一笑:“时刻谨记。”

陆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范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虽然他的眼睛看东西仍然不大清楚,但此刻,云霄之上澄澈的蓝意却真真切切地落入他浅色的眸子里,几欲透过眼睛映入心底。

是个适合出行的天气啊。

范质心中轻叹了一声,目光从碧空收回,落在紧闭的门窗上,心情……十分复杂。

他愈发觉得里面这个人深不可测了。

他可是亲眼看着这个人,只用了一日的时间,一手主导着京城中的舆论一步步演变为现在的形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件案子上。

这种引导民声的本事,若是放在男子身上,只怕早就引起当朝者的注意了。

但这个人……就算被查出来是暗中操控者,也不会有人生疑。

简直可怕。

而且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郭知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是想找到失踪的方四吗?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直接调兵去找不是更快么?

范质边想边踱步,不知不觉就踏进了郭知宜昏睡之前所待的屋子。

屋外“莘华书坊”的匾额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屋内几排书案摆得整整齐齐,十几个人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没错,这里就是说书先生的文稿和新鲜话本的制造集聚地了。

而在这间屋子里最为瞩目的,莫过于最前方的女子了。

史倾棠!

范质看向史倾棠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要不是史倾棠主动找上郭知宜帮忙,他大概永远也猜不到,才情绝艳、清雅如兰的史家传人竟然等于和他们莘华书坊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妙笔先生!

——辣个承包了京城一半话本的奇人。

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史倾棠从书卷中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

一手簪花小楷,一手狂放草书。

双手双字,而且风格迥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竟是出自一人之手。

范质:“……”心情很微妙。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救援(三)

史倾棠观察了一下范质的神情,大概猜到了范质在想什么。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在外人眼中,把史倾棠这个身份和妙笔先生划上等号,委实是件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一个是书香世家的传人,一个是香艳话本的著者,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是一个人嘛。

所以,范质会惊讶再正常不过了。

史倾棠轻轻一笑,冲着范质摇了摇头。

范质秒懂,当初书坊和妙笔先生签过契约,就算有朝一日得知了妙笔先生的真实身份,也不得向外人透漏一个字。

当初管事向他禀报此事之时,他心中还划过一丝犹疑,不过因为当时书坊急于在京城立足,需要这样的摇钱树,便也没有深究下去。

现在想想,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估计就算透露给别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毕竟,一来,谁能想到堂堂史家千金会搞这么一套操作呢,不写史家的玄道札记,写起了为人不齿的香艳本子?二来,史倾棠从不亲自出面,交给他们的底稿也均是用狂放恣意的草书写就,根本不像小姑娘的字,而且和史倾棠展示在人前的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差太多了!

范质心情难以平复,暗暗打量了两眼史倾棠——眉毛细长而弯,形色像挂在树梢上的轻烟,杏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分明是个知书达礼、温文娴雅的世家贵女嘛!

这么想的同时,范质送给陆韶的那两箱话本猛地跳了出来,砸散了范质眼中所有的美好景象。因为在送给陆韶之前,那些本子他都一章一句的翻过,不错,像杀神郡君俏将军这种,还有比这更加艳的,他都读过。

不行,越想越不能直视史倾棠这个人了。

“范公子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史倾棠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笔,怀疑地看向范质。

范质看着面色依然沉静淡然的史倾棠,摇了摇头,心中赞叹,总算找到了比郭知宜和他范质更加厚脸皮的人了。

范质移开视线:“在下心中不解,长安郡君要这么做呢?”

史倾棠扫了一眼屋里提着笔杆子忙活了一天的才人们,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救人。”

救人?

可史倾棠不欲多说,范质无法,只得蹙着眉走到一边径自思考。

史倾棠笑了笑,回到书案前,左右手各拿起一支笔,刷刷地接着写了起来。

只不过,写着写着,手上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她也在思考一些事情。

她是今天一早接到莘华书坊辗转递来的求助函的。若在平时,这种需要她亲自出面写话本的活计,她是断断不会接的。

不为别的,因为报酬很可观。

而且魏人辅问了一下书坊的名字之后就同意了。

她当时就感觉有些奇怪。

魏人辅一直知道她在写这些东西,但魏人辅不管也不问,在他眼里自己怎么折腾都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再香艳再不像话的东西他都不会制止。

只是有一点,不能让外人知道她在写这些东西,不能坏了名声。这是魏人辅的底线。

但今天他却同意了自己这种看起来会暴露身份的行径,太奇怪了。除非,魏人辅有把握这件事不会暴露史倾棠等于妙笔先生。

可是,根据她的了解,莘华书坊背后的操纵者是范氏,和魏人辅应该没有什么联系。

为了解开自己的疑惑,所以她亲自走了这一趟。

结果还真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

范氏的掌舵人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到了京城?而且和长安郡君关系匪浅?

有意思,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长安郡君好像已经有了意中人。

长安郡君哎……

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么一个容貌胜过自己,声名姑且算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同行,估计早就藏了一肚子酸水,这会儿不定憋着些多阴损的话呢。

不过,史倾棠嘛,单看她年龄比郭知宜还大一个月,至今都未成亲,就知道这姑娘脑子里装着的东西和寻常女子不同。

和白延钊的母亲,所谓的博闻强识的史家长女——史敏不同,史倾棠是真正的史家嫡女,自小便跟着史照温修习他们史家的玄道,在史家遭逢大难之后,她更是成了史照温老爷子毕生真传的唯一继承者。

至于史家玄道,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理论中加了些占卜术,压根没有外面的人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但不管怎么说,这份与众不同的受教育经历,终究让史倾棠的眼光和思维异于常人。

史倾棠淡淡扫了一眼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的范质,又想了想自己回答范质的话,觉得自己不算说谎——

郭知宜的确是在救人。

不过救的不只是和她关系亲近的小姑娘和方将军。

她应该是……在救那些惨死在销魂窟里的姑娘。

那些可怜的姑娘……

这一趟人间走得如此辛苦,死后也应该有处宁静的归宿。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救援(四)

念及此,史倾棠目光骤冷。

一想到今晨下面的人禀报郭知宜的内容,饶是不轻易动怒的史倾棠也气得浑身发抖。

被挖出来的近百具女尸几乎无人认领,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这些姑娘可能并非京城本地人,所以家里人不知道京城外的事。

但现在看来……

呵,因为女儿死的这般“丢人”,遂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就算心中认出了那具尸体,面上也摆出一副不认识的姿态。宁肯让女儿成为孤魂野鬼,也不让其辱了自家门楣。

这样的人家,还真是可以啊。

史倾棠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心中思索着主意。

“哟,谁惹到咱们倾棠美人了?”

史倾棠侧首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郭知宜,忍不住道:“你不是去休息了吗?”

郭知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不是怕我家侍卫担心么?”

史倾棠揶揄道:“你家的侍卫?”

郭知宜双手交叉,比了个叉号,“错,是我的侍卫。”

史倾棠没忍住笑出了声,“行了行了,知道了。看来,你应该是我们四人里最先被采走的那朵花了。”

郭知宜瘪了瘪嘴,托着下巴道:“不好说呢,万事皆有变数。”

史倾棠想到什么,笑意淡了几分,“有变数也是好事,管他如何变,见招拆招便是,总好过从一开始就是定数,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郭知宜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倾棠姐姐说得好有道理,不过我怎么感觉……倾棠姐姐你是有感而发呢?”

史倾棠摇头笑道:“竟然反过来打趣我了?我有感而发,也是看见你和他才有感而发的。”

郭知宜嗲着嗓子:“讨厌啦~”

“哈哈哈哈哈。”史倾棠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听完了全程的范质:“……”

这两个女人有毒吧。

郭知宜扫了一眼屋内井然有序的众人,“那这里就先交给你看着了。”

史倾棠点了点头,“你这是要去……”

“城外。”郭知宜叹道,“我得去城外看看找到方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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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吗?”郭知宜拢了拢裘衣,看着不远处忙碌的官兵和衙役,不抱希望地问道。

“没有。”赵凤叹了口气,“不应该啊,按末将对方副将的了解,方副将不是没分寸的人。”

是啊,她也觉得不应该,方四谨慎又隐忍,他若是进了坑洞里探路,理应比平时更小心才对。

所以,是什么乱了方四的分寸呢?难道是,青邱?

白延钊说过,青邱曾在销魂窟中待过,如果是真的,青邱应该稍微熟悉一点销魂窟中的暗道,他们更不容易出什么意外才是。

但现在却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郭知宜目光微凝,心中出现了一个不是很愿意接受的想法。她信任方四,不只是方四的忠心,还有方四的能力。而青邱么,能力先不说,只论她的忠心……郭知宜心中产生了一丝怀疑,她是不是轻信这个姑娘了,毕竟当初那件刺杀案还有那么多疑点。

郭知宜微微叹了口气,但愿是她想多了。

“白公子呢?”郭知宜四处扫了一眼。

有衙役恭敬地引着郭知宜往白延钊的方向而去。

郭知宜垂眸思索,目前只能往青邱的身上找线索了,希望白延钊能知道的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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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严府。

“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滚出去,给老娘滚!你也出去!”严夫人拎着扫把叉着腰,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冲着外面怂的跟鹌鹑似的父子俩骂道,“一个两个的,自己没出息就算了,还连累自己女儿受气!要你们有什么用!”

严渊是出了名的怕媳妇,这个时候也不敢还嘴,只一味地顺毛捋,温和地哄着:“娘子,先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有什么事咱们不能坐下来慢慢商量着解决呢?”

但是,蹲在一旁的严渊长子严和颂,刚放了衙,一进家门就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十分莫名其妙,“娘,怎么了,听您的意思,是妹妹出了什么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严渊抬脚就踹了过去,“你可闭嘴吧。”

严和颂:“……”

不是。

干嘛啊。

发生了什么事啊。

怎么一个个的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我呢?

严和颂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一不赌博(家里没钱),二不逛花街柳巷(除却巫山不是云,看惯了自家妹子的脸,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哪还能入眼),三不斗鸡走马(没有好鸡也没有好马)……那为什么他要挨打?

但严夫人那边,不提还好,一提就炸,“我要带着女儿回娘家,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严渊立刻上前抱住了严夫人,温声细语好言相劝。

严和颂:“……”非礼勿视。

严和颂趁着严渊和严夫人不注意,悄悄溜进了严夫人身后的房间,把严瑾瑶的贴身丫鬟揪到一旁,低声问道:“瑾瑶出了什么事?”

丫鬟看了严和颂一眼,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公子,您要为大小姐做主啊。”

严和颂右眼一跳,心知肯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了,而且特别严重,不然能让他母亲气成那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援(五)

丫鬟抽抽嗒嗒地把留菲园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严和颂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听见了?”不知何时走到屋里的严夫人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严渊,冷笑道,“要不是你得罪赵正谊,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官途,瑾瑶用得着受这份气?”

严渊揉了揉眉心,一声不吭地瘫坐在椅子上,烦闷地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一副颓败之色。

严夫人看见严渊这副模样,心中火气渐渐消了几分,但游移的视线忽然落在绣着江河轻舟的藤编屏风上,女儿更加灰败的面孔一下子跳入脑海,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心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严夫人怒道:“你除了会叹气,还会什么……”

“娘!”一道虚弱的声音突兀地出现,音量不高,却立刻浇灭了严夫人的满腔火气。

严和颂一愣,循声看去。

严瑾瑶看上去出来得非常仓促,因为衣领处有些皱。严和颂一向清楚,自己这个妹妹最是看重仪表和规矩,就算在家里也从不会衣衫不整地出现。

虽然京城贵女都将史倾棠视作女子楷模,但在严和颂心里,若论女子仪态,严瑾瑶其实丝毫不逊色于史倾棠,甚至犹有过之。什么卑弱谦顺,什么清静守分,笑时不能露齿,行走时连裙摆上的褶皱都不能晃动,从懂事起,严瑾瑶便近乎死板地恪守这些条条框框。

因此,严瑾瑶这副发丝凌乱、衫带不正的模样着实惊到了严和颂。

但很快,严和颂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严瑾瑶此刻的面色实在差得吓人,不但脸颊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近乎苍白。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儿呀,你怎么出来了呢?!”

严夫人和严和颂的声音同时响起,严和颂动作快了一步,上前扶住了严瑾瑶。

“嘶――”严瑾瑶轻声抽了口气。

严和颂一愣,目光下移落在自己搀扶着严瑾瑶的双手,他明明没用力……

那为什么……

严和颂想到什么,面色骤然难看,一下把严瑾瑶的衣袖捋了上去。

严和颂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严瑾瑶的小臂上大片大片的青紫和红肿交加着向上延伸,藏入挽起的袖边,和如雪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触目惊心。

严和颂瞪着眼睛怒道:“怎么回事?”

严瑾瑶垂着眼,轻轻抽回了被严和颂小心翼翼地捧着的手臂,漫不经心地放下衣袖,冲着面色愕然的父亲和兄长安慰一笑,“无碍,很快就能养好了。”

“能养好就算了?”严和颂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谁干的,哪个王八蛋小贱人干的,是那个姓赵的?!”

严渊狠狠踹了一下桌子,“欺人太甚!”

严和颂点头,捋袖子:“娘的,今天这劳什子官不当了,我也得妹妹讨回公道!”

严夫人面色阴沉地拍了下桌子:“闹够了没有!”

严渊悄悄收回了踹桌子的脚,严和颂悄悄放下了挽起来的袖子。

严夫人冷笑:“这时候有血性了?哈?现在有血性有什么用,你们是泄愤了,也出气了,心中的愧疚也消减了,可瑾瑶呢,瑾瑶为了什么忍气吞声,为了谁伤成这样,都白搭了?!”

严渊闭着眼,隐忍地长叹一声:“夫人说得对,现在的严家根本无力对抗赵家。”

“爹!”严和颂冷静不下来。

严渊猛地睁开眼,神情郑重严肃,语气坚决道:“但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严和颂这才缓了缓,但一腔暴躁无处安放,于是转过头,深呼气,克制着挤出来一道温和的声音:“瑾瑶,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严瑾瑶眼神闪了闪,没说话,但双手背在身后,往旁边移动了一步,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严和颂:“……”冷静。

提起严瑾瑶手臂上的伤,严夫人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又恨又怨又无奈,心情复杂无比。

严渊在大理寺待了多年,早练就了一双敏锐如炬的眼睛,此刻观察着严夫人和严瑾瑶的神色,心上立刻浮现了一丝异样,“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瑾瑶眼神躲闪,咬着唇不肯说话。

严渊又看向严夫人,严夫人移开视线,重重地叹了口气。

严渊没了耐性,指着严瑾瑶的贴身丫鬟说道:“你来说。”

丫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地看了严瑾瑶一眼。

严夫人有气无力道:“说吧。”

因为气氛诡异而格外留心着严瑾瑶的严和颂发现,严瑾瑶的眼睫骤然一颤,眼睫之下好看的眼睛里一片痛楚之色。

严和颂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丫鬟抖着嗓子道:“是、是小姐自己,自己弄的。”

“哗”的一声,严渊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你说什么?”

“小姐的伤,是、是小姐自己弄出来的。”

严和颂傻了一样,喃喃道:“怎么可能?”

眼看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严瑾瑶退了几步,目光隐忍,无声地抗拒着,怎么也不肯开口。

空气一时安静得吓人。

严瑾瑶精神不济,重重地咳了几下,看着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

最开始生气的严夫人也最先冷静了下来,“好了,你们都别问了。”

严和颂很少见自己妹妹这么固执地坚持一件……看起来很不合规训的事,心里头的奇怪逐渐压过了怒火,摆了摆手走到一边自我暴躁了。

严渊无声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也叹了口气,先退一步。

严夫人吩咐丫鬟搀着女儿自去休息后,叹着气道:“你们就别逼瑾瑶了。”

严渊眼中精光一闪:“这么说夫人知道原因?”

一边的严和颂耳朵一竖,吧嗒吧嗒地凑了过来,“娘~~”

严夫人:“……”

严夫人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恨恨道:“你们应该知道春华酒吧?”

“春华酒?那不是早就被禁了吗?”严和颂想了一下,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难道瑾瑶喝下了春华酒?”

春华酒,从前朝宫廷里流出的一种惑人心智的毒酒,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对喝下酒后见到的第一个异性一见钟情,寤寐思之。

这种酒本是一位宫妃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争宠手段,宫内早就被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流到了民间后,险些酿成大祸。当时被春华酒愚弄过的皇帝大发雷霆,在全国内全面禁止酿造、售卖或者私藏春华酒,违者处以极刑。自那以后,春华酒便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又出现了,还正好被瑾瑶碰上了……

严渊则更谨慎一些,“确定是春华酒吗?”

严夫人目露哀惜之色,“巧了,三十年前,我曾见过这春华酒和饮下春华酒的人。顾胭染,这个人,老爷应该还有印象吧?”

严渊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名字:“那个名动京城的顾三小姐?”

“不错,当年的顾三小姐才情和容貌俱是一等一的出挑,京城女子望尘莫及,后来却被小人骗着饮下了春华酒,险些对一个乞丐一见钟情。”

严和颂没听过这段秘史,好奇道:“险些?所以是没有了?那然后呢?”

严夫人叹道:“虽是躲过了乞丐,但顾三小姐却误打误撞地见到了已是有妇之夫的白询。”

“哇!白家家主!”严和颂被勾起了兴趣,“所以顾三小姐喜欢上了白家家主?这样的话,顾三小姐也不亏啊。”

“哪有这么简单?!”严夫人瞪了严和颂一眼,“春华酒被称为毒酒不是没道理的,被哄骗着饮下春华酒的顾三小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喝了这种毒酒,还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白询,夜夜思之成狂,直至最后情难自已,偷偷地爬上了白询的床。”

“然后呢?然后呢?”严和颂感觉这个故事越来越精彩了。

“春心且共花争发,一朝香陨一朝憔。春华酒最阴毒的便是生效时,使人春心萌动,思之如狂,什么礼义廉耻都抛之脑后,比之……妓|女尤甚。但过了半年,春华酒失效后,喝下酒的人会彻底清醒过来,宛如做了一场有痕的春梦。”

严和颂浑身发凉,好像从头顶浇下了一盆冰水,“所以,当年的顾三小姐,最后……”

“自杀了,而且据说死状凄惨,几乎是自己凌迟了自己。”

“那、那我妹妹呢?”严和颂的声音微微发颤。

严夫人:“按照丫鬟的说法,瑾瑶当时是发觉了酒有问题,悄悄倒掉了许多,没有饮下多少。”

一直沉默的严渊眼神微凝,冷声道:“顾三小姐的惨案里有太多黑手插入了,但瑾瑶不会,老夫便是不要这官帽,也不会让瑾瑶出事。”

严和颂长长地呼出口气,“那娘知道,瑾瑶喝下酒后见到的一个人王八犊子是谁吗?”

严夫人瞪了一眼,“怎么,你还想宰了那人不成?”

“想,”严和颂冷静道,“很想。”

严夫人一巴掌拍开了他。

“等等,我还有两个问题,”严和颂捂着脸嚎道,“赵家那个恶毒女人为什么要害我妹妹?还有妹妹既然知道酒有问题,为什么还喝了?”

严夫人慢慢地说道:“因为这杯酒原本是给长安郡君的。”

严渊一愣,“夫人确定?”

“确定,丫鬟亲眼看着瑾瑶交换了自己和长安郡君的酒。”

严渊垂眼思索片刻,缓缓地勾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就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长安郡君郭知宜……

她也牵涉其中的话,这件事情瑾瑶就不会吃哑巴亏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救援(六)

“青邱姑娘?”白延钊眼睛微微眯起,略一思索,“郡君想打听青邱姑娘的事?”

郭知宜留心着白延钊的神情,不紧不慢道:“数日前,白公子曾吐露过,青邱曾出身于销魂窟,故遣人带走了青邱协助办案,但如今……青邱和方副将一同消失在销魂窟中,长安现在应该有资格过问一下需要他们二人协助调查的案件吧?还有,青邱和销魂窟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还请白公子解惑。”

白延钊听出了郭知宜语气中的怀疑和不虞,也不急着辩解,而是眨眼一笑,半开玩笑道:“解惑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郡君要如何感谢白某?”

郭知宜诧异地瞥了白延钊一眼,这种不正经的语气还真不像是白延钊这种人会说出来的话呢。

不管是在原主还是在郭知宜的印象里,白延钊都是那种教养极好、温良如玉的名门贵公子。

白延钊看见郭知宜的迟疑,眼中飞快地划过一抹淡淡的失落。白延钊笑着掩饰道:“在下说笑的,为郡君解惑是在下之幸,在下求之不得呢。”

郭知宜见他说到这份上,略一踌躇,思忖着此处应有两句客套:“哪里哪里,白公子和长安相识多年,长安又和令妹关系甚笃,长安素来十分景仰白公子,视白公子为兄长一般。”

白延钊:“…………”

大起大落,不外如是。

白延钊深呼吸,勉强保持住了脸上的微笑,“的确,郡君小时候一口一个白大哥,但现在……在下还以为郡君同在下生分了呢。”

郭知宜从善如流:“白大哥。”

白延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到底是晚了……

白延钊怕郭知宜察觉出异样,很快便不著痕迹地移开了话题,“郡君方才问及,在下派人请青邱姑娘协查的案件……”

郭知宜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对,这案件和销魂窟有关?”

白延钊:“嗯,近半月以来,京城里已经接连发生了五起女子失踪案,下面的官员调查发现,这五名女子并非失踪,而是被人绑了去,而且被绑的手段异常相似,后来又是翻案宗又是四处打听,才怀疑到销魂窟这个地方。

不过,销魂窟地形复杂,里面的人鱼龙混杂,管事的更是神秘谨慎。在下曾派探子打入内部探听消息,得知他们不日将有大行动,而这件大行动,恰好和青邱相关。”

郭知宜眉头一皱,“和青邱相关?青邱是他们的人吗?”

白延钊摇了摇头。

郭知宜松了一口气,但不到三秒,却听白延钊接着道:“不完全是。”

郭知宜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说?”

白延钊:“青邱姑娘一开始也是销魂窟掳来的姑娘,但……许是青邱姑娘机智吧,青邱姑娘却并没有被这帮贼人糟蹋,相反,不知道青邱姑娘做了什么,似是取得了那些人的信任,在销魂窟里倒没有受多少苦。”

郭知宜惊叹之余又觉得大事不妙,看不出来这丫头藏得这么深啊,这样说来,那方四的处境岂不是危险了?!

郭知宜担忧地问道:“那和青邱有关的销魂窟的大行动是什么?”

白延钊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下也只知道和城内的几家青楼有关,但具体是那几家青楼,有什么关系,在下也不得而知。在下派去的探子只往外传了两次消息,就彻底没有音信了,想来是遭遇了不测。”

郭知宜沉默了片刻,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们对销魂窟的情况了解得太少了。

方四……

过了这么久了,如果方四侥幸逃过一劫,那么不用她找,数日之后方四自己就能摸回来,但是如果……

呸呸呸,郭知宜自我劝说道,还有很大的可能还是方四被困在了地底下哪个角落里正等着人来救呢!

方四这么谨慎的人,就算栽了,也没这么容易玩完吧……但愿。

郭知宜低着头,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她和青邱遇见以来的过往,心中愈发烦闷,她是真的没有发现青邱有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青邱伪装的好,还是青邱并无恶意呢?

“啊啊啊!”苦了吧唧、掘地三尺的那群衙役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被什么扎到了。”

“嚯,好粗好长的针!”

“谁这么缺德,往地下扔这玩意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什么针啊,看着不像缝衣服的针啊?”

“我看看……哎,还真不像。”

郭知宜心头微动,针?

“能给我看看吗?”郭知宜凑了过去。

衙役们轰然散开,留了一人紧张地把那根一端沾着血的长针递了过去。

郭知宜道了一声谢,在那人受宠若惊的目光中捏着针离开了。

“怎么了?”白延钊见郭知宜盯着那根奇怪的长针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这针有什么特别的吗?”

然后他便见郭知宜如同见了什么宝物一般,惊喜地笑了,“这针没什么特别的。”

“非说有的话,这针是我的,算不算特别?”郭知宜晃了晃手中的长针,唇角勾起。

“什么?”白延钊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惊喜道,“郡君的意思是,这是方副将留下的?”

“对,”郭知宜摩挲了一下长针中间的螺旋纹路,轻笑出声,“京城内外,能拿到这种针的,除了长安和长安的侍卫以外,便只有方副将了。”

白延钊眼神微黯,未被察觉便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端方模样,“照这么来看,方副将一定还在其他地方留下了痕迹,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顺着痕迹找到方副将的人了?”

郭知宜点了点头,这件事总算是有点眉目了。

这沟渠坑洞虽有坍塌,但地下暗道的大致走向依稀可寻,这样顺着暗道找的话,任务量相对减少了很多。

不过,方四为什么要用针来当记号,一拃长的针,那也还是针啊!

郭知宜抹了把脸,这可是真·大坑捞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救援(七)

地面上的人沿着近似十步一针的标记逐渐深入,而与此同时,地下的长针标记也在逐渐往下往深处延伸。

方四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伏在自己背上的青邱,但更多时候,注意力却放在了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和方四一样带着面具,将面部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而且,自从碰到这个奇怪的人,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这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开口说过。

方四盯着蒙面人的背影,心中疑惑渐深。

三天前坑洞坍塌之际,他本以为就要命丧于此,却不料这个人忽然冲了出来,救下了他和青邱,把他们两个带到了一个更加隐蔽的坑洞,不,或者说,是一间十分隐蔽的密室。

销魂窟内,由天然坑洞改造而成的各个小房间,墙壁四周虽然平整光滑,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表面细小颗粒状的黄泥。但蒙面人带他们去的地方却是一间货真价实的石室!

石室四周的墙面虽然粗糙感和凹凸感略微明显,但整体来看已经相当平整了,石块与石块之间契合得严丝合缝。

在方四打量密室之际,蒙面人忽然拧了一把墙上的机关,身后厚重的石门轰然关闭,同时,四周墙壁上悬挂着的灯火瞬间全都亮起,方四这才注意到墙壁凹处还嵌着八九个莲形灯台。

烛火幽幽,很能烘托气氛,衬得石室宛如一间……墓室。

方四:“……”

蒙面人完全不解释什么,徒留方四越这么往下想,心中的疑虑更重,明明只有他们三人,但方四却影影绰绰地感觉有什么在自己眼前晃荡一样。

方四深呼吸两下,闭着眼甩了甩头,驱逐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再一睁开眼,方四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顺着墙壁落到了石室中央的三个箱子上。

这三个箱子看上去像是铁制的,每一个都有成年男子双臂展开那么长,宽约成年男子的单臂之长。更奇怪的是,箱子的表面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种类似眼睛的奇异纹路。

不知是不是方四的错觉,注视这些纹路久了,他好像看到这些眼睛……眨了一下。

实在太诡异了。

方四后背一阵发凉,立刻移开了视线,转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蒙面人,“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方四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蒙面人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没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石室中央的诡异箱子。

方四见状刚想开口提醒,却见蒙面人压根没有受纹路的影响,用力推了一把其中一个箱子。

方四一眨不眨地盯着蒙面人的举动,脑海中尽是不解,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室中室?这箱子下面难道藏着另一个密室或者密道入口?

方四垂眸思索间,蒙面人已经将箱子往后推了半步远的距离。

石室内的光线不是很好,方四伸着脖子瞪大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箱子底下好像是……一把钥匙?

钥匙?

这些箱子的钥匙吗?

方四心中惊疑不定,目光粘在蒙面人的身上一般,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蒙面人俯身捡起钥匙,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

方四目光闪了闪,心中更加怀疑蒙面人的身份。

销魂窟就是一个匪寇窝,里面的贼人无不放浪形骸、粗鲁无礼。而这个蒙面人,几乎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板正的身姿,细节之处又可见其精致讲究,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太矛盾了。

方四的视线紧紧追随着蒙面人,看着他拿着钥匙走到墙角,从墙角处捡起来一个小匣子。

那个匣子相比旁边的箱子,小了很多,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且灰扑扑的,毫不显眼。

蒙面人拿帕子擦了擦匣子的锁孔,用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钥匙打开了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了……另一把钥匙?

这是在搞什么?

方四一脸茫然地看着蒙面人又从怀里掏出了个更小的盒子,然后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操作――用新取出的钥匙打开了从怀里取出的盒子,又取出了一串钥匙。

方四:“……”

方四心情很复杂。

而蒙面人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拎着钥匙打开了最中间的神秘箱子,从中取出了几张烙饼和一壶水……

烙饼……

水……

……方四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蒙面人依然是一言不发,沉默地将烙饼和水递给了方四。

方四深深地看了蒙面人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蒙面人船内远见卓识,在这石室里躲着的话,水和食物还真是最宝贵的东西呢。

方四接过水和烙饼,道了声谢,随后俯身扶着青邱喂了几口水。

青邱还在昏迷,脸色也煞白煞白的。

方四低低地垂着头,视线在青邱脸上拂过,心头立刻又涌上一阵愧疚,若不是他丢下青邱,也不至于害得青邱落入贼人之手。

这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窄口宽肚的小瓷瓶。

“这是……”方四接过瓷瓶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化瘀的药?”

蒙面人点了点头。

方四大喜过望,箱子里竟然放着这么多药!

靠着箱子里的水和食物,方四、青邱和蒙面人在密室里撑过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蒙面人突然不吭不哈地打开了石门,走到门边,然后回头看着方四和青邱。

两天的时间里,方四一直试图和蒙面人交谈,但蒙面人始终不冷不热,不理不睬,怎么都不说话。

但方四还是能从他稀少的面部表情里揣测出一点点要表达的意思。

比如此刻,方四想了想,“恩公是想,让我们跟你走?”

蒙面人点了点头。

方四又问了一句:“恩公是要带我们出去吗?”

蒙面人又点了点头。

方四犹豫了一瞬,还是背起青邱跟了上去。

在离开石室的时候,方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实在很好奇,另外两个没有打开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等出去以后再看看,能不能再找到这个密室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座地下暗宫。

方四按了按赵温纶留下的琉璃瓶,脑海中有一种直觉――他一定得把这个琉璃瓶交到郭知宜手上。

不过……

方四弯腰捡起一根十分熟悉的长针,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好像又走回原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华(一)

方四看着自己手中的长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蒙面人往前走了片刻,没有听到身后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停下一看,后面的人正静静地盯着手中的什么东西看。

蒙面人微微偏头,不解地扫了方四一眼。

方四无奈一笑,“恩公,我们好像又走回原地了?”

蒙面人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方四伸手,一根长针静静地躺在手心,“恩公您看,这是我们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我留下的记号。”

蒙面人一顿,默默转身,看了看他们面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四条暗道,捂着眼蹲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方四忽然觉得蒙面人这一举动有些好笑。

这个蒙面人真的很矛盾,明明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对这里如此熟悉,甚至知晓许多极为核心的机密,比如他们不久前待过的那个密室,和那两个未被打开的诡异箱子。

如果这些是销魂窟的人留下的,那么手里拿着箱子钥匙的蒙面人,要么本身就是销魂窟的人,要么和销魂窟的头领关系密切。

但他又救了他和青邱……销魂窟的人会救他们吗?

可如果他和销魂窟的人没关系,那他为什么能拿到箱子的钥匙呢?看他的样子,这还不是他第一次来了。

太奇怪了。

而且吧,要说这个蒙面人对销魂窟熟悉的话,那他们在这里兜了这么多圈子是怎么回事?

方四想了想,难道这个蒙面人……是来嫖的?

来的多了,就对销魂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并不了解这里的全貌。

方四咋舌,要是这样,那他玩得还挺刺激哈。

“……”

蒙面人蹲了半天后,起身,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着方四。

方四惭愧,“我也不知道走出去的路。”

蒙面人:“……”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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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不辨昼夜,地上已是人定时分。

严瑾瑶倚在床边,神色疲惫,勉强一笑,“娘去休息吧,有华菱在呢。”

贴身丫鬟华菱忙跟着劝道:“是啊,夫人,奴婢带人守着小姐呢,夫人去休息吧。”

严夫人眼一瞪,“合着一个个都赶我走呢?小丫头还没长大呢,就不让娘陪着睡了?!”

严瑾瑶一笑,身子半倚在严母身侧,“哪里,女儿求之不得呢,就怕爹心里不高兴。”

严母笑着点了点严瑾瑶的额头,“你啊,竟敢打趣你爹娘了。”话虽如此,但严母心中的担忧到底是消减了几分。

严瑾瑶淡淡一笑,同严母叙了一会儿家常,便撑不起精神,躺了下来。

华菱挑灭了灯火,动作极轻地退了出去。

严瑾瑶困极了,但她不敢睡着。

过了大半个时辰,严瑾瑶还在强撑着,严夫人又气又心疼,起身点上了几片安神香。

“娘……”严瑾瑶的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严夫人轻轻拍了拍,“睡吧,娘在呢。”

安神香馥郁的香气渐渐盈满一室,严瑾瑶又撑了半个时辰,终究是没抵住汹涌的睡意。

她又做梦了。

梦见的是昨天的事。

梦里的她不安地闭着眼,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挣扎。

有人在抱着她,有人吻上了她的唇。

她不清楚什么是喜欢。

但她清楚这些行为是禁忌的,不符合从小修习的规训。

她也清楚自己应该拒绝的,但脑海里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又一阵蛊惑的声音,催生心中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

你渴望这些。

你喜欢这些。

你爱他。

……

低沉诱惑的声音如空谷回声一般,缭绕耳畔。

一个男子的形象缓缓清晰,是赵大公子。

他踏着温柔的风,信步而来。所过之处,积雪消融,古木逢春,草色入帘青,白花点缀其间。

“瑾瑶……”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却带了点不容抗拒的意思。

严瑾瑶张了张嘴,有什么呼之欲出。

严瑾瑶脑中一片恍惚,呼吸也渐渐变重。

但,就在赵大的手即将碰到她的脸颊时,严瑾瑶一把推开了赵大。

赵大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为什么?”

严瑾瑶没有回答他。

赵大的身影如同被搅乱的水中倒影,彻底消散在严瑾瑶的眼前。

梦里的严瑾瑶缓缓睁开了眼睛,立刻冲到门外,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于是,严瑾瑶彻底醒过来了。

她侧过头,看见了睡在身边的母亲,心中安定了下来。

她睁着眼,双眼没有聚焦地盯着虚空一处。

她在想前两天的事。

那两天,她不知道春华酒的存在,每当从这种春梦中醒来,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又惊又惧又厌恶。

恨不得剜去被梦里那个人碰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喜欢那个人。

熬过这半年就好了吧……严瑾瑶疲惫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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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严渊处理完公文,准备回房睡觉。

谁料,褪下衣服掀开被子――

严和颂突然笑嘻嘻地冒出了头:“爹!”

严渊脸色立马黑了,“怎么是你?”

“娘去守着妹妹了,我怕长夜漫漫,爹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就来给爹暖被窝了。”

严渊脸色更黑了:“滚!!!”

天知道他怎么教出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东西!明明瑾瑶那么懂事知礼,怎么这个当哥哥的却是这副德行?!

严和颂丝毫不受影响,往旁边移了点,拍了拍自己腾出的空位,“爹,你快来休息吧,我都暖热了。”

严渊拒绝,声音也抬高了几个度:“回你房间去!”

严和颂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拉上被子蒙上头,滚到了床里边。

严渊:“……”

严渊气得翻了个白眼,张口就想骂。

但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厮的声音,“老爷,出什么事了?小人好像听见您在和谁说话?”

严渊:“……没事,你退下吧,有事我叫你。”

听着小厮应声离去,严渊跳上床,重重地踹了严和颂几脚,“你来的时候还避开了下人?!”

严和颂抱住了严渊的腿,哀叹道:“我不避开下人怎么进的来?”

严渊深吸一口气,把小腿从严和颂手里抽了出来,认命地躺下:“你想问什么?”

严和颂眼神一亮,“爹打算怎么给妹妹报仇?听爹的意思,是要利用长安郡君?”

严渊不成器地瞪了严和颂一眼,“利用她?亏你想的出来,不被她利用就万事大吉了,怎么还敢招惹她?”

严和颂被噎了一下,身子一倒改成仰躺的姿势,双眼盯着床帐顶,“为什么爹也这么忌惮长安郡君呢?长安郡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很好奇?”

严和颂点了点头。

严渊斜他一眼,“不用好奇,你,没戏。”

严和颂呛了一下,笑道:“爹你说什么呢?!”

“为父没有开玩笑,”严渊神色认真,“长得好,武功高,脑子精明,而且身份贵重,深受宠爱,长安郡君的确是个很耀眼的人。不过,这样的女子举世难寻,注定是不平凡的,为父不想你卷入无谓的纷争。”

“而且,长安郡君好像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严和颂好奇道:“谁呀?”

严渊摇了摇头,不肯说。

严和颂也不深究,“爹你还没说要怎么给妹妹报仇呢?”

“告状。”严渊淡淡道。

严和颂皱眉:“现在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而且赵家如今正受陛下器重。”

严渊瞟了他一眼,“谁说要向陛下告状了?”

“那向谁……”严和颂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不是长安郡君吧?”

严渊理直气壮:“没错!”

严和颂:“……爹你认真的?”

严和颂眉头紧紧锁起,“向一个女人告状?且不说有用没用,我们未免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太低了吧?”

严渊长长地叹了口气:“和颂啊,局势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觉得赵家如何?”

严和颂毫不犹豫道:“现在是如日中天,但煊赫一时,不会长久。”

“不错,赵俊和赵殷拎一个出来,便足以功高震主,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一家?为了大周,陛下不会容忍他们太久的。”

“爹的意思是……”严和颂眼皮一跳。

严渊话题一转:“你知道上次刺杀郡君的案子是怎么破案的吗?”

严渊缓缓地将那件震动大半个朝廷的案子细细说了一遍。

严和颂静默半晌,才道:“爹是说,这件案子几乎算是长安郡君破解的?还有,魏丞相也在暗中帮助长安郡君?”

“对啊,而且魏丞相的出手极为隐秘,为父也是后来才察觉到的。长安郡君虽然聪慧但毕竟年轻,而魏丞相……史家那位老爷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才是真的深不可测。”

严渊闭了闭眼,没有说更多。

魏人辅多智近妖,而且手段老辣,他也是无意之中查到,所有和那块关键性证据――伏云令沾边的人都被秘密处理了,这显然不是郭知宜有能力做到的。而他也是在进一步追查后,才发现这里面有丞相府的手脚。

他当时就不敢再查下去了。

这些当然没必要告诉和颂,能力不足时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严和颂静了片刻,语出惊人:“所以爹你是决定把身家押在澶州的郭节帅身上了?”

严渊笑了笑,“非也。”

严和颂:“??”

严渊意味深长地一笑:“瑾瑶和长安郡君交好,关朝堂什么事?”

严和颂:“……”

忽然觉得自家老爹有点阴险呢……

夜色深重,两人叙了半宿,才合眼休息。

直到……翌日晨起。

“是真的吗?”严夫人脚步如风,气冲冲地杀向卧房,又和身边的丫鬟确认了一遍。

丫鬟道:“千真万确,奴婢三更天路过时,还听见老爷在和人说话呢?”

严夫人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虽然她觉得严渊是个挺靠得住的人,但抵不住有些浪蹄子死皮赖脸要往严渊床上爬啊!

严夫人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用力,猛地推开卧房的门。

卧房里正在穿衣服的两人俱是一惊。

严渊穿衣服的动作一顿,“夫人怎么来了?”

严夫人没回答,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床帐――

严和颂一脸慌张地揪着被子,欲哭无泪:“娘,您怎么来了……”

严夫人:“………………”

--

彼时,皇宫里。

郭维看着郭知宜呈上来的一纸文书,气得双手发抖。

毋庸置疑,郭维是个宠女儿和孙女的,他对郭知宜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且不论销魂窟一案事关那么多条人命,而且因为宠爱自己的孙女,所以看到有那么多无辜女孩儿死在销魂窟里,有那么多父母亲族视而不见,郭维才格外愤怒。

郭维闭了闭眼,叫来了一旁大气不敢出的老太监:“召两位丞相和京兆尹来见朕。”

老太监心中一跳:

“又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华(二)

“师伯。”接到口谕的魏人辅换了身衣服,正欲进宫,一推开院门,却被等在门外的史倾棠拦下。

魏人辅微怔一下,吩咐随从先去备车,而后看向史倾棠,和煦地笑道:“怎么了?”

史倾棠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倾棠想让师伯看看这个。”

魏人辅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扫了下,微微一愣,抬眸看了一眼史倾棠。

史倾棠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静立一旁。

魏人辅垂下眼,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这本算不上多厚的册子。

良久,魏人辅合住册子,闭上眼,长叹一声。

“这是郡君让你交给我的?”

四天的时间里,官兵在城外销魂窟的中心坑洞周围前前后后挖出来一百零八具女子尸骨。这本薄薄的册子详细记录了仵作对这些尸骨的验尸结果,以及一部分女子的姓氏、籍贯和生平简记。而更多的女子或是尸身腐烂,或是容貌被毁,已经无从辨认。

这一瞬间,魏人辅忽觉手中的册子重逾千斤。

史倾棠轻轻摇了摇头,“郡君大可直接呈到陛下那里。”

“你的意思,我已知晓。”魏人辅微微颔首,视线忽然落到史倾棠的衣着上――是一身轻便的男装,套在史倾棠身上,折扇一摇,便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

魏人辅恍了一下,笑道:“你要出去?”

史倾棠:“嗯,和长安郡君一道。”

魏人辅再无半分忧虑:“如此甚好,你确实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过,我没想到,你倒是和郡君这么合得来。”

魏人辅摇头一笑,打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怕长安郡君把我家倾棠丫头也给带的那么‘厉害’。”

史倾棠笑意深了几分:“厉害点也好,日后就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哈哈哈,是极是极。”魏人辅笑了笑,“这本册子我就带走了。”

“等等。”史倾棠叫住转身离开的魏人辅,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师伯这里沾了点浮灰。”

魏人辅偏头一看,还真是。

魏人辅拂去浮灰,轻笑着同史倾棠告辞离去。

史倾棠静静地看着魏人辅的身影消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大小姐。”贴身丫鬟书蕊走了过来,在史倾棠身边低声提醒,“马车已经备好了。”

史倾棠淡淡道:“走吧。”

不多时,车夫在前面提醒道:“小姐,郭府的别院好像到了。”

“什么叫好像?”书蕊嘀咕着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几秒后,书蕊一脸惊呆地回头,“小姐,前面真的是郭府的别院吗?”

史倾棠顺着书蕊掀开的帘子向外扫了一眼,两眼……史倾棠沉默了,“应该没错吧,郡君同我约好了在别院相见。”

这别院的所在也是郭知宜昨日亲口告诉她的。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家的别院能旧成这样?

也不是说这别院多破败,只是这别院同她史家的别院一比,终究逊色了太多,更别提和她不日前才去过的留菲园相比了。

云泥之别,大抵如此。

“小姐,奴婢觉得这里应该就是郡君说的别院。”史倾棠垂眸思索间,书蕊忽然肯定地开口。

“哦?为什么?”

书蕊:“小姐您看,前面那辆马车可不就是白家的马车吗?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女子,从背影看,很像白小姐。”

“白怜么?”史倾棠目光专注了些,向外面的人看去,“果然是她。”

“那小姐我们……”史倾棠忽然出声打断了书蕊的声音。

史倾棠将车帘放下,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朝外观望,“别说话,吩咐车夫,往一旁的树后躲一躲。”

书蕊见史倾棠语气有些异样,不敢多言,立刻依言去嘱咐车夫了。

史倾棠今日是换装出行,马车也毫不起眼,上面什么标记也没有,故而一时半刻,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架举动有些奇怪的马车。

史倾棠眼睛微微眯起,意味不明地盯着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无疑是白怜,可和白怜说话的人是谁呢?而且,从他们说话的神态来看,应该是十分熟络。

看他的装束,好像是长安郡君的亲卫?

史倾棠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很确信自己从前没有见过那个亲卫,近来也没有在郭知宜身边看见这个人。白怜的交际圈子应当和自己相差无几,怎么会和长安郡君手底下的一个亲卫这么熟呢?

也不知道长安郡君知道吗?

如果不知道的话……

史倾棠叹了口气,不是她敏感,而是这种事情委实容易造成误会。

如果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和另一个身份不凡的关系甚密,而自己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只怕都睡不安稳。

而且白怜……

史倾棠眸光微暗,她可不觉得一个能在白家那样的顶级世家中活得如此逍遥自在的人,会真的像表面那般天真无邪。

罢了,再看看吧。

另一边,不知道自己正被盯着的白怜,刚下马车,就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阿复?”白怜试探着喊了一声。

拼命低着头,飞快往前走着的祈复浑身一僵。

这一微小的停顿被白怜收入眼底,白怜心中立刻确定,“阿复,果然是你。”

祈复见躲不过去,慢慢转过身来,笑得有些僵硬,“怜小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春华(三)

白怜眉眼弯弯,惊喜道:“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到你,真是意外之喜。”

祈复笑了笑,没有接话。

白怜也不在意,上下打量着祈复,微微摇头,“三年未见,阿、七哥怎么看起来……唔,文雅了许多?七哥现在是,郡君的亲卫?”

“文雅?”祈复摇头失笑,“只怕怜小姐想说的是文弱吧。”

白怜笑嘻嘻地眨眼,“小怜可不敢说七哥文弱,谁不知道在我大哥的护卫里,就数七哥的武功最高强了?”

祈复眼睫微垂,被掩住的眸子里痛色一闪而逝,轻声道:“哪有的事,当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如今就更不是了。”

白怜不解其意,想了想,觉得祈复不过是谦虚,便也没有分辨,只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初你离开的那么突然,我和大哥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祈复轻笑一声,说白怜伤心,他还信,至于白延钊,算了吧。

他在白府时,除了自己的主子白延钊,打交道最多的人就是白怜。白怜每次往返神医谷,都是他亲自护送的,而且白怜素来亲近白延钊,但白延钊并没有时间陪白怜,多是他在陪着白怜。

说句不大恭敬的话,白怜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如今的白府里唯一一个他还惦念的人了。

只是,惦念归惦念,终究不是从前了。

祈复摆了摆手,“我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多耽搁,先告辞了。”

白怜笑道:“没关系,反正都在京城,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

祈复闻言,转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复又回过头,看着白怜认真道:“怜小姐,我如今名唤祈复,是长安郡君手下的一名亲卫,日后我们还是少见为妙。”

白怜眯着眼睛笑道:“七哥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祈复摇头,“只是不想徒增误会。”

“徒增误会?”白怜垂着眼,咀嚼着祈复的话,笑意中带着一丝嘲讽,“七哥是怕郡君误会你,还是怕郡君误会我呢?”

祈复被白怜的讽笑刺了一下,忍不住移开视线,低声道:“都有,怜小姐大了,也该明白,很多事能免则免。

长安郡君虽然从前在外面的声名有些不大好,但为人却是友善平和,怜小姐如今和郡君交好,确是一桩美事,万万不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生了嫌隙。”

白怜淡淡一笑,抬眸:“你也觉得郡君很好是不是?巧了,我觉得也是,七哥如今跟着郡君说不定前途更好呢。”

祈复皱了一下眉头,白怜的语气有些不对,怎么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

祈复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应该不会。

他在白家那么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白怜了。

白怜是白家嫡女,母亲是白家的主母,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史家大小姐史敏。虽然出身优渥,但白怜却并不似其他的世家千金一样目中无人、骄纵任性,反而自小乖巧懂事,知书达礼,偶尔有点古灵精怪的时候,也是小女儿情态,天真可爱,并不惹人讨厌。

祈复正想说些什么,被白怜出言打断了,白怜平静地看了祈复一眼,“祈侍卫说得有理,白怜记下了,既如此,白怜便先进去了,祈侍卫还请自便。”

祈复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白怜扶了扶发间的步摇,拎着裙摆娉娉袅袅地迈入院门,再没有回头看祈复一眼。

祈复在门边怔了一下,思绪翻腾。

白怜好像真的变了一些。

也是,三年了,人怎么可能不变。

她那样的身份,自己又是什么样的身份,或许,肯屈尊与自己交谈,已经是格外优待于他了吧。

祈复叹了口气,收回思绪,也往别院而去。

门外,暗中观察的史倾棠放下窗帘,收回视线,手指搭在车上的小案上,轻轻地叩着,看上去在思索什么。

书蕊小心问道:“小姐,咱们……”

“咚”的一声,史倾棠的手指落在小案上,心里有了想法,“今日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书蕊连忙点头。

“走吧。”史倾棠掀开车帘,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史倾棠一进院门,立刻便被郭知宜身边的侍女迎了上来,引着往花厅而去。

侍女陪笑道:“史小姐见谅,郡君临时有事脱不开身,特派奴婢来说一声,还请史小姐在花厅稍待片刻,郡君即刻便来。”

史倾棠微微一笑,“无碍。”

花厅内,正百无聊赖的白怜看见来人,眼前一亮,“倾棠姐姐。”

“小怜。”史倾棠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白怜围着史倾棠转了一圈,惊讶一瞬后笑道:“好俊的哥哥,是来勾哪位妹妹的魂儿了?”

史倾棠勾唇:“别的不说,能勾到怜妹妹就赚翻了。”

白怜羞涩道:“讨厌~”

周围的丫鬟侍女见状,纷纷捂着嘴憋笑。

“嘶,我道是谁在我这里谈情说爱呢。”郭知宜倚在门边,揉着手臂笑道。

史倾棠扫了她一眼,“谁让你这个大忙人放着如斯佳人不管不顾呢。”

郭知宜失笑:“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但忙也没办法,又没人肯伸援手。”郭知宜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史倾棠眸光微闪,伸出一只手,“愿闻其详。”

白怜笑着举手,“加我一个。”

郭知宜笑笑,“这件事我原本就打算问问你二人。”

郭知宜顿了一下,“留菲园,赏梅宴,赵仙云曾与我一同离席片刻?”

“记得,”白怜认真思索道,“当时我还十分好奇。”

史倾棠静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眉头微蹙,道:“郡君怎么问起这个了?”

“忽然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郭知宜轻笑道,“不知道我离席之后可有什么异常?”

史倾棠眼睫一颤,猛地抬眸,“是不是严小姐出了什么事?”

“哦?这么说,倾棠姐姐是知道什么了?”郭知宜诧异地看向史倾棠。

史倾棠叹了口气,目光中隐隐有愧悔之色,“当日,郡君离席之后,忽然有个毛手毛脚的丫鬟打翻了严小姐的酒杯,下人们慌忙上来收拾,人多眼杂,随后发生了什么,我并没看清。但是,后来赵仙云劝酒时,严小姐眼中的抗拒我却是看到了的,当时我心中便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遂出言想阻止,但是……”

郭知宜了然,那时她也在场,她记得,赵仙云当场甩了史倾棠一个冷脸,弄得很不愉快。

郭知宜摩挲了一下手指,凉凉一笑,原来如此……

赵仙云,赵正谊,她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倒招惹到她头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春华(四)

“听倾棠姐姐的意思,难道是那杯酒有问题?”白怜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眼中浮现一片厌恶之色,“真是令人作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弄这种下作手段,她也敢?!只是不知,严姐姐怎么样了,那杯酒里放了什么?药还是毒?”

郭知宜看向白怜,“我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位精于此道的人呢?”

白怜托着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郭知宜一哂,道:“不知道你们可听说过春华酒?”

老实讲,她刚刚听到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春华酒,看一眼就爱上了,真有这种酒的话,那天下可不得大乱?!

给自己暗恋多年的男神女神什么的来一杯这种酒,简直不要太美妙噢!

不过这弊端和不可控因素也是真的可怕……

“春、华、酒?”白怜垂着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史倾棠缓缓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说过。”

郭知宜眉眼半垂,“没听说过也正常……”

“我听说过,”白怜忽然抬眼,认真道,“我听说过这种毒酒。”

白怜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眼神严肃到甚至有了凌厉的感觉,将春华酒的由来和药效娓娓道来。

史倾棠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白怜看向郭知宜,“长安姐姐,严姐姐是不是误饮下了这种酒?请长安姐姐务必告诉我。这种毒酒禁绝多年,就算是神医谷也没有解药,只有我,曾苦心钻研过这种酒的配方和解药。”

白怜微微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也没有亲自医治过饮下这种毒酒的人,但我自信,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对春华酒的了解更深。”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暗暗观察了两眼白怜的神色,唇角轻轻勾起,淡淡一笑,“你猜对了。这样看来,瑾瑶的身子还得仰仗咱们小怜了。”

“长安姐姐说笑了。”白怜手指无意识地缠着耳边垂下的一缕青丝绕了饶,笑得有些心不在焉,“那小怜就先去看看严姐姐了,第一次遇到误饮下春华酒的人,我竟手痒得紧。”

“去吧去吧。”郭知宜笑着摆了摆手,“你且先去,我和倾棠办完事稍后便到。”

白怜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史倾棠端起桌上茶盏吹了吹,又轻轻放下,“第一次见白小姐对什么如此上心呢。”

“可在我看来,白小姐热忱友善,对很多人、很多事都很感兴趣,都很乐意相助,”郭知宜微微一笑,“当然,也可能是我并不经常在京城,对京城中人的了解终究不及倾棠姐姐。”

史倾棠摇头一笑,并未分辩,“我对白小姐口中的春华酒却是更感兴趣,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酒么?”

史倾棠说话之间,茶杯里倒映的明眸,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格外摄人心魄。

郭知宜心中微微诧异。因为在她平日看来,史倾棠一向内敛,更多的则是一种风华沉静的美,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她到底是在好奇些什么?

史倾棠抬眸看了郭知宜一眼,回神一笑,“但我更好奇的是,这种已经被禁绝几十年的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赵家的赏梅宴上,又为什么会被严小姐误饮下呢?

严大人虽然因为前一阵子的事,和赵大人弄得挺不愉快,但赵仙云派人当街阻拦严小姐的马车,该出的气也出了,为什么还要在宴席上骗严小姐饮下那杯春华酒呢?倾棠可不认为,一个严小姐,好像不值得赵仙云,或者说赵家的人费这么大的功夫吧?”

郭知宜先是愣了下,然后抚掌一笑,“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史老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怎么教出来的后生一个比一个精明可怕。”

史倾棠这头脑啊,她都忍不住鼓掌了,这未免也太聪明了。

而且瞧瞧,人家这情报能力也丝毫不逊色呀!

当初严瑾瑶在赴留菲园赏梅宴时,被人故意碰瓷,撞坏了马车,正好被她撞见,便搭上了她的车一同前往留菲园。

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件碰瓷的事放在心上,严渊好歹是大理寺卿,不至于摆不平这点小事。

但是严渊也许是为了避免和赵正谊针锋相对,并没有声张此事,而是私下了了,所以,她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

没想到史倾棠也知道的这么清楚。

郭知宜暗暗赞叹,一个史倾棠,一个魏人辅,一个房朴,还有江湖朝野上那么多厉害人物,史老爷子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老师啊!

史倾棠闻言,却是愣了好久,摇头轻笑出声,笑容里若带几分嘲讽,“第一名士?不过是个为老不尊、又臭又硬的老头子。”

“啊?”郭知宜被呛了一下。

史倾棠微微一笑,“世人往往被流言迷惑,却忽视了那些最显而易见的事实。”

郭知宜虚心道:“比如?”

史倾棠眨眼,“比如,能教出魏师伯和房朴房师叔那样诡计多端、多智近妖的徒弟,为什么会有人会觉得这个师父是个霁月清风、持守节操的端方君子呢?”

郭知宜:“咳咳咳,你这个形容,还真是不客气。”

史倾棠笑了。

郭知宜缓了口气,扫了一眼史倾棠生动的眉眼,暗暗一笑。虽然史倾棠这么说,但看得出来,史倾棠和她祖父史照温的关系应该很好。

令人羡慕。

不,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她和祖父的关系也很好,而且自己的祖父还健在。

郭知宜平复了一下心神,把话题拉了回来,“如你所想,赵仙云那杯春华酒并不是给严瑾瑶准备的。”

“是郡君你。”史倾棠笃定道,“严小姐交换了你们的酒?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郭知宜点了点头,“不错,赵家人安排我见的人,正是赵家大公子。”

“赵家大公子?”史倾棠笑笑,“色心倒不小。”

郭知宜亦是轻蔑一笑,思忖着道:“不过,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赵正谊从哪里找到春华酒的呢?难道是三十年前,没有禁干净?”

史倾棠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种酒,连我家的藏书阁都没有关于任何这种酒的记载,可见,要么是不存在这种酒,要么就是当时应该是查禁的太严,连我家的藏书阁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郭知宜沉默片刻,的确,史家的藏书阁藏书之浩瀚,天下无阁能出其右,皇室亦然。如果连史家都没有记载,一定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惊天丑闻,逼得皇权都不得不发了大力,才能抹得这么干净。

“可这样一来,春华酒的来历就又成了一个迷。”郭知宜皱着眉头道。

史倾棠淡淡笑了。

郭知宜抬眸看向她,史倾棠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但是——”

史倾棠拉长了声音,勾唇一笑,“我觉得,郡君是不是忘了件事情?”史倾棠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郭知宜敲了敲额头,“啊呀啊呀,我的错,忘了还约了你一起。”

史倾棠摆手笑道:“没关系,知道郡君您日理千机。”

“啧,”郭知宜玩味道,“怎么感觉你这,话里有话?”

史倾棠抿了口茶,大方地承认,“不错。”

“嗯??”郭知宜眨了眨眼。

史倾棠收起笑意,认真道:“所以,我觉得郡君需要一个帮手。”

郭知宜勾唇一笑,史倾棠这是……这可太特么有意思了!

“倾棠姐姐的意思是,愿意伸出这个援手了?”

史倾棠颔首,“我相信魏师伯。”

郭知宜捂着眼转身笑了,“但倾棠姐姐比我还要大上半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了,到时候倾棠姐姐忙着相夫教子,哪里有时间陪长安干这些不正经的事呢?”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却没有回答。

郭知宜立刻回身看了史倾棠一眼,却见史倾棠眼帘微垂,眼眸下面被日光投下了扇形的阴影,神色看上去有种很阴翳的感觉。

郭知宜这边立刻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史倾棠忽然抬眸,浅浅一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这你尽可放心,就算你没时间了,我也有时间。”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史倾棠一眼,良久才道:“好,多谢了。”

史倾棠又笑了,很真诚自然,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只是不等她进一步确认,祈复却先寻了过来。

“郡君,马车准备好了。”

“等等,”郭知宜想到什么,低声吩咐道,“你不用陪着我们去了,你去城外盯着,有没有方四的消息。”

祈复应声而去。

坐在一旁的史倾棠扫了一眼祈复的背影,眸光渐渐幽深,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心中一闪而逝。

“这种毒酒禁绝多年,就算是神医谷也没有解药,只有我,曾苦心钻研过这种酒的配方和解药。”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对春华酒的了解更深。”

“……”

白怜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袁楼

史倾棠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一大团迷雾横亘眼前,怎么也看不穿似的。

史倾棠烦闷地揉了揉眉心,按下心中的怀疑,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道,是自己太多疑了么?又或者是,她对白怜的固有成见影响了她的判断?

史倾棠心中愈发烦躁了。

她承认,因为白怜的母亲史敏的缘故,她以前对白怜的确有偏见。

身为白家的主母,又育有白延钊和白怜这样出色的子女,史敏在外面素有淡静慧敏的好名声。

但史倾棠却对她这个姑姑的真实秉性一清二楚,占着史家长女的名头攀上高枝嫁入了白府,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心机深沉又自私自利。

数月前,史家遭逢大难,满门被屠,史家上上下下快死绝了都不见史敏出来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在暗中护住一个史家的后生呢?!

要知道,隐帝发难,白家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及,史敏完全有能力暗中操作为史家留下一点希望。

可她没有,史敏什么都没有做。

相反,在最困难的时候,史敏竟然趁火打劫,威逼她祖父交出静远阁的钥匙。静远阁正是赫赫有名的史家藏书阁,也是史家真正的底蕴所在,其中浩如烟海的古籍和先人手稿,价值不可估量。

静远阁的钥匙历来为史家家主所持有,史敏的心思昭彰可见。

呵。

后来,祖父史照温自尽于阁前,静远阁侥幸保下。自己这个唯一幸存的史家嫡系血脉,遵祖父遗嘱接过静远阁。然后,她接过静远阁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史敏断绝关系,将史敏逐出史家。

是以,她同白怜虽然是表姐妹,却并不亲近。白怜也是个明事理的,平日里平辈论交,就像普通朋友一般,并不以表姐妹相称。而且,白怜不常在家,性格和举止与史敏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只是,每每看着白怜,她总有点心结似的,做不到完全坦诚、完全不迁怒。

“倾棠姐姐?”郭知宜换好衣服出来,在发呆的史倾棠眼前挥了挥手。

“嗯?哦,是郡君啊。”史倾棠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知宜见她神色犹带几分低落,心中好奇了一瞬,面上却全当没看见,笑着挽起史倾棠往备好的马车而去。

史倾棠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郡君带了多少亲卫?怎么一个也看不见呢?”

郭知宜倚在车边,神秘一笑,“放心,此次随行的都是最精锐的亲卫,莫说我们只是去一个村落打探,就是攻下一座小城也绰绰有余。”

史倾棠彻底放心了,“难怪师伯一听说我要同郡君一同外出,问都不问便放行了。”

郭知宜摇头一笑:“那是他不知道我要带他家的小美人去干什么,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到陛下那里告我一状?”

史倾棠笑意深了几分,玩笑道:“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日理万机的,怎么会知道?”

郭知宜捂心口,“哇,魏伯伯不会怪我带坏了倾棠姐姐吧。”

史倾棠眉目含嗔地扫了她一眼。

两人笑闹一番,便说起了正事。

郭知宜展开一张舆图,指着一处道:“袁楼村,城东二十里外的小山村,咱们快马加鞭,天黑前应该能赶回来。”

史倾棠点头,“只是,就怕会出点意外耽误了我们的时间。”

郭知宜十分赞同,毕竟她们这次去的,可不是什么民风淳朴的小山村,说不定还是个虎狼窝呢。

袁楼村,一个坐落在山沟沟里的、很不起眼的小村庄,但是销魂窟挖出的女尸里却有近二十具来自这个村庄,更别说那些无从辨认的尸体里还多少是来自这个村庄的。

这么多被害女子,如此密集地来自同一个村庄,要说没有猫腻谁信呢?

可偏偏从下面的县衙报上来的资料上看不出一点异常,就是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普通小村落,村里偶尔有女子上山或是外出后失踪也很积极地报官。只是没想到,实际失踪的女子竟然会这么多,而且都被掳到了销魂窟里。

白延钊和京兆府的官员正为了追查销魂窟的几个匪寇头领忙的焦头烂额,这里的异状一时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若不是史倾棠敏锐,只怕她心里装着陆韶和方四的事,也注意不到。

但,这个奇怪的村庄一被注意到,更多的问题便随之而来,逼得郭知宜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

但她没想到,史倾棠也跟了过来。

注意到郭知宜的视线,史倾棠抬起头,“郡君想到什么了吗?”

郭知宜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只怕到了地方才能看出点什么。”

史倾棠沉吟片刻,“到地方?郡君是要进村?”

“对,已经到了这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郭知宜撑着额头,挑眉一笑,“况且,这里对我来说,未必算得上是虎穴。”

史倾棠想起郭知宜以前的传闻,“也是,但还是不要大意,那个人……”

史倾棠眼神意有所指,“我总感觉,不是很可靠。”

郭知宜唇角勾着,眼神里带着五分嘲讽五分冰冷,“见利忘义,又自作聪明。”

史倾棠见她心中有数,便放心了,不再赘语。

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前行,摇摇晃晃许久,终于停下了。

“郡君,到山脚了。”马夫在前面道,“转过前面那座山包就到了。”

郭知宜扶着车厢,“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唉,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疲。

郭知宜推了推伏在小案上的史倾棠,打趣地笑道:“倾棠哥哥还好么?”

史倾棠抬头,脸色难得的有点黑,声音虚弱道:“还、还好。”

郭知宜毫不客气地笑了。

史倾棠幽幽地瞪了她一眼,心中却忍不住佩服起郭知宜,仅仅是坐马车在山路间穿行,便已经如此受罪了。她很难想象,同样是千金贵女的郭知宜是怎么在北境战场上熬过来的。更可气的是,京城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妄加评论,品头论足,真真是令人恶心。

郭知宜笑够了,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吩咐侍立一旁的亲卫,“把那个人带过来吧。”

亲卫称是,不多时,手里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并且蒙住眼的男人走了过来。

史倾棠全身酸疼,便没有下马车,只掀开帘子淡淡看着外面。

“把他解开吧。”郭知宜低着头整理衣袖,随口吩咐道。

男人脸型偏长,下巴上蓄着一小撮胡子,看起来贼眉鼠眼,也难怪史倾棠说看上去就不可靠。

但这个人是袁楼村的村民,袁楼村的女尸大半都是他辨认出来的,所以郭知宜暂时不得不依靠这个人带路。

男人一被放开,立刻吱呀乱叫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群龟孙子敢绑架你爷爷!”

郭知宜噗嗤一声笑了。

男人的目光立刻被笑声吸引过来,看见郭知宜后,男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骂道:“小白脸,笑屁笑!”

亲卫上去就是一脚,男人抱着肚子疼得直打滚。

郭知宜蹲下,唇角微勾:“笑的就是屁。”

男人愣了下,也不打滚了,也不骂人了,手指指着郭知宜,半晌憋出来俩字:“女的?!”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忽然又反应过来:“你他娘的敢骂我?”

随后又是一连串脏话。

郭知宜低声笑了,“你死定了噢。”

男人卡壳了一下,“什么?”

郭知宜指了指自己,“我,当朝郡君,爷爷是皇帝。”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嗤笑一声,“你是郡君,我还是皇帝呢!”

男人指了指旁边的亲卫:“你问问他们,哪朝的郡君会把屎尿屁挂在嘴上?哪朝的郡君会打扮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哪朝的郡君会不好好待在宫殿而是往荒郊野外钻?”

郭知宜:“……”致命三问。

亲卫绷着脸,不肯说话,也不敢说话。

“咚”的一声,郭知宜循声看去,史倾棠趴在小案上,捂着嘴笑得全身直抖。

郭知宜:“……”

饶是厚脸皮如郭知宜都后知后觉地有了一丝丝不好意思。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男人,恶狠狠道:“带路。”

先办正事,其他的容后再论。

这个男人目前还有大用,她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亲卫得令,立即抓起男人走在前面,郭知宜没有回马车上,而是骑着一匹马跟在后面。

待郭知宜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弯处,藏在不远处的另一群人这才钻了出来。

为首的华服青年捂着肚子直笑,眼角隐隐有水珠溢出,“有趣,太有趣了,她还真是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

侍卫无奈道:“元帅!”

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吗?!

华服青年笑够了,擦了擦眼角,唇角轻勾,“走,咱们跟上去。”

侍卫拱手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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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祁复正满腹心事地奔着城外而去。

途经一条小巷的时候,祁复脚步顿了顿,犹豫半晌,一咬牙,转身钻入了幽巷。

祁复贴着墙,躲在一处阴翳的角落里,暗暗等待着。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祁复精神一振,捡了块石头丢了过去。

那人察觉到风声,眉目一肃,挥剑打开了石头,“谁?”

祁复从角落里移出半步,招了招手,低声道:“是我。”

那人先是愣了下,然后飞快地扑了过来,高兴道:“七哥!我好想你,你总算是回来了。”

祁复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十一,我已经回不去了。”

十一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祁复垂着眼,“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十一叹了口气:“好吧。那七哥你这次回来是……”

祁复抓住十一,认真道:“我找你是想问一个问题,我离开后白家发生了什么?”

“啊?”十一皱了皱眉,看了眼祁复,有些为难。

祁复自嘲一笑,“抱歉,让你为难了,差点忘了,我现在没资格打听白家的事。”

祁复顿了下,看着十一道,“我也不让你为难,我只是想知道怜小姐这三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感觉性情变了许多?你挑着能说的和我说说吧。”

十一眉毛拧来拧去,思索许久,只叹着气挤出来寥寥数语――

“现在的怜小姐已经不是以前的怜小姐了,如非万不得已,不要找她。”

第一百二十二章 欢颜

“为,为什么?”祈复闭了闭眼,他知道十一不会骗他,但是,他也很难接受,三年的时间能令一个乖巧懂事的少女完全变一副模样。

十一挠了挠鼻子,尴尬地笑了笑,“七哥,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呵呵,七哥若真的想知道,还是去问公子吧。不过,七哥如果不打算回白家的话,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十一说完,不等祈复回答,抬头望天:“七哥,今天我还有任务在身,改天再找你喝酒。”十一撂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开了。

祈复“哎”了一声,也没拦下人。

“算了。”祈复摇了摇头。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就算知道背后的真相又能怎么办呢?

白怜……

白怜微微弯着眼睛,笑得十分讨喜,“个中缘由正是如此,郡君得知严姐姐身体抱恙,心中焦虑,情急之下才找到小女,托小女先来看望看望严姐姐,郡君被琐事缠身,一时脱不开身,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严夫人温和地看着白怜,笑意盈盈,“多谢白小姐和郡君挂怀,瑾瑶的身子如今是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在调理着,已经好了许多,暂无大碍。”

这就是不希望别人插手严瑾瑶病情的意思了。

白怜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此,便再好不过。不过,左右来都来了,不妨让小女为严姐姐把一把脉,以免郡君忧心,夫人也更安心不是?”

“毕竟,”白怜抬眼看向严夫人,双手交握,脸上带着自信,“小女虽不敢自诩医术高明,却也师承神医谷谷主,万万不敢堕了家师英名。”

严夫人拒绝的话被“神医谷”三个字堵了回去。

严夫人绞了绞帕子,静默片刻,道:“那便有劳白小姐了。”

白怜微微一笑,并不计较严夫人先前的推拒。

内室,严瑾瑶正轻轻闭着眼小憩。

华菱守在一旁,见严夫人和白怜进来,急急起身行礼,打算叫醒严瑾瑶。

白怜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不必打扰严姐姐休息了。”

华菱怔了下,看向严夫人,见她点头才退到一边,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白怜朝严夫人颌首示意后,缓缓走到床边,扫了一眼睡相安然的严瑾瑶,伸出手搭在对方手腕上。

没来由的,白怜竟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白怜深吸两口气,宁神静息,细细地感受指尖下跳动的脉搏。

过了好半会儿,白怜才移开手,又细细查看了严瑾瑶的面部,然后长长地呼出口气。

严夫人急忙上前,拉着白怜问道:“好孩子,瑾瑶她怎么样了?”

白怜扫了一眼严夫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掠过一丝动容,安抚一笑:“夫人可以宽心了,严姐姐饮下的并非春华酒。”

“什么?”严夫人惊了一下,怀疑道,“可是瑾瑶的症状与饮下春华酒一般无二,而且大夫也看过了。”

白怜一哂,“时隔多年,有关春华酒的传闻早已不可考证真假,仅凭这些就下了判断,未免过于草率。小女不知道那位大夫如何断定严姐姐误饮下的是春华酒,但小女的诊断所凭借者,却是我师父的医案。”

白怜淡淡一笑,“夫人也不必纠结,孰是孰非,半个月之后便可见分晓。”

严夫人怔了下,立刻反应过来,喜道:“白小姐的意思是?”

白怜道:“严姐姐所饮下的酒,名唤欢颜露,和春华酒有异曲同工之处,却远不及春华酒性烈,最多不过半个月,便自行解了。”

“天可怜见,太好了,太好了,”严夫人反复说道,几欲喜极而泣,“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白小姐是好。”

白怜垂着眼笑了笑,一边说着,“夫人不必客气,小女并没有做什么。”另一边轻轻将严瑾瑶的袖子往上捋了一截儿。

“嘶。”白怜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严瑾瑶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委实吓人。更让人不忍看下去的是,小臂内侧竟是大块大块冻伤后的红肿。

白怜皱眉看向严夫人,严夫人双眼微红,不忍地别开眼。

“严姐姐这是何苦呢。”白怜声音极轻地长吁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在严瑾瑶手臂上轻轻推开一层淡绿色药膏。

华菱见状,上前道:“白小姐,奴婢来吧。”

白怜将药递给她,“早晚清洗之后各涂一次即可,明日我再派人送些过来。”

华菱感激不已。

白怜婉言谢绝了严夫人留膳的请求,径直回了白府。

眼尖的下人瞧着白怜的脸色不大对劲,立刻去找了白延钊,但白延钊恰巧不在府里,几个侍卫猜拳后选出了一个倒霉蛋去了解情况。

十一抱头直嚎,“怎么又是我!”

同僚一脸同情地拍了拍十一的脑袋,“去吧,小十一!”

十一吼道:“不准说我小!”

十一吼完,又瘪着嘴补了一句,“小十一只有七哥能叫。”

同僚踹了他一脚,“还念叨七哥呢?快去看看怜小姐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十一苦哈哈地去了。

未至芙蕖榭,先听到了里面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十一抖了抖,做好了心理准备,才缓缓推开芙蕖榭的门――

白怜正懒散地半躺在软榻上,芙蕖榭里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一旁则是满地的瓶盆碎片。

白怜比寒玉还要冷的声音顺着丝丝缕缕的北风钻入地上每个人的耳中:“趁着本小姐还有耐心,你们最好主动交待,否则,你们就全都跪到那里去好好回想吧。”

丫鬟顺着白怜指的方向看去,被满地尖利的碎瓷片骇得全身发抖。

十一:“……”

十一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干笑道:“怜小姐这是?”

白怜眼睑微动,“怎么,我管教下人,大哥也要管?”

十一讪讪一笑,“公子并无此意,只是,怜小姐这样大的阵仗,属下,属下来看一眼,才好向公子交待,毕竟公子素来关心小姐。”

白怜冷笑一声,“现在看过一眼了?可以滚了?!”

十一干巴巴道:“怜小姐……”

白怜不耐烦地转过头,抬起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方,沉着脸道:“还不肯说吗?”

院子里依然一片寂静。

白怜笑了,“如果没一个人能说出个一二,那就一起跪在那上边好好想。”

丫鬟和护卫们骚动了一瞬,哭丧着脸彼此对视一眼。

“没有人动吗……”白怜喃喃了一句,然后勾唇一笑,缓缓起身,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定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身上。

白怜走到小丫鬟身前,慢慢蹲下,小丫鬟全身抖了抖。

“告诉我,有谁进过我的房间,动过我的东西?”白怜抬手掐住小丫鬟的脖子,迫使对方抬头,声音冷丝丝地问道。

小丫鬟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怜小姐,不可啊!”十一眼看小丫鬟白皙的脖颈上已经有青黑色痕迹从白怜的指尖下往周围蔓延,心中直呼不好,连忙上前阻拦。

白怜睨他一眼,“滚!”

十一硬撑着,“怜小姐若是丢了什么东西,不妨告诉公子。”

“我大哥?告诉我大哥有用吗?”

眼见小丫鬟已经摇摇欲坠,一个粗使婆子终于忍不住哭着爬了过来,“小姐手下留情,老奴说,是夫人,夫人来过。”

十一心中咯噔了一下,夫人来怜小姐的院子干什么?

“母亲?我母亲……”白怜掩着眼笑了出来,被遮住的眸子一片漆黑。

这一瞬间,白怜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她过来了,她又过来了,她凭什么过来?!”白怜慢慢站起来,扶着头冲着四周吼道,目光阴厉,如同淬了毒一般。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十一仍旧看得一阵心惊,“怜小姐!”

十一忙抓起一个丫鬟问道:“怜小姐的药呢?”

丫鬟颤声道:“在、在屋里。”

“快去拿!”十一吼道。

“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叫。

十一慌忙回头看去,却见白怜抓了满手的碎瓷片正踉跄地往外走去,鲜红的血滴啪嗒啪嗒在地面上落成了刺目的血线。

“都愣着干嘛?!”十一急急冲了过去,挥掌击晕了白怜,然后掰开白怜握得紧紧的手,小心地把瓷片取了下来,上药,包扎……

一番折腾下来,十一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额头,在霜风凄紧的冬日里,他却已经是满头大汗。

十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来白怜的贴身丫鬟,“怜小姐这次丢了什么东西?竟发了这么大的火?”

丫鬟嗫嚅道:“好像丢了几瓶药吧,叫欢颜露什么的,奴婢也不懂。”

“欢颜露?”什么东西?

十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他还是告诉公子,让公子发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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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是袁楼村了?”郭知宜站在高地,朝山谷中望去。

山谷之中水汽氤氲,雾霭蒙蒙,什么都看不真切。好在如今正是冬日,草木衰败,没什么阻碍视线的,郭知宜一行人勉强能看到山谷中若隐若现的村落。

“对对对,下面就是了。”带路的男子眼中划过一抹狂热,激动道。

郭知宜抽出佩刀看了看,“事不宜迟,那我们就下去吧。”

史倾棠淡淡扫过带路的男人,眼神微动,“我还没休息好,就不跟着一起下去了,免得拖后腿。”

郭知宜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回首和史倾棠对视一眼,然后飞快地垂下眼睑,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旧识

一触即分的对视,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郭知宜和史倾棠两人却已经对彼此的意思心领神会。

但她们都没有料到的是,潜伏在暗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的华服青年也捕捉到了这微妙的一眼,于是心情也微妙起来,眼睛也一点一点眯起,偷窥得更加专注了。

跟在身边的侍卫死死掩住口鼻,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内心有点绝望。尤其是看到几步外隐蔽着的暗卫,直接自暴自弃了。

他们家元帅还真是持续性作死,间歇性玩命。

看见有点姿色的就走不动道!

就不能有点出息?!

虽然说,不远处那两个女人是真的有点…很有……非常漂亮吧……

侍卫捂脸,彻底认命。

史倾棠单手按在肩膀上,斜斜倚在马车边,虚弱道:“那你多加小心。”

“嗯。”郭知宜摆了摆手,踩着湿滑的山路往下走去,几息之后便消失在荒凉的黄土堆后。

史倾棠的眼神立刻恢复了精明,脸上的虚弱无力也瞬间消失,“留下的有多少人?”

空无一人的平地上静了片刻,然后一个蒙面侍卫跳了出来,半跪于地,“回史小姐,此地还留有五十人左右。”

“这么多?”史倾棠惊了一瞬,“那郡君身边带了多少人?不会有危险吗?”

蒙面侍卫报了个数字,“二百五十。”

史倾棠:“…………”

史倾棠深吸两口气,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既很想知道郭知宜调走的人数怎么就这么巧,也很想知道她一个郡君是怎么调动这么多人的,还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她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但最后她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行吧。

“留下两个人,扮作我的模样,在原地等着,其余人和我一同下去。”

蒙面侍卫迟疑了一瞬,“史小姐,这……”

史倾棠笑着挑眉,“怎么,担心我会拖后腿?”

“属下不敢。”

史倾棠淡淡一笑,转身从马车中取出一柄长剑,拔出亮晃晃的一截,又唰的一声推入鞘中,“放心,本小姐虽然不及郡君英武善战,但君子六艺却勤习不辍,还不至于会拖你们的后腿。”

蒙面侍卫见状,也不再拦,有他们这么多人在,再不济也不会让人受伤。

“这个小姑娘也有趣得紧,知道是谁家的吗?”史倾棠一行也很快消失在山中,华服青年爬了出来,兴致盎然地推了一下在旁边装死的侍卫。

侍卫见躲不过去,皱着脸站了起来,叹道:“属下观此女容貌比之长安郡君也不逊色多少,又听闻方才的蒙面人唤她‘史小姐’,属下猜此女应该是……”

“史倾棠!美人榜上的史倾棠!”华服青年一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幼时还见过她来着,只是后来离开了京城,便只听他人说她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今终于重睹芳颜。”

华服青年喜滋滋道:“走,跟上去瞧瞧。”

侍卫嘴巴张了一下,很想说,元帅您难道只看到史倾棠那张脸有多漂亮,就没看到史倾棠翻脸有多快?!

侍卫在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碧空之下,炊烟袅袅,郭知宜走到村口时,正是用午饭的时候。

地头闲坐的农妇见着带路的男人,未语先笑,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视线却落在了男人身后的郭知宜身上。

无他,郭知宜就算做男子装扮,也俊美得紧,雌雄莫辨,眉目含情。只见过山村粗野壮汉的妇人竟看呆了一瞬。

带路的男人咳了两声,妇人立刻回神,脸颊微红地低下了头。

“咳咳咳,”带路的男人忽然更加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妇人猛地抬头,正对上男人警告的眼神。

妇人想起自己的任务,心里慌乱了一瞬,立刻别开眼,再不敢看郭知宜一眼。

妇人走上前,关切地问道:“三哥,你没事吧?还有,这些人是?”

妇人打眼看去,郭知宜身后竟跟着十来位身材魁梧的壮士,心中不由得惊了一下。

被唤作“三哥”的人昂首道,“这是京城里来的贵客,来看看咱们这儿的特产,还不快去通知村长好好准备好酒菜招待客人。”

妇人微微抖了一下,强作镇定道:“好好好,保准儿让客人满意。”

李三待妇人离开后,谄媚地看向郭知宜,“官爷,这样说您满意吗?”

郭知宜全当没看见他们的眉来眼去,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他们都是你的同乡人,村子里甚至还有你的亲族,你就这样出卖了他们?”

李三陪笑道:“哪里就算得上是出卖了?这不是,小的知道自己村里的人什么样,一个个老实巴交的,也不怕官爷们来查,这才、这才钻了个空子,想着给自己攒个娶媳妇的钱。”

“也是这个理。”郭知宜笑着扫了他一眼。

李三脑子里正啪啪打着小算盘,浑然没有注意到郭知宜耐人寻味的眼神,笑呵呵地领着郭知宜往村里走。

村子里,村长李德起刚从地窖里爬出来,就碰见了气喘吁吁的妇人,“四叔,不、不好了。”

李德起皱着眉斥道:“什么不好了?好好说话。”

妇人缓了口气,将李三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德起眉毛越拧越紧,踱了两三步,似是在思索。妇人摒住呼吸,不敢打扰。

几息之后,李德起厉声道:“你去,不,我去叫人,你去通知各家把自家的东西都看好了,谁家的东西没藏严实,漏了一点信儿,就等死吧。”

“是,是是。”妇人急急跑着去了。

李德起按下心中的不安,叫来了几个能主事的人和十来个汉子,“李三传信回来,说是有人来查,情况不妙。”

“原话怎么说的?”坐在一边的独眼老人声音沙哑地问道。

李德起又把李三的话说了一遍,其余人听罢,齐齐沉默了片刻。

京城里来的贵客,说明此次来人身份不同;特产,说明此人正是冲着他们村子,或者说他们村子里的秘密来的;准备酒菜,这是让他们准备好武器和陷阱,做好最坏准备。

李三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们在外面的眼睛,他们没道理质疑李三这句话的真假。

这么说来……

在场之人心中齐齐一沉。

李德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你们在想什么呢?李三既然说了让咱们防备,那就说明还是有希望的。退一步说,咱们还有退路吗?被发现了大家都得死。”

独眼老人眼神一厉,“说得对。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贵客咱们没碰见过,也不差这一个。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去,咱们去会会,这次又是哪路的贵客。”

几个汉子高声笑道:“没错,只要进了这座山,那就是咱们的瓮中鳖,神仙来了也跑不了。管他多厉害的人物,不也得乖乖任咱们拿捏?”

李德起脸色好看了许多,微微笑着送众人出去。

走到门口,李德起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知怎么,眼前分明是晴空万里,但他心头却莫名蒙上了一层阴霾。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秘密

“我猜,你刚刚说的是一句暗语?”郭知宜看了眼村妇飞快远去的身影,悠悠地收回目光,“或许,我再猜得大胆一点,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李三眼神躲闪了一瞬,“我怎么知道您的身份呢?”

郭知宜笑了笑,使了个眼色,亲卫会意地上前,掐住李三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把一粒药丸子丢了进去。

李三被放开后,立刻捂着嘴干呕起来,“你,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郭知宜笑眯眯地接话:“毒药啊,特制的,没有解药的话活不过三天。”

李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愤怒。

“这位壮士,我劝你最好慎重考虑一下眼下的情况。你说,你的同乡们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郭知宜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三明显慌乱了一瞬的神情,“比如,为了一己私利,揭了官府的悬赏榜去辨认城外销魂窟挖出来的尸体?”

李三的脸立刻白了。

猜对了!郭知宜笑着移开视线,余光瞄了一眼远处渐渐走近的人影,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郭知宜迅速从袖笼中抽出几张银票,在李三懵逼的目光中一把塞到了对方怀里,然后沉着脸又把银票扯出来撒了一地。

“一千五百两还不够?”郭知宜捏着嗓子高声道,“不就建个别庄吗?两千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啥???”什么玩意儿?

李三有些蒙地看了眼郭知宜,又扫了遍一脸理所应当、甚至配合地怒目瞪着他的侍卫,整个人都不好了。

情境变化得太快,他有点受不住。

但这个诡异的情景看在赶来的李德起等人眼中,却完全变了个味儿。他们只看到李三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小白脸好像因为什么起了争执,然后推推搡搡吵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别庄”和“两千两”几个字眼。

李德起心中不解,不是说要抄家伙迎敌吗?这是在说什么?

李德起压下疑惑,走上前和和气气道:“在下是此处的村长,不知这位贵客从何而来,又为何与本村的村民起了争执?”

“村长?”郭知宜怒气未消,声音又尖又刺耳,“那正好,让能管事的人来评评理。”

郭知宜边说边把李三揪了过来。李三一脸麻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提着提着,自己的双脚竟然离地了?!

李三在心中爆了一句粗。

那边郭知宜尖利的话声音还在折磨众人的耳膜,“咱家就想知道这山谷的地里是埋着金子不成?一亩地得两千两银子?!”

什么两千两银子?

跟着李德起过来的几人听见这个数目后,惊得合不拢嘴,立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德起也被震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冷静,“这位……公公,不知此话怎讲,还请明示。”

郭知宜撇着嘴,不高兴道:“这不是,我师父在宫里的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如今终于得了恩典,再过个一年半就能提前出宫了。故而托咱家先在外边找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建个别庄避暑养老。”

“原来如此。”众人了然。

这个时候李三也回过味了,挣扎着叫道:“别相信她,她在骗咱们,她……”

“啪”的一声,李三要说的话硬生生被郭知宜一巴掌打断了。

郭知宜手上用了劲,李三只觉眼冒金星,十分怀疑自己的鼻子有没有被打歪。

“呸!”偏生这个时候,郭知宜还在火上浇油,边踢边骂,“咱家骗人?咱家听了你的介绍,为了亲自来看看地方,前前后后给了你三百两银子,骗你了吗?咱家甚至还允了你,若是地方合适,咱家可以当场把银钱结了,给足了诚意吧?可你呢?你这个狗东西还推三阻四,不肯带路。”

李德起身后众人的脸色齐齐一变,李三最近确实花钱大手大脚的,好像是忽然得了一笔钱,原来竟是这样……

李三一边艰难地捂脸躲郭知宜的拳脚,一边抬头扫了同村人一眼。看到同村人复杂的眼神,李三当即就是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屁,那些银两分明是他帮着官府辨认赚的赏钱。

但他不能说。

要不是他在赌场输得太多,实在没钱,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娘的,赌博害人啊!

李三面色几变,憋屈道:“德叔,你要相信我,我手里的钱真不是这样得来的。”

“胡说!”郭知宜斥道,“你那银钱上还带着尚书内省的印儿呢?!骗傻子呢你?”

李三心中一沉,他从没注意到那堆银钱上有什么印记。如果真的有她说的这个印记,那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这一瞬间,李三看着郭知宜的眼神从看一只挠人的猫变成了看到一只目露凶光的老虎。

不不不,这人还是一只披着猫皮的老虎,装起猫来毫无破绽。

李三现在只祈祷德叔千万不要被利益冲昏头脑,信了这人的鬼话。

但,很可惜……人为财死,尤其是为了利益不惜手段的人。

李德起很难拒绝这么大的诱惑,而且他心中还有其他的考量,“不知这位公公的师父想在何处建庄子,建多大的庄子?”

郭知宜……郭知宜哪知道,她随口诌道:“五十亩吧,在一处景好、地势平坦的地方就行。”

其他人倒抽一口冷气。

郭知宜心中一紧,这是大了还是小了?

她有心找补两句,却不料李德起先颤抖地开口了,“好好。”

他想,一年的时间,足够他们村里的人金盆洗手,弃暗投明了。

再不济,还可以要求这个内侍先付一部分的钱,到时候,这笔钱也足够他们远走高飞了。

郭知宜舒了口气,状似随意道:“既如此,不知村长可否带咱家四处走走看看?”

李德起想了想,和蔼道:“老朽之幸。”

于是,跟在郭知宜身后的亲卫们便眼睁睁地看着郭知宜一个人唱了一台戏,骗得一圈人恭恭敬敬地主动带着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这一刻,十来名亲卫的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

…………

郭知宜绕着袁楼村差不多转了一圈,倒还真的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这里的房子建的非常特别,并非北方常见的坐北朝南,反而有点像四合院似的,四五户人家的房屋扎堆面对面而建,形成一个半环,只留一道大门。大门一合,就彻底成了一个封闭的巨型院落。巨型院落和巨型院落之间被幽长曲折的弄堂和巷子缠绕着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闭环。

郭知宜几乎可以确定,如果用无人机从上方航拍,这个村落的布局说不定比迷宫还要复杂,而且这里的墙壁多数建的非常厚……“易守难攻”和“适合打巷战”两个词立刻跳入了郭知宜的脑海。

郭知宜晃了晃脑袋,打算驱逐混乱的念头,却不料,偏头的一瞬间视线忽然擦过了一点白光。

“那是什么?”郭知宜大步走过去,捡起来放在手心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是一串十分珍贵华美的耳坠子,珍贵到什么程度呢?耳坠上面装饰的珍珠竟然是东江明珠,这种珍珠只有东北苦寒之地一条名为东江的河里出产,而且每年出产的数量非常稀少,连宫里都不多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呢?

郭知宜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哪家小姐这么倒霉,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李德起看见郭知宜捡起耳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把手脚不干净的人骂了个狗血临头,直到听见郭知宜说“这是哪家的妇人被骗了吧,怎么耳坠子上面嵌了颗假珍珠呢?”

李德起这才松了口气,“嗐,妇人无知,让公公见笑了。”

郭知宜收起耳坠打算往前走,这时,变故陡生。

李三突然挣扎着吼道:“你们看她的耳朵,她是女的!”

郭知宜:“……”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熟悉呢,当初她好像也是这样拆穿白怜的伪装,风水轮流转啊……

李德起和身边的人立刻将视线落在了郭知宜的耳垂边。

郭知宜行走的动作停下,笑盈盈地转过身,“终于发现了?”

李德起大惊失色,“不好!”

话音落下的同时,郭知宜缠在腰间的软剑已经来到了李德起眼前,却被独眼老人一个拐杖给拦了下来。

郭知宜扫了一眼远处,很快收回视线,“不玩啦。”

郭知宜语气轻快,把李德起身后的一种壮汉气得面红耳赤,抄起斧头、锄头就打了过来。郭知宜并不恋战,带着十余名亲卫且战且退,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狼狈地退到了村子外。

埋伏好的亲卫打算现身,被郭知宜一个手势制止了。

郭知宜继续带着十来个亲卫仓皇往外逃,被耍了半天的村民见郭知宜并没有别的帮手,不带丝毫犹豫地就追了过去。

“等等,”李德起跑了一阵,忽然停下,“我觉得不太对劲。”

独眼老人皱眉看了眼跑得飞快的郭知宜,“哪里不对?”

“一个女人怎么敢闯我们的地方,还带着那么多身手不凡的侍卫?”李德起烦躁地揪了把胡子。

独眼老人垂眼思索片刻,冲着身后吼道:“李三呢?”立刻有人像拖死狗一样把李三拖了过来。

独眼老人揪住李三的衣领道:“那个女人是谁?她来时带了多少人?”

李三粗喘着气道:“我如果猜得不错,那个女人应该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孙女,长安郡君,就是以前京城里盛传的在北境杀敌的郭家女将军。”

说到这里,李德起和独眼老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绝望,但李三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她此次前来,应该只是为了打探消息,身边只有不到三十人的侍卫跟着。”

独眼老人沉默片刻,落在郭知宜身上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毒,“四哥,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

“只能这样了,天不肯放过我们啊。”

李德起无奈地叹了口气,决绝道:“立刻叫人,务必留下她。”

“史小姐,小心!”亲卫下到地窖后,回身搀了一把史倾棠。

史倾棠点了点头,“多谢。”

亲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退到史倾棠身侧,打着火把为史倾棠照路。

地窖空气混浊,史倾棠不适地伸手在鼻前挥了挥,没多大用。史倾棠只得强忍下不适,蹙着眉前行。

走在前方的亲卫搬开堵在面前的蔬菜和成袋的东西,身侧的亲卫打着火把照了过去——

“啊!”史倾棠双手捂住了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到口边的惊叫憋了回去。

她想,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这副画面。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险情

地窖昏暗,借着亲卫手中的火光,史倾棠才看清面前五个缩在一起的女子。虽然披头散发,形容很是狼狈,但隐约看得出来,这五个女子都很年轻,五官也算得上端正标致。

和没有受过多少摧残的脸相比,她们的身体差不多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了。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和脚腕上,形状各异的伤口纵横交错。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上面大片大片干掉的血渍直白无比地展示着衣服下脆弱的生命是如何一点一点流逝掉的。

史倾棠按住心中的不忍和害怕,缓缓走近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最里面被拴在木桩上的女子。她的模样在这五人中是最惨的,不但手脚和脖颈上都套着铁链,而且伸出来的一只手也少了两根手指。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女子眼睑动了动,很费劲地睁开眼睛,恍惚了好一阵才哑声道:“你是谁?”

活着就好。

史倾棠松了口气,对这个被拴住的女子,也是对其余四个人温声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人。”

缩在一旁的四个女子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唯独被拴在木桩上的女子一脸麻木,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救不了的,你还是快走吧,别把自己搭在这里。”

史倾棠心里叹气,她不敢去猜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子为什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也不敢猜她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会如此灰心丧气。

但,没关系,有这么多人在,她相信这次一定能将这些女子救出苦海。

史倾棠笑了笑,掏出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女子的脸庞,“放心,我保证,一定把大家救出去。这么漂亮的姑娘,合该在明朗的日光下灿烂地笑着,对吧?”

女子缓慢而沉重地抬起头,脖间的铁链哗啦响了几声。她怔怔地看了眼史倾棠,有些失神。

“把她们身上的铁链打开。”史倾棠把帕子递给其他姑娘,然后站起来,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亲卫。

史倾棠站的角度很巧,火光正好在她的眼尾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在史倾棠抬眸时向斜上挑起,犹如沿着下睫精心勾勒出的黛色纹路,冰冷强势,将史倾棠身上的书卷气冲得一干二净。

亲卫无意间窥见,心中还惊了一下,这位史小姐怎么看上去比他们郡君还冷?

但亲卫也只是在心中嘀咕了一下,眼下救人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这种难度的解救百姓,在这方面他们是专业的!

跟在史倾棠身边的亲卫们在一旁拔刀霍霍向铁链,地窖口忽然又跳下来一名亲卫,沉声道:“史小姐,属下查到,这个村子里还有许多地方秘密关押着年轻女子。”

史倾棠心中一跳,许多?

“我们的人手够吗?”

亲卫略一思索,“若想把这些女子完好无损地救出去,只怕是不够。”

“郡君那边呢?”

“郡君的身份已经暴露,正在设法引走一部分村民。”

史倾棠沉吟片刻,问道:“郡君身边有多少人?我的意思是,和郡君一同暴露的有多少人?”

“不过二三十人。”

史倾棠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思考片刻后咬牙道:“把郡君身边暗中埋伏的人调来一半,务必把所有的人救出去。成功后,在我们进村时见到的那棵老槐树下汇合。”

亲卫拱手道:“遵命。”而后雷厉风行地出去调派人手。

史倾棠深吸口气,转身看向正在砍铁链的亲卫,“好了吗?”

“回史小姐,已经好了。”

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几名亲卫背起地窖中被关押的女子,身手利索地跳上地面。

除了……一开始那个在史倾棠最凄惨的女子。

“怎么了?”史倾棠听着里面的女子抽泣声,眉头蹙着走了过去。

亲卫满脸尴尬,“属下、属下没做什么啊,就是,想背着她出去。”

史倾棠看向那个女子,女子伏在地上,呜呜咽咽道:“多谢恩公仗义出手,恩公快些带着其他女孩逃吧,小女子如今实在、实在无法同任何男人有丝毫接触,只会拖后腿,恩公还是不必管小女子了。”

史倾棠垂眼看着女子的惨状,心中不自觉便泛起了怜悯,若非有什么不好的遭遇,何至于畏惧至此。

史倾棠微微叹息,递过手中的剑,蹲了下去,“罢了,我来背她出去。”

亲卫接过剑,急忙道:“史小姐,不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史倾棠抬手制止了。

女子推让再三,才颤颤地伸出双手,搭在史倾棠肩上。纵然女子形销骨瘦,但毕竟是一个成年女子,体重在那放着,更别提还要踩着坡度很高的梯子爬出地窖,因此史倾棠背得十分吃力,来到地面上已经满头大汗。

五六个亲卫在自己身上好一通翻找,才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帕子,不好意思地递了过去。

史倾棠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拒绝亲卫的好意。

“走吧,去老槐树那儿。”

一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了七八个村民,见到他们上来就打。不过,这些毫无章法的乡野莽夫在百里挑一的宫廷禁卫面前完全不够看,亲卫几下就能撂倒对方。

然而,麻烦的是,亲卫处处收着手,没有直接要了对方的命,但这些村民却不依不饶,苍蝇一般纠缠着他们,被打到了爬起来接着打,简直烦不胜烦。

亲卫边打边抱怨。

“他们不要命了吗?”

“这架势,怎么搞得像是我们抢了他们闺女一样?”

“啧,怎么还来?”

“……”

史倾棠冷眼看着混乱的场面,抬腿踹倒了一个朝自己扑过来的老翁,心中也有些烦了。

她抬眼扫了下天色,眉头皱起,声音也冷了下来,“不必留手了,掳掠关押民女,动用私刑,袭击禁卫军,参与谋害皇族,死有余辜。”

几名亲卫心中一肃,“是。”

片刻后,小巷的灰墙溅上了几滴温热的鲜血,亲卫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一行人再无阻碍。

“呼——”终于快到了,史倾棠一抬头,便看到了在天空中蜿蜒的黑色枝桠。

这时,伏在史倾棠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了,“终于快到了呢!”

“史小姐,是吗?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的。”

史倾棠脚步停下,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为什么?”

其余亲卫被这一幕惊到,立刻将救出的女孩放到一旁,拔出亮晃晃地佩刀警戒道:“恩将仇报的小人!快放了史小姐,我们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被救出的四个女孩抱成团,害怕地低声哀求道:“李姐姐,你干嘛呢,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你,你快放手啊。”

身后的女子咯咯笑了,浑然不在意亲卫的威胁和女孩们的哀求,也没有回答史倾棠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你来到我的面前叫醒我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你的容貌,只看到了你身后灿亮的火光和,一个漂亮的轮廓。后来你张口说话了,‘漂亮的姑娘应该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一定是个顶漂亮的美人,果然,果然……”

女子温热的气息吹在史倾棠耳畔,冷不丁地竟让史倾棠打了个寒颤。

史倾棠努力忽视在自己脸上游移的、冷冰冰的匕首,平静道:“所以,你不是这里的人掳来的姑娘,你和这里的人是一伙儿的。”

女子又笑了,在史倾棠耳边低声道:“真是既漂亮又聪明。再猜猜,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放了你。”

女子说完,威胁地看了一眼四周的亲卫,匕首在史倾棠的颈间贴得更紧,“滚开!”

亲卫们看了彼此一眼,皆是面色凝重地后退了一步。

--

郭知宜一行还在和追上来的数十个村民缠斗。虽然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武器和身手上,郭知宜和她身边的二十几名亲卫却是占了上风,因此打起来倒也游刃有余。

甚至,在打斗间,郭知宜还有功夫听亲卫禀报,“埋伏的人有变动,被调走半数。”

郭知宜思索片刻,便想到应该是史倾棠行动了。

郭知宜扫了眼围着他们打的村民,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按照她的观察,这个村落的规模不算非常大,最多不过两三百人,这么多年轻力壮地堵在这里,史倾棠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压力。

念及此,郭知宜吩咐道:“不急,继续拖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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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史倾棠还在和身后的神秘女子对峙。

脖颈被冰凉的匕首抵着,说不紧张是假的,史倾棠掐着掌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我们的计划不可能泄露,所以你并不是提前埋伏好的,也就是说,待在被掳掠来的小姑娘中间,是你的常态,而你以这种凄惨的姿态待在她们中间……”

史倾棠顿了顿,“是在控制这些小姑娘吧。以过来者的身份,安慰这些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小姑娘,告诉她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免遭更多的惩罚,不知不觉获取他们的信任。甚至用你自己刻意装出的这副悲惨模样,既骗取她们的同情心,又无形之中时时恐吓着她们不听话的下场。”

史倾棠说到这里,便停下抿了抿唇,压下心中更深更恐怖的猜测。

史倾棠转过头,淡淡扫过另外四个小姑娘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哂,“恕在下愚钝,只能想到这么多。”

女子勾唇笑了,“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的多,我很高兴。”

女子扫了眼四周的亲卫,轻轻道:“听你们的交谈,这些侍卫还是什么禁卫军,那你的身份想来也不低了。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能带上你这么一个高贵、美丽又聪慧的人一起死,死而无憾了,哈哈哈哈哈。”

史倾棠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相救

下一秒,史倾棠十分突然地偏头一躲,颈间留下了一道刺目惊心的血线。

而身后的女子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双眼大睁,不可思议地盯着鼻子前方——白色的尾羽仍在微微地晃动。

几名亲卫被这突然射出的一箭惊了一瞬,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上前把史倾棠身后的女子扒了下来。

“回史小姐,死了。”亲卫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摇头回禀道。

史倾棠没有回答。

她正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她离死亡这么近。

过了好半会儿,史倾棠的神色才好了几分,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头看倒地的女子,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房顶。一个手里提着弓箭的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那人身着锦袍,玉冠束发,一看便知出身不凡,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过,她和郭知宜都出现在这里了,这个人出现在这儿,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这人什么时候来的,跟了她们多久?

亲卫看到房顶上的人之后,立刻警惕地将史倾棠护在中间,征得史倾棠眼神示意后才挺身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对我家小姐的救命之恩,不知公子是何人,可否下来一见?”

锦衣公子笑了笑,轻轻松松地从房顶一跃而下,来到近前,“不必客气,这是在下应尽之责。”

尽管对方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几名亲卫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在对方来到面前,他们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看不出深浅的护卫。

史倾棠眼神淡淡地在对方身上逡巡片刻,眉头蹙起又松开,思索比对许久后,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史倾棠抬手挥退亲卫,上前福了福身,“小女见过高元帅。”

锦衣公子眼底浮上笑意,眼睛里的光藏都藏不住,她她她记得自己!

当年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她为什么还记得自己?锦衣公子越想越飘。

不过面上,他还是矜持一笑,“姑娘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史倾棠垂下眸子,认真地分析道:“其一,此地位于京畿东面边缘,相距最近的大城便是宋州城;其二,小女注意到元帅的佩玉一面刻有‘高’字。故而,小女大胆猜测,身手如此厉害、随行侍从也如此不凡,您的身份最可能是威名赫赫的归德军统帅,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白马银枪高行周,高元帅。”

高行周的贴身侍卫听完这一番分析,忍不住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厉害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家元帅现在的表情有多僵硬。

嘿嘿嘿。

果不其然,连史倾棠都察觉出高行周的表情有些怪异。

史倾棠顿了下,“莫非是小女猜错了?”

高行周吸气,咬着牙道:“没有。”

贴身侍卫不忍见气氛继续这么诡异地发展下去,急急上前热络地接过亲卫们的担子,该营救的营救,该押起来的押起来。

有了高行周带来的正规军,剩下的行动简直可以用“轻而易举”来形容。

所以史倾棠便不再参与行动,安安静静地在老槐树下旁观这场一面倒的碾压。

倒是高行周,这种角色用不到他出手,在一旁闲着没事干,看见人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又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姑娘真不记得在下了?”

“真不记得了?”

“在下幼年曾在史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段时日,偶然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史府的静远阁前,姑娘可还记得?”

侍卫在一旁远远看着,都忍不住想捂脸,丢人,太丢人了。

史倾棠被“静远阁”三个字刺了一下,眉间悄然罩上一层阴郁,抬眼盯着高行周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小女并不记得曾见过元帅,敢问元帅何时到过我史府?”

高行周略一思考,“十五年前吧。”

十五年前……

侍卫绝倒,合着元帅说的一面之缘是这样的一面之缘啊?!

十五年前人小姑娘才多大?元帅他多大?

人小姑娘为什么不记得,元帅他心里难道没点数?

史倾棠看着高行周,心里手动给他的脸上添了四个大字“救命恩人”。

是的,这是救命恩人。

史倾棠微微一笑,“元帅,十五年前小女还未满三岁。”

高行周惊讶了一瞬,随后一笑,眼睛微微弯着,“原来姑娘年方十八啊。”

史倾棠看向高行周的表情有些探究,“是,不知高叔叔有何见教?”

高行周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高叔叔?

贴身侍卫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他家元帅长了一张十分清俊的面庞,不但五官出挑、眉清目秀的,而且肤色偏白,一点都不糙,完全看不出是个三十岁的人了。因而,他家元帅常常仗着这张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的脸去哄骗无知小姑娘。

今儿个终于栽了吧。

高行周阴恻恻地瞄了史倾棠几眼,但史倾棠脸上始终是温温和和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是故意的。

高行周决定转移话题,“刚才在下听姑娘提及‘白马银枪’之说,不知姑娘从何听来?又如何知道在下使的是银枪呢?”

史倾棠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移到高行周的脸上,“不然呢?”

高行周悄悄地走进两步拉近距离,笑道:“白马银枪,是在下的祖上传下来的美名,其实在下一直用的是金枪。”

史倾棠一向挂着书卷气的温和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沉着脸恨恨地唾弃了一句,“登徒子!”

高行周:“??”

高行周目瞪口呆地看着史倾棠突然翻脸,骂了他一句之后转身就走,脸上的表情很是凌乱。

高行周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卫,侍卫也是一脸茫然。

“怎么了?”郭知宜顺利地解决了围攻他们的村民,正在擦着刀上的血迹,忽然就看见史倾棠面沉如水地大步走了过来。

史倾棠阴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最后甚至很崩人设地骂了出来,“我万万没想到,什么英勇善战的沙场英雄,竟是一个如此风流浪荡的老男人。”

郭知宜听完经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你会错意了呢?”

“什么……”史倾棠也沉默了。

郭知宜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笑,史倾棠这是,香艳的话本写多了的后遗症?

史倾棠尴尬地抱头,闷闷道:“没脸见人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高玥

笑归笑,但是还有许多疑点不得不深思。

高行周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挟持史倾棠的女子又是什么来路?这个山村和销魂窟那边有什么关系?

郭知宜按了按太阳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惶惑感,销魂窟绝对不是一个地下娱乐场所那么简单,眼前所见,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我先回马车上了。”史倾棠突然起身。

郭知宜瞥见不远处大步而来的高行周,会意笑着点了点头。

“高元帅,多谢元帅再次相救。”郭知宜朝高行周屈膝行了一礼。

高行周稍微遗憾地扫了一眼史倾棠的背影,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人,“郡君客气了,保护郡君周全,是臣分内之事。”

高行周注意到“再次”两字,语气微顿,“至于上次,不过是鄙人出于道义,帮了点小忙,郡君不必挂怀。”

郭知宜笑着摇头,想起数月前仓皇奔逃的情景,唏嘘一叹,“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郭家遭逢大难,若非元帅暗中行了方便,只怕今日又是另一番光景。这份恩情,长安和家父铭记于心。”

高行周爽朗地笑了起来,“小事小事,郡君曾在战场上好生教训了慕彦超一通,臣闻信便喜不自胜了。”言谈之间毫不掩饰对慕彦超的厌恶。

郭知宜想想也是,被慕彦超那种人压在头上,可不得憋屈死?

两人客套一番,高行周便提出护送郭知宜回城。

郭知宜想了想,没有拒绝,把自己带来的亲卫留下大半守在村落四周,禁止任何人出入。

整顿完人马的高行周一回身,正好瞥见郭知宜正冷静有序地下令,而随行亲卫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句。

“可以……”走了吗?

郭知宜安排好人手,正想问高行周准备得如何,却不料转身正好看见一个小姑娘在和高行周拉拉扯扯。

小姑娘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还算是标致,只是哭哭啼啼的,一双眼又红又肿,实在算不得好看。

郭知宜抱着双臂倚在一旁看戏,只恨手边没有瓜子、零食,总觉得缺了点气氛。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得先送我回去……”小姑娘好像是在耍脾气,高行周耐着性子,好声好色地劝了几句,但是无济于事。

小姑娘猛地抬头,恨恨地指着一旁看戏的郭知宜,“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比我漂亮,就先送她回去,连给她安排的马车都比我的好?!”

郭知宜没有一点被火烧身的自觉,甚至回头看了看四周,才后知后觉,这是在说她?

郭知宜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们说你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目露凶光,“都是因为你,勾引我表哥的贱人。”

郭知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秒,“啪”的一声响起,小姑娘已经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高玥!”高行周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眼神也冷厉得吓人。

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被打懵的,还是被吓懵的,面如菜色,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贴身侍卫见高行周动了真怒,急忙上前扶起高玥拉到一边,“元帅,属下立刻送表小姐回去。”

“等等。”郭知宜悠悠开口,“这样就想走?”

侍卫苦着脸违心道:“还请郡君大人有大量,表小姐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没有恶意……”

侍卫还没说完,郭知宜就笑出了声,十五六岁的小孩子?

郭知宜唇角上扬,眼中掠过一丝讥诮,“本郡君年方十八,既算不得大人,也没有大量。”

侍卫:“……”

“不过算了,看在高元帅的面子上,本郡君也不计较……”

“道歉!”高行周冷着脸斥道。

高玥怵得全身发抖,抽抽噎噎地服了软,不过面上却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郭知宜无意替她父母管教这种被宠坏的大小姐,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将先前捡到的耳坠子丢过去,转身就走,“辛苦元帅送长安一程了。”

高行周脸色稍霁,“臣之责也。”

长长的马哨响起,马车缓缓起行。史倾棠心中疑惑为何耽搁许久,简单问了几句便拼凑出了事情大概,摇头一笑而过。

史倾棠向外面扫了一眼,“不过,知道高元帅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倒是令人安心了许多。”

“是啊。”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

大队的车马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

路旁的枯草左右晃动了两下,一个戴着骇人面具的人利落地翻身而起,半蹲在地上观察了片刻路上留下的车辙和脚印,而后站起身凝神盯着远去的车马,不解道:“看这些人的装束,不像是京城里的军队啊?难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沉思之时,另外一个蒙面人也从枯草从中钻了出来,身后还背着一个女子。

――正是方四一行,三人在地底下摸索着走了许久都没找到出路,好在青邱及时苏醒过来,循着记忆指了几条路,最后找到了出口。

“恩公,”方四一揖到底,“此番能险中逃生,全赖恩公仗义施援,如此深恩,在下必当铭记于心,不知恩公可否留下姓名,日后恩公若遇任何为难之处,在下必全力相助。”

蒙面人深深地看了方四一眼,最后还是没有留下姓名,放下身后的青邱转身便走,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恩公!”方四遗憾地看了眼蒙面人消失的方向,心中的疑惑更深。

“算了,”方四收回视线,按了按怀中的琉璃瓶,“赶快回京要紧。”

“方将军。”青邱怯怯地唤了一声。

方四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你现在无须多说,等到了郡君面前,向郡君交待吧。”

“是。”青邱睫毛颤了颤,黯然地垂下眼睛。

御书房,郭维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四福,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酉时下刻了,可要掌灯?”李四福躬身答道,见郭维点了点头,立刻招呼宫人点起了烛火。

“郡君回宫了吗?”郭维疲惫地问道。

“陛下忘了,郡君前天来时说了,这两天都不在宫里。”李四福瞧着郭维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果不其然,李四福刚说完,就感觉御书房里又冷了几分。

郭维黑着脸,拿起的折子怎么都看不进去了,“不行,朕这心里头堵得慌。她在外面玩得痛快了,朕在宫里累死累活地批折子。”

李四福:“……”您还能让郡君替您批折子不成?

李四福笑了笑,捧着一杯热茶递给郭维。

郭维喝了一口,眉头皱起,“怎么这么难喝?”

“陛下,这是郡君出宫之前交代太医给您配的药茶,”李四福小声劝道,“怎么说都是郡君的一片心意,陛下多少喝几口。”

郭维叹了口气,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撂下杯子,皱着脸道:“朕怀疑,这丫头是故意交代太医调这么苦的。”

李四福全当不看出陛下的口不对心,笑了笑:“陛下不必太挂念,郡君明天便回宫了。”

“谁挂念了?”郭维一甩折子,“朕心里时刻挂念的是江山~”

“那,”李四福飞快道,“老奴听说,郡君交代宫人明儿要晚些回宫。”

“不回宫,这是又要去哪儿?”

李四福小声道:“大,大理寺?”

“严、渊?”

李四福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有听出郭维的咬牙切齿。

严大人啊……

自从得知严瑾瑶误饮下的并非春华酒,严渊感觉北风没有那么冷了,热酒也比以前香了,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但严渊的满面春风在大清早一推开门就看到郭知宜的那一刻,呼――,散得一干二净。

严渊甚至没忍不住,关上门重新打开了一次――

严渊看着似笑非笑的郭知宜,挤出来一个笑,“哈哈,郡君又来了,哈哈。”

郭知宜眼角微微抽搐,这个“又”字很微妙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回城

严渊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把郭知宜迎进了大理寺。

“上茶。”严渊挥了挥手,赶走了数道若有若无的探查目光。

“严大人不必客气,长安赶着回宫,在大理寺只是稍作停留。”郭知宜连坐都没有坐,开门见山道。

严渊笑意一顿,“不知郡君有何事要吩咐?”

郭知宜嫣红的唇边噙着一抹邪气的笑,“吩咐谈不上,长安只是来关心一下大理寺。”

严渊在心底把这句话来回咀嚼了一遍,关心大理寺?大理寺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难道她想插手大理寺?

严渊看向郭知宜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不知郡君此言何意?”

郭知宜转过身,含笑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严渊,口中却是忽然提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不知道严姐姐身体如何了?”

严渊拱手作揖,“多谢郡君关心,已无大碍。”

郭知宜往旁边退了一步,“不敢当,严姐姐此次可是因为长安才遭了无妄之灾。”

严渊摇头,“郡君千金贵体,小女替郡君挡下这一劫,是她应该做的。”

“说到长安这一劫,”郭知宜冷笑道,“实不相瞒,长安并无任何证据指认幕后凶手,若是说与别人听,估计别人还以为长安故意编了一个故事哄人呢。”

严渊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不过,”郭知宜眼波流转,目光落在严渊身上,“严大人却是知道个中经过的,对吗?”

严渊抬眼,“郡君的意思是,希望微臣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严大人以为呢?”郭知宜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笑道。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就在郭知宜以为严渊不会说话的时候,严渊徐徐吐出一口气,“微臣以为,此案可以暗访,不宜明查。”

郭知宜满意地笑了,“所以,大理寺人手紧缺,需要铨选一批精干的属吏。”

严渊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无奈一笑,“不错,微臣正打算往上递折子言明此事。”

郭知宜更满意了,寒暄两句便辞行了。

下属站在门边,瞧了两眼郭知宜大步离开的身影,暗自思忖,这位郡君还真是在军营里呆久了的,做事风风火火的。

下属摇了摇头,端着热茶走进厅堂,“大人,郡君好端端地,怎么又来了咱们这儿?”

严渊怔怔地摇了摇头,一脸怅然,“不知道,罢了,福兮祸兮,谁说的准呢?”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

下属一脸莫名其妙。

--

却说方四,背着一个病号连夜往回赶,直到破晓才走到城门边。

方四望着远处巍峨的城门,抹了把汗,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青邱小幅度地动了动,“方将军是在担心我们没有路引或者文书吗?”

方四摇了摇头,“不是。”

他在想自己这一路所遇到的事情,从一时兴起跟着青邱进了销魂窟地宫,到巧合地撞见赵温纶,再到地宫失火坑洞塌陷,然后到被蒙面人救下、进入一个神秘的密室,接着又迷路许久,直到青邱醒过来才找到出口。

这五六天的时间里遇到的这些事,当时经历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浑浑噩噩地被推着往前走,但事后细细思量,怎么仿佛每一件事都带着浓浓的巧合感?

不,不对,有些事情是意外,比如自己会跟着进入销魂窟,但另外一些事情一定是人为安排好的。

比如,突然出现的蒙面人。

方四想到这里,眉头锁得更紧。

青邱,赵温纶,蒙面人;销魂窟,琉璃瓶,密室。

这整串的人和事,是冲着谁去的?

郡君么?不像。

而且这种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手笔,还真是……和上次刺杀郡君的手法莫名相似。

刺杀郡君……

方四骤然想起了赵温纶在地宫中的一句话,“我真不明白,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最后只得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幕后真凶连一个都没找到?”

方四仰望着厚重斑驳的城墙,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京城果然是一汪深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冒着绿光,有多少双手在暗地里搅弄风云……

方四眸光微闪,敛起千般思绪,与青邱两人稍作乔装,混进了进京的长队里。

“站住!”守城卫士冷着脸道,“说的就是你,把斗笠摘了,抬起头来。”

“遵命,官爷。”方四弓着身子小跑两步上前,一只手搭在斗笠的边缘处,一只手递过去一块令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奉命执行控鹤军军机要务,不得过问,不得声张。”

守城卫士一僵,飞快地扫了一眼手中的令牌。他也是控鹤军中的卫士,自然认得控鹤军的标志,以他所见,这块令牌至少是将官一级的人才能拥有的。

守城卫士眼神微动,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喊道:“没有问题,过去吧。”

方四恭敬地朝卫士行了一礼,拉着青邱进了汴梁城,直奔别院而去。

青邱低着头跟在方四身后,纵然心中不解,也不敢问出口。

方四环视了四周一遍,带着青邱从后门进了别院。

“方将军!”仆人高兴道。

方四快步走向前厅,一面着人安排青邱,一面匆忙问道:“郡君可在府里?”

“回方将军,郡君在别院等了您多日,今晨才回宫。”

方四遗憾一叹,“罢了,你去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仆人应声去了。

方四从怀中拿出揣了一路的琉璃瓶,放在手心对着明朗的日光看了半晌,随后失望地收入袖笼。

“方将军,马备好了。”

“嗯。”

方四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公子,外面有个自称‘方四’的人说要见您。”小厮恭敬的禀报声打断了正在练剑的李锐。

“快请到前厅。”李锐接过仆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际的汗珠,正了正衣冠朝着前厅大步而去。

“李将军。”方四见到李锐,主动上前拱了拱手。

李锐诧异地扫了眼方四的穿着,“方将军?方将军可让大家好找啊,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做这般打扮?”

方四苦笑一声,“事发紧急,在下改日再向将军解释,不知莫大夫可在府上?”

李锐点头一笑,“方将军来得正巧,若是明日,莫大夫便不在府上了。”

方四抹了一把虚汗,“还好,将军可否引见?”

李锐见方四目露焦色,也不拖延,“跟我来吧。”

“莫大夫,莫大夫。”李锐推开小院,朝屋内大喊了两声。

一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莫大夫说他不在。”

李锐摇头失笑,“你去跟莫大夫说,我把送他离开的马车备好了。”

“当真?”莫开华推开窗户,横眉冷目地盯着李锐。

李锐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备好是备好了,只是还有最后一个小忙,还希望莫大夫能够伸以援手。”

莫大夫冷哼道:“你的忙会是小忙?”

李锐笑笑没说话,方四上前一步,“莫大夫,还望您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莫大夫眯了眯眼,“你是那丫头身边的人?不帮!”

方四愣了下,正色道:“莫大夫悬壶济世,长安郡君卫国杀敌,您二人都是在下打从心底里佩服的人物。虽然不知道莫大夫和郡君有何龃龉,但事关人命,还请莫大夫放下成见,帮在下一个忙,在下必当重金酬谢。”

“重金?”莫大夫瞪着眼,“你瞧不起谁呢?”

“在下并无此意。”方四作揖道。

“说吧,需要老朽帮什么忙?”莫大夫哼哼道。

方四舒了口气,从袖中取出琉璃瓶递了过去,“还请莫大夫看看,这瓶中是何物?”

莫开华半信半疑地接过琉璃瓶,掏出帕子垫在手心,倒出一粒棕色的药丸细细端详片刻,又轻轻嗅了嗅。

“咦?”莫开华轻咦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一般,瞪大了眼睛,“老朽得好好看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案

“您请。”方四道。

李锐看着莫开华掏出一排瓶瓶罐罐在桌上捣鼓,不由走到方四身边低声道:“看这情形,莫大夫估计还得一段时间,你我二人先借一步说话?”

方四收回视线,看向李锐,略一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二人走到廊前,寒风袭来,方四没忍住抖了一下,他摸不准李锐叫他出来想问些什么。

于公呢,虽然他和李锐都是副将,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目前还没办法和李锐相提并论。

于私呢,他虽然在感情一事上知之甚少,但也看得出,李锐待长安郡君是不同的,不过,长安郡君在近人面前几乎没掩饰过和陆韶的关系。

所以,还真是……有点令人为难。

李锐扫了下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方四,轻咳一声,“你为何失踪了这么多时日?在销魂窟下可是遇到了什么?”

“嗯?哦。”方四抬眼,顿了下才回过神,挑着能说的说了。

李锐负手立在廊前,认真地听着,目光久久地落在天际的一抹阴云上。

“竟是如此么?”李锐喃喃道,“辛苦你了。”

方四微微诧异地抬眸,扫了眼李锐锋利的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茫然,心中划过一丝狐疑。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方四想到从前同李锐打过的交道,斟酌着说道:“在下曾在销魂窟内遇到一间奇怪的密室,里面有些东西有些诡异。在下如今不便现身,不知将军可愿相助?”

“取出密室里的东西,是吗?”李锐侧身看向方四,神色顿时认真起来。

“额,是。”方四拱了拱手,“多谢。”

“不必客气,那便走吧。”

李锐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方四颔首,“在下会乔装跟在将军左右,为将军带路。”

--

紫宸殿里,郭维正在同几位大臣议事。

一个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在郭维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郭维面色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恼火。

几位大臣诧异地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一猜得出郭维心事的魏人辅在心中笑了笑,面上却是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做派。

郭维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才环顾了眼殿内的几位大臣,“长安郡君有要事上报,朕以为,几位爱卿可一块儿听听。”

“这……”封道迟疑了一下,他想说紫宸殿是议政之所,让后宫女子进入是不是不太好。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魏人辅先出声了,“微臣之幸。”

魏人辅看了眼郭维,又飞快地扫了眼下首的几位大臣,似是回忆道:“虽不知郡君要上报的是何事,但想必定是十万火急又关系重大的要务。郡君一向知礼,微臣依稀记得,上次这么失态还是在刘子陂大战之前,上上次是在北境易州城大战之后。”

郭维被魏人辅勾起回忆,忍不住笑出了声,“是啊,这丫头次次都让朕揪心不已。”

见到郭维的态度,几位大臣再不敢多言。

“长安郡君到。”内侍拉着长长的嗓子通传。

殿内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门边的郭知宜。

只见来人着一身素色衣袍,发间也只有几件银簪,没有分毫华丽的装饰,通身的高贵气质和冰凌凌的美貌却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一袭利落的长裙,纤腰微束,更衬得她身姿颀长,立时板正如竹,走时英姿飒爽。冷与美的糅合,刚与柔的碰撞,令人叹为观止。

郭知宜余光注意到了这些打量的目光,尤其是其中一道,像刀子扎在她身上一样,很不舒服,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对方,呵,原来是多日未见的封道。

郭知宜在心中冷笑一声,收回视线垂下眼,“长安见过皇爷爷,见过各位大人。”

“四福,快赐座。”郭维完全将昨晚的抱怨抛到了脑后。

有大臣注意到郭知宜对陛下的称呼,眉头挑了挑,心中对这个郡君的受宠程度有了进一步认知。

郭维看着郭知宜坐下才道,“长安有何要事上报,在朕与几位大臣面前详细说说吧。”

郭知宜眉头微动,垂着眼将自己和史倾棠在袁楼村遇到的一切细细说来。

郭知宜的声音很平静,但几位大臣却是越听越不平静,连魏人辅的面色跟着都变了几变。

最后甚至有大臣拍桌子大骂,“岂有此理!”

郭维的神色从始至终十分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待郭知宜话音落下,郭维才冷冷开口:“几位爱卿如何看?”

一位大臣起身道:“回陛下,臣以为此案应严查到底,严惩不贷!”

其他几位大臣也纷纷附议。

“既如此,”郭维阴着脸,沉声道,“几位爱卿看,此案应该由谁主理?”

“皇爷爷,重案不是都由大理寺主理的吗?”几位大臣还没有开口,一道女声忽然响起。

几位大臣的目光瞬间投到了郭知宜脸上。

郭知宜面上一派茫然不解,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神色间甚至还出现了一丝慌张,立刻改口:“原来不是吗?是长安无知了。”

几位大臣这才收回了明里打量的目光,但暗中依然时不时朝郭知宜的方向探究地看去。

郭维扫了眼大殿内的古怪气氛,淡淡一笑,“长安说的不错,京城里的重案一向是由大理寺审理。”

几位大臣心里一惊。

郭知宜假作不知,只垂着眸子微微一笑。

还好,不枉她费了这么大的周折。

“封相,您说,”一位大臣和封道走在出宫的路上,犹犹豫豫道,“您说,陛下是不是对长安郡君太偏宠了?”

封道无谓地笑了笑,“杜大人多虑了,长安郡君是陛下唯一的孙女,陛下自然是疼宠的。再说了,长安郡君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介女流。”

“可……”杜大人微微一叹,苦笑道,“封相所言,下官都明白,只是下官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您说……”

杜大人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您说,长安郡君今日在紫宸殿上的那句话究竟是不是有心的?”

封道嗤笑一声,“杜大人未免太高看她了。”

“是吗?”

“难道不是……”封道说完,才发觉不对,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人。

是魏人辅。

魏人辅一脸无辜地笑着,浑然不觉自己偷听的行为有什么不对,而是意味深长道:“封相真是吾等楷模啊。”

第一百三十章 迷路

封道目光微凝,脸上笑意不变,“魏相一向见多识广,不知有何高见?”

魏人辅拱了拱手,“封相说笑了,在封相面前,人辅怎敢自居见多识广?”

杜大人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笑着打了个圆场,“两位丞相何必互相谦虚,您二人的见识天下谁人不景仰呢。”

魏人辅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客套两句便告辞先行了。

杜大人提着的心落回了原地,朝着封道歉然一笑:“方才是下官说了些不该说的,还请封相见谅。”

“杜大人说哪里话,”封道温和地笑着看了眼杜大人,转眼间面上却是不自觉地溢出一丝苦笑,“是老夫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活,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点的人喽!”

封道摇了摇头,“虽然前朝和本朝民风开放,但如郡君这副做派,老夫却是甚少见到,所思所想未免守旧,和魏相有分歧也在所难免。”

杜大人想了想,无奈地跟着摇头一叹。

算了,左右这次的事吃了暗亏的不是他。

先静观京兆尹白询有什么反应吧。

白府高墙边,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道黑色的人影滑溜地钻了进来。

那人鬼鬼祟祟的四处瞄了眼,见到没人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贴着墙根猫着腰往里走。

“二哥?”一道散漫的女声忽然响起。

那人被这道声音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立刻扭头找到了声音的主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呵,”声音的主人,白怜歪着半边身子倚坐在树干上,一只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葫芦,搭在另一条晃晃悠悠垂着的腿边。

白怜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两眼对方的衣着,勾着唇角笑道,“怎么,咱们名声在外的白府二公子终于也学会眠花宿柳了?还挺机智,知道换身衣服戴上面具?”

“小怜!”白延卿讨饶,“小姑奶奶,你可别乱说,我可是去办正事了。”

白怜撑起身子,招了招手,正色道:“二哥,你来。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不在家的这两天,我一直安安分分,家里也风平浪静。”

白延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怎么可能?”

待反应过来对上似笑非笑的白怜,立刻找补了句,“我是不相信家里其他的人,不是不相信你哈。”

白怜点了点头,“可我不相信你。”

白怜选择性忽视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白延卿,微微笑着继续插刀:“我不觉得谁这么心大,会叫一个在自己家里都能迷路的人出去办正事。”

白延卿:“……”

白延卿一梗:“我那不是迷路,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方向。”特意在“暂时”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白怜耸肩:“有区别吗?”

白延卿咬牙坚持:“怎么没有?”

白怜把葫芦挂到腰间,单手撑着树干,在白延卿担忧的目光中一跃而下,拍了拍手轻松地笑道:“好,有区别,那我先走了。”

“对了,”白怜像是想起什么,回眸遗憾道,“我的好二哥,你回来时怕是摸错了门,你的院子在东南面,这个是我们府里最西北面的角门。”

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白延卿:“……”

白延卿望着四周长得一模一样的建筑,长长地叹了口气,苍凉道:“在这个冷漠的家里,连最后这点兄妹情都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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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郭知宜试探地叫了一声。

郭维不理她。

郭知宜眼睛一转,揉着手腕低声哼哼道,“手疼,手腕酸了。”

郭维一个眼刀甩了过去,“你这双手拉得了强弓,提得起大刀,怎么却握不得笔杆?”

郭知宜哒哒哒小步跑过去,“不是握不得,是您让安安抄的这东西,安安看不懂啊,这一看不懂呢,安安抄起来便一点动力都没有,便头晕眼花手抽筋……”

郭知宜夸张地捂着额角,甩着手腕,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偷偷觑着郭维的神色。

郭维差点被气笑了,李四福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郭知宜见郭维的脸色好了一点,立刻得寸进尺,“所以,安安不抄了行吗?”

“瞧她这性子,”郭维指着郭知宜,摇着头道,“怎么越长大,越和镇宁一个德行?!”

李四福笑了笑,镇宁,镇宁节度使,皇子郭荣,“郡君是殿下的亲生女儿,可不是得同殿下相仿吗?”

郭维十分霸道地说道:“像镇宁怎么行?得像朕!”

郭知宜吃吃笑了出来,“那安安就便多陪在爷爷身边,争取学得像爷爷一点。”

郭维挑眉,“那就说定了,直到年前都好好待在宫里,不准乱跑。”

郭知宜:“……好。”怎么把自己给坑了呢?

郭维心满意足了,临了还不忘布置家庭作业,“你手里那篇文章是你父亲写的祭词,你不想抄便罢了,但须得背熟。”

嗯?这回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在坑她了?

郭知宜叹了口气,幽幽怨怨地拿着回去背了。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官员在小本本上唰唰地记下了这则帝王轶事,一笑而过。浑然不知,多年以后的官员翻看这条记录时,是以一种多么震惊的心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宫中

另一边,方四和李锐两个人雷厉风行,带上一队精锐便匆匆出了城。

“从这里进去?”李锐拧着眉毛,看向眼前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洞口。

“不错,从这条路进去,可以避开那边还在往下探查着的官兵。”方四率先钻了进去。

李锐沉吟片刻,在洞口外留下四人放风,沉声交代:“进出皆以信号为凭。”

“是。”卫士抱拳行礼,标枪一般立在原地,警戒四面八方的动静。

方四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弯腰捡起自己留下的长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密室入口。

“有机关。”李锐盯着眼前的石门,语气十分肯定。

方四点了点头,将记忆中蒙面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反反复复研究数遍,才试探着上前,在石门上摸索片刻,找到一处不怎么明显的凹陷,挥拳砸了下去。

“轰隆隆”的声音想起,石门缓缓分开,露出密室全貌,一行人警惕地迈了进去。

方四借着火光仔细查看片刻,松了口气,“基本和我离开时没有两样。”

“嗯。”李锐的目光落在密室中央的箱子上,“果然如你所言,这些箱子看上去不对劲。有钥匙吗?”

方四拿着火把在角落里搜索片刻,有些失望:“没有,看来,只能试试强行破开或者直接把箱子搬走。”

“我来试试。”李锐拔出佩刀,走到箱子正面,对着锈迹斑斑的铁锁重重地砍了下去。

刺耳的金属相碰声响起,李锐的刀刃已然出现了一个缺口,而铁锁却丝毫无伤。

李锐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佩刀,微微叹了口气,“这锁一时半会打不开,实在无法,只能搬着箱子走了。”

方四无奈地点了点头,俯身仔细观察片刻铁锁,灵机一动,朝着其余的卫士道:“你们之中有人会开锁吗?”

方四眼含希望地扫过密室里的众人,眼底的希冀一点点减淡,最终苦笑了两声,“罢了,这次是我没考虑周全。”

“等等,将军,我,我能试试吗?”就在方四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一个身材稍显矮小的卫士迟疑地站了出来。

矮个子卫士摸着鼻子小声道:“我会一点,只会一点,没有专门学过。”

方四眼前一亮,“好,尽管一试。”

李锐严肃着脸道:“你若能打开,这个月的饷钱翻倍。”

“多谢将军。”矮个子卫士道了声谢,眼神亮亮的,问方四要了几根长针,拧弯对着锁孔捣鼓起来。

一炷香之后,矮个子卫士抹了把头上的汗,笑着看向李锐,“将军,幸不辱命。”

“好,回去之后,别忘了找我要双倍的饷钱。”李锐的脸依然板着,但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打开看看,是什么吧。”方四催促道。

“嗯。”

片刻之后,“额……这是什么,令牌吗?”众人目瞪口呆。

方四迟疑了一下,从能塞下一个人的箱子里捡起来唯一的、巴掌大的一块令牌。

“这是什么令牌?”李锐就着方四的手,端详片刻,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这种令牌,上面的图案我也没有见过,你呢?”

方四垂眼看了下令牌中央的流云纹,五指渐渐收紧,眼中情绪复杂,“让郡君看吧。”

李锐瞥了眼方四的神情,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转身走到另外一个还没有被打开的箱子,“这个里面应该不会也是什么令牌吧?”话音落下,按住箱子边缘猛地发力——

“哇!”

“嚯!”

“天哪!”

密室里的卫士震惊地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多珠宝,好多金子。

饶是方四和李锐也愣了好半会儿。

方四率先回过神来,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几眼其余卫士的反应,却发现他们惊讶归惊讶,并无一人起贪念。

方四心中对李锐的敬佩更甚。

“为何此地有这么多金银珠宝呢?”李锐疑惑道。

方四摇了摇头,上前查验了一番,“都是真的。”

李锐环顾四周,再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走吧,先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等等,李将军你来看。”方四突然开口。

李锐神色一凛,大步走到方四身旁,顺着方四的视线看过去――

在一个翡翠摆件的底座上,竟然刻有一个小小的“御”字。

李锐和方四对视一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之色。

回城路上,方四和李锐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莫大夫,可看得出这药丸是什么了吗?”方四一回到李锐府上,立刻跑到莫开华身旁,急切问道。

莫开华见他神色不对,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道:“芪星丸,无毒,有安神之效。”

方四微愣:“您没有认错?”

所以,赵温纶是在糊弄他?

莫开华不悦地看了一言打断自己的方四,蹙眉道:“老朽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方四敛眉道谦:“是小子心急了,您请说。”

“这种药丸若是仅仅如此,老朽何止于费这么大功夫?”莫开华捻起一粒药丸,眼中一片惊叹,“说来,老朽也很好奇,你是如何找到这等宫中秘药的?这芪星丸,最特别的地方不在安神,而在催毒!”

“催毒?”方四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功效?”

莫开华古怪一笑,“简单说来,若是先前服过一些特殊的慢性毒,再服用这芪星丸,此人会当即毙命!”

方四心中一跳。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传信

电光火石间,方四当即想到了大理寺监牢里“离奇”死亡的那几个刺客,呼吸都急促起来。

方四深吸气,五指紧紧扣着桌沿,“若是被他人控制,服下了一种慢性毒,每月毒发一次,不按时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按您的意思,假如这样的人没等到服解药,中途服了芪星丸,会立刻毙命?”

莫开华摇了摇头,“得看是什么慢性毒,芪星丸只对少数几种慢性毒有效。还有,说立刻毙命也不太恰当,一般是服下芪星丸后三个时辰到六个时辰之内会毒发身亡。”

方四大脑飞快地转动,抓起旁边的纸笔,“您能写一下芪星丸对哪几种慢性毒有效吗?”

“这没问题。”莫开华痛快道。

“月下灼,丹冬,茯青汁……”方四摇了摇头,“真是闻所未闻。”

“世人平日里遇到的剧毒,不论多么见血封喉,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莫开华冷笑道。

方四静默片刻,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如果服了芪星丸,导致体内之毒被催发而身亡,仵作验尸的时候能查出来吗?”

莫开华摇头,“很难,除非是将肠胃脏器以特制的药液浸染,再做细致的观察,如此方有验出的可能。但这个法子,我平生只见一人用过,我师叔顾清川。”

“神医谷的谷主?”

“不错。”

方四在心底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不能指望大理寺的仵作能查出这么细微的东西了。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方四轻轻摩挲着方才听到的几个字眼,“您刚才说芪星丸是宫中秘药,意思是不是,这种药只有宫里才有?还有您说的宫里,是前朝的宫里还是……”

莫开华抬眼:“自然是前朝的宫里。至于这种药的来源,据我所知,确实只有宫里有成品。我们神医谷虽然有关于芪星丸的不少记载,也推算出了此药的配方,但因为原料过于难得,至今没有制出这种药。”

“原来如此,”方四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心神俱震,起身长揖,“多谢您的指点。”

方四一出门,正好迎上走过来的李锐,“如何?”

李锐庄容严肃道:“我仔细检查过了,有四样东西带着‘御’字,是御赐之物。”

“而且,”李锐声音微顿,“不是本朝的。”

方四倏然抬眼,“也是前朝的?将军没有认错?”

李锐疑惑了一瞬方四口中的“也”字,点了点头,“我家从前收到过不少赏赐,我认识这个御赐的标记。”

“前朝,宫里,前朝……”方四垂着眼捋了捋思绪,猛然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惊,立即抬头看着李锐认真道:“李将军,劳烦你保护好这些证据。”

李锐观他神色郑重,也正色点了点头。

“将军,”方四从李锐府上出来,随行的部下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道,“下面的人来报,郡君今日一早回宫了,估计这两天都在宫里。”

方四皱着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沉吟片刻,“去风吟居。”

“方将军?”星纪看见门外的方四,脸色未变,抱拳行了一礼,引着对方往书房而去,“请。”

方四点了点头,抬脚迈入房中,一股热意霎时扑面而来。

外面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是阳春三月,奔波了大半天的方四乍然走进,一时不适应,胸口闷闷的,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范质见状,搁下手中的书,吩咐下人开窗透气。

方四摆了摆手,“范公子不必如此,公子身子骨尚不大好,还是不要吹冷风的好。”

范质自嘲一笑:“无碍,质的身子还没娇弱到这种地步。”

方四摸了摸鼻子,范质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再坚持。

“质见将军来时神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范质抬眼,轻轻地看向方四,不疾不徐地问道。

方四点头,“在下此行为令兄而来,范公子可知,陆大哥如今人在何处?”

范质被“令兄”两个字取悦到了,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兄长此刻应该在南边的颍州城内。”

“颍州?这么远……”方四叹了口气,苦恼不已,怎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偏偏一个都不在?

流云纹,狱中蹊跷死亡的刺客,这两件事都是陆韶在暗中调查,他只知道个大概,并不知道个中详情。

范质打量着方四的神色,垂眸思索一瞬,“若是事情紧要,质可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颍州。”

方四想了想,“只能如此了,不知可否借纸笔一用?”

“请。”

范质很有自觉地移开了眼睛,凝神向窗外眺望。

颍州,也不知道兄长此行顺利吗……

谁能想到呢,作为兄长和郡君信使的他,日日看着两人的书信来往,自己却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过。

一封都没有……

范质发自内心地对自己在兄长心中的地位表示怀疑。

颍州城,陆韶似有所感,走到窗棂边,望了一眼天边连绵起伏的山线,“我们离开京城几天了?”

郭知宜不在身旁,陆韶的脸上便没了什么表情,冷峻得不近人情。跟着他一起从京城出来的侍卫忍冬不大敢抬头看他的神色,敛着眼睛答道:“回公子,算上今日,不过六天。”

陆韶心底轻叹,已经六天了啊。

“金银山庄那边怎么样了?”

“姓姜的老狐狸仗着自己背后有人,还在打马虎眼,但我们派去暗中查探的人已经有消息了,金银山庄的账面不对,不但有一笔数额很大的钱来路不明,而且其他许多项入账也和实际情况对不上。属下怀疑,姜茂文给您的是个假账本。”

“呵。”陆韶冷笑一声,搭在窗沿上的五指紧紧地攥着,青筋毕露,“自作聪明。”

忍冬头皮一紧,战战兢兢地等着陆韶下面的吩咐。

陆韶却是鼓动胸腔,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出乎意料地来了句,“耽误回京的行程,金银山庄,姜家,我记下了。”

忍冬微怔,敢情,姜家最得罪这位公子的事,不是造假账,而是耽误了他们回京?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挑战

“爹,怎么样?查到这个陆韶什么来路了吗?”金银山庄少庄主,姜辄言在书房里不安地来回走动,“范家不是早就不行了吗?怎么忽然冒出来个途盟盟主?途盟,早八百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认呢?”

姜茂文放下手中的密函,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查到的东西很少,这个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只知道他曾是长安郡君的侍卫,在刘子陂战场里立下不小战功,被提拔为侍卫亲军里的训练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挂冠离任了。

再往后,便是他从京城离开,一路火急火燎地向南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曾加入途盟的各个世家和门派。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小门派遭殃了。先礼后兵,果决狠厉,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姜辄言一屁股坐在姜茂文对面的椅子上,烦躁道:“可他图什么呢?范家这么多年来每况愈下,好不容易出了个有点本事的范质,又卷着范家的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的范家已经行将就木,彻底不行了。”

姜茂文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谁能说的准呢?左不过图钱或者图权。”

姜辄言冷嘲道:“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姜茂文背着手,“反正途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不认就是。”

“可他如果和我们论江湖规矩呢?”姜辄言犹豫道。

姜茂文沉默许久,姜辄言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金银山庄虽然不大,却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临近数县的百姓多愿意将自家子弟送到山庄里习武,不少商户也会冲着山庄的名气重金聘请庄中弟子押送货物。

如果陆韶真的按照江湖规矩,向他们下挑战书,那他们可就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下挑战书了。

可问题是,他虽然武艺一般,但涉世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那个陆韶和他身边的侍卫行走之间的气势明显与常人不同,眼睛更是幽幽的像狼一般,看人的目光和看猎物无异。

要是他们山庄的人打不过,那就丢人丢到家了。

姜茂文叹了口气,“他不是江湖中人,我们不和他纠缠便是,反正他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只要那件事不暴露,就一切好说。”

姜辄言点了点头,“爹,您放心,那件事我看得死死的。”

姜茂文眼神幽深,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定定地看着姜辄言,语气中透出一股带着阴狠的坚决,“辄言,你记住,金银山庄可以倒,但那件事一定不能暴露出来。否则,我们一家老小就全完了。”

姜辄言神情严肃,“爹放心,孩儿明白。”

“庄主,庄主,门口有人,有人下了挑战书。”仆人一路小跑,站在院门口喘着气回禀道。

“本庄主知道了。”姜茂文摩挲着手中的宝剑,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将人带到演武场吧。”

“爹。”姜辄言担忧道,“不是说陆韶这一路上都是先礼后兵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直接就来硬的了?”

姜茂文摇了摇头,“见机行事吧。对了,叫上你妹妹。”

“额,是。”

空旷的演武场上,寒冷的晨风卷起未扫的落叶。一个容貌冷峭的青年身姿笔挺地站在演武场中央,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自然垂着,眼中冷漠至极,纵然演武场四周人声鼎沸也不起一点波澜。

“这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

“看他脸上还有刺字,看着就不像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知道,胆子倒是挺大,敢只身一人跑到金银山庄的地盘撒野。”

姜茂文看着演武场四周的人群,不着痕迹地蹙眉,“他一个人来的?”

仆人躬身道:“正是。”

姜茂文脸上露出一丝薄怒,“未免也太不把我金银山庄放在眼里了。”

仆人垂着眼不敢接话。

姜茂文挥退仆人,深呼吸两口,调整好情绪,走到演武场中央陆韶对面,挤出一个笑来,“陆兄弟,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陆韶身材高大,站在姜茂文旁边身高差距更加明显,硬生生比姜茂文高出将近大半个头。因此,陆韶看向姜茂文的目光无端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庄主,江湖规矩来吧,难道金银山庄不敢应战吗?”

姜茂文被当众落了面子,心中也起了火气,“好,陆小兄弟好大的口气。”

半晌之后,姜茂文脸色黑得像锅底似的,“这是第几个人了?”

仆人抖着嗓子道:“第六个了。”

姜辄言脸色也很难看,六个人了,和陆韶打车轮战,本想一个一个消磨对方的精力,结果呢,一群废物,没一个能在对方手底下走过五招的。

但一旁的姜荷却是一脸兴致盎然,“厉害,好厉害,让我去试他一试。”

姜辄言看了她一眼,不放心地叮嘱道:“妹妹,小心,这个人很强。”

姜荷笑着摆了摆手,“我心里有数。”

演武场上,陆韶徐徐吐出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人群,“还有谁?”

“我来。”姜荷大步走到演武场上,冲着陆韶抱拳行了个礼,“小女不才,愿意领教领教陆大哥的身手。”

四周观战的人一阵沸腾。

“是金银山庄的大小姐。”

“人长得是漂亮,就是不知道身手怎么样?”

“反正是没法和那位壮士相比吧。”

陆韶掀起眼皮,不耐道:“金银山庄没人了吗?”

“陆大哥也看不起女人吗?”姜荷挑眉一笑,“小女听闻陆大哥曾是大名鼎鼎的长安郡君身边的侍卫,还以为陆大哥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呢。”

陆韶这才正眼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容貌清秀,做一身男子打扮,看起来似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不过,陆韶心中却是忽然想起了郭知宜,面前的女子和她很不一样,她无需刻意打扮,只要往那里一站,就足够让人心生退避三舍的感觉。

陆韶很快地收回视线,惜字如金道:“她是她,你是你。”

姜荷撩了一下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下巴微抬,勾唇笑道:“长安郡君杀敌卫国,是小女的楷模,可若单论武艺,小女自认未必逊色郡君太多。”

陆韶闻言,眼神冷了几分,脸色也阴沉下来,“不知天高地厚。”

“你!”姜荷面露恼意。

这时,一个侍卫忽然小跑到陆韶身侧,附耳低声道,“公子,京城来信。”

陆韶接过侍卫递来的信封,放入怀中,往演武场边走去,“你来和她打。”

“是。”侍卫转身面向姜荷,微微一笑,“姜小姐,请吧。”

姜荷却不看他,目光追随着陆韶的背影,大喊道:“喂,陆韶。”

侍卫目露讥诮之色,“姜小姐自重,我家公子已有心仪之人。”

姜荷恼恨地看向对面的侍卫,“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也配和本小姐说话?”

侍卫笑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亏这位姜小姐还敢与长安郡君相比,长安郡君不但武功和容貌远胜这位姜小姐,连品行也甩了眼前这位不知道多大一截儿。

嘁。

侍卫无意和这种女人纠缠,刀刀奔着致命之处去,三两下把人打得再无招架之力。

陆韶走到无人打扰的地方,才打开信,目光先落到明显不一样的落款上,愣了一下。

是方四?

不是郡君?

陆韶目光微凝,方四好端端地不会给他写信,所以……

陆韶立刻从头看起,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谁知,越看下去,陆韶的脸色就越难看。

陆韶闭了闭眼,抬手按住心脏飞快跳动的胸口——

回京!

他必须立刻赶回京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退避

“陆韶这是在干什么?”站在场边的姜茂文往前走了两步,视线紧紧关注着陆韶的动静,“不想打了?”

姜辄言一看,嘿,还真是。

姜辄言没忍住,嘴皮子上下一碰,讥讽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金银山庄是他自己家开的?”

姜茂文喝住他,“住口。他若肯走,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姜辄言讪讪闭嘴。

姜茂文看着不远处大步往外走的青年,低头轻叹了口气。

有句话他没对姜辄言说出口,其实,认真说来,手握途盟盟主令牌的陆韶,说是金银山庄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

因为战火不断,途盟自成立到溃散,其实没过多长时间。也许正是因为途盟存在的时间太短,再加上范家颓势渐显,他们金银山庄和其他小门派几乎下意识地忽视了途盟的存在,也刻意地回避了他们家族兴旺起来的原因。

说来也是奇怪,加入途盟之前,金银山庄在江湖上查无此庄,姜家丢进本地的县邑就跟石头丢进湖里似的一点影儿都找不着。

可当年那位成立途盟的范家家主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放着现成的江湖门派不要,偏偏找上了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又是出钱又是出人,几乎一手建起了整座金银山庄。他们姜家要做的,只是每年往范家交送两成利润。不过,在途盟垮了以后,这两成利润也停止上交了。

虽然说,他们私底下是挺感谢当年那位范家家主的,不过,像陆韶这样直接拿着盟主令上门讨这么多年欠下的债嘛……

这么大一笔钱,他们给不出,也不打算认。

“公子。”陆韶把信装好塞回怀里,长腿一迈,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匆匆赶来的忍冬拦下,“公子,您吩咐属下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回去细说。”陆韶面色阴沉地扫了眼演武场边的姜家父子,尽管厌烦至极,但以防这两人发现什么异常,还是强打起精神,客套两句后才告辞离去。

客栈里,陆韶眉头锁着,手里用力捏着方四的来信,信纸被捏得皱皱巴巴。

思虑良久,陆韶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面带不甘地叹了口气,把信收了起来,正色看向身旁的忍冬,“姜家在瞒着我们的事情,你查到了多少?”

忍冬垂着眼道:“属下趁着公子在演武场发起挑战的时候,偷偷潜入后院查探,在一间女子闺房内发现了一件密室,里面关着七个年轻女子。”

陆韶蹙着眉:“七个?姜茂文抓这么多年轻女子干什么?”

“山庄里的下人口风很紧,探子花了很大功夫才从一个马夫那里得知,这些女子原本是要往京城送去,但不知道京城那边最近出了什么意外,迟迟羁押在庄子中没有送去。”

陆韶刚刚接到方四的来信,对“京城”两个字敏感不已,下意识地想到了郭知宜,心中担忧更甚。

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也不知她可受到什么影响。

陆韶少见地心烦意乱起来,看着桌上姜家给他的账本,浑身嗖嗖往外冒冷气。

他记得,忍冬昨日说过,金银山庄有一笔很大的钱来路不明,难道和这件事相关?

“我记得,颍州刺史是唐景明?”陆韶回忆着来时看到的资料,“听闻此人为官素有清名,颇得民心?”

“是。”忍冬补充道,“此人极为清正守节,颍州从前归镇安节度使方庆云辖制,方庆云性喜奢靡,贪图享受,不惜鱼肉百姓,其下的陈州刺史和蔡州刺史纷纷附势讨好,珠宝锦缎流水一般地往方府送,唯有唐景明不随波逐流,因此备受排挤。”

“所以,唐景明应该不可能和金银山庄勾结。”陆韶敲了敲桌子。

忍冬领悟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公子想把这件事交给唐景明?可这么一来,金银山庄不就彻底完了吗?我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并非是弄倒金银山庄,而是重组途盟。眼前的机会再好不过,我们为何不静观其变,暗中拿住金银山庄的把柄,以彻底控制金银山庄呢?”

陆韶起身,理了理衣冠,神色淡淡,“京城有变,我需要立刻回京一趟,没时间耽搁。再者,途盟不需要姜茂文这种人,没得让一个金银山庄毁了途盟的名声。”

忍冬垂下眼,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是。那公子如今是要去刺史府?”

陆韶拿起佩刀,从桌上拿起一张文书,手指摩挲了几下,神情和软了许多,“不错。”

忍冬悄悄抬眼,也不知道那文书上写了什么,能让这个冷面阎罗一样的公子露出这般神色?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是没那个胆子去打探。

--

京城,方四离开风吟居后,心中惴惴。

陆韶远在颍州,便是快马加鞭往回赶,也得两三日。

但方四自从得知芪星丸和“御”字珠宝之后,脑中始终有根弦绷着,心脏如悬半空,落不到实处。

夜里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在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结果越捋越心惊,越心惊越睡不着。

他从前在方府,也算是看尽人情冷暖,但那些不怀好意都是直来直去、摆在面上的,那些人压根不会费心思掩饰对自己的厌恶和反感。就算到了战场上,排兵布阵、敌我交锋之时,阴谋阳谋层出不穷,却也有迹可循,有破解之法。

可京城是个完全不同的战场。

他甚至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就已经落在了对方的罗网之中。

一个小小的举动,都牵动着多方利益相关者的目光;一件简单的案子,被明里暗里多少双手搅动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呼——方四翻了个身,定定地看着床帐,叹了口气。

从陈州城到京城,他对郭知宜的印象早已改观。

见到她之前,他便听说过郭知宜在北境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见到她之后,他才发觉,郭知宜和传言相去甚远。

她的确很特别,但没有传言里那么不近人情。相反,与人相处进退有度,做事练达沉稳到几乎让人忽视她的性别。大概,天底下只有她的亲人和陆韶能看到她属于女子柔软的一面。

于他而言,她是伯乐,也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方四捂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多思无益,还是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大理寺,还要进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邀

翌日晨起,郭知宜捧着脸,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祭词,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以前被强迫着背古文的黑暗时光。

而且现在更难!

没有标点,十分拗口,尽是典故,读都读不明白。

郭知宜痛苦砸头。

白苏难得看到郭知宜这么抓狂的时候,死死抿着嘴憋笑,“郡君。”

“何事?”郭知宜有气无力道。

“恭惠太后有请。”

郭知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恭惠太后。”

郭知宜终于想起来了,是北汉的郭太后,隐帝刘承的生母。

郭太后自颁下诏令,将传国玉玺交给她祖父之后,便深居宫中,吃斋念佛,几乎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郭知宜起先还去拜见过她老人家两回,但估计她老人家不想见她,每回去的时候,太后都正巧在小憩。时间久了,郭知宜便自觉不去讨人嫌了。

但今日,这又是刮得那阵风?

郭知宜诧异地问道:“平白无故地,她请我干什么?”

白苏跟在郭知宜身边久了,眼界和心思早已今非昔比。但郭太后这个邀约来得委实莫名其妙,她也摸不着头脑,“奴婢也不知道,太后身边的女官说,太后今日看到满园的梅花,一时兴起,扒出了多年前埋下的梅花酿,想着您好不容易在宫里,便邀您下午一同赏梅饮酒。”

郭知宜:“……”

谢谢,她不想赏梅。

但郭太后相邀,为免落人口实,她不去不行。

郭知宜瘪着嘴,叹了口气,“好吧,等过了太后午睡的时辰,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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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冬之毒,果然……”方四合上案册,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赵温纶留下芪星丸,应该是在提醒他,狱中刺客不是一般的毒发身亡。

可是……

方四垂着眼沉思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如果被活捉的刺客不是像他们料想的那样毒发身亡,而是半途吃下了芪星丸,被人灭口,那么什么人能突破层层把守进入天牢、接触到刺客,还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呢?

要知道,刺杀郭知宜的案子可是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共同盯着的。

方四目光阴沉了一瞬,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那这个人还真是……可怕。

这么一个人,不但地位、心机和能力远超他和郡君的想象,而且深深地藏在京城中无人知晓,甚至无人警觉!

“方将军,可看好了?”严渊警惕地扫了眼外面,低声道,“大理寺的案册是不允许外人翻阅的,若非方将军说有疑点,本官也不会拿出来。”

方四把案册推到严渊身前,感激一笑,“多谢严大人。”

严渊摇头一笑,“不必客气,只要将军肯告诉在下,这疑点在何处啊?”

方四沉默片刻,想到今日听说的大理寺变动和郭知宜有关,踌躇了一下,还是将自己对刺杀案的猜测全盘托出。

严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严渊一脸痛苦地捂住胸口,哀叫一声,“怎么这件案子还没完呢?”

方四微微一笑,“既然大人知道个中尚有不明朗之处,便和末将走一趟吧。”

严渊惊恐道:“去哪儿?”

“宫中,”方四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去查查芪星丸的来路。”

宫门口,冬天午后的日光晒在人身上并不会使人觉得难受,方四和严渊在宫门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相见的人。

“徐大统领。”方四和严渊主动上前行了一礼。

“二位这就是同末将生分了啊,”徐崇笑着摆了摆手,“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严大人和方将军凑在一块儿找末将,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方四沉声道:“末将此番前来,想托大统领帮忙查件事。数日前,也就是长安郡君遇刺那天之前,宫中有哪些人去过宫外,可有异常。”

牵扯到长安郡君的事,那就没有小事。日夜护卫陛下左右的徐大统领深谙此理,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四苦笑一声,“一眼难尽,待水落石出,末将必向大统领陈述清楚。但现在,还请大统领立刻着人排查可疑之人,尤其是,恭惠太后宫中的人。”

徐崇面色凝重,一口应下。

方四想起什么,连忙补了一句:“事情还没查清楚,烦请大统领提醒郡君一句,在宫中时,务必小心恭惠太后。”

“好,没问题。”徐崇笑着应下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寿康宫里,一应摆设素约而不张扬,连炭炉向四周散发热意都是温温和和的。

卧榻上的恭惠太后轻轻合着眼睛,长长的眼睫安安静静地垂着,似与这间幽谧的宫殿融为一体。

“什么时辰了?”太后忽然睁开眼睛,丹唇轻启。

候在帘外的女官声调平平,语气中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回太后娘娘,已经午时下刻了。”

“她来了吗?”太后稀松平常地问道,如同在问那只野生的雀儿今天又飞来了没有。

无需太后明说,女官心中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还没有,想来快了。”

太后掀起锦被,在女官一脸小心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了镜子前,长长的指甲轻轻地碰了碰镜中的自己,一脸怀念,“这面镜子还是先帝赠予哀家的,那时先帝还不是太子,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亲王,青涩地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得了这面镜子便巴巴地托人送到哀家府上,结果却被先父收到了,被先父好一阵数落呢。”

太后咯咯笑着,本就保养得当的一张脸愈发容光焕发,“好了,不提了,替哀家梳妆吧,把哀家那件大红的宫装拿出来。”

女官低声嗫嚅了两句,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转身去取太后要的衣服。

早就候在一旁的两个宫女立刻上前,站在太后身侧,为太后梳妆。

……

“长安参见太后娘娘。”郭知宜踏入寿康宫,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中的恭惠太后。

恭惠太后的脸本就不怎么显年纪,化了妆之后更是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在一身红色宫装的衬托下,比郭知宜还要明**人。

郭知宜一边恭恭敬敬行礼,一边在心里暗搓搓地赞叹了一句,太后娘娘这才是真冻龄女神啊。

“快快起来坐。”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郭知宜,笑吟吟道,“多日未见长安,哀家险些认不出来了,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郭知宜眨了眨眼,惯例性的腼腆一笑,“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笑着同郭知宜说了会儿家常,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关心地问起了郭知宜的近况。

郭知宜对太后娘娘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僵硬的笑着一一作答。

过了半会儿,太后好似善解人意地发现了郭知宜的不自在,很快便结束了叙话,拉着郭知宜到院中赏梅,甚至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各种梅花的品种、特色、有关诗句。

郭知宜:“……”

郭知宜默默抱紧了手炉,全程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好特么的冷啊。

走神之时,一阵清香突然飘来,郭知宜回过神来,没忍住走近树边,踮脚嗅了嗅,“好香啊。”

“是啊,”太后远远看着郭知宜的举动,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慈爱包容,“这株梅花也是哀家最喜欢的一株。”

“阿嚏。”

太后话音未落,郭知宜忽然打了个喷嚏。

郭知宜:“……”尴尬了。

郭知宜立刻捂住鼻子,红着脸道,“长安失仪,请太后娘娘见谅。”

太后笑了笑,不在意道:“快进屋吧,外面冷。”

郭知宜垂下眼,声音里带了一丝鼻音,“谢太后娘娘体谅,太后娘娘本是好意请长安赏梅,却被长安扰了兴致。”

太后拉起郭知宜的手往回走,半嗔半笑,“长安说这话可是同哀家生分了,赏不了梅又如何,正巧回屋尝尝哀家五六年前亲手采梅花酿成的酒,暖暖身子。”

郭知宜眼睛微微弯起,笑道,“太后娘娘好厉害,长安今日倒是因祸得福了。”

“你啊,既然长安都这么说了,今日哀家必然要拿出压箱底的好酒了。”太后和煦一笑,柔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去取哀家珍藏的水月杯。”

水月杯?

郭知宜看着眼前的杯子眼睛一亮,这是玻璃杯?还是水晶杯?

如果是水晶杯的话,打磨得也太光滑了些。

太后注意到郭知宜的眼神,笑道:“长安若是喜欢,那便送与长安了。”

郭知宜连连摇头,“长安怎么好夺人所爱呢。”

太后眸中笑意渐深,没有再提送杯子的事,而是吩咐宫人端上瓜果点心,捧上美酒。

……

彼时,徐崇与严渊、方四两人作别之后,便直奔钟灵宫而去。

“你说什么?郡君在太后宫中?”徐崇声音骤然提高几个度,青着脸瞪向跪了一地的宫人,“郡君去了多久了?”

“还、还不到半个时辰。”宫女浑身颤抖着回答道。

“还不到半个时辰?!”徐崇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什么叫“还”?

半个时辰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徐崇顺了顺气,也没工夫和这些宫人计较,揪起一个内侍,几乎是吼出来的,“立刻去紫宸殿禀报陛下,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说完转身就走,差不多是跑到寿康宫的,到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长,长安,郡君,是不是在这宫里?”徐崇喘着粗气,指着紧闭的寿康宫大门问两旁卫士问道。

一个卫士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回大统领,郡君不久之前刚刚离开。”

“走了?!”徐崇愣了下,“不对,我没遇见她啊。”

卫士思索着答道:“许是大统领和长安郡君走的不是一条路。”

徐崇眉头锁得死紧,原地转了两圈,“不行,以防万一,我还是进寿康宫看一眼。”

“大统领!”四名守门卫士齐齐拦下了徐崇,“没有陛下圣旨,哪怕是大统领您也不得擅闯后宫。”

徐崇暴躁道:“可长安郡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谁担待得起?!你,你,还是你!”

徐崇的目光依次扎向持戟的卫士,吓得四名卫士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最先走出来的卫士硬着头皮道:“大统领还是先去陛下那里讨一道圣旨吧。”

徐崇吼道:“圣旨一会儿就到,先让本统领进去。”

四名卫士为难地对视一眼:“大统领,这,这不合规矩。”

徐崇退而求其次,“那你们派一个人进去看看,长安郡君还在不在寿康宫里。”

卫士迟疑了一瞬,“可,属下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郡君离开的。”

徐崇气得左手捶了一下右手,只恨去紫宸殿的小内侍动作怎么这么慢!

然而,徐崇不知,那个小内侍还没有离开钟灵宫多远,就被人拖入暗中抹了脖子。

杀掉小内侍的人同样是一身内侍打扮,解决完之后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处理,便匆匆跑掉了。

“呼——走了吧?”贴在宫墙边的史倾棠和白怜面面相觑。

她们两个奉诏进宫来陪郭知宜,结果还没走到钟灵宫,却先目睹了这么一幕。

白怜大着胆子,四处看了看没有人影,立刻小跑到小内侍身旁探了探脉搏。

“怎么样?”史倾棠跟在白怜身后,慢慢走了过来,微微俯身,看向小内侍张张合合的嘴。

白怜摇了摇头,“不行,没救了。”

“他在说什么?”史倾棠蹲下,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下,模糊听到了“紫宸殿”、“去寿康宫”和“郡君”几个字眼。

史倾棠刚想详细问一下,却发现小内侍已经断气了。

史倾棠叹了口气,沉下眼,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紫宸殿,是陛下,去寿康宫,恭惠太后的宫殿,所以他想说,请陛下去寿康宫!”

“郡君,宫里只有一位郡君,这和郡君有什么关系?”

白怜歪了歪头,“无缘无故,为什么会请陛下去寿康宫?这个派去请陛下的小内侍为什么会被杀?”

“最大的可能是,寿康宫出事了,需要陛下赶过去,但宫里却有人在拖延陛下赶过去的时间。”史倾棠立刻反应了过来。

白怜秀眉微蹙,“倾棠姐姐,我们分头行动吧。寿康宫离此地稍远,小怜脚程快,去前面的钟灵宫看一眼郡君是否无恙,便赶去寿康宫。倾棠姐姐便直接去紫宸殿禀明陛下吧,正好魏丞相也在紫宸殿,想来应该不难见到陛下。”

史倾棠微微颔首:“万事小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人说定以后,立刻背道而行,朝说好的地方奔去。

史倾棠快步走了一段路,在转角处停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影快速后退的白怜,心中对白怜表面掩饰之下的真实面目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仅医术精湛,而且,看起来,身手也不错?

史倾棠只淡淡扫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径直往紫宸殿而去。

白怜的动作确实很快,再加上钟灵宫距离小内侍遇害的地方不远,没过半会儿,就到了钟灵宫。

白怜比徐崇心思细腻些许,直接找到钟灵宫的总管,详细询问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心中立刻一沉。

史倾棠的推测,全对。

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寿康宫是什么情况真的不好说。

恭惠太后对皇室有恨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突然对长安郡君出手呢?

若是在皇宫里暗中藏着自己的人手,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藏着呢?

说句大不敬的,先隐而不发,然后用来对付大皇子、康王、甚至是……陛下,都比现在这种做法明智的多。

白怜一路上怎么想都不明白恭惠太后这么做的原因,等回过神已经到了寿康宫门前。

徐崇正在和四名卫士僵持不下,眼看就要打起来。

白怜缓了口气,平复下呼吸,步伐平稳地走了上前。

“姑娘是……”徐崇余光瞥见一抹鹅黄色的人影,险些以为是郭知宜,等人走近才发现这人的容貌和郭知宜截然不同。

白怜乖巧行礼,亮出身份后,立刻陈明了内侍遇害和钟灵宫的情况。

徐崇得知白怜的身份后,对白怜的话基本信了十分,没等白怜说完,便捞过小姑娘藏在自己身后,拔刀对着寿康宫的守门卫士,怒道:“你们不是说亲眼看郡君出去的吗?”

卫士无奈一笑:“大统领,属下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哼。”徐崇这时也冷静了下来,选择性忽视了对面几个卫士苍白的辩解。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

徐崇稍稍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白家姑娘,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一会儿我牵制住这几个守门的人,还请白姑娘趁机混入寿康宫找到郡君。情势危急,不得不这么做,劳烦白姑娘了。”

“大统领不必如此,”白怜半弯着眼睛笑了笑,“郡君本就是我的好友,郡君有难,我断断不会坐视不理。”

徐崇哈哈一笑,“好!”

话音一落,立刻提着刀冲了上去,和四个卫士厮杀在一处。

白怜眯了眯眼,瞅见一个空子立刻钻了进去,灵活地避过了向她刺来的一枪。白怜余光刮了一眼朝自己袭来的卫士,抬手格挡了一下立刻就跑,趁着徐崇抽出身来替自己挡住卫士的一瞬,使出全身力气撞开了寿康宫大门,直奔正殿而去。

冲向正殿的路上,白怜心中无比庆幸,还好她以前来过寿康宫,大概知道这里的布局。

“什么人胆敢擅闯寿康宫?”两个端着瓜果的宫女撞见白怜,扯着嗓子尖叫道。

白怜视线落到这两人身上,眼神一凝,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做出了选择。

“长安郡君在哪里?”白怜一个闪身,从身后扣住一个宫女,拔下发间的簪子抵在对方颈间,沉声质问道。

“不、不知道。”宫女害怕地说道。

“不知道,那你们手上明显被人动过的瓜果是从哪里来的?”白怜冷笑着反问,但圆圆的脸上怎么看都带着一丝稚嫩之色,表现不出丝毫的冷意。

因此,宫女的同伴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情绪竟是慢慢地平缓下来,甚至大着胆子装腔作势,“这位小姐最好立刻放开手,否则……”

未尽之语中带了一丝威胁。

白怜掀起眼皮,轻轻笑了两声,随即眼中冷意浮动,手下用力一划。

一道血线立刻出现在宫女雪白的颈间。

被白怜扣住的宫女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了两下,痛苦地瞪大了双眼,口中渐渐溢出了白沫。

“你!”宫女的同伴难以置信地看着宫女颈间的黑色血线,惊恐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

白怜松开手,丢下渐渐失去意识的宫女,攥着尚在滴血的发簪,微微笑着向小步小步往后挪的另一个宫女走去,“我现在很急,希望这位漂亮姐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呢。”

宫女不停地往后退,慌不择路被什么绊倒之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爬着往白怜的反方向逃,一脸崩溃道,“长安郡君,在,在西偏殿。”

“西偏殿……”白怜在自己数年前的记忆中找到地方之后,毫不迟疑地往西偏殿而去。

身后的宫女一脸劫后余生。

“什么香味?”白怜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偏头想了下后,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她记得,钟灵宫的宫人说,恭惠太后今日邀请长安郡君来赏梅。可这梅林中竟然被人下了使人身体疲软无力的药!

梅林之间,花香盈鼻,基本掩盖了药粉的味道。如果不是像她这种常年浸淫在药房、对各种药味极端敏感的人,根本注意不到。

如果离梅花远些,受到的影响还不算大,可如果凑近了闻,那就遭了啊……

白怜脸色变了几变,拔腿就往西偏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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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姐。”白延钊温和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史小姐如此匆忙,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白公子。”史倾棠停下脚步,深呼吸两下,暗中戒备地看了眼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延钊,“倾棠有要事禀明陛下,事关重大,倾棠失陪。”

史倾棠的态度疏离有礼,白延钊心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去打听,只笑着说道:“在下正欲前往紫宸殿向陛下陈述城外销魂窟一案的进展,不若一同前往。”

史倾棠心中踌躇,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和白延钊同行。

可不等她找到什么推辞的借口,白延钊已经走在前面了,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史倾棠,意思好像是:史小姐怎么还不走?

史倾棠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片刻后,史倾棠终于知道自己那种莫名的直觉从哪里来的了。

白延钊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史倾棠抹了把脸,她怎么忘了呢,世家最重风度,言谈举止须允仪允态。

她史家已经落魄了,她史倾棠也不在乎那一筐筐虚有其表的规矩。但是,白延钊这样声名斐然的贵公子怎么可能像她一样毫无风度地在皇宫里疾行呢!更别说跑了!

史倾棠:“……”

史倾棠越走越急躁,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飞到紫宸殿。

白延钊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身边的人神情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道:“史小姐可是急着赶去紫宸殿?”

孰料,过了片刻,却没有听见史倾棠的回答。

白延钊余光扫了史倾棠一眼,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一个人发愣。白延钊惊讶地顺着史倾棠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个十分清瘦俊美的青年,而且身形高挑得过了头,以至于看他身边的人时都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白延钊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待看到对方正脸,白延钊才反应过来,是他,高行周。

白延钊下意识地皱起了眉,高行周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而且,史倾棠和他认识?

史倾棠看到高行周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她还以为高行周将郡君和自己送到京城之后便返回宋州了。

有了袁楼村的那件尴尬事,史倾棠总觉得没脸见高行周,可如今狭路相逢,只怕躲也躲不过去……

史倾棠心里一阵发苦。

很短的时间内,史倾棠在脑海中想了十来种打招呼的方式,然后又一一排除。

不行,总觉得不行……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郡君的事情,委实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眼看高行周已经发现了自己,史倾棠咬了咬牙,决定自暴自弃。

史倾棠硬着头皮上去行了一礼,“高元帅。”

白延钊也拱手行了一礼,“高元帅,久仰大名。”

高行周的视线饶有兴味地在史倾棠的发顶扫过,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二位不必多礼。”

他果然在笑。

史倾棠心中窘迫至极。

所幸她皮白面冷,倒是看不出端倪。

可偏生高行周爱逗弄这个里外迥然不同的小姑娘,故意拉着声音,意味深长道:“史小姐,又见面了。”

白延钊闻言,诧异地看了史倾棠一眼,看高行周这熟稔的语气,史倾棠和他近期见过?

史倾棠听着高行周的打趣,本就垂着的头恨不得垂的更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史倾棠闭了闭眼,这种窘境的确令她有点无所适从,但不至于阵脚大乱,而且郡君的事情如剑悬顶,她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史倾棠没有抬头正视高行周,而是微微侧首,看了眼白延钊,“我与元帅两日前于城东一个名为袁楼的小山村有过一面之缘,袁楼村与白公子正在调查的销魂窟一案密切相关,白公子不妨和高元帅探讨交流一番,想来定有收获。倾棠还有急事在身,先走一步。”

史倾棠不等高行周张嘴,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告辞,高元帅。”

语毕,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利索得白延钊都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很不希望自己追上去似的。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史小姐?”紫宸殿前的内侍是认得史倾棠的,史家的嫡女,现在还是魏相羽翼下的晚辈,这位也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

内侍见对方步履匆匆赶了过来,立刻迎了上去,“史小姐可有要事?陛下正在和几位大臣议政,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史倾棠喘了口气,稍一思索,语速飞快道:“臣女有要事禀报,烦请这位公公进去代为转达,郡君遇险,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什么?!”本想请史倾棠进偏殿等候的内侍面色一变,“奴才这就去通传。”

--

白怜小跑中隐隐听到西偏殿里传来一阵瓷器砸碎的声音,高高悬起的心稍微往下落了一寸。

有争执,就说明郡君遇险的可能性小了一丝。

“长安姐姐。”白怜攥紧了手中的发簪,暴力地踹开了西偏殿的大门。

白怜飞快环视了一眼殿内的状况,视线最终落到了偏殿的一个角落处。

郭知宜正捏着一块碎瓷片和恭惠太后对峙。

但情况很不妙。

白怜看得出来,郭知宜应该是中了外面梅林里的药,浑身虚软,扶着柱子才勉强撑住身体。

而恭惠太后却是一袭红色宫装,整个人亢奋得过了头,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脸上挂着不顾一切的冷笑,宛若疯魔。

白怜厌恶地皱了皱眉。

而郭知宜那边,原本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的郭知宜,趁着白怜破门而入、恭惠太后愣神的一瞬间,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张桌子后面。

恭惠太后察觉到郭知宜的动静,飞快收回了视线,提着剑向郭知宜挥去。

恭惠太后毕竟是个常年身居后宫的女子,挥出的剑绵软无力且毫无章法。若在平时,莫说郭知宜,就是白怜都能轻松打败她。

可现在,郭知宜中了梅林中的药浑身无力,连推出去眼前的桌子挡剑都做不到。而白怜因为宫中不能携带利器,浑身上下只有一个簪子可以用,一时竟拦不住挥剑胡乱劈砍的恭惠太后。

郭知宜狼狈地不停后退,用力将摸到的东西朝着恭惠太后砸了过去。

但恭惠太后疯了一样不管不顾,任凭郭知宜丢来的瓷片、瓜果砸到脸上,几剑挥退手无寸铁的白怜之后,举剑直直朝着又一次被逼到死角的郭知宜刺去。

嗤。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白怜……”郭知宜呼吸一滞,喉头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张开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不久之前还把自己当作情敌的别扭丫头,在危急时刻竟然冲了出来为自己挡剑。

郭知宜呼吸都在发颤,她撑着身子扶起白怜,迅速看了一眼利剑刺入的地方。

还好还好,不是要害。

“你还真是好命啊。”恭惠太后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表情有些扭曲地笑了一声。

郭知宜目光森寒地看了眼恭惠太后,视线却忽然落在恭惠太后的心口处。

那里,一根簪子正深深地没入血肉!

郭知宜瞬间了然,白怜这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拼着自己挨上一剑也要往敌人的要害扎上一簪。

郭知宜抖着手抚了把白怜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苦笑,“傻不傻?”

白怜咳了一声,立刻有鲜血从嘴角溢出,肩膀上的血窟窿也在往外汩汩冒血。分明是痛苦至极的惨状,白怜却笑得一如平常,“可惜了,这簪子刚才用过一次,上面的毒没有一下要了她的命。”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好了,你别乱动了,神医应该干神医的事,想法设法止血。其余的交给我。”

白怜仰躺在郭知宜的怀里,唇角轻勾,“好。”

--

“销魂窟,袁楼村,如今知道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几位爱卿如何看?”郭维坐在龙纹椅上,面色平静地看着下面几位大臣。

“回陛下,臣……”一位大臣站起来,正想高谈阔论一番,却被忽然闯入的内侍打断了。

大臣不悦地扫了一眼忙忙慌慌的内侍,心中嗤之以鼻。

郭维也瞥见了忽然走进来的内侍,眉头微微蹙起,御前的宫人不会不懂规矩,会这么莽撞地冲进来,说明……出事了,出大事了。

内侍脚步飞快地从紫宸殿的一侧走到李四福旁边,附耳说了句什么。然后,整个殿内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李四福瞬间大变的脸色。

“四福,出了什么事?”郭维声音还算镇定,但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李四福面露忧色,“回陛下,史家小姐在殿外回禀,郡君遇险,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什么?!”郭维霍然起身,大惊失色。

李四福的声音不算大,但殿内一片安静,几位吃瓜的大臣一个个又只是貌似漠不关心,于是这个惊人的消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弹入了十来双竖着的耳朵里。

众大臣:“!!”

众大臣眼睁睁地看着郭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愣在原地好久没回过来神儿。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大臣弱弱提问,“那我们……”

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魏人辅身上。

魏人辅捋着胡子沉思片刻,“走,我们跟着去看看。”

“师伯。”走出大门,一道身姿窈窕的倩影移步上前。

史倾棠没有跟着御驾离开,选择了等在原地。

魏人辅朝史倾棠微微颔首,“时间紧迫,边走边说,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完整详细地说一遍。”

史倾棠垂着眼声音平稳地将事情经过陈述了一遍。

跟在魏人辅身后的大臣听罢俱是若有所思,心中暗暗盘算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特别是将给朝廷带来什么风波。

只有严渊一个人例外。

严渊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史倾棠身上。

得益于郭知宜在陛下面前的一句“重案皆决于大理寺”,大理寺从上到下来了次毫不留情地大清洗。甭管是哪路神仙老爷塞进来的人,只要是只吃饭不干活或者干活不麻利的,该裁的裁,没有丝毫顾忌,而且让他们大理寺从各地待调或者闲散的能吏中优先铨选。

现在的大理寺已经今非昔比。

所以,袁楼村一案在郡君回京的当天便直接移送到了大理寺,此案的经过严渊心里已经摸得七七八八。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一点,便是眼前的史倾棠。

当然,他不是怀疑史倾棠和袁楼村的案子有什么很深的牵连,他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么一个被前朝太后赞扬过的才女为什么也会跟着郡君胡闹……咳咳,不是,是四处奔波。

不过,说到前朝太后,可不就是如今寿康宫里这位吗?

严渊叹了口气,根据方四送到大理寺的证据来看,这位太后也不是个省心的主!

严渊低着头思索之际,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护驾!”

是御前总管李四福的声音。

严渊神色一凛,立刻抬起头向郭维的方向看去。

禁卫军重重地包围之中,几个断手断腿的卫士浑身狼狈地被按在地上,寿康宫门前大片大片的鲜血异常刺目。

而郭维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严渊!”冷得掉渣的声音忽然响起。

严渊不敢大意,立刻走上前,“微臣在。”

“把这几个人关到大理寺天牢,严加审讯。”

“臣遵旨。”严渊恭顺道。

郭维大步朝寿康宫内走去,其余几个大臣面色凝重地跟在身后。

寿康宫中一片寂静。

不过,寿康宫往日的寂静是种透着祥和的宁静,而此时的寂静则是了无生机的死寂。

偌大的寿康宫里,除了路边偶尔可见的尸体,竟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郭维面色难看地扫了眼正殿,转身向外走去。

“陛下,大统领在西偏殿。”分开搜寻的禁卫军飞快地跑回来禀报。

郭维死死盯着前来禀报禁卫军,声音里夹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郡君怎么样了?”

瞬间,跟在郭维身旁的大臣和史倾棠的目光齐齐落在了禁卫军身上。

禁卫军顶着一众目光,语气有些激动:“托陛下洪福,郡君并无大碍。”

呼。

郭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机械地不停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快,带路,去西偏殿。”郭维回过神来,立刻吩咐道。

“是。”

走到西偏殿,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和四五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宫女。郭维的心一下子重新悬了起来,因为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宫女就是平日里跟在郭知宜身边的那个宫女。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安!”郭维急匆匆地扫了一眼殿内,视线很快便落到了屋角处的郭知宜。

狼狈地被恭惠太后追着砍杀了许久,郭知宜此时的模样自然算不得多好,尤其怀里抱着一身是血的白怜,更显得凄惨无比。

郭维被自家小孙女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太医呢?快传太医!”

徐崇上前俯首道:“回陛下,末将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

郭知宜安抚一笑,“多亏了大统领及时相救,长安并没有大碍,只是,白小姐替长安挡了一剑,伤得很重。”

郭维看了眼昏迷的白怜,一张俏丽的脸蛋上全无血色,又是后怕又是心疼,长吁短叹道:“造孽啊!”

郭维看向徐崇,沉声道:“留在这儿保护好郡君和白家丫头,不要轻易移动,等太医会诊以后,用朕的步辇将她二人送回钟灵宫,不得出丝毫差错。”

“遵旨。”

随后,郭维转向郭知宜,欲言又止。

郭知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爷爷放心吧,安安会保护好自己。”

郭维舒了口气,退出西偏殿,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恭惠太后呢?”

李四福低着头小心道:“回陛下,正关在正殿。”

郭维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几个大臣,“几位爱卿,不妨与朕一同看看今日之事的缘由?”

其他几位大臣哪敢说不去,纷纷应声称是。

魏人辅望了眼西偏殿的方向,表情若有所思,朝史倾棠点了点头,目送史倾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弯后。

“郡君,”史倾棠喘着气撑在西偏殿门口,缓了两口气才平静地走进,站在呈扇形围在郭知宜和白怜身前的太医们旁边,担忧道:“没事吧。”

郭知宜摇了摇头,“我没有事,可白怜……看太医怎么说吧。”

史倾棠看了眼白怜肩胛处血糊糊的一片,心中一片不忍。

史倾棠别开眼,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郡君,去紫宸殿的路上我遇见了白大公子。”

“竟这样巧,”郭知宜垂眸一叹,叫来一个内侍,“你去那边找找,把白大公子请来。”

“是。”

“郡君今日着实凶险无比。”史倾棠摇头叹息,将在钟灵宫附近遇到的那幕细细道来,随后,不无后怕地说道,“多亏郡君吉人自有天相。”

郭知宜摇着头苦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要是运气差点,今天就真的完了。

郭知宜叫来一个插不上手的太医,指了指滚到桌子下面的水月杯,“劳烦这位太医看看这个杯子和酒壶里的酒。”

太医称是,提着工具走到杯子边认真查验起来。

“郡君这是……”史倾棠愣了下,面色一变,“有毒?”

郭知宜赞许一笑,只是这笑在史倾棠眼里,怎么看都有股自嘲的意味。

“她还真是要置我于死地,”郭知宜视线悠悠投向外面,“只可惜,成也梅林,败也梅林。”

“郡君此言何解?”史倾棠眼帘微微下垂,没想明白。

“你来时可闻到了梅林里的异香?”郭知宜勾唇一笑。

史倾棠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香气特别又浓烈,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所以特意留心看了一眼,只是,因为跟着陛下和各位大人,没来得及走近一看。”

“还好你没去看。”郭知宜笑笑。

史倾棠:“也有毒?”

郭知宜点头,“我不认识,但我猜应该是让人虚软无力的药。”

史倾棠了然一笑,“怪道郡君竟然不敌恭惠太后。这便是郡君所说的‘成也梅林’吧,那‘败也梅林’怎么说?”

郭知宜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摇头失笑,“恭惠太后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我在梅花林里待得久,又凑得很近,身上难免沾上些梅花花瓣。后来,在我举杯欲饮时,有片白色的梅花花瓣忽然掉了下来,正好落入掺了毒的酒杯中,瞬息之间就变了色。于是,我便知道这酒不对劲了。”

史倾棠:“……”

这种运气,还真是令人羡慕。

比起她,救个人却反被劫持,真是好太多了。

对着水月杯研究许久的太医起身,在郭知宜面前站定,垂首道:“回郡君,杯子上涂了毒,名曰五步毒,是一种起效很快的剧毒,由蜀地的五步蛇提炼而出。”

郭知宜由衷地庆幸,老天爷终于眷顾了她一回!

郭知宜摆了摆手,吩咐人把证据全都送到皇帝面前。

人证物证俱全,恭惠太后开脱不了。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恭惠太后为什么忽然对她出手?

但这点疑惑在见到方四的时候就全都打开了。

派去找白延钊的内侍动作慢得出奇,白延钊收到消息的时候,白怜和郭知宜已经移到钟灵宫了。

“郡君安好?”白延钊一脸焦急,脚步匆忙地赶来,先是看了眼郭知宜,见人没事,神情更加慌张,视线不住地往屋内飘。

“我没事。”郭知宜摇了摇头,知道他担心白怜,立刻让开身,“白公子快进去看看吧,太医已经看过了,小怜的伤口有些深,如今已经做过止血处理,后续还要好好静养。”

“多谢郡君。”白延钊心头稍微松了口气,但脚下的速度却是不减,直奔卧榻上的人影而去。

看着白延钊走近屋中,郭知宜方松了口气,又听一人小声道:“郡君!”

郭知宜眼睛猛地睁大,愣了一瞬后,立刻扭头看了看四周,带着人走到屋后一个无人之处,“方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来宫里了?还穿着禁卫军的打扮?”

方四低头行了一礼,“郡君放心,是徐大统领安排的。”

郭知宜怎么可能放心呢?!

方四都乔装混进宫了,说明外面一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了。

“出了何事?”郭知宜拧着眉头问道。

“说来话长。”方四将自己在销魂窟遇到的事和自己的推测一一道来。

郭知宜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难怪徐大统领赶来得这么及时。”

“依你所言,太后才是那次街头刺杀的幕后主使?”郭知宜抵着下巴,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思索道,“从动机上说,的确很有可能是太后。”

她之前的猜测是,赵温纶背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赵正谊去的,目的就是制造一个和隐帝杀害重臣家眷一样的局面。

如果这个背后之人是太后的话,理论上倒也说得过去。不管她有没有被刺身亡,赵家和皇家都势必形同水火,国君和强将不和,正好给了太原刘株可乘之机。

方四在一旁补了一句,“刘氏一族在汴梁城经营多年,其势力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从手段来看,那次周密的刺杀,只怕也就刘氏这样对京城了若指掌的势力才能做到。”

“对京城了若指掌?了若指掌到能轻而易举地出入天牢,却没被任何人察觉?”郭知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敲了敲额头,长呼一下,苦恼道:“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幕后真凶是太后的话,太后买凶杀人,杀的究竟是谁呢?她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赵正谊去的?

从别院到宫里,那群刺客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出现刺客的地方又有赵员外在殴打青邱,天牢里的刺客只有两个刺客有伏云的纹路……”郭知宜自顾自地梳理着事情经过。

“青、邱。”方四忽然出声。

“什么?”郭知宜讶然抬头。

方四顿了顿,目光晦涩不明,“青邱的出现太过巧合,而且她和销魂窟的人关系甚密,销魂窟又和伏云的关系不清不楚。”

“青邱的影响有限,她最多能……引诱姓赵的员外出现在那里,但那天,我从那条街经过只是个巧合。”郭知宜移开视线,眉头皱起。

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去怀疑,她一直感动不已的以命相救实则是别有用心的算计。

方四心头一松,他并没有发现,抛开理智,他的潜意识有多希望青邱没有牵涉到刺杀的阴谋中。

“郡君说的有理,”方四声音平静,“按照目前掌握的线索,幕后黑手是太后无疑,赵温纶暗中安排刺客也是事实。”

郭知宜眼前一亮,“所以,最可疑的就是,太后是怎么联系到赵温纶的?赵温纶的身份和本事应该不足以接触到太后这个层面的人。对了,你说过,你在地下亲眼目睹有人要杀赵温纶?”

方四疑惑地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郭知宜摩挲着下巴,“赵温纶和太后之间应该有个厉害的中间人,一个能进出天牢的厉害人物。他要么是身份不低,而且巧合地是大理寺、刑部或者京兆府的人,要么就是身手厉害得能闯入天牢。”

方四想了想,“属下觉得前一种可能性很大。”

“我也这么觉得。”郭知宜眼中划过一抹兴味,“而且,我有种更大胆的猜测,这个中间人很可能和销魂窟、伏云都有莫大的联系。不然,你就不会在销魂窟遇见赵温纶,也不会在那里碰见放着重要线索的密室。”

郭知宜顿了顿,眉头微挑,“还有,你在销魂窟的地下遇到的蒙面人,也有趣得紧!手里攥着你说的诡异箱子的钥匙,能在密室里放药和食物……你说,他知道旁边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方四沉默许久,才道:“是属下愚钝了。”

郭知宜失笑,“和你没有关系。你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功劳。”

郭知宜背着手,看了眼天色,“不急于这一时,当时是我强插了一手,才把这件案子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慢慢查,从太后和赵温纶两头入手,总能水落石出。另外,吩咐下面的人多注意一点能发现的严重路痴。”

方四:“??路痴?”

郭知宜:“一种永远找不到方向、看什么路都长得一样的神奇存在。”

方四:“……”

第一百四十章

郭知宜朝走廊处看了一眼,“我该回去了,不然会有人来寻。你伺机出宫吧,小心别撞见白延钊,在宫外一切小心。”

“谢郡君关心,郡君在宫内也万事小心。”方四拱了拱手,和郭知宜一前一后地从屋后转出。

“白公子。”郭知宜朝屋内走去,挥了挥手,阻止白延钊起身行礼,“小怜可醒了?”

白延钊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未。”

郭知宜面露愧疚之色,“若不是因为我,令妹也不会受这般罪。”

白延钊抬眼看向郭知宜,“郡君言重,能护得郡君周全,是吾等的本分和荣耀。若当时是在下在场,在下,在下必然会和小妹做出一样的选择。”神色中带着某种具有特殊意味的郑重。

郭知宜闻言俯身,拉起白怜的手,真情流露道:“白家的家风果然令人钦佩,小怜一个如此纯善可爱的女孩子,在危机时刻竟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说出去不知多少男儿都要汗颜。”

白延钊:“……”

白延钊注视着郭知宜眼中浮动的情真意切,哑然良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郡君过奖。”

郭知宜眉目含愁,抬眼看向白延钊,“小怜因我受伤,我心中实在有愧,宫中太医医术精湛,不如就让小怜在我宫中养伤吧。”

白延钊想了想家里的乌烟瘴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在下便先谢过郡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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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属实?”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轻轻抚摸着花瓶里鲜活的花朵,声音柔和地问道。

“千真万确。”侍女低着头,恭顺道,“恭惠太后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将长安郡君骗到寿康宫里,又是下毒又是提剑砍。陛下龙颜大怒,当场就派人传召各个重臣进宫,老爷此时差不多应该到宫里了。”

“本夫人不关心这些,”妇人的视线仍旧专注地落在花蕊上,语调始终轻轻柔柔的,“本夫人只想知道,长安郡君和那个孽障死了吗?”

“听说,长安郡君并无大碍,但是怜、那个孽障为郡君挡了一剑,受了重伤。”

“呵,”妇人轻笑一声,未做评论,凑到花蕊上轻嗅了下,拿起一旁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掉横生的枝叶,随后抽出精致的帕子擦了擦手,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

妇人起身,华丽的绣鞋从帕子上踩过,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淡淡地留下一句话,“把这瓶花送到那孽障的屋里吧,就说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送的表彰礼物。”

“是、是。”侍女一阵齿寒,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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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吟居,范质负手站在院中,似在静静地等着什么。风悄然鼓动起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光晕的宽大衣袍,本就容貌如画的人更是飘然若仙,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归去一般。

“嘭。”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

范质淡色的眼眸里不自觉地升起一丝笑意,他缓步上前,

“兄长。”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陆韶心绪稍缓,大步上前,声音沙哑地问道:“她没事吧?”

“没有。”范质看着陆韶风尘满面、发丝凌乱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句感慨,情爱使人憔悴啊。

陆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很快眉头重又锁起,“我离开的这些天,京城发生了何事?”

范质转身引着陆韶往屋内去,“说来复杂,兄长一路星夜兼程,先稍做休息,再慢慢听我说?”

陆韶明白范质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你若不说,我心里总是记挂,何谈休息?”

“好吧。”范质无奈一笑,“那兄长先吃点东西,我派人去请方四将军,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匪夷之至,方四将军亲身经历,比我这个道听途说的人知道的多些。”

陆韶没再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陆韶捧着热茶,呆呆地看着方四,“京城竟如此瞬息万变,我不过是离开了八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谁能想到呢?”方四苦笑,“正巧都赶在陆大哥离开的这几天。”

陆韶长叹一口气,“不论如何,多谢你了,若不是你,事情只会更糟,郡君她……”陆韶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方四理解地拍了拍陆韶的肩膀。

自陈州城至京城这一路,陆韶和郭知宜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格外明白陆韶的不易。

怎么说呢?

爱上一个身份远比自己高贵的女子就算了,这个女子竟还是个处在风云动荡中心的奇女子,也是真的惨。

方四想了想,劝慰道:“你不必太过担忧,虽然郡君一时出不了宫,但明日将举行祭天大典,郡君一定会出现的。”

“明日吗?”陆韶呐呐地重复了一遍。

范质飞快打量了一眼正在出神的陆韶,噙着笑将方四送了出去。

“多谢方将军。”

方四笑着看了眼范质,“范公子客气,眼下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言谢。”

眼下?

真是个微妙的词。

范质微笑以对,“方将军说得对。”

范质送走方四,一回身却发现,陆韶正站在门前,仰首眺望着颜色渐深的穹庐。

“兄长在看什么?”范质顺着陆韶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几颗暗淡的星子。

“我也不知道。”陆韶的目光落在虚空一处,怔怔地答道。

范质抿着唇轻笑道:“兄长这是当局者迷。”

范质走到陆韶身边,自觉扮演起了知心姐姐……咳,知心弟弟的角色。

“兄长和郡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北境吗?”

“是……”陆韶声音微顿,眼睑颤了下,“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山崖下,隐帝派人杀害郭府众人的时候。”

范质惊异地挑眉:“这么说,时日并不长?”

陆韶没有说话。

范质笑了笑,“兄长和郡君倒是令人艳羡。”

陆韶抬眼:“为什么这样说?”

范质眼带笑意,语气平缓,“兄长若是不说,我观兄长和郡君的相处,还以为你们已经相识多年了呢。

初坠爱河的年轻人大多热情而炽烈,恨不得时时刻刻不分开,天真地憧憬着长相厮守。可越是如此,越难如愿。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也目睹过很多眷侣反目成了怨侣,最后倒是那些外人眼中感情平平的人真正做到了携手共白首。”

“爱则为之计深。时局波诡难测,兄长和郡君互通心意,同舟共济,不因男女之情蒙蔽头脑,而是徐徐图之,没有哪里不好。至于郡君此次遇险,实属风云不测,便是兄长在京城也很难逃过。”

范质这一席话说得颇为老气横秋。

坐在房顶上听到这番话的书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凑到星纪耳边悄悄道:“我敢打赌,公子今天一定又偷懒没看账本。”

星纪绷着脸点头,“不和你打赌。”话本还是他亲自搬回来的,有什么好赌的?

陆韶长叹了口气,侧首看了下眼前的青年,语气颇为无奈,“有时间看话本子,不如出门走走,凭你的美色,还是能迷倒一群小姑娘的。”

范质:“??!”

范质:“……”

心情犹如六月天,变化的有点快。

范质怔愣地看着陆韶进屋关门,抬首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下来。”

少顷,书童和星纪排排站到了范质面前。

范质看也没看他们,脸上少见地带着一丝茫然,心情复杂到魔鬼断句都重新出现了,“你们,说兄长,是什,么意思?”

书童和星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夸您!”

“贬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随后立刻改口,“贬您”、“夸您”!

范质看向两人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你们,两个还是,继续待,在房顶上吧。”

星纪和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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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深,空寂无声的寿康宫外,身着斗篷的女子孤身一人缓缓而至。

“什么人?”看守寿康宫的禁卫军厉声道。

郭知宜揭下斗篷帽子,“是我。”

甲士面色微变,抱拳行了一礼,“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郡君驾临。”

“无妨,”郭知宜摇了摇头,“我能进去看看吗?”

“这……”甲士稍一迟疑,“恭惠太后神志不清,郡君千金贵体,属下担心太后伤到郡君。”

郭知宜淡淡一笑,“你们大可派两个人跟着。”

甲士闻言,终于松了口,“是。”

“太后娘娘。”郭知宜站在门边,看了眼站在窗边出神的恭惠太后。

恭惠太后被惊醒一般,身躯微颤,缓缓转身看向来人,笑了,“是长安啊。”

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太后依然是那个端庄的太后,只是威仪不再。

郭知宜勾起一个完美又优雅的微笑,“是,长安来看看太后娘娘。”

“也挺好,临死之前还有小辈愿意来看哀家,哪怕是来看笑话的呢!”太后眼神有些落寞。

郭知宜沉默片刻,恭惠太后也姓郭,勉强算是她的长辈,太后的母族和他们这一支勉强也能扯上些关系。不过此时,太后的母族要么在太原城,鞭长莫及;要么就抱起了她爷爷郭维的大腿,避之不及。

堂堂太后,遭逢大难,连个来看望的人都没有,想想也是可怜。

郭知宜眼睑微抬,唇角提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太后娘娘何出此言?祖父一向仁慈大度,太后娘娘又未铸成大错,自然不会苛责太后娘娘。”

郭维大度?

年纪轻轻眼神儿这么不好?

她真的很想说,放眼整个京城,还能找出一个比郭维更护短更不讲理的老头子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后没有绷住脸上的端庄,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呵。”

太后转过身,很不想和郭知宜说话,“笑话也看够了,还有什么要说吗?没有就请吧,哀家这寿康宫简陋逼仄,怕是容不下高贵的长安郡君。”

郭知宜偏头笑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长安此行,正是请太后娘娘解惑的。”

“哦?还有什么是长安郡君不知道的吗?”太后不无嘲讽道。

“自然,世上人心最是难测,”郭知宜双手交握,看向太后,“长安想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要刺杀长安呢?”

“你们杀了我儿子,做母亲的自然要为他报仇,还用说吗?”

郭知宜沉沉地注视着恭惠太后,许久,一扯唇角,“其一,按太后娘娘的说法,您的儿子杀了我郭家上下十余口人,长安是不是也该杀回来呢?”

“你……”恭惠太后张口想说话,被郭知宜大声打断了,“其二,不管太后娘娘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相信,长安都得为祖父正名,祖父从未做过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隐帝驾崩,得多亏太后娘娘您亲自教出了一个弑君弑兄、不恭不忠的秦王殿下,也多亏了太后娘娘您亲手把这个禽兽安排到了隐帝身边!”

“其三,”郭知宜情绪稍缓,唇角勾出一个邪气的笑,“太后娘娘您这算是亲口承认了,长安在京城街头遇到的刺杀是您在幕后主使?”

恭惠太后被一连串的问题砸蒙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急怒攻心,双目赤红道:“你闭嘴!”

郭知宜摆弄着斗篷边缘的绒毛,“不知可是长安那句话令太后娘娘不高兴了吗?哦,或者是,您听了长安今日一番话对秦王殿下的真实面目痛心至此?不过,都没关系,总有一天,长安将亲自请秦王殿下与太后娘娘团聚,太后娘娘可以期待一下。”

太后被人捧了大半辈子,大概是没有遇到过像郭知宜一样出言不逊、而且专往伤口上扎刀子的人,只觉得全身气血都不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郭知宜哑然,愣了下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甲士目光古怪,“大概是想到了郡君描述的美好画面,期待得晕了过去吧。”

能把人活活气晕,这位郡君还真是,厉害了。

“这样啊,”郭知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纸看了一眼,“可惜了,还有许多想问的没来得及问呢。”

甲士:“……”

--

“郡君,您可算回来了。”钟灵宫的宫女见到郭知宜回来,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接斗篷的接斗篷,捧着鞋的急忙俯身。

郭知宜笑笑,“怎么了,白小姐醒了?还是白苏醒了?”

“回郡君,白苏姐姐醒了。”

“我去看看。”郭知宜闻言,面色一展。

“参,参见郡君。”白苏侧着头看见郭知宜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急忙挣扎着起身行礼,被郭知宜按住了,“不必多礼。”

“小心,别动着伤口。”郭知宜在床边坐下,扶着白苏缓缓躺了下去,替白苏拉了拉被子,柔声道,“这段时日你好生休养就是,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白苏小声道:“可奴婢不放心郡君那边……”

“嘘。”郭知宜拦下白苏,“你若真的不放心我这边,就早些好起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再过几日又到了年宴,你不在,我连穿什么衣服都苦恼的很。”

白苏心中一暖,她听得出郡君的言外之意。如今后宫空置,郡君是除了陛下以外唯一的主子,她跟前哪里会缺人呢?

白苏无声地笑了笑,“奴婢遵命。”

话分两头,白苏醒来后不久,白怜也缓缓睁开了眼睛,警戒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白小姐,您醒了?奴婢去通知郡君。”宫女喜道。

白怜费力地伸手扯住了宫女的衣角,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别去,这么晚了,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打扰郡君。”

“可……”宫女有些为难。

白怜咳了一声,“我应该没睡多久吧?”

“您睡了快四个时辰。”

白怜盯着上方的床帐,“这样啊,这样就更不能打扰郡君了。郡君今日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你下去吧。”

宫女诺诺称是。

白怜暗暗咬牙,一眨不眨地看着宫女往外走,直到房门被轻轻合上,才浑身骤然一松,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她当时怎么就动作那么快,替郡君挡下了那一剑呢?

她和郡君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怎么不知道?

当初她可是别有目的地接近郡君的啊?可现在怎么就发展到了为郡君挡刀子了呢?

白怜心头一阵惶恐,难不成喜欢也能等价代换?

她喜欢李锐,李锐喜欢郡君,所以她喜欢郡君??

不不不,白怜立刻掐灭了这个恐怖的想法。

白怜苦思冥想,终于给自己的举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史敏偷了欢颜露险些害了郡君,所以她心怀愧疚,才会这么做的。

白怜越想越觉得如此,越想越恍惚,甚至眼前浮现出恭惠太后剑指郭知宜、而郭知宜无力反抗的场景。然后她就出现在了太后和郭知宜旁边。

但她先是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能让太后杀了郭知宜,自己还欠着郭知宜一个因果,再说了郭知宜要是受伤了,李锐一定更加关心她。

所以,郭知宜不能受伤。于是白怜扑上去挡住了刺向郭知宜的一剑。

继而,一阵剧痛灭顶一般地向白怜袭来,白怜面色痛苦地捂住额头,来回翻滚了两下又晕了过去。

房门外,因为不放心白怜而多待了一会儿的宫女,悄悄地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朝里观望了片刻,正好看见白怜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宫女当即惊在了原地。

待回过神来,宫女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去叫郭知宜。

郭知宜闻信,一边吩咐人去叫太医,一边往白怜的房中赶去。

到时,白怜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郭知宜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已经收回手的太医,“怎么样?”

太医眉头紧紧皱着,吞吞吐吐道:“回郡君,微臣医术不精,不敢妄下判断,还望郡君请微臣的同僚一同会诊。”

郭知宜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医,直把太医看得背后冒冷汗,才缓缓开口,“去请。”

不多时,两个衣冠不整的太医被禁卫军拎了过来。

孰料,这两个太医把完脉后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郭知宜走到外间坐下,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各位太医,有什么猜测尽可直说。”

三位太医对视一眼,推出一位最年长的太医,“回郡君,微臣怀疑,怀疑白小姐曾服用过五石散。”

郭知宜倒抽一口冷气,白怜她是疯了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怜这么大点年纪,怎么会接触到五石散这种东西?是别人骗她服下的?

不,不对,她自己就是顶尖的医者,不可能认不出五石散。

郭知宜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是嫌命长了吗?

“她最近依然在服吗?”郭知宜抬眼看着太医。

太医拱了拱手,“微臣估计,有两三个月没有服过了,但、但是之前应该服过很长一段时间。”

郭知宜心累地摆了摆手,神色淡淡地叮嘱道:“诸位太医皆是德高望重之人,想来也不需要长安啰嗦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三位太医战战地应下,拎着工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钟灵宫。

郭知宜皱着眉看了眼恬然入睡的白怜,压下心中的不解,掖了下被角后转身离开。

--

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郭知宜就被宫女从暖和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倒腾了好一阵,塞进了轿子里。

冷霜未退,汴梁城冬日的晨风冷得扎人。本来迷迷糊糊的郭知宜被风一吹,困意尽消,掀开轿帘向外看了一眼,道路两旁挂满了漂亮的宫灯,将整条街照得璀璨辉煌,恍如白昼。

“真好看。”旁边的人轻声赞叹了一句。

“是啊。”郭知宜下意识地跟着附和了一句,说完后立刻惊觉,这人的声音也太耳熟了吧?

“陆韶!”郭知宜脸上浮现惊喜,扒着轿帘朝外探头看去。

风轻起,吹动两旁树上的宫灯,灯火摇曳之中,将一身禁卫军的打扮的陆韶映得更加出尘。

出尘的美人见到郭知宜投来的目光,眉头轻轻上扬,勾起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郭知宜看得愣了一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好这人是她的,每天都可以舔颜。

“郡君?”郭知宜回神,看着陆韶脸上的笑渐渐变得促狭,没忍住红了耳朵。

好丢人。

郭知宜尴尬地咳了咳,强行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了护卫队里?”

陆韶脸上的笑意十分灿烂,“我昨日才回来,打扮成这样也是陛下授意的。”

“我爷爷?”郭知宜惊了一瞬。

“陛下昨天夜里召见了我。”

昨天夜里?

她爷爷为什么突然召见陆韶呢?陆韶不是已经挂冠离任了吗?

郭知宜心下有些茫然。

陆韶看了眼郭知宜的眉眼,安抚地笑笑,“放心,没有什么大事,大典结束我再向郡君解释。”

郭知宜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郡君,前面不远就到祭天坛了,祭天仪式又多又长,更衣不便,还请郡君小心不要弄脏了衣服。”女官在一旁轻声提醒。

郭知宜悄悄朝陆韶摆了摆手,而后收回视线,朝女官点了点头:“好。”

郭知宜到时,祭天坛下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朝臣和命妇分别站在两边,中间留出来一条十分宽阔的通道。

轿子轻轻落地,等候多时的女官迎了上来,掀开帘子,“郡君,请下轿。”

郭知宜将手搭在女官手背上,微微躬身走出轿子。

郭意城看见后,矜持地走到郭知宜身前,清了清嗓子,“长安,来,跟着皇叔。”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一掀眼皮。

郭意城视线飘忽了下,朝郭知宜疯狂眨眼,意思很明显: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给我留点面子!

郭知宜笑容不变,朝着郭意城福了福身,跟在郭意城身后,走过肃立两旁的朝臣和命妇,登上通往祭坛的台阶。

但登上第一级台阶时,郭知宜的动作顿了一瞬。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下面一定有人在瞪着自己。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如今在京城已经树下了这么多仇家?

郭知宜心中一哂,面色未变地往上走去。

郭维比郭知宜到的早,郭知宜朝郭维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郭维无奈一笑,“长安一会儿就跟在康王身后吧。”

郭知宜心中划过片刻的惊讶,随后俯身垂眼道:“遵旨。”

郭维面露满意之色,对郭知宜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上走。

郭意城也跟着往上走,郭知宜迟疑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祭坛前的空地上鸦雀无声,但郭知宜能清楚地感觉到,越往祭坛上走,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多。

郭知宜回首向下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个恭敬地垂首肃立的朝臣和命妇。

郭知宜心中的狐疑更深,暗自后悔,昨晚女官教授祭天礼仪时,没有问清楚这祭天仪式上有没有什么特殊讲究。

一片肃穆之中,郭知宜跟在大周最尊贵的两个人身后走到了祭天坛上。

寒风在耳边喧嚣,郭维、郭意城和周遭祀官的神色皆是严肃庄重。这种氛围很感染人,郭知宜立刻也收敛了神情,但心里还是没忍住默默赞叹了一句……真抗冻啊。

不多时,晨光熹微,天地渐渐明亮起来,仪式开始。

仪式的第一项是迎神,燔柴炉内升起烟火,将人间的敬天之意传于上天。然后,郭知宜跟在郭维身后,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祭天坛的地面又冷又硬,郭知宜既要控制面部表情,又要忍住膝盖传来的痛意,又一次发自内心地后悔,没有提前在膝盖上绑个软垫。

这边刚行完礼,太常卿立刻引着郭维盥洗,继而至神位前行了三个上香礼。不待郭维起身,执事官又捧着玉帛向郭维走来……

郭知宜一脸同情地看着郭维拜完这个拜那个,又是献玉帛,又是擦拭爵器,然后又是上香礼……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皇帝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过了好半会儿,终于结束了初献礼,郭维上前两步,高声念了篇祭文。

郭知宜静静地听着郭维的声音,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郭维前两天逼着她背的祭文,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应该不会吧。

郭维念完祭文之后,示意郭意城上前念了一篇。

郭知宜竖着耳朵,清晰地听到了郭意城上前念祭文的一瞬间,下面的朝臣命妇中间传来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果然,这读祭文别有一番意义。郭知宜面色不变地想道。

“长安,长安。”郭知宜听见郭维的声音,立刻回神,小声道:“爷爷?”

郭维鼓励地看着她,“到你了,你也上去念一篇吧。”

闻言,太常卿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郭知宜身上,犹豫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郭维淡淡扫了眼太常卿,“朕且问你,我朝为何行这祭天大典?”

太常卿小心地觑着郭维的神色,“额,这祭天大典传自上古周代,乃是圣人所制之礼,在《周礼》中有……”

眼看太常卿又要开始背书,郭维不耐地摆了摆手,“长安,你来说。”

郭知宜想了想,“长安以为,我们拜祭上天,是为了祈求上天赐下福祉,保佑大周百姓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郭维一笑,“不错,为表皇室诚意,朕本打算让每个皇室子孙都上来念一篇祭文,但镇宁不在京城,便由镇宁唯一的子女长安郡君代替镇宁来念,你有意见?”

太常卿:“……”

说的好有道理,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太常卿瞥见郭维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急忙低头:“微臣不敢。”

郭维满意地收回压迫太常卿的视线,“长安去读吧。”

郭知宜:“……”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高声将背得滚瓜烂熟地祭文诵读了一遍。

“……谨用祭告。惟神昭鉴,佑我邦家。尚飨!”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郭知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胸腔中鼓噪的心跳声。

不必转身,她便明白,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咚。”郭知宜的声音落下的同时,编钟的声音响彻在祭天坛四周,将人群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情绪之中。

初献礼之后还有程序同样复杂的亚献礼和终献礼,但郭知宜的心思已经不在祭天仪式上了。

平心而论,郭维今天的举动太不合规矩,已经远远不是宠爱小辈能解释的了。

祭天是国之大事,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甚至不允许女子参与,直到近三百年来,才有所放松,皇后、宫妃和命妇才得以出现在祭天仪式中。不过,就算是出现,也只是旁观。

三百年间唯一的例外,就是乱世到来之前的那个大一统王朝——秦王朝——曾出过一位女皇帝。

现在,她是第二个例外。

无论郭维对太常卿说的那番话多有道理,都抹不掉这个事实。

郭知宜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是昨天恭惠太后那场谋杀刺激到郭维了吧?所以才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人彰显他对自己这个孙女的看重?

可也不对啊,这不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吗?

郭知宜抖了抖,她有些怕明天就有一堆文官和御史上折子骂她是个祸国妖女。

唉,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郭维怎么打算的吧。

郭知宜望着升腾于天的烟火,在心中轻轻一叹,控制着面部表情,淡定地无视朝她射来的各色目光,不疾不徐地从表情各异的朝臣和命妇中间穿过,坐上轿子离开了气氛诡异的祭天坛。

“陛下果真和传言一样宠爱郡君呢!”

“郡君大方端庄,这样的后辈怎么不招人喜欢呢?”

“而且容貌也是拔尖的……”

不少心思活络的命妇看到郭维的举动,选择性遗忘了郭知宜从前的凶名,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词夸了郭知宜一通。

最大的上司看好的人,不管对方如何,先跟着夸两句上司的眼光,总是不会错的。

但高贵的命妇圈本质上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中年妇女圈,虽然面上都是一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微笑脸,但暗地里仍然免不了三个女人一台戏,撕逼撕得腥风血雨。

端着清高人设的白夫人不屑于随波逐流,看不惯其他命妇风往哪吹就往哪倒的墙头草姿态,一拂袖,眼含忧虑轻声道:“糊涂啊。人无礼不立,国无礼不兴。陛下是一国之君,怎可因私情罔顾礼法?长安郡君是大周的郡君,怎么也恃宠而骄不知劝阻着陛下?”

此话一出,空气安静了一瞬。

品级低一些的命妇宛若驾驶轻舟的船夫,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立刻奉承道:“白夫人说得有理,陛下就是太娇宠长安郡君了。”

但刚刚才夸奖过郭知宜的那些命妇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有个心气高的没忍住直接开了嘲讽,“我等妇孺之见,自然比不得出身史家、学识渊博的白夫人。”

白夫人面色不变,温和地笑着,“夫人过奖,我不过略识三五个字,不敢败坏先祖名声。”

对面的夫人大大翻了个白眼。

严夫人扫了眼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心中嗤笑一声,没理会她们,转身就走。

但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意,叫住了她,“严夫人怎么看呢?”

严夫人无意参与她们的口舌之争,但她还未开口,便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严夫人的意见还用问吗?”

严夫人看了眼出声的人,巧了,是个熟人,赵正谊的夫人。

严夫人轻哼一声,哂笑道:“果然还是赵夫人说的有理,咱们的意见其实不重要,按照礼法,后宫的人尚不得参政,咱们后宅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议政呢?”

赵夫人暗暗咬牙,谁跟你“咱们”?!

严夫人看了眼脸色难看的赵夫人,痛快地转身离开了。

余下的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三道四,两下就散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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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郭知宜接过内侍送来的热茶,捧到郭维面前。

郭维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又放下,看着郭知宜轻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必多想,就是我白日所说的原因。”

郭维没有自称“朕”,语气很亲和,郭知宜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可安安觉得,爷爷不会想不到这么做的后果?”

郭维失笑:“你倒是说说,什么后果?”

郭知宜想了想,“例如,那些文官会递折子指责您意气用事、罔顾礼法,武将会觉得您轻重不分、扰乱阴阳。”

“安安说的有理。”郭维点了点头,含笑看着郭知宜,“可如果我今日只让意城去念祭文而没有让你去念,会有什么后果呢?”

只让小叔叔去念?

郭知宜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只让意城叔叔去念祭文的话,朝臣们会觉得您很看重意城叔叔。”而不看重她父亲这个大皇子。

郭维起身走到窗前,笑笑,“你大可直说,是‘更’看重。朝臣们会觉得我更看重意城,意城也会觉得我更看重他。但是……”

郭维眉梢一挑,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深沉,“安安觉得我实际上更看重谁呢?”

郭知宜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她不知道郭维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

按理说,眼前的人是她的祖父,是最宠爱她的人,也是她最敬爱、最信任的人之一。但一想到他现在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他们看似在闲聊的是事关国储的大事,郭知宜心中便忽地生出一股茫然,该不该坦诚地对他说实话呢……

看出郭知宜的犹豫,郭维笑了笑,“但说无妨。”

郭知宜无奈一笑,“意城叔叔和我父亲都是您的心头肉,安安怎么能判断出来呀?”

郭维面上浮现一层满意之色,“不错,于私,你父亲和意城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他们一视同仁,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出分毫意外。”

“意外?”

郭维向远处眺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可知道‘玄化门之变’?”

郭知宜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可是秦王朝的那件丑闻?”

“不错。”

郭知宜恍然,她好像明白郭维今天为什么作出这种举动了。

玄化门之变,是发生在秦王朝的一件兄弟阋墙的丑闻。

秦王朝的高祖皇帝在打江山之初曾戏言般地许诺二儿子,若能打下一片江山,将来一定让他当皇帝。但打下江山后,高祖却突然反悔,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大儿子。二儿子心中不满,在谋士的挑唆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夺来了皇位。

郭维今日要是只让意城叔叔一个人上去念祭文,无疑是给了意城叔叔一个皇帝梦,但事实上……

从郭维近来的许多行动来看,他心中更属意的人是――郭荣!

郭知宜想到这里,心脏微缩,惊异地看了眼郭维。

郭维明白郭知宜是个通透的,一点即止,也不多言。

郭知宜摇头苦笑:“原来今日我就是个背锅的。”

郭维今日的举动,除了不让意城叔叔多想,还有一个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把朝臣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朝臣都在议论让女子参与祭天有多么不合规矩,倒是没几个人会琢磨大皇子和康王谁更得圣意了。

郭知宜幽怨地看了郭维一眼,“爷爷可真讨厌。”

郭维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一笑,“那我说个好消息补偿你?”

郭知宜眼睛一亮:“什么好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看看这个。”郭维丢来一个折子。

郭知宜狐疑地接过折子,慢慢低头,打开折子快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浮现出喜色,“父亲要回来了?!”

郭维轻叹一声,“我三日前就派使臣前往澶州通知你父亲了,原以为他今日之前就能抵京,你在祭天坛上的那篇祭文也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不知为何,在途中耽误了这么久。”

“许是行路慢?正好我闲来无事,可出城迎父亲回来。”郭知宜笑笑,拿起折子看了又看,忍不住喜道:“检典尚书卢炎,竟写了这样一封请求允我父亲回京的奏疏,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郭维咳了一声,指着折子,认真道:“这份奏疏,是我让卢炎写的。”

郭知宜走到郭维身后,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郭维的肩膀,笑道:“那我想想怎么报答爷爷呢?”

沉吟片刻,郭知宜眉眼微微耷拉着,苦恼道:“可我如今的一切都是爷爷给的,普天之下也少有爷爷得不到的。我能报答爷爷的,也只有这一身力气了,入得战场、进得厅堂,您写字我磨墨,您口渴我端茶,您要吃核桃仁我给您徒手捏核桃。”

郭维白了她一眼,“四福怎么得罪你了?赶着抢人家的饭碗?”

李四福十分配合地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郡君,您可得给老奴留点活路。”

郭知宜噗嗤笑出了声。

郭维笑着摇了摇头,“你尽可放心,这丫头抢不了你的活路,她啊,就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能在我身边留几年?”

郭知宜反驳道:“女子一言,也驷马难追,只要爷爷不嫌弃,我怎么会走呢?我还指望着爷爷养我呢。”

郭维抬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郭知宜,不赞同道:“养不起养不起,再说你这丫头不是已经有认准的路了吗?”

“我认准的路,就是回家的路嘛。”郭知宜眼睛转了转,微微俯身笑道:“我可是听说,这个路,您昨天才实地考察过,您也满意不是?”

“走走走!”郭维拨开郭知宜的手,笑骂道,“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和我老头子绕来绕去地玩文字游戏。”

郭知宜笑着顺走了一盘果子,“哈哈,那我就先回宫了,不耽误您批折子了,您早些休息。”

郭维无力地扶额,另一只手指着门口,意思很明显,慢走不送。

李四福笑着替郭维换上一盏热茶,心中喟叹不已,皇家人之间还能有这么深的感情,真是百载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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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知宜从御书房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钟灵宫,而是在御花园的游廊里绕了两圈,让凉风把心绪吹得平静了下来。

她刚才只顾着高兴了,竟忽视了很多重要的事。

郭荣回京,对她而言,并不尽是好事。因为,她不是原主。

如果房朴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那么郭荣能看不出来吗?尤其郭荣还是个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撇开这个,郭荣回京的话,如今正在西北前线的赵俊能坐得住吗?

还有,太后虽已伏法,但伏云未现,中间人不出,袁楼村销魂窟迷影重重,京城内隐忧未除。

一想到这些,郭知宜就头大。

“郡君。”

“你怎么来了?”郭知宜略一转身,看见陆韶提着一盏宫灯,从长廊尽头信步而来。

“我见郡君久久未归,便出来寻,远远地看到这边有个黑影,觉得像郡君,就过来看看。”陆韶低声解释道。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她只是随便一问,但陆韶的语气却郑重得仿佛在向上级报告。

有种一本正经的反差萌。

郭知宜心中好笑,但不打算告诉陆韶,而是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晚上爷爷找你没有说什么吧?”

陆韶看了眼郭知宜耳边折射着淡淡光晕的坠子,唇角抿起,微不可察地一笑,“没有。”

“没有?那他怎么会准许你扮成禁卫军出现在宫里呢?”

“不是禁卫军。”陆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是亲卫军,长安郡君的亲卫军,陛下特许的。”

“好吧,亲卫军,”郭知宜无奈道,“无缘无故,我爷爷肯这么轻易地松口把你放到我身边?你没有答应他什么条件吧?”

“没有。”陆韶将宫灯往旁边移了移,借夜色掩住了脸上的心虚。

“没有就好。”

陆韶生怕郭知宜再深究陛下向他说了些什么,立刻主动转移了话题,“郡君刚刚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郭知宜轻叹道,“是我父亲快要抵京了。”

陆韶神色微动,“原来如此”

郭知宜眼睑微动,审视地看向陆韶。虽然看不清陆韶的神情,但她有种感觉,陆韶一定知道些什么。

郭知宜语调平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不觉得,我父亲回京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陆韶神色微僵,心中叹息,郡君还是这么敏锐。

陆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许久,久到郭知宜都打算尴尬一笑揭过此事,才忽然出声,“如果这件事令郡君烦忧,那我便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郭知宜一愣,眼睑颤动了几下,随即掩饰性地偏头笑了笑,“倒也没有烦恼”

但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落在了自己头顶,像是拍了两下,又像是没有拍,只是郭知宜生出的一个错觉。然而,不等郭知宜分辨对方的小动作,那只手已经飞快地从郭知宜的头顶移开,替郭知宜把斗篷帽子戴上。

陆韶声音低沉平稳:“在我看来,能让郡君大半夜地跑到外面吹冷风,那这件事一定不是好事。”

郭知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趁着陆韶不防备,手上一个用力,将宫灯高高提了起来,将陆韶和平静语气截然不同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宫灯就被夺走了的陆韶:“”

陆韶颇不自在地抬手挡住了脸,小声道:“郡君”

郭知宜抬眼,只看到陆韶绷得紧紧的下颌,轻笑了一下,把手中宫灯扔到了一边。

“明日我要出城迎我父亲,你和我一道去吧。”

“好,只是”陆韶的声音有些犹豫。

“怎么了?”

陆韶无奈一笑,“灯坏了。”

郭知宜扫了眼被她扔到一旁、已经不亮的宫灯:“”

郭知宜心虚地笑了下,沉思片刻后,灵机一动,嘻嘻笑了声,“没关系。”

陆韶眼睛一跳,总觉得郭知宜最后两声笑有些不怀好意,但还没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就忽然被人牵住了。

——一只凉凉的小手,手心带着一层薄茧。

陆韶:“!!”

郭知宜理直气壮道:“皇帝陛下特许的亲卫大人,应该不会让你的保护对象撞到墙上或者掉进湖里吧!”

陆韶无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郡君。”

翌日,天还没亮,蜿蜒曲折的古道上,一行数十人奋蹄疾驰,扬起漫天烟尘。

“吁。”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勒马,看着横在眼前的大河,向周遭观察了片刻,喊道:“玄道。”

跟在男人坐骑后的房朴驱马向前走了两步,“卑职在。”

男人问道:“这就是你探得的地方?可不经长垣城和白马渡口,只需骑马涉水过了河,便可直抵京城”

房朴沉声道:“回节帅,正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做事我一向放心。”郭荣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后面的随侍,“连日赶路辛苦大家了,过了眼前的大河,东行十余里地便是观城县,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整顿休息。”

几名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小声欢呼了下,被他们的朝气感染,郭荣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明朗的笑意,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郭荣感叹道:“也不知道安安怎么样了。她的信中总是报喜不报忧,在京城里的探子也只说她如何如何机敏地逢凶化吉,又办成了哪些事。

可他们不知道,我是个做父亲的,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关心她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情,只想了解她怎么样了,吃得好穿得好吗,有没有受什么伤,有没有被谁欺负。”

房朴脑中忆起那人的眼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看不出异常的笑,“节帅不必忧心,卑职前不久在京城见了郡君一面,郡君有陛下护着,一切都好。就是有时格外担心节帅,有些郁郁寡欢。”

郭荣佯做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总是这样。养女儿和养儿子就是不一样,女儿家心细,看见一点端倪就担心来担心去,我每次见她都得好好安慰一番,做父亲难啊。”

郭荣一脸庆幸地拍了拍房朴,“还好你现在不用体会这种感受。”

房朴:“……”

他忽然明白魏人辅咬牙切齿的感受了。

房朴在心里默念了十遍“这是主公这是主公”,忍下拍走自己肩头那只手的冲动,吸了口气,微微一笑,“节帅说的对,而且养女儿光是嫁妆就是一大笔钱,尤其是像郡君这等美貌高贵的女儿,怎么说都得十里红妆,不能落了面子啊。嗐,把卑职掏空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郭荣笑意渐收,神色凝重起来。

房朴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郭知宜今年已经十八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自己再留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嫁妆之类的是该准备起来了。

可……

郭荣默默伤心,守边这么多年来,他和家人聚少离多,如今家散人去,只剩他们父女俩了,好不容易有时间聚聚了,女儿又大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郭荣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头顶的阴云有若实质。

房朴得逞一笑,心中悄悄自我解释了一番,他可不是恶意报复自己的主公,他只是提前让主公做了点心理准备。

再说,让郭知宜早些嫁出去,减少和主公的日常接触,露馅的可能性反倒小很多。

房朴心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冷不丁被人突然拍了一下。

房朴回头一看,是偏将马权毅。

马权毅相貌孔武,打仗悍勇,但想事情比较直接,太弯弯绕绕的东西完全想不明白,因此对脑子好使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镇宁军中,就数掌书记房朴最足智多谋,所以马权毅对房朴十分信服,两人私交甚笃。

“房兄,我不明白,节帅明明是奉旨回京,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走近路回京,还要避近求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多行了近百里路?”

房朴思索片刻后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了支棱着耳朵的牙校曹晗,“你可知道为何?”

曹晗被发现偷听,脸色微红,“末将不知。”

房朴看了眼前方的郭荣,微叹道:“那你们二人可知道节帅贵为皇子,却为何离京镇守外藩,几次上书回朝都被拦了下来?”

马权毅眉头拧着:“还不是因为赵大人!”

房朴神色带着一丝愤慨,“听前来宣旨的使臣说,此次得以成行,还是因为郡君在京城屡次三番地遇刺,陛下心软,特意命检典尚书卢炎大人写了奏疏,然后瞒着人秘密召节帅回京。”

曹晗愠怒道:“赵大人已经权倾朝野,此举也太跋扈了些。”

房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陛下恩出格外,可为臣者若是肆意妄为,就是辜负陛下一片好意了。”

郭荣与他们的距离不算远,因此房朴这席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郭荣依旧默默走在前面,但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

观城县里。

“陆韶快来看这个。”郭知宜招了招手,示意陆韶过来。

陆韶左右看了看,包容地笑了声,走到半蹲在地上的郭知宜身旁,手指头不受控制地抚了一下郭知宜的头发。

郭知宜的头发半束着,剩下一半的及腰长发如瀑般垂在身后,如同最上等的丝绸一样垂顺……让人爱不释手。

郭知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做糖人的手艺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身后人的动作打断,暗暗咬牙:“陆韶你要是给我撸秃了,我就剃了你的头发。”

陆韶动作停了下,他看了眼手中掉下来的两根头发,沉默片刻将头发藏到了腰间的荷包里,然后若无其事道:“小姐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我们不是还要去找老爷?”

郭知宜摆了摆手,“马上就好。”

陆韶无奈一笑,也蹲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小姐为什么不去白马渡口那边迎老爷,而是将人马分成两路?”

郭知宜偏头,附耳答道:“你想想从那条路过来必然会经过哪里?”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一种妖异的麻痒感从耳廓一路蔓延到了心尖,陆韶手抖了一下,强做镇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是……义成军的辖地。”

郭知宜微微点头,“按照我父亲的谨慎性子,还有房朴那个老狐狸,他们应该会绕开义成军的辖地,往东北走,从曹州彰信军的辖地穿过来。彰信军的统帅是个老好人,又出身于镇北军,相对来说可信得多。”

郭知宜顿了下,微叹:“只可惜,我对澶州和曹州不熟,不知道他们会从那条路走。但如果他们真的向东北而行,总归是绕不过观城的。”

陆韶嘴角微微上翘,“小姐总是这般料事如神。”

郭知宜勾唇一笑,从手艺人手中接过两个糖人,在陆韶面前比划了两下,“怎么还没有吃糖,这嘴就这么甜呢?”

陆韶脸色微红,咳了一声,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郭知宜也跟着站了起来,往陆韶跟前凑,但郭知宜蹲的时间久了,两腿发麻,又起来得突然,立时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陆韶大惊失色,急急揽住了郭知宜,将人抱在怀中缓了缓。

“观城相比以前真是好太多了,”郭荣边走边看,口中赞叹不已,“数年前,我曾来过观城,那时这里还是一座荒城,没想到如今……”

郭荣无意间瞥见路边拥抱着的男女,愣了一下,会心一笑,立刻转过头,体贴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如今民风也开放了许多,看来这观城县令治理有方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要动。”陆韶正打算低头仔细观察郭知宜的脸色,却忽然听见郭知宜暗含一丝不安的声音从胸前传来。

“嗯。”陆韶喉头滚动,也没有问为什么,手中的动作便立刻停在原地,浑身上下一动不动。

郭知宜悄悄拍了拍陆韶的肩膀,低声道:“你放松点,自然一点,我父亲就在你身后不远。”

陆韶:“!!”

陆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郭知宜失笑,悄悄踮起脚,扒在陆韶的肩膀上朝外瞄了一眼,正好和房朴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两人俱是:“……”

幸亏郭知宜和郭荣两拨人位置站得很巧,从郭荣的角度看,只能看到陆韶的小半个侧脸,郭知宜则完完全全被高大的陆韶挡在了身后。

郭知宜眨巴眨巴眼,无声地向房朴求助。

房朴强忍住额头上突突直跳的青筋,目光复杂地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郭荣的视线,“节帅,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找间客栈歇下吧。”

郭荣似在思索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玄道说的有理,不过……”

房朴询问道:“节帅有何忧虑?”

“不是忧虑,”郭荣深邃的眉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只是,我忽然想起,刚刚看到一个人,和陆侍卫长得十分相似。不,也许就是陆侍卫吧,那人额际也有一个刺字,天底下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巧合。”

房朴:“……”

房朴深吸气,笑得有点心虚,“陆侍卫?可是元帅之前经常提到的陆侍卫?”

“对,打起仗来凶狠得像狼一样,后来受了伤,我便将他放到府里休养。”郭荣眼露怀念之色,“可惜了,那孩子的身手厉害,性情稳重,若不是那次伤的太严重,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必定已是我大周的一员猛将。”

“崔延进!”郭荣叫来一个侍卫,“你和陆侍卫是一个小队出来的,和他比较熟,你来看看,那个人是不是陆侍卫?”

房朴干巴巴道:“京城探子提到过,陆侍卫一直护卫在京城内外,应该不会……”

“就是他。”崔延进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后,语气十分肯定。

“……还真的是吗?那还真是巧了。”房朴无力地笑笑,觉得没什么分辩的必要了。

郭荣抚掌而笑,“既然遇见了,去看看吧。”

房朴:“……好。”

“陆哥,陆哥!”崔延进小跑着向陆韶追去。

“唉,完了。”正在悄悄往外溜地郭知宜和陆韶两人心头齐叹。

陆韶见躲不过,索性也不逃了,抬手将郭知宜的斗篷帽子戴上,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半张脸,随后无奈至极地转过身,将郭知宜挡在自己身后,冲着来人抱拳一笑:“崔大人别来无恙。”

崔延进憨厚一笑:“陆哥别这么说,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生分了这么多?”

陆韶淡淡一笑:“我早已离任,现在只是一介草民,你和我可不一样。”

“离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崔延进,一道是……郭荣。

陆韶一愣,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身板,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参见节帅!”

郭荣和善一笑,“不必多礼,陆侍卫可是我郭家的恩人,怎么忽然离任了?是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为难的,不妨和我说,我定然尽力相帮。”

陆韶咳了一下,低着头解释道:“多谢节帅好意,草民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是、是因为一些私事才不得不离开京城。”

“私事?”郭荣的目光略过陆韶,在陆韶身后露出的帽子顶上停留了片刻,会意一笑,“可是忙着回去成家?也是,你也不小了。”

陆韶参军时年纪小,又一直待在郭荣麾下,说是郭荣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因此,想到陆韶成家这茬,郭荣也起了兴致,打趣地笑笑,“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你要是把好日子定下来了,可别忘了给我送张请帖,你的喜酒我一定亲自去,哈哈哈。”

陆韶、郭知宜和房朴:“……”

房朴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趁着郭荣没注意,悄悄挥退了跟在身后的一众侍卫。

陆韶以前就是个闷葫芦,郭荣见陆韶不说话,也不以为意,笑着指了下陆韶身后的人,“这位便是你的未婚妻?”

陆韶全身肌肉绷得死紧,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微蹙,面色有些为难。

郭荣看见陆韶这副表情有些好笑,“怎么这么大反应?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为难,不想说也无妨。”

陆韶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谢,谢元帅体谅。”

郭知宜心思百转,最后尽数化作一声轻叹,她悄悄从陆韶身后探出个头:“父亲?”

郭荣:“…………”

郭荣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

他瞪大眼睛看着郭知宜,又抖着手指了指陆韶,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你们……”

郭知宜模仿着原主在郭荣面前的神态――亲近不足恭敬有余,噙着淡笑走到郭荣面前,握住他的手,“父亲,个中缘由纷繁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女儿可以给您交个底,这一切爷爷都是知道的,您暂可安心。

但是现在,您长途跋涉至此,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女儿已经找好客栈,备好酒菜为您接风洗尘,父亲不妨先去歇着?等明日回京途中,女儿再一一详禀。”

房朴收到郭知宜的眼神,也上前低声劝道:“节帅,郡君说得在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荣的情绪还没缓过来,但脑子已经渐渐清明,他知道房朴说的有理,怔怔地点了点头,在郭知宜的指引下回了客栈。

客栈是郭知宜提前打点好的,老板也格外热情周到,郭荣不忍辜负郭知宜一片辛苦,安安静静地用完了晚饭,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郭知宜抬首望了望二楼中间的那间房,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是我大意了。”

房朴摇了摇头,“无碍,早晚是要知道的,就算没在路上遇见你们,一回到京城还是会知道。”

房朴见郭知宜还是忧心忡忡,想了想,轻声道:“你不用担心,节帅比你认为的要明理仁德。事发突然,节帅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不会鲁莽行事,也不会意气用事,你等他缓缓就好了。”

郭知宜松了口气,“那就好。”

“陆韶呢?”郭知宜安顿好郭荣一行人,腾出空来,却忽然怎么都找不到陆韶。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陆韶别是想不开吧?”

郭知宜站在客栈门口,向周遭望了望,“陆韶!”

“我在这儿。”陆韶从侧面走来。

郭知宜轻松一笑,“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顿好找。”

陆韶微微垂着眼,看向郭知宜精致的五官,轻轻一笑,“刚才的掉了,我又去买了两个。”

是糖人,两个照着他们模样做的糖人。

郭知宜看着陆韶手中那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笑弯了眼。

她抬头观察了眼陆韶的神色,见他脸色还好,心头顿时轻松了起来。

郭知宜噙着一抹笑,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陆韶的手边游移,然后飞快拿过了那个陆韶模样的小人,放在鼻尖前轻轻嗅了嗅,继而意味深长地一笑。

陆韶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几变,渐渐浮出一层薄粉,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赧然地偏过头去。

楼上,刚刚走出房间,就亲眼目睹了自家亲闺女调戏黄花大小子的郭荣,神情异常复杂。

郭荣站在原地,脸色变换莫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碰的摔上门,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是夜,月朗星稀,穿过林梢的夜风,夹带着灰白冷霜的寒冽轻缓而至。

“你还真敢过来。”郭荣冷哼了一声,被拉长的影子和主人动作一致地转过身,不怎么友好地对着踏月色而来的青年。

陆韶俯身深揖一礼,“节帅是我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拜见节帅。”

郭荣眼睑一抬,睨着眼前的青年,讽笑道:“恩人,我可不敢当。”

亏他白天还当着夸赞陆侍卫如何如何出色,结果呢,转脸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天知道,他看见郭知宜从陆韶身后走出时,脑子里炸响了多少惊雷!

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小伙子站到郭知宜身边,可亲眼看到时,还是免不了生出一种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白菜被猪拱了的憋屈感。

可尽管生气,郭荣还是一忍再忍,将到嘴边的一肚子难听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深知,被怒火冲昏了头的人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如果口不择言,脱口而出什么不好的话,说不定会起反作用。

尤其,他了解郭知宜,郭知宜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她也不会将父兄的话奉为圭臬,乖顺的没有一点性子。她见的不比一般的男儿少,经历的事情也多,她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不会被父亲骂一顿就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

郭荣想,他得冷静,他得头脑清醒的面对这件事。

然而,不知道是今天下午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太大,还是岳父看女婿天然就不顺眼,在屋中默写了几个时辰清静经的郭荣,觉得怒气丝毫没有消减,相反,经过了几个时辰的发酵,攀上了一个顶峰,一戳就能炸掉。

郭荣无视了满地的碎纸,面无表情地走到客栈后院吹了好一阵儿冷风,这才感觉全身好受了一点。

可不等他调整过来,罪魁祸首又晃晃悠悠地撞到了他面前。

刚刚吹灭一点的怒火,轰的一声又熊熊燃烧起来。

郭荣瞪着一脸任打任骂的陆韶,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韶垂着眸子,摇了摇头,“不知所起。”

好一个不知所起!

郭荣愤愤地将不知所起和日久生情画上了等号,又想起之前鼓动着陆韶指导郭知宜武艺的自己,简直想回到过去捶爆自己。

郭荣不满道:“虽然听起来很像自夸,但我还是要说。在我眼里,小女要容貌有容貌,要头脑有头脑,要武力有武力,甚至还有尊贵无比的身份,可你呢?你能给她什么?”

“我”陆韶喉头滚动,眼中有一丝黯然划过,但很快这丝黯然便被潮汐般的炙热和希望取代,“对我而言,郡君确是世间最好的女子,现在的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郡君。就连我能给予郡君的,在您的眼里可能也微不足道,但我我是真的喜欢她,我可以倾我一切,哪怕是性命,保护她不受一点伤害,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郭荣撇嘴,“说得倒是好听,可男人说的话,有几句可信的?”

陆韶没说出来的满腔酸涩冷不丁地被这句话噎了回去。

“而且,你所说的喜欢是最无用的,”郭荣定定地看向陆韶,“她是皇族女,不论现在还是将来,她永远都是皇家最尊贵的女子,喜欢她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愿意为她鞍前马后的人也大有人在,皇宫内外的禁卫军也比你一个小子更能保护她的安全。”

陆韶呼吸微颤,“我知道您说的都是事实,但我想知道在您心中,什么样的人能站到郡君身边呢?”

这个问题,郭荣还真没想过。

郭荣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知道的年轻公子,结果不出意料,没有想到一个合他心意的。

郭荣一哽,硬着脖子道:“反正现在的你不行。”

陆韶眼睑颤动,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您是说,以后可以?”

“不是,我可没这么说。”郭荣立刻否认。

话说到这里,郭荣自觉已经把要说的都说了,不想再纠缠下去。陆韶毕竟救过自己女儿,以前还是自己看好的一员猛将,他也不想弄得太难看。

郭荣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语重心长道:“你在我帐下多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想为难你。离开知宜吧,我在盛京城和大名府各有一处宅子和两三个铺子,我这里还有白银千两。只要你愿意离开知宜,我可以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陆韶不带犹豫地拒绝了。

郭荣气得跳脚,指着陆韶“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来一句囫囵话。

躲在暗处看完了全程的郭知宜,眼神异常复杂地瞥了眼身边的房朴,这就是房朴说的“明理仁德”?

不是,郭爸爸这一出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恶毒公公在线劝退女婿?

郭知宜被自己的脑补雷了一下。

房朴摸了摸鼻子,不怎么有底气地说道:“节帅没打没骂没苛责他,这还算不上‘明理’?”

郭知宜摇头不语,心中暗暗庆幸,郭爸爸尽管生气,但修养始终没有掉线,从头到尾没有飙什么脏话,没有羞辱人以他的身份来说,很难得了。

郭知宜看见那边的两人陷入僵持,叹了一声打算走出去,然而没走两步,就被房朴拦下了。

房朴神色认真:“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是陆韶必须面对的考验,你如果掺和进去,只会火上浇油。”

郭知宜眉头拧起,“你的意思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房朴点头:“你应该相信他。”

郭知宜走出的脚停在了原地,她想了又想,直到那边陆韶和郭荣不欢而散都没有走出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郭荣和郭知宜一行便启程赶路,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到了京城。

一路上,郭知宜看着陆韶和郭荣的脸色都不好,发愁得连连叹气,深深地感觉到了夹心饼干的难做。

直到京城,情况才好转,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要事在身,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件事才被短暂地压了下来。

郭荣连夜进宫,秘密地和郭维见了一面。

陆韶赶回风吟居,听忍冬禀报颍州城金银山庄的进展。

郭知宜则召来了祁复和方四,询问了白怜和恭惠太后的事。

郭知宜一出宫,宫里就没有女主子了,让白怜留在宫中并不合适,是以,郭知宜早早安排了祁复护送白怜回府。

而恭惠太后那边,因为是在杀她时被当场抓住了,还有这么多大臣亲眼目睹,所以基本无可辩驳。

郭知宜关心的是,有没有找到上次街头刺杀由恭惠太后暗中指使的切实证据。

结果,还真有。

方四声音里带着一丝高兴:“徐大统领已经找到了恭惠太后的贴身宫女,刺杀发生两日前,她曾出宫去过城外。”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郭知宜兴致盎然,“贴身宫女?城外?和这个宫女接洽的人找到了吗?”

“已经初步锁定了目标,大理寺正在派人逐一排查。另外,在史小姐的指认下,杀害钟灵宫内侍的人也找到了,大理寺连夜审讯,逼出了幕后主使,正是太后娘娘。”

郭知宜撑着脸笑了,“太后娘娘如此思虑周全……让我很难不去怀疑,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在宫里对我出手呢?怎么想都觉得像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属下不知。”方四摇头,抬首看了眼郭知宜,“但属下在进宫打探时,意外得到另一个消息,觉得郡君有必要知道。”

“哦?什么消息?”

“昨日清晨,郡君前脚离开京城,有一个姓傅的女子后脚就进了宫。”

郭知宜散漫的神色收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姓傅?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详细特征?”

“那女子周身的气质…很特别,虽然看上去已近三十岁,但风韵犹存,容貌很是动人。”

郭知宜听到这里,眉梢微扬,心道,这该不是哪个大臣或者节度使送进后宫的美人吧?只是来的时候太巧了些,像是故意避着自己似的?

但方四的下一句话却是骤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据打探,这个女子曾唤陛下‘父皇’。”

郭知宜呛了一下,“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郭知宜眉头锁起,烦躁地咬了咬下唇,“事关重大,这个消息一定要保密,未免皇祖父疑心,靠近御前的探子不要再有任何小动作了。”

“这……”方四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方四苦笑,“我们的人哪里能安插到御前呢?传来消息的探子,是节帅留给您的人手。这些人,怎么说呢,毕竟和我们有不同之处,尤其是眼下。”

方四说的很委婉,但郭知宜却听得一清二楚。

方四手底下的人虽然多,但骨干大多是从陈州一路跟到京城的旧人,知根知底也忠诚可靠。

而郭荣留给她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房朴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虽然也会执行她的命令,但总给她一种不是很可靠的感觉,被他们盯着,办起事来反而束手束脚。

就像方四所说,终究和那些老人有区别,平日间方四尚且使唤不动他们,遑论郭荣回京之后呢?

郭知宜面目发冷,淡淡一笑,“那就不用管他们。你且说说,袁楼村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

“这件案子由大理寺卿严渊亲自盯着,高元帅从旁协助,现今已经查清一二了。”方四说着,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是厌恶的表情,“这个袁楼村就是一个强盗窝,专门掳掠年轻的民女,秘密送到销魂窟。”

“负责销魂窟一案的白大公子那边,也有了进展,抓住了一个销魂窟的头领。据这个头领交代,销魂窟和京城的五六家青楼都有秘密交易。”

郭知宜眼睛眯起,“什么交易?”

方四飞快地扫了眼郭知宜,语气中带着点迟疑,“女人。送入销魂窟的女人会先经过一轮的筛选和简单条教,模样好的、懂事的会被这几家青楼买走,剩下的女人就永远地留在了销魂窟里。另外,如果这几家青楼中的女子不能接客了,为防止走漏风声,也会被秘密送入销魂窟处理掉。”

郭知宜静默良久,呼吸先是越来越重,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气到失去理智的时候,又奇迹般地平和了下来。

郭知宜闭了闭眼,平静地问道:“哪几家青楼?”

方四偷偷看了眼郭知宜的神色,直觉此时的平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春风楼、榴花阁、依红院……六家中有四家是赵家在背后操控,其余两家还没有查清楚。”

郭知宜“啧”了一声,面色阴沉道:“把这些情报都告诉范质,让他暗中打探。”

“是。郡君还有什么吩咐?”

郭知宜挥手,“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容我今晚好好想想。”

“遵命。”

一夜难眠。

郭知宜在侍女端来的温水中净面洗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一晚上都在想,越想越乱,反而没理出个头绪。

郭知宜闭上眼,泄愤般地将水往脸上洒,“唉。”

郭知宜长长地喟叹一声,刚想发一通牢骚却立刻被一道紧急的声音打断了。

“郡君,不好了!”星纪面色微红,气息不匀,额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

郭知宜鲜少看见范质身边的冷面侍卫有这么慌乱的时候,“怎么了?”

星纪呼吸看起来有些急促,但声音却是四平八稳,“今天一早,大皇子殿下提着刀直奔风吟居而去,谁都拦不住。”

郭知宜面色一变,抄起一件斗篷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走,“冲着陆韶去的?我父亲身边还有没有别人?”

“的确是冲着陆公子去的,而且好像是刚从宫里出来,身边跟着几个内侍,还有一个宫装女子。”

郭知宜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宫装女子”这四个字几乎立刻让她想到了方四昨晚提到的傅姓女子。

昨夜的辗转难眠,加上郭荣今天不知缘由的突然举动,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傅姓女子,宛若在她头顶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暴躁debuff,让她整个人愈发焦躁不安。

郭知宜扬鞭催马,直奔风吟居而去。

星纪跟在郭知宜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暗暗想道:还好出来的时间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否则估计立刻就会有巡逻军跳出来,治他们一个“闹市纵马”的罪名了。

风吟居前,已经被禁卫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郭知宜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将马丢给风吟居的仆人后,长腿一迈直接往里走。

郭知宜看着越往里走越精良的禁卫军,神色愈发冷峻,她认出范质身边的书童后,直接将人揪了过来,“里面怎么回事?”

书童苦着脸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大皇子殿下忽然就带人闯了进来,重兵把守住了陆公子的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出,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他说的是实话,咳。”范质捂着嘴,扶着柱子缓缓走了出来,墨色狐裘将他的脸衬得苍白如雪,“不知郡君可,咳咳,可知,出了什么变故?”

郭知宜面色和缓几分,松开书童,“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你扶你们公子回去休息,不用担心陆韶,我父亲再生气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他。”

“可……”范质眼露踌躇之色,还欲多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女声劝住。

“里面那位公子不会有事,这位公子尽可放心。身体为重,这位公子还是快快回去歇着吧。”

这道声音很好听,清亮柔和,如同三月春风,但郭知宜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同时,脑中的警报立刻呼啦作响。

是那个姓傅的女人!

美貌端庄的妇人从拐角中走出,正对上郭知宜深邃平静的眼神,面色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友善地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长安郡君了,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郭知宜的神色依然古井无波,“夫人是……”

美貌妇人浅浅一笑,“我现在是陛下的义女。”

“哦?”郭知宜一掀眼皮,“那就是长安的姑姑了?”

闻言,美貌妇人面色变了变,笑得有些不自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刚刚提着刀进了那位公子的院子,那位公子未做丝毫反抗,已经被大皇子殿下擒住了。”

郭知宜额头青筋跳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眼这个自称是皇祖父的义女的人,未做纠缠,转身就走。

得益于之前的翻墙经验,郭知宜避开了守在小院门口的禁卫军,直接跳进了后院。

但她脚步刚刚站定,就看到了令她震惊不已的画面――郭荣正拿着一把刀往陆韶的手上划!

“父亲!住手!您在干什么?!”郭知宜急慌慌地喊道。

郭荣看见郭知宜朝这边跑过来,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心虚,手上动作却是骤然加快了几倍。

陆韶看见沿着自己掌心脉络缓缓滴落的血滴,又看了眼郭荣同样滴着血的手,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五十章

郭荣一脸凶狠地扔掉刀,抄起盛着他和陆韶两人血滴的碗眉头皱都不皱地灌了一口,然后骤然抬头看向陆韶,掐着陆韶的下巴就把碗往陆韶嘴里怼,“喝,喝了它,咱们歃血为盟,以后就是亲兄弟!”

陆韶:“……”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一时被雷得说不出话来。

结为兄弟?!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

郭荣认真的?!

郭知宜抹了把脸,昨天晚上看见郭荣一言不合就撒钱,她还以为郭荣是一时兴起故意为之,但今天看来,恐怕不是这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郭知宜都怀疑郭荣是不是被人魂穿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郭荣成熟稳重,做什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怎么,怎么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郭知宜出神的片刻,陆韶和郭荣已经完全陷入僵持,一个双眼冒火横眉瞪着对方,一个目光游移神色无奈。

但陆韶再不想和郭荣起冲突,他也知道这位未来老丈人手里的东西万万不能喝。

一时间,陆韶心头百感交集。

一方面,他十分庆幸陛下和节帅都打从心底里宠爱郭知宜。就算发现了郭知宜和他暗中来往的事,这两个长辈虽然暂时没有接受,但好歹没有直接来硬的,没有伤害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对于他们两个身居如此高位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

另一方面,陆韶又很气,自己的未来老丈人虽然表现得很冷静,可这一出手就招招不走寻常路!

郭知宜很快反应过来,挡在了他们中间,先前遇到的傅姓女子也从正门赶了过来,拉开了郭荣,在郭荣身边温言细语地劝说。

郭知宜瞥见她的动作,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郭荣和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半扶着陆韶,蹙眉低声问道:“你没事吧?我父亲有没有为难你?”

陆韶一笑:“没有。”

陆韶的视线迅速描摹了一遍郭知宜的面部轮廓,继而落在郭知宜的眼眸里,“郡君昨晚没休息好,为什么?”

郭知宜没想到这都能被他看出来,笑着含糊道:“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再说。”

陆韶的眸光深重了几分,他深知,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郭知宜绝对不会困扰至此,但现在的确不是深究的时候。

就在两人“深情对望”的时候,郭荣很煞风景地重重咳了一下,幽怨地看了郭知宜一眼,“你倒是赶来的快。”

郭知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陆韶,缓缓走到郭荣身边,“我这不是担心父亲吗?父亲刚到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呢,怎么就急哄哄地带着禁卫军出来办事了?”

郭知宜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作壁上观的美貌妇人。

郭荣顺着郭知宜的目光看到笑容可掬的妇人,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语调也不似刚刚那般强硬,“对为父来说,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行了行了,今早上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快回府休息吧。”

郭荣又一次亲眼看到郭知宜对陆韶的维护,心中就有了数,对于陆韶这个人,他不得不再认真考虑一下了。

“对了,这位姑姑……”郭知宜在郭荣转身离开时,忽然出声,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郭知宜边说边眼神幽深地盯着郭荣,捕捉着郭荣的任何细微反应。

果不其然,在郭知宜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郭荣的肩膀微动,手指也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的佩玉。

郭知宜轻轻收回视线,冲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这位姑姑住在哪个宫里呢?长安是小辈,理应上门拜见。”

郭荣干笑道:“这……”

“长安有心了,”女人柔声道,“只是,长安前段日子四处奔波,过不了几天又是年宴,又是各种各样的典礼,不好好休养的话,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呢?我也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人,等过些日子闲下来了,咱们再好好聚聚,可好?”

郭知宜勾唇一笑,“多谢姑姑体谅。”

郭知宜没再吭声,目送着郭荣和女人离开的眸子里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眼神深沉得让人窒息。

一双大手忽然大着胆子悄悄伸过来包住了郭知宜紧攥的双拳,“郡君?怎么了?”

郭知宜闻言,闭了闭眼,眼神恢复平静,好似刚才的惊涛骇浪不过是陆韶的错觉。

陆韶抿了抿唇,弱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你的手很凉,先回房间暖暖吧。”

郭知宜笑了笑,反手抓住打算逃掉的两只手,捂在手心哈了口热气,贴在自己脸上,假作难过状:“我预计,过不了多久我就该有后妈……不是,继母了。”

陆韶感受着手下的细腻光滑,心思没忍住有些浮动,听到郭知宜忽然蹦出来的一句话,心神立刻被拉了回来,“你是说,刚才的那个妇人?”

郭知宜委屈巴巴道:“可不是嘛,从刚才的言谈中就看得出来,我这个继母可不是个简单角色。唉呀,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陆韶听着郭知宜又娇又嗲的声音,只觉得有趣至极,完全没有感受到郭知宜的哀怨。

陆韶看着眼前灵动鲜活的人,心头一热,喉结滚动,鼓起勇气慢慢道:“那以后,我来养郡君?养一辈子都行。”

郭知宜眨眼,“好呀,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陆韶愣了下,眼中迸现喜悦,冲动地抱住了郭知宜。

**

“查出来了吗?那女人什么来路?”郭知宜面无表情道。

亲卫低声道:“查到了,她是傅燕青的妹妹,陛下的确有意撮合她和太原郡侯。”

“傅燕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前尘

傅燕青,出身武将世家,现在是河阳军的统帅,而河阳军是地方上战力最强的军队之一。

知道那个女人是傅燕青的妹妹,郭知宜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多么震惊,更多的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恍然大悟之后,则是一丝淡淡的怅然若失。

傅燕青的妹妹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她父亲和这个女人结为夫妻又意味着什么,她也很清楚。

可知道归知道,她的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虽然她和原主的母亲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原主的母亲温柔体贴,给她留下了很深刻、很美好的印象。

在原来的世界里,郭知宜虽然父母双全不是孤儿,但她的生身父母却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她的父亲,吸烟酗酒赌博、家暴妻儿、婚内出轨,渣中之渣;她的母亲生性懦弱,敏感偏执,做事不过脑子又听不进劝。而她,是这对男女酒精上头不小心留下的孽胎,还逼成了他们两个的婚姻。

郭知宜小时候生长的那个小村庄残余着相当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她的家里还有一个任性妄为的草包弟弟……郭知宜每每想到自己十八岁之前的经历,都觉得是虐渣小说的标准开篇。

事实证明,郭知宜在原来世界的三十多年里,的的确确把自己活成了某点女频爽文小说。

她不算聪明,但肯吃苦,能吃苦,从小就吃苦,带着一身被磨成本能的优秀学习习惯,隐忍十余年考上了一所国内top10的名校,毕业后顺风顺水地在一家名企入职,并且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成了公司最年轻的pm……

然而,可笑的是,当郭知宜一步一步克服童年阴影,变得坚韧成熟,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的时候,她的父母却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不爱说话爱掉泪的小女孩,还以为自己能够轻松掌控这个女儿,板着一张理所应当的脸管郭知宜要钱,美名其曰“父母的赡养费和弟弟的学杂费”。

郭知宜当时就气笑了,两个好手好脚、活蹦乱跳的四十岁出头的成年人,整天游手好闲,就等着她寄赡养费?还有她那个弟弟,她不是不能以姐姐的名义资助他上学,但明目张胆地要郭知宜负担弟弟的学杂费和生活费???

郭知宜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真他吗的可悲。郭知宜什么都没说,每个月把自己工资的一半转给家里,一给就是八年。

郭知宜的爸妈在郭知宜上高中时经常明里暗里地在郭知宜耳边念叨,郭知宜一年又花了家里多少钱,邻居家出去打工的小姑娘一年又往家里汇了多少多少钱。

郭知宜沉默地听他们说,然后沉默地把自己的每一笔花销都记在了本子上。

八年的时间里,郭知宜将他们的投入十倍返还,为自己买了一个自由身,彻底挥别过去,断了和那家人的联系。

她至今仍然记得,那天――她把这天视作一个新生――她是怎样平静地坐在咖啡厅里,掐断了残存在心底最深处的微渺希望。

郭知宜勾着唇角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我被公司开除了。』

家人群里,很快就跳出了几段语音。

郭:“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干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开除了呢?”

武:“那你现在在哪?找到活没有?”

郭:“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眼皮子活点,嘴皮子利索点,多讨好讨好领导!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耷拉着个脸,你以为自己上个名牌大学就多了不起啊……”

郭知宜的父亲姓郭,母亲姓武。

郭知宜嗤笑一声,直接关住了长达五十多秒的语音。

郭知宜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慢悠悠地喝完咖啡,然后早有准备地拿卡针取出用了多年的手机卡,折断,扔到了垃圾桶里。

郭知宜彻底成了无根之萍。

城市繁华空虚,很适合她这种人,最起码在一开始那几年是这样。

但时日渐久,连忙碌都无法填充内心的空荡,郭知宜还是没忍住,趁着爷爷的忌日悄悄回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一趟。

还未走到爷爷的坟边,郭知宜便听到身旁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打骂声,“让你干活你不干,你说你看书,行,你要是看看课本看看练习册还像回事,你看的哪门子书?天天窝家里看这些不正经的书有什么用?”

嘶啦――是纸张被撕烂的声音。

一道带着哭音的女声传来,“这不是不正经的书,这是名著,书上介绍过!”

妇人的声音更加尖锐:“我不管什么名著不名著,作业写完了就下地干活!学习不怎么样,地里的活也干不好!养条狗还知道看家,养只鸡还能下蛋,养你有什么用?要是到时候再跟西头郭老三家的妮子一样,上学上傻了,三十的老闺女了还不结婚,连家都不回,那还不抵不上嘞。”

郭知宜僵硬地倚在墙边,全身上下发凉。

院子里妇女走动的声音和口中的念念有词还在不断地撞入耳中:“上学上学,上个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在外面一待八九十来年,家里的事不管不问。郭老三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都找上了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电话也打不通,郭老三往北京跑了好几趟都没见着人,打听一圈子才打听到那个妮子上班的地方在哪,也不知道这回堵得住不……”

郭知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座村庄的。

至于后来,她怎么急急忙忙赶回公司和在公司门口大闹的她爸掰扯,怎么焦头烂额地面对一堆记者的纠缠和网络上不分黑白的辱骂,怎么身心俱疲地应对竞争对手的攻讦……那段黑色的日子里,郭知宜几次想过自/杀。

可每次站在江边或者楼顶的时候,郭知宜的脑子里总会挤出一丝清明,忍不住地叩问自己:你做错了什么?

郭知宜想不明白。

郭知宜不觉得自己有错。

所以郭知宜用她又锈又涩的脑子艰难地想了想,自己,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教育加四年高等教育,再加上八年职场历练,虽然没有身价过亿,但也勉勉强强能算个精英吧。

所以,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死为那对不合格父母的错误买单呢?

郭知宜恍惚地权衡了一下,得出结论――自己找死的行为太不符合帕累托效率原则了。

所以,郭知宜很是潇洒地辞职了,然后过了一段很是恣意的日子,旅游探险,蹦极跳伞,到海拔最高的青藏地区支教过一年,也到最热最野的热带雨林里进行过野外摄影……

再然后,就是神奇地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穿越,遇到了陆韶,遇到了一个只在梦里幻想过的温暖的家――有温柔似水的母亲,有沉稳可靠的父亲,还有一对儿慈爱的祖父母。

郭知宜很贪恋这样的温暖。

所以她深深地不安和心虚。

因为她明白这些原本都不属于她。

可,明白归明白,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她甘当小人,趁人之危的小人。

出于这种自责,郭知宜一直都在强逼自己绷紧了全身的皮,尽己所能为她的亲人们分忧,为这个王朝殚精竭虑。

但现在……

郭荣要和傅燕青的妹妹成亲了,就在原主的母亲离世不久的时候。

理智告诉她,和傅家联姻对郭荣来说是件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对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是绝对的利大于弊。

但情感上,郭知宜一时有点缓不过来。

郭知宜按了按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楼

“郡君怎么又叹气了?”陆韶递来一杯热茶,语气很是无奈。

郭知宜愣了下,很快回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杯中的白色热气袅袅升腾着,陆韶的视线透过薄薄的水汽落到身侧的郭知宜面上,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感,明明眼前所隔只有一层雾气,他却感觉像是隔了千层纱帐一样,只能看到那人的一个朦胧虚影,总是看不真切她的本相。

陆韶忍不住探出手,穿过轻雾,握住了郭知宜的一缕头发,手中滑顺的触感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存在。

“郡君”

郭知宜敛神看向陆韶,“怎么了?”

陆韶看见郭知宜眼中的从容和愉悦,微愣,心头的滞涩缓缓消散。

陆韶眸光闪了一下,“没事。”

郭知宜按着额头失笑,然后往陆韶的方向倾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认真地看着陆韶的眼睛,“你是故意的。”

陆韶别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郭知宜眼睛弯起,揣摩了一下陆韶的心思,面上笑意扩大了几分。

陆韶的心思不难猜。

性格使然,她不是主流价值观认可的宜室宜家的好女人,上一世不是,这一世更不是。特别是这一世,她的身份和经历都很复杂换位思考,如果她是陆韶,她大概也不会有安全感。

郭知宜自嘲一笑,自己在感情上竟还不如陆韶敏感,当初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指导陆韶

郭知宜看了眼明显欲言又止的陆韶,唇角缓缓翘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扣了扣桌面,状似漫不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使小性子呢”

陆韶的欲言又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打成了哑口无言。

他刚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自己的举动好像确实挺幼稚的。

陆韶:“”

郭知宜偷偷觑着陆韶不知道垂着眼想些什么,耳廓竟悄悄爬上一层淡红色。

郭知宜直觉自己被萌了一脸。

在看原主的记忆时,她觉得陆韶冷漠又刻薄,脸色像北境的雪原一样终年冰冷阴沉。可在她和陆韶的相处过程中,她却觉得陆韶怕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了,戳一下就会面红耳赤,让人忍不住想逗他,想撩开冷峻的外表看看他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郭知宜“啪叽”一下按到心里疯狂打滚的小人人,手搭在眉尾处,微微遮住了一点眼睛,一本正经地自我剖析:“不过,也不能怪你,我也有错,没注意到你的情绪。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与旁人的关系不同,自然也该让你感受到这不同究竟在哪里,对吧?”

郭知宜平静地看向陆韶,脸色严肃地像是在探讨什么朝堂大事。

可他们现在并不是在探讨国家大事啊!!

陆韶面色通红地听着郭知宜旁征博引,援引古今,感觉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郭知宜的声音十分沉稳,“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我想了一下,由衷地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那什么,桂栋兰,芳椒成堂,怎么着都该置办起来了。虽然明路上没有过,但也差不多了,所以得尽快安排一下,要不然就体会不到金屋藏娇的乐子了”

陆韶自动把郭知宜后面提到的花间艳词消音了。

“对,还有,我记得你是不是还看过《莺莺传》?”郭知宜暧昧一笑,“莺莺传里,月下西厢时,比我们可额”

陆韶忍无可忍地捂上了郭知宜的嘴,“别,别说了。”

郭知宜笑了下,拉开了陆韶的手,不无遗憾地垂下眼睑,“如果眼下这种情况发生在话本里,男主角一般都是这么阻止女主角说下去的。”郭知宜点了点陆韶的嘴唇,眨了眨眼。

陆韶:“”

陆韶感觉脑子里轰隆隆地,不断有惊雷炸响,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郭知宜,一手攥住了郭知宜的手腕,然后强硬地捂住了郭知宜的嘴,一脸崩溃地转移话题,“我带你去看看,你先前让范质帮你想看的铺子有着落了。”

郭知宜瞥见陆韶脸上的慌乱,抿着唇不厚道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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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陆韶停下马车,掀开帘子,扶着郭知宜下了马车。

郭知宜掀开斗笠上垂着的白纱,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三层酒楼。

南临汴河,北望皇宫,位置不可谓不好。而且门楼装潢宏丽,五面酒旗迎风招展,气势非凡。

郭知宜忍不住咋舌,范质是怎么搞到这种酒楼的,这不是拿钱能解决的问题吧?

看出郭知宜的惊讶,陆韶边说边引着她往里面走,“这座酒楼原本归前朝一座富商所有,后来战火烧到了汴梁城下,那富商一看形势危急,为了逃命就把这座酒楼转手卖给了范质。”

“那范公子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郭知宜看着酒楼内精致的摆设,由衷叹道。

陆韶笑了笑,“不过现在它是郡君的了。”

郭知宜一阵肉疼,“好是好,只不过,这一间酒楼可就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吃了,还欠下了一大笔债。”

酒楼没有营业,内里空无一人。陆韶取出帕子,在桌椅上仔细擦了擦,才拉着郭知宜坐下。

“我相信郡君。”陆韶环顾着空荡的大堂,微微一笑,“过不了多久,这里一定会成为京城最繁华的所在。”

郭知宜噗嗤笑出了声,“你知道吗?你刚刚的神情和‘我要让全京城的人知道,这座酒楼是你的。’迷之相似。”

“??”陆韶茫然地看了过去。

郭知宜拍着陆韶的肩膀笑了笑,没做解释,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既然我要的铺子都找到了,那我先前向范公子提过的,和青楼有关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陆韶:“范质正在暗中调查赵家的那几个青楼和销魂窟的联系,而且,他还自己开了一间‘醉琼枝’。”

郭知宜忍俊不禁,范质还真是不放过一点发财的机会。

不过,醉琼枝?

郭知宜忍不住吐槽,范质取这个名字也不怕被文人怼?

虽然醉琼枝字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如果一深究,问题就大了去了。醉琼枝,原本是秦王朝的教坊曲名,又叫“卷春空”、“定风流”,其中“定风流”这个名字取自敦煌曲子词中的一句“问儒士,何人敢去定风流?”,所以这个曲调原本带有平定叛乱的意思。

卷春空和定风流,这两个含义和青楼这种地方搭在一块范质高兴就好吧。

陆韶说完这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四说他安排了一个人在这里候着,说是让郡君见见。”

“嗯?谁呀?”郭知宜看了看周遭,没看见有人出现。

陆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目光骤然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在这里。”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郭知宜寻声转过身,愣了下,面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差点忘了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疑点重重的人呢。

“还真是好久不见了,青邱。”郭知宜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第一百五十三章 善恶

郭知宜的视线微凉如水,轻轻落在迎面走来的女子周身。

出乎她的意料,青邱的神色竟是意外的镇定,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愧疚、有不安,却没有心虚和怯懦。

一如初见那日,只用一个眼神就在郭知宜这里刷了很高的好感度。

郭知宜收回视线,在心中凉凉一笑。

青邱走到近旁,俯身行了一礼,“参见郡君。”

郭知宜找了张椅子坐下,拉着陆韶坐在身旁,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以一种轻松到散漫的口吻问道:“我听说,是方四叫你在这里等着我的?说说吧,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青邱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贱奴有一个疑问想请教郡君。”

“说吧,不要自称贱奴。”

“是,”青邱顿了下,“我听方将军说,郡君和史小姐暗探袁楼村时,史小姐曾被人挟持过。后来大理寺特意查了挟持史小姐的那个女子的身份,原来她也是被袁楼村的恶人从其他地方掳掠来的无辜女子,而且她也曾多次逃跑,多次试图带着被关押在一起的姑娘反抗,但最后,无一成功。所以后来她选择了和恶人合作,帮助他们控制新被掳来的姑娘,减少姑娘们的反抗,让那些姑娘保持更好的状态以卖出一个更好的状态。”

“一个悲伤的故事,”郭知宜垂着眼,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神色不明,“你想问什么?”

青邱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郭知宜,“如果那个女子没有挟持过史小姐,郡君会觉得,她是无罪的么?”

郭知宜笑了一声,“怎么,你觉得她是无罪的?”

青邱断然道:“我觉得,如果没有出了最后劫持史小姐那件事,她是无罪的。在最开始,她无辜被掳,逃跑失败,受尽刑辱,她也是受害者。至于后来,她虽然和恶人合作,可是她并没有犯下什么恶事,相反,她让被抓起来的姑娘免去了很多刑辱,她提高了被卖掉的姑娘的身价,让她们在别的地方不至于被轻易丢弃。”

青邱说到最后,情绪有点激动,“掳掠民女、买卖女子,犯下大错的是那些恶人,是不公的世道,是、是官府的无能!”

郭知宜眉梢一挑。

青邱立刻反应过来,“贱奴失言,请郡君恕罪。”

郭知宜笑笑,“不,你没有失言,恶人横行的确是朝廷的无能。”

“不过,”郭知宜话音一转,“你说挟持史姐姐的女子是无罪的,我却不敢苟同。你不妨问问,那些被她的话欺骗过的姑娘现在是什么想法?会像你说的,因为免受刑辱和提高身价而感谢她吗?”

青邱面色一白,颤颤地说不出话。

郭知宜微微向前倾身,“因为自己跌入地狱,不见天日,不见希望,便选择化身恶鬼,放任自己的绝望吞噬别人的希望,散布噩梦的阴云遮挡别人的目光——

这种刽子手又比掳掠民女的恶人好到哪里?”

青邱眼睫一颤,“可为了自保,选择暂时性的委曲求全,又有什么错呢?”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无奈一叹,“我什么时候说自保是错了?自保非但不错,适当的周旋恰恰是上上策,可如果自保的代价是伤害无辜的人,甚至危及别人的性命,那就另说。”

“我受教。”

郭知宜无力地摆了摆手,“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想说什么?大可直说。”

青邱神色有些痛苦:“方才的就是我想说的。那个女子的经历和我的过往相差无几。父亲因为进谏丢了性命,我们一家人也被打入奴籍,但我在被官府的人带走之前,被销魂窟的一个头领给抓了去,一开始也是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我、我也是选择了屈服,我主动找到了抓我的头领假意同他们合作,帮了他们很多忙。”

郭知宜脸色变了几变,她万万没想到青邱还做过这种事。

郭知宜眉头忍不住蹙起,“按你说的,你也曾帮着销魂窟的匪寇镇压过被掳来的姑娘?”

青邱头埋得很低,“倒没有直接镇压过,只是我,我帮着他们勾勾引过很多男子前去销魂窟,也算是间接害了那些姑娘。”

郭知宜被呛得直咳嗽。

陆韶立刻在她背后拍了拍,低声询问:“没事吧?”

郭知宜摇头,“没事。”

郭知宜转头看向青邱,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倒算不得罪无可恕。所以,我遇见你那天”

郭知宜想了想,换了个文雅的说法,“你是在执行任务?”

“是。”

郭知宜颔首不语,垂着眼睛想了想,如果背后藏着这样的隐情,她巧遇青邱便合理得多了。

至于后来发生在销魂窟的一系列事情,起源在京兆府。

如果京兆府没有找青邱带路,青邱是参与不到后来的事情里的。

所以现在,青邱身上的疑点算是摘掉得七七八八了。

郭知宜沉吟片刻,抬眼问道:“如果按你所说,你接触过销魂窟的头领,对吗?”

青邱点了点头,“是,但是,我只接触过其中一个。”

“其中一个?”郭知宜听到这几个字眼,眉头微动,“销魂窟里一共有多少个头领?”

“就我所知,权力最大的头领好像有七八个,低一点的小头领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个。”

“七八个?”郭知宜喃喃,继而追问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

青邱皱着眉想了想,“不好。我接触的比较多的,是他们的三统领,只我所见,这个三统领便和另外两个统领矛盾重重,好几次因为分赃都打了起来,到最后,几个统领甚至划分地盘各不干涉。”

“不对啊”郭知宜眉头蹙起。

“怎么了,郡君?”陆韶见她皱眉,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觉得,有些不对。”郭知宜敲了敲桌子,抬眼看向青邱,“销魂窟中没有老大吗?没有一个人能号令所有统领吗?”

青邱迟疑了一瞬,“好像是没有。”

郭知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侧首问陆韶:“京兆府抓住了多少销魂窟匪寇,你有印象吗?”

陆韶回想片刻,“大约百余人吧,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

陆韶微蹙双眉,“白询是京兆府尹,白延钊是通判京兆府事,京兆府被白家人把持得很严密,很难打探消息。”

郭知宜脑中一震,“你刚刚说什么?”

陆韶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郭知宜皱着眉沉思良久,一直没有人在她身边说起,她倒是忽视了白家人。

京兆府辖制京畿重地,如果被一个世家掌握在手中,绝非一件好事,特别是,白家。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世家,看似沉寂,却不显山不露水地操纵着京城重地,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敌临

疑心一起,再不容易斩除。

郭知宜将白家的事情暂时放在心里,继而回到销魂窟的话题上,“销魂窟,这张隐藏在地下的巨大暗网,虽然我们现在对它的了解并不多,但窥其一角,足以看出这个组织行事严密,体系完善,规模庞大得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不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草寇能做到的。”

陆韶顺着郭知宜的思路说下去,“销魂窟里应该有一个厉害的人,此人的心智和谋略必然远超常人。”

“不错。”郭知宜眼睛眯起,“但是,要查销魂窟的事情,绕不开京兆府,这倒是有点棘手。”

青邱闻言,垂眼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或许对郡君有用。”

郭知宜:“你说。”

青邱点头,“我在销魂窟中时,曾遇到一个被抓来的姑娘,那姑娘并非京城人氏,而是寿州人氏。”

郭知宜惊诧不已,“是淮水北面的那个寿州?”

陆韶若有所思,“正是,在颍州东南不远处。”

青邱接着道:“我当时以为她是个例,但后来,我陆陆续续又遇到了三个淮南女子,便再不敢以为那个寿州女子是个意外了。郡君和严小姐数日前去暗查过的袁楼村里,想必就有不少外来姑娘,郡君不妨请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从此切入彻查到底,这样,大理寺就能接触到京兆府掌握的内情了。”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青邱一眼,“的确是个好办法,你倒是聪明。”

郭知宜站起来,走到青邱身前,借着身高优势垂眼打量着青邱,“我现在更加好奇了,你这么尽心竭力地为我出谋划策,所图为何呢?”

青邱肩膀瑟缩了一下,却并未后退,膝盖一弯跪在了郭知宜的身前,“我想求郡君帮忙找找我的家人。天大地大,我一个飘萍孤女,要找到他们无异于海底捞针。求郡君帮帮我,我愿意一生追随郡君,结草衔环报答郡君。”

心念电转后,郭知宜没有移开,受下了青邱这一礼。

青邱面色一喜,“多谢郡君,多谢郡君。”

郭知宜摇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可以帮你,但不能保证什么。”

青邱跪伏于地,“天命变换难测,我早有准备,也不奢求什么。郡君愿意成全我的执念,我便感恩在心了。”

郭知宜摆了摆手,“你先起来吧。”

青邱起身,看了眼踌躇着想说什么的陆韶,会意地行了一礼,“郡君的茶冷了,属下再去沏一壶。”

郭知宜听见青邱飞快改口的自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不得不说,这丫头是真的机灵。

“她太聪明了。”陆韶注意到郭知宜的目光,出声提醒道。

郭知宜笑了笑,她明白陆韶的潜台词,太聪明的人一般不会轻易被掌控。



郭知宜朝陆韶眨了眨眼,“那你觉得我不够聪明?”

陆韶咳了一声,小声道:“郡君,当、当然远胜她。”

郭知宜眸光一热,陆韶大概想不到,他板着一张冷凶冷凶的脸,说着与浑身气质丝毫不搭调的软糯话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喜欢。

“陆韶”郭知宜悠悠地开口,视线一动不动地黏在陆韶那张白璧微瑕的脸上。

陆韶眼帘半垂,在思考什么,没有注意到郭知宜的眼神,“嗯,虽然青邱其人忠心存疑,但她刚刚说的应该是真的,让我突然想起来在颍州暗查金银山庄时遇见的一件怪事。先是金银山庄的账上有一大笔不明收入,然后又在金银山庄内查到了一个关押年轻女子的密室,而且那些年轻女子据说是要送往京城,后来因为什么意外耽搁了。”

郭知宜:“”

郭知宜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清除脑子里粘粘糊糊的东西,把注意力移到陆韶说的事情上,大事当前,她得忍,不能被美色迷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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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陆韶和青邱的说法,销魂窟这个案子比众人看到的水深得多。这种特大跨州拐卖犯罪团伙已经不是单靠大理寺能解决得了。

而且,郭知宜更加担心的是,谁才是销魂窟的幕后操纵者?这个人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要知道,人口贩卖是个暴利活动,哪怕是在现代,它也是全球利润最高的有组织的犯罪活动之一,仅次于毒品交易。

销魂窟经营了这么久,它背后产生的非法利润绝对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但问题是,这些钱流到哪儿去了呢?

无论如何,这件案子,必须得查出来。

“金银山庄现在如何了?”郭知宜在桌子上点了点,思索着道。

“我”陆韶一开口,就反应过来郭知宜的想法了,她应该是想利用金银山庄顺藤摸瓜?

陆韶懊恼道,“我为了赶回京城,把金银山庄的异状告诉了颍州刺史唐景明。”

“不是你的错,毕竟事先谁能想到呢,”郭知宜轻声劝慰,“我记得昨日你身边的侍卫,那个叫忍冬的,还在京城?”

陆韶点头,“不错,昨晚他正是来说这件事,唐景明已经信了我们的话,正在暗中调查。我这就派忍冬前往颍州拦住唐景明。”

郭知宜:“还好,希望唐景明的动作没有这么快。但只凭忍冬,能拦住唐景明吗?我进宫去求一道旨意吧,这么大的事情,皇祖父不会不管。”

两个人都不是磨蹭的人,拿定主意便抬脚欲走。

孰料,刚刚走了两步,就撞见了匆匆而来的方四。

方四气都喘不匀,嗓子又干又涩,“郡君不好了,赵俊大人回京了!”

“谁?”郭知宜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赵俊,赵大人。”

“消息哪来的?准确吗?”郭知宜眉头狠狠拧起,“他不是在前线吗?皇祖父又没有下诏书,怎么这个时候回京了?”

方四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详细解释道,“昨日节帅进京之后,守城卫士注意到赵正谊带了几个随行侍卫出了城,至晚未归。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一边派探子去赵府查了一番,找到了零星几封书信。另一边,属下派人暗暗顺着官道追查了过去,一直跟到滑州,意外看到了赵俊。”

“滑州?”郭知宜想了想滑州的位置,当下便冷笑两声,“赵俊是扎了翅膀,一夜之间从晋州前线飞到千里之外的滑州?”

方四叹气:“这证明,朝廷里,甚至宫里都有赵俊的人。”

陆韶愕然:“怎么可能?”

方四看向陆韶,苦笑道:“陆兄那几日不在京中,自然不知,从郡君知道节帅回来的消息到现在,也才三日,而赵俊却已经从晋州前线赶到了滑州。”

陆韶眉头一皱,“赵俊竟然比郡君更早得到节帅回京的消息?!”

方四:“事实如此。”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记忆

“我有预感,京城又得有一阵子消停不下来了。”郭知宜顺着窗户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大街,轻轻一叹,“我要回宫一趟,你们把下面的人好好安排一下,不要轻举妄动。”

“是。”方四点头。

郭知宜临走之时瞥见四周的陈设,沉吟了一瞬,叫来青邱,“这座酒楼以后更名为东仙小筑,只接待女客,你把里里外外的装饰都改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告诉方四,我若我改日再来。”

青邱微怔,很快会意,“属下遵命。”

郭知宜带上斗笠,车夫和几名亲卫已在门外候着。

陆韶有金银山庄的事情在身,来不及护送郭知宜回宫,只遗憾地道了句“路上小心”,目送马车低调地消失在人海中。

陆韶收回视线的瞬间,眸光立刻阴沉了下来,他垂着眼思虑半晌,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转身回了风吟居。

--

汴梁北郊,黑云沉沉。

“咔嚓。”

一双绣着金线的短靴踩断枯枝,停了下来。

“一个多月未见,京城变了许多。”短靴的主人负手而立,眺望着穹庐下的古城。

那人身后,以赵正谊为首的数十人垂首立着,大气不敢出,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风肆无忌惮地鼓动着那人的锦袍,于是,那猎猎扬起的衣角就成了这片沉郁的土地上唯一的一线自由。

“快到年根了,咱们也来看看这汴京的烟火到底变了多少?”那人似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

赵正谊堆笑跟在身后,“汴京烟火虽盛,全赖伯父卫国戍(shu)边。”

赵俊一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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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晚宴的气氛异常古怪。

说是晚宴,其实就是一顿丰盛了一点的晚饭,除了郭知宜以外,只有郭维、郭荣、郭意城和忽然多出来的“姑姑”这四个人。

五人围坐在一张桌前,面上都在不冷不热地说着些家常,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几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各有各的心事。

只有郭意城在全心全意地大快朵颐。

郭知宜忍不住戳了戳郭意城,小声道:“你好歹收敛点,你现在这副吃相像是饿鬼附身似的,让外人看见了你小王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郭意城鼓着腮帮子摇头:“我不,好不容易能吃饱饭,我才不管这么多。”

郭知宜睁大眼睛:“你干了什么,爷爷不给你吃饭?”

感觉到一道凉凉的视线突然落到自己身上,郭意城急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拉着郭知宜语速飞快地解释:“不是,父皇那么好,怎么会故意饿着我呢?”

“那是?”郭知宜感受到郭意城满满的求生欲,忍着笑继续问道。

“还不是外祖家的那个舅父?”郭意城恨恨地夹起一个肉丸子,“找来一群傻腐儒,整天逼着我看书就算了,还得学礼法,整天在我耳朵边唠叨,连我吃个饭都站在饭桌旁边啰嗦什么‘不非时食’、‘饮食过多则结积聚’,烦都烦死了。”

郭知宜不客气地笑了出声,“难怪最近总见你那个贴身侍卫鬼鬼祟祟地往市集上钻,俨然成了整条西街摊贩们最心照不宣的神秘金主。”

郭意城白了郭知宜一眼。

上首的郭维轻咳了一声,郭意城立刻收回目光,乖巧吃饭。

饭毕,傅氏女和郭意城都没有多待,屋内顷刻间只剩下三人。

从绮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缕暮光渐渐变得暗淡稀薄,郭知宜将视线投向面目温敦的郭荣,垂下眼睛低声道:“父亲,对不起,女儿罔顾您的教导,瞒了您这么久。”

郭荣叹气地摆了摆手,“不用认错,不是你的错。就算非要捋出来一个谁对谁错,那也是为父有错在先,是为父疏忽了。”

郭荣抬起手,犹豫了下,还是亲昵地落在郭知宜的头顶,抚了抚发间简单的银饰,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那是多少年前了,个子只到他腰间的假小子脊背挺直地跪在祠堂前,分明长着一双灵动好看的大眼睛,分明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年纪,但那眼神却冷得像寒剑折射出的雪光。

“他欺负我弟弟和意城了,我为什么不能打回去?”

“可那是世子!未来的王爷!你一个女孩子,以后的名节还要不要了?”郭荣暴躁地吼道。

“我还是郭家的长孙呢!爷爷血洒疆场,不是为了让我们郭家的子孙忍辱受屈的!”小郭知宜昂着头答道。

“长孙个头!你是女孩子!女孩子!”郭荣头疼不已,自己父亲到底都教了小郭知宜些什么啊!!

小郭知宜骄傲地抬起头,“女孩子又怎么样?同龄人中有几个能打得过我?连那个一直传得多厉害的李锐不也败在了我手下?”

郭荣额头的青筋直跳,咬牙道:“这件事你还敢说?!”

小郭知宜撇嘴,“我知道啦,为了照顾那小子的颜面,我不会拿着四处宣扬的。”

郭荣:“”

郭荣深呼吸:“我看你真是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小郭知宜点头,“虽然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但爹爹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您罚我跪祠堂思过,我肯定不会像意城那样半夜偷偷睡觉。”

郭荣气笑了,上手在小郭知宜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肯给老子面子?给我老老实实地思过,回去罚抄女训一百遍,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小郭知宜捂着脑门嘟囔:“习武练剑难道就不带女孩子模样了吗?只要脸好看,就算舞刀弄枪也是好看的。”

小郭知宜对自己的容貌有着迷之自信。

郭荣懒得和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继续辩论,长腿一迈就往外走。在合上祠堂大门的时候,郭荣隐约听见里面的小丫头扭头看着他,骄矜地举了举拳头:“等我大了,我的武艺肯定比你和爷爷好,到时候上了战场,你们说不定还需要我保护!”

“嗤,你问问鬼信不信?”郭荣毫不留情地关上祠堂大门。

“父亲,父亲。”

“你见到鬼了吗?鬼是不是也相信,轮到我保护你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易州城里,郭荣被人从北辽人的手中救回来,恢复神志的那一刻,就迎来了来自自己女儿的灵魂质问。

郭荣被北辽人折磨得一身伤,坐都坐不起来,只剩脑袋还能左右转一转。

郭荣听见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调,忍不住在心底笑骂了一句,然后动作缓慢地循声侧过首,孰料,入眼却是一身一脸全是血污的郭知宜。

十五岁的郭知宜束起长发,恰似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身姿笔挺如剑,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飒爽。

郭荣满肚子的话顿时都哽在了喉咙,只艰难地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是,鬼信了,我也信。”

转头,却是双目又红又涩。

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日,睁开眼看清眼前已经模样大变的孩子,才忽觉岁月流逝得这么快。

又是三年过去了啊。

脱去稚气,敛起锐气,换上红妆,当年的小丫头也成了稳重机敏的大姑娘,甚至错过了待字闺中的大好年纪。

郭荣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看向郭知宜:“感情之事,无可避免,也正常不过。这两日是我一时没想开,是我疏忽了。”

郭荣看了眼郭维,“从来患难出真情,今日我查到了陆韶近来的很多事情,再加上以前他在我帐下的表现,对他倒没有什么成见了。只是”

郭知宜面露喜色,看向别别扭扭的郭荣,“只是,你别指望我会撮合你们,陆韶的门第不够,你们自己看着办。”

郭知宜笑了笑,眨巴眼睛,“多谢父亲成全。”

郭荣立刻板起脸,“我没有成全。”

郭知宜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出手

郭维笑着看父女两个说笑,苍老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温柔,“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有话回去慢慢说,朕今天找安安还其他事。”

“找安安?”郭荣很是诧异。

郭维点了点头,看了眼面前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郭荣,“你在旁边听着也行。”

“祭天那日,朕让安安代替你上祭天坛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郭荣眉头微皱,“儿臣听说了,只是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这样安排?”

郭维瞥了郭荣一眼,“没有为什么,读一篇祭文而已,在场只有两个皇家子孙,可不就让他俩上了?”

“原来是这样。”郭荣心里虽然还有疑惑,可郭维不说,他也不会不识好歹地非要问个清清楚楚。

郭维叹了口气,“其实在祭天之前的两日,朕还没有这种想法,甚至还担心如果这么做了会不会将安安置于风口浪尖,可是在祭天的前一日,安安在宫中险些遭遇不测”

“什么?”郭荣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郭知宜立即小声劝了几句,轻飘飘地往不打紧的方向说,“没事,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吗?”

郭维示意郭荣稍安勿躁,接着往下说道,“出了宫里这件事后,朕便知道,虽然安安是女儿身,但她身份在这摆着,就算什么都不干,依然会被许多人注意着,依然在风口浪尖上。所以,才有了祭天坛上的那件事。”

郭荣神色依然怏怏,“朝一个小姑娘动手算什么?”

郭维笑笑,“大概他们不觉得安安只是一个小姑娘吧。所以,朕今天叫你来,也想告诫你一句。”

“虽然安安不是男儿,但安安不输男儿,你不要强逼着安安做个安静贤淑的女子。”

郭荣一脸冤枉,“儿臣哪有强迫过这丫头什么啊?以前儿臣虽然看着她整天提刀弄枪,心里有点疙瘩,可也没有不让她习武,甚至后来也允许她去了北境疆场。”

郭荣边说边瞪了郭知宜一眼。

郭知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好像,的确是郭荣包容原主的时候更多。

郭维看了眼两人的眼神交流,淡淡一笑,“乱世之中,人人危如累卵,有自保之力是好事。安安身份敏感,朕与你手段再通天,也护不了安安一世,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郭维忽然咳嗽了两下。

“父皇!”

“爷爷!”

郭知宜和郭荣同时担忧地看向郭维,一个拍背,一个递水。

郭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郭知宜心底突然浮现一丝不安,刚才郭维那句“乱世之中,人人危如累卵,有自保之力是好事”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和一些被她忽视的事情。

那时她刚刚穿越而来,在梦中听到有人这么告诉原主。

一梦半生,未来如镜,在那个漫长的梦境里,郭维的影子并没有出现多少。

在原主离开后的一年后,这道影子就彻底消失了。

郭知宜心头狠狠一跳,那个零碎的梦境里只有既成的事实,可背后陆离复杂的原因却没有透露丝毫端倪。

而郭维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身体无虞,精神矍铄,她一时竟没有想到,郭维这个亲人的生命很可能岌岌可危。

是她大意了。

京城最近的几桩案子走向扑朔迷离,内外局势也和她梦中所见截然不同,让她产生了一种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世事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的错觉。

可归根到底,世事终究是无常的。

未来的事情,谁也没办法保证。

就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也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眼前最不妙的事情,就是郭维的身体。

如果她精通医术,她就可以陪在郭维身边,避免有人把手伸到宫中,动到郭维头上。

可她不会。

郭知宜心中拜访神医谷的念头更加强烈。

郭维缓了缓,清了下嗓子,继续道:“京城的是非太多了,朕这次叫你回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安安的去向。你在澶州做的很好,政治清明,民心也安定,朕料想,安安在澶州更安全。”

“阿荣你的看法呢?”

郭荣有些意动,郭知宜直接开口,“爷爷我不想去。”

“在京城,有爷爷的庇护我不会出什么事。如果我在京城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说明京城危机四伏,爷爷身边也处处不安全,父亲您放心吗?”

而且,她装得再好,她也不是原主,日日在郭荣跟前待着总有一天会露馅。

郭荣无奈一叹,“怎么可能呢?父皇刚刚也说了,安安不是男儿,不输男儿,让她在您身边陪着,儿臣也放心。”

“你们呀。”郭维摇头一笑。

郭知宜不想他们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趁机提起了销魂窟、袁楼村和金银山庄的猜测,顺道把赵俊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身旁的两人。

两人的面色俱是变得十分复杂。

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之后,郭维突然轻轻一笑,“回来就回来吧,也不用走了。”

郭知宜心头一抖,郭维这是打算对赵俊动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两日后,东仙小筑。

白色薄雾在一方典雅的木桌上袅袅升起,轻雾后面是一扇巨大的圆形窗户,窗户中间的窗棂形状繁复华丽,不同于北方窗棂常见的方正规整,倒是带了几分江南的细腻雅致。

一束冬日的暖阳洒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被窗棂接住,由窗棂那枝枝蔓蔓的线条恰如其分地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副淡淡的黑白光影图。

图画的两侧还有两道绰约的女子身影相对而坐。

史倾棠的目光从地面收回,“东仙小筑,倒是名副其实的雅致。”

“过奖,过奖。”郭知宜看着史倾棠眼中货真价实的赞赏,忍不住笑了一下。

“郡君”青邱敲了下门,从外面走入。

郭知宜看了眼对面的史倾棠,勾唇笑道,“有什么事,大可直说,史姐姐不是外人。”

史倾棠淡淡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想听下去了,知道我是个大闲人,肯定少不得给我找些事做。”

郭知宜哈哈一笑,“不会不会,我最近也闲得发慌,没有什么事做,青邱估计就是来给咱们说些解闷的趣事。”

青邱笑了下,“有趣不有趣,属下不知道,反正是够新鲜。”

史倾棠眸光一闪,这个女子自称“属下”?

她以前查过这个青邱的来路,知道她的来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郭知宜的信任?

“你说吧。”郭知宜单手撑在小案上,饶有兴致地说道。

“是。”青邱微顿,“这第一桩事,是咱们汴梁城封丘门的城门郎忽然换了个人,原来的城门郎被罢免了。”

汴梁城城门启闭制度非常严格,为加强城门防卫与社会治安管理,沿袭旧制设城门郎负责京城、皇城、宫城城门启闭。

“哦?好端端地怎么就换人了呢?他失职了?”郭知宜好奇地问道。

“不,因为他恪守本职,所以被罢免了。”

史倾棠秀眉微挑:“这是为何?”

“因为他得罪了人。有位大人来到封丘门前时,天色已晚,过了城门关闭的时辰。守卫不认识外面的大人不肯开门,这位大人便叫来了城门郎。这位大人位高权重,想着城门郎看见自己这张脸还能不开门不成?”

郭知宜笑了,“可城门郎真就没给他开门。”

史倾棠补充道:“我记得,如果是紧急事务,是可以通融的。”

“对,所以城门郎就让这位大人在门外候着,按照紧急事务的流程,先写了文书往中书省送,又大半夜地从床上把监门将军和中郎将等几位将军叫了起来,一块跑到阁前求了陛下的批示,这才给那位大人开了门。”

青邱笑道:“不过,就算开了门,那位大人的脸色也难看得很,第二天就寻了那个城门郎的错处,将人罢免了。”

郭知宜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笑里多了些嘲讽,“果真是位高权重。”

青邱摇了摇头,“这还不算什么,这第二桩事还是和这位有关的,这件事才能看出这位大人的手眼通天呢。”

“手眼通天?”史倾棠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轻嘲。

“这位大人在紫宸殿里,当着几位老臣的面,直接向陛下递了一道折子,请求陛下罢免京兆尹。”

郭知宜指尖一抖,“罢免谁?京兆尹白询?理由呢?”

“理由就是销魂窟这件案子。这位大人声称,销魂窟一案就发生在京城脚下,且贼人持续活动这么多年,白大人无论在前朝还是本朝一直负责京畿地区,竟然没有察觉。所以,要么是白大人严重失职,要么就是白大人故意纵容。”

卧槽!

郭知宜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赵俊未免太狠了,处处往白询的痛脚踩。

“皇爷爷不会同意了吧?”

青邱诡异一笑,“陛下一开始没有同意,但这位大人直接在紫宸殿上闹了起来,意思是,不愿与白大人同朝为官。”

郭知宜瞠目。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托付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郭知宜没想到在官场上竟然还能看到这么任性跋扈的人。

而且对方硬撼的还是白询,老牌的超级世家白家的家主。

这就很有意思了。

是赵俊太飘了,还是白询老了提不动刀了?

青邱形象地比划着,“官逼民苦,荼毒百姓,老臣宁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也不愿与之为伍。”

郭知宜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够狠。

确认无误,是赵俊飘了。

“陛下为了安抚这位大人,想必会做出一些让步。”史倾棠很肯定地说道。

青邱:“史小姐所料不错,陛下口头允了这位大人,暂时免去白大人的官职,让白大人在家好好休息,上元节后再议此事。”

郭知宜忍不住在心底同情了一波白大人,虽然她是很警惕白家,但是她也止于警惕,她不敢、也不打算现在就和白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对上。

“白大人怎么样了?”

青邱道:“听说白大人被气得面无血色,一回家就病倒了。”

“病倒?”史倾棠忽然问道,“小怜不是在家吗?有她在,白大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对了,自她回府以后,我还没见过她,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样了?”

“你也没见过她?”郭知宜忍不住反问。

“也?”史倾棠眉头微蹙,很不解的样子。

郭知宜摇了摇头,“自她回府之后,我也没有见过她。每日派下人送去的补品倒是按时送到了,只是我两次去白府的时候都不巧,小怜都在休息。”

“你可亲眼见到小怜卧床不起了?”

“并未,每次都是在暖阁等候一番,然后被丫鬟劝走了。”郭知宜越说越觉得奇怪,她忽然想起那日太医的诊断,白怜曾服用过五石散。

就她所见,白询和白延钊都挺宠爱白怜的,白怜又是正房夫人所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让白怜沾上这种东西的人。

所以,最可能的一种猜测是,白府可能也不怎么干净。

郭知宜沉思间,史倾棠忽然出声,“等你将东仙小筑的事情交代完,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郭知宜诧异地抬头,对上史倾棠“我早已看透一切但我不说”的戏谑眼神,“长安郡君亲自邀我出来,可不只是喝喝茶、听听故事吧,大事我帮不了,小事我逃不了。”

郭知宜抿唇一笑,“被史姐姐猜出来了。此次邀你出来,正是想说这件事,我年后打算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届时这东仙小筑只能托付给史姐姐了。青邱会继续负责日常的琐事,史姐姐只需暗中帮衬两把。”

“离开?你要去哪儿?”

郭知宜视线投向窗棂,“淮南,去查一件案子,找一个人。”

史倾棠弱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视线随着郭知宜移向窗棂,明眸里仿佛盛着碎光,“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来去自由。”

“但更多时候却在同情我身披枷锁。”郭知宜幽幽接上了后半句。

史倾棠低头笑了出声,“是极。”

史倾棠笑够了便抬首正色道:“这么大的东仙小筑里现在只有寥寥几个人,而且都是女子,我很好奇,你有什么安排?”

“你还记得从销魂窟和袁楼村救出来的那些姑娘吗?”

史倾棠眉目垂了下来,“怎么不记得?我还亲自去过袁楼村。”

“不是每一个姑娘都像袁楼村遇到的那个刁蛮小姐一样好命,她们其中的很多人都无家可归了。”

史倾棠默然,这两件事她都亲自参与过,暗中追查过,自然知道那些姑娘的不幸。

“郡君的意思是东仙小筑?”

郭知宜点头,“东仙小筑,从管事,到跑堂、掌勺、杂役、账房,一应都是女子,而且,本店只接待女客。”

郭知宜笑着晃晃手指,眨了一下眼。

史倾棠一笑:“你这倒是汴京城里头一份。”

郭知宜:“那些被救出来的姑娘,如果实在无处可去,可以来这里,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史倾棠轻快道:“如此,便是你不说,我都愿意来帮忙了。”

郭知宜举起手中杯子,“以茶代酒,我便先谢过史姐姐了。”

史倾棠:“乐意之至。”

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郭知宜由衷地舒了口气,看向侍立一旁的青邱,“你刚刚要说的说完了吗?”

青邱摇头,“除了城门郎和白大人,还有一人受到那位大人的迁怒。”

郭知宜忍不住笑了,“说吧,还有谁被这位大人回京立威的三把火给烧中了?”

“太常卿。”

“为什么?”郭知宜看见青邱迟疑了一瞬的神色,便猜到了些什么,自嘲一笑,“太常卿因为我的事情被赵大人迁怒了?”

“是,但只是责骂了一通。”

郭知宜脸色阴沉下来,“责骂大臣?”

赵俊官居枢密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兼国务大臣了,虽然的确位高权重,但责骂一个遵照皇帝旨意办事的太常卿,未免也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史倾棠忍不住摇头,“使相大人僭越了。”

赵正谊也觉得赵俊直接对白家动手太武断了,“伯父为何要与白家为敌?”

赵俊看着密报头也不抬,“不是我非要和白家为敌,而是情势如此,不得不先把白家拉下水。”

赵正谊作揖:“请伯父赐教。”

赵俊放下手中的信件,叹气道:“正谊,我且问你,家族在京城的几家风尘院现在是谁在管?”

“是正齐在管。”

“这几家院子和销魂窟的贼子私底下有没有联系?”

赵正谊迟疑道:“这侄儿倒是不知,想来应该是有一些的。”

赵俊从书案上翻出一封密信,“何止是有点,你看看。”

赵正谊惊诧地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赵俊摇头,“正齐太冒进了。

销魂窟这件案子已然激起民愤,陛下无论如何都会彻查到底,难免不会牵连到我们。”

赵俊面露嘲弄,“再者,我在宫里的话并没有说错,销魂窟可比众人看到的有意思得多,它是怎么从一处匪窝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这个过程中值得深究的地方可多了去了。白询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待了这么久,这么多遇害者他不可能毫无所觉,这么大一个威胁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赵正谊思忖道:“所以伯父才说,白大人要么是被属下蒙蔽,对销魂窟一事知之不详,要么是暗中纵容,勾结匪人。不过”

赵正谊犹疑道:“看白大人素日作为,不像这样的人啊。”

赵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大笑不已,“白询的为人?白询有什么为人?不过一个整日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赵俊讽笑道:“整个天下,除了史照温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子和他穷酸的史家,哪个世家里面是干净的?白家是其中之最。”

第一百五十九章 胭染

明亮柔和的光线盈满一室,赵正谊悄悄看了赵俊一眼,心中微惊。

他从未在自己这位脾气暴躁的伯父脸上看见如此鲜明复杂的情绪。

他顺着赵俊的视线看去,见赵俊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墙上的一副云中女仙图上,脸上的神色异常温和,像是回忆起什么还带点笑意。

赵正谊悚然,他知道伯父有收集仕女图的癖好,可这幅图明显和寻常的仕女图不一样,说是工笔,但细致不足,上面的青山彩云和水上轻烟反倒带着几分写意的随性。

“这副画怎么样?”赵俊忽然开口。

赵正谊思索片刻,组织着语言小心道:“青冥浩荡,宫阙辉煌,烟涛和云霞流荡自然,这副画的意境确实深远,画师的笔法看似洒脱随性,细看却带着几分工整细致,想来必然倾注了不少心血,才将画中的仙子画得这般出尘灵秀。”

赵俊笑了出来,眼尾的皱纹舒展开来,“这幅画乃是我年少时所作。”

赵正谊汗,还好自己没有说错什么。

“画中人也不是仙子,是我年少时恋慕的女子。”

“”赵正谊再一次感叹自己歪打正着拍到了马屁上,“怪道这般绝色。”

赵俊勾了勾唇角,“三十多年前,她可是汴梁城的第一美人。”

日月不变,美人代出,要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美人,放在寻常,绞尽脑汁也未必能想起来。可这位美人不同,赵正谊几乎是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顾三小姐?”

顾胭染。

纵然光阴荏苒,离世近三十年,她的名字依然没有被埋没。

她的确非常美,天下秀色有十分,则顾胭染独占八分。

而且,她还不是空有美色,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尤其是书画一道,不输当世大家。

在一次雅宴上,曾有人心血来潮将顾胭染的画和一群成名已久的画师的作品混在一起,请宴会上的文人名士品鉴,那群眼高于顶的文人名士挑过来挑过去,最后评出的最上等画作正是顾胭染的画,很是令人啼笑皆非。

除了这些,顾胭染对歌舞也很擅长,在宫宴上胆大地跳了自编的《春江花月夜》一舞,恍若天人,惊艳四座。后来顾胭染猝不及防地离世,《春江》舞自此失传,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扼腕不已。

人美,有才,红颜薄命,再加上和白询足以令人脑补一场大戏的纠葛,顾胭染至今还被不少人时时惦念。

只是,赵正谊怎么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伯父。

赵俊收回视线,“京城里的人***听途说,内里的真实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红颜薄命,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溘(kè)然长逝,都是被人害的。”

赵正谊小声道:“春华酒?”

那件事京城不少人都知道。

赵俊眉眼染上一层阴郁,“误饮春华酒?谁要是相信,估计他是脑子被狗啃了。”

赵正谊:“”

赵俊言辞刻薄,“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得到呢,谁能想到白询竟是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什么遭人嫉妒,被骗着饮下了春华酒,一切都是白询安排好的,春华酒是他从宫中拿出来的,嫉妒顾三小姐的女子也是受了白询的色/诱蛊惑,设局让顾三小姐险些失身于一个乞丐只是为了让顾三小姐更容易接受他!”

赵正谊:“”这信息量有点大。

“可,为什么呢?白大白询身世样貌皆是上等,大可不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赵正谊瞠目结舌。

赵俊神色有些哀伤,“因为白询早有正妻,因为顾三小姐早有心仪之人。”

“原来如此。”赵正谊看见赵俊的神色,心中忍不住猜测他和顾三小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了解那段往事,顾三小姐的心仪之人是不是伯父呢?

但赵正谊就算好奇,也不敢主动开口问。

赵俊性情急躁,向来说一不二,很少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今天说了这么多,都是陈年积怨,算不得什么好事,他更是不敢主动触赵俊的霉头。

赵正谊静候了半天,不见赵俊再开口说什么,识趣地告辞出去了。

关上门的刹那,赵正谊的视线沿着门缝的细光在那幅画上扫了一瞬,赵正谊倏然一顿。

书房的大门在赵正谊的眼前彻底关闭,赵正谊的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是错觉吗?

他怎么忽然觉得画上人清逸疏离的眉眼有些眼熟?

和白询那个美名颇盛的女儿倒是很像,只是白询女儿的那双眼睛比顾三小姐明亮锐利些

赵正谊转念又一想,他记得,顾三小姐嫁给白询不到两年就去世了,辞世时不过双十年华,并没有留下子女。

赵正谊犹豫地转头看了眼书房大门,叹了口气揣着一脑子疑惑离开了。

第一百六十章 亲近

“我送送你。”郭知宜起身打算送史倾棠,被史倾棠按在了座位上。

史倾棠慢条斯理地系上披风,将斗笠罩在头上,掩去如画的容颜,“天寒,你不用送了。”

郭知宜无奈一笑,哪里是天寒?

“放心,我本就不打算掩饰东仙小筑的背后是我。”

史倾棠动作一停,眼帘半垂,想了想,“也好。”

“郡君。”叩门声忽然响起。

史倾棠抬眼扫了下刚刚走到门口的陆韶,噙着微笑回眸看了郭知宜一眼,意思很明显,这回就不用送了。

郭知宜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路上小心。”

“郡君也是,劳烦郡君代我向小怜问好。”

“嗯。”

目送史倾棠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楼梯口,郭知宜吩咐青邱把祈复叫上来,随后将视线落在陆韶身上,笑道:“你怎么来了?”

陆韶没有说话,但视线一瞬不瞬地黏在郭知宜脸上。

来看你。

陆韶的眼神十分易懂。

可惜……有人心思难测。

郭知宜一挑眉,脸上忽地泛起一股难以捉摸的神色,有几分愉悦,又有几分微妙的阴沉。

一段安静的对视过后,郭知宜偏过头,没有说话。

随后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许是和郭知宜相处日久,渐渐摸清了郭知宜大多数时候正常、偶尔抽风的性子,又或许是被那范质持续不断的精注版话本熏陶得多了,陆韶在男女之事上的心思慢慢地反应快了起来,把这种进步程度说得具体点,大概就是从手足无措的入门到博观约取的阅览,从一片空白的幼稚园小班小朋友到偶尔灵光一现的幼稚园中班小朋友这种。

比如现在,陆韶福至心灵,忽地明白了郭知宜的想法。

陆韶有些紧张地开口,观察着郭知宜的神色,“我、我来看郡君。”

郭知宜悠悠转头,慢条斯理地重复道,“来看我?为什么忽然来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陆韶卡壳。

为什么来?怎么知道?

郡君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

他虽然这么想,可也知道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陆韶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和语言系统相关的神经几乎打结,嗫嚅了半天也只挤出了几个字,“我我看见了郡君的亲卫。”

这还不如直白地说她都知道呢!

陆韶懊恼地想道。

“哦……这样啊!”郭知宜短促地哼笑一声,语气不善,“原来为了掌握我的行踪,还暗中勾结了我的亲卫?陆韶,你本事不小啊。”

郭知宜眸光流转,轻笑着继续撩拨准未婚夫,“本以为是个面白心冷的谪仙,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憋了一肚子……这种心思呢?您这动机是不是不太好?”

陆韶哑然,被郭知宜轻佻的口吻臊得耳根发热,立刻主动开口阻止郭知宜继续说出些更挠人的话,“郡、郡君别、别说了。”

郭知宜面上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语气却愈发恶劣,“怎么,现在不是我的侍卫了,就可以不听主子的话了?”

陆韶呼吸一滞,默默耷拉下脑袋,小声道:“……听的。”

郭知宜瞧见陆韶闷声闷气又带着些小心的两个字,陡然生出一种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压迫下层劳动人民的罪大恶极感。

郭知宜忙收起了自己不慎溢出的恶趣味,轻咳一下,正色道:“你今天不是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吗?怎么又过来了,忙完了?”

陆韶摇头:“那些事情交给范质了。”

郭知宜在心里默默同情了一波范质,感叹地看了眼陆韶,然后听到陆韶一脸正经地又接了一句,“来看你最重要。”

郭知宜一愣,惊异地看向陆韶,爱撩拨自己小侍卫的长安郡君罕见地双颊热了起来。

郭知宜在心里嚼糖豆似的重复这几个字,从心底一路甜到了唇舌。

郭知宜勾了勾手指,“奖励你一个好消息。”

陆韶抬眼,往前移了移。

郭知宜扫了一眼两人之间一臂远的距离,掐着手心倒吸一口气。

初高中抓早恋的教导主任,最严格的那种,都不会搭理校园小道上保持着五十厘米距离的男女生吧!

郭知宜沉痛地想道,她跟陆韶怎么说都算见过家长……啊,不,是单方面见过家长的小情侣了,日常相处竟还保持着这么远的距离……太特么难以置信了。

古代人谈个恋爱都这么纯情的吗?

郭知宜深吸气,保持微笑,嘴唇动了动,语速飞快地小声说了句什么。

陆韶:“??”

陆韶一个字都没听清。

陆韶怔愣着抬头,瞥见郭知宜眼中促狭的笑意,脑子里忽然灵光闪过,恍然明白了郭知宜的意思。

陆韶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往前凑了凑。

郭知宜不说话,但周身的气场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离郭知宜最近的陆韶清晰地感知到了郭知宜的变化。

陆韶忽然明悟了一个事实――郭知宜不但不讨厌他们之间的亲近,好像还……挺喜欢的。

这个事实在陆韶的脑子里从潦草几笔的杂乱线条渐渐丰盈立体起来,最后呈现出一组加了厚厚一层粉色滤镜的图象。

这图像愈发清晰,也愈发令陆韶悸动不已,心中半是窃喜半是滞涩。

陆韶将微微颤动的手指攥紧成拳,又往前移动了一步,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按在郭知宜身旁的软榻上,俯下身作侧耳倾听状。

这下,郭知宜只要微微往前倾身,就能凑在陆韶耳边喃喃低语。

郭知宜看着近在眼前的俊脸,忍不住在心里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

郭知宜也真的付诸了行动,在陆韶的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我与你现在的举动,像不像耳鬓厮磨?”

陆韶感觉耳根的热度极速上升,并且一路高歌猛进,脸颊和脖颈尽数成为沦陷区。

耳鬓厮磨出自红楼梦,陆韶压根就没听过这个词儿,但这不妨碍他望文生义。

但这一望文生义……陆韶声音倏然变得暗哑:“……很像。”

陆韶的声音很好听,郭知宜穿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

但郭知宜不知道,陆韶克制隐忍时微微颤抖、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会这么性感,一下就清空了郭声控的血槽。

郭知宜立刻缩了缩脖子,微微后仰,轻咳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稍带磕绊地把年后的事情说了下。

陆韶闻言心情大好,一侧首,又瞥见郭知宜后仰的姿态,莫名有些想笑。

陆韶抿着唇淡淡一笑,愉悦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看见陆韶嘴角上扬,那丝不自在蓦地添了点被人察觉的羞恼。

郭知宜移开视线,推了一把陆韶,看了一眼门口帘下的两双脚,咳了一声,“你们两个进来吧。”

不知道怎么就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陆韶:“……”不知怎么,心底忽然出现一丝危机感。

陆韶扫了下门口的两人,板着脸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青邱和祁复一脸木然。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违和

郭知宜心情尚好,将视线从陆韶身上移开,转向祁复:“白家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祈复心中一跳。

他紧张地回忆了自己近来的行动,并没有什么泄露原本身份的地方。

那郭知宜怎么忽然问他白家的事情?!难不成查到了什么?

祈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郭知宜,“郡君何出此言?”

“有些担心白怜……”郭知宜思索着说了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这几天替我送东西,到白府去的勤,你可注意到有没有什么异常?”

“祈复?”

郭知宜又叫了一遍,诧异地看了眼出神的祈复。

祈复干笑道:“郡君见谅,属下刚刚在回想在白府所见,一时恍惚。”

郭知宜笑了笑,“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祈复摇了摇头,“属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郭知宜垂眸:“既如此,只能亲自走一趟了。”

祈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

“郡君?”白延钊按了按眉心,模糊不清的视野渐渐变得明亮清晰起来,“真的是……郡君。”

白延钊脸上的倦色一扫而光,笑着迎了上来,“不知郡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知宜笑着摇头,“白大哥客气了,我来看看小怜,不知道方便吗?”

“这……”白延钊苦笑,“郡君来得不巧,小怜刚刚睡下。”

郭知宜眉头一挑:“不是不巧,这可是巧得很,我三次登门探望,都正好赶在小怜刚刚睡下的时候。”

郭知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白延钊眉头皱起,眉宇间一片茫然:“这……”

“不如我在府上多等会儿吧。”郭知宜貌似体贴地笑了下。

“也好。”白延钊眉梢眼角攀上一层悦色,但这一丝喜悦未及眼底便被郭知宜身后面色冷峻的陆韶给冲得一干二净。

白延钊的视线冷淡地掠过陆韶,落到郭知宜脸上,明显地软和了下来,“郡君随我来。”

郭知宜温柔一笑,“白大哥深得皇祖父信任,诸事繁忙,长安怎么好耽误白大哥的时间,白大哥派个下人带长安去小怜的院子里等着便是。”

白延钊察觉到郭知宜的疏离,在心底苦笑一声,轻叹道:“好吧。”

白延钊招来一个黄衣侍女,细细交待一番,便温文尔雅地笑了下,站在原地目送郭知宜离开。

等到祈复从自己身前经过的时候,白延钊脸上的笑意倏然加深,带了些古怪的意味。

但这一丝异常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祈复垂着眼神色如常地向前走去,恍若身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安郡君又来了?”史敏不耐地放下手中的经文,神色烦躁,“那还用我交代吗?拦住她便是。”

侍女惊慌道:“可,可是,大公子已经派人引着长安郡君过去了。”

史敏眼睑一动,深呼吸了一下,“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如果不是看见床帐里的小怜,我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小怜的闺房。”郭知宜走到院子里,悄悄同陆韶吐槽。

陆韶唇角抿起一个向上的弧度:“怎么了?”

郭知宜想了想,道:“很奇怪,而且不但奇怪,还很违和,和小怜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哪里是闺房,分明是座椒房殿,珍玩罗列,金碧辉煌,未免也太华丽奢靡了。

而且,若是一味的奢华也就罢了,为什么在一室奢华里还突兀地出现了一角残破?

她看的很清楚,白怜内室里的那张桌子和一旁的博物架明显有些年份了,上面带着各种磨损的痕迹,边角甚至有些残缺。

很奇怪。

正常人,就算是念旧,也不会让破败和奢华对比如此惨烈的东西出现在一个空间里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怜(上)

“我说今天这府里怎么这么热闹呢?天暖风和,雀鸟高歌,原来是长安郡君到了呀。”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郭知宜直起身,悄悄拉开了些同陆韶的距离,警惕地看向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缓缓而来的妇人。

妇人五官端正,眉目还算清秀,周身的打扮简单素雅,不带丝毫艳丽之色。但若细细观察布料上的暗纹,却是别有一番玄机,繁复交缠的花纹自带低调内敛的雍容和奢华。

“白夫人。”郭知宜想起了来人的身份,收回视线垂下眼,和顺地唤了一声。

史敏眉宇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意,走到郭知宜身边,“郡君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下人们招待不周,让郡君见笑了。”

长长的睫毛下眸光微闪,郭知宜慢慢笑了下,故作无奈,“年宴将至,长安久不见小怜安好,心中着急,又正好遇到史……一位友人说起小怜。”

郭知宜状似失言,轻咳了下,“我与友人皆是担忧不已,忧起而来,未及提前知会便叨(tāo)扰府上,倒是长安思虑不周了。”

史敏面色未改,依旧笑吟吟的,“哪里,郡君登门,寒舍蓬荜生辉。”

郭知宜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强忍住搓手臂的欲望。

晚辈不言长辈的是非,因此,史倾棠就算对史敏恨得咬牙切齿,也没有在郭知宜面前说过史家的事。

郭知宜是察觉到史倾棠和白怜之间的不对劲之后,才派人暗中调查了史家的事情。

史家的其他事情查起来都很简单,唯独有关史敏的东西几乎查不到。她甚至动用了郭荣安排给她的人手,才查到了零星半点。

可就这零星半点,也足以让郭知宜大开眼界。

不得不说,史敏真的装得很好,演技也是超一流的。春风拂面的笑容,浅淡素雅的衣饰,引经据典的谈吐,整个一360度无死角近乎完美的书香世家闺秀典范。

可拨开这层光鲜的皮,里面的芯子却让人不敢恭维的很――因妒生恨,暗害家中小辈;利欲熏心,一面享受着家族的荣耀,一面在家族最危险的时候趁火打劫。

郭知宜一边应付着史敏,一边暗暗打量着史敏的神色。

讲真,如果不是因为白怜是她的亲生女儿,她都要怀疑史敏是不是暗害白怜服下五石散的人了。

郭知宜想起沉睡不醒的白怜,心中的异样感如同沾了水的树脂迅速膨胀。

掩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指互相摩挲着,郭知宜犹疑一瞬,看向眼前大方端庄的白夫人,歉意一笑,“长安斗胆,不知贵府给小怜请的大夫是哪位圣手?”

史敏目光转向紧闭的窗户,无奈道:“京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都请来看过,可这病情迟迟未见好转。”

郭知宜视线一转,“竟是如此,看来,太医院倒是名副其实,太医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是、是啊。”史敏愣了下,一时没想明白郭知宜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郭知宜笑得十分自然,“宫中太医一早为小怜做了止血之措,言明只需静养即可。尽管如此,小怜的伤势却迟迟未见好转,可见……京城的名医不行啊。”

史敏尴尬地笑笑:“倒也不是……”

“夫人不必为那些庸医开脱,”郭知宜笑着打断了史敏,“长安知道夫人宅心仁厚,不忍苛责于人,可治病救人原是医者本分,空口揽下担子却救治不力,可不是庸医吗?小怜千金贵体,不是给庸医练手博名声的。

小怜因长安受伤,她一日不好,长安一日难安,还请夫人体谅,让小怜随我回宫,由宫中御医调养吧。”

史敏眼角笑意淡了几分,“多谢郡君好意,只是眼下临近年关,未免过了病气,还是让小怜在家养着吧。”

郭知宜窥见史敏眼底转瞬即逝的慌乱,在心底轻笑了下,面上却拿出一副撒娇的架势,大有你不依我我就没玩的赖皮劲,“夫人,长安知道夫人一向知书达礼,又和白怜母女情深,不欲扰了长安。可眼下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容后再议好嘛?”

郭知宜含笑看着史敏,眼中略过一丝异样。

郭知宜暗暗回想了下,她刚才说了什么很敏感的词吗?怎么史敏的神色忽然变得那么不自然?

郭知宜微微眯起眼睛,继续向史敏施压,“夫人若还有什么后顾之忧的话……不如长安去求一道圣旨,让夫人可随时进宫探望白怜?”

史敏面色微变,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倒是不必,郡君执意如此,那我怎么会不同意?”

郭知宜唇角渐渐勾起,眼中探究的意味更甚。

--

一颗石子悄悄砸向藏在屋顶上的年轻男子。

“哎呦,谁啊?有病?”男子捂住后脑勺气急败坏地小声骂道。

“小十一。”祈复脸色冷淡地唤道。

十一的骂声戛然而止,先是愣了下,随后喜道:“七哥。”

祈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看了眼四周,原地盘腿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

十一笑嘻嘻地贴了过去,一手搭在祈复的肩上,“七哥你怎么又来了?”

祈复面无表情地拂开了十一的手臂,“我这次来不是同你叙旧的。”

十一讪讪地收回手,“那七哥这次来是……”

祈复神色平静,眸中却有风暴酝酿,“怜小姐,怎么会沾上五石散的?”

十一惊住:“七哥是怎么知道的?”

“回答我。”

十一目光闪躲地垂下头,“七哥……”

“不能说吗?”祈复失望地移开视线,静默半晌,才哑声开口:“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逼你。”

十一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瘪着嘴叹道:“啊呀啊呀,算了,公子没有明说,不许往外透露,告诉七哥也……也无妨,七哥别往外说就是。”

“这是自然。”祈复颔首。

十一盘腿坐下,手肘撑在膝上,两手握成空拳,托在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两边,长吁短叹道:“这件事说来复杂,不对,说来也不复杂,主要是前因不能说,不说前因的话虽然七哥你理解起来有些复杂,但说起来倒是不复杂了。”

祈复:“……”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白怜(下)

祈复按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深吸气:“直接说你能说的。”

十一:“喔,好吧。”

十一微微抬头,手指下意识地在脸上挠了挠,“能说的啊,那就是怜小姐确实服过大半年的五石散。”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

祈复:“没了?”

十一一脸茫然:“没了,后来被公子发现了,就强迫怜小姐戒掉了。”

祁复忽然觉得有点手痒,“怜小姐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会服五石散?谁让她接触到五石散的?就算有人心怀不轨,但她,她不会不知道五石散是什么东西啊?!”

十一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所以并没有人心怀不轨,刻意安排,怜小姐是背着家主和公子私自服五石散的,甚至五石散都是她自己配制的,公子发现的时候,怜小姐已经服了半年了。”

祈复不可置信地反问:“自己配制?她疯了?!她为什么?”

十一无奈地耸肩:“我早就提醒过七哥了啊,现在的怜小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怜小姐了,如非必要,不要见她。”

祈复摇着头喃喃道:“我是真的不明白,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十一看见祈复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心中又不忍又无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其实真的,怜小姐和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七哥不要再操心她的事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祈复苦笑,“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怎么从前那么懂事可爱的一个女孩怎么就……面目全非了呢?”

“面目全非?七哥这就觉得怜小姐面目全非了?”十一咋舌,小声哔哔了句,“那七哥要是知道怜小姐以前的事,还不得以为她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啊。”

“你说什么?”祈复猛然抬头。

十一拍了下脑门,惭愧地把头埋进臂弯,然后可怜兮兮地举起一根手指头,“先说好,我只说些怜小姐做过的事情,至于什么内情什么前因后果,我一概不能说啊。”

祈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说。”

十一抬起头,叹着气回想道:“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三年前七哥走后不久吧,怜小姐像以往一样从神医谷回到府中,回来时还好好的。但回来半个月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把自己关在芙蕖榭里关了整整三天,谁也不见,而且水米不进,差点把自己饿死在芙蕖榭里。”

祈复瞪大眼睛:“府里这么多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十一皱着眉:“怎么会?主要是怜小姐在芙蕖榭的四周都撒上了剧毒,碰上一点就去了半条命,谁敢靠近呢?后来还是怜小姐的师父及时赶到,把人给带走了。”

“后来呢?”

十一:“后来的一年多怜小姐都没有回过府,再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乖戾暴躁,喜怒无常。有次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直接抓了几个下人试药,那几个仆人差点死在她手底下,被家主好一顿训斥,又幽禁了数日。”

祈复心情异常复杂:“她以前分明只用老鼠试药,连只兔子都不忍心伤害。”

“谁知道呢?那次之后,怜小姐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安分到家里的人都放松了警惕,然后……”十一想起那件痛苦的往事,一脸惨不忍睹,“然后怜小姐又秘密地拿植物试药,研究起了能让植物迅速枯死的药剂。

等家里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夜之间,整座白府寸草不留,管你是树还是草,一片叶子都没留下,连下人供奉神佛摆在一旁的竹枝都没放过。”

祈复:“……”

祈复捂脸问道:“然后呢?”

“然后怜小姐又被家主狠狠罚了一通,而且这件事还给府里的人敲了个警钟,”十一一脸认真,“要是哪一天怜小姐想不开,在大家吃的饭、喝的水里投毒该怎么办?”

祈复默然:“确实,然后家主收走了怜小姐房中的各种药草药剂?”

“对,”十一叹气,“可收走药剂能算完吗?一个人只要想折腾,她能给你折腾出花来。”

十一无力道:“除掉府上草木的那件事之后,怜小姐压根就没安分两天,又一把火烧了夫人住的房子。”

“烧了夫人的房子后,又放火烧了自己的芙蕖榭,险些葬身火海。”十一不等祈复问,语速飞快地抱怨道,“放火那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怜小姐又趁着侍女和婆子没看住,爬上白府最高的三层小楼往下跳,还在大冷天往冰封数尺的河里扎过……这之后,便是被公子发现暗服五石散的事情了。”

祈复胸膛剧烈地起伏,咬牙道:“她是有多想死?!”

十一摊手:“谁知道呢?反正那两年差不多白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耗在怜小姐身上了。所有人都被她折腾得心力交瘁。后来,也就是四五个月前,家主疲惫地打发怜小姐到外面散散心。”

“家主他……”祈复红着眼看向十一。

十一摆手:“家主没有那么无情,暗中派人跟着呢。怜小姐出去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整个人的状态好了很多,再没有寻死觅活过,五石散也没有再服过。”

祈复闭了闭眼,平复了下心绪,“我知道了,多谢。”

十一嘻嘻一笑:“七哥和我客气什么,其实……七哥以前和公子关系那么好,七哥要是去问公子,公子肯定会告诉七哥的,说不定比十一说的详细得多。”

祈复仰首一叹,站起身揉了揉十一因为有点卷起而略显毛燥的头发,“就像你觉得怜小姐已经不是过去的怜小姐了,我眼中的公子也不是过去的公子了,如非必要,我不会见他。”

“更何况,”祈复自嘲一笑,把十一的手搭在自己脉门处,“我如今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十一像是被惊雷击中,倏然站了起来,红着眼死死盯着祈复,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为什么?”十一机械地蹲了下来,捂着脸低泣出声,“怎么会,会这样?”

祈复看着西方的白日,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低低的声音宛若忧伤的吟唱,未及落入十一的耳中,便消散在簌簌的风里,“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你说话啊!呜呜。”十一哭花了一张脸抓着祈复的衣襟质问道,“你的一身武功呢?我不相信谁能伤到你!”

祁复站起身,年末残阳的余晖将清瘦的身影拉长到变形,将十一团成一团的影子照的更加少年气。

祈复笑了笑:“都过去了,别揭你七哥的伤疤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白

自从郭知宜提出将白怜接到宫里静养之后,史敏的神色就变得不对劲起来,目光游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郭知宜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住了眼中的深思。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郭知宜端着茶杯轻轻吹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回郡君、夫人,小姐醒了。”侍女欣喜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室内越来越奇怪的气氛。

“小怜,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郭知宜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白怜的面色,苍白消瘦,比从宫里回来之前状态差了很多。

郭知宜忍不住皱起眉,越发觉得将白怜带走是个正确的选择。

“郡、郡君?”白怜费劲地抬起眼皮,瞳孔好半晌才聚焦。

白怜愣了一下,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郡君终于来了,太好了。”

郭知宜:“??”

终于?

郭知宜疑惑地看向白怜,却发现白怜的神色猛然一变,头也低垂着,细看来抓在锦被边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害怕?

白怜在害怕什么?

郭知宜眨了眨眼,悠悠地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只有一个微微笑着的史敏。

只是这笑,怎么看都带着些勉强。

郭知宜移开视线,心中的猜测有了方向。

白家其他人的情况她还不知道,可眼下看来,白夫人和白怜的关系明显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这倒是有趣。

白夫人和白怜可是亲母女,她先前怎么也没怀疑到这两个人头上,却没想到,现实竟充满了戏剧意味,异常出乎意料。

郭知宜一边笑着和白怜说明来意,一边暗中观察着这对母女的神色,直觉其中大有故事。

直到离开白府,白怜的神色才恢复正常。

郭知宜忍不住打趣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白神医害怕的人啊?”

白怜幽怨一叹,瘪着嘴:“怎么不怕啊,她……”

白怜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郭知宜,垂眸一叹,自嘲地笑了笑:“罢了。”

郭知宜眉梢一动,视线自白怜额前垂着的短发落到扯着帕子的双手上。郭知宜唇角微微上提,伸手挑起白怜的下巴,与一张梨花欲雨的小脸正面相对。

郭知宜轻哂:“我与你勉强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吧,怎么还一个人憋着心事掉眼泪呢?”

郭知宜顿了下,收回手撑在马车里的小案上,“你救我一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开口。能帮上的,我必定全力而为。”

白怜红着眼看向郭知宜,缓缓摇了摇头,“没用的,谁也帮不了我。”

“不过,”白怜停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吐了下舌头,“郡君要是肯听我吐苦水,我会很高兴哦。”

郭知宜愣了下,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好像在白怜的眼中窥见了一股掺着沧桑的复杂情绪,但这股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其实,说出来郡君可能都不会相信,”郭知宜出神的时候,白怜半垂着眼帘声音低沉地说起了往事,“夫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咳咳。”郭知宜呛了一下。

不是,等等,白怜说什么?

郭知宜见鬼似的盯着白怜,试图在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并卵。

白怜的神情不似做伪。

白怜也没必要做伪,这个谎言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想明白这一点后,郭知宜的脑子里立刻又被“卧槽”刷屏。

这可真是,好大一个突如其来的天外陨瓜。

这个瓜要是砸到京城,估计得把京城砸得震几震。

郭知宜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没弄错?如果是真的,那你的亲生母亲是……”

白怜的声音里带着忧伤:“我的生母名唤顾胭染,在生下我的时候就去世了。”

郭知宜静默片刻,“逝者长已矣,生人当勉力。”

白怜苦笑,“这么多年了,我自是看的开了,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不能为母亲昭雪,甚至认贼作父母,罔活了十多年。”

郭知宜偏过头,深呼吸两下,被迎头而来的巨大信息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你的意思是?先慈的死因另有隐情?”

白怜长叹道:“时隔多年,旧人零散,当年的隐情早已经无从查起。”

这就是默认了。

郭知宜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虽然她估计白家这种大世家里面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可万万没想到,拨开一角,所见仍然让她瞠目。

照白怜所说,白怜并不是白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叫顾胭染的女子所生。

而这个顾胭染在诞下白怜之后便去世了,白怜被当做白夫人的亲生女儿养在白夫人膝下十余年。

但是,当年白怜生母的死因另有隐情,很可能和白夫人、白大人有关,而且,白怜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发现了当年的异常。

郭知宜咋舌,好一出豪门狗血大戏啊。

白怜小心地拉住郭知宜的一片衣角,神色痛苦,“长安姐姐,你能想象吗?十多年来我一直都以为夫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即使有时候斥责我、惩处我,我都以为是爱之深责之切……

可三年前我却发现,并非如此。是我错了,错的离谱,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甚至,她还是杀害我亲生母亲的凶手!”白怜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

郭知宜叹了口气,轻轻揽住白怜,“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善恶到头终有报。”

白怜抬首,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郭知宜,“长安姐姐,我不想回白府了,你让我跟在你身边行吗?”

郭知宜有些没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跟着我算什么?我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还能将你收入房中,可我不是啊。而且我四处奔波,身边危机四伏,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白怜擦了擦眼泪,鼓起腮帮子,期待地说道:“我就跟着长安姐姐两三个月好吗?我师父外出云游了,两三个月之后才会回来。”

“神医谷谷主?”

白怜点头,“我打算回神医谷,不想回白府了。”

“神医谷谷主和你母亲……是不是有血缘关系?”郭知宜恍然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谷谷主,好像叫顾清川?

也姓顾?!

白怜:“是我舅舅。”

郭知宜:“……”

郭知宜觉得,就算没有白家这层身份,白怜这丫头也很值得拉拢啊!

郭知宜心思已动,象征性地推让了下就答应了白怜的要求。

白怜高兴半晌,本就不多精力消耗的一干二净,一到钟灵宫倒头就睡着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

郭知宜无奈一笑,掖了下被角,转身离开。

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响起,轻罗纱帐里,白怜缓缓睁开了眼睛,勾唇一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告急

安顿好白怜之后,郭知宜懒洋洋地躺回了自己内室里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小憩。

但许是原主在北境边关养成的习惯,这具身子对周遭的异动敏感至极,即使睡着了,也警觉得很。

郭知宜便是被果盘放在桌案上的声音吵醒的。

郭知宜抬手搭在眼上,翻了个身,侧倚在榻上,掀起沉重的眼皮,看清了眼前的人之后,浑身绷紧的皮肉才松懈下来。

白苏歉疚道:“郡君见谅,大皇子殿下派人送来了些果脯和干果,奴婢原想放些等着郡君醒了,却不曾想扰了郡君。”

“无妨无妨。”郭知宜摆了摆手,在宫女的服侍下净了手,捏起一个蜜饯往嘴里送,“你身体怎么样了?”

白苏感激道:“谢郡君赐药,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

郭荣送来的蜜饯简直像是为她的味蕾量身定做的,甜度适中,增一分则齁,减一分则淡。

郭知宜忍不住又抓了几个,挥退众人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咱们宫里多了些生面孔。”

白苏稍作思索,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郡君不在时,宫中之事,奴婢尽皆派人告诉了方将军。至于眼下,年宴将至,陛下欲大宴群臣,宫里忙作一团,除了傅家那位小姐的事,并没有什么异动。”

“而咱们宫里添的新人,都是陛下的意思。”

“皇祖父?”郭知宜抬眼,心中微惊。

“正是。奴婢觉得,这几个人应该是陛下特意调来保护郡君的。”白苏目露赞赏,“那两个宫女既踏实肯干,又很安分,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多看多问。那四个内侍呢,奴婢瞧着,好像是有点功夫的。”

“爷爷费心了。”郭知宜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又问道,“父亲除了派人送零嘴过来,有没有交代其他的?”

白苏忙道:“有,来送东西的人说,大皇子殿下这两日皆赋闲在家,请郡君得了空回家一聚。”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该来的躲不掉。

“白苏,你帮我挑两套明日穿的衣服吧。”

--

与此同时,笼罩在薄暮之下的丞相府忽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谁?”史倾棠放下手中的笔,诧异地看向前来禀报的侍女。

侍女重复了一遍,“是李家的大小姐,名唤秀秀。您在留菲园的赏梅宴上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李家大小姐

史倾棠想到了那个名字和本人都很鲜活生动的姑娘,轻笑了下,披上氅衣向外走去,“快请进来。”

“已经请到暖阁了。”

魏人辅师承史照温,家中摆设也带着书香史家般的风雅独特,丞相府的暖阁作为待客之所,更是魏人辅亲自布置过的,四周不乏名家名画,甚至博物架上还别出心裁地放了许多木头或石头雕刻成的假花。

但李秀秀根本无暇关注暖阁的风雅,她不安地绞着帕子,时不时地朝门边望着。

直到史倾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秀秀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史姐姐。”

史倾棠听到李秀秀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哭腔,心中愕然,连氅衣都来不及接下,大步踏入了暖阁,“这是怎么了?”

李秀秀眼眶红红的,上前抓住了史倾棠的袖子,惶然地看了看四周。

史倾棠安慰地拍了拍李秀秀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挥退众人,“出什么事了?不要慌,慢慢说。”

李秀秀稍一偏头从发间取出一根朴实无华的银簪,手握簪子的两端使劲一拽——

史倾棠瞳孔微缩,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从中空的簪子里掉出的一小截绢布,“这是”

李秀秀低泣着跪了下来,“求史姐姐救救我父亲。”

史倾棠将凝在绢布上的目光收回,托着李秀秀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别哭,发生什么事了,别慌,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然愿意相助。”

李秀秀抹着眼睛,抽抽搭搭道:“这根银簪是、是父亲托人寄来的,我昨日才收到,发现、发现里面藏了这封信。再然后,我就发现我们家四周忽然多了很多陌生人,像是被什么人暗中盯上了似的。我、我和母亲在京城举目无亲,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而且事态危急,我只能出此下策,求史姐姐帮帮忙,求丞相大人救救我父亲。”

史倾棠视线又落在轻飘飘的绢布上,脸色凝重起来。

李秀秀的父亲可是正在晋州前线征战的李荣啊李荣是大周名将,一向能征善战,而且为人谦和,在朝中和军中素有美名。

晋州前线发生了什么,竟逼得李荣以这种方式传信?

史倾棠不敢深思下去。

她深呼吸了两口气,打开这一小截绢布飞速浏览了一遍。

“急!军机被瞒,晋州告急!速禀圣上!速!——荣。”

史倾棠的心因为这寥寥几字高高悬了起来。

什么叫军机被瞒?

史倾棠双手攥紧,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她思索一瞬,果决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看看师伯在府上没有?”

“嗯嗯。”李秀秀可怜巴巴地看了史倾棠一眼。

“师伯呢?”史倾棠揪住一个仆人问道。

“回小姐,丞相正在书房。”

史倾棠点了点头,裹着寒风大踏步往书房而去。

守在书房外的侍卫远远地看见史倾棠过来,立刻迎上前行了一礼,“小姐怎么来了?相爷正在和房大人议事。”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师伯。”史倾棠在书房前站定,缓了缓气息。

房师叔在,那就更好了。

侍卫笑道:“不必,相爷吩咐过,小姐直接进去吧。”

史倾棠微愣,眼底飞快地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我知道了,多谢。”

书房内,房朴诧异地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史倾棠,“倾棠?怎么了?”

“师伯,房师叔。”史倾棠秀眉蹙着,将刚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魏人辅盯着铺展在桌面上的绢布,沉默半晌,才疲惫一叹,“我原以为他只是肚量小了些,性情急躁了些。”

“也就师兄你会这么想吧。”房朴嗤笑,“一听说节帅回来,立刻巴巴地赶了回来,每天撺掇着朝臣在陛下眼前念叨,说什么节帅一个镇守外藩的皇子怎么能在京停留,和后宫吃味争宠的没脑子的嫔妃有什么区别?”

史倾棠差点没绷住表情。

房师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毒。

史倾棠凉凉道:“房师叔别抹黑大周的嫔妃,大周的皇宫里现在还没有妃嫔呢!”

魏人辅点了点头,“嫔妃争宠,也不会做危害社稷安定的没脑子事儿。”

房朴难言地瞪了两人一眼:“你们两个,一个不尊长,一个不爱幼,过分了啊!”

“”史倾棠面无表情,“房师叔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幼’呢?”

房朴:“”

魏人辅按了按额头,“你们别吵了,这件事我会立刻禀报圣上的,倾棠你去劝慰劝慰李将军的女儿。”

“是。”

史倾棠回头扫了眼神色严肃起来的两人,在心中深处遗憾一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书房。

“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史倾棠温和地笑着,柔声地安慰着李秀秀。

“太好了。”李秀秀擦去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史姐姐。”

史倾棠掏出帕子,擦去了李秀秀眼角的泪,长叹道:“不必勉强自己,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谁能安心呢?”

史倾棠淡淡扫过李秀秀垂下的眼睛,状似无意道:“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倒是还有一个人可以引见给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危急

“谁?”李秀秀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史倾棠。

“长安郡君。”史倾棠浓睫半垂,古井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长安郡君可是最得陛下宠爱的晚辈,如果你能说动她在陛下面前替你父亲说话,那么”

史倾棠没有说下去,唇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带着股意味不明的蛊惑。

“可郡君她会帮忙吗?”李秀秀有些不确定,而且这种朝廷大事,找一个受宠的皇子之女,会有用吗?

史倾棠心说,赵俊卖了这么大一个疏漏,郭知宜怎么会不“帮忙”呢?

但面上,史倾棠却是平静从容,“如果你想去见见郡君,我自然愿意引见,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思,那也没关系。”

“我想,我想去求求郡君,请史姐姐引见。”李秀秀迟疑一瞬,咬牙道。

反正多一个人多一点希望。

“好。”史倾棠放下茶杯,抬眸道,“明日未时,东仙小筑见。”

--

当日夜晚,晋州城东南方不远的浮山城。

李荣忍无可忍地看着左拥右抱、饮酒作乐的几个将领,一把推开往自己身上凑的两个美人,压抑着浑身翻涌的气血,咬牙切齿道:“各位将军,敌军残部已经缩进了晋州城,只要我们一鼓作气,两日内必定可以拿下晋州城,可两日了!为什么还不开城门率军出击!这延误战机的罪责,谁负得起?!”

“唉呀,李将军莫急,”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将领端起酒杯走了过来,“北汉如今不过区区十二州,而我大周金城千里,战胜北汉只是早晚问题。”

“糊涂!”李荣气急,“北汉已经有和北辽合作的迹象了,晋州则是北汉南下的要道,如果北汉再和南面的大梁联合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中年将领垂着眼想了想,“好吧。”

还不等李荣露出一点希冀之色,那中年将领又道:“等使相回来了,本将军会向使相禀报李将军的担忧。”

“哈哈哈哈哈。”其他将领纷纷笑出了声,“李将军别自己吓自己了。”

“是啊,北汉和北辽、大梁都是世仇,怎么会联合起来呢?李将军别是想立功想疯了。”

“你们!”李荣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若是不想出城迎敌,好,你们不用去,明日打开城门我自己去。”

中年将领坐回席上,揽着怀里的美人调笑了两句,才怪异地笑了一声,“好啊,明日我等便在城头看着李将军大展神威。”

--

繁华的汴京看不到西北的烽火,坚韧顽强的人们已经逐渐从两个多月前的灾难中恢复了过来。

冬日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京城街道上人来人往,比平时热闹许多。

而在人群中,两个男子容貌格外出色,引得不少姑娘频频回头。

“父亲,前面的姑娘又回头了,”郭知宜忍着笑拍了拍郭荣的肩膀,进行实况播报,“她又回头了,她看你了,看样子正在锁定目标,她拿出杀手锏荷包了,嗖——中了?”

“不,可惜,太可惜了,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杀手锏荷包被目标人物的护身护法突然伸手拦住了。”郭知宜捏着姑娘砸过来的荷包,冲着郭荣扬眉一笑。

郭荣斜了郭知宜一眼,“人姑娘是冲你来的,行吗?”

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穿的是男装吗?

自己长什么样,心里没点数?

没看见一个个小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沾到自己身上了?

“是吗?”郭知宜嘴角噙着一抹风流的笑,眸中波光流转,缓缓掠过周遭的人群。

四周的人群明显更加骚动了。

郭知宜眼角含笑,朝着荷包的主人走去,“对不住了,姑娘,那位是我父亲,已有家室。”

小姑娘红着脸道:“没、没关系,是给、给公子的。”

“??”郭知宜失笑,“姑娘没听出在下的声音?”

小姑娘愣在原地,“啊啊?”

郭知宜以手抵唇笑了下:“姑娘见谅,要事在身,不得不变装出行。”

小姑娘像是傻了眼,“你是女子?”

“对,”郭知宜将手中的荷包递了过去,“辜负了姑娘美意。”

小姑娘没有接,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不知姑娘,贵姓?”

郭知宜微愣,“我姓郭。”

小姑娘没有察觉这个姓有哪里不对,仰脸就是满眼的星星直往外冒,“郭姐姐,你收着吧。”

郭知宜回神,把荷包往姑娘手里一塞,拉着郭荣就跑。

“郭姐姐,我要嫁给你!”身后的小姑娘忽然尖叫着喊了一声。

然后,更多的荷包和花朵朝郭知宜砸了过来。

“哈哈哈。”郭荣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郭知宜抹了把脸,从一众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

那啥,古代的妹子这么开放吗?!!

郭知宜木着脸,幽幽看向郭荣,“父亲不是说,带我出来有事?”

郭荣艰难地憋着笑,以拳抵唇,“走吧,就在前面。”

二人走后,酒肆二楼,目睹了全程的陆韶从窗后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心中的危险感直线上升。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云

“长安郡君,真是受欢迎啊。”

范质手撑在下巴上,轻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陆韶的眼神明显带着揶揄。

陆韶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垂下眼睑,收回视线,扫了范质一眼,“有话直说。”

“唉,本来不想说的,可也不得不说。”范质收起笑意,低声叹了口气,“快到年底了,兄长……今年愿意回去看看母亲吗?”

陆韶沉默了下来,脸上的抗拒展露无遗。

“我并不打算一遍遍强调什么她毕竟是兄长的母亲,也不打算逼着兄长见她。我只负责把话带到,尽到我身为人子的义务,毕竟,这很可能是母亲临终前最大的愿望。”

“除此以外,”范质直起身子,“常言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提醒兄长一句,如果为郡君好的话,这些事情……还是早些思虑周全为好。”

陆韶垂眸:“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他很明白。

可明白不代表什么。

过去的那些烂事儿他一点都不想让郭知宜知道。

范质察言观色,勾着唇角笑了笑,“时间不等人,容不得兄长一拖再拖。若是我查的没错,过了这个年,郡君的年龄便不小了,虚岁甚至到了双十。”

陆韶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我心中有数,她兴许得守孝许久,倒是还有余地。”陆韶抿了抿唇角,“但见面就不必了,相对无言,不如不见。”

陆韶自认不是什么圣人,多年的苦难磋磨,多年的蝇营狗苟,他不是没有恨过那个所谓的亲生母亲。

但时光抹平伤口,那段遥远的记忆早已被他封存在心底深处,过去的爱恨也渐渐变淡。

爱恨源头的人影也变得无足轻重。

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与其囿于过往,纠结于无关紧要的人,不如好好想想眼前面临的窘境。

陆韶岔开话题,“前几天,我一路南下,共去了四个小门派和小世家,发现了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范质喝茶的动作一顿,“哦?”

“为什么一提起途盟,那些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像是很心虚?而且,除了金银山庄的情况尚不明朗,其他三家都不愿意再加入途盟,宁愿十倍赔偿以前欠下的债,也不愿意同我们合作。”

“有这种事?”范质眼睛微微眯起,“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商人更是如此。他们不愿和我合作,要么是待价而沽,要么是有了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陆韶沉着脸,忽然想起了金银山庄的事情,“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金银山庄是个例,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金银山庄会解开这个答案的。”范质悠悠地说道,浅色的眸子里一片散漫,带着一丝淡淡的颓靡病态之美,任谁也看不出这个青年背后的满腹算计。

陆韶颔首,“年后,郡君将与我一道亲自前去查探。”

“郡君年后要去颍州?”范质眸光微闪,兴味盎然地问道。

“怎么了?”陆韶不解。

范质以手指在桌面轻点几下,唇角缓缓勾起,“若我所料不错,京城将有大变。”

“为什么?”陆韶思考片刻,眼中划过狐疑,“你怎么知道?”

“猜的。”范质笑了笑,“陛下的心思吾等不敢揣摩,可京城风雨到底有迹可循。祭天坛上的异常,突然回来的大皇子和赵使相,突然出现在京城里的傅家人,还有临近宋州城一改往日低调风格的高家,这一连串的事情串起来,可不就是风雨欲来的征召吗?”

陆韶抬眼盯着范质看了片刻,“你倒是敏锐。”

“更重要的是,郡君忽然在这个关头离开京城”范质摇头一笑,“只怕也有陛下的意思。”

范质抬眼看了陆韶一眼,心中有些感叹,倒是阴差阳错成全了他的兄长。

“大公子,有人求见。”两人说话间,守在门外的星纪忽然推门而入,将一块金色令牌递到陆韶身前。

“让他进来。”陆韶眼神一凝,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范质诧异地瞟了一眼令牌上的图案,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佯作漠不关心地垂下眼轻轻吹着杯中的热茶。

来人头戴斗笠,身罩宽大的墨色披风,即使走到室内也没有摘下,身形和容貌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很是神秘。

那人像是没有看见范质一样,走到陆韶身边耳语两句,将一个蜡丸塞进陆韶的手中,随后收起陆韶身前的金色令牌,拱了拱手动作迅速地转身离开。

“怎么了?”范质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手指摩挲着脸侧,饶有兴致道,“如此保密,想来定是有大事了。”

陆韶无奈地扫了范质一眼,“你猜得很准,有什么安排尽早动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范质笑着点了点头。

--

京城的衣裳铺子里,郭知宜一脸木然地跟在兴致勃勃的郭荣身后。

她万万没想到,郭荣说的要事,就是带她出来买衣服?!

跟着父亲逛街买衣服,对郭知宜的两辈子来说,都是第一次。

然后,这个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无比深刻的教训。

“安安,来看看这套衣服喜欢吗?”

郭知宜看着郭荣指着的桃红上衣柳绿下裳陷入了沉默。

郭知宜实在很难背着良心说喜欢。

“大哥,长安,你们也在?”被郭维收做义女的傅家女忽然走了过来,言笑晏晏,“真是巧了。”

郭知宜半垂着眼,掩住眼中的戏谑,轻笑道:“正巧,姑姑也来看看父亲千挑万选出来的衣裙如何?”

郭荣扭头笑了笑,“是啊,义妹也来看看,这套衣服安安穿上如何?我瞧着倒是挺鲜艳的,年宴上定不会被其他小姑娘比下去。”

傅家女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确实,很鲜艳。”傅家女斟酌着说道,眼神复杂地看了郭荣一眼,“可,长安好像很少穿颜色这么艳丽的衣服?”

郭荣一愣,“也是。”

郭知宜立刻见缝插针:“父亲忘了,女儿这段时日穿不得这种艳丽衣服。”

原主的母亲和祖母去世得突然,百日的热孝期内,郭知宜从陈州赶到封丘,从封丘踏入京城,一直奔波,一路打打杀杀,没有正儿八经地服丧就出了百日。

可出了百日,又逢上新朝初立,皇家血脉孤零,朝堂内外诸事繁杂,又兼礼法混乱,郭维甚至默许了郭意城和她不必严格守孝,虽然酒肉娱乐自是不沾,可外出、赴宴一应如常。

毕竟,经过了一番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文臣武将都不可避免地有亲人辞世,如果在建国之初,这些人都去披麻戴孝了,只怕朝廷难以挺过这段动荡时期。

郭荣想到什么,神色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静默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

郭知宜叹了口气,“父亲”

郭荣深呼吸了下,抬起头微微笑着,“没事,说好了陪你走走的,我们去下一家看看?”

郭知宜无奈地摇了摇头,“改日再来吧。”

郭荣明显是在强撑着笑容,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了。

“你”郭荣哑然,偏过头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眼眶悄悄泛起一丝淡红。

傅家女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两父女,终是轻轻一叹。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疆土

陆韶找到郭知宜时,郭荣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对劲。

但军情危急,陆韶也顾不得许多,急急走到郭知宜身旁把蜡丸书递了过去。

看到蜡质外壳的一瞬,郭知宜的心就提了起来。

郭知宜在傅家女和郭荣惊诧的神色中歉意地笑了笑,走到无人之处,速度飞快地浏览了书信上的内容。

片刻之后,郭知宜闭了闭眼,深呼吸两下,立刻走到郭荣身边,把书信递了过去,“父亲,出事了。”

郭荣扫过书信上的内容,神色骤变,脸上的低落立刻被严肃取代,“消息无误?”

郭知宜认真地点了点头。

郭荣看向傅家女,“义妹,我”

傅家女温和一笑,“大哥有事去忙吧。”

郭荣颔首,转身大步离开,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郭知宜紧跟其后,微笑着同傅家女告辞。

高挑美貌的妇人看着父女两个匆匆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

尚未开张的东仙小筑里,郭知宜眉头紧锁地站在雅间中向远处眺望。

“太突然了。”

师屠那边平静了太久,她都快把这人忘了。但没想到,这一有动静,就是疾风暴雨。

慕彦超不是个安分的主,所以刘子陂一战后,她并没有立刻让师屠回来,而是让他继续在慕彦超身边卧底。

还好她当时留了这一步。

不然,今天这险情也无从得知了。

陆韶沉默了片刻,抬眼道:“也不算突然,现在时机正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郭知宜轻叹,“好在不晚。”

“郡君,方将军到了。”青邱敲了敲门。

郭知宜扭头看向门边,“进来吧。”

“郡君。”方四推门而入,抱拳行礼,“郡君急召属下,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是啊,”郭知宜苦笑着按了按眉心,“近来宫城内可有异动?赵俊那边有什么反常的吗?”

方四思索片刻,“并无不,有一件事,昨夜魏丞相忽然进宫求见陛下,与陛下密谈至深夜才离开。”

魏人辅?

难道他也发现了什么?

郭知宜诧异地和陆韶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惊讶。

郭知宜垂眼思索片刻,“丞相府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属下这就派人去查。”方四迟疑道,“属下斗胆,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郭知宜摇头,“是大周遇到了危机。”

方四神色一肃,“郡君的意思是?”

“埋伏在慕彦超身边的师屠传回消息,北汉的人暗中联系了慕彦超,说动了慕彦超起兵反叛,和北汉来个里外夹击,意图分散大周兵力,让大周腹背受敌。”

“什么?”方四眉头皱起,“但慕彦超在兖州,在京城东面,和北汉相隔这么远而且,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难以和大周相抗。”

陆韶沉声道:“如果北汉还联合了北辽和南面的大梁呢?”

方四倏然睁大眼睛,“刘株他疯了?北辽是杀人不眨眼的异族,大梁是和他们刘家皇室连年开战的世仇,就这样还能合作?”

郭知宜凉凉一笑,“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方四眉头狠狠拧起,“如果他们真的联合起来,那大周岂非四面受敌?”

“谁说不是呢?”郭知宜幽幽一叹,“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刘株拿什么说动大梁和北辽的呢?”

陆韶眼神一凝,缓缓吐出了两个字,“疆、土。”

在场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门声在满室沉默中忽然响起。

“史姐姐?”郭知宜诧异地看向来人。

史倾棠一眼看见了屋内的方四,视线转向郭知宜:“出事了?”

郭知宜扶额苦笑,“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敏锐呢?”

史倾棠唇角弧度微微上扬,“因为我提前知道啊。”

郭知宜抬眸,“难不成是魏丞相和皇祖父彻夜长谈的事情?”

史倾棠颔首,“正是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我约了李将军的女儿未时在东仙小筑相见,你若是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安排,可以直接和她交流。”

郭知宜眉梢一扬,“多谢。”

“本应如此,”史倾棠摇了摇头,“不过,你们刚才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吧?”

郭知宜叹着气简单说了两句。

史倾棠听罢,沉思良久,“依我拙见,大周东面有高行周,北面有赵殷大将军驻守邺都,南面和大梁之间隔着天堑长江,西面有赵俊大人和李荣将军坐镇,不说固若金汤,但也能在三国夹击之下坚持一段时日,足够我大周筹谋应对。更何况,因为郡君的先见之明,如今我们还算是占着先机。”

郭知宜摇头:“我现在很担心西面的晋州前线,隐瞒军情,赵俊到底隐瞒了什么军情?李荣将军到底遇到了什么?堂堂将军,竟然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外传递消息?!”

陆韶思索着说道:“能往外传递消息,以这种细心谨慎的方式,李荣将军应该没有性命危险,只是被限制了不能外界交流,很可能是被软禁了。”

史倾棠和方四点了点头。

方四疑惑道:“可为什么要软禁李荣将军呢?”

郭知宜缓缓摇了摇头,“只怕这和那个被隐瞒的军情有关了。”

8月16日更新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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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6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斩网(四)

似是看出郭知宜的茫然,高实澈和善道:“小女高,多前幸得郡君相救,才得以逃过一劫,在下感念郡君久矣。”



高实澈一说出这个名字,郭知宜立刻就反应过来高是什么人了。

“我不管,你就是得先送我回去!”

“你是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就故意先送她回去?”

“都是因为你,勾引我表哥的jiàn)人。”

郭知宜想起那天在袁楼村救下的刁蛮大小姐,心头一阵反感,她对那姑娘的观感实在不好。

那样任无知的子,再加上这么复杂高贵的份,约等于人形自走麻烦包。郭知宜下意识地不想和这种潜在的麻烦扯上太大的关系。

郭知宜斟酌了一下言辞,委婉道:“救下令媛的主要功劳在高元帅,长安不敢居功。”

高实澈眼睛半弯地笑了笑,心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便没有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提起了邸阁的事。

“为一州刺史,竟不知自己的辖地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委实惭愧。”高实澈叹息着,半是无奈半是歉疚地苦笑。

“此事和大人无关,大人上任不久,陈州又久经战火焚戮,大人也是分乏术。”郭知宜问道,“长安听说,大人来此地之前,先在邸阁滞留了一阵,不知道大人可查出什么?”

高实澈语气冷肃,仔细听来话里还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憎恶:“下官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邸阁竟如此藏污纳垢。官匪勾结,荼毒百姓,罪不容诛!”

郭知宜叹气,“那如此说来,长安早先的猜测竟是真的了,县令和戏班子的班主勾结,在每年的灯阁表演上动手脚,把无辜的女子送到了老竹山上。”

高实澈面露薄怒,说道:“不错,也不知道为一方父母官,如何有颜面接过这种沾着血的银子?!”

高实澈气恼地喝了口水,才细细说道:“参与到这起勾当里的人,除了邸阁县令和戏班班主,还有戏班子里两个不起眼的帮工,正是通过对这几人的审讯,这才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三年前,楚拾戈找到县令提出这项交易,并许以重金,那县令并未多作犹豫,就应下了此事。一开始,县令是从牢里挑出几个罪妇送了过去,但是楚拾戈不满意,楚拾戈要的是年轻貌美、有价值的女子。县令无法,便借着职务之便选中两个家中人丁单薄的女子下手,悄悄把人绑了送到老竹山上。

然,此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县令合计得失之后,便找到了他的远房亲戚,也就是戏班的班主,威bi)利其共谋此事。

在两人的谋划之下,每年暗中将被选中扮演嫦娥的女子送上老竹山,对外宣称失踪,并放出‘催命服’的谣言蛊惑人心,并暗示百姓这些女子可能是被上天选中的祭品,她们的失踪会给此地带来福泽。

一旦这些女子的失踪和神神鬼鬼的事沾上边,无知见识不多的百姓就会下意识地畏惧,质疑就会随着事件的越来越神秘和不可控而渐渐削弱,直至消失。”

高实澈远望着暗色山峰的剪影,眼里不自觉溢出一丝悲悯,“更有甚者,听得久了,百姓们自己就在心底相信了催命服的宿命之说,对那些女子的悲哀变得麻木,甚至觉得这些是命中注定理所当然的。”

郭知宜先是被高实澈的行事效率震惊了一瞬,然后听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忍不住连连摇头,语气渐渐变得冰冷异常,“灾祸没有真正降临在自己上,人们就很难有多么深刻的同理心。

只是,这件事此地百姓到底是无辜受害,始作俑者呵,长安无名无份无权处置这种败类,还请大人务必还无辜遇难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高实澈果断点头:“这是自然。”

“还有,长安还有一事不解。”郭知宜抿了口茶,“长安听闻,和邸阁县官同流合污的戏班子的班主死了?”

高实澈长长地叹了口气,神复杂,“是啊。”

郭知宜看见高实澈这脸色,心中几乎可以确定,内里必有隐。

郭知宜说道:“这又是为什么?”

高实澈神叹惋:“下官原本也很费解,但后来在搜集线索时,下官在那老人家的女儿房中找到了一封遗书,这才明白始末。老班主的女儿原是个子爽直胆大的姑娘,她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催命服的谣言,甚至主动请缨在灯阁表演当天扮演嫦娥。老班主当面没有阻止她,暗里却派人在排练预演的台子上做了手脚,摔断了那姑娘的一条腿

后来,这姑娘不知为何,忽然得知了老班主和县令的勾当,知道了催命服的真正来由,知道了那些失踪的姑娘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万分悲痛和愧悔,终郁郁寡欢,后来又因为此事和老班主大吵了一架,大不忍之下挥刀自尽。老班主悔恨之下也随之而去。”

郭知宜眼睛睁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此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自杀?”

“确认无疑,”高实澈看着郭知宜旁站着的亲卫,眼睛微动,既若有所思,又满是戒备,“想必,郡君已然知晓,两人死于毒,不错,匕首上的确淬了毒,但制这种毒的原料在老竹山上十分常见,寻常百姓也有误食而亡者,所以,在毒这一点上,并查不出什么蹊跷。”

郭知宜认真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不对劲的,便点了点头,“辛苦大人了。”

“诶,郡君说哪里话,辛苦的是郡君才对。郡君本是天家贵女,却长途奔波,劳民所苦,委实令吾等汗颜。”

郭知宜笑了笑,没有吭声。

当一个人开始拍你马的时候,那么你就得警惕了,因为十有**他的重头戏和真正目的就在后面不远了。

果然

高实澈稍一迟疑,便道:“而且,下官还另有一事相求。”

郭知宜说道:“大人请讲,长安虽人微言轻,但若有能帮到大人的地方,必定全力相助。”

饶是高实澈涵养极好,听到“人微言轻”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高实澈吸了口气,“郡君知道,小女曾落于袁楼村贼人手中,下官寻女过程中,对袁楼村多方打听,发现了很多令下官震惊的东西,其中便包括此地和京城郊外**窟的关系。下官敢肯定,这背后必然存在着一个庞大而可怕的组织。只可惜,下官能力有限,查不到更多的东西。直到后来,下官从行周那里听说郡君正在查这个组织,且已有进展。”

郭知宜的眼神变了变。

高实澈察言观色,语气更加诚恳,“郡君不必担心,此事下官并未透露给其他人。下官只是下官原是三尺微命,幸得陛下垂怜,才算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有了一处立足之地。俗语云,在其位,谋其职。下官既在此位,又知道了这些事,实在很难袖手旁观。”

郭知宜瞬间明了对方的意思,心中的疑虑立刻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狂喜。

高实澈可是一州刺史!

她巴不得有更多的地方官|员帮忙呢!

郭知宜按下心中的狂喜,面上依然是得体而矜持的笑容,“大人过谦了,能得大人相助,长安求之不得呢。”

高实澈舒了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长安姐姐!”就在两人交谈之间,白怜脚步轻快地从外面回来了,刚进院子就高兴地叫起了郭知宜。

郭知宜说话的声音一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在这呢。”

高实澈窥见郭知宜的脸色,心中对这声音的主人升起了浓浓的怀疑。

这是什么人,在长安郡君面前还如此举止随便?而且听这称呼,和长安郡君似乎很亲密的样子,但是据他所知,长安郡君郭知宜应该没有什么姐妹才对?

少顷,“咚咚”的脚步声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清晰起来,声音的主人在门边站定,扒着门框朝屋里探头看了一眼,惊奇的声音里又带着几分懊恼:“诶?长安姐姐有客人?小怜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郭知宜单手抵在太阳边,无奈一笑,“现在想到这个问题了?算了,这次是运气好,就算了吧,我和大人已经说完了嗯?大人?”

郭知宜余光注意到高实澈的神忽然变了,不由得侧首看向高实澈,发现对方的目光自从白怜进来之后,就没再移开过,眸光的焦点紧紧跟随着白怜的脸庞。

只是,高实澈那一张儒雅的脸上风度不再,眼睛瞪大,像是看见了什么十分震惊的事物,既不可置信,又透着深切忧伤的怀念。

“顾顾三”

“顾胭染?”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高实澈幽幽说道。

高实澈听见郭知宜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面色犹带几分失神,深深地叹息道:“是啊,真是太像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斩网(五)

“小怜,她又出去了?”京城白府的书房里,白延钊按着眉心,一阵阵苦恼地问道。

白延卿一哂,无奈点头,“三年了,这丫头的子越来越邪,大哥不是不知道。”

白延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知道前尘旧事后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心怀愧疚,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白延钊俊逸的脸庞上,神温柔而忧伤:“小怜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出生时我已经快满十岁。我到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那年汴梁城南的小山,丹枫染红了半边天,我紧赶慢赶冲回家,终于看见了襁褓里的小怜小小的,软软的,但眼睛却意外的又大又澄澈,像秋水。”

白延卿想象了一下画面,笑着说道:“一定很可。”

白延钊说道:“对,可到让人心都化了,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做哥哥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有了责任感,有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白延钊咽下了最后一句话,稍一停顿,才苦笑着道:“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以后的现在,竟是这般光景。小怜和你对不住,大哥谁都没能保护好。”

白延卿一愣,“”了一声,摇头道:“我很好啊,没有哪里不好,大哥你对比一下别家谨小慎微的庶子,我这个庶子活得就像个嫡子一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至于小怜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白延卿的声音弱了几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落寞。

白延钊一想到往事,心脏骤然一疼。

白延钊落寞得垂下头,低低呢喃,像是自言自语,“谁能想到呢”

谁也想不到。

当年的小婴儿在他的见证之下,一一长大成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尽管体弱多病,又总是怯生生的不说话,但这却让白延钊对白怜比旁人多了几分怜。当白怜弯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亮亮地仰望白延钊,声音又软又甜地唤着“哥哥”的时候,白延钊深觉自己那颗躁动而无处安放的慈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小怜,小怜,小怜小怜小怜

回应他的永远是明亮若冬煦光的笑容在三年之前。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那些他不曾留意到的细节,如白怜的体弱多病,如母亲的疏离,如老仆的言又止,看似不相关,可一旦串联起来,却是惨烈之至、悲戚之极的真相!

“小怜?”

“滚!”

丹枫照影,秋水泛起猩红色涟漪,过往俏丽生动的女孩此刻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血丝密密麻麻地向漆黑瞳孔里蔓延,如同最后的神彩丝丝缕缕伸向永夜的无底深渊。

白怜面目狼藉地站在秋雨之中,披头散发,形如厉鬼,指着廊下面色不清的两人嘶声大吼,

“什么端方君子?什么无双名士?说伪君子都是抬举!骗子!全是骗子!你们全是骗子!比最卑鄙最可耻最低等最下jiàn)的奴隶都不如!禽兽不如!”

白怜重重地喘息着,神色癫狂,又是笑,又是哭,“那我呢?我是什么东西呢?十三年,十三年!我视你们为至亲,我敬你们,孝你们,对你们言听计从,可最后呢?你们,一个是杀母凶手,一个是害了她的元凶!”

白怜的手指,依次在白夫人和白询上扫过,而她的眼神就算隔着层层雨帘看去依然狠厉毒到让人不寒而栗。

“什么?”白延钊如遭雷击,跑向白怜的动作也停在原地,他隔着垂沉暗的雨雾微微仰头,看向白询和白夫人两人,提到最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茫的颤抖:“父亲,母亲,小怜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们快向她解释清楚啊!”

白询半垂着眼帘,如一尊木像,一动不动面无表,谁也不知道这位举国称颂、位高权重的白公,到底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惶然无措。

白夫人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或者说,她的脸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贯的高贵优雅、端庄雍容,“一场秋雨一场寒,钊儿快过来避避雨,你明还要去静远阁听你外祖讲学,受了凉可怎么好?”

白延钊定定地看了廊下的两位京中仪范,俄而,了然一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中的雨水,轻声道:“钊儿明白了。”

白延钊转走向白怜,打横抱起已然神志不清的白怜背对二人离开。

将后的呼唤声尽数抛入无边的凄凄雨幕。

如同末路的困兽,白怜在晕厥之前仍竖起全尖刺扎了白延钊一下。

“我也恨你。”

“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白家必定,家破人亡!”

决绝而疯狂。

“闭嘴!”作为哥哥,这是他第一次发火。

“”

过后不久,顾胭染这个名字终于出现在白延钊的视线里。

顾家三小姐?

不是十多年前就故去了吗?

“这你就得去问你的好父亲了。”来人一青衫,声音清冷。

“顾谷主?”白延钊惊觉,传闻中的神医谷竟也姓顾?

顾清川神淡漠,无视了白延钊,目光径自落向昏厥不醒的白怜,眼睫轻颤。

“小怜我带走了,自今而往,她名顾怜,与你白家再无半分关系。”

“谷主等等!”

关门声“嘭”地响起,顾清川抱着白怜头也没回,清绝冰冷的声音飘在后,“在这白家,对你,我还残存一分耐心,但也只有一分。你,好自为之。”

白延钊无措又痛苦地僵立在原地。

--

“当然像了!”白怜语气轻快,笑眯眯道:“因为大人口中的顾胭染就是小怜的亲生母亲啊。”

此言一落,屋中安静许久。

高实澈震惊地在心里算了一下,看白怜的模样不过十六七岁,而顾胭染,据说在嫁与白询后的第二年就辞世了,不管怎么算,迄今也快三十年了?

这时间完全对不上啊。

白怜笑着解释道:“外面都传顾胭染在三十年前就已故去,实则不然,她在诞下小怜之后才去世的,至于原因嘛”

白怜俏皮一笑,眨了眨眼睛,“大宅里的私事,小怜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呢。”

你看这个瓜,它又大又圆。

高实澈先是被这个惊人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随后又对白怜的口无遮拦迷惑不已。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丫头倒像是故意的。

高实澈深觉,这种顶级世家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但郭知宜的注意力却没放在白家的这潭深水上。

她反倒觉得,白怜一口一个顾胭染的行为更为怪异。

逝者为大,尤其是自己的生母亲,怎么说都不该直呼其名吧。

等高实澈走后,郭知宜才委婉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白怜收起脸上刻意牵出的活泼笑容,垂着眼睫轻轻地、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复杂的,京城里从不缺世族高门里的恩恩怨怨,长安姐姐就算没见过应该也听过吧。

我也是。

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名动京城的顾三小姐和白询之间有如何如何凄美婉转的纠葛,但那时候我原本只把这当作茶余饭后一笑而过的谈资。谁料,讽刺的是,多年以后却发现自己竟是这谈资里的笑柄之一。”

白怜的神色少见地正经而冷漠,郭知宜忍不住蹙了蹙眉。

白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顾胭染被人用华酒陷害之后,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嫁与了白询。但她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就芳消玉殒,白询为其准备了一场规制不逊于正房夫人的丧礼,京中无不称其深义重。然,事实却是,顾胭染在白府最寥落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活了近十五年,剩下我之后才去世。这十五年里,她经历了什么,长安姐姐可以猜猜。”

郭知宜只觉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发凉。

“我原本还当她忍辱负重诞下我,还抱着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亲的画像哭了几宿,然后,我又发现,原来我只是她被那个禽兽强|迫着留下的孽种。”

白怜此刻的神色依然无悲无喜,唇角抿成了一条平直淡漠的线条。

白怜微微捋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黑色虫子像是受了惊顺着小臂往袖子深处钻去。

郭知宜这才看见,在黑色虫子盘踞过的地方,有很多道杂乱丑陋的伤疤,看上去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手腕,伤疤,经年未消的伤疤。

郭知宜猜到什么,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白怜说起这些往事的声音十分平静,“是啊,我原是个不受期待的孽种,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对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斩网(六)

白怜的最后一句话,让郭知宜皱了皱眉,出声道:“没有这样的事。”

“什么?”

郭知宜轻声劝解道:“没有什么不受期待就不该降世的说法,我们既然存在,那就有它的道理。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我们来到这世上,只是借助父母来到这世上,却不是因为父母才来到这世上。”

这说法在这个时代说出来,相当惊世骇俗。

白怜都被惊得懵了一下。

郭知宜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只道:“你做过什么错事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受害者需要赎罪呢?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

白怜沉默地看着郭知宜,声音极低地喃喃:“晚了。”

--

白府。

“或许,是我错了,”白延钊眉眼半垂,手指轻柔地在白玉笔枕上抚过,高处垂落的明朗天光在白延钊畔铺展,整个人被一种宁静又忧郁的气息无声笼罩。

“那年,如果我没有把小怜带回白府,她就还是神医谷里艺高人冷的少谷主,有她师父在,总归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我又把她接回了这个伤心之地。”

白延卿挠挠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白府的地位微妙的虚高,当年的事又过于敏感,家里的这些人又一个比一个深不可测。他能说什么呢?

他谁都不能得罪,也谁都不能忤逆。

白延卿顺着白延钊的意思往下劝慰了两句,主动提出前去把白怜接回白府。

白延钊并未多加思考,便直接摇头拒绝了白延卿,“小怜现在和长安郡君在一起,很安全,她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如今遇到了一个说得上话的,让她在外面走走也好。”

直至走出白延钊的书房,白延卿都没有多说什么。

天公作美,煦阳高悬,长空一碧如洗,白延卿眸色深沉地回望了一眼后古朴奢华的屋宇,视线不其然与窗边的白延钊撞在了一块。

空气似是凝滞了一瞬,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微凉的风轻缓地掠过,白延卿仰脸灿烂一笑行了一礼,在下人的带领下转走过道道曲廊出了这座高门大院。

白延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书案前专注地翻起了书。

一室静谧,只有他的影被光不断拉长,在墙上缓缓游移。

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白延钊若有所察,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忽然出声问道:“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二弟还没回来吗?”

原本只有白延钊一个人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

武士跪在地上,恭敬道:“回公子,二公子在街上迷路了。”

白延钊沉默了。

随后,头疼道:“他边没有跟着下人吗?”

“被人群冲散了。”

白延钊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倒是不担心白延卿。

快到宵了,巡防官兵能熟练地送他回来的。

京城的街道上,白延卿状似漫无目的地走着,面上一副茫然,实则竖耳听着四面的风声,万分警觉地留心着前后的动静。

新的天到了,京城百姓的脸上洋溢着喜气,暗淡了许久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希望。街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生气。

察觉到最后那一股冷丝丝的注视也消失了,白延卿勾唇笑了笑,下一秒便汇入乌压压的人海不见踪影。

茶楼的雅间无声地推开,茶博士双手稳当地沏着茶,面色认真地盯着手中的茶杯,口中却小声地飞快道:“二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出来了?”

白延卿抿了口茶,“闷恶心,出来透透气。”

茶博士放下手里的茶具,抬手关住门窗之后,才跪坐到白延卿对面,口气恭敬而熟稔:“不知有什么是属下能为公子分担的吗?”

“不需要。”

茶博士了然,识趣地当个木头人不再出声。

白延卿沉默地闭着眼长长地叹息。

像是要把心里的烦闷都给叹出去。

良久,睁开眼,又恢复了一副意气风生、目光清澈的端庄公子模样。

茶博士对这样的变脸习以为常,静静地等着白延卿的吩咐。

“想办法通知小怜,大哥在盯着她。”

茶博士刚想称是,却听白延卿忽然改口,“不了,想办法让大哥盯着小怜的人露馅。”

茶博士愣了一下,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在他看来这两道命令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白延卿见属下不解,也不恼,出言解释道:“依小怜的警觉,她不会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跟踪。”

所以,这个露馅,是露给长安郡君看的?茶博士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

茶博士心中犹疑更甚,自从上次白延卿冒险进**窟救下长安郡君手底下的方将军,还提醒了对方那么多,他便十分不安。

“二公子为什么要帮长安郡君呢?”茶博士皱着眉问道。

为什么?

白延卿笑了笑,“因为有趣。”

茶博士更加懵。

白延卿手指在茶杯边沿抹过,眼神深邃注视着杯中浮沉的叶片,语调不明道:“我喜欢看人打破常理。”

茶博士无奈地想,您就打破常理的。

“在白家这样的地方待着,最免不了的就是越来越重的破坏啊。”白延卿一哂,“小怜如此,大哥如此,我也是。”

茶博士吃了一惊,“为何大公子也”

白延卿想起今天在书房和白延钊的交谈,讥诮一笑,“难不成你也以为他真的是什么霁月光风的翩翩公子?”

白延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道:“小怜三年前骤然得知世,本就体弱又经此一遭,子险些撑不过去,如此,大哥半年后还是力排众议地把白怜接了回来,依旧把她当嫡小姐宠着。你觉得这是为何?”

茶博士转了转脑子,答道:“怜小姐毕竟是大公子照看了十多年的妹妹,大公子不忍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也是人之常。”

“那我今说把小怜接回来,他为何拒绝了呢?”白延卿想想都觉得一阵心凉,“有同龄好友说说话是好事,但为什么要找长安郡君那样的人呢?大哥不会不明白,长安郡君其人绝不简单,其处境看似风光实则万分凶险。他不过是想借此暗中跟踪长安郡君罢了。”

茶博士垂下头,“属下明白了。”

白延卿起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从缝里看出去,正好望见汴水之畔巍峨高大的静远阁。

一轮红正好半挂在阁楼的飞檐处,倦鸟扑簌着翅膀划过天际没入林烟。

零星新绿无声无息地出现,有风从草尖上拂过。

暮光之中,白延卿的眼里也盛满暮光,他叹息着合上了窗户。

茶楼之下,有人若有所觉地抬头看了一眼。

“小姐?”

史倾棠把目光重新落到远处的静远阁上,眼神柔软怀念,“没什么,我们走吧。”

--

“倾棠来了?”魏人辅负手站在院中,眉眼慈和地把人带到了书房。

“师伯又消瘦了。”史倾棠语气中有些不满。

魏人辅无奈一笑,“新朝初立,自然忙碌。”

眼看史倾棠又要开口,魏人辅立刻引开了史倾棠的注意点,“只怕后,你会比我更忙。”

史倾棠愣了一下。

魏人辅看着小姑娘熟悉的眉眼,笑叹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

史倾棠自幼才华过人,也曾壮志凌云,也曾指点江山,那篇让帝王惊艳的《定边策》便是最好的例证。

只可惜,一是生做了女儿,才华抵不过世人加在女人上的宿命,二是有个心狭窄的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能心生嫉妒,硬生生地浇凉了史倾棠的一腔血。

饶是以魏人辅的肚量,他每每想起当年的事都恨得牙痒痒。

他那不成器的师弟,也就是史倾棠的父亲,心浮气躁庸碌无才,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女儿都不如,被老师当面训斥之后依然不思进取,反而迁怒自己的女儿,动辄打骂,甚至一度折断了史倾棠的手指。

幸好老师及时赶到,找了大夫接骨,这才没有对倾棠的体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只是,精神上

如今看到史倾棠重新振奋起精神,魏人辅心底既高兴又难免忧心。

史倾棠听到魏人辅的话,却是想到了另一层含义上,心一下低落了很多。

史倾棠克制着绪,不想被察觉到,别开了视线,说起了打算重开书院的事。

“你考虑好了?”

史倾棠点头,“史府太大了,我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正好府里原本就有几个院子是祖父讲学的地方,我打算把其他的空院子都收拾收拾,连起来建成一座专门用来教书育人的书院。”

魏人辅想起什么,说道:“难怪你前阵子把你的师伯师叔们都请下了山,敢是在这儿等着呢。”

史倾棠一笑,“只有倾棠自己的话,即使书院建成,也未必有人肯来。但如果这座书院里有各路名士学士,甚至当朝丞相都会时不时地过来讲学,那估计倾棠这书院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

魏人辅哈哈一笑,“连我也不放过啊?”

史倾棠语调柔缓,“师伯可是我这书院最大的噱头。”

“还噱头?你倒是真不客气。”

魏人辅没有多加思考,直接笑着应下了此事。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感兴趣。”

史倾棠眼睛闪了闪,说道:“长安郡君的密信,陛下了?”

魏人辅抽气,“你们两个这关系比我想的还要密切啊。”

史倾棠但笑不语。

魏人辅也不再卖关子,“几百年来头一遭,大周女钦差,可如你们的意?”

史倾棠一喜。

第二百二十五章 斩网(七)

但很快,史倾棠便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朝中大臣呢?他们不可能袖手旁观长安郡君以女子之担任钦差?钦差代表的可是皇帝,按照旧例,只有德高望重的名臣或者皇子才有这个资格。”

魏人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扫了眼满屋的书,才轻笑:“倾棠,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

史倾棠抬眼,不解。

魏人辅说道:“坐拥静远阁,做到博闻强识不是什么难事。但仅仅到这个程度却是不够的。外人都觉得,汴梁史家素来清贵,只为学不参政,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风范。但在史家,你应该比外面的人清楚真相,史家子弟从不隐逸避世,他们怀抱出世的态度,却一直默默地做着入世的事业。”

史倾棠垂下眼睑,声音低低的,“是,倾棠明白。”

祖父宁愿赴死,也要护住静远阁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祖父说,他要护住的是文脉。

但她觉得,祖父护住的是星光。

百年乱世的黑夜里,一点微茫若萤火的,文明的星光。

魏人辅接着道:“数前清园雅集重开,我便知道你也选择了入世,所以我不得不叮嘱你两句,既然已经入世,那就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看这世道,不要墨守成规旧矩,也不要固守你在书阁里的所学,切记,因时而变,因势而动。人、事、物,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史倾棠低头想了想,恍然明白了魏人辅的意思。

她看的多是古籍,遇到问题时总是会想,按照旧制该如何如何。但是时移世易,如今是新朝,许多事大可不必拘泥旧制。

“倾棠受教。”

魏人辅见到史倾棠一点就通,满意地笑了,“当今陛下与过去的帝王不同,当今是马背上杀出来的,中自有雄兵百万,一旦拿定主意,就很难动摇。”

所以,在这些无可无不可的事上,魏人辅从不去触郭维的霉头。

只是,朝中有些人拎不清轻重,看见陛下表现得开明亲近,就忘了分寸,肆意对陛下的决断指手画脚,指责长安郡君任钦差是牝鸡司晨、图谋不轨呵,真当过去的铁血元帅是夸大其词?

魏人辅心下只觉好笑,既为臣子,那么一切的荣华权势就都建立在皇帝的宠和信任之上。故意和陛下宠的小辈过不去,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况且,说句实话,当今这世道,征伐不断,武将横行,文官势弱,长安郡君一个能跨马提刀、领兵打仗的女子,还真不比朝堂里的文官地位低。

魏人辅想的这些,史倾棠后知后觉也明白了过来,淡淡笑了下,“师伯大概是唯一一个能改变陛下想法的人了。”

魏人辅但笑不语。

史倾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心中所有的郁结,眼神倏然变得明亮又坚定,说出的话也出人意料的轻狂,“师伯说得对,当今的时局也与过去不同了,新朝自然该有一适于本朝的新秩序。如今恰好没有,那么就合该由我们,来建立这新的秩序。”

魏人辅弯着眼睛笑了笑,十八岁,年华正好,意气风发,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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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郭知宜握着圣旨,眼里震惊和喜悦交加。

她是真没想到,祖父竟宠信她到了这种程度

呼郭知宜闭上眼,轻笑出声。

既然如此,她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才是。

郭知宜起,接过白苏递来的斗篷,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吧,我们去拜访高大人。”

“等等,郡君,”跪在地上的蒙面卫士忙道,“属下此行还带来了师屠大人的一道密信。”

郭知宜脚步一停,“师屠?我不是交代过,让他直接和父亲联络?”

蒙面卫士摇头,“属下不知。”

郭知宜疑惑地接过密信,拆开浏览了一遍,心中松了口气。

慕彦超暗中出兵援助北汉国主刘株,谋反罪已经实锤。

那么接下来就不用犹豫了。

父亲和高行周两人联手,再加上师屠做内应,东面的战祸很快就能解决。

郭知宜想到西北战事紧急,垂眸思索道,“告诉师屠,如果可能,不要留慕彦超活口,尽快干净利落地解决这边的事。然后然后,他可以自行选择去处,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他在父亲面前说话。”

蒙面卫士应声称是,抱拳行礼告辞退下。

郭知宜面上没有什么表,但心中却是自嘲一笑,对于师屠这样的投机者,现在可是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呢。

只需捧着慕彦超的项上人头送到郭荣帐中,他的人生是眼可见的青云有望。

罢了,各有缘法。

郭知宜敛起绪,在高实澈暂居的宅院里站定,看见高实澈脚步飞快地迎了出来。

“见过长安郡君,不,现在该说是拜见钦差大人。”高实澈脸上带笑,引着郭知宜朝正厅走去。

郭知宜笑笑没说话。

两人坐定,郭知宜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大人过去调查过袁楼村所在的这张蛛网,对这个组织已有耳闻,长安便不再赘语,这是我这些子调查发现的东西。”

“我将这个组织叫做蛛网,蛛网最大的特点就是隐秘,行踪隐秘,人员隐秘,甚至还和杀手组织伏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郭知宜展开一张舆图,指着汴梁城南的蔡水,往下一划,“蛛网以京城为中心,在中原各地还有一个个负责捕猎的小蜘蛛,目前已知的蛛网节点,除了京城里的**窟和袁楼村,还有这里,老竹山,颍州金银山庄,寿州。”

高实澈的目光随着郭知宜的手指移动:“沿着蔡水分布?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郭知宜摇了摇头,“眼下还不知道。”

高实澈说道:“等抓到人了,不愁问不出来。”

郭知宜点头,接着说道:“长安原本想按兵不动,顺着这张网抓出幕后的蜘蛛,结果却发现这张网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深得多、毒得多,关系更是隐秘复杂得多,这样暗查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而且,她有一种预感,布下这么大一张蛛网的人,必然是一个有野心、有城府、有背景的大人物。而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极有可能在京城。

甚至可能是她见过的人。

如果照这个思路推测,他们现在的行动很可能早就被人盯上了。

庆幸的是,有祖父的一道圣旨,她现在长剑在手,自可不惧鬼祟。

高实澈稍一迟疑,“郡君的意思是?”

“长安以为,继续拖延下去,只会使他们更猖獗,只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敌人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既然我们没办法潜到更暗处袭击敌人,倒不如主动出手,雷霆一击,撕破他们藏的暗处,让他们无处可躲。”

郭知宜眼神危险,修长的手指缓慢而用力在舆图上划出一条很深的痕迹。

“陈州,颍州,寿州,三州五十六城,全部戒严,守城官兵仔细盘查来往人马,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即刻缉拿。十内,各县自查辖地内青楼乐坊内的ji)人份,来历不明者立刻上报。一月内,三州之内的户籍册重新核查,该登记在册的登基在册,份不明的先羁押再上报。若有不服从者,打入监牢;若有动手反抗者,杀危及官兵衙役命,许就地处决。但最好留下活口,找出来的蛛网贼子计入当地官吏当年的考绩,重赏。”

高实澈神一肃,“微臣听凭钦差大人调遣。”

半晌之后,送走郭知宜,高实澈静立在厅堂中,长舒一口气,笑了出来。

侍从看着有些失态的高实澈,不解地问道:“大人何故至此?”

高实澈目露赞赏,感慨地解释道:“这般凌厉的做派,和陛下年轻时真像,怪道陛下如此宠这个小辈!”

“小辈了不得啊,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安郡君,我有预感,数百年来第一个以女子之登上祭天坛、担任钦差的这个皇族女,将会成为大周最大的变数。”

--

金银山庄。

姜茂文满头愁绪,低低呢喃,“这陆韶怎么像是和我们杠上了?”

不但出钱扶持和他们金银山庄不对付的白鹿山庄,还专挑他们的生意抢,就算亏钱也要抢,数以来,已经被他撬走了三四桩大生意。

姜茂文险些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刨他祖坟了?!

但是没有!

姜茂文自认没有得罪过陆韶,上次的事他不和陆韶计较已经是他大度了,怎么陆韶还死咬着他不放呢?

姜茂文百思不得其解。

心绪烦乱之时,抬眼却看见女儿姜荷打扮得楚楚动人正要出门。

没来由地,姜茂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怎么管女儿的姜茂文忽然出口叫住了姜荷:“你要去哪儿?”

姜荷也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过问自己的行程。

姜荷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锦绣坊出了新款式的衣裳,我和许家妹妹越好同去。”

“嗯,去吧,你的月钱还够吗?”

姜荷仰脸一笑,“父亲愿意贴钱给女儿买衣服,女儿求之不得呢。”

姜茂文递过荷包,目送姜荷的背影转出大门,眼神一暗,叫来随侍卫,“去查查小姐这些天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斩网(八)

锦绣坊里,如霞的缎布陈列在及腰高的木台上,被络绎不绝的客人随意挑拣。

陆韶站在二楼的栏杆处,俯视下方,视线飞快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大公子。”

面相富态的掌柜步履缓慢,在陆韶旁站定后,眼睛不经意地顺着陆韶的视线朝下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叫了陆韶一声。

陆韶姿势未变,只有眼睛转动了一下,朝掌柜的方向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掌柜眯着眼睛,笑得像只招财的瑞兽,“白鹿山庄那边已经谈妥,愿意归于我们盟下。素来与金银山庄合作的商户也打点好了,属下可以保证,不出半月,金银山庄必然会成为颍州城的一段过去,和一个人人唾骂的对象。”

陆韶微微颔首,“我来时,范质向我说起过梅掌柜,他的原话是‘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当时我心中尚存一丝疑虑,但今一见,我便知道范质没有说错,纵横淮水两岸的金算盘果然名不虚传。”

除了对上郭知宜的时候,陆韶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肃厉感。就如现下,夸人的时候也是不苟言笑。

看起来虽然格外认真,但有点用力过猛。

梅掌柜哭笑不得,“大公子谬赞,属下不过尽己所能,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陆韶对梅掌柜的谦词不置可否。

“此次我南下,一为途盟,二为蛛网,如今途盟之事已成大半,只有蛛网之事仍旧头绪混乱,少不得要请梅掌柜费心了。”

梅掌柜乐呵呵地一笑,“大公子放心。颍、寿两州境内,凡是商会的人都在秘密地留意公子所说之事。”

“如此极好。”

陆韶点了点头,视线一转,落到锦绣坊里一道熟悉的影上。

姜荷。

姜荷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红衣翠袖,整个人鲜亮得仿佛初最明媚动人的花骨朵。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店内四周的锦缎上划过,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手下的布料上,而是在店内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

梅掌柜看了眼前拔的影,打趣道:“她莫不是在找公子?”

陆韶没有说话,转就离开栏杆,推门进了一个隐蔽的里间。

梅掌柜察觉到什么,“公子?”

陆韶点头,“有人在跟踪她,不是我们的人。”

梅掌柜摸着小胡子嘀咕:“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姜茂文察觉到什么了?”

陆韶正开口说什么,被突然赶到的侍卫忍冬打断,陆韶蹙眉道,“出什么事了?”

忍冬喘着气到:“唐,唐大人那边,查到姜茂文那老狐狸后面的人了。”

“谁?”

“刑部尚书姜茂典。”

陆韶的脸色一变,梅掌柜眯起的笑眼掀开一条缝,透出些许精光。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陆韶抬手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懊恼道:“姜茂文,姜茂典,我早先竟然没有想到。

但是话说回来,他们份相差如此悬殊,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他并没有发现金银山庄和刑部尚书姜茂典有什么来往。

忍冬:“他们两个的确是同族兄弟,姜大人的祖父和姜茂文的祖父是堂兄弟,他们两个人算是同辈的堂兄弟,虽有往来,但不亲近。”

陆韶眼睛眯起,“金银山庄的事姜尚书插手过吗?”

“应是没有。”

陆韶冷静地思考了一下,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手脚还是自由的,不必顾忌姜尚书。”

“为何?”

陆韶想起姜茂文的模样,摇了摇头,“姜茂文这个人势利又短视,如果能扯着姜尚书这么大一块虎皮吓人,那么有关他和姜尚书的事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姜尚书和姜茂文可能不止是关系不亲近这么简单,甚至存在某种龃龉也说不定。”

“不,是必定存在龃龉。”笑面的梅掌柜忽然开口,悠悠一笑,“摆在面前的不就是吗?”

陆韶眉梢微动,“你的意思是……把这件事牵扯到姜尚书上?可一旦把姜尚书拉下水,事的发展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梅掌柜摇头轻笑,“大公子以为,金银山庄和姜尚书的事该如何解决呢?”

“全当做不知道,姜尚书不会主动趟这趟浑水。”

“公子所言有理,”梅掌柜话音一转,“然,此乃下策,尤其是对长安郡君来说。”

陆韶侧首看他,眼神微冷,视线里探究意味很重。

梅掌柜顶着陆韶的目光,脸色没有分毫变化,果断道:“二公子曾交代过属下,郡君乃未来的大夫人,切要尊之敬之。”

陆韶一僵,轻咳着转过头,唇畔微微上翘的弧度被紧紧地压下,“上策是什么?”

“不直接把这件事牵扯到姜尚书,但可以间接,”梅掌柜捋了一把小胡子,笑道,“颍州姜家不是只有姜茂文一家。而他们,可没有哪一家不想和姜尚书扯上关系,哪怕是一点点。”

梅掌柜接着说道:“恰巧,我认识姜家一个落魄的旁支,他们非但和姜茂文不亲近,反而因为一些陈年旧事结下很深的梁子,如今两家势如水火。公子不妨好生利用一番,也许对长安郡君有大用呢。”

陆韶心中一震,迅速明白过来梅掌柜的意图。

“那旁支在哪里,叫什么?”

梅掌柜一笑,“颍州城北,姜茂林。”

--

北风呜呜地低吼着从街巷间穿过,材瘦削的男人低咒了一句,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钻入家中。

迎头又是孩子的哭声。

“爹爹,我头疼。”面黄肌瘦的女孩子缩在母亲怀里,低低地哭着道。

姜茂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过,强挤出一丝笑意,“云云忍一忍,明天就去看大夫。”

女孩的哭声更大,“爹爹骗人,爹爹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姜茂林脸上的表一僵。

怀抱着小女孩的妇人低声呵斥了女孩两句。

姜茂林起,看着四面空dàng)的墙壁,听着从窗缝房顶漏进来的风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手盖住了泛红的双眼。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女儿头疼,他这个父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疼得彻夜难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姜茂林满心都是绝望。

这时,把女孩放回屋中之后,双目含愁的妇人缓缓走到姜茂林边,把软软的手搭在姜茂林上,闭着眼颤声道:“夫君,我们送云云去吧。”

姜茂林手一抖,“你,你刚刚说什么?”

妇人掏出帕子,低泣道:“云云的头疾为了云云的头疾,夫君已经搭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可,可云云却不见丝毫好转,就算能找到医治云云的办法,我与夫君无分文,也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与其继续这样拖着,倒不如不如,让云云安乐痛快地离开,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斩网(九)

解脱

这两个字对现在的姜茂林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解脱了,便再无这些痛楚无望悲哀心涩。

姜茂林神思一阵恍惚,初为人父时胀满心房的狂喜,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含糊不清叫着的爹爹,女儿学步时蹒跚着向自己奔来的笑颜

无人知,昨的喜不自胜是今的心痛如绞。

姜茂林手指紧紧掐进了手心的里,说话的声音透着强忍的压抑,“不,别,还不到最后,你等我再去问问,你好好看着云云。”

姜茂林不等妇人答话,转踏入寒风,发了疯似的跑到医馆,红着眼喘着气,哀求道:“林大夫,救救我女儿吧。”

林大夫无奈一叹,“姜兄弟,不是我不救,是你女儿需要的一味药材太过名贵,我们这小小医馆里没有。”

姜茂林抓着林大夫的衣襟急切地问道:“哪里能找到?”

“找到又如何呢?找到了你也买不起。”林大夫颇为不解,“不过是一个女儿,迟早要嫁人,会成为别人家的人,为这么一个女儿搭上这么多,值得吗?”

“云云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是我最亲的亲人,有什么不值得的?!”

林大夫感慨道:“同样是父亲,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什么?”姜茂林愣了一下,随后攥着林大夫的肩膀摇晃道,“林大夫您快说哪里能找到那味药材。”

林大夫被他晃得快吐了,忙道:“别晃了,别晃了,我告诉你,城南的回堂就有,范氏的回堂。”

姜茂林动作一停,张了张嘴,颤声道:“多谢。”

林大夫“”了一声,“不必谢我,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而且就算你知道了回堂有药也没用,你买不起的。太贵了,拿金银山庄举例吧,就算是姜庄主也得卖了他的山庄才能买得起需要的药材。”

“不过话说回来,”林大夫状似无意道,“姜庄主最近有了其他来钱快的门路,手里头的钱早就今非昔比,就算不抵押上山庄大概也是能买下的。”

来钱快的门路?姜茂林手头正缺钱,立刻就注意到了这几个字,视线“嗖”地投到林大夫上。

林大夫抖了一下,作出一副失言的后悔模样,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不小心忘了你们两家的旧事,不该提姜庄主的事。”

姜茂林没吭声。

他环视左右,见四下里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犹豫一下上前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姜茂文他他最近有什么来钱的路?”

林大夫讶然,“你问这个干什噢,我懂了,你想学他的路子,行不通行不通。”

林大夫连连摇头。

姜茂林皱着眉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他行我就不可以呢?”

林大夫凑近了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姜庄主他走的是掳掠年轻女孩贩卖到别处的路子,你能走这条路吗?”

姜茂林怒发冲冠,“什么?他这是犯法!”

“诶呦喂,你小点声。”林大夫朝看向他们的人尴尬地笑笑,拉着姜茂林走到一旁,“没办法,你们姜家是不是有个亲戚在京城当大官?姜茂文打着那位大官的幌子,这下面的小官一听说就害怕了,有几个敢管的?”

“荒谬!胡闹!混账!”姜茂林愤怒异常。对于姜茂林这样的女儿奴来说,拐卖年轻女孩的行径无异于狠狠刺中了他的逆鳞。

“那位大人和他姜茂文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敢?!”

“什么?”林大夫愕然。

姜茂林怒道:“那位大人的先人和我们颍州姜家的先人有过不小的过节,导致两边根本没有什么来往,那位大人根本不可能给他姜茂文撑腰。”

“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在。”林大夫惊讶得好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沉默许久之后,林大夫忽然出声,“我忽然想到一个救你女儿的办法。”

“你说?”

林大夫认真地看着姜茂林,“如果你所言是真,那你完全可以求京城的大人相助。”

姜茂林皱眉叹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两家有过节,两家根本没有什么来往。”

林大夫摇头,“他们不来,你可以往。如果你带着金银山庄的消息去拜访那位大人,想必他不会不见你。相反,在京城里为官不易,处在他的位置自然被很多人盯着,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而金银山庄的事可不是小事,对那位大人的影响可不会小了。你如果事先提醒了他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向他求一味药材这种小事,他会不给吗?”

姜茂林恍然一惊,面色变了几变,最后眼神一暗,像是做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你说得对。”

等姜茂林的影彻底消失在医馆门口,林大夫才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际不存在的冷汗,抬头看向站在里间门边的陆韶和梅掌柜两人,“公子,梅掌柜。”

“你做的很好。”陆韶瞥了外面一眼,淡淡道,“他离开的子照常给他女儿看病,药钱我出。”

“公子言重了。”林大夫擦汗一笑,他怎么敢收陆韶的钱呢。

一旁的梅掌柜笑眯眯地多看了陆韶两眼。

--

“姜茂典?”

陈州城里,郭知宜捏着陆韶的来信笑了笑。

姜茂典会和金银山庄有关系吗?

郭知宜沉思半晌,摇了摇头。

不像。

以防万一,郭知宜还是修书一封,交代人查了查姜茂典。

写完把信递给候在一侧的卫士后,郭知宜忽然出声问道:“陆韶边来了什么人吗?”

卫士愣了一下,忙道:“有一个叫梅掌柜的人,很是面生,那个人整天一副笑脸,最近和陆公子走得很近。”

“梅掌柜?”郭知宜摩挲着手指,“叫什么?什么来历?”

“梅去疾,淮水一带名声很响的金算盘。”

“梅去疾……”郭知宜哭笑不得,真是一个朴实但真诚的名字。

但是,金算盘?

难怪她总觉得,陆韶这次的举动有些异样。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斩网(十)

借着姜家旁支姜茂林的嘴,既把刑部尚书姜茂典从这件事完完全全地摘出去,扫平查这件事的一大顾忌,又变相卖了姜茂典一个人,增加了一位潜在的朋友。就算不能成为朋友,姜茂典也不会站在郭知宜的对立面。

很精巧的一计!

郭知宜眯了眯眼,看着卫士道:“有一点得提醒陆韶,姜茂林不会一无所察,他如果发现了什么,也不用大惊小怪,一切如常便是。”

卫士闻言一顿,“属下不明白,如果姜茂林发现了不对劲,见到姜尚书之后……胡言乱语,岂不是弄巧成拙?”

郭知宜淡淡一笑:“姜茂林的作用就是走个形式,实际并没什么作用,不管他会不会发现什么,都不重要,因为,姜尚书一定会有所察觉。”

梅掌柜给陆韶出的上京告状这一计,有一个很大的bug——姜茂林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对金银山庄的内都知之不详。

甚至,从颍州到京城这一路,没有官府的通行文书,他根本就不可能进城出城!

所以,无论如何,姜尚书都会察觉到,有人在借此人暗中提醒自己。

至于,察觉之后的选择,郭知宜有很大的把握姜尚书会做出一个偏向她的决策。

卫士似懂非懂地颔首。

郭知宜挥了挥手,“我吩咐查的事怎么样了?”

卫士:“三州的五座大城已初露端倪,在各地青楼乐坊里查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女子。从这些女子口中问出来不少蛛网贼人盘踞之所,高大人和唐大人正在布置人手,打算把这些贼子一网打尽。”

郭知宜点头不语,白怜心思细腻复杂,擅于揣摩人心,更擅于用药迷惑人,不用酷刑就能挖出对方竭尽全力想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份本事用在审问上,倒是恰如其分。

“关潼呢?”

卫士古怪地迟疑了一下,“跟着白小姐,说是要当白小姐的护卫。”

郭知宜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白怜说了什么话,或者动了什么手脚。

罢了罢了,跟着白怜多呆一阵子,这孩子就知道遇事该多长几个心眼了。

郭知宜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些份不明的女子是从哪些地方查到的?”

“青楼……”

郭知宜眉目肃然,直接打断了卫士的话,“我知道是青楼乐坊,我问的是,这些青楼乐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说,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或相似之处?”

卫士苦恼地思索半晌,仍旧想不明白,只得无奈地把三州呈上来的册子翻出来送到郭知宜面前,“就是这些了。”

郭知宜只粗粗一扫,并未细看,手指轻轻叩着,思索着问道:“我想知道的是,这些地方和赵家有没有关系?”

卫士轰然一惊。

郭知宜的眸光更加幽邃深暗,“我不相信毫不相干。”

--

京城姜府,暮的风陡然凛冽起来。干枯的黑色枝桠如同剪影,疯狂地左右挥舞着,褐色的鸟儿挂在树尖,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窗棂上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窗棂之后,皱起的旧书大敞着被推到一边,桌边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许久。

“父亲,您找我?”

姜大公子姜辄端,容貌虽不出色,然而眉宇轩昂,自有一番自信昂然的气度。

姜茂典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打量两眼自己儿子,才开口道:“家里今天来了个颍州来的族亲,你可知道?”

姜辄端不明所以地点头:“孩儿有所耳闻,但他所为何事却是不知。”

姜茂典指了指面前的书信:“你看看。”

姜辄端挑眉,接过书信浏览了一遍,神色变得有点复杂,“金银山庄?这……长安郡君还真是明目张胆。”

“你怎么看出来的?”

姜辄端理所应当道:“女钦差本就引人注目,何况她在京南淮北弄出来这么大动静?何况姜茂林的说辞一看就立不住脚,明显是有人教唆他前来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姜辄端沉默片刻,泄劲一笑,“没办法,将计就计呗。”

姜茂典笑了笑:“那你去颍州走一趟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斩网(十一)

姜辄端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见姜茂典没有其他的吩咐才转离开。

“等等,”但就在姜辄端转的瞬间,负手站在窗边的姜茂典突然拦下了他,神态是顾虑难决的忧闷。

这和平里的姜茂典相差太多,姜辄端不由心中一紧,眉毛也随之皱起,“父亲,莫非此事还有什么隐?”

姜茂典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在姜辄端上许久,然后转到窗外的长空落,眉宇间带着遍历世事的沧桑和深沉,“和此事无关,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天下的未来很快就握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了。”

姜辄端有些莫名奇妙。

姜茂典没有多做解释,只笑了笑,“去吧,路上小心。”

姜辄端一头雾水地告辞离开了。

姜茂典扭头,目光沉沉地盯着远天的夕阳,瞳中有余烬在徐徐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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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高阳悬空,长天一碧如洗,古老的颍州城气象焕新,连城郭和酒旗的颜色都鲜亮了几分。

站在城门前望远处的原野,黄褐色的沉闷荒芜之中依稀可见浅浅淡淡的草色,蓬勃的生机就这样深藏在沉郁的大地中。

唐景明微微仰头,将城外景象尽数收入眼底,面相愈发严肃威严,边随行的一众下属大气不敢出。

唐景明浑然不察气氛越来越沉闷,垂着眼睑专心致志地走神,先是把自己知道的各路神明拜了一遍,祈祷今天风调雨顺,百姓能有个好收成,后又想了想近来的待办事项,把鸡毛蒜皮们按照紧急程度排序,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几遍。

唐景明并不算精明,家世也不突出,是个勤能补拙的励志型选手,一路打拼才坐到今天这位置。

高处不胜寒,在他这个位置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唐景明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也比谁都惜羽毛。

可惜,他不主动找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唐景明看着远处,轻轻叹出一口气。

空阔的原野上,南来北往的笔直官道尽头忽然出现了许多小黑点,是一支马队。

马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尘土在他们后高高扬起,将他们的影衬得若隐若现。不多时,马队和他们的距离迅速缩小,马上的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唐景明视线一凝,听着群马重重踏在地上的声音,如同烈的野兽隐而未发、威胁意味很重的吼声,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仿佛被战鼓的鼓槌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敲击着,澎湃而刺激,遥远的厮杀和血腥竟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唐景明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起,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他深深地呼吸了下才恢复面上的平静。

听说那位边跟着的亲卫都来自军精锐,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唐景明心道。

在他对面,扑之而来的马蹄声在他不远的前方戛然而止,那股摄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只有官道上仍旧不平静的烟尘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事。

“唐大人。”为首的人驱马慢慢往前来了两步,遥遥对着这边拱手行了一礼。

唐景明抬眼看去,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波动了一下

说话的人腰挂长刀,背负强弓,披黑色斗篷,一气度不凡,既像寒光冷冽的名剑,又带着与生俱来般的高贵。

唐景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这边的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唐景明在心底深深地感叹,见到长安郡君之前,他很难想象,以悍勇冷厉扬名的女子是何等模样;见到长安郡君之后,他立刻就能将这张脸和他知道的那些事迹联系起来。

金甲巾帼镇北境,强弓长刃安汴京。

近来的半个月里,更是一手搅动了蔡水两岸的三州五十六城。尤其这四五,微服暗查了陈州八城,亲手当众处决了五名违令的暴徒。本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一众官员,这下还有哪个敢小看她?

唐景明正了正心神,回礼道:“见过钦差大人。”

“唐大人不必多礼,长安是晚辈。”郭知宜淡淡一笑,开门见山道,“大人这边查得如何了?”

唐景明说道:“前接到郡君的急令,下官当即便派人封锁了颍州城,搜查了城内所有乐坊青楼这些玩乐之所,找到十余名来历奇怪的年轻女子,正在逐一盘查。”

“辛苦大人了。”郭知宜点了点头,“还有金银山庄的事,有劳大人费心了。”

唐景明连连摆手,这是他治下的事,他没有及时发现已是失职,何况这件事里他出的力并不多,反倒是长安郡君手下的人一直在忙活。

郭知宜微微一侧首,白怜和关潼两人会意走出。

郭知宜在唐景明稍带疑惑的目光中说道:“长安近有金银山庄之事在,那些年轻姑娘们的事就暂时由他们代长安过目。”

虽然眼前这一男一女看起来年轻得过分,但郭知宜已经发话,唐景明只好点头。

安顿好这边的事,郭知宜立刻带人离开了唐景明安排的住处,直奔陆韶的栖之地而去。

然而,郭知宜没想到的是,她事先没打招呼突然过去,竟恰巧撞见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锦绣坊的后院里有一个玲珑精致的鱼塘,鱼塘中央是一座四角飞檐的小亭子。

此刻,在亭中的石桌旁,两道影正偎依着,像是在说悄悄话。

其中一人,正是陆韶。

郭知宜抱臂站在通向小亭子的游廊前,垂眼低低笑了一声。

旁的亲卫当即退避三舍,躲到了墙角。

像是察觉到什么,陆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似笑非笑的郭知宜。

陆韶:“……”

陆韶心里结结实实地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静了下来,面对侧姜荷的询问,强作镇定地答道:“她是我表妹。”

“表妹?”不知何时,郭知宜已经走到亭子边上,正懒懒地斜倚着柱子,勾着唇角把陆韶的话放在齿间碾磨了一遍。

陆韶……

陆韶有些不敢直面郭知宜的目光,视线飘忽不定。

姜荷虽然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但也没察觉到具体哪里不对劲,笑着朝郭知宜点了点头,“不知姑娘贵姓?”

“郭。”

“郭姑娘。”

郭知宜含笑看了眼姜荷,然后扭头看向陆韶,佯作低声道:“不知亭中的姑娘可是我未来的表嫂?”

陆韶浑一毛。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姜荷的脸颊红了两分。

郭知宜的笑容扩大了两分。

陆韶实在扛不下去了,忙找借口支走了姜荷。

这下,亭中便只剩郭知宜和陆韶两人了。

郭知宜提裙坐到亭中的石桌前,抬眼看着陆韶,莞尔一笑,“表哥?”

陆韶求生极强地倒了杯茶递到郭知宜面前,“听我解释,郡……”

“安安……”陆韶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小声叫了几声郭知宜的小名。

过于硬核的撒服软下,郭知宜很快就绷不住脸上的表。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我要是不听呢?”

陆韶呆了下,低着头道:“郡君不会,郡君向来明理冷静。”

郭知宜心刚平复一点,这回直接被气笑了,明理冷静?

她站起凑近陆韶,bi)得对方连连后退,“陆韶你以为这是打仗呢?感的事有理智可言吗?我是有多心大,才会看见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说笑,第一反应是冷静镇定?嗯?”

“不,是准夫君,也不是,准不准还另说呢。”郭知宜摇头冷笑。

陆韶慌了,立刻连连道歉,把原委和盘托出,“我们的人有一次查探金银山庄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机关,被庄主姜茂文发现,姜茂文很快把关在庄子里的几个女子转移到了别处,我们的人查不到这回关在了哪儿,又担心姜茂文狗急跳墙对她们不利,这才想着看看通过接近姜茂文的女儿能不能查到一二,谁知刚刚才……就撞见了郡君。”

“想法很好,看得出来,姜茂文的女儿对你很有好感。”郭知宜展眉一笑,“看不出来,陆公子这么有牺牲精神,连美色都可以出卖?”

陆韶气势很弱,但说话很坚定,“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做对不起郡君的事。”

“对不起我的事?”郭知宜轻笑,“比如呢?牵她?抱她?亲她?或者更进一步?”

陆韶脸色微红,猛地摇头。

郭知宜按住陆韶,在他耳边低语:“陆韶,你听着,就像这次姜家的事,你必然不希望我做的,我也不希望你做。我这个人不但占有很强,而且还有洁癖,你撞到我手里,和我在一起,搭上的就是一辈子。”

陆韶唇角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自找的,所以心甘愿。”

郭知宜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下,视线轻轻地投向不远处的矮树。

树边正站着一个人。

是姜荷。

姜荷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郭知宜的亲卫忽然拦下了她。非但拦住了她,还把她押到了树边,捂住了她的嘴。

她本以为这些陌生男子是打算图谋不轨,挣扎着想向陆韶求助,但她没想到,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控制着她站在原地。

随后的事就更出乎意料,她发现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亭中的景象。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平里又凶又冷、英俊高大的男人正被低他一头的姑娘按在桌子上亲……

那不是他表妹吗?

姜荷脑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地想道。

第二百三十章 斩网(十二)

姜荷的心中瞬间闪过许多难以置信的想法,一抬眼,恰好对上郭知宜轻轻淡淡的一瞥。

这一眼实在很有威慑力,像是猛兽对侵犯自己领地的对手发出的警告,危险,且带着高傲的不屑。

姜荷下意识地移开眼,不敢直视那个女子。

但下一秒,视线垂落浅浅的鱼塘中,看见自己退却的影子,姜荷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没忍住后退了……

姜荷一阵羞恼,咬牙抬首看向亭中的女人,不肯示弱地瞪着对方。

郭知宜却是移开了目光,轻轻笑了出来。

姜荷这瞪着眼睛的模样,真像只骄傲的…斗鸡。

郭知宜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陆韶见郭知宜露出了笑容,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

如果郭知宜没有忽然附耳说最后一句的话

我可没这么容易哄好……

陆韶轻轻抿了抿唇,心中漫上一阵苦恼……八分甜的苦恼。

郭知宜一笑,从陆韶边离开,转向姜荷的方向缓缓走去,黑色的斗篷随着走动轻轻扬起,露出斗篷下绣着银色暗纹的锦袍,和腰间一柄长刀。

郭知宜的手指正按在刀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笑容。

姜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双手下意识地架在前摆出了一个防御姿势。

她眼神凝重地盯着对方,全的汗毛几竖起。

危险!

悚然的恐怖感在她脑中炸裂开来,意识之中只剩下这一个难以克制的心惊跳的感觉危险!

眼前的人非常危险!

“你到底是谁?”姜荷警惕地看着对方闲庭漫步似的缓缓bi)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在她后跪了一地,“你是什么人?”

郭知宜懒懒地偏头一笑,“你管得着么?”

姜荷盯着她,双眉一拧,猝不及防地有了动作,宽袖甩动,脚尖旋半圈,侧,抬肘,一条手臂圈在郭知宜的颈间,另一只手攥着匕首向喉咙处刺去

千钧一发!

就在刀尖距离颈间肌肤不足一根小指宽的地方,冷冰冰的匕首再难寸进。

郭知宜捏着薄薄的刀,低眉勾唇笑了下,反手一甩,夺到匕首的控制权,随后又是一记重重的肘击,转,朝腿弯踢了一脚。

刹那间天旋地转,等姜荷回过神来,两人的形势已经完全反了过来。

被制服在地上的是姜荷,被匕首指着的也是姜荷。

更让姜荷觉得屈辱的是,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能压制她,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你!”

“快放开我!”

“你想干什么?!”

姜荷惊恐地看着尖锐的匕首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的,什么也没有说,脸上轻松慵懒的笑容像是在看什么逗乐的小宠,但下一秒,“啊!!!”

很突然的,姜荷的胳膊被卸了下来。

郭知宜松开匕首,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紧了紧上的斗篷,“把她带走。”

“是。”

“郡君这是要……”在一旁围观了全程的陆韶这时才慢吞吞地走出。

郭知宜一笑:“人质。”

陆韶颔首。

郭知宜又笑了。

料峭寒里有和风吹过。

两人的眉眼都变得格外温柔。

梅掌柜和忍冬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围观了全程。

忍冬压低声音问侧的梅掌柜,“用姜茂文的女儿做人质的法子,之前我们不是已经否定了吗?姜茂文那样唯利是图的人,未必会把自己的女儿看得很重。如果我们打草惊蛇,他不管不顾硬要拼个鱼死网破可怎么办?”

梅掌柜呵呵一笑,“鱼死网破?刀下鱼,还能扑腾起来吗?”

忍冬不解,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因为郭知宜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梅掌柜理袖,挂上殷勤而不谄媚的笑容向前走去,“草民见过钦差大人。”

郭知宜半垂着的眼睑掀起,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一副忠厚老实相的梅去疾。第一次见她,选择的称谓不是她更为人知的份“长安郡君”,而是这个新任命的份……这份心机,细思极可畏。

“真是人不可貌相。”郭知宜眼露赞赏之意。

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一个丢到大街上再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竟是淮水一带风生水起的金算盘?

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

高手在民间啊。

郭知宜心中感慨。

梅掌柜连连谦让,“一介草民,承蒙大人高看。”

郭知宜选择忽视了他的谦词,闲谈几句后,话题一转,落到自己更加关心的事上,“梅掌柜南来北往,朋友遍天下,各地商贾也多有结交,之前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梅掌柜抬眼,笑着的眼睛眯了一下,“大人是指?”

“金银山庄,还有某些有权贵在背后撑腰的玩乐之所。”郭知宜微微侧首,视线从斜上方落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梅掌柜,不错过对方脸上丝毫的细微表变化。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四周亲卫的动作齐齐停住。

连反应迟钝的忍冬都察觉到了什么。

梅掌柜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无奈惭愧的神,“说来愧疚,草民确实早有耳闻,只是……草民无权无势,不要说对上背后的大人物,就连面上管事的人都不敢得罪……知不报,草民、草民也有罪。”梅掌柜面露悲色。

郭知宜开始怀柔,“梅掌柜言重,朝局动dàng),官府失职,才使恶人当道,各中自有百般无奈,怎能怪到梅掌柜上呢?”

郭知宜软言软语地说了一堆,最后才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此番长安亲赴各地,意在将暗中毒手连根拔起,诛恶扬正万难不辞!

久闻梅掌柜大名,还请梅掌柜伸手相助。”

郭知宜拱手行了一礼。

梅掌柜一番受宠若惊,连表忠心,当即指天立誓必鼎力相助。

等人都走后,陆韶把郭知宜送到暖阁,抬手揽住关门后才露出倦容的郭知宜,“我暗中查探过,梅掌柜这个人很可靠,郡君不必费心试探。”

郭知宜按着眉心,“无妨,梅去疾的本事值得我拿出这样的诚意。”

陆韶放轻了声音,“郡君总是这样cāo)劳。”

分明是金尊玉贵的天之女,却时刻紧绷着,没有一刻放松的时候。

郭知宜闭着眼睛调笑:“我想了想,要是不忙碌的话,现在我应该躺在惬意舒适的宫里,享受着一堆仆从的侍奉,边还有一个总是冷着脸的别扭侍卫可以逗弄,真真是神仙子。”

陆韶低头笑,没有说话。粗糙的手指沿着郭知宜的眉骨来回轻轻按揉,时不时会碰到浓密纤长的睫毛,像小羽毛划过,痒痒的,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

陆韶坐在软榻边上,郭知宜侧躺在软榻上,闭着眼把头靠在陆韶肩上。

陆韶动了动肩膀,微一侧,郭知宜便枕在了陆韶的臂弯间。

陆韶垂眼看着被半拥在怀间的人呼吸渐渐平缓,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

窗棂里流进丝丝缕缕清浅的天光,层层柔和的光晕在两人上缓慢地流动。

时光安静,温柔。

但短暂。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郭知宜立刻睁开了眼睛,迷茫了片刻的眼睛很快重新聚焦,恢复清明,让人怀疑她刚才有没有真的睡着。

陆韶唇线绷着,垂下的目光充满不愉。

“出什么事了?”郭知宜拉开门问道。

“回郡君,姜辄端姜公子到了。”

郭知宜眯着眼睛想了想,“姜尚书的儿子?呵呵,东风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百三十一章 斩网(终)

姜辄端来了。

他在郭知宜的计划里作用并不重要,但象征意义却很大。

他的到来,意味着这场旷持久的拉锯战即将告一段落。

郭知宜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刺史府赶。风鼓动她宽大的黑色斗篷,绣银纹的白衣鲜亮耀目,如同长夜退却时的曙光。

陆韶不言不语,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那姿态,深沉稳重,如山之巍巍。

刺史府里,姜辄端和唐景明都在,两人是多年未见的旧识,这次正好碰见,一见面便相谈甚欢。

郭知宜落落大方地和姜辄端见了礼。

姜辄端虽然年轻,但接人待事却很是老成持重,并没有因为郭知宜是女子就轻视对方,举止端方,不卑不亢,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恰到好处。

郭知宜喜欢和这种有脑子的人合作。

姜辄端拱手道:“郡君有御令在手,是陛下钦点的巡差,辄端愿听从郡君调遣。”

郭知宜微笑着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道:“长安正好有一事不知道如何是好……”

--

幽暗的柴房内。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空气中的浮尘惊扰得四处蹿dàng)。

“怎么样?”郭知宜扬手在鼻前挥了挥。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蹲在地上的白怜,失望地站起,跺了跺有些麻的双脚。

被审问的人,也就是姜荷,两眼放空,神呆滞,视线聚焦到虚空一处,连郭知宜走近都没有反应。

郭知宜微微皱眉:“她没事吧?”

白怜笑眯眯地挽住了郭知宜的手臂,“我记着长安姐姐的嘱咐呢,只是给她下了点迷惑神志的药,用量很少,等她睡一觉就好了。”

郭知宜点头,余光扫见视野斜上方的一双黑靴,抬眼笑道:“关潼?”

关潼仍旧别扭着,不不愿地“嗯”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的。

年少或许无知,无知需要求知。

跟在郭知宜边的这些天,他亲眼求证,亲经历,心中的抵触已然消减不少。

郭知宜极有可能是个好人,他想。

这个认识就意味着,他的旧人,胭脂刀楚拾戈,极有可能是个坏人。

关潼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淡淡的难过。

关潼的心事过于好懂,郭知宜不需如何察颜观色就猜到几分,在心底无声笑了笑。

郭知宜声音放缓,“正巧,省得我去找你了,眼下有件事需要你相助。”

关潼抬眼,看上去很惊讶,对上郭知宜肯定的目光后,心头泛起一股麻痒的感觉。

关潼别开视线,抿直的唇线松开,“有什么事你直说,反正我也拒绝不了。”

关潼咕哝出后半句话,唇线重新紧紧抿起,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下。

郭知宜莞尔一笑。

站在郭知宜后的白怜也在笑,只是笑里藏着难以察觉的讥诮,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郭知宜起,“白怜也一起吧。”

白怜眨眼,唇角上提,“愿为长安姐姐鞍前马后。”

“带上姜荷,我们走。”郭知宜扭头吩咐守在门外的亲卫。

关潼微微惊讶,但没有问出口,跟着郭知宜一路向城外走去,到了一处荒凉萧瑟的破庙,才道:“我们这是要……”

郭知宜微笑,“勒索。”

--

金银山庄里,姜茂文正在嘱咐下人,“山庄的弟子们全都召回了吗?”

“回庄主,已经全部守在山庄各处,夜严密巡逻,必不叫任何人擅闯我金银山庄。”

“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姜茂文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对了,小姐呢?”

“小姐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姜茂文眉头深深皱起。

“……锦,锦绣坊。”下人吞吞吐吐道。

“糊涂!”姜茂文大怒,袍袖狠狠甩了下,“锦绣坊过去是范家人掌管,如今和那姓陆的小子关系匪浅,那小子像条疯狗似的正盯着我们,姜荷竟然还主动凑过去,还嫌山庄不够乱吗?!”

“庄主息怒。”下人忙道,“小姐做事有分寸,想来很快……”

“不用多说,”姜茂文怒气冲冲道,“立刻派人把她给我带回来,不准她再踏出山庄半步。”

“是是是。”下人抹了把额头冷汗,连滚带爬地跑了。

然而,姜茂文刚刚转过,方才的下人又跑了回来,“庄主!”

“又怎么了?”

下人气喘吁吁:“庄门前来了个年轻的公子哥,自称姓姜,来自京城,偶然路过此地,慕名前来拜访庄主。”

姓姜,又来自京城,只这两条消息就令姜茂文全一震,他瞪着眼睛,“你说什么?”

姜茂文的表看上去有点狰狞,下人不敢看他,依言重复了一遍。

京城来的,那只能是刑部尚书姜茂典的人。

姜茂文、姜茂典,看名字就知道他们本是一家。

但是,姜茂文的先祖父动手误杀了姜茂典的先祖父,两家关系势同水火,深仇不共戴天。后来姜茂典这一支得势,姜茂文更是有多远躲多远,万万不敢招惹姜茂典。

可现在,姜茂典那一支的人为什么忽然向他们示好呢?

姜茂文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茂文烦躁地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下人战战兢兢地提醒,姜茂文才抬头,攥紧拳头,深深地吸气,强迫自己镇定,“把人请进正堂。”

姜辄端抬头看了眼金银山庄的贴金牌匾,面带微笑地步入金银山庄,在下人的引导下往正堂而去。

在姜辄端离开后,陆韶从树后露出一半影,抬手往前一指,几十余道蒙面武士分散在四面八方,无声而迅速地向金银山庄靠拢。

陆韶则悄悄翻进了山庄里,暗中跟在姜辄端后。

“姜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姜茂文笑得格外殷勤。

姜辄端作揖行礼,“庄主客气,小侄奉命去淮南办事,回京恰好路过此地,听人提起附近名声颇盛的金银山庄,又想起原本是亲族的颍州姜家人,故前来拜访。”

姜茂文说道:“承蒙公子惦念,我这小小的庄子万万不敢在公子面前显摆。”

姜辄端刻意回避了不愉快的旧事,说话先带三分笑,和姜辄端聊起了家常。

姜茂文渐渐放松了戒备,可偏偏这个时候,忽然有下人急匆匆来报,“庄主!大事不好了!”

姜茂文自觉颜面有失,忍不住训斥道:“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没规矩的东西!”

姜辄端垂下眼回避别人的家事,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了嘴角一抹淡笑。

下人顾不得许多,“庄主,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姜茂文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说清楚。”

下人捧着手中信函,“就在刚刚,庄门前忽然来了个蒙面人,留下一封书信和一句口信就离开了,他说,要想救回姜小姐,今落之前带五千两银子送到城南二十里的山神庙,否则……明天一早小姐的尸体就会出现在闹市街头。”

“什么?五千两?”姜茂文眼睛一缩,拍桌大怒,“异想天开!就算卖了这庄子也凑不齐这么多钱!何况只有半天的时间?”

姜辄端摇头,“对方必定另有目的,庄主近得罪什么人了吗?”

姜茂文眼睛一闪,“金银山庄一向与人为善,不曾得罪人。”

姜辄端想了想,说道:“如此,庄主还是尽快报官为好,只是送信之人蒙着面,令人无从查起,半内只怕难救出姜姑娘。”

姜茂文又急又气,指着下人道:“你们为何不拦下那人?!”

下人嗫嚅:“拦了,但那人的武功高强,没拦住。”

“庄主莫急,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姜辄端起劝慰姜茂文,“当下之急是救人,小侄上带着两千两银票,庄主先拿着救急。”

“这怎么好……”姜茂文推辞道。

“人命关天,庄主先拿这钱稳住歹人,护住姜姑娘命。至于不够的那部分银子,庄主少不得要尽快向颍州城的亲朋好友凑一凑。”

姜茂文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公子仗义施援,公子大恩,山庄上下铭记于心,来必当涌泉相报。”

姜辄端说道:“庄主不必客气,若有什么是小侄力所能及的,小侄必倾力相助。”

姜茂文深揖一礼,“今山庄危机四伏,恐不能招待公子了,改我必定登门谢恩。”

“好说好说。”姜辄端起走,听见后的姜茂文唤道,“辄言呢?”

“少爷已经赶回来了。”下人道。

“让少爷先带着庄子里的银子去城南,想办法稳住对方,我去凑剩下的银子。”

“……”

姜辄端垂眼,行至正堂门口,微顿,不经意地朝墙角处瞥了一眼。

--

离歹人的要求还差一千多两银子,姜茂文不得已低头向有过合作的老伙计借钱凑。

但是……

“老爷不在,您请回吧。”

姜茂文不知第几次被拒之门外,脸色铁青,站在门口发泄般地痛骂一通。

门内,珠光宝气的妇人听着外面的骂声,不确定地问老神在在的富商,“老爷,为何要与金银山庄结仇呢?后那姓姜的……”

富商眼睛都不睁,“金银山庄……得罪了梅掌柜的金银山庄还能存在几天呢?”

妇人哑然,不再多言。

饶是姜茂文气昏了头,这时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急忙赶回山庄,发现姜辄端正站在庄门前。

姜茂文有些奇怪,正走上前去。

姜辄端回头朝他笑了笑,那笑怎么看怎么讥诮,然后他后走出一个人

陆韶!

姜茂文瞪大了双眼,朝庄门内看去,只见山庄里里外外已经被蒙面武士彻底控制。

姜茂文悚然一惊,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中计了!

姜辄端是个幌子,他的出现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打乱山庄的部署,顺带混淆自己的视听,把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上。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分散山庄的护卫力量,进而不动声色地掌控整个山庄,包括山庄里所有的人,和山庄背后藏着的……秘密。

姜茂文心一凉。

另一边,城外。

姜辄言和他带着的二十余名山庄弟子,刚踏入山神庙的范围就落入陷阱,尽数被生擒。

至此,未有一伤一亡,颍州地头蛇,庞大的金银山庄被连窝端掉。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口供

半个月后,颍州城。

头亮得刺眼,吹来的风却很是清寒,城内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一切似乎如旧。

然而紧闭的高大城门,却又带着某种不安和异样的暗示。

“官爷,行行好,小人千里迢迢专程来颍州城来求医……”衣着简陋的老人弯着腰,向执戟肃立的甲士苦苦哀求,却被甲士毫不留地打断,“上面有令,颍州城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否则以敌寇论处。”

老人苦求不得,无奈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城楼,深深地叹了口气转离开。

背影愈发佝偻。

看得人心生不忍。

甲士悄悄叹气,等人走了才低声和同袍道:“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同袍见四下无人,八卦道:“,你知道为啥突然戒严了吗?”

甲士摇头,“你知道?”

那同袍生有一双小眼睛,眼里满是精光,得意道:“我一个远方表哥在刺史府里当差,提过一嘴,说是有钦差到了咱们颍州城。”

“钦差?”甲士疑惑,“钦差到了,和闭城有什么关系?”

小眼睛“啧”了一声,说道:“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金银山庄,知道吗?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金银山庄。现在已经是个空庄了,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都下了大狱,庄主少庄主都在死牢里关着呢!”

甲士大惊:“金银山庄?怎么可能?他们犯了什么事?”

小眼睛摇头,脸上是厌恶的表,“天大的事!据说是勾结匪寇,掳掠良家女子卖与他处,从中捞黑钱。”

“岂有此理!”

小眼睛说道:“这回闭城貌似就是为了搜查金银山庄的同伙。”

“什么同伙……”

“你们交头接耳地嘀咕什么呢?!”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早上才说过不能松懈,都当耳旁风了?”

甲士和小眼睛立刻分开,站回自己的岗哨,直板一动不敢再动。

另一边,刚刚还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走出守城甲士的视线范围,佝偻的背渐渐直,蹒跚的步伐变得刚健有力,混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凌厉。

他边不远处,几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从隐蔽的密林中转出,“老大,怎么样?”

伪装成老人的男人眉目沉,“进不去,打听不到城内的况。”

“那…怎么办?”几人面面相觑。

男人蹙眉沉思许久,“禀报使相,做好最坏的准备。”

“老大?”几人不可置信,“**窟已毁,陈、颍、寿三州的线路再出岔子,使相多年的筹谋岂不是毁于一旦?”

“没办法,谁能想到会突然杀出郭知宜这么一个异数呢?皇帝也是昏聩,竟任命一个女人为钦差。”男人想起郭知宜,心中一阵郁闷,郁闷之后又是后悔。

当初就不该安排青邱那丫头去接近赵员外,这样就不至于遇见郭知宜,和**窟有关的罗网也不会这么早就暴露于人前。

“总之,先把这边的消息禀报使相。”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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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地牢里,空气闷潮湿,血腥的气味蛮横粗暴地撞入鼻孔。

常年看守死牢的狱卒不适地动了动鼻子。

但他不敢回头。

后不是地狱,但残忍胜似地狱。

剧烈的粗喘声里夹杂着气音,张大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嘶哑的气音。

有人猛烈但徒劳地挣扎,铁链哗啦哗啦地响,急促而尖锐,整夜整夜地不停。寒冷,饥饿,强加在心上的残酷折磨,夜以继,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吊着。

“嘭。”

地牢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狱卒忙抬头看去。那人逆光走来,狱卒只看到对方黑色的轮廓。

等人走近,狱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认出了来人,对方是这里的常客,负责审讯里面的重犯,总有百般手段能bi)出犯人的话。

不过,无论这人是第几回来,狱卒依然很难把这人的容貌和手段联系到一块儿。

来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长得很漂亮,眼睛弯弯的像是天生笑眼,看起来乖巧又讨喜,总使他想起自己十四岁的小女儿。

他的女儿也很笑,喜欢各色鲜亮的首饰,喜欢新鲜好闻的脂粉,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去河堤边的柳树下,踮着脚伸手去够树上的蒴果。当她抬手时,翠色的袖子就往下滑落,露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腕。隔壁家的坏小子,一定躲在不远处暗暗地盯着,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才跳出来,装腔作势地走到女孩边,借口帮她摘果子,近距离地偷看女孩含笑的脸庞。一不小心被女孩逮到,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样子别提有多傻。更傻的是他女儿,每次回家脸蛋比灯笼都红,还强作无事发生,以为他这个当爹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思绪收回,狱卒垂着眼侍立一旁,看着女子浅水红色的裙裾下,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若隐若现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漂亮,尊贵,是他初见这女孩所下的定义。

后来,他又补上了一条,蛇蝎心肠。

狱卒一言不发地跟在女孩和她的侍卫后,为他们打开牢房的门,而后悄悄后退了一步。

侍卫掐着犯人的下巴,迫使犯人抬起头来蓬头垢面,满脸血污,是姜茂文。

世事无常,不久前风风光光的金银山庄庄主,如今沦为阶下囚,一伤痕,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侍卫取出水壶,动作粗暴地把水灌进姜茂文的口中。

姜茂文呛得咳了起来,面容痛苦,剧烈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半个月了。”白怜的声音回dàng)在幽暗的牢房,平静,不带一丝感,“你是我遇到的嘴最硬的人。可是有什么用呢?你的夫人,儿子,女儿,他们全都交代了。”

姜茂文全都是伤,有用鞭子打出来的伤,有棍棒留下的伤,最不忍看的是血模糊的手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笑了。

他笑得猖狂:“如果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何必留我命呢?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又何必三番两次到这种地方来呢?”

白怜直视着他:“因为我缺一个幕后主使的名字。”

“没有幕后主使……”

“不用否认。”白怜淡淡地说道,“那个藏在京城的幕后主使是谁?”

姜茂文血丝密布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想做就做了,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白怜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好像并没有向你介绍我的份,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千金大小姐的呢?我难道不更像长安郡君的侍女吗?你去过京城?还是,你以前见过我或者我的画像?为什么呢?”

牢房内又是一阵沉默。

“还不肯说?”白怜轻笑了下,“那我们来聊聊另一个话题,你说,卖人的生意一本万利,你想做就做了,对吧?”

白怜也不管姜茂文应不应她,只笑着道:“想来在你姜庄主眼里,女子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女子的命也无关紧要,女子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个物件,既如此,姜荷姜大小姐,应该也是如此吧。所以,就算我把姜大小姐丢进军营,也无所谓咯?”

姜茂文终于有了反应,猛地朝白怜的方向扑去,然后很快就被侍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像溺水的人似的,剧烈地扑腾了两下,但这是徒劳的,他只能双眼发红地瞪着白怜,什么都做不了。

白怜见状,脸上的笑意更大,“姜庄主何必这么大的反应呢?我还没说完呢,庄主不是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吗,京城里荤素不计的权贵可不在少数,不如我为令公子引荐一二,对方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会多疼令公子几分。”

姜茂文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冰凉。

这一刻,恶鬼的言语落入耳膜,他反而不再愤怒,脸上的表呈现出一种畸形的扭曲。

他低下头,很无力地垂下,瘦削的肩背塌着,很苍凉;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气喷出形成的白雾都比别人薄淡。

他久久没有说话。

白怜眯着眼站在一旁,忽然疾风般地抬手卸掉了姜茂文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白怜细细擦拭着手指,冷笑道:“庄主远比我想的自私得多,眼里只有自己,连妻子儿女都不在乎。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这下该对你彻底失望了吧?”

白怜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只有姜茂文和她两人听见了。

姜茂文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姜荷和姜辄言被推进了这间审讯房。

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们听见了刚刚的对话。

于是,冷的审讯房里更加冰冷。

只有白怜笑着,她像是对这种场面喜闻乐见,俏丽的脸上笑得灿烂。

“听到了吗?”她走到姜荷侧,“你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姜荷冷着脸没有说话。

整个牢房里只有白怜的声音,轻轻地,刺骨地,在幽闭的空间里肆虐,摧残着岌岌可危的亲。

“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好玩的,”白怜拍拍手,从侍卫上要来一枚铜钱,“我手里有一枚铜钱,铸有‘广顺通宝’四个字的一面是正面,另一面是反面。我呢,现在把这枚铜钱从我头顶这么高的地方抛下去,庄主来猜猜它落地时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庄主如果猜对了,就可以选一个孩子救下,我可以保证,一定放他生路。”白怜勾着唇角,笑得宛如恶鬼,“但如果庄主猜错了,就得选一个孩子……先上路了。不过呢,我不是个冷血的人,也不想让庄主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庄主只要提供一条有用的线索,就可以救人一命。怎么样,够宽宏大量了吧?”

“不要想着不猜不选,那样他们就只能一起上路。”

姜茂文挣扎着,满眼痛苦,“你这个……一个女子,竟恶毒至此!你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白怜捂着眼哈哈大笑,“天谴又如何?就算下一刻横死,你看我会不会害怕?!”

白怜笑够了,才放下手,嘲讽一笑,“庄主如何有脸在我面前提天谴二字呢?庄主莫非不知道被你卖掉的那些女子是何下场?”

“好了。”白怜按了按眉心,闭着眼,“我不想废话了。游戏开始。”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指向

“等等。”

姜荷忽然开口。

白怜疑惑地投去视线。

姜荷道:“我有一个问题。”

白怜温柔道:“尽管问。”

“你刚才说,如果我……父亲猜对了,能救下一个人,对吧?那另一个人呢?”

白怜笑如风,柔柔和和,“自然只能先走一步了。能救下一个人就很好了,做人不可以贪心,对吧?”

姜荷心一沉。

白怜见没有人说话,眨眼一笑,“那,开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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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并得以执行。官兵和衙役们穿梭来去,走路带风。负责审讯的官差,第一时间把审讯结果上报,郭知宜一一过目后,唐景明立刻签发抓捕文书,随时待命的官差立刻带队前往,不漏一点风声地把人抓回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颍州城监牢里的人口更是以爆炸般的速度膨胀。

公堂里,郭知宜对照着口供和文册,圈出一个个重点关注的对象。

关潼护卫在她旁边,神低落,一言不发。

郭知宜将手中的一页纸看完,放下笔,半垂着眼睫,问道:“金银山庄里救出的七位姑娘安顿好了吗?”

“是……六人已经妥善送回故里,”关潼不忍地低下头,“剩下一人,已经按照郡君的嘱咐厚葬了。”

“现在,你还觉得楚拾戈没有错吗?”

关潼不说话了。

郭知宜也沉默着,视线移向书案边巴掌大的精巧陶盆,那里面种了一簇黄绿色的矮草,上面零星点着几朵紫瓣白蕊的小花。

这是颍州的色。

色不浓,但足够慰人。

尤其睹物思及小心翼翼捧来它的人,再荒芜的心原转眼也能草繁花盛,一切都向阳而生。

关潼抬眼,视线在书案边的花草上停留一瞬,然后停在郭知宜眼底的浅草疏花上。

“斯人已去,谈对错有意义吗?”关潼低声道。

郭知宜淡淡一笑。

关潼又移开了眼。

郭知宜起,绕过书案走到关潼边,拍了拍关潼的肩膀。

关潼眼睫抖了抖,他听见郭知宜叹气了,就在他肩侧。听起来似乎是轻轻一叹,但好像藏着其他很深沉复杂的绪。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回答吗?失望,还是不满?

关潼忍不住想了很多。

然后他听见郭知宜终于开口了,“之前没有发现,站到你边才注意到……你比我还要矮上一截呢?”

关潼一梗,拨开郭知宜的手往后跳了一步,瞪着眼:“你才矮呢!我…我只是长得晚!大、大器晚成没听说过吗?”

回应他的是一头被rua乱的头发。

关潼炸了。

郭知宜无视关潼炸毛的吼声,噙着笑扬长而去。

“长安姐姐何事如此开心?”白怜忽然从后跳出,背着手笑眯眯道。

郭知宜捻了捻指尖,一笑,“无事,就是……遇见个炸毛的小豹子。对了,你呢,磨出来点什么东西没有?”

“小怜出马,怎么会空手而归呢?”白怜故作神秘地一笑,“长安姐姐这下要欠小怜一个大人咯!”

郭知宜侧首,“哦?看来小怜是挖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白怜背在后的手移至前,握着一个小卷轴晃了晃,“喏,在这里,很了不得的东西哦!”

郭知宜接过卷轴,目光垂下,一落到纸上,首先被纸上的字迹吸引。很工整隽秀的字体,锋楞不显,起势和收笔甚至有些圆润,是有点可的字,像白怜本人一样,看上去柔软无害。

可也只是看上去。

郭知宜收起心思,垂下眼睑,将纸上姜荷的口供看了遍,又细细端详了口供后的几张人像。

彪形大汉,眉目带煞。

良久,郭知宜脸色严肃地收起卷轴,“姜荷果真这么说?”

“亲口所言,绝非捏造。”

郭知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明亮,“小怜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怜不敢居功,”白怜摸了摸鼻子,吐舌:“只是,还有一件事,长安姐姐听了不要生气才好。”

郭知宜此刻的心很好,畅快道:“你尽管说。”

白怜语速飞快道:“姜荷逃了。”

郭知宜笑容停滞:“什么?”

白怜一缩:“是我把她放走的。”

郭知宜深呼吸:“为什么?”

白怜咬了咬唇,交代了事原委。

--

牢房冷寂,残忍的游戏在姜茂文三人面前展开,由不得他们拒绝。

“猜错了呢。”白怜移开脚,露出脚下的铜钱,笑眯眯地看向姜茂文,“那,按照规则,庄主可以选择由谁来为您的错误负责。”

姜茂文咬牙,死死瞪着白怜,脸上的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地颤抖,他粗重地喘息着,不肯抬头,不肯说话,做最后的抗争。

白怜朝侍卫递了个眼色,立时,姜荷两人的喉间抵上了冰凉的锐器,“庄主?”

刻意拖长的声音绵软而危险。

姜茂文眼中隐隐约约掠过了一丝挣扎,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别伤害辄言。”

姜茂文答得艰难,说完便深深地埋下头,不敢面对女儿姜荷投来的目光。

牢房里因为他的回答死寂了一瞬。

但很快又被低泣声打破。

姜荷眼里闪着泪光,脸上浮现出极复杂、极痛苦的表,既有难以置信的悲痛,也有一丝早知如此的愤怒。

白怜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bi)近她,佯做惋惜:“姜姑娘听到了?这可怨不得别人。”

白怜边说,边看了眼扣住姜荷的侍卫。

抵住姜荷脖子的锐器会意地往前送了送,冰冷锋利,和温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喉管显得如此脆弱,像纸一样易破。

鲜血无声地顺着秀美的脖颈滑入衣衫。

姜荷绝望地看了姜茂文一眼。

姜茂文痛苦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姜荷这下彻底死心。

白怜脸上的笑短暂地消失了一瞬,在姜茂文避开姜荷视线的时候。但这点异常没被任何人察觉。

她仍旧笑得甜美,欣赏风光一般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就在最后关头,姜荷忽然颤抖着吼了出来,“等等,住手!”

白怜挑眉,“让她说。”

侍卫后退一步,刀仍抵在姜荷脖颈。

姜荷畏惧地看了眼闪着雪光的刀,垂下眼剧烈地喘息,声音里带着压抑和恐惧:“你刚才说,一条有用的消息就可以就一个人的命,对吧?”

白怜点头。

姜荷道:“那我……他不说的话,我说,能换我一条生路吗?”

白怜耸肩:“自然可以。”

想了想,白怜又拿出自己的玉佩,走过去附耳惑道:“听说过京城白家吗?小女不才,忝为白家嫡女,只要你提供足够有用的消息,我可以以白家的名义保你一世安康。”

姜荷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白怜。

她自然是听说过白家的,只是没想到,白家的人会是这副模样……

这时一旁的姜茂文也听见了白怜的这句话,他像是被俺下了什么开关,整个人开始疯狂地挣扎,面色也变得狰狞,不断地嘶吼谩骂,意图阻止姜荷说出不利的话。

“……你如果说了……白家也保不住你……”

姜荷完全听不到姜茂文在叫嚷什么。或者说,她完全不想听见。

她定定地看着白怜,对方的话久久在她脑海中回dàng)。

她没办法不心动。

她没法拒绝这样的惑。

她没有别的选择。

几息之后,姜荷低声道:“在颍州城西有个隐秘的宅院,除了我父亲没有人知道那里和我们家的关系,我是不小心发现的。那里应该是处很重要的所在,父亲每次前往都会乔装打扮成别人认不出来的模样,每次在那里一呆就是好久,还经常在那里会见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白怜问:“奇怪的人?哪里奇怪?”

“他们一脸凶神恶煞,看上去不像好人,可偏偏父亲对他们恭敬的很,父亲见到刺史大人都没有那么恭敬。”

白怜拍手,满意道:“好,你随我来,你配合我把那些人的容貌画出来,再指出那个宅院的位置,我就放你离开,并送你白银千两作为盘缠。”

“好。”姜荷绷紧神经,跟在白怜后往牢房外走去。

临走到牢房门口,姜荷脚步停了下,回头看了眼姜茂文,神色凄然决绝:

“走到这步,怪不得我。”

姜茂文没有说话。

此刻,他只是面色呆滞地看着虚空,神色颓然地喃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

郭知宜听完,没有责怪的意思,“无碍,你是为了大局,已经做的很好了。”

白怜笑弯了眼,“长安姐姐真好!小怜不会让长安姐姐失望的。”

因为她方才没有说的是,她在白怜走后,便派人去四处散布了姜荷的消息。

她不杀姜荷,可是怀重金的姜荷孤一人,能在混乱的世道里活多久呢?

至于什么白家的名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辛苦了,你先好好休息两吧。”郭知宜交代白怜两句后,转就出了院子,风风火火地带人去颍州城北姜荷所说的宅院搜查了一遍。

果不其然,在那里搜出了姜茂文藏匿起来的账本和许多私密的往来书信。

郭知宜欣喜若狂。

因为这账本详细记录了金银山庄这些年来的往来账目,包括转手出售女孩们的记录,连接手的店家都详细记录在册。

而那些私密书信的信息量,就更加恐怖了。

原来这姜茂文竟是**窟这个组织的八大头目之一!

陆韶侍立在郭知宜侧,窥见她脸上掩不住的喜色,他的面容也温柔许多。

“还有这里,”陆韶俯,指尖点在书案上摊开的账本上,“从姜茂文买下人的这些店家,背后大部分是赵家人在cāo)控。”

“看到了。”郭知宜回抱住陆韶,高兴地蹭了蹭,“这次,我一定狠狠地撕下赵家一块。”

陆韶趁着郭知宜出神思考事,心猿意马地,悄悄地把人完全地笼在了自己怀里。

--

京城一间茶楼里。

白延卿蹙眉看着眼前的茶博士,“你一向谨慎稳重,这次出了什么事急着找我?”

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压着声音道:“公子可还记得,半个月前,公子命属下派人去颍州,盯着大公子安排去暗中跟踪怜小姐的人?”

“对,怎么了?他们出事了?”

茶博士一顿,“并没有,因为长安郡君的缘故,颍州下了戒严令,他们没有进入颍州城。但是,他们在颍州城外遇见了一伙儿意图乔装打扮混入颍州城的人。这伙人举止怪异,又逢上这敏感多变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多留心了点,暗中跟踪他们一段时,听到他们说起,长安郡君是个异数,要尽快禀报使相云云。”

白延卿冷笑,“使相?大周的使相统共只有两人,京城里只有一位,这才刚刚闭门思过了一个月,又开始作妖了?有这般心思和精力,若是用到打仗上,大周西北战事何至于如此吃紧!”

茶博士见触及白延卿的逆鳞,再不敢多言。

没人知道,白家的青锋露芒傲公子,怀揣金戈铁马的从军梦已经很多年了。

只不过,多年来求而不得,便不再求了。

白延卿闭上眼,呼气:“盯着点这群人,小怜那边先不管。”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句老话用在赵家上再合适不过。

金银山庄过去有多风光,现在跌下时就有多狼狈。

审判结束后,口供也完整交代了整个作案的流程,以及涉案的人员,一部分已经伏法,另一部分尚在逃亡。郭知宜把案和通缉令发往各地州府,以昭彰天下,之后就在颍州把姜茂文斩首示众。

斩首当,颍州城市绿化率断崖式下降,地皮秃噜好一大块。

本来该惯例地捡菜叶砸犯人,但因为现在是早,百姓们自己吃尚且不够吃,用来丢人太浪费,不丢又不解气,最后灵机一动跑出去拔了一筐子地头的野草,往犯人上丢去,边丢边骂。

路上也有不少人丢石头,石头如雨点一般向姜茂文落去,所以未及法场,姜茂文已经满是血了。

这还是郭知宜派人拦下打算泼粪的百姓之后的结果。

郭知宜擦汗,敬佩地看向唐景明,“此地民风如此淳朴和……彪悍,唐大人辛苦。”

唐景明:“……”

郭知宜真诚道:“不过泼秽物的就免了,留着施肥多好,不必浪费在这种恶人上。”

唐景明深吸气:“受教。”

法场上,郭知宜和唐景明一道登上高台,列坐其位。

唐景明犹豫一瞬,问道:“郡君需要挂上帘子遮挡一下吗?”

郭知宜笑着反问:“唐大人觉得长安有何不可见人的吗?”

唐景明对上郭知宜坦dàng)的神色,倏然一笑,“是下官多虑了。”

午时已到。

监斩官朝高台上投来询问的视线。

唐景明转而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坐在高台中央,看着四周乌泱泱的人群,点了点头。

监斩官接到指令,开始宣读罪状,每读一条,下方就是一阵动。

“……为祸一方,残害百姓,罪不容诛。”监斩官收起罪状,锐利的视线在全场扫过,“善有赏,恶有罚。故此今,在钦差大人和刺史大人的见证下,在颍州父老乡亲的见证下,犯人姜茂文将斩首示众,以抵其过。”

下方传来一阵叫好声。

郭知宜看去,是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亲人。

无不红着眼眶。

郭知宜心中立刻变得有些沉重。

侩子手的刀高高扬起,丧犬一样的姜茂文忽然仰起头,直勾勾地看向郭知宜的方向,狞笑着大吼:“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小小年纪便祸乱朝廷,你以为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了吗?哈哈哈!”

人头在狞笑声中落地。

这场闹市问斩就此落下帷幕。

然而,高台之上,却是一片寂静。

颍州地方大小官员面面相觑,心思微妙,不约而同地偷偷向郭知宜瞥去视线。

陆韶眼睛眯起,拳头攥紧。

众目睽睽之下,郭知宜轻笑:“看我做什么?”

郭知宜起向前走了两步,理了理衣裾,她没有官服,但今天这个场合穿自己的命服也不合适,所幸只穿了偏男的燕居服,整个人看上去干练。

“临死之言却也如此荒谬可笑!承蒙抬,但本郡君尚不到双十,若真能祸乱朝廷,那朝廷的文武百官未免太过无能!”

沉默的唐景明随后站起,站到了郭知宜后不远,“胡言乱语,大人不必在意。”

“自然,本郡君一向很有自知之明。”郭知宜微微侧首,余光扫过在座的一众官员,淡淡一笑,“告辞。”

郭知宜转朝高台下走去,不用官兵维持秩序,人群便像摩西分海一般让出来一条道。

郭知宜笑着向两侧的人群道谢。

站在前排的人心潮澎湃,脸色微微发红,“不不用谢。大人为民除恶,该是我们道谢。”

“对,该是我们道谢!”

一时间道路两旁尽是呼声。

呼声中还夹杂着一两道突兀的声音,“大人长得这般俊,可有婚配呀?”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郭知宜也不恼,一笑了之。

就是陆韶,面色很不好。

郭知宜眼看酸味都快实质化了,忍住笑意,向两边的百姓道:“我奉陛下的旨意巡视四方,目的就是体察民,诸位颍州的父老乡亲要是有什么冤屈和意见尽快到公堂陈述。我一定会将大家的意见上达天听。”

四周又是一片叫好声。

站在人群后的白怜、关潼和姜辄端看着人群中心的那人,各存心思。

美人钦差除恶贼的事迹和昔北境女杀神的传奇一经结合,立刻为说书人津津乐道,经口口相传,如同涟漪层层展开,迅速传播到颍州城的角角落落,并且还在不停地往外传播。

没过几,郭知宜往颍州城的大街上一站,就有人能认出她来。

郭知宜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是好是坏。

郭知宜无视了围观的炙视线,面不改色地按着腰间佩刀,下指令道:“带走。”

众人向被层层围起来的建筑物投去视线,心中讶然,“这已经是被关掉的第十家青楼了吧?”

“以后城里都不许开青楼了吗?”

“不让开也是好事。”

“可这样以后就没有快活的地方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青楼的老鸨,一个丰腴富态的妇人哭哭啼啼地被押了出来,“青天白的,大人要查封奴家这小店也得给个说法吧!大人份尊贵,吃穿不愁,自然不知,奴家和手底下的姑娘们份低微,只能依靠小店过活,要是小店关了,这不是要把奴家和姑娘们bi)上死路吗?大人可怜可怜姑娘们吧。”

妇人哭得委实凄惨,在场的路人竟有几人心生不忍,为她们求起来。

郭知宜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妇人,“说法?本大人给你的说法就是,今后这家店不可能再开出现在颍州,不只是这家店,还有你,也不可能再出现在颍州。”

妇人泪眼朦胧,惊呆在原地。

郭知宜冷笑,“你早就知道金银山庄的事,却知不报,甚至为虎作伥,帮着通风报信,强卖无辜的女孩儿,你的罪不比姜茂文轻!”

众人哗然。

郭知宜趁势道:“大家都知道金银山庄的贼人掳掠民女,可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些青楼ji)院也是帮凶!若不是这些地方出重金买人,金银山庄又怎会生出大肆掳人的想法?”

众人立刻醒悟过来,没有金钱的驱动,这种残忍的事怎会如此多发?

郭知宜顺利转移把民愤转移到利益链的终端,“所以,凡是牵涉到金银山庄一案的青楼ji)院,本大人一个都不会放过。还请众位配合,不要阻挠官兵行事,长安在这里先谢过诸位。”

聚在两边的百姓连连摆手。

郭知宜颔首,微微一笑,眼睛里划过一抹志在必得。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寒梅吐芳,古枝虬结。

一个人在树下练剑。

剑收,男人细缓地做了一个吐纳,沉声道:“何事?”

“大人,我们布置在陈、颍、寿三州的暗桩被拔掉了。”着黑衣的魁梧下属跪在地上,不敢看那人的脸色,“全部。”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他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人发话,于是更加提心吊胆。

“为何?谁干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长安郡君郭知宜。她的一个下属无意中撞进了京城**窟,守在那儿的人本想把他解决掉,却不料”

“却不料,没有把对方解决掉,还正好把**窟暴露在多疑细致的郭知宜面前,”男人的语气带着嘲讽,“再然后,一步一步,连老窝都被人扒了。一群草包。”

“属下失职,请大人降罪。”

“算了,不全怪你们。既然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就去想办法物尽其用,最大程度地利用它的剩余价值。”

下属抬头,询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男人在明晃晃的剑上弹了一下,寒光一闪而过的利剑映出一只冷漠幽深的眼睛,“忍了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够久了,趁这次机会把这个碍事的人解决掉吧。”

“是。”

--

“混账!”

赵俊拍桌大骂,“好一个郭知宜!好一个长安郡君!她这是要与本相不死不休?”

赵正谊舌尖发苦地站在一旁,“伯父息怒,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眼下最紧要的是想个应对之策。陈州和颍州等地戒严一月有余,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消息也穿不出来,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尘埃落定,三州的铺子被她毁得七零八落。在这次的事里,我们真的从头到尾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她现在手里有没有什么我们的把柄也不得而知。”

一个女子,就让他们如此狼狈。

赵正谊心中既担忧又害怕。

郭知宜的能力和势力远超他的想象,不管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

赵俊听见赵正谊慌乱的语气,心中更加烦恼,“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干什么去了?你那个白眼狼儿子和太后怎么就没能除掉她呢?”

“伯父慎言。”赵正谊低声提醒道。

赵俊猛然抬眼,伸手扣住赵正谊的脖子,“慎言慎言,除了会说慎言,你还会说什么?本大人贵为三军统领,立下开国之功的大周枢密使,为何要对一个小丫头低声下气?若不是你无能,在本大人的荫庇下都不能阻止陛下任她为钦差,如今怎么会是这么被动的局面?会由得她上蹿下跳这么碍眼?”

赵俊的手青筋暴露,渐渐收紧,直到赵正谊快喘不过来气,才把人甩开,厌恶地啐了一声,“畏首畏尾的东西!有什么颜面做我赵氏子孙!”

赵正谊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伯父教训的是,不知伯父有何高见?”

赵俊一甩袍袖,眼神狠厉道:“郭知宜就是一柄损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冲出来捅你个猝不及防,本大人没有那么多功夫专门盯着她,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手。”

赵正谊抬眼,双眼还残留红痕,眸光幽深:“伯父是要”

“杀了她,一劳永逸。”

赵正谊定定地看着赵俊,瞳孔微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好。”

“但是”赵正谊垂下眼,神色尽掩,“郭知宜和她边的侍卫武艺都很高超,侄儿手中没有得力之人,不知伯父可否借个武功高强的人?”

赵俊点头,“明自会有人到你府上,你随意支使。”

“是。”

赵正谊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小步小步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在院中洒扫的老仆无意中瞥见赵正谊衣角沾上的灰,心中划过一丝狐疑,悄悄侧用余光仔细打量了几眼脚步匆匆的赵正谊,混浊的眼里闪过若有所思。

当傍晚,暮云染红半个天空,披着白狐斗篷的静美女子缓缓走上汴水的古桥,然后在古桥拱起的顶处驻足,秋水明眸里是水天相接的壮美画卷。

路过的人望见这一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不忍心打扰这如画美景。

但是偏偏就有一个不解风的老头子,走路头也不抬,直愣愣地撞得美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路人眉头一皱,下一秒就想捋袖子骂人。

却见那美人稳住子后,立刻回扶住了罪魁祸首的老头子,“老人家没事吧。”

“没事没事。”

美人微微一笑,“那就好,老人家走路慢着点,小心着点。”

路人目送老人离开,美人也转走,连忙拉着旁边的人问道:“那个美人是哪家小姐?”

旁边的人指着汴水之畔的高阁,一笑,“那里,史家大小姐。”

路人怅然若失:“难怪,这般人美心善,原来竟出自大名鼎鼎的史家”

“是啊,她是史家嫡系唯一的血脉,也是当今史家的家主”

旁边的人还在科普,但这个路人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史倾棠半垂着眼,缓缓从街道上走过。过于出色的容貌,让她显得与整条街格格不入。不少人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中间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声。

但她却像浑然不觉,步履依旧从容淡定,像遗世独立的仙人般从喧嚣中穿过,回到自己的“洞府”。

关上门,史倾棠立刻卸下疏离淡静的面具,捂着口长长地喘了口气。

“家主,您这是?”侍女看见史倾棠的模样,立刻担忧地上前扶起史倾棠。

“无碍。”史倾棠推开侍女,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走去,进去片刻后又出来,手中攥着个一指粗、一长的小木筒。

护卫在史倾棠院子周围的侍卫见状,立刻上前道:“家主有何吩咐?”

“速去东仙不,风吟居,把这个亲自交给范公子,要快!”

“遵命。”侍卫神严肃,拔腿就走。

史倾棠舒了口气,倚在书房门口,眸中闪过若有所思。

赵俊打算直接对郭知宜出手,这倒是出乎她的预料。

按理说,不应该。他的一众谋臣难道拎不清轻重缓急吗?

子偏稳妥的赵正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吧?

史倾棠想起线人特意提起的细节,微微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赵正谊”

第二百三十六章

风吟居,范质取出木筒中的密信,脸上的表转瞬间变得幽深莫测。

“公子,出了什么事?”星纪看见范质脸色的变化,拧眉问道。

“赵俊要,对我那未过,门的兄嫂,动手,多派些人,手暗中保护,万不可,出差错。”

星纪面无表地听完了范质烂七八糟的句子,心中一片麻木之后的平和,“遵命。”然后转出去安排人手。

书童仰头看向范质:“大公子和长安郡君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公子的脸色为什么还是这么奇怪?”

范质勾唇一笑,“你知道,这报,是谁送,过来的吗?”

书童点头,“史家大小姐啊。”

书童说完之后,自己也反应了过来,“史家大小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范质笑:“再想。”

“这种机密的报,估计得贴到赵俊他们议事的房间门口才能听到吧?”书童脸色立刻变得十分惊恐。

能在赵府安插自己的眼线,这这这藏得太深了吧?

范质对上书童投来的震惊视线,惊叹地点了点头。

史倾棠和史家,都比他之前调查的厉害得多。

一个能绵延几百年的望族,果真不可小觑。

单就一个史老爷子,能不取分毫地传道授业于无数人,能把几百年基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上,能以殉阁而面不改色。这般魄力,问世间,何人能与之比肩?

--

“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护卫?”郭知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上问道。

驾车的陆韶扭头道:“范质递来消息,赵俊可能会对郡君不利。”

“原来如此。”郭知宜嗤笑一声,轻嘲,“看来我对他造成的威胁还不小呢。”

陆韶想到他们这次的收获,“郡君这次带回的人证、物证的确能威胁到他。”

郭知宜垂下眼,轻声道:“还不够呢?”

如果再算上赵俊派人刺杀她够不够呢?

郭知宜一边捏着车上的果脯和零嘴往嘴里送,一边在心里盘算。

过了一会儿,郭知宜坐起来,敲了敲车壁,“陆韶,我忽然想到这其中的一个蹊跷之处,事关紧要,让忍冬驾车,你进来车里说吧。”

陆韶握着缰绳的手攥紧又松开,“好。”

“郡君他们怎么停下了?”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白怜,疑惑地问道。

关潼的声音从车前闷闷地传来,“我也不现在知道了。”

白怜面无表地关上车帘,向后躺倒在车厢中,“我可算知道为什么长安姐姐为什么不和我乘一辆马车了。”

啧,好想骂一句狗男女。

算了算了。

前面的马车里,陆韶和郭知宜相对而坐,“郡君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

郭知宜捏起一块果脯递到陆韶嘴边,“我有些好奇,这个消息是怎么得到的?我手底下的人可没这么大的神通。”

陆韶接过果脯,想了想道:“应该不是范质,他在京城的势力不深。”

“那就是史姐姐了。”郭知宜若有所思地说道,“史家,魏人辅,真是出入意料。平里不显山不显水的,没想到都是表象,都是冰山一角。”

郭知宜一边沉思着呢喃,另一边手中投喂的动作也不停。

“很出人意料吗?”陆韶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郭知宜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被陆韶捏住的手。

郭知宜挣了一下,没挣开。

以郭知宜的力气都没有挣开,可想而知,陆韶用了多大的力气。

陆韶手臂的肌紧紧绷着,手上青筋毕露。

郭知宜察觉到这有些怪异的气氛,干笑道:“你刚刚说什么?怎么了?”

陆韶没有回答她。

陆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以一种沉严肃、掠夺感十足的目光。

郭知宜心道不好,陆韶八成是发现了她的想法。

她苦笑,“陆韶,你听我说,我不嘶!”

陆韶突然发力拉了一下郭知宜捏着果脯的手,郭知宜的上半随之微微往前倾倒。

“你!”郭知宜震惊地抬头,看着陆韶幽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微微低头叼走了她指尖的果脯然后在她的指尖啄吻了一下。

郭知宜被指尖湿湿的触感震惊得半晌没回过来神。

“陆韶你”发什么疯呢?

她的后半句话没说完就被陆韶按进了自己怀里。

陆韶紧紧拥着郭知宜,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气息都有些不稳,“我不许。”

“什么?”郭知宜哑然。

“我不许。”陆韶吼道。

“”郭知宜闭上眼,沉默下来。

陆韶的下颌抵在郭知宜的肩上,在郭知宜耳朵边上反复道:“我不许!我不许你用伤害自己的方法达到目的!不许不许不许不许!你听着,我不许!”

陆韶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像极了苍白无力的他。

陆韶一直很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深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一份什么样的。为了这份,他甘愿做她的剑与盾,他甘愿这份卑微地一再退让,他甘愿为之承受一切苦难。

沙场,朝堂;

北境,南疆;

为你征战天下,也为你埋名卸甲。

没有什么立功封侯的志向,也没有高尚的家国怀。

一切只为你。

所以,陆韶绝对不容许郭知宜再次用自己的伤,去换取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恶狠狠地说道:“如果郡君伤了自己的手,我就砍下自己的手;如果郡君伤了自己的腿,我就砍下自己一条腿;如果郡君腹受伤,我就万箭穿心不”

郭知宜捂住陆韶的嘴,无奈一笑,“不许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的缺胳膊少腿,我还得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又是擦子,又是喂饭,堂堂郡君活成了丫鬟,惨。”

陆韶别开视线,“如果那样的话,郡君就会只围着我一个人转,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嗯?”郭知宜的声音扬起,带着危险的感觉。

“”

耷眉垂眼不说话的陆韶,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即视感。

但是揽在郭知宜腰间的手臂却是一分力道没减。

郭知宜有些好笑,抬手拍了拍陆韶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糟蹋自己的体。”

“嗯,”陆韶闷闷道,“只有我能。”

“???!”

郭知宜磨牙,“想造反吗?”

陆韶抬眼看他:“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郭知宜脸色一变,全僵在原地,手脚开始发凉。

随后是一阵阵的心悸

“陆闻,你想造反吗?”一个残年风烛的老臣把年幼的皇帝护在后,全发颤,底气不足地指着台阶下的男人高声呵斥道。

男人的面相可以本可以称得上俊美无铸,但是被额际的刺字给破坏了,反添几分鸷凶煞的邪气,眼神也是冰冷狠厉,让人看了打颤。

男人穿着冰冷的铠甲,提着正在滴血的剑缓缓走来,后是一条血路。

一阶,两阶,三阶

上朝时无比漫长的台阶,此刻却变得无比短暂,男人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阻止他。

终于,男人站到了高台上,沉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幼帝,轻轻勾唇,“想很久了。”

老臣无力地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大周!难道我大周的气数真的尽了吗?!”

小皇帝惨白着脸,恐惧地抽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陆大哥”

男人对这个熟悉的称呼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冷漠地提起剑,剑尖对着小皇帝的眉心。

忠诚的老臣悲愤地痛骂:“陆闻,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你不得好死!”随后朝冰冷无的寒剑扑去。

一室血光。

郭知宜捂着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双眼失焦,对陆韶焦虑的大喊声丝毫未觉。

针扎似的剧痛密密麻麻地爬满心脏,顺着神经蔓延到全。

郭知宜眼前一阵模糊,随后归于黑暗。

“郡君!!!”

陆韶惶然地吼道。

车外,一群寒鸦惊起,然后没入影影翳翳的枯林。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昏迷

郭知宜这一场昏倒来得猝不及防,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以关潼的份,被迫护卫在最外层,不得靠近中间的马车。关潼不忿地瘪了瘪嘴,收回不时往后瞄的视线,嘴硬心软地说道:“女人真是麻烦又弱。”

“可你被女人打败了。”一旁的亲卫冷冷道。

“那是不小心。”关潼哼了一声,赌气地背过去。

然后,不过两息,关潼又转了回来,别扭地问道:“她以前经常会出现这种突然昏过去的况吗?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她边的侍卫?”

“我跟在她边还不到半年。”

“看不出来啊。”关潼惊讶,兴致勃勃地追问,“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跟着一个女人呢?”

亲卫扫了关潼一眼:“和你差不多。”

“也是被她抓起来的?你也不是很强啊,哈哈哈哈。”关潼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又平静了下来,“所以说,她这种祸害怎么可能出事呢?嘁。”

关潼别开眼,不再往后看去,视线紧紧盯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

太阳沉下去了,夜晚总是格外躁动,不过没关系,在夜里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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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郡君会突然昏过去?”陆韶的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浑朝外散发着低气压,让人心头仿佛压上一块巨石。

“闭嘴,吵死了。”白怜冷冷瞥了一眼,然后收回尖锐的视线,专注地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郭知宜。

她双手微微发颤着探向郭知宜的脖颈。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脉搏,连颈上都……

陆韶见白怜神色有异,眼神更加沉,直接探手按在了颈侧。

陆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握住郭知宜的手腕。“不可能……”陆韶脑中轰鸣,脸上血色尽失,全都在痉挛似的发抖。

白怜同样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明明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没有一点异常……

她捏着拳头,脸色难看地问道:“郡君之前得过什么重病吗?”

陆韶嘴唇抖颤,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受过很多的伤。”

“除此之外呢?”

“没……”陆韶忽然想起破庙里的场景,呼吸一滞,“不,有一次很奇怪,我们和莫大夫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曾经请莫大夫帮郡君看过伤,莫大夫那个时候说郡君的脉相很奇怪,是绝脉,不过后来按照方子喝了点药,很快就恢复了。”

“绝脉?”白怜眼神立刻变得锋利,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多月前,被刘株追杀的时候。”

白怜眉头皱得很紧,摇了摇头,“后来我给郡君诊脉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虽然郡君的子不怎么好……但是不是绝脉,绝脉这种脉相只在生机稀少的将死之人上才可能出现。”

陆韶猛然想起什么,浑一震。

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一片纯黑、深不可测的空间中,郭知宜含着淡淡的笑,负手站在空dàng)dàng)的空间中央,望着眼前的白影,“你说我吗?”

白影不说话,表示默认。

郭知宜捂着脸,慢慢蹲下,大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

白影不解地低头看着她。

郭知宜突然暴起,一把扣住白影,揭开了白影的真面目。

那人有着和郭知宜一模一样的容貌,细看却又有些微小的不同。对方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带着锋锐凌厉的感觉,眼神也淡漠冰冷,不带一份感**彩,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人的心是不是冰雪做的。

郭知宜愣在原地,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

面前的这道影子,是原主?!!

“三个半月。用我的子多活了三个半月已经是我对你的施舍。”

郭知宜眯起眼睛,“所以我现在该感激你?”

对方平静地看着她。

“鸠占鹊巢太久,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享受宠的时候,不心虚吗?”

“恋上陆韶的时候,你把梦谶的警示置于何地?”

“这是属于我的世界,无论你多么用力想留下自己的痕迹都是徒劳,这里对你来说,只是昙花一梦,你最终、注定、一无所有。”

对方淡淡启唇,话语简单、刻薄,又一针见血,轻飘飘地击中郭知宜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郭知宜呼吸一乱,扣着对方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郭知宜垂下头,晃了晃肩膀,眼神暗了下来。

--

“还没有醒过来吗?”关潼怔愣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的焦虑堆积,已不容许他自欺欺人。

两天了……

“我去看看。”关潼拔腿就要往楼上跑去。

“别去。”亲卫摇了摇头,神色难看地往上面看了一眼,“陆公子现在心正不好,不要在这个时候上去招惹他。”

“可……”

就在此时,客栈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蹄声急骤,如同暴雨急促地拍打屋檐。

守在客栈四周的亲卫立刻警惕起来,如同狼一样高高竖起两只耳朵,警觉细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来者何人?”

“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是范大人派来的护卫,保护郡君和公子回京。”对方一行约有三十人,尽着一青衫,看起来很是平凡。

然而,对方不时泄露的鹰隼般的眼睛和无声无息的走路声,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对方的不普通。

青衫护卫们并没有轻易靠近客栈,而是远远站在门外,把信物和范质的亲笔书信扔了过来。

“为什么忽然添这么多人手?”亲卫接过信物和书函,确认对方后,并未卸下防备,依旧警惕地看着对方。

“公子得到消息,有人要对郡君不利。”

“谁要对郡君不利?”

听见这道沙哑的声音,亲卫和青衫护卫俱是一愣。

陆韶从亲卫走出,脸色憔悴,目色厉,这使他本就煞气深重的脸更加骇人。

青衫护卫迟疑了一下把范质的交代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陆韶沉默片刻,短促地冷笑出来,“赵家……”

“来得正好,”陆韶活动着手腕,狠乖戾道,“一有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

“啊……遵命!”

陆韶说完,目光沉沉,转又回了房间。

青衫护卫捂着口喘了口气,“怎么回事啊?刚刚吓我一跳,陆公子他的脸色太吓人了,出什么事了吗?”

亲卫叹了口气,担忧道:“出大事了!郡君已经昏迷了两,到现在还没醒。”

青衫护卫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为什么?”

亲卫没有回答他。

然而,感受着四周低沉的气氛,青衫护卫的绪也不由得低沉了下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屠杀

“有人来了,确认为敌。”客栈四周的护卫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盯着前方。

对方像是没有预料到客栈四周的守卫力量会有这么强,一时竟不敢妄动。

黑暗里,两方势力展开了无声的对峙。

“你们都回去。”

忽然,室内的烛光晃动了一下,大门猛地被推开,昏黄的灯光刹那间倾泄而出。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从门内走出。

“陆公子!”亲卫忙叫住陆韶。

陆韶没有回头,久积的暴怒在他眉宇间酝酿成了一场滂沱的暴风雨,没人敢挡在这股惊心破胆的气势面前。

“我说,你们都回去!”

“今天晚上,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护郡君,任何人不许踏出客栈一步!!”

“……是。”亲卫咬了咬牙,转退回到客栈以内。

陆韶扔掉宽大的外袍,只穿一件单衣,提一柄环手直刀,朝着未知的黑暗走去。

--

翌晨起,女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把镇子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人们骂骂咧咧地从家中走出,不耐地朝门外走去。

然而下一秒,人们齐齐呆在原地。

“血……血……好多血……”惊颤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讯号,唤醒了呆滞的人们。

男人们立刻把小孩和女人推回家里闩上门,掂起棍棒警戒地朝街上走去,小心谨慎地打探况。

但是,越往前走,他们就越心惊胆颤。

一整条街上都是血,时不时可见死相恐怖的尸体。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干的?”

“目测得有几十具尸体了吧。”

“三十六具。”神凝重的官差从人群中走出,把不相干的人群从血案现场赶了出去。

但人群虽然走了,议论声依然不绝。

“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看打扮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不管是哪儿的人,但这件命案发生在咱们这儿,都太可怕了。”

“是啊,昨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家里的狗都没叫,这得多少人才能毫无声息地杀了这么多人呢?”

“或许,不是人呢?”

“别吓人了……”

无关人等被全部驱逐之后,官差们面面相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惧色。

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直接接触这些尸体,发现的事实更加恐怖

这些人上的伤口竟然出奇地相似!

看起来像是一人所为!

这个猜测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这些官差不敢相信。

但仵作验尸的结果无地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看到结果的几个官差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县令更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天要亡我!死了这么多人,我可怎么交代哟!”

“不用担心。”

“呸,说得轻巧……等等,你是什么人?”县令浑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害怕地盯着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人,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何何何人胆敢擅闯官衙?来人,快来人!”

“大人。”官差畏惧的声音从甲士后传来。

县令气道:“你们……”

县令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甲士从怀中取出一块明黄御令,没说完的后半截话瞬间憋回了肚子里。

见御令,如陛下亲临。

县令没时间思考眼前这人为什么会有御令,体下意识地就从椅子上起来,跪伏于地,“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甲士收回御令,言简意赅:“我此次来主要为西街的命案。”

县令一下子抬起头,惊道:“大人知道原委?”

甲士对着半空拱了拱手,“钦差大人南巡回京,途经此地,突遭刺杀生死不明。街上那些便是昨晚上与我们交手的刺客,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能审问出些东西吗。”

县令额上冷汗直冒,钦差来了,他这个县令为什么一点信儿都不知道?!

钦差?哪位钦差?

对了,最近是有位女钦差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还是皇上的亲孙女!

对面的官兵刚才说什么来着?

生死不明?!!

县令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出窍的魂魄奄奄一息地吊在头顶。

甲士见状,善解人意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不会波及到大人上,大人尽管放心。”

县令缓了缓神,“那钦差大人现在如何,下官知道这附近的几个出名的大夫。”

“不必。”甲士干脆地拒绝,转就走。

“等一等。”县令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小心地问道,“钦差大人边的护卫够吗?”

“不用cāo)心。”

“那……昨天晚上杀了那些刺客的是……有多少人?”

甲士脚步停了下,没有回头,“一人。”

“一一一人?!!!”

甲士勾了勾唇角,转离开官衙。

“回来了。”交好的护卫看见他,在肩膀上拍了下。

“嗯,陆公子呢?在楼上吗?我去复命。”

“不,在后院呢。”

“真稀奇,今天竟然没去郡君跟前守着。”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好友后怕地搓了搓胳膊。

以一人之力,杀三十六人。

这种实力,何其恐怖!

平里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难不成这就是郡君看重他的原因?

啧啧,不敢比不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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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

赵俊打量着演武场上的武士,对边的赵正谊侧首说道:“未免以后出了岔子,你又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你亲自来这里挑人,然后带上足够的人,务必在郭知宜进入京城地界之前,把人解决了,不得出任何差错。”

赵正谊俯首作谢,“侄儿必不负伯父的期望。”

赵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继续朝演武场中心走去,“既然来了,就顺便多挑几个,把京城里的麻烦一并解决了。”

赵正谊问:“京城里的麻烦?”

赵俊险一笑,“郭知宜在京城里的同伙,在背地里暗算了本相这么多次,是时候算个总账了。”

赵正谊微惊:“伯父要对史家的那个姑娘动手?”

“史家不过一个空壳,不足为惧。”赵俊一哂,“但是看在史老头子的面子上,本相不伤她命,给个警告足矣。”

赵正谊心中犹豫了一下,他想说,魏人辅待那姑娘如亲女,那姑娘在陛下面前也颇有脸面,和这么一个姑娘斤斤计较,既跌了份,又捞不着什么好处,得不偿失的事何必去做呢?

但没等他说出口,赵俊已经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务之急,还是西北的战事。当朝武将,能与我和殷弟比肩者,不过徐崇徐统领一人尔。李荣和李锐两个毛头小子,终究年轻气盛,镇不住西北的场子。”

“不,我将奔赴西北前线,京城这边还是得交给你看着。”

“谢伯父厚。”赵正谊垂眸,咽下了满腹复杂的心思。

赵正谊从赵府中走出,已是傍晚时分。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暮色中的赵府,没来由地,竟生出一股压抑和窒息的感觉。

赵正谊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转离开。

“赵正谊?”白延卿一眼就看见了对方,连忙躲到墙后,无奈扶额,“怎么走到赵府这边了?”

七拐八拐避开赵正谊,白延卿才来到上次见面的茶馆。

迎上来的还是熟悉的面孔,茶博士恭敬地奉茶,“公子。”

白延卿抿了口茶,“暗中跟踪的人怎么说?赵俊最近有什么动作?”

茶博士脸色很不好看,抿了抿唇道:“那伙意图乔装打扮混进颍州城的人,属下们跟了他们一路,发现他们并没有进京城,而是绕过京城一路往北而去。”

“往北?”白延卿思索道,“上次你说过,他们要把颍州的事禀报给使相。使相?往北?”

白延卿按住眉心,眼神一厉,“怎么就忘了呢?北面……有且只有一位使相!”

赵殷!

赵俊的族弟!

赵殷在北境的邺都,竟也要插手颍州的事吗?

至于吗?

颍州背后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威胁

风吹起薄薄的纱帐,尾端系着小铃铛轻灵作响,碧色的意无声地流入房间里,。

陆韶坐在边,眉眼半垂,安静地凝视阖眼沉眠的人,带着疤痕的大手覆在莹白的小手上。

度顺着掌心的纹路蔓延至心口。

须臾,陆韶眼中的坚冰融化一角,“手是的,所以郡君只是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久,但没关系,我会等着郡君醒来。”

陆韶低头,牵起郭知宜的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门口,忍冬焦急地来回转圈,却怎么都不敢进去打扰,等陆韶出来立刻上前。

“公子,西北来信。”忍冬将京城的密函递给陆韶。

“方四?”陆韶面无表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浏览。

“属下至西北一月,亲历数场大战,今已明晓势:敌众我寡,势不均,力难敌,守即是胜。幸赖主帅李荣调度有方,兼有悍将李锐,冲锋陷阵,西北局势或可稳定。然近忽闻,太原刘株竟北面辽人,自堕为儿皇帝,以父事辽帝。辽军兵力骤增,形势岌岌可危,将许国之不远矣。属下死不足惜,但悔未能亲睹郡君大业有成,大憾。另,定难节度使或有反意,据传因赵俊被召回京,须惕之。而洛阳傅燕青实难琢磨,不可轻信。”

陆韶合上信,冷淡道:“饮鸩止渴,自取灭亡。”

“那我们现在……”

“不用管。”

忍冬一下子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满脸漠然的陆韶。不用管?!

西北战事正胶着,方四乃郡君心腹,就这样不管不顾?!

“这一战,大周没有胜算。”陆韶垂着眼把信塞进袖笼,“传信方四,胜负是其次,最紧要的是活着回来,保存有生力量。”

没有郭知宜在的场合,陆韶总是格外寡言少语,根本不会刻意费口舌解释为什么。

忍冬也乖觉地没有问,领命就是。

“回京,即刻动。”陆韶转拿过郭知宜的刀,手指在刀柄处摩挲了两下,移开视线抬起头,神严肃,带着点郭知宜的影子,但更多的是郭知宜梦里的暴君的影子,不由分说道:“分两路往回赶,我带人证和物证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余下人等保护郡君,能快则快,安稳为上,如有阻拦者,视同阻拦圣驾,可就地处决。”

忍冬心中一凛,直板抱拳道:“遵命。”

阳光透过纱帐落在郭知宜的脸上,看上去安祥而平静,陆韶维持着一脚踏出门外的姿势,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温柔一闪而逝,转过立刻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绝不会让郡君的心血付之东流。

陆韶冷着脸想道。

--

京城的街道上,相对而行的两架马车忽然撞在了一处。

其中一架被撞得变了形,歪在地上,车轮骨碌碌地转着。

史倾棠从倒地的车厢中钻出,捂着胳膊咬牙看向对面的人。

另一架马车的车夫猖狂笑着扬长而去,擦而过时,在史倾棠边轻声道:“史小姐才冠京华,想必是个明事理的,何必要参与到这见血不见刀的争斗中呢?”

巡逻的官差很快抵达,但肇事者已经逃之夭夭。

史倾棠面无表地拂开侍女搀扶的手,看着对方逃走的方向,抬眼沉一笑。

“明事理是明事理,可惜我天生不听劝,偏和人反着来。”

侍女在一旁后怕道:“家主?”

史倾棠理袖,浑的气场冷厉如冰,“去最近的锦绣坊。”

“史小姐请。”下人轻车熟路地引着史倾棠往楼上走,把人带到最顶层后微笑着转离开。

星纪俯行了一礼,引着史倾棠到了红门雅间,然后站在门口把守。

“看来范公子早已等候多时。”史倾棠解下斗篷,递给侍女,坐到范质对面。

范质笑眯眯地递过茶,没有解释,表示默认。

史倾棠轻笑出声,范质这样的人,不花言巧语已是很大的诚意。

“郡君快到京城了吧?”史倾棠问道。

范质摇头,“郡君不知为何,忽然陷入昏迷,至今未得到苏醒的消息。”

“什么?”史倾棠手一抖,几滴水溅到了手上,脸上一贯的平静不再,露出几分错愕,“小怜也束手无策?”

范质没有说话,史倾棠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短暂的沉默过后,史倾棠呼出一口气,果决道:“我去接她。”

“你不能去,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护送郡君,史小姐不会武功,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史倾棠的神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范质干笑了两声道:“史小姐留在京城更有用,兄长已经带着证据先行回京,到时必定会和赵家正面对上,少不得要请魏丞相相助。”

“放心,师伯那边我会去说。”史倾棠抿了口茶,看向窗外,“大理寺卿严渊那边也交给我。”

范质弯着眼睛笑了笑,“那么,剩下的障碍就由在下扫除。”

两人很快敲定分工,然后分道扬镳。

“公子在看什么?”星纪推门而入,抬头就看见范质噙着笑正倚在窗边朝外看。

“我在看史倾棠。”范质饶有趣味道,“这次,多亏了赵家,把史倾棠的斗志给彻底激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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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后,陆韶一路杀至京城。

赵正谊派出去的杀手一个也没回来。

“看来是阻止不了陆韶进京了。”赵正谊对着满屋的书画,喃喃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最关键的是,打探陆韶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赵俊推门而入道。

“伯父。”赵正谊惊讶地起,“侄儿无能。”

赵俊挥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这次的事不能怪你,是本相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赵俊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让赵正谊有点摸不着头脑。

“仅仅一人,连斩我辛苦栽培的杀手十余名,这么强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怎么会屈居一个女人之下?”赵俊眉头紧蹙。

赵正谊躬道:“陆韶的来历成谜,侄儿早先便调查过,什么都查不到,就像是横空出世一样。”

“他跟随郭知宜,是镇北军的人吗?”

“这……大皇子和皇上直接统领的镇北军十分忠诚,密不透风,我们的人什么都打探不到。”

“罢了。”赵俊拂袖,冷哼一声,“颍州那边有眉目了吗?郭知宜都查了些什么?”

“回伯父,侄儿查到,郭知宜在颍州主要调查了和**窟一案有关联的匪窝,连带着查封了许多风月之所,我们的暗桩十不存一。”赵正谊越说声音越低。

赵俊闻言疼不已,气道:“她以什么名义查封的?”

“勾结掳掠民女的匪寇。”

“什么?!”赵俊气结,“这种勾当你们也敢干?”

赵正谊忙道:“伯父莫恼,侄儿敢保证绝无此事!加之罪,何患无辞,侄儿怀疑,郭知宜是在诬陷,意在借机铲除我们的眼线。”

赵俊拧眉,“速则不达,比之白家、史家一流,我赵家终究是少了些底蕴。此番事了,下面的人彻底清洗一遍。”

“是。”

赵俊看着外面的天色,眼中划过一丝轻蔑,“但是,就算如此,我赵家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挑衅的。”

“伯父,”赵正谊犹豫着问道,“侄儿听闻定难节度使最近有点不老实,他不是您在暗面上的手下吗?莫非伯父是想……”

“不错,西北越乱,大周就越不安稳,”赵俊得意一笑,“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世道,皇帝要对本相动手,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这竟是直接向皇帝施压了!

赵正谊眉头皱起,心中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第二百四十章 墙倒

汴梁城外城方圆四十余里,东南西北四面有四座正门,正南门曰南薰门。

巍峨的城门前,两排守城兵士森严而立,明晃晃的刀枪一字排开。不论来者何人,未进京城,便先被这股气势所迫,不得不乖乖接受盘查。

这时,一阵低沉的闷雷声突然从城外不远处传来,为首的卫士遥遥看了一眼,抓紧手中的刀戟,神变得冷峻无比。随后,龙吟般的马嘶和滚滚烟尘由远及近奔涌过来。

“什么人?”为首的卫士举起寒刃指向疾驰而来的马队,对方人数不多,看起来不到十人,穿着看起来很普通,但每个人浑的气势都极为不凡,既凌厉又浩dàng),甚至不输军的精锐。

马队最前方的人远远看见了他,在临近跟前时用力勒住了缰绳。高大的战马吃痛,抬起头向着云天‘咴咴’嘶鸣。

卫士按住心中腾起的一丝畏惧,又上前高声问了一遍。

最前方的人,陆韶,平复着微乱的喘息,递过怀中的通行文书。

卫士垂眼浏览后,脸上的表一下子变了。

卫士不着痕迹地侧过挡住了后同袍的目光,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公子,需要属下带人护送您进宫吗?”

陆韶转过头,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不必暴露自己。”

卫士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当作不认识陆韶一般,若无其事地转朝后的同袍挥手,“放行。”

陆韶翻上马,驱马向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后的护卫紧随其后。

从南薰门而入,一直向北行,再通过朱雀门,这才算进入内城。从朱雀门继续往北,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宽阔大道,叫做御街。御街的尽头便是皇宫大内的入口,宣德门。

然而,就在陆韶刚通过朱雀门走到御街上的时候,忽然被巡城的官差拦下。

对方态度十分傲慢,“哪来的jiàn)民,不知道御街上不得纵马吗?”

陆韶看了眼他们的装束,京兆府的官差?

怎么像街头混混似的?

陆韶摇了摇头,不耐地睨着对方,“哪来的狗官,不知道阻拦加急文书是重罪吗?”

对面的官差森地笑了一下,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人朝陆韶动手。

陆韶本就焦躁,这下更是被惹恼,神色郁如暴雨前的天色,骤然抽刀,飞下马,向对方疾掠而去,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突然出现,穿黑色甲胄的卫军乌云般压来,迅速把双方团团围住。

正在对峙的两方皆是一愣。

陆韶停下动作,神色警惕起来,手中的刀架在前,锐利的眼睛牢牢盯着来人。

“我看谁敢动手?!”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从卫军的最前方传来。

阻拦陆韶的官差小幅哆嗦了一下。

但陆韶见到来人,绷紧的弦却松了几分。

“大统领。”陆韶立刻作势跪。

徐崇立刻拦住了陆韶的动作,“不必多礼。”

“大统领为何出现在此?”陆韶不动声色地问道。

徐崇哈哈一笑,拍了拍陆韶的肩膀,“这不是怕你在路上耽搁吗?”

“好了,废话不多说,陛下念叨郡君很多时了,如今正在宫里等着,赶快去吧,别让陛下久等。”

“多谢大统领。”陆韶点了点头,纵马离开。

徐崇这才转过,给了五个闹事的官差一个眼神,“正愁抓不住狐狸尾巴呢,这倒好,主动送上门了。”

徐崇笑着转过,招手叫来一个军官兵,“把他们押下去,带回去好好审问。”

“遵命。”

“收兵。”卫军步伐整齐划一,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街道上,如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街边的酒楼上,一扇窗户悄然推开了一条缝隙。光风霁月的白延钊噙着淡淡的笑倚在窗后,目光望着外边正在离开的卫军,口中轻声道:“也算是为长安郡君略尽绵薄之力了。”

“大哥为何要帮郭知宜?”白延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杯子,说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倨傲。

白延钊扭头,屈指在对方额上轻敲了一下,“说什么呢?怎可直呼郡君名讳?”

“唉,”白延卿按了按自己被敲的额头,“明白,下次不会了。

但是大哥你还没说为什么呢?难不成大哥你也看上长安郡君了?”

白延钊无奈地摇头笑道:“怎么和小怜问了一样的问题?”

白延卿扬着唇角打趣一笑。

白延钊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莞尔一笑,“我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之所以帮长安郡君,只是因为长安郡君是个好人,为民伸张正义的好人。在乱世中行善是件了不得的事。”

“大哥说的是。”白延卿笑了一下,而后借着喝水的动作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白延钊负手而立,轻轻喃喃道:“接下来的戏是……哦,该去赵大人那儿走一趟了。”

白延卿意味深长地看着白延钊的背影,“我陪大哥去吧。”

“好。”白延钊颔首。

--

皇宫里,郭维面无表地看完了陆韶递上来的证词。此时此刻,郭维的心中或许是惊怒交加的,但当帝王也有这么久了,批奏折不见多大长进,表管理却是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郭维合上证词,把文书放到一边,沉着脸看向跪在下首的陆韶,意味不明地问道:“安安呢?醒过来了吗?”

“郡君她……至今未醒。”陆韶死死盯着衣角的纹路,愧疚道。

“这些证据确实弥足重要,你抛下安安先行进京,朕可以理解,”郭维微微眯起眼睛,话音一转,“倘有一,安安与令慈同时遇险,你先救谁?”

“……”

如果郭知宜在这,心里必定立刻被“???!!!”刷屏这个经典又令人窒息的问题竟然出现在这儿了,还被岳父给问了出来?

点支蜡烛送给陆韶。

但陆韶的反应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郭知宜,“陆韶无父无母。”

郭维没有表态,只是冷哼了一声,又问道:“如果是十万火急的军机和安安的命相比呢?”

陆韶抬起头,直视龙颜,“郡君。”

“在陆韶这里,郡君的命高于一切。”

“如果真有陛下所说的一,那陆韶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一座关口、数座城池甚至是半壁江山来换郡君的命都不会犹豫半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护卫在郭维后的徐崇眼中寒光乍现,猛然将目光投向陆韶,驻足片刻后又担忧地看向皇帝郭维。

只见郭维瞳孔缩了一下,搭在椅子边上的手骤然紧握成拳。

少顷,就在徐崇忧心忡忡时,郭维移开了视线,轻轻叹口气,带着一丝难察的神伤和疲惫。

“好了,证据已经送到朕手中,剩下的事交给大理寺,你带一队军去接郡君。”

“是。”陆韶面色不改,行礼告退。

宫里恢复寂静,郭维眼神幽深地抬手抚过写有证词的卷轴,神晦涩不明。

一时间,无人敢出大气。

起居注的记录者以书写迷局的方式,忠实地记录下此番诡异的交谈。后来的史官在下面注道:“一语成谶。”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推

翌,白家两位公子前去拜访赵府,却重伤而出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京城。

茶馆酒肆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嘿?你听说了吗?这怎么回事?”

“不用猜,这么蹊跷里面一定有猫腻。”

“这还用你说,你倒是详细说说其中的猫腻?”

“详细是说不详细的,世家的水都深,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能弄明白?”

“嘁”

“别啊,但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是赵家的下人,我倒是对这件事知道一二。”

“快说快说。”

“据说,那白家的两位公子去赵府的时候,脸色铁青铁青的,很不好看,压根就不像是拜访,倒像是去找麻烦的。后来,赵府的管家引着两位公子到了正堂,不多时,赵相爷也到了正堂。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那个远方亲戚不知道,可谈得不愉快是铁定的事,我那个远房亲戚在外面院子里都能听见争吵声,后来还有打斗的声音。等到两位公子逃出来的时候,上都受了不少伤,血窟窿里不停地往外冒血,地上留下了一条血路。”

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有人胆大地猜测道,“难不成赵、白两家要斗起来了?”

“爆料”的小胡子中年男人唏嘘着叹了口气,“非也非也。有谁知道,昨御街上军和京兆府官差起冲突的这件事?”

“我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去了。”小胡子摇头,“昨的事是京兆府的几个官差阻拦那位女钦差的加急信件才引发的冲突。但是后来听说,那几个官差是假冒的,背后有人指使,并不是京兆府的官差。”

“谁指使的……”

话没说完,其他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因为这,白家的两个公子才会脸色那么难看,拜访赵府也是去讨说法的,这样看起冲突也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

“赵府的人为什么要派人阻拦加急书信呢?”

“你们猜呢,那个女钦差在南面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不知道查出些什么要命的东西了,不然也不会在回京的过程中被追杀了一路,险些命不保,昨天听颍陈两州边界过来的人说,那位女钦差,现在还生死不知。可怜可叹呐,虽说只是一个女人,但只论功劳,的的确确是办了些好事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不寻常的意味叫做“山雨来风满楼。”

--

赵家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异常的涌流。

“有人在背后cāo)纵,”赵正谊是赵俊最得力的侄儿兼心腹,明里暗里亲自办过不少事后,对局势变动的敏锐程度直线上升,心中早就萌芽的不安迅速膨胀,俨然有些风声鹤唳,“是谁?白家人肯定有参与,其他呢?姜家,严家,还有丞相府撑腰的史家?不好说。”

他心中甚至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

“郭家?”

“谁?!”赵正谊一惊,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他对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正优哉游哉地倒茶。

“好茶。”那人赞道。

“……郭知宜。”赵正谊瞳孔缩了一下,“你不是……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难道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郭知宜偏头一笑,“赵大人说呢?”

赵正谊闻到从窗外飘入的淡淡血腥气,苦笑了下,瘫坐在椅子上。

“不重要了……”

--

两天后的早朝,大上的气氛格外诡谲。

帝王什么都没提,像是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一无所察。

但是,赵俊却明显察觉到有不少打量的视线偷偷落在自己上,早朝的全程脸色都黑如锅底。

终于,早朝快要结束,在大太监李四福拉着嗓子喊“有事启奏,无事上朝”的时候,魏人辅忽然出声打断了李四福。

“臣有一事请陛下主持公道。”

郭维掀眼皮,两个老狐狸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魏卿请讲。”

魏人辅转看向赵俊道:“敢问使相大人,我那师侄史倾棠不知是何处开罪了使相,使相竟要下如此狠手,派人撞断了她的手臂?!”

赵俊皱眉:“魏相所言我一无所知,魏相休要诬陷于我!”

魏人辅横眉冷目,“哼,当与我师侄相撞的那架马车的车夫已经在大理寺监牢了,是非黑白一审便知,何来诬陷之说?严大人说是吧?”

群臣的目光瞬间投向大理寺卿严渊。

严渊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魏相所言确实,车夫确已招认,受赵使相府上的人指使。”

赵俊沉沉看了严渊一眼,“回陛下,臣确实不知此事。”

“如果此事不知,那犬子的事使相大人不会也不知吧?”京兆尹白询慢条斯理地开口。

赵俊脸上覆上一层薄怒,“贵府的两位好公子,不分青红皂白来我府上要挟于我,又做何讲?”

白询带着儒雅的笑说道:“不知犬子何德何能,竟能要挟使相大人?”

“莫非……”白询笑意渐深,“使相大人真如坊间所言,有什么把柄落在犬子手上?”

“一派胡言,市井流言怎可当真?!”

“空才能来风,使相觉得呢?”白询仍旧笑吟吟的,“白某人虽然老眼昏花,可也看得出,使相大人对长安郡君这位女钦差可是不满得很呐!由此观之,那些传言也并非全都是假。”

赵俊气急败坏,指着白询就要开骂。

这时,郭维开口:“白大人,不可妄加揣测。”

“臣以为,白大人并非妄加揣测。”严渊忽然出声,“两个多月前,小女曾前往赵使相的留菲园中赴宴,回府后立刻抱恙,神医谷的大夫诊治后,说是饮下了早已绝的华酒。更让臣后怕的是,小女饮下的那杯酒原本是给长安郡君的,两人悄悄交换过酒杯,长安郡君这才误打误撞地躲过一劫。陛下试想,华酒这种酒为何会出现在留菲园的宴席上,为何会独独出现在郡君的酒杯中,又是什么人有本事找到这种酒?!”

严渊神色冷峻地看向赵俊,“臣暗查许久,发现是贵府的姑娘暗中指派下人将华酒倒给郡君,但是贵府姑娘背后似乎还有长辈在指使。三十年前华酒酿成的惨案至今历历在目,臣有理由怀疑,使相从那时起,便对郡君起了杀心。”

“或许,早在更早的刘子陂一战中,使相便对巾帼将领出的郡君心怀不忿了?所以,从京城到颍州,郡君无论在哪儿,边都不安稳,几前更是在回京途中遇到两番截杀,至今生死不明!”

赵俊额际青筋直跳,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明鉴,臣追随陛下三十载有余,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因这么一点小事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

郭维定定地看着赵俊,“克明啊,朕相信你的忠心,但是这不代表朕会包容你的所有错误,错了就是错了。”

郭维挥手,李四福会意地捧着一个卷轴向台阶下走去。

“这是长安在颍州拿到的证词,克明你先看看,众卿也都看看。”

早在听到郭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俊就愣在原地,直到李四福走到面前,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使相大人?”李四福出声提醒。

赵俊回过神,劈手夺过卷轴,飞快地看了起来。

“一派胡言!陛下,这份供词是假的!”赵俊信誓旦旦,“臣的族亲却是在各地开了些铺子,但绝不会干勾结**窟匪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此事正谊可以作证……”赵俊忽然停了下来,底气十足的声音瞬间消失,一阵阵寒意攀附着脊背汹涌而上,浸透了他全。

因为他忽然发现,在整场朝堂争吵中,自始至终,赵正谊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喋血

赵俊浑僵硬着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手指向赵正谊,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赵正谊抬头看了他一眼,苦涩地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环视四周,金銮辉煌肃穆,所有人都摒着呼吸,连表都一变不变,像一尊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不外如是。

赵俊阖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脸上的表恢复沉静,他直直看着郭维,辩解道:“陛下明鉴,臣常年跟随陛下征战四野,很少驻留京城,何从知晓**窟的事,更别提暗中指使他人勾结匪寇?!!”

郭维沉默了片刻,眼神锐利地扫过群臣,问道:“诸卿以为呢?”

魏人辅拱手,“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理应敢作敢为,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使相何冤之有?”

赵俊厉声:“魏相也曾是与我一同浴血沙场的同袍,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子?做过的事,我何曾抵赖过?今这事,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为何要认?”

魏人辅垂下眼,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是看在曾是同袍的面子上,人辅才要劝说,使相不如痛快地承认了。”

赵俊眉头一拧,本想说些什么,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咽了下去。

他忽然从魏人辅的话里察觉了一丝异样。

想到什么之后,他骇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金銮的朱门画檐,向皇宫之外的方向看去。

外面,有浓浓的黑烟从京城四处升腾而起,天色都变得黯淡起来。随后震耳聋的喊杀声从四面响起。

赵俊猛地扭头,看向龙座上无悲无喜的帝王,脸上的表瞬间变得悲哀又可笑,“陛下还是陛下,狠起来一点余地都不留,可笑的是,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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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自己是王座旁一头危险的狼,殊不知,王座上的人只把他当作一条不安分的狗。”白延钊迎风站在城门前,唏嘘地叹道,“老的老谋深算,小的诡狠辣,毫无准备就想和这两个人斗,武夫就是武夫,头脑简单还异想天开。”

“我好像明白大哥的意思了,”白延卿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女子,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祭天坛,女钦差,长安郡君从截杀中安然无恙地脱,来自颍、陈、寿三州的证据顺利交到了陛下手上。金銮上帝王和权臣对峙,结局未知,这个时候,皇城里赵家的私兵却忽然乱起来了。”

“呵呵,勾结匪徒,草菅人命,刺杀钦差,还特意加上了意图谋逆。为的,就是一次把人紧紧按死到地底下,不留一丝翻的余地。够狠。”白延钊一哂,“权力的游戏就是如此残酷。”而迷人。

话落手起,“当”的一声,瞄着他的额头疾飞而来的羽箭,被一柄长剑挡住,然后落到地上。

“大哥小心。”白延卿抬剑指向前方,寒眸如鹰,“叛军攻过来了。”

“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白延钊微笑,驱马冲向敌军,着黑色甲胄的卫军紧随其后。

“他们的剑很特别。”城楼上,郭知宜看见白家兄弟两人的剑后,轻笼着眉问道。

“琼卢和凌秋,桃溪山庄仅存于世的绝世双剑。”陆韶沉声道。“白延钊手里那把通体黑色的剑是琼卢,白延卿那把霜色的剑是凌秋。”

郭知宜眯了眯眼睛,思索着说道:“据说龚州伏牛山下有座冶铁城,城里有座赫赫有名的铸剑山庄,桃溪山庄,千百年来的名剑近半数出自这里,其中不乏龙渊、昆吾、宵练这些绝世名剑,甚至还包括秦朝的尚方宝剑。但是在三百年前,桃溪山庄一夜之间被人灭门,铸剑的技艺也自此失传。没想到,今能在这里一下看见两把。”

陆韶看见郭知宜的神色,“郡君想要?”

“不是,我只是想起来,你一直缺个趁手的兵器。”郭知宜看了眼攥在陆韶手里的环首刀,“当从方庆云手里夺来的这把倒是出乎意料的锋利强韧,只可惜和你的武功不搭。刘子陂一战中我见你用过一把三尖两刃的长刀,又快又狠,大杀四方,那样霸道的刀才衬你。等来我派人四处打听打听。”

“多谢郡君。”陆韶笑了笑,轻轻的暖意丝丝缕缕地从心底缠绕而上。

其实,真正让他高兴的,不是郭知宜念着要送他什么,而是郭知宜的脸色看起来终于好了很多。

郭知宜前天才从昏迷中醒来,醒过来的时候两眼通红,眼泪流了满脸。他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梦里见到了什么,可问郭知宜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肯说,脸上的神忧伤又脆弱,看得让人心疼。

好在这两天,况好转了许多。

先是暗闯赵府,威bi)赵正谊交出联络赵府私兵的令牌,然后调集四路卫军守皇宫,歼乱兵,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郭知宜的冷漠。

话少,脸上的表也不多。

自带让人退避三里的疏离气场。

陆韶看见这样的郭知宜,是真的慌了一下。

但还好,郭知宜的态度正在一点点和软下来,像是坚冰正在消融,也像是受惊的刺猬一点点重新放下警惕和防备。

“我们也下去吧。”陆韶沉思的时候,郭知宜已经转往城楼下走去,陆韶连忙追上去,把人拦了下来,“郡君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还是我去吧。郡君就在城楼上,看我为你dàng)平乱寇,为你奉上胜利,好吗?”

郭知宜慢慢抬眼,视线在陆韶坚定的眼中停留良久,倏尔一笑,笑意很浅,只带一点低低的气音,“好。”

饶是如此,陆韶也大松一口气。这还是霾了两之后,第一缕照破乌云的曙光。

紧接着,陆韶就听见郭知宜说道:“此间事了,我会把一切都和你说明白。”

“嗯。”陆韶笑了下,迈腿朝城楼下走去,手里握着的依旧是郭知宜惯用的佩刀。

郭知宜眼睫像蝶翼似的扑闪了一下,随后慢慢收回视线,向边的亲卫要来了弓箭。

郭知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面部线条紧紧绷着,神色愈发冷硬,修长细直的五指缓缓收紧,强弓被拉成满月,轻颤的弦后,鹰眼中寒光乍现,这一瞬之间,箭如流星,破云而出!

风起,扬起女子耳边一缕碎发。

百发百中的神手静默无声,感知着空气细微的流动,眼利手稳,毫不留地瞄准敌人最致命的要害。

城楼下,陆韶手起刀落,利落地收割人命;

通体漆黑、看似没有锋刃的琼卢则和他的主人一样,外表温仁端方不带杀气,实则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与之相交的兵器全都断成了两截;

与之齐名的凌秋也不遑多让,暮秋般的肃杀之气近乎实质地折在霜白色的剑光中,穿过凋零的生命,开出血色的雍容花朵。

在他们三人的率领下,最精锐的中央军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淹没了一切的刀光血影。

时间好似凝滞了,天地间一幕盛大的黑白默剧辉煌拉开,在刹那的定格之后悲壮收场。

火起四面,喋血宫门。

这场被称为“承德门之变”的流血政变以失败告终,并在百年后成为一宗众说纷纭的历史疑案。谁也不知道这场政变的幕后主使真的就是赵俊,还是别有用心的帝王……和他宠信的长安郡君。

但无论后世如何揣测,在当下看来

“赵俊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过去了。”

史倾棠站在静远阁的顶楼,俯视大地,平静的声音消散在风里,谁也没听到。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东方

中央十万军,分编为六军,掌控宫廷的龙虎军,守卫汴梁的控鹤军,马军龙骧,还有三支是步骑兵混编的神捷军、神威军、奉**。这三支军队和龙骧军已于数月前被调往西北前线。驻扎在汴梁的军队,只剩不足五万的龙虎军和控鹤军,以及城内的八千衙役,守备略显薄弱。

郭知宜有意速战速决,遂投入大量兵力,以十倍于敌方的碾压数量优势,雷霆般迅速镇压了乱军。大部分京城百姓都是刚听说有乱军bi)宫,还没来得及惊惧,那边乱军已全数被擒的消息就又传到了耳朵里。

没有参战的八千衙役则悉数被调往各个坊市,维持秩序,避免人心浮动。另外还专门派出军早早埋伏在赵府附近,赵氏族人尽皆被捕,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这一,京城的街道几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四面的城墙上披黑色重甲的军来往巡视,执长刀长枪,表冷漠。百姓莫不噤之。

赵俊被押着从宫中走出来时,抬头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四个戎装的年轻人,郭知宜和陆韶,还有白家兄弟二人。

看见彼此时,双方的脚步都是一顿。

一方是年轻气盛,风华正茂,一方是灰头土脸,暮气初显。

对比过于鲜明,连一向高傲的赵俊都猛地生出一种“后生可畏”的心惊感。

但很快,赵俊便强压下了这种想法,他叫住已经擦而过的郭知宜,“郡君留步。”

“赵大人有何事?”

赵俊看着金碧辉煌的大,“赵某有一个问题压在心里许久,不知郡君可能解惑?”

“长安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

赵俊呵呵一笑,“敢问郡君,《尚书周书》牧誓篇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不知何解啊?”

陆韶眼神一暗,有戾气隐隐流动。

白延钊则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知宜。

“何处牝鸡可司晨?赵大人莫不是看书看魔怔了?”郭知宜真诚地劝道,“还是开眼看看世道来得有用。”

“妖孽当道,大周气数必不能长久!”赵俊抬手指着郭知宜,厌恶道。

郭知宜不在乎地一笑,转叫住押送赵俊的四名军,“你们听到了啊,这个人诅咒大周气数,罪加一等,别忘了和大理寺卿提一句。”

军忍笑,“遵命。”

“进去复命。”郭知宜转,向紫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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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自微末,达于青紫,终之惨淡。

前半生欧皇附体,后半生衰神不去。

赵俊的人生也算传奇,本是一个卑jiàn)的伶人,却凭着歌声误打误撞得了京城望族顾家三小姐的芳心。总是温婉示人的顾三小姐,在面前变得大胆而炙,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凑钱资助赵俊脱jiàn)籍、习书文、练武艺。顾家家道中落之后,赵俊却成了汴梁城数一数二的青年俊杰,颇得许多大人物的青眼,官运亨通得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北汉国动dàng)时又烧冷灶投靠了郭维,直接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但后半生的倒霉……则是来得莫名其妙又出乎意料。是因为过于强悍跋扈,还是因为招人妒忌,又或者是政治谋?

没人说得清。

但在眼下,行百里的快马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将赵俊和赵氏族人的罪状大白于天下,天下一片哗然。

各个州府的角落里都在议论指点这件事,连大周最南端的黄州亦然。

“枢密使兼中书门下,乖乖,这么大的官!”

“勾结贼寇,草菅人命,刺杀钦差,还有意图谋逆,这么多罪名按上去够他死好几回了。”

“就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才,听说他带兵打仗还是有两手的。”

“是啊,现在东边和西边都在打仗,这子越过越难喏!”

带着斗笠的男人抱臂站在一旁,噙着一抹淡笑看完了整个皇榜。

“她倒是有本事,可惜赵家的大山才刚削去一座山头。”

他边的侍女余光观察着四处巡查的官差,出声提醒道:“公子,此处不宜久留。”

“是啊,毕竟我也是赵家人。”男人抬手压住斗笠,斗笠下是一双熟悉的眉眼。

赵温纶。

因策划谋杀郭知宜而沦为通缉犯,在**窟里却送了方四一个有关太后的重要报,自那以后便销声匿迹。

赵温纶揽过在**窟中舍命救下的侍女阿酌,姿态亲昵如一对伉俪深的小夫妻,“走吧,出了黄州,过了长江,就到大梁了,到了那儿,我们就自由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从头开始也许会更难。”阿酌毫不留地出言打击。

赵温纶低低笑了出来,“再难也不会比赵家的子难,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

阿酌淡定地撇开视线,声音透着平稳冷静,“公子自重。”

赵温纶心颇好,调笑:“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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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西南地界,四万重兵集结在九龙山脚下。从山顶看下去,漫野旌旗招展,气势雄壮。

慕彦超站在山上,整个人精神振奋,心激dàng)道:“古人诚不欺我,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哈哈哈。”

师屠笼着手站在侧,笑道:“郭家王朝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西北战场牵制,京城防备空虚,这是天时。我军先发制人,事先摸清了方圆千里的地势,占据险要,这是地利。”

“更何况,”师屠扭头看了一眼慕彦超另一侧的年轻男人,那人眉骨微突,凤眸凌厉,下巴微微抬起,天然一副矜贵模样。师屠眉梢不明显地动了动,语速很慢,听起来很有意味深长的感觉,“还有大梁三皇子亲自率两万大军相助,我军兵力是官军的两倍有余,这是人和。”

三皇子扭头瞥了师屠一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对他来说,和一个混迹花柳之间的轻浮书生说话,是对他份的侮辱。

师屠不在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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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野岗。

“下在想什么?”

高行周从军帐中钻出来,刚打了个哈欠,一抬头,就看见郭荣正抱着一把刀坐在高地上发呆。

郭荣回神,看着高行周在自己侧坐下,谦逊地笑道:“高元帅不必和我这般客,沙场上没有地位之分,只有袍泽之谊,恰好你我二人年龄相仿,不若以兄弟相称?”

高行周洒脱一笑,“行周自是求之不得,郭大哥直呼行周的名字就是。”

“哈哈,好。”

高行周坐直子,朝远处眺望了眼,“郭大哥方才在思虑什么事?是接下来的一战吗?”

“非也。”郭荣的目光投向很遥远很遥远的方向,“你行军时可看见路上的田地了?已是和暖的时候,土壤也解冻了,算算子耕应该已经开始,可你看,举目四望,大片大片的良田却荒着无人耕种。民以食为天,农事不兴,百姓的子必定不好过。

甚至,《商君书》有言,“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战争糟蹋农事,农事就跟不上,军粮艰难,兵力衰弱,战争就很难获胜。眼下我大周似乎已然出现了这种困境,由不得我不忧心忡忡。”

高行周偏头一笑,眼睛微眯,“行周倒是知道一个治本的法子,只是很难实现。”

郭荣侧目,眼神一亮,“什么办法?”

高行周眼神幽深,“需一雄才大略的帝王,扫**,平八荒,平定天下,而后养百姓,创太平盛世。”

郭荣一阵心惊。

高行周脸色肃峻,全无昔的风流浪dàng)模样,“白马银枪,只追随敢做千古一帝的人。郭大哥明白行周的意思吗?”

郭荣愕然地转过头,语气苦涩无奈,“即使我现在看起来风光尊贵,既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也有形同宰相的地位,但这些名号哪个都站不住。血缘终究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你说的那个位置,看似离我很近,但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也许终我一生都难以企及。”

“郭大哥不愿搏一把吗?”

“父皇于我有恩,我绝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小恩与大恩,孰轻孰重?”

“……”

高行周笑了一下,表不再严肃,脊背也不再直,又变回了那个懒懒散散的贵公子,“不论如何,行周的意志不会变,郭大哥永远是郭大哥。”

高行周起往回走,在郭荣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眼中有暗光划过。

另一个帐中,房朴面色凝重地盯着面前巨大的八卦图许久,抬手在四象的位置放上了一颗棋子,喜道:“青龙将终于出现了。”

广顺二年,皇子荣与慕彦超战于九龙山,三战三败,且战且退。

慕彦超志得意满,看着舆图上的关卡道:“只消最后一战,我便能打得郭荣和高行周再无还手之力!”

众将俱是面带喜色,高呼:“恭贺元帅!”

三皇子冷冰冰的脸上也缓和了几分,“慕帅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慕彦超心中不悦也不敢表现出来,堆笑道:“自然,到我入主汴梁城的一,江北十二城任君挑选。”

“这还差不多。”

师屠冷眼看着这一幕,在心里讽笑不已。

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大喜之色,他走到舆图旁,“元帅看这里,此地乃天然形成的一线天,正是郭荣军队败走的必经之路,如果我们事先埋伏到两边,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彦超看了看,大悦:“子苏真乃吾之子房。”

三皇子也难得点头,“师先生确实谋略过人。”

师屠不卑不亢地笑了笑。

第二百四十四章 平叛

第二,慕彦超军队的部署就到了郭荣手里。

郭荣帐中一片肃穆,几名将军和房朴都面色严肃地凑在舆图前分析势。

这么一来,拄着长枪,没骨头似的高行周就格外显眼。

俊美风流的相貌,玩世不恭的腔调,大周最不像主帅的主帅是也。

高行周本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追随他已久的五六位将领习以为常,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高行周有一下没一下地以枪敲地,“唉,装输也很难的,再不打,我这白马银枪的名头,就该变成银枪蜡样头了。”

众人哄笑。

高行周板起脸,“笑什么笑,我可指着一战扬名好去未来夫人那儿邀功呢。”

和高行周关系亲近的帐下将领拆台:“八字有一撇了吗?”

高行周悠悠起,朝那个将领勾了勾手指,对方不上当,防备地后退了两步。

高行周莞尔,“你躲什么,哎,算了,没事儿,我给兄弟几个一块解释解释刚才那个问题。”

“看见我手上这条疤了吗?”高行周噙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未来夫人留下的。”

其他人嘲笑,“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你的路还长着呢!”

高行周郑重地挑眉,“太没有觉悟了,难怪一个一个到现在还讨不到媳妇。这道疤的意义大着呢,它是我与夫人有肌肤之亲的见证,是我们感的开始。”

众人:“噫”

高行周上半动了动,一手握长枪,一手拄在椅子把手上,托着下颌得瑟地笑,“多谢祝福,放心,我们大婚之的喜酒大伙儿都有份。”

“……”

郭荣看在眼里,抬头笑道,“放心,下一战就是高家枪一展威风的时候。”

高行周精神一振,“哦?怎么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郭荣微笑,神色明明白白地写着志在必得,“我记得,高家枪里有一绝技,叫回马枪?”

“不错。”高行周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一笑,“绝计,好一招绝计,不成功便成仁啊。”

“但是我喜欢。”高行周直子,笑得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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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风急,孤鹰低空盘旋,落到巨岩上,锐利的视线四处警备地盯着。

巨岩下面,一支队伍步伐整齐地bi)近,兵士们俱是眼神如狼,神肃厉,手提寒枪,披重甲,骑着高头大马。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周围却萦绕着重重的肃杀之气。

“敌军进一线天了,快禀报元帅。”

慕彦超站在山腰的巨石后面眯着眼睛看了看,“领头的是高行周!呵呵,白马银枪白马银枪,偏到了高行周这里,成了白马金枪,招摇过市,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我们动手吗?”边的将领问道。

慕彦超摆手,“再等等,等进来的人多了再动手。”

战场上的高行周敛起一浪dàng)不羁,容貌俊俏但神冷漠,姿拔,如同他手中那一柄寒枪,既是冲锋陷阵的杀器,也可以是挥斥方遒的旗帜。

高行周如同一头侵略极强的掠食者猛兽,以野兽般的直觉灵敏地捕捉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四周的杀气宛若实质地呈现在他的眼睛里,强弱分布几乎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弧度很小地扯了下嘴角,自言自语道:“双蛟湛金枪,你也激动了吗……不急,很快,很快……”

郭荣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一线天的确是我们败走的必经之路,但是,它也是慕彦超追击我们的必经之路。”郭荣笑得云淡风轻,“派一支千人先遣队从一线天撤退,以迷惑慕彦超。先遣队人少,慕彦超辛苦布置了那么久,为的是一举重创我们,所以先遣队经过一线天的时候他必定不会轻举妄动。等到他后知后觉,发现先遣队后面没有后续军队的时候,先遣队差不多已经走出了一线天。”

“然后,”高行周抬头,看了看头顶只有一隙的苍蓝,两边山石嶙峋遮住无限天穹,“全军大张声势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轻装简行,伐木造船,伪装出要南下走水路绕开九龙山群峰逃跑的假象。”

高行周挑起一点金色枪尖,在昏黑的峡谷中格外醒目,然后“唰”地往下一压,顷刻之间,千名特意遴选出的精锐骑兵同时加速,纵马如雷霆般迅速往出口处奔去。

与此同时,慕彦超那边按照高行周和郭荣的安排收到了属下的通报,“什么?高行周队伍后面没有军队?郭荣带着人往东南去了?!”

“是,河道上密密麻麻都是周军的船。”

有将领捶地,冷哼道:“可惜了,郭荣胆小不敢冒险,特意避开了一线天,下面的高行周就是个障眼法。”

辛苦部署许久,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一场,放谁头上都像吞了只苍蝇似的。

慕彦超青着脸,“放箭!既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把命留下吧。”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却在矫健的战马面前相形见绌。高行周一条长枪使得密不透风,金属箭簇和枪尖不断碰击发出刺耳的鸣声,冲出峡谷的最后两里路程,高行周留在队伍后方掩护,孤挡下大半箭矢,最后竟分毫未伤,千人先遣队的甲士无不敬服。

慕彦超闻信气得眼前发黑。

师屠在一旁思虑片刻,劝道:“元帅此时万不能乱了阵脚,郭荣故意用高行周迷惑我们,为的是争取时间逃跑,但是郭荣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元帅看这里。”

几个急子的将领也凑了过来,“师先生快说!”

“他们想走水路绕开九龙山,但是如今不是涨水的季节,河道还没有安排人清淤,水浅舟深,行船缓慢,他们逃不了多远。我们人马精神,现在追应该还追得上。”

慕彦超拧着眉,思索道:“嗯,的确能追上。”

“但这样我们太被动了。”

“一直跟在周军股后面,太憋屈了!”

其他几个将领提出了反对意见,语气硬冲冲的。

师屠轻轻一笑,“其实,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十几双视线齐刷刷地落到师屠上,师屠也不卖关子,“郭荣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绕过九龙山,可……在我们眼前不就有一条近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九龙山吗?”

慕彦超若有所思,“你是说,从一线天穿过九龙山,到前面阻截他们,虽有风险,倒也可行。”

其他将领也都赞同。

慕彦超又派两拨人出去探查,再三确认郭荣确实率大军从水路逃跑了,这才拿定主意

“传令下去,全军整顿,有序下山,走一线天追击周军。”

少顷,山野间旌旗摇动,烟尘滚滚。

“噗咳咳。”地上的枯草丛忽然颤了颤,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从草丛底下冒了出来,“终于下山了,忍不住了,差点呛死我。”

他从地上爬起来,拔掉上伪装用的草枝落叶,露出上穿着的周军制式的盔甲。

在他之后,像是发出某种信号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兵士从枯枝衰草丛中爬起来,抖落一伪装。

“太他娘的刺激了,慕彦超的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也埋伏在山上,哈哈哈!”

“看来慕彦超边就有我们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能手眼通天到把慕彦超的布置清清楚楚地给我们递出来。”

“是啊是啊,太厉害了,最危险的一次,我都能看见慕彦超那边的人。当时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被他们发现了。”

“还好你没暴露!”

“好了,别废话了,按计划行事。”胡须黑面的将军从他们后走出,众人噤声,井井有条地回到布置好的位置,各司其职。

另一边,高行周也好整以暇地堵在一线天的出口,手中长枪隐隐地翁鸣着,蓄势待发。

郭荣的声音再次浮现在他耳边,“慕彦超以为我们要南下走水路绕开九龙山群峰逃跑,这时候,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掉头追击我们,或者……抄近道去前面截击我们,而唯一的近道,就是一线天。

而我们的人有一半就躲在慕彦超设下埋伏的地方不远处,只等着慕彦超率军下山,从一线天穿过时,取而代之伏击慕军!”

高行周注意到山上的动静,脸上笑意渐深,“成了。”

峡谷两边山峰上埋伏的人,再加上堵在一线天出口的高行周一行人,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布袋形陷阱。

周军、慕军,设伏者与被伏者,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完全对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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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慕彦超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倒是他边的小白脸军师先倒下了。

“怎么回事?”慕彦超皱眉看着脸色惨白、口中吐血的师屠,心中升起淡淡的担忧。

大夫看了看后,叹气,“师先生是cāo)劳过度,子熬不住了。”

慕彦超懊恼,“是我疏忽了,你的体到底不能和武将比,连来还跟着我们跑东跑西,辛苦你了。”

师屠抹去嘴上鲜血,强撑笑容,“屠立誓效死于元帅帐下,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慕彦超微微动容,“好,好,有你辅佐,本帅何愁大业不成?!你就留在城中休养,等本帅凯旋归来,定要祭告天地,焚香再拜,与你结为异姓兄弟。”

师屠感激不已,“屠三生之幸。”

慕彦超派人把师屠送回城中,亲率三万大军向峡谷进。

九龙山乃齐鲁大地最雄伟壮阔的一座山脉,九峰耸立,连绵若腾龙起,故名“九龙山”。山峰与山峰之间的峡谷幽深狭长,宽窄不一,最窄处仅一线,最宽处能容百人并行。

广顺二年,周军与叛军在此激战,自此以后,这座山谷更名为“万尸谷。”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捷

三万周军蜿蜒穿行在两山之间的峡谷,犹如一字长蛇。蛇首的慕彦超走到出口时,蛇尾的大批兵士尚未进入峡谷。

首尾难以相顾,巨大的危险犹如垂云无声地铺展笼罩开来。

慕彦超勒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踏了几下。慕彦超高高坐在马上,神态傲慢地和高行周四目相对。

“这不是白马银枪的高家贵公子吗?怎么不继续夹着尾巴逃跑了,回来送死吗?”

高行周缓缓勾起嘴唇,笑得和善,“是回来送死,只不过不是我死,是送慕帅归西。”

“狂妄!”慕彦超冷笑,“宋州高家一世盛名,注定要断送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手上。”

高行周笑了笑,不再赘言,长枪一振,大喝着朝前冲去,后千余骑亦是神威凛凛,气势强横雷厉宛如千军万马。

一点金光乍现,随后血雨如注。

天地间除了兵甲撞击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如血的殷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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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我们中埋伏了!!啊!!!”混乱的战局中,慕彦超听到一道又一道惨叫声从自己后响起。

他惊怒地回头,正对上飞蝗般扑面而来的流矢。

“怎么回事?!”慕彦超震怒。

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这个认知骤然出现,让慕彦超坚定的意志里出现了一丝名为惶恐的裂缝。

边的人抹了把脸上的血,抵挡着不时飞来的长箭,艰难道:“元帅,我们中计了,两边都有埋伏。”

什么?!!

转眼间,心念百转,慕彦超瞳孔一缩,“怎么可能?!郭荣不是走水路跑了吗?”

难道……逃跑也是障眼法?!

郭荣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个地形对付他?!

不,不对,有哪里不对。

郭荣不可能知道他的军力部署,除非……有细!

谁?!

是谁?!

能探知这么机密的报,能自如地传递消息,一定是他边的人!

而且还深受他信任……

慕彦超的心神摇摇坠,大怒之下竟是“哇”地吐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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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帅!”站在崖顶的房朴看见来人,转行了一礼。

郭荣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到崖边,俯视着蜿蜒狭长的深谷,“战况如何?”

房朴高兴地笑了笑,“大局已定,我军必胜无疑。”

郭荣心中也是一喜。

他眯了眯眼,看见陷入阵中苦战的慕彦超,“拿弓箭来。”

边的牙将立刻捧上弓箭。

郭荣侧目,手指搭在箭上,拉开了弓弦,箭脊上泛着冷锐的铁光,箭锋遥遥对准了慕彦超的方向。

“嗖”破风声响起,长箭在强弓的加持下一下洞穿了慕彦超的膛。

慕彦超抬头,憎恨地看了眼出这一箭的郭荣,在满心的不甘中从马上摔了下去,而后被人潮淹没。

头顶是漫天箭雨和滚石滚木,出口是以一当百的湛金枪高行周,入口是郭荣手下最得力的虎将马全义。

这场战斗的胜负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只是虽然这么说,但战斗的惨烈仍然超出了郭荣和高行周的预料。

两万精兵,折损了近四分之一。

三万敌军,一半被屠,一半被俘。

九龙山的这条枯谷里,人为地制造了一条流动的血河。

“嘶嘶!轻点轻点!”高行周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抽气。

副将一脸无奈地上药,“您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怎么每次都叫得这么惨。”

高行周无力道:“因为每次都会疼啊。”

副将嘀咕道:“那您打仗的时候还不小心点保护好自己,每次都跟不要命似的。”

高行周一哂,“打仗的时候哪有功夫管这么多,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您……这次您……”副将言又止。

“怎么了?”

副将停顿了片刻,“这次您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杀了慕彦超呢?慕彦超和您离得很近,论武艺也完全不是您的对手,您是故意把功劳让给……”

“好了,”高行周垂下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去找大夫要点好药,要能不留疤,我这张俊脸一破相就完了,快去!”

“是。”副将叹了口气,起出去找药了。

高行周趴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小心地拉上衣服爬了起来,挪到书案前,提笔画了幅……自己的半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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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这幅像的人足足沉默了半晌。

“怎么了?”郭知宜凑过去看史倾棠手里的东西,“你看到什么了,发了这么久的呆?”

“没什么。”史倾棠面无表地收起画,“无非是些需要费脑子收拾的没脑子的东西。”

“嘿,这话怎么这么绕呢?”郭知宜直觉史倾棠手里的东西很不寻常。

但史倾棠很不想和郭知宜分享自己被个流|氓调戏的糗事,岔开话题道:“对了,小怜呢?好一阵子没见她了。”

郭知宜摇头,“我在回京路上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就再没看见她,听关潼说,她没有回京,而是扭头往西去了。”

“关潼是你这回去颍州捡回来的小子?”史倾棠笑了笑,“夜可视物的那个?”

“对,人不大脾气不小。”

“不如送他去沙场上历练历练,”史倾棠道,“小怜肯定是冲着李锐将军去的,方四正好也在西北,李荣将军又承过你的恩,西北虽然形势不好,但送人过去历练的话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也好。”

“话说回来,”史倾棠摩挲着杯子,在脑中组织了一番语言,“你和小怜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对劲?”

“没有。”郭知宜撑起子,脸色正经起来,“怎么了?”

“我查到了她的世。”史倾棠叹着气说了一遍白怜的世,“……她是顾胭染的女儿,在顾胭染离世后养在白夫人膝下。我可以确定的是,顾胭染的死不是意外,和白大人、白夫人都脱不了干系。小怜幼时体弱多病,也是白夫人的手笔。

小怜小时候应该是不知道这些往事的,神医谷谷主,也就是他舅舅顾清川,和白大人一同瞒下了这些往事,让小怜真的以为自己是白大人和白夫人两人的亲生女儿。但不知道为何,三年前小怜忽然发现了,巨大的刺激之下整个人大变,乖张暴戾,晴不定,甚至在白府投过毒,自己还服过五石散。”

郭知宜皱起了眉。

“但她在你边时,一点异状都看不出来。”史倾棠抿了口茶,“也不知道她接近你是为了什么。”

郭知宜叹了口气:“不管为了什么,总归她救过我一命。我会让人好好查查她的去处。”

不知为何,郭知宜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担忧。

第二百四十六章 郡主

诛杀叛军首领慕彦超,生擒大梁三皇子,郭荣在东部立下赫赫威名,大胜而归。

回城之,帝王亲自到城门前迎接,京城百姓也纷纷夹道相迎。

当晚,宫中就摆起了隆重的庆功宴,朝臣命妇尽数到场。

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好不闹。

但陆韶却敏锐地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发现了郭知宜的心不在焉。

他想起郭知宜前些天对他说的话,心头不自觉浮上一层隐忧。

郭知宜前段子的那次昏迷来得毫无征兆,连白怜都束手无策,整整三后才突然地醒转过来,而且醒来时的神很不对劲。

但是郭知宜醒来不久又忙起了赵俊的事,这件事就这么被压了下来。

直到解决了赵俊政变的事,他才知道郭知宜昏迷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一直知道郭知宜是有些异常的。

从刘株追杀他们时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了郭知宜的变化,虽然外貌体和原来没有丝毫不同,但是眼睛里流露的神采、脸上的细微神,却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他原本不信鬼神,但郭知宜的这种变化让他潜意识里做出了借尸还魂的猜测。

孰料,事实竟比他想的还要惊世骇俗。

她说,她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孤魂,不知道为什么依附在了这具体上。

说来也是奇怪,陆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陆韶想,可能是“孤魂”两个字打动了他。

亲生父母想杀了他,养父母也不想他活。他不也是无亲无故漂泊在世间的一道孤魂吗?

“我有时候很害怕,害怕被笑得那么温柔的爷爷和父亲发现,我原来是个披着他们最疼的孙女和女儿的皮囊的冒牌货。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的存在,是我夺了她的体占了她的人生吗?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里?我是不是不该以欺骗世人的这副姿容活着?”郭知宜说这话的时候,神格外忧伤。

陆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那才是最真实的她。

脱去伪装后的她。

不用做别人的她。

强大也脆弱的她。

“所以,我是不是该去死呢?”郭知宜忧郁地望向他。

“不!”陆韶被她极端的想法吓得心脏漏了一拍,“不要!”

郭知宜自嘲一笑,“我不敢,也不舍。”

“在我昏迷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这个世界的郭知宜。和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人对视,真是一副诡异的场景,我也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心魔。

她说我鸠占鹊巢,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说我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她说的我都相信了,陆韶你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陆韶抓住郭知宜的肩膀,摇头,绪起伏很大,“大小姐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隐帝派人诛灭郭家的时候,她虽提前得到消息,买通守城卫士,把家里人送出了京城。但是她也因为刻意露面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你和大小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郭知宜眉目疲惫地笑了笑,“那还好,我没有放弃。”

“是上天给了我这次机会,我选择珍惜,好好珍惜,珍惜遇到的一切

和你。”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光。

“所以陆韶你不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郭知宜挑眉,以一种很轻松的口吻道,“我梦见你造反了。”

陆韶一愣,摇头。

他神色很坚定地发誓,

“我永远效忠你。”

--

广顺二年,大皇子荣以东征大捷之功加封“晋王”,长安郡君以平内变之功,加封长安郡主,赐金千两,公田百顷,食曰千户。

朝野震惊。

“爷爷您的赏赐太重了。”御花园里,郭知宜挽着广顺帝郭维,哭笑不得道。

郭维哼了声,“要不是你爹拦着……”

郭知宜无奈道:“爷爷的心意我都明白,但我又不缺衣少食,要这么多钱也没用,不如都捐做军饷吧,西北战事胶着,兵士正拼命杀敌,我们皇室万万没有坐在京城享乐的道理。”

郭维叹息,“也好。”

早的御花园里,已有了红粉争艳的好风光,祖孙两人又坐着说了许久的话。

直到李四福出来提醒,郭维才不舍地往回走。

“对了,”郭维临了想起什么,“你见过傅家姑娘了吧?”

郭知宜一愣,傅燕青的妹妹?爷爷的义女?

“她是个好姑娘,”郭维稍一停顿道,“再过三个月,你父亲就和她完婚了。安安大了,会理解你父亲的。”

是陈述的语气。

这意味着晋王妃已经定了,爷爷只是告知她这件事,而她只能接受不能有异议。

就算有异议,也没有用。

郭知宜垂着眼,扯起嘴角应了一声。

她想起在破庙里那个温婉如水的母亲,轻柔地拥着她的女儿,温声慢语,“怎么哭了呢,可是受伤了?”

如果是原主的话,她会难过吧?

郭知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来,她抬眼看向郭维,“爷爷觉得,安安变了吗?”

话一出口,她便生了几分悔意。

“想什么呢,”郭维慈和地笑了笑,抬头,鬓发间的斑白更多,沟壑纵横的脸上显示着他经历过的风霜,“这段子你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不要胡思乱想。”

郭维说完,笑着扶了扶郭知宜头上的步摇,转离开了御花园。

郭知宜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第二百四十六章 书院

三月,南风裹着温软的气息,叫醒料峭京城。

于是,杨柳垂垂如烟,桃花灼灼如霞,市井的人们纷纷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鲜亮的装,三五成群,冶游于郊野明媚大好的光中。

史倾棠半蹲着,拿帕子擦去书扉页上的尘土,动作细致小心,连包角的角落都不落下。外面的灰尘完全清理干净后,史倾棠起,把书放到阳光明朗的空地上,仔细地用木块压住了书页的四角,不致被风吹起。

静远阁前大片的空地上,就这样摆了满地的书。一排排,一列列,摆满了整座院子,中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

史倾棠忙完手头的活,看了眼满地的书,疏淡的眼睛里浮出几许欣慰的悦色。

她走回静远阁阁门前,暖洋洋的阳光直直地洒在门口,门口摆着一张圆形的小木桌,桌上有薄薄的水雾从茶杯中静静地升起,桌旁摆着两张花梨木色的圈椅,一张是空的,另一张上面正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

霜白的裙裾上湛蓝色的水涟纹若隐若现地流动,眉心一点浅碧色凤尾钿,本就偏冷的面相更多了几分使人退避的清凌疏远。

事实也是如此。

铁血杀神,手腕强硬,没几个人敢接近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

但史倾棠正巧在这仅有的几个人里。

两个人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前,像平常人家的好姐妹一样,懒洋洋地喝茶、晒太阳,无所不谈,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怎么不出去走走?”史倾棠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远处的纸鸢上。

郭知宜往后仰了仰,懒懒道,“累。”

“郡主娘娘近来心欠佳啊,”史倾棠侧目看向郭知宜,“不如说与倾棠一听,也好消遣消遣这无趣的子。”

“危险发言哦,”郭知宜撑着脸说道,“本郡主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好,那倾棠换一种说法,”史倾棠轻轻笑着移开了视线,“倾棠最近有一苦恼之事,不知郡主可愿分忧?”

郭知宜警觉地说道,“如果是让我帮你赶走高元帅,我可赶不走。毕竟高元帅现在是我父王拜把子的兄弟,算是我的长辈。”

史倾棠的表僵了一下。

郭知宜见状,在心里啧啧大叹,这两个人之间果然有猫腻。

她促狭一笑,“我看莘华书坊最近出的话本子里男的都是貌丑无能又不举,被女方嫌弃,被亲友背叛,最后无一例外下场凄惨,唉,也不知道妙笔先生最近是受了什么刺激?”

史倾棠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不过倾棠倒是听说,妙笔先生下一个本子叫冷面郡主俏侍卫,描写细腻,内容香艳。”

郭知宜笑容凝滞,随后立刻变脸,恢复一副正经到不行的模样,“不知有什么是在下能效劳的?”

史倾棠手指指向满地书籍,“郡主可愿助倾棠办好这书院?”

郭知宜想起办书院的事宜就头大,“我出钱还不够吗?”

史倾棠笑着看她,“晋王下升任汴京府尹,师屠和青邱协理东仙小筑,郡主在京中还有何要事在吗?”

郭知宜幽幽叹气,“一口一个郡主,压榨我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史倾棠满意,“那就交给郡君了。”

“等等,”郭知宜眨了眨眼睛,“史大家主,您这撂挑子的速度太快了点,帮忙帮忙,我只是个帮忙的,全交给我,您呢?”

史倾棠起,一只手搭在郭知宜肩上,轻描淡写道,“自然是要准备制举了。”

郭知宜一口茶喷了出去,“制举?”

史倾棠挑眉,“怎么?”

郭知宜掏出帕子,擦了擦溅出来的茶滴,“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制举许女子参加吗?”

“陛下同意了。”

行。

好的吧。

她爷爷的思维有时候真的很出人意料。

郭知宜沉思许久才消化这个事实。

“也好,也该让朝内外的迂腐的老古板好好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风起,白色和青色两道衣带飘飘的影,相对而视,畅快地笑了起来。

“书院叫什么名字呢?”郭知宜问道。

“静远书院。”

郭知宜点头,“那书院的第一任山长由谁来担任呢?如果由魏相或者房大人这些名声响亮的人来担任,定能吸引更多生徒前来修习。”

史倾棠摇头,“不必,第一任山长就是我。”

对上郭知宜怀疑的目光,史倾棠解释道,“名者,实之宾也。连这点观名见实的本事都没有,我静远书院不需要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愚钝之徒。”

郭知宜扶额,“好吧好吧。”

史倾棠这是打算对生源严格把关了。

虽说是好事,但是如果不拿出些有吸引力的长处,没有什么人来,难免会贻笑大方。

啧。

史倾棠有史倾棠的清高的坚持。

那么就得靠她动些其他脑筋了。

“授业的老师你请到几位了?”郭知宜摩挲着手指,思考道。

“二十三位。”

“???几位?”郭知宜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二十位师叔师伯,郡主在雅集上见过的。”史倾棠数了数,“还有三位,魏师伯,房师叔,白大人,他们会在闲暇时过来讲学。”

郭知宜:“……”

好了。

这么强大的阵容她还谋划个锤子哦。

“还有一个问题,书院的事不会耽误制举吗?”不需要专心备考吗?

郭知宜真诚发问。

史倾棠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耽搁?”

郭知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史倾棠还是有些不解,“但是办书院和制举都不是很消耗精力的事。”

“哈?”郭知宜倏尔瞪向史倾棠,“那怎么还需要我帮忙?”

史倾棠面不改色地改口,“虽然这两件事拎出来哪一件都不是非常消耗精力,但他们加在一起就很消耗精力了。”

郭知宜额头的青筋跳了两下。

史倾棠笑了笑,意味深长道:“秦初,太宗私幸端门,见新中第的进士们鱼贯而出,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郡主觉得呢?”

郭知宜一下子抬头,直视史倾棠,良久之后,唇角轻轻勾起,“史姐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史倾棠没有说话,弯腰拾起一本书翻了翻,“静远阁中典籍无数,汗牛充栋,这才是倾棠的底气。”

“郡主,家主。”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郭知宜和史倾棠两人的交谈,“晋王府家臣正候在门外,说是宫里来人召郡君进宫。”

“我知道了。”郭知宜点了点头,同史倾棠辞行,转朝门外走去。

史倾棠敏锐地注意到了郭知宜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心中划过一丝狐疑。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觉得郭知宜听到下人递的话后表有些不虞?

为什么呢?

晋王……

陛下……

她见到这两个人应该开心才是。

刚才的表明显不对。

不,不止,她这段时间的状态都有些不对。

赵俊秋后处斩,慕彦超被斩于晋王之手,掌控汴京城的白询急流猛退挂冠离任,晋王的地位水涨船高。

眼下形势一片大好,郭知宜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奇怪至极。

史倾棠把心中的疑惑记下,打算问问陆韶。

--

“师屠?”

门外,郭知宜看见驾车的人,眼睛眯了起来。

这人已经和陈州城里初见时截然不同了。

陈州城初见时,郭知宜尚能从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里窥得他的绪和**。

但眼下的师屠,已全然不能看出内里的心绪。

锋芒内敛,不动声色。

真是可怕的成长速度。

“好久不见,应该叫师大人了。长安何德何能让师大人牵马驾车呢?”

师屠无奈笑笑,“郡主就别取笑我了。”

从外表看,和守礼青涩的俊俏书生无二。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变

但郭知宜是知道师屠秉的。

她摇了摇头,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倚着车壁感慨,“一别数月,今非昔比。”

师屠抚平车帘上的褶皱,拉住车帘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而后做到前面,扬鞭驱马缓缓起行,“半年前,我只是陈州城巍峨的城墙上一个普通的守城小卒,不起眼得就像城墙上千千万万块砖石的其中之一。我站在城上,目之所及是千篇一律的屠杀,耳边充斥是哀鸿的鸣叫。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看不到前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是一黄土就了结了一生。”

“但好在我这个人的运气不错,遇见一个只在传言里听过的人。”

车厢内一片沉默,并没有应声。

师屠不在意地接着回忆道:“那个人和传言里一样强大而漂亮,但是并没有传言里那么冷血残忍。所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鼓起勇气,孤注一掷地赌了一把。”

师屠轻快地笑了起来,看上去朝气蓬勃,“现在看来,这一把是赌胜了的。”

“恭喜?”郭知宜凉凉道。

“不敢当不敢当,”师屠连连摇头,“在属下心中,郡主永远是属下的恩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只要郡君一句话,属下万死不辞。”

“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感激不尽,”郭知宜拨弄着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只是……如今你到底算是父王的幕僚,你来路敏感,看不惯你的人不在少数,未免有心人臆测些有的没的,后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属下。”

“遵命。”师屠握着缰绳,半垂着眼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属下最后以这个名义禀报一件事。”

“说。”

“怜小姐的下落找到了。”

郭知宜猛地抬眼,“在哪儿?”

“浮山。”

“浮山,”郭知宜重复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地名,心中咯噔一下,“浮山不是三军会战的中心吗?”

战况最激励的时候,浮山城一天之内甚至三易其主,说它是整个西北战场最危险的地方都毫不夸张。

“是,关潼也已经到了地方,现在两个人都被方将军看着。”

郭知宜按着眉心思索许久,“就这样吧,让他们先待在西北,京城这边先压住这个消息不要往外透露。”

白怜啊白怜……

郭知宜想起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是怜惜又是无奈。

出尊贵的第一世家,容貌又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命运给了她迎头一击。敬的母亲原来是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仇人,景仰的父亲原来是个手段卑劣的伪君子,短暂的十多年完完全全活在别人的谎言和恶意中。

大变也在所难免。

但尽管如此,在郭知宜看来,白怜的子依然保有善的一面。

太后骗她进宫,打算对她下手时,是白怜出手救了她,甚至舍为她挡了一剑。如果不是真心把她当成友人,绝不可能那么果断地而出。

在颍州和陈州也是,审讯时毫不留,救人时毫不犹豫。

怎么说,都算是一个好姑娘。

除了偏执点没毛病。

她和陆韶赶回京城镇压赵府私兵叛乱的时候,手忙脚乱,一时无暇顾及白怜。

可就这么短短两天的时间,白怜就不见了影。

郭知宜也是后来问了青邱才知道,原来白怜是看到了方四传回的加急战报,得知李锐在前线负重伤的消息,立刻不管不顾地去了前线。

不,也不是不管不顾。

临走之前还坑了她老爹一把。

她把自己研制出来的华酒送到了大理寺。

所以……

严瑾瑶误饮华酒那件事就变成了白家和赵家两家都有参与。白家瞬间吸引了朝臣的注意力,继赵家之后成了又一个重点关注的对象。

赵家和白家竟然也有联系?那么他们两家的联系有多深?

一时间众人纷纷猜疑不定。

面对这种境况,白询也是果断,自请离职,以待大理寺卿查明真相。

然后,大理寺卿亲自动手,查出来的真相是白府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拿出去卖。

事到这地步,本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但白询却上书自称愧疚,言此事虽是无意之失,却险些酿成大错。他治家不力,难逃其咎,遂主动挂冠离任,退出了朝堂。

皇帝三次相劝都未能改变白询的心意。

郭知宜摸不清白询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根据她的观察,先有白延钊在攻打汴梁那场大战前违令放京城百姓出逃,后有白询小恶深省、严于律己,白家的声名在民间是越发的好了。

而且,不只在民间,就是在皇帝面前,白家人也比之以往更加得脸了。

虽然白询不再是京畿地区的一把手,但是白延钊却成了皇城司的三大勾当公事官之一,皇城司原叫武德司,隶属军,掌宫钥,启闭皇城门,后来逐渐独立,成了天子的耳目之司。

皇帝把白延钊调到这个地方,就是在表示对白延钊的亲近和看重之意。

所以,即使白询退隐了,京城里的朝臣也不敢小瞧白家。

郭知宜自始至终就不担心白家如何,几百年的深厚底蕴就注定它不可能轻易倒下。

让她不安的是白家人现在对白怜的态度。

他们有没有发现是白怜临走前动的手脚呢?如果他们发现了,白怜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郭知宜思虑片刻,觉得白怜还是暂时留在西北更好,于是把白家的事从脑中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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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京城的石板道上,马蹄踏出了清晰而缓慢的节奏,听来很是悠闲。

车外,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高谈声、欢呼声鼓震着人的耳膜,处处都充满了市井气息。

“汴京繁华如梦,是我始料未及的。”马车外传来师屠赞叹的声音。

郭知宜掀开窗帘,有些出神,“这样繁华的城市我也始料未及。”

她不是没有见过更繁华的都市,但没有一座城市能如眼前的汴京一般让她触动。

也许是乱世中的繁华太过难得,也许是她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潜移默化之间,这座汴京城已深深融进了她的生命里,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在此后经年,丝丝缕缕地勾连着再也剪不断。

以后会更好的。

郭知宜看着生机勃发的汴京,在心中默默地想道。

“宫门到了。”沉思间,朱墙碧瓦的宫城已至眼前。

厚厚的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掀开,一张笑嘻嘻的脸凑了过来,做了个搀扶的手势,“恭请郡主娘娘。”

郭知宜挑眉,“小王叔就不怕长安折寿?”

郭意城想了想,轻咳两声,故作老气横秋的模样,倨傲地盯着郭知宜,“乖侄儿,还不快来拜见你王叔?”

郭知宜乖巧地笑着道,“王叔~”

“嘶嘶”王叔本叔抱着脚单脚跳着原地打转,脸色扭曲狰狞,“安安你下脚好狠!”

郭知宜一脸无辜,“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就是轻轻地、轻轻地踩了那么一脚,踩死蚂蚁的力气都没用上。”

郭意城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团聚

“陛下,康王下和长安郡主到了。”御花园里,李四福余光注意到郭意城和郭知宜两人正在朝这边走来,忙低声在郭维耳边轻声提醒。

正在下棋的郭维和郭荣两人都是一愣。

从李四福的角度能够清楚地观察到帝王脸色的变化,顷刻间眉眼间温柔像水般溢出,慈溶解了皱纹间长年累月堆积的冷硬。

李四福也笑了笑。

为帝者,喜怒是不能形于色的。

所以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得圣心,只需要看看陛下在他面前流露了几分真实。

李四福微微抬头,安静垂落的拂尘轻轻摆动,昭示着风的和缓熏柔。

在那风之来处,在那和风的来处,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带着整场的明媚。

那就是能让帝王流露出十分真实的人啊。

李四福心中感慨,笑着向来人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郭意城笑嘻嘻地,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凉亭,在郭维两步远的前站定,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父皇,王兄。”

郭知宜跟在郭意城后,依次向郭维、郭荣和守在一边的徐崇见了礼。

郭维见到两人,脸上立刻浮出喜色,然后,面不红耳不赤地打乱棋盘,收起棋子,动作熟练,神自然,“不下了不下了,安安和意城来了。”

郭荣静默,片刻后才道,“难怪魏相不肯进宫,总叫儿臣来陪父皇。”

“嗯?”郭维哼哼了一声,“人辅那家伙老巨猾,棋品又不好,谁稀罕。”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帮着史倾棠整理书阁的魏人辅猛地打了个喷嚏,刚拿到手里的纤薄的古籍残页“嚓”的一声裂成了两半。

担心魏人辅体的史倾棠忙从书架间转出,一抬眼正好看见风中飘扬的残页,凄凄凉凉可怜巴巴的残页。

史倾棠沉默了。

史倾棠视线上移,与魏人辅四目相对,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看着魏人辅。

魏人辅少见地有点心虚,他是明白这残卷的价值的,正因如此,他更觉得老脸有点没地方放,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

“呵……”这场短暂的对峙,以史倾棠先绷不住脸上的笑告终,她走到旁边的书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在倾棠这里,残页固然珍贵,但师伯的墨宝更珍贵,就辛苦师伯把这两页重新撰抄一遍了。”

魏人辅自然心甘愿。

史倾棠自然而然地捋起袖子,站在一边磨墨。裙裾上青色竹叶纹路大片大片铺开,让人不自地想到空山林海里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带着雨后青苔的清冽干净,悠悠地萦绕在另一只苍老的手边不经意露出的零落花瓣。

天光从窗外倾泻而下,时光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皇宫凉亭里,郭维等四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的圆形石桌前,宫人和侍卫都被打发得远远的。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凉亭里,没有君臣之分,有的只是饱经磨难后终于重逢的祖孙四人。

桌上摆着些简单的吃食,多素少荤,粥也是很简单的蔬菜粥,旁边还有几盘应季的时鲜水果。

这桌饭简单得和平民百姓常吃食一样,甚至还不如一些小富之家,任谁都想不到会是帝王的家宴。饶是如此,连平里看起来最像贵公子哥的郭意城都没有半点怨言。端起饭扒拉得比谁都快,甚至还敢向帝王碗里伸筷子夺食。

“爹你是不是把府里原来的厨子给招到御膳房了?”郭意城口中的饭还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坐在对面的郭维惊讶地抬头。

“吃出来的!”郭意城神中带着几分自得。

郭荣忍俊不,向郭维解释,“爹你不常在家不知道,意城的鼻子和舌头可是咱们家最灵的。家里的厨子要是哪一顿饭油盐酱醋哪一样少放了点儿多放了点,他都能尝出来。”

郭意城疯狂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郭维,“爹你就说厉害不厉害!”

郭维:“……”

郭维顿了一会儿,“阿荣,我现在有点不确定,你弟弟今年多大了?十三还是三岁?”

郭意城瞪大眼睛,伤心绝,“爹你竟然连我的年龄都记不清,我还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

郭维么得感,转过脸,“是我儿子,但不是我生的。”

郭知宜噗地笑了声,再次收获了郭意城的白眼一枚。

郭意城气鼓鼓地盯着郭维,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发现还是憋屈。郭意城磨着牙挤出几个字,“你们等着。”撂下狠话,郭意城发狠地夹走了全桌上最后的一块丸,得意洋洋地俯视众生,欣赏够了其他三人脸上的懊恼和不甘,才慢动作一样地把丸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一脸人间美食好吃到落泪的夸张表。

其他三人:“……”

郭维叹着气摇头,拿起筷子高贵冷艳地拨开白米饭在最下面,赫然藏匿着几个汁四溢的圆滚滚。

郭意城脸上的表一僵。

郭知宜啧啧了两声,紧随其后,扒开米饭,夹出来一个丸送入口中,吃完还不忘点评,“确实很好吃,外酥里嫩,软糯鲜香。”

郭荣……

郭荣刚一动筷子,郭意城憋屈和难以置信的小眼神就飘了过去,声音可怜巴巴,“哥,你肯定不会向他们这么过分吧?”

郭荣眼神一化,“自然不会。”

郭意城一阵感动,双眼亮晶晶的,此刻他眼中的郭荣浑都在散发着兄长的慈之光。

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世上只有哥哥好。

只、有、哥、哥、好!

谁都别劝他!

以后他哥在他这里就是第一位了!

他就是他哥冬天里的暖裘衣,夏天里的凉玉扇!

他要想他哥之想,急他哥之急!

郭意城正这么想着,下一秒却忽然惊恐地发现郭荣也从自己碗里扒拉出几个圆滚滚。

郭荣笑着把自己的圆滚滚夹到郭意城碗里,“好,既然你喜欢,那就都给你。”

然而没有听见回应。

郭荣诧异抬头,发现郭意城已然石化在原地。

“……”

“生亦何欢呢,”郭意城的神从震惊到悲愤到痛心再到超脱,最后归于平静。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脸平静地把碗里的丸快速地全塞进了嘴里。

郭知宜快要笑疯了,憋笑憋得脸疼。

郭维则是一脸不忍直视,眼里写满怀疑,“老实说,我也很怀疑,这又臭又蠢的崽儿真是我亲生的吗?”

“爹!!”

笑声在湖面dàng)起涟漪,顺着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徐崇和李四福齐齐抬头,对视一眼后,俱是摇头失笑。

这大抵是最不像帝王之家的帝王之家了。

候在宫门外的师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直直向自己走过来的高大影,眯起眼睛笑了笑,“好久不见,陆侍卫。”

陆韶保持着单手扣刀的姿势,在师屠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师屠,寡言少语:“你可以走了,我会接郡主回府。”

师屠笑了笑,走到马车前温柔地摸了摸马头,而后抬头,视线从斜下方挑起,挑衅一笑,“偏、不。”

“唰”陆韶眼神一暗,攥着刀鞘拇指一顶,长刀立刻从刀鞘中滑出一截。刀背光滑如镜,反着凌凌寒光。

师屠低头,清楚地那柄刀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毫不怀疑,这把刀能轻而易举地划破自己的喉咙,穿透自己的膛。

“别这么激动嘛,”师屠笑笑,投降似的挥了挥手,无奈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听到郡主的事就这么大的反应。”

陆韶沉地看着他,手中的刀没有收回。

师屠耸肩,主动抬手把陆韶的刀按回了刀鞘。

在两人距离拉近的瞬间,师屠轻声道,“都是郡主的属下,要是闹了什么矛盾,郡主可免不了一番苦恼。”

师屠说完,立刻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从旁人的角度看,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剑拔弩张。守门的卫士频频朝这边投来警戒的视线,似乎十分担心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庆幸的是,这两人还顾忌这是在皇宫门前,并不敢闹大,很快就各自散开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桃源

郭知宜出来时,陆韶已经收拾好了表,没有让郭知宜看出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郭知宜看见陆韶,眼神亮了亮,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后的郭意城,“小王叔,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郭意城一脸深沉地叹气,“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被郭知宜按着脑袋推到了一边。

郭意城:“……”

郭知宜脚步轻快地走到陆韶边,在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抬眸,未语先笑,“你今怎么有时间出来了?”

年底十一月武举,陆韶从开便得开始准备,饶是如此,依然时间紧任务重。

大周依军统领徐崇和丞相魏人辅的建议,特置“将材武科”,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和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

功夫陆韶自是不必担心的,但营阵和兵法却是非下一番苦功夫不可的。

所以最近许多天来,郭知宜都尽量不去打扰陆韶,两人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是倘一想到“则为之长远计”的道理,两人反倒释怀许多,非但不以现下这种分离的状态为苦,反觉如今小儿女态的相思和想念更韵味绵长。毕竟,过去的时里不断地被推着前进,边不是权势搏斗便是刀剑厮杀,少有如今这般平静无事的子。

陆韶被眼前人的笑晃了一下,瞬间所有紧绷和不安潮水般褪去,只在山回路转的心湾湾留下涓涓的温。

他克制着,站在离心上人两步远的原地,眉眼和四月初的和风一样温和,“温书时偶然抬头,看见窗边停着燕子,于是想到了你。”

然后,书上的文字就再看不进了。满心满眼,都被飘动的纱帘外的罗燕占据。

郭知宜想到陆韶说的画面,噗嗤笑了出来,打趣道:“思了?”

陆韶大窘。

郭知宜绷住脸,憋回笑意,跳上马车,招手道:“可巧天色尚早,父王今整都要留在宫里,陆公子可愿陪长安共赏汴梁色?”

陆韶自然是同意的。

“去哪里?”陆韶自然而然地坐到驾车的位置。跟随郭知宜左右的亲卫自觉退避,只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不离开视线范围的距离。

郭知宜想了想,“你说呢?”

前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就在郭知宜以为陆韶想不出来,打算出言打破这片的时候,前面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去城外如何?”

“?”郭知宜心中不解。

马车骨碌碌地碾过汴梁斑驳的石板路,朝着远离粉墙朱户的地方驶去,然后在东郊的一处原野上停下。

“到了吗?”郭知宜从车帘中探出半个脑袋。

陆韶跳下马车,走到车窗边,手里拿着一根布条,嘴唇动了动,声音有点弱,听上去似乎没多大底气,“郡主可以先闭上眼睛吗?”

“哦?”郭知宜盯着陆韶手里的布条,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拿起,直盯得陆韶全发麻。但陆韶还是咬牙撑着,没有缩回手。

郭知宜饶有兴趣地笑了笑。这下她倒是十分好奇陆韶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郭知宜利落地拿起布条,蒙上眼睛,“喏,好了。”

陆韶“嗯”了一声,随后马车再次缓缓起行。

又过了许久,久到郭知宜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马车才将将停下。

“到了是吗?”郭知宜抬手就要去解系在脑后的布条,却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这是一个被钳制的姿势。

郭知宜觉得她应该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的。

但是没有。

因为陆韶的气息对她来说太过熟悉。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判断出眼前的人是谁。

“嗯?”郭知宜勾起唇角,拖得长长的尾音微微上扬。

即使看不到,陆韶也能想象到被蒙住的那双眼睛中该是如何潋滟而摄人心魄的神采。

陆韶心头一,垂下眼掩饰地咳了两下,然后顿了下,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姿势有多引人遐想。

郭知宜本是懒懒地侧倚在车壁上,一只手堪堪维持着抬至耳边的姿势,现在这只手和撑在侧的手一齐被陆韶攥住按到了后。陆韶则是半跪在进入车厢的边缘处,上半倾着,恰好把心上人笼在自己前。

甚至,因为郭知宜微微抬首的动作,那截白皙如玉的脖颈也完完全全、毫无防备地露在陆韶眼前。

“……”

陆韶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陆韶?”郭知宜催促了一声。

陆韶恍然回神,立刻起拉开了距离。他转过子,悄悄深呼吸了几下,定了定神,才后牵起郭知宜,带着人又往前走了几步。

“到了。”陆韶低沉悦耳的声音在郭知宜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蒙住眼睛的布条也被人轻轻摘下。

突如其来的光明一时有些不适,郭知宜抬手挡在眼前眯了眯眼睛。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透天的花海。

极目望去,不见际涯的桃花林中,落英缤纷,飘零如雨。行于林间,则见花树枝头,灼灼如火,浓淡相宜,或鲜红如碧血,或艳丽如胭脂,千树万树织就一场绮丽若梦的胜境。

彼时,霜衣的美人仰首看花,玄衣的男人低头看花。

眼眸中俱是这场韶华中最动人的景色。

“我竟不知,山间的桃花开得这般盛……”郭知宜明朗地笑了笑,转看向后的男人,“更令我意外的是,陆韶你竟也会有这般浪漫的心思?”

“浪漫?”陆韶疑问,抬手摘了朵盛开的桃花放在手心,“是说它吗?”

郭知宜失笑,两只手覆住陆韶的手背,合拢,把那朵明艳的桃花同陆韶的手都合在掌心,轻声道,“是这个。”

陆韶眼睫轻颤,半垂着眼对上郭知宜抬起的明眸。

四目相对,桃花灿然。

芳草在地上无声蔓长,曳地的长裙上水纹流动,是有人轻踮起了脚尖。

落。

天边烟霞被染成桃林一色。

一匹白马慢慢悠悠地从阡陌走过,郭知宜坐在马上,陆韶牵着马走在前面。

迎面吹来晚风,和缓轻柔。

在他们后,几个亲卫正呼哧呼哧地拉车。

“咱们哥几个今天的作用就是把郡主不要的车给拉回去?!”

“……”

不然呢?

第二百五十章 窃书

“郡主!”守城卫士远远看见郭知宜,立刻迎了上来。

郭知宜抬手压了一下,示意不必声张。

守城卫士忙退守到两边。郭知宜低调地进了城,朝晋王府的方向而去。

然而,未行多远,就有一个毛头小子突然从巷道里冲出,跌跌撞撞地朝她的方向跑了过来。郭知宜正低头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等郭知宜听到旁边阵阵惊呼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然撞到了马上,在反冲力的作用下被撞得连连后退跌倒在地。

幸而,是陆韶在牵着马,行进速度很慢,不至于酿成血光之祸。

郭知宜迅速翻下马,弯腰蹲下扶住少年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咳了几声,一睁开眼看见陌生的郭知宜,先是愣了下,然后一把推开郭知宜,捞起地上的包袱就跑。

再然后,没跑两步就被郭知宜揪着后领给拎了回来。

“?你跑什么啊?”郭知宜拎着人甩了甩问道。

“要你管!快放开我!”少年兴冲冲地吼了声,抬脚就朝郭知宜踢去。

陆韶眼神一厉,拨开郭知宜的手,亲自动手把人制服。少年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唔啊……放……开我……”

郭知宜蹲下看着奋力挣扎的少年,正想问这少年的来路,侧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抓住他!抓小偷!”

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扶着墙角,一边喘气,一边大喊,“快抓住他!”

边立刻有四个打手模样的人打算冲过去。

这时,这个中年人顺着小偷的脸往上一看,正好对上一张漂亮而且熟悉的脸。

中年人呼吸一滞,立刻捂着口大吼,“停停停!住手!住手!快住手!”

四个打手已经冲到跟前,这个时候说“住手”也来不及了。因为莫名憋火的亲卫们已经和四个打手动起了手。

再加上越聚越多的百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等到场面稳定下来的时候,四个打手连同中年人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郭知宜眯了眯眼,看了眼先前的少年,又看了眼中年人,“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中年人哭丧着脸,“参见郡主,小人姓范,是莘华书坊的管事。”

郭知宜“哦”了一声,“那你们这是?”

“都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小小年纪,手脚不干净得很!”

“你住口!”少年恼怒道,小炮仗似的。

郭知宜挑了挑眉,蹲下问那少年,“和姐姐说说,你拿他东西了吗?你尽管放心,如果没有,绝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如果拿了,还回去认个错就是。”

郭知宜照顾着少年人的敏感心思,特意用了“拿”字。

少年低着头瞥了郭知宜一眼,没说话。

他并非不信郭知宜的话,他刚才听见那个管事叫这个女人“郡主”了。

郡主两个字在大周意味着什么,他是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在郭知宜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了。

不多时,少年人的脸色涨红,像抹了胭脂。

郭知宜一掀眼皮,视线挪到中年的范管事上,“他拿了什么东西?”

范管事气道:“是两本古籍,俱是珍本,是我们书坊好不容易搜罗到的。”

“哦……”郭知宜拉着调调回头看那少年。

少年红着脸,外强中干:“我又不是不还,就是借走看两天而已,小气。”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被人捶了个包。

“嘶……疼疼疼……”

郭知宜揪着少年道:“不问自取是为偷,把书还给人家。”

郭知宜朝陆韶使了个眼色,陆韶会意地松开手,给了少年活动的空间。

少年看着守在四面的彪悍大汉,心里头那点逃跑的念头也“嗖”地一下熄灭了。

少年委屈巴巴地把书掏出来递了过去。

郭知宜看了眼,把书保护得还好。

“是什么书?”郭知宜随后一问,孰料得到的答案竟然是“史照温老先生的手稿”。

郭知宜这下真的惊了一下。

范管事解释道,“众所周知,史老先生现存的手稿大多封存在静远阁内,所以流传在外的都格外珍贵,尤其是像这两本这么完整的。”

“原来如此,那确实需要好好保管起来。”郭知宜把书递给范管事。

“多谢郡主。”范管事接过书,躬行了一礼。

“额……”范管事抱着书,嗫嚅地看向正离开的郭知宜,“郡主……”

“还有何事?”

范管事指着那个少年,“这小子……”不该送官吗?范管事心说。

郭知宜笑了笑,“窃书在前,冲撞本郡主在后,既然撞到了本郡主手中,不该由本郡主处置吗?”

范管事人精似的,分明从郭知宜平平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威胁,心中一怂,不敢忤逆这位郡主的意思,连连称是,唯唯诺诺地抱着书退下。

等人离开,郭知宜才低头看缩在一旁的少年,“为什么拿那两本书?因为它们值钱?”

“才不是!”少年像是被戳中弱点,一下子抬起头,直直和郭知宜对视。

“那是为什么?”

少年的气势骤减,嗫嚅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因为……想看。”

“想看……”郭知宜若有所思道。

少年低着头,“我很仰慕史老先生,两年前有幸亲眼见过他一眼。”

“我自幼没有习武的天分,反倒对读书习字大感兴趣,但母亲却希望我能习武保,读书在她眼里是最无用的事。两年前,我听说史老先生在我们那儿的义堂讲学,就悄悄背着母亲去听了。我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坐到义堂里听学,只敢躲在窗外偷偷地听。老先生讲得很好,我听得入迷,一时就忘了自己是偷偷摸摸去的,结果被老先生抓了个现形。老先生没有像我原本在心中想的一样生气,反而很高兴地笑了出来,还送了我四本蒙书。”

“后来,我再得知老先生的消息,就是半年前那场大变,”少年轻抽了口气,微顿,“再想看老先生的书,已是无处可寻。所以,所以,我看到那两本书就想抄录一份,我真的只是想抄录一份!”少年的眼神坚定而认真。

郭知宜轻叹,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叫什么?”

“薄越。”

第二百五十一章

郭知宜神色温柔,语气中不无惋惜,“这么有求知精神的小孩儿,真是可惜。”

薄越抬眼,摇头,“天降大任,必磨砺其心志,苦劳其筋骨。虽然我家清贫,但不算坏事。”

郭知宜愈发刮目相看,“若是我家那孩子也有这觉悟就好了。”

薄越低头,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郭知宜唤来陆韶,“既然这孩子有这么高的觉悟,你一会儿差人给他安排一间僻静的牢房,的吃食要新鲜的,定期送过去笔墨和书文。”

薄越愣了一愣,舌头有点打结,“牢、牢房?”

郭知宜笑,“你读过书,自然该明白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本来呢,珍本无价,盗窃珍本算得上重罪,但你放心,我会找人打个招呼,这件事会从轻处理。”

薄越呆在原地。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是他表现的不够好吗?

不是,您可是堂堂郡主啊?!

看见一个艰难困顿但是上进的小孩,这个时候不是该大手一挥给他安排个读书的去处吗?

……当然顺带能撒点钱就更好了。

薄越真真是一口气憋在喉咙差点噎死。

等他回过神,郭知宜已然转打算离开了。

薄越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下扑过去,拉住了郭知宜的裙角,“郡主娘娘留步!”

郭知宜在小孩看不见的方向勾唇笑了笑。

“求郡主开恩。”小孩额头冒汗。

“哦?”郭知宜弯腰,低眉看他,声音四平八稳,一点也看不出当街逗人家小孩的幼稚。

薄越觉得自己脸上都有汗在往下滴,磕磕绊绊道:“薄越不该……偷拿书坊的书,不该……冲撞郡主。”

郭知宜莞尔一笑,“不敢了?”

“……不敢了。”

“下次的话……”

“不会有下次了。”

郭知宜眉梢微动,“好吧。”

薄越心头稍松,偷偷抬头看了郭知宜一眼。

看到郭知宜噙着笑嘱咐边侍卫,“把这小孩带给倾棠看看。”薄越心头忽地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怎么觉得,刚刚这人是在逗他呢?

“……”迷惑。

正不解着,迎面忽然走来一个锦衣公子,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停下。

薄越抬眼打量了下,不认识。

但是他旁边的长安郡主却是笑着行了一礼,“高叔父。”

薄越惊了下,暗自把这个人的相貌记了下来。

高行周唏嘘着摇头,“还是别这么叫了,都把人叫老了。”

郭知宜失笑。

高行周没揪着老不老的话题说下去,转而问道,“你刚才说把谁带给倾棠看看?”

郭知宜指了指边的小孩,“他。”

高行周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主动请缨道:“我带他去。”

郭知宜想了想,“也好。”

目送高行周拎走薄越,陆韶站到郭知宜侧,问道,“郡主好像有意撮合高大人和史小姐。”

“算是。”郭知宜想起静远阁上迎风而立的出尘女子,轻叹,“固然我眼中他们二人很是相配,但究竟如何还看他们各自的缘法。”

……估计难成。

郭知宜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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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

大理寺卿严渊踩着薄暮到家。

早已等在门口的严夫人笑着迎了上前,接过披风递给丫鬟,帮着严渊换上常服。

严大人看着低头给自己系腰带的夫人,笑了笑伸手拥住了自家夫人,“你是一府夫人,委实不必做这些下人的活计。”

严夫人白他一眼,“怎么,想让年轻貌美的小妖精给你宽衣解带?”

严大人委屈,“我怎么敢?”

严夫人哼笑,在严渊腰间拧了一把,“想都别想。”

严渊吃痛,脸上却还是傻笑,握着夫人的手在耳边小声道,“提亲时我便说过,严渊这辈子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严渊的体自然也只给夫人一个人碰。”

严夫人嗔怒,“一大把年纪了,没羞没臊的,不怕带坏两个孩子。”

严渊不以为意,“怕什么。”

“是啊,不用怕不用怕,教不坏。”严和颂欠欠的声音从窗边飘来。

严夫人剜了严渊一眼,抄起鸡毛帚朝窗外扔去。

严渊哭笑不得,上前揽住夫人,“不气不气,一会儿我去教训那臭崽子。”

说着打了个眼色,严和颂一乐,一溜烟蹿了。

等严夫人挥开严渊,追出门外的时候,严和颂已经跑没影了。

只有规规矩矩的严瑾瑶安静地候在院门口。

严夫人先在心里给严家父子记了一笔,缓了缓神,脸色恢复如常,向严瑾瑶走去,“瑶儿怎么等在这儿?”

严瑾瑶乖乖道:“兄长带我来的。”

严夫人心里突突冒火,“都是大人了,还没轻没重的。”

严瑾瑶没有反驳严夫人,虽然她心里觉得,她大哥大多数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父亲。”严瑾瑶抬眼看见严渊从后面走出来,板正地行了一礼。

严渊摆手,“自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

“女儿明白。”

严渊看着敛眉垂眼的女儿,在心里轻叹了一下,把人带到书房询问道:“瑶儿有段子没有出过府了吧?”

严瑾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虽然疑惑,她却不会反问说“父亲为何这样问?”。

乖巧,懂事,这是严瑾瑶。

严瑾瑶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cāo)心老父亲轻声劝道,“外面光正好,你闲时不妨出去走走。还有长安郡主也回来多时,史家姑娘也闲在静远阁中,我记得你们关系好,怎么近不见来往呢?”

严瑾瑶沉默片刻,“父亲希望女儿与她们来往吗?”

“交友之事,不是我希不希望,而是你喜不喜欢。”

严瑾瑶蹙眉,像是思索。

犹豫许久,才问道:“女儿与她们二人来往,不会给父亲招致麻烦吗?”

严渊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

“女儿虽在闺阁却也有所耳闻,如今朝中隐隐分为晋王和康王两党。长安郡主后是晋王下,史家姐姐背后是魏丞相,很大可能也是支持晋王。父亲也是众多双眼睛紧盯着的朝廷要员,如果女儿贸然与长安郡主和史家姐姐来往过密,少不了要被有心人误认为是晋王党人。”

严渊听完女儿的分析,失笑,“瑶儿多虑了,你们小女孩家家的事如何能影响党争呢?”

“可是,”严瑾瑶想起前阵子,因为她误饮的那杯华酒牵出的一系列变故,不安道,“白大人那件事不就是因为女儿……”

严渊打断她,劝解道,“那件事是因为政争波及到了你,不是你引起了后面的纷争。是为父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你没有做错什么牵连到严府。从头到尾,你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不要多想。”

“……是。”

严瑾瑶在书房待了许久才离开。

“听见了?”严渊翻开本书在看,听见轻微的响动后,一掀眼皮子,“你妹妹为严府做的考虑比你可多太多了。”

严和颂从书架后走出,脸上不见了惯常的嬉皮笑脸,神严肃认真,“瑾瑶一向敏感多虑是不错,但以往她并不会过问有关朝政的事,但今……不但提起了,看样子还思考过很多次。二王之争?呵。她一个闺阁女儿如何得知这些?

严和颂眼睛暗了暗,“看来咱们府上也不干净。”

严渊叹了口气,放下书遥望了眼窗外。

天幕深蓝,弦月如钩。

汴京的表面沉寂下来,而汴京的深处獠牙和触手才刚开始张开。

夜风拂面而过,夜巡的卫军小队若有所察,齐刷刷地亮出了兵器,“什么人?!”

“喵呜~”绿色的眼珠在黑夜里有些诡异。

“是猫啊。”小队的兵士嘟囔着转离开了。

几步之遥的转角处,蒙面人静静走开,无声地穿行在月光照不到的影中。

一扇普通的窗户悄然推开,昏黄的烛光流泻而出,很快又消失了。

年轻男人警觉地朝窗外看了看后,轻轻关上了窗,转朝向进来的蒙面人半跪了下来。

“大人。”

等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俯行了一礼。

蒙面人“嗯”了一声,没有摘下面巾,翘着腿坐到房屋正中的交椅上,单手撑着侧脸。

“子夜,北面如何?”是个女人的声音,隔着一层面巾,听不出明显的音色。

方才关窗的男人抬头,“一切如常。”

“平静是风浪的前兆,这次我们要先发制人。”蒙面人下令道,“子夜,暗中联系易州边军,做好防备。”

“青邱,‘东仙’和‘西楼’如何了?”

青邱垂眼答道:“汴梁城,东仙客似流水,西楼蛛网密布。”

蒙面人不甚明显地笑了声,站起来走到青邱面前,弯腰,在青邱耳边道,“做的很好,但还不够,我要的是,东仙客是四海客,西楼网是九州网。”

“……属下明白。”

烛火颤动,蒙面人的影子随之动了动,低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出来有段时间了,我先回去,有事暗号联络。”

蒙面人轻巧地跳窗而出,在墙头和屋顶飞跃而过,姿矫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晋王府。

烛熄人静,唯余月色皎然。

夜的风轻轻吹过,送来一缕箫声。

不远不近,呜咽清寒。

屋顶的蒙面人脚步一顿。

翻跳入院中,走了两步,抬眼就看见凉亭边,有人浴月华,吹洞箫,衣袂轻扬,飘然如仙。

蒙面人站在原地,轻声道:“父王……”

第百二百五十二章 倚风

箫声止。

晋王投向蟾宫的视线拉回地面,落到几步之遥的蒙面人上。

郭荣似乎并不意外,温和地笑了笑,从飞檐小亭中走下,从自己上解下披风盖到那人上。

郭知宜微愣,垂了垂眼,拉下面巾,“父王……”

郭荣叹了口气,轻得像三月末的微风。

郭知宜以为他会说教些什么,孰料入耳却是,“冷不冷?”

郭荣抬手,撩开垂在额前的发丝,“小时候不注意,总受凉,到年纪大了就该受苦了。”

“不冷,女儿穿得很厚。”

郭荣摇头,“就算不冷以后也别在晚上出去。月色浅,天色黑,翳遮掩住一切好的坏的,不见光的地方总让人联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漆黑的夜色包围,四面是看不见的窥伺,我就再难安寝了。”

郭知宜挽住郭荣,态度柔顺,又带着点俏皮,“不会有下次了,女儿不会让父亲担心了。”

是“父亲”,而非“父王”。

郭荣弯起眼睛笑了笑。

郭知宜仰头:“父亲不问女儿去做什么了吗?”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秘密。”

“?”

“我不会对你的秘密刨根问底。

我相信自己的孩子,懂事明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也相信,如果时机到了,你会主动告诉我一切。”

郭知宜心中一。

郭荣是她生平少见的开明父亲。

“嗯,女儿一定会告诉父亲的。”郭知宜笑着向郭荣保证。

郭荣一路把郭知宜送回房间,反复叮嘱,不许做危险的事,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郭知宜一一笑着答应了。

事实上,短期之内,她确实不会主动参与到什么危险的事里。

京城已经安定,西北战局她又鞭长莫及。

眼下她的心思都放在了东仙小筑和西楼的完善和发展上。东仙小筑,是完全受她掌控的茶楼,明为茶楼,暗为线人接洽之地,现下由青邱掌管。东仙之下,则是更为隐秘的西楼,各个州府的报尽数汇集于此,形成庞大的信息漩涡。化名子夜的叶子阳是西楼的骨干,也是她在西楼的副手。西楼组建的时间晚于东仙小筑,而且比东仙隐秘得多。除她本人以外,再无别人知晓,陆韶也只知道个名字,甚至西楼成员之间彼此都不认识。

按照郭知宜的布局,东仙要渐渐上升,浮于水面,为人所知。相反,西楼则渐渐下沉。不管黑道白道,明里暗里,有点手段的人就能查到东仙小筑背后是她,如此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东仙小筑这块“冰山一角”上,冰山之下的西楼更难为人所觉。

在某个不可预知的未来,东仙和西楼必然会成为她的杀手锏。

郭知宜垂下眼睑,捏着写有“东”、“西”两字的纸片靠近烛火,纸片在她的眼前化为灰烬。

屋内明亮了一瞬,而后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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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姐姐。”

晨起,鸟鸣婉转,天清花明。

史倾棠刚推开屋门,就看见郭知宜正坐在墙头上笑着朝自己招手。

郭知宜今天一改素里的疏冷凌然,穿了一桃红色衣衫,整个人瞬时明媚妍起来。

一笑,风煦花盛。

史倾棠的心也随之明朗起来,昨高行周上门纠缠的不虞全数消弭。

“郡主今天来得格外早。”

郭知宜跳下墙头,安安稳稳落地,拍了拍手,走近道,“我听说书院不便将开门招纳生徒,所以来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史倾棠笑笑,“正巧,我带你观览一遍,你看看如何?”

史倾棠领着郭知宜穿过几道游廊,走到一道朱红大门前,推门而出。

外面是僻静的街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在街上晃dàng)。

郭知宜走出大门回首一看,大门是大气的将军门式结构,两旁放置着两个石鼓。大门的正上方空着,还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这是大门,过几上面会挂上御笔亲题的匾额。”

过了大门,进二门,一段过厅后,就到了书院的核心部分讲堂。

“讲于堂,习于斋。我按照以前祖父授徒的习惯做了些改动,定下了这个讲学规制。”史倾棠推开一扇门,“府上地方有限,我只设了五间讲堂,二十四间斋舍。这是其中一间讲堂。”

郭知宜抬眼看去,讲堂正中摆着高约一米的长方形讲坛,应该是老师授课的地方,上面还摆着一张红木雕花座椅。讲坛之后是木制屏风,上面镌刻着许多小字。

郭知宜好奇地上前看了看,上首便是《静远书院记》五个字,大段大段的古文之后,落款是……倚风君。

郭知宜默了片刻,“这个倚风君,该不会是你吧?”

史倾棠挑眉,意思很明显,不然呢?

郭知宜深吸气,“……好。”

憋了一会儿,郭知宜还是没忍住问道,“这个自号的来源是什么?”

史倾棠顿了下,抬眸,“平生不倚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

“原来是这个意思。”

倒是……很有斗志的一个名号。

郭知宜一一参观了斋舍,和现代宿舍有许多相似之处,每间屋舍有、箱架、方桌各两个,板凳四条,每斋有厨房、浴房各一间,厕屋五格。

甚至史倾棠还专门预留了几间女斋舍,“虽说希望渺茫,也许派不上用场,但万一呢?哪怕有一个女子愿意前来便是感天谢地了。”

一趟参观下来,郭知宜不住点头。直到走到尽头,回到静远阁前,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讶然道,“书院是完备了,但史府呢?”

以她所见,整座史府都被改造成了书院。

史倾棠笑着道,“史府便是学府。”

“??这怎么成?”

“放心,我留了个院子。”史倾棠风轻云淡道,“如果真没有地方住,我就搬到郡主府里去,郡主不会把我扫地出门吧?”

郭知宜笑,“欢迎还来不及呢。”

“对了,薄越那孩子呢?你看怎么样?”郭知宜把薄越的事说了一遍。

史倾棠恍然,“我说你怎么忽然送了个小孩儿过来。”

“薄越……”史倾棠想了想,“天分是极好的,但是子……不够踏实。冒进冲动,满脑子小聪明。”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嗯,天分难得,磨一磨子会好上许多。”

郭知宜看着史倾棠道,“能得你两句天分难得,可见是真的出色。”

史倾棠摇头笑了笑。

两人边走边说,在清园的小亭中坐定。

临风饮茶,又谈起书院的事。

说到一半,郭知宜忽地传来纸笔,提笔写就一份契书,印上指印递给史倾棠。

史倾棠疑惑不解,展开一看,却是一纸赠文。

郭知宜将五百户食邑转赠给了书院。

史倾棠惊讶地看向郭知宜。郭知宜洒脱一笑,“建国居民,教学为先。你在做的事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这个皇室郡主若不尽一份力,总觉得于心难安。”

史倾棠也不推脱,收起契书,微笑着说道,“也好,其中一间讲堂便以郡主封号为名,以兹纪念。”

郭知宜:“……免了。”

史倾棠抿了口茶,“郡主食邑千户,五百户捐做军饷,五百户捐于书院,高风亮节,为何怕被人知晓呢?”

“……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史倾棠这次意外地坚持。

郭知宜一笑而过,不与史倾棠在这等小事上争执。

“依我看,书院万事俱备,史姐姐打算何时开门招纳生徒?”

“还未定。”

郭知宜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

静远书院算是这个时代的大学,如果办好了,确实能培养大批精英。但这个收益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实现,创立初期几乎是个纯投入的阶段。

虽然是纯投入,但是也不能盲目投入。

生徒是书院的根基。要使书院发展起来,招纳一批天资好点的生徒必不可少。

如今的静远书院有名师,有藏书,按理说,软硬条件在大周都是一等一的,就是知道的人不多。

如果能想办法扩大点知名度就好了。

知道的人多,愿意来听学的人多,筛选的余地才更大。

郭知宜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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