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国度 - xp1024.com
《光之国度》


正文 导读 在幻想与时间的交界,我们终会发现……

恩田陆让小说背景发生在一般的场景、一般的环境中,并不企图架构一个宏大而难以接触的世界,这更增添了其中的写实性。以<大抽屉>为例,按照一般的写法,或许会让读者羡慕起小说中人物那样超人的记忆力,但恩田陆却让我们看到了这超人能力背后更为重大的意涵:人的存在并非取决于个体的存续与否,而在于不被人遗忘。

原因无他,恩田陆这个名字,对于推理小说界来说或许相当响亮,但对于奇幻小说界而言,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台湾的推理小说出版社,往往也倾向于不出版推理作家的其他类型创作。这些条件累积起来,构成了的出版堪称奇迹的理由。

事实上,恩田陆从来没有将自己限制在类型的框架中,她最早的出道作虽然表面上是恐怖小说,内里却是成长小说,反而投到“幻想小说大赏”中。而在好不容易以推理小说踏稳了她作为专业小说家的第一步时,好像深怕被定型似的,随即出版了本书。

之所以会如此志向不专,我想跟恩田陆的出身不无关系,她自一九八七年于早稻田大学教育部国语国文科毕业后,马上进入职场工作,一直到一九九八年才辞职正式成为专业作家身份。也就是说,在她第一本小说(一九九二)到本书(一九九七)之间,恩田陆同时具备着两个角色:白天的OL与晚上的兼职作家。

她会在中说到这件事情:“我在写小说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朋友知道,或许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主因。在上司面前,我是个酒量很好、个性豪爽的粉领族;在大学同学面前,我是有话直说,像家人的朋友。光是想像我对他们说‘我在写小说’,我的脸就红得像火烧似的,冷汗也冒出来了。”

对我而言,能在台湾看到的出版,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当你打开这本书,就踏上了通往常野的旅行;只是当阖上这本书时,你会希望这趟旅行能无止尽地绵延下去,也会发现,旅行,将不只是旅行而已。

就以与为例吧,这两本书在我看来,可以说是恩田陆的创作历程中的两大原点,前者决定了日后她推理小说的形式与题材,后者则决定了她奇幻、科幻小说中的气氛与设定。

初看这两本小说的人,往往也会被书中作者旺盛的服务精神给吓到,《三月》虽名为分作四个故事的短篇集,但事实上书中有着表侧与里侧两个世界,也就表示其实一共有八篇小说的题材(甚至不只)被浓缩到一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集中;而《光》一书由于是在杂志上连载后结集成书,无法在形式上实验,但是每篇短篇小说读起来却都有无穷尽的发展可能,(光之国度)这篇同名短篇,更有着长篇小说的架势。

初看(注:原文书名为《光之帝国》)的读者,可能会讶异于书名与小说内容是如此的不相称,“光之国度”这名字一听起来,就像是磅礴的小说巨构,有着详尽的设定、激情的人物,但翻开书页,却看到一个个乍看毫不相涉的短篇故事,读来不仅破碎,而且没有系统。

这仿佛符号性地暗示了她在“常野物语”中展现的写作技巧,读者看到的是一颗一颗的故事果,或许口味、颜色、香气略有不同,但本质上却都长在同一棵故事树上,所以读者看到的短篇小说,并非冷冰冰的时间切片,而是活生生的、有机的、充满生命能量的故事。而这棵故事树,根植于“常野”,浇灌以名为“幻想”的雨水。

不过当我们耐心读完后,才会发现,恩田陆带给我们的,不只是一篇又一篇的短篇小说,而是规模浩大的史诗轴卷中,刻意捡拾而来的一些事件碎片。透过这些碎片,我们揣测着事件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猜想着事件与事件间如何连结起来。虽然是不同的故事,却有着相同的气味、相同的世界观,就好像篇章之间有着某种一致的内在韵律,让人读来能够深刻地进入故事本身。

有趣的是,《三月》一书中的许多故事与题材,都被恩田陆拿来资源回收再利用,陆续扩充写出了专属的长篇推理小说,而却始终不见动作,甚至一直要到八年之后我们才看得到“常野物语”的续篇:《蒲公英手札》。

我想是因为,尽管名为奇幻小说,整体的气氛却立基于“写实”的土壤吧!

不过只是这样并无法解释,为什么本书中的人物个性并不奇特,却总能让我们记忆深刻,难以忘怀?为什么同样是奇幻小说,恩田陆铸造的故事世界就会让我们觉得身历其境,而不是看电影一样置身事外?

当然这边并不能说恩田陆在乎“常野物语”这个奇幻系列甚于推理小说,只是我猜想对于恩田陆而言,“常野物语”可能是个占有心中独特空间的小说系列,才让她总好像是费尽全力才能写出品质堪用的作品。

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用惯常的拼布、时间断片可以形容的了,简直就像——啊,就像恩田陆自己曾经说过的“故事树”一样。

说得俗气一点,恩田陆书写的并非故事而已,而是人生。只不过在她坦率的眼光中,人生并非全盘光明的,而是带着些许的残酷、悲伤、痛苦、失望,就好像在阳光明媚的海边听着略带悲伤的潮浪声,保持愉快的心情却有着哀愁的预感。这复杂的故事内涵让小说本身有着足够的深度,就算是短篇也不会让人担心过眼即忘,特别是小说中独特的苍凉感。不过也就是因为这种苍凉感,让我们开始会去召唤出过去经历的时间,来掌握现在,也才能磊落地面对未来。

就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时的恩田陆,与其说她是“作家”,毋宁说她更接近“读者”,因此只是单纯地写出“存在于心中的小说”而非市场上“能卖的小说”,这种理想性格,让她早期的小说就已经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而没有一般新手作家稚嫩的文笔或是刻意讨好大众的痕迹。

正文 推荐序 梦想成为“”的居民

活在没有变化的现代日常中,某天觉得别人或自己面目可憎时,或许会开始梦想自己成为如宝石般发光的常野一族;又或者是在电车、古老的小酒店里邂逅暧暧内含光的常野一族,让自己多一个可以喘气、吐气的异想世界!

常野一族比普通人可以活得更久,且具有特殊远见能力,而能透视未来。他们来到常人的社会,让常人也因此拥有一个感受光芒的季节,或是改变人生境遇的机会。

是恩田陆描写奇妙的常野一族的世界,也是“常野物语”三连作的第一部曲,本身又是短篇连作的结合,每篇都是味道、重量十足的小品;就像拼布艺品般,缝织在一起,又成为一件别具风格的巨作,然后再反复去抚摸每一块碎布,又会重新发现它们的有心或无意的精巧细节,最后编织出属于自己的常野世界。

据恩田陆自己表示,是忘我、埋头写就的一部作品,写的时候并未察觉自己不过是抓到了一个巨大物语的一角而已,往下深掘还有许多宝物会出炉,是一部很不可思议的作品。她将之当作自己的一个课题,持续地写,试图去完成。目前已完成三集,而且一集比一集洗练、功力增强,光国迷可以细细咀嚼,安心去建构自己的常野世界,不会有欲求不满的感觉。

日本人听到“常野物语”一词,会马上联想到明治时代的学者——柳田园男所写的传说集“远野物语”,里面有河童、山姥等怪异物语,也有些具体的山川交织其间,魅力十足。那些原本是日本哪里都存在的乡村物语,因为“远野物语”的诞生以及琢磨而生出效果,让日本人对于原本看来没什么出奇的平凡中日本典型鸟居、小庙小碑等乡镇,都从原石变化为宝石般,成为具有洗炼而易解的乡土性;恩田陆的“常野物语”或许也能让人对于一些生活中邂逅的温稳高人、贵人,想像他们或许就是常野一族的化身,是来自光之国度的人吧!又或许,自己经过某些涵养的洗礼,便会成为有内力、有透视力的人,同时也有希望成为光国居民呢!

恩田陆很谦虚地自称自己的作品,多少都是受到别的作品的启发,就像受到珊娜·亨德森(Zenna Chlarson henderson,一九一七至一九八三)的“人们”(People)系列影响,但如果两项作品都读过的话,会发现两者登场人物完全不同。恩田的常野人们是更为可爱、可亲的;这也是西洋与日本的“超能力”之人本质的不同吧!

珊娜的“人们”是假定外星人因为宇宙船故障而落难,在美国边境组成半孤立的村子,宁静度日,渴望返乡;在此同时,他们也接受一些受伤者加以疗愈,而反外星人也因为收容这些人而自己得到疗愈,是非常温暖的故事。这些外星球的“人们”因为拥有各种超人能力,尽可能不与外界社会交流,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社会,但是年轻一代厌倦了这种生活而想离开,与外界社会交流,老一辈则想制止并力求自我隔绝,这样的关系构成“人们”的故事,是很典型的西洋文化物语。

但中的常野人是经常在野之人,因此反而融入普通市井小民的生活;虽然不会去四处张扬自己非比寻常的能力,但也不会特意隔绝跟外界的关系,不会让自己处于闭塞的状态。他们经常在社会的角落里灵活运用自己的非凡能力,像是让亲子能有隔世和解的温馨,或甚至预见自己未来的伴侣等等。但另一方面在常人的社会中也必须去对抗许多超乎想像的强敌。常野的人们绝非孤立、自我隔绝的,如果跟常人隔绝关系的话,反而会导致悲剧。

或许因为恩田陆是日本东北宫城县出身,因此常野地点似乎也是在宫城,一族的家乡同在宫城、秋田、青森等,与在东北岩手东南的远野相距不远,“常野物语”或许也就是有地缘上的亲近感而诞生的。常野不仅是恩田本人的故乡,也成为读者的故乡,这就是作品与作者的力量;正如珊娜非常擅长对美国边境荒野的描写,恩田对于这些非比寻常之人所见的奇妙世界之描写也非常细腻、精彩。恩田陆所建立的奇幻世界中,有各种超乎想像的情节,有恐怖的、温情的。虽然不可思议、超乎常情,但是发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却也不是那么不可能,同时也是人在某些情境中很可能朦胧邂逅的。即使对超能力没兴趣之人,也能毫无抗拒地相信生活周边确实有这种与世无争的高人、贵人存在。

常野之人的气质非常温文儒雅,绝不慌张、绝不气急败坏,凡事皆以平常心对待,也不会因为自己超常能力而傲慢,反而相当谦卑,甚至还有几分忧伤寂寞。对于无法在任何地方生根的流浪生涯,坦然接受的同时,也有些许的寂寞无奈,这样的气质或许正好是在闹哄哄的现代都会中所欠缺的。常野之人会不时以各种方式向普通人倾诉、提示着:世间显然仍并存许多可贵、美好的价值。因此,小说本身除了能让人涌出各种感情,同时也令人想成为的居民!

正文 推荐序 在《》遇见温柔,遇见希望

<span class="ter">建中资深高三国文老师兼导师/亲子教育家陈美儒</span>

全才诗人苏东坡会叹道:“人生之苦,自识字始。”也就是说,他觉得人生活在这世界上,所承受感慨的一切辛酸苦、忧惧哀伤,皆来自于读书识字的那一刻开始。

就因为学得读书识字而方才开启了心灵的智慧,个人的思维哲理也就此而产生;心灵既有了思考能力,对外界人事物的观察、感受,自然就来得更细腻、更深刻;以至爱恶欲忧苦嗔的共鸣震动感,更是直入心房。

东坡先生并没有害怕尝人生之苦而不读书,相反地,他透过许多诗文来鼓励人多读书、多阅历天地,而他个人更是饱学诗书、终身手不释卷。

身为一个现代人,比起古人幸福的是,经由资讯的蓬勃发达,一部历经司马光十九年心血才能完成的,我们只要屈指一弹,立即可以透过网路调到资料,不必皓首穷经、不费吹灰之力,就马上可以阅读到其中的文字,就可以迅速便捷地窥探亘古历史洪流的走向。

但是不论电玩游戏是多么激战惊悚,不管网路线上MSN是多么地即时通,多么地方便面对面,却终究抵不过真实文字的感染力与迷人处。所以纵使在这二十一世纪,网际网路已成为人类文明的大流行,人类智慧思想所创造出来的文字书,依旧是主宰人心、影响层面最广大的平台。

古今中外,书的风貌千千万万种;而书中最迷人的世界,正是它那千变万化的情节;小说更可称为各类书体中最是风情万种、幻化无边,甚至还隐隐约约地释放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魅力,教人不禁目眩神迷,沉吟低回无限。

过去多次的暑假,我总是代表侨委会、教育部,带队前往美国、加拿大、欧洲、南非、中南美洲,担任“海外华文教师研习营”的巡回讲师;我发现在华人的阅读世界里,两大天王天后就是:金庸武侠与琼瑶的书情小说。如果问及:“看不看科幻小说?”有趣的是,这些在异国他乡教授华文的老师却往往反过来问我:“《哈利波特》算不算?”甚至说:“《封神榜》如何?”可见要以科幻情节来吸引小说阅读者的心,比起爱情或武侠路线是难多了。

岁月荏苒,物换星移,任教建中红楼忽忽已逾四分之一个世纪;在带领这群十七、八岁充满阳刚,正当年轻气盛,满脑子数理程式、符号的大男孩,奔往理想大学之门的路上,其实我是一直十分在乎他们平日的课外阅读和人文修养。

“从小到大,到现在,你看过多少本小说?有多少书?有那几本?一直仍深深地留在你心底?哪些文字、哪些情节影响你最深?令你最感动?”这是我在国文课外读书心得回应中,最爱跟我那群十八岁高三少年的提问。透过每个大男孩不同的回答内容,藉此可以对他们个人思维条理与阅读习惯有较深入的了解。

往往也会有学生好奇地问我:“老师,那你呢?你的心可有留着位置放着什么书?”

是呀,我的内心深处也摆放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位置,典藏着好多本有古也有今的“精装书”,留置着好几百句的精美文字;而且它们有时也会随着季节,依着岁月,傍着我的新知新阅读而有所转换交替、汰旧适新,或重新回流。

如果你问我:“美儒老师,你最近心里可留有什么新的位置放着什么吗?”那我可以悄悄告诉你,我目前预留的位置可大得呢,因为我准备存放的正是日本轻熟美少女作家——恩田陆,既科幻又浪漫温馨的“常野物语”系列。

在记忆、在经验中,不会有那样文字和情节的小说,竟是让我看完第一篇,在轻轻阖上书页的那一刻,刹时感觉双颊滚烫,眼眶因为水雾而变得有些模糊;是那样轻柔的字句令我感伤吗?抑或是小男孩和老爷爷的遭遇教我心酸?不对,不对,以上答案皆不是,我绝非心酸而流泪,因为我的心,非但没有酸楚感,反而却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甜蜜,有如风雨中与久别的故人重逢,又似梦里重返儿时旧居,懒懒地赖在母亲怀里撒娇;以致让我在阅读常野人的(大抽屉)时,竟是如此这般的感动不已。

接下去的(两个茶碗)、(通往达磨山之路)、(黑白棋)、(信)、(光之国度)……到(驶出国道……),我就像贪甜爱吃糖的小朋友,迫不及待,通宵达旦一篇篇地一路看下去。

什么样曼妙的文字,竟是这样紧紧地牵引我的视线;是什么样的神奇科幻又不致于太过荒诞的情节,竟是这般魅力十足地紧扣着我的心弦。

一九六四年出生,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被日本媒体誉为“被故事之神眷顾的小女儿”,被日本文坛喻为“怀旧的魔术师”的恩田陆,笔锋深蕴浓郁情感,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怀古乡愁,有形无形地轻轻撩拨起每个人心屝深处埋藏久远的旧爱故谊;其间再夹以科幻、惊悚或悬疑,内文故事性更是丝丝入扣,引人入胜,充满惊叹。

圣经里有言: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

在恩田陆“常野物语”系列的里,她让我们看到了人世人性的美与丑,也让我们遇见了希望,遇见了人心深处原本的善良与温柔。

如果一定要把归类为普通科幻小说,那我认为不如把它视为一部最具人性化,又富有真情的科学梦幻文学来得更适宜。

我愿全力推荐恩田陆的,它的确老少咸宜,适合亲子阖家阅读,天下师生共同品味。

正文 大抽屉

<er top">01</h3>

一名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已将背得滚瓜烂熟。

“好厉害哦!”“真的假的!”周遭的学生全对她投以惊呼,光纪(春田光纪)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因为虽然他才快要升上小四下学期,但是江户时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学,几乎都已熟记脑中;光纪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他一直深信周遭的同学也都和他一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迁居此处时,光纪的父母严厉地告诫过他,此事绝不能向周遭的人提起。

“为什么我不能说?”

光纪一回到家里,冲进玄关,背包也还没来得及放下,便一脸不满地朝家人吼道。

“你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啊?”

已早一步回到家中的姐姐记实子(春田记实子),原本正面对着自己的“茜”,只见她掀开拉门,朝走廊探出上半身,狠狠地瞪视着光纪。面对如此可怕的目光,光纪登时感到胆怯,但还是结结巴巴地道出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傻瓜,你会没命的。”记实子斜眼冷冷地俯看着光纪。

“咦,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就受到大家的夸赞啊。”

光纪脑中浮现那名少女在众人的吹捧下,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提出了辩驳。

“所以你才万万不能在学校里表演平家物语的全文背诵。我告诉你,日本是个讲求民主主义的国家。所谓的民主主义,也就是千万不能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你懂吗?”

光纪听得一头雾水。

“爸妈不是告诫过你,此事千万不可向人提起吗,难道你忘了?这里并不是常野。喏,我买了泡芙放在你房间里,你快去吃吧。我预定这个礼拜要收藏这个。”

记实子乌黑的长发轻甩,身子往内一缩,旋即关上了拉门。目前就读国一的姐姐,正全心投入莎士比亚中。起初是从日语译本“收藏”,但愈看愈感意犹未尽,最近终于开始以原文书来进行“收藏”。

光纪虽仍是一脸纳闷的神情,但他走进屋内后,马上脱下帽子,清洗双手,一屁股坐在“广”的前面,大口地吃着泡芙。

“广”是用樱木做成的一张书见台,造型相当优美。在春田家,孩子出生后便会立刻为他们准备书见台。由于它将会伴随孩子一生,所以在制作时苦心孤诣,投入了不少工夫。春田家位于常野的仓库中,珍藏了历代祖先所做的书见台,个个风格独具。

光纪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奶油,埋首于摊在书见台上的乐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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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光纪快要顺利地将日本古典文学“收藏”完毕时,某天,父亲贵世志悄悄带了本书给他,对他说道:“那么,你试试看这个。有办法‘收藏’吗?”竟然是一本歌谱。光纪不解地偏着头,于是父亲教导他乐谱的看法,并弹琴教他明白音阶。甚至进一步让他听录音带、教他和弦、多次带他去欣赏音乐会,然后问他:“有没有把握?”光纪这才点了点头。

光纪不久便能看懂管弦乐的乐谱,父亲看他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收藏”了这些难题,喜不自胜。

“这么一来,光纪就能当一名指挥家了。”

父亲谈起数十年前,有名日本青年远赴欧洲,以一台摩托车横越欧洲大陆,立志成为一名指挥家的故事。故事中的压轴好戏,就是在他在世界级的音乐大赛前,以有限的时间,卯足全力默背作为指定曲的管弦乐乐谱。他指挥刚背好的曲目,而且一定会在事后指出团员刻意出错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年以惊人的专注力强记乐谱。

终于来到音乐大赛当天。父亲一再提及当时的场面。这时父亲眼中带有热泪,炯炯生辉,在一旁聆听的光纪仿佛也能听见会场的欢声雷动。青年以其卓越的乐曲构想临场指挥,并发现所有的错误,赢得优胜,成为一名倍受瞩目的指挥家。此人的名字是小泽征尔。

当一名指挥家也不错。光纪在吃早餐时,一面哼唱孟德尔颂的曲子,一面在心里这么想,母亲里子见状,板起脸瞪视着父亲,手握杓子,气呼呼地昂首而立。

“老公,那是你个人的嗜好,请不要将光纪也拖下水。”

“同好多多益善啊。”父亲拿报纸挡住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er h3">03</h3>

当光纪正在“收藏”他所沉迷的霍尔斯特(Gustav )“行星组曲”时,父母刚好返家。

“哎~~好累。”

他们今天又是这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每天不是出外和人见面,便是有客人到家里拜访,聊得相当投入。自从搬来这里后,感觉几乎没跟父母聊过天。过去住在常野时,并不是这样的光景。从前父母每天总是会很热衷地针对光纪所“收藏”的物语,轮流给予指导。如今光纪觉得很无趣。他每天都告诉自己,今天我一定要向他们表达我心里的不满,但每次看到父母那疲惫憔悴的模样,便又说不出口。

“你们回来啦。我已经帮你们放好洗澡水了。”

“谢谢你,记实子。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马上去作饭。”

姐姐用成熟的口吻和母亲交谈,听在光纪耳中,更感无趣。

“光纪,我要煮饭了。”

在父亲的叫唤下,光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间。

“怎样啊,光纪,新学校习惯了吗?”

父亲一面俐落地穿上围裙,一面询问光纪。

如果是平时,光纪早已扑向前去,一吐积压心中的话语,但瘦长的父亲今天穿围裙的模样,看在光纪眼里,只是徒增怨忿。爸爸应该是不喜欢我受人夸奖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父亲发现光纪板着脸孔,因而弯身想看清楚他的脸,光纪见状,立刻将脸撇开。

“我去‘收藏’一下。”

他快步奔向房间,将拉门关上,父母和姐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光纪他是怎么了?”

贵世志望着记实子,记实子耸了耸肩,向父亲转速光纪说过的话。

“原来如此,也许他也到了想要炫耀的年纪了。”

贵世志伸舌舔了一口溶好的芥末,皱起了眉头。

“光纪最近有点怪怪的。”

里子手里磨着芝麻,如此悄声说道。

记实子抬头瞄了母亲一眼,双手紧按着磨钵,像是要将它包住一般。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在这个时期,他会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质疑。虽然他‘收藏’来得稍嫌早了点,但还没有‘回响’。”

“好像是这样没错。原本以为还得再等一阵子呢。”

母亲静静凝望着磨钵底部,双手未曾停歇。

父亲则是以惊人的速度切着小黄瓜,静默无语。

“你们还记得吗?我小六那一年在远足回来的途中,月经第一次到来,吓了我一大跳,那时候,《万叶集》在我脑中以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断涌现更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足足有两天说不出话来。”

“当时我们也很慌张。你爸爸还背着光纪从田里跑回来呢。”

里子吃吃地笑着。

“光纪的‘回响’会比我还大。因为他拥有比我和爸爸都还要大的抽屉。一旦他意识到抽屉这件事,便会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抽屉里装了些什么。过去他每天总是乖乖听从你们的指示,不断将东西往抽屉里塞,现在他已经对里头的东西产生了疑问。光纪已准备好要迎接抽屉里的东西产生‘回响’的那一刻到来。”

记实子以稳重成熟的神情如此说道,贵世志和里子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或许我们也该带着记实子一起去帮忙了。”

两人彼此互望,以既像开心,又像落寞的复杂表情莞尔一笑。

接着里子打了个大哈欠。

“咦?”记实子发出一声惊呼。

“没错。我似乎该要‘晒蠹虫’了。我这两天一直昏昏欲睡。”

里子使劲地拍打着脸颊。

“咦,你也一样吗?其实我也是呢。”

贵世志双目圆睁,一脸惊慌的模样。

“你不是都比较早吗?”

“好像是因为长期旅行,使得周期大乱。我最近经常会猛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睡意。”

“什么,真伤脑筋。要是你们两个都一起进入‘晒蠹虫’的状态,那我和光纪该怎么办?”

记实子一本正经的喊道。

“你一定没问题的。反正顶多也才一星期的时间。只要注意火烛和关好门窗就行了。”

“现在可没时间吃饭了。得赶快准备才行。”

家中的气氛登时忙乱了起来。

“春田同学,赶着回家是吗?”

放学后,光纪急忙赶着收拾书包,这时担任导师的今枝出声叫住了他。

面对这声出其不意的叫唤,光纪低着头回答道:“没有。”

今枝是年近五十的一位资深教师,他觉得这位突然中途插进的转学生有点神秘。

前来向他问候的光纪父母,看起来则像是正经的老实人。

光纪父亲递交给今枝的名片上,头衔写着“旅行作家”。

他告诉今枝——我辗转行经日本各地,藉此创作写书。由于经常会和妻子一同出外找寻题材,所以可能会给老师您添麻烦,但望您多多关照。

春田光纪这名学生并没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说是好到无从挑剔。

先前他在东京就读,虽然是个来自都市的学生,但他表现沉稳,很快便融入乡下学生们当中。说得更贴切一点,感觉就像是主动藏身于团体中,刻意保持低调。不论让他做什么事,始终都维持中上的成绩,既不算糟,也称不上突出。他姐姐就读隔壁的国中,得到的评语也和光纪别无二致。在团体中有很强的协调性,是位表现沉稳的学生。

然而,每当放学后,光纪定会马上回家,绝不逗留。会是因为父母常不在家,所以要回家忙家事吗?尽管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但却从不留下来和同学一起玩,总是快步赶着回家。

“春田同学,你有上补习班吗?”

今枝不经意的询问,令光纪不知如何以对。他无法回答老师,他要忙着回家对“行星组曲”进行“收藏”。他想起父母吩咐过他,绝不能向人透露我们一家人从事的工作。此事千万不能说。

但另一方面,光纪对自己的“工作”深感狐疑,所以他迟迟不愿结束两人的交谈。他对今枝有一股莫名的好感。他不会多管闲事,也不会净说些好听话,但感觉得出他拥有坚定的信念。

“老师,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来,真有那么了不起吗?”光纪提起勇气问道。

今枝为之一怔。看来,光纪指的是前几天上课的事。光纪一脸正经。今枝试着思索他这个问题的含意。对这个孩子而言,这似乎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今枝很注意措辞,小心谨慎地回答。

“如果可以记在脑中,也许会比较方便吧。不过,也不能说背起来就一定比较好。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只记一些最基本的部分,能灵活地加以组合应用,这样还比较有趣,而且更为重要。”

光纪感到气馁。“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意义。”这番话带给他不小的冲击。光纪觉得,这正是他现在所做的事。

看到光纪露出这般沮丧的神情,今枝脑中蓦然出现一个疑问。难道这孩子的父母对他施以英才教育?

在父母身为老师或学者的情况下,有些家庭会在家中自行给予孩子彻底的教育。由于这些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深具信心,所以通常根本不把学校放在眼里。这种想法会影响孩子,使得孩子对学校的功课抱持着敷衍的态度。莫非这孩子就是处在这样的家庭中?

“改天可以去你家吗?因为我还没去你家做过家庭访问呢。可否代我问一下你父母什么时候方便?老师可以配合。”

光纪微微颔首,接着逃也似的转头就走。今枝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枝一拳重重地击向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他的父母可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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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纪,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不想回家,所以光纪在田间小路上闲晃,恰巧被放学回家的姐姐发现,出声向他叫唤。光纪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捡起石头丢进水潭里。

“没什么。”

“我们回去吧。爸妈就快要进入‘晒蠹虫’的状态了,我们得帮忙准备才行。”

“我们老师告诉我,不懂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光纪以闹别扭的口吻沉声低语道。记实子吃惊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他了吧?”

“不,我没说。我只是问他,会背诵是不是很了不起。”

记实子对于光纪的疑惑了然于胸,但她心想,现在就算跟他解释,他也不会明白。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走在一旁。

田间小路的前方走来一名老人,光纪抬起头。

啊,是那位家里种有百日红的老爷爷。

在上学的途中有户人家,家里种着一株高大的百日红树,屋主是名独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纪从门前走过时,老爷爷总是在清扫门前,因此光纪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每天早上向他问候的习惯。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大好相处,但只要对他说早安,他一定会扯开嗓门回应一声“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边,当场倒卧。

“啊!”记实子和光纪齐声惊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这是心脏病发作,我去叫人来帮忙,你待在这里!”

记实子看过老人的脸色后,旋即快步离开。

“老爷爷、老爷爷。”

光纪抓着老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老人严肃的面容有着一对凹陷的双眼,它正微微移动,对上光纪的视线。

就在那一瞬间,有个拥有强大质量之物朝光纪体内直逼而来。

具有五颜六色,以及丰沛的声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声音,在光纪的脑中以及全身不住地回响。

在烧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断找寻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头做成墓碑,紧抱不放的他、惨不忍睹的黑烟散向天空的黄昏。

半工半读、奋发向上的他、捧着便当朝他跑来的女孩,彼此脸上的羞涩笑容。

首次拥有自己店面的日子、战战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时,她眼中泛出的泪光。

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妻子灿烂的笑靥。孩子一个一个出世,店面愈来愈有规模,员工人数与日俱增、忙碌却充实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颓然垂首的他,妻子脸上蒙上一层白布。家中变得死气沉沉,他和那位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儿子,始终争吵不断、谩骂叫嚣,在儿子房内把相机摔烂的他。镜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儿子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视着他,不发一言地夺门而出。哭泣的长女和愤怒的次男。

长女出嫁,次男成为一名医生,他孤零零一人守着房子。一间空荡荡的空屋。

看电影的他。搭电车上电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望最后的工作人员字幕。导演——猪狩悠介……

在书房的灯光下剪报的他。以颤抖的手从地板下取出剪报本,将它贴满的他。望着孩子们小时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蓦然静静地阖上眼,光纪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

当时带给他无比震撼的那种感觉,始终在光纪体内挥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着姐姐和一群大人们,从远处朝他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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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没看到他在丧礼中露脸。”

“这几年都没过见过他露面,但终究是自己父亲的丧礼,总该到场吧。”

附近居民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光纪耳中。

百日红的红花也已落尽。

平时总是独自一人清扫庭园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复见,穿着黑衣频频低头鞠躬的人们,令这栋宽敞的房屋热闹不少。

“你知道吗,那名过世的老爷爷,听说他儿子是电影导演猪狩悠介。令我大吃一惊呢。就是前一阵子在坎城影展中,赢得评审特别奖的那位导演。”

身为电影迷的记实子向光纪悄声说道。

电影导演——光纪想起老人传达给他的影像。也就是老爷爷所看的电影。老爷爷是不是想向我表达些什么呢?

光纪抬头仰望那株百日红。日后早上经过这里时,已没人可以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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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春田贵世志和里子便会进入“晒蠹虫”的状态。由于他们总是不断吸收别人的资讯,所以他们体内总有一天会达到饱和状态。为了方便日后取用,而将这些资讯重新排列,加以整理,这段期间便是所谓的“晒蠹虫”。

在这短则一周,长则十天的时间里,他们将陷入深沉的熟睡中。烛火和焚香须持续不断,家人会在一旁守护。平时总是里子先达到这种状态,隔约一个月左右,才接着换贵世志,但也许是因为长期离开常野,辗转来回于各地,累积不少疲劳的缘故,此次才会造成他们两人相继进入“晒蠹虫”的状态。

记实子和光纪内心忐忑不安。为了早上叫醒自己,两人紧张兮兮地设定了好几个闹钟,晚上则是两人一起花了好长的时间张罗晚餐。做出来的成品,与他们平时和父母一起做的菜肴相去甚远。才短短三天,两人便已累得气喘吁吁。

某天,光纪捧着塞满罐头和调理包食品的沉重购物袋,于返家的途中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叫骂,于是便停下脚步。声音来自那栋种有百日红的房子。

“你现在才回来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

“爸爸说过,不准大哥再踏进家门半步。”

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板着一张脸,快步从屋内走出。他身穿卡其色衬衫,搭配一条老旧的牛仔裤。粗犷零乱的胡须略显花白。

当他抬头望向光纪的方向时,光纪宛如挨了一记重击般,停下了脚步。

这正是当时他在老人的影像中看到的那张脸。男子看到光纪,有点难为情地将脸转开,离开了现场。

光纪一时间忘却了购物袋的沉重,随后追上前去。

“这位叔叔。”

男子驻足转身,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叔叔,你是前不久过世的那位老爷爷的儿子对吧?”

“你认识我父亲?”

男子以柔和清晰的语调回答。尽管附近的住户对他有诸多不好的风评,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十恶不赦之徒。毋宁说,与他面对面之后,光纪更加确定他正是老爷爷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

“老爷爷昏倒时,我正巧在他身边。”

“哦,这么说来,你就是叫救护车的那个孩子啰?”

男子蹲下身,伸手搭在光纪肩上。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姐姐。叔叔,你为什么要离开?”

男子露出苦笑。

“因为叔叔和大家处不好,而且叔叔一直都没有回家,还曾经被爸爸赶出家门。我爸爸始终都不愿认同我的工作。所以叔叔才一直丢着他不管。叔叔的弟妹还有亲戚,也都非常怨我。”

男子仔细地解释给光纪听。光纪用力地摇着头。

“不对!”

“咦?”

男子为之一怔。

“你不可以就这样回去。其实老爷爷他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你怎么知道?”

男子似乎对光纪认真的表情很感兴趣。

“我就是知道。”

光纪抓住男子的手臂,拉着他回到原先走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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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有人在吗?”

当记实子将调理包的焗烤料理放进烤箱时,玄关的方向传来这声叫唤。哎,这种口味我已经吃腻了。

“来了。”

记实子来到玄关一看,只见一名看起来中规中矩的男子站在门口。

“你是光纪同学的姐姐是吧?我是光纪的导师,敝姓今枝。请问你父母住家吗?”

记实子为之惊慌失色。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光纪曾说过,他们班导师会来家里访问,但因为“晒蠹虫”一事搞得生活大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偏偏又不能坦白地告诉他,我父母一整个礼拜都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呃……他们……临时出外旅行去了,去找寻写作的题材。”

记实子有点语无伦次。

“咦,我没听说他们有这样的行程啊。那么,姐姐在也行,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好,那么,我去泡茶……”

记实子百般不愿地请今枝入内。

“光纪的姐姐,请问你有参加社团活动吗?以前你住东京时,会不会因为上补习班而觉得压力很大呢?”

记实子从今枝的问题中嗅出危险。这个人似乎对我们家很感兴趣。

“因为经常转学,所以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这次搬来这里,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搬家,所以……我都是在家里看书。”

“嗯,你都看什么书呢?”

绝对不能说我在看莎士比亚的原文书。

“各种书都看。”

“你读书的习惯,想必是受父母的影响吧。如果你家里放有令尊的著作,可否让我拜读一下?作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工作呢。”

这下记实子更慌了。家里当然有父亲写的书,但每本书谈的内容都和常野有关。要是拿给他看,无疑是火上浇油。光纪这小子到底跑到哪儿去鬼混了?

“老师,光纪今天比平时晚归,我有点担心。您可否和我一起去找他呢?”

记实子突然双手合十向今枝拜托。这句话有一半是肺腑之言。

虽然感觉光纪最近有点懒散,但今天确实是过于晚归。今枝见到记实子露出不寻常的神色,旋即起身。烤箱发出叮的一声慵懒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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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名快步闯进家中的小孩,猪狩康介和美千代为之错愕。

接着看到大哥愣愣地站在他身后,两人登时板起了面孔。

“哥,你还没走啊。这孩子是谁?”

“我也是在外面第一次遇见他。”

悠介双手一摊,如此解释道。

光纪朝房内四处张望。

一切都和老爷爷传达给他的影像一模一样。这里就是老爷爷的房间。保养的亮如新的家具。某处传来阵阵熟悉的香味。不是这里。那个房间铺有红色地垫,而且是木板地面。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认识住在这里的老爷爷是吗?”

康介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光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悠介虽然跟着光纪一同走进,但他很怀疑光纪只是个喜爱信口胡诌的小孩。哎~~我也真是老糊涂了。

“不是这里。是铺有红色地垫,底下是木板地面的房间。”

光纪转头望着他们三人,如此说道。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家房间的布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是那间小屋,爸爸经常使用的那间位在后院的小屋。那是个欧式房间。”

“可以了,小弟弟,谢谢你。我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你还记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悠介想带着这名少年离开。光纪察觉出他有这个意图,立即向后跃离。

“请带我去那里,拜托。在那个地垫下,藏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努力地说服他们。要是被赶出这里,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有点诡异,由于少年的态度相当认真,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这名少年似的。

美千代叹了口气,拿定主意说道:“好吧。反正那里也该整理,我们就去看看吧。”

四人一同走进那座被苍翠树丛包围的小屋。

房内一尘不染,似乎经常使用。

“咦,是录放影机。没想到爸爸竟然也用这种东西。”

康介无意识地取下先前套在脸上的口罩,微微发出惊呼。

悠介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那台大型录放影机。因为他父亲莫名地厌恶电视或电影这一类的事物。

这怎么可能……

小小的书架上放着一整排录影带。悠介战战兢兢地将录影带拿在手上。

上头以端正的字体写着标题。

“冬天的假期”、“宛如一朵小小的罂粟花”、“”……

每个都是悠介早期作品的名称。

“哥。”妹妹似乎也发现了这是悠介的作品。

“就是这里。”

光纪掀起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褪色毛毯。那里有个小小的掀盖,可以将东西收纳在地板下。

“这里放着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抬头望着悠介。悠介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情,蹲身跪在地板上。

打开掀盖一看,里头放了好几本老旧的剪报本。

悠介缓缓伸手拿起它。

里头贴了许多小张的剪纸。有电影院的时间表、皱巴巴的传单、入场券的存根、电影杂志的影评等等。

悠介对日期的久远深感震惊。上头井井有条的剪报,从他一面工作,一面独力制片播映的时候便已开始。电影票的存根旁,一定会写上两、三行感想。

还不行。没表现出最棒的感觉。

悠介现在看了仍为之脸红。因为父亲的批评一针见血。

父亲必定会在首映日当天欣赏他的电影。而且似乎来过东京好几回,这也令悠介相当讶异。父亲就连在新宿或涩谷的小电影院上演的电影,也一样不辞千里而来,令悠介不敢相信。父亲的评论虽然简短,但每篇都一语中的。

有一股感动缓缓涌上悠介心头。父亲专注剪报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他拿起最新的一本剪报本。

悠介的最新作品,同时也是赢得坎城影展大奖的电影,父亲一样也在首映会前去欣赏。

他将目光移向那张新的电影票存根旁边。

无话可说。

父亲的评论就只有这寥寥数字。他突然忆起,这是父亲最好的夸奖。从孩提时侯起,父亲就一直是这样。

剪报本的最后,以一张提到他的作品在坎城国际影展赢得评审员特别奖的剪报作为结尾。一旁写着几个小字,悠介将脸凑近细看。

恭喜你。

上头只写着“恭喜你”三个字。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悠介猛然一头撞向地板,此举令光纪矍然一惊。

悠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用头紧抵着地板,放声大哭。双手紧抱着那本褪色的剪报本,以几尽全身力量的声音呐喊,不停地嚎啕。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分别站在他两侧,颓然落泪。

光纪叹了口气,茫然走出庭院。

那株百日红映入眼中。

老爷爷,我有清楚传达你的心意了吧?

“光纪,你在那里做什么?”

今枝老师和记实子一脸苍白的神色,正站在树篱外注视着光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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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在我们沉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贵世志刚从“晒蠹虫”的状态中醒来,一副还没完全清醒的模样,喝着茶如此喃喃自语道。

他醒来时,发现光纪的容貌有很大的改变,为之一惊。在听过光纪的说明后,又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子突然跳过语言的层次,直接从人类身上产生“回响”。

“另外,还有一封常野寄来的信。”

贵世志拆开记实子递给他的信,睡眼惺忪地看着信中的内容,猛然挺直了腰杆。

“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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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啊,春田同学。”今枝在校门口握着光纪的手。

虽然相处的时光短暂,但这名学生令他印象深刻。

这几个礼拜以来,光纪的神情显得相当沉稳,有成熟的韵味。

“偶尔捎封信给我吧。”

今枝发现自己难得有这种感伤之情。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光纪抛在这里似的。

“好,我不会忘记的。”光纪笑吟吟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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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车的单调节奏摇晃下,光纪感到沉沉欲睡,倚靠着记实子。

贵世志和里子坐在他的对面座位上,将资料摊在膝盖上,正专心地检视他们在下一个落脚处会遇见的人员名册。

“我很喜欢今枝老师。虽然喜欢,但还是非得和他说再见不可。”

记实子望着光纪的脸庞。

“是啊。我想,像这样的事,以后仍会经常发生。”

“姐,你不会感到难过吗?”

“是会难过,但到处都会有许多我喜欢的人,只要这么想,就会感到快乐了。”

“是吗。”

“没错。只要在心里想,今后我们也会遇见许多喜欢的人,这样就行了。”

小知道我今后会遇见多少人。想必会邂逅成千上万的人吧。

光纪徐徐闭上双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他在梦中这样告诉今枝老师。

我会把每个人都“收藏”好。大家会永远在我体内和我一起“回响”。所以一定没问题的,老师,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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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两个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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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问到“你是怎样和你太太认识的”时,阿笃回答“是因为打破茶碗的关系”。由于他并未进一步说明,所以对方似乎在脑中自行想像,描绘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故事。然而,任凭他们再怎么发挥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也绝不可能想像出阿笃与美耶子邂逅的原委。

这天,三宅笃受一位担任某食品制造商部长的客户之邀,一同到店里喝酒。

阿笃和高岛先生的关系有点与众不同。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高岛先生便会向阿笃的上司询问:“这个礼拜,他有空吗?”接着电话就会转给三十出头,仍未有任何头绪的阿笃。这位客户给人的风评,向来是行事干练、手腕一流,而且据说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董事;面对此人的邀约,上司自然是不敢怠慢。上司心甘情愿地将阿笃双手奉上,不过,阿笃本人也很期待这样的邀约。他与这名客户年纪相差有如父子,同时对方身为重要的客户,理应会敬而远之才对,但阿笃心里认为,比起那些总是在打听彼此奖金有多少,或是老围着结婚的事打转的同期同事们,和此人喝酒愉快多了。高岛先生的嗜好多样,而且凡事讲究。举凡运动、酒、音乐、文学、美术,以及其他各种领域,他都具有超乎一般人的水准。话说回来,阿笃之所以能和高岛氏一拍即合,也是因为阿笃自认同样是个嗜好多样,而且凡事讲究的人,只是高岛先生的程度远远凌驾在阿笃之上。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对店家的品味一致。有其他不必要的女性在场、料理中看不中吃,或是让人待不住的店家,他们绝不光顾。他们钟情于店面小、气氛佳、店主服务周到、对餐饮的小细节也都面面俱到的店家。高岛先生对这种店家如数家珍,而且是最适合带人光顾这些店家的人物。

“今天要带你去我最钟情的一家店。”

高岛先生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管是去哪里,我一概奉陪。”

阿笃笑着应道,内心充满好奇。高岛先生最钟情的店,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无从想像。

春日的黄昏。一群脸上写着“毕业生”的年轻人,从尚未习惯的敬语中得到解脱,以一脸松了口气的神情踏上归途。新的一年已开始展开,这时候,公司的菜鸟们也已快要习惯将“您的吩咐,我明白了”这句挂在嘴边。这是会让人莫名感到心伤的季节。我这么做对吗?这真的是我想追求的吗?难道我就这样投入自己的岁月?

在日比谷线的人形町车站下车后,阿笃望着高岛先生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久来到一处巷弄,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这里是东京的某个角落,若非工作的关系,绝不会踏足此处。没想到东京现在还有这种地方。炖油豆腐的芳香在空中飘荡,送入鼻端,嗯~~味道应该很棒吧。

细窄的石板深处,透射出温暖的橘色亮光。

“你听好了。店门口有个让人坐的地方,到时候会出来一名女孩,你要对她说‘可否给我杯水喝’,知道了吗?”

“由我来说吗?”

“没错。”

“看来,要进这家店还真不容易呢。”

“不是这样的。你就当作是被我骗这一回,照我的话去做吧。”

“好吧。”

阿笃一脸茫然。好个繁复的仪式。这种爱摆架子的店家,应该不是高岛先生喜欢的类型才对。“请给我杯水喝”这像极了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老头子所说的台词。故事中有三个儿子登场,只有老么给那名老头子水喝,结果从此得到幸福。

虽然老旧,但这座独栋宅院却维护得很讲究。苍翠的园艺和湿润的青苔气味迎接这两名来客,从门帘内频频传来暖烘烘的热气香味。

“请问有人在吗?”

阿笃以略带紧绷的声音向屋内喊着,旋即有个清亮的声音应道:“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通过走廊,向他走来。阿笃莫名地感到心跳加速。

他原本想像是名身穿和服的女子,但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名身穿白色毛衣搭牛仔裤的少女。宛如一朵朴素无纹的栀子花,少女脂粉末施,从她清爽的短发下露出的脸部线条,以及纤细的身体曲线,洋溢着一股柔顺和洁净之美。阿笃望着她的容貌,为之一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吃惊。

友人经常笑称阿笃是“师奶杀手”,年长而且行事干练的女性,总会对他多一分关爱。而他自己也许是父亲早逝,母亲独力将他扶养成人,因而受到这样的影响,所以对于人生阅历丰富、可以将人与人之间复杂纠葛的关系藏在心中、一笑置之的女性,阿笃特别有好感。对于公司内那群像小白兔般的女孩,阿笃没有半点感觉,他无法理解和他同期进公司的男性们为何会喜爱那种像人偶般的女人。然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名女子,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女人。她会令人对其多采多姿的过去和未来产生遐想,但却不带丝毫的灰暗和沧桑。

“可否给我杯水喝?”

在高岛先生的催促下,阿笃想起刚才约定的事,如此说道。

“好。”少女静静地应了一声,复又消失于屋内。

高岛先生笑呵呵地拍着阿笃的肩头,令阿笃感到莫名其妙。

他坐在椅子上等候,不久,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只茶碗。

“请用茶。”

当她如此说道时,阿笃感觉得出一旁的高岛先生相当吃惊。

“谢谢您。”

正当阿笃伸手欲从少女手中接过茶碗时,两人四目交会。她的双眸恍如平静的湖面,感觉自己几欲被吸入其中。

“啊!”少女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得乓当一声清响,茶碗在水泥地上裂成了两半。

<er h3">02</h3>

“刚才小女失礼了。”

无论是醇酒还是菜肴,都相当出色,店内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

尽管高朋满座,但屏风巧妙地区隔席位,让人有到好友家作客的放松感。正当阿笃和高岛先生感到悠然自得时,传来了这个客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别这么说,老板。是这小子见到令媛,一时出了神,才会把茶碗给摔落地上,是他不对。”

高岛先生苦笑着说道。接着神情陡然转为严肃。

“不过,令媛请这小子喝的是茶哦。”

“是啊。”阿笃望着店主的容貌一眼,胸中又是一阵冲击。

好俊美的店主。虽然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但却洋溢着一股爽快、开朗的轻盈之感,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很值得欣赏,如同艺术品一般。这是对自己的工作追求精进,因而感到满足的人,才会有的怡然表情,不带一缕虚张声势和半点尘埃。阿笃目睹着像他这样的人,顿时感到一阵羞耻,同时强烈地厌恶起自己。自己就算年岁增长,也不会有这种神情;思绪至此,登时感到一股深沉的绝望,过去有许多日本人都拥有这样的面貌,但他们都已早一步离开了人世。阿笃从以前开始,对于能靠自己的努力而对众人有所贡献的职业,向来都有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尽管别人夸他是一流企业的员工,但他总自嘲自己不过是将别人制造的商品通有运无罢了,随着工作年资的增加,这种念头变得益发强烈。

“请两位好好享用。高岛先生爱喝的好酒,里头还多得是。”

店主和颜悦色以对,也向阿笃行了一礼。在那一瞬间,阿笃感觉店主紧紧注视着他。

“你怎么啦?脸色怪怪的。”店主离去后,高岛先生望着阿笃如此问道。

“这位店主的表情很不错。”

“是啊。”

“以前NhK有个歌唱节目,会让某一位歌手演唱各种不同的歌曲,节目名称叫作‘BIGShO’;在几年前的一次过年期间,会重播山口百惠表演的那一段节目。当时我刚好没其他节目好看,所以就拿它来打发时间,结果令我相当震惊。山口百惠的表演当然也很出色,不过,电视音乐会的镜头不是都会带到观众的表情吗?因为当时正好是山口百惠即将退出演艺圈的时候,所以观众不分男女老幼,各个年龄层都有。令我吃惊的是,每位观众都显露出非常美的神情。那是纯净、积极、完全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的神情。不久前,日本人个个都是这样的面容,但如今,总感觉已不再有那种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略为自虐的神情,宛如陡然板起了面孔一般。相反地,虽然也生出了许多悟性绝佳、相貌出众,但是不太像日本人的孩子。不过,像前面提到的那种美丽的神情,恐怕在今后的日本人脸上是找不到了。一想到这里:心情便觉得有些沉重。”

“你也真是个怪人。”高岛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接着也替阿笃斟了一杯。

“不过,哪个时代都一样。”高岛先生的表情蓦然严肃了起来。

“大多数的人为了生活,不得已要在时间的追赶下,全心投入非出于本愿的工作中,然后转眼间年华老去。只有极小部分的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且是足以代表其时代的工作。”

难得高岛先生会道出这样的话语。

“不过,正因为有人从事这些出色的工作,我们才能得到拯救。我们拥有他,而他代表着我们的时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能不停地走下去。我想,不论哪个世代都一样是这个道理。”

高岛先生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

“对了,高岛先生。你也差不多该向我解释了吧。”

“嗯?”

“就是你对这家店情有独钟的原因啊。还有,那杯茶是什么意思?”

阿笃向他套话,高岛先生再度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将来保证有出息。”

“我将来?”

“也就是说,一开始走出来的那名少女,对于初次见面的客人,能看出对方的未来。”

“怎么可能。”

“我没骗你。这是在少数人当中相当有名的传闻。听说为了要了解她所给的判定,就连一些政治家和企业家也会悄悄前来造访。倘若来者日后会遭遇重大的不幸和灾难,或是这名客人做尽坏事,便会在玄关尝到闭门羹。”

阿笃听得背脊发毛。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洞悉未来。

“如果是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凡人,对方便会端出一杯白开水。接着单纯地当一名客人,在店里喝酒用餐,然后离开。”

“那么,如果端出来的是茶呢?”

阿笃抬起头。高岛先生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点了点头。

“表示此人日后将有一番作为,在世上一显长才。”

阿笃顿时酒意全消。我有这种可能吗?

“高岛先生,对方当时给了你什么?”

阿笃蓦然想到这问题,出言询问。只见高岛先生耸了耸肩。

“我只得到一杯白开水。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er h3">03</h3>

高岛先生再次和阿笃连络,离上次造访那家店还不到两个礼拜。

“你明天有空吗?”

“有空啊。有什么事吗?”

“上次去的那家位于人形町的店家,听说要结束营业了。”

“什么?”

“对方和我连络,说这是最后一次营业,希望我务必能够前去。老板还特别希望我找你一起去呢。”

“找我?”

“总之,就一起去吧。”

“好。”

那家店我只光顾过一次,为什么店主会找我去。阿笃并不明白个中缘由,但隔天他还是与高岛先生会合,一同造访那条令人怀念的巷弄。

虽然心中怀有期待,但自始至终都只有店主在招呼他们,不见那名少女现身。此外还有几个人像是熟客,想必是受店主之邀前来,店内早已闹哄哄。

“今天我请客。”

店主爽快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进了厨房。取而代之的是不惜成本、不断从里头端出的醇酒和佳肴。

“店主歇业,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阿笃向高岛先生询问,但高岛先生似乎也不清楚详情。

“总之,我们就好好享受老板的这份用心吧。老板应该也很希望我们这么做才对。”

阿笃心想,这番话也有道理。于是两人便一如往常,随兴地天南地北闲聊。

夜色渐深,可以听见店主四处向包厢里的客人寒喧,客人也相继离去。看来,店主打算最后再来到这间包厢向阿笃他们问候。

不知何时,店内已是一片寂静。也许因为喝的净是好酒,所以几乎没有感到醉意。这时,一枝独秀插在壁龛前的一朵鲜花映入眼中。

郁金香花瓣透着粉红的颜色,显得极其鲜明。在它那引人无限怜爱的线条中,浮现出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身影。

阿笃回头一看,店主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静静地低头行了一礼。

“今日两位百忙之中前来,不胜感激。”

“我们才是呢。很高兴你找我们来。你总是带给我们很大的满足。如今你要结束这家店,真的很遗憾。老板,你也陪我们喝几杯吧?不过,都快关门了才找你喝酒,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我的荣幸。”

店主拿来了一只酒杯,接受高岛先生的斟酒。

“这里日后会如何处理?”

“我将它顶让给年轻人。我吩咐过他,先休息一阵子,接下来再照他的意思重新装潢,随他去运用,届时店里将会焕然一新。我想,一定会是间不错的店。两位再记得来捧场。”

“这样啊,这么说来,这里不会就此消失啰。那我可放心了。老板,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打算回乡下,到我弟弟从家父手中接下的那间小温泉旅馆帮忙。等一切安定之后,欢迎两位来玩。不过,店面真的很小。”

“令媛就留在这里吗?”

现场陷入一阵不自然的沉默,达半晌之久。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店主并未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以略带关西腔的语调开始话说从头。

<er h3">04</h3>

当时,我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仗着自己的手艺,很早便已独立创业。在我的吹捧下,有人肯出资赞助,所以我变得非常傲慢。虽然也有几名年轻人肯跟随我,但拥有一家店,要好好加以经营,却又是另外一门学问。虽然我对料理充满自信,但以我当时的年纪,对于待客之道以及对员工的照料等大大小小的事,尚无法面面俱到,结果搞得一团糟。就连当初相信我的才能而跟随我的那批年轻人,也纷纷离我而去。我变得自暴自弃。如今回想起来,仍会感到背脊发凉。

那名男子前来的那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带着一名步伐还未走稳的小女孩。要我让他住在店里,只要求让他和这个孩子有饭吃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求。此人比我年长,但姿态却摆得很低。对于这宛如作梦般的提议,起初我感到半信半疑,但因为当时欠缺人手,而且这名男子看起来朴实而又诚恳,所以我便叫他当天开始上班。

他真的很卖力工作。从第二天起,他连店里一些看不到的死角也擦得亮丽如新,而且还懂得插花。虽然少言寡语,外加一脸粗犷的长相,但却很得人缘,接待客人的手腕更是堪称一绝。帐目也都算得清清楚楚,与我们往来的生意人,不久便认定他不是易与之辈,而对他敬畏三分。他的孩子也相当有家教,既不哭也不闹,总是静静地等候父亲返家。没多久,店里已形成一股凝聚的气氛,我们终于也能静下心来认真工作。自从可以专心投入料理的工作后,运势也逐渐好转,来了许多好客人,开始四处树立起名声。

那名男子对自己的出身向来只字未提,我也曾怀疑他可能是因为干了什么坏事而逃亡,但是对他的人品了解愈深,愈发了解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担心自己若是一再追问,弄巧成拙,反而把他给逼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决定一概不去过问。然而,我终究还是禁不住好奇,曾一度向他询问过此事。我问他为何要来我们这家店?结果他回答道:“某天,我在脑中看到这家店的招牌,于是我信步而行,最后来到了店门前。美耶子告诉我,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只告诉我这么一句。

我隐约感觉得出来,他似乎也是一名厨师。而且拥有高超的手艺。某天,我有位亲戚过世,于是我临时外出。当时有个别家店里的小伙子,看我们这家店佳评如潮:心里颇不是滋味,当此人得知我外出时,刻意找来一位美食方面的知名作家到我们店里,令留在店里顾店的员工吓得魂不附体……这时,他突然走进厨房,一面和客人聊天,一面开始动刀切起那只当天刚进货的大鲷鱼。听说他望着客人的脸,言笑晏晏,未曾低头望过一眼。尽管如此,他的刀工一样无可挑剔,一旁的人看得全身毛骨悚然。那名不怀好意的男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脸色惨白,最后就这样悄然离去。不过,他只有那次手握菜刀,之后便未曾再见过。

他的孩子上小学后,也经常会出入店里帮忙。某天,她看到一名走进店里的客人,登时像着了火似的嚎啕大哭。她那嚎啕的模样非比寻常,所以我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结果她回答我“那位叔叔烧起来了。”当时我应了一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把她训了一顿;但过了一个月后,那名客人亡故。听说是公司倒闭,他在杀了家人之后,自己引火自焚;从那之后,我们开始注意起美耶子所说的话……

从小便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物,想必很不好受。不过,从她升上高中后,她似乎便已坦然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体质。她甚至自己在外头买来了一个小茶碗,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将茶碗端到客人面前的习惯。她说自己可以从茶碗的水中看见对方的模样,相当地珍惜那只茶碗。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预感……美耶子升上高中后不久,她父亲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常野去。希望你能暂时替我照顾美耶子。”

美耶子似乎也接受了这件事。尽管我一再慰留,但他似乎非常急迫……结果就这样一去不回。由于多亏了他,这家店才得以屹立不倒,所以我本想送他个像样的礼物,但他却执意不肯收,就这样离去。我连他的故乡是哪里都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在宫城县的某处。

美耶子就这样独自一人,无怨无悔地继续在店里帮忙。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这对父女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是他们父女为我创立了这家店,并守护着它。这中间究竟有何等的因缘呢?世上的确有许多不可解的神秘事物。倒不如说是我在帮忙这对父女,这样还比较正确。

如今,美耶子摔破了茶碗。她说自己已无法再看出那种景象。看来,她是对那位先生一见钟情了。我听她那么说:心里想,哎~~这家店离我而去的时候来临了。于是我才决定结束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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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阿笃登时回过神来。“对那位先生一见钟情。”

“——可否请您娶美耶子为妻?”

不知何时,店主已凑向阿笃身边。

“老板……”

“我听说您至今仍是单身,因为感到心急难耐,所以我才向高岛先生请托。或许您会觉得这是我这个老头子自己在胡言乱语……”

店主拼命磕头请托的模样,看来显得有几分苍老。高岛先生急忙加以劝阻。

“老板,你说的话我明白,不过,凡事总有个先后顺序。你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小子恐怕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搞不好他另外有什么心上人也说不定啊,你说是吧?”

高岛先生转头朝阿笃望去。眼中流露的神色,似乎是在告诉他——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阿笃在看到他这种表情的同时,不自主地脱口说道:“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他蓦然朝壁龛的花望了一眼。这花是谁插的呢?

高岛先生一脸瞠目结舌的神情,店主也双目圆睁,抬头而望。

“在下很乐意娶小姐为妻。”

阿笃这声回答,充满了肯定的语气。

“三宅老弟。”

两人张大着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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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和家父来到那家店时,叔叔脸上散发的光辉。于是当时我心想,就是这里了。”

经过几次约会,正式订下婚约后,美耶子如此说道。

“接着,我从叔叔的脸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当时我年纪尚小,所以不大明白,不过,是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

阿笃是一直到后来才仔细去思考美耶子这番话的含意。

她之所以来到那家店,是为了遇见我吗?倘若真是如此,我前往那家店,也是老早便已注定的命运?

“家父现在仍旧百忙缠身,所以不太方便,等日后我们再一起去家父的故乡吧。我也只有小时候去过一次。”

阿笃与美耶子的父亲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订婚,另一次是结婚当天。他似乎相当忙碌,见面的时间很短,但却深深被他所吸引,感觉他无比巨大,很不可思议。阿笃和他们父女接触后,觉得自己正慢慢踏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和美耶子共同生活后不久,他发现橱架上搁着一只茶碗,与昔日打破的茶碗非常相似。她似乎又开始看见什么了。

如果命运真的存在……最近阿笃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每个人一生该做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或许我也有我该做的事。可能我在不知不觉中,于某个庞大的运作下,扮演着某个重要的使命。和我的妻子一起走在这命运的洪流中。

某日,阿笃一位学生时代的友人和他连络;这位朋友支持某位没有名气的政治新人,他希望阿笃能到这名政治新人的选举事务所帮忙。虽然是个没没无闻的新人,但听说深具领袖魅力,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才。阿笃向来便对政治兴趣缺缺,原本他打算立即回绝,但就在他准备将这封信扔掉时,突然心念一转。

姑且先见个面吧。他拿起那封信。现在开始还不迟,这或许是个契机。现在他按着电话按键的动作,是否多年后仍会一再地忆起?此时阿笃的心中并未有任何预想。

正文 通往达磨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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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为整片低矮的山白竹所覆盖。

除了初夏捉摸不定的炎热阳光会不时地露面外,沉闷的云朵仿如接受过黑墨的描边,布满了整片天空,被踩硬的山路映照不出人影。

天空与地面如此贴近,让人不自主地缩着头;在这个既不会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没有真实感的景致中,有两名男子缓步行走其中。很明显地,他们并不习惯在山中行走,非但步伐不像登山客那样有规律的节奏,步调也相当零乱。而且双手空空,一身轻装,看起来思虑欠周。

两人的年纪不像青年,说是中年人,似乎又嫌老了点,而且平时似乎很少运动,只见他们一副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的模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

“——我国中的时候,会和我老爸来过这里。”

其中一位五官轮廓鲜明的男子,转头对身后的男子说道。

“哦?”跟在他身后的那名身材矮胖、满脸络腮胡的男子,闻言后扬起了头。

“我老爸是个严肃又无趣的男人,只要看到他,就不禁让人怀疑他额头上是否贴了张字条,写着‘官僚’两字,非常难以亲近。不过,唯独带孩子出门的这份义务感,他可说是倍于常人;每到暑假,他总是带着我四处跑。说起来,还真的只是带着我走。一早,他会很认真地向我说明这一天的行程,然后就这样不发一言地走在我前头。就像是巡礼朝拜似的,整天低着头走,步履未歇。一点意思也没有。老实说,当时我觉得困扰,但我心里有种体认,那是我们父子间的一种仪式,不容侵犯,所以我始终无法拒绝。完全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不过,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爬这座山的情景。”

喧嚣竹叶声,回响震山林,心系结发妻,过耳如未闻。

泰彦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毫无情趣的人,当他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这些像是父亲经常阅读的歌集和诗集时,颇感意外。特别是那本《万叶集》,早已残破不堪,这首歌的旁边画了好几条线。长年住在一起的女友搬走,为了转换心情,泰彦将家里打扫了一番,拂去父亲书上的尘封,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在睽违二十年之后,再度兴起攀登这座山的念头。

“这座山叫达磨山是吧?为什么叫达磨山?”走在后头的克也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是因为这座山的坡度平缓,就像不倒翁倾倒的形状。不过,这座山乍看之下坡度平缓、视野辽阔,却暗藏玄机,神秘莫测。自古便一直有人在此地失踪。”

“下落不明是吗?”

“没错。在我高中时,有四名年轻女子组成的登山团进入山里,结果就这样凭空消失,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尽管展开大规模的搜索队搜寻,但真的就像轻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仍未寻获。据说会有某位专家提出一种说法,指称这也许是这一带的磁场不太寻常的缘故。世上有些地方,就连低矮的草木也会顺着扭曲的磁气,朝歪斜的中心生长,登山客难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所以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而这座山正是这样的地方。”

“喂喂喂,要是我们也迷路的话怎么办?就算没有迷路好了,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怎么没有其他人?”

克也的声音略显慌张。

的确,放眼望去,只有他们两人。森林遥远的另一头,有条国道从中穿过,可以听闻卡车急驶而过的声音,混杂在嘹亮的鸟啭声中,犹如回音般传来,这是眼前仅存的文明社会样貌。

“放心吧,只要不偏离步道,就一定能走到国道。”

泰彦微微提高音量,莞尔一笑。

这时他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就算迷路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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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天独厚的人,往往都显得傲慢。由于他们总认为自己得天独厚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一有不如意时,便会动怒。蓝子离开时,泰彦最初的感想,便是诸多不便,那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得再去找一位肯为他洗床单的女人。

蓝子对他而言,可说是一位很理想的女性。她是泰彦大学时代的学妹,不仅美貌,人又聪慧,从她攻读硕士的时候起,便已是一名备受瞩目的新进社会学者,但她并不会大声与人说话,个性谦虚,而且为人幽默,是一位很好相处的女孩。

泰彦从学生时代起,便很积极地与民间企业接触,成功地向企业筹措资金来从事学生活动,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男人。后来很顺利地进入民间电视台工作,不久后独立创业,担任一名综艺节目制作人,制作高收视率的节目,转眼便成了当红炸子鸡。在那段时光,虽然他也曾与形形色色的女子交往,但和他同居的始终只有蓝子一人。

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蓝子,他不想结婚。“我不想套住自己,我想当一个永不满足的人,一个为了渴望获得某个目标,而不停奔波的人。”这是泰彦的口头禅。而蓝子总是以略显滑稽的表情,吃吃地笑着说道:“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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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确实有人如此加以称呼。但关于这座山,泰彦还记得其他的故事。因为那是父亲亲口告诉他的事,说来相当难得。

据说这里是常野一族的圣地。

常野?

泰彦过去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父亲也是从祖父那里听来。过去这一带曾住着一支奇特的民族,拥有神秘的力量。他们的寿命胜过常人,可望见远方的事物,还能预知未来。而且他们生性沉静温和,不与人争。

现在他们在哪里?

已经不在了。听说遭到杀害,分散各地,逐渐失却他们原有的力量。

泰彦原本认为那只是个神话,但也许父亲对常野一族的存在深信不疑。曾当过大官的父亲,他那一本正经的口吻,以前每次听他讲话就觉得倒尽胃口,但现在却深感怀念。父亲晚年会很认真的调查过常野一族的事迹。从父亲的日记和书信中,似乎一再出现过“常野”一词。泰彦心想,等回去后再看个仔细吧。

“不过,这里的确很有气氛。接触山林真不错。像这样信步而行,脑中什么也没想,但却反而会自己浮现许多念头。嗯,真想在这种地方盖一座小山庄。从远处望来,就像在山腹中斜斜地放了一只木箱。一打开门,眼前出现的是一组沙发,还有书房,一个只能容纳两、三人的房子。这房子不是用来睡觉,而是让人在里头彻夜地看书闲聊。再加上一面斜斜的天窗,夜里关上灯,可望见一轮明月高挂夜空。嗯~~太棒了。”

克也在后头突然兴奋了起来。泰彦微微苦笑。这家伙还是老样子。

克也是他高中时代便认识的好友。他为人质朴无伪,很有人缘。他天生就喜欢画设计图,数年前他辞去一家大型建设公司的工作,找了几名同伙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都这把年纪了,还在承接一些没什么赚头的个人住宅或是乡间小学的工程,始终不受女人青睬。

他与泰彦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人,但两人从高中时代起就莫名地契合。虽然交友满天下,有不少的工作伙伴、酒肉朋友,以及相互关心的友人,但是像这种偶尔会很想一起聚聚的朋友,就只有克也一人。

“这座山奇特之处,并不只是因为经常有人失踪。它还有一个奇怪的传闻。”

泰彦以故弄玄虚的语调如此说道,转头望向克也。克也的表情为之一怔。

“喂,我最怕听恐怖故事了。”

“一点都不恐怖啦。”

或许这个传说,正是此次吸引泰彦前来登山的最大原因。他自己也是现在才察觉到这点。

“位于人生转折点上的人,据说若是攀登这座山,眼前便会出现他一生中很重要的场景。”

泰彦继续迈步前行,低声如此说道。

爸爸当初为什么要带着我来爬这座山呢?

他心里蓦然出现这样的疑问。父亲默默走着山路的背影,清楚地浮现在泰彦眼前。

难道当时爸爸也位于人生的转折点上吗?为什么他要告诉我那些事?

“出现?……怎样出现?会像海市唇楼那样浮现在空中吗?”克也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道。

“听说我老爸看到了一双鞋。”

“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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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完全不当一回事。父亲以淡淡的口吻如此说道。

父亲曾和学生时代的好友一起在达磨山上漫步。一样是个宛如因生气而变脸的阴天,闷热难耐的初夏午后。

两人都认定彼此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挚友,但当时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隔阂。因为他们与一名女子陷入了三角恋情。这趟旅程,似乎也就是为了打开这个心结。

山白竹因风摇曳,沙沙作响,两人静默无言地走在山路上。两人的心思分别被山中的空气所吸纳。两人都已疲惫不堪,但仍咬着牙继续前行,始终不愿意说要歇口气,所以两人走得精疲力尽,意识模糊。

眼前这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坡道平缓的山脊,感觉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冷冽的凉风吹过,为这片竹海兴起一阵波浪,竹叶背面发出耀眼的白光。

“咦?”父亲拭去汗水,抬头仰望。

在道路的中央,摆着两只鞋。

是一只老旧的男性黑皮鞋,和一只女性的红色凉鞋。

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父亲觉得匪夷所思,但仍继续前行。确实是鞋子没错。鞋子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杂草从凉鞋的空隙处露出。这两只鞋都沾有不少黑点。

父亲不以为意,一脚从鞋子上跨过,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你脚痛是吗?”父亲的友人感到诧异,在他身后如此问道。

“你自已看啊。那里不是有两只鞋吗?”

父亲转头往后望。

只见友人一脸吃惊的神情。回首来时的道路,已空无一物。

“鞋子?在哪里?”

这次换父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理应掉在路中央的鞋子,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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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然后呢?这有什么含意吗?”克也很直接地询问。

这片竹海在初夏的和风吹拂下,婆娑摇曳。似乎会在哪里见过这幅景致。

云层渐趋低垂,有山雨欲来之势。现在就算竖耳凝听,也已听不见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我母亲右脚的脚趾被碾碎。无名趾和小趾合在一起,整个呈现扁平。听说是她年轻时,遭遇了一场交通意外。因为我从小看惯,所以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泰彦冷冷地应道。他脑中想着父亲走在山路上的背影。为什么爸爸要带我爬这座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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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父亲是这场恋情的胜利者。当时他才刚进不久,便被认定是同侪中最有可能出人头地者,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结婚对象比较有吸引力吧,所以他最后才得以和泰彦的母亲结为连理。

不久,泰彦出世,一家人过着如诗如画的美满生活。

某天,父亲的那名挚友拎着一盒礼物到他家拜访。

聊了半晌后,父亲高高兴兴地出外买酒去。

然而,当他返回时,家中遍寻不着妻子和那名友人。只留下刚出生的泰彦独自一人在婴儿床上香甜地睡着。

正当父亲无法判断眼前的情况而呆立当场时,附近的邻居面无血色地冲进玄关。

你太太出事了!

父亲发足狂奔,脑中一片混乱。

他来到视野辽阔的国道上。

一台被挤扁的卡车撞上了电线杆。

挡风玻璃碎成了粉末,散落一地。

根据目击者所言,两人原本聊着天,慢慢地并肩而行,但男方突然抱住女方的肩膀,冲向车辆呼啸而过的国道上。

男子被撞飞将近十公尺远,命丧当场。女子则是脚被车子碾过,身受重伤。

路上到处是斑斑血渍,如同用鲜血挥洒而成的抽象画。

接着,父亲看到了那幕景象。

在挡风玻璃的碎片中,有两只鞋。

一只黑色的皮鞋,以及女性的红色凉鞋。上面沾有点点血渍,是他过去曾目睹的那两只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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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真骇人。”

克也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为什么讲出这个故事呢?泰彦顿时感到难过与后悔。当时他还只是个国中生,不明白父亲这故事的含意。待长大成人后,重新组织父亲说过的这个故事,这才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

而他刚才告诉克也这番话之后,突然觉得自己能领略父亲的心情。

父母在他们的独生子泰彦长大独立后,便从此分居。

父亲也许悄悄在心中怀疑母亲。母亲那天为什么要跟着那名友人离开呢?为何留下初生的幼子,与昔日交往过的恋人一同出门?虽然受其身份地位所吸引,而和他结婚,但是拘谨、高傲的丈夫,却无法让她感到满足是吗……

仔细回想,和父亲一起到这里登山时,正是母亲忙着照顾祖母的病情,而不在家里的那段时期。不,那只是藉口,也许当时父母两人的感情早已面临危机。这么说来,当时父亲来到这里,或许是为了想看某个东西。他当时应该也看到了些什么吧?

山路蜿蜒地连绵至一座小小的森林中。风吹凉了两鬓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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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我吗?”一早,蓝子面对镜子绑着丝巾,突然向我这般问道。

前天因为节目完成,举办了一场庆功宴,泰彦通宵痛饮,现在正因宿醉而情绪不佳,于是他很粗鲁地咕哝道:“什么?”没想到她也变成了这种无趣的女人,强行要男人对她甜言蜜语,真受不了。

“那你呢?”泰彦反问。

蓝子以惊讶的表情望着泰彦。她微微抬头望着上空,以她那滑稽的表情吃吃地笑着。

喜欢啊。

这样不就得了?正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你才会待在这里。这样就够了,不是吗?人只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就行了。

蓝子登时脸色为之一沉,但旋即又像平时那样嫣然一笑。

说得也是。不过,你最好记得,我过去一直都深爱着你。

之后过了数日,当泰彦回到家中时,蓝子的房间只剩下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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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了解蓝子。她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次主动和我连系,更不会和我藕断丝连。而我也一样。因为我们一直是遵守着这个规则在交往。

然而,昔日两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客厅和厨房,如今积了一层犹如薄膜般的尘埃,同时,伴随着心中些许的恐惧,泰彦意识到有一股可悲的失落感,仿如一滩积水,正渐渐在他内心扩散。

一想到昔日那浓情蜜意、不求任何回报的女人,如今竟然也舍他而去,往往会让泰彦从梦中惊醒,黎明时,家中那沉闷的静默令人难耐。

泰彦强行请了一天假,找来高中时代的朋友,不辞千里地来到这个地方,或许也是为了逃离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吧?

穿过森林,山路开始往下。感觉松了口气。在山白竹上布满了厚厚一层常春藤,略显高耸。等越过这片树丛后,就稍微歇息一会儿吧。

可以听见跟不上步伐的克也,从身后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越过树丛,眼界为之开阔,一幕景象映入眼中。

在一片山白竹的竹海中,伫立着一名少女。

约莫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天短毛衣,搭着一条百褶裙。

泰彦无法动弹。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个小孩子?

他与这名少女四目交会。

起初感受到的,是一种亲近感。泰彦心想,我认识这个孩子。

这名少女顶着妹妹头,外加一对圆滚滚的眼珠,长得非常讨喜。风吹得山白竹窸窣作响,同时也拂弄着她的黑发。少女拨开山白竹,来到了路上。

她脚下的藏青色布鞋和白色短袜非常显眼。

泰彦无法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她确实存在。少女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他可以看见披在少女脸上的头发,影子一根根清晰地浮现在她那白皙的脸颊上。也许是刚学完钢琴回家,她手上拿着一个画有音符图案的黄色长型袋子。

少女以天真无邪的神情凝望着泰彦。

萧飒的凉风从身后吹来。

在这空无一人的深山里,站着一名女孩,而且是一名刚练完琴返家的少女,独自在山中行走……

“我叫鹰羽敦美。叔叔,你是谁?”

少女突然以清楚的声音如此说道。泰彦为之一怔,他看见少女的袋子上用奇异笔写着她的名字——鹰羽敦美。

“叔叔我……”

正当泰彦迷迷糊糊地要回话时,猛然一阵强风从一旁吹来,沙沙作响的山白竹叶打中了泰彦的脸颊,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泰彦,我们休息一下吧。我不行了。”

克也朝泰彦背后推了一把。

待泰彦张开眼睛,眼前已空无一人。他四处张望,只见山白竹的叶子在空中飞舞。

泰彦心跳加速,全身冷汗直流。

没有半个人。在这种荒郊野岭,不可能会有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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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远处再度传来卡车和车辆急驰而过的声响时,泰彦回复了原有的平静。稍事休息后,这次他让克也走在前头,这样才有时间望着克也背后摇摇晃晃的背包,慢慢思索刚才自己亲眼目睹的事物。

就是那个吗?连我也看到了?

那名少女似曾相识。她的长相有几分熟悉。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山路即将走到尽头。

今天走了不少路。运用到了平时没使用的肌肉,双脚都已变得硬邦邦。等回到住处后,喝起啤酒肯定会更有滋味。仿佛囤积体内的污秽皆化成了汗水流出体外,看来今晚会有一夜好眠。

父子两人都来过这座山里,莫不知这是什么样的因缘。

刚才的恐惧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泰彦近来从未感受到的平静心情。他首次觉得父亲与自己是如此亲近。父亲走在山路上的身影,已不再是过去他抗拒的那个背影,他感觉得出,那是个感到苦恼的普通人,充满了人味。

等回家后,再来好好看看爸爸的日记吧。

“啊~~真想早点泡进温泉里,畅饮啤酒,好好解放一下。”

克也的声音满是疲惫。也许是因为没绑紧的关系,他的背包不停地上下晃动,泰彦在他后面看得都快眼花了。

“你把背包的背带系紧好不好。背包没贴紧你的背部,会更耗费体力哦。”

泰彦伸手握住了背带。

“说得也是。你帮我系好。”

“好。”

泰彦将脸贴近背包,有个用白色奇异笔写成的简写字母映入眼中。

K·h

“克也是你的姓吗?”

在班上总会有一、两个人,由于众人都以昵称来加以称呼,因而忘却其本名。克也正是这样的人,就连老师也都阿克长、阿克短地叫他,所以就连他多年的好友泰彦,也经常会想不起克也姓什么。

“你太过分了,我姓鹰羽啦。我打电话给高中时代的朋友,我说我姓鹰羽,结果竟然没人认识我。这明明就是个很罕见的姓啊。”

鹰羽敦美。

刹那间,泰彦感到有一阵剧痛贯穿全身,犹如头部和身体被人握在手中使劲地拧扭。

胸口痛得几欲喘不过气来。

他强忍这股冲击,以颤抖的手为克也绑好背带,朝他的背包拍了一下。

“这就没问题了。”

“谢谢你。”

也许是心理作用,泰彦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

鹰羽敦美。

克也迈开步伐,泰彦步履蹒跚地紧随在后。

山风冷冽,强风飞越山巅,吹拂着背后,四方不约而同地传来“飕飕飕”、“呼呼呼”的风声。

我懂了!我明白那名少女代表的含意了!

泰彦面无血色地凝睇着走在前头的克也背影,宛如要将他穿透一般。

他想起那名少女的长相,与蓝子有几分神似。长得像那个离我而去的蓝子、完美无瑕的蓝子。那孩子是克也和蓝子的女儿。

泰彦曾介绍克也给蓝子认识。克也当时羞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而易见,克也对蓝子充满好感。泰彦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未来。他们两人今后将会在命运的安排下邂逅。蓝子应该会明白克也的优点。面对和我截然不同的克也,蓝子想必能从他身上找到我所不能给予的安全感。克也也一定会倾全力疼爱蓝子,两人就此过着幸福的人生……

“风好像变强了呢。”

克也悠然地仰望苍穹。泰彦望着他那仿如少年般的侧脸,眼中噙着泪水,与内心激烈翻腾的伤痛不停地交战。

撼动山林的呼号风声,益发搔乱泰彦内心的激动。

未来的某一天,历尽孤独沧桑、逐渐老迈的我,眼前将会出现那名女孩。持续追求目标、孤零零一人的我,将会遇见克也和蓝子的女儿……

在连自己也无法表达的情感漩涡中,涌上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

到时候我该怎么做?当这对幸福的佳偶所生的女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该如何面对这名女孩?

风势渐趋强劲,前方的克也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泰彦听不清楚。

喧嚣竹叶声,回响震山林。

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泰彦想伸手捣住双耳。

强风摇撼着整座山中的山白竹,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现在正在告别。告别我最爱的女人和我最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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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黑白棋

拜岛羁子坐在厨房昏暗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抽着烟,她的一天就从这里展开。

这天的第一根烟。一大早,整个家仍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一缕轻烟袅袅升起。羁子以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瞳仰望这幕景象,她紧握香烟的那只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金色戒指,羁子朝它望了一眼。

不久,女儿时子也跟着起床。她朝幽暗的厨房窥探,一面开口道“早安”,一面伸手将灯点亮。羁子也回了一句“早安”。她望着电灯白亮的光芒,这才又回归现实世界,将香烟按向烟灰缸弄熄,霍然起身。

羁子和换好高中生制服的女儿一同俐落地准备着便当和早餐。她们听电视的气象新闻播报来代替时钟报时,喝完咖啡后,女儿先步出家门。

“今天夏希要举办庆生会,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别太晚回来哦。”

“好。那我走了。我把垃圾带走啰。”

听到关门声后,羁子开始整理仪容。她关掉电视,将家里巡视过一遍,确认门窗有无关紧,火烛是否熄灭。最后,她朝冰箱门瞄了一眼。上头用烤面包机造型的磁铁黏着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上面没写名字。羁子轻轻摸了一下那张纸,就此出门。

步出公寓后,她的表情转为紧绷,眼神变得锐利。她快步朝公车站牌走去,目不斜视。这辆绕了一大段远路后才会抵达市中心的公车,里头虽然空荡,但它所花的时间,比搭电车足足多了三十分钟。但羁子总是乘坐这辆公车,整个人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座位,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上的书。

行进有如牛步的公车,终于来到办公大楼林立的市区。

这里是公车的终点。羁子很有耐心地静候其他乘客下车,最后再悄悄地走下公车。接着,走过小巷,朝位于日本桥的公司迈去。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早抵达公司。眼下只来了两、三人。羁子一走进公司内,众人纷纷向她鞠躬。她以高雅大方的语调道了声“早安”,便迳自走到自己的座位,翻看报纸,确认今天的行程,将需要她裁示的资料大致看过一遍。

总之,她做事总是比别人早一步,绝不落于人后,这是她工作的准则。她的口头禅是“我希望随时都能早一步看清对手的全貌”。这也可说是她的生活态度。

拜岛小姐,你真的好酷哦。好像一位国外的女星。你有看过“女煞葛洛莉(Gloria)”这部电影吗?剧中的这名女子原本是某位黑道大哥的情妇,后来洗心革面,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但最后她为了保护一位全家惨遭黑道杀害的少年,不惜持枪与昔日情人所属的黑道势力为敌,那名女主角真的很酷。拜岛小姐,你和那位女星好像哦。

在某个聚会中,会有位年轻的女社员对羁子这样说道,羁子听了之后露出苦笑。她没看过那出电影,不过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雷同。我也一样每天不停地奋战。

不久,年轻社员们纷纷在上班时间前鱼贯而入,公司内登时充满了朝气。在进行过简短的讨论后,电话大声地响个不停,嘈杂的说话声此起彼落。

羁子经常会仔细观察每一位部属的情况。部属们个个直呼可怕。他们说拜岛小姐的眼神令人望而生畏。她的眼神相当平静,感觉仿佛会看透一切。事实上,羁子识人的眼光一直是众人所公认。上头也经常询问她是否有意担任人事部长一职,但羁子都加以婉拒。她极力避免接触太多不特定人士。

将近中午时分,便会有一位兜售牛奶的太太前来。羁子总会离席向她买两罐牛奶。而这位太太也知道羁子有向她买牛奶的习惯,所以早已将牛奶端在手上等候。

每到午餐时间,公司内的气氛便会缓和许多,男社员们急急忙忙地成群外出用餐。女社员们则是拎着小便当盒和马克杯聚在一起。

羁子迅速在自己的座位上吃完便当,略事休息后,信步走出房间。

隔壁混住公寓的地下,有一家她每天都会去报到的咖啡厅。这家店的外观细长,最里头靠墙的座位是羁子的专属座位。走进店内的顾客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座位。羁子走进店内时,绝不会坐在靠窗的座位。这些年来,她从未坐过露天咖啡座。不论走进何种店面,她都会选择最靠内的座位,好一眼看清楚店内的每位客人。随时都得抢先出手,绝不能被别人早一步发现。

即使不发一语,老板还是会端来一杯浓浓的奶茶。羁子会微微颔首示意,将装有红茶的茶杯放在面前,悠闲地抽着手中的烟。这是能稍微松口气的须臾时光。店里都是常客,鲜少有因恰巧路过而走进的顾客。这也是羁子喜欢这家咖啡厅的原因之一。

以徐缓的动作吞云吐雾的羁子,抬头望向店里的时钟,确认过现在时间已快要十二点五十分后,她拧熄手中的香烟,俐落地补好妆,霍然起身。休息时间结束。她再度以清醒的犀利眼神回到公司。

从下午到傍晚这段时间,随着外出的业务员返回,整个公司开始变得纷乱。一些麻烦事、悬而未决的事项逐一被带回,摊在羁子面前。羁子会先静静聆听社员的说明,让他们畅所欲言。部下们并不是傻瓜,他们会将自己的过错或是怠惰,巧妙地说成若无其事,或是嫁祸他人。不过,只要让他们巨细靡遗地报告,再针对一、两处细节提问,就会渐渐露出马脚,结果将会和最初的报告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时羁子才会打电话,前去见部长。

若是提早完成这些工作,待挑选出隔天的工作,决定好优先顺序后,羁子便会迅速起身离席,向众人说一声:“我先走一步了。”

“辛苦你了。”女同事们纷纷以笑靥目送她离去。

朝电梯走去后,羁子这才想起女儿今晚会晚点回家。她心里想,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妨去看看有无合适的套装。既然要去逛衔,就再去补个妆吧。

步出化妆室,从茶水间前方走过。忽闻有人说到“拜岛小姐”四个字,让羁子吃了一惊。

“拜岛小姐的工作能力真好。和她在同一个部门,其他课长则显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上头好像曾经要帮她升官,但却被她拒绝了。”

“为什么?我认为拜岛小姐就算当部长也没有问题。她不会像其他从事综合职务的女性一样,勉强装出一副开朗、亲和的模样,这是她的优点。而且她不怒而威,又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刚才那件事真是笑死我了。神谷想尽办法想要蒙混过去,但拜岛小姐却开门见山地回了他一句‘那么,我该打电话给谁求证呢?’如果换作是三上课长,一定不敢这么说。他们两人一定会一直这样缠斗半个小时之久。”

“女人果然是比较辛苦。假使拜岛小姐是男人的话,现在早就是部长级的身份了。”

“听说拜岛小姐和她女儿相依为命?”

“是啊。她先生很早以前失去下落,一直没有音讯。”

“咦!?可是拜岛小姐现在还戴着戒指呢。”

羁子悄悄走向电梯间,按下按钮,缓缓吐了口气。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开启。里头空无一人。羁子松了口气,走进电梯内。

这是栋老旧的大楼。电梯摇摇晃晃,频频嗄吱作响,缓缓降至中间的楼层时,骤然停住。电梯门开启,一名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男子,推着载满纸箱的推车走进。车上的纸箱堆得像人一般高,这名载着帽子的男子,脸面几乎快整个被纸箱给遮住。

“请问到几楼?”羁子问。

“三楼,谢谢。”

羁子按下按钮,不经意地望了推车一眼。

这时,从男子手握推车把手的袖口中伸出蕨叶,如弹簧般蜷曲飞出。

羁子矍然一惊,本能地抬头而望。

只见男子的帽子下不断发出窸窣的声响,有好几片蕨叶如漩涡般从他口中直伸而来。

羁子杏眼圆睁。她万万没想到会发生在这种地方。

得翻面才行。她立即瞪视着男子的双眼。男子暗淡深陷的眼窝深处闪着红光,羁子朝这道红光投射强烈的目光。快点翻面啊!

劈里啪啦的声响在羁子脑中回荡,她感到全身不住震颤。虽只是弹指间的事,但感觉却像足足过了有一小时之久。

不久,那道红光倏然消失。只听见“咻咻”的声响,蕨叶重新被吸回男子口中,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明亮,转瞬间又回复成一位良善青年的模样。

接着传出“叮”的一声清响,在猛然一阵摇晃后,电梯停止。

“谢谢你。”

青年充满朝气地向羁子致谢,拉着推车步出门外。电梯门再度关上。

电梯再度摇摇晃晃地往下降。

羁子倚靠在电梯的墙上,犹如全身虚脱一般。刚才冷汗直淋,湿遍全身,唇际至今仍微微颤抖。

好久没翻面了。而且是在这种地方。本以为在公司里便可平安无事,没想到对方竟是以这种形式现身。

步出公司后,羁子仍不住地簌簌发抖。走进人少的巷弄里,她背倚着大楼壁面,口中叨着烟,以颤抖的手点火。原本决定一天只抽三根,但现在已经是第二根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气息零乱,就连自己都觉得很滑稽可笑。很难想像刚才她还打算逛街呢。明明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但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疏忽大意。羁子现在已没兴致逛百货公司了。满坑满谷的人,繁不胜数的眼睛、眼睛、眼睛。无从得知是否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也许“那东西”就潜藏在某处。

再度回想起当时在电梯内,蕨叶向她直逼而来的那幕景象,羁子顿感全身寒毛直竖。“那东西”不同以往,以怪异的形态现身。每次遇见,都会有全新的骇人样貌,尽管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无法习以为常。羁子不自主地双手盘胸,不停地磨擦着上臂。但还是无法赶走寒意。她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一头撞向墙壁。这股令她两腿发软的绝望,使她的心脏为之紧缩,苦不堪言。

这种情况,究竟会持续到何时呢?总是打着寒颤,想着有天或许一切会就此结束,这种恐惧究竟还能再忍耐多久?

愤怒和恐惧令羁子心烦气躁,她朝墙壁挥拳,粗暴地踩熄脚下的香烟。然而,当她回复平静时,接着却是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宛如有人重重依附在她的肩上一般。这也难怪,翻面需要消耗强大的能量。

一旦感到疲惫,光是站着都感到吃力。羁子拖着身子迈步而行,辛苦地踩着公车的阶梯坐上车,像是要遮住脸似的坐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入睡。

她已无意到别处闲晃,一路回到家中后,甫一打开大门,安心的感觉和强烈的睡意登时向她袭来。尽管已没剩半点力气可以卸妆更衣,但她仍是强打精神完成这些动作,接着直直朝冰箱走去,取出一瓶红酒,打开瓶盖。

先喝上一口。沁凉芳香的液体从喉咙滑落。她感到肩头变得略为轻松暖和,终于可以正常地呼吸了。

虽然空腹喝酒并不恰当,但羁子现在没什么食欲。不过多少得吃点东西裹腹才行。她心想着。于是她再度打开冰箱。发现里头有时子事先做好冷藏的鲑鱼焗烤花椰菜。这道菜应该是挺开胃的。羁子将昨晚吃剩的炖菜一并取出,以手肘将冰箱门关上,这时,有张白纸飘落地上。她不自主地停下动作。

木板地上有张方形的纸条,上面以奇异笔写着某个电话号码。

——我要是三天没回来,你就打电话到这里。到时候,时子就麻烦你照顾了。

我当时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我不认为有人可以让我先生翻面。他比任何人都强,比谁都小心谨惯。

直到那个星期天。

原本是他们两人一起前去图书馆,结果却只有当时仍是小学生的时子独自一人带着惊愕的神情返家。

——咦,你爸爸呢?去买东西吗?

我在厨房烤起司蛋糕,轻松地哼着歌。

——不,不是。

时子将一块起司蛋糕塞进嘴里,摇了摇头。

——来了一位不认识的老太太,带着爸爸离开,留下我一个人。

——什么?

起初我并不相信。我先生在容纳五百人的大教室里,面对一大群学生,一眼便能将混在其中的“那东西”翻面,这世上谁有这个能耐将他翻面?会不会是时子在作梦,其实他是在某处遭遇了交通意外呢?会不会待会儿他就会突然回家了呢?

羁子最后终究还是没拨那通电话。她知道只要打这通电话,便可得到各种援助。然而,要羁子承认失去了他、承认他被翻面,她宁可不要任何援助。

转眼间,六年的时光过去。

如今冰箱上还贴着这支电话号码。

——我要是三天没回来,你先打电话到这里。

虽然时子露出不知所措的不安神情,但她并不知道真相。当时,羁子非常地焦躁不安;丈夫在被翻面之前,是否也曾像时子这样望着我呢,羁子顿感后悔不已。女儿至今仍未见过“那东西”。尽管她似乎经常有感应,但还从未翻面。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她亲眼目睹,最好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但若是完全隐瞒她,哪天她突然遭到翻面,所有苦心都将付诸流水。

——“那东西”有意识吗?为什么会攻击我们?

羁子曾不经意地询问丈夫此事。他只是微微偏着头。

——我们的祖先好像原本是以解读他人的心思,或是进行远距离预言来谋生。古时候这种能力并不稀罕,但自从周遭的人们日渐丧失这种能力后,我们反而被视为异类。就像有异物进入血液中时,白血球会一涌而上加以吞噬般。这并非是白血球拥有自己的意识,它只是察觉到异物的存在,而向它靠拢罢了。“那东西”应该就像这样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异物”?

——这问题得留待后人来评断了。看我们是会被论定为“异物”,或是成为主流,还是和世人一起共存,成为另一个“物种”。

“我回来了。”

听见充满活力的开门声,羁子登时回过神来。那是开朗、充满情感的声音。若光是以眼下这个场面来看,确实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家庭。

“你回来啦。好玩吗?”

“大家都玩得很疯呢。我吃太多了。”

时子换上全套的棉质运动服,很开心地走了进来。

她那开心的笑靥与丈夫如出一辙,令羁子为之一怔。同一时间,她也对自己是否已忘了丈夫的长相而感到惊讶。

“妈,你怎么了?”

时子望着餐桌上那只空酒瓶,脸上浮现惊惧的神色。

“最近因为比较忙,所以觉得有点累。”

羁子浅笑以对,但她自己也明白,现在她脸上必定满是疲态。

时子向她跑来,伸手环在她肩上。传来一阵清香。

“你不可以太勉强自己哦。你今年都没有放假呢。”

时子那专注的眼神是如此熟悉,一时令羁子情不自禁,泫然欲泣。他明明交待我要照顾时子,但我却可能会比这孩子先走,而无法保护她。

“你放心吧。我是在积假,为了暑假时和你一起去英国玩。”

“那就好。”

时子用额头轻轻碰羁子一下。她坚硬的额骨、毛发的触感、环绕羁子肩膀的纤细手臂,现在所拥有的感觉,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思绪至此,令羁子兴起一股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时子紧搂怀中,永不放手。

然而,羁子却轻柔地将女儿移开,作势伸了个懒腰。

“我要睡觉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洗碗吗?”

“没问题。”

时子向她眨了一眼,打开电视,接着便站在流理台前,开始俐落地洗起了碗筷。

羁子悄悄望了女儿的背影一眼,便回到了寝室。她躺下休息,为了迎接崭新的明天、全新的挑战。

翌日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如此晴空,仿佛将昨天的忧愁和疲惫全吹到了九霄云外。

羁子一如平时,抽烟、动手做便当和早餐、轻碰一下冰箱门上的那张纸、坐在公车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书、最后一个下车、抵达公司。

然而,从她一脚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便是一连串的纷乱。客户的抱怨、社员所捅的漏子,接二连三(诚所谓的祸不单行)地涌向她面前,在忙着派社员处理、四处打电话时,还错过了午餐时间,转眼时钟已过了下午三点。

好不容易挂上最后一通电话,这时羁子已是精疲力尽。

“拜岛小姐,你不是还没吃午餐吗?要不要休息一下?你会到隔壁那栋大楼的咖啡厅去对吧?如果有事的话,我会去那里叫你的。”

一位最资深的女社员看了觉得不忍心,而向羁子如此说道。

“谢谢你。那我就顺着你这番好意,去那里喘口气吧。有事再请你打电话到这里给我。”

她给了对方那家咖啡厅的火柴盒,就此走向走廊。由于一直用肩膀夹着话筒说话,所以现在感到肩膀僵硬。羁子伸长脖子绕圈,蓦然朝走廊望去,正巧看见那名卖牛奶的太太推着手推车朝对面走来。她顿时感到口燥唇干。打从一早便一直说个不停,但却滴水未沾。

“老板。”

羁子小跑步朝那名太太奔去,从皮包里取出钱包。她数着零钱,抬头说道:“我要买一罐牛奶。”

对方系着围裙的肩膀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草莓。

一颗色泽鲜红、新鲜欲滴的草莓,足足有一颗足球那般大。上头有黑色的颗粒、闪闪发光的水滴。草莓的香味送入鼻端。

柔软的红色果肉,渗进衬衫的衣领内。

这时,只听得咻的一声,有部分的果肉应声凹陷,从里头透出两道红光。

“啊!”

冷不防的来袭,令羁子措手不及。身体无法动弹,被对方抢得先机。

我会被翻面。

她脑中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像是有人戴着橡胶手套,以其冰冷的手不住地摩娑。仿佛有无数的羽蚁在她脑子里四处钻爬,不断传出“叽叽”的怪声。红光逐渐变大,非但无法将视线移开,也无法将它挡回去。这时,时子发梢的轻柔触感蓦然重现心头。再也无缘见时子一面了。

淡淡的迷雾逐渐占据羁子脑中。那是色泽乳白、黏稠甘甜的烟雾。头部和全身渐感沉重,意识逐渐远离。

“妈。”有个声音仿如电光一闪,直直射入羁子脑中。顿时令她整个苏醒过来。

长着一颗草莓头的“那东西”,一面滴着果汁,一面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羁子这才得以移动视线。

时子正站在走廊对面的尽头。她的脸蛋映入羁子眼中。时子正杏眼圆睁,以怒不可抑的神情望着这里。羁子感觉得出,时子正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只听得啪嚓一声巨响,草莓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鲜红凝块像喷水池似的四处飞散。羁子本能地扬起手来挡架。

天花板、墙壁、地上,染成一片赤红。香甜的气味四湓,果肉从墙上缓缓滑落。接着,果肉就在羁子眼前众向某处,开始在失却头颅的身体脚下凝众成一团水球。

羁子不自主地后退。那团果肉就像用吸管吸水似的,逐渐从脚底往上升。不久,衬衫的衣领处隆起一团肉块,慢慢恢复为正常人的肤色,最后化为那名矮胖的太太的质朴面容。

“真是抱歉,平时来卖的那位太太今天发烧请假,我其实是负责到隔壁栋大楼去贩卖。虽然上面叫我代替松子女士来这里贩卖,但因为今天天气炎热,多花了一些时间,所以最后小绕到这里。已经都卖光了。”

对方一脸歉疚地低下头。手推车内已空无一物。只剩溶化的冰块在微温的水中载浮载沉。

“真是可惜,算了,没关系。”

羁子以沙哑的嗓音说道,露出僵硬的笑脸。

那名太太一再鞠躬道歉,从走廊上远去。

羁子放松肩上紧绷的力气,环顾走廊。丝毫看不到半点鲜红的色彩。仍是那座灰色的老旧办公大楼。接着,她缓缓将脸转向走廊尽头。

时子正站在那里。这不是梦,她正朝羁子奔来。

“妈!”时子激动地扑向羁子。她纤细的手臂环住羁子的颈项。这是真实的触感。

“究竟是怎么回事?”羁子以仍未回复的沙哑嗓音低语。

“我一早就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连老师讲课也完全听不进去。因为觉得恶心难过,所以我中午便请假离开,搭上电车,一路跑来这里找你。我觉得你会有事情发生。”时子以激动不已的声音说道。

“我一走出电梯,就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想起什么似的,带有一丝惧意。

“——还看到那个鲜红的‘东西’。”

“谢谢你,谢谢你,时子。”

羁子用力握住时子的手臂。

“妈妈现在正好要休息一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两人总算平静了下来,并肩走在走廊上。

脚步声交错。

“爸爸也是被那个东西给打败的吗?”

时子面朝羁子,以满含怒意的语音说道。

“我绝不会输给它。妈,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连同爸爸一起带回来。”

女儿首次展现出锐不可当的眼神,羁子为她的气势所震慑。她想起自己为何迟迟不肯打那通电话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她也想着有朝一日要亲自将那个人带回。

只要力量比那名翻面者更强大,便可将人召回。羁子曾听闻此事。

“——时子,等喝完下午茶后,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们今天去好好吃一顿吧。妈妈请客。”

“真的吗?我想吃寿司。”

“想吃什么,任君挑选。”

羁子很高清时子及时赶到。她感到无比心安。这种壮胆不少的感觉令她陶醉。然而,羁子现在却又隐约感到一股新的绝望涌上心头。

这么一来,时子也加入了这场战局。这种从不止歇、永无宁日的生活,将就此展开。过去她始终担心会留下时子孤零零一人。但今后,时子也有可能会离她而去。到时候,独自一人留在世间,拨打那通电话的人,也许是她,而不是时子。

羁子偷瞄时子的侧脸。但在这一瞬间,女儿那斗志昂扬的侧脸,显得凛凛生威,美得令人目眩。

今天就什么也不想,好好享受一顿美食,明天的事,就留待明天吧。

今晚这场小型的晚宴,对我们而言,究竟是贺宴还是吊宴,就连羁子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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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信

<er top">01</h3>

前略

久未问候。你似乎还是一样忙碌,请多多保重身体。泰彦应该已经是名高中生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想必他一定和你一样优秀。小犬最后总算肯继承家业,我也暂时得以放下心中这块大石。

前些日子举办了同乐会,听说了关于你的传闻。你从以前就一直很杰出,所以须藤老师也一再地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师相当硬朗。有人说老师不会老,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在须藤老师面前,我们始终是乳臭未干的高一新生——我向老师这么说道,结果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当老师的人都很长寿没错,不过,我知道一位更长寿的老师。”

对了,关于你所问的问题——常野的所在地或是常野一族有关的事,几乎没人听说过。三班的寺崎,你应该还记得吧?听说他祖母会经告诉过他,有个人名叫“远耳”,此人对于千里以外发生的事,都能够像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一般。还有七班的安斋,他听说位于柴田郡的达磨山(据说这是通称,还不知道地图上是如何称呼。我会再进行调查。)是常野一族的遗迹。寺崎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他说会找时间替我查查看文献(他最后辞去公司的工作,接掌家中代代相传的寺庙。现在已是一名了不起的住持。你见过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我将你的地址告诉了他。本来有更多的问题想问,但俗话说,有钱有闲,没钱没闲,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很抱歉,没能帮得上忙,但下次寺崎应该会主动和你连络才是。他做事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应该会调查得比我更详尽。日后你返乡时,记得顺道来家里坐坐。

草草搁笔

致仓田笃彦先生

<er h3">02</h3>

敬启

奥原要我告诉你达磨山的所在位置。我摊开地图一看,这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山,似乎只是其他山脉的一部分山脊,所以我在地图上将有可能的地方标上记号。我那位曾经听闻此事的叔叔已经过世,因此无法得知详情,很抱歉。只知道那里经常有人失踪,所以从以前起便相当有名。

谨启

<er h3">03</h3>

敬启

从睽违许久的奥原口中得知关于“常野”的事,感到非常吃惊,后来听说发信的来源者是仓田你,我又再度吃了一惊。因为我认为你从以前起,便一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对这种次文化不感兴趣,所以才会感到惊讶。我现在是一名六根不净的和尚。习惯这种生活后,倒也怡然自得。由于六根不净,所以这几年胖了不少。我的祖母是一位奇谭轶闻的口述者,她对各地的传说知之甚详,在我幼年时,她灌输了不少故事。祖母的怪谈相当骇人听闻。“远耳”也是她所说的怪谈之一,令我印象深刻。听说只要远方有人过世,“远耳”便会开始准备丧服。“远耳”对于不幸的事件特别敏感,因此,周遭的人们对他敬畏有加。因为你的关系,我最近外出工作都不再嫌麻烦了,家父对此也甚感欣喜。其实我的目的,是要向那些上了年纪的施主们询问“常野”的事。虽然人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传说,都快要听腻了,但倒也听到了几则有趣的事。我原本以为“常野”是地名,但这似乎是常野一族的通称。他们拥有各种奇特的能力,但却是一群个性温厚、崇尚礼节的人,关于这点,每个人的说法大都一致。话说“常野”一词,似乎也有“经常在野”的含意在里头。他们不掌握权力,不聚党营私,融入环境中,以此作为信条,所以应该是一群很聪明的人。在这种穷乡僻壤竟然拥有这样的思想,令我啧啧称奇。也许他们是来自中国大陆。你如今位居高位,而且都这把年纪了,却对这些人如此感兴趣,令人感到这当中必大有文章,不过,这只能说是我这种小人物的猜疑罢了。总之,谢谢你给我这种打发时间的机会。就算你日后对此事不感兴趣,我也打算继续深入了解他们。倘若有什么有趣的发现,我会再与你连络。

谨启

致仓田笃彦先生

<er h3">04</h3>

前略

托你的福,我现在看起佛经来,毫不费力。因为最近一直在翻阅古文书。不过,视力倒是愈来愈差了。也许只是单纯的老花眼,但家父近来觉得我不太正常。因为我现在连酒也不喝,整天都在看书。不可思议的是,在我查阅和“常野”相关的古老书信和纪录后,发现有许多轶闻相当引人注意。前不久,我在丸林町一户望族家中见识了他们的仓库,发现许多色彩鲜艳的书见台。听说这户人家的孩子,代代都是用这种书见台念书。明治时代,有一户拥有惊人记忆力的人家曾在此居住,这些书见台便是那名主人转让的谢礼。那户人家不仅将所有古典文学记于脑中,还能当场说出屋主的家世渊源和过去发生过的事件。我对此事很感兴趣。“常野”一族的能力似乎相当多样。我最近听说,他们当中还有人能长生不老。据说有名活了两百多年的长老,不过,此事真假仍有待商榷。我预定下次去见安斋。想向他拿那份地图,到达磨山一探究竟。

草草搁笔

<er h3">05</h3>

前略

愈来愈投入了。感觉过去所见的景致,如今都别具另外一番风味。平时走过这些市町和村庄,不会有任何感动,但现在却觉得“常野”一族的后裔或许就隐居其中,每样事物都满是不解之谜,让人感到无限美好。有人说,老年人的恋情总是特别炽烈,我现在正身处类似的情况中。最近我踏足县外找寻他们的线索。令人诧异的是,上一封信中提到的那名长生不老的长老的传说,原本我对它只是一笑置之,但没想到在这里四处听到这项传说。我对“常野”一族兴趣浓厚的传闻,已在一些年老的施主之中传开,因此也开始陆续有资讯传来。老年人的资讯网委实不可小觑。等到有大致的雏形后,我再向你报告。

草草搁笔

<er h3">06</h3>

前略

仓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写这封信,是为了向你报告,还是为了我自己。在深夜时分,像这样独自一人待在寺内的某个角落,就着微弱的灯光写信,感觉自己就是某出连续剧里的男主角一样,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有人说,夜里写的信,白天就连自己也不好意思看,想必我写的这封信,也会令我羞惭满面吧。

也许你会觉得我怎么净是叨叨絮絮地写些莫名其妙的事,这是因为近来接连发现一些相互吻合的事情,让我感到有点陶醉。

事情的发端,是一件非常不起眼的小事。有一名和我熟识的古川富农,我在他家仓库里翻阅他小学时使用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时,发现一张铅写涂鸦。这名屋主个性豪爽,心思细腻,不但有深厚的涵养,也很幽默,是名容易亲近的人。由于他学过绘画,所以假日偶尔会一手握着当地的清酒,一手握笔做画。这幅看起像来是他年幼时在课堂中偷画而成的老师肖像画,画得唯妙唯肖。一旁写着“鹤老师”三个字的这幅画,图中的人物身材娇小,长得仙风道骨。银丝白发缠绕耳畔,鼻梁上挂着一副圆框眼镜。带点外八的一双瘦腿,脚下穿着草鞋,膝盖处有点微弯。仿佛是为了保持平衡般,他的双手交握于背后。这幅画相当传神,虽未见过他本人,但也能从中想像他的模样,他的站姿确实和鹤非常神似。屋主笑吟吟地让我看这幅画,无限怀念地告诉我,这位是他小学时代的校长。当时我只当这是一件趣闻。

然而,过了约两个星期左右,我到市立图书馆翻找乡土资料时,赫然在某位商人的回忆录中发现“鹤老师”三个字,当时我心中的骇异,想必你应该也能理解才是。他对那名校长的描述,记载着“圆框眼镜”、“膝盖微弯,犹如鹤脚”、“秃头外加脚上的草鞋”。这名个性温厚的老师,应该已年逾七七大寿。我得先声明一点,这是大战前的记录。当时已年过七旬的校长,怎么会在一名战后出生的少年所就读的小学里担任校长?这未免也太悬疑了吧?也许是因这位名叫“鹤老师”的男子有许多亲戚,他的孙子也都当老师,容貌和他非常相似。然而,看过这两名观察力过人的小孩对此人的清楚描述后,让我益发怀疑他们指的是同一个人。事实上,这件事并非到此为止。老实说,截至目前为止,我也认为这纯属偶然,只是有两个不相干的人恰巧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地点跳到了青森县。我有一位大学时代的朋友,他的嗜好是采集植物,由于热衷此道,所以他定居于白神山附近。后来他终于建了一座可以居住的山庄,于是原本便不排斥登山的我,就这样拎着酒上山拜访。我这位朋友很能呼朋引伴,因此就连附近的耆老也来到他家中,解说白神山的历史。我听得津津有味,但有另外一件事更令我在意。听说在二次大战前,白神山上会有一座分校。主要是收容一些身子孱弱的孩童,过着几乎自给自足、怡然自得的生活。但是在那黑暗的时代,发生了一场神秘的爆炸事件,分校里的人全部丧命。似乎是一场相当严重的事故,山上整面地表被炸平;军方派人前来善后,民居被下令封口,那起事故就这样被埋藏在历史背后,不为人知。据说那所分校里有一位“鹤老师”。此人一样被称作“鹤老师”,而且是相同的模样。那名耆老以颤抖的手画出他的画像。这和我在古川的仓库里目睹的那名人物不谋而合:我并非感到兴奋,而是看得目瞪口呆。这名老师究竟以他那双草鞋走过日本的哪些地方、担任过校长呢?总之,我推算这名男子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一直是以相同的模样担任校长。此人会是“常野”一族吗?

一口气写到这里,猛然往外一看,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拉门外头有一道银光正逐渐扩大。看着这道光芒,我感觉自己宛如活在一个巨大的梦里,身处别人的梦中,心情无比平静。说起来,人的一生还真是不可思议。就我而言,在接触“常野”之前和之后,如同是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似乎变得有些感伤。我决定就此封缄,不再重看。

草草搁笔

补充

安斋寄来了这张新闻报导。看来,我们所说的达磨山,果然不太寻常。它的正式名称好像叫做白川山。

<small>十一日下午八点左右,位于宫城县柴田郡白川町白川山(高五九四公尺)山脚下的一家旅馆,向白川警察署报案提到“仙台市内有四名女学生攀登白川山,过了预定的时间仍未下山”。这四人是就读东北学园大学三年级的田代百合(二十一岁)、城美由纪(二十岁)、真中香织(二十一岁)、海老泽嘉寿子(二十二岁)。四人从十一号下午上山,到了晚上仍未下山,也没和人连络。十一日当天,天气晴朗,天候一直很稳定,遇难的可能性并不高,但预测可能是遭遇某种事故。宫城县县警在十二日清晨开始展开搜寻。</small>

<small>下落不明的女学生们依旧没有任何线索</small>

<small>四名女学生于十一日在宫城县柴田郡白川町白川山失踪,警方于十二日凌晨展开搜寻,然而,五十名搜查队员终日搜寻,直到太阳下山,却仍未发现四人的踪迹。根据白川警察署的说法,白川山地势不高,视野辽阔,而且山路平缓,只要往低处走,必能走到国道。警方打算先暂停搜寻,等十三日再扩大范围,从白川山到地势险峻的熊野岳一带展开搜索。</small>

<er h3">07</h3>

前略

我逐一翻找一些老旧的小学老师名簿,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我们这位“鹤老师”待过的地方,似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老师的名册和照片总是在时机巧妙的情况下消失无踪。相对地,这反而意外暴露出他是“常野”一族的事实。就连“鹤老师”的本名是什么也不知道。

草草搁笔

补充

关于在达磨山上失踪的女学生一事,历经两星期的搜索仍一无所获,最后搜索行动就此结束。听说当地又开始谣言四起,说这起失踪事件是神明作祟所造成。待这起风波稍微平息后,我也打算上山一探究竟。

<er h3">08</h3>

前略

感到有些疲惫。没想到完全没留下任何纪录。我像马一样四处奔波,到最后也面临即将放弃的窘境。这几个月来恍如置身梦中。猛然觉醒,发现两个已老大不小的男人不断地书信往返,谈得净是这种虚无飘渺的故事,说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老实说,我们虽曾经同班,但我和你并无深交,像你种冷静又聪明的优等生,曾让我感到嫉妒,这也是事实。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我为了让家父刮目相看,而全力在工作上打拼,想成为一名事业有成的人。虽然从老早以前我便已发现,那不是我真正的个性,但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觉得自己搞不好也办得到,而不断地咬牙苦撑,想起那段岁月,宛如恶梦一场。但到头来,同样是望着相同的明月,这种感触与日俱增。同样的明月,一直高挂空中,不分昼夜,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仰望那一轮明月。尽管你我分处于不同的场所,但仍是望着相同的明月,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却有这么深的感触,莫非是上了年纪的征兆?总之,先休息一会儿。不久,可能又要出去奔波了。

草草搁笔

<er h3">09</h3>

前略

调查得愈深入,愈感到胆颤心惊。

我们这位“鹤老师”也许是个怪物。或许他从更早以前便已经存在这世上。我光是写到这里,便觉得背后冷汗直流。

我有一位朋友,在郡山开业当医生。他同时也是一名旧书收藏家,他在这方面的名气远胜过他的本业,全国的旧书店都对他的藏书垂涎三尺,一直引领期盼他死后收藏能流入市面,由此可知他收藏的惊人程度。我对旧书没兴趣,之所以前去拜访,是想了解他有哪些有趣的报导,可以让我过目。我一看便明白,他的收藏品个个都非常出色,而且保存状态良好,但我却感到有点沮丧。因为他收藏的年代范围,是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尽管如此,我还是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寻找有无和“常野”有关的资料,而开始快速地大致翻阅,就在那时,一段文字映入我的眼中——就是“鹤老人”这三个字。我重新仔细端详那本书的封面。此书着于明治十七年(西元一八八四年),是一名醉心于芭蕉的,他本身同时也爱云游四海。此书的内容融合了俳句,以及他与人交游的记闻:昔日他造访福岛时,曾邂逅一名“秃头白发”,而且“膝盖弯曲如鸟的老人”这名老人教孩子们念书,看起来已有相当的岁数。

写到了这里,觉得既可怕,又可笑。我到底想做什么?此人真的存在吗?他为何存在于世上?现在仍活在世上吗?我在写这封信的同时,他或许正在某个地方行走或是安睡吧。

逐渐感到有一股寒意在身上游走。我最近好像变瘦了。也许我们涉入了一件离奇的事件。现在只希望早点看到清晨的太阳。

草草搁笔

<er h3">10</h3>

前略

诚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谚语最适合用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我们这位“鹤老师”是一名教师。我突然想到,如果请一位年纪大的老师帮忙找寻,不知道会不会有线索。眼前正好有一位符合这项条件的老师。那就是我们的导师——须藤老师。他乐于助人、人面广、记性佳,而且行动力强。看来看去,再也没人比须藤老师更适合这项工作了。此外,我还突然想到,这件事起因于那场同乐会,而须藤老师在会中曾经透露:“当老师的人都很长寿没错,不过,我知道有一位更长寿的老师。”他指的人是谁呢?

于是我便前往须藤老师家中拜访。我告诉老师,此人是我一位朋友的恩师,并描述了他的相貌,说我正四处找寻他,结果老师一脸吃惊的模样。

“哦,你说的是鹤老师对吧。”当他很直接地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你不妨也试着想像一下我当时的心境。

老师立刻打开抽屉,取出排列整齐的旧名册。

“你看,就是他。远山一郎。这是他百岁贺诞时的照片。”

当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能亲眼目睹这名人物。

然而,须藤老师确实与此人并肩坐在一起。

那个让人产生诸多联想的怪物,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名身材娇小、戴着圆框眼镜、给人感觉相当悠然自得的男子,像小孩般坐在坐垫上,怎么看都是一位个头矮小、平凡无奇的老人。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仿如自己的家人般的亲近感。坦白说,我当时差点失控而流下眼泪。须藤老师看我泪水在眼眶打转,似乎有所误解。他对我说道:“原来如此,真希望能让你见他一面。”

我猛头抬起头问道:“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怎么会这样问呢。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就算鹤老师再怎么长寿,也早已不在人世。当时的葬礼非常简单。能享有那样的高寿,葬礼便会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开朗气氛。”老师苦笑道。以一般人的感觉来说,这确实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仍无法相信那位鹤老师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感觉我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调查的事,犹如黄梁一梦。或许我的措辞不太恰当,但同一时间,我觉得似乎一切都可以原谅(原谅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附带一提,那天晚上我喝醉了。现在我的头因宿醉而感到昏沉,正小口地啜饮着加了梅子干的粗茶,一面写信给你。我们两位中年男子的鱼雁往返,似乎也将接近尾声了。

草草搁笔

<er h3">11</h3>

前略

对你有诸多感谢。今后,我将继续过着“接触常野以后”的人生。我认为这是一种幸福。先前写给你的信,希望你能将它们全部丢弃。因为里头净是一些让我想到就面红耳热的文字。南柯一梦,最好还是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今后,每到逢年过节时,找还是会寄封明信片给你。

草草搁笔

前略

好久不见。从那之后,已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你近来过得可好?

我还是老样子没变。若具有什么改变的话,就属在那之后不久,我相亲结婚的这件事了。原本连我也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所以我至今仍觉得难以置信。对方年纪小我两轮,但是个奇特的女孩,她老黏在我身边,整天笑容满面。她总是有话直说,对粗线条的我来说,这样或许最适合我。我也已经有孩子了,预产期是明年三月。如果是男孩,我打算替他取名为一郎。想必会长命百岁吧。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达磨山。

我只身前往,在山中信步而行。确实是一座坡道平缓,四周视野辽阔的山峦。很难相信会有不少人在这里遇难。

山中的感觉很舒畅。天气良好,除了我之外,没人在山中行走。

其实我现在正感到犹豫,不知道是否该在信中提到我的体验。但话说回来,我提笔写这封信,正是我心中迷惘的证据。

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事先告知你一声。我之前寄给你的那一连串的信,想必你已经烧毁了吧。你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希望也能立刻加以烧毁。

当时,我走进山中后,有一名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孩叫住了我。

“你若走进这座山,自己会被反弹回来,而被吸进镜中。”

“我会被反弹回来?”

“是的。这座山是一面镜子。野兽们不是也会害怕见到自己的影子吗?”

说完这句话,女孩便就此快步离去。我思索着女孩这句话的含意,缓缓朝山中走去。

至今我仍分不清那是真是假。

我遇见了祖母。她在山里等着我。是以前经常骂我,但却又很疼爱我的祖母,就是她告诉我“远野”的故事。

“你讨了一个好媳妇呢。”

祖母笑呵呵地说道。才说完这句话,祖母便转身背对着我,朝山中的丛林走去,发出窸窣的声响,消失无踪。

我茫然若失。感觉就像是有只小猫或小狗出现,从我面前走过一般。

我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但我后来仍旧保持着很平静的心走在山路上。祖母果然也很担心自己的孙子会打一辈子光棍。我气定神闲地想着这件事,信步而行。

接着,我遇见了那个人。

我一直梦想能见到的鹤老师。

正是我在照片中见到的那名身材矮小的老人,一点都没变。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质衬衫,蓦然出现在山白竹密布的竹林中。膝盖微弯,双手盘在身后。

“你好像吃了不少苦啊。”

他圆框眼镜下的双眸无限温柔,深邃而幽远,他令人感到无比亲近。我很高兴自己终于能亲眼见到他。

“我一直希望能见您一面呢,鹤老师。您果然还活着。”

“嗯,我永远都无所不在。因为我一直在等待大家的到来。日后我们应该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由于你一直很努力地在找寻我,所以我才想露个面让你瞧瞧。”

老师的声音飘然恬淡,满是轻松开朗,仿佛人世间的烦恼和悲叹都是如此愚不可及。我不禁朗声大笑。

“真是不好意思。您百忙之中,还得抽空露面。”

“哪里哪里,那么,后会有期啰。”

老师挥了挥手,复又双手盘在身后,步履轻盈地走进丛林,身影消失其中。

我一样以爽快的心情走在山路中。晴朗的天空有一轮银白色的明月。看到高悬中天的明月,不知为何,我泪如泉涌。月亮始终存在,不分昼夜。你我都抬头望着同样的月亮。我任凭泪水淌落,步履未歇,平安地下山返家。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爬这座山了。

草草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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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历史的时间

雨仍未止歇。如浪潮般涌来的雨水,从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上缘滑落,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这幅景象百看不厌,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一手托腮,仰望那方形的玻璃窗,感觉脑中的重力法则逐渐瘫软,分不清哪里是天花板,哪里是地板。自己宛如走在玻璃窗上,俯看着流向玻璃窗下的河流。雨声不久化为潺潺水声。在夜里,犹如飘飞般行走于河上的长发少女。摩娑脸颊的夜风,森林与河川的气息,笼罩全身的淙淙水声。在月光的照射下,波光潋滟的小河水面。

“你想起我们了吗?”

亚希子(矢田部亚希子)感觉有人在她脑中这般说道,下意识地回头而望。

“啊?”有张脸庞出其不意地出现一旁。

今天的最后一堂课日本史改为自习,原本安静的教室,不久也被少女们充满稚气的话语声淹没。

“你怎么在发呆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大。整个操场就像成了一片汪洋。”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被人这般问道,令亚希子感到有点难为情。

坐在前面的春田记实子,她那张端正白皙的脸蛋正望着我,而且手肘就摆在我桌上,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难道我刚才看得如此出神?

“真的耶。天色一片昏暗,得早点回家才行。想必今天公车会挤满了人。”

记实子往窗外窥探。亚希子心想,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记实子今年春天才转进这所高中。她在乡下女校这些粗枝大叶的少女们之间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人人都说她沉稳大方、气质出众。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很需要同性的偶像。事实上,她并非外型出众的类型,却是那种深受同性喜爱的少女。她待人诚实,处世圆融。即使默默地坐着,同样具有一种神色自若的存在感,让人感受到一股潜藏的刚强。少女的圣洁和逐渐长成大人的女人味,两者形成微妙的平衡。

春田同学看起来好成熟哦。听说她从小便一再地转学,所以才会这样吧。他父亲从事什么行业呢?听说是一名旅行作家。嗯~~想必是个气质高雅的家庭吧。她母亲必定也是位美女,假日的时候,应该会全家一起悠闲地喝着红茶。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绘本,上面的故事描写道——雨后,庭园形成一片汪洋,接着驶来了一艘船,坐上船之后,便可前往某个国度,那里住着会说人话的狮子。只有下雨时,才能前往那个国度。”记实子凝望着窗外如此说道。

“嗯~~”

亚希子也靠向记实子,和她一起并肩朝玻璃窗外窥探。空中传来记实子发梢的洗发精香味,闻了让人感觉无比舒畅。玻璃窗外单调无趣的操场,化为一片灰濛濛的水潭,微风吹起了阵阵涟漪。那确实是一片怒海,即使上面飘浮着许多艘船只也不足为奇。频频吹送的风中带有夜的气息。小瀑布流向脚下,在水面载浮载沉的雪白花瓣,因月光而晶光灿然。

“哎~~真想到远方旅行。”亚希子叹气道。

“哦,为什么?”

记实子的双眸似乎为之一亮。

“你不会这么想吗?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当一名高中生可真是无聊透顶。不过,如果不当学生,就得上班工作。就算当了社会人士,一样得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早上起床,搭公车到公司上班。尽管结了婚,还是一样。每天煮饭、吃饭、带孩子,还得担心明天是否有饭吃。就这样一直重复做同样的事,年华随之老去。你看我们周遭的那些大人,不是个个都一脸很无趣的模样吗?虽然如此,人还是得这样活下去。”

“矢田部同学,没想到你这么悲观。大家都说想早点赚钱,早点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呢。”

记实子语带挪揄地说道。亚希子眉头紧蹙。

“哎~~我们活在世上,究竟所为何事啊?”

亚希子半开玩笑地如此说道,但记实子却没有微笑以对。她出人意表地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亚希子。

“为了知道接下来的延续。”

“延续?”

亚希子蓦然想起上星期美术课的事。那堂课上的是水彩画,题目是“心象风景”。老师告诉大家,各位先暂时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试着画出你心中最先想到的东西。

亚希子画了一片种满花的田圃。平原上满是四处绽放的白花。中间有一条小河。

当时记实子坐在她隔壁。记实子画的是一座小小的高塔。由木头搭建而成,像是用来监视火灾的了望台。塔上吊着一个黑色的圆球,正熊熊地燃烧。

亚希子看了之后问道:“这是什么?”

记实子回答道:“这是我们梦的延续。你还记得吗?”

“梦的延续是什么意思?”

记实子接着说:“俗话说‘持续就是力量’,虽然是一句老掉牙的谚语,但我很喜欢这句话。我觉得它说得一点都没错。人就是得不断地持续。得不停地多方尝试和挑战。如果只是小试一下,又能明白些什么?每个人都必须以长远的未来为目标,不停地走下去。否则现在站在这里,一点意义也没有。”

“意义?意义这东西有必要吗?就是因为思考生存的意义,大家才会陷入不幸当中。”

亚希子不由自主地动起无名火。记实子投以嫣然一笑。

“咦,这样不就和你刚才说的话互相矛盾吗?你之所以讨厌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平凡生活,就是因为想追求生存的意义,不是吗?如果不去思考其意义,只要每天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不就行了吗?”

亚希子一时无言以对。在这一瞬间,她猛然直觉到,这是她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幕。即使年岁增长,长大成人,应该还是会一再地想起这一幕吧。昏暗的操场涟漪,覆盖整面玻璃窗的雨膜,从前座转头望着我的那张端正白皙的脸庞。

记实子以细长的食指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以冷静的神情静静凝望着窗外。

她在看什么呢?亚希子朝擦去雾气的那块小小的椭圆形中望去。

“啊。”

昏暗的操场中有某个东西。一个像是蝌蚪的黑影在水面上游移。

“没人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什么生物是从同一个源头分歧而来,这根本就是弥天大谎。什么进化法则、宇宙大爆炸说,没有一样是真,也没有一样是事实。从记录的那一瞬间起,便净是谎言。随着看的人和时间的不同,事实可以有无限多种解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远古时有外星人来访,或是人类由岩浆中诞生,这些也都不无可能。难保生命不是源自于橄榄树叶的一滴水珠,或是海上的泡沫。文明一再地毁灭,反覆相同的命运,如今我们站在这里,也有可能只是沉睡在冰河底下的恐龙所做的梦。”

是什么东西在那里游泳呢?看到了好几个黑影。

亚希子无法将目光从那些黑影移开。

眼看着黑影不断增加,外形逐渐改变。有的演变成青蛙,哗啦一声跃离水面,有的则是拥有好几根突起的尾巴,变成身形细长的鱼,悠游水中。然而,它们的鳃不久也改变了形状,变成色彩鲜艳的蝙蝠翅膀。骤然啪嚓一声,扬起一道数丈高的水花,有某个东西飞向高空。

是仙女。不,是长得像仙女。细长沉静的眼眸,有一颗长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无数只光芒万丈的触手,仿如佛像背后的光圈,膝盖以下覆满鳞片,形如海葵的尾鳍,看起来像是被风翻弄的羽衣。

嗯~~古人见到此景,一定会以为是仙女——亚希子对这幕景象看得入迷,在心里如此思忖。

这就像是一场进化秀。用“进化”一词并不恰当;尝试过各种形状和设计,进行了所有可能的顺序排列。各种大大小小的生物,以及奇形怪状、精美绝伦的生物,陆续从海中诞生,然后消失。

“我不相信所谓的‘自然淘汰’。没有人会被自然淘汰。总之,万物都需要持续存在。经过数百万年之久,起初只是不起眼的顽石,最后却被认定为宝石,而煤炭则是成了燃料。没人预见到这样的结果,也没人等待这样的结果到来。某物为了万物而存在,万物为了某物而存在。而万物也都以其原有的形态共生共存。”

从操场对面驶来了小小的玩具船。每艘船上都搭载着小小的人偶。布满铁锈的铁人、铜人、稻草人、纸人。用各种不同的材质制成,模样五花八门的人偶。用木炭和粉笔画成的脸蛋,以圆圈和三角表示的眼和鼻。

人偶纷纷跃入海中。水深意外地浅,只浸到人偶们的膝盖高度,它们哗啦哗啦地扬起水花,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人偶开始长大,五官愈来愈鲜明,身高拉长许多。数量也开始增加。纸人头部也因为沾水而湿濡,不久便倒卧海中,被浪潮冲走。稻草人则是因全身湿漉漉一片,举步维艰地缓缓向前迈进。铜人的动作没有半点滞碍,数量持续而稳定地增加。每个人的步调一致,如今正以威风凛凛的气势,齐声同步朝这里迈进。它们在浅滩登陆,有些人偶在浅滩倒地。从倒卧的人偶身上冒芽发叶,覆满了常春藤和青苔,化成岛的一部分,这时,从它们背后开启了一扇门,宛如从长眠中苏醒的蓝蝶,翩然舞上高空。

“你看。”

在记实子的叫唤下,亚希子从这群满坑满谷、布满操场的整片汪洋人偶中,看见一个独自行走的小小人偶。那具人偶静静地前进,感觉与其他人偶不大相同。亚希子聚神凝望。

那具人偶流畅地在水面上行进。仔细一看,它略微浮在水面上。亚希子脑中浮现月光。雪白的花瓣、溪谷的水声。

她蓦然望向周遭的人偶,发现东一个西一个,也有其他类似的人偶。一群在水面上畅行无阻的人偶。个个部是平静的面容,由竹子和木头做成。

“没错。那些人偶始终都有一定的数量。它们并非有何特别之处。身为众多种类当中的一种,始终平凡地悄悄存在于某处。”

铜人和铁人聚在一起,形成集团,脚步声愈来愈响亮,相较之下,竹人的数量却不见增加,也未成群结党,只是踩着平静的步伐,同样稍微浮离水面往前行。

铜人和铁人的数量持续扩充。行走的人数密度升高,四周盈满“卡嚓卡嚓”的刺耳噪音。一旦有人偶因力竭而倒下,旋即便有其他人偶绊倒在它身上,就像推倒骨牌般,一再地被践踏。稻草人被踩烂、撕碎,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全军覆没。

突然间,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海上四处闪耀着亮晃晃的光芒。那是不祥的光景,令人心神不宁。

人偶们开始懂得用火。旋即到处窜起火舌,倒卧的人偶开始燃烧。黑色和灰色的烟雾弥漫,无数的人偶们为了避开烟害,纷纷压低身子,步履蹒跚地前行。

竹人还是一样默默前进,但是当亚希子觉得其中一具特别娇小的人偶头上似乎开出一朵可爱的红花时,那具人偶倏然飞上高空。

犹如一声令下,只见到处红花绽放,它们开始翩翩飞舞。

“他们学会了飞翔。不,不对。是它们某天突然发现自己会飞。”

那是一幅迷人的景致。它们扶摇而直上,在空中盘旋,有人飞向九霄,消失于云海中。

“鸟儿在天空飞翔,但却没人会对此感到愤怒……”

记实子的声音突然远去。

这幕如田园画般的风景并不持久。其他人偶开始袭击竹人。它们将即将升空的人偶强行扯了下来,在地上践踏,放火焚烧。浮在空中的人偶遭到飞石的攻击而坠落,无处可逃的小人偶们,被袭向他们的铜人和铁人打倒,沉入海底。如今,这片灰色的汪洋已成了地狱受难图。四处一片火海,黑烟密布,无数的玩具人偶相互推挤,它们用线条画成的脸孔,在火光的照耀下,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影。

“快住手啊!”

亚希子双手掩面。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的。

她感觉到记实子静静伸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道耀眼的闪电从水平线上急驰而过,亚希子矍然一惊,双手从脸上移开。

一团橘色的火球在海面上缓缓膨胀、爆炸。一切动作全成了慢动作播放,盈千累万的人偶化为碎片,被弹向高空。海面因爆风而剧烈起伏,亚希子手抵着玻璃窗,传来频频的震动,同时感觉到一股灼热。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亚希子在海上飞翔。

制服的下摆被爆风扬起,头发刺向脸部,被置身在广大空间中的那股解放感,顿时化为无处依托的不安;才一眨眼,突然就被丢弃在辽阔无边的巨大空间中,这股撼动她全身的恐惧,令她的不安不断膨胀。

四分五裂的人偶碎片,散乱地打中她的背部。她感受到怒涛汹涌的大海扬起如雾气般的飞沫。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神经已飞到九霄云外。

“放心,那时候,你也是从远方飞来。”记实子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看。”

亚希子睁开双眼。虽然浪潮依旧猛烈,但海面已逐渐趋于和缓,风儿也开始带有暖意。涡流盘旋,色泽犹如水墨画般的云海,正风起云涌。看到海面逐渐回复原有的湛蓝,亚希子这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行动。

空中仍有无数的人偶碎片飞散。

大家都化成了零乱的碎片。哎~~这么多的碎片——一股寂寥和失落缠住亚希子全身。无常的虚幻,令她感到虚脱无力,天地之悠悠,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这份哀戚让她不知不觉地潸然泪下。

“你看。”记实子清晰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感觉云层开始浮动。有一部分天空变得明亮,耀眼眩目的光芒令亚希子眯起双眼。有一道细小的光芒射下,覆满整片天空的碎片在那道光的照射下,开始发光闪烁。那是神圣而又令人惶恐的光景。是笼罩全世界的钻石结晶。一颗颗生命的碎片一同闪耀着光芒。

亚希子大为震惊,同时感到有一股畅快得无法言喻的幸福感从心底涌现。如同文字所描述般,感觉就像玫瑰色的气泡不断从心底冒出,啵的一声迸开。

“啵、啵。”某处传来有趣而令人兴奋的声响,开始覆盖整片天空。猛然抬头一望,先前耀眼生辉的碎片陆续化为花朵,犹如迸裂般地绽放。

好美的颜色。光泽亮丽如同绸缎的花瓣,宛如七色彩虹。

空中飘落无数的美丽鲜花。亚希子心中欢喜万分,接着她强烈的感慨到,在更遥远的九天之外,似乎有个巨大的人影正往下俯看着她。

温暖的和风开始吹送。亚希子以舒畅的心情在空中飞舞。花朵陆续飘落,落在海上。与海面接触的花朵转眼间化为生物的模样,再次于海中展开一场进化的派对。五颜六色的鱼群愉悦地弹跳于浪潮间。

晴空万里。绵绵白云在空中飘荡,好似一尾巨鲸。

有某个东西掀起白浪,笔直地从水平线的那头慢慢靠近。看起来像是一艘小船,撑起白帆,崭新的一艘帆船。亚希子发现自己可以控制飞行的速度,于是她提升速度,试着靠近那艘船。顷刻间,那艘白色的帆船已清楚呈现在她眼前。

这艘看似帆船的物体,其实是一台小小的娃娃车。这台四周装饰着白色蕾丝、洁净无瑕的漂亮娃娃车,轻快地在海面上奔驰。亚希子和这台娃娃车并肩而飞,往里头窥探。有一名初生不久的小婴儿在里头睡得香甜。

是这名婴儿在操控这台娃娃车。亚希子有这样的直觉。

一名全新的婴儿。为了成就某件特别的事,而诞生在这世上的婴儿。这名婴儿——就是我。

“没错,就是你。”

她听见记实子温柔的声音,同时感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臂,亚希子这才察觉,记实子一直陪在她身旁飞翔。记实子的长发飘向一旁。她那冷静双眸周遭的睫毛,被风吹得紧贴脸上。望见这双眼眸,令亚希子感到放心不少。啊~~真希望她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你小时候也曾经帮助过大家。”

记实子以慈母般的神情说道。

“你可以飞得比谁都远。不过,你一时飞过头,飞向众人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虽是身处明亮的海上,但脑中却突然闪过夜里的景致。在黑暗中摇曳的河川,在她脚下的一条河川。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如绸缎般的雪白花瓣,在黑暗中散发着花香。

没错,当时我也在飞翔。像这样在水面上御风凌空。

以某样东西为目标。一个遥远、黝黑之物。一颗熊熊燃烧的黑球。

亚希子骤然感到一阵不祥的怯意。过去她一直深信这便是自己,如今,有某个东西正不断地由体内冲撞这个躯壳的厚厚表皮,想破皮而出。这令她对自身的存在产生动摇,感到背后寒毛直竖的恐惧。

亚希子鼓起全身之力加以抗拒。还不行。我还不可以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

记实子望着亚希子神情紧绷的脸庞,她的眼中静静闪过一丝放弃的神色。

“大家都一直守护着你。”

记实子将脸别开,沉声低语。

浪潮声变得澎湃。两人沉默不语地在空中悠然飘荡。白色的娃娃车以毫不迟疑的动作,轻快地飞驰。两人紧跟在娃娃车后头。

将海水一分为二,笔直前行的白色娃娃车。它前方的水平线上,蓦然出现一座方形的建筑物。是学校。这座熟悉的灰色校舍跃然来到眼前。她们朝着三楼教室窗户靠近。在斗大的窗户中,可以看见许多女学生细小的身影,还能看见手搭在窗上望着这边的亚希子和记实子。两人正以吃惊的眼神望向这边,以几欲撞向窗户的速度靠近。两人的脸随之变大。记实子纤细的柳眉,已近逼到只要伸手便可触及的地步。

放学的钟声响亮得惊人,亚希子猛然觉醒。

每个班级齐声响起学生们拉开椅子起身的声响。仿佛是受到了这个声音的诱使,周遭的学生们也纷纷将教科书放进书桌里,从椅子上站起身。教室门霍地一声打开,率先走出门外的学生们发出欢呼。

出现眼前的,是一头修剪整齐的长发,以及从背后衣领下露出的丝巾。坐在前座的春田记实子,已将教科书整理好放进书包里,霍然起身。正当她要将椅子放进桌下时,不经意地转头望向亚希子。

“啊,矢田部同学,你睡得很好吧?我还听到你的鼾睡声呢。”

记实子像是在寻她开心似的粲然一笑。亚希子发现自己正呆呆地张大着嘴。

“咦?真的吗?”

亚希子急忙望向窗外。刚才的滂沱大雨已经止歇。操场上的积水映照着微微透射日光的白云。

“那么,明天见啰。”

记实子挥了挥手,丝巾飘扬,就此离席而去。

就此在时,有个小小的白色物体飘落在亚希子的桌上。

是一片白色的花瓣。光泽艳丽有如绸缎的碎片。

刚才梦中所见的片断突然在她心底苏醒。灿然生辉的花瓣、白色的船。我应该是做了一个可怕、悲伤,而又幸福的梦。

亚希子茫然地走着,从鞋柜中取出鞋子。敞开的玄关外头,可以看见春田记实子踩着轻盈步履离去的背影。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昨晚明明就很早睡啊。亚希子侧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少女们纷纷步出校门。从云层空洞处射下的阳光,穿过初夏的群树。望着云层的空洞,亚希子登时感到有股强烈的不安向她袭来。

为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耳边传来少女们“哇~~好可爱哦”的欢呼声。亚希子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学校前方的道路上,停了一台白色的娃娃车。少女们聚在一起,往娃娃车内窥探。记实子也身处其中。亚希子仿如被人拉过去似的,也朝那台娃娃车走近。记实子发现亚希子,便腾出一个位置,让她也能看见车内的婴儿。

天真无邪的婴儿正开心地笑着。

“好可爱哦。”

两人互望而笑。这时,亚希子蓦然感觉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闪过了一个梦的片断,但仅是一闪而逝,随即便又忘却。她吐着舌头,和其他女孩一起专注地逗闹着那名婴儿。记实子在一旁以沉稳的微笑望着她。

然而,记实子从未忘记她们所做的梦。亚希子也是一样。其实她并未忘却。她只是希望能够忘却,而佯装遗忘。梦深深地沉陷在她心中,在那天到来之前都不会浮现。一直到十年后,一切时机成熟,两人再度重逢的那一天。

正文 除草

我前往约定见面的地点,发现他站在新宿ALtA前的扶轮社大楼旁吞云吐雾,看来已等候多时。

今天是他在我面前实际表演“除草”这项本事的日子。

他的长相相当讨喜。年纪介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

眼角下垂的双眼,上方有一对花白的眉毛,再搭上同样黑白相间的灰胡子,不禁让人想到,好像有某种狗也是长这个德行。对了,似乎有某位首相也是这个长相。

他头戴一顶褪色的探险帽,身上同样穿着一件洗至发白的军用夹克,背着一只小背包,一蹦一跳地避开人潮而行。在相机制造商的免费相片展或是百货公司的本地产品展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没有名气,但多的是时间和好奇心的艺术工作者,大概就是像他副模样。

“嗨。”

他以似睡非睡、似笑非笑、不知眼望何处的表情像我打了声招呼,接着从口中吐出圈形的烟雾,慢步走在我前头。

你有固定的路线是吗?

我如此询问,他低声应了一句“不”。

“因为我一个人没办法巡视每个地方。虽然还有其他同伴,但大多是靠直觉。”

直觉?你猜这附近长有杂草是吗?

“可以这么说。我隐约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最近都没到那一带巡视。我经常看电视新闻。也常在新闻画面中发现杂草生长的地方。然后就前往那个场所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呢。不过,这也是为了对世界和平有所贡献。”

听他那悠哉的口吻,很难想像他正在从事阻止世界毁灭的工作。

他应该已察觉到我狐疑的目光,但仍是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告诉你,真正严重的,是很理所当然地发生在眼前的事。而不是以‘哇,好严重啊’的这种形态造访。它在我们面前,一点一点地瞒过我们的耳目,展开破坏。你应该知道猴子将橡实混进巧克力里拿去贩售的事吧?听说橡实的数量在不知不觉间就超过了巧克力,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抽完手中的香烟后,取出一只MILKY(注一)的红色方罐,将烟屁股放进罐中。仔细一看,他的帽子上别着哥吉拉和巴鲁坦星人(注二)的徽章。这倒相当令人意外,也许他对这些造型人物爱不释手。

你是使用何种道具呢?请让我看一下你背包里的东西好吗?

我取出相机,伸手指着他的背包。

“里头没放什么特别的东西啦。”

他取下背包,将里头的东西摊在包围人行道树丛的水泥地上。

纸罐装的牛奶以及菠萝面包一起放在塑胶袋里、口袋版的东京地图、皮革封面的小笔记本、签字笔、OK绷、喷雾式胶水、望远镜、小型圆筒。

这是什么?

我拿起那只绿色圆筒问道。

“你看看里面。”

什么嘛,原来是万花筒。

“因为整天看的都是杂草,所以得不时看些漂亮的东西,转换一下心情。”

他双手一摊,耸着肩说道。

那么,最重要的“除草”功夫是怎么办到的?

“我随身携带七样道具。”

注一:日本的一种知名牛奶糖名称。

注二:“咸蛋超人”的死对头。

他掀开军用夹克让我看。他活像名水电工似的,在腰上悬挂了园艺剪刀、凿子、小镜子等物品。

重量看起来着实不轻。带着这些东西在身上行走,你不累吗?

“我已经习惯了。”

他从前胸口袋里取出“草莓牛奶”口味的饼干。

“要不要吃一个?”

我向他谢谢。

就这样,我们两人嘴里嚼着“草莓牛奶”,并肩而行。

虽是平日的中午时分,但新宿的行人仍是填街塞巷。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不久又都会回到自己家中,想到这里,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今天就往这边走吧。”

他迈步朝大久保的方向走去。杂草究竟会长在什么地方呢?虽然行道树下确实有看到一些杂草……

“你东张西望的在看什么啊?”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杂草长在什么地方……

“嗯。你应该是看不出来才对。就拿那里来说好了。杂草就长在那个电影看板中央,你知道吗?”

什么?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即将在这个星期首映的一部动作大片的看板。一张色彩鲜艳、才刚架设不久的大型看板。全身肌肉贲张的动作明星露出平整的皓齿。我侧着头百思不解。如此崭新的看板,哪来的杂草?

他望着我困惑的表情,不发一言地迈步而去,我也跟在后头前行。他该不会是想骗我吧?搞不好这个男人认为,只有他才能看出那些杂草。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正当我打算早点结束这项工作时,他在我前方停下脚步。我也跟着驻足,只见他静静地抬头仰望。

他看着车站上方那栋形状犹如薄板的饭店大楼。

怎样吗?

“嗯,长在那种地方,这下可麻烦了。”

我心里开始发毛。这个男人果然不太正常。那个地方根本什么也没有,他该不会是看到幻觉吧?

他朝我瞄了一眼。我心中的疑惑仿佛全被他所看穿,令我为之一怔。

“你自己看。”

他将望远镜递给了我。我拿在手里望向远方。

“在那里。”

我把望远镜朝向他手指的方向。

最早映入我眼中的,是藤蔓垂落的红紫色常春藤。红紫色的常春藤,从耸立在大楼茶色墙壁上的粗大树茎上,长出好几片心形的叶子。

我不自主地叫出声。拿下望远镜后,望向大楼的墙壁,上面什么也没有。

脑中一片混乱的我,从望远镜的另一侧往内窥探。我怀疑里头动了什么手脚。

“里头没有动手脚啦。那是给菜鸟用的望远镜。最容易发现目标。不过,等到可以看出杂草后,就会慢慢习惯了。哎,长在那个地方,可真是棘手。先前总是巡视下面的地方,太疏忽大意了。该不会……”

他这番话的后半段,如同是在喃喃自语,只见他突然展开小跑步。我急忙随后跟上。刚才从望远镜中看到常春藤那骇人的颜色,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和他钻过幽暗的天桥底下,来到对面的道路。这时,他猛然转身,抬头望向刚才那栋饭店的背面墙壁。

“你看!”

在他这声叫唤下,我抬头望向墙壁,发出一声惊呼。

紧缠在墙上的巨大常春藤,其紫色的叶子几欲要覆盖整座墙面。

这是何等阴森骇人的景象啊。我感到自己的臂膀鸡皮疙瘩直冒。像蜘蛛巢一样朝四面八方蔓延的藤茎,看起来像极了爬虫类的舌头。这究竟是什么,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似的……

“这下可棘手了。这是生长速度最快的野草……”

面对这种庞然大物,要怎么处理?又不能沿着墙壁爬上去将它清除。

“既然这样,光靠我一个人也无能为力。只好请人来支援了。应该会花上半天的时间。”

这么做,别人看了不会觉得奇怪吗?

“因为看在别人眼里,只会认为我是在清扫大楼的墙壁。你不觉得很匪夷所思吗?为什么大家都那么频繁地在清扫大楼墙壁?为何世上有那么多的清洁员?其中有很多都是我们的同伴。大家都很卖力地在除草。不过,没想到它长得这般巨大,都没人发觉。果然是不能大意啊。抱歉,我打个电话给我的同伴。”

你不嫌弃的话,就用我的手机吧。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他微微行了一礼后,便开始打电话给某人。

“这样就没问题了。对了,你的眼睛应该也已经习惯了。要不再看看一下刚才那个地方?”

他又回复原本悠哉的模样,开始往回走。

咦,刚才那个地方?

我紧跟在他后头,走向刚才那个大型的电影看板前,这时我猛然发现看板中央长出某个东西。

那名理着平头的好莱坞当红巨星口中,长出像锯齿般的暗红色杂草。

咦?那是杂草吧?

“嗯。趁它还没长大前将它斩除,是基本的做法。因为它的根还很短。”

他快步走过去,从夹克下取出伸缩型的园艺剪,开始不急不徐地剪起草来,接着再拿出刮刀,使劲将剩余的杂草刮除。他的身影很自然地融入周遭的风景中,没人会特别注意他的存在。

请让我看看那丛杂草。

他将一撮暗红色的杂草放在我的掌心上,接着,它就这样在我眼前缩成一团,凭空消失。我一脸错愕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

怎么会这样?

“该怎么说好呢。杂草确实存在,但是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以物理的角度来说,它并不是有机物。因此,从它被剪除的那一刻起,便会就此消失。”

他呼了口气,将握在手中的杂草吹向空中。杂草转瞬间消失无踪。

“接下来,我们到地下街看看吧。”

他将园艺剪收进夹克里,再度走进人潮中,朝位于车站大楼入口处的地下道楼梯走去。

不久,我也看到了那些东西。

感觉真奇妙。能够看见自己先前一直没发现的事物,感觉有如自己过去一直是居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排水沟盖、地下铁的海报、展示橱窗的玻璃,那些杂草不分场所,到处生长。看习惯后,代表这些杂草各自特微的刺眼色彩,纷纷映入我眼中,没办法视而不见。平时感觉街角五彩缤纷,但在看过这些杂草绚烂夺目的妖艳色彩后,会觉得我们所居住的街道,色彩竟是这般贫乏。

他的本领确实有一套。他看起来像是有事驻足,其实是用装在脚底的金属道具刮除杂草。假装将脸凑近阅读海报上的小字,然后动手刨挖杂草。将蕨叶连根拔除后,在原来的地方喷上喷雾胶水。

为什么要用喷雾胶水?

我在一旁看着他俐落的身手,如此询问。

“我试过各种方法,后来发现,要消除‘除草’的痕迹,用喷雾胶水是最好的方法。而且‘除草’过后,也会有好一阵子比较不会长出杂草。”

走过地下街,来到地上的新宿西边出口。在高楼林立的商店街中心,我和他一同坐在扶轮社大楼前,以牛奶和菠萝面包当午餐。

他嘴里塞满了面包,嚼个不停,还不忘朝向他凑近的鸽子丢面包屑。

我因为刚才见识了太多奇景,而瘫坐在他身旁。

“突然看到那样的东西,受到太大的刺激是吧?”

他关心地低声说道。

那些杂草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从事除草的工作?

我双手撑着脸颊,撑在膝盖上,仰望着这名男子。他耸耸肩。

“问我为什么是吧?因为我们家代代都是从事‘除草’的工作。我祖父是,我曾祖父也是。”

这些杂草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鸽子振翅飞翔。他望着鸽子在蓝天之中逐渐变小的身影。

“嗯,以前好像不是杂草。我祖父说过,它们会以动物或妖怪的形体出现,有时甚至会幻化成人形。而现代动物逐渐减少,于是它们改采杂草的形态出现。你应该也从物理当中学过,当我们出力推某个物体时,它必定会产生一股反推的力量。当力量朝某个方向产生作用时,必定会引发一股反作用力。那些杂草不就是反作用力吗?”

如果不清除这些杂草,会有什么后果?

“并不会怎样。就表面上来说。我们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是,你却很努力地在除草。

“因为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就算想停也停不下来。不可以小看杂草的力量。无论再坚固的东西,它一样能够破坏。不管盖子有多重,它一样能够撬开。若是放任这些杂草,它将不停地生长,直至覆盖整个城市,总有一天,会将我们活活勒死。”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表情为之一怔。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只是个除草的工人啊。”

他霍然起身,拂去身上的面包屑,打了个哈欠。

“来,下午我们去看个有趣的东西吧。但说‘有趣’其实是满讽刺的。那是我最近所关注的一件事。”

他走上阶梯,走过红绿灯,来到东京都政府前的高架道路上。

他靠在扶手上,点燃了香烟。我也跟着点了根烟。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交通号志一再变换,人潮车潮来来往往,不停地反覆。

我纳闷地望着他。本以为只是要在这里抽根烟休息一会儿,但也未免逗留太久了。

仔细一看,他的视线正紧盯着进出于东京都政府的人们。他的眼神认真得有点可怕。

你在看什么?

“嘘。喏,就是那个,你看!”

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为之一惊。看起来仿如人偶般大小的一名女子走在路上,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套装,是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从她的短裙下露出某个紫红色的东西——

那……那不是常春藤吗?从那名女子身上冒出常春藤!

我惊慌失色地喊道。

他微微颔首。

“你仔细看。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哦。”

我睁大眼睛,注视着陆续走出的人群。

要从中找出那样的色彩并非难事。从墨镜下冒出藤蔓的男子、从衬衫衣领里冒出蕨叶的男子,以及背部长草的女子。原本只是零星出现,但在我仔细观察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便已发现了这么多人,这意谓着,就整体来看,他们已有相当可观的人数。

没想到草竟然长到了人类身上。

我感到全身冷汗直流,不敢置信。我脑中甚至浮现了一个念头,该不会是这个男人对我施展催眠术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就是这样。过去它们都只是生长在城市里。但最近已开始长在人类身上。不过,身上长草的人自己却仍未发觉。再过不久,杂草将会破坏他们的内脏和精神。”

没办法为他们除草吗?

“有困难。要碰触别人的身体,可不像对付大楼墙壁那么简单。我们目前也正在找寻因应之道。”

这时候,有名全身色彩鲜艳得令人为之瞠目的男子朝我们走来。

是名一略显福态的男子,但已看不出他的表情和年纪。从他衬衫衣领内长出闪闪发光、忽绿忽紫的蕨叶,看起来宛如狮鬃一般,头顶长出湿漉漉的紫红色长茎,像极了孔雀羽毛,脸上覆满了常春藤,看似嘴巴的部位,则塞满了黑色的杂草,看上去犹如剑山。

这名男子扬手和错身而过的人们打招呼,手里捧着纸袋,神色自若地走在道路上。感觉周遭没人特别注意他。

“好惨啊,他已经没救了。一旦变成那样,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他一脸吃惊地大声说道。

我脸色苍白,目送着这名男子从我面前走过。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我无力地望着身旁男子的脸。他并未看着我,只是嘴里叼着烟,静静地目视前方。

“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好好睁大眼睛,将耳朵掏干净净,不要忽略眼前任何一处角落发生的事。这么一来,你的背后就不会长出草来。身上没长草的人,会清除长在这世上的草。”

我不自主地转头想看清楚自己的背后。我伸手摸自己的背。什么也没有。我放心地吁了口气。

“把你给吓坏了。得稍稍让你放心一下才行。”

他再度迈步前行。

我感到意志消沉,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两人默默地走在车辆呼啸而过的道路上。穿过高楼大厦间的平地,再度走向车站。

“你看。”

我在他的叫唤下抬起头。

布满常春藤的那家饭店墙壁上,现在有十个人左右攀附其上。他们以俐落的身手将常舂藤刮除。墙上的常春藤泰半已被清除。见识过他们可靠的工作干劲后,心情也随着开朗许多。一旦长草,只要动手将它清除即可。就像东西脏了,洗一洗就行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一旁观察我的表情。没想到这个人心思还挺细腻的。

白日将尽。

约定的采访时间已接近尾声。

空气开始变得清澈,吹起阵阵落寞的晚风。

我朝车站走去,内心不断交战,想将心中涌现的不安赶跑。

我们所行走的街角,也长有那种诡谲不祥的杂草,不断映入我眼中。这时候,我身旁这名男子会很俐落地为我除草,但我不知道当自己独自一人时该如何是好。我现在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杂草,今后我面对它们时,难道一定得这么战战兢兢吗?还是,我也得一同“除草”才行?非得喷洒喷雾胶水,用脚底来刮除杂草不可吗?

我胸口充塞着一股深沉黑暗的不安,拖着缓慢的步伐默默前行。

“那么,后会有期了。”

我们来到一开始碰面的地方,他掀起头上的探险帽向我致意。

“谢谢您。”我报以无精打采的笑脸。

这时,他取下背包,不急不徐地取出那个绿色的小圆筒。

“你看一下这个。我说过,有时会很想看些漂亮的东西,现在你应该能明白我这句话的含意了吧?看过这个之后,你就能保持畅快的心情回家了。”

我将万花筒拿在手上,朝它凝视了半晌。

他点了点头,向我催促。我将眼睛凑上前。

犹如美梦般的色彩在眼前延展开来。

啊,多美的颜色啊。

我看得如痴如醉。

五颜六色在跃动着,发出愉悦的欢声,仿如浪潮涌来,舞向高空。不久,猛然转为一整片的花田。醉人的芳香、快意的和风、触感有如蚕丝的花瓣。从未见过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花田。不,感觉很久以前,父母带着年幼的我攀登某座山峦时,似乎也曾见过这样的风景。

我猛然回过神来,从万花筒中移开视线。

傍晚的人潮、餐馆的霓虹。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一如往常的风景。昔日我所熟悉的景致。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已升至高楼顶端的皎洁明月,上头看起来好似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的小白花。

正文 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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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回过神来,糖罐已掉落地上,碎成了颗粒。

“有没有受伤?”

一名和善的女服务生拿着扫把和畚斗跑来,如同是在等候回应似的望着她的脸,但亚希子完全没有看见。女服务生正俐落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亚希子看到这个动作,这才以嘶哑的嗓音说道:“真抱歉,都是我不小心,因为我觉得头很痛。我会赔偿的,请将费用一并算在帐单里。”

“没关系。您真的不要紧吗?碎片散落一地,可否请您稍微站着别动,我马上用拖把拖干净。”

亚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这双脚不是自己的一样。

女服务生迅速地以拖把擦好地板。为了让亚希子放心,女服务生朝她嫣然一笑,接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我帮您换杯水吧。要是玻璃碎片跑进里头,可就不好了。”

“不用,这样就行了。我已经用完餐了。真的很对不起,请让我赔偿店里的损失。”

“没关系啦。摔破几个杯子是在所难免的事。”

“真的很抱歉。”

这个女孩干嘛这么慌张啊——女服务生心里一定这么想吧。亚希子一结完帐,便逃也似的走出店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令她停下脚步。十一月已过了一半,这几天忽然吹起了冷风。镇上已迫不及待地摆出圣诞装饰,刻意营造出热闹的气氛。感觉镇上圣诞节的准备动作,一年比一年早。耶稣在马厩诞生的日子,隔了两千年后,在此极东之地,成了全年节庆的消费高潮,以及恋人们表现爱意的日子。自己的生日竟然会给全世界孤独的人们带来难以抚愈的伤痛,此事想必是耶稣始料未及的吧。

亚希子重新绑好脖子上的丝巾,思索着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事。

当时确实是感到头痛。因为最近总是难有一夜好眠。明明就已经睡不着觉了,偏偏在这些日子里,一天有将近十个小时得坐在在办公机器前,实在苦不堪言。赶着要用的分店长会议资料相当繁多,每次呈给上司看过之后,就会再加上新的修改数字。眼泪迳自流个不停。眼底疼痛难耐。眼睛的疼痛从肩膀一路蔓延到脖子,傍晚离开公司时,甚至转为令她恶心作呕的头痛。该休息一下了,亚希子心想,于是走进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想喝杯红茶。商业区的咖啡厅关门的时间很早,现在已将近关门的时间,店内空无一人。亚希子揉着太阳穴,坐在座位上喝着红茶。平时她没有加砂糖的习惯,但觉得今天的红茶味道特别苦涩,所以想加几匙砂糖,孰料挪动身体的动作竟变得如此吃力。搁在桌角的糖罐感觉是那般地遥远。“我得伸手拿才行。”亚希子心里这么想,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只糖罐。

突然间,糖罐动了。

那是个厚重的玻璃壶。与其说是玻璃,不如以葡萄牙语的VIDRO来加以称呼还较为贴切,里头有无数颗小气泡。壶里装着满满的砂糖,上头盖着一个略带青色的厚实壶盖。壶盖卡啦卡啦地摇晃,不久,糖罐朝亚希子移动而来,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从盖子和玻璃壶中间露在外头的小勺匙,随后发……卡当卡当的细微声响。

亚希子没有任何感觉。她脑中只是想着——这样就可以加砂糖了。

然而,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在亚希子眼前发生的事,让她意识到这是超乎常理的现象。“咦!”就在她发出这声惊呼的同时,糖罐以急速的动作飞出桌外,掉落地面。糖罐摔碎的乒乓一声,一直不停地在亚希子脑中回响。

尽管坐上电车,糖罐不停向她靠近的那一幕景象,仍兀自在她脑中不断反覆出现。不可能!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亚希子试着将心思放在刚才她从车站买来的杂志上,但杂志上的内容完全没有映入眼中。

这时,她感应到某道目光。

一道刺人的目光。

亚希子为之无法动弹。

是谁?这道目光是怎么回事?既没有敌意,又不带半点亲近感。

那是会让人两鬓隐隐作疼的的目光。虽然想朝目光投射的方向望去,但由于害怕,她迟迟不敢抬头正视。颈项开始冒出冷汗。

“品川、品川到了。下车时请别忘了携带您的行李。”

车内广播让亚希子吓了一跳,只见电车停好站后,乘客如潮水退去般开始移动。

车内空气开始流通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解除,亚希子这才放眼望去。

没人在看她。

不过,当亚希子睁大眼睛搜寻时,有名女子蓦然转身走出车外。

会是她吗?

此人的背影,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穿着芥末色大衣、黑色的淑女鞋。看起来年纪和我相仿。

和其他乘客站在一起,不知为何,她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显眼。

为什么?我明明就不认识她啊?

守在车外的乘客紧接着一涌而上,车门关闭。

难道是我自己多心了?

亚希子像解开咒缚似的放松肩膀紧绷的力量,整个人靠在座位的椅背上。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她知道自己变得很暴躁,就连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嫌弃自己,因而变得更加神经质,造成恶性循环。

晚餐吃什么好呢?想到吃就觉得麻烦。到便利商店买个饭团打发一餐吧。

泡过澡、看过电视新闻后就寝,很快又是一天的开始。一想到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就感到心烦气躁。她长叹一声,抬起了头,猛然为之一惊。

景物开始移动的窗外,浮现出一张白晰的脸庞。

是那名留着长发,身穿芥末色外衣的女孩。她正以专注认真的双眸望着我。

“咦?”那张脸庞旋即消失无踪。

亚希子感到震惊,一脸茫然。

我对她的名字、长相,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我认识那个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某个地方见过她。在那沉封于记忆深处的过去。

<er h3">02</h3>

这下我知道自己睡不着的原因了。

亚希子冲好澡,换上睡衣,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执起酒杯,里头装的是温过的红酒。

我不能喝太多……

亚希子的酒量并不好,但由于连日失眠,使她最近不得不藉酒来麻痹自己。刚开始喝时,很快便能入睡,但最近已发挥不了效用。她喝的量正逐渐增加。今天早上她发现这件事时,一时为之愕然。一早醒来,由于头脑昏昏沉沉,原本她还以为是感冒,但当她猛然发现摆放在厨房角落的空酒瓶时,登时为之目瞪口呆。不知不觉间,已堆满了一整排空瓶。光一晚就喝了将近一瓶。她在上班的路上,不自主地猛嗅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有没有酒味。她产生错觉,感觉从自己身上频频传来昨晚的酒味。

我会就这样成为一名酒鬼吗?一股令她全身寒毛倒竖的恐惧感袭来。她曾看过新闻报导,提到妇女和年轻女性酗酒的人口与日俱增的问题。原本还以为这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冷水从细微的缝隙不断渗入。原本对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是如此信赖不疑,但现在已开始慢慢崩毁。

她瞄向电话。这两个礼拜以来,他从未来过半通电话。这件事也从亚希子心底不断戕害她的身心。尽管在公司内见到彼此,仍佯装没看见。亚希子自己也刻意闪躲。

不管怎样,亚希子就是不想主动开口。当时他那怯懦的神情、令亚希子两颊发烫的屈辱,以及令她冷彻心扉的空虚感,一一苏醒。当我告诉他:“我父亲生病了”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难道以为我是在向他逼婚吗?以父亲的病作藉口?我只是想向人吐露心事,但对方听到和自己交往多年的女人道出其父亲生病的事,竟然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是吗?真令人同情。”他察觉到我想说的话,所以故意不闻不问。之后还转到公司内的八卦,以转移话题,甚至还笑到微微发抖。平时摆出一副豪爽磊落的模样,总是对我说:“有事尽管找我帮忙。”一切全是假象。就在那一瞬间,一切情感皆已逝去。我立刻迎合他的话题,笑容可掬地陪他聊着公司的八卦,草草结束了这天的约会。我笑着向他挥手道别,转身离去。我在心里嘀咕着,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真命天女。没人肯倾听我的心事。

一股苦闷的情绪从胃底翻涌而来。

短大时代的好友亮子远赴美国留学,公司内最好的同伴真弓与同事结婚后,因为先生调职而于今年春天迁往大阪。亚希子原本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她们两人的分离,就她而言是不小的打击。或许她们会说“我们也都一样很孤单”,但是对现在形单影只的亚希子而言,只会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然而,她不认为结婚便能消除这份孤寂。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们,只是移往另一个不同框架内,接受另一种全新的孤独折磨。一直期望能归属于某个男人的那些朋友们,为自己失去昔日所属的一切而大喊惋惜,亚希子见到她们这副模样,因而对结婚有些却步。

独自过自己的人生——最近这几个月,这句话一直朝亚希子近逼而来。过去她从未切身去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句令人恐惧的话语。亚希子没有那样的自信。

一旦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夜晚便变得无比漫长,把自己逼入绝境之中而无法自拔。她心里明白,若不斩断此种恶性循环,自己便无法迎接明天的到来。她微微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双肩紧绷,于是她伸手朝肩头揉了半晌。

坐在床上后,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朝她袭来。亚希子忐忑不安地望着枕头,抱着绝望的心情钻进被窝里。确实有许多令她难以成眠的不安感。但真正让她失眠的原因,现在才要开始。

<er h3">03</h3>

怎么办,今晚应该又会做那个梦吧?

亚希子原本就浅眠,从以前便经常做某一种梦。一种奇怪的梦。这一个月来,每晚都做同样的梦。让人很不舒服的梦。

一个寒冷的夜,一处狂风不息的原野。

朔风不住地呼号。那是从陆地的尽头传来,令听者闻之胆寒的骇人风声。

亚希子在空中飞翔。在寒风凛凛的幽暗天际里,独自一人飞翔。

在杳无人踪、连绵不绝的原野上。

非得飞越那座山不可——

梦中的亚希子非常焦急。她亟欲飞越那座高山,去寻求援助。再不快点,众人都会丧命。

她越过好几座山头。疾风从脚底呼啸而过。

可以望见远处有一盏小小的灯火。

就是那个。我得快点赶到那里不可。亚希子心中益发焦急。

偏偏始终无法接近那盏灯火。风势强劲,宛如在阻止亚希子接近那盏灯火。

终于,那东西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当亚希子目睹那东西的全貌时,她的内心整个被恐惧盘据。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监视火灾用的黑色了望台。一座用黑如木炭的木材搭建而成的高塔,独自矗立于原野中。

塔顶悬吊着一个像钟的物体。靠近一看才知道,它正熊熊燃烧。它不是钟,而是燃烧着烈焰的黑色球体。

不行。我不能靠近它。亚希子陷入恐慌,她想停止飞翔,往回折返。然而,现在吹的是顺风,亚希子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飞去,只见她顺着这股劲道,不断向黑塔逼近。

快停下来!我会着火的!

她逐渐靠向那颗燃烧的球体。不久,她已能感受到球体散发的热气。我无法避开!我要冲进火海里了!

<er h3">04</h3>

亚希子猛然惊醒。

她身处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后隔没多久,闹钟发出吵闹的鸣响。不知不觉已经天亮。隔着窗帘,透进些许黎明的阳光。

她撑起僵直的身体,按下闹钟,伸手拭去额上涔涔冷汗。

真是的,竟然在睡梦中盗汗。又做了那个梦。这么说来,究竟是第几天做同样的梦了?世上有这种事吗?竟然一整个月接连做同样的梦。

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亚希子一面刷牙,一面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脸庞,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再度感到背脊发凉。我自己一个人住,要是生病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得花不少钱,而且也没人可以帮我。倘若久病不愈,无法工作,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躺在医院里,身上到处插满管子的父亲。心中登时为之一沉。哎~~我该怎么办?

她粗暴地洗着脸,想藉此赶走心中的一切忧闷,俐落地换装、化妆后,急忙走出屋外。以前她总会很用心地为自己准备便当,也都固定会吃早餐,但现在光是化妆便已用尽全副精力。中餐又要靠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了,虽然昨晚吃的一样是便利商店的饭团。亚希子抚摸着因肤质变差而不易上妆的脸颊,在寒风刺骨的晨曦下,快步往车站走去。

“早安。请支持此次参选众议院议员的三宅笃。请多多指教。”

车站前,有一群年轻人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夹克,向路人发放传单。

原来选举到了。最近都没看电视新闻和报纸,所以没注意到今天是政见发表日。

“请多多指教。”

一名充满透明感,与政治活动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向亚希子递出传单;在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下,亚希子不自主地伸手接下传单。

“谢谢您。”

与那名女子四目交接后,亚希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名女子顶着一头短发,耳垂挂着一对银色的耳环,给人的感觉洁净无瑕,但是在和她眼神对望的那一瞬间,感觉仿佛自己的一切全部被她看穿。为什么会这样?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由于亚希子快步奔向车站的剪票口,所以没能听清楚那名手握麦克风的青年说了些什么,但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与那名发放传单的女子一样,给人一种清新透明之感,散发一股不可思议的磁力。

没想到有这种人投身政治的行列。

小时总是随手丢弃的传单,此时亚希子却不经意地将它收进手提包里。在东京,拿取传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例如沿路拦人的推销员、新兴宗教。尽管很没礼貌,但唯有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才能保护自己。对联署签名也得格外小心。要养成不轻易显露自己兴趣的习惯。因为一旦对某件事展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所有事物便会立刻张牙舞爪地蜂涌而上。你感兴趣对吧?你很想要吧?很想买对吧?现在才说你不需要,是什么意思?不是你自己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吗!

亚希子坐上电车,握住车厢角落的某个吊环后,不安感再度向她袭来。

她已经买了星期五晚上的高速巴士车票。

父亲的病情不断恶化。就连医生也告诉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害怕与母亲对望时的眼神。在父亲枕边又该说些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做作。

不行。我终究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父亲。

亚希子阖上眼。像我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无情啊。她们对待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但为什么我就不能坦诚以对?他们明明就一直在等我回去啊。不知他们心里是何等的孤寂,何等的怨怼。

亚希子极力想摒除杂念。

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总之,得先解决眼前的工作才行。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可否完成那份资料。总之,有工作可忙,便是莫大的帮助。尽管只是暂时用来打发时间之用。

亚希子深吸口气,抬头望向车内的悬吊广告,想转换心情。

让自己的衣服看起来暴增许多的一星期聪明穿衣法。他只是和你逢场作戏,或是把你当真命天女呢?最畅销的口红颜色。五年内存下一千万的家庭主妇。口耳相传下蔚为风潮的减肥法。如何转换工作跑道,才能提升工作资历?丑女变身大美人的现身说法。不可饶恕的女人。要男友甘愿掏钱买下的戒指。不为人知的约会圣地——

看着这些广告,亚希子觉得自己的情绪益发低落。

接受流行的事物,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笑容满面地面对工作,从微薄的薪水中省吃俭用,找寻可以当自己饭碗的可靠对象,邀请公司同事参加自己的婚宴,担任家庭主妇,一面压抑心中的不满,一面养育孩子——这又怎样?就算再怎么努力工作,也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不论是工作、结婚、孩子、家庭,还是父母,全都一样。我该怎么做,大家才会满意呢?要是他们可以别理睬我就好了。

突然感到火冒三丈。我明明心里没有怀抱任何期待,但大家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才对?尽管怒不可抑,亚希子却不知道“大家”指的是谁。大家……大家……就是大家。没人了解我的感受,没人明白我心中的想法。对于自己突然泪眼盈眶,亚希子感到有些不安。

没有人看我。亚希子偷偷环顾周遭的乘客,只见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孔,避免与人目光交会,静默不语地站立着。

但这时候,亚希子陡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令她全身为之僵直。

有人正在看我。

是昨天那道目光。那道强烈的视线。

亚希子毫不犹豫地抬起头。

“啊。”前方出现一颗眼珠。在车内的悬吊广告中,有一颗巨大的眼珠。

一张横陈的白纸中,有颗巨大的眼瞳正俯看着亚希子。如同凝视黑暗中的水盘一样漆黑。在它周边缓缓晃动的眼白,正闪闪发光。

这怎么可能。难道都没人察觉吗?

亚希子惊慌失措。

那颗漆黑的眼瞳开始摇晃后,旋即转为一颗漆黑的球体,起火燃烧。传来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响,让人听了心里发毛。啊,这是那场梦的延续。那座黑塔就在前面……

这时传来隆隆的声响。电车驶进了陆桥下。

隆隆声忽然变大。这是什么声音?

突然一阵风从电车内吹过。有人打开了窗户吗?如同水面上兴起一阵涟漪般,每个乘客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

啪、啪、啪、砰!

随同这阵爆裂声,眼前化为一片白濛。车内尖叫声四起,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展开行动,想要逃离,车厢内陷入一片恐慌。亚希子被人挤向坐在她前方的中年女子身上。只听得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事。

“是爆炸吗?”“是瓦斯!”“不可以吸进瓦斯啊!”“快点到隔壁车厢去!”“别挤啊!”“大家别乱动,小孩子会被踩伤的。”“好痛!”“不要推我!”“呀~~”

怒吼和尖叫声,反而让人群更为混乱,亚希子的脸被人撞向玻璃窗。

“活活挤死”这句话,在她脑中掠过。车站月台已来到窗外。

在车门打开的同时,乘客蜂涌而出,月车顿时乱成一团。站务人员赶快跑来,要控制住现场的乘客们。惨叫声此起彼落,可以看见许多人抵挡不了车内乘客夺门而出的冲劲,像骨牌般接连倒地。

这世界根本就是地狱。大家都只想到自己。

亚希子频频向被她压在底下的女子道歉,并撑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全身肌肉因恐惧而极度紧绷。刚才的恐慌,如今已平息。

亚希子惴惴不安地试着深吸口气。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正当她感觉松了口气时,汗水骤然涔涔而下。那不是瓦斯,因为没有异味。然而,令亚希子挂心的,是另一件事。

亚希子亲眼目睹,当时挂在车内的数十张悬吊广告,在一瞬间碎成粉末,化为一阵烟雾,在车厢内四处飞散。就在她眼前出现那座黑塔的幻觉,在心里否定它存在的那一瞬间。

“亚希子,你脸色不太好看耶。不要紧吧?打字的工作还没忙完吗?”

频频揉着熊猫眼,在更衣室里吃着迟来的午餐,此时,公司的前辈青柳智子走进,向她如此问道。亚希子无力地笑道。

“还没完呢。因为预计还有不少地方要修改。”

由于电车延误,所以上午的工作全部挤在一起。所幸在那场骚动中,没造成严重的伤亡。

“是片山部长对吧?他这个人老是这样。明明是确定好数字之后交出稿子便可搞定的事,但他偏偏喜欢一再地让人修改。像更改数字这样的小事,他自己做不就行了。根本就是浪费纸张嘛。还说什么节省经费,听了直令人乍舌。”

智子坐在亚希子前方,取出了香烟。看来,她来这里是为了解烟瘾。智子是个很懂得照顾后进的前辈,从亚希子进公司起,便在工作方面给予不少指导。由于现在两人分属不同的部门,所以没什么机会一起聊天,但她一样很关心亚希子。父亲生病的事,以及和川田慎一谈办公室恋情的事,亚希子只向她一人提起。

“你父亲的病情怎样了?”

亚希子摇了摇头。眼泪不自主地在眼眶打转。

“我这礼拜要回秋田。”

“这样啊。”

智子简短地应了一句,点了点头。好在她什么也没问。

智子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

“你和川田近来可好?”

亚希子感觉这句话别有含意,于是望着智子的脸庞。智子似乎心里有话想说,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不好。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怎么了吗?”

亚希子毫不隐瞒地回答。没错,我和他已经各走各路了。

“他现在正和人事部的村上(村上梓)小姐交往。”

“咦?”

亚希子为之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分手至今还不到两个礼拜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好像是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

亚希子茫然地复诵了一遍。原来当时他已经和村上小姐互通款曲了。

眼前浮现川田那怯懦的神情。一个自己想要甩掉的女人,开口说出她父亲生病的事,当然会令川田感到畏怯。当时的我就他而言,只是个烫手山芋。亚希子暗自苦笑。真可怜,他当时必定是捏了把冷汗吧?

“我想,这件事早晚会传进你耳中。村上是个重门面的人,正四处宣传这件事呢。”

“很庆幸是从你口中得知这件事。”

亚希子向智子道谢。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张扑克脸,一旦冷不防地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知脸上会做何表情;一想到这里,便感到头皮发麻。想必智子已事先替她考虑到这点。她必定是一直在找机会要告诉亚希子这件事。

“那我走啰。等那个烦人的分店长会议结束后,再一起去喝一杯吧。”

智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挥手道别后,迳自离开更衣室。

亚希子再次独自一人咀嚼着那份屈辱。不过,为何偏偏是村上梓?慎一明明自己说过,他不喜欢爱用名牌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真是人心难测啊。慎一选择了一位和亚希子截然不同的女人,让她觉得自己的人格被全盘否定。就像在告诉亚希子,像她这种土里土气的女人实在是索然无味。

她心有不甘,也感到无限凄楚。亚希子紧咬着牙,粗暴地将牛奶罐丢进垃圾桶里。

<er h3">05</h3>

强风拂面吹来。这里是哪里?

亚希子在天空飞翔,俯看着幽暗的地面。

喂~~喂~~风中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人在呼唤。那是何等悲戚的声音啊。

我现在身处于深山中。一片黑暗。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亚希子因寒风冷冽而蹙起眉头,试着略为靠近地面。

有某种东西散落一地。会是什么呢?

她试着让身体更往下降。在昏暗的视线中,蒙眬的形体逐渐浮现。

散乱的头发、一动也不动的手脚,沾满血渍的人头。

是人。亚希子惊声尖叫。地上躺着无数具尸体。

喂~~喂~~那阵叫唤声再度传入耳中。

西冈、西冈。

这是谁?好熟悉的声音。

<er h3">06</h3>

亚希子在清晨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走向车站。一身的疲劳完全没有消除。

又做梦了。那个黑暗的梦。飞翔于无尽的夜空。昨晚的梦和过去有些许不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幽暗的山中,有那么多人丧命。

难道我真的有问题?搞不好该去看医牛了。

一股恐惧重重地压在亚希子的肩上。如果自己在不知觉间罹患了精神疾病,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人人都在工作赚钱。为了达成目的,逐一解决眼前的问题,藉此赚钱维生。有人制造,有人贩售,众人皆是如此。为了达成制造和贩售的目的,我们磨练技术,运用智慧。政治亦同。政治家应该要解决眼前众所共通的问题,才能领这份薪水。他们常说,政治非外行人所能理解,只要跟着他们走就对了。然而,这句话实在可疑。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比我们一般人还聪明,那么,就应该要解释清楚,好让我们明白才对。我们才是雇主。真正头脑好的人,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复杂的事。他们所走的政治,之所以无法让我们搞清楚,正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现在我们唯一清楚的,便是他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一个清澈的声音传人亚希子一片模糊的脑中。

昨天那名青年,今天一样手持麦克风静静地演说。那种沉静之感,一点也没有选举活动的味道。然而,他的声音却有一股迷人的魅力。那是融合了诚恳、年轻,以及坚定的一种可靠感。与昨天相比,驻足倾听的人数变多了。

“早安。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和我们一同参与活动?我们很需要人手。”

一旁有个略带紧张的声音响起。是先前见过的那名短发女子。

“咦?我吗?”

亚希子显得有些慌乱。只要一恍神,就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准自己的弱点下手。

“抱歉,我在上班。”

亚希子逃也似的快步离开,留下那名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离去。亚希子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里隐隐作痛。请别对我抱持期待,别对我有所奢求。

“矢田部小姐,柜台有人找你。”

“找我?”

“是名中年女子。”

有人专程到公司找我,会是谁呢?

亚希子连午餐也没吃,打从一早便不停地打着文字处理机,整个脑袋都快麻痹了。她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下。”一面揉着肩膀,一面搭电梯朝一楼的柜台而去。

一名身穿亮绿色套装、身材壮硕的女子,一看到亚希子,便以责备的口吻叫唤道:“亚希子。”亚希子脸上表情为之一僵。这个人是……

“爱子姑姑。”

“你还好意思叫我。你父亲病危,你现在还在这里做什么?来,快点和我一起回去。你每天晚上都跑哪儿去鬼混啊?晚上打电话给你,都没人接。你爸他们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看不过去,才跑来这里找你。”

“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

“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哪会有什么多重要的工作?不能托别人做吗?”

亚希子一脸怫然。她突然现身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用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别人。想必她只知道自己过去上班时,那种在职场上当花瓶的工作吧?殊不知如今的上班女郎也经常得加班,受尽上司使唤,倘若没有我们整理好这些资料,这些男人便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明天晚上会回去。我已经买好高速巴士的车票了。”亚希子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什么!我已经帮你买好两张今天的车票了。我也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况且,我都专程拨出半天的时间到这里来接你了。”

亚希子望着眉尾上扬的姑姑她那浓密的睫毛膏,再也压抑不了心底沸腾翻涌的怒气。她蓦然望向姑姑的脚下,发现地上放了许多购物袋。分别是不同百货公司和国外名牌品的袋子。

“你确实是赶着跑来这里,不过……”

亚希子望着姑姑脚下的购物袋沉声低语道。

“在到达这里之前,似乎顺道逛了不少地方嘛。”

姑姑的脸色大变。她猛然将脸撇开,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以一副炫耀的模样穿起她的大衣。

“真是的,所以当初我才劝他们别收养别人的孩子。供人家吃,细心呵护,到头来,自己却像条破抹布似的,被人丢弃一旁,不闻不问。”

姑姑戴上一顶大黑帽,忿恨不平地转头望着亚希子。

“瞧你那张苍白的脸,你以为自己可以在东京待多久?像你这种平凡的女人,不管等再久,王子一样不会出现。女人待在东京的快乐时光,只能持续到二十五、六岁。住在这种物价高得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接下来只有看着自己年华老去,唯有自尊心会愈来愈高。好好脚踏实地,认清楚自己吧。”

姑姑转身朝出口处走去,高跟鞋发出叩叩叩的清响。

亚希子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握紧拳头,在原地伫立良久。

姑姑消失于自动门的另一头。

突然间,放置于大门旁的一株大型观叶植物盆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倒落地上。花盆破裂,里头的泥土散落一地。

亚希子矍然一惊。

柜台的女服务生一脸惊愕地飞奔而至。

“怎么回事?”

“吓了我一大跳。”

“快去拿扫把和畚斗来。”

亚希子听着背后女子们的说话声,以一脸错综复杂的神情朝电梯走去。

那时候也是一样。姑姑总是冒冒失失地闯进人家家中,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亚希子因几欲爆发的怒意而浑身发颤。

昔日亚希子自短大毕业,找到工作时,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一直旅居美国的姑姑突然返国,出现在家中。

哥,你们有将亚希子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事告诉她吗?

“咦?”亚希子和她的父母都为之错愕。

不会吧,还没讲啊?她到外面上班后,接着就是结婚了。这件事应该事先向她讲清楚才对。因为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养好朋友的孩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美国,收养养子的情形可说是屡见不鲜,就算是不同人种,也同样收为养子,一点也不以为意。

父亲打断姑姑的话,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

你没资格说这些话。我们本来就打算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向她说明这件事。

时机成熟?什么时候啊?她已经二十岁了耶。要不是我刚才帮你们开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提啊?

那一天——就从那一天起,我始终无法坦诚以对。最早听闻这个秘密,是来自姑姑口中,这是事实。如果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倒还能接受,但突如其来地被姑姑告知这件事时,感觉如同是遭受父母的背叛。从那一天起,我和父母之间便形成了一道鸿沟——

亚希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洗手间,面对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懊悔和悲叹,再也按捺不住,她强忍着声音,掩面哭泣。

<er h3">07</h3>

“早安。”

隔天早上,当亚希子朝车站走去时,先前那名女子再次向她行礼问候。女子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开口邀约。今天没见到那名青年。也许是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亚希子回了一礼,想就此从旁走过。因为打算下班后直接回乡下,所以身上的行李带得比平时都来得多。想到待会儿要搭通勤电车,就感到心烦。

“请留步!”

身后蓦然有个声音朝她直追而来。亚希子诧异地回眸而望。

只见那名女子快步朝她跑来,脸色有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以!你不能坐那辆巴士!”

周遭的上班族纷纷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女子一脸正经地紧握亚希子的手。亚希子急忙将她的手甩开。逃也似的冲进验票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别坐那辆巴士啊!”

从验票口外头传来那名女子的声音。

一整天灰濛濛的天色,才刚心想气温应该不会回升,结果傍晚便降下了雨。

巴士站外,一辆又一辆的巴士排成一列,乘客们嘴里吐着白烟,怀里捧着行李,来回踱步。根据气象报导,秋田似乎正在降雪。

从自动贩卖机取出热呼呼的罐装咖啡后,亚希子坐上静静发出引擎声的巴士。身材健壮的两名搭档驾驶正在交谈,亚希子听着他们两人的秋田口音,感觉心情放松不少。再怎么说,有家可归总是件幸福的事。

不管有什么麻烦事等在家中。

亚希子让思绪净空。得在巴士上好好睡一觉回复体力才行。

亚希子坐在分成三列的座位后方角落。当她将大衣放在膝上,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时,一股睡意猛然向她袭来。

别坐那辆巴士啊!

那名女子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要对我说那些话?亚希子偏着头,百思不解。

邻座坐着一位年轻妈妈,怀中抱着一名酣睡的婴儿。想必才刚出生不久。这位母亲也很年轻,大约才二十岁左右。

她向亚希子嫣然一笑。内在之美显露脸上。

“如果有吵到你,先跟你说声抱歉。”

“哪里。孩子还这么小,想必很辛苦吧?”

“孩子的爸爸离家到这里工作,这孩子就是在他爸爸不在的时候出生的,所以还没让他爸爸见过呢。要等到过年才能见面,我先生实在是等不及,所以我才带着孩子来这里看他。”

亚希子望着小婴儿的脸,心里想道,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人生。

发车时间将至,捧着大包行李的乘客陆续上车。

有一名年轻女子也坐上了车。

亚希子矍然一惊。

虽然长发绑成一束垂于脑后,但她不就是之前在电车里注视我的那名女子吗?

穿着芥末色的大衣,站在车站月台上凝望着我——

亚希子悄悄望着那名女子,感觉对方似乎未注意到亚希子的存在。

会是我自己多虑了吗?因为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

亚希子放松肩膀紧绷的力气,望向窗外。

从玻璃窗上迷濛的情况来看,可以得知外头的气温正逐渐下降。雨势渐猛。秋田现在应该已经相当寒冷了。

哔的一声,巴士车门应声关上。巴士犹如滑行般,在东京这片夜光之海中静静地向前划。

周末夜里,每个休息站都一样人山人海,由于亚希子将钱包忘在车内,一度折返,所以晚上十点发车的时间延迟了五分钟。

巴士单调地行进,窗外千篇一律的漆黑风景,催乘客们入眠。

亚希子听着随身听,望着窗外滑落的雨滴,不久也渐感昏沉。

沿着窗外滑落的雨。像小河般,从一面大型窗户上流过的雨。

啊,以前我会和某人一起看过这样的风景。

一个降雨的午后,教室里的第六堂课。

当时坐在我前面的人是谁呢?

<er h3">08</h3>

……沙沙沙沙。

这时候,某处传来地面的隆隆响声。是雨声吗?还是我梦中的声音?

亚希子睁开眼,望了一下手表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乘客们几乎都已入睡,寂静无声,车内的光线也已调暗。前方的车窗上;永远不会喊累的雨刷正忙碌地左右摆动。窗外已变成一片雪景。

外头是无垠的黑暗。巴士似乎正行驶于某处的山间。现在到哪里了呢?

突然间,车身猛然左右摇晃。晃动相当剧烈,宛如有人将巴士抓在手中猛甩一般。亚希子感到不太寻常。

巴士开始减速。想必驾驶也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开车的其中一名驾驶往窗外窥探。

乘客们感觉到巴士减速,纷纷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

“休息站吗?”传来众人的沉声低语。

沙沙沙沙。

“那是什么声音啊?”

这次清楚地传来地面的隆隆声。

接着传来啪啦啪啦的清脆声音,有东西打向窗户。当人们发现是土块时,一声轰隆巨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逼而来。

砰!一股惊人的冲击力道袭来。

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东西被压碎的啪嚓声响以及惨叫声相互交错。

亚希子感觉到身体倒落地上。一旁有个柔软之物被压倒在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头绪。土石崩落的沙沙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不久又归于平静。

不知经过了多久,亚希子感觉有雪花飘落脸上。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

外面——那里是车外。亚希子本能地爬向风雪吹来的方向。她感觉有个重物压在身上,本以为可能无法挣脱,但最后还是平安爬了出来。她感到浑身疼痛,但只有撞伤,似乎没有骨折。砭骨的寒风,令她脑中一片空白。四周黑濛濛一片,感觉不出有其他人的存在。有山林的气味、雪的气味、风的气味。远方吹来的风雪,带给亚希子莫大的冲击。这里是哪里?

是意外事故。发生事故了。她拉出压在脚底下的大衣,急忙穿在身上。不知道行李在什么地方。头发被雪花沾湿,旋即凝固冻结。

哇~~哇~~有个微弱的哭声钻进耳中。

是刚才坐我旁边的那名婴儿。在哪里?他母亲呢?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有人能出声吗?有没有人啊!”

亚希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被呼号的风声掩盖。

她逐渐明白自己现在处境的险恶。

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生还吧?这里究竟是哪里?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深山野岭里?而且在这种恶劣的天候下?

亚希子陷入极度恐慌。黑暗比什么都来得可怕。就算再怎么聚精凝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分不清哪边才是马路。

讽刺的是,就在这时有个火苗燃起。那是在巨大的山林中,渺小得可怜的微弱火光。火苗在亚希子面前逐渐燃烧成熊熊烈焰。

在火光的照耀下,亚希子目睹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巴士有三分之二被压得支离破碎。看来是悬崖坍塌。有颗像半台巴士那般大的巨岩,沉沉地压在巴士上。亚希子能逃过一劫,可说是奇迹。只有亚希子坐的那一排后方座位没被压垮。

这么一来,必死无疑。亚希子面对此种惨状,哑然失声。

微弱的哭声再度响起。亚希子踉踉跄跄地走近刚才爬出的地方,找寻那名婴儿。她伸手在哭声传来的方向摸索。

亚希子感觉土石即将再度崩落,为之毛骨悚然。也许土石仍在崩落。她不自主地作势欲逃。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送入鼻端。

是汽油。

亚希子为之愕然。这样也许会引发大火。

火势渐趋猛烈,被压扁的车内光景浮现任火光中。有某个东西在动。

“唔……”

耳中传来呻吟声。有人!婴儿的哭声仍未停歇。

“有人吗?要撑下去啊。”

亚希子忘了起火的事,大声喊叫。

“哇~~”

婴儿的哭声变得响亮。因为有人将他推出了车外。

火舌不断窜升,眼看就快要爆炸。

亚希子抓住包在婴儿身上的包巾,使劲往外拉。手中感觉到的,是软若无骨的轻柔重量。

亚希子看到一丛沾满血污的头发。她发现是那名年轻妈妈,心头为之一震。

“太太,你振作一点。”

亚希子想撑起压在这名母亲身上的铁片,但不管再怎么使劲,它仍是文风不动。她感叹自己的无力。

“我的孩子……”

传来一个低语般的声音。亚希子将耳朵贴近地面。从压扁的座位下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向那名婴儿。

“我的孩子,拜托你了。”

那只手的动作停止。话语也随之戛然而止。

“啊——”亚希子抱紧婴儿尖叫。她听见火花爆裂的声响,地面再度传来隆隆声响。

亚希子一面呐喊,一面抱着婴儿,想要快步跑离那辆巴士,踉跄欲倒。

伴随着“轰、轰”的剧烈声响,烈焰爆炸,许多碎石也随着这声巨响滚落到巴士上头。

亚希子在濡湿的道路上奔跑,不住地喘息。远离火焰后,侵肌裂骨的寒意登时渗入全身每一寸肌肤。回头一望,像渔火般的火焰,浮现在幽暗的山峦中。

那是极尽悲凉凄楚的火焰。双手已冻僵,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虽然幸免于难,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三更半夜被放置在荒郊野外,甚至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意外。我会在这座幽暗的深山里,孤立无援地活活冻死吗?强烈的绝望感重重压着亚希子的胸口。这时,她猛然发现婴儿停止了哭闹。虽然将孩子抱在大衣里,但仍是寒气逼人。现在既没牛奶,也没有毛毯。大雪化为冰川,毫不留情地朝脸面直刺。从脚踝开始失去知觉。刚从巴士内爬出时并未发现,似乎是在巴士翻车时扭伤,现在已开始隐隐作疼。

这么晚了,会有其他车辆经过吗?如果是长途卡车,应该会经过吧?要是现在有手机就好了。到底要走多远,才会到达有人烟的地方?要走上几公里远,才能到达有灯火的地方?

极度的绝望,使思考能力逐渐麻痹。

亚希子茫然仰望幽暗的夜空,独自哭泣。

哎,悲惨的人世。就算每天不停地努力赚钱,一样在转瞬间被夺走一切。管你吃饭、工作、心里爱的是谁,一切就这么轻易地化为乌有。就算我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头发因沾湿而结冻,寒冷令亚希子渐感头痛欲裂。

真想早点解脱。忘掉一切,好好睡上一觉。

意识逐渐模糊。

“呜。”怀中的婴儿手脚在挣扎着。亚希子猛然醒来。

蓦然间,她看见黑暗中有某个东西在闪烁。

是村落。山崖下有村落。

可是,要走多远才能到达那里呢?若是绕着山路往下走,村落的亮光马上会从眼前消失。

要是能飞到那里就好了。

这时亚希子骤然想起,我在梦里明明就能够在天上飞啊。要是能一口气飞到那里,就能得到援助。

怀中的婴儿开始哭闹。但他的动作有气无力。在这种冰天雪地下,体温被快速夺走,撑不了多久。亚希子脑中浮现那名母亲自皙的手。

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他死在我怀里。可是,我该怎么做才好。

亚希子再次含泪凝视眼前村落的灯火。

真想飞。好想飞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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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感到意识飞向远方。

也许是我快要昏厥了。不行,现在要是昏倒,必死无疑。

然而,此时却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冲劲涌上,并且急速攀升。仿如乘坐云霄飞车般,感觉重力压在身上。

有事情发生!

亚希子睁开眼睛。

她抱着婴儿,身处黑暗中。上下左右尽是一片漆黑。雪花在黑暗中静静飞舞。感受不到寒意,也不觉得疼痛和疲惫。

这里是哪儿?

亚希子蓦地朝脚下望去。只见遥远的底下,有亮晃晃的火光。是刚才发生事故的那座山。落石坍塌的道路上,被压垮的巴士正燃烧着烈焰。

对了,那个村落呢?

亚希子目光一转,小村落登时出现眼前。所有景致尽收眼底。她望见位于山峦对面的市街,以及向前无尽绵延的道路。

亚希子此刻内心极为平静,连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脑中清朗空明。

啊,我果然会飞。感觉似乎很早以前便已知道这件事。

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从前我也曾像这样在空中飞翔。长大以后也是。为什么我会忘了呢?是高中时代的事。就是那时候。当时我也像这样在空中飞舞。和她一起。

春田记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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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起我们了吗?”

亚希子转头一看,只见春田记实子就站在黑暗中。脑后的长发被风吹向一旁。

她浮现在雪花纷飞的幽暗中,和亚希子一样。

“当时你也会这样问我,对吧。”

“没错。可是你不愿想起过往。当时时机仍未成熟。”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像这样飞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座黑塔又是什么?”

“那是你刚出生不久的事。当时有一场严重的意外。一起发生在深山里的列车事故,同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有许多常野族人在意外中丧命,包括你的双亲。事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偏偏是如此不凑巧。世上有些场所,是我们族人无法发挥力量的地方。远耳和远目都无法准确找出出事的地点,所以没人能前往救助。”

亚希子感到心中的迷雾消散,豁然开朗。

没错,就是这样。我是常野一族的人。

先前我一直佯装没有发现,否定这一切。对此视而不见。例如掉落的糖罐、碎裂的悬吊广告、倒落的观叶植物。

“那座黑塔,是大家共同合力建造的。唯有在事态紧急时,才会建造那座高塔。例如要寻人,或是等待某人来临时,便会凝聚众人的力量,合力建造。”

那座寒冬时建造于枯田中的黑塔,众人用它来找寻同伴遭遇事故的地点。因此,你才会受它吸引,感到如此恐惧——

“你的双亲也都是常野一族。而且他们具有多种特殊能力。正当众人期待他们展现能力的时候,偏偏遭遇那样的意外,不过你真的很不简单。你的事迹至今仍在我们族人当中传为佳话。一名襁褓中的婴儿,竟能独自一人飞回黑塔。如此遥远的路程,就算是鹤老师也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你也坐上了刚才那辆巴士吧?”

“没错。我知道那辆巴士会遭遇意外。今天早上美耶子警告过你,但你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那位从事选举宣传的女子?”

“嗯,她预见了巴土起火燃烧的景象。”

“她也是常野一族对吧?看来大家都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不直接对我明说呢?”

“当时就算向你解释,你也不会懂吧?因为你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所以鹤老师将你的能力封印。不过,比我们都还拥有更多能力的你,逐渐解开了自己被封印的力量。我知道你最近因为诸事缠身,脑中一片混乱。不过若你不靠自己去想起这一切,我们也只能一筹莫展。你坐上那辆巴士,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你,都是一种赌注。”

“怎么会这样!那么多无辜的人们丧生,我们却只能袖手旁观?”

“除了和我们有关的事以外,我们都不能插手。我们能做的事毕竟有限。”

“和我们有关的事……”

亚希子猛然忆起。

如果我当时没有迟到的话——要是能争取到我回车内拿钱包的那五分钟的话。

“只要能回到过去就行了。”

亚希子望着记实子。

“请赐给我那五分钟!”

亚希子感觉自己好似坠入地狱般,醒来后发现,巴士正驶向休息站。休息站的商店宛如不夜城般灯火通明,濡湿的柏油路因灯光而闪烁摇曳。

亚希子为之一惊,伸手放在玻璃窗上。

没错,是先前我延误五分钟的那个休息站。

回头一看,身旁那对母子正睡得香甜。

“现在休息十分钟。十点整出发。请各位乘客准时上车。”

驾驶对着麦克风轻声说道。

亚希子起身离席。才刚迈步便忽然想起,她赶紧从手提包内取出钱包,放进大衣的口袋里。

坐在她前座的记实子,诧异不已地望着她。

“我从未见过这种事。你竟然能让时光倒流。真是前所未闻。”

“你看着,我五分钟内就会赶回来。”

亚希子奔向厕所,在自动贩卖机前买热可可时;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五分钟攸关这辆巴士的命运。

亚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车上,记实子向她颔首示意。

九点五十七分。

“各位乘客,听说秋田县内目前风雪强劲,所以我们提早出发。”

驾驶不急不徐地对着麦克风如此说道,关上车门。

亚希子心里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座椅上。

她第一次做这么可怕又累人的工作。

然而,她感到体内燃起熊熊烈火,有一股不断涌上心头的兴奋情绪。然而,疲惫也像涨潮般频频向她袭来,亚希子仿如被拖进黑暗的地底,连作梦的力气也没有,沉沉入睡。已许久未曾如此沉睡。

<er h3">11</h3>

“早安。再过二十分钟左右,便可抵达秋田车站。各位乘客辛苦了。”

亚希子感觉到些微光芒,睁开双眼。风雪已然止歇,窗外是迎接黎明的街景。

那名婴孩从睡梦中醒来,开始轻声哭泣。孩子的母亲揉了揉双眼,取出奶瓶。

亚希子感到内心祥和,静静凝望着每个从睡梦中醒来,对旁人漠不关心的乘客们。

难道这只是一场梦?做了一个真实而又不可思议的梦。

正当她心里做如是想时,记实子从她前面的座位站起,转头望着亚希子。

“早安。”

记实子如此说道,投以嫣然一笑。

亚希子也随着露出笑脸。

巴士驶进终点后,站务员们纷纷向巴士跑来。

“啊,是康先生。”

“真的耶,是康先生他们。”

“他们平安抵达了!”

现场一阵哗然。乘客们不解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干嘛这么隆重地迎接啊?”驾驶打开车窗,一派悠哉地出声向朝巴士奔来的同事们喊道。

“你还问呢。昨晚半夜,发生了很严重的悬崖坍塌。岩石滚落一地,整条道路完全被阻断。当时你们正好通过那里。”

“这我倒不知道。”

“真是谢天谢地啊。”

驾驶的家人似乎也很担心,早已等候多时。孩子和老人们纷纷以一脸放心的神情走近。

“好险。我什么都不知道,睡得跟死猪一样。真可怕。”

“捡回了一条命。”

捧着一只大运动背包的学生从车上走下。

亚希子向那名婴儿挥手。虽然婴儿还小,可能还看不见她。

孩子的母亲抱起他,穿上大衣,向亚希子点个头,就此步出车门。

“要回你家吗?”

亚希子在候车室放下行李,一旁的记实子向她如此问道。

“我妈会搭早上第一班巴士到这里接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们两人会直接赶往医院。”

“这样啊。”

记实子在亚希子旁边坐下。就像拥有多年情谊的挚友,两人之间有一股亲近感。

拯救车上乘客的那份安心感,只停留了短暂的片刻,亚希子的内心又开始慢慢封闭。爸爸、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亚希子喃喃低语。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执着于这种问题。为什么我就这么别扭?再过三十分钟,就非得和他们两人见面不可了。

记实子悄悄握住她的手。亚希子感叹地低语道:

“我该如何是好?我就是拿自己没办法。他们养育我,视如己出,但我脑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无论我再怎么想清除这个声音,它仍是挥之不去。我心里有这样的念头,根本没脸见他们。我父亲明明已经来日不多了。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女儿。”

“你握紧我的手。”

记实子以平静的声音轻柔地说道。亚希子惊讶地抬起头。记实子那对乌黑的双眸,正专注地望着她。

“我之所以来这里,并非只是为了和你一起搭那辆巴士。我已经将你父母‘收藏’好了。我现在要让你看看,他们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将你养育成人。”

平静的声音在亚希子脑中响起,四周骤然转为一片黑暗。

<er h3">12</h3>

寒风飕飕。

山里可看见被压扁的列车翻覆一地,兀自冒着黑烟,车厢像堆叠的薪柴般层层相叠。

四周躺着无数名死者。

喂~~喂~~

令人间之动容的声音,乘着寒风传向四方。罹难者的家属明知已不可能有生还者,仍是不停叫唤着死者。

西冈~~西冈~~

一对年轻夫妻脸色惨白地四处行走。是爸妈。两人都很年轻。

西冈。

逐一确认死者长相的矢田部修二,发出一声悲鸣。那是并肩躺在一起的一对男女。

呜呜呜,太悲惨了,前些日子我们才在车站道别。

修二趴在遗体上嚎啕大哭。妻子深雪也掩面而泣,但这时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猛然抬头。

老公,亚希子人呢?亚希子她怎么了?

两人以绝望的表情面面相觑。在这种情况下,也许连遗体也寻不着。

这时,远处蓦然传来婴儿的哭声。

那是……

两人就像是受到指引似的,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真是奇迹,孩子竟然挂在树丛中。想必是因为冲撞的劲道飞出了窗外。她全身毫发无伤,充满活力。

老公,你看这衣服,是亚希子没错。

啊,真的呢,真是奇迹。

周遭的人们纷纷跑来,为这个凄惨现场所出现的奇迹感到高兴。

你们认得这个孩子是吗?

是的,她是我朋友的孩子。他们到我家拜访,却在前往下个目标的路上遭逢事故。我的朋友说过,他没有亲人。如果可以的话,这孩子就暂时由我来照顾吧。

那真是太好了。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正乏人手照顾这名婴儿。请告诉我你的住址。

接着场景更换。来到亚希子熟悉的家中。房子仍相当崭新。父亲是个手艺好、脾气大的木匠。当时刚盖好自己的房子。

老公,西冈夫妇不是说过,他们两人都没有父母吗?那我们可不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深雪抱着婴儿,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可能。想想你自己的身子。你身体太虚弱了。

修二语气坚决地应道。深雪的胎盘不稳,会多次流产,所以修二要她放弃生孩子的事。

深雪仍一再苦苦央求。修二只是冷淡地告诉她,你没办法负荷。

小宝宝也许是知道自己已没有了父母亲,整天哭个不停。每次孩子一哭闹,就得起身哄孩子,或是喂她喝奶,这对略带贫血的深雪而言,是很吃重的工作。过没多久,她已感到头昏眼花;尽管脸色苍白,但她仍勉力起身将亚希子抱在怀里。小宝宝的重量不轻。她不停地啼哭,看起来就像快要从深雪纤弱无力的臂膀中飞出似的。修二再也看不下去,放声怒吼。

你看,这孩子也知道你不是她的亲人,所以才会一直哭个不停。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养大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感到头昏眼花了吗?你就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要拿什么来养这孩子。快点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深雪仍是抱紧孩子不肯放手。她双肩震颤,泪水扑簌而下,但仍不停摇晃着手中的孩子。妻子的顽固,令修二感到震惊。自结婚以来,面对一身工匠臭脾气的丈夫,妻子从未有过半句牢骚和怨言。修二伸出手。

来,让我抱抱看吧。因为你的手掌太小,会让孩子感到不安。

嗯。

放在修二硕大的手掌中逗弄后,亚希子终于停止了哭泣。两人整夜就这样靠在一起,不停哄弄怀中的婴儿。

我们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她是西冈的遗孤。而且我们也膝下无子。

数天后,来了一对姓春田的夫妇以及一名老人,自称是西冈的远房亲戚,修二当时对他们这般说道。

春田夫妇互望了一眼。那名个子娇小、膝盖微弯的老人,则是静静望着修二和深雪。

鹤老师,怎么办?春田夫妇向老人问道。

就由他们来照顾这孩子吧。他们没有问题,亚希子会过得很幸福。

那名老人轻轻抚摸亚希子的额头。亚希子的力量就是在那时被封印。

接着又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亚希子三岁。

外头正吹着暴风雪。今年冬天最大的寒流正笼罩着全县。修二花了半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从位于角馆的工地回到家中,深雪红着双眼迎接他进门。

亚希子始终高烧不退。

她虚弱无力地躺在棉被下,全身缩成一团,面色如土。

听说整个市内都是积雪,车子无法动弹。怎么办?这么一来,医生没办法赶过来,我们也无法带她去就医。

亚希子、亚希子。

修二在亚希子耳边叫唤,但亚希子没有回答。

深雪,拿烧酒来。我带她去医院。

这怎么行呢。现在外头正吹着暴风雪,完全看不见前方,而且从刚才起风势就有增无减。你没办法走到医院的。你千万别这么做。

修二喝了口酒,将亚希子抱在臂膀中,在漫天风雪下奔驰而去——

亚希子高烧已退,正沉沉地睡着。一旁的修二正和医生喝着温酒。

话说回来,你可真是胡来。一个不小心,你们父女俩就一起同登西方极乐了。

医生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说起来还真不可思议,我一抱这个孩子,便感到全身暖烘烘的,双腿健步如飞,就像长了翅膀似的。

嗯~~你已经很有作父亲的架势了。

下一个场景,是在初夏的山里。亚希子当时就读小学。修二和深雪向一座黑色的墓碑供上鲜花,两人合掌膜拜。亚希子在周围蹦蹦跳跳。

四周虽是一片荒烟蔓草,但此地正是当时的事故现场。

妈,我们去买丸子回家吧。

亚希子一脸无聊地紧缠着深雪。修二出言提醒她。

喏,亚希子,你也一起来膜拜。有你很重要的人在这里。

亚希子缩着身子,乖乖地合掌膜拜。

虽然心里有这种念头有点罪过,但是西冈先生,我很感谢你们。

深雪悄声低语。修二也微微点头。他开始对石碑说道。

西冈,亚希子也已经长这么大了。她和你一样,是个坦率的好孩子。你不用担心,我会连同你的份一起好好养育她。

修二和深雪搂着亚希子,缓缓离石碑远去。

蓦然回过神来,亚希子发现自己独自坐在车店的长椅上,泪流满面。

仿佛会化解一切的温热泪水。

泪水的前方,有一名娇小的女性正走下巴士,朝她走来。这名女性的身影,与刚才记实子所呈现的影像中,那名抱紧婴儿、潸然泪流的年轻女子相互重叠。

“妈。”亚希子迅速冲出候车室。

<er h3">13</h3>

“嗨,亚希子,你来看我啊。真抱歉,你那么忙,还要你赶回来。”

消瘦许多的父亲,意外地以开朗的神情相迎。亚希子感觉全身的紧绷全部瓦解。父亲的表情宛如已放下一切,显得无比轻松。原本插在身上的许多管子也都已拔除。听说这是父亲自己提出的要求。

“爸,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似乎已从亚希子的这番话当中明白一切。

“对不起,要是我早点告诉你就好了。害你那么难过。”

“不,已经没关系了。你们两位才是我的父母。”亚希子摇着头说。

父亲莞尔一笑。

“不用这么说,不管有几个父母都没关系。父母多,又不会有什么困扰。你是我们四个人的孩子。”

“呵呵,说得对。一点儿也没错。父母多,又不会有什么困扰。”

三人齐声而笑。这时,父亲的视线蓦然望向远方。

“亚希子,你已经长大了。这么一来,我也能放心地去见西冈了。”

父亲在临终时,由衷地展现宽心的欢颜。

行完葬礼后,亚希子回到家中,和母亲一同喝茶。

“妈,我想继续在东京工作一阵子,你觉得呢?”

“很好啊。你就放手去做吧。”

“妈,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住?我们两个人一起工作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说什么傻话。从明年起,有两名留学生要到我们家里寄宿呢。”

“咦?”

母亲调皮地笑着。

“你没发现吗?你看看我们家。你爸爸这一年来,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总是找时间替这栋房子进行改造,好让县内的农业研究生寄宿。因为在明年春天前,我就能取得日语教师的资格。老实说,到时候就算你回来,也没房间让你住了。”

“怎么这样。我都不知道呢。”

亚希子听得目瞪口呆。

母亲吃吃地笑着,忽然一脸认真地望着亚希子。

“我知道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不只是西冈夫妇,大家也都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今后一定有重大的使命在等着你去完成。你一定能实现你肩负的使命。”

亚希子为之一怔。有我所肩负的重大使命?我的能力,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er h3">14</h3>

“好~~我们现在就来庆祝三宅笃当选,干杯!”

闹哄哄的事务所里,众人一同高举塑胶杯。

当义工的年轻人们,个个欢声雷动。附近的居民也纷纷跑来道贺。无党派的政治新人当选,可说是相当难得一见,各个媒体也争相前来采访。小小一间事务所门庭若市,被挤得水泄不通。

亚希子分发啤酒和果汁,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这股兴奋之情。

至于当选的三宅笃,本人倒是显得相当平静,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望着周遭的欢腾。

“你倒是表现得很平淡嘛。”

亚希子悄悄走近阿笃,对他说道。

阿笃同样以其冷静的眼眸望着亚希子。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路才难走。我既没后盾,也无金援,将会有一场苦仗等着我,我早已有心理准备。”

“说得也是。不过,你终于取得入场的门票了。”

亚希子叹了口气,蓦然发现阿笃正凝望着她。

那是无比认真而神秘的表情。

“怎么了吗?”

亚希子感到不安。只见阿笃叹了口气。

“我现在总算懂了。”

“懂什么?”

“过去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和美耶子邂逅、与她结为连理、不知不觉间走上政治这条路。仿佛有人早已为我安排好一切。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

“哦。”亚希子不明白阿笃这番话的用意。

“最后——我被指引来到常野。进入常野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以你作为最后归结的目标。我们做的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辅助你。”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明明就什么能力也没有。”

亚希子苦笑道。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的能力呢。

“以后你就会明白。”

阿笃以深信不疑的口吻说道。他啜饮一口啤酒,转身面向前方。

“我现在强烈感受到所谓的缘分。矢田部小姐,你知道‘常野’一词的由来吗?那是不掌握权力、不聚党营私、经常在野的一种存在。听说这便是常野的含意。常野一族早在数百代以前,便散向四方的原野之中,但如今不知为何,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向中心凝聚。这与他们个人的期望与否无关,是众人被吸引走向某个潮流。当中必定有某种必然性。今后,我们的世界或许将迎接某个崭新的局面。成为常野人必须在时代中挺身而出的世界。”

阿笃最后几句话,如同在喃喃自语。

亚希子听着他这番话,心里感到匪夷所思。到时候——

到时候,我究竟能做些什么?世界是一片未知的白茫。

<er h3">15</h3>

尽管如此,亚希子最后还是回归一成不变的生活。

一早化好妆,冲出家门,在便利商店买好午餐,敲打着文字处理机,和青柳智子批评公司的不是——虽然近来常帮忙阿笃从事政治活动,和美耶子、记实子等常野一族的人聊天,多了不少事做,然而——最后还是同样回到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亚希子心里明白。

自己正慢慢被推向某处。我正一步步靠近某个徐缓的潮流中央。总有一天,我必须肩负起某项重责大任。

虽然不知何时才会发生,但亚希子深信,它总有一天会到来。对此,她并未感到害怕。因为她同时也注意到其他的事实。

我并非孤零零一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运作之中。存在于漫长的时间与人们的行为所累积而成的世界上。我不能浪掷自己的人生——

这股潮流将走向何方?而我又会随波冲往何处?

蓦然间,亚希子对工作的空档产生不安。她注视着文字处理机的黑色画面。

也许日后会对这股潮流感到害怕、踯躇不前。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频频回头。到那时候就回去吧。回到众人等候的辽阔世界。昔日众人散向四方,如今欲再次聚集的原野——回到怀念的人们等候我的常野。

<hr />

注释:

正文 驶出国道……

<er top">01</h3>

驶出大卡车交错的国道,绿色的小车开始行驶在初春的水田间。

“哇~~好美的乡下景致。好久没看过这样的风景了。阿律(川添律),你的故乡离这里还有多远啊?”

一名剪着短发的女孩在车内高声说道。

“大概再三十分钟吧。我也是小时候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应该是没走错路。美咲(田村美咲),拿地图来。”

一旁紧握方向盘的青年,将脸凑向挡风玻璃,望着一望无垠的田园恬静景致;心里却是提心吊胆着,不知这台老爷车(而且还是借来的)什么时候会闹别扭。

车内播放着轻快的法国香颂。用安全带固定住的大提琴盒,塞满了整个后座。

“嗯,今天到底是场什么样的派对啊?”

女孩从皮制的背包中取出巧克力,将它折成两半后,一块塞进邻座的青年口中,另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不知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派对。我们分散世界各地的族人好像都会来参加。”

“族人?就像犬神家那样吗?”

川添律脸上露出苦笑。

“我们并非每个人都同姓。听说很久以前,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宛如一个共同体。但是后来大家都分散各地。”

“哇~~好特别的一群人哦。还特别找我们来演奏。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把我们演奏的音乐想成是什么奇怪的音乐啊?他们懂什么是古典音乐吗?我觉得有点紧张呢。”

“放心吧,并不是只有我们。好像有很多人会来。我们的族人非常喜欢音乐,我想他们会是很好的听众的。”

田村美咲听阿律自信满满地如此说道,心里感到很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和他一起驾车行驶在日本的乡间。

当时,阿律打电话给田村美咲,告诉她:“在我的故乡要举办一场派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演奏?”那时美咲因为演奏会的缘故,人在波士顿的一家饭店里。从两人在巴黎音乐学院求学的时候起,美咲便对阿律怀抱好感,但身为音乐新人,四处参与活动,两人始终难有机会聚首,所以突然接获这项演奏工作的委托——而且是在日本东北的乡间——令美咲感到有点吃惊。

突然间,车子发出噗噗噗的怪声,车身猛烈震动。接着卡答卡答地上下震动,两人的身子猛然前倾。最后车子就此无法动弹。

“哎呀!”

阿律以手遮面。他走出车外,折腾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举手投降。

“抱歉,美咲。接下来得改用走的。待会儿有人开车来的话,再搭个便车吧。”

“什么!”

所幸风日晴和,是很适合散步的天气。

“可恶,真羡慕你。这时候才觉得,如果我当初是学小提琴或是中提琴就好了。”

美咲的背包里放着长笛盒,悠哉地信步而行,阿律斜眼瞄着美咲,手里捧着大提琴盒,辛苦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大提琴体积庞大,如果坐飞机的话,得独占一人份的座位,尽管如此,却没有哪位演奏家会将它和其他行李堆在一起。欧洲的航空公司对大提琴的机票座位有优待,但在日本则没有此等优惠。

“哇~~好美。你看。”美咲猛然抬头,发出欢呼。

山头顶着皑皑白雪的藏王连峰,清楚地浮现在前方蔚蓝轻柔的天空中。

庄严的山棱带有些许微红,这样的色彩用圣洁两字来形容最适合不过了。

初春的空气仿佛会净化人们肺里的空气。从路边的青草、群树的新芽,也能感受到能量。

美咲相当惊讶,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放松,感到惬意。

日本从未让她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由于父母都是演奏家,所以从小都在国外度过的美咲,在日本就读小学、国中的那几年岁月,对她而言,是一段灰色的记忆。天生完美无瑕的美咲,看在周遭人们眼中,显得相当碍眼。因为不断遭人欺负,导致她罹患严重的周期性呕吐症,最后耳朵失去了听力。医生说那是心理因素所造成——她完全听不见人们的对话。虽然听得见音乐和声响,但人类的声音则听不见。她只对长笛敞开心房,讽刺的是,在日本的这段期间,她的演奏技巧突飞猛进。一直到她国中毕业,离开日本为止,都无法接收人类的声音。

我之所以能够这么放松,全是托他之福,美咲望着身旁这名捧着大提琴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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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日本留学生如过江之鲫。每个人的演奏技巧都相当精湛,而且充满魅力。但总还是觉得欠缺些什么——这看在同样是日本人的美咲眼中,昭然若揭。过于纤细、稚气未脱、缺乏自我。最重要的是,感受不到他们演奏的必然性。当然了,他们自幼便跟随杰出的老师练习,热爱音乐,并且拥有打算以此为业的热情,但却未能传承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能力演奏的技艺。

而阿律身处在这群人当中,特别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生性沉静,不会坚持己见,是个寡言少语的日本人。他没有任何音乐竞赛的资历,但他却得到许多人的推荐,到这所音乐学院留学。

平日忙于各自的学业,加上彼此修习的乐器种类也不相同,所以美咲起初完全没将他放在心上,但就在某日一个偶然的机会下,美咲聆听了他的演奏。

那是从某个夏天的音乐祭返回的路上。

众人因喝了便宜的红酒而酩酊大醉,大声喧哗,就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一名青年取出自己的小提琴。他是乌克兰人,在天才荟萃的音乐学院中,他过人的实力依旧抢眼。他拥有一身刚烈的天才气质、近乎傲慢的态度,因此也使得他的人缘不佳,但他的琴艺和独创性超逸绝尘,早已在多场音乐竞赛中赢得优胜。

这天他显得心浮气躁。因为有一位知名的小提琴家造访音乐学院,对他严厉地训斥了一番。

“你这种杂耍表演,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似乎对他打击不小。他以略带醉意的声音呐喊道:

哼!这世界永远都需要天才!如果只是有一点本事,根本没人会理你。唯有展现恶魔般的琴技,世人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众人都想屈服在天才之下,想拜倒在天才之下!

喂,你说是吧?你们学习西洋音乐,所求为何?明明就什么都不懂。对西洋的历史、语言、宗教,分明就一知半解,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这里学习西洋音乐?

后半的提问,是针对走在他身旁的日本青年——川添律。

不知为何,他似乎从以前就看阿律不顺眼。阿律总是心平气和、不与人争。就算像现在这样和众人走在一起,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不过,教授们对阿律的评价很高。美咲也经常听人提到有名日本人拉得一手好琴。

那我们就来让这里的听众评评理吧?看我们两人谁才是世人所期待的演奏家。

夜里的广场,聚满了许多刚欣赏完音乐祭表演的听众,人人都拥有相当的鉴赏力。那名取出小提琴的乌克兰青年,突然拉奏起拉威尔(Maurice Ravel)的狂想曲。

他使出比平时更高超的技巧演奏。气势磅礴的曲调,配上惊心动魄的演奏,旋即聚集了不少人潮。美咲等人也不禁发出赞叹。阿律只是静静地捧着自己的大提琴,默默聆听他的演奏。美咲偷瞄一眼阿律的神情。他仍是平时那副平静的神情,仿佛对这名乌克兰人强迫他演奏一事,丝毫不放在心上。

现场传来如雷掌声。他那完美无瑕的演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确信他是位天才。群众的叫好声不绝于耳。那名乌克兰青年得意洋洋地转头望向阿律。

来,请。换你了。

阿律静静望着他的双眸。那名乌克兰青年登时为他的气势所震慑。

那就是你信奉的神是吗?

阿律开始打开大提琴盒。

那么,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信奉的神吧。

听众们个个兴致盎然地望着他们两人。美咲等人自然也是。

阿律坐在喷水池的一角,将大提琴摆好。

一度有短暂的瞬间,他陷入出神的状态,抬头仰望苍穹。

宛如周遭空无一人。

接着他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仿佛有某样东西倏然凝缩的表情,美咲为之一惊。

就在他若有似无地触碰琴弦时,一道宛如电流般的冲击划过夜空。

光是一开始的四分音符,便令人背后鸡皮疙瘩直冒。

他拉奏的是一首日本歌。

名为“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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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突然传来海潮的气息,感觉黄昏的日本海就浮现于眼前。这首歌的旋律在清朗的琴声下反覆了两次,接着,他开始即兴独奏。没有虚伪矫作的美丽乐句,就像拍向岸边的浪潮般传向四方。仿如有个广大的空间,正以广场为中心,向八荒九垓无限扩展。美咲不禁热泪盈眶。昔日她在日本生活的身影,逐一浮现脑中。在学校昏暗的厕所内不断呕吐的自己、塞进书包和课桌内的午餐剩饭、一脸厌烦的老师、放学后,抱着长笛逃离学校的每一天、整个人憔悴消瘦,镜中穿着制服的她,衣服滑稽地从肩头滑落。

令人吃惊的是,阿律的身后开始出现一只管弦乐团的乐音。明明就只有他独自一人演奏,却恍如有一支管弦乐团陪同伴奏般,传来各种乐器的乐音。有拉奏低音线的低音提琴、奏出悠扬旋律的小提琴、如同鸟啭般的管乐器——感觉就像是在欣赏一场专为管弦乐团谱写的大型曲目演奏。从某个人的独奏中得到这样的感受,是美咲前所未有的体验。

演奏结束后,广场内掌声如潮。掌声愈来愈大,犹如白光般的欢呼淹没周遭。

阿律向在场的观众行了一礼,开始将大提琴收回琴盒内。他朝呆立一旁,一脸错愕的乌克兰青年望了一眼。

你信奉的神的确和我不同。不过,我们两人的神明所追求的目标,其实相去不远,不是吗?

“阿律,将‘砂山’加入今天表演的曲目中吧。”

“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提议?我们今天的主题不是‘月亮’吗?”

阿律气喘吁吁地应道。

“当安可曲就行了。”

美咲开始以口哨吹起了“he Moon”——先前两人思考着长笛与大提琴的二重奏该表演何种曲目,最后决定演奏以“月”为主题的经典老歌。

“嗯~~奇怪。应该已经来到了柿木坂下的十字路口才对啊。”

“啊,你说的十字路口,不是刚刚才经过吗?那里有个看板。”

“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又没说你在找那个地方。”

“往回走吧。”阿律步履蹒跚地掉头。

乌鸦以有气无力的声音呜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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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有个声音唤道。

美咲大白天的便在咖啡厅里抽烟,藉着自我堕落来消磨时间。

她面临了无法突破的障壁。

她害怕演奏。就算吹出了笛音,也只是像沙子般干渴的声响。心中无法涌现任何激动的情感。她害怕自己的卑微,害怕自己的丑陋毕现。对自己的存在缺乏自信,嫌弃自我。

另外,她经历了一场悲惨的恋情。一场不可能有结果、唯有将自己推入痛苦深渊的恋情。

美咲抬起头,看见阿律抱着大提琴,就站在她面前。

美咲急忙将脸撇开。她害怕面对阿律清澈的双眸。

我没事,你快去上课吧。

面对美咲别扭的回答,阿律丝毫不以为意,他一屁股朝对面的座位坐下。

这样啊,那我们就来好好畅饮一番吧。白葡萄酒两杯,如何?

阿律擅自点了葡萄酒,微微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莫里斯老师很担心你呢,还说美咲最近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才气纵横,能吹奏出令人无比愉悦的乐音,像你这样的人才可说是绝无仅有。那些演奏时皱着眉头,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的人,全部都会被你给赶跑,不是吗?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吹起长笛,就会有天使飞来。

阿律在美咲头部附近翩然舞动着双手。

那样的我已经不在了。

美咲以带刺的语气低语道。

我现在是个人见人厌的家伙。我求求你,别管我好不好?我讨厌被像你这么出色的人同情。虽然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演奏家。

尽管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就是难以克制内心的冲动。

阿律的表情一样没有变化。

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开,但没想到他却取出了那把大提琴。

他开始缓缓拉奏起节拍轻快的蓝调。

这是在做什么?

美咲感到错愕。

听说你喜欢艾瑞克达菲(Eric Dolphy)是吧?

语毕,阿律骤然加快节拍,拉奏起“Straight No Chaser”这首曲子。看来,他也很喜欢爵士乐。那是让人为之清醒的精采演奏。不久,他进入独奏的部分,展开华丽的即兴演奏。与先前在广场上演奏“砂山”时的味道截然不同。他脸上表情蓬勃开朗,洋溢着演奏的欢愉。美咲被深深吸引。不知不觉地打起了拍子。很自然地伸手探寻长笛,当她发现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心中为之一怔。糟糕,差点我就跟着他这么做了。

美咲对自己差点中了阿律的道感到懊恼,她把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行人纷纷驻足聆听阿律的演奏。

美咲逃也似的快步离去,她蓦然察觉大提琴的乐音紧跟在身后。这次则是反覆演奏“All Blues”的序曲。周遭的人们呵呵而笑。

美咲转头一看,只见阿律以吊在肩上的吊带支撑着大提琴,紧跟在后。

这可是我国首次公开,一面走路,一面拉大提琴的男人。要保持音程可不容易呢。

美咲为之瞠目结舌。

如何?你是不是也想吹奏了呢?二十一世纪的世界级大提琴家川添律想为你担任伴奏,难道你还不想吹?

你别管我。

我告诉你,有一位我很尊敬的大提琴家曾经说过。只要以音乐呈现,一切都会变得非常美好。不论是憎恨、嫉妒、轻蔑,还是何等丑陋、令人厌烦的感情,只要用音乐来呈现,便是艺术。所以音乐永远都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武器。它不会变心,更不会出轨。既不会消失,也不会死亡。远比一般的男人还要来得可靠。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舍得放手吗?难道你的脑中,有其他值得让你放弃它的事物吗?

阿律乘胜追击的这番话,化为一枝利箭,刺进美咲背中。

才没有那样的事物呢!

美咲回身呐喊。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取代它。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放声呐喊,泪水扑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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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暂停,休息一下。”

阿律将大提琴盒放在脚下,按着不住喘息的胸口。

“你只能有三次暂停的机会哦。”

两人在一户农家的石墙上坐下。

春寒料峭,感觉格外宜人。

“我们两人走在这样的地方,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

清亮的鸟鸣声,不时从天空的另一头响起,划过这片寂静。

“时间的流逝与平时截然不同。”

阿律也将下巴撑在大提琴盒上,眯起双眼。

美咲开始随口哼唱起“Fly Me to the Moon”。

“啊。”阿律颌首。他也记得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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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园的长椅上,美咲尽情地哭泣。

阿律一直在一旁慵懒地拉奏着“A11 Blues”。

够了,够了!不要再拉奏这种慢得像蜗牛爬似的曲子。

美咲擤去鼻涕。

最近因为疏于练习,无法展现往日的实力。像刚才那么快的曲子,我实在办不到。而且我还鼻塞,就连叙事曲恐怕也会吹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否选一首节拍快慢适中的曲子?

小生明白。

阿律思忖了半晌,抬头仰望天空。

淡蓝的天空,浮现白昼下的白色之月。

小姐,就让我们飞向明月吧,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啊。

于是,美咲开始组装长笛。

两人首次合奏的曲子,是“Fly Me to the 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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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坐在大自然的景致中,让人重新体认到这世界无处不是音乐。”

阿律心有所感地说道。

“嗯。我想起服部良一老师说过的话——‘在日本如此艰困的时代,能以音乐作为本业,实在应该叩拜天地,感谢神明。’每次想到他说的这番话,心里便很感动。真希望我临死的时候,也能那么说。”

“在那之前,得先活着办好今天的演奏才是。好了——我又有力气了。我们走吧。嗯~~真奇怪,应该随便都能走到才对啊。”

阿律从口袋里取出地图,偏着头咕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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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左右两侧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紧张感。

那是音乐比赛特有的气氛。华丽、残酷、充满戏剧性。观众所期待的一切演出,全都在舞台上。即将被淘汰的登场人物,荣耀和挫败,明星的诞生。

有多少人能将那瞬间化为喜悦呢?

美咲缓缓环顾每个战战兢兢、紧张万分的出场者,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脑中一般。

这时,她发现阿律宛如溶入黑暗中似的站在一旁。

他自己下午也要参赛,却专程跑来为美咲打气。

来吧,用你的天使赶跑那些愁眉不展的观众吧。

阿律向她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时候,你会向谁祈祷呢?

美咲身穿一袭纯白而修长的洋装,一面调正颈子上的珍珠项链,一面如此问道。

这个嘛。我应该是会面向我诞生的场所,以及我应该回归的场所祈祷吧。

那么,我就向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场所祈祷。向给我机会和天使见面的这个场所祈祷吧。

在喝采声中,一名满面潮红的少女奔向舞台旁。

传来广播的声音:田村美咲。

这时候,美咲伸长着手,紧紧握住阿律硕大的手掌。他以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量紧握作为回应,两人就此松开了手。

再来是走向光明。

美咲踩着轻盈的步履,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走向迎接她的天使即将降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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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真的惨了。好像快要天黑了。”

“这就奇怪了。那里有一所很大的小学,应该很好辨认才对啊。”

两人脚步沉重地走在夕阳西下的乡间小路。

“阿律,你该不会是路痴吧?”

“这话太伤人了。”

“地图拿来给我看吧。”

“不行。要是由你来带路,我面子往哪里摆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方来到一处大三叉路,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成群的白头翁飞过天际。

“怎么办?我们回国后,都还没一起练习合奏过。抵达目的地之后,可能也没时间练习了。”

美咲如此低语道,语中带着一声叹气。

“放心吧。今后将一直是我们两人一起演奏。有的是时间。”

阿律咕哝道。

开始笼罩在夕阳下的农田,立着一株含苞待放的樱树。

远方的乌鸦呱呱地呜叫着。

两人在三叉路上驻足良久。

彼此注视着前方。

“嗯,说得也是。”

隔了半晌,美咲如此回答。

阿律长长地吁了口气。

“太好了。要是在这里被你拒绝的话,那可就笑不出来了。好险好险。”

他随手将地图抛出。美咲往掉在地上的那张纸一看,竟是白纸一张。

“这什么啊?”

“我们走吧。因为想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向你表白,一直拖拖拉拉,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

“什么嘛,原来你根本就没迷路。”

“那还用说。我的耳朵构造与众不同。举办派对的声音以及众人讲话的声音,我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一点都不夸张。”

阿律说话的语调出奇地认真。

美咲诧异地望着他的侧脸。

“我一直都能够听见。当远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时——我母亲临终时——你在咖啡厅哭泣时——”

“阿律……”

美咲第一次看见阿律露出那满是苦恼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族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传承这种能力,为何会被吸引到这个地方。我有很多事想知道,也有很多话想说。这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多同伴见面。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起用眼睛去见识,用耳朵去倾听。”

面向我诞生的场所,以及我应该回归的场所。

阿律在舞台旁说过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他心里正感到畏怯和踌躇。

美咲和阿律并肩而行,感受得到他心里的紧张。

然而,美咲的内心平静。她心想,如果那里真是属于他的场所,那么,从今天起,也将会属于我。

远方可以望见苍翠茂密的杂树林。

倘若那是他应该回归的场所,也将会是我应该回归的场所。

阿律默默地走在美咲身旁,美咲注视着他的侧脸。

她的芳心已完全贴向他。

不论是天涯海角,我都将紧紧跟随他的脚步。

杂树林里,可以望见许多闪烁的灯火。灯火让人感到温暖,有许多人在里头悠闲惬意。

“就是那里。好像来了不少人呢。”

那座建筑像是一所木造的老旧小学。橙色的辉煌灯光,隔着玻璃窗射向屋外,隐约传来像是葛伦米勒(注一)曲风的柔和旋律。

“这幅景致,感觉宛如身在梦中。”

美咲发出感叹。

庭园前摆放着餐桌,有翩然起舞的人影、谈笑风生的男女老幼、四处奔跑的孩童。

这时在校门前,一名身形娇小的老人身影蓦然映入眼中。

一名膝盖微弯、满头银丝白发的老人,双手负在身后,悠然而立。

“啊,是鹤老师。是我们这一族的长老。我小时见过他。他一点都没变呢。”

阿律无限怀念地说道。

白日将尽,天空开始变得蔚蓝透明。月亮也跟着慢慢增辉。

看来,今晚会是个美好的月夜。

“鹤老师,谢谢您今晚的邀约。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我是川添律。”

阿律问候完毕,老人脸上展露欢颜。

“啊,好久不见了。贸然邀约,你还能抽空前来,真是太感谢你了。想必是为此专程回国吧?大家都引领期盼你的表演呢。”

“这位是今晚和我一起演奏的田村美咲小姐。呃……是我的未婚妻。”

在阿律的介绍下,老人转头望向美咲,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美咲……原来是美咲(注二)啊。”

美咲也为之一怔。

这名身材娇小的老人,一直静静端详着美咲,然后微微颤抖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有人在呼唤我,所以才出来看看……原来如此。”

看着眼中泛泪的这名老人,阿律不知所措地和美咲面面相觑。

“你来得正好。真是非常感谢你。”

望着这名老人的脸庞,美咲心中莫名感到百感交集。

这是怎么回事?好怀念的感觉。为什么胸口会隐隐作痛呢?

“来,进来吧。我准备了很多菜肴。不过,大家都在等着听你们演奏,所以这些菜留着待会儿再享用吧。”

老人转过身去,欲掩饰脸上的泪水,领着他们两人走进庭园内。

庭园里挤满了人。吊在树上的照明灯,将整个庭园照得明亮如昼,恣意畅谈的话语声、杯觥交错的欢呼声,在这魔法般的空间里喧腾。

众人发现阿律到来,齐声欢呼。他们两人立刻感受到,那是热爱艺术的人们由衷欢迎的声音。

注一:GLnn Miller,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成名的美国爵士音乐家。

注二:“美咲”和〈光之国度〉一篇中的“岬”,日文发音相同。

月光益发晶亮。今晚是满月之夜。

美咲情不自禁地取出长笛盒。

老人朝长笛盒瞄了一眼。

“对了。岬正是吹得一手好笛。”

他深有所感地喃喃自语着。

一名手持麦克风的俊美青年,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各位,我们等候已久的音乐家终于到了。他就是我们活跃全球的大提琴家,川添律。请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庭园顿时被震耳欲聋的掌声所淹没。

阿律和美咲满脸羞红。

“哎呀,这么晚才来,真的很抱歉。因为刚才迷路了。”

阿律搔着头说道。

一旁的美咲调皮地抬头望着阿律,脸上笑靥如花。

“是啊,绕了不少远路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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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后记

我小时候喜爱的科幻小说当中,有一套是珊娜·亨德森(Zenna henderson)所写的“People”系列小说。这部短篇小说是描写一群人在宇宙旅行中漂流来到地球,他们隐藏自身高度的智慧和能力,行事低调地过着乡间生活,故事是以一名曾经前往当地任教的女老师以第一人称的观点来描述。此书平静、脱俗的风格,令我印象深刻。

我抱持着想要写出那种故事的念头,以姑且一试的心态开始写这一系列的故事,但由于每次都想用不同的角色登场,而将此种思虑欠周的构想付诸实行,导致最后成了频频使用手中王牌的总体战。现在回过头来看,像〈大抽屉〉里的春田一家,当初若是能独立写成连作小说就好了,现在已后悔莫及。

〈黑白棋〉和〈光之国度〉,原本便是以独立长篇的设定所编写的故事,而〈通往达磨山之路〉这篇插曲,则是预定作为那四名失踪少女的故事序曲。这几名少女失踪前的故事,以及拜岛羁子救夫的故事,我很想另外找机会来加以描写。当然了,光纪和亚希子完成重要使命的故事,我也不想错过。

最后,对欣赏过这个拙劣世界的各位读者们,我在此满怀来自“常野”无尽的爱,献上我由衷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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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解说 献给不想当人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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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标题,就像是流行歌曲那十五秒广告所播放的精华。

令人印象深刻的标题,有利有弊。当然了,标题取得好,自然比较显眼。有较高的机率会让人拿在手中翻阅,而不是埋没在茫茫书海中。可以从人们口中说出:“这本书很有名呢。”

不过,人们对于标题“耳熟能详”的书籍,会在不知不觉中怀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往往书还没拿到手上,便感觉自己好像早已知道书中内容一般。这种自以为很清楚的想法,大多会因为误剡和错估而造成误解。

其实我也曾对有严重的误解。

当初大原まり子告诉我“这本书写得很好,你一定要看!”但我却一直迟疑不决,坦白说,就是因为有严重的误解。

这个标题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坦白说,太过光芒耀眼。因为又是光,又是帝国的。

提到“帝国”,一般都是指负面的事物。像星际大战里的黑武士。一副盛气凌人、耀武扬威、不太好惹的模样,金钱、权力、恐怖,全部一手掌握,其生存的意义,就是阻挠那些默默无闻而又身无分文、唯有灵魂无比圣洁的年轻冒险者。应该就是像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而且这个帝国还有个“光”字。

总之,这一定是个很壮阔的故事。

像我这种急性子的人,对书里的内容连一行都没看,便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以数万年为单位,描述人类的未来史,舞台远至遥远另一端的银河尽头,帝国军与叛乱军或是革命军打得如火如荼,但最后仍是由‘光’赢得胜利——像这种故事,竟然有本事光靠一集就把它写完——不过,像这种动作场面繁多,气势壮阔的故事,若非拥有充沛的精神体力,处于脑中军乐鸣响的亢奋状态下,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这是很严重的误解。

这部连作短篇集当中,并没有什么超级英雄登场。另外,我在后面会提到,书中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派的角色。当然了,也没有任何夸张的内容。有的只是一连串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很熟悉的景致以及小插曲。

副标题写着“常野物语”,日文念作“tOKONO”。这里所说的“常野”,大概是参考了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吧。该处就位在号称乡野传奇宝库的东北某个地方。

在一处似乎存在于日本东北的虚构世界里,有一群在此生根、拥有特殊能力的族人。此书便是描述发生在这群人周遭的宁静祥和故事。

拼布工艺当中,有一种名为“Sample”,不知各位是否听过?这是采用“小木屋”(log)、“网状心”(Mes)、“圣堂之窗”(Kathedrale indow)、“玫瑰花园”(Rose Garden)、“驱蝇”(Shoofly)等各种名称的传统样式和技术,分别做成不同的拼块,再将它串连在一起。所谓的“Sample”,指的便是样本。如果是专业的拼布工艺师,便可以说:“这就是我作品的参考。”而拿它代替名片或是招牌;就初学者而言,也能藉此学会各种技术,而不会对单调的作业感到枯燥乏味,是个不错的方法。以大致的情况来说,对于样式截然不同的拼块,会反覆使用几种相同的拼布。可藉此让它们拥有统一感和延展性。

本书便是恩田陆发现了常野一族这种魅力十足的布料,用它所做成的一种样品拼布。

每个拼块各自加上独特的巧思,完成一部作品。

每一块拼布就单独来看,其针工精细、纹案悦目、布料的组合也非常巧妙,已可说是相当杰出,但更棒的是将视线拉远,一同欣赏这多种不同拼布的时候,上头描绘的是出人意表的图案,如果只是近观,便难以察觉。

蕴含着伤痛、苦闷、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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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温暖人心,也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人们给强纳森·凯洛(Jonathan Carroll)的称号,但套用在恩田小姐的小说中,也相当贴切。

本书也是如此。每个插曲和人物都相当温馨。无比温柔祥和。甚至能真切感受到阅读小说的欢愉。因为用辞和比喻都非常出色。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使用的熟悉词汇,经恩田小姐施过魔法后,登时得到力量,开始闪耀光芒,照向四方(如〈大抽屉〉中的“收藏”)。然而,一旦看完这本小说,将书本阖上时,会猛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有个沉甸甸的重物压在背后,后颈一带鸡皮疙瘩直冒,宛如有阵阵寒风。

恩田小姐经常写道——这虽是个美丽、快乐、幸福的世界,但同时也丑陋得令人寒毛直竖,残酷可怕得令人血液为之冻结。善恶总是并存,不能只择其一。我们无法清楚地划分黑白两种领域,而加以分别处理。想要得到美好的事物,邪恶的事物也必定会紧随而至。只想得到快乐,避开忧伤,这种任性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一般来说,我们成人并不会这样看世界。若是目睹难过、可怕的事物,生活便会过得很痛苦。因此,就算景象映入眼中,我们的头脑仍会习惯性地视而不见。

“那是不能说的禁忌。”

“这种事,想也无济于事吧?”

“抱歉,这种事我不想提。”

想办法找个不合逻辑的理由,将它摆一旁,束之高阁,当它根本就不存在,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学会这种方法,大概就可称得上是成人了。

就举“死亡”为例好了。人总有一天会死。人类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就算爱得再深,再怎么不舍,或是放声哭喊着“别走”,该来的时候还是会来。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人觉得头昏脑胀。反正最后终究难逃一死,何必活得那么认真?我想,这是每个孩子都会想过的问题。

然而,恩田小姐却刻意去正视这个问题。她以孩子的观点去看待,以成人的话语来诉说。

她会对我说过:“确实是很辛苦,不过,我们就是这样降临人世,而且只能活在这个世上,既然如此,就非得让生活过得精采不可!”

保持原本的不可知、不可分、不合理,以及混沌不明,然后以温柔和爱去包容这一切,将它付诸文字。作者并未因它是虚构小说,而随意铺陈书中的内容。

虽然是美好的事物,但也有懦弱和没用的一面。虽是邪恶的事物,但也有可爱和情有可原的一面。善恶没有分界线,而是一种渐层。

<er h3">03</h3>

恩田小姐本人也没有分界线。或者该说,就算有,也非常淡薄。成人和孩童的分界线也是如此,性别亦然。

有人说恩田小姐是一名女性,但我觉得这句话相当可疑。至少,她完全没有世人所谓女流作家的那种特异风格。非但如此,她还非常讲求思辨。不会过度仰赖女流作家作为卖点(原本理应如此)的感性和言情。

恩田小姐小说中的主要登场人物,都是品性端正、充满理性、个性沉静。

退休的判事,关根多佳雄先生和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出自《象与耳鸣》【祥传社】等许多短篇故事)。

退休的大学教授协一郎老师、蓝子小姐,还有多闻也是(出自《月亮背后》【幻冬社】)。

就连《梦幻岛》(Never land)里的那四名十几岁的少年,个个也都是“沉稳、充满知性、对权力不抱憧憬、过着平静生活的人”(撷取自日文精装版书腰上的广告文字)。

他们喜欢观察和思索、假设和求证,自己独自思考后,再和朋友讨论心中的想法。

他们沉稳而不慌张。不会快步奔跑,不会扯开嗓门怒吼。期待突发事件的发生,但却不会贸然行动。未曾见过他们有开枪、揍人、飞车追撞等充满男性热血的冲动行为(前不久刚结束的SF杂志《永远的罗密欧与罗密欧》里的角色,是唯一的例外?)

前不久,我的表姐罹患了脑动脉瘤。在手术前的那段时间,医生严重警告她,要极力保持心情平静。还吩咐她绝不能做一些让自己心跳加快、血压上升,或是呼吸急促的事,否则将性命不保,以此加以威胁。

因此我怀疑,恩田小姐作品中的登场人物,搞不好个个天生都有这种身体上的问题,平时非得保持心情平静不可。

身体性的淡薄,引导出精神性的重要。灵魂原本就不具有男女的性器,所以思辨性的存在趋于中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采此种思考模式的人,会逐渐非特异化。

不同意?正因为非特异,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是吗?因为精神超乎身体之上,所以身体或许会逐渐透明。到头来,是鸡和蛋的关系。

如果身体透明,而变成纯粹思考的一种存在,则会演变成是否为人类的这种琐碎问题。在此,分界线也会消失。如果大放厥辞,说人类终究不过这么回事,而受到这种思想的荼毒,那就干脆不用当人算了,不是吗?如果抛却人类的身份可以得到解脱,而让人觉得因此一切变得美好的话——

为那些对人类的身份感到厌倦的人们,呈现出某种可能性,《月亮背后》则是给了我们不同的答案。这一切当然都是梦想,是故事,是谎言,但却是拥有神奇力量的虚构。在看书的过程中,会逐渐被它吸引,感觉仿如身临其境。看完之后,会舍不得回归现实世界。恩田小姐的小说中,总有一个震荡的宇宙。

我觉得这部小说里所描写的常野一族,远比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正常人还要有魅力,你不这么认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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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特别收特录 与对话

二〇〇七年四月十七日下午两点

日本·东京·集英社大楼

编者:四月初,当我们得知采访可以成行时,兴奋与惶恐的情绪同时袭来。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得见这位仰慕己久的作者;惶恐的是,怕问题不够完整深入,无法让台湾读者籍由此次的专访认识恩田陆。

采访当日是个晴天,我们一行人战战兢兢地提前抵达,老师已在会议室内迎接我们。初次见面,只觉得她亲切可爱,与“常野物语”的日方官网上,那份影音采访中的严肃形象很不相同。摸鼻子、拨头发等小动作依旧带着腼腆,但随着访谈深入,表情越来越多,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双眼熠熠发光。

本次采访时间约莫一个小时,从“常野物语”的创作缘起,谈到老师个人的创作生涯与作品,最后则是闲聊时间;老师平时作何消遣等,以问与答的形式访谈。碍于篇幅,我们将访谈拆成三篇,分别于“常野物语”系列、《蒲公英手札》、《终局ENDGAME》(暂名)连载。还请读者不要错过了哦。

问:老师您曾在访问中提过:是您仿效珊娜·亨德森(Zenna henderson)的著作“People”系列的一部作品,而在里,各个短篇在一开始阅读时,都各自独立,但其实互有关联,此种手法在老师的作品中颇为常见。请问是在实际下笔写作前,便已事先做好设定,最后再总结而成的吗?还是纯属偶然?这种写法,是老师您喜欢的写法吗?理由何在?在处理这么多路线时,您又是如何展开的呢?

答:起初写第一个故事时,完全没想到之后的事。但后来陆续有出版社委托我写短篇小说,于是我便心想,“People”系列原本也是连作短篇小说,我不如就仿效它写成连作短篇小说吧。就这样,一开始的三个故事原本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后来数量愈来愈多,最后整体形成了一套系列,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想到了“People”系列。而一开始执笔时,没想到会花这么多时间。起初原是完全仿效的一部作品。

问:常野物语这个系列名称,与柳田国男老师的有关系吗?

答:有关系。我受它的影响非常大,我出身于东北地方的宫城县,在小时候读了“远野物语”,里头有许多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让我深受影响。也由于我出身东北,远野更让我倍觉亲近,也有恒常在地的、与民间有连系的感觉。更因此而影响我,以恒常在野为由,命名为常野物语。雷内·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有一幅名为“光之帝国”的画,虽是一幅白日下的画,却昼夜并存,这就是“光之帝国”的标题。这个标题正源自于此。此种昼夜并存的意象,便是来自于雷内·马格利特的“光之帝国”。

问:久美沙织小姐在的〈解说〉中提到,此书标题营造的气氛,容易一开始就让人产生误解,不知老师您为它取名为“帝国”的原因为何?另外,老师的作品总给人温暖、紧张的感觉,不知老师您对这个意见有何看法?

答:凡事总有其严肃的一面,以及救赎的一面,所以,我感觉自己并未特别留意要写往哪个方向,就自然而然形成这样的结果。我也没特别想过自己属于哪种类型。若真要说的话,算是邪恶的一方吧(笑)。

问:里,老师最喜欢的角色是谁?

答:提到角色,我还是比较偏爱一开始创作的春田一家。另外,我还喜欢〈信〉当中的人物,以及最后一篇〈驶出国道……〉里的两名年轻音乐家,就故事来说,我也最喜欢这两篇。

问:倘若老师您能选择拥有书中角色的能力,您会选择哪一种?

答:如果是要继续当小说家的话,还是选可以储存记忆的人比较好。一旦拥有这种能力,就有许多内容可写,想必很不错。

问:在《图书室之海》、,或“常野物语”系列中,都有“读书”、“藏书”(或是收纳知识与记忆)的情节出现,不知老师个人的阅读是如何展开的呢?

答:从绘本开始。小时候,父母为我买了许多绘本,记忆中,我一直望着书背,所以留有许多对书的记忆。

问:常野这个地点是设定在东北地方,这是因为老师的故乡在宫城县的缘故吗?可否谈谈老师的故乡?

答:我父母和亲戚都是宫城县人,但家父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调职,所以实际上我只在宫城县住过两年。只有偶尔回去,因此虽说是故乡,却没半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只是印象中的故乡。有人说我的小说经常以乡愁作为题材,但事实上,由于我没有确切的故乡,对这部分一直抱持着憧憬,所以宫城县对我而言,算是印象中的故乡。

问:在作品中提到死与回归,老师在文中以积极的态度和消极的态度表达,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您对生死有何看法?

答:这个问题很大(笑)。我想,大家都是一边活着,一边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我最近开始觉得,其实生死没有多大差异。虽然现在人们对死亡还是大都避而不谈,但我觉得其实并无差别。三月时,我去了一趟南美,见识了那里的木乃伊。秘鲁当地的印加人总是将祖先的木乃伊放在住家附近,每天同他们说话。我认为这种与死亡邻近的感觉,在以前应该都是很常见的,所以我最近也开始觉得生死其实没有多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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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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