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 xp1024.com
《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在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里,传说住着一位仙人。
  倚栏凝望香雪海的公子兰,他是天下人眼中的神仙人物,无人知在他的心里,深藏着一位几世轮回的女子。
  天真烂漫的花不语穿越回古代之后,在花家寨的生活平静无波,也是她最自由无拘的时光。
  原本是花家寨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从小欺善怕恶作恶乡里。直到十二岁那年被父母送入含章宫,开始了在阴谋与争斗中的步步为营。
  经过一番历练,不语终于达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可是喝了断情草的她,还会记得似梦似幻的公子兰吗?


引子
  花开花谢花满天,千年一叹落朱颜。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
  我在忘途川寻觅了千年时光,只为了再与她相遇。
  曼珠沙华花繁叶落,花叶永世不得相见。
  每一世,我为日华她为昙花,我为飞鸟她为游鱼,我站在距她最近,
  亦是最远的地方,等了千千万万年。
  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忧伤的记忆中,承载了太多遥远的思念,穿越千年的泪,在沉睡中缠绵清醒又幻灭。
  “迦兰,如有来生,把你欠我的全部偿还!”
  我的心头血,化作她眉间一滴相思泪,她的眸光中映上我的笑颜。
  “我要你也经历过我这一生所经历过的所有苦痛,我的爱有多深,这恨便有多深!”
  千年是执恨,千年亦是情殇,我将她的容颜刻入灵魂,即便沧海变为桑田,也誓要将她找到。
  “不许忘了我,生生世世,直到再相遇的那天!”
  红尘流转,几度轮回,用一眼将一生铭记。
  当落花飘零成雨,蓦然回首,已是千年。
  从此以后,人们开始唤我,凝晶雪。
  我站在忘途川顶,等了千年万年,他说沧海桑田,此情永生不渝。
  我站在菩提树下,等了千年万年,直到化身紫藤,此心永世不悔。
  我站在天地之极,等了千年万年,他飞溅的心头血,化作我眉间的一滴胭脂泪。
  生生世世,我为游鱼,他为飞鸟,我为昙花,他为日华。
  我在佛前跪求了千年万年,只为再见他一面。
  曼珠沙华,花开叶落。
  我站在奈何桥上,喝下那碗叫做忘情的苦汤。
  从此以后,人们开始唤我,迦兰紫藤。
  凝晶迦兰,千年情缘,会于今生。
  用一万年的时光,化作刹那的永恒。
  “凝晶,这一次,不要再错过我了……”
  我愿作佛前的清莲露水,长跪不起,用生生世世,换回你我一世情缘。


第一章 如是梦中人
  流芳身在浮萍外,
  半是青山半是裁。
  我从漫漫长夜中醒来,窗外的月色横波如练,几点竹影摇曳,竿竿亭亭,如立如泣。
  幽暗烛光下,斜倚在床畔的翩翩佳人正低垂蠕首专注于手中的绣工,千寻青丝垂在身后,披于枕席之上。
  她的侧脸极美,让我看得疏了神,她手中的丝线上下翻飞,时不时转头看看我,在唇边绽出一抹婉和的笑容,她的唇只浅淡地扬起一个弯弧,那笑便仿佛会摄魂般迷展开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美好得一如误入凡尘的仙人,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油盏里的光暗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去拨了拨火星,踱步来到我的身前。一双修长似玉的纤手伸来,她将我抱起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嘴里哼唱起催人入睡的曲调。
  她的歌声低婉柔美,一如她的人。
  我的眼皮渐感沉重,却舍不得闭上错过她满目的温情。她凝视着我,点点水润明眸,巧笑嫣然,云丝般柔细的长发飘垂下几缕,擦过我的脸颊。
  感觉有些痒,我忍不住握一缕在手心里不放,她笑着拨开我的手指,将垂发挽到鬓后。
  “娃乖,娘哄娃睡。”她是我这世的娘亲,正对着襁褓中的我喃喃轻语。
  其实我并不清楚她是否为我的娘亲,只是自睁开眼的那刻起,我满眼所望就是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身影,她的青丝水袖,她的温婉浅笑。
  我走过奈何桥,喝过忘川水,当我重回人世时,我记得很多,也忘了不少。
  是谁说喝过孟婆汤,便可将生生世世统统遗忘?
  为何我记得那些曾经绚烂缤纷,也曾经黯然销魂的过往?却独独忘了在这些一瞬而过的记忆中,匆匆走来迩后远去的身影?
  是谁在我的梦中流泪?
  是谁在皑皑白雪中痴立?
  是谁的白衣翩跹,伫立在雪峰极顶上回眸顾盼?
  是谁的心口汩汩流出热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绽开一朵冰晶雪莲?
  是谁入了谁的梦中?
  是谁在哀愁地唱着歌?
  为何我会因梦而痛,却又看不清梦中人的容颜?
  我常自想笑,对着天,笑出我的悲欢愁苦,笑这些错乱的记忆。但我不能,我只是个稚龄弱子,我还不想被人当作妖孽转世早早拉去投胎。
  娘的歌唱得并不好,但那一声漫过一声的轻唱却足够送我入梦。窗外的竹影婆娑,落在她的脸上,我缓缓闭上眼,在唇边挽上一抹笑。
  “咱家的小娃子算得上是花家寨里顶灵俏的,我看长大了定是个惹人的小祸水。”温煦的语调在娘的身后响起,我还没有看清来人,已被抱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我极力睁大眼,对上一双朗目星眸,裁开的剑眉斜飞入鬓,原来是我那俊美的爹爹回来了。
  “今儿个倒早,怎么没在义学堂里管教弟子?” 娘走过来,为爹爹脱去外袍,笑问。娘亲看爹的目光就像波澜不惊的古井水,深幽不见底,矜持而又多情。
  “这不是记挂着小娃子嘛。”爹的手指刮过我的脸,略微粗糙的指腹让我感觉不适,但并不讨厌。
  我冲爹爹咧嘴一笑,他的眸光中闪过惊诧,似是读懂了这笑容里的含义,又恍惚是觉出我的笑容过于诡异。
  美人爹爹盯着我看了半刻工夫,转过头对娘亲叫道:“咱家这娃娃的笑透着傻气哩。”
  我的嘴一下子咧得更大了,尴尬莫名。
  “又胡说!哪有人说自家娃儿傻气的?”娘嗔怪地瞥了爹爹一眼,有些好笑又有些气地从他手里抱过我,细嫩的指端刮着我的脸,“不过咱娃确是好看得紧。”
  爹的手不安分地缠上娘的腰,脸上的神情足以让我这小小婴孩看了都会不好意思。趁着娘低头看我,他飞快地在娘的颊边亲了口。
  “咱这女娃要是有你一半美就够啦,我可不想以后整天拿着犁头赶些个楞头小子。赶了大半辈子,累咯!”
  娘红了脸,有些神思恍惚地看着爹。我在娘的怀里咿咿呀呀地挣动,坚决不要夹在中间防碍双亲浓情蜜意。
  红罗裙下露出一双粉绒缀珠鞋,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这么小,这么软,踩在地上仍会感到土砾的冷硬。及肩长发被娘用一根丝绦绑在脑后,淡淡的一层发丝遮住前额,也隐去了定在我眉间的一点胭脂色泪型痣。
  曾听寨东头的老寡妇说,谁的身上天生带有痕迹,是因为前世亏欠了别人,而那人就会凭这点印记寻来讨债。她边说边挤出个鬼脸,吓得我浑身哆嗦,跑回家用锅底灰把额头涂成了黑炭色,惹得爹爹看到后引为笑柄,常常借此事嘲弄我一番。
  我时常坐在门口的竹凳上,默默注视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红润的小脸因为尚在孩提时,所以看不出型,但秀美的眼眉和薄唇,想必长大后会是个美人吧?心里偷偷这么冀望,于是每每临水照影,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爹爹有时戏谑地说,这傻娃子定是太中意自己的容貌了,别是把自个儿的心神迷住了?
  其实我自知和寨里其他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同,粉粉嫩嫩,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是天生在双眉中有一点泪型痣,殷红胜血,像是被谁的血溅在上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点特别,也许再大点的时候,可以让娘给我用朱笔描个花钿点缀。
  “娃又在发痴了?”
  头顶上挨了爹爹的一记爆栗,我抬头幽怨地瞪过去。爹收起笑悠哉走进屋,指尖轻扬,一朵山茶正落进我的鬓发间。绯红的花瓣上隐约几道金线,衬着我鬓角的青丝。
  清风流兮,丝绦乱舞,山茶花轻颤娇靥,我看着盆中的翦影,不住嘴地偷笑。
  [哞——]
  牛鸣声打断了我的孤芳自赏,隔壁家那个还在流鼻涕的小鬼牵着他的黄牛走过我家门前,我抬头皱眉看他。他头顶上的胎发被扎成束,像只冲天的爆竹,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梁,总是从鼻中挂下两道青涕。
  他的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口水顺着手指滑到了手腕上,敞开的衣襟沾满了尘土,踩在地里的一双脚丫也没穿鞋子。
  他看我正盯着他瞧,咧开嘴巴嘿嘿傻笑起来。
  “脏牛,做什么盯着人瞧?”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丢过去,傻小子扭着肉葫芦般的身子躲了开。
  一击不中,再接再厉,一口气扔出去三颗石子,终于正中目标的秃脑门。
  “哇——!!”
  惊天动地的嚎哭惊动了整个花家寨,娘从屋里迈着碎步急赶出来,跑到脏小子身前,抬起绡白水袖擦去他挂在脸上的眼泪鼻涕。
  我从竹凳上跳下来,还没等冲过去继续教训那小鬼,一阵繁乱的脚步声如列队般涌向我家门前,寨子里花花绿绿的娘子军们都赶过来看热闹了,手里还拉着自家的娃。
  “我说这是怎么的,二郎家的娃又在欺负人了?”隔壁花老三的娘子拉着她的儿子站在人群外围,半冷不淡地开了口。
  我一个怒目瞪过去,她家狗子缩了身子直往自个儿娘的身后钻,估计他是明显看出了我的眼神正预示着下一个倒霉蛋就是他。
  经这大婶的嗓门一嚷,众英雌开始纷纷讨伐我平日里的劣行劣迹,看她们说得口水横飞无休无止,我禁不住反思起往日里曾犯下的种种滔天罪衍。
  娘还在给挨了飞石的臭小子擦脸,她的脸上盈着淡淡的愧疚和无奈,回眸看了我几眼,叹口气又转过头去。原本憋了一肚子的郁愤,被娘的几眼瞪了个烟消云散,我可不想惹她伤心。
  门扉开处,我那高大俊美的爹爹踱步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看声浪顶天的娘子军们,随即极是哀怨地低头瞥我一眼,用眼神责怪我又给惹下如此大的烂摊子。
  爹清了清嗓子,用足以让无数女人倾倒的温声柔嗓说道:“众家嫂嫂今儿个集聚吾家门前,想是这娃又惹祸了?我定不轻饶了她,还请嫂嫂们散了吧。”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无数颗芳心铺天盖地向爹涌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粉红色。有个美貌爹爹的最大妙处就在于抬他出来往人前一摆,绝对不会再有人追究我这个小屁孩的过错。
  爹爹的目光流转,已经有几个大嫂的脚步开始移动。是金子总会发光,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愈发光辉灿烂起来,我无比信心地抬头仰望着他。
  “夫郎,这娃秉性狡黠多智,又是这么个性子,我怕她将来……”
  是夜,爹娘在窗下私语,我躺在竹畔的软榻上啃着梨子。娘的话音虽不大,但字句断续飘入我的耳中。
  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委实难以管教的顽童,尚在稚龄就几乎将整个花家寨翻过来。今日这阵仗也不是见识过一两次了,在我来说早已习惯成自然。被困在这孺幼身子里的灵魂时刻都在叫嚣着要冲体而出,如果不生些事端排解,我怕早就郁闷而亡了。
  我实在找不到孩童所该特有的那份天真烂漫来掩饰心性,而天生就喜欢捉弄人的恶趣味也始终无法随着年龄的增长磨灭。
  爹爹倒是不以为意地笑了几声,窗上的剪影轻摇,爹的手拂在娘的背后,抚过她的寸寸青丝。
  “莫担心,这娃自有她的福分。过于聪明些也不是坏事,只要细心调教防她走了歧途,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若她是个男娃子也罢了,可偏又生了女儿身……”
  娘的一声叹息被爹掩进唇齿,我扭过头专心啃手里的梨子,提醒自己眼前已属少儿不宜画面。
  自从被我的飞石无辜蹂躏后,隔壁家的铁牛再也不敢公然从我家门前的土路上走过。每次他牵着老黄牛路过时,总是先警惕地左右张望看看附近是否有我的身影。
  我趴在自家院子的梧桐树上,鬓边缀点一串淡紫藤花,手里握着干桃核上下颠玩。娘一双巧手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发髻,天青丝带垂在脑后,高束至腰的石榴罗裙上织绣着松翠双飞蝶。
  铁牛的鼻涕几乎成为标志,看他傻呼呼地样子,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坏笑。顺手丢过去一只桃核,正中铁牛的冲天辫。他立刻全身一颤跳了开去,抬头瞄了半天才看到趴在梧桐树上的我。
  “你,你又要欺辱我了?”他的小肥手指一颤一颤地指着我,嘴角轻轻抽搐。
  “傻小子,谁有工夫欺辱你?”我眨眨眼,故意装出副无辜模样。
  铁牛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桃核,满脸惊戒地看着我。我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回视他。
  “你捡那桃核做什么?难道想要种桃树吗?”
  “你刚刚就用这东西打了我!”一声多么充满辛酸血泪的控诉,鼻涕虫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丢你了?小鬼!”我有恃无恐地笑着,兀自狡辩。
  “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瞪着我。
  我摘下树梢上的一片梧桐叶,捏在指尖转了几转。叶脉清晰流畅,铺展在叶面上。我将那片叶一点一点地撕碎,转腕间全洒在了树下的铁牛头上。
  “我就是讨厌你盯着我看的傻样子,所以我就是要欺辱你。”我的口吻轻柔,全没有半丝恼意,铁牛仰着头怔怔看着我,我冲他温婉而笑,“你说,我好看吗?”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小黑脸蛋上浮起不协调的红晕。
  “呵呵呵呵!算你识相。”我拍拍手,将掌心里的碎屑拍干净。
  “那我以后不敢再看你了,你还会欺辱我吗?”铁牛低头碾了碾脚丫,又抬头问我。
  我立刻摇头:“不行,如果你以后不看我,我会更甚从前地欺辱你。”
  “为什么!?”小鬼龇牙咧嘴地怪叫起来。
  “你不看我就是说明我不美,我不高兴。”我坦诚地说道,他的脸色从黑到紫转了一圈。
  “那,那我以后总是看你。”他又叼住了手指,努力吸吮起来。
  “不行!我讨厌你看我。”我继续笑着说。
  铁牛叼着手指,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的黄牛。嘴角咧了几下,终于又是哇地一声号啕起来。
  青山开外,绿水其间,梧桐树影婆娑摇曳,正映着花家寨世外仙源般的宁息温煦。


第二章 云破花弄影
  欲语双钩燕子梁,
  春风隔岸绿泠洲。
  悠悠篱上草,花家寨里的孩子们像雨后春笋般茁长成长起来。
  美人爹爹在我六岁的时候终于正式给我取名叫不语——花不语,可能是他希望我少说话多做事,也可能是怕我这张嘴终有一天把花家寨里的老老少少统统气疯。
  村长家的两个小丫头出落得如清水芙蓉,娇艳无双,就连隔壁家的鼻涕虫铁牛也终于向着正常人类的容貌发展开来。
  因为女儿生得美,村长在两个娃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就特地跑来拜托爹给取两个好听的名字。爹看了襁褓中的姐妹俩,想了想说,干脆就叫飞雪和弄影。
  村长满心欢喜地颠回家,他家两个宝贝从此有了人人称羡的好名字——花飞雪,花弄影。
  那之后,牵着黄牛的鼻涕虫提着满篮子野果找上门,希望爹也给他起个好听又响亮的名字。爹摸着他的冲天辫说,叫铁牛不是很好?他摇头不肯依,惹得娘又伸出绡白的水袖要给他摸眼泪。
  屋外的梧桐树苍翠浓郁,将灼烈的日华挡去大半,我坐在树下随手玩着竹蟋蟀,冷冷开口。
  ——干脆就叫天牛吧。
  傻小子转过头,偷偷透过窗棱格子看向我。爹的半边眉毛挑了老高,娘的水袖掩去脸上的浅笑。
  ——你总是牵着黄牛走来走去,叫天牛不是很好?传说天上有一条银河,河岸边就有一只神仙牛,又老实又威武。
  鼻涕虫显然被我忽悠得有些动心了,看着爹,满眼期盼。爹蹲下身摸着他的额发说。
  ——铁牛是很好的名字,刚硬如铁,你的爹娘定是希望铁牛将来成为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傻小子的眼中绽放出无限仰望的光芒,直把爹当做了神人崇拜。娘几步躲进里屋,悄没声息地笑了个够。
  我的唇角扯出个冷笑,爹爹连敷衍小鬼头都这么清风不着痕。可怜铁牛那傻小子还真以为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宜,这楞头青啊!
  没再理会他们这一大一小不正经,我专心地玩着手里的竹蟋蟀,一根一根青竹丝穿梭如织,将蟋蟀摊在掌心上细细看去,真如是活了一般玲珑逼真。
  花家寨从上数到下,我最讨厌的就是那对姐妹花,姐姐飞雪粉雕玉琢,妹妹弄影晶莹剔透,俏生生的一双璧人。每次看到她们,我都忍不住厌恶地皱皱眉,爹敲着我的头壳说,娃的心眼恁得小,不如人家漂亮就如此嫉妒了?娘了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姐妹,轻颦含笑。
  爹哪里懂得,其实娃的世界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从出身家境到相貌穿着,哪样不是可攀可比?那二花姐妹确实是比旁人更漂亮些,因为漂亮甜美,也就更讨大人的欢心,小小年纪养成娇纵任性的脾气,惹人嫌得很。
  赛花会的时节,漫天花雨,悠竹绿水。
  娘为我换上月白绫子裙,五色彩线滚绣了团花的缎带高束在腰间,月白裙流云坠角,几点鹅黄新枝堆叠其上,乍一看煞是素白淡雅。
  我的满头青丝已经长及腰际,用素白丝带轻轻在脑后挽了个髻,斜插上一支飞鸟玳瑁,鸟首前探,双翅横展,做工很是精细。一条镶珠盘翠的银璎珞戴在颈间,娘亲在我额前的朱砂痣上描画了朵五瓣梅花妆,衬得人更显超逸。
  临水而照,整个人看来宛若玲珑的小飞天,只怕托着纱绫便可驭天而去。美人爹爹感慨万千地说吾家有女初长成,恐怕清闲日子没得过了,娘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浅笑,时不时为我拂下鬓角的发丝。
  我也忍不住陶醉在自以为是的绝代风华下,做起小女儿姿态,沾沾自喜了半天。可等到爹爹的牛车停了脚,我跳下车看到赛花会的场面时,方知道自己不过是自视过高了些。
  赛花会里随便放眼一看就是整片的美女如林,不仅花家寨的老老少少三姑六婆们全到齐了,就连附近十里八乡的大小美女们也都花枝招展地赶来参加这三年一度的群芳盛会。
  我将捏在手里把玩的藤花扔进土里,赶上去解气似的狠狠踏了几脚,又碾了下。女人爱攀比的心性看来到什么时候也免不得俗,我被淹没在万花丛中,素淡得仿佛路边野花。
  抱怨地回头看眼娘亲,我原本属意穿了那条镇箱之宝的石榴百幅裙配上水色飞翎束腰,再挽上嫩青披锦,珍珠翠玉挂全身,这样至少站在人群里也不至于太埋没了自己。结果美人爹爹直接一记爆栗敲过来批语说我俗不可耐,只得作罢。
  现下看爹娘根本顾不得我,只一味在享受二人世界,我干脆提脚走人自己找乐子去。
  赶歌会上人声喧沸,绿川冈地的少女们纷纷扬起柔美的嗓音,唱出流传了千年的爱情神话,歌子中唱到一对相爱的天人为救天下苍生而化身神木。歌唱完,少女们抛出手中的绣球,等着心上人来抢夺。
  分花逐柳,我一路跋涉得好不艰辛,匆匆从赶歌现场挤过去,生怕哪只绣球不长眼就抛到我的头上。没走三步,恰巧瞄到花氏二美正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满脸沉醉地眺望着赛马场,表情十足的青涩可人。
  飞雪的睫毛又长又密,轻轻眨了下,又眨下,如一对宝扇盖在眼上,很惹人爱怜。弄影俏皮地嘟着菱红小嘴,一双翦水眸子晶亮流光。望着她们姐妹的侧影,我不由慨叹自个儿确实是貌不如人,若是身为男子只怕也会为之倾心动魄。
  “两位姐姐在看什么如此入迷,不知小妹可否有幸一观?”
  我悄悄走过去,出其不意地在她们背后问道。二花惊得蓦然转身,一时满头满身簪钗环配乱响。
  “呀!是不语妹子啊,我道是谁呢,这么一惊一乍的!”弄影话里有话地损了我一句,不过我大人不记小儿言决定忽略之。
  “不语,你爹娘呢,怎么没看到?”飞雪姐姐一招移花接木,直接想把我打发走。
  “爹爹说姐姐们带着我刚好有个照应,就让我过来了。”我笑得蜜糖般甜美,直接把责任甩到美人爹爹头上。
  小弄影禁不得逗,咬唇又跺脚得很不高兴,飞雪含蓄了些,不过笑容十分勉强。我乖巧地慢慢蹭到她们身旁,也伸长脖子向赛马场瞧去。
  开阔的草场上飘满了彩绦丝幡,数不尽的高头神驹扬蹄飞踏,及至清骏。场地边缘上,几匹乌黑如缎的神骏中夹了匹通体雪白的马,马上一个少年华服美冠,英眉锐目,样貌极是俊美。
  远处尘烟滚滚,数十匹赛马飞驰而归,马上的壮年汉子们洋洒着豪迈的笑容,尽情呼喝。
  碧空无痕,草绿云白,赛马声声嘶鸣,喧闹鼎沸。等马群过去后,人潮逐渐冷下来,白马上的少年巍然端坐,丝毫没有催蹄而去的意思。
  我看了看身旁的二花,很显然她们是在瞩目着那个白马少年。凝神细看,那少年鬓若刀裁,眉眼如画,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翩翩美公子。
  我在心底窃笑了下,原来这二姐妹是在看情郎,难怪讨厌我过来扰了她们的好兴致。
  “姐姐们,那人是谁?”我伸手径直指向白马少年,两姐妹低声娇呼了声,咯咯笑起来。
  “不语难道不知他就是君家寨的少主亦清吗?”飞雪摸摸我的头,完全当我小朋友没见识。
  “听爹爹提到过青华溪的下游有个君家寨,至于其它的……恕小妹固陋。”我立刻诚惶诚恐状,尽量给二花创造散播红粉八卦的机会。
  弄影极轻蔑地睨了我一眼,当我是人事不懂的小鬼,然后鼻孔微微扇动了下,挤出个哼字:“连十里八寨闻名遐迩的君亦清都不知道,小不语果然是固陋得很呢!”
  我发誓我和这小美人八字不合,她处处刁难我,难道就因为幼时我曾经满寨子里宣扬笑话过她是尿里涝的尿床鬼?
  “弄影,不语还年幼,不识得亦清也在情理之中。”飞雪站出来替我说了句公道话,可惜我不领情。
  “既然姐姐们认得此人,我们何不过去一处,也好凑个热闹?”盈上抹无害的笑容,我已率先下坡向那少年一行人所在走去。
  身后飞雪和弄影齐声唤我回去,我只当听不见,故意把身上的环配摇得丁冬互击,清脆迭越。
  快要挨近少年的白马时,马队里一个汉子注意到我,蹙了下眉头,扭头和他家少主附耳说了几句。
  白马少年轻转过头,一双欺霜胜雪的冷眸刹那凝在我的脸上,姿态仿若山涛间端立云巅的天人。他的眸光中寒星点点,凛然几许睥睨狂傲。
  我不是飞雪和弄影,也不是方圆十里八寨思春懵懂的少女,所以我直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为所惧。
  少年面貌虽俊美,可神态间隐隐可见标榜自诩的孤高桀骜。于我看来,他不过是个被人宠惯的少爷罢了。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铁牛那种自然淳朴天性,还有头上可笑的爆竹辫。
  少年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我,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敢走到我的马前?”
  我皱了下眉,这傲气小鬼实在没礼貌,居然不懂自报家门以礼待人。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我仰头望着他,鼻孔朝天自诩道:“我姓花,是花家寨花老二的掌上明珠,你是君亦清?”
  他眉峰微挑,唇边逸出一丝薄笑:“原来是花二小姐,你倒认得我。”
  我摇头,据实以告:“我不认得你,我也不是花二小姐,你的名字是我刚刚才听来的。”
  少年的眼眯了眯,日华倾洒而下,他的影子投落在我的脸上,我轻浅地挽着笑容。
  “既然你不认得我,又为何要走到我的马前?”他的手,指骨分明,修长白皙,恣意把玩着缠丝马鞭的鞭梢。
  我盯着他白玉无瑕的指掌,感叹这小鬼日子过得一定很闲适。
  “是那边两位姐姐告诉我的,你是君家寨的少主君亦清,十里八寨的人都认得你,所以我也应当认得你。”
  我的话说完,少年身旁的随从们轰然而笑,少年忍不住摇了下头,唇边的笑意不减反增。
  “旁人都认得我,所以你也理当认得我,这是谁说的道理?”他反问了句。
  我状似无辜地眨眨眼,透过层层光斑看着他如流风云曦般的翦影。
  “既然天下人都认同的道理,我为什么要反驳呢?所以我理当认得你啊,君亦清。”
  “小丫头一张嘴倒是尖利,我只和你讲道理,你扯出天下来盖我的话吗?”君亦清也不答言,只一味问些刁话。
  我回头看了眼伫立在山坡上的姐妹花,她们的脸上透出些许期待,些许不甘,和隐讳不明的暧昧。
  心里灵机一动,我决定为她俩与君亦清之间搭建一条充满友谊的鹊桥。这姐妹一个温婉,一个灵俏,若同时倾心于君亦清,到时姐妹相争起来,热闹可有得瞧咯!
  “君亦清,我的两个姐姐还在那边,我可不可以叫她们过来?”这次换我问他,他抬头看了看那两姐妹,半晌没有说话。
  “我的名字是你从她们那里听来的吧?”
  他一语道破,我点头承认:“是啊,所以我想……”
  我的话没有说完,他挥了下手里的马鞭止住。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他唇边的笑讥诮,仿佛在嘲弄我的不自量力,“又或许是本少爷看起来很好说话,容得旁人放肆无礼?”
  “你误会了,君亦清。她们心里很欢喜你的,所以我才……”我凝视着他说道,花家姐妹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
  “旁人心里怎么想的,与我何干?天下的女子何止万千,我又为什么要对她二人青眼相加?”君亦清的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虽然乍听起来傲慢不肖,但是细想之下我确实无言可驳。
  旁人欢喜他那是旁人的事,他欢喜谁又不管我的事。
  ……厄,出师不利,碰了一鼻子灰。我垂下头,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猎风飒飒,鼓动得草场上悬挂的彩旗幡帘如扯絮般乱过眼前。地上的人影晃动了几下,君亦清纵马飞驰而去,没几步又掉转马头兜了回来。
  马蹄飞扬,一瞬间迎到我的面前,我本能想退后,抬头的片刻对上他的双眼。他的眼中一抹显而易见的轻屑,反而激起我的悍性,我咬牙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输人不输阵,我绝不能在气势上被个臭屁小鬼吓倒!
  马蹄几乎贴着我的鼻梁落下,白马呼啸的喘息直吹起我额前的发丝飘曳不定。无语地瞪着马上的美少年,他可真是桃花芙蓉的面貌蛇蝎般的心肠。
  君亦清在马背上徐徐开口:“我这匹照夜白是万里神驹,你挑匹马,若在脚程上赶得上我,就让你的姐姐们过来好了。”
  死小鬼,摆明了整我!
  我扭头看向周围散乱的马队,虽然从神形上看去也都是些清骏不凡的良驹,但是总归与那照夜白不可相提并论。
  见我蹙眉不语,君亦清悠闲坐在马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越看越气,恨不得一把将他从马上扯下来,再顺手打掉他脸上的讥笑。
  “君少爷好本事,欺负幼女也不知羞!莫说这满场没有一匹马可媲您那神骏照夜白,就是有好马我也不会骑。”讲理讲不过,我干脆和他耍起无赖,看谁比谁更刁蛮。
  “飞越峰,玉逍遥,小丫头可丝毫看不上你们呢。”君亦清向我身后的两人说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两个白布缠头的青年面色微赭,尴尬一笑。他们座下的两匹白马高蹄修身,毛润如玉。
  “你枉说我欺负幼小,我这马队里可并没有拙劣之物,皆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他手中的马鞭指向一匹白蹄黑马,那马儿似有灵性,低声嘶鸣了下,乌黑眼珠昂然前望,“单说这白蹄乌,就丝毫不比我的照夜白逊色,你再看那匹紫燕超越龙骼神骏的飒露紫,恐怕就是找遍整个绿川冈地,也难找出可与其匹敌的来。”
  我茫然随着他的马鞭指处看过去,他指一匹马便叫出马的名字,然后长篇大论地赞美颂扬一番,最后他的马鞭停在一个缁衣男子座下的马身上。那马儿四肢修颀,膘肥毛亮,通体如泼墨般纯黑,只额头飘下一缕红鬃,甚是扎眼。
  “这样吧,我也不与你赛马,省得你说我欺辱幼女。你看这匹马黑额点红,你若能叫上它的名字,就算你赢。”少年扬起尖俏的下巴,示意我可以过去仔细观察那匹良驹。
  我挪动脚步,走到九尺高的马身下,昂头看上去。这马真真是和它主人相似,眼神中竟也透出轻屑低睨着我。
  单看形貌,这确是匹神骏无敌的好马,可惜我不是伯乐,没有慧眼识不得千里马。君亦清让我赏马,就如让牛嚼牡丹,纯属浪费。
  呸!我怎可自比作牛?绝不能把自己降低到铁牛那档次!
  围着马绕了几圈,走到马尾的时候,君亦清扬着嗓子好意提醒我离马屁股远点,不然它性子起来飞出一蹄子,我就直接报销了。
  “小丫头,还没想好它的名字吗?你可要输了。”小鬼越说越得意,鼻孔几乎翻到天上去。
  “我已经知道它的名字了。”我最后在马头前站定,又退后三步,冲着那马扯扯嘴角,做了个鬼脸。
  “哼!不知道不必勉强,可别给我的宝贝马儿起什么怪名字。”君亦清冷笑着,又转头瞟了眼山坡上的花家二女,眼光最后停驻在我身上。
  我摇头晃脑,伸出一指正对那马前额。
  “这马名唤千里一盏灯,君家少主,我说得可对?”
  照夜白一声长鸣,马背上的君亦清瞬间变了脸色,俏脸冷凝,眼神沉疴,宛如冰雕。他手中的马鞭扬了又扬,最终抑制住,垂了下来,默默点头。
  “千里一盏灯,一字未差。”


第三章 章台阶上露
  兰芷衡芬香满彻,
  阶前乱红迷芳踪。
  川原飞花,绿歧青山半点露在天外,浮云流光,将天与地之极笼入氤氲。
  赛花会之后,君家少主将那匹黑额点红的千里一盏灯让与我,称这马让他输了阵,他决计不留之。我欣然接受,当天把马儿牵回家给美人爹爹过目时,他站在院子里怔了好半晌兀自不信。
  从此之后,隔壁家的铁牛每每牵黄牛走过时都要流着口水注视那马儿一阵方罢,我坐在树荫下,悠然欣赏他眼中的艳羡之情。
  君亦清自从将马送给我,总是时不时骑着照夜白跑来花家寨串门。名曰踏青,实则是为了找机会搏回面子,将我的嚣张气焰彻底打压下去。
  不过自他的身影隔三差五出现在花家寨以后,我在寨子里的身份地位也陡然彪升不少,俨然成了年度最受欢迎人物。不论我走到哪里,人人都是笑脸迎送敬为上宾,就差黄土铺路净水泼街,再洒点花瓣垫脚了。
  天晓得在这之前我所过之处还是家家闭户鸡飞狗跳,这如今绝对应了那句水涨船高的老话,托赖着君家寨少主这位美少年做靠山,我也跟着体味了下风光无限的畅快。
  美人爹爹看我整日里得意洋洋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叹说这回可真真是‘小人’得志,让我充了回大尾巴狼。
  无独有偶,寨里的花季少女们突然没事都跑来我家门前站一站,靠一靠,隔着篱笆往里张望几眼。偶尔进门来找娘亲讨教针脚,眼睛却离手里的针线活八丈远,捧着满盒子新做的饽饽嘴上说是让我尝个鲜,我真拿起来吃干净了,脸上反而透出失望。
  二花姐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不屑到柔情似水,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飞雪的眼睑或许真能眨出水来,形同井喷。
  君亦清依旧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傲样,不过在飞雪的热情攻势下,这座小冰山也逐渐呈现了融化的趋势,就连看她时的脸色也如三月春风解冻般温暖,可是一转头面对我,就立刻变得隆冬早霜般寒冷刺骨。
  如此明显的差别待遇,士可忍孰不可忍,我高呼要求阶级平等,可人家君少爷的眼神明确视我若洪水猛兽,彻底无视我的合理抗争。
  过河拆桥的本事,天下莫过此人一等水平。我严重唾弃这种行为,顺带也唾弃了下他的人品。
  花弄影看我越发不顺眼起来,可能是嫉恨她姐姐又不好发作,一股脑都发泄在我的头上。我思前想后觉得不划算,只得了匹绝世好马,可前后受尽了夹板气。
  美人爹爹为此敲着我的头壳说,娃儿要知进退,这世间人常乐乃因知足。我斜眼看着爹爹,他分明又在对我抖包袱装深沉,其实是暗示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于是,隔壁家的铁牛和隔壁的隔壁家的狗子倒了霉,我把满腹心酸都奉送给了他们难兄难弟。
  纵马恣意,我与君亦清一前一后在广阔川原上驰骋。风将我的鬓发扯乱,丝丝缕缕的发带长远地拖入脑后青丝间。君亦清的照夜白扬蹄在苍郁草场上,神骏非凡,白鬃挥洒如承云而奔,足不溅尘。
  跑了片时,马身上隐隐有汗水渗出。君亦清勒了马,让照夜白缓步小跑。我本就不善骑,跟着收紧了‘灯笼’的缰绳,让它跟着照夜白慢跑。
  君亦清对我给千里一盏灯起的新名字‘灯笼’很有意见,我一个白眼瞪过去说,这马如今归我,我爱唤什么不与你相干。他气得噎住,垂下头哀怨的表情,像极了被欺负的新嫁小媳妇,害我憋笑万分辛苦。
  他坐在马上看着我,直到灯笼与照夜白擦身而过我才发觉自己恍神了许久,抬头对他歉然一笑,他还是恒古不变的冰封神情。
  “小丫头想什么呢,这么专心致志?”
  我摇头,坠在丝绦上的银铃随风而动。他欺近身,努力想从我的脸上瞧出端倪,我作势扬了下马鞭,吓得他猛退回身。
  “君亦清,你心里很欢喜飞雪是不是?”我坦言相问,他凝眸看我,微微颔首。
  “那你知道弄影也欢喜你得紧吧?”我又问,他还是不说话,只略微点下头了事。
  “其实我觉得飞雪人不错啊,温柔又美丽,待人也知礼数,将来作君家寨的少夫人正合适。”我冲他一笑,他的唇边跟着扬起浅笑。
  “小丫头倒会替我筹划,说说,如果那时我娶了飞雪,你又会身在何处?”他的朗目流曦,轻浅一笑便如冰川化水,让人沉溺不已,难怪惹来无数少女芳心暗许。
  “我自然是和爹爹娘亲在一起,还有灯笼。”说着,我伸手拍了下灯笼的脖颈,它打了个鼻息,甩着额上那缕红鬃。
  “难道那时你就不嫁人了?”君亦清问道,眼中满盈嘲讽。
  “我不喜欢嫁人,也不想嫁人。”瞪他一眼,他唇边的笑隐去,伸手过来拂了下我的发丝。
  “小丫头又胡言乱语了,你怎知自己将来之事?当心真的找不到婆家时,才哭闹着要花轿坐。”
  我拨开他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乱说,今生我原本就没打算嫁人,也不想被人随意左右。”
  他的表情一凝,目光在我的脸上兜了圈,仿佛是在重新审视我。
  “丫头,你可知自己所说意味什么?”
  “自然知道。”
  “那你……”
  “君亦清,你知道醒月国的传世神话吗?给我讲讲好吗?”我抢先问了句。
  他的眼眸中流光闪烁,笑道:“刚还说这辈子不嫁人,我以为你是说真的,怎么一转头就关心上醒月神话了?那可是关于天人相爱的传说,你小丫头听得懂吗?”
  我‘嘶’一声吸气,扬起马鞭抽过去,他哈哈大笑纵马跑开几步,回过头冲我挑眉笑道:“好个刁蛮的野丫头!活该这辈子嫁不出去,到时候本少爷发发善心娶了你吧,省得你去祸害别人。”
  他左一句接右一句地断定我嫁不出去,其心实在可诛。我气得挥鞭子连抽了几下,都被他闪身躲过。
  “你不是要听故事吗?那就乖乖地别闹啦!”他一把攥住鞭梢,手上用力,我没控制好力道,歪身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尖叫声未及出口,我已经一屁股跌进草丛里,扑腾起漫天的花絮,洋洋洒洒地落了我满头满身。
  君亦清迅速翻身下马,跑过来歉然地看着我,拉住我的胳膊问长问短。我恶狠狠地剜他一眼,突然一个猛虎扑羊将他按进草丛,合身翻滚了几圈。
  直到他的一张俏脸上沾满了草屑,我才放开手坐起身,仰天狂笑起来。他躺在草里,也不起身,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被他幽深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撇了下嘴角说道:“你拉我下马,我拉你滚草地,咱俩扯平了。”
  “你啊,就是这么不吃亏的性子。”他叹口气,坐起来,伸手在我头顶上拍了几下,“花家寨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我当初听了还不信呢,现在算是亲身体会了。”
  他这算是夸我还是损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我坐在一边,双手托在腮上等着听他讲故事。
  他煞有其事地咳了下,缓缓说道:“传说在千年前,醒月国的护国神女和一位天人相恋,后来神女化身迦兰紫藤,而天人的心头血幻化成一朵冠世雪莲,被世人称作凝晶雪。这两个人相爱不相见,一个为守护天下苍生在幽谷独自撑天,一个因思念爱人在冰川绝顶屹立,永生永世轮回不休,即便是沧海桑田,也无法重聚。”
  待他说完,我由衷叹道:“如此看来,迦兰和凝晶雪都够倒霉的。”
  他极不自然地歪了下眉峰,苦笑道:“这故事旁人听来感动万分,怎么被你一说,就变了味道?”
  “你笨呗!既然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不如从最开始便不相识,不相识便可不相知,不相知就不相爱,不相爱就不会苦痛悲哀,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况且这些只是神话故事,既然是故事拿来听听就好,岂能当真?”我淡淡瞥他一眼,他听完怔住神,嘴里喃念了几遍不相识便可不相爱。眼波流转看我时,脸上透出莫名的惆怅。
  “君亦清,你听说过含章宫吗?”我顺口改了话题,他听到含章宫时眉头蹙了起来,但随即面如白板没表情。
  “醒月国没听过含章宫的人凤毛麟角,含章宫柔兰阁,那是神仙也住得的去处。”他抬头看着远天,似是叹了口气,“丫头,醒月国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境,那就是盼着能去柔兰阁中畅览一番,哪怕只是盏茶时分也足慰平生了。若这辈子能被召入含章宫,更是无上荣光,是凡人不敢奢望的梦想。”
  “君亦清,你可是咱们绿川冈地十八寨的君家寨少主人,何必去艳羡人家一座宫殿?何况含章宫又不是醒月国的皇宫,有什么神妙可言?”我有些不置信地问,君亦清的表情看来很是认真,眸中绽放华彩。
  “难道你不知晓醒月国的公子兰吗?那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该存在于梦境中。含章宫是没什么神妙可言,但只要有那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存在,便是受世人景仰的神仙宫阁。”君亦清看着我,对于我的固陋寡闻表现得分外诧异。
  我摇头,反问他:“我为何一定要知晓公子兰呢?难道天下人都知晓他,我就必得知晓他吗?”
  这句话是不久前他刚问过我的,现下倒被我用在他自己身上。君亦清探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骂道:“鬼灵精的花丫头!就是一张嘴皮子利索,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的手慢了点,没能打掉他的禄山之爪,无数眼刀顷刻间漫天花雨地飞过去,他老招数选择视而不见。
  “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世人都将身入含章宫看作无上荣光的事,说到底那也不过是醒月国的一座公子府邸而已。”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等我满十二岁生辰时,爹爹就会把我送去含章宫,到时恐怕你就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蓦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以为骨头会被揉碎。我皱眉看他,他的眼中一抹寒月中天般的冷冽。
  “你爹爹是什么人?竟可以送你去含章宫!?”他的口气急促,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
  我眨眨眼,佯装思索:“恩……这个啊,美人爹爹自然是老实人咯!”
  “丫头!!”
  我不理会他,凝神看向远山的倩影,在天地交融之处,弥漫着青色的烟霞。记得在石榴花开的月夜,我听到爹娘的私语,再过不了几时,我就会被带去含章宫。
  想来有些可悲又可笑,这苍茫尘世本就不是我的归宿,我不在乎未来身处何地,何年何月,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天地间一缕孤魂,漂泊在无依的九重天之下。我看到花开花谢,月盈月缺,青山绿水或可与我相伴,但我始终孓然一身。
  “君亦清,你妒忌我,还是关心我?”我笑着,望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答言,只是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其实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是不可能关心我的。含章宫柔兰阁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而我又即将走入这场梦中,他怎能不妒忌于我?
  人有太多的私心,对于这个少年,我从来不怀抱过多的期待。
  “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该说我羡慕你,或者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远远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你说我说的对吗?”
  他的话说完,我真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彩。君亦清!想不到他竟能洞察窥看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是他洞察力敏锐,亦或是我太过于纯粹易懂?
  面对他,我只能浅浅一笑,顺手将颊边散下的发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宫,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那么,就请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齐头并立。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相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人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间紧紧缠上蜜合翠羽带,肩头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几只缠枝步摇陈列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擦抹在我的脸畔颈项和胸前,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一起采撷而制,此刻正妆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型,最后在她的声声幽叹下,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人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里一朝一夕刹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脸上,才惊觉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有朝一日是会离开,走到天涯海角,因此从幼年起就刻意与双亲疏离,不动心于任何人事。想不到无心无情的人,此时居然也会流泪,我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冲美人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咋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根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丁冬环配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荡,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
  那双眼中盈着冷冽和探究,仿佛在这视线交会的刹那便将我从外到内看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浇透。
  “抱歉,我失礼了。”说完,我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车内的空气没有流动,停滞在夹面的浓香里。我的头脑昏沉,只想坠入梦中躲避这沁人的芳香。
  虽是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到凛冽的视线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无情。涂满了豆蔻红的指甲菲靡艳丽,却也诡异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惧。
  我从不知世间可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诡秘的女子,她端庄高贵,却又让人无端惧怕。她浓黑的墨发高高盘起,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只一瞥的功夫,我已断定此人在含章宫里绝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即便穿着再华贵端方,也绝难有她这般的高华气度。
  不由地,在心底我对含章宫升起了些许悖逆之感。君亦清说那座栖仙华宇的宫阙是所有人的梦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从不曾身处这梦中,哪怕只有片时的清醒,我也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涉足其间。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究竟有多少是旖旎风光的传奇,又有多少是世间人的杜撰?
  在那华丽羽翼的背后,又有几点真实,几点虚幻?
  是否有人为此引叹终生,是否有人泪干血尽?
  我盯着那女子满手的朱红指甲,她轻摇着团扇,却全没有纳凉之意,仿佛只是为了动一动手腕,将金钏玉镯撞得乱响。耳中传来车角的铜铃声,混在那些金玉之声里,如金豆撒盘,清越缭乱。
  许是看够了我的畏缩胆怯,那女子冷冷开口说道:“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柔兰阁是你入含章宫后最终的目标,若耶花溪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中闪过残忍的玩味,仿佛希望下一刻就看到我惊跳着哭求她放我回家,或是期待着我出人意料的表现。
  我在心中权衡,含章宫既然能被天下人认同,自然有它的道理。沉眉敛首,我在面上故作敬畏地回道:“谢谢姑娘教导,请教尊姓大名。”
  她用扇遮去脸上的神情,双眸在扇面的丝绢后若隐若现:“你只叫我姑姑就好,在含章宫里没有人可以有姓名。”
  “为什么?”我追问。
  她掬起一抹轻笑,如桃李蒸霞,艳丽无端,可口中言辞却欺雪凌霜般刺人心髓:“记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含章宫将是你新的开始和结束。”
  对于她的警告,我懵懂颔首,似乎她是在帮我,又似乎是在害我。可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是花家寨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小丫头花不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蓦然回首,我迷途在这世人传颂的神话梦境中。


第四章 香暖叶荇渚
  西风太液月如钩,
  不住添香摺翠裘。
  十里玉阶通九天,华灯高挑,帷幕低垂。
  我从车中走出的时候,方场上刚好停了四辆羽缎锦车,车檐四角飞翘,各坠了一只鎏金走兽风铃。风轻扬,铃声婉转流荡,声声回响在空旷的方场上。
  我极目远望了下,竟一眼看不到路的边际,单只是停车驻骝的广场,规模就堪比整座花家寨。宫道尽头,绵延倾斜而上的白玉云梯顶端直没入了云蔼中,隐约可在云曦之间看到重阁楼宇的叠影。
  站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我以为自己到了十方瀛洲,含章宫不愧是天上人间第一风流地。
  姑姑越帘而出,轻盈旋身落到地上,紫缎宫装下摆铺散开来,似极了樱落琼碧,飞凤步摇上的珠串映着日华,璀璨莹泽。我冲她一笑,伸手过去挽住了姑姑的手臂,她的娥眉冷挑,没有打开我的手。
  车铃纷乱,余下四车中的坐客也纷纷走下来。一时间钗横裙漫,端丽缤纷的女子们长身伫立在云梯前的宫道上。
  姑姑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听到她极轻声地念道:“梦泽洛女、南夕韶阳、茯叶云水、醒月神桑,你的敌人都是些厉害角色。”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四个女子,白衣清雅,绿衣灵动,蓝衣飘逸,黄衣婉媚,各有特色,相映生辉。站在四女身后,我看了看自己一身俗丽红裙,珠钗满头,倒真应了美人爹爹嘴里的俗不可耐。
  回给姑姑淡薄的微笑,我压低嗓音道:“我倒喜欢四位姐姐得紧呢,姑姑你不觉得她们很是出色吗?”
  手背上顿感一阵锐痛,几道月牙型的甲痕深印入肉,姑姑豆蔻红的指甲旁染上些许血渍。我凝视着那几道血痕,豆蔻,肉蔻,姑姑的指甲真是美呢。
  “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可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看来二郎没有教给你太多东西啊。”她的唇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眼中却尽是失望。
  我谦虚地压低了头,慢慢尾随四美走上白玉云梯。
  “姑姑眼中所看,恐怕只有敌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尽是华服美人,琼楼玉宇。”我的话刚说完,下颌就被抬起,女人凤钗上珠翠照耀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我眯上眼又努力睁开,荷露的香气沾染在我的脸上。
  “我要好好看看你的眼睛,这里面究竟是宝石,或者该挖掉省事。”她望着我巧笑嫣然地说道,眼中冷意粼粼。
  “姑姑真爱说笑。”我扭头甩掉她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
  “笑?我也觉得很可笑呢。”她的脸上又挽起一抹绮丽的浅笑,却同样无法传达到我的眼底。我不懂她在想什么,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笑。
  我走在云梯的右侧,四位美人在领路宫人的带领下,安然踏着涌地潘莲花走在左侧。四左一右,却没有人敢涉足靠近云梯正中那道雕了云吞龙的石道,十里白龙翻滚云海,隐然一股凛洌傲视之姿。
  云梯很长,长得我以为永没有走到头的可能。身畔逐渐飘过浮云,脚下踩踏着绵延不尽的登仙路,披在我肩头的雪色长绫被风拖到了虚空中,仿佛正自驭天飞舞。姑姑的紫衣流摆翩跹起数不断的波浪,迎着朝华鼓动。
  路终于走完,一座牌坊立在云端。我抬头看过去,上面没有题额款,干干净净白色的石壁。
  “敢问姑姑,这里可是含章殿了?”清越嗓音传入耳中,梦泽的白衣女子问向她身旁相陪的宫人。
  原来这里所有的人都叫姑姑,我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姑姑,忍不住思量起她和其他四位姑姑究竟谁更美些。
  “这里是含章宫的配殿,每次新来宫人时,就会先到娴月行轩拜见主上。”天青宫装的丽人在说完话后,对着白衣女子恭敬一拜。她微点头,率先向娴月殿走去。
  我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居然可以让含章宫中的姑姑礼拜。看看自己手背上惨不忍睹的痕迹,难道我的这位姑姑偏爱虐人不成?
  “小丫头,娴月殿不过是召见下人的地方,你可莫要走到这里就停步。”姑姑语带双敲地提醒我,说完松开了我的手,“醒月神女,飞天现世,含章宫柔兰阁最大的秘密,公子兰盼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迎回它千年前的主人。”
  她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我将双手拢入袖中,乖巧地点头称是。
  娴月殿里的走廊通到暗不见光的殿底,走廊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做跪拜模样的鲛人灯,鲛人双手高举银盘过顶,盘中燃着千年不灭的冥蓝鲛油。轻纱漫扬,流苏坠地,在团团叠叠的帷幕中,几点烛光妖冶飘袅。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三级檀香阶上横陈着雁翅软榻,绛红锻垫绣饰颗颗明珠。一个婀娜的身影斜倚在榻上,面目被月纱帘遮去,只能看到垂在榻角的青丝委地,如尾灵蛇。
  我随着四美对帘后的身影拜下身去,尽力压低头装出谦恭的姿态。娴月殿中微风阵阵,暗香浮动,纱幕飞弧,将五个人裹入了迷迭纱阵中。
  细碎的衣响过后,月帘后的人影坐直了身子。四位美人缓缓抬起头,尽量将自己的稀世容颜展露在那人面前。
  月帘之后,是否就端坐着闻名遐迩的公子兰?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兴奋,我不想显得与旁人异样,怀揣着满心好奇,努力仰着脖子向台阶上望去。
  水晶折光,帘后的佳人翦影绰约,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感到一双眼眸正细细打量过我们,将每个人的容貌都审视了遍。月帘下素手纤扬,跪在正前面的白衣女子向前蹭了两步,那人点点头,又摆了下手。
  不知从何处转出一位妙龄女子,她走到白衣美女的面前,递过去一只小小金牌。
  “主上赐名连浣,拿着牌子,自有人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梦泽女子领过金牌朝上叩了个头,然后起身倒退着走出长殿。
  一人屏雀中选,得金牌而去,余下的人静候着接下来的甄选。送过金牌后,少女已退入帷幕中不见了踪影。
  我和其他人又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呢?
  这冗长的大殿,幽暗不瞑的帘后人,我的心中开始惴惴不安。偷眼看过去,其他三位美人的鬓角已经浸透了汗珠,身形轻颤,可依旧巍然端立。
  又一位少女手捧玉牌而出,她曼步走到蓝衣女子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是在替主人重新审视一番。被姑姑唤过茯叶云水的少女竭力仰着头,瞪大双眼望着榻上人,她鬓角的汗缓缓划下,落入衣领缀绣的一颗珍珠上。
  少女终于将手中的玉牌递到她的面前,那女子一双英眉舒展,似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接过牌子后,她模仿白衣女子朝上叩下头去。
  “主上赐名流觞,从今日起入冼觞阁,你自去吧。”说完,两人一同起身离去。
  娴月殿中的美人越来越少,压在我心头的恐惧也逐渐强烈起来。赐名,领牌,如果这是一道入含章宫必经的程序,那么未曾获选的人,又将会如何呢?
  不敢去多想,也没有勇气猜测结果。鲛人灯明暝不定,我和另两美跪在冰凉的殿石上继续等待着。隔了很久的时间,帷幕后同时走出两个少女,她们的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木牌,一只香囊。
  三个人,两件赐物,局面瞬息间紧张起来。谁去?谁留?我藏在袖底的手捏成拳,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大殿,将心中压抑的恐慌肆意喊出来。
  这哪里是神仙梦境?这分明是魑魅魍魉的鬼府!
  在美仑美幻的外壳下,竟是弥天的诡秘气氛,让人想哭喊,想跪求,想逃得远远的不再涉足。
  我的脑海中浮现起姑姑的笑容,那双斜飞的凤眸中,有嘲弄,有蔑视,还有难以觉察的怜悯。她是在可怜我,可怜即将身入含章宫的我!
  ‘若耶溪畔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姑姑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回响,柔兰阁,柔兰阁,一个小小的娴月殿就快将我的神智溃败,我又怎敢奢望那天人梦寐中的柔兰阁?
  如天神谪仙般的公子兰,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两个少女缓步向我们走来,绣鞋踏在石板上绵软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榻上的人重又倚向一旁,仿佛眼前没有任何事发生。
  “主上赐名连心,拿着牌子,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手拿木牌的少女停在黄衣女子面前,将牌子递过去。醒月神桑的黄衣女子低头叩拜时,几点泪珠滴在砖石上。
  “主上未赐名,拿着香囊,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我的视线还没有从那欣然离去的女子身上挪开,一只精绣香囊已递到面前。我接过香囊,双手忍不住颤抖着。
  最后一人,是我!
  当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时,意识才逐渐清醒。我中选了,可以身入含章宫,而那个身旁抖如落叶的女子——南夕韶阳,我已无力关心她的结局。
  世人皆说含章好,梦里含章梦外人。
  世人究竟懂得多少?
  又怎会懂?
  怎能懂!
  娴月殿外,姑姑笑望着我,她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没有说一句话。我默默跟在姑姑身后,没有力气去看周围的景色变换,我走过多少楼阁,越过多少庭台。
  闲步花间,姑姑的紫衣是我眼中唯一的事物。姑姑在含章宫中多少年了?经历过多少次花开花落?见过多少次人世百转?
  那个绿色水衫的少女,她该何去何从?那张美艳照人的脸上,最后只凝结了化不开的凄绝。
  她……
  我的头开始疼,不能再想。在梦中见过了太多次的世事变迁,我以为自己早已看透漠视一切。可是今日只这一遭际遇,就够我将那些深埋记忆中的风雨坷折统统抹杀。果然人在生死间所经历的一切,才是最撼动心扉难以磨灭的感触。
  “现在,你还能说出当初那么天真的话吗?”姑姑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茫然看向她,她豆蔻红的指甲晃过我的眼前。
  “你可要把我的话记在心底,千万别当作耳旁风。身入含章宫,柔兰阁就是你毕生的目标,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拂开面前的花枝,一朵花落下枝头,掉进土里。我看着几重花瓣,伸脚轻轻踏了上去。
  “姑姑,你的赐名是什么?”
  她微一怔,随即媚笑横生,“不错不错,好孩子,我叫连真。”
  我点了下头,走到姑姑身前,转过头盯着她头上的飞凤步摇。凤钗珠玉高华,姑姑不愧是含章宫中的贵人。
  “连真姑姑,我叫花不语,可不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挽起烂漫的笑容,我一字一句说道。
  连真收起脸上的笑,凝神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眼被我碾化成尘的落花。
  “花不语,恭喜你身入天香阁,那里可是咱们含章宫的‘贵人’才有资格入主的地方呢。”
  贵人?
  这算不算是个好兆头,还是,厄运的始端?
  我笑望着连真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走上前,像刚进含章宫时那样伸手想要扶住她。她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下,动作稍一迟疑,最后还是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连真姑姑,不语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你可要看顾着点我啊。”
  连真浅淡一笑,笑中那双眼冷冷盯住我。
  转过一片平波镜面的长湖,连真说再前面她已经不能去了。遥指了下翠障后的画楼飞檐,她说那里就是天香阁,你拿着香囊去吧。
  我冲连真盈盈下拜,她摸了下我的额发,指尖无意挑起几缕发丝,看到了我额心正中的朱砂泪痣。一瞬间,她的眸光中似有华彩流转,忽而对我绽出会心笑颜。
  “好孩子,你好自为之。”
  “我谨记姑姑教导,您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平湖畔一别,也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得见的日子,我盯着她樱紫色的宫衣消失在山石后,转身沿着迤俪绵延在湖岸畔的回廊前行。
  绿纱帐,小轩窗,回廊蜿蜒,水光点点,时而几条浑身灿烂的游鱼溜过水面,又迅速沉了下去。
  出了翠障柳堤,面前一座水阁架在湖面上。竹窗竹门,浅淡的翠绿纱幕垂进湖水中,被和风挽动飘摇。水阁旁巍峨屹立着一栋的画楼,楼高八重,檐角玄铃,重楼水榭煞是好看。
  我移步向月门走去,穿过门洞,几株参天的凤凰木立在院中,如炽焰滔天荼靡绚丽。眼前景物,让我想起了家中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年年岁岁我曾与它相伴为伍。久违的感慨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朝那几株凤凰木走去。
  探手刚要碰到树身,头顶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诶呀呀,小姑娘可莫要碰坏了我的树,再过得三日,这凤凰木上就要结出宝贝咯!”
  声音来得突兀,吓得我惊跳着退了一步,抬头看上去,一个穿着碧绿纱衣的少女正坐在凤凰木上冲着我娇笑。
  她弯弯的眉眼蕴满笑意,看起来格外甜美,我不由自主也对她笑了下,问道:“姐姐说的宝贝是什么?怎么树上也能结出宝贝?”
  她咯咯地笑个不住,拍着手说道:“你可知这凤凰木是最宜寄生檀香木的?我为这棵白檀耗费了十年心血,再过三日就可取心炼香啦。”
  “原来这是棵香料树,难怪姐姐如此爱护。”说完,我冲树上的女子盈身下拜,“小女花不语,领命入驻天香阁。”
  笑声不断,树上的翠衣少女轻巧跳了下来,落在我面前,她拉起我的手,上下细眼打量了片刻,拉着我向水榭走去。
  “好妹子,快别和我闹什么虚礼了。我叫小谢,你叫我姐姐就好,天香阁一直冷寂了这些年,终于有人来陪我,要不我可闷也闷死了呢!”
  我仔细端详小谢的侧靥,她水肤明眸,巧笑嫣然,怎么看也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虽然口口声声说为了白檀苦等十年,想来必是幼年时就在这天香阁中长大,专为了伺候檀香木成熟取心炼香。
  “难道姐姐身边就没个服侍的人吗?怎么会不得说话解闷呢?”我疑惑地问道,小谢拉着我进了水榭,转身倒了杯茶端来。
  “那些人好象哑巴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一点意思没有。打也不吭声,骂也不回嘴,哪里有什么趣味?”她眨动着翦水明眸,俏丽活泼。
  我笑了笑:“原来姐姐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小谢坐到窗前的竹榻上,遥望着窗外的湖水,幽然说道:“一个人呆久了就想热闹热闹,可这人多了呢,我又想清净了。好比前些年,天香阁里倒也热闹,姐姐妹妹们不少人,但没几年功夫,散得散,去得去,也就冷清下来了。”
  我喝了口茶,试探着问道:“原来含章宫里的人也是可以随意出去的?但不知这些姐姐们都去了哪里?我听连真姑姑说,咱们这天香阁里住着含章宫的贵人,想来这地方也不是任谁都可奢望呢!姐姐定是尊贵无比的人物,才得常年留驻天香阁。”
  小谢听了我的话一怔,悠悠开口:“贵人?呵呵,你听差了,恐怕连真说的是罪人才对……其实她们也不是出去了,你在这行香水阁里待得时间久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罪人……?
  我凝神端详小谢脸上的神色,她的眉宇中隐然浮起寸许愁思,绝不像是在说笑。
  “那姐姐怎么还不出去呢?”我追问,看小谢的样子,恐怕这天香阁也不是个太平地界,我最好先在心里有个谱再作打算。
  “我?”小谢看向我,唇一抿挤出丝苦笑来,“可能是因为白檀木十年才得成熟,所以有人还舍不得我走吧。”
  贵人,罪人,我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一些,透过纱幕,我望向水榭外庭院里的那几株凤凰木。原来草木无知,却也可以救人一命。
  若耶花溪埋枯骨,但不知这参天的凤凰木下,又埋了多少红颜?


第五章 平湖冷含烟
  小弦切切如私语,
  月上寒蝉初惊鸿。
  凤凰木花开重蕊,如飞凰丹宇,殷红盛血。
  行香水阁旁的八重画楼,小谢说那是天香阁,从第一层到七层之间,我都可以随意去得,单只第八重,是天香阁的禁地,没有她的首肯,我绝不可踏足半分。
  小谢说得慎重,我听得认真,对于旁人的殷切忠告,我一向附耳遵从。连真曾在我初入含章宫时忠告过我,现在小谢也来忠告我,含章宫中有太多的禁忌,我是个听话的人,不想强出头作挨棒打的鸟。
  三日来,小谢一直悉心照管那几株凤凰木。凤凰花开,她将落在树下的整朵红花收集起来,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把那些花叶上溅染的尘土擦净,凑到嘴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别在腰间的锦袋里。
  我本想问她为何对这些红花如此怜惜,转念想起连真说过含章宫里没有发问的权利,又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小谢捡起落花抬头的瞬间,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咯咯几声娇笑起来:“怎么?是不是见我拾这些花很奇怪?”
  我忍不住点了点头,说道:“连真姑姑说过,在含章宫里不许多说多行,须恪守本分。”
  小谢更加肆意地笑了,我低下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立在我身前一尺处,我盯着她脚上的云头踏殿履,她的脚旁落着许多红色的凤凰花。
  小谢蹲下身,捡起一朵落花,怔目看着花瓣上殷红的色泽。凤凰花蕊层叠数重,花形就如蝶翅舒展。
  “这花儿就同人一样,需要时刻地关怀爱护,雨露滋润,方能常开不败,艳丽端方。如果在它开得正好的时候,被人折枝拿去供养起来,虽也是万般怜爱,总不如原先的样子好了。你看这些落花,开在树上的时候,好比蒸霞映瑞,可一旦败下来,也不过是化为尘土,逃不出殒灭的宿命。”小谢说得悲戚,平日里爱笑的眉眼盈着淡薄的愁绪。
  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看着红花怔神,随即叹口气,“不语,姐姐说句不该说的话,望你别介怀。当初你家人送你进含章宫,定是将此事当作了莫大的荣光。世人都说醒月国的含章宫是神仙梦境,可究竟有几人真了解这梦境中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她伸出手抬起我的脸,将凤凰花簪在我的鬓角上。盈盈一笑间,脸上的愁容刹时冲淡了不少。
  红色的花瓣迎着晨风微微而动,我的脑海中浮现起竹门柴扉外的小凳子上,少女满头的青丝旁斜插着火红的山茶花,笑如皓月。
  美人爹爹,他真的不了解含章宫中的真相吗?或者,也在竭力地追逐着这个世人皆醉的美梦?
  记忆中少女的眉眼逐渐淡去,只余下一朵艳丽的山茶花,兀自荼靡……
  我将鬓旁的凤凰花摘下来,放在小谢的掌心上,笑道:“含章宫柔兰阁最大的秘密,是为了寻找转世神女。公子兰既是咱们醒月国的尊贵世子,对那神话存有一心执念也在情理之中。但神话毕竟虚幻,虽然引得世人竞相追逐,可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啊!”
  小谢盯着我看了半晌,呼地一下站起身。我向前一步走近她,她妍秀的面目含满笑意:“传说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不语,你说的对,传说总归飘渺,又怎能敌得过实实在在的人!公子他,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眨眨眼,笑问:“姐姐在含章宫里的时日可比妹子长得多啦,怎么姐姐不知公子的心思,倒来问我?”
  小谢被我逗得娇笑连连,说道:“坏丫头,你这是取笑我吗?”
  我掩唇连说不敢,这些身在含章宫里的女子们,哪个不在冀望着能获公子兰的青睐,近而一步登天?这宫中,无人不期盼见到公子兰,无人不向往柔兰阁,恐怕就连面前这个清纯无瑕的少女小谢,也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进柔兰阁,随侍在公子兰的左右吧?
  趁小谢神思遐远,我追问了句:“姐姐可曾见过公子兰?我在绿川冈地时就听人提到,公子兰是醒月国的一则传世神话,美若天人。”
  她神色间一窒,淡淡地说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能见识公子兰的冠世风采呢。”
  “是吗?可惜那日在娴月殿,我没有看清楚……”
  我的话未说完,小谢抢先开口道:“那日你在娴月殿,可曾见到连汀主上了?你觉得她美不美?”
  她的话让我一怔,我何时见过名唤连汀的主上?难道连真姑姑还有个名字叫连汀吗?
  “笨丫头,你进含章宫第一日就觐见过连汀主上。娴月殿的主人名唤连汀,可是咱们含章宫里出了名的美人呢!”她看我一脸茫然不解,笑着说道。
  我一声轻呼,才知道那日水晶帘后的佳人竟是连汀。虽然娴月殿中层层叠帐遮去了她的面目,但我仍清楚记得幽暗的宫殿中四处漫溢的诡秘氛围。
  好冷的娴月殿,好冷的连汀啊。
  “原来那是连汀,我以为……”
  “你以为是公子兰为你们赐名,对吗?”小谢将我没说完的话接过,唇边一抹冷笑。
  她猜得没错,我确实以为那日在月帘后的翦影是传说中的公子兰。可惜我错了,公子兰是何等样的身份,怎会有闲情召见几个甫入含章宫的女子?他该是高高在上的揽月人,只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
  我忍不住自嘲了下,小谢脸上那几不可寻的篾笑彻底打散了我埋在心底的自得。我以为见到了天下闻名的公子兰,痴心幻想这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绝品人物,或许会在回眸顾盼间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念及此,我突然体会到当年绿川冈地的少女们,是怀抱着怎样的期盼只求换来那草场上的白马少年偶尔回眸。
  “多承姐姐教诲,我以后不敢造次了。”我敛眉垂首,一直看着小谢将庭院中的落花收拾到锦囊中。
  她走到凤凰树下,望着树冠喃喃自语:“等我取了白檀心炼成天下第一香后,天香阁方可重见天日。”
  她拂袖示意我离开,我转身走回行香水阁,迈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小谢站在凤凰木下,双目幽幽地盯着白檀,口中不知念着什么。
  檀香木十年一成熟,十年期待终不负所望。
  我坐在天香阁第二层的厢房中,倚在窗畔的湘妃椅上。窗外飞花绿柳,凤凰木上寄生的白檀在数日前被小谢挖了心,取出块手掌大小的香材。
  我问小谢,那么大棵白檀怎么只取得如此小的一块香材。她笑我傻丫头,白檀珍贵,树心更是最多油脂,我要那些个无用的废木做甚。
  想不到十年等待,只为了这指掌大的香材。小谢为白檀耗费心血,她说要做成天下第一香,只差白檀这一味材料。
  我有一下没一下捣着药杵,将木臼里的香料和蜂蜜提炼物捣成糨糊状。小谢管这一团糨糊叫噙香丸,说里面包含了丁香、薜箩、白芷草、九尾车、沉香和檀香,混了白梨花蕊,再用蜂蜜调合炼制成膏状,捣成龙眼大的丸子。夏天含一颗在嘴里,口角噙香长达五日,连带得满身衣物都会染上丸子里的梨花香。
  她说完跑去鼓捣那些白檀心,我坐在天香阁里,呆呆地消化着她的话。想不到含章宫中小小香丸的制作过程竟如此繁复冗杂,而且效果惊人,不仅可以消除口气,连身上所穿衣服都能沾上香味。
  我边感慨边继续捣药,小谢吩咐过我要不徐不慢整捣一千下,我数着次数,机械重复动作。
  诶!天上月宫中的兔子,是不是也在和我做着同样的事呢?
  无聊地打个哈欠,我想起小谢刚才从天香阁的第三层中拿下来一个琉璃盆,左右双耳各有中空的管子,她抱着盆跑下楼,看样子是件炼香用的器皿。
  不知道她要怎么对付那块白檀心,我数到整一千下时,放下药杵,也跟着走下楼去。
  刚从楼梯下来,就看到小谢蜷着腿蹲在角落里,面前一个风炉子,炉上架着七彩琉璃盆,盆中滚起腾腾沸水,水里泡着那块白檀心。小谢正在用力扇着扇子,时不时抬袖擦掉额角的汗珠。
  真是幅旖旎的美人扇炉图,小谢秀眉微敛,眸光晶莹,脸颊上点点汗水闪着日光。我悄声走到她背后,俯身到她耳边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小谢浑身一震,扭过头看到是我,笑了起来:“坏丫头,做什么吓唬人,没看到我在扇炉子吗?”
  “姐姐扇得好不辛苦,还是我来吧,”说着,我将她手中的扇子夹手拿过来,矮身蹲到她的身旁,“等火候够了,姐姐叫我停手就好。”
  小谢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道:“不语妹子,你真好,以前我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可从来没人愿意帮我呢。”
  我盯着风炉子,又看看她,笑说:“那是姐姐人心眼好,不肯累到旁人,我就见不得姐姐受累。”
  “不语真是好孩子。”她摸摸我的头,站起身来,“我和你说,这白檀要经过九蒸九煮,炼出最上好的檀香精油。你要是不嫌累,我就把整个整制过程全教给你,如何?”
  我点头,笑着说好。
  白檀心一共蒸煮了九天,每天都在固定的时辰,小谢说炼香是要和年份节气还有一天中的时辰相对应,再配合了周围的天,人,地,罡,气,水,风等因素共同作用,才能炼出最绝妙的香料。
  小谢讲了九天的制香方法,我扇了九天的炉子,巴掌大的白檀木终于提炼成精油,铺在琉璃盆底上薄薄的一层。小谢看着盆底这些莹透的膏脂,激动得说不出话。她转头看看我,又看看琉璃盆,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等小谢哭够了,我和她动手收拾了琉璃盆和风炉子,她捧着盆子走上楼去,仿佛是捧着稀世珍宝。
  从楼上下来后,小谢又拽着我出了天香阁,转过一道翠障玫瑰篱,走入整片的树海花川。她挑了株合欢树,用银剃刀刮下来几缕合欢树皮。
  “不语,夜合树的树皮有解郁安神消肿去淤的功效,等我再调些安息香,这噙香丸就大功告成了。”小谢晃晃手里的树皮说。
  我接过她手里的木臼和药杵,问道:“姐姐费心做这噙香丸,可是要送给含章宫里的贵人吗?”
  她一笑:“过几日,还要劳烦你去趟百草堂,帮我把这些香丸送给连慧主上。”
  “她是……?”
  “她眼下是百草堂的主上,掌管含章宫所有药草。我想配天下第一香,还需此人的帮忙。”她手里揉搓着树皮,边笑边说。
  我明白小谢的意思,看来这些噙香丸,是给天下第一香打了头阵,拿去讨好百草堂的连慧。
  不知道这位连慧主上,又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呢?
  百草堂距离天香阁不远,从后院的一溜花障走出去,半个时辰也就到了潞霖轩。许是提前收到信,我捧着锦盒刚踏进潞霖轩的大门,一位宫装女子已迎着我走过来。
  她走到近前,我已认出她是和我同时进含章宫的黄衣少女,当日在娴月殿,她的眼泪斑驳落在大殿的地砖上,盈盈下拜时的身影甚是动人。
  醒月神桑,这曾是她的美称,不过现在百草堂,我该唤她一声连心姑娘。
  “天香阁谢姑娘送噙香丸进献连慧主上,望主上福体安康。”我将锦盒高捧过头,连心接过盒子对我恭谨拂身。
  “主上谨领谢姑娘赠药之惠,请不语姑娘进殿一叙。”连心垂首为我引路,将我迎进潞霖轩中。
  我随她走入百草堂,这里布局迥然不同于天香阁。四壁临风,分外豁亮,整间厅堂无甚修饰,只是青竹草壁,连挂的帐子也极陈旧,远比不得天香阁的精巧别致,也没有娴月殿森冷诡秘。
  堂中到处弥漫着药草的气息,草香异于花香,让人闻之精神清爽,心胸舒畅。堂上正中两把木椅,一位龙钟老妪坐在右首,她的满头青丝已经尽数花白,面目沧桑,但是眼神极凌厉,不经意间投来两道凛冽目光。
  “天香阁的小谢丫头倒有良心,还记挂着我老太婆。”她徐徐开口说道,声调冰冷。
  和小谢这天真烂漫的少女相处久了,乍看到连慧这般冷硬刻板的人,我竟有些不适应,怔了下,随即回道:“小谢姑娘日日记挂着主上,只盼您福寿绵泽。姑娘因见这几日暑热,故此特备了噙香丸进献给主上养身。”
  候在旁边的连心待我说完,将锦盒捧到连慧面前。她浑不在意地挥手摒退了连心,仍是一双冷眼打量着我。
  “小谢丫头好时运,竟收了你这么个伶俐的小东西在身边,看来天香阁重振威风的时日不远了。”
  她的目光流连在我脚前的地砖上,我凛然醒悟,拜服于地。
  “主上谬赞了,不语汗颜。”
  连慧任我跪着,也不说话。这地砖异常冷硬,跪在上面极不舒服,我在心底把老太婆骂了个透,只盼她赶紧让我走人。
  “前几日老婆子听连真提起,说是花家寨二郎的女儿极有趣。小丫头,你可知咱们含章宫为何满天下地寻访妙龄女子?”我心里正骂不绝口,连慧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语,让我一下子愣了神。
  “听姑姑说,是公子兰要找到转世神女,才派人四处寻访……”我按着连真的话回禀,生怕哪句说错了惹这位老人家不高兴。
  连慧晦明莫测地盯着我,俨俨喝下一碗茶,才开口说道:“只说对了一半,传说一事终属虚幻,寻找神女转世不过是作给外人看的幌子。这含章宫是公子兰的根本所在,早八百年里也不知给埋了多少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咱们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旁人臆测,更何况是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做些偷天换日的事情呢。”
  我怔怔地看着连慧,完全没有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她看我一脸茫然,放下了手中茶碗,冷笑道:“娴月殿我这几年是去不动了,也不知连汀是怎么当得差!我看你不是池中物,早晚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咱们公子将来终有一日要登天揽月,到那时你可莫要坏了公子的大事。”
  冰冷的话语从头上传来,我浑身一颤,偷眼看上去。连慧的唇角向下耷拉着,眼中森寒淋漓。如果不是碍着我身在天香阁,只怕她这会子就要把我这条小命料理了。
  冷汗刹那间在后背滋生,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应付连慧,只好将身子抖如落叶。
  她睨着我,隔了很长时间才又哼了声:“你去吧,回去替我转告小谢,承蒙她还惦记着我老太婆。叫她放心,东西我还留着,至于给不给她,只看造化吧。”
  我扶着膝盖站起来,因为跪得久了,脚下打了个趔趄。慢慢走出百草堂的时候,我听到连慧在背后喃喃说了句话,仿佛是在说给我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天香阁畔的镜月湖,每逢月圆时还总不见太平吧……”
  回到天香阁,我把连慧的话一字不漏全说给小谢,除了连慧评价我那几句。小谢听过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对天香阁第二层里的书籍上点心,自己多学些东西。
  得了小谢的话,我每天钻进天香阁努力看书,也不管外面的事。日子过得分外太平,只是偶尔在心底想起娴月殿和百草堂,浑身猛地不自在起来。
  小谢整天把自己关在行香水阁里,研究些花花草草,我看她有时蹲在水边看看游鱼,有时蹲在树下拨拨青草,小脑袋瓜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半旬匆匆过去,月中时,小谢给了我一块木头疙瘩,吩咐我晚上去镜月湖边把这木头洗干净,她等着用来配香料。
  我手里拿着半截烂木头,左瞧瞧右看看,只觉这木心已经烂透,嶙峋错结,颜色浓深,搞不清是用来做什么的。问她为什么非要半夜洗木头,她笑着说,子夜时分镜月湖的湖水返上寒气,可以让这东西更合用。
  她吩咐,我照办。刚入夜我就拿着烂木头坐在镜月湖畔的山子石上,抬头看着月挂中天。夏夜长空上繁星密布,银白月光倾洒了整个湖面,草丛里几点蛙叫虫鸣,借着水气,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舞在湖面上。
  月光,萤光,镜月湖畔一片辉光缭乱。
  我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站起来蹲到湖岸的低洼处,将烂木头浸在水里轻轻涤洗。
  夜风微拂,晚香隐动,月上寒蝉,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刻。
  天籁之间,一道凌空长影划破满天的寂静,逾水逐波而至。月影中,飘曳翩飞的衣袂浅淡似水,青丝如瀑随影轻扬,仿佛是从月宫中走出的凌波天人。
  惊鸿翦影,绝胜风流。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凌水身影,忘记了手里还拿着块烂木头,直到突然惊觉手里没了分量,一低头,正好看到木块缓缓沉入水底。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为何,我不想惊扰了眼前的月中人,尽管那只是临水的一道翦影,却美好得仿若梦境,让人如痴如醉地沉迷。
  这是仲夏夜的一则美梦,是含章宫中不灭的神话!
  月荧皎皎,皓白华采,是月在衬人,亦或人烘托了月,竟是难分。
  烂木头终于沉得没了影,我忍不住叹口气,这下没法向小谢交代了,看来我等下只能下水捞木头。
  月影横陈,那道身影蓦然转身。
  一瞬间,我只觉视线中凝固了一双眼眸,眸中寒光数点,清冷光辉。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中只反复想着那双眼,和那眼神中悠远的神思,直到沧海桑田……
  月轮中,那人辉月流曦般的脸庞,俊美如铸。
  是月化作了人,在今夜来到这镜月湖上。那人分明站在我的面前,我却感觉不到半分的真实。
  只一眨眼的工夫,平湖冷寂,没有了那个人,那双眼,长空中挂着一轮圆满的冷月。
  叹气,再叹气,我收回视线,脱下鞋放到岸边,提起裙子跳进湖水里,老泪纵横地摸索着捞那根烂木头。
  雾气弥散,一切归入了夜的寂静。
  来若昙花,去若朝华,消于无形。
  原来,是我做了一则关于月夜的迷梦。


第六章 尝作揽月人
  玉笙吹老碧桃花,
  彩笔初画紫金栏。
  行香水阁中高挑的翠绿纱帐被风拂动,临水漫扬。
  我屈膝跪在花瓣蓄心的香垫上,及膝高的方桌上供着锉金十方炉。炉顶铸就了蓬莱仙山,一条游龙透雕在炉身上,缠绕山峦而上,山间隐约可见百鸟走兽,炉底饰着卷云纹,飞浪腾蛟,做工极为考究。
  十方炉旁,长型锦盒里盛放着数寸长的熏香。小谢说这叫聚烟香,点燃后烟气不散,腾袅婀娜,极适合用来调心养性,开灵启窍,于练功的人来说是极难得的修炼辅品。
  寸来长的聚烟香凝合了泽兰、蕙草、艾蒿、郁金、独活、丁香、伽南香几种香料,又添了冰片,小谢用指甲挑了些许白檀精油放进去,将玫瑰花瓣碾成汁液,十几味香材于每日正午按着五行生克天干地支的推算细心调制,直忙了半个月才做成。
  快完工成型时,小谢嫌香品的样子不好看,又将之前收集的凤凰花也碾成沫加进去。这一下可苦了我,整天拿着把刮刀剁红花,直剁得我看了凤凰花就想逃开。
  小谢说这香燃烧的时候,会冉冉飘出一道凝而不化的红烟,再配上锉金十方炉,最是好看不过。她的纤纤十指摩挲着聚烟香,指端被凤凰花的残沫染红。我连连点头称是,小谢这等调香圣手说好看,绝差不到哪去。
  一切准备停当,小谢握住我的手目光殷切地说,这香和香炉就烦劳小丫头送去娴月殿吧。我浑身顿时泛起寒意,语重心长地推辞,此等绝品好香还是姐姐亲自送去更妙。
  小谢不容分说,丢下东西拔脚跑回了天香阁,动作干净利落。敢情她同我一样,视娴月殿为恶鬼府,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站着进去最后横着出来。
  没奈何,她跑了,只好由我去作挨棒打的报香鸟,我手捧着香品站在天香阁的月洞外,两行热泪心中奔流。
  眨眼的工夫,小谢又一派悠闲地从后院里转了出来,手里拈着朵缀丝白兰,簪到我的鬓发里。我刚要开口,她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闪身进了画楼。
  事成定局,我满心不情愿地一步三蹭向娴月殿进发,每走一步就回头望一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含章宫中的亭台楼阁、画舫水榭数不胜数,晨光点点映照下,九重宫阙泛彩崇瑞。我凭着记忆摸索前进,浑浑噩噩也没心思欣赏如斯美景,一路僵直步伐走到无字白石牌坊下,娴月殿就巍峨矗立在石坊之后。
  前一日小谢翻箱倒柜找了套白衣出来,天蚕丝冰绡绫,裙裾和宽袖上工笔描绘了几支荷花,白衣墨荷,极是清雅。
  早起她将这袭白衣一股脑都套在我的身上,还特意从妆奁里翻出几支小巧雅致的发簪搭配。现在想来,她定是早就预谋好让我去为连汀献香,故而先将我打扮齐整了,端显郑重其事。
  我抬手拂了下裙摆,又低头审视周身,确定无一丝瑕疵可挑后,方敛眉垂首走到殿宇前。娴月殿门外早有宫装丽人端立,她一言不发地接过我手中的锦盒,引我走进殿去。
  娴月殿内一如初见时的清冷空寂,冗长走廊两侧的鲛人灯恒古不灭,殿中飞纱翩扬,流苏坠地。刚踏入大殿,熟悉的诡秘气息裹着阴寒迎面袭来,我的后背上刹时间冷汗淋漓,白衣紧贴住肌肤,寒气针扎般疼入骨髓。
  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缠上心头,让人无端压抑,银盘中妖冶的冥蓝色鲛油飞迭扑跃在半空中,仿佛魍魉鬼火。
  我尽力控制步伐朝幽暗的长殿尽头走去,一路不敢稍抬眉眼。鲛人无声跪拜在身侧,一双双微睁的眼眸擦过视线。在前引路的女子莲步款款轻移,竟似毫不在意这满殿的凄清冷寂。
  水晶帘后月纱低垂,连汀躺在雁翅榻上凛然不动。我上前几步,伏跪在木阶下。
  “天香阁进献聚烟香十方炉,以供娴月殿连汀主上赏玩。”
第一次在娴月殿中开口说话,音尾流漾在穹隆下,渐渐地消失于身后冗长的走廊中。月帘后一片沉寂,细若游丝的森冷透帘而出,我忍不住哆嗦,仗着胆抬起头看过去。
  月纱轻摇,似乎随时都会泻出帘后人的面目。水晶流光魅影,木阶旁端立的佳人正是被赐名连浣的雪衣少女。
  原来她被安置在娴月殿,整天面对连汀这冰山美人,不知道会不会严重影响她的身心健康。想来也挺可怜,正值青春韶华的少女们被送进含章宫,有幸获选的整天为奴为仆,不幸落选的还不晓得结局如何。
  盯着连浣毫无喜乐的脸庞,我的脑中晃过一角绿衫。若我不是身在天香阁,会不会现在也变得如她这般冷凝刻板?
  连浣将锦盒捧到月帘前,水晶影动,连汀从榻上坐起来,月纱蓦然飞展而开,娴月殿中的帷幕纷纷翩跹舞动,折光缭乱。
  我终于看到了连汀的真面目,雁翅榻上正身端坐的宫装丽人,鸦墨长发盘拢脑后,素淡白衣,素淡容颜,她的一切都素淡到及至,一张未施脂粉的素颜,美到不可方物。
  直到膝盖上传来尖锐的痛感,我才从连汀的潋滟容颜上移开视线。在此之前,我见过不少美人,连真美艳高华,娘亲温婉柔美,花家寨里的飞雪弄影娇俏动人,含章宫里十步一景可入笔墨的仙姿宫人们,还有天香阁的少女小谢,这些美人们各有丰采,却都无法与连汀媲拟。
  她的黛眉浅蹙,眸光微微流转间似能攫取神魂,她是冬日里凝结的一枚冰凌花,精致剔透。
  连汀略昂额头,双眸凝霜散漫而过。我只觉霎时间锋芒在背,鼻尖上缓缓渗出细密的汗珠。
  “天香阁今年的供品倒也别致,小谢越发会做人了。本宫这几日正在凝功聚神的关键时刻,难为她竟连天香阁的镇阁之宝十方炉也献了。”连汀的嗓音沙哑,如被冰辙削过,我心头一震,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貌极是相悖。
  “想来谢姐姐也知主上正需此物,故此尽心尽力地研调周全,才敢呈给主上取用。”我小心翼翼地答道,边说边揣摩连汀的脸色。
  她听我说到尽心尽力几个字时,唇边漫起笑意,点了点头:“她有这份心意就好,当年连碧姑娘获罪贬入天香阁,算来与本宫已有十年未见。本宫自来十分想念她,她可好吗?”
  我一怔,随即明白她口中所说的连碧就是小谢。原来小谢曾经赐名连碧,且是被贬谪入天香阁,怪道她说我当日听差了连真的话,将罪人听作贵人。
  “谢姐姐一切安好,劳烦连汀主上记挂。谢姐姐在天香阁曾说改日定要亲来拜见主上,只是眼下还有其他宫里吩咐的香品待制,实在无法抽身。”
  连汀眸中冷光似不经意在我脸上流过,凝声说道:“亲来拜见?她何时获准可以踏出天香阁了?花不语,看来你的谢姐姐什么也没告诉你啊。不过这样也好,少知道一分,便少一分挂心,少一分挂心还能活得更自在些。”
  她的每句话都如冰刀锉过我的心头,我呼吸微窒,隐约听出她话中的含义直指小谢有意隐瞒了带罪之身,并未对我实言以告。我想起小谢站在凤凰木下说过天香阁重振有望,当时她脸上那种莫可名状的寥落,此刻想来仍感恻然。
  或许,小谢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单纯烂漫?而天香阁第八重宝楼里,又藏了什么秘密呢?
  越来越多的疑团在心中翻滚,我抬眸望着连汀秀美绝伦的脸庞,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和百草堂的连慧如出一辙。这含章宫里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透着说不出的诡秘,时时刻刻让人如坠雾中,直憋得我想破口大骂。
  可惜,我有心没胆,只好乖乖做个锯嘴的葫芦……
  “花不语,你献香有功,本宫该赏赐你什么好呢?”
  我慌忙朝上叩头,直起身时回道:“我不敢领主上的赏赐,这原本是天香阁份内的事。”
  连汀向前倾身,口气和缓地说道:“你辛苦跑来一趟,本宫若让你空手而回,岂不叫人笑话娴月殿没了规矩?”
  她唇边挽笑,纤手飞扬,一道金光闪烁而过。我还来不及看清,只听耳畔‘叮’一声,一支凤纹鎏金的发钗正落在我的脚边,钗头上卷蔓凤翼兀自晃动。
  簪于我鬓角的缀丝白兰被劲风扯动,忽地散成数瓣,纷纷如雨零落在凤钗四周。我愕然看着四散的花瓣,耳中传来连汀冰削般的声音。
  “含章宫以兰为尊,所有兰花一概不得随意簪戴。你新近入宫不晓规矩,本宫恕你无心之过。金钗配美人,这钗子赏给你,盼你今后谨言慎行,莫要落得连碧的下场。”
  连汀赏了我金钗,顺手打散了小谢簪在我发间的兰花。我捡起凤钗插进鬓角,连汀赞赏地微微颔首。
  “你回去后替本宫多谢连碧姑娘,赠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涌泉回报。”
  月帘合拢,连汀再度隐身在层层纱幕后,我恭敬地拜下身去,站起来倒退着走出娴月殿。
  出了殿宇,我长呼一口气,再抬头看看门外高耸的无字白石牌坊,唇边扬起抹浅笑。
  金妆宝剑藏龙口,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摘下簪发的金钗,我举起它对着日华端详。双凤翔羽,比翼齐飞,如是再配上那艳丽旖旎的凤凰花缀饰发间,又该是何等样的妍媚动人呢?
  回天香阁的路上,我信步游赏含章宫中的景致。穿朱阁,转绮户,越花障,渡横波,我只顾着看风景,待到发现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再回头找路,却已经绕进阡陌花淑中走不出。
  心里一急,越发分辨不出经纬,转眼工夫浮云遮日,天上竟飘下雨丝。这倒霉催的!我今年定是命中犯水,之前下湖捞木头就算了,冻得我双腿疼了数日,今天还要被雨淋。
  想起雨,心头蓦地掠过月夜下的那抹翩跹白影,惊鸿一瞥后,竟是铭心刻骨般的深印脑海。
  那双眼,仿佛在千万年前早已熟悉,如月清冷的眸光中,藏尽了哀思,藏尽了怀念。
  是谁?记忆中是谁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曾经望着我默默无言。
  闭上眼,眼前一片红雾弥漫,谁的血洒在我的眉间,化作了今生的一滴胭脂泪?
  越深入地想,越觉得一切都想不透,困扰在脑海中的记忆混杂错乱,却独独没有那道身影。
  身上的衣料过于薄透,我觉出一点微寒,无暇再多想,我抱头蹿到花障尽处的回廊下避雨。
  雨落曲塘,如珍珠乱糁打在新荷上,水面泛滥无尽的涟漪。烟雨濛濛,接天莲叶无穷碧,湖上升起一层水雾。
  九曲回廊尽头的蜂腰亭中,缈缈白影隐约其间,我展眼望去,白衫蓦然闪过亭角,瞬息又没了踪影。
  一时好奇心大起,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廊柱,屏息探头向亭里偷偷张望。亭心中一张梅花冻石桌,桌旁的雕栏畔倚着一抹皓白身影,那人背对我望着一湖烟雨,正凝神聆听着雨打新荷,如墨青丝枕于肩头。
  一瞬间神思恍惚起来,我仿佛又走入了那场仲夏夜的靡丽梦境中。眼前虚幻似雾的身影,分明就在咫尺,却像一伸手出去,一切便会流云影散,化作镜花水月。
  湖上迎面吹来一阵细风,拂起翦水衣袂乱入风中,亭角的垂帐翩动,将那人裹进一团白雾。我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经风一吹,牙关忍不住互撞了下,那人听到动静,蓦地回过头,与我隔帐相望。
  翩若惊鸿,冠世风华!
  脑海中油然浮现这八个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就此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过来。”
  他的唇角漫扬,流云辉月般潋滟的容颜上绽出一丝浅笑。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美好得令人悠然神往,恍若一则神话,哪怕只是回眸间不经意的一次注视,也是世人梦寐渴求的荣耀。
  “我记得你,镜月湖畔的月圆之夜,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几点雨丝飘过他的侧靥,我着魔似的走了过去。
  他很美,即便是连汀,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萤虫之光难比辉月。他的笑容散发着皎皎光华,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又不敢亵渎。我的心狂跳不已,为他的一句话紊乱了呼吸。
  “你走近些,让我看清你。”
  我依言走近他的身边,他凝神看着我的脸,眸中流光闪烁。
  “你的身上湿了,怎么不知道躲雨?”
  我低头看向自己,素白的衣裙紧裹在身上,裙裾上描绘的墨荷皱成一团,已经不见之前的素雅。他的手伸过来,掌心中端着一方锦帕。
  我一怔,没有勇气接过。相形于他的完美,我突然很想消失于空气中,不想被他看到这一刻的狼狈。
  美丽的邂逅,应该是他白衣素雪,我裙裾翩跹,在霏霏细雨中,在九曲回廊下,蓦然回首,那人正在阑珊处……
  “含章宫里的桂花糖很好吃,你也喜欢吗?”
  他的话散漫不着边际,打断了我的痴想。我望着他,不知该回些什么。
  “你这样会害伤寒,回头喝苦药,定要吵着吃桂花糖。”
  我被他逗笑了,他完全当我是个稚龄孩童,生了病会闹着要吃嘴。他看我不接锦帕,抬起手为我擦去脸畔的雨水。
  “你愿意和我走吗?我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眉宇轻蹙,仿佛藏尽了世间的愁思,盈盈浅笑中,惟有清冷无双。
  “天上人间明月宫,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灵修?
  我退后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怔在半空中,没有预料到我突然的反应。
  灵修,自古以来都是妻对夫,臣对君的尊称。
  这天上人间不复见的美好,或许,我该恭谨地唤他一声,公子兰。


第七章 君心似明玉
  东风吹醒梨花梦,
  春归不恋梢头住。
  “天上人间明月宫,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凤凰木下,一抹素白身影盈盈而立,那人回眸潋滟一笑,飞花缭乱,青丝漫扬在艳丽的红花中。
  我看不清眼前人的眉目,唯觉那是个无端美丽的身影,我踏上一步,想要走到近前,烟雾蓦忽腾地而起,遮去了我脚下的路。
  我揉揉眼,再定睛望去,凤凰木参天苍郁,小谢一袭翠衣卧在树上,低头凝视着几株寄生的白檀,她的双脚一荡一荡,抬头对我展颜而笑。
  “不语妹子,你说我这白檀生得好不好?”
  我怔目盯着她的笑靥,她笑得越发甜美,伸手摘下一朵凤凰花簪在鬓畔。
  “不语,你说这花美吗?我美吗?”
  我点头,她冲我伸出手,我茫然走到凤凰木下,抬手想要拉她。她的十指张开,缠住我的指掌,殷红的凤凰花汁液沾染在我的手背上,艳丽菲靡。
  小谢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近,我屏息看着她逐渐下压的身影,她的长发散落凌乱,缠绕上我的颈项。
  红花,美人,绿荫如瀑,她像一尾翠绿的蛇卷上我的身子……
  “哇——!!”
  我从梦中惊醒,一声惨叫响彻寰宇。睁眼瞪向穹隆,悬天画梁上垂下数不尽的冰绡白幔,一动一静间,摇曳生姿。我转了下脖颈,觉出些许僵硬,但好歹还在自己身上。
  数道烟弧袅袅从铜鼎中流泻而出,四脚镏金瑞兽的兽口中衔着灯盏,跳跃的火光映入我的眼中,我的视线随着游弋的火光而动。
  想起方才梦中的情景,浑身忍不住轻抖。我深深地吸入空气中弥漫的馨香,这香气非麝非檀,若有似无,倒和白日里遇到的那人身上香气极像。
  平地起风,穿轩户,逾高阁,冰幔狂舞掀翻,青玉雕栏旁露出一道白影,衣如雪,发如墨,钟秀灵兮,天上人间不可多得。
  他斜倚在玉栏旁,一手执只小巧银壶,仿佛专为了拿在手中把玩,许久不见他喝过一口。
  “梦到什么?好惨的声音。”
  他转过头,一双冷眸凝住我,唇边挽笑。我望着他执壶倚栏的翩翩翦影,细声问道:“这里是……?”
  他且笑不语,唇边高挑的弧度婉和柔美。过了半晌,他看够了,才缓缓说道:“这里是柔兰阁,”他顿了下,专注盯着我的脸色,或许他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到惊诧或艳羡,再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是世人口中传颂的神仙梦境。”
  我偏过身侧躺,视线划过缕缕青丝间隐没的玉枕:“这枕头不好,硌得人脖子疼。”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在柔兰阁中因他这一笑而蓦生的悸动。点点晶华映瑞下,他安然凭栏倚坐,回眸顾盼间,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云曦,清雅脱俗。
  “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不怕我吗?”他说着眨下眼,神色里透出戏谑。
  我也眨眨眼,嘿嘿憨笑:“为什么怕你?你会教训我?还是打我?莫非你会吃了我?”
  他手中的银壶晃动,极轻的笑声有一下没一下传入耳中:“我不会打你,也不吃你,你猜猜我是谁?”
  不着痕迹地睨他一眼,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除了他谁能清楚知悉我的出身,除了他谁能如此美不方物?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懵懂幼童。既然如此,我索性一装到底,也省去了彼此防备的麻烦。
  我眼白翻天,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你是神仙?”
  他摇了摇头,浅颦轻笑:“错了,再猜。”
  即便是笑,也淡不去他眉宇中凝固的愁绪,他贵为醒月公子,他坐拥含章宫,深受天下人的仰慕,这一方天地,也只是他翻手覆掌间恣意玩弄的戏物。他还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什么可烦忧?
  我想为他抹平眉心的那道细痕,虽然仅限于想象中。
  “不是神仙,难道是妖怪?”促狭看他一眼,他应该不会介意我小儿家口没遮拦。
  他从雕栏边起身,缓缓踱步走到我的面前,投影落在我的脸上。我望着他的脸越靠越近,潋滟的眉目晃过眼前,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心怦然一动,乱如风絮。
  “花不语,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我的名字?”他的手指拂过我的侧靥,轻托住我的下颌,根根百合般细腻白皙的纤指,如寒玉冰凉,“娴月殿中第一次见你,倒看不出如何狡黠诡诈,是那时的你在故意装憨,还是此刻故作聪明?你嘴里说不怕我,为什么又假装不认识我?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神仙梦境,你听了毫无反应,却在我让你唤我灵修时刻意躲远,那时你心中若不知我是谁,未免也反应得太快了些。”
  我浑身一震,怔怔地细嚼着话中含义,他字字珠玑,竟在瞬间将我从内到外看了个透。想不到当日在娴月殿月帘之后的人会是他,而我却一直以为镜月湖畔惊鸿一瞥才是初见。烟雨亭心再遇,他说的不错,我确是与他第二次面对面‘相见’。
  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作孽不可活,我妄图在他的面前耍心计,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他的眸光丝丝流转,我被吸入那团绚丽光影中,冷得剧烈哆嗦起来。他俯下身,贴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轻声问道:“现在说说看,我是谁?”
  眼角瞥见他的唇翕动,我茫然答道:“公子兰。”
  三字脱口而出,冰绡帘帐蓦地扬起朔弧,从雕栏外的夜色中掠入数不尽的夜樱,缤纷散乱如雨翩跹飞舞在画梁穹隆之间。
  帐角坠地的明珠流苏在烛火下跳迭着垂影,满宇飞花飘絮。一片樱瓣擦过我的脸颊,他张开指掌,握住了一团飞花。
  “我喜欢你叫我灵修,公子兰,不是我的名字。”他撤身向后,似笑而非地望着我。我下意识地撇撇嘴角,盯着他沉默不语。既然被他揭穿了本性,我再装天真已经没有意义,伸头缩头都难逃一刀,不如求个痛快了结。
  “怎么?你生气了吗?”他有些惊诧地问,对上我郁闷的眼神,突然哧地笑出来。
  他越笑越畅快,我越发莫名其妙,分明觉得他深不可测,可有时候又摆出一副无害悲伤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仿佛天下最单纯和最高深的人凝结成了一体,而这个矛盾的统一就叫公子兰。
  他可真是个怪人,我盯着他的笑靥,如是感叹。
  “我让你叫我灵修,你不愿意吗?”他收住笑,眼底眉心又浮起轻浅的愁思,“不愿意就算了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叫什么……”
  他抬腕对着手掌吹了口气,缤纷夜樱向我迎面扑来,他的脸迷离在片片落英中,幽若深潭的眸光一闪而逝。
  “这银壶空了十年,柔兰阁里的梨花开得正是好光景。”
  他的话说完,转身消失于层层冰帐之后。我怔目看着锦缎上零落的花瓣,身下的玉枕凉透,渗出丝丝冰寒,正映衬着我心头眉间的一点惆怅。
  次日清晨,我在酣睡香甜中被冗杂凌乱的笑语吵醒,睁开眼茫然四顾,柔兰阁宫人们一个个笑靥如花地端立在枕榻畔,难掩好奇地望着我。
  无数双美目妙瞳同时投注过来,我张口欲呼,话到嘴边硬憋了回去。越过层叠宫衣,我看到高华璀璨的飞凤步摇闪烁光芒,连真姑姑樱紫色的长袍曳地流淌。
  她走到床前,对我颔首,目光中几许嘉赞:“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会无期,会无期,咱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好孩子,你果然没有教我失望,这登天路,你倒走得比旁人快得多。”
  我撑肘起身,连真拿过一只锈墩垫到我的背后,扶我坐正。那双手上豆蔻红的指甲艳丽依旧,现在却不会再伤我分毫。
  “公子等你多时,几次遣了人过来看候,因见你睡得好总没打扰。”连真抿唇一笑,“抓男人心的本事,还是不语你更胜几分呢。”
  连真的话引得宫人们嬉笑不断,一时钗横裙漫,莺歌燕语,柔兰阁中相映生辉,只有我被闹了个大红脸。
  我低头看看干瘪的胸部和发育中的五短身材,抬头有些怨怼地瞪向连真。她掩唇笑够了,正色道:“咱们公子不是只看表面的肤浅之人,他抬举你,定是因你有值得看重的地方。”
  脑海里浮现起公子兰给我的鉴语,狡黠诡诈,故作聪明,暗暗叹口气,真不知该不该告诉给连真听呢?
  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服侍停当了,我站到立镜前,冰晶光亮的镜中映出我的身影。昨日那身墨荷宫装想必早就被扔出柔兰阁,此刻身上的银月长裙拖曳脚下,举手投足间隐隐有流光闪动,长发梳就双髻,在发丝鬓畔点缀了几粒明珠,腰上的束锦桃红妩媚,坠下串珠丝绦挂在腰侧,一身素淡中端显明艳俏丽。
  梳洗完毕,再用早膳,我坐在桌前吃的津津有味,连真姑姑几次眼色示意我速度些,我都假装没有注意。
  昨夜之前或许我对公子兰还抱有天真美好的幻想,一个是俊美绝伦的冷漠贵公子,一个是出身山野的无知小丫头,两个人在重重高阁冷寂宫墙下,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定终身,谱写出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
  想得有点多,一口桂花茯苓糕差点把我噎个半死,我颤抖地伸出手去够茶碗,手指刚碰到碗边,两根白皙光泽的长指夹住茶碗提了起来,我的目光顺着茶碗望上去,公子兰正笑容浅淡地长身玉立在桌边,手中夹着我救命的茶碗。
  我赫赫数声,希望冰雪聪明如他能看懂我此刻的危急,他望着我浅笑连连,目光潋滟中却毫无所动。我哀怨的眼神已经够直白够露骨,可惜他非但没有领悟,还揭开碗盖好整以暇地抿了口。
  我发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所以我出离愤怒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手里抓着的糕点拍回盘子,我跳起身向他……手中的茶碗扑了过去。
  他笑着闪身,我扑了个空,他足下一勾,我匍匐倒地跌了个恶狗抢屎,用力过猛之余把噎在喉咙里那块点心生吞了下去。
  我趴在地上回头望他,他手里拿着茶碗,脸上拼命忍笑,冷艳的眉眼看上去异常扭曲,神色间更是瞬息万变。
  苍天大地啊,这个人真的是世人口中传颂的如梦天人吗!?
  铁牛我对不起你我深切体会了被人戏耍又无力反抗的心情是多么的郁闷!我在内心忏悔完,从地上爬起来,柔兰阁的玉砖纤尘不染,倒省了掸灰尘。径自走回桌边坐好,我抓起盘子里刚被拍成饼的点心重又塞进嘴里。
  心里憋着气,吃东西时就不顺,连续被噎了两下后,我索性也不吃了,抱臂坐在椅子里冷眼看着他。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
  他假装没事人似的问了句,将茶碗递到我的面前。我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就着他喝剩的残茶一股脑全灌进嘴里。
  大大地呼了口气,我放下茶碗,脆声问道:“公子大早起来找我,不知道什么事?”
  他伸手过来,拈去我嘴角的糕饼渣,回手含进嘴里。刚憋得一肚子气,被他这个过分暧昧的动作骇了个烟消云散,我怔怔看着他的美目流转。
  “这里的桂花糕味道好吗?”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的墨玉双眸微眯,唇边挑出一抹蛊惑人心的弧度,“和你家里的比呢?”
  我想了想,如实回道:“娘做的更好吃些。”
  他弯眸一笑:“既然吃了我的糕饼,就要付出代价。院子里的梨树下埋了一坛梨花白,等下你去挖出来吧。”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被人骂过小人!?


第八章 云深不知处
  锁窗风雨古今情,
  梦绕云山十二层。
  柔兰阁中,梨花漫天,半点柳绿照影。
  我蹲在花树下,边挖边在心里咒骂着公子兰。他说在兰轩亭畔的梨树花海中埋了一壶陈年佳酿,闲来无事不如挖出来喝了干净。
  我在树丛间勤劳挖坑,他悠闲地坐在兰轩玉廊下,手中捏着银壶,和身边服侍的俏丽佳人们频频笑语嫣然。最后一铲落下去,着手处依旧是空空如也,我抬头瞪向他,他将银壶放回案上,掠过层叠翩跹的宫纱羽缎,点手示意我再去旁边的树下试试。
  我撑住木锹,龇牙咧嘴地站起身,许是因为蹲得久了,猛一起身顿觉头晕眼花,摇晃中退后了半步。闭上眼再睁开时,正对上公子兰凝望的视线。
  “公子,挖了半天都没有,只怕是记错了吧……”我小声嘟囔埋怨了句,引来玉廊下的丽人们惊呼不已。
  “可惜这满院美景被你糟蹋干净了,”他在手中把玩着一串银链,见我的目光投注过去,唇角纤扬起来,“你知道为什么这些花开得如此好吗?”
  我茫然四顾,入眼处梨海素淡莹白,缀在树梢枝桠丛间,微一抬手,便能握住满指梨白染香,偶尔吹过和风细细,顷刻间飘下落英无数。
  他见我摇头,从容轻缓地开口说道:“因为这些梨树下埋了死人,经年累月地吸取精魄,所以花开得格外好。”
  他的话说完,尽管暖阳当头,我仍是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哆嗦,方才吹在身上的和风立刻变成了阴风阵阵,旖旎风光变作阴森鬼蜮,缤纷落英仿佛召魂的纸幡,将我裹进一团惨白世界中。
  “公子真爱说笑,呵呵,真好笑。”额头冷汗直冒,我不敢耽搁,挪步走到另一株树下,挥起木锹敲进土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心里默默念叨,我挖坑你来跳,我最后送你一铲子土……
  “你现在心里一定是恨不得挖个坑把我埋进去吧?”耳边传来一句轻柔地问语,声音近在咫尺。
  我下意识地跟了句:“是啊,你怎么还不跳呢?”
  话刚出口,脑子里刹时反应过来,我双手捂嘴一屁股坐倒在地,呆了半晌没敢抬头。一片阴影罩了下来,我恨不得学鸵鸟伸脑袋扎进土里,干脆把自己埋了完事。
  细白长指挑在我的靥畔,强迫我抬起头,眸中缓缓映上公子兰笑如狡狐的脸庞,我心里咯噔一下,嘴角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这次怎么学乖了,倒是说实话?”他的眸光潋滟流转,如一泓幽潭,三分笑中含了三分冷冽。
  我不敢和他对视,目光开始到处游移,他的指尖用力,我脸上吃痛,眉峰骤拢,瞪眼凝住他。
  一阵细风吹落了无数白花,梨白落蕊扫过他的眼角,在我和他之间隔出一道翩飞的花障。他原本盈笑的眉眼,在看到我倔强瞪视的目光时蓦然怔住,托在我脸畔的指尖轻颤了下。
  “真像她……”他喃喃脱口而出,我皱眉看着他,听不懂他话中含义。
  像她?她是谁?谁又像谁?
  一抹浅愁染上他的眉宇,他放开手,失神地望了我片刻,再凝眸时又是一副风清云淡的贵公子模样。
  “你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那坛梨花白了。”
  “为什么?” 我诚恳地请教,话出口,才觉出这实在是个傻到家的问题。
  他挑唇而笑,千丝万缕流光闪过眼底:“因为那酒啊……早一日我就派人挖出来了。”
  白衣素雪的天人拂袖转身,踩踏着落花走回玉廊,我咬牙切齿地握拳站在树下,直想一木锹拍过去,彻底了结他。
  闲庭信步,我悠然欣赏着步步可入笔墨的如斯美景,间或擦身而过的宫装丽人们,皆是风情无限。柔兰阁美不胜收,景色美,人也美,而最美的莫过于那抹淡白素影,月下翩跹。
  一念及公子兰,我的好心情立刻打个折扣。转过沁香楼,跨上流芳汀的曲玉桥,迎面走来一道靓丽身影,分花拂柳中已近到眼前。我侧过身让开路,她刚要走过时忽然收足,转身对我盈盈一笑。
  “原来你在这里,怪道我去天香阁时没有见到你。”美人嗓音柔美,芙蓉俏面温婉可亲。
  我凝神看她片刻,认出她是百草堂的连心姑娘,想不到在柔兰阁中竟能遇到她。连真姑姑曾说含章宫里的贵人才有资格入柔兰阁,莫非她是公子兰的贵人吗?
  脑海里浮现出连慧那张阴戾老脸,我硬着头皮应了声。
  “咱们主上正寻你呢,怎么才刚半日光景,你已经身入柔兰阁了?”连心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问道,“是谁带你进来的?是连真吗?还是连汀主上?”
  我想了想,正要推说是连真姑姑,回眸看到她脸上神色,心里蓦忽浮起一个念头,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姐姐和我同日进宫,此刻不也身在柔兰阁吗?想必姐姐身份尊贵,是公子亲自迎入阁内的?”
  连心的眼底眉间自然流露出冀望,一瞬而逝,随即笑道:“我是奉了连慧主上之命,才能进这柔兰阁,差事交代完我就得离开,不能多停留。妹妹也是奉命前来?”
  “没人遣我来,昨日我在亭子里遇到个白衣天人,是天人带我来的,”我顿了下,瞄她一眼,拿腔作势地说道,“柔兰阁里的宫人,都叫他公子兰呢。”
  连心脸色瞬间冷窒,目光宛转,从柔至冷最后归于幽深沉寂,我在一边看得暗暗喝彩,好一个城府内敛的美人。须臾,她在脸上漾开一抹春光般的浅笑,淡淡地说了句:“是吗,那可恭喜你了。连慧主上正在百草堂里等你,这就和我走吧。”
  她率先转身,示意我跟上,我望着她的婀娜背影,眼角划过她笼在袖中的素手紧捏成拳,不自禁地玩味而笑。
  连心,莫非你也向往着柔兰阁里的一溪明月,妄图登天揽月吗?
  再入百草堂,连心没有带我去潞霖轩,转过几道蘩篱,直接将我迎进一座竹榭。她撩指挑开青丝帐,我看到连慧斜倚在竹榻的绣墩上,手中正擎着株紫草端详。
  走上前几步,这次我很自觉地先行跪拜于地,连慧没有理会我,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紫草。
  “你从哪里来?”半晌后,她的眼波流转,视线从紫草调到我的脸上。
  我恭谨回道:“连心姐姐说主上正在寻我,我从柔兰阁中来。”
  连慧的眼皮微掀,不苟言笑地睨着我细细打量,我跪在竹榭的青砖石面上,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
  “初次见你,我就说过你不是池中物,果然没几日就一步登天了。你很好,比谢丫头长进多了,起来回话吧。”
  连慧冷硬的语气中不搀一丝温度,不过好歹她是让我站起来回话了。我匆匆谢过起身,皱眉忍痛,脸上不敢露出半分怨怼。
  若不是听我从柔兰阁中来,只怕她乐得让我跪到痛不欲生,我自认没得罪过这位百草堂主上,不知她何以处处针对我。
  “你可知我手中之物是什么?”
  连慧说完垂下目光,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株紫草,草茎苍绿,如欲滴翠,叶脉上交纵密布着紫纹,三片菱形叶心中一朵小小紫花挺立。
  视线一带而过,我不敢再多看,敛目盯着脚前的砖缝。含章宫中,除了冰山美人连汀之外,这位连慧主上在我心底也属第一等变态之流。
  “不语山野之人,自知见识浅薄,还望主上赐教。”
  在连慧的面前,我表现得分外恭谨殷勤,虚与委蛇。心里万分痛苦,顺带着同情了下连心,不知她和连浣比起来,谁更幸运些?
  连慧老神入定了很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色间略微动容,终于悠悠开口说道:“谢丫头在天香阁里幽闭了十年,将个好好的如花岁月空掷。当年若不是她出手坏了连汀的嗓子,柔兰阁里的贵人当中,属她最是公子身前的第一得意要紧人物。可惜啊,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好的美人,自毁前程却再换不来公子的半分垂怜,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连慧的唇边挑起凛冽笑意,我只觉得那笑容中仿佛淬进了毒液,正伺机要溅染我一身。此时多说多错,她曾亲口告诫我要谨言慎行,我只有凛然遵从。
  “连汀的容貌是极美的,就连那副歌喉,也能令闻者销魂荡魄。当年她韶华正茂时,在呈恩殿前刚一露面,即刻艳倾四座。及至后来她领命献歌,竟是一曲唱动天下惊,引来无数王孙公子争相追逐。”
  “公子原本属意将她送与夜郎王子为侧妃,为此煞费苦心,但事到近前,连汀的嗓子却又莫名其妙的坏了。那时人人皆说是谢丫头出手毒哑了连汀,封妃一事也终作流云散。公子拉拢外援的筹谋坏在小谢手上,一怒之下将她贬谪出柔兰阁,禁锢在天香阁中戴罪思过。”
  “不语丫头,你说谢丫头此举,该不该罚,罚得重不重?”
  说到最后,连慧丢给我一个问题,我遥想当年连汀雪衣翩跹歌动天下的风姿,竟是不能自已。如今她那嗓子如被冰辙碾碎,而小谢十年幽禁天香阁,绿衣飘逸在红花楹树下,脸上难掩寥落。
  心里一阵窒涩,我突然觉得含章宫里尽是可怜人,这两个女子可怜,就连眼前冷若冰霜的连慧,还有那些缤纷艳丽的宫人们,无不可怜!
  一个女人有几个十年可以用来等待?用来痴念?
  天香阁中初次见小谢,我以为她不过是含章宫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向往公子兰,渴望身入柔兰阁,我也只当是她少女情窦心之所系。不成想,她用十年光阴枯守草木,只为再换来那人真心一眼,痴情是毒,她早已自饮难解。
  她和公子兰曾有如此深的渊源,却对我只字未提。我去娴月殿为连汀献香品,她又故意在我的鬓畔簪上一朵兰花,引得连汀出手打散了白兰。
  草木无知,草木却也看透人间冷暖,那纷纷散落的花瓣,仿若一个凋零的梦境,跌碎了小谢的梦,摔得支离破碎。
  连慧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续道:“这宫里如今肯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若不是因你身入柔兰阁,这些话我断不会说给你听。一是怕你走了谢丫头的老路,二来也是顾念着故人之情,你爹爹在绿川冈地历来可好?”
  我蓦地瞪眼看向连慧,她的脸上不见表情,惟有平淡无波。
  ……美人爹爹!?
  心里一瞬间翻滚起无数疑问,连真姑姑身为柔兰阁的贵人,却亲来接我入宫,连慧屡次提起爹爹,话里话外透着熟捻,公子兰一眼便能认出我的来历。种种这些迹象直插心扉,偶尔念及总是匆匆避过,生怕得出自己不情愿接受的结论。
  故人,故人……这可不是故友重逢,正该喜笑颜开的时候吗?
  “十年前,含章宫里放出一对璧人,其中那男子曾是连汀铭心刻骨思慕的爱人。自那男子出宫之日起,连汀因爱生恨,对公子起了反心。咱们含章宫虽说是醒月国的公子府邸,却还不是太子府,那些个皇子皇孙们又有哪个不想登天窥月?连汀身份尊贵,原是醒月国的宗家氏族女子出身,若是她背后的势力联手其他皇族,对公子的大业终是个妨碍。”
  连慧嘿嘿冷笑了几声,拨弄着手里的紫草。我听得阵阵惊惧,冷汗湿了背后的华衫,被风一吹,竟是抽丝剥茧般的透凉。
  “花再美,若是美成了祸害,总不如连根拔了太平。公子这些年虽然身在柔兰阁,却是运筹帷幄,早将势力盘踞朝野上下。宗家氏族即便势力滔天,权倾朝堂,和皇族相较却也是螳臂挡车。前几天天都皇城那边闹了些乱子,真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恐怕余波未平,咱们这含章宫里的娴月殿,也该易主啦!”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重,我瑟缩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撞到竹案犄角上,将一只雨过天青的茶碗撞翻了。
  连慧蹙眉看着我,嘴角一撇,耷拉下去:“二郎当年那么明快决断之人,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个禁不得事的窝囊废!人说虎父无犬女,我看也不尽然,真不知今日我将实情都告之与你,是对是错。诶,我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涂啦……”
  一只干枯苍老的手伸到我的颌下,将我的脸一点一点抬起。我凝目盯着连慧的双眸,只觉那里面闪过无数光华,甚是精彩。
  是杀意?是冷蔑?是怜惜?亦或是更深地试探?
  我双手紧握成拳,将性命赌在连慧的眼中。
  连慧的嗓音冰冷,如霜刀碾过我的脊背:“不语丫头,你可知道我认识谢丫头多少年了?”
  我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横拖,转眸望向轩窗外的幽篁树海,缓缓说道:“从谢丫头身入含章宫的那天起算来,老婆子认识她已经三十年啦……”
  连慧的话让我悚然动容,小谢从外貌看来只是个十几岁的娇俏少女,翠靥婀娜,眉目含羞,怎么可能和连慧已经相识了三十年!?
  “看你的样子,心中定是不信老婆子的话,对不对?”连慧一双冷眸盯着我,口气讥诮。
  我确实无法置信连慧的话,但是想起小谢脸上那抹过分妩媚的笑容,笑中怨怼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片澄明。小谢,她恨我!从我踏足进入天香阁那刻起,她就用莺语浅笑将面目遮饰得完美无缺,将我引入一张天罗地网的阴谋中。
  她想利用我对付连汀,或许还有连慧吧?她想要连慧手里的断情草,而她拿到手的那个瞬间,我也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心中一点点将千头万绪串联起来,脑海中豁然开朗,从我手捧噙香丸踏入这百草堂,就成为了四方人马交错利用的筹码,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镜月湖畔,月圆之夜,小谢姐姐知道这个秘密,连慧主上自然也知道这个秘密,只怕整个含章宫里,除了我,谁人都知晓这个秘密。几粒噙香丸虽然无法换得断情草,但一根沉水香木,却让我与公子月下惊鸿初见。连慧主上,我猜得对吗?”
  记忆中,连慧暗喻月圆之夜的镜月湖不太平,时隔不久,小谢即用一根沉香木让我露脸在公子兰的面前。
  如果说这些都是巧合,却也巧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些,让人不由得怀疑种种做作背后的真实意图。现下细思,定是连慧授意小谢如此安排,才肯将断情草给她。
  连慧又在打什么主意呢?她的目标……也是娴月殿冰晶帘后的连汀吗?
  “不语丫头水晶玻璃心肝,一点即透,很好,非常好。”连慧眼底波光流转,她的手骨嶙峋有劲,在我的手上拍了几下,“二郎生的好女儿!这断情草我留了十年,回头差人给谢丫头送去吧,老婆子私心望她能有个善终,也不枉相识一场。”
  我看着她指端的玲珑紫草,明白连慧终于做了抉择。
  “你回去好生伺候公子,柔兰阁不比别的地方,别到处乱走。千万记得莫去若耶花溪的香雪海中流连,那里是柔兰阁的禁地,进去的人有去无回。”
  我默默颔首,在心底牢记她的殷切忠告。
  若耶花溪埋枯骨,即便身入柔兰阁,也难保不是殒命的下场。只是,我可还不想做那一点花肥罢了。


第九章 香冷埋金猊
  花前尤听新人笑,
  隔墙哪闻旧人哭。
  凤凰双飞,齐鸣九天,佳人如梦,柔情似水。
  “花家寨的野丫头,你若不知我是谁,何必躲得如此快?”
  烟雨亭心,柔兰阁中,一抹淡影,一袭皓衣,公子兰俊美如铸的脸庞冷洌寡情,美得极致,美得侵肌刮骨。
  “月圆之夜的镜月湖,还总不见太平吧。”
  竹榭晓轩中,连慧说凤凰花是种毒物,天香阁遍地红花楹树,几重殷红胜血,最是危险不过。
  “传说再美,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公子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点点晨曦中,小谢蹲在凤凰木下,擒着一抹殷红说,这落花就好比人,需要时刻细心照料万般爱怜,否则终逃不过化身尘土的宿命。
  我永远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楚楚婉媚,娇俏动人。
  “你回去替本宫多谢连碧姑娘,赠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涌泉回报。”
  水晶帘后,连汀潋滟浅笑,扬手间将小谢簪在我鬓边的白兰打散。双凤钗展翅欲飞,翠玉明珠装缀其上。
  金钗配美人,这该是说给小谢的一句话。
  十方宝炉聚烟香,极致香品中凝炼入红花毒屑,袅袅烟霞艳丽诡异,像极了连真姑姑指尖的豆蔻红甲。
  “姑姑眼中所看,只有敌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尽是华服美人,琼楼玉宇。”
  我看着满目的雕梁画栋,华服丽人,真真是高处不胜寒。踩踏在世人追逐的梦境云端,我的眼前迷展着望不透的云蔼。
  我是山野出身的顽童,在含章宫中注定了我所能看到的天和地,只有四角宫墙和明月当头。我不曾见识过连慧口中的朝堂,逃不过众人操纵指掌间的权谋,我所擅长者不过是调治些陶情冶性的香料,看些风花雪月的风流。
  含章宫极至华丽的背后,隐藏了致命的魅惑。
  步步惊心地走在他人摆下的阡陌玲珑局中,我该喝一声彩,为这些绚丽缤纷的人们。
  梨落成阵,芳菲谢尽,九曲玉廊下再遇连心,她一袭鹅黄宫衣端立在烟雨湖畔,明艳笑容更胜春水涟漪。
  “主上让我转告姑娘,断情草已经送去天香阁,谢姑娘这几日正在精心研制天下第一香,想来不出月余即可功成。”
  我敛容答道:“多谢连慧主上成全谢姐姐十年苦心,天香阁同感百草堂恩德。”
  “你的心肠倒好,只是……如果将来有一天,这天下第一香用在了你的身上,你还会有此刻这番好心吗?”
  连心凝眸睨着我,唇边笑容浅淡。我被她说得一怔,视线划过她的脸庞,落在一肩之后的烟雨湖上,湖水烟波浩淼,波光缭乱漫过层叠斑斓。
  “天下第一香是谢姐姐预备献给公子的宝物,怎会轻易用在我这等人小身微的人身上?连心姐姐多虑了。”
  “哦?世事没有绝对,妹妹可莫要把话说得太满才好呢。”
  “若果如此,不语谢过姐姐的先知先觉,谆谆告诫。”
  我恭身微拜,连心抬手指向梨海,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落英缤纷落在草间,枝头未凋零的白花偶尔飘下花瓣,凌乱如雨。
  “这满院梨花开到荼蘼繁盛,总也有败落的时候。”连心眼波流转,摊开掌心,将一只未束口的锦袋递到我的面前,“这是连真吩咐我交给你的,她说这些花白糟蹋了可惜,让你捡些好的做只梨香荷包给她。”
  我接过她手中的锦袋,应了声,连心转身踏上玉廊台阶,衣袂飘逸款款而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于水雾氤氲中,我收回视线,走入浓烈婆娑的树海。
  草丛中四处散落着白梨花屑,我捡起那些花冠完整无损的,吹去上面的浮尘,丢进袋里。
  如此捡捡停停,不觉间我已深入梨阵,难辨道路。
  和风婉细,拂面吹乱了鬓畔的发丝,也吹落了一地花絮。我捡起脚边的落花,抬头时一阵晕眩袭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在树上,闭紧双眼静待片刻。
  许是刚才起身猛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眼前晃过重叠交错的光影。
  悠远的眼眸,穿过重芳落蕊望着我,泫然欲语,盈满无尽惆怅。
  风中传来飘渺的笑语,从花海深处细细滑过耳际。我凝神聆听,却又寂然无声。
  心抨然而动,流过若有似无的感觉,深想时却又抓不真切。
  刚才的……是幻觉吧?
  望着眼前靡丽的梨海,扑面的暖风中充满了素馨的雅香,我深吸几口气,让狂跳的心恢复平静。
  刚要迈步,耳边响起女子的笑语,似喜似嗔,从花叶间穿透而来。
  “凌雪生,你说这花开的好不好?”
  声音近在咫尺,我慌乱看向身周,除了满眼梨花烂漫,没有一个人影。
  “你笑什么?是笑话我吗?”
  我退后一步,脚下被裙裾绊住,身形一晃坐倒在地。
  “别再笑啦,这片梨花是你亲手所种,我叫它香雪海,可好?”
  香雪海!?
  这里分明是公子兰埋酒的梨林,怎会是连慧口中所说的柔兰阁禁地!?
  “你又笑!定是笑我不会起名字,对不对?”
  我低头看着颤抖的双手,爬起来想要跑,腿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和我走,和我走吧……”
  心念甫转,笑声消弭,变成一声漫过一声轻柔的召唤,仿佛魔音蛊惑着我的心神,无形中一双手拖住我的脚步,将我拽入了梨海深处。
  日华自枝叶间倾泻而下,在我的身上投下细碎的翦影,脚下分明没有道路可行,却在我跌跌撞撞中显出一条幽径。
  花香浓炽得令人透不过气,笑声时隐时现,勾取着我的全副心魂。意识渐次模糊,我隐约地知道不能再继续向前走,但心里一片空茫,越挣扎越觉无力。
  梨枝簌簌而动,抖落了无数英华,洒在我的肩头身畔。这片香雪梨海似具有某种魔力,花叶微颤,欲语欲诉。
  眼前骤然明亮,视线仿佛被雪刃一瞬割断,我茫然向前看去,一座七宝玲珑塔矗立在林海重芳中。
  塔身流转水晶折光,强光刺入眼中,我下意识侧目躲避,走马灯似的画面在脑海中蓦然交叠闪现。
  妖冶的血雾漫天弥散,我的眉心剧烈灼痛起来。
  一滴血飞溅上我的额头,谁的血烙印在我的咫尺眉间?
  撕心裂肺的痛,彻入心髓,我疼得无法承受,控制不住地痉挛,疼得弯下身子。
  疼……好疼!
  谁在流泪?
  透胸而过的利刃,反射着刺目的雪芒……
  一切光影快如电闪雷鸣,铺天盖地袭来,又在瞬息湮灭。
  这是谁的记忆?
  为什么让我看到?
  为什么让我感同身受!?
  意识恢复清醒时,我正站在塔下,探手向前,指尖即将碰触到塔壁。心里激灵灵一抖,我退后半步,仰头望向塔顶。
  塔高数丈,七重宝转,水晶雕壁,壁身时刻有流光闪烁。塔檐上的冰晶角铃随风而动,铃声清脆迭越。从外向内看去,塔中飞纱帷幕翩坠,团团包裹着一座石壁。
  这等禁闱重地,必定藏着含章宫里不可告人的隐秘,我不想多作逗留惹祸上身。转过身正要迈步开溜,蓦地胸口如被重锤砸落,呼吸瞬间闭塞,倒退着被撞入了水晶塔中。
  身子摔落时,脑袋重重地磕在砖面上,鼻梁一阵酸涩,这一下摔得我七荤八素,身上无处不疼,龇牙咧嘴地翻身趴在地上。缓了半晌,直到脑子里不再嗡嗡作响,我方才撑起身子。
  脸刚抬起半分,忽感微凉,冰丝月帘曳地朔起飞弧。我挥手拨开乱旋的绡帐,纱幕如波荡漾掀起层层涟漪,露出不远处一道石壁。
  白玉石壁上浮雕着缠丝雪莲,莲瓣凸出,兰花为基,雪莲玉蕊,正中悬着一卷立轴。
  一道流光闪过轴面,立轴镶嵌在整块水精墙中,远看就如凌空孤悬,轴面上绘有一位宫装丽人,踏莲而立,驭风姿态仿若谪仙。
  水精壁内隐隐有波光流淌,氲气浮动,画中女子衣袂飞舞,墨发翩翩,乍看去仿佛是活了般,随时会破画而出。
  白莲之上,宫裙摇曳生姿,女子蠕首高昂,美艳绝伦,浑身散发的气度高华凛冽,竟是不容逼视。
  “……呀!?”
  待我看清了画中人的眉目,难以自抑地发出惊呼。女子双眉正中一点朱砂痣,五官与小谢依稀有几分神似。
  这画中人……是谁?
  为何她与小谢如此神似?
  香雪海既为柔兰阁禁地,难道只是为了隐藏这副挂像!?
  无数念头划过心扉,如潮水纷至沓来,分不清心中的感觉是惊怕亦或怅然。只觉视线投注在画中人的容颜上,须臾工夫,便再难移开,只想生生世世地看着她,念着她。
  我呆怔地望着挂画,那双眼眸似曾相识,眼波流转间点点愁绪,和公子兰偶尔闪现眼底的神情极是相似。
  她……?
  “她被世人称作迦兰,是醒月国的护国神女。”
  背后响起清冷的声音,一瞬间头皮发麻,全身如被冷水浇透,我扭过僵硬的脖颈,战战兢兢地向后看去。
  公子兰斜倚在水晶壁上,双手抱胸,一副悠哉闲散的样子,唇边挑起似笑而非的弧度,冷眼盯着我。
  “你趴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
  被他一说,我才发觉臂肘处异常酸疼,脸上灼烧,原来他早就知道我闯入了禁地,却在背后冷眼旁观。
  我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蹭到他的身边,他默默看我一眼,走到石壁前站定。
  “这面水精墙是座画冢,里面葬着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神女画像。你猜猜,作画的人叫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凌雪生。”
  公子兰眼神冷窒,唇边的笑却越发深邃:“聪明,一猜即中。”
  我很想仰天翻个白眼,那画轴上清清楚楚落款写着三个字——凌雪生。公子兰明夸暗讽,我极度无语。
  擅闯禁地实属死罪,不知他等下会用什么法子整治我,最怕是被他整得半死不活,还不如给一刀干脆。
  “既然你如此聪明,猜猜我会用什么法子整治你?”
  他笑若狡狐,我抖如落叶,连我心里想了什么他都能立刻觉察,这人简直成精了!
  “不,不敢!我怎敢妄言公子心中所想……”
  我敛容垂首,躲避他炽人的目光,头顶传来几声轻笑,下颌被纤指捉住,强迫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眸光。
  “这整个含章宫里,若说谁都没这个胆量,只你一人,可是什么都敢想都敢做呢。”
  他的指尖施力,我疼得皱紧眉,却不敢将脸撇开,怕当场就被他喀嚓了。
  “公子饶我这次吧,我,我不知这里不能来的。”
  也不是我想来的……将下半句吞进肚里,我哀恳地望着他。
  “烟雨湖上溯即若耶花溪,溪畔是柔兰阁的禁地香雪海。饶你容易,你再猜猜,这作画之人和迦兰是什么关系?”他顿了下,松开锢住我的手指,“猜对了,就饶你,错了的话……”
  我将视线调回画上,没有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画中女子莲衣翩跹,眉眼盈愁,似乎是落笔之人透过她的形貌,将心中所念所想全部淋漓抒发。
  凌雪生,凌雪生……
  想起梨海中蓦生的幻觉,再细心揣摩眼前画中女子的丰姿,作画之人能够把迦兰描绘得如此灵动潋滟,必定心中有她,时刻念她,甚至是痴恋着她!
  咬牙赌一把,就当是香雪海中神灵有知,预先给出提示。
  我试探着回了句:“是……恋人?”
  “错!是仇人。”
  公子兰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答案,我心里不服,是黑是白都由他说,谁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你心里不服气,觉得凌雪生既然能将迦兰画得如此传神,必定心中有她,我说的可对?”
  我点头承认,在他面前,坦白比伪装更实际些。
  他抬手指向迦兰的眉心,正色说道:“她千年前的名字不叫迦兰,眉心也没有那一滴朱砂,凌雪生被她所杀的那天,心头血溅在她的额上,烙下了泪印。那是凌雪生对她的恨,为了千百年的转世之后,找到她,杀了她。”
  “可这画……”我不由问了句,凌雪生活着时,迦兰额前并没有朱砂泪,为什么这幅画上,却又多了那一点殷红胜血?
  “冠雪书生画完这副踏莲图后,被迦兰一剑穿心而死,迦兰临死时用自己的血抹在画中人的眉心上。这画冢中埋了醒月神女的精魄,虽是座空冢,却也保得这副画千年不朽。”
  公子兰说着,睇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为自己辩驳。
  既然猜错了,他要罚要杀,我悉听尊便,也只求他给句痛快。但他此刻脸上那副猫捉到鼠儿想要恣意戏弄的神情,着实让我胆战心惊。
  “现在,你可服气了?是否认罚?”
  我无奈点头:“认罚。”
  低头不敢看他,静静地站了片刻,月白冰纱扫过身畔,带起凉凉的薄风,裹着梨花香染。
  “哧——”近在咫尺的笑声,惊得我浑身一颤,公子兰偏着头,俊美容颜上满是讥笑,“小丫头,怕了?我便罚你……将这满院子落花扫干净,如何?”
  我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被我脸上的呆样逗得浅笑连连,见我不说话,笑道:“怎么?嫌罚得轻了?再换个法儿如何?”
  我忙不迭地回说不用,千恩万谢之余,庆幸他还没让我再挖个坑把这些梨花全埋了,我就好一顺手把自己也埋进去算了。
  暮风逆扬,公子兰弹指间,夹住风中一片落梨,拈到面前。
  “流年春易老,情爱就如这梨花,辗转指端,留香四溢,可惜落入尘土后,终会凋落化泥。”
  他转身走出塔去,我在飞纱缭乱中望着他的背影,竟觉分外寂寥。
  清冷光辉的公子兰,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醒月神女?
  流年春暮,红尘一醉,最难的,却是醉过一世。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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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文比写文难一百倍,修到瓶子了|||
  让大家久等,真的非常抱歉,后面应该会越来越顺,修改的部分增加了女主的前世和传说的呼应,避免看到后面时显得突兀不自然,边修边考虑前后呼应,因为害怕到后面大家忘了前面的内容,所以才修整前面的步调,把迦兰传说贯穿全文,但是不影响全文走向和结局。
  大家劳动节快乐,美人们越劳动越漂亮,俺爬下网继续劳动去了……


第十章 锦瑟闲争音
  芙蓉帐暖翻红浪,
  晓风月寒理新妆。
  天上方十日,人间已百年。
  我在柔兰阁的飞纱锦蔟中,看向玉栏旁坐倚的公子兰,他的黑发披垂在身畔,翩跹于夜色中,脸上间或一个蹙眉,一个回眸,都美得极致清丽。
  他喜欢看着玉廊外的一弯弧月,我躺在牙床上偷眼望着他。他的黑眸莹润光华,映着天上的月色,单薄的白衫总是被夜风挽得翻飞,整个人看去就像是被谪入凡尘渴望超脱的天人。
  我安静地躺着,他安静地坐着,他望着月,我看着他,十日来夜夜如此。
  有时候我想,公子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每当我满含探究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就被他眸光中的点点寒星吓得避开。偶尔我会看着他的脸庞入迷,直到被他戏谑的笑声唤回神志。
  含章宫诡秘难测,柔兰阁如梦似幻,可说到底这里只是他的家。有时他喝酒赏花,有时他舞文弄墨,有时又对着香雪海发呆,怔怔地望着漫天飞花,眉间盈满了浅愁别绪,一坐就是整日光景。
  他在想什么?
  想起了谁?
  他的脸上流露出的那抹凄清神色,让人看得心尖微颤,不由自主地跟着疼起来。
  他在极力地寻找着某个人,某个能助他完成毕生夙愿的人。世人口中的迦兰神女,就是他要找的人吗?
  化身为树的女子,是传说?是真实?
  一个被人恨了生生世世,却又被世人歌颂的传奇女子。
  千年前的冠雪书生,千年后的公子兰,一样的执着,一样的清冷孤寂。
  传说背后的真实,又是什么?
  每每在午夜梦回时,我会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正对上他凌厉审视的目光,背后的衣衫刹时冰凉透骨。
  若一湾静水的公子兰,即便是笑时,眼底眉梢也会透出沁心的薄凉,他的目光宛如一丝一丝的冰线,将旁人渴求的倾慕冷却。待到看清想要拂袖离开,却发现心早被缠得紧密,越挣动越觉得欲罢不能。
  他仿佛是个毒药般存在的男人,潋滟的外表下,隐藏着噬心刻骨的深沉难懂。
  十日后,天下第一香天心兰制成,一夕之间名动含章宫。
  桐楼画堂菱花镜前,连真纤指翻转在我的发间,将我的满头青丝梳成了极为繁复的流云髻。揭开梅花双纹盒,她拣出几支蝴蝶穿叶钗别在我的发髻上,又挑起指甲大小的芙蓉花钿,遮去了我额前的朱砂痣。她转身从床榻上捧起一套霓裳彩衣,展手抖开,衣料迎上日光,灼灼泛彩中甚显华贵。
  “这套衣服是公子特意吩咐预备下的,还请姑娘换上吧。”连真的口气出奇地恭敬,让我摸不着头脑,又觉得惶恐不安。
  自香雪海脱身那日,我将做好的梨香荷包送给连真,她接过时神色微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荷包纳入袖中。看着她脸上那副恍然的神情,我的心里疑窦丛生。
  乖乖换好彩衣,双腕各戴上三只镯子,碧玉、玛瑙、缠丝点金,项上挂一串东珠,随着光线转动流溢光华。
  对镜而立,我抬起衣袖遮面,镜中人也抬起霓裳彩衣,面泛桃色,双目含春,笑如蒸霞艳李。
  “姑娘真美,难怪公子近日来寸步不离地陪伴左右。”连真站在我的身后,由衷赞叹。
  我抿唇而笑,从镜中端详连真的神色:“不语承公子厚爱,自不敢忘了姑姑的恩德。”
  “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尖上的人物,该是我们奉承才对,哪里敢说什么恩德呢?”连真笑得高深莫测,就连笑容也同公子兰一样,眼中冷意淋漓。
  点点晨曦映瑞下,公子兰亲手在我的鬓边簪了朵玉带兰,兰瓣丝缕垂过我的侧靥。
  他的动作轻柔和缓,仿佛是怕碰疼了我,面对面伫立,他的眼眸中柔情满溢,竟将我视如珍宝。所非亲见,我实在难信这人能流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
  心莫名地鼓动起来,怦怦乱跳,他的眸光愈发深邃,我的大脑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花窗前,俊美男子柔情蜜意地低头看着心上人,花窗下,满身珠玉贵气冲天的女童,极力仰着脖子垫起脚跟回望上去,嘴角不自禁地垂下谗羡美色的口水……
  画面孑然而止,我的形象实在煞风景,想起他往日里的恶形恶状,荡漾的春心立刻化作清风过境。不能被此人的皮相蒙蔽,他整人的手段比起当年花家寨里的混世魔王,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世间有一种毒,是男人或女人皆沾不得的,如果身染此毒,除非本人无药可解。狠心薄幸之人,或可自愈,但自身终究是被伤得淋漓破碎,惟有斩断痴念,才可得解脱。丫头,你如此聪明,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我不觉接口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许。”
  公子兰茫然若失,喃喃重复了两遍情是何物,看我的眼神冷漠幽暗,搀进几许探究。
  “女人就如花,虽美,却轻易碰不得。即便时刻爱护,仍会被花刺而伤,何况是那些被暴风骤雨摧残过,看透了世间炎凉。”
  “女子总也不须像男子一样,即便手中无刀,也能杀人于无形。这正是女子令人可怖的地方。”
  “天香阁中,小谢被禁锢已历十载。月圆之夜你出现在镜月湖畔,我就知道这是她故意引你见我。”
  “小丫头,你可愿作旁人手中杀人的刀?”
  “既然有人布了局,我们何不将这出戏演得圆满。”
  镜月湖畔,丰莲润水,华阳初上,湖水涟漪。
  回首相望,再也窥不见柔兰阁的飞檐鎏瓦,我的耳边兀自回响着公子兰和连真的话语。
  “你这就去吧,一切自有天意。”
  “不语丫头配上这些兰花,就是比旁人好看,真真是个清丽佳人。”
  戏,要开幕了吗?
  断情草,天心兰,小谢,连汀,公子兰,全都凑到了一起,该热闹的时刻总不会太过冷清。
  我恭敬拜身退出柔兰阁,淡影皓衣,公子兰的身影逐渐迷离在飞纱烂漫中,再难寻觅。
  连真将十指伸到面前,遮去了灼灼日华,她仰头望着自己的指甲,十根豆蔻红的纤纤长甲,在她的脸上投下淡影。
  “重回天香阁,你需事事小心谨慎,十年前连碧获罪贬出柔兰阁,心中必怀怨怼。我言尽于此,剩下的路,你自己掂量着走好。”
  截一段吹拂而过的清风,不知清风是否也醉心于如斯佳景。
  我郑重点头,上前挽住姑姑的手臂,她的指甲轻轻扫过我的额头,流连在那朵花钿上。
  “你眉心的朱砂,不要轻易露于人前,香雪海中……不语丫头,一切好自为之。”她的话遮遮掩掩,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再没有下文。
  美艳端方的姑姑伫立在桥头,绿水倒映,美人嫣笑冉冉。
  我想起绿川冈地的花原茫野,想起赠我宝马的君家寨少主亦清,想起倚在柴扉旁默默垂泪的娘亲。她是真的舍不得我吧?美人爹爹和我最后对望的几眼,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终是没有忘记过。
  躺在含章宫的牙床软榻上,我时常望着窗外一点弦月,回思着过去的一切。
  前生,今世,纷乱的梦境,花家寨的双亲,整天流着鼻涕束着冲天辫的铁牛。
  美好而单纯的过去,一去不返……
  天香阁花篱月洞外,连真接过小谢递去的锦盒,在她的手背上轻拍数下。小谢高盘着满头乌发,珠钗横鬓,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庄重穿戴,水绿宫衣迎风舞动丝绦,一刹那,我以为是香雪海中所藏的迦兰神女破画而出,端立在凤凰木下。
  “天香阁罪人连碧,恭制天下第一香进献公子兰。愿公子万事遂心,鹏程无量。”小谢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朝柔兰阁方向遥拜下去。
  连真捏了捏我的手,豆蔻指甲拂上我的脸庞:“不语,连碧进献天下第一香有功,天香阁重振指日可待,你今后在连碧姑娘身边好生伺候,我在柔兰阁中,无日不想念着你。”
  连真的话,一半说给小谢一半说给我听,小谢站起身,笑靥如花地说道:“不语妹子,你的这位连真姑姑可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你是公子身边的人,我怎敢让你伺候?你在天香阁一日即是客,该我尽心款待你才对。”
  连真且笑不语,看着我和小谢,我睨了眼小谢,又飞快闪过连真的脸色,随即恭谨对连真拜下:“不语谨谢姑姑惦念,姑姑保重。”
  连真含笑点头,一把将我拉起来:“好孩子,咱们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天真烂漫地笑看着连真,没有忽略小谢脸上恍惚而过的神色。
  入夜时分,小谢沐浴后先行歇下,看她焚香又祷告十分隆重,我打趣她这哪里是迎我回阁,分明是把自己当作新嫁娘预备着出阁。
  小谢羞红了脸,叱了我几句转身回入厢房。我在水阁里直坐到月上中天,四下里悄无声息,隔窗望去,天香阁八重宝楼巍峨矗立在月夜下,树影婆娑,沙沙地被夜风吹动。
  我起身走出水榭,小心翼翼地走到天香阁下,推开门,扶着木梯一层一层走上去。踏上最后一阶,眼前蓦地被一片白茫遮去道路,天香阁的横粱上悬下几缕白绫,我双手拂开绫幔,缓步走进第八层厢房。
  不敢点燃烛火,我借着月光打量整个房间,白墙朱窗,窗棂上镂雕着百花穿藤。东首墙壁上依序挂着岁寒三友的挂画,角落的木架子上摆着粉蕊杜鹃和松竹盆景。
  月影横陈,房里阴翳不明,纱帘乱转着打了几个旋儿,一缕飞纱擦过我的肩头,我惊跳着向后看去,身后漆黑一片,半点声息也无。
  心里不由地泛起阵阵寒意,这天香阁的重地分明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小谢却说这里不得允许绝不可涉足?
  难道说……有些东西是人眼看不到的吗!?
  不要是什么冤魂索命的厉鬼吧?
  想起鬼怪神明,顿时背上寒毛耸立,浑身如坠冰窖。从观音菩萨大罗真仙一路直把西天如来念了个透,我移步走到窗前,条案上积了厚厚的浮尘,显然久已无人搭理。
  一只小竹马,一杆秃了顶的毛笔,还有木雕的小鸡小鸭,草编的小虫整齐地摆放在案上。借着月光,小竹马身上的刀刻痕迹依稀可见。
  这些孩童的玩具,我在花家寨的时候也有许多,娘亲为我编的竹蟋蟀,美人爹爹用木料雕的娃娃,曾经都是我重温童真年华的宝贝。
  本以为天香阁的顶楼里会藏着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或者金条白银堆成箱。但我万料不到,这八重楼阁之上,被视作瑰宝珍藏的竟是些小孩子玩意。
  随手拿起只小竹马,我越看越感迷惑。
  天真无害的小谢,满腹心机的小谢,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走出天香阁的时候,月光正照在凤凰木上,嶙峋树影倒垂在我的脚下。花树娉婷,小谢站在凤凰木下冲我笑着。
  我停住脚步,她上前几步,拉住我的手:“今夜的月色倒好,妹妹和我想到一起了,出来散散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地恩了声。小谢偏头打量我几眼,笑容艳如魑魅,她的脖颈弯成优美的弧度,像极了柔顺的天鹅。
  我被她盯得实在别扭,双手被拖住,半拉半拽地走回水榭。
  行香水榭里弥漫着宁息的香气,刚踏进门,立时觉得胸口一荡,全身洋溢着说不出的暖意。
  “好香!”
  我由衷赞了声,甩开小谢的手,坐到厅心的圆凳上。小谢走到跟前,亲自捧起杯茶水递到我的手里,坐进旁边的椅中双手托腮盯着我看。
  “不语喜欢这香味吗?为了调制这碗香茶,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呢。”她笑盈盈地说着,眼神自我手中的茶杯上一扫而过,“快尝尝吧,凉了就没味道了。”
  我依言抿了口,茶水碧绿,水里不见茶叶,淡淡的茶香中透着药草味道。
  “姐姐越发聪慧了,几日不见,连茶也泡得更加香甜。这是什么新茶色?竟比从前喝过的都要强。”
  小谢挽唇而笑,也不答言。我又喝了口,茶香四溢,诱惑得我忍不住将整碗茶喝了干净。抬头看向小谢,她的黑眸中点点光澜,凝神盯着我手里的茶杯,嘴角的笑透出无端的妩媚。
  指尖轻颤,心里一阵发慌,我放下手里的茶盏,和她无言对望。
  记得凤凰木下初见小谢,她穿着翠绿宫裙,迎风翩跹。她似乎偏爱绿色的衣服,绿色的披锦,绿色的罗裙和绿色的丝绦束腰。
  红花楹树,小谢婷婷玉立,偶尔转个身,迷迭进无尽翠障,巧笑绰约。
  “这茶不仅味儿好,对身子更是滋补。”小谢挪开我面前的茶盏,伸过手来抬起我的下颌,“让人喝了不光细皮嫩肉,还能益寿延年。不语妹子,你看姐姐我今年有多大了呢?”
  我心里一动,凝神盯着小谢,轻声问道:“看姐姐的样貌,总不过双十年华吧?”
  小谢咯咯娇笑起来,眼中浮现我从所未见的娇媚:“妹子这是夸姐姐呢,我怎么可能连二十都未到?姐姐虽说是没经历过多少世面,可活到今日,总也有三十六个年头啦!”
  我啊了一声,愕然道:“我只当姐姐是个还不到双十的少女,怎知……”
  我的话没说完,小谢已笑如风中花枝,摇曳多姿地打断了我:“怎知我已经是个半老徐娘?莫说做你姐姐,做你娘亲都嫌老了。”
  我心里暗惊,不明白为什么今夜她会提起这些。当初百草堂连慧曾说和小谢是旧识,我将信将疑,此刻亲耳听她说了,依旧难掩震惊。
  “姐姐驻颜有术,再过得几年,就成了不语的小妹子啦!”我觑着她的脸色答道,话里春风流溢三分。
  小谢捂着嘴笑声不断:“你这张小嘴啊,就是会说。我怎么能做你的小妹子呢,再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喊你声夫人了。”
  窗外飒飒刮过疾风,行香水榭里的烛火蓦忽暗下,片刻功夫又亮了起来。
  我盯着小谢的脸,笑容凝结在嘴角。
  她,在暗示什么?
  “不语妹子,你说,公子是不是很疼爱你?”她越笑越媚,走到我的身侧,烛光打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竟透出森冷诡异的感觉,“公子是不是每天都这么看着你?宠着你?”
  她的手摸在我的脖子上,顺着我背后的发丝轻轻抚弄,我的脊背紧绷,被她摸过的地方划过一阵颤栗。
  她倾身贴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道:“公子的手,是不是也如这般地摸过你?”
  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将我鬓边的玉带兰夹了下来。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身体如被绳索束缚,呆坐在椅上。
  小谢的脸贴在我的靥畔,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他有没有看遍你的全身?有没有用那双手仔细疼爱过你?”
  镏金铜兽口中焚烧的香料逐渐浓郁起来,空气中透出股沁人的甜腻。
  分明是风花雪月的戏言,可是从小谢嘴里说出,我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勒住,呼吸困难。心里直喊冤枉,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笑脸。
  烛火明灭不定,小谢的身影被拉成了诡异的长度,锁窗初寒,夜风森森凛冽。
  小谢缓步走到软榻前,推开了窗棂,夜风灌进屋里,将她簪在发上的金钗吹落在地。她满头的青丝瞬息间朔扬在背后,翠色衣袂翩飞不定。
  玉带兰被风吹散,丝丝缕缕的花瓣如扯絮般盘旋在厢房里。小谢回过头冲我笑了笑,百媚横生。
  这才是她的本性吧?魅惑的神态,妍丽的眉眼,无端引人遐思,无端诡秘。
  小谢的脸半隐在月色下,回眸顾盼间,竟和我记忆中迦兰的脸孔逐渐融合在一起。
  脑海中浮出水精冢内封存的画像,一样的眉眼如斯,迥然不同的气度风韵,一个高华凛然如天人临凡,一个妖媚艳丽若鬼魅人间。
  “好妹子,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不要听呢?”她的唇边弥漫着醉人的浅笑,黑发如灵蛇撺动。
  我呆滞地点头,看着窗棂前,月色下,这个凄美如画的女子。
  “这个故事有些长,你可要耐心听完,先让我好好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偏着头,似乎是在认真考虑,随即呵呵笑起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宫可不是现在这个冷清样子。那个时候啊,宫里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的,有那些个聪明绝顶的,有那些蠢笨至极的。然后有一天,含章宫里来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很小,只有六岁,但是她的爹娘却狠心把她丢在这里。”
  “世人都说含章宫尊贵无比,能入宫是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在那个孩子的心里,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带到一座宫殿,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记得,那道长廊两旁有很多的蓝色瞑火,就盛放在鲛人灯里。那个孩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好象走进了神仙梦境,她看到牙床上躺着一个美人,那人送给她一个新名字,连碧。”
  小谢轻柔地话语回荡在静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宫里,曾经有一个懵懂孩童被人唤做连碧。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在天香阁里长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册香谱,还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给身边的姐妹们戴。你说,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谢看着我,轻声问道,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说起来:“她长到十六岁那年,老阁主将她唤去,给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味道不错,毫不犹豫地喝了。老阁主笑着看她喝完,还问她味道好不好?她说好喝,老阁主摸着她的头,赞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喝了这碗茶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世间哪有什么白来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几天后,她被送进一座凡人难以想象的美妙去处,宫里的人管那地方叫柔兰阁,据说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后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岂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晓得什么是仙,什么是魔?她没有成仙,她坠入无尽地狱成了魔。”
  “柔兰阁的宫人抱来一个婴孩,裹在金丝银线的襁褓里。那个孩子真好看,如画的眉目,几乎不输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也许这就是命里的冤孽,她守着那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日渐变得俊美无伦,她有时私心地想时间就此停住,停在他们年华最美的时刻,但是老天怎么会听到她心里的奢念?那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宫里放出一对璧人,人人都说他们立了大功劳,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称羡。只有她的心里并不羡慕,她宁可守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每天给他唱歌,给他刻些小竹马,小鸡小鸭。”
  “那对夫妻出了含章宫,从此全没音信,或许是她并不关心。那孩子长到十岁,美名已经传遍天下,世人尊称他为公子兰。可是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她还是当年初入柔兰阁时的样子,豆蔻年华,青春韶美。她以为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会死也不会老。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她没有老,全是因为老阁主当年赐给她的那杯茶!”
  “十年光阴,是她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说她不该叫连碧,该叫连笑。她喜欢穿绿衣,因为名字里带了碧字,也因为那孩子曾说过,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里永远苍翠。她听了这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
  说到这里,小谢停住了,抬头望着窗外的满月。我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么回到了天香阁,连碧?”
  我脱口而出连碧两字,小谢转过头,冲我展眉而笑:“花不语,你早知道我叫连碧,对吗?从你身入天香阁的那日起,你就处处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来?你是连汀送来的人,没有按规矩赐名,这分明是连汀在暗示我,天香阁该换主儿啦!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时刻威胁着我,有你,就意味着我该消失在这世上。”
  小谢指着天上的月,冷冷说道:“我总以为公子顾念着儿时的那点情谊,多少会照拂于我,可我错了,错得万分彻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无情,到头来还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十年前,娴月殿主上连汀对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毁歌喉,再嫁祸于我,终害我被贬出柔兰阁,禁锢在天香阁不得擅出。这十年来公子一眼也没有看过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会知道其实他的连碧无辜受难呢?”
  “十年后,白檀终于被我等到,老天终究是偏向着我的,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为强。凤凰花艳丽无匹,却也是奇毒无比,我将那些花汁掺在聚烟香里献给连汀,她练功的时候自然会吸进去,虽然毒量不多,不会立时让她察觉,但今天吸一点,明天吸一点,总有毒发的一天。”
  “公子为了不动声色地铲除连汀这颗废棋,整整隐忍了十年,百草堂连慧主上只在观风,恰巧前些日子王都传来消息,宗族势力被打压盘剥,朝堂上几大望族名存实亡,连汀背后再无氏族屏障,连慧见时机成熟,才将断情草赐给我。”
  “连慧抬举你,想以你牵制我,若不是她以断情草相胁,我怎能甘心让你月圆之夜见到公子?连汀满心以为连慧恼我毁她嗓子,坏了公子的大事,可惜她错打了如意算盘,没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怎么死呢!”
  “有了断情草,我便可调治天下第一香,名正言顺地重振天香阁威名。你可知道,连汀心中真正恨的人是谁?”
  我迟疑片刻,轻声答道:“是……我?”
  “一点不错,连汀心中真正所恨之人,却是你花不语!只有你,才被所有人恨着,我恨你,连汀也恨你,就连公子,也只是利用你来除掉连汀,你以为他真的对你青眼有加吗?”小谢说完,静立在夜风中,冷眼望着我。
  原来被人恨的滋味,就如鱼刺哽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从我身入含章宫的那天起,我的存在即是个错误!
  我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玉带兰花瓣,捏在指端慢慢把玩。公子兰,你在我的鬓边别上这朵兰花,就是为了激得小谢今夜贸然出手吗?
  我,不过是你们手中杀人的刀,到头来,就如这兰花般被碾得粉碎……
  “姐姐的心思真比沟壑还要深沉,只是我也有一言相告,姐姐听了,莫要介怀。”
  小谢挽起一抹媚笑,说道:“你说吧,过了今儿个,还不知明日如何呢。”
  “姐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头头是道,让人无可辩驳,只是姐姐错算了一件事,”我凛神盯着小谢的双眼,她逐渐收了脸上的笑,“姐姐以为是连汀将我送进天香阁,我实话说给你,当日娴月殿月帘之后的人,正是公子兰。”
  “这场戏,从头至尾都是公子在一手掌局,是他未给我赐名,也是他亲手推我进天香阁,引得你和连汀以为时机到了,各自出手相斗。你真以为公子想除掉的人,只有连汀一个吗?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下面的话,不用我说完,小谢是聪明人,自然能够领悟这番话中的含义。她的脸色从震骇到平静,最终一丝波澜也无。
  “不语丫头,和你比起来,姐姐我这点伎俩又算什么?既然你直言以对,那我也不须瞒你,刚才那碗香茶里,被我放入了断情草的残渣,断情断肠,忘情忘爱,这人才可活得更加逍遥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断情草虽然于性命没什么大碍,但只要你动情生爱,便会心痛如绞,真真是恨不得立时就断了情爱。也不知这灵草是真有奇效,还是图具虚名,今后还要靠你来验证啦!”
  小谢的唇角漫扬起来,笑得越发甜美,我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自古痴情女子能有几人落得好下场?一片痴心托付后,终难逃被弃如鄙履的命运。
  小谢,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不怕累了卿卿性命?
  凤凰花开花落,漫天荼蘼业火,如欲涅磐重生。
  天香阁外的竹林里,蓦地拔起悠扬的笛曲,曲调凄恻缠绵,直欲将人的眼泪逼出来。
  小谢唇角含笑,喃喃自语道:“该来的总归要来,这戏才刚开演呢。”


第十一章 对月两婵娟
  楚腰翠展殿前欢,
  不使多情怨无情。
  笛声幽咽,响彻在竹海深处,小谢仰头狂笑,黑发飞舞在无边夜色中。
  我坐在椅上,盯着她苍白凄绝的侧靥,她转过头冲我潋滟一笑,纵身跃出了行香水榭。长夜圆月下,只剩下她一抹翠色衣袂仿若乘风之翼,轻巧落在竹海之外。
  竹林中的笛声蓦忽停了,夜风急掠而过,竹叶簌簌互撞。
  一步之前是万丈红尘,一步之后是方外仙海,竹林在天香阁外不过数步,小谢终究是破了禁令,踏出天香阁。
  “天香阁罪人连碧,恭迎娴月殿主上驾临。”小谢对着竹林深处挽身下拜,声音轻柔。
  林中许久不见动静,唯有风吹竹叶的声响。半晌工夫,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急如撒豆,金戈铁马般的狂啸而出,几欲震破鼓膜。
  小谢孤身站在竹林外,林中勃发的气息带动气流,风卷着竹叶从林中撞了出来,叶缘锋利,割开幽暗的绿光。
  不觉间,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小谢浑不在意地笑着,月光将她的倒影拖拉在地上。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扶上窗棂才发现抖得厉害,强自镇定下心神,凝目望出去。
  一团绿光瞬息擦过小谢的脸庞,光影乍闪,她抬指夹住一片疾射而过的竹叶。血痕自她的脸旁缓缓滑下,映着苍白的脸色,透出诡魅。
  “哼!胆小鬼,既然来了,竟不敢现身吗?”
  话刚落音,林中转出一抹幽影,白衣翩跹,纱绫飞曳。身影从暗处逐渐走出,清冷月光洒下银芒,照耀在连汀惊世绝艳的面容上。
  小谢款款上前一步,距连汀不到半尺前,躬身笑道:“十年不见,连汀主上越发妍丽了呢!”
  连汀一双冰眸半分不瞬地盯着小谢,手上握只玉笛,深紫缨子直坠到地上。
  “主上见了旧人,也不说几句体己话儿,就怕等会儿,想说也没得说了。”小谢的话音虽轻柔,含义却恶毒。
  连汀站在林外,眉梢未动分毫,仿佛一点没将小谢的话放在心上。
  高手过招,争在朝夕,谁先出手谁先输。
  我暗自思忖,莫非她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战胜连汀?
  小谢似乎是有意要激怒连汀,捏着嗓子叫道:“当年主上呈恩殿前献歌一曲,艳惊四座,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唱得如痴如醉。姐姐一袭白衣,绝代姿容,没记错的话,当日有那夜郎国的王子立时就要讨了姐姐去呢!呵呵,往事回首,都二十年的光景了。”
  连汀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小谢,小谢逐渐倒耸了柳眉,浑身泛起杀意。
  “姐姐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姐姐的这份气度,才害得妹子我在天香阁受罚十年。妹子一直有事想不明白呢,怎么姐姐犯了大错,公子倒浑不理会,妹子无辜却要被牵连?姐姐,你说这公平吗?”小谢越说刻薄,笑容也越发美艳动人。
  我抬手拂上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竟不敢直视小谢的笑靥。她的五官在月色下清丽难言,可眉宇间的神色却凄绝欲碎。多看她一眼,便觉得心中阵阵锐痛,身不由主地跟着自哀自伤起来。
  连汀将手中玉笛横端,凑到唇下,细细吹起乐音。笛声轻绵悠扬,仿佛野泉滴石,浮云瑞日,我胸口的烦闷随着笛声消退了不少,再转头看向小谢,她脸颊上的血痕早已干涸,目光凌乱,呼吸急促地盯着连汀。
  小谢脚步微晃,断断续续笑道:“果然……还是姐姐的手段高明,不过姐姐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吧?能破了我的惑心术,却还是解不开身上的热毒!”
  连汀浑身一震,点点头,冰锉般的声音透出玩味:“连碧,几年不见你的功夫练得挺不赖,心计也越发沉疴了,本宫差点就上了你的当。”
  “差点?姐姐这话说得让人恶心,我可是一片诚心对姐姐呢!”小谢哧了声,殷勤笑语,“当年含章宫里第一美人,那身段,那样貌,那口醉死人的嗓儿啊,到如今,姐姐还剩下些什么呢?”
  连汀双眉骤笼,片刻后,满脸戾气消散于无形,面色平和地说道:“你恨了我十多年,也该够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咱们何苦再这么缠斗下去?”
  “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小谢喃喃重复着连汀的话,望着她慈悲的面容,逐渐低下头去。
  连汀接口道:“是啊,咱姐妹二人当年是何等的亲睦?现如今又争些什么呢?十年光阴,公子是如何待你的?别再执迷了,听姐姐的话,回天香阁去吧。”
  “公子是如何待我的?是如何待我……是啊,他明知我受冤枉,却不理不睬,不如歇了这些痴念,回去了,该回去了……”小谢如被噩梦魇住,不断念着该回去了,她恍恍惚惚地转过身,背对连汀。
  连汀的唇角耷得极低,眉眼中不复绝美,抬起手中的玉笛一点一点接近小谢的脊背。
  我站在窗后看着连汀的动作,心里大急,小谢转眼工夫便要命丧在连汀手下,我该如何救她清醒过来!?
  心念甫生,我想也不想伸手入怀,顾不得摸到什么东西直朝着小谢扔了过去。“啪”一声,小谢的脸被撞歪到一边,她惊呼了声,肩头微颤从梦魇中醒过来。
  看她神志复苏,我松口气,但此举毕竟太过莽撞,我急速缩身窗后,仓促间看到连汀冲水榭方向冷冷扫过来一眼。
  小谢足下轻点,凌空旋身跃开数步,和连汀拉开距离。月光倾泻,我定神看去,一只竹编蟋蟀正在两人中间。原来被我用来打小谢的东西竟是娘亲为我细心编制的玩物,自从离开花家寨后,我便将它带在身上片刻不离。
  小谢弯腰捡起那只蟋蟀,拖在掌心上端看,仿佛那是件无上的至宝,她脸上的神色渐转柔和,嘴里更是哼起清浅小调。
  “姐姐你看,是只蟋蟀呢。”小谢捧着蟋蟀冲连汀笑道,“编得可真好,这么细密,这么认真,这是公子小时候喜欢的东西。怎么它在这里?我可真糊涂,竟把这么宝贝的东西随便丢了,姐姐,是你送回来给我吗?”
  “公子找不到他的竹蟋蟀,可要骂小谢啦,我这就给公子把蟋蟀送回去。” 小谢单纯地笑着,翠色宫衣扬展在夜风中,她的神志虽然恢复了,可说话依旧颠三倒四。我暗暗着急,脑子里飞转着念头盼她赶紧醒过来。
  连汀伫立在她的面前,眸光凛冽,如电般闪到我藏身之处,我吓得一缩身,她看到我的瞬间,唇角漫扬起来。
  额角冒出冷汗,连汀那一眼足叫我胆战心惊,我突然很敬佩起小谢,毕竟她敢与连汀这冰山美人为敌,实在勇气可嘉。
  “天香阁的小丫头,还不出来吗?”沙哑的嗓音回响在暗夜里,我浑身寒毛收缩,更往暗处躲去。
  连汀哼了声,将笛子收进衣袖里,抖手的功夫,腕上多了条缠丝软鞭。在空中虚劈数下,她冷冷开口:“再不出来,莫非要本宫亲自接你不成?”
  我吓得不敢出声,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小谢咯咯娇笑数声,扬声叫道:“不语妹子,听话出来吧,不然到时候可有你苦头吃呢。”
  我硬着头皮一步三蹭出行香水榭,在连汀手中软鞭无法触及的地方站定,她微昂脖颈睨视我片刻,看得我心里突突狂跳。
  连汀最擅长用气势吓人,早在娴月殿我就领教过她这套,此刻离得她近了,恐惧感更是翻倍狂增。
  小谢把玩着手中的竹蟋蟀,说道:“不语,这位娴月殿主上最爱戏弄人,刚才要不是你将这只蟋蟀丢出来,我早就没命啦。虽然我是一心想置你于死地,但你出手相救,我知恩图报,等下定给你个痛快。”
  小谢一番话说得轻松,那口气听起来全当我是块豆腐随便她料理。
  豆腐啊豆腐,你不用挣扎,我下手轻点给你个痛快,你赶紧投胎去过下辈子吧!
  无语看天……
  我悄悄向连汀身边挪过去一点,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娴月殿主上唤我何事?”
  连汀轻移莲步,婀娜生姿地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颌:“含章宫一别十四载,你爹爹他可好?”
  我故作惊诧,瞪着连汀问道:“主上认识我爹爹吗!?”
  “哈哈哈哈哈!!”连汀没有发话,小谢先狂笑起来,她指着我的脸,边笑边揩掉眼角挤出的泪水,“花不语,你倒会装疯卖傻!你问她识不识得你爹爹?你快让她说啊!!”
  小谢故意拆我的台,看她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我分外希望她就此噎住,耳根子也好清净了。
  “我与你爹爹算是旧交,多年不见,自然记挂着些。”连汀寥寥数语,将一生痴念草草带过,她放下手,我顿觉被她指腹扫过的肌肤如被冰扎。
  小谢叹口气,弹指间将手中的竹叶激飞:“连汀啊连汀,到这个时候你还在遮着藏着,怪不得当年二郎舍你而就旁人,你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这么深,是个男人也被你吓跑啦!”
  连汀哼了声,反问道:“你有资格质笑我吗?你对公子又是如何?”
  “诶,我确是没有资格说你呢,可我对公子一片真心实意,比不得你两只手,既要抓这个,又不舍得放那个,到头来什么都弄丢了。你情人没抓住,权势一样没有到手,在那小小的娴月殿里一困十几年,仔细想想,咱们可都老咯。”
  连汀下意识地抚上脸庞,随即展出个极端清丽的笑容:“我可没觉得自己老了,除了这嗓子再不如当年。倒是小谢你,容貌虽没变,可心气毕竟是不如从前了。”
  小谢歪着头,一手细细摸过竹蟋蟀的每个关节,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汀白衣素裹,站在银白月色下,同样的诡秘莫测。
  此刻命悬一线,小谢和连汀尚在酝酿时机,我夹在两个各怀鬼胎的女人中间左右为难,只觉得分分秒秒都难捱。
  夜风扬起两束纤长的墨发,在夜幕下交织纠缠,仿佛两尾游斗的灵蛇。
  连汀举起手里的软鞭,鞭身上烫金缠丝灼灼闪过寒光:“连碧,当年若不是你在公子面前立荐,公子怎会将我赐婚于夜郎王子?那竖子薄幸寡情之名天下皆知,你推我入火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自毁歌喉,再将罪责诬到你的身上,咱姐妹俩这笔糊涂帐,可该好好清算下了!”
  小谢将竹蟋蟀纳入怀里,巧笑嫣然:“姐姐说的很是,十四年前含章宫放出去一对璧人,我当时全没当回事。四年后,百草堂的连慧主上密报含章宫里有人生了谋逆之心,妄图加害公子兰。旁人的事我自然不管,可公子的事就是我份内的事!你恼恨二郎无情,公子迫你联姻夜郎国,毁你终身。只是姐姐你的心好狠毒,你对自己下手就罢了,怎么还来诬陷我,害我被贬出柔兰阁呢?”
  “哼!公子兰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会看不出我的那点伎俩?他不过是顺手除掉你这个祸根,你当年飞扬跋扈,在含章宫里恣意杀伐决断,好不风光!公子能留你一条性命,已属开恩。”
  小谢嬉笑着向我一指:“我知你恨极了这女娃子,她爹爹对你毫无情意,甚至连半分怜悯也无,你心里定是恨不得她立刻死了干净。好姐姐,你恨她,妹子我却念着旧情,想要代她家人好好看顾她呢。”
  我越听越惊,美人爹爹当年和连汀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全部报应在我这作女儿的身上,这女人憋闷了十几年的怨情发泄不出去,我可眼看着要倒大霉了!
  连汀被小谢一席话说得怔住,低头端详着我的脸,似乎是极力想从我的脸上寻觅出情郎的影子。我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她看久了,视线竟迷离起来,眸光投入而专注。
  “二郎……你这么狠的心,枉我对你一片真心!”连汀的嗓音虽坏了,可语气至诚,听得人不自禁地泛起满心酸涩。
  我摇晃双手,边说边退:“不!不是我!我怎么敢……”
  连汀猛地攒住我的手腕,急道:“二郎,你是不是后悔当年的选择了!?后悔当初不该抛下我?我痴心等了你十四年啊,日日都盼着你来接我走,难道……你连一丝怜悯都不愿给我吗?”
  她的手指硬如铁钳,我惊痛交加,越发不知所措。连汀神情恍惚地看着我,我额上冷汗淋漓,生怕哪句应对失策,惹得她一鞭子抽下来完结了我。
  脑子里乱成糨糊,看着她近乎痴迷的神色,我急中生智,沉着嗓子说道:“不!我绝没有辜负你的一片痴心,自从我离开含章宫,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肉麻至极的话被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泰然自若,希望美人爹爹不要怪我毁他名声才好,名声乃是身外物,此刻性命最重要……
  她脸上显出狂喜,喃喃念道:“你,你终于来看我了!我的心里,很是欢喜……”
  连汀一片痴心所系,我不禁也为之动容,默默叹口气,我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说不出的可怜可悲。
  “二郎,你心里毕竟还是有我,我这就知足了,真的知足了。”她脸色逐渐柔和,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小谢站在连汀身侧,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姐姐,如今二郎来看你,你何不与他双宿双飞,离了这含章宫呢?”小谢的嗓子里仿佛含着糖,让人甜腻得化在里面。
  连汀颊上飞红,手里的鞭子也渐渐放了下去。我心神稍宽,可转眸再看小谢,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娥眉刺,被月光晃得寒碜碜。
  当前的情势,我心中再明白不过,连汀死了,小谢接下来必定会杀了我,如果小谢死,连汀也一样饶不了我。我夹在中间左右不过是个死,唯今之计只有牵制这两人互相为敌,我才有逃生的机会。
  孤注一掷,我抬手拂上连汀的脸庞,对她柔声说道:“连碧说得是,我也早盼着与你长厢厮守,但只怕有人不容得我们。”
  连汀秀眉微颤,抖声问道:“谁不容得我们?”
  我再退一步,将身形隐入竹林的阴影中,冲她展眉一笑:“公子兰。”
  越过连汀的肩膀,我看到小谢的神色一震,怔怔地朝我看过来。
  “花不语,你果然不简单啊。”她的嘴角惨然而笑,横胸举起手里的娥眉刺。
  连汀缓缓转身,手中的软鞭如灵蛇出洞簌簌而动:“不错!公子兰容不得我们,他要将我嫁给夜郎王子。我只有拔了这根刺,这根扎在我心里十四年的刺,方能保得太平安稳。”
  话音落,她已快如鬼魅般的闪到小谢面前,挥腕就是一鞭抽了过去,小谢也不招架,将娥眉刺直逼到连汀胸前,迫得她撤招自救。
  眨眼工夫,连汀攻了三招,小谢还了三招,两人紧守门户,分毫不给对手机会。
  时不我待,看她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再不逃就没机会了,我慢挪脚步,一点一点倒退进竹林,眼看离她们越来越远,我撒腿就要开溜。
  身子还没转过去,腰上蓦地一紧,一条手臂横过来紧锢住我,将我拉入怀中。我骇得止不住狂挣,却是徒劳无用,心里惊急,嘴里又不敢喊出声,只差没哭出来。
  没等我回过神,一张潋滟姿容凑到我的眼前,吐气如兰地贴在我的耳畔轻语:“坏话说够了,就想跑吗?你还没问过本公子的意思呢?”
  我啊一声惊呼,随即压抑进嗓子眼里,慢慢将头扭过去,公子兰盈笑的眉眼,正对着我上下打量。
  “原来你背着我,倒会编派我的坏话,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嘴这么坏?”他伸手在我脸上拧了把,我无语地看着他,只想说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冤枉啊公子,我哪有!”嘴里喊冤,心里念头飞转,这一夜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想不到竹林里还蹲着尊大神。
  “是啊,公子很冤枉,不仅被你背后骂,还要睁着眼看你说瞎话。”他忍不住好笑地在我耳边吹了口气。
  麻痒的感觉瞬间窜过全身,我微微颤了下,结结巴巴地问道:“公,公子,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今天是月圆之夜,小丫头有没有想我?”竹林外的呼喝声越来越响,他还有心思问这些闲话。
  “想你作什么!?我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你快放开我!”我用力掰他的手指,可惜效果如同蜻蜓撼柱,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气得直想张嘴咬他。
  “你要是敢咬,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掰下来,说到做到。”他也不理会我的挣扎,一手搂着我,饶有兴致地说道,“有什么好躲的,有我在,她们谁能伤了你?”
  “没了你,这戏等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公子兰清冷的嗓音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欲哭无泪地瞪着他的皎好容颜,心里忍不住地大骂特骂。
  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们干吗要杀我啊!?
  公子兰你这个变态,不整死我你难受是怎么的!?


第十二章 又待凤来栖
  春花哪堪几度霜,
  秋月谁与共寒光。
  “没了你,这戏等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阵阵兰香萦绕在我的鼻端,公子兰将我揽在怀中,一手为我拂起鬓边散下的碎发,另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洁白的玉带兰,兰花芬芳瑞吐,黄蕊玉瓣。
  他将兰花别进我的发角,审视了片刻,终于放开对我的禁锢,我与他凝眸对视,他俊美的脸庞融合在夜色中,唇边挑了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苍翠欲滴的绿竹摇曳在他的身后,竹叶上沾了夜露,闪烁着点点月光。
  氤氲寒气笼罩竹海,他宛若天人姿态翩立在白雾中,我挺直脊背,扬起下巴,冲他粲然而笑。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若不作杀人的刀,反要成为任人刀俎的冤魂!
  他神色微怔,眸中闪过光华,幽远深邃。我无心细究他的眼神代表什么,这世间注定了有些事是我想躲也躲不过,那些生生世世错乱的记忆,本不该存在,自我成为美人爹爹的女儿那刻起,便命定要走入这团光怪陆离的旋涡中。
  含章宫里数十载恩恩怨怨,如今都要我一人背负,天定我的命,我无力回天,只能随波逐流。
  “含章宫是泥潭,只有化身清莲才能濯而不妖。这里没有人救你,惟有自救。”他笑着对我缓缓开口,俊美如铸的脸庞清冷无情,“我并不想迫你屈服,而是要你甘心情愿,待你羽翼丰满那日,方可与我一同鹏程万里。”
  我绽出最诚挚的笑容,与他拉开距离:“多谢公子抬举,我无能承受。很多事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却懂了。我是山野之人,能身入含章宫,自是因为爹爹身份特殊,公子利用我挑拨连碧和连汀相斗,她们人人都有恨我的道理,我无从辩驳。谢姐姐没有错,连汀也没有错,往常竟是我错了。若想在这含章宫里立足,我须做个强者,才不致任人宰割。”
  公子兰几许赞赏地看着我,我续道:“柔兰阁几日相处,公子教会我明白一个道理,我想在公子面前装傻扮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公子身份尊贵,我恪守本分,不敢奢望登天窥月。”
  我向竹林外走了几步,转过头,郑重问他:“公子要我将戏演完,我不敢不去,可公子的心里……真的半分不后悔吗?”
  我凝神看他,他脸上神色不变,眉峰微蹙晃过一丝疏神,我点点头:“流年春易老,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连碧待公子的心,还望公子将来不会后悔!”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
  韶华易散,宫阙高阁,更哪般能见痴情女子,笑靥如旧?
  再回首,也只得梦中。
  只希望过了今日,我不会是第二个小谢!
  天香阁绿竹林畔,连汀和小谢对峙,两人身上皆是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连汀的袖子扯脱了一只,粉白藕臂上纵横着狰狞伤口,血肉外翻中隐约可见斑斑白骨。小谢下手阴狠,但自己也强不到哪去,满头长发削去了大半,绿衣被连汀的鞭子刮成碎布条,兀自有血汩汩冒出来,几乎染成了血衣,哪里还有半分翠袖招展的美妙。
  连汀娇喘不断,几度调息后终于稳住,开口说道:“连碧妹子的身手,可没有当年矫捷啦……怎么,怎么姐姐几鞭子抽过去,竟躲也躲不开呢?”
  小谢嘿嘿冷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连汀姐姐的身手可越来越好了呢,刚才妹子一个不小心,就在姐姐的手臂上划了道小口子。啧啧啧!看把姐姐那条雪白粉嫩的手臂弄成什么样子了,妹子这里先给姐姐赔个不是。”
  她说着躬身弯下腰,仿佛真要向连汀拜下去,可身形猝然间欺近,竟直奔了我藏身的地方而来。
  小谢手里的娥眉刺上鲜血淋漓,我吓得抱头蹿出竹林,一个打滚避开了她手中的刀锋,滚到连汀的脚下。
  “刷”一声,连汀手中的鞭子格开小谢的攻势,翻腕间飞快甩出一鞭,小谢身在半空扭了下腰,万分危急中闪了过去。
  我惊魂不定地伏在连汀脚下大口喘粗气,小谢刚刚那一刀如是落稳了,只怕当场就将我掏心挖肺,看她合身冲过来的力气,恨不得把我剖成两半。
  连汀一招逼退了小谢,再无暇顾及我,抬手捂在嘴上猛烈咳嗽起来。她越咳越凶,浑身不停颤抖,我突然觉得脸上落了些湿湿黏黏的东西,抬头望上去,她的指缝中淌下紫血。
  我伸手抹掉颊边的血珠,温热的液体很快干涸在指尖上,凑到鼻下闻了闻,有股呛人的腥味。
  “姐姐越催动功力,对身子越是不好。这些日子姐姐吸够了聚烟香,味道还好闻吧?”小谢笑泠泠地问道,低头扫我一眼。
  她故意提醒连汀那些毒香是我亲手所送,想激得连汀动手送我上黄泉路。
  连汀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叹口气缓缓说道:“我自以为聪明,却没有算到公子兰会对二郎的女儿情有所钟,那香我始终未敢用,却还是逃不出他布下的局。这就是命,就是命啊!”
  她转而睨我几眼,柔声问道:“小丫头,我快死了。我有句话想问,盼你如实相告,你爹爹他……和你娘亲恩爱吗?”
  连汀的目光涣散,焦灼地梭巡在我的脸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凄然欲绝的神色间满是痴念,是在痴念一段遥远的梦,早已远去的青春年少时的回忆。
  静夜中,谁也没有说话,连汀间歇咳嗽几声,小谢粗重地喘息着,我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退到几丈外。
  连汀秋水远山般的美眸中闪烁着黯淡不明的光芒,我见离她远了,才一字一顿说道:“我爹爹和娘亲情深意重,爹爹他……从来没有想过你。”
  美人爹爹心里究竟对连汀作何感想,我半点不知,但她此刻心神俱乱,只凭一口气吊住性命,我只须言辞刺激即可送她归西。
  连汀听完我的话,又猛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她不再捂嘴,任由毒血沿着唇角滑过脖颈。呆怔了片刻,她蓦地仰头狂笑起来,飞扬的青丝流荡在脑后,白绫飞曳,竟是绝命般的凄凉。
  “好!好!好!”她连说三声好,浑身剧烈颤抖,软软倒地。
  我看着她颓然倒了下去,翩落的发丝遮在她的脸上,紫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涌出,半盏茶的工夫,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恭喜你啊……花不语,你、你终于杀了连汀……帮公子完成了心愿。”小谢望着连汀的尸身,断断续续说道,“她本来不用死,中了我的毒……只要,只要不过分催动内息,又、又怎能死得这般快……她心神欲碎,这是……一心求死。”
  我走到连汀的身旁,低头盯着她毫无生息的侧脸。当年绝代风华,此刻红颜枯死,争?争得过命去?争些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转身面对小谢,扫量过她满身的伤痕累累,她的脸上印着交叉两道鞭痕,如花娇靥算是毁了个彻底。
  “我和连汀主上方才说的一番话,不正合了姐姐的心意吗?连汀死了,姐姐该如何谢我?”
  小谢原本气喘吁吁,听了我的话,蓦然屏息静气,眼底闪过惊诧。
  “……你!我看错了你,原来你……才是我最该除掉的人……”她嘴里说着,可哪还有力气舞动手里的娥眉刺。
  我将头上的玉带兰摘下来,捏在指尖把玩,凑到鼻下闻了闻:“姐姐又说生分的话了,我诚心帮你,却换来怨恨,真是让人伤心难过。”
  小谢一双翦水眼瞳惊惧地盯着我手里的兰花,嘶声叫道:“你、你哪来的玉带兰!?”
  “你说这花儿美吗?姐姐曾说花如人,需要时刻关怀爱护,才能常开不败,可惜啊可惜,妹子我却不是个爱花之人。” 我哧哧笑了几声,举起兰花对着月色,花瓣冰晶般莹透,惨白妖冶。
  “你的花哪来的!?”小谢嘶哑着嗓子喊了几遍,突然像是醒悟了什么,抬头望向圆月,“啊……是了,我怎么忘了,今夜……是满月。”
  我捏着玉带兰慢慢靠近小谢,她如避鬼魅般地向后退身:“姐姐以为毁了一朵玉带兰,就不会再有第二朵,第三朵?十年前公子罚姐姐在天香阁闭门不出,已经给姐姐留下退路,姐姐怎么想不明白呢?十年后我来了,姐姐以为翻身有望,非要强出头去触连汀的霉头,重新唤回公子的器重。”
  我步步进逼,不容小谢退缩:“公子阴险狡诈,已把一切算计在内,我今日从柔兰阁回来,他知你必定耐不住动手。连汀未曾用过聚烟香,却身染巨毒,可见公子在她身边早有布置。小谢,你枉自聪明,怎么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我斜眼瞪向竹林,不知道公子兰听到我当面骂他会是副什么表情,小谢惨白着脸,败如死灰。
  “百草堂连慧主上说过凤凰花性烈如火,却最怕阴寒,玉带兰属极寒之物,两者相冲相克,一旦见血凶险至极。”我笑着转了转手里的兰花,小谢下意识又退数步,背心抵上苍竹,“姐姐见我戴着玉带兰回到天香阁,心里很不舒服吧?其实你不出手毁花伤人,这两样东西终究只是死物,不会害人性命,但你邀功心切,此刻弄得满身血,天香阁里又四处都是凤凰花,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小谢凄然望着竹林,半晌之后,手里的娥眉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滴接一滴的鲜血连绵不断地从她的身上落到脚下,她抬起手掌看了看满手血痕,又摸了摸脸上被皮鞭抽烂的血肉。
  我安静凝视着小谢的一举一动,唇边忍不住泛起冷笑。她们一个个咄咄逼人,极力要置我于死地,将我逼得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小谢,你黄泉路上见了连汀,姐妹们也好有个照应!
  清冷月光一泻千里,小谢突然双手掩面狂笑不止,她放下手时,满脸的血污,昔日里妍丽容颜狰狞可怖,只剩一双黑眸仍旧灵动。
  她越发癫狂地大笑,双目中流出两行血泪,我心里凛然一惊,玉带兰从手中跌落。
  小谢蓦地面对竹林跪下身去,高声喊道:“天香阁连碧,恭迎公子大驾,多谢公子恩赐。连碧今生不能再伺候公子,还望公子多加保重!!”
  她飞身而起跑进天香阁,八重宝楼一层又一层亮起烛火,刹时间亮若白昼。夜风吹拂楼角上悬挂的铜铃,玎玲玲一阵急响过后,天香阁上忽现火光。
  火借风力,一发不可收拾地烧起来,转瞬工夫天香阁被吞入火海,茫茫孽火焚天灭地,将近处的几株凤凰木也映得通红。
  火焰腾天冲势,将夜空燎得透亮,凤凰木喷霞般伫立在火海中,平添几分妖冶。我眼中所望,惟剩一片刺红,点点火星腾到高空,又在瞬息陨落。
  小谢满目血泪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中顿痛,不由地叹了口气。
  花开复花谢,情到疯魔时,必招致毁灭。
  拾起地上的玉带兰抛进火海,我凝眸望着那片跳跃无休的火焰,轻声唱起一曲离歌。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
  今日闻得新人笑,隔墙哪知旧人哭?
  多情不使怨无情,月有圆缺望婵娟。
  我随口哼了几句,转过身,浅笑娉婷:“不知公子对这结果可满意?我可是拼了性命不要,才不负公子厚望。”
  公子兰站在三尺开外,潋滟眉目无波无澜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却固执地不减脸上笑容。
  连汀,小谢,如今都已成回忆,随风而逝。
  含章宫里,不知有多少旧人在哭,有多少新人在笑。
  回首百年这一场醉,到头来不过是十里荒凉,红颜悲恸。
  “刚才那歌……是谁教给你的?”他问道。
  我偏头想了想,回道:“没人教我,梦里得来的。”
  “唱得很好,改天好好唱给我听吧。”公子兰冲我伸出手,我走上几步到他面前。
  “公子谬赞了,你若喜欢,我改天唱些更好的。”我将手放进他的手掌,他轻巧用力,将我拉入怀里。
  “自儿时起,她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若说这宫里真心待我的,也只有她一人。”他抬指刮过我的鼻梁,唇边难掩落寞的苦笑,“你说得对,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只是如果这颗心并非我所求,又该怎么办?”
  我怔目盯着面前的熊熊烈火,他的一声叹息回荡在夜空苍穹下。
  凤凰花开花落,涅槃浴火,不知何日会再重生呢?
  我,将拭目以待。


第十三章 碧水浮云笑
  映月繁花舞玉盘,
  柳堤晓岸春意闹。
  十二金钗,十三豆蔻,芳菲逐流水,燕回春暖,我已是个十四岁亭亭玉立的少女。
  窗外枝桠上的冰凌花化成雪水,灌溉了被寒冬摧残过的冻土,庭院里的桃树上结了花芽。
  晨光正好,我对镜敛妆,菱花镜里映出一张尚透稚嫩的脸庞,明眸皓齿,斜挑入鬓的秀眉颇带些英气,看起来缺了些少女特有的纯真无邪。
  从妆奁中捡出一只对蝶镂花步摇,四只蝴蝶缀在顶端,银丝盘刻,鎏金贴翠极是贵丽,扶住脑后高盘的发髻,我反手将那支步摇簪进发里。
  淡涂胭脂,巧描黛眉,镜中的容颜陌生又熟悉,我细细端详,努力将脸孔与梦中时常涌现的翦影叠合。
  行轩的悬帘被晨风吹拂,轻巧地旋起纱弧。我从镜前起身,原地轻巧转了个圈,钗头上的蝴蝶翩翩舞动,华美中不失天真。
  今日在冼觞阁举办品酒大会,宫里十停人中有七停要去凑热闹,我为自己盛装打扮,垂下翩跹飘逸的云袖,遮去了腕上所戴的金钏。
  两年前天香阁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如今镜月湖畔只剩下行香水榭。公子没有吩咐重建天香阁八重宝楼,我想那里面有他急于埋葬的过去。
  凤凰木随天香阁付之如炬,如今庭院里被我找了些青桐碧桃种下,长得很是旺盛,可惜墙角的千丝海棠还是弱了些,远没有栽植的粉樱繁茂。几重樱花胜雪,被春风一度,洋洋洒洒地飘了满院子,煞是惊艳。
  有时候我站在漫天花雨下,伸手接下一片又一片花瓣,鼻中所闻是浓郁花香,放眼所见是满园春色,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娴月殿空置了很久无人把持,连慧主上年前曾断言那里必是留给我的,可惜她猜错了公子的心思,连真姑姑也以为小谢和连汀死后,公子定会对我格外抬举。
  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人能明白公子兰心中真正所想,如今他身边最得宠的人,却是白衣妍媚的连浣。
  姑姑叹惋地说,定是我不争气,不晓得怎么讨公子的欢心。连慧主上看我的目光终于柔和了许多,估计当我昨日黄花,再威胁不到含章宫里的任何人事。
  我暗自松了口气,公子兰不来找我的晦气,我躲还来不及,哪敢主动跑去他跟前点眼?但凡和他扯上关系,我哪次讨了好去?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地与虎谋皮,不如眼不见心静落个塌实。
  缓步走出月门,我朝冼觞阁行去,一路上所见宫人个个浓妆艳抹,满脸掩不住的春光焕发。心下有些纳罕,这些丫头们平日里虽不是凶神恶煞,可也不苟言笑冷冰冰,怎么今日看着和煦了很多?
  莫非,是因为春天来了?
  我疑惑着走快几步赶上去,她们见我服色不是普通宫人,微微欠身请了安,让开路让我先行。
  我弯起眉眼浅笑,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姐姐们今儿心情真好,难道宫里有什么喜事不成?”
  眼前这几个少女也都在天真烂漫的年华,看我笑眯眯温和的样子,纷纷放胆嬉笑起来。
  “姑娘不知道吗?这几天咱们含章宫确实要有喜事呢!”
  “这宫里快十年没这么热闹过啦,也不知到了正日子还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呵!我看含烟一副春心难耐的鬼样子,莫不是人还未到,心就先跟着飘出去了?”
  她们互相调笑,又是推搡又是揽腰捏脸,我在一边听了个满头雾水。
  什么正日子?
  又是什么人要来?
  这宫里人人都装得高深莫测,仿佛什么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看来日子过得太冷僻,宫里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到行香水榭去。
  “姐姐们这是说什么呢?妹子可不懂。”我见她们闹个没完,插进话去。
  鹅黄宫衣的少女瞥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是才进含章宫的新人吗?怎么不晓得再过两日就是公子兰的生辰?到时候有那天下闻名的贵人要来咱们含章宫给公子庆贺生辰呢!”
  我心里哧了声,不就是过个生日么,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脸上装出讶异的神情,赶忙问道:“贵人?什么贵人能有资格来含章宫给公子庆贺?”
  她们听了我的话,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黄衣少女更是指着我的鼻子乐不可支:“诶呀!我的好妹子,你真真是……虽说含章宫受世人尊崇,可天下间就再没有可与公子媲美的人物了?不说别的,单只那东皋第一美男公子荻,就堪称绝代姿容,妹妹也太过孤陋了!”
  我老脸微红,已经听惯了旁人说我少见识,反正我对这天下所知有限,被嘲笑也没办法。
  “还有啊,美名远播的琰昊君,当真是美好得让人不舍侧目!”又一个少女加入粉红八卦,迫不及待地接口道,“他贵为栎炀国的皇世子,身份比咱们公子还尊贵些呢。”
  公子荻?琰昊君?两个陌生的名字,两个无从听闻的人物。
  我斜眸瞅着她们娇羞不已的笑容,想来少女情窦初开,何况又是那么美好令人向往的男子。
  看她们肆无忌惮地笑闹,我突然有些坏心地想吓唬她们一下。轻嗽嗓子,掐尖了装腔作势地说道:“姐姐们自然是比我有见识多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妙人,可惜我孤陋寡闻,眼中只一位公子兰呢!”
  话落音,她们蓦地收了笑容,一个个脸上露出惊恐悔恨的神情,心里定是后悔刚才失言,竟说出了对公子不敬的话。
  我‘哈’一声笑,大摇大摆地抬脚走人,擦身而过时特意偷瞟了几个小美女的脸色,当真是精彩纷呈如开了染房。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笑到内伤,全拜公子兰的熏陶,我也快成变态了!
  还没踏进冼觞阁,远远地听到里面丝竹弥漫的热闹喧哗,门口的护卫见我穿着华贵,没加阻拦就放我进去了。
  抬脚跨过门槛,迎面数十根盘螭金丝楠木柱直插天井,冼觞阁中没有悬挂纱幕,只从挑得极高的横梁上坠下数不胜数的珠花挂帐。挨墙一溜儿落地合体莲叶青铜宫灯,共是一十三樽整齐摆放,烛火摇曳,明珠流光,步行其中仿佛走进了琉璃浮光世界。
  想来冼觞阁的主上很会享受,我肚里暗笑,难怪公子兰也跑来凑这个品酒大会的热闹,刚才进门时隐约瞄到大殿尽头的黄金榻上,一袭白衣翩跹在浮光掠影中,勾得左右那些个宫人们目光如痴如醉。
  我挤身从回廊下的人群中穿过,凑到离他几丈外的地方停住脚步,极目望上去。他懒懒地斜倚在锦垫上,一手支着头,另只手里捏着银脚杯,眉目中薄含三分酒意,眼眸微乜,颊上淡染着红润,原本辉月清雅的芙蓉面貌此刻直教人看得愣了神,魂销神醉。
  妖孽啊妖孽,这人一张祸害脸还偏偏跑出柔兰阁残害大众,也不知道身边有多少人正冲着他流口水。
  他一定是故意的,跑来这里装醉惹人遐想!
  我在内心唾弃了下他这种不道德的行为,顺手擦掉嘴角滑下的口水。
  ……厄!
  他似乎是觉察到什么,眸光流转间投了过来,我缩脖子躲进阴影,却还是感到周围的空气骤然降下几分。
  方才还一阵荡漾的小心肝,此刻被冻成一片片,零落在风中……
  硬着头皮从人堆里钻出来,抬眼和他对视,估计刚才我那满脸花痴表情全被他看入眼底。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唇边浮起古怪的笑容,我瞬间红了脸,仿佛无数根小针同时扎在脸上。
  就知道这人不会轻易放过我,这次让他逮着机会耻笑我的失态,心里暗恨自己不争气,明知他芙蓉面貌铁石心肠,却仍旧不受控制地被美色迷惑。
  男色啊男色,罪过啊罪过!
  破罐破摔,反正我就是喜欢看他的脸,索性看个够本,我梗脖子顶上他的目光,恶狠狠色迷迷地瞪过去,他眸中笑意更深,喉咙里发出咕噜几声低响。
  憋笑吧,最好憋死你!
  我在心里默念,和他较劲似的互瞪,佛曰我不丢人谁丢人,大不了就让别人误会我为他绝世容颜倾倒,激情澎湃到难以自已。
  空气中咝咝冒出电光,胶着的目光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身边的宫人们早就远远地躲开,生怕引火烧身。
  我正预备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公子兰忽然掉转了视线,望向天井中歌舞的美人们,彩衣翩飞,歌影摇曳,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我讪讪地正要低头,蓦地两道刺骨的视线兜头罩下来,我怔忪地看过去,他饱含警告的目光扫过我,又轻描淡写地移开。
  呆立原地,穿堂风吹过后背,阵阵冷汗凝落……
  无暇细想他那冷冷一瞥中的含义,冼觞阁里丝竹乐声轧然而止,一个华服丽颜的中年女子迈着端步走到黄金榻前,拂身拜了下去。
  “冼觞阁流矽,恭贺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说完,她盈盈叩首,旁边早有随侍的宫人捧上酒樽。
  公子兰从流矽手中接过金樽,将原先所握的银杯放到榻旁。他的手臂刚抬,大殿上所有人都在顷刻间跪下身去,口中高喊‘祝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
  我跟着大家跪了下去,长殿中挤满人,颇有点不好下脚。喊过祝词后,众人恭敬起身,衣裳细碎声响彻大殿。
  公子兰睥睨环视长殿回廊,缓缓将目光转回流矽脸上。
  “两日后,含章宫中贵客迎门,还望阁主莫让我失望。”
  流矽浑身一颤,不由又跪下身去,公子兰把玩着手里的酒樽,一双眼眸淡淡地看着她。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弥漫在整座冼觞阁中,所有人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丝毫响动。
  大殿上静得出奇,公子兰仰起下颌,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一个白衣少女绕到他的榻前,伸手接过金樽。
  他慢慢倚回锦垫,空气中紧绷的张力逐渐消失,流矽扶膝站了起来,额头上满是汗珠。白衣女子双手端起酒樽,清雅容貌上凝了抹傲视众人的冷漠,她冲流矽点点头,将金樽递过去。
  “公子属意此酒极佳,色味甘醇,冼觞阁阁主办事得力,妹子这里代公子谢谢阁主了。”
  她恭身微拜,流矽立刻诚惶诚恐地笑道:“哪里敢劳驾连浣姑娘,这本是我份内的事,做得好也是应当的。”
  她二人一唱一合,公子兰稳坐高宇,我自那女子走出的刹那便认出她正是娴月殿连浣,想不到两年工夫,她出落得越发超逸雅致了。
  怪道如今公子兰对她青眼有加,他们原有些相似,都是清冷寡情的模样,高高在上,完美得仿若世人眼中不可望及的星辰辉光。
  没等冼觞阁里面散场,我早早遁形逃了出来。被公子兰盯了几眼,我浑身上下似被扎穿了几个窟窿,再待下去只怕当场就要立地成佛,回头他不定又想起什么花样拿我开整,我可玩不过那只狐狸成精的妖孽!
  没蹭出两步,肩上被人一拍,惊得我差点跳起来。回身怒瞪过去,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少女手里抱只坛子,正冲我柔柔浅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按捺下火气,问道:“姐姐找我何事?”
  她将坛子递了过来,面上笑容不减:“姑娘是天香阁的人吧,这是咱们流矽主上吩咐,劳烦姑娘去洗天池的碧渊绿涧里汲点泉水,再调和了苏合香丸,主上要酿百花香药酒。”
  我讷讷接过酒坛子,说道:“请流矽主上放心,我尽快把泉水送来。”
  她撤开手,妩媚一笑:“洗天池在含章宫外九华里的樱山深处,这是冼觞阁玉符,你凭此物可出宫去。”
  她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珏塞进我的手里,说完轻巧旋身,在廊下转了几步消失了踪影。
  隔日清晨,我吩咐下宫里的驭行司备好马,在鞍子两旁各绑上一只酒坛子,套上棉布软套,省得途中颠簸磕碎了。
  遥想在花家寨时,君亦清曾教我骑过几日马,虽然闪转腾挪还不算顺手,但平地长驰已不在话下。拢住辔头,我翻身一跃上马,双腿在马腹上轻夹,马儿乖觉立时沿着宫墙一遛儿小跑起来。
  刚到宫门,阙楼下两名护卫跃身上前,其中一人扬手间按下马头,马缰被他牢牢拽在手中。
  这马虽说性憨,可合身前冲的劲道也着实不小,那人一手就制住了马身,我暗自惊诧,从腰上拽出那块冼觞阁玉珏。
  美玉流彩,我刚把玉上的丝绦捋顺,他已恭身放手侧立到一旁,宫门也早有人打开。我一声短喝,座下骏马洒蹄腾身而去。
  昨日回到行香水榭,我着人打探清楚了洗天池的所在。含章宫西南九华里外有一座樱山,洗天池碧水潭就在山中,脚程够快的话,用不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明溪绿水,碧波连天,据说洗天池是个极美的去处。每到春浓时节,那些围绕在山溪的桃李香杏盛放,满山谷的野樱蒸霞映瑞,山风过处,竟难分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惟有满目姹紫嫣红。
  听人这么说,我心痒难耐了一整晚,只盼着赶紧天亮,我就能出宫去玩它个痛快。自进了含章宫,这还是我首次出门,终于走出身后那道如渊宫墙,我恨不得永不回头就这么一路狂奔到天涯海角。
  纵马前驰,路旁的景物倒退而过,我看着如斯山景,不由地想起了高傲不驯的神骏灯笼,还有绿川冈地的漫天花海。
  花家寨里的姐妹花,君家少主亦清,扎着冲天辫的楞小子铁牛,不知他们可好?
  爹爹和娘亲……可好?
  虽然心里日夜提醒自己不需留恋,仍是忍不住地念起他们,念起在花家寨里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花飞雪一定已经长成了绿川十八寨最美的姑娘,不知她是否如愿嫁给了君亦清?小弄影会不会嫉妒到吐血?铁牛那小子,还在偷偷地喜欢着弄影这个刁蛮的小丫头吗?
  迎着风,我呵呵而笑,任由胸口涨痛,只盼风能将我的满怀心绪吹散。
  驰过古道,放眼所及被清晨的薄曦笼罩,樱山就隐在层层氤氲下。我收了缰绳,让马缓和地小跑,慢慢挨近林子,数株野樱挡在山脚,我翻身下马,拉住缰绳踱进林去。
  绕过樱树,桃花开了漫野,粉桃白桃繁杂挤在一处。青山绿树,荼蘼花絮,与含章宫中人力穿凿的景象自有一番不同。
  人面桃花不知处,这樱山果具绝妙风流的好景象。我将马缚于树下,解下鞍旁的酒坛子,一手抱了坛子,一手分花拂叶地走进花海深处。
  行了盏茶时分,耳中隐隐听到近旁有潺潺的水流声,觅着水声而行,转出樱阵,一湾碧潭陡然显于眼前。
  洗天池水天一碧,开阔处绵延到一眼望不尽的彼岸,几丛芦蒿漂浮在水面上,沿着山涧流下的泉水丁冬跳跃着奔进池中。
  怪叫一声,我将坛子扔进绵软的泥土里,甩掉了脚上的绣鞋,提起裙摆冲进洗天池。
  “好冰!”
  沁凉的池水刚好漫过我的脚踝,不敢走到深处,我在浅滩闹了一会儿,突然童心大作,顺着水岸跑起来,踏起许多水花。
  绿水四溅,云淡风清,水珠在日光下闪着耀目华彩,我跑了几个来回,拖着湿透的裙裾淌回岸上。
  流矽要清泉水酿酒,我偏要先用来洗脚,想起她用这满池碧水酿成美酒进献给公子兰,那人美滋滋地喝着我的洗脚水……
  我抱着肚子笑到内伤,实在受不了,光是想象一下那张清俊难言的面容在极优雅地品尝着我的洗脚水,我就快要把肺笑爆了。
  坐在岸上晒干双脚后,我穿好鞋子,抱起酒坛去寻池水的源头。想不到洗天池幅员极广,我沿着水岸闯进密林中,拐过十七八个弯也没找对地方。
  刚转过一棵参天古柏,激扬的水声蓦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闪身躲进水畔的苇子荡里,探头探脑地朝声响处望过去。
  斑斓日华自树顶倾洒而下,水面波光轻漾,未及腰深的地方伫立着一抹淡影,高挑旖旎的身姿朦胧在山林氤氲中,一举手一投足间透出无尽优雅。
  那身影背后的幽黑长发随着水波晃动,紧密地贴合着脊背的线条,山风拂面而过,丝丝缕缕的碎发扬起了绮丽弧度。
  我咽下口水,猛然发觉喉咙里干得厉害,身影转过角度,我听到‘咚’一声,竟是心脏猛地抽了下。
  眼前是个及至美丽的浴水裸男,美却不足以形容他,我满脑子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只觉得目光无论如何舍不得挪开。
  那人将水往身上泼去,唇边突然绽起一丝浅笑,仿佛九天之上云曦流瑞的日华。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美如炽烈的朝阳,令人不敢逼视。
  水珠滑过线条柔美的锁骨,白皙的胸膛,胸口上浑圆挺立的两点浅褐,紧绷的下腹,壮观的……
  视线再兜一圈,从锁骨一路看向……
  啊啊啊啊啊!!
  直到目光停顿在不该看到的事物上,我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躲在芦苇丛里偷看男人洗澡。抬手捂上脸颊,灼热得烫手,脑子里嗡嗡直响。
  我,我这是怎么了!?
  不仅偷看了男人洗澡,还从头到尾细细地品位!?不仅细细地品位,居然还反复不停地看个不够!?
  噗!
  口水被鼻血替代,我边擦血边在心底由衷地赞叹着他的完美无瑕。
  如果说公子兰是天上皎月,他就是灼灼烈阳,一冷一热,相得益彰。
  没看过裸的公子兰,不知道他们两人谁更美些呢?
  想起公子兰,脑子里一个激灵,满腔风月刹那化作流云散。
  裸男正在享受天体浴,我犹豫着是等他洗完澡我再开溜,或者趁现在悄悄地闪人。
  山林寂静,偶尔几只飞鸟渡过水面,扑打着翅膀溅起涟漪。
  嗵!
  一颗石子落进水里,荡起了层层水纹。
  “谁!?”裸男警觉地喝道,凌厉双眸环视池岸。
  我发誓这是天要亡我,破石子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在我正猫着腰开溜时掉下水。芦苇丛本就不高,我又半蹲半站,目标太过明显,他一眼就扫到我,两道修眉瞬间狞立起来。
  “你是何人!?给我站住!”他的口气不佳,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好吧,先说好是你不许我走,是你逼我看的……
  心里默默哀叹,我转过身,抱着坛子,脸上扯起勉强的笑容:“呵呵呵,公子一个人好清净,我是个过路人,打扰了公子的兴致。我这就走,这就走!”
  嘴里说着,目光在他身上老实不客气地来回游走,反正看也看过了,干脆看个彻底,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估计快要濒临爆发的极限。
  哗啦啦急响,池水四溅,浴水裸男拖着步子逐渐朝我逼近。
  老天啊!这太考验我的耐性了!
  眼前如此绝色,又扭臀又提胯地奔我而来,身上还挂着闪闪发光的水珠。我,我,我是不是该先摆个撩人的姿势,或者勾起手指冲他大喊‘美人快过来,让咱摸个小手先’?
  裸男凝着脸,终于像一座大山般地矗立在我面前,我目光不敢下移,生怕近距离瞄到太过细节的‘东西’。
  “你这贱女……都看到了吧?”他咬牙切齿地问道,我听到了一阵磨牙声。
  浑身哆嗦下,我飙出颤音:“哪,哪能啊!我,我啥也没看到!”
  啪!!
  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浴水裸男的一记锅贴,我懵头懵脑地看着他光着屁股扭到岸上,扯过条茜素红的纱衣披上。
  “这次放你一马,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这贱女,定不轻饶!”他说着,展了展红艳的衣袖,玄身消失在林中。
  我抱着酒坛子愣在原地,一片树叶掉在头顶,我抬手拂去落叶,长长地哀号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狂悖的笑声蓦地在头顶响起,从古柏上跳下一个少年,我惊得退后数步,手里的酒坛子摔到地上,碎了一只。
  脑子纷乱如麻,过多的刺激让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了片刻,负手踱到我的面前。
  日华流转,在少年的脸上投下碎影,他长得极美,和刚才那个离去的男子不同,他的美宛如女子般妍媚,甚是惹人怜惜。
  我暗自打量他,这少年和我年岁看来差不多,唇边散漫着淋漓笑意,盯住我的目光中透出莫名的古怪。
  “你是谁?”我先开口问道。
  少年明眸流转,嬉皮笑脸地凑到跟前,不答反问:“我问你,刚才那一幕可好看吗?”
  我赭了脸,瞪他一眼:“还算不错!你不也看到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嘿嘿!”少年绕着我转了个圈,脸上笑容越发暧昧,“有趣!好玩!你这女子竟不知羞?”
  我怒目而视,从鼻孔喷出个哼字:“羞什么羞?关你什么事!你躲在树上干吗?难道不是为了偷看吗!?”
  他‘噗嗤’一声贼笑出来:“是啊,我是看他了,那又怎样?男人看男人,天经地义。你个小丫头躲起来偷看男人洗澡,好不知羞!如果刚才不是我丢下那颗石子,他又怎么会注意到你?说起来你该好好谢我才是。”
  厄!?
  怒从心头起,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双手捏握成拳,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和他拼命。这臭小子害我被人当成轻狂色女扇锅贴,居然还好意思开口要我谢谢他?此人绝对一等欠揍!!
  少年也不理会我满脸愤恨,兀自洋洋得意道:“那人平日里一向自视甚高,一定想不到今儿个会被你这毛丫头看个精光。我看你定是老天降下来磨砺他的煞星,你说,他的样貌身段可美?”
  我冷哼一声,不理他抬脚就走,对付极端无耻的人最好的招数就是无视。他追上来几步,还在我耳边聒噪个不休。
  我蓦地停下脚步,他没刹住脚,反跑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轻蔑地扫了他几眼,慢慢竖起中指。
  死小屁孩,今后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见你一次扁你一次!!


第十四章 乾坤袖里藏
  笑拥山河同祝梦,
  醉看清风入帘陇。
  苏合香丸麝息香,木丁熏陆荜檀襄。
  苏合香的调治过程极其考究,我一边翻看天香阁里残存的香谱,一边将所需香料别类放在桌上。
  在天香阁两年时间,我将残存的香谱香册研习透彻,虽然功夫没有小谢那么深厚,但一般香囊香丸的炼制已不在话下。
  “从安息香的兰膏里挖出一两苏合香油,再取无灰酒一升混上安息香熬透,”拿支小钗将书页拨过去,我捣鼓着手里的香料,“沉香、麝香、丁香、白术、青木香、木犀膏子、香附子,诶?这香附子还要先抄脱毛,还有什么……水飞朱砂、诃黎勒、白檀香,荜拨各二两,研碎的龙脑,熏陆香各一两。”
  将材料调整齐全,我拿起一只坛罐:“诶呀呀,还得将白蜜炼合成膏状,再丸成龙眼大小,好麻烦的过程呢!”
  几日前回到含章宫,我将装满洗天池水的酒坛子扔到房间角落里,便开始着手准备给冼觞阁主上的苏合香丸。这东西原本在天香阁存了不少,可惜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我只有按着书上所录的方子一点一点重新研磨。流矽要得急,我少不得硬着头皮尝试做。
  将几味香料放进木臼里捣碎了,药杵有一下没一下的落进碗里,咚咚地杵捣声逐渐催眠着我的神经,我出神地望着水阁外那几株盛开的粉樱。
  樱花璀璨,被风一送飘下无数花雨,粉粉白白。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像极了那天所见的山景,漫山遍野的桃花,碧绿如洗的清池绿水,参天古柏下,那一抹绚丽夺目的红影……
  一念及此,我摸了摸脸颊,那日挨得巴掌着实不轻,害我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咀嚼,勉强喝了几天的汤水。
  随着绯红身影浮现脑海,自然而然又蹦出少年姣好的容颜,细眉凤目,翘鼻朱唇,披散在肩头的黑发拢着半张瓜子小脸,真真是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我问你,刚才那一幕可好看?’
  少年郎盈笑的眉眼迷离在山桃烂漫下,仿佛是山林里一点花魂幻化而成,旖旎艳丽。
  ‘你如何谢我?若不是我,他又怎会注意到你?’
  可惜那人满嘴胡言乱语和如花娇靥背道而驰,他故意害我被打,还舔着脸讨便宜。我咬牙切齿地想着,眉头越皱越紧。
  哼!臭小子以后要是让我再见到,看我怎么好好‘回报’呢!
  想归想,我身在含章宫,哪来机会再遇到他?更遑论报仇雪恨了,叹口气,最多心里多唾弃他几次好了。
  回宫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将冼觞阁玉珏还回去。几天来细心研调泉水,待苏合香丸充分溶入后,我抱着酒坛找去冼觞阁。
  走到门口时,护卫见是我未加阻拦,将我放进去。我心里暗自疑惑,莫非他们个个都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见我一面便记得了?
  冼觞阁满院广植芭蕉,其型似伞,蕉影下歇着几只闲鹤。
  这阁里少说几百号人,我要找出给我玉珏的丫头如同大海捞针,绕着冼觞阁走了一趟没遇到半个人影,我又抱着酒坛子走回正殿。
  殿廊上几个宫人聚在一处,正嬉笑着逗弄架上的鹦哥儿,见我抱着坛子要进去,其中一个冲我招了招手,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噤声。
  我迟疑下,凑到跟前问道:“姐姐叫我有事?怎么不让妹子进去呢?”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坛子,悄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冼觞阁?是做什么的?凭你有再大的事,现在进去绝讨不了好去,快回去吧。”
  我一指酒坛,不解地说道:“这是流矽主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前几天阁里的一位姐姐交给我,让我今日送来。”
  她瞄了我几眼,压低嗓子说道:“妹妹今日趁早回去,什么要紧东西非赶在这会子?当姐姐的好心提醒你,咱们主上现在阁里大发雷霆,凡是身边的人都免不了挨骂,你就别上赶着点眼去了。”
  我心里疑窦丛生,立刻诚惶诚恐道:“多谢姐姐,要不我闯了大祸还不自知呢,不知主上为了什么事发脾气,莫非有人惹她不快?”
  她挥手摒退身边的宫人,将给鹦哥添食的小银勺放回架上:“听说里面丢了件要紧东西,什么金还是玉的,咱们这些不在主上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是受不到嫌疑,但你这时候去还东西,岂不是自惹麻烦?”
  我心里悚然一惊,冼觞阁里居然丢了东西?有人竟敢在公子兰和流矽的眼皮子底下偷盗,胆子可委实不小啊。
  我赶紧满脸堆笑,对她千恩万谢:“姐姐真是好人,若是姐姐刚才不拦我,我险些闯了大祸。我这就回去了,过几日再说吧。”
  那宫人挥手叫我赶紧离去,我也不再耽搁,趁着空溜出冼觞阁。
  默坐在行香水榭里,我捣着香料,心里猜想冼觞阁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流矽如此大发脾气,闹得满阁不安。
  什么金啊,还是玉的……
  脑子里灵光乍现,莫非……!?
  我赶紧从腰上解下那块莹白璀璨的玉珏,回想前日品酒大会,冼觞阁里那无名少女塞给我时,并未说过此物何等重要。当时我也没细想,接过来就悬在腰间,现在仔细琢磨,竟是越想越害怕。
  按说这玉珏既是紧要东西,流矽怎会轻易交给下人?又怎会辗转到了我的手上?何况平日我不出行香水榭,含章宫里认识我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少女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天香阁的人?又这么好巧不巧地将玉珏交给我?
  该死!
  我昏昏噩噩地踏进了人家早已布好的网中,就差有心人收线了。小谢死了不过两年,我就这么松懈心志,我怎么能忘了这里是含章宫,若耶花溪埋枯骨的道理,我怎么能忘!
  公子兰在冼觞阁那日瞅我几眼,恐怕就是在提醒我莫忘了身处何地,这宫里时时刻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无数颗心在猜。
  我,我可真是愚笨至极了!
  细看手中的玉珏,将它握在掌心里摩挲着,圆玉中缺,质地冰凉,寒意从指尖直传到我的心底。
  好一出蕙质兰心的嫁祸江东之计,我倒要看看,这背后指掌乾坤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日拂晓,我早早起床,将满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斜插上支玳瑁镶琉璃珠花簪,从柜里找出件家常旧衣穿在身上,坐在轩厅里继续磨香料。
  今儿是公子兰的生辰吉日,含章宫上上下下热闹非凡,这几天见多了宫里的妙龄少女们满面春光,估计私下都在盼望贵人早日迎门,她们急着想嫁人了。
  我无聊地打个哈欠,此刻正殿那边人多事杂,乱哄哄的闹了有些日子,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出席,也不会有人在意。
  如今公子兰的身前身后跟着连浣姑娘,他哪里还想得起我是谁?连真姑姑早看透了我不得公子欢心,两年来对我爱搭不理,我在她的意识范围内形若透明。
  没人搭理,我乐得清闲,每日里观花赏鱼,流连轩馆亭台。闲人自有闲人福,我自在逍遥,无人管束,简直过上了神仙日子。
  水榭外响起脚步声,轩廊下伺候的宫人挑起帘子,我抬头看向来人,心头划过一丝诧异。眼前的倩影比起两年前最后一见窈窕得许多,合身透出妩媚风韵。
  “诶呀,真是稀客!连心姐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姐姐是来找些荷包戴着玩吗?”我挽起笑脸,放下了手里的木臼。
  连心摇头,正色道:“我来是为了请妹妹去呈恩殿,咱们主上在天香阁外相候,请姑娘移步吧。”
  我心里一叠连声叫苦,怎么连慧跑来堵我的门?她自己爱去凑热闹便去好了,拉上我算什么?
  心里百八十个不愿意,脚下不敢耽搁,我随连心走出水榭。天香阁的残墟旁,连慧拄着根沉香龙头拐杖站在樱树下,从杖首的龙嘴里衔下一尺来长的绛紫流苏。
  我走到连慧面前,恭敬地屈膝拜身,她一双冷目扫量过我,将我细细地从头看到脚,随即哼了声:“不语丫头,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百草堂里一别两年,你越发出落得标致可人了。”
  我赔上笑脸,说道:“主上的精神也越发矍铄,竟比两年前看着还清健,今儿怎么有空来天香阁,前面不是……”
  她拄着拐杖迈开两步,回头示意我跟上:“今儿是公子的好日子,含章宫上下人等都去给公子庆贺生辰。你不去,是故意抬高身价给众人看呢?还是有心和公子过不去?”
  连慧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我脸上的笑容十分尴尬:“主上说笑了,不语人小言微,去了也只是徒添笑料,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心里盘算着不如在天香阁中默默给公子祝祷生辰,再多炼几味香品给各宫的姐妹们赏玩才是正途。”
  “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牙尖嘴刁,如此说来,你不去倒合情合理了?”连慧瞪我一眼,我赶上去跟在她的身后,不住口地说不敢。
  连慧不紧不慢地走着,也不知她是急还是不急,照这么走下去,走到明年也到不了呈恩殿。连心随在她的身侧,手中捧着一只红缎锦盒,应该是献给公子兰的礼物。我瞥了眼自己的一身装扮,两手空空,不禁怀疑这是连慧故意整我。
  “小丫头,今儿呈恩殿上很是热闹,东皋和栎炀两国,各有一位贵人驾临。咱们公子苦心筹划了多年,希望此番过后,他就能如愿一步登天。”连慧喃喃说道,她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模糊地咀嚼着内中含义。
  “公子是醒月国的贵人,何况又是天下人口中的神仙人物,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过公子?”我连捧带吹地猛夸公子兰,连慧听在耳中必定受用。
  她放缓了脚步,几乎是一走一顿。绕过镜月湖后,她停下脚步望向我,我被她看得浑身别扭,大气也不敢多喘,恭敬立在一旁等待老太婆训话。
  “小丫头,二郎在你进宫前,就没讲给你当今天下的形势吗?”连慧的口气有些不置信。
  我错愕地抬眼看她,天下形势?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那时不过是个懵懂顽童,美人爹爹何必对我讲什么天下?
  “咳!看来你确实是不知道,二郎太宠着你了,连这些也不告诉你。我问你,你可知咱们含章宫的来历?”
  连慧的脸色不善,我赶紧答道:“这个我知道,含章宫是醒月国的公子府,深受世人景仰。”
  她点点头,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这含章宫算起来,比醒月国的年代还久远。千年前天下还没有醒月,却已经有了含章宫,神女迦兰一手开创醒月国史,她的旧居兰心阁经过历代扩建,才达到今日的规模,并在二十二年前更名含章。”
  连慧说着,叹了口气:“不怪你无知,想你入宫时年岁尚小,知道这些个陈年旧事又有何用?醒月皇族尊章姓,这含章宫,便是醒月国最尊贵的地方。公子以柔兰阁为居,宫中又以兰花独尊,自为感念神女迦兰护国有功。”
  心里有个声音隐约告诉我,含章宫背后的真相绝非如此,我却只能听连慧说下去。
  “如今天下三分,东皋国富民安,栎炀兵强马壮,还有诸多小国自立,醒月如同被人含在口中的一块珠玉,惹来四方虎视眈眈。咱们含章宫在外的声名极响亮,人人都说含章宫是醒月神话,是不灭的传说,其实也非虚言。公子兰借神话名声鹊起,在醒月广得民心,鸿鹄之志,非燕雀可媲。今日含章宫里迎来东皋和栎炀的贵人,公子定会趁此时机拉拢人心,为将来登天揽月再铺阶石。”
  “拉拢人心?”
  我随口念了句,连慧微微颔首,漠然地注视着我:“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不过是望你别走了谢丫头的老路,回头坏了公子的大事,老婆子第一个就容不得你!”
  我惶恐低头,连慧续道:“我看你能识大体,虽然性子乖张,可聪明也有聪明的好处。当年我嫌你心性不纯,但你助公子不动声色铲去废棋,没有惹来那些安插在宫中眼线的注意,也算让老婆子对你刮目相看。现今你大了,就更该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尽心尽力辅佐公子才好。将来公子鹏程万里,自然不会亏待你。但你若太过自以为是,最终落个不得善终,可就得不偿失啦。”
  连慧一句比一句说得重,我心里惊慑,不敢太露在脸上,惟有诺诺地应了几声。
  公子兰贵为醒月皇族,身份复杂,他有心登天,我却无意相随。
  世人皆把身入含章宫视作莫大的荣耀,却有几人知道在这层层浮华艳丽的表象下,隐藏的杀机四伏?
  公子兰,你是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素辉皎月,让人望而生畏,却又无端向往。
  即便是登天揽月,于你来说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将世人踩在脚下,睥睨众生,你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含章宫阁,若耶花溪,又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
  只为了,垫作你登天的阶石。


第十五章 一舞倾山河
  平阳歌舞新承宠,
  帘外春寒赐锦袍。
  ‘小丫头懂得为人做事的道理,老婆子可就放心啦!’
  镜月湖畔,我立在缤纷花树下,与连慧无言对望。
  连慧枯槁的手拉住我,一路走到呈恩殿的云阶下,殿阶冗长,我跟在她的身后,抬头仰望上去。
  春光明媚,碧空万里无云,呈恩殿巍峨座落在琼基之上,淡薄的浮云流荡在殿前宫人们的脚畔。
  我亦步亦趋地随着连慧登上汉玉高台,云阶上撒满了花瓣,紫白红篮,缤纷绚烂。两道白玉栏内迤俪盘刻着莲花穿云图腾,映着日光闪烁莹彩。
  走了数盏茶时分,才登上基顶,呈恩殿廊下对列站着十二对宫仪,身穿绛紫常服,宽袖高腰,滚绣金丝藤蔓的裙裾在身后拖出很远。
  迈过高高的殿槛,我跟在连慧身后走进大殿。环宇回廊下吊着数百只荷叶风灯,叮当挂翠地垂下玉坠脚,凌乱晃花了视线。每隔几步,地上便有一名紫衣宫人双手端举兽形炉跪在阶前,淡淡的青色烟霭缭绕在大殿之中,袅娜飘渺。
  殿心摆放的莲台上,十数位歌姬正自引喉高歌,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公子兰一袭繁复的皓白常服,凛身端坐在长殿尽头的高榻上,赤金软呢的坐榻两侧飞展着雁翅,垂下无数金丝流苏。他将平日披散的长发笼在华冠下,清丽的容颜也因此更为突出,皓雪白衣衬着绝色潋滟的眉目,隐约透出淡漠的笑意。
  我的心从走进大殿的那刻起怦怦乱跳,早猜到他今日必会刻意打扮一番,现在亲眼见了,仍是难以抑制地为他的天姿丰朗感到心悸。
  垂下头不敢过分张望,我斜眼瞟着殿中情景。离雁翅软榻不远的地方,摆着两张席地条案,香橘桂枝装饰的插屏摆在案角,铜兽炉中袅袅升腾着烟霞。
  两张案后各坐一人,被烟气遮挡,看不清面目。只依稀瞧出其中一人身穿绛红纱衣,披散着如缎黑发,素红墨黑的色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妖异诡丽。那人旁边的条案后,从容斜倚着一个黑衣人,身型略显纤秀,正和身后的宫人笑语着什么。
  我挪动碎步紧跟连慧,一心希望大殿里没人注意到我,等她落座后我就找机会溜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连慧注定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她走下外廊,踏着绵软的地毯穿过一众歌姬们,在万众瞩目中奔向公子兰的驾前。
  我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她此举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众人满面诧异地望着连慧,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我把头埋得极低,差不多藏进了衣襟里,今日大殿上所有人皆是华服盛妆,惟独我一人穿着半旧衣裙,头不插金,手不戴银,反而最显眼。边走我在心里边后悔,早知连慧如此阴我,我一定会穿戴得极其俗不可耐才出门。
  连慧停步在榻前的玉阶下,一手握住沉香拐杖,一手撩开裙摆俨俨跪了下去。公子兰坐在华宇之上,低头睥睨着连慧的一举一动。
  连心将锦盒揭开,连慧年岁老迈,但说话的底气很是充沛,她接过连心手里的锦盒,恭敬说道:“百草堂连慧,恭贺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
  公子兰不动声色地看着连慧,视线兜了一圈,从我身上轻巧地一扫而过。我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莫名的怅然,他那冷淡的目光足以说明对我已毫不在意。
  “老奴特备十二粒强身健魄的灵药,献给公子。”她枯瘦的双手高捧锦盒过顶,随侍在公子兰身边的连浣走下玉阶,从连慧手中接过盒子,“贱物微薄,还望公子不弃。”
  我跪在地上,乍听到连慧进献给公子兰的礼物,脑子里立刻联想到金枪不倒秘药大力神功丸……
  这大殿上绝非我一人转此念头,我分明听到阶下的宫人们正压低了嗓音闷笑。大着胆子抬眼望上去,公子兰一脸讳莫如深地浅笑,令人琢磨不透。
  诶,这人城府极深,表面上看不出端倪,只怕他越是笑心里越是气,等下不知谁该倒霉了。
  我心中喃喃自语,连慧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退到给她预备好的矮桌后,我随着连慧起身,也跟了过去。
  屁股刚落座,垫子还没捂热,金翅软榻上那只狐狸就开口问道:“没见天香阁的小丫头,她怎么不来给我献礼?”
  厄!这人睁着眼说瞎话,我刚从他面前走开,他就好意思说没看到我?
  重新起身,走到玉阶前跪下,我诚挚地磕了个头,诚挚地说道:“恭祝公子生辰千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场面话说完,公子兰脸上立刻露出狡黠灵动的笑容,柔声问道:“这几句词听着新鲜,又是你梦中得来的?”
  他的口气柔情似水,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人分明是在笑,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想笑的感觉,怔怔地站在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满宇寂静,有落花翩然,有飞纱迷漫,有公子兰,有我,还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诡异。无数心灵交流在我们彼此的眼神际会中刹那闪过,他一派从容,我捶胸捣肺。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成了他的出气筒?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和连慧一同进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催的呢!?
  我命苦啊!
  他支肘侧身倚在软榻上,嗤笑出声:“小丫头还傻站着做什么,你又预备下什么古怪的玩意了?”
  我两袖清风而来,根本没有礼物,尴尬瞪他一眼,他心领神会,冲我招了招手。我登上玉阶,走到他的榻前,他抬指擦过我的脸颊,倾身贴在我的耳畔说道:“你若是想不出该送我什么,可别怪我等下罚你。”
  我低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一点不像是说笑,这下我倒真的有些犯愁。他坐拥含章宫,还缺什么东西?他又真心想要什么呢?
  想到真心,心底蓦地闪过个念头,我挽起笑容,对他说道:“公子可否命人取些竹丝过来,我这就为公子准备礼物。”
  他挥手示意宫人去预备,我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在我背心推了一把,说道:“小丫头,你替我去给远来的贵客们敬酒,礼物我等下再向你要。”
  接过侍官递来的梅花紫金壶,我迈步走到红衣人的桌前,屈膝跪地,手举酒壶,盈起笑脸抬头。
  厄——!?
  一张昙华玉颜落入视线,凌厉眼眸,炽艳姿容,正是在洗天池边被我看了个精光的浴水裸男!他满脸阴翳地瞪着我,我手一颤,从壶嘴里溅出几滴酒水,落在案上。
  他的目光从酒渍移回我的脸上,连续两次在他面前失态,他的双眉又狰狞耸立起来,眼瞅就要发飙。
  我稳住心神,将他面前的琉璃樽斟满,嘴里赶忙念道:“多谢贵人不远千里前来为公子祝贺,请贵人满饮此杯中酒。”
  他瞪了我片刻,鼻翼重重翕合,端起酒樽一口灌下。我待他将琉璃樽放到案上,又给他斟满一杯。
  他一杯酒下肚,脸上泛起淡淡的润红,像极了山中的野樱,绚丽夺目。仿佛日华幻化成了美丽的身影,我望着他有些发懵,忘了起身。
  他狠狠剜我一眼,斜展若墨笔挥就的眼角怒中含情,明眸流转。我的心脏咯噔一下急跳,呼吸在瞬间紊乱。
  老天,这真是极品中的极品,男色中的男色!
  我光顾着欣赏美人,却忘了美人性烈如火,他看我呆在原地不走,嘶声吼道:“贱女!那日放你一条生路,想不到你今日还敢对本公子无礼!”
  我茫然注视他,心说我怎么无礼了?莫非就因为我看了他的艳浴图?那不是我的错,那是命中注定的一场艳‘浴’……
  他见我满脸无辜,终于耐不住脾气,挥手甩过来一巴掌,我端着壶惊呼,眼看躲不过这命中注定的第二记锅贴。
  啪!
  一声脆响过后,我的脸上毫无感觉,睁开眼微觑,他的手腕正被隔桌那人紧紧握在掌心。我感激涕零地投去视线,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立刻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只差把酒壶掰碎了。
  是他!!
  那个作弄我之后又满口子讨便宜的臭小子,此刻他正一手握住红衣公子的手腕,另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啧啧啧!华容公子肤白胜雪,这只手竟比女子的还要柔嫩,本公子喜欢!”他边说边摸,还不忘抛了个媚眼过去。
  看着眼前这诡异的画面,我的大脑开始迅速充血,小屁孩志得意满地摸着人家的手,就差流口水了。
  这,这是怎么个乱七八糟的状况!?
  我急速后退,远离了这两个黏在一起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伙。
  宫人们红着脸掩唇而笑,我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公子兰的脸色,从高高的玉阶上飘来一阵阵万年寒冰般的冻气,我选择眼不见心净,拒绝接受现实。
  仿佛是嫌场面还不够混乱,始作俑者扭过头冲我嬉皮笑脸道:“好丫头,这么快就知恩图报了。我不过是帮你引来他的注意,你倒让我有机会一摸柔荑,算来还是我占得便宜大些,这样好不好,算我欠你份人情?”
  好你个屁!
  我转过头假装看不到他,举着壶一步步闪身向后,不觉间退到了玉阶旁。一脚踩空,我还来不及叫出声,一条手臂横过腰间缠了上来,双脚瞬间腾空,天旋地转后我躺进了公子兰的怀里。
  他搂着我倚在榻上,我的手里还捏着那把紫金壶,他侧头含住壶嘴汲了口酒,低头扳过我的下巴,突然伏身而上吻住我的双唇。
  我的初吻就这么轻易地被公子兰霸占了,他的唇上沾着酒珠,从我的嘴角慢慢滑落。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中闪过恶意地嘲弄。恍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倔强地不肯张嘴,他的指尖用力掐在我的颊上,我痛得皱起眉,双唇微张,他将酒液一股脑喂进我的嘴里。
  他的手臂牢牢地锢在我的腰侧,我挣动身子,他挥指弹了下,正打在笑穴上,我咳咳几声想笑,又忍不住想哭。他看我满脸憋得紫红,舌尖翘开我的齿关,往我的嘴里吹进一口空气。
  他吻得激切缠绵,我毫无招架之力,丢盔弃甲地任他索求,沉沦在他掀起的波涛激荡中。
  他的双唇蓦地离开了我,瞬间失去的温度让我茫然不知所措,但随即想起他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我,还亲得很享受很热情。
  这,这,这可让我今后如何见人!?我躲在他的怀里装鸵鸟,数着他衣襟上绣的莲花有几瓣。
  苍天啊大地啊,我欲哭无泪地想着,这到底算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
  呈恩殿里歌舞不休,仿佛玉榻之上一切如常,他凑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搅得耳根一阵麻痒:“你记住,这世间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像刚才那样对你。你敢再对着华容公子发痴,我不仅掰光你的牙,还要挖了你的眼睛。”
  他说得郑重其事,我悄悄抬头望向他,他一双冷眸盯着我,点点寒光闪动。
  这个人,是说真的……
  “你欠我的贺礼呢?”
  乱发完脾气,他居然还不忘了要礼物,没见过这么霸道不讲理的,好象从头到尾最倒霉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刚才到底是谁强吻了谁啊!?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滚出去,整好衣襟一屁股坐到榻前的脚垫上。接过竹丝,我埋头捣鼓起来,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再不闻身外事。
  阶下的歌姬不知何时已经撤去,满殿响起银铃声,一下,两下,数十下,直到数百下齐响。风灯中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蓦地全部灭了,几个宫人惊呼出声,黑暗里隐约响起轻盈的脚步声。铃声齐发,时而婉转轻灵,时而迅如奔雷,仿佛具有魔力,将听者的心神引入其中,随着点子时缓时弛。
  我手中编着竹丝,心绪也跟着铃响起伏不定,玎玲玲如珠玉撒盘,骤雨打荷,忽而又变了调子,竟是一声快过一声,一声紧过一声。待我回过神时,只觉得胸口鼓动,似有什么东西急欲破胸而出。
  铃声骤响,就在众人都屏气静默时刻,铃声又孑然而止,就此再也没了动静。瞬间,廊下的百余架风灯十只十只地被点亮,随着微弱的光线,一个女子清扬的歌声回响在大殿之中。
  今夕是何夕,我自长戚戚。
  云兮绿水怜,君子长相伴。
  青山半天立,绿水长自流。
  月下箜篌引,闻旧日往事一梦远走。
  清兮?流兮?月中有佳人,皎皎河汉兮。
  为君歌一曲,同贺佳期盼流年。
  流年春易老,佳人惜红颜,为君歌一曲,悠悠细说兮,不知愁。
  今日眼前人,生死契阔兮,地老天荒逍遥游。
  柏木长绿兮,天地长存兮,烟波起。
  不记九州侯,自在江中流。
  千年瞬息,华发青丝,青丝亦情丝,愿我一片心,君子长相忆。
  梦醒人消瘦,月下泛碧舟。
  最后一句尾音消失在空旷殿宇中,百架流翠宫灯刹那亮如白昼。一抹明黄身影驭天而来,宫衣飘曳,墨发高盘,两道飞纱从天际垂下,系着那黄衣女子落在殿心中。
  她一双赤足刚踏地,脚腕上银铃摇响,紧接着轻扭腰摆,将手中握的飞纱朝天甩去,纱绫横漫,将她的身影裹在迷离薄雾中,极是引人遐思。
  鼓声响起,她的动作明显滞涩起来,鼓点敲,她的影动,鼓声静,她也静。鼓声疾催,她竟单足着地飞快旋转,纱波乱扬,金钗盈笑,一抹黄影幻化为两抹,三抹,无数抹,越转越快。鼓点落,她仰望天际,双臂伸展,手掌做莲花状。
  宫灯再度明灭,一切声息瞬间消失,随即银铃声轻摇,玎玲玲,玎玲玲,最终销声匿迹。
  一舞倾山河,她仅以一曲便折煞了含章宫中万千人的心神。
  直待风过影动,众人才回过神思,大殿中瞬间响起如雷掌声。玉阶下两位贵人看得如痴如醉,公子兰的唇边露出惬怀浅笑。
  我手中的竹丝也编好了,收丝掐掉多余的部分,我将一只竹编蟋蟀托在掌心上,递到公子兰的面前。
  他眸光流转,将竹蟋蟀捏在指尖,凝神看了半晌,翻来覆去地把玩。
  献舞的黄衣女子走到玉阶前,对公子兰拂身跪拜,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光洁白皙,两条纱绫缠绕其上。
  “冼觞阁流觞,恭祝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
  公子兰未曾抬眼,只略点了下头。他将那只竹蟋蟀纳入袖中,摸了摸我的头。
  “这玩意不错,小丫头果然摸得透我的心思。”
  他的态度像是在对只小狗说,你乖乖的,等下给你肉骨头啃。我很想拨开他的手,可是我有心没胆,只能在心里想象着咬他无数口。
  女子说完,慢慢站起身,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她娇美的容颜,媚若秋霜,艳似桃李。
  流觞,流觞……
  她,不正是那日给我玉珏的女子吗!?


第十六章 银灯照璧人
  玉顶瑶光三千重,
  金辉映盏同祝梦。
  娉婷少女抬起娇艳的面容,目光流连在公子兰的脸上,眉目间含情带怯,偶尔回眸顾盼,偷偷睇去秋波连连。
  我看得不禁有些好笑,她那些硬装出的风情无限和媚眼,用到旁人身上或许有用,可惜公子兰是块千年寒冰,怎么可能因为她的几个眼神就被融化?
  殿心莲台上重又演起歌舞,公子兰和玉阶下两位贵人款款而谈,我看他没空搭理我,起身绕到呈恩殿的后殿。
  外廊上的宫人们寥寥,多半都跑去前面看热闹了,我正想清净及早回天香阁去,左右看看没人理会,抬脚走人。
  呈恩殿规模宏大,转过正殿的楼角,我刚探出半个身子,迎面看到金丝楠木柱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她徐徐迎风而立,皓白的衣袂翩飞,及腰长发扬起在风中,片刻后她幽然转身,似乎心里有不开心的事,蹙紧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趁没被发现,我赶紧缩回身,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惧怕,自从娴月殿中见过连汀,我还没对谁产生过如此剧烈的反应。
  连浣浅颦的姿容极美,缕缕青丝擦过面颊,她抬手拂了下鬓角,脑后冰绡丝带流漾在风中。我盼她站一会儿便回去,可待了半晌,她却始终没有动静,恬淡恣性地立在廊下,看着远天的景致。
  心中渐起疑问,连浣独宠于公子兰,正是该在前殿里显山露水的时候,为何独独跑来这冷僻地方吹风?她在等什么人吗?
  几点银铃声响过,打碎了殿外的沉寂,连浣迅速抬头,一扫刚才脸上的宁和,换做了平日里看惯的冷冽。殿角黄衣闪动,我探头张望过去,原来是流觞也偷溜出了呈恩殿,凑到连浣跟前嘀咕起来。
  她们的谈话声刻意压得很低,殿里歌舞声缭乱迭起,我站得远,根本听不到她们所说的内容。流觞冲连浣拂身拜了下,从衣襟里掏出块莹润的雪玉,圆玉中缺,正和我藏起的那块玉珏相同。
  又是一块惹事的玉珏,不知这回是从哪个宫里流出来的?
  我凝神细看,流觞手中的玉珏系着一根银蓝丝绦,坠角镶嵌着珍珠流苏。连浣接过她手中的玉珏,又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喈喈而笑。
  美人嫣然一笑本是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但此刻我的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看她二人间神态亲热,毫无防备,恐怕已是旧识。
  连浣手中的丝绦轻晃,我的心也跟着不停摇摆,冼觞阁的玉珏,和连浣手中的那块渐渐重叠。
  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与公子兰有关?与今日的贵客有关?又或者是,与我有关?流觞将玉珏给我,只是为了诬陷我偷盗的罪名吗?
  想起那日她将玉珏交给我的情景,心头划过不祥的预感。现在想来,我持玉擅自出宫,又在洗天池畔‘巧遇’两位贵人,今天公子兰在金榻之上冰寒刺骨的目光,还有那句与他性子极悖的言辞……
  一切恍然有了模子,流觞给我玉珏的目的,怕是为了引我出宫去见要见我的人。那么,在她背后指掌乾坤的主子,又是谁?
  头皮发紧,我抑制不住地打起冷颤,不想和她们这些人扯上关系,可偏偏麻烦自己找上门来。
  流觞轻巧转身,身影消失在殿角,不着痕迹地回去了。连浣将玉珏揽入袖中,唇边绽出一抹冷艳的笑容,凛冽中透出残忍的味道。
  我悄声退后半步,再退半步,打算从另一边绕出去。刚要转身,腰间蓦地缠上两条铁箍般的手臂,一双温唇贴近耳畔。
  “你说,她刚才笑得美吗?”暧昧不明的语调,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丽嗓音,我偏过头,黑衣公子娇媚的容颜近在咫尺,“和她比起来,你这笨丫头逊色多啦!”
  他的双手环在我的腰上,将我紧紧拥进怀里,凤眸盈笑,冲连浣的方向努下嘴。我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怀抱,可他的手似有千斤重,浑不在意地盯住我。
  “快放手!让人看到成什么样子了!?”
  我急地掰他手指,又不敢大声叫喊,只能贴在他的耳边低喝。他鬓角的发丝被我吹出的气息扰动,脸色瞬间变得暧昧起来,一只手拂过我的脸颊捏了下。
  “你这女子果然不知羞,还没说上两句就勾搭起本公子了,难怪公子兰把你当宝贝似的护着,笨丫头不光好色,还伺主有道啊!”
  他一番调笑戏言气得我七窍生烟,再顾不得他是公子的贵客,抓起那只搁在我脸边的手,狠命咬了下去。
  他‘诶哟’一声惊呼,环在我腰上的手终于松开,掐住我的脸颊迫使我张开嘴。直到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我才松开口,他将手撤出来,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赫然印着狰狞的齿痕。
  我冲他嘿嘿冷笑,他原本怒极的神色,在扫我几眼后忽然转出笑意,抬手凑到嘴边轻描淡写地吹着:“原来小野猫还会咬人,倒让本公子起了驯悍之心。说说,你那副爪子是不是也会挠人啊?”
  我瞪他片刻,干脆绕过去走人。他伸手拉住我,我甩了下,他的手握得更紧,几欲捏碎我的骨头。
  “你这笨丫头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本公子好心出来想要提醒你,结果你就这么答谢我啊?”他提起手背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横眉冷对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你家公子刚才演得一出好戏,骗了众人,却骗不过我公子荻的眼去。你没瞧见他身边那个白衣女子的眼神吗?啧啧,恨不得当场把你扯成碎块,你还有心编些小孩子玩意,也不好生想想自己今后的退路!”
  我被他说得怔住,公子兰将我搂在怀里时,连浣一定瞧得比谁都清楚。她眼下宠冠含章宫,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公子兰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我,岂不是故意削她颜面?
  连浣得罪他了?还是我得罪他了?
  公子兰又一次将我当作杀人无形的刀,刺进连浣的眼底心间,那么他所说的那句除他以外谁都不许碰我,也必是说给有心人听的了。
  一念及此,心里不由地有些酸涩,原来在他心里,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是啊,他是美若辉月的尊贵公子,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个山野丫头心里想些什么呢?
  少年见我半晌不语,满脸得色地说道:“现在才知道后怕,只怕是晚了。不过本公子今儿个心情好,如果你乖乖听话,本公子就帮你化解了眼前这场劫难,如何?”
  我诧异万分地盯着他,这小屁孩几日不见,自说自话的本事与日俱进,比起初见面时更加惹人厌烦了。
  懒得理他心情好坏,我冷冷开口拒却道:“我命如草芥,只是含章宫里一个下人,怎么好劳烦公子荻费神?请公子回大殿去吧,赏玩歌舞才是要紧。”
  他拽着我不放,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甩得满天飞舞,故意说道:“本公子也想进去赏玩歌舞啊,但是刚才被只小野猫咬了口,如今若是被人看到后问起来,本公子一时可想不出什么好话搪塞过去,少不得供出那只小东西,给大家晚上煮汤喝。”
  “你,你,你!”我抬起手直指向他的鼻子,颤声说道,“公子这是威胁我呢?难道公子不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何况猫肉酸臭,只怕不合公子的胃口!”
  “没试过怎么知道,没准本公子还就偏好这口猫肉呢!”他拽着我走下长廊,边走边笑,“今日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既能和公子容亲近,又平白捡了只野性难驯的小东西,本公子运道不错啊!”
  我内心狂吐,公子荻简直比公子兰最变态的时候还要更甚几分,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越美丽的事物毒性越强的俗语!?
  他嘴里哼哼唧唧,手劲奇大,拖着我毫不费力地前行。路上遇到丽色宫人,立刻唰唰两眼放光芒,直闪得那些豆蔻年华少女们骨酥魂销掩面而奔,边逃边回头流连地望着他。
  这是什么世道啊!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为什么要和这个混帐公子荻扯到一起去!?
  他拉着我七拐八拐,拐进一座雅致院落,门外的几个护卫看到他,立刻打开正北面的厢房门,他将我推进房去,转身关上门。
  我被他一把甩到案旁,回身怒目瞪过去,他关了门,脸上露出不怀好意地笑容,我的心里立刻七上八下地跳如奔雷。
  公子荻大摇大摆地走到榻前,撩起衣摆坐下,神色中示意我过去。我极不情愿地蹭到他跟前,谄媚笑道:“公子拉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得罪了公子,还望您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
  小屁孩鼻孔翻到天棚上,哼哼几声:“怎么这会子倒知道求饶了,刚才那股悍劲呢?本公子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去!把桌上的药膏拿过来。”
  我屁颠屁颠转身,到桌前随手抄起一只琉璃瓶,毕恭毕敬地递到公子荻的手里。他抬起受伤的手掌,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瓶子,扬着下巴‘喏’了声。
  咬人的嘴短,为了弥补刚才那一嘴下去导致的严重后果,我拨开瓶盖,从满瓶的红色药膏里挖出一块,小心翼翼地涂到公子荻的手背上。药膏逐渐匀入皮肤,空气里充满了桃花香,这药入手冰凉润滑,应该是能抑疼的灵膏。
  我细细地揉按着伤口附近的肌肤,生怕碰疼了他,看他闭着眼一副很享受的德行,我郁闷地想在他的另只手也咬上那么一口。隔了半晌,药膏完全透进了他手背,我将瓶子重新盖好放回桌上,转身时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
  心弦陡张,我浑身戒备地抵在案前,生怕他会突然爆起伤人。公子荻原本一双流情凤眸,此时意味不明地盯着我上上下下扫量,仿佛毒蛇伺机一口咬住猎物,闪烁着莫名的兴奋。
  我胸中一口气透不出来,就这么怔忪地被他盯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缓说道:“笨丫头,你拿什么给我涂在手上了?”
  “桃花香膏子啊……”我赶紧答道,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啊!!”
  刹那间尴尬到无言以对,只想找个地逢钻进去。公子荻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将闺房行乐用的兰脂香膏公开摆在人人能见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嘴角狂颤,指着那瓶桃花膏,小屁孩一骨碌倒在床榻上狂笑不断。
  这,这,这小子真是欠扁,拿我当笑料般地戏耍!
  他笑够了,坐起身,满头青丝滚成一团草窝,拿起枕边的犀角梳,冲我勾勾手指。我走上前接过梳子,将他的头摆正,拉开墨金发带上的蝴蝶扣,公子荻满头长发倾泻而下,光可鉴人的黑亮秀发散在榻上,分外妖冶。我将梳子插进发丝中,极小心地顺下去,提起来,再顺下去。
  “小野猫伺候起主子,果然殷勤服帖得很,那些桃花膏子,本公子赏给你了。”公子荻故意戏弄我,我在他背后翻了几个白眼,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揪下他满脑袋头发。
  “谢公子赏!”我咬牙切齿地挤出谢字,将顺滑的头发用发带缠住,在他头顶轻巧绾个髻。
  公子荻展颜而笑,连连点头:“妾有素手盘鸦色,为君绾尽烦恼丝。笨丫头,又在勾引本公子吗?”
  我手中的梳子‘啪’一声摔在地上,怔目看他半晌,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我越笑越凶,眼泪也笑了出来,还是止不住收声。
  公子荻初时满脸含笑地看着我,待见我神色不善后,抓住我的肩膀喝道:“够了!本公子不许你再笑!!”
  我浑身打颤,断断续续说道:“哈哈,诶哟,可笑死我了,哈哈!我,我听公子的话,不笑……不笑就是了!”
  我慢慢收住笑,回眸看到他脸上怼色,忍不住扑哧笑了下。他气得抓住我的肩膀一阵摇晃,我被晃得天旋地转,大声喊道:“好啦好啦!我不笑就是了,你快给我住手!”
  “哼!终于正常了?”他抑郁着神色,沉声说道,“莫非刚才那疯癫样子才是你的真面目?”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反问了句:“公子又骂我是疯婆子吗?”
  “你自己究竟算是什么,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他收起怒色,平静说道。
  我促狭看他一眼,说道:“我就是个小丫头,不然还能是什么?不知公子看我像是什么?”
  公子荻揪起我的一只衣袖,幽幽说道:“本公子看你像根刺,戳在哪里都让人想拔了去。”
  我甩开他的手,唇边泛起冷笑:“公子抬举我了,我小小年纪哪来如此能耐?公子可莫要冤枉了好人。”
  “好人?”他掂量着我的话,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丫头也能算得上是好人吗?不仅偷看男人沐浴,还不知羞耻勾引爷们,我看轻薄无耻四个字,最适合你不过了。”
  他说到偷看男人沐浴,我的脑海里蓦地闪现洗天池边旖旎风光,公子容的绝代风华,就朦胧在点点云曦中……
  脑浆突突冒泡,我又开始不纯洁的幻想了,公子荻讥笑的脸庞赫然映入视线,我收敛心神,装出憨厚老实模样。
  “公子说笑了,我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不敢就没人敢了。”他讥讽地说道,突然拉住我的手,站起身来,“你不是喜欢看人洗澡吗?本公子吃些亏,让你看个够本。”
  我愕然看着他,他抛来妩媚一瞥,眨眼说道:“本公子车马劳顿,特准你伺候沐浴,还不谢恩?”
  我脸皮发麻,胃里反酸,极其诚恳地谢绝道:“公子还是等服侍的宫人来吧,我笨手笨脚的,恐怕伺候不了公子……”
  话还没说完,他将我拉得更贴近些,逼问道:“我问你,你认为本公子不如华容公子美吗?”
  “不,不!公子仪态端方,堪称人间绝色。”我诚惶诚恐地回答,生怕他一个想不开,立刻上演一出活色生香的裸男戏水。
  “那你还推委什么?莫非是在装腔作势不成?”他横我一眼,娇媚表情直让人心里一荡。
  男色啊男色,这也是个祸害人间的主儿啊!
  我极力抗拒,他拽着我的手往里间走,进到一间水雾氤氲的房中。房间当正一座荷花水池,里面没养花,放了满满的一池洗澡水,水面上飘着无数花瓣。
  公子荻放开手,将我刚给他绾好的发髻解开,招呼我过去给他脱衣。我欲哭无泪地走上前,感觉自己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这小屁孩绝对是恶魔临世,是老天派下来专门折磨我的!
  他的身量和我差不多高,我抖着手摸到他胸前的第一颗扣眼,指尖轻颤,解开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的动作,我四肢僵硬,脑如灌浆,麻木地为他解开第二颗,第三颗……直到最后一颗。
  ‘哗啦’一声,云锦长袍委地,我立刻闭上眼。
  过了片刻,公子荻嬉声问道:“怎么不脱里面的了?”
  我的声音呈波浪状回响在房间里:“请公子自行除衣,我,我下面不会了……”
  “是不会,还是不行?”他追问。
  我一咬牙,回道:“是不行!”
  又是片刻的静默,我以为他又要生气了,闭着眼不敢看过去。随着几下衣服簌簌落地声,水花四溅,他再开口时,话音里透出一股水气。
  “你这笨丫头,一点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思。诶,我都肯牺牲到如此地步了,可有人就是不领情呢!”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公子若是无事,我先告退了。”
  “不行!”他喝道,又接了句,“过来,给我擦背。”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蓦地睁开眼,搜寻着房间里可以作为凶器的物件。公子荻悠哉泡在水里,身上透水贴着件月白内襦。
  满室银盏辉映,将他的脸晃如出水芙蓉。
  ……臭小子居然敢骗我?有人穿着衣服洗澡的吗!?
  我面部扭曲地走到池边,蹲下身,盯住他的脸。他抬头回望着我,唇角檎着得意的笑容。
  “你这丫头不会真的以为本公子要脱光了给你看吧?瞧你刚才那副急色样子,对本公子有所期待了?”
  我出离愤怒,所以我面带笑容地对他柔声细气说道:“公子不是要擦背吗?奴家这就给您擦!”
  挽起袖子,我作势要走下池去,他双臂抱胸退后一步,大声喝道:“你!你这丫头要做什么?不许露出那副表情,我不用你擦背了,快给我滚出去!”
  我盯着他足足看了半柱香的工夫,突然冲天打个哈哈:“那就请公子好好沐浴吧,我可不奉陪了。”
  说完转身走到门边,挑起帘子款款而出,身后传来公子荻的一声怒吼。我心里一阵舒爽,竟好比枯枝泛青,老树瞬间绽放无数花朵。


第十七章 花开总有时
  浮萍无依逐浪行,
  隔山又看旧年春。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头场雨在夜暮时分降下。
  朦胧中我作了个美梦,梦到自己端坐在呈恩殿的黄金雁翅榻上,公子荻跪在锦垫上,正给我恭敬地捶着腿,公子兰端着酒杯站在榻前,平日里冰封三尺的容颜笑若春风,而公子容一袭茜素红衣,潋滟眉目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
  我大享温柔乡齐人福,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唤我的名字,呼唤声一下催过一下的幽远,阴恻凄厉,竟像是在悲泣。
  我猛然睁开眼,厢房的轩窗大敞,在濛濛雨雾中伫立着一道身影,正趴在窗外盯着我笑。雨丝飘进窗里,打在我的脸上,淅淅沥沥的雨从黑如洒墨的夜空砸下,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那道身影,心中满是惊惧。
  窗外的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黑暗里我看不清那人的面目,直吓得手脚冰凉,牙关咯咯打起颤。
  惊雷乍现,将天空劈开道裂缝,窗前人的容貌赫然清楚显现。黑发绿衣,明眸皓齿,只是半边脸颊已毁,正闪动着幽深的目光望着我。
  “啊——!!!!”我惊声尖叫着缩进床角,眼泪不由流了满脸。
  “不语妹子好久不见,怎么看到姐姐也不打个招呼亲热亲热,倒吓成这副模样?”小谢盈着笑站在窗外,纵横交错的鞭伤使整张脸看起来无比狰狞恐怖。
  我说不出话,浑身抖如筛糠,只想闭上眼再也不看她,可双眼怎么也不听使唤,直直地瞪过去。
  暗夜中传来一下下牙齿打颤的声音,雨声骤急,小谢咯咯娇笑,双手伏在窗框上说道:“姐姐在下面又湿又冷,一个人孤单寂寞得很,因为惦记着最近是公子的生辰,所以特意上来看看。当年姐姐一去,妹子想必已成公子身前第一得意之人了吧?”
  她满目哀怨地瞅着我,续道:“好妹子,姐姐在下面过得很清苦呢,只想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不如……你和姐姐去吧。”
  不待我说话,她突然倾身向前,半个身子已经探进窗里,伸长了手臂来够我,我猛地往床里缩,可肩膀终究还被她紧紧抓住。
  她一张丑脸逐渐靠近,嘴里喷着雾气笑道:“来吧,快过来,来陪陪我……”
  我掩面失声而叫,拼命挣动想要甩开她的手,可我无论如何用力,总觉得肩头的钳制没有放松,情急之下我扭头张嘴咬下去……
  再睁眼,窗外天光放亮,晴空碧洗,哪里有半个人影?
  我无语地盯着被晨风缓缓拂动的纱帐,近半个时辰后,长呼一口气,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起身披衣,掀开床幔走到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早就凉透的隔夜茶水喝了口,放下茶杯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东西,一只小小的竹编蟋蟀趴在桌上。
  茶杯抨然落地,碎成了几块,我看着那只蟋蟀,心里一阵苦涩。
  ……公子兰!
  冼觞阁门外,我看着手里的酒坛,此刻坛中的碧清池水早已溶透苏合香丸,成了一整坛药水。
  十八盏荷叶宫灯贴墙而立,和初见时一样,高挑的天梁上垂下无尽的珠挂花帐,廊下摆着铜鹤焚香炉,纤细的鹤喙中冉冉飘出香雾。
  我踏着殿心的长毯走到阶前,朝流矽拜下身去:“天香阁花不语,拜见冼觞阁主上。”
  高坐在上的流矽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很长时间才轻轻‘恩’了声,所幸冼觞阁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跪久了膝盖不是很疼。
  “花不语,你怎么跑来我这冷僻地方了?公子兰不需要你在身边伺候吗?”流矽的声音冰冷,和那日祝寿时的温婉语调孑然相反。
  “我见昨日下了整夜雨,想起冼觞阁今年的香品存得不多了,故此特来给主上请安。顺道问问主上有没有特别欢喜的香品,我回去精心调配好了给主上送来。”我看不到流矽脸上的表情,揣摩着她的口气答道。
  她说了句起来吧,转头接过宫人手中的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小银箸拨弄着。银箸碰在盏沿上的声音玎玲清脆,有些像流觞系在脚上的银铃声。
  我笼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咬咬牙狠心赌上一把,说道:“不语今日来,有要事回禀主上。”
  “哦?”她似乎来了兴致,横我一眼,慢条斯理开口道:“你有什么要事就说吧,我听着呢。”
  我捧起地上的酒坛子,举到面前:“这是前几日品酒大会之后,主上让人送来的,说是做百花香药酒,需要苏合香丸煎水。”
  流矽手中的银箸‘叮’一声滑进酒盏里,她挥手摒退了身边的宫人。我凝神看着她的脸色,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她怔了下,随即点点头,眼中不乏几分赞许。
  “小丫头精乖得很,我且问你,是谁告诉你准备苏合香丸煎水给我用的?”
  我故作惊讶地轻呼:“怎么!?这水难道不是主上吩咐预备的?”
  流矽冷了脸,说道:“自然不是!你只管告诉我那人是谁,这阁中居然出了敢假传我话的人,胆子可大得很呐!”
  我立刻双膝着地跪下,用力过度磕得生疼,忍住痛,我惶恐回道:“不语一时失言,还望主上息怒,那日本来人多口杂,也许是我听错了。”
  “哼!你不必包庇那人,你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知道,到那时还要治你个知情不报的罪过!”流矽伸出两根极长的指甲,从酒盏里拨出银箸,“你自己掂量吧,是得罪我划算些,还是得罪了那人!”
  我叩了个头,径直起身望着流矽,她面无表情地回视着我。
  我该把一切都赌在她的身上吗?或者,再观望看看呢?怕就怕,还没等我看清眼前的形势,小命早就丢了……
  我将酒坛移到台阶上,恭身退回原地。
  “我不敢得罪主上,还请主上明鉴。”飞快看她一眼,低下头说道,“这苏合香煎水,我已备下多日。前几天我原本打算送来,可听说里面丢了要紧东西,我就躲了。”
  流矽停下手里的动作,秀眉一轩,问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这宫里没人不知道我冼觞阁丢了东西啊。”
  我深吸口气,一字一顿说道:“主上问的那个人,就是当日为公子献舞的流觞姐姐。”
  话音落,殿中沉寂了许久,青铜鹤香炉中的烟雾袅娜升腾,渐渐飞上天梁。流矽手腕微翻,酒盏连着银箸一同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几圈才停下。
  “你……”她顿了下,接口说道,“你这丫头可不要信口雌黄,我怎知你不是因为嫉恨流觞在大殿之上露脸,才故意陷害于她?”
  我微微一笑:“主上这么想也有道理,流觞姑娘一舞艳惊四座,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年连汀主上在呈恩殿上唱动天下,是否也如她这般风光呢?”
  说到最后一句,我故意放缓语速,让流矽自个儿琢磨话里的暗示。流矽站起来,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了我片刻,抬手捏住我的下颌。
  “怪道那年天香阁一夜如炬,谁都没躲过去,却独独活了你。怪道连慧主上在我面前没口子地夸你聪明伶俐,原来你这丫头果然招人喜欢得很呐!”
  她两根尖利的指甲顶在我的脸上,我疼得皱起眉头,勉强赔笑道:“主上谬赞了,当年天香阁不慎走水,可怜小谢姐姐没能逃出来,我心里时常想念她得紧,有时还会梦到她和我说话呢。”
  “是吗?那死人和你说些什么了?是不是要你下去陪她啊?”流矽呵呵冷笑,放开了手,她的话刚好触及我早起的噩梦,我吓得一抖擞。
  她转身走回座上,垂眉想了片刻,缓缓说道:“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但我不能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就怀疑自己宫里的人,你说是吗?”
  “主上虑得极是,主上信任手下,原本是他们的福气。”我伸手入怀,再伸出时,摊开的掌心里多了枚莹润剔透的玉珏,“主上不信我也不打紧,可您总该信得过这件东西吧?”
  流矽倾身向前,口气难掩急噪地喝问:“这东西你打哪儿来的!?若有半句谎话,今日休想再走出冼觞阁!!”
  我将玉珏呈高,托到她的面前:“这玉珏和酒坛同时交到我的手上,今日物归原主,主上现在该知道它是怎么到我手里了吧?”
  流矽看着那枚玉珏,从我手中拿起,微微颔首:“很好,我明白了,我也有一语相告,盼你好自为知。前些日子听闻有人擅自出宫,所拿正是这只令符,只是有心人报上来,却无人探察。你躲过一劫,我也躲过失玉的罪责,咱们可都是有福之人。”
  “不敢,主上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我拂身下拜,向门口退去,冼觞阁中高悬的花帐翩飞,像极了那日流觞飞曳的舞衣裙袂。
  流矽怔怔地看着手中玉珏,待我退到门宇时,她冷冽的声音响彻大殿:“花不语,我再告诉你句话,这玉珏……并非我阁内所失那枚。”
  脚步微顿,我极力掩下心中的惊诧,轻巧在唇边挽起一丝淡笑:“流矽主上,不觉得娴月殿里空得时间太久了些吗?”
  趁着她还未及答言,我早一步跨出门去,头也不回地去了。
  终于走出冼觞阁,我的双脚不由地抖了起来。
  流矽,流觞,还有连浣,她们在玩什么把戏?流觞私盗玉珏栽赃给我,又为什么不是阁里丢的那枚?难道她的本意并非要陷害我吗?还有她和连浣之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给我一枚玉珏后又给连浣一枚,莫非她想一石二鸟同时除掉我们两个?
  想不通,既然她手里有两枚玉珏,那么一直被我戴在身上的那枚,又是从哪个宫里偷出来的?脑筋打结,懒得再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也属无益。
  双腿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烟雨湖畔,记得当年湖心亭中初遇公子兰,他的潋滟姿容朦胧在一片细雨菲菲中,让我恍惚到不能自已。
  光阴荏苒,我在含章宫中已经度过数个年头,记忆中的白衫晃过眼前,公子兰,他现在是否还会时常盯着香雪海发呆?
  他,找到一直等的人了吗?
  连浣,是那个人吗?
  连汀未曾用过聚烟香,却仍旧毒入脏腑,可见她的身边早被埋下棋子。竹林外二女相斗,两败俱伤,自此以后连浣开始宠冠含章宫。
  现在想来,她必定就是公子兰安插在连汀身边的那颗棋子。初入宫时公子有心留她在娴月殿,是否预示着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是那里的主人?
  含章宫层层高阁,娉婷玉宇,总在时刻吞噬着人心。这一池乱水,究竟是谁会最后渔翁得利?
  恐怕,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沿着湖岸前行,不觉中走到了亭外的廊下,昨夜的雨水尚未干透,游廊四处映着水光,比起平日里更显出清新雅致。
  点点荷叶托着水珠,被日光一晒,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荷露清香,水天一色,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我慢步转过廊下,一眼看到湖心亭中正自拉扯的身影,红衣妖冶,黑衣辎重,竟是公子荻无赖似的扯住了华容公子的手不肯放。
  无语地看着小屁孩那一脸垂涎三尺的下作样,他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华容公子蓦地满脸怒色,抬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
  他迅捷地躲过了那记耳刮子,反手捉住甩在空中的手,凑到唇边吹了口气。华容公子气到浑身颤栗,却被公子荻拉得更近几分,贴在耳边说了句话。
  ……我,好象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
  心里一声哀叹,这两位贵公子偏偏挑在景色怡人的地方大演断袖,难道不知此举已经惹来路过的宫人们频频侧目,还是有心演给谁看呢?依照公子荻的性子,倒还有些可能,不过华容公子的脸皮子薄,应该不会这么解风情。
  冷汗啊冷汗,我发誓自己没有偷窥别人的嗜好,尽管对方是如此赏心悦目的男色……
  小屁孩挪了下身子,抬头时恰好对上我的视线,心里一紧,又不好立刻转身就走,只得在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
  公子容甩袖而去,我见他走得远了,也准备抬脚闪人。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公子荻悠闲的声音:“笨丫头看够了戏,怎么不道声谢就走人?”
  这人真是古往今来第一等不知廉耻,自己风月无边,还非要旁观者鼓掌喝彩!
  我干脆调转头,几步走进亭去,懒得和他皮里秋黄,口含讽刺道:“多谢公子赐戏,刚才看得累了,正要回去歇息。”
  他笑嘻嘻地坐下,又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本公子说会儿话。”
  “我怎么敢和公子并坐。”我立刻诚惶诚恐状。
  他嗤笑了声,说道:“这世间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小野猫上次一口咬下来,本公子铭刻于心呢!”
  公子荻扬起手掌,手背上的咬痕已经变成淡淡的印记,只怕要落下无法磨灭的伤疤。
  我低声下气说道:“是不语昨日莽撞了,请公子责罚。”
  心里气到沸腾,这小屁孩招惹了我,最后却变成我理亏满心愧疚。
  他又指了下身边,示意我过去坐下,我乖乖走到他的身边,和他并肩坐在烟雨亭里。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片刻,笑问:“笨丫头刚才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心里又在想那些龌龊勾当?”
  怒!分明是他表现得龌龊,居然赖别人思想不纯洁?
  “呵,呵!古来男风盛行,公子……公子也没做错什么。”我硬着头皮说道,谁知道公子荻想些什么,难不成他真的被华容公子的绝色容貌所惑?
  公子荻凑近了我,几乎是鼻子贴上鼻子,一字一字问道:“你是说……本公子喜欢华容吗?”
  我向后仰身,尽量和他拉开距离,小屁孩伸臂揽在我腰上,竟不让我退后半分。
  “呵呵,呵呵,公子心里欢喜谁,哪儿容我来多嘴啊!”我皮笑肉不笑,公子荻整张脸几乎贴在我脸上,为了清白,我努力和他展开拉锯战。
  他学我的样子,也仰头打个哈哈:“笨丫头的脑袋瓜子整天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旁人害你不紧张,倒关心上本公子的事了?”
  他突然神秘一笑,凑到我耳边轻声问道:“莫非,你喜欢上本公子了?”
  我双手猛地推开他,口齿打结急道:“你!你这……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自作多情!”
  他闷笑起来,斜挑修眉,神色间格外惫懒:“喔!原来是本公子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笨丫头识人之慧,明白只有投靠本公子才是保命正途呢。”
  我恼羞变成怒,狠狠剜他一眼:“不劳公子费心,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公子荻不再嬉笑,难得摆出一副严肃模样:“你刚才从什么地方来啊?这含章宫太大了,我不熟悉。”
  “我去给冼觞阁的主上请安,顺道给她送点东西。”我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他正经了没一下,又露出惯常嘴脸来:“原来笨丫头不是真笨,是装笨!你倒说给本公子听听,你要怎么自保性命?”
  我盯住公子荻的眼睛,他的凤眸中闪过戏谑的神采,可深处却藏着我看不懂的幽暗。这人虽时刻戴着嬉笑面具,骨子里怕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冷酷城府。
  笑面虎……!
  “公子听说过两桃杀三士的典故吗?”我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瓷瓶,揭开盖子,挖出一小块兰膏子,端起小屁孩的手为他均涂在手背上,“这兰膏比昨日公子那瓶管用多了,涂在伤口上最是止痒去痛。”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喃喃念道:“两桃杀三士?你想给本公子讲故事吗?”
  我将小瓶塞进公子荻的手里,跳起身快步跑到亭边,离他远远地站定后,嘿嘿一笑:“公子喜欢听故事吗?我有好多故事,不过啊……要等公子脱光了洗澡时,我才愿意讲给公子听呢!”
  公子荻大喝一声,作势要扑过来,我笑着一溜烟跑远了。
  那瓶兰膏子被我加入不少烈酒煎商陆,恐怕等下子他腹痛起来,顷刻间就要一泻如注,我可不敢多耽搁,否则那味道啊……
  小屁孩,不好好整治整治你,我这满肚子怨气可怎么发泄出来!?
  哈哈哈哈——!


第十八章 莫道不销魂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行香水榭里迎来了一位贵人。
  我放下手中的茶壶,壶中刚沏好的花茶正冒着清浅的茶香,连真姑姑挑帘走进来时,我将桌上的两只茶钟斟满。
  “姑姑真是稀客,想不到今日会驾临我这小小水阁。”我起身,将连真让到轩内。
  她扫眼桌上正自飘香的盖钟,笑道:“丫头早料到我会来?真是聪明啊,是不是连我心中所想,你那小脑袋瓜子里也明镜似的?”
  我微微一笑,将盖钟递到她手中:“姑姑说笑了,姑姑长久以来照应我,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姑姑学呢!”
  她抿口清茶,瞅着我赞道:“两年多不见,不语再不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如今大了,变漂亮了,也懂规矩了。”
  我浅笑,端起茶碗闻了下:“真香!今年的茶比去年更强些。姑姑又在逗我,在姑姑面前我怎敢放肆不守规矩?姑姑是柔兰阁中的贵人,今日找我想必有要紧事?”
  “要紧事倒也没有,不过是那日在呈恩殿上,公子与你之间……呵呵,也是我妄断,只怕过不了几日柔兰阁的贵人就会添上一名了。”连真暗示地睇我一眼,抿唇浅笑。
  原来她是为这事而来,含章宫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人捕风捉影无端揣测,那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子兰恣意轻薄我,眼下不知被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面上一热,我露出羞色,惹得连真一阵嘲笑。
  “姑姑今日来此的意思,可否容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姑姑可不许笑话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试探地说,“呈恩殿上流觞一舞倾动含章宫,姑姑可否在担心这宫里有朝一日出来第二个连汀?”
  连真双掌合什,喝道:“好!!猜得半分不错,好一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丫头,那你可知我为何独独找你?”
  我起身走到窗下,将缚在竹帘上的丝绦扯开,帘子‘哗啦’一声散了下来,遮去满室日华。
  “姑姑想借我的手除掉这个祸患?就如同当年公子一举剪除了连汀和小谢。”逆光转身,我凝目望着连真,她樱紫色的宫服裙裾铺散在砖面上,仿佛天女挥洒在九天之上的繁花落锦,“姑姑是否也觉得,娴月殿闲得太久了些,那副金榻早该换个人坐了?不过我劝姑姑莫心急,公子运筹帷幄,一切早有安排。娴月殿虽说不大,可引得四方人马蠢蠢欲动,姑姑这个时候趟浑水,岂不是自找麻烦?”
  连真愣了下,但那神情只在脸上一晃而过,随即风清云淡地笑道:“丫头,谁说我也要争娴月殿主上了?姑姑老了,早就没这个心思,在这里活了半辈子,把什么都看淡了。”
  “没心思了吗……”连真的语气至诚,我不禁重复了遍,“看来姑姑不是没动过心思啊,敢问那是在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了?呵呵,姑姑到现在对侄女也不肯信任,真真的叫人寒心呢!”
  连真的唇边泛起冷笑:“丫头,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你前些日子从冼觞阁出来,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啊?难道不是为了在流矽面前献殷勤?”
  看连真的架势,今天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想来她也不过如此,听风便是雨,一点沉不住气。
  “姑姑身在柔兰阁中,却能知道冼觞阁里的风吹草动,侄女真是佩服得很,前几天我出了趟含章宫……”
  “说起这个,”我话没说完,连真哼了声,“你竟然敢私盗玉珏出宫,你可知道这宫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公子没治你的罪,那是你的运气!我问你,你出宫是奉了谁的手谕?仗着公子的宠爱,你这丫头就无法无天起来了!”
  连真咄咄逼人,我慢步踱到桌边,揭开茶钟吹去浮叶,浅浅品了口:“姑姑少安毋躁,听我说完再发脾气也不迟。我回宫后便知罪责深重,整日思索着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有意陷害我呢?公子兰生辰那日,冼觞阁流觞姑娘献舞一曲,众人皆知她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引来公子的瞩目。可这世上事,谁也难保靠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能风光几时,流觞有心当含章宫里第二个连汀,我却没有意思要做天香阁里第二个小谢。娴月殿主上的位置,流矽主上有心争,公子身边的连浣姑娘也有心争,流觞姑娘的目标,只怕是在冼觞阁主上的位子呢!”
  “你的意思是说,流觞以一招移花接木先骗你出宫,再将冼觞阁丢了要紧东西的消息放出去,妄图让公子治流矽一个疏于看管的罪名?那块玉珏,是她偷拿出来给你的?”
  “姑姑明鉴,这其中是是非非,明眼人自然心中有数。”
  “胡说八道!!”连真拍了下桌子,喝道,“到这时你还不与我说实话吗?流觞丫头虽然另有所图,但也在常理之内。她身份卑微,只有靠色艺才能博得公子青睐,更遑论出入柔兰阁了!你那日出宫时所配玉珏,却是柔兰阁所丢,她就算想偷,只怕也是妄想!!”
  我唇边挽笑,盯着茶碗里浮动的茶叶,轻声问道:“姑姑在柔兰阁中两年,可曾见过侄女踏足其内?”
  抬眼扫过去,连真蓦地浅浅笑了起来,点头说道:“好好好,看来公子一心系在你的身上,不无道理。你既然看透了我刚才是在吓你,你猜是谁偷了柔兰阁的玉珏,再让流觞一石二鸟陷害你啊?”
  “自然是如今公子身边第一得意人,连浣姑娘。”我毫不迟疑地答道。
  “连浣丫头心比天高,自她出手偷玉那天,柔兰阁上上下下便时刻注意着。她将玉交给流觞,再让她转送到你的手里,引你出宫去见她背后的正主,手段倒也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连真一番话道出内中隐情,含章宫中事事逃不过他们的眼去,连浣和流觞的那点鬼伎俩,实在不够看。
  “流觞将冼觞阁的玉珏偷出后,放出风声,再拿给连浣,以为这样瞒天过海能够除掉流矽,她在呈恩殿前邀宠后,即刻就能爬上高位。可惜这丫头脸蛋漂亮,脑子却不好用,柔兰阁玉珏乃上古神物,怎是其他宫里玉珏可替?况且连浣丫头用她做完幌子,恰好再用冼觞阁这块玉珏顺手打发掉她。到那时,你,流矽,流觞,哪一个能有好果子吃了?”
  我将杯中茶喝净,连真半真半假地说道:“若是……我真有心争主娴月殿,丫头你会帮我吗?”
  “姑姑真是应了那句关己则乱的老话,”我淡淡地应道,“姑姑难道不比侄女更懂公子的心思?我虽有心帮姑姑,却还要看姑姑自己能否帮公子得到他想要的,公子自会给姑姑想要的。”
  连真低头想了想,拉过我的手握进掌心,摩挲了两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公子想要的,姑姑虽然帮不到,却也甘愿垫做基石。公子此时意在笼络权贵,只有讨得贵人欢心,才能讨得公子的欢心。”
  我任她拉着手,笑问:“姑姑可听说过醒月神女的传说?”
  连真的动作明显一滞,放开了握着我的手指:“这传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前听说过,此时想起来问问姑姑。这传说内容不一,说法各异,若是姑姑知道得更详尽些,也好说给侄女听个热闹。”
  “呵呵,小丫头正经不了半日,就打听起这些个传说故事来了。”她端起茶钟就到唇边,细细地抿口,掩去眉宇中惊疑不定的神色,“说到神女传说,那还是在醒月开国时流传下来的神话,因为年代久远,所以也就传得神乎其神。大概意思就涵盖在‘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这十六个字里,总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你小孩子家不必太在意。”
  我细心揣摩她的话,当年在花家寨时君亦清曾提到过这传说,绿川冈地也四处流传着关于神女的歌谣,我想起香雪海的水精画冢前,公子兰讲给我的故事,还有那画中的女子。
  迦兰神女一剑刺死凌雪生,被他心头血溅在眉心,凝成一点朱砂泪痣。
  神女降世,醒月昌盛?
  公子兰寻找的神女转世,真能带给醒月国繁荣昌盛吗?
  连真见我半天不语,站起身笑道:“扰了你半日清闲,我也该去了,你凡事自己当心,一切小心谨慎。”
  我仰头看着连真的下颌,缓缓说道:“姑姑此去可要蟾宫折桂了,既然姑姑说公子意在笼络人心,姑姑若想入主娴月殿,必得踢掉一颗棋子,再挪来一颗棋子。”
  连真轻挑秀眉,‘哦’了声:“这我倒要请教,怎么个踢掉,又是怎么个挪来?”
  我跟着起身,越过连真走到轩室的门旁,为她挑起月帘:“那位连浣姑娘,不用我说,姑姑也知道是该踢走的棋子。姑姑当年接我入宫时,曾亲身前往花家寨,但不知姑姑对花家寨下游的君家寨可熟悉?君家寨少主君亦清,儿时起便对含章宫神往已久,他亲口说过此生能入宫中,将是莫大的幸福。”
  “君亦清?青华溪的君家少主?”连真讶然问道,走到门边。
  我颔首,清浅而笑:“姑姑何不成全了君家少主的心愿,让他为公子所用?”
  月帘影动,鎏金瑞兽青铜鼎中的龙脑香刚好燃到尽头,烟气消散,乱入风中。
  月光倾泻万里,将整座镜月湖笼在水雾氤氲中。
  夜幕时分的镜月湖,冷得刺骨刮肌,我捡了块平整的山子石坐下,抬头望着夜色中的一轮圆月。
  月满银盘,霜冷欺寒,如墨长天中没有星辰闪烁,惟有那轮孤寂的冷月。
  我静默地望着月,月也静默地挂在远天之上。月是无情,却也寂寥。我在无人的春夜中倚湖望月,湖面偶尔漾起涟漪,泛滥着丝丝碎纹,银芒横波。
  视线渐感恍惚,我似被月色所惑,竟觉得天上的月离我越来越近,又慢慢幻化作公子兰的潋滟姿容。那月终于停在我眼前寸许处,不复往日的冷冽无情,正盈着温笑凝视我。
  我揉了揉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公子兰白衣翩跹在月色中,墨发扬洒,凛然是翩若游鸿,美胜辉月。我回给他一个微笑,他温柔地望着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坐于石上,我靠进他的胸口,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月夜清寂,他身上的淡香漫溢在我的心怀。
  我不想开口说话,默默地盯着他衣襟上绣饰的兰花,这一刻我离他如此近,近得仿佛融成一体。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还有那道悠远的暗香,全部的一切都萦绕着我。
  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诡诈防备,只有我,有他,还有天上的一轮圆月。
  公子兰是天人贵胄,我从不敢奢望,他的一息一笑,都是旁人渴望而不可求。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宁馨,惟有在这片时,我与他才真正卸下心房拥月相对。
  若是,有一日他能流露出半分柔情,那便是冰山化水,顷刻间润物无声,任谁也无法抵挡那份悸动。
  卸下冷酷的公子兰,温柔似水的公子兰,我的心中蓦地针刺般锐痛,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是断情草在作祟?亦或仅仅是我为他痛彻心扉?
  他的心中早已驻入一道不可磨灭的倩影,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是千年前神话中的天人,却不是眼前身边的血肉之躯。
  他有心,却又无心,让人摸不透。
  情爱如落花,绚丽过后难逃化尘的宿命,情爱是毒,无药可解,他也是毒,比毒更烈……
  我收敛心神,望着他轻声谓叹:“公子怎么又作起戏了?这里空无一人,既不是遍布眼线的柔兰阁,也不是万人瞩目的呈恩殿,公子还是作回自己吧。”
  他望着月,鸦墨长发披散在如诗清冷的肩头,略显单薄。我的眼中莫名有些酸涨,没来由涌起些许泪水。
  迦兰,公子兰……
  他低下头,冲我笑了笑:“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怎么突然变得喜欢哭鼻子了?”
  我眨眨眼,将本就不多的眼泪逼回去:“我哪有……公子说笑了。”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下,悠然叹口气,柔声说道:“当年二郎送女儿进含章宫,我以为他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可我错了,你不同,你毕竟不同。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错了一个人。”
  “美人爹爹不是公子想的那种人,爹爹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想起爹爹,心下有些黯然,我接口说道,“其实……就好比公子做事,在我们看来高深莫测,但公子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们不明白而已。”
  “小东西,你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吗?”他笑着问道,伸指在我的鼻上刮了下。
  我缩下脖子,咧嘴笑道:“明白,还远远未及,若是我说错了,公子会不会罚我?”
  “罚你?错了自然是……”他故意逗我,一句话停了好半天才说,“不会!”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在他怀里扭了下:“公子最会欺负老实人,我可受不起公子这么吓唬,吓死了我,公子会心疼吗?”
  “自然是……”他又来了,一句话卡在嘴里不说,我心中怦怦乱跳,突然害怕他说出口,“自然是心疼得很,所以小东西要长命百岁地活着,好陪我一直看月亮。”
  ‘咚’一声,如投石入水,心湖乍起层层涟漪。他话中含义,似在暗示着什么……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悠然叹口气:“只怕公子日后身居至尊,再没心思和小丫头一起看月亮了。”
  腰上的力道蓦紧,他几乎将我勒进胸腔,低头睨眼看我片刻,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容:“你不信我的话吗?”
  “公子的话,”我扁扁嘴,说道,“我信,只是人不知未来,谁也不知到了那时世事又将如何,或许那时我已不在公子身边。”
  “呵呵,小东西想离开含章宫?莫非是急着想嫁人了?”他又在我脸上捏了下,这家伙故意一再吃我豆腐,我将目光在他白皙的手背上转了一圈。
  “怎么?也想在我手上咬一口?东皋的公子荻被你咬了,他有没有罚你什么?”他的话让我心里凛然,这宫中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去。
  “公子既然知道厉害,就放过我吧,我原本不想再趟浑水。”我目光中满是求恳地望着他,“公子欲登天揽月,可我只想脚踏实地,实在无心也无力参与。”
  “你以为,这世间有多少事可以由着性子来?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含章宫里如此,醒月国,乃至天下,也都如此。丫头,你谬了……”
  他的话字字句句凿进我的心头,含章宫,醒月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一句无可奈何便要穷尽毕生心血,谁能够率性而活?谁不是终日惶惶为命奔走?
  含章宫中的人如此,天下人如此,公子兰……不也如此吗?
  我不害人,人亦害我。
  看来,确实是我想错了……
  “公子恕罪,是我冒失了。”我缓口气,继续说道,“最近宫中传闻醒月皇权动荡,宗族家亲和皇族之间痼疾难愈,正是新旧势力更迭的关键时刻。公子在含章宫中二十二载磨砺,早得醒月民心,国中其他几位公子虽有心,只怕难匹公子之辉。”
  “小东西足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简单。”他潋滟的眉目融合在月色中,轻柔的嗓音越水飘到湖心深处。
  我深吸口气,将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醒月归一,公子惟有剔除皇位边的恶瘤,才可稳坐高宇。此时公子拉拢东皋栎炀两位公子,为谋划时局争取两国鼎立支持,含章宫中自来广布眼线,公子一言一行都被外人关注,故此每日里装得高深莫测,只为了不被人知悉心中真正所想。”
  公子兰捏住我的下颌,双眸逼视在我的脸上:“即便我装得再深,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我。”
  “懂?不敢言,只是有些东西我听来了,想一想,不做那闭耳塞听的傻子,将来有一天任人宰割。”我回视着公子兰,目不转瞬,“自从公子决意除去小谢那刻起,我就发誓不在这宫里做个傻子。谢姐姐对公子二十年情意深重,总不是假的,她当年被贬入天香阁,一待就是十年,一个女人又有多少个十年?小谢飞扬跋扈横行含章宫,但说到底她是个因爱成魔的女子,为爱而疯,为爱而亡,她又何错之有?连汀和她,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春花哪堪几度霜……”他轻浅地笑了起来,我目眩地看着他的笑容,勾魂摄魄般冷冽。眨眼工夫,他又变回含章宫里的公子兰,不再是镜月湖畔陪我看月亮的他。
  “连汀当年起反心,可公子并没有立时动手除她,我猜,公子是想看看在她背后藏着哪方人马。连慧主上说宗族势力名存实亡,连汀失去屏障,而白檀十年成熟,天下第一香调治成功。时机到了,刀,亲自递到了公子的手里,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可了断当年旧债。公子,我这把杀人的刀,还算锋利吗?”
  “女子的可怖,远比男子厉害,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女子仍能杀人于无形。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也是可悲。”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极低,若不是贴在他的胸前,我根本听不到。
  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亦是可悲?
  我,何其可悲。
  我从袖中取出竹蟋蟀,托到他的面前:“公子明白何事当舍,何事不当舍。树高风欲摧,至钢脆易折,公子这两年来将连浣推到风口浪尖,恐怕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他拿起我手中的竹蟋蟀,捏在指端,一双冷眸盯着小小竹物。
  “公子,这竹蟋蟀虽小,情却真,谢姐姐虽然有错,但终归对公子一片真心。今日我已属多言,求公子看在湖畔看月的情分上,他日能放我一马。”
  公子兰将竹蟋蟀纳入袖中,冲我展颜而笑,“你要记得,我并非要你屈服,你惟有甘心情愿,方可自救。”
  我点头,望着他俊美如铸的面庞,轻轻地靠进他的胸口。
  那里,惟有一声漫过一声的心跳,才是真实……


第十九章 扁叶独行舟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月夜湖畔,烟雨亭中,相逢惆怅君恩少。
  冼觞阁中再见流矽,恍如隔世,她端坐在琼搂玉宇深处,手中把玩着莹白玉珏。见我走进阁,她提起系玉的丝绦,在我面前晃了晃。
  “丫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有一事烦恼,不知该怎么办。”流矽脸上的神情诡异森冷,笑眼望着我走到近前。
  “主上有何事烦恼?不妨说给不语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到主上。”虚与委蛇的恭敬,佯装的谦卑,我已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
  空荡的大殿上隐隐传来回音,我与流矽会心对望,目光交织。她的眼神闪烁,拍下手掌,从画屏后转出四个宫人,抬了口紫檀镂雕山水的箱子出来。那四人放下箱子,对流矽恭身拜了下,又转入屏后。我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流矽安然地摩挲着掌心里的玉珏,仿佛对大殿中的那口箱子浑不在意。
  铜壶滴漏中的浮舟缓慢漂动,她终于开口说道:“丫头,我为你预备了特别的玩意,过去打开箱子看看吧。”
  我依言走到箱前,箱子没有落锁,我的手刚碰到合叶,硕大的木箱盖‘砰’一声弹开,里面一团明黄事物赫然映入视线。
  啊——!!!!
  箱中装着残缺的女子肢体,正中一颗被石灰封口的头颅,双目圆瞪,眼中划下两行血泪。
  我连退数步,弯腰干呕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矽望着我,脸上流露出看戏的神情。
  她在看我的笑话!
  看着眼前这团支离破碎的尸块,我害怕到无力支撑,双腿软软地跪了下去。
  “恭喜……主上,铲除了,冼觞阁叛逆。主上雷厉风行……”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视线里一片模糊,下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檀木箱中破碎的肢体早已青紫,不复曾经的细腻润泽,流觞那颗漂亮的头颅端正摆放在正中,无言地瞪视着我。她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明黄色的舞裙,只是如今上面血痕斑驳,裹着一团团一块块的血肉。
  我虽料到了流觞的下场,却绝没想过会这么凄惨,流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口箱子,仿佛里面不过一件家常玩意。
  那颗头满目血泪地望着我,紧抿的唇角下划出残忍的线条。我闭上眼不忍再看,将凝聚眼眶的泪水眨落。嘴里尝到苦涩的咸水,慢慢灌进缺失的心口,痛得极致,痛得让人清醒。
  我没有资格去怜悯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成者为王败者寇,在这宫里时时上演。
  流矽的唇边绽放出春花般的笑容,她的笑仿佛毒素注入我的视线,将我全身染成浓黑,她在无声地告诉我,我有多么惊骇,她此刻便有多么快意。
  我该跟着她得意吗?我亲手除掉了陷害我的人,我原本该站在流矽的身边,陪着她一起肆无忌惮地笑。但我笑不出来,那颗头颅仿佛仍具有生命,僵紫的唇角泛滥着无尽的嘲弄,它在嗤笑着,等待着,看我何时也会得到报应!
  “这……就是主上说的玩意?”我极力平复情绪,缓缓站起来,走到木箱前。
  “你喜欢吗?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很美?你看它即便是死了,也还是那么精致,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呢。”流矽的语调轻柔,目光尾随着我的身影而动。
  我弯下身子,从箱中捧出流觞的那颗头,举到胸前。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将那张苍白溃败的面容转向流矽。
  流觞,你即便是死了,也依旧这么美丽,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你的主上说吧?
  “它果然很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的双手痉挛般的抖动,那颗头似有千斤重,我几乎捧不住。
  这世间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能致人死命的活人,我的面前就端坐着一位活死人,她比起箱子中残缺的肢体,更可怕上千倍万倍。我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这副样子,没有生命地任人评说,我怕流觞之后,下一个就会是我。
  “这么美的东西,扔掉了多可惜,如果有什么方法将它永远的保存起来……”流矽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扬起头低睨着我。
  我将手中的头颅抛回去,圆滚的头拖着黑发落回箱中:“主上的意思,我不懂。”
  流矽缓缓摇头,笑道:“你不懂?那我就说明白点,你来自山野,可知道民间一种叫做傀儡戏的行当?”
  “当年在花家寨的时候,每逢赶春会,四野八乡便会有些艺人聚集到春会上表演傀儡戏,我也曾经……曾经去看过。”我低声回道。
  “既然你见过,那就更好了,你说若是将这一箱东西制成傀儡戏偶,是不是很有趣啊?”流矽的指尖微动,呼吸间促了下,漫不经心地冷眼扫过紫檀木箱,“将来娴月殿上,我再演出一番精彩绝伦的好戏,还怕赢不到公子的青睐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我的脸上缓缓绽放一丝笑容,流矽的眼中闪过同我之前一样惊骇的神情。
  这样,就吓到了吗?
  恐怕,今后还有更多值得害怕的事呢。
  “主上说到演戏,我倒想起一出好戏码,尽可以讲给主上听听。”日华从天井映射下来,将我在殿心的影子掬成一点,流矽望着我的眼神含进惧怕。
  经冬蛰伏的虫茧,现下终于幻化为骇人的毒物,凤凰木红花楹树,我褪去柔弱的外壳,溶入含章宫千重宫阙的绚丽色彩中。
  心头忽然划过残忍的快感,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恐惧,乾坤任我握在掌心玩转,即便是天,也定要叫它翻过来!
  走出冼觞阁,一路沿着烟雨湖漫步,我找了处平缓的湖岸蹲下,将双手浸入水里。冰凉的湖水漫过我的手腕,云袖铺展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地起伏不定。
  水波涟漪,几株碧莲亭亭玉立在湖面上,一只白鹤低飞收翅掠过,惊得莲叶下的游鱼四散乱窜。
  波光淋漓,将细碎的光斑投到我的脸上,我望着水面上倒映的脸庞怔怔出神。这副眉眼还是以往的眉眼,可神色间总有些不同寻常,原本霁月清朗的眉宇,如今多了份隐涩,再没有曾经的恣性潇洒。
  这个人,还是我吗?
  水中一双明眸辉映着灼灼日华,那眼里闪耀的光彩几乎折痛了我的视线。她此刻是我,却又不像我,是我借她重生,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
  心中一个声音在大喊,妄图冲破我的身体。我知道是她在躁动,长久以来藏在我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
  清风拂面,将我额头的发丝轻轻扬起,露出眉心的朱砂痣。
  这水中的女子,她是谁?
  她志得意满地笑着,却掩不去眉间的忧愁。我迷惑地看着自己,看着她。
  翦水倒影蓦忽又变了,闪过小谢的脸,连汀的脸,连真,连慧,还有流觞美丽的头颅。
  她还在笑,对我绽放出比任何人都要妩媚诡秘的笑,我挥舞着双手打碎了水面的倒影,但光影随波荡漾平静后,我满目所见还是她的笑容。
  我,终究是逃不出这湾泥潭,深陷其中。
  用力吸口气,将手从湖水中拔起,这具身躯是我的,也是她的,尽管我不知她是谁,我们原本就是魂肉不离的整体。
  蹲得时间太久,双脚有些酸麻难忍,我站起身,指尖的水珠顺着袖口滑到衣料上,又滚进土里。
  刚转身,蓦地被面前一张脸庞吓得惊呼出声。烈日当头,华容公子悄没声息地伫立在近旁,勾人心魂的姿容衬着一袭茜素红衣,极致妖冶风流。
  “公子怎么也不出个声?倒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抱怨,随即恭谨地冲他拜下。
  他似乎是在专注地看我,可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在湖心几点睡莲上,对我的话也恍若不闻。
  既然这人对我根本无视,我识趣地挪步走开,身形甫动,华容绝美的眉眼转了回来,投在我的脸上,淡淡地说了句:“你身上很臭,全是死人气。”
  他嫌恶地甩着衣袖,仿佛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他口中所说的死人气。我抬起双手凑到鼻下闻了闻,并没有任何味道,想起流矽做事狠辣,不自禁地抖了下。放下手时,我突然怔住,公子容并不知我从何处而来,又哪里闻出来的死人味道?
  “公子说笑了,我身上怎么会有死人气?”我敷衍地笑道,边说边觑眼看他的脸色。
  他转过视线不再看我,只是背转身子时,幽幽开口道:“我是不会闻错的,你身上臭得很。”
  我怒!敢情这家伙是故意找茬来的?
  呵呵讪笑数声,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一般见识,从鼻孔里挤出个‘哼’字,拂袖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玉露梢头挂
  燕鸿过后莺归去,
  细算浮生千万绪。
  绿柳如丝飘香径,晓月迷蝶花木深。
  我转过柳圃,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下死劲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刚要放声尖叫,回眸的瞬间看到公子荻那张昙华茂盛的俊俏容颜,可惜眉宇间隐着层煞气,冲淡了原本姣好的气质。
  他古怪地盯着我,眼珠浓黑发亮,我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死丫头!你还有脸笑?”他咬着牙冲我低吼,“你自己干得好事,害本公子……”
  我笑个不住,瞅着他那张扭曲的面孔说道:“诶哟哟!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公子荻捏着我的手劲重上三分,我吃痛皱紧了眉头,脸上的笑容更加肆无忌惮:“公子这是和谁怄气呢?谁敢给公子气受?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含章宫,咱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公子还是避讳些才好。”
  他听我说完,神色间微窒,一手攥住我的下颌,目光沉潋地审视在我的脸上:“……你,与之前不同了,为什么?”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公子是想夸赞不语更漂亮了吗?”
  他放开手,对我再三打量起来:“笨丫头倒让本公子开了眼界,几日工夫不见你就好似换了个人。怎么?是不是你家公子再容不得你了?”
  “公子荻说笑了,咱家公子不知道多宠着我呢!”我冲他眯着眼扬扬下巴,挑衅似的说道,“人总有长大的那天,就算是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逃避也并非正途。”
  “说得好,你这丫头有些见识!”他拍了几下手掌,唇边挽起赞许的笑容,“初次见你,只当是个好色的小女子,畏畏缩缩得挺惹人烦。本公子还算没有走眼,你终究和旁人有些不同。”
  “公子现在明白了也不迟,我仍是公子在洗天池边初见的色女,而公子也依旧是东皋的贵人。我与公子萍水相逢,您不必在我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我目光凛然地望着他,他的脸上瞬息闪过怔忪。
  “小丫头现在是想过河拆桥,将我赶开吗?”他忽然欺近身来,俊颜几乎贴在我的脸上,“如果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偏偏要招惹你呢?”
  “那……”我转眸,对他绽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公子就不怕惹个大麻烦上身,到那时甩也甩不脱,岂不自寻烦恼?”
  “本公子就是喜欢自寻烦恼,本公子更喜欢自作多情!”他意有所指地攒住我的手腕,扯住我便走,“天下大乱,越乱越好!清闲日子过腻味了,倒要生些事端出来才有意思。”
  诶呀!臭小子乱变态的,居然嫌日子太闲没事找事!?
  他披散的青丝随身摇曳,洒逸的背影略带着少年郎的单薄。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拽往别院,门口的侍卫看到时脸上纷纷闪过尴尬神色。
  这……定是他们也都知晓了我曾如何好好‘厚待’过他们家公子吧?
  公子荻将我拉进屋,反身锁上了房门。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等下会使什么变态招数,回报我那日的‘赠药之德’。
  小屁孩悠哉悠哉地绕过我,径直坐到窗下的湘妃榻上,指了指左腿道:“站着说了半日话,累了,你过来给我捶腿。”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无可奈何走过去蹲到榻旁,将他一只腿横放平整,轻轻在上面捶了两下。他单手支肘撑在靥畔,一双凤眸死死盯着我,我捶了没几下,他拧起眉头斥道:“这么轻?你没吃饱饭吗?”
  我忍!我磨牙忍!
  我加重了手上力道,朝他腿上砸了下去,他一声惨叫,抽回腿缩进榻里。我被横扫了下,没蹲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对上他怒瞪的双眸,我嘿嘿讪笑几声,舔着笑脸说道:“公子要我服侍可真是找错人了,要不我去给公子唤个丫头来?”
  他既不怒,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瞪着我,我被他瞪出了一身白毛汗,只好继续傻笑。
  小屁孩终于瞪够了,又将腿伸过来,沉着声说道:“再敢手底下不知轻重,干脆剁了那双劳什子!”
  我敢怒不敢言,乖乖伸手过去继续给他捶腿,肚子里死小孩烂小孩挨千刀的小屁孩骂了个透,他斜身倚在榻上,闭着眼一副十分享受的鸟样子。
  轩窗外的日色西沉,满天霞光透纸照了进来,我停下手遮去刺目光线,用力眨了眨眼。公子荻满身黑衣渐染成橘色,璧玉脸庞笼罩在霞瑞下,丝丝流光闪过眼角眉梢。
  他的五官精致美好,沉静的表情看上去宁馨而无害,我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捶腿,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他睁开了双眼,与我默默对望,等我回过神时,他的唇边正盈着浅笑:“看够了吗?是不是觉得本公子俊美非凡,迷上了?”
  戏谑地笑语让我一时红了脸,我停下手认真想了想,点头说道:“公子确实俊美异常,不愧是东皋第一美人。”
  “哦?”他的眉峰微挑,唇边笑意渐深,“你莫要避重就轻,我问你,是不是迷上本公子了?”
  我微微一笑:“公子的魅力世人难挡,迷恋公子的人这含章宫里有,天下间更多,却不独缺我一人。”
  公子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听他说道:“我不欲得天下人的青睐,天下间知我者却无一人,我和你家公子兰,终究是不同的。他心怀远大,受世人景仰,我却愿意悠然尘世,恣意嬉笑怒骂,何等畅快?坐在幽深的宫殿里,不知哭,不知笑,什么也不知道,自以为得了一切,却也失了一切。”
  他的话字句撞进我的心间,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说的是真心?是谎言?或许该说是人各有志?
  “怎么不说话了?气我说你家公子的坏话吗?”他瞥我一眼,拍了拍榻旁空闲的地方,“坐吧,桩子一样戳在那儿,本公子看着眼睛疼。”
  我老实不客气坐下,仔细回思了遍他的话,忍不住叹口气,“公子说得是自己的道理,我家公子也有他的道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道理,却是谁也强求不来的。”
  “每个人都有道理?那丫头的道理呢,说来给本公子听听。”他笑着问道,抬手拨弄着窗棂上的纱帷。
  “含章宫的道理就是我的道理,我没有大道理可想,只知道在这宫阙中时刻提防,步步为营。公子所说的恣意任性,却是我想求也求不来的。”他出神地看着我,我轻浅一笑:“公子很是让人羡慕,天不拘兮地不羁,我愿有朝一日也如公子这般洒脱自如。”
  他喃喃念道:“洒脱不羁,洒脱不羁?笨丫头想得太简单了,我问你,你今日这番话是随口说说,还是有心求我?”
  他肃然看着我,我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跪拜下去,诚恳地说道:“公子是绝顶聪明之人,我知道自己想瞒也瞒不过。如今含章宫即将面临一场风云变换,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想求公子保我性命,公子大恩大德,不语没齿难忘。”
  “丫头终于肯说了?你绕来绕去,到现在才来求我,再迟下去谁也救不得你!”他冷笑连连,脸上是我从所未见的神色。
  我捏把冷汗,惶惶然说道:“公子将我看得通透,我也无须隐瞒,我求公子在即日内备下千余只闻香而动的鸟雀。”
  “闻香而动的鸟雀?这也不难,只是你又要搞什么古怪了?听着挺有趣。”公子荻少年心性,森冷的神色一晃而过,立刻满脸兴致勃勃起来。
  “这个,恕不语此时不能明言,我将一身性命托付给公子,还望公子成全。”我恭谨地磕下头,抬头的时候,公子荻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他手上的劲道极大,我没有站稳,直冲着他栽了过去。他也不躲避,伸出手将我搂了个满怀。
  “笨丫头,你记住,从此刻起你这条命就是本公子所赐!今后理当唯我命是从,否则的话……”他狞笑着在我腰上掐了把,我浑身一颤,抬眼瞪过去。
  小屁孩!说不了两句半就不正经起来,居然敢吃我豆腐!?
  他挑衅地看着我,估计是吃准了我不敢反抗,我猛虎扑羊拉开架势扑过去,双手用力捏在他的脸上,也学着狞笑起来。
  “我这就好好地报答公子吧!”
  “啊!好痛!快放手,你个死丫头!”
  一时满室皆春,四处弥漫着我和他笑闹的声音。
  走出别院,迎面过来几个挑着琉璃宫灯的宫人,纤长流苏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我侧身给她们让路,那几个女子走过我的身边时,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强忍着憋笑的神情。
  我疑惑地看她们,为首那女子转过头,冲我笑了笑,犹豫着开口说道:“姑娘真是……呵呵……”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我更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姐姐想是有话对我说?”
  她偏头看了看公子荻的厢房,隔过几丛芍药,厢房门紧闭着。她的目光兜回来时,在我脸上轻巧溜过,唁唁笑道:“姑娘刚才那叫声……连院子外面的人都听到了,恭喜姑娘得贵人眷爱,但也须注意身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那几个妙龄少女一起咯咯娇笑起来,更兼七嘴八舌地奉劝道:“虽说那位主上也是龙马精神,可总不该放纵过度了啊!”
  在她们的一片调笑声里,我掩面狂奔而去。
  小屁孩,咱俩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第二十一章 草木本无心
  岁寒方知柏常青,
  雨过觑看花始艳。
  百草堂的潞霖轩和当年初见时几乎没有变样,除了越发陈旧的纱帐青席,依旧恹恹地高悬在竹阁里。
  连慧歪在轩室内的地榻上,身边站着连心,正双手端了盏浓黑的药汁。近看连慧,才发觉她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眼角堆叠的皱纹更显深刻,唇边下划的曲线将她整张面孔拽得刻薄阴冷。
  她瞪着混沌不明的眼珠扫了我几眼,接过连心手中的药盏浅浅喝了口。连心递过去一方白巾,将她溢出唇角的药擦去。
  “老婆子快不行了,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下去,恐怕快走到头了。”她又喝了口药,将药碗还给连心,“太苦了,等下再喝吧。”
  “天香阁花不语,拜见百草堂主上连慧。”我例行公事冲她拜了下,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送到连心手里。
  “这里是我最近才调制的香丸三十粒,待主上身子康复了,取些山泉水调和研开喝下去,最是健逸。”
  连慧看了眼那盒子,将白巾掩在唇上,说道:“还算你这丫头有些孝心,今日来百草堂,想必是有话要对老婆子讲咯?”
  我泰然自若站到连慧面前,目光在连心身上绕了圈,又转回去:“主上前日吩咐的话,我已尽数说给东皋的公子荻了。再过不了几日,娴月殿选主之时就可知究竟谁才是连浣背后的主使之人。”
  “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用我多言,也知道眼下这宫里有些不太平吧。”她眼皮微抬,略动了下,随即又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惜我病了,照应不到你。此刻华容公子和荻公子都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既然有心人引你相见,必是对你有所求,到那时谁先动手,就是谁!”
  我淡淡一笑:“主上说的是,但只主上这病来得突然,怎么恰好病在了节骨眼上呢?”
  “前几天,我听说冼觞阁里死了只阿猫阿狗,老婆子近来精神短得很,没心思理会人家这些家务事,莫非小丫头想替人强出头?”连慧四两拨千斤,轻松将话锋一带而过。
  “我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魄力。我今日来,一是来看望看望主上,顺道看望看望连心姑娘。”我将矛头一转,轻巧递到连心身上。
  她原本立在近旁端着药碗听我们说话,忽见我将话题扯到她的身上,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
  “连心姐姐来这含章宫,也有快三个年头了吧?”我笑问。
  她迟疑下,随即点点头:“我和不语姑娘当日一起进宫,姑娘莫不是忘了那日的情景?”
  “我怎么敢忘?这是我该记一辈子的回忆呢,你说是不是,连慧主上?”再兜一圈,我问回连慧。
  她撑身慢慢坐了起来,脸上凝了层冰霜似的盯着我说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提它干吗?你今儿个若是来找连心叙旧的,老婆子可没精神头陪你绕弯弯耍心机,干脆说清楚了,大家清净!”
  我双掌合什,叹道:“好!既然连慧主上也想求个痛快,那我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娴月殿当日一别三年,主上藏得好密实,等得不就是今日这局面吗?”
  她浑身一震,待要发作却又稳了下来,目光在连心身上扫过,吩咐道:“这药凉了,凉了就更苦,喝到心里让人难过。你去把这药温了再拿来,放两勺蜂蜜进去。”
  连心乖巧得像只瓷娃娃,端着碗转进后堂。我将视线调回来,和连慧默契地对望了下:“主上好手段,将连心姑娘教得这么完美精乖,想来公子定会万分欢喜她吧。”
  连慧从榻上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尖利的指甲搭在我的脸上,轻轻拂了过去:“小丫头,看来你已经清楚连心的身份。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迎上她的目光,她苍白的发丝垂下淡淡的几缕,飘过我的眼前:“主上现在一定是想动手捏死我,如同捏死只蝼蚁那么容易,可惜主上不会这么做。”
  “哦?你给我说个不会杀你的理由?”
  “因为,”我顿了下,才续道,“因为醒月神桑啊……”
  娴月殿前的广场上,连真姑姑樱紫色的宫裙翩飞如舞,她站在云端流曦之上笑着说,醒月神桑,含章宫真的迎来贵人了。
  “主上为了公子兰,可谓用尽心力,就连醒月国里身份尊贵的世族女子,也甘心进入含章宫为奴为仆。记得主上曾剖析过醒月形势,内有宗族扰政,外有强敌眈视,真真是环狼伺虎啊。”
  我在唇边挽上淡薄的笑,那时的一情一景,一言一行,依旧真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娴月殿,要么就让它一直空下去,要么……就请这宫里最尊贵的女子入主才是正理,连慧主上,你说我说的对吗?”
  “不错,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我老婆子可敬佩得很呐!”她放开手,转身走回榻旁坐下,瞬间又变回弱不禁风的迟钝模样。
  脸上微微刺痛,我抬手抹去,着手处略感湿润,摊开手看时,指尖上染着几点血渍。怒目瞪向连慧,她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甲,脸上看不出喜怒。
  心里狠狠一窒,连慧!她这是动手了吗!?
  “主上这是何苦?病中最不宜劳神动怒,还是静养为好。”我冷哼了声。
  “老婆子掌管了几十年的药草,死,只怕一时还死不了,只是你今日被我甲中毒所伤,如果不懂加意保养,倒会死在老太婆的前面呢。”
  她说完,伸指夹住窗外的一片嫩叶揉搓几下,眨眼工夫,原本嫩绿的颜色变得乌黑发亮,竟像是给人涂了层鲜墨般扎眼。
  我惊怒交加地看着她,又不好立时发作,忍气说道:“这百草堂中四处密置草药,如果主上想杀我,也不会等到今日才动手。三年前主上留我一条性命,若说那时是看到我爹爹的面子上,那么三年后您就更不会杀我。如今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整个宫里人人有目共睹,您杀了我,就不怕公子怪罪?”
  “呵呵,小丫头信口雌黄,这是在吓唬我吗?”连慧捻掉手中的叶子,冷眼看着我,“你才进宫几时,能知道公子多少心思?你怎知今日这一切不是公子授意?你说公子对你青眼有加,怎知自己不是下一个连浣?我早警告过你莫走了谢丫头的老路,可惜你偏偏一门心思扑到公子身上,还妄图登天窥月,我不除你,难保你有朝一日不会作恶含章宫!”
  心里一阵叫苦,我急道:“连慧主上明鉴,自从天香阁失火那夜后,我再没有见过公子,更遑论妄图登天窥月!公子是天人贵胄,我不过是个调香丫头,我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子身份尊贵,自然也要有那尊贵的人来配他,主上身边的连心姑娘正是公子佳偶,此事实在与我无干啊!”
  “哼!你怕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这毒一时三刻也不会害了你的性命。你明白谁该留在公子身边,老婆子劝你及早给自己找好出路,含章宫啊……并非你的栖身之所。”连慧语含警告,将话说得分外明了。
  脸上伤口一阵麻痒,我抑制住想要抓挠的欲望,面无表情说道:“不争,即是争,看来主上深谙此道。”
  “老婆子几十年在这宫里,又有什么没见过?流矽丫头,死了的流觞连碧连汀,还有你,哪一个不是聪明人?连心丫头身份尊贵,她背后势力对公子极有裨益,但若过早露头,只怕会被暗藏的敌人算计了去。老婆子为了公子安稳踏上登天路,为他扫平一切防碍,即便是死个把无关紧要的人,也再所不惜!”
  “再所……不惜吗?我知您身子骨最近空乏,不敢叨扰主上费神,这就告退了。”我恭身后退,将到门边时故意停下脚步,不经意问道,“主上对公子知之甚深,可知公子心中真正所系?这世间可有公子不舍除去的东西?”
  连心端着温热的药汁走了进来,我冲她浅浅一笑。连慧针扎似的目光钉在我的脸上,悠然叹了口气:“公子心中真正所系?诶,恐怕只有那香雪海中虚幻缥缈的纸中人吧……只是,她真的存在这世上吗……”
  随着连慧的一声叹息,我转身走出百草堂。
  娴月殿前的广场上,远远一辆华盖宫车驰了过来,车角上的铜铃叮当乱摇,将我的心神也摇散了。
  车到身前时俨俨停下,姑姑伸出羽扇挑开竹帘,轻巧跃下车,竹帘再掀,露出一张清俊非凡的面容。
  那人随在连真姑姑身后跃下车辕,长身玉立站在一旁。高挑挺拔的身段,明动飞扬的神采,几年不见,他出挑得越发俊朗了。
  我迎上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对他说道:“君家哥哥,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他先是一怔,仔细地端详了我片刻,我大方站在原地,任他打量,连真姑姑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君亦清脸上闪过欣喜,蓦地抓住我的手臂叫道:“花不语!花家寨里鬼灵精怪的小调皮蛋子花丫头!真的是你?”
  冷汗!多年不见,这君家小子居然刚来就拆我的台!
  我拂开他的手,转而握住,边笑边说:“君家哥哥几年不见,可越来越俊啦!你的那匹照夜白呢?还像当年那样神骏吗?我可想死灯笼了,也不知它在花家寨里过得好不好!”
  君亦清任我握着手,如今他个头比我高出了不知多少,神色间也多了份沉稳气质,虽然是少年人俊俏的容颜,却比同龄人看起来成熟着许多。
  恐怕现在绿川冈地,为他疯狂的女子更多了吧?
  想起当年为他差点反目的花家二姐妹,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君家哥哥如今身入含章宫,身份更加尊贵,却不知这天下有多少女子伤碎了心怀,眼中流出的泪水怕不要汇集成河?她们日也思君,夜也思君,就是见不到梦中情人!”
  他的眼中闪过促狭,将手从我掌心中抽出,捏住我的脸颊:“花家小丫头的刁嘴,几年不见越发磨利了。”
  我刚要说话,连真走过来,轻挑羽扇搁开他的手,正色道:“君亦清,在含章宫里你莫要随便动手动脚。这丫头如今是公子兰眼前的第一得意之人,你没有资格再碰她,明白吗?”
  君亦清怔忪看着我,随即针扎似的挣开手,退到了连真身边,恭敬回道:“是亦清不知礼数,还望不语姑娘别见怪。”
  我的心仿佛被谁掼了下,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疏远的脸色,讪讪收回手,勉强笑道:“君少主太抬举我了。”
  他抬眼迅速扫过我,低头敛眉收回目光。连真走到云阶前,口气冷冽道:“你能身入含章宫,多亏了不语一力举荐,她曾在我面前多次提到君家寨,又说你是个出类拔萃难得的人才。你如今进来了,理当心怀感念,千万记得做人的本分。”
  连真说得不冷不热,却字句暗含机锋,在我与君亦清之间划下了一道明显的界限。
  犹记在绿川冈地的漫天花雨中,他说此生能入含章宫,将是莫大的荣光。如今,他真的来了,只是将来是否会后悔,现在却不得而知。
  当年满面风光的少年郎,俊逸身姿骑在白马上纵情驰骋,回头的瞬间,冲着我爽朗而笑……
  含章宫重楼高阁里包裹着世人向往的神仙梦境,君亦清,我亲手将你推入这引人遐思的旖旎梦境中,有朝一日,你是否会因此恨上我呢?
  但愿,但愿到那时的你,还能保持如现在一般纯净明朗的心胸……
  连真冲我招招手,我走上前,她伸出豆蔻红的指甲,轻轻在我脸上刮过:“这么不小心?居然伤了脸。”
  “是我一时不察,被指甲划伤了。”
  她挑起眉峰,一脸好笑的神色:“指甲?谁的指甲这么利,居然划得如此深。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小丫头?”
  我赶紧嬉笑打诨过去:“怎么会呢?姑姑以为我在含章宫里故意到处树敌吗?我可没有这么多条命预备着赔进去,一个小谢就够啦!”
  她点点头,说道:“说得也是,不过你也忒不小心了,坏了脸蛋以后谁还要你?幸好伤得不深,养两天就好了。”
  我嘿嘿傻笑两声敷衍过去,连真伸过手臂来,我自觉地挽住,扶着她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君亦清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靠得太近,许是怕打扰了我们的谈话。
  连真小声问道:“丫头,我看那孩子挺知道进退,是个懂事可用的人。你说有了他,我就有望入主娴月殿,现下人我带进来了,你是不是也该露点口风了?”
  日华灼烈地照耀在娴月殿前的无字石坊上,将那片白皙无瑕的石面反映出刺眼的白芒。清风无声,流云蔼蔼,连真的侧靥辉映在一片朦胧云雾中,极是端庄高华。
  幽蓝鲛人灯,冰绡飞纱后的那方雁翅美人榻,连真姑姑看来是势在必得。待到娴月殿选主那日,流矽,连浣,连真,连慧各出手段,恰恰便合了我的心意。
  这一次,该是我借公子兰的手,将杀人的刀亲自递上。
  我抬头仰望着云阶之上矗立的石牌,只觉得它距离我无比遥远。不知到了那时,它又会见证谁的去留,谁的梦碎……
  “姑姑对东皋的贵人了解多少?我见呈恩殿上他与华容公子之间纠缠暧昧,又听宫人们私下里议论,荻公子本是个不羁世俗的风流人物,于男色一事也并无忌讳。姑姑若想登上娴月殿,何不拉拢东皋贵人,借花献佛讨得公子的欢心?”
  连真的脚步滞了下,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溜过身后的君亦清。她纤长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腕,紧了紧,印下痕迹。
  “花不语,你真忍心?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连真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惋惜,我环视着娴月殿前十里华阶,碧空无痕,九重宫阙缥缈在云海中。
  连真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深吸口气,慢慢地,冲她绽放出平生最灿烂的笑容。
  “姑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第二十二章 莫使怨东风
  楚歌高唱离人曲,
  恍然一梦是黄梁。
  日色西沉,暗紫色的晚霞如火如荼地横漫在天际上,没有风的归晚,即便是春天,也提前让人感到了隐约地燥热不安。
  今日柔兰阁里放出消息,公子兰决定于明日午时正点在娴月殿上遴选新主。
  我放下手中的香茶,指尖上捏着一根翠羽,浓绿的翎毛间杂着红艳的碎丝,在暮色中看来倒也冶艳。公子荻派人传话,千余闻香鸟已备下,只看我界时如何作为。
  转头望向远天的霞色,窗外一枝华樱探了进来,我掐下一朵戴到发间,喃喃自语道:“瞧这天色,明日莫不是会下雨?”
第二日早早起身,我翻箱倒柜地把镇箱宝贝都掏了出来。对镜穿上红绡长裙,从上至下连成一体的衣裙修身飘逸,轻漫的宽大袖幅会在举手投足的瞬间,于身侧划出优美的弧度。腰身上紧束一条浓黑织锦带,正中缠绕两圈金丝绞线,从腰直垂脚畔,两根金流苏随风摇摆。
  一旁服侍的宫人笑说,这还是头次见姑娘打扮得如此隆重,早前连公子的生辰也只是素衣素面。我冲她抿唇而笑,今日这一身行头,全是穿给旁人看的,自然半分马虎不得。
  红绡裙开胸极低,我特意挑件烫金黑襦穿在里面,仔细地审视着镜中人,红黑相间中几点滚金浓炽,配上纤合均匀的身段,虽没有傲人曲线,也还不算煞风景。
  将满头长发高高地梳到脑后,盘成流云髻,斜插上几只步摇,缠枝花簪中镶嵌了几枚上下拂动的小小银蝶,我微一转颈或侧头,蝶身轻晃,俏丽活泼。
  宫人伸手拿过桌上的胭脂,我抬手示意不用,从妆奁中挑出只玉夹,将挡在额前的短发全部别了上去。
  一点殷红朱砂痣映在眉心,时常不注意,我自己也淡忘了它的存在。拿起一管口脂膏,我用小指甲挑出桃花膏子涂在唇上。
  镜中的女子星眸暗敛,英眉挺鼻,只是以我这副尊容,在含章宫里实属稀松平常。
  美人如织,繁花列锦,红颜如月有圆缺,谁又能常保韶华不老?
  打扮妥当,我起身,在双臂间挽上一条黑纱飞绫,宫人看着那条纱绫的颜色欲言又止,我缓步走出行香水榭。
  娴月殿前的十里华阶两旁端列宫人,我踏上云阶,款步朝着那座矗立高宇的白石牌坊而行。
  迈步走进娴月殿,冗长殿廊中鲛人灯明烧着油脂,一股混合着松油和肉香的气息飘荡在穹隆下。
  眼前迷迷蒙蒙乱舞着飞绫帷幕,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狂卷起天梁上悬下的水晶帘,轻浅的冰晶乱撞声弥漫在过道两侧,平添几许诡秘气氛。
  这座殿宇即便空置了两年,依旧让人无端惧怕。走到尽头,黄金雁翅榻上端坐的人不再是美艳绝伦的连汀,而是白衣素雪的公子兰。
  公子兰一双冰凝眼眸睥睨座下的众人,隐含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不知是否出于错觉,他坐在娴月殿幽深的大殿之上,潋滟眉目如辉月清冷,浑身散发出让人由衷折服的气度,仿佛神祗临世般俯瞰着三千世界。
  我隐在纷乱的人群中,心弦自见到他的那刻起绷紧,他鬓角的金冠划过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仿佛在某一年某一天,我曾见过这样的他。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翩跹白衣,远远地曳入长空,连绵雪峰屹立在天地尽头,那人的金冠落地,满头青丝朔扬……
  他开口说着什么,山风太烈,我听不清。
  意识刹那间恢复清明,娴月殿中冰凌缭乱。
  我不着痕迹地看向连真,流矽,连浣,不知在她们的心中,又是如何期待着今日?
  好戏,才刚上演。
  大殿中声音渐消,片刻之后静得出奇,惟有阵阵风吹纱幕带起的弧旋。公子兰的目光转过阶下众人,最终停驻在连真身上。
  连真姑姑还是一身樱紫宫服,不同的是今日系了条银芒腰带,紫衣银带,人面如花,姑姑的脸上淡匀了胭脂,三分艳丽中透出七分华美。
  她的唇微微翕动了下,随即紧抿,一言不发。
  公子兰的眼眸流转,扫到了流矽的脸上。
  冼觞阁除了她,今日还来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当前一人捧起酒坛走上两步,恭恭敬敬地摆到席地条案上。
  那人撤身退后,流矽带领众人对公子兰跪地遥拜,口中念念有词:“冼觞阁特备苏合香酒,进献公子。”
  公子兰盯着她看了半晌,又将目光调到娴月殿的宫道上,似乎透过流矽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冷着一双看戏般的眼神。
  他空洞的眸光,只有在望着香雪海时才会充满神采,那时我陪在他的身边,怔怔地望着他。
  或许正如连慧所说,只有香雪海中那道倩影,才是他的心之所系。
  神女迦兰,浮生总归梦一场,她却是他遥不可及的梦中人……
  流矽跪在娴月殿冷硬的砖石上,双膝开始颤抖,连真的目光隔过众人投注在我的脸上,神色间略怔,随即相望了然一笑。
  “冼觞阁主上不必多礼。”
  连浣代公子兰开口,短短几字将流矽从森冷的地砖上挖了起来。公子兰的唇边挑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深邃的眸中闪烁莹华。
  他望着纷飞的冰凌珠幔,在众人屏息中冷冷开口:“连真,你在柔兰阁里多少年了?”
  连真姑姑立刻走上几步,跪到公子兰的面前,必恭必敬地回道:“连真身入柔兰阁,至今二十年整了。”
  公子兰点头,脸上笑容越发深刻:“二十年?也够久了。”
  “是!”连真俯首叩拜,膝前的地砖被砸出砰一声。
  “流矽在冼觞阁,只八个年头就厌了。如今娴月殿里无人坐镇,你们谁想顶连汀的位置,只管说出来。”公子兰的话问完,流矽立刻又跪回地上,连浣的额头隐隐渗出汗水。
  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人顿觉呼吸艰涩,娴月殿中所有人一瞬间僵如冻石。
  此刻的公子兰,是我从所未见。他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言辞,让人从骨缝里冒起寒意,让人无端惧怕,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峰,直插入心肺。
  连汀固然冷,但与他相比,不过冰山一角。
  正僵持中,殿外传来蹒跚的脚步声,木杖落地砸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久久盘桓不去。
  连慧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殿宇门前,身边伴着一个少女。那人一袭黄衣酷肖死去多时的流觞,乍见之下,我差点惊叫出声,手脚冰凉如被魇住。
  待那身影走近,细看时正是连心,今日她刻意装扮了容颜,穿着华贵繁复的明黄宫裙,行走间顾盼生姿,美不胜收。
  连真回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连慧和连心,忽然在唇边绽起笑容,连心羞涩地低下头。
  看着她们之间暗涌的交际,我的心头蓦地闪过一个模糊不成形的想法,若非连真姑姑她……
  连慧举步维艰地走到公子兰的榻前弯腰下拜,连浣赶上前欲挽她的手臂,连慧手中的沉香拐杖忽地横起,搁开了连浣的手。
  连浣尴尬怔在原地,连眨睫羽,怏怏然退回公子的身后,连心抢上一步,搀住了连慧。
  公子兰端坐在雁翅榻上冷眼观望,从连慧进殿到连浣受辱,他仿佛不关己的旁观者,看着这场精彩绝伦的戏作。
  鲛人灯火冥冥不定,幽蓝诡异,将娴月殿映若森罗鬼刹。
  连慧咳嗽数声,缓过气,开口说道:“百草堂连慧,拜见公子。”
  连心的目光流连在公子兰的眉宇间,见他视线睇来,脸上露出娇羞神情,慢慢垂下头去。
  公子兰眼中波澜不动,淡淡说道:“百草堂主上不必多礼,你来晚了,没看到有趣的一幕。”
  “哦?何事让公子觉得有趣?说来给老奴听听,也一起乐乐。”连慧脸上皮笑肉不笑,回身看看跪了一地的众人。
  “今日娴月殿上,”公子兰轻轻拍下雁翅榻,悠淡开口,“有人觊觎这个位子,可惜这里只够一个人坐,你们这么多人都想要,岂不是叫我为难?”
  众人一起恭身叩头,口中惶恐喊道:“我等不敢,请公子恕罪。”
  连慧嘿嘿冷笑几下:“今日谁有命坐上娴月殿,老奴不敢妄言。不过这些人胆子着实不小啊,居然觊觎起不配得到的东西,这含章宫里,究竟还有没有规矩了?”
  连真姑姑越众而出,大声说道:“公子明鉴,今日在这娴月殿,确实有人觊觎登上主位,但无论是何人,终须对含章宫有所裨益方为上选。我为公子举荐一人,请公子决断。”
  连真曼妙转身,一双美目流盼宛转,视线隔过人群冷冷扫到我的脸上。我被她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刹那间似被无数条毒蛇同时缠上,背后冷汗淋漓。
  当日在行香水榭中,是她亲口说意欲争主娴月殿,此刻却又忽然改了口风。那,那之前她将君亦清接入含章宫,又是意欲何为!?
  连真的目光在我脸上审视片刻,终于满意地挪开。她轻晃紫色衣袖,锁视在连慧的身边人:“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入主娴月殿,连慧主上,您意下如何?”
  满殿登时哗然,连慧虽然没有答话,但难掩脸上得意的神色,连浣敢怒不敢言,下死劲儿地瞪着连心,流矽漠然地跪在地上,脸上一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沉稳。
  连真的话说完,我高悬的心落地,禁不住大口喘息,浑身虚脱般绵软无力。
  现下想来,她定是早和连慧谋定推举连心,却在事先探过我的口风,若那时我流露出半分欲争娴月殿,只怕今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连真姑姑,到最后对我终究是不放心啊!
  众人议论声漫过穹隆远远传出殿去,很长时间后终复沉寂。公子兰不置可否地端坐在金榻之上,优雅若素辉皎月。
  待大殿中寂静无声,连真再抛惊涛巨石:“今日趁着各宫的主子都在,咱们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早早地办了,也省得叫人日夜寝食难安。”
  流矽笑着起身,站到了连真身侧,目光狠狠剜向连浣,冷然开口道:“连真既然开了口,我想请连浣姑娘将咱们冼觞阁的玉珏交出来,被你拿了些日子,我这里多有不便呢。”
  连浣身形微晃,顿退数步,惊叫道:“流矽主上这是说的什么怪话?我哪里……哪里能有冼觞阁的东西?”
  流矽唇边扬起蔑笑,似是惋惜地叹口气:“姑娘何必再掩饰?老实把东西交出来,或许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连浣咬住唇,忽然合身扑倒在金榻下,含泪哭道:“公子!公子定要信我!我并没有冼觞阁玉珏,这都是流矽主上故意诬陷。她知我有心争娴月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公子为我做主!”
  公子兰宛如冰尊,冷冷扫过连浣。她浑身一震,似是悟到什么,眼中的泪流得越发汹涌:“难道连公子也不信我!?我对公子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呵!姑娘确实对公子真心实意,可惜姑娘的心太大了些,也太野了些!在众人背后做出下三滥勾当,躲得过他人的眼,可躲得过自己的良心?”流矽从袖中取出莹润白玉,外圆中空,正是当日我亲手送还给她的玉珏,“连浣姑娘,在公子面前你还要演戏吗?你执意不肯说,我也顾不得情面了。”
  连真的脸上盈抹浅笑,淡定中透出冷酷,站在一旁接口道:“流矽主上手中这块玉,是咱们柔兰阁至宝,而冼觞阁的那块玉符,此时还在姑娘身上吧?”
  连浣的目光呆怔随着玉而动,金榻之下,连真姑姑,连慧,连心,流矽,还有含章宫中成千上万宫人都在对着她冷笑,笑她的不自量力。
  娴月殿宫廊两旁,鲛人灯脸上唇角微翘,仿佛也在无声地讥笑着她。
  我笑不出口,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幕。
  连浣荣华恩宠到极时,依旧难逃摔落深渊的宿命。
  昨日的一场繁华,今日的十里荒凉。
  这万丈红尘,究竟什么才是真实?是我眼中所见,亦或耳中所闻?
  我凝眸望向华宇尽头,公子兰潋滟的眉目中,惟有一片冷寂。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直滚入凛冽冰窟中,再无知觉……


第二十三章 清风踏歌行
  金樽祝酒踏歌行,
  来如朝露去无多。
  冰凌数转,飞纱横陈,鲛人灯幽蓝诡秘,映着各怀心思的众人。
  连慧拄着沉香杖走到她的身旁,弯着佝偻的脊背,像极了如钩新月:“连真丫头当日曾找过老太婆,说起柔兰阁丢了要紧物件。我听了不大敢信,谁吃了豹子胆,居然在含章宫里做起了贼偷?”
  连浣跪在檀木阶下,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她转过头,逐一看过连慧,连真,流矽,神色间带出刚毅倔强,不顾命地喊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你们,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你们想让连心入主娴月殿,嫉恨我受公子的恩宠,拦了你们的路!你们好深的计谋,好毒的心肠!!”
  高挑的殿梁下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声,我暗自叹口气,连浣,你话一出口,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连真姑姑露出轻蔑的神色,指着流矽手中那块玉珏:“姑娘为自己辩白,自然在情理当中,但今日之事却容不得你抵赖。这玉珏乃柔兰阁的出宫令符,自你偷拿那日起,宫中多少人在时刻盯着你。冼觞阁的玉珏,你自己交出来,也省得旁人费心劳力动手!”
  连真逼近几步,连浣极力挪动身躯想避开,流矽跟着走上前去,一脚踏在她的手上。
  “啊——!!!!”
  连浣一声惨叫,拼力想将手从流矽的脚下撤出,但流矽的脚如有千斤重,碾在她的手掌纹丝不动。
  “你究竟交是不交?身子受了苦,旁人可替你疼不得!”连真压低身子,直瞪着她问道。
  连浣抬袖擦去泪水,哽咽道:“左不过……是个死,我还不怕!流觞已经被你们杀了,今日当着公子的面,你们还想杀了我不成?”
  流矽一声冷笑,脚上更加三分力踏下去:“我冼觞阁里的家务事,还不劳姑娘费心,但姑娘指使流觞偷玉,恐怕也没安着什么好心吧?”
  长殿中飒飒刮过一阵疾风,将鲛人灯火卷得飘忽不定。飞纱入帘栊,冰凌水晶丁冬响个不住。
  连浣面色灰败,渐收起眼中的泪水:“流矽主上既已洞悉前因后果,何必演出今日的这场戏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初确是我挑唆流觞偷盗令符陷害于你和花不语。”
  “若没有今天的这场戏,你会如此痛快地交代吗?”连真姑姑站到两人身边,与流矽换了个眼色,流矽慢慢将脚从连浣的手背上挪开。
  “姑娘妄图一石二鸟,通过流觞之手将柔兰阁玉珏交给天香阁的花不语,引她出宫,这样旁人追查起来,也查不到你的头上。你事后又诓骗流觞丫头偷出冼觞阁玉珏,陷害冼觞阁主擅失令符。流觞丫头美则美矣,可惜没脑子,信了你的挑唆竟做出蠢事。若非花丫头福大命大,只怕此刻受罪的人该是她了吧?”
  连真说完,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俨俨落在我的脸上。她妍秀的眉目中盈满笑意,眼神示意我上前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拨开人群,挽起纤长黑绫越众而出,缓步走到连浣的面前。
  她的眸光死死盯在我臂间的纱绫上,脸上尚有未干透的泪水。我慢慢垂下头,冲她绽起轻柔的笑容:“姐姐如此绝顶风流的人品,这会子怎么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妹妹看在眼里,心里直替姐姐惋惜。美人原是该被万般爱怜才好,姐姐说呢?”
  我知道此时嘴脸极像得志小人,但连浣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句落井下石就能揭过去。她欲置我于死地,我在她心口剜上一刀,就此互不相欠。
  “花不语!我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看看这里的这些人,他们都等着看你怎么死呢!今日连心入主娴月殿,后儿个就是你的死期,你又得意什么!?你以为公子真心待你?别作千秋大梦了!!”
  连浣猛地起身,作势向我扑来,我冷眼待她离得近了,一脚踹过去。她猝不及防,被我踹得向后仰倒,合身滚落在冰冷的殿砖上。
  “我的死活,不劳姐姐费心,我看你想好自己的死法才是正经,省得到时候受罪,不如求公子赏你个痛快!”
  将连浣掼在地上,我退后站定,目光瞬间攫住公子兰,与他的视线在电光火石间交汇。他的肩头微震,眉宇中恍过一丝迷惘,狂乱的眼神一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的唇边渐渐挽起冷冽微笑,将我的心神卷入如斯清冷的面容中。我收回视线,眼尾扫过他收纳在袖中的双手,正自微微颤抖,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连真姑姑艳红的指甲掐在连浣的靥畔,划出一丝血痕:“流觞在公子生辰那日于呈恩殿前献舞,你怕她的风头太健,抢去公子瞩目,索性将她交给你的冼觞阁玉珏隐匿下来。将来东窗事发,宫中丢的两块玉珏,一块在花不语手中,另一块出自冼觞阁,任谁也怀疑不了你连浣!这从始至终,究竟是谁的心思更毒辣呢?”
  连真的话音久久回荡在娴月殿的琼梁之下,殿宇外日华高照,在白璧石坊上洒下耀目金芒。
  纱幔翩飞,从公子兰的面前荡过,将他的眉目隐在朦胧月纱之后。
  连浣伏在木阶前,茫然地盯着地砖上倒映的脸庞。
  一阵悠扬的歌声在娴月殿中响起,仿佛从长殿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那声音极是凄婉清轻灵,绕过殿柱漫地袭来。
  连浣浑身如被电击,蓦地颤栗起来,她抬头四下张望,眼中明显流露惊惧,指着幽深黑暗的内殿喊道:“连汀!!是连汀主上回来了,是她!!她来向我索命……主上,不关我的事!是公子当年叫我在你身边监视,换下你练功时的聚烟香。一切,一切和我无关啊!!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叫得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仿佛连汀就近在左右,正伺机要害人性命。
  连慧枯槁长指蓦弹,一粒黑色的丸药恰好落进她的嘴里,连浣咳嗽着欲将药吐出去,浓臭的药味顷刻间化开弥散在空气里。
  “你这孩子不识抬举,竟连公子也敢诬陷,可见是活腻味了!老婆子这里有颗灵丹妙药,能助你略复神智,倘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立时催动药力取你性命!”
  连浣怔怔地望着连慧,慢慢无声哽咽起来。
  功名成败咫尺间,连浣败得彻底,含章宫一夕之间将她压入人间地狱,自此后她惟有炼火可偎严寒可依,她已从高高的天上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身入含章宫,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连真姑姑的话犹响耳边,只有我心里清楚,娴月殿并非我的目标,柔兰阁也不是。眼前端坐华宇的男子,惟有他,才是一切!
  “差不多,正戏也该开场了。”从高台之上传来清越声音,公子兰优雅地扬起手,如水长袖扫过月帘。
  帘影纷乱,辉光斜映。
  “娴月殿选主乃是含章宫中的盛事,流矽,你去将两位贵人请来,共赏此佳景。”公子兰的唇边盈笑,口吻透着淡淡的嘲讽。
  流矽领命而去,连慧坐在椅中不断咳嗽,连心递上一只药丸,她接过后掐开蜡封,掼进口中。
  “百草堂主上平日操劳,还须多保养身子。”公子兰朝连慧投去关怀的一瞥,续道,“今日选主,凡能者皆可一展才学,谁于含章宫有极大裨益,这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我退后几步,将身形隐入人群,冷眼环视身周。有人眼中透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有人自觉无力夺主满脸遗恨,有人看不出心思高深莫测。连真姑姑的眉目低垂,一双眼盯着殿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慧坐在椅中,老神在在,似乎对选主之事漠不关心,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到连心的身上。
  流矽很快回转,进殿时身后跟着两队卫护,各穿红黑双色护甲,一眼望去泾渭分明,显然是公子容和公子荻的先头军。
  宫绸羽缎簌声漫响,殿外一抹红影远行而来,不一刻工夫走进娴月殿中。冥蓝灯火自公子容的脸前闪过,他身上所穿茜素红衣随风挽动,在身后飘起悠扬的弧度。
  华容公子走到檀木阶旁,择椅落坐,公子荻紧跟着满脸嬉笑地迈进殿来。小屁孩边走边停,目光四处游移,我心知不妙闪身欲躲,却被他一眼捉到形迹,冲我眨了眨眼。
  我偏过头,对他视而不见,他怔了下,随即在嘴边咧出个欲盖弥彰的笑容:“今日公子兰请本公子前来,想是又有好戏可看?”
  他在戏谑声中朝上望去,公子兰眉峰若蹙,唇边浅笑连连:“今日娴月殿遴选新主,殿上人皆有资格争选,我想请两位公子做个见证。”
  公子荻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张狂样,挤眉弄眼问道:“哦?这么说来,我和华容公子倒是有幸,只不知怎么个选法?”
  “很简单,今日有才者尽可展其绝学,如能一举折服众人,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透过幽蓝的灯火,我总觉公子兰的笑容尽显诡秘。他的目光环视大殿,忽地落入我的眼中,我心头一悸,慢慢垂首不敢再看。他的眼底藏了两团火,燎过我的心间,我眉心的朱砂痣隐隐作痛,似被他的视线洞穿。
  “妙!那本公子就等着看好戏了,但愿不会令人失望。”公子荻拍手称快,又对我迅捷地眨眨眼。
  小屁孩,摆明想害我!
  我咬牙切齿,趁众人不备冲他做个鬼脸,他嘿嘿一笑,转头不再看我。
  娴月殿中静谧无声,无一人站出来展才。
  连真姑姑老僧入定,对眼前一切恍如不闻,连慧淡淡笑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木几上,连心站在她的身后,宛如泥胎连眼皮都不抬。公子兰高坐雁翅榻,无声无息。华容公子从进殿开始便未曾开口说过一言,此刻更是无语。惟独小屁孩时不时和身边人说两句,又看看大殿中的宫人们。
  见无人打破僵局,流矽沉吟片刻迈步走到阶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的身上。
  流矽盈盈朝上一拜,朗声说道:“今日娴月殿选主,冼觞阁特备美酒奉上,以添贵客雅兴。”
  话音落,立刻有宫人走上前,为公子容和公子荻斟上苏合香酒。公子容端起金樽浅酌了口,而公子荻将酒凑到鼻下闻了闻,一口喝了个干净。
  我眼看他们以极优雅的姿态喝掉了那两杯‘苏合香丸洗脚水’,憋笑不敢出声,但不知那滋味是否足够香馥浓郁呢……
  宫人退下后,流矽缓缓开口:“我自知微薄,今日献丑了。”
  她干脆利落表明心意,引来不少人惊呼,她也不在意,命人架起一张幕布,抬来那只雕刻山水的木箱。
  箱盖打开,流矽从里面捡出几样皮偶,殿中灯火蓦地全部暗了下去,只在幕前亮起数盏清烛。
  白布微光,她支起美人皮做的三只偶人,偶人脚下放着两只桃子,一切调停已毕,从长殿的纱帐后传来鼓点声。
  咚!
  一只偶人捡起桃子。
  咚咚!
第二个偶人捡起另一只桃子。
  咚咚咚!
第三个偶人登场,环顾脚下,空无一物。
  咚咚咚咚!
  鼓点连响,却是那两只桃子各有大小,手握桃子的偶人互相指责起来。
  咚咚!
  无桃的偶人默立一旁,冷眼看着那相争的二人。
  咚咚咚!
  手拿小桃的偶人掏出一柄匕首。
  咚!咚!咚!
  那偶人随着鼓点的节奏,先是缓步向前,忽然合身扑向手拿大桃的偶人。
  咚——!
  鼓声急响,却是那手握大桃的偶人颓然倒地,而小桃主人取走他的大桃。
  咚!咚!
  无桃偶人抽出随身长剑,趁那小桃主人疏神之际,一剑将其刺死。
  咚!
  地上两只桃子,偶人却呆怔地看着已死同伴。
  咚!
  它举起手中利剑,刺向自己胸膛。
  咚咚!
  清风漫过,偶人消失,两只桃子却还留在原地。
  鼓声终于止歇,鲛人灯火逐渐转亮,待众人回神时,殿心中早已空无一物,只流矽一人凝立。
  公子兰脸上未见动静,公子容视若无睹,只有公子荻拍着手掌,饶有兴致地问道:“敢问这演的是哪出戏?可有名字?”
  流矽恭敬回道:“有,这出戏的名目就叫做两桃杀三士。”
  “不错,不错!好一个两桃杀三士,让人一目了然。”公子荻嘴里说着,眼角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以两桃而挑动天下群雄纷争,最后落得一败涂地,可谓寓意深远,让本公子很长见识啊。”
  我垂头尽量装作不在意,流矽争位心切,终于被激出手。在座其他人也许未必看出其中深意,可公子兰定然深有触动。
  当年竹林中,我曾慎重问过他是否会后悔,二十年弹指瞬息,韶华不再。
  两桃杀三士,是他亲手葬送了过去,还有那个翩跹在凤凰木下的少女。
  他是否曾经后悔,是否曾在午夜梦回暗自叹息?
  当日在冼觞阁中,我为流矽讲了这个典故,她今日娴月殿争主,自会选用这场戏以彰显自己见识深远。
  人算不如天算,连真并无心争逐娴月殿,我为她备下的棋子再无用处,只盼过了今日,能劝得姑姑放君亦清出宫去。
  正凝神思索,连真踱步到殿心中央,良久未发一语。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我心中紧窒,难道……她还是有心娴月殿?刚才不过做个幌子给连慧看?
  心头如被钟撞,脑袋跟着嗡嗡乱响,我看着姑姑轻启朱唇,缓缓说道:“冼觞阁主上好一出精心之作,今日我也没什么才学可展。但想咱家公子生辰,能蒙东皋贵人迢迢来贺,故此特为贵人备下回礼,还望贵人不弃。”
  公子荻挑眉而笑,说道:“旁人要送礼给我,本公子是从来不弃的,但不知是何物啊?”
  姑姑双掌轻拍数下,殿外走进一人。


第二十四章 春雨润无声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君亦清长身玉立,步履矫捷踱进殿来,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和兴奋。
  少年自以为走入神仙梦境,却不知这梦背后的险恶。
  自他走进大殿,我立刻闭紧双眼不忍再看,却还是难以控制地睁开眼,盯着他的身影。他茫然环顾大殿,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挽唇一笑。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是酸是涩,是苦是痛,翻滚纠结在胸口,铺天盖地的悔恨羞愧将我埋进泥沼,沾染一身污秽。
  君亦清俊俏的容颜上闪烁的笑容刺伤了我的眼,在我心中划下血痕。我咬紧唇,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种下的因,就该我自食其果。
  我怔怔地看着他,将浓腥的唇血吞进口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告诉自己,茫然看他跪拜,看他抬头,看他满脸错愕,看他缓步走到公子荻的身后。
  再一恍神,视线撞入公子荻若有所思的眼中,我回眸望向雁翅榻上,公子兰的眉目隐藏在华宇深处。
  娴月殿冰冷清寒,我浑身颤抖,终于被这寒气所伤。
  连真的目光如冰刀刺在我的脸上,边笑边说:“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入主娴月殿,醒月神桑,荣耀含章!”
  连慧双眼中精光乍现,满意颔首,连心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漠然淡定模样。
  醒月神桑,醒月神桑……
  连真姑姑为连心入主娴月殿,将君亦清当作筹码献给东皋简荻,公子兰借我之手除小谢,杀连汀,今日娴月殿中众人再度剪除连浣,一切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这一场戏中戏,姑姑演得却比我好!
  他们,才是只手遮天指掌乾坤的纵棋人,却将我恣意耍弄!
  连浣只有一语说对了,他们正在看着我如何死法!
  我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飞出这场华丽虚伪的神仙梦境,含章宫是天下人的向往,却并非我的归宿。
  我款步而出,昂首挺胸走到殿心正中。公子兰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眉心,我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
  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他眸中未及掩饰的彷徨,恰落入我的眼中。他如逃一般地敛下眼帘,长长的睫羽遮去了满怀心绪。
  他这是……在怕吗?
  他在怕什么?为何平日里盈笑的唇角,现下却又紧紧抿住?
  公子兰轻抬手臂,犹豫了片刻,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手指收紧又放开,如此反复不断。
  高高在上的醒月公子,原来也有失态的时刻。
  我淡然一笑,缓缓说道:“不语今日愿为含章宫祈福,为醒月降万世福泽。”
  话音刚落,殿上众人惊呼起来,每个人脸上皆是难以信服的神色,直将我看作是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不辩解,浅笑中转身朝娴月殿外走去。
  白璧石坊矗立在云曦之间,日光倾洒在殿前广场上。
  我走到偌大的广场正中,停步转身,面对巍峨的娴月殿,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朵皓白兰花。和风轻抚,白兰花瓣微颤,从花蕊中盈盈腾起一缕烟气,袅娜冲天而去。
  殿宇门前,公子兰缓步而出,衣袂翩跹在淡薄云曦下,金冠俊颜,美若天人。他的目光与我相触,仿佛凝结了万语千言,却化作无声地凝望。
  我轻捻花蕊数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醉人的浓香。不知是谁闻到香气,大喊了一声“天心兰天下第一香!”
  连慧黑着脸喝道:“花不语,你怎可随意动用含章宫至宝!?”
  我唇边冷笑,这天心兰何时成了含章宫至宝?老太婆无非是怕我风头胜过连心,夺了娴月殿的位子。
  香气由浓转淡,最终再无一丝馨香气味,白日高悬,流云寂静,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人群中响起一声嗤笑,有人口含讥讽,学着我的样子高喊我等也愿为醒月降万世福泽。我一一审视过众人的面容,有讥刺,有轻蔑,有雀跃,也有幸灾乐祸,各怀心思,精彩纷呈。
  他们必定当我疯了,为了娴月殿中那座雁翅榻,为了博得公子兰的青睐,站在这九重宫阁之上满口胡言。
  我想我确是疯了,从我走进这座宫殿的那天起,我便已经失了心志,泯灭了良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所求不过一隅存身之处而已。
  这样想,这样做,错了吗……
  嗤笑越发冗杂,远天蓦地响起阵阵骚动,将众人的喧嚣声盖了过去。一刹之间,千余只翠羽闻香鸟幕天席地而来。
  苍穹如披翠盖,万羽齐飞,绿翎红尾缀满天际。殿外的宫人们齐声惊叫,纷纷指着天上的鸟雀悚然动容。兰花散落,碎了一地花絮,无数飞羽从天空陨落,铺散了殿前众人满头满肩。
  我收回凝望天际的目光,瞬间投向公子兰,他怔忪地站在廊下,神色间诡异难明,再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封容颜。
  视线掠过公子兰,落在一旁的公子荻脸畔,他的唇边透出无比兴奋的笑容,望着我的眸光专注而热切。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
  一人话音落,无数人同时高喊此句,刹时间含章宫所有宫人跪伏于地,恭敬朝天叩头。
  我也跪下身去,正对公子兰叩拜,口中大声念道:“月朗星稀,百羽朝祥,山不遮日,水不漫疆,醒月昌盛,天下归心!”
  万束流光闪烁,照耀在公子兰的身上,他微微扬起头上的金冠,皓玉容颜浮起帝君般威严睥睨的神态。
  我缓缓起身,逆风而立,站在斑斓光海中与他遥相对望。朔风将我挽在臂间的飞纱曳入长空,红衣黑绫,眉心的朱砂痣殷红胜血。
  公子兰踏出殿廊,走入日华辉光中,层层光晕笼罩在他的身周,他停步在我身前一尺处,双目紧扣在我的脸上。
  “天下第一香,好手段,花不语。”
  我低头看着脚前陨落一地的散碎花屑,淡淡一笑:“天心兰天下第一香,今日始展风采。公子,多谢你当日馈花制香。”
  他看我半晌,目光流转间露出决然:“今日之后,含章宫再容不得你,丫头,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吗?”
  我垂眉敛目,恭敬答道:“不语今日为公子登天再建阶石,过了今日,含章宫里也不会再有公子兰。”
  “……那么,且看这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吧。”他退后一步,任我裣衽下拜。
  再度起身时,我仰头看向苍穹。昨日傍晚紫霞浓炽,此时天上阳光清朗,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苍穹如泓,碧蓝如洗,我捏紧了双手望天静待。这一刻,我便赌上性命不要,成败与否,只看天意!
  “碧华映日,雨润含章,昌我醒月,神女降世。”
  轻声念完十六个字,漫过广场卷来一阵狂风,将众人的衣裙掀动。风势狂烈,顷刻间从天空落下细密的雨丝,雨落无声,淋漓酣畅。
  我和公子兰无言地凝立在雨中,他肩头单薄的白衫很快被雨打湿。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声:“虹雨!”
  我转头,望向白石牌坊后的远天,一道彩虹横架在天际之上,这竟是场难得一见的虹雨。
  耳畔蓦地响起公子兰轻柔的嗓音,他此刻贴在我的身侧,淡淡说了几个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了这个结果?”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怔怔看着落雨。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聚拢在我和公子兰周围,眼前晃过连真姑姑的脸,连慧的脸,还有简荻那张自始至终都在笑的脸。
  连慧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对公子兰恭敬说道:“神女降世,昌我醒月!此时天现虹雨,定是寓意神明荫庇我醒月国的福兆!”
  “想不到含章宫中竟能迎来神女福泽,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连真姑姑欢天喜地说着,看我的目光中隐隐藏着几分忧色。
  什么是天意,什么是事在人为?
  神话,也不过是有心人捏造的玩笑罢了。
  镜月湖畔,夜风清凉,流萤漫溢,一弯新月正映在湖面上。
  娴月殿选主,神女奇迹临世,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这一下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公子兰清俊难描的容颜上露出讶色,连慧和连真固然是不敢置信,流矽的脸上更满是怨毒。
  当公子兰最终拉着连心的手坐上娴月殿那尊雁翅榻的时刻,她的双眸瞬间绽放出耀眼的神采,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藐视,却没有慈悲心。
  我恍悟,娴月殿里又一个连汀诞生了。
  简荻带走君亦清的时候,脸上盈着讳莫如深的笑容,让我顿感狼狈。那之后,他又会怎样对待这个清如水的少年呢?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素月无声,将银芒倾泻在湖面上,真是过分清冷的月光呵……
  不愿再想,随手撩拨了下湖水,水面上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一个水晕外荡出另一层更大的,将层层叠叠的波澜套在其中。
  流萤舞动,忽地又转过柳堤去了。
  望着涟漪,脑海里不断闪现起川原花寨中俊秀的少年骑在白马上,回头冲我爽朗而笑的画面。月影破碎,被回忆撕裂成条条状状。我蓦地站起身,发疯似地朝公子荻的行轩跑去。
  外廊下的侍卫挥手欲拦住我的去路,被我用力推得踉跄退后,几盏艳红的宫灯高悬在简荻的厢房门前,纤长的流苏丝摇曳在夜色中。
  顾不得轩馆中宫人们诧异的眼光,我径直闯进房去。厢房里寂静无声,红烛影动,公子荻躺在榻上,低头看着手中捏的古卷。灯影晃过他的脸颊,将秀雅的五官笼在隐隐绰绰的光晕中。
  我喘着粗气,快步走到他的榻前,他抬起头,脸上全没有一丝诧异的神色。
  “过了这些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你会更早些呢!”他放下古卷,慢慢从榻上坐起身。
  顾不上规矩,我急道:“君亦清呢!?”
  简荻好整以暇地盯着我,将我的焦虑不安全部纳入眼底,忽地粲然一笑,咂着嘴说道:“好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本公子救你一命,你却不知感激,跑到我这里撒野来啦?”
  “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我收敛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简荻沉默了很久,不言不语,一双眼紧紧锁住我。我被他看得心浮气燥,忍不住咳了声。
  他将古卷小心收拢起来,又用丝带扎好,才一字一字说道:“你以为,现在他会愿意见到你吗?”
  脑中瞬间一阵眩晕,我闭上眼,呆了半晌,轻声说道:“不管怎样,我想见他。”
  “何苦呢?自讨没趣!”
  简荻薄凉的口吻回响在耳边,我极力控制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软弱的神色,也不能在他面前流露。
  是我!是我亲手将那人推进深渊!
  我没有资格辩解,我究竟是该怜悯他,亦或是自己?
  不!谁也不需要旁人的怜悯,我更不需要!
  只是这一刻的心痛,真实到难以承受。
  “求公子让我见他一面,求公子开恩。”砰一声,我双膝跪地,低下头恳求简荻。
  轩堂中极静谧,惟有红烛滴蜡的声响,一点又一点坠进我的心里。我看不到公子荻的神情,惟有从这片时的寂静中,察觉到他已动怒。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我盯着他云履上精绣的花饰,他在我的头顶上冷冷开口:“花不语,你莫忘了是本公子找来闻香鸟,你才逃过前日那场劫难。醒月神女?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弥天大谎罢了!公子兰精心妙算,将一切都铺垫利落了,恐怕日后真正要翻天覆地的是醒月皇权吧?”
  “他在含章宫里二十余载,韬光养晦,培植势力和人才,更在醒月国内广布人脉。如今万事皆备,人心所向,醒月国眼看着是要乱了。柔兰阁,神仙宫,公子兰,神女降世,好一串惊天动地的戏作,好一串震慑人心的卖力演出!他日这天下也要归了姓章的不成!?”
  “你们将旁人都当作明眼的瞎子,本公子刚好有闲兴,也陪着你耍一出好戏。只是你这丫头不识抬举,全没将本公子的心意放在心上。你将君家小子塞给我,难道就安着好心?你家公子如此精细的一个人,怎能轻易被你只言片语打动?君亦清是他放在本公子身边的眼线,我若不善加利用,怎对得起他这份殷殷款待之谊?”
  简荻每说一句,我的心便跟着沉一分。他字字入扣,句句警醒,将含章宫和公子兰,甚至是我,都看得万分通透。
  少年人俏丽容颜映在眼前,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他。明明知道他是东皋的贵人,也明白他的心思计谋全不在公子兰之下,却还时常被他的笑语欢颜蒙蔽。
  身在帝王家,他们这些人的深沉内敛本就不是我能揣度。公子兰如此,简荻如此,恐怕就连那个美如韶华的公子容也是如此。
  “我只求公子这一回,求公子开恩!”我极力将头压低,刻意不去看他眼中的那抹厉色。
  “你执意如此,我就成全了你。”他说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拽了起来,“只是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休怪本公子无情。”
  简荻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房,一路走向行轩后的僻静房舍。停步在门前,他将我扯得更近了些,咬牙说道:“不管你看到什么,本公子都不在乎!你的一身性命全拜我所赐,今后当唯我命是从,记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
  我点点头,木然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里很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君亦清在里面,我会以为这是间闲置的空房。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床上横躺着一道身影,我蹭到床边,君亦清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衣裳凌乱,紧闭着双眼。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脸上的神色透出极度的痛苦,我坐到床沿上,出神地望着他。
  记忆中的他从不会露出难过的神情,他喜欢尽性大笑,笑起来眉眼都会弯成新月的模样,将秀气的五官衬托得很柔和,惹得绿川冈地的少女们芳心怦动。
  还记得在花家寨里被我气到跳脚大叫,或者沉默不语时,他的表情依旧清朗,只是事后会用更恶劣的手段报复回来。
  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那段纯真美好的记忆,已全部湮灭在这场梦中。
  这是梦吧?
  一场无人沉醉的梦,等他睡醒了,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君家少主,而我也只是山野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这一场梦,何时才是尽头呢……
  风吹得窗上的竹帘乱响,扑棱棱几乎掉下来。
  他的手指动了下,随即抓住被褥,关节紧绷泛白。我仰头用力吸口气,将眼中湿润的感觉逼回去。
  “君家哥哥……”不知该说什么,我呆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冷冷地盯着我,平淡开口:“你滚。”
  我没有动,伸手过去想要拉他:“对不起。”
  他猛地向一旁挪动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叫你滚,听到没?”
  “君家哥哥,你恨我吧。”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动,怕惹得他更生气,“你恨我是应该的。”
  “怎么?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觉得这一切还不够?觉得我受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他冷笑连连,脸上蓦地变了色,挣扎着手脚朝我扑了过来。
  我本能想躲开,忘了正坐在床沿上,他双手掐住我的喉咙,拖着我合身滚落到地上。接连翻滚了几下,他的手劲不松,我越发觉得呼吸困难,双脚用力蹬地,两只手狠命朝他脸上抓了下去。
  他吃痛,啊一声惨叫,手上的力道顿时松了,我趁机滚了开去,趴在地上干喘起来,君亦清双手撑地,下死命地瞪着我。
  我咳得几声,才勉强缓过气,在脸上挤出一丝惨笑,仿佛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一字一字艰涩开口:“你以为……我的心里好过吗?君亦清,你知不知道,这含章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当年曾说……此生能身入含章宫,是奢望的幸福……如今,如今你来了,你以为登到天上就这么容易?你当年何等羡慕我,羡慕我从此荣光耀身……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君家少主,你的高傲呢?你的尊严呢?你错了!这世上的人都错了,错得离谱!!”
  “……为什么害我?为什么……”他喃喃念着,脸上败如死灰。
  心像是被谁用力扯破了,冷风呼呼往里灌,我抬手擦掉了嘴角的涎水,喉咙里此刻火烧火燎地疼痛,嗓音更是嘶哑得可怕:“因为你天真!你君家寨少主人的身份让你看不清世情!没有付出就想出人头地,含章宫里没这个便宜。还有一点,我告诉你,别相信任何人,更不要相信我。”
  眼中有泪滑落下来,一点一滴,落在脸上,滑进领口。眼前分明是他受伤的表情,却又模糊地看不清。
  “今日你杀不了我,你就学会恨我,永远别忘了这份恨,把它记在心里。将来有一日……我必将所有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君亦清,你看清楚了我这张脸,记得这是你仇人的脸,你将来……要用这双手报了今日所有的仇怨,我等你到那一天!”
  眼睛很疼,心更疼,血汩汩地涌了出来,从心中的那道伤口中流遍全身。我捂住心口,这里漏了个洞,风正凛冽地灌进来,将它越扯越大,再无填补上的可能。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最后一次说,从此以后,我……”再也说不下去,我猛地爬起来,蹒跚走到门口,推门迈了出去。
  门外,公子荻笑脸相迎,我走到他的面前,甩手照着他的脸上扇去。啪一声,他脸上的笑容被我一掌打掉。我的手心疼到发麻,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这混蛋!你到底怎么他了!?”
  他撂手将我推了个踉跄,满脸阴戾地喝道:“你作死吗?敢打本公子!?”
  我咬牙大叫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的脸颊渐渐浮肿起来,清晰地显出暗红的掌印。
  “为了这个贱奴,你居然敢对我动手?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公子还不屑碰他分毫,不过是赏给下面人找些乐子,至于他们做了什么,本公子一概不知。”
  “你会不知?你不知道!?”我伸手指着他,手臂剧烈颤抖,“你若再害他,我便杀了你!”
  “哦?”他蓦地欺近,双目森冷地盯住我,字字句句凌迟着我的神智,“你做的好事,有什么资格迁怒在本公子身上?本公子就等着看你怎么杀了我!”
  他说完放开手,转身消失在暮色中。我站在艳丽的宫灯下,目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川原花海中的少年,长身玉立在白马旁,兀自笑得烂漫……


第二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
  故人剪烛西窗话,
  恰似湘江逝水流。
  “你终于来了。”
  柔兰阁纱绫幔帐开处,公子兰坐在九曲阑干旁,回头朝我轻浅一笑。我上前几步,驻立在他的面前。
  “今儿个别见礼了,陪我看月亮。”
  他一手指着天上的弯月,点了下身边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公子兰执起手中的玉壶,酌了口浓香的酒浆。
  “这梨花白埋在树下十几年,味道醇得很。”他赞了句美酒,将杯盏递到我的面前,“要不要尝一口?”
  我摇头,望着静夜下孤悬于天的那轮月,公子兰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清丽容颜上浮起柔和的笑。
  “你也喜欢看它?”他将手伸到阑干外,仿佛是要揽住那轮月,放下手臂时,似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眉心的朱砂。
  “公子今日兴致倒好。”我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被银月照耀,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明日之后,我不能再陪公子了,我走之前,能否问公子几句话?”
  面前月色中的他,美好的仿佛流云清淡,俊美无端。我看着他,自然而然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又呷口酒,缓缓放下手中的酒壶,望着我问道:“丫头,你不喜欢含章宫,对吧?”
  他虽是在问我,口气却不含质疑,我老实点头,他看着我愣了片刻,轻轻叹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何必多此一问。丫头,天下人都说我聪慧过人,其实,这世间最笨的人恰恰是我啊……”
  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指端摩挲在那点朱砂上,我本能地向后撤身,他的手伸过来拦在我的腰上,将我揽入怀中。
  “在你眼中,我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将旁人的性命当作儿戏。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毫不怜惜地将身边人一个个剪除,是不是?所以你怕我,也恨我,恨这座含章宫。”
  我不想对他说谎,他的白衣上绣满兰花,一枝一叶缠绵不尽。我靠进他的胸口,耳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默然点头。
  “我不恨公子,只是不喜欢含章宫,宫里的每个人都在整天琢磨着害人,我不害人,人家就会来害我。我没有想过害谢姐姐,连汀主上,她们却都想要杀我,我也没有害过连浣,流觞,她们也不放过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害过谁……”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脑海中浮现君亦清仇视的目光,是啊,我害过他,是我欠了他,我要怎么偿还?要怎样才能还得清?
  他曾满脸忿忿地将灯笼送到我的手里,嘴里说着本少爷不稀罕这匹呆马,却又满眼惋惜。
  他曾被花家寨的无数少女围堵在村口,臂弯里抱着数不尽的香包锦盒糕饼绣品,而我躲在树后偷偷笑到肚子疼。
  他曾满脸严肃训诫过我不该欺负铁牛,却在憨小子牵着黄牛离开后,学着我的样子丢颗桃核过去,拉住我跑得老远。
  他曾站在川原花海中,无限向往地谈起含章宫,说那是他毕生的幸福所在。那时他满眼异彩,意气风发。
  现在的他,却再不复往日风采……
  是含章宫的错?还是我的错?究竟是谁错了?
  为什么他变了,为什么我也变了?
  心头针刺般锐痛,我终究和这宫里人一样,也学会了害人。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公子兰抬起我的脸,我望入他的眼中,他的眉峰微微蹙起,抬手为我抚去颊边的泪水,“怎么哭了?还说不恨我,被我抱一下就吓成这样吗?”
  他的神情哀怨,冲我挤了下眼,我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清冷如他,也会促狭揶揄人。
  他看着我,笑容愈发温和:“丫头,别学会恨人,你的心里一旦有了恨,就会变得不快活。恨一个人,你的心也会跟着痛,被伤害的不止是你恨的那个人,还有你自己。我喜欢看你笑,你哭起来很丑,知道吗?”
  他的话像柔和的夜风,拂过我的心扉,将我心中的痛一点一滴带走。只是他的笑传达不到眼底,他的心思,没有人懂。
  “那么公子呢?公子为什么总是笑,却又不开心,公子的心里恨着谁?”我轻声问道。
  他侧头望向阑外的银月,夜风将他披散的长发吹过眼前乱入风中,他一动不动地痴望,宛若一尊完美的玉雕。
  心下有些后悔问他这句话,风动林梢,他静默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垂下头对我展颜一笑。
  他笑得分外凄清,我不忍再看,垂下眼帘,逃开了他那一瞬间的极致潋滟。心口狠狠抽痛,分不清是怜惜,亦或难以抑制地悸动,一时间齐齐地涌上心头。
  “丫头,你相信轮回吗?”
  轮回?
  我迷惑不解地看向他,摇头。
  人活一世已属不易,何必受那生生世世的苦恼?
  “我也不信,不,以前不信,不过……”他的指尖点在我的额上,轻轻向下拖动,“还记得香雪海中的那副画吗?画中的女子,世人都叫她迦兰,她亲手开创了醒月国,却也亲手葬送了冠雪书生的性命。凌雪生死的那一刻,便发誓不论轮回百转千回,总要把她找出来,亲手讨还她欠下的命债。只是人海茫茫,却去哪里寻她呢……”
  眉心上一痛,指尖最终停顿在朱砂印记上,再也不动。我仰头望着他,他的呼吸与我的连成一片。
  “公子,你的话,我不懂。”
  “不懂吗?是啊,你把什么都忘了,怎么会懂……那些都是千年前的旧事了。”他搂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幽幽开口,“自始至终,最狠心的那个人都是你。凌雪生忘了一切,独独记得你。你记得一切,却独独忘了他吗?你已经……忘了吗?”
  他望着我的目光,像是审视,更像质问,指腹在那点朱砂痣上轻轻摩挲。我忍不住打个颤,问道:“公子心心念念的醒月神女,是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世人杜撰出来的神话?”
  他的眉宇中闪过片刻的恍惚,随即怅然一笑:“神话或真实,有那么重要吗?就连你,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你不是她,她比你更狠心,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也好,忘了才可以重新来过。”
  我抬手拂起额前的碎发,发丝轻轻落下,遮去了那一点朱红。
  “公子利用虚无的梦境将自己推到了九天之上,受尽世人仰望,但那高处也有高处的寒冷不堪。我想问公子一句,谢姐姐当年真的那么罪无可恕吗?你看今夜的月,就应了那句红颜如月有圆缺,它不可能长圆不缺,花不能常开不败,人亦是如此。你不及时怜惜,莫等到后悔的时候才觉悟。”
  我微微一笑,公子兰望着我的目光幽深如两湾泓水。玉栏上的昙花蓦地动了下,绽开一朵花瓣,他的侧影,比昙花更美上几分。
  “后宫重宇,帝君的妃子们争得不过是一时荣宠,而含章宫里的女人却要争皇权,争性命,她们不是争得更辛苦?当她们的公子登上九天时,她们自然也能乘风飞翔,直上青云。”
  “公子,为何连慧主上那么急着要把连心姐姐推到娴月殿的高榻上去,难道她就不怕再造一个连汀出来?就不怕连心将来有朝一日恃宠而骄,不受约束?”
  公子兰的胸膛宽阔温暖,我贴近他的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月色一泻千里,柔兰阁中飞纱横漫,香雪海旁的烟雨湖上烟波浩淼,泛起层层寒气氤氲。
  长湖冷月,兰麝缭绕,这一刻如斯美景,我与他相依相伴。
  “当年连碧因宠而骄,终于埋下祸根,你责怪我不念旧情,我也无话可说,我原本就是个绝情无心的人,又哪里有旧情可念?”他说着,喝下口琼浆,淡淡的酒香滑过我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那么你呢?你在花家寨里十二载有余,想来那君家少主也是伴着你长大,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他低下头,几乎贴在我的耳边柔声细语,他的气息吞吐在我的耳廓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连脖子也烧热了。
  两根纤细手指掐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他的脸慢慢压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眉眼,那双眼中盈着我看不懂的神采。
  “公子既然知道我心性不纯,何必多此一问?”
  “丫头,你后悔将君亦清卷进这含章宫吗?”他停下不再靠近,紧紧盯着我问道。
  我怔了下,后悔吗?
  我极轻地摇了摇头,几乎看不出幅度:“不,后悔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处,这世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人,但我明白我很自私,凡事都会先为己打算。有些感情对我来说太奢侈……后悔?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我害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因为软弱而送掉性命,我也害怕今日之后,公子会将我视作不该存在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的选择,不是吗?”
  我笑了下,但那笑容映在他的眼里,竟比哭还要难看。
  他的胸膛轻缓起伏,双臂将我紧紧揽在怀里,霸道的力度,仿佛在宣誓着拥有的姿态,让我不禁产生错觉,他是将我看作了一件无上珍宝。
  “丫头又乱想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该存在?”他在我的耳边叹口气,似乎是在责怪我不应怀疑他的心意,“你是她……不,你和她那么像,我怎么舍得?”
  我凝眸而视,努力想要望进他的眼底:“是啊,公子自然舍不得,公子纵容我与东皋贵人亲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将我讨了去,我是公子埋在公子荻身边的一颗棋子,一个眼线,公子怎么舍得我立刻就死?”
  他不再笑了,潋滟绝美的面容凝上一层冰霜,将温柔浅笑冻结在唇角。我怎么忘了呢?就是这样的他,美得彻底,也狠得彻底,足够我铭记于心。
  “你在胡说什么?”冰冷的语气,像刀擦面而过。
  他……生气了?
  我忍不住抿唇而笑:“公子曾说,女子即便手中无刀,也可成为杀人的利器,这原本是女子可怕的地方。东皋贵人屡次在背后出手助我,想必他的一举一动,公子早已知悉。这一切真的是我在胡说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东皋贵人昨日向公子开口讨我?为什么公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为何今日公子要我来柔兰阁?公子,世人都说你是天人降世,说你美若辉月,世人都冀望得到公子的垂青。只是,公子,你有心吗?”
  公子兰,你的心,在哪里?
  我冷冷地凝视他,银月寒芒,他举起一只竹蟋蟀,托在我的眼前。
  “本公子的心,就是这个。”
  我怔了下,接过那只蟋蟀,止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想不到公子的心竟是只小小的竹物?只可惜竹丝易损,公子还是收好了你的心吧。”
  将蟋蟀塞回给他,他的手瞬间捉住我的指尖,我挣了下,挣不动,任他握进掌心。
  “丫头,我们来赌一局如何?就以这天下做赌注。凌雪生要迦兰以命抵命,醒月国原本是她一手所创。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你自由,若是我赢了,你就将命输给我。”
  “公子已经定下局,我有说不的权利吗?公子总说我是她,公子口中的她是谁?若我不是那人,岂不死得冤枉?”
  我盯着他的手掌,这只手,握着天下,翻手覆掌间,将天下视如儿戏。
  “你究竟是谁,我虽然还不十分确定,但也不妨赌一次。你体内有断情草,又中过连慧的甲中毒,我这里有一颗解药,这世间惟有此药可以解你的毒,你要还是不要呢?”
  “不要,这解药还是公子自己留着吧,我也是个绝情无心的人,不需吃那解药。况且我吃与不吃,公子都不会放过我,何必白白糟蹋东西?”
  “那我就留着它,留到你愿意吃,求着我给你的那天。”他扬手拂去翩飞的青丝,白衣如雪,衣袂滑入风中,“记得你曾唱过一首曲子,两年前在竹林那晚,再唱来听听吧。”
  他斜身倚在玉阑畔,翩跹衣袖擦过我的裙角,我出神地看着柔兰阁外的那轮弦月,轻声说道:“那曲子我忘了,今夜的月光很美,公子,我给你唱支家乡的曲子,好吗?”
  他轻轻颔首,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暗自回忆了几句,记忆早已斑驳模糊,忘了是在何年何月,在哪一生哪一世,我曾听过这首歌。
  “也许会很难听,公子别笑我就好。”
  他安静地等我唱来,我清了下嗓子,慢悠悠起了个调子:
  “暮雪千山浮云且试天下,白衣染霜华。”
  “曾经醉花荫下红颜刹那,菱花泪朱砂。”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我知道自己唱得不好,断断续续,边哼调子边念词,他安静地听着,毫不介意我的魔音穿耳:
  暮雪千山浮云且试天下,白衣染霜华。
  曾经醉花荫下红颜刹那,菱花泪朱砂。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一生一次,绕青丝成网。
  是你湮灭的绝望。
  碧落黄泉,红尘里难寻她。
  你眼中的伤。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只要开口对我讲。
  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可以埋葬,完美的伪装。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除非你已不再想。
  雁鸿后过沉鱼尽,开到荼蘼花期老。
  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我唱得不好,有些地方忘记词,索性跳了过去。没有抑扬顿挫,没有声调起伏,我将心中深藏的悸动唱给他。
  “公子……?”
  他良久没有反应,我试探地唤了声,他的手蓦地收紧,将我更深地嵌进胸膛。
  “丫头,好难听的曲子,你也有脸唱出来?”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我的耳中,或许是因为月光太凄清,他平静的音调下藏尽了悲凉。
  一滴泪划落他的指尖,他弯起手指,看着那泪化开,复又跌落。
  “唱得这么难听,我又不会罚你,怎么又哭了?既然不会唱歌,那就陪我喝酒吧。”
  他含一口酒到嘴里,忽然低下头擒住我的唇。我张开口,尝到了甜美的酒浆中隐约咸涩的味道。
  这香醇的梨花白,也并非只有香甜一味啊……
  他的双唇与我的紧贴,辗转缠绵,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切都是梦,惟有今夜清冷的月光为证。
  心口漫过一阵痛楚,终让我明白了这一刻的真实。
  清晨的第一缕朝霞照耀在含章宫的重楼高阁上,我坐在东皋贵人的宫车里,掀起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九重宫阙。
  车卷尘烟,铜铃叮当作响,伴着我逐渐离含章宫远去。
  踏出这场繁华到极致的神仙梦境,今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天高水远,前路漫漫。
  惟愿此生,自在逍遥……
  当时明月在
  当时明月在
  绿纱裙,白羽扇。
  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我在寂静长夜中醒来,窗前的珠纱帘被晚风拂动,倾泻下满室月光。
  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浅酌独眠,风过帘栊,我独自靠在九曲阑干旁,安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月回我无声,我便也无须多言,与它遥厢对看。
  浮生玲珑,我仿佛是作了一场久睡不醒的梦。梦中,花树下巧立着娇笑嫣然的绿衣女子,她的满头长发乌黑,总是轻盈地在脑后绾个髻。
  记得,我曾拖起她的青丝,信誓旦言道:“此生愿为卿挽青丝,描鬓眉。”
  青丝亦情丝,她回我一个温婉浅笑,点着我的额头说道:“兰儿又说傻话了,我可没有这份福气。”
  她笑起来的样子,与我梦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流年多少春暮,转瞬而过。花开花落,世事云千变幻。
  我喝了一口杯中酒,酒浆苦中微甜,正合了我当下的心意。
  满庭院的芳菲,满庭院的春花暮雨。下雨了,雨丝纤细,淋淋洒洒地从天上飘了下来。
  我的袖口被雨打湿,同样的春华时节,她也曾经笑说:“兰儿还不快进来呢,当心伤寒,又要闹着桂花糖吃了。”
  我笑了笑,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她坐在床前为我抹去额角的汗渍,满目怜惜地望着我,想说些苛责的话来,可看到我唇角轻挽起的浅笑,她便又掩了口。
  她的手很软,很温,抚在我的额头上,是种让人渴求的安慰。
  那时候,她正是韶华青春,含章宫里的宫人们每每看到她,总是恭谨地称呼一声连碧姑娘。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连碧,连碧,韧草如碧,她说这不是她原来的名字,我可也不在乎,她叫什么又有何关系呢?
  她终究还是那个爱笑爱说的她,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贵人。
  一只枯槁的手握着我的,我抬头望向手的主人,她说她叫连慧。我点点头,她说她只是个下人,我母亲的下人。
  我的母亲?记忆中,我是从来没有母亲的。
  连慧盯着我看了良久,缓缓与我说道:“公子今后莫再露出刚才那种神情,否则夫人看到会不喜。”
  她口中的夫人,是醒月国国君最宠爱的妃子,是天下驰名的流月夫人,却不是我的母亲。
  连慧将我带进宏伟的宫殿,华灯映彩,飞纱横漫,我看到黄金雁翅榻上端坐的女子。
  她美如辉月,冷胜冰霜。
  她,就是我的母亲吗?
  我忍不住冲她笑了起来。
  那高贵的妇人抬起皓玉白臂,召唤我走到近前,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柔美的嗓音扬起在我的耳畔:“这孩子样貌不错,可惜性子不怎么好。”
  “是,夫人。”连慧恭敬地跪拜于地,“公子在柔兰阁中日夜有人悉心照料,心性是过于单纯了些,但也总不是坏事……”
  “如果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自然不是坏事,可若是作为咱们醒月国的未来国君,恐怕就不是甚么好事了。”那端庄的女子盈盈浅笑中,对我投来淡漠的目光。
  “你喜欢含章宫吗?”她的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清冷,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点头称是。
  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她拂过我额头的手指冰凉僵硬:“那你就要学会克制,学会什么都不去喜欢,把这颗心掏空,才能装下更多的东西。你,明白吗?”
  月帘影动,她美丽的脸庞隐入层叠水晶帘后。
  我,该明白吗?
  这一场浮华的梦,无人沉醉。
  镜月湖畔,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翠绿的衣裙迎着风舞动,满头发丝在脑后轻巧地挽起。
  一刹那,我以为看到了久违的故人。
  她的一双明眸里满是震撼,艳羡,她的唇边没有温柔的浅笑。
  原来,她也终究不是‘她’……
  连慧说,她不是小谢,含章宫留不得。
  我喝了一口梨花白,望着柔兰阁外朦胧的月光。
  小谢是谁?
  谁是小谢?
  我,只是公子兰。
  八岁时,母亲将我叫到身前,她的脚下跪拜着虔诚的连慧。
  “告诉我,你喜欢含章宫吗?”这一次,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母亲满意地对我笑着,她冰凉的手指徘徊在我的面前:“你想学会喜欢,就要先学会不喜欢。等到你有资格去喜欢什么的时候,就要努力为自己争取。这是你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也是你生在帝王家的荣耀。”
  “醒月国的公子兰,该是个神仙梦境里的人物才好。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对她笑了笑,她的眼中闪过华彩,她是我的母亲。
  而我,只是公子兰……
  我将含章宫里一对璧人放出宫去,两年后,醒月国流传起关于柔兰阁的神话。
  有人向往,有人期盼。
  我亲手推开了那双曾经温暖过我的手,她没有流一滴泪,只是柔柔地望着我,说了句保重。
  从此后,每到月圆之夜,天香阁中有她,镜月湖畔有我。
  我究竟是否为了看她?
  在流逝的那些岁月中,我也忘了。
  只是坐在湖心石上,望着那轮无言的月,我会独自笑起来。
  谁是小谢?
  小谢是谁?
  她,不过是我的连碧,我的贵人……
  母亲曾说,要我将心掏空,才可容纳更多。
  我记得那场火,那场焚天灭地,将一切都延烧干净的业火。
  母亲坐在火中,她笑得妖艳菲糜,她高唱着醒月昌盛,成者为王败者寇。
  连慧的脸上有绵延不尽的泪光,她跪拜在我的脚下,发誓说要助我得到醒月国的皇座。
  红莲业火,火很美,火中的母亲更美。
  她,死了吗?
  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我望着母亲,最后送给她一丝微笑。
  那日,醒月国少了流月夫人,却多了章兰公子。
  她用死掏空了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残存,也带走了国君的心。国君为她的儿子封送尊号,却在几番风雨后将她轻易遗忘。
  从来只听新人笑,谁人听到旧人哭。她将自己封存在风华正茂的时光,只为人们心中留下美丽的倩影。
  我美丽的母亲,如月清冷的母亲。
  我该感谢她吗?
  想不清,于是我端起酒灌进口中,去恣意品尝那苦中微甜的滋味。
  忘不了,红颜如月有圆缺。忘不了,莽莽孽火将天香阁化为尘烟。
  我埋葬了过去,竹林里,她问我是否后悔。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
  我本是个没有心的人,却哪里去寻后悔?
  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告诉我,谁是小谢,小谢是谁?
  从此后,谁是我的贵人?我又是谁?
  “此生愿为卿挽青丝,描鬓眉。”
  青丝,亦情丝。
  我的连碧,我的贵人……
  她在月下唱了首极怪的俚调,又是青丝,又是白发,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古怪,那么多的心事?
  她不像我,是个无心之人。她的歌唱完,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因为那歌?还是因为我?
  她总会露出怜悯的目光,在她自己也毫不知觉时就望着我。我可也不喜欢她的目光,就好像当年不喜欢连碧的名字。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心口蓦地一阵锐痛,迦兰,迦兰,反复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
  一生一次,绕青丝成网。
  是你湮灭的绝望。
  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她的容颜纠缠脑海,挥之不去。
  她手中的剑,刺进我的胸口。
  她的神色那么凄绝,一片血雾溅开,洒上她的眉心。
  雁鸿过后沉鱼尽,开到荼蘼花期老。
  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她的悲伤又是什么?她的泪落在我的指尖,我喜欢将她揽在怀里。
  她眉心的朱砂,像极了迦兰。
  她,会是她吗?
  我总该杀了她的,但我舍不得。
  她还有很多歌没有唱给我听,还有很多泪没有流干净,我又怎么舍得杀了她呢?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只要开口对我讲。
  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能够埋葬,完美的伪装。
  我凛然了悟,她是在为我而哭。
  她,看得透我吗?
  这个丫头,她不是我的贵人啊……
  我喂她喝下浓稠的梨花白,她的泪溶进我的口中,这酒越发咸涩了。
  好吧,我不杀她了,我放她自由,我要她离得远远的,再不能左右我的心绪。
  她能活到再相见的那一天吗?她自己也明白,含章宫是待不得了。
  我抬头望着柔兰阁外的一轮新月,月回我无声,我举杯邀月共饮。
  月下,仿佛又听到她轻袅的歌声。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
  红颜如月,月如红颜。
  再相见,又是何年?
  天上的那轮新月,弯似银钩。
  我喝下杯中酒,任风将衣袂扯入夜空,乱过眼前……
  静夜思,驱不散。
  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一天清辉,浮光照映水晶帘。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绊,坐看月中天。


第二十六章 踏马香车行
  浮生不知身是客,
  飘零如絮更思归。
  驿道两旁的参天古木飞驰着向车后倒去,绿影婆娑,车轮滚滚卷起无尽尘烟,皆被抛到远方。
  我将窗幔放下,缩回头不再观望车外的景致。坐正身子时,刚好对上公子荻一双戏谑眼神,他一手扶头靠在车壁上,一手拨弄着车室正中矮桌上摆放的鎏金香炉。
  炉中焚着上好的百合香,烟霭从铸兽口中轻袅升腾到空中,慢慢散了开去。他两指夹着铜拨挑了下香灰,唇边挽着淡若无物的浅笑:“丫头,出了含章宫,你今后便是本公子的人,可莫再一心一念想着柔兰阁中的人物啦。”
  我扯扯嘴角,淡漠看他一眼:“我不敢,公子说笑了。”
  “你不敢?我游历大川南北,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比你更有胆有色呢!不过本公子倒觉得你的色心比胆气更大着些,你说是不?”他将身子从成堆的锦垫中拔了出来,冲我促狭眨了下眼。
  小屁孩!分明又在讽刺我偷看华容公子裸浴的那桩糗事,若不是他当日趁我落跑时往水中投了颗石子,华容公子又怎会察觉到我?更遑论还甩了我一记锅贴……
  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不怀好意地将目光俨俨扫过他的手背,那只如玉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呈现一道暗红色的咬痕,恐怕将来好了,也会落下终身的痕迹。
  简荻寻着我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个极别扭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而过。
  我扬扬眉,挑衅似的望着他:“公子怎么说怎么对,我色心自然是有,色胆更是大大的,公子今晚休憩时最好防卫严密些,否则丫头指不定会对公子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来呢!”
  他听我说完,猛然间向后靠去,双手抓住衣襟,满脸戒备地看着我:“笨女人,你,你若是胆敢对本公子无礼,当心我,当心我……”
  他的语气唯唯诺诺,我忍不住探身向前,隔着桌子逐渐逼近他,故意在脸上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捏着嗓子说道:“否则公子要怎么惩罚丫头呢?是吊起来打一顿,还是也赏给手下人找些乐子?”
  和他靠得极近,从他漆黑如暮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尖锐的笑容。
  “原来丫头还在记恨着那件事啊,本公子倒差点给忘了。”瞬间,他收了佯装的惶恐,一只手更是老实不客气地缠到我的腰上,“你的心眼儿可真小,怎么不记得本公子救你性命的恩德呢?”
  我推开他的手,撤身退了回去,淡淡地应了句:“凡事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助我出含章宫,我感谢公子仗义援手,但公子叫人轻辱我的朋友,不语也铭记于心。”
  “朋友?”他艳若春花的容颜上浮起不屑,“这世间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人可信?朋友,本公子以为现在车辕上那小子并不以你为友,你可切莫过分自作多情罢!”
  我点点头,望着炉中青烟飘摇,霭影横斜。
  “他不以我为友,那是他自家的事,我也不来强求。何况我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将来如何还要看造化罢了,我害了他,他怨我心狠手辣我无可辩驳,如若他有本事反过来再害我,我也甘心情愿受苦。”
  “公子,这个世间就如你所说,无人可信,那么我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难道还要整日里装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假道学?人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手上不沾血的清白之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我本性薄凉无情,身后的名声在我看来更是粪土。公子觉得,丫头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将目光投过去,他怔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笨丫头,何必用好或坏来规格了自身?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善或恶,好人会做坏事,恶人能行善举,非黑即白的道理,并不容于世情。人活于世,不过搏个恣意潇洒,天地固然苍茫无限,却也尽在我的脚下,你看不开,便有看不开的苦楚,心结尚需自解,旁人帮不上的。”
  “公子说得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年岁虽小,却有看破世情的豁达,不语在心里很敬佩公子的这份胸襟。”
  我和简荻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他拂开肩畔的发丝,单薄的肩头上衣纹如秋樱般绚烂亮丽。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危险……
  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车行数个时辰,终于在午后时分驶入一座城镇,车辕上的随从隔着车帘对公子荻禀告,这小镇坐落于醒月,东皋和栎炀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界,时常出没些神秘人物和江湖好手,一切须得小心谨慎。
  公子荻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卷轴,我早已坐得双腿发麻,屁股僵硬,恨不得立刻下车疏散疏散筋骨。
  “丫头,你饿了吗?”他突然问了句,目光凝视在卷轴上,未曾抬头。
  “心里饿得发慌,公子,这是什么地方?”我老实回道,将盒子里最后一块杏仁松子糖塞进嘴里。
  “按行程来算,这镇子应是风凌渡的渡口,歇够脚后,咱们就弃岸登舟北上了。”他随口说道。
  糖很甜,化在口中,让我一时腻得说不出话,点头的工夫,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掀起一道缝隙,君亦清平淡无波的嗓音响起:“公子,街口上这家店最干净,请公子下车,吃些饮食稍事休息。”
  公子荻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帛,优雅起身,擦过我的身畔时轻声说了句:“你的君家哥哥可越发晓得规矩了,扮下人有模有样,比你强了百倍。”
  我怒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也跟着蹭身出来,踩着脚凳下了车。眼前矗立着一家两层高的酒楼,扁额上题着“清风晓月”四个大字,倒也不算俗气。
  公子荻在众人的卫护中步履翩然地踏进大门,我走过君亦清的面前时,抬眼朝他看去,他低垂着头,瞧不清脸上神色,但整个人压抑得仿佛无形。
  他不再是当年君家寨里的少主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公子荻赶车充役的卑贱奴,他的身上不复见飞扬的神采,只有浓雾般散不尽的忧郁弥漫。
  少年郎如玉雕琢的脸庞匆匆晃过我的眼角,再回眸,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众多随从的肩膀之后。
  公子荻的客房在二楼的天字间,我扫了眼门框上挂着“黄栌雅逸”的木牌,亏这客店的主人能起得如此淡雅名字。他叫人安排我住了隔壁的“芦荻听风”,我冲着门牌笑了笑,这房间倒更适合他住呢……
  进房里梳洗完毕,换了条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裙,腰间系上水绿织锦玉带,长长的绞丝流苏鸳鸯绦贴在裙幅上,对镜拢鬓,往发髻里挽进根细巧银簪。
  这一身装扮素淡中见些俏丽,又看不出身份贵贱,我满意地走出厢房,恰好看到公子荻也悠然迎面而来。他换了一袭修腰玄衣,脑后的长发用白玉簪挽了起来,人越发显得飘逸俊秀。我欲对他拜身行礼,手臂反被他牢牢握住。
  “这里龙蛇混杂,礼数就免了吧,泄露了身份恐怕惹来麻烦。”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叮嘱,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下楼去。
  大堂里规正地摆着几张八仙桌,零散坐着些来往的客商行游闲人,我和公子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刻麻利地赶了上来。
  “四色爆兔肉,火腿糟鹌鹑,醋溜玫瑰牛肉,银耳莲子羹,老鸭白切,梅子酒一壶,下酒菜你看着置办四样,都听清楚了吗?”简荻没等他开口,已经利落地点出菜名,伸手夹着一小块碎银丢过去,那店小二看他出手阔绰,立刻狗颠屁股地边喊着菜名边跑进后堂。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烂漫,朵朵朱红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絮沙沙作响,落英缤纷绚丽。
  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谈话声蓦地闯入耳中,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我茫然回顾,原来是旁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买酒欢饮畅达。其中一人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汤汁酒水,啜了口杯中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叹道:“依老夫看呐,这醒月国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离此处不远的陵州境内,有那世所罕见的神仙宫阁,听说前阵子出了怪事,竟是天显异象哩!这不,朝廷已经派人下来查问,诶!只怕生灵涂炭的乱世即将到啦……”
  “黄老可莫要胡乱猜疑世情,恐惹来杀身之祸!”与他对饮之人环顾大堂,压低嗓音劝道。
  “怕它作甚!?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不知个死字如何写呐!何况此地乃三国交界,历来无人管辖,哪天不是莫名其妙就死个把人来?穆兄可是多虑啦,来,喝酒!”那黄老者满不在乎地举起酒杯满饮,又拉了同伴强灌下几杯。
  黄汤下肚,那姓穆的老者胆子也壮实起来,口没遮拦地说道:“醒月国数百年的基业,怕不是要毁在这一代的手上?那宫里……那宫里放出消息,说天显虹雨是神女奇迹,昌盛醒月的好兆头。国君派人探察只为其一,另有传闻说是要将当年贬黜出宫的皇子迎回王城,待他亲自去和国君面奏,也算是让他们父子重逢做场戏给世人看。人人皆知当年国君独宠流月夫人,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终见厌弃,连那夫人留下的小皇子也一并流放到陵州境内,如今那皇子业已成人,又是个天下闻名的神仙人物,此番重入王城,你想这醒月皇权还不要翻天覆地了?”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两人言谈,假意夹了几口菜含进嘴里,却完全食不知味。公子荻抿着青梅酒,盈盈淡笑地望着窗外的如许落英。
  “什么醒月神女!?自古以来白虹贯日,天显异象,必然是妖邪降世!”黄姓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到桌上。
  “噗哧”一声,公子荻口中的青梅酒尽数喷了出来,他连声咳嗽,从袖中取出锦帕,缓缓擦去了嘴角的酒浆。
  我瞪他一眼,他边咳边低声笑道:“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祸害而已,想不到竟是妖邪出身。”
  他极力压低嗓音凑在我耳畔轻语,我扬起手掌,他飞快地闪到一旁,我顺势捋了下鬓角:“多谢公子夸奖,令不语汗颜。”
  “妖女!你家公子兰眼看就要登天啦,你难道半分也不心动?”他嬉笑问道,眼中满是嘲讽。
  我挑了下眉,唇边堆上笑意:“公子怎么和奴家生分了?什么你家我家,我现在可是公子身边的人呢,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说完,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这小屁孩一张刁嘴就会损人,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撕烂了了事。
  他浑身抖了下,摆出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神情:“你这……妖女!”
  “承蒙抬爱,公子谬赞了。”
  “你——!”
  我和他斗了几句嘴,隔壁的对话便漏听了不少,再回神看去时,他们却聊起了风凌镇哪家的酒更香,谁家的菜更美。
  “黄老,沿着这落霞江坐船到下游,可曾听说在那烟花之地新近崛起个叫‘清吟’的歌舞班子?据说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只可惜门槛高得吓人,平日里接洽的尽是些豪门贵客,平常人连门前的台阶都不能踏上。”
  “哈哈,老夫活到这把年岁,早已没有眠花宿柳的雅兴了,比不得穆老还是这般精神矍铄,堪比少年!不过老夫行走江湖,对那小班倒也略有耳闻,听说姑娘都是极上品的,只是清高傲人得很,轻易连身都近不得,并非市井中的那些个娼馆妓寨。”
  “照此说来,那清吟竟是个清雅去处了?可惜老夫两袖清风身无半分余钱,否则必要去见识下。”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倒也相得益彰……”
  隔壁那两人越说越是下流,我懒得再听,心里暗骂了句为老不修,伸筷子专心吃饭。
  简荻没片刻工夫便将整壶梅子酒喝了罄净,他面前的各样菜色却只略微动了动,我夹起一大块兔肉丢进他的碗里,没好气地说道:“空腹喝酒伤身,公子还是吃些饭食压一压吧。”
  这四色爆兔肉,肉丝薄厚适中,四种颜色的菜丝夹在其中,荤素相谐,咬上一口,满嘴余香。
  简荻伸筷子夹起兔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多谢娘子费心,让为夫好生感念。”
  “你个小……谁是你娘子!?”我低声吼了句,惹来旁桌那两位老者回头频频注视,目光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我孤男寡女,同桌而食,不是夫妻是什么?”他咧嘴一笑,不安分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
  我大窘而特窘,这小屁孩爱占便宜成瘾,这会子又拿娘子夫君的言辞来调笑我。为了我清白的名誉和不太崇高尚有残存的人格,我面上维持着优雅淡然的微笑,裙底脚飞踹而出,正中他的胫骨。
  简荻嘴里的兔肉“啪嗒”一声掉到桌上,瞪圆了一双凤目看着我,我努力憋笑,假意惊叫道:“诶呀!夫君吃饭怎么恁地腌臜,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征兆?”
  一语说完,引来旁边几桌的闷笑,我从袖中取出手帕,递到他的唇边,为他擦去嘴角的油渍。
  “花不语!本公子讨厌你这妖女!”他探手揉着腿骨,怒目瞪着我忿忿难平。
  我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彼此彼此,礼尚而不往来,非君子也。”
  “你不是君子,你是小人!”
  “古人曾经云,惟女子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都怪公子平日太过亲近我,让我悍逊难化,不如从此后公子远着点我,让我彻底做个深闺怨妇吧。”我笑嘻嘻地说完,立刻装作一副哀怨模样,提起那块沾了油的手帕凑到脸上揩眼泪。
  公子荻一张芙蓉檀面被气到扭曲,半晌指着我说不出话,只是手里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四截。
  我和他正闹着,一个乡农打扮的汉子跨进门来,向掌柜唱个喏,问道:“您老生意好,俺是个贩枣子的游商,路经贵宝地,能借您老问句话吗?”
  “客官您尽管问,要不要打尖吃口东西?本店的床铺最是干净齐整,您再住上一宿,明晨继续赶路何如?”掌柜笑脸迎人地说道,将他让进大堂,那汉子看墙角有个位置还空着,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屁股刚沾椅子,小二便凑上前问道:“客官您吃点什么?咱们店里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出的。”
  那人没犹豫,张口说道:“一碗鸡丝面,汤要多些,菜码要全,再来壶竹黄酒。”
  待小二离开,他复又站起身凑到大柜前,向掌柜打听道:“您老可知道这附近有个虎跳峡?听说就在落霞江的岸边上。”
  “诶哟,我的客官,知道知道!这虎跳峡就以个险字著称,住在这里的人谁能不知道呢?据说那峡口就在江水靠近下游的地方,人若是落进江中,漂到那地方就凶多吉少咯!”掌柜的连说带比划,声情并茂,“客官您若是走水路,可千万当心点!”
  那汉子说了句多谢,转身回到自己座上,等面的工夫,他扭头看向窗边,见我恰好在看他,不由地冲我笑了下。我点头示意,收回目光,那人看起来一副木讷老实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沾了多少尘土。
  简荻嫌恶地皱起眉,扔下一锭银子拉起我便走,经过那人桌前时,他突然叫住我俩,说道:“两位且请留步,俺这里还有些贩剩下的枣子,全送给小姑娘吃个新鲜吧。”
  他摊开手掌,几只浑圆的大枣在他的掌心上滚来滚去,简荻冷下一张俏脸,瞪我一眼,我赶紧道声多谢,接过枣子被他拽上楼去。
  走到房门首,我正要推门而入,简荻在我背后猛推了一把,我踉跄着跌进房里,扑腾一下摔在地上,手里的枣子也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跟着走进房里,反手关上了房门,我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张嘴开骂,他已经恶声恶气地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这丫头竟不知羞!?光天化日下到处勾引爷们!”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懵在当场,一时忘了回嘴。
  我?光天化日下?勾引爷们?
  ……老天啊!你莫非是故意派这小屁孩来人间整我的!?


第二十七章 孤舟逐浪潮
  千江有水千江月,
  玲珑无理玲珑心。
  次日清晨辞出客店,没行几里路程已至渡口,一行人弃岸登舟,我择了船篷一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刻意忽略身边那张黑碳包公脸。
  小屁孩的脸色从昨日起就阴郁得可怕,在我房里发了阵疯后,又摔门冲了出去。我莫名其妙收拾起地上那几只枣子,坐到床边轻轻揉着被磕痛的膝盖,在心里把他从祖宗十八代到曾曾孙骂了个透。
  转念一想,若不是他在含章宫里替我左右周全,我现在恐怕早就被连慧她们几个捏得粉碎了。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我“半个”救命恩人,只是此人言谈行事蹊跷难懂,城府又内敛深沉,他究竟为何留我在身边,我懒得问也不想问,想必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吧。
  简荻迎着风坐在舱旁,满头长发用根银白丝带轻挽在脑后,此刻被江风拖起,徐徐擦过脸颊。
  江上的雾很大,即使只是几步的距离,彼此的脸也看得不很清晰,他的侧靥笼在浓深白雾下,偶尔偏头转颈带动着长发翩飞如舞,浅浅的只余下一抹朦胧的剪影。
  “丫头还没看够吗?”耳畔传来冷峻的声音,他隔着舱板说道,“昨日的事本公子还没责罚你,今儿个又开始撒野了?”
  我嘿嘿讪笑两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他蓦地自坐处起身,摸进舱内,凑到我的身边坐下,低头在我的耳边吹了口气,极是暧昧地沉声说道:“说你是个色女,还真是半分没有冤枉你这丫头,看男人时的目光也不知回避,竟像是要把谁吃了似的……”
  我被他一句话逗得心扑通扑通乱跳,难道我往日看人的目光过于热辣,很容易招人误会?仔细回思,深刻检讨,怎么想也没发觉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小屁孩定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从他身边挪开数寸,我小心翼翼地与他拉开距离,这人连我平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嫌好色,若是在他身边坐久了,还不立时就拉我浸猪笼搞一出“淫妇罪沉落霞江”?
  将目光在江水上兜了一圈,我将手脚紧紧地贴在身侧,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对他犯下什么作风问题。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本公子还说错了你不成?”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又凑近了些。
  “公子说笑了,我没说公子错了。”懒得和他较真,我顺着他的口风回道,又挪开几分。
  这一下他一发得意了,脸上再没有之前的郁郁之气,反而咧出个大大的笑容:“你这笨丫头终于承认自己好色了?本公子一双慧眼,早就觉察出来啦!不过是为你留些颜面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随侍在我身边,就是本公子的人了,往后你若再敢肆无忌惮地瞧着别个男人,当心本公子揭了你的皮。”
  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没憋死自己,这,这,这人也太不讲理了!我抄出袖子里的手绢塞到嘴里恶狠狠地咬住才遏制住了再咬他一口的冲动,苍天您老人家在哪儿呢!?
  我欲哭无泪地仰头盯着船篷,他见我不回嘴,似乎认定了我是因理亏沉默认罪,那脸上的笑更显得贼兮兮贱到极致:“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其余的话,不用本公子多说了吧?”
  他偏头看着我,我吐出嘴里的手绢,猛地扭过头刚想要发作……雾气消弭,简荻一张美胜昙华的容颜近在咫尺,唇边勾起柔美的弧度,江风穿过船舱,他的笑脸迷蒙在丝丝缕缕的乌玉墨发之间。眼前的这个人实在美到让人屏息默然,我闷哼了声,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转头看着蓬外的江水,碧绿的水波荡漾起伏,破碎的涟漪掠过浮光,落霞江上水天相接,一片烟波浩淼景象。望着眼前的如斯美景,我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简荻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贵公子,在他眼里,人命贱若草芥,我和君亦清不过是他玩弄在指掌下的蝼蚁而已,他要杀便杀,要留便留,今日他能对我另眼相看,他日何尝不会对我痛下杀手?只盼有一日他对我腻了厌了,再不想见到时,能放我一条生路,到那时我才能真正天高地远,自在逍遥。
  想明白了这层,我暗自苦笑了下,对他郑重说道:“公子的吩咐,我自当铭记于心,自出了含章宫的那日起,我便以公子为主,不敢有违。”
  他点头,轻缓地靠在舱壁上,闭眼假寐养神。
  舟行橹摇的声音不断回响耳边,江水奔腾擦过船身,两岸青山不断向后倒退而去……
  行了一整日的水路,直到月上寒江,高悬天际,撑桨的船夫收起桨橹,将船锚抛进江心。
  我走出舱篷,立在船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黑沉沉的江心中一点月影,正随着波浪缓缓浮动。
  公子荻随后也走出舱,和我并肩站在船舷边,他仰头看了看素月,目光兜回我的脸上,透出了然的神色。
  “不是公子所想的那样,我不过是看看月色。”趁他没发飙前,我先开口解释。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唇角一勾:“本公子也是看看月色而已,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我没料到他话锋转得如此快,怔了下,随即说道:“素月清寒,天上人间。”
  他点点头,幽幽开口:“公子兰在你的心里就扎得如此深如此重吗?为什么你总是想他?”
  “我没有想他,不过是怕公子误会,才说的。”我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沉寂的江水。
  “没有想?没想你又怕本公子误会什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回荡在水面上,江心的月影愈发苍白凄清,“你心中总是想着他,便是对本公子不忠,你分明在想他却说没有,便是对本公子不敬,你分明对本公子心怀不满,可又装出冷漠面孔,便是该死!”
  “花不语,你说本公子该怎么责罚于你?”他冷冷地凝视着我,神色凌厉,虽然唇角带笑,眼中却是欺霜胜雪。
  我立刻跪下身去,对他恭敬说道:“是不语莽撞了,请公子开恩。”
  “开恩?你可曾对本公子略上过心思?本公子救你怜你惜你,将你捧在手心里,拿心暖着,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公子的吗?”
  “当日在含章宫,是谁为你找来闻香翠鸟,渡你过劫难?是谁去柔兰阁将你讨了出来,带你出含章宫?是谁一次又一次的在你危急关口为你铺路架桥?你以为就凭着你那点微末道行,公子兰真的会放过你的性命?”
  “本公子舍下贵人的颜面不要,居然首次开口讨个下人回来,你家公子将你安插在本公子的身边,我可曾稍有不满?连你这眼线的身份本公子都未曾介意过,你却心心念念不忘旧主,好一个多情的丫头,好一个痴心的奴才!你说,本公子为什么留你在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他越说越是激动,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扯起来,按着我一把压在船舷上,猛地低下头擒住我的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简荻如此失控,他仿佛是为了惩戒我的三心二意,在我的唇上肆意蹂躏,我惊愕怔忪地任他妄为,淡淡的血腥味在我的口中逐渐弥漫开来。
  他居然……咬了我!?
  等我回过神时,他早已松开对我的锢制,狠狠地盯住我看了片刻,忽然诡秘地笑了起来:“嘿!笨丫头,这下扯平了,从现在开始,你不欠我,本公子也不欠你,咱们从头再来过,好不好?”
  这小屁孩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还没完全适应过来,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你这丫头又笨又丑,本公子看你冥顽不灵,打算替天行道收了你,你还不赶快谢恩?”
  我敢打赌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一边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我讷讷开口问道:“莫非……公子你喜欢我?”
  “你,你这丫头果然不知羞!”他恨得跺了下脚,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这世上哪有像你这般没有廉耻的女子!你!你!”
  他连说了四声“你”,我看着他那张俊俏脸蛋此刻像极了被煮熟的虾子,两抹可疑的红晕染上双靥……
  男色啊男色!此等绝品男色竟会折服在我这刷了绿漆的黄瓜裙下?还一副万年纯情男的娇羞不胜状,我的心快要不胜负荷跳出喉咙了。
  我默默咽口馋涎,正要仰天狂笑大吼快来亲吻我的脚趾吧,江上忽然传来勾魂摄魄般凄清的笛声,我和简荻同时望向江心,远处一叶扁舟逆水行来,速度竟是极快。
  眨眼工夫,那笛声和小舟已近在眼前,简荻将我扯到身后,他的一众随从早已散作扇形将他围在中间。一时舟上乱作一团,众人都涌到船头,失去重心的船身在江中打起晃来,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句莫慌乱,保护公子要紧,刹那间众人又都散了开去,分别把守住船身周遭。
  简荻沉静地待那小舟靠近船身,才缓缓扬声问道:“尊驾夤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渡过水面远远送了出去,从小舟的乌蓬中走出个披发男子,魁伟身材,身上衣服满是尘土。我心中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对面船上那男子正是前一日卖枣的汉子,还曾在客店中赠了我几只大枣。
  此刻他虽将头发披散盖住面孔,但身上那件旧衫却甚是醒目,让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我侧头看向简荻,他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尽在计算之内的淡定,想必也早已认出那人。
  “阁下从两日前便蹑在本公子的行队之后,何以至今夜才动手?莫非阁下是要等我们的船行到虎跳峡一带,想借险峻地势发难吗?”
  “公子好聪明的心思,猜得半分不错。”
  暗夜中,那人的声音听起来竟似枭嚎,嘶哑狰狞。公子荻的手下纷纷点起灯笼,将附近的水域照如白昼般明亮。
  那大汉和简荻默默对恃,我想起方才一声漫过一声扰人心神的笛音,自小舟中有人显身时便嘎然而止……心头蓦地一动,我大声喊道:“船底有人,当心对方凿船使诈!!”
  话音刚落,船角的众人纷纷鼓噪起来,我凝神看去,发现船板不知何时开始渗出水来,水越渗越快,船身在左右摇晃了几下后开始缓缓下沉。
  简荻此刻也没了刚才的镇定自若,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悄声吩咐道:“等下待船快要沉进水里时,你便自行游水离去,万不可回来。”
  我惶恐不安地盯着他,忽然恍然大悟,这小屁孩竟不会游泳!
  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辩驳地说道:“少废话,等下船沉了,你就伏到我的背上,我驮你游走。”
  他诧异地看着我,小舟上那大汉蓦地没了踪影,不知是否已潜入水中等待伏击我们。我的裙角和鞋袜已经湿透了,此刻间不容发,哪有工夫让他犹豫不绝,我一把扯住简荻的袖子,大吼一声:“跳!!”
  “扑通”,“扑通”两声,我和他同时扎进水里。
  落霞江水极是冰寒,我喝下几口江水,挣扎着蹬了下腿,在水中划动起手脚。一头破出水面,我焦急地环顾四周,简荻的随从中会泅水的早游得不知去向,还有些不会游水的死守在沉船上喊叫。
  此时座船已沉下半个身子,如果再不游开,等下定会被下沉的漩涡拉进水底。没心思管其他人,我恍惚看到身边不远的地方浮起一片黑色衣角,一猛子扎过去,到近前扯起那件衣服,简荻苍白的脸被我从水里拽了出来。顾不上他此刻是死是活,我拉住他的胳膊半架在身上,用力蹬着水向岸边游去。
  落霞江幅员极广,刚才又是在江心驻船,我扎手扎脚地划了不知多久,极目向岸边眺望,夜幕下惟有无边宽广的江水充斥视野,却始终不见江岸。
  心下不免泄气,我就是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只怕也无法带着他游上岸去。低头看了几眼他露在水面之上的脸庞,银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紧闭,憔悴不堪,全没了平日里霸道张扬的模样。
  “妈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个……死小屁孩,呸……小屁孩,佛祖,佛祖保佑……”我冻得上下牙打颤,忍不住抱怨了句。
  水面不远处漂来一截断木,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他游过去,伸手抓住了那截浮木。有了这截烂木头,我和他总不会再双双上演沉江,等没力气时,就随着它到处漂好了。
  我将简荻的头枕在木头上,累得眼冒金星,仿佛九天神佛正在眼前对着我拈花微笑……
  心底刚有些安慰,背后如感锋芒,罡风袭背而来,我慌忙侧身避开,忙乱中又呛了口江水。一口气还没缓上来,面前寒光扫过,一柄锋利的长刀从我鼻梁前堪堪落了下去,劈起无数水珠。
  “啪”地一声,江水四处飞溅,将断木推了开去,离那刀锋远了几分,我惊得浑身一抖,借着月光看到那卖枣汉子正再次举起手中钢刀,冲我兜头砍了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紧紧闭上双眼,等待着意料中的那一下……
  水声隆隆,良久都没有刀锋落在我的身上,我稍微睁开眼看过去,忍不住“啊”地一声尖叫。
  那汉子还保持着持刀欲砍的姿势,但此刻口中喷出无数血沫,他的背后,君亦清冷凝着面容,手中握着柄尖锐的匕首。
  水将他的全身打得透湿,他果断拔出插在那汉子背后的利刃,那人口中咳咳几声怪叫,喉头忽然骨碌一声,就此没了声息。
  我擦了把脸上的水,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落霞江的江水,哑着嗓子说道:“……君亦清,谢,谢谢……”
  他泡在水里朝我划近了几分,冷冷地看着我,一语未发。


第二十八章 幽谷鸣玉溪
  自云空谷有佳人,
  气质如兰贵比金。
  君亦清手中握着短刃,慢慢泅水朝我游了过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突觉浑身更冷了几分,下意识地拽紧了身边的简荻。
  他划动几下,转眼间身形已近在咫尺,我深吸口气,目不转瞬地盯住他的脸。许是因为惨白的月光,他的脸色看起来如罩冰霜,青紫的嘴唇间缓缓呵出雾气,黑曜双眸更是幽不见底。
  “君……君家哥哥……”我嗫嚅了句,声音颤抖不已,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的目光闪了闪,将短刃叼进嘴中,一手拽住断木,一手向前划开浪潮,我看着他奋力游动的背影,双脚也跟着用力踩起水来。
  拼命游了好一阵子,我们离沉船越发远了,现在已经听不到嘈杂的人声和船体破裂的“嘎嘎”声响,但是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滔滔江水。
  我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全身泡在水里,仰起头“呵呵”大口喘息,面前这条黑沉沉的水路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我知道四肢正在逐渐麻痹,脑子也开始不清醒了,拼尽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我全身挂在浮木上,一只手死死拽着简荻的衣领。
  不知道他是否还留着一口气,估计那条小命也丢掉一半了,如果我们有命熬到岸边,我一定要……一定要……
  我要做什么……来着……
  脑子里一片模糊,水很冷,将我紧紧包裹着,衣服已经全都贴在身上,正阻碍着我划动的腿脚,我想停下来歇口气,哪怕只歇一小会儿,我的脚再也动不了,我的手指也没了力气。
  ……我在哪里……
  ……我是谁……好冷啊……
  眼前还在奋力泅水的君亦清,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里,他似乎正回过头看着我,他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为何比这落霞江还要冷……
  他,还在恨我吗……
  我缓缓闭上眼,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风穿林谷而过,带起阵阵凄清的夜枭嚎哭。
  意识渐渐恢复,朦胧中,我的耳中传进劈啪作响的声音,不远处似有团火热的光源。身子下意识地趋热慢慢挪去了些,四肢僵直麻木,连皱一下眉头也觉费力,眼下这种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里是地狱,天堂?还是人间?
  念头只在脑海里稍转即逝,我略睁开眼,强烈的火光立时灼痛了我的视线,眼皮猛地又闭了起来。
  再睁眼时,火堆旁有个人影,手里拿了根树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那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甩了件衣服丢来,刚好落在我的身上。
  衣料上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肩膀和胸前冰凉的皮肤立刻感受到了暖意,浑浊的大脑慢慢开始清醒。我摸了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贴身的肚兜和襦裤外,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树叶铺就的草垫上。
  “衣服是我给你脱的,你全身湿透了,在荒郊野外冻出风寒会丢掉性命。”君亦清坐在火堆对面,冷冷开口。
  我缓了口气,将肺中的寒气挤出胸腔,勉强冲他一笑:“这可……多谢你了。”
  “你多谢我?”他也跟着笑了下,只是那笑容里并没有多余的温度,“我可是从上到下把你看光了,难道你也不介意?”
  我呵了声:“总比丢掉性命要好多了,不过一具臭皮囊,你爱看便看……”
  勉力支肘撑起身子,我慢慢坐靠到身后的石壁上,待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后,我便将披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下来,仔细穿好。
  君亦清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我,从我坐起,穿衣,到靠在壁上狠狠喘息,他冷眼看着,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
  “你竟当着男人的面就脱得一丝不挂,半分不知回避,”他的话里满是嘲讽,双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明亮,“含章宫里的那些个公子们,是不是都被你这风骚劲儿给迷惑了,竟看不出你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我随他说完,唇角微翘,勉强挤出个笑容:“君家哥哥,你恨透了我,是不?”
  他猛然从火堆旁起身,冲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探手捏在我的下颌上,他的力道很大,直捏到我的骨头里。
  “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再将你丢进江里喂那些鱼虾,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了?我都快要认不出你,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黑心的?狠心的?冷心的?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心呢……”他一双眼紧紧锁在我的脸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我回望着他的目光,与他良久凝视,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些,火堆蓦地爆出“啪”一声乍响。
  他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是沉痛,亦或惋惜,我眼下都无力深究,心被涨得很满,尽是难言的酸涩,让我觉得鼻子也被涨得开始发酸,直想将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挤出去。
  我拂开他的手,擦了擦干涩的眼角,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江水喝得太多,这下肚子里恐怕要熬开锅了,君家哥哥,你饿了吗?”
  他怔忪地看着我,站起身,居高临下仿佛一尊神祗伫立在我的面前:“我干脆杀了你,也免得你活得如此辛苦,分明是你害了我,可我怎么却总觉得该愧疚的那个人是我才对?为什么我看着你就会不安?就想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可任我再怎么躲,你还是戳在这里不离开!”他指了下心口的位置,狠声叫道,“我逃不掉,也甩不开,我恨你!恨你将我推进深渊,让我尝到了人生中最悲苦的滋味!”
  他的目光冷冽冰寒,那眼神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凌迟在我的身上,火光时暗时亮,将他的身影拉成诡异的长度。
  川源花海中的少年郎,早已堕入无边地狱化身修罗……
  我不想装可怜,也不是那种以泪打动男人的女子,咬牙提起胸口的气息,我吁吁开口说道:“你恨我吧,因为我也恨你,我还恨花家寨的飞雪和弄影,恨着我的爹娘,恨铁牛脑袋上永远可笑的冲天辫,恨着所有一切美好的回忆。”
  “或许在你眼里,这个世界原本就灿烂美好,你是堂堂君家寨的少主人,天生来就该活得众星拱月,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可惜我讨厌完美的东西,我只喜欢破坏,我不要看到那些没有经过努力的人轻易就得到幸福,而我哭求着,却只能求来怜悯。”
  “高贵的君家寨少主人?绿川冈地的希望和荣耀?只要你吩咐一声,便会有无数人为你铺好路搭好桥,而你只需抬起脚踏上去,你从来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你的命好,而我不行。我的爹娘将我扔了,我只能靠自己。君亦清,没尝过痛苦,没有努力过,你凭什么总是坐享其成?如果你对这世间有所求,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有人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吗?梦里面是多么美好到荒唐的世界,梦醒后的世界却残忍冷酷,对于这个事实……至少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指责我。”
  “我是自私,冷血,坏了心肠,你从来都没认清过我,也不再需要!”
  我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被迫离开父母的恐惧,初见连真的惊慌,在含章宫里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身陷阴谋利用的彷徨和无奈,我耍阴谋耍手段,只为了能有一日活着走出含章宫,走出这座冰冷的神仙府。
  我确然将满心疲惫和委屈都发泄在君亦清的身上,他无辜,但我又何尝不是?这冥冥中翻手云覆手雨指掌乾坤的人,又是谁!?
  人如果走到了绝路上,就不会再顾及身外之事,这是我从小谢身上看到的,学到的。她死了,而我还活着,坐在这里面对君亦清的怨怼。
  “我不同情弱者,也不要别人来怜悯,你只要记得这恨,记得我还欠你一条命。”
  君亦清的神色一凛,他的手摸到怀里,取出那柄匕首,短刃的刀壁极薄,透着火光流过冰晶光泽。
  他走近了几步,将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寒气瞬间透肤而入:“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狡辩!你见不得旁人过得幸福无忧,便要想尽办法在你的手里毁个干净,你不是欠我条命吗?现在我就取走,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刀光一闪,他在我的脖子上划开一道小口,待我觉出痛,抬手摸去时,血已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把你这一身沾染了污秽的脏血放干净,是不是就能变回原来的花丫头了?”他的手拂过我的伤口,沾满了血。
  我抬手压住伤口,无言地笑了,君亦清举起匕首,本想再补上一刀,目光转到我的脸上时,蓦地变了神色。
  “你笑什么!?”他喝道,口气中透出些许惶惑,“你笑我不敢杀了你吗?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花丫头,我自然下得去手!”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脖子上的伤口渐感刺痛起来,他刚才那一刀虽然划得不深,但血也没有凝固的迹象。
  “既然要杀我,刚才又何必救我,你下不去手的。”
  君亦清手中的刀锋颤了下,我微皱下眉,脖子上又是一痛。时间无声地流逝,他一直没动手,我平静地睁开眼望向他,他茫然地盯着我身后的石壁,手中的匕首撇到一旁。
  “你是被逼无奈的,对吗?你也没有办法,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我就不杀你了。我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走,你还是当年那个花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他扭头,看了几眼石洞一头躺在地上的简荻,又转回头求恳似的望着我,等待我点头承认。他的目光斑斑点点盈满乞冀,我的心头蓦然锐痛,像被细针扎在柔软的角落,捏紧双手,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他大吼一声,朝简荻扑了过去,我奋力站起来,一把拽住君亦清的衣角,“哧剌”一声,他的袍角被我扯下半幅。
  “你,你不能杀他!!”冷汗刹那而出,我探手一把攥住他递出的刀锋,锋刃尖锐异常,一瞬间割开我掌心的血肉,血溢出指缝,缓缓流到手腕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杀了他!?”君亦清猛地将匕首抽出来,我痛得惨叫一声,捧住受伤的手掌,“你!莫非你喜欢他不成?还是贪图了他一身富贵!?为什么包庇这个恶人!?为什么看我受苦!!”
  一滴泪,缓缓从他的眼眶中滚落,十年相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我已经感觉不到脖子和手心上的疼痛,他受伤的神情,倔强的紧皱的眉头,还有那滴划过我心头的泪水。
  心脏的位置,被我亲手打上封印,却在瞬间被撕得粉碎,过去的一切也被撕得粉碎,我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埋在了含章宫那层层楼阁中……


第二十九章 夜来香如故
  晚风吹动常青木,
  人面不知香如故。
  夜合欢的花香阵阵飘来,流溢在石洞中,石壁上盘根错节着无数藤叶枝条,火光掩映下,如织就的蛛网。
  君亦清倔强地站在我的面前,短刃的刀锋上尚有血渍,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下,冷冷开口:“三次,没有第三次,前两次我取不了你的性命,下一次,我定不会再手下容情。”
  他脸上再没有刚才的迷惑不安,黑曜石般深沉的双瞳中绽放出凛冽的寒光。他的身上正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蜕变,沉淀下去。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青山绿川间回眸盈笑的君亦清,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变不回去了……
  我抬头望着石洞的露顶,几点稀疏的星点缀在遥远的夜空上,强迫自己扯出一丝微笑,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低下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既然不能哭,从此以后我便笑吧,将所有的不甘全部笑给这个世间,笑给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过客。眼前晃过花家寨,晃过铁牛流着鼻涕嚎哭的样子,晃过娘倚靠在门扉旁轻展的水袖,晃过美人爹爹手中擒着的那朵山茶花。
  这就够了,我还有自己,终究还有自己啊!
  “这里地势低洼,很明显我们是在谷底,周围的空气又潮湿阴冷,我打赌这附近一定有水源。”我掐下一片藤条上的嫩叶,叶面上沾满了露珠,虽然洞里燃着火堆,但寒气侵入骨缝,仍是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水就是路,顺着水走,或许我们能闯出去,找到大路。”
  “如果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呢?或许我们已经走到绝境了。”君亦清嘲讽地说了句。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你是怎么带着我们游到这里的?”
  “我哪有力气带着两个人游这么远,昨日夜里我拉着那根断木想游到岸边,但落霞江实在太宽,还没等我力气用完,三人就顺着水流被冲到了虎跳峡的峡口,水势强劲,立时把那断木冲走了。我被水卷进江底,后来再浮上来时,就顺着溪水漂到这里,我没力气挣扎,也只好听天由命,最后晕了过去。”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等我醒过来,刚好看到溪岸边卧着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自然是他,我把你们两人就近拉到树洞中,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看来水就是路,咱们沿着水走出去,定能找到路。”听完君亦清的一番叙述,我更坚定了信心,既然溪水能把我们冲到这里,自然也会带着我们走出这座幽谷。
  “就算出去之前,我也要先杀了那人!”他突然面露狰狞,执着短刃快步走到简荻身边,“是他害了我,我要他偿还欠我的!”
  “你住手!!”我挡到他的面前,大声喝道,“如果你现在杀了他,咱们谁也逃不掉,莫说你只是君家寨的少主人,你就是一国的国君,他日东皋来要人,你怎么办?难道你要牵累全寨老少与你一同陪葬吗!?当日整个含章宫都知道公子荻的身边带着你我二人,你逃?又能逃到何处?你说他害了你,你身落深渊,难道就没想过用自己的双手再爬上来!?你不是想要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吗?那你从这一刻起,就要学会什么是忍辱负重!”
  “就算你今日杀了他,你不过是泄了一时的愤恨,但终究于你与我,于绿川冈地没有任何助益,反而会为更多的人招来祸患。你身为一寨之主,不想着怎么为子民造福,却因为一己私怨,为他们招致祸端,将来你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我现在又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他们!?你告诉我,告诉我啊!!”短刃自他的手中松脱,扎进脚前一寸的土里,直没入柄。
  我提着刀柄从土中拔出来,在衣襟上擦去污垢,递回他的手中:“一个人即便身受苦难,只要心还不死,哪怕是最微渺的希望,也不会放弃,如果你现在就看不起自己,那么旁人也不会看得起你。君家哥哥,你在我的眼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变的人……是我,我才是没脸回去的人,所以就算是为了君家寨,为了花飞雪,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吗?飞雪还等着你回去娶她呢,你从前不是很欢喜她的吗?”
  他怔怔地听我说完,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我仰起脖子抬头冲天,轻声说道:“你如果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我和他一起偿还欠你的,或者有朝一日……你从他的身上讨还你所失去的东西,加倍地讨回来。”
  夜空如织锦墨缎,几点星光闪烁,我等待着他落刀的刹那,时间仿佛已经停止流动,身畔充斥着无边的静默。
  他蓦地伸手将我狠狠掼到在地,喊道:“花不语!我恨你!!”
  我一屁股跌坐在简荻身边,君亦清狼狈转身,飞快跑出了树洞,我怔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低头看向简荻,他侧身躺在潮湿的角落里,全身弓着缩成一团,嘴唇冻成了青紫色。无奈地叹口气,我将他翻个身,仰面朝上,他俊秀的双眉下凤眸紧闭,微微上挑的眼角全没了平日里顾盼飞扬的神韵,若非身上的织锦华衣和淡凝在眉宇间的气度,他此时看去半分也不像个贵公子。
  我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提起手掌在他的脸上轻轻掴了几下,他全无动静地躺在地上,我唇角一勾,嗤笑道:“公子若是再这么‘贪睡’下去,丫头的巴掌可要真的打下去了。”
  手起掌落,掌缘刚扫到他的颊畔,简荻一双凤眸蓦地睁开,漆黑眼瞳滴溜溜转了半圈,焦灼在我的脸上。
  我一把扯开他身上的锦缎外袍,露出里面月白的单衣,他脸上的神情瞬间诡异莫名,眼中透出几分惊恐,我高高举起“禄山色爪”探向他的胸口,将那件贴身单衣上的锁扣一颗一颗解开,边动手边说:“公子尽管继续装睡好了,我保证不会弄疼公子。”
  他浑身抖了下,刚要挣扎,我冷冷扫他一眼,将他的双手按了下去:“公子的衣服早就湿透,如果继续穿在身上,定会冻出病来,如果公子还想活着回到东皋,最好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意正严词地说完,我一把拽下了他的裤子,小屁孩满脸羞愤地瞪着我,眼中如欲喷出炽焰。
  我弯起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严肃说道:“公子放心吧,我会对公子的生理缺陷守口如瓶,保证不会泄露半句出去,虽然你的‘那里’是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点,悲哀了那么一点点,但是这完全不会影响到公子东皋第一美男的名头。”
  言下之意明显,他也只有一张脸可取了。简荻的唇角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字:“……死……死丫头,你竟然敢嘲讽本公子?我‘那里’哪里小了!?”
  我冲他眨眨眼,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将他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架到火边,我回过头问道:“公子将我与君亦清的话都听去了,不知作何感想呢?”
  他只披了件单衣,抱着双臂团坐在草铺上,郁郁难平地盯着我,方才我被君亦清看了个精光,现下再把简荻看个精光,有来有往,好歹也不算太吃亏。
  简荻虽然明知我是一片好心,但我最后那句严重侵犯了他男性尊严的戏语,还是让他撩足了火气直骂到我将他的裤子烘干又伺候着他穿回身上为止。
  这小子肚子里骂人的料还真不少,天南海北地胡喷了一气,最后总结我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没有廉耻最胆大妄为最该拉去浸猪笼的无耻之人。
  他说完后开始大口往肺里灌空气,而我则本着最佳听众的精神草草拍了几下掌,继续为他烘外袍。
  我双手举着衣服边角,蹲在火边,他一副大爷样靠着石壁,将我当日藏在袖兜里的那几枚大枣一颗接一颗地丢进嘴里,我看着他不停咀嚼蠕动的脸部,下意识地咽了口馋涎。
  小屁孩,之前还因为这几颗枣子和我发了半天疯,现在吃独食倒自在!
  我瞪了他几眼,扭过头专心盯着慢慢冒出蒸气的衣服,刚才替他烘裤子时真该给他烤几个洞出来,荒郊野外就欠让他光着屁股上路。
  想归想,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小屁孩绝对会逼着我脱了裤子给他,再把那条满是窟窿的裤子扔给我……
  这小子没人性得很,这么缺德的事我保证他干得出来!
  “你的君家哥哥现在肯定是恨死你了,丫头,做坏人的滋味如何啊?”他把最后一颗枣子咽了下去,翻个身俯卧在草垫上。
  衣服上升腾的白气越来越多,我拿起枝条拨了拨火,耸耸肩无所谓道:“谈不上有什么滋味,他恨我是他的事,我又管不来旁人的心事。何况当日确实是我私心将他引入含章宫,虽然之后发生的事是我始料未及,但终究一切因我而起,我将来自然给他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不让他杀我?”他支起上身,朝我这边凑了过来,“莫不是真的喜欢上本公子了?”
  我回过头,他的双眸映入我的眼中,我与他的目光交织,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的眼中似有浓烈的嘲讽,又像是在企图将我看透。
  “公子心知肚明我为何不让他动手,现在又何必说这些个调笑的言辞?他杀不杀你,取决于他,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保全自己的性命罢了。”
  “丫头,听你这么说,本公子的心都凉了。”嘴里说着,他的脸上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这黑了心肝的坏丫头,他日保不准还把本公子给卖了呢!”
  “公子的相貌实乃人中龙凤,相信定能卖个好价钱。”我嘿嘿一笑,在这石洞中,倒也懒得再去顾及身份尊卑,和他开起玩笑。
  言语间,织金黑袍除了衣角已经基本干透,我将衣服披到他的肩上,将他满头的鸦墨长发挽出领口。许是因为衣服上热气的缘故,和他靠得近了,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从他的领口衣襟中透出来。
  低头为他系扣的时候,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火光摇曳,他的面容在半明半暗间看起来格外妖冶,竟让我的呼吸瞬时窒了下。
  包围在我和他之间的温度逐渐升高,弥漫起暧昧的气息,他的手伸过来,揽到我的脑后,我回视着他的目光,将手搭到他的手臂上,轻轻掀起他月白色的单衣。
  “公子这一身细皮嫩肉,果然是好本钱。”
  认真地端详他的手臂,我抬起头露出个无害的笑容,简荻微微怔了下,随即仰头大笑起来。看着他疯笑的样子,估计是被我气得不轻,我扯扯嘴角,推开他的色爪。
  他笑了片刻,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直直地望着我,问道:“笨丫头,我问你,如果将来有一日有人要来害我杀我,你会帮我吗?”
  我想了想,诚实以告:“如果我帮了公子,对我有益无害,我自然义不容辞。”
  我的话说得含蓄,他自然明白内中含义,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不触及我的安危,帮他也就是帮自己,眼下我依托于他,唇亡齿寒,我还不算糊涂。
  简荻点头,缓缓说道:“说你笨,你其实一点也不笨,在含章宫里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丫头精着呢!今日本公子就和你交个底好了,从咱们启程动身那日起,公子兰已获悉醒月国君下旨宣他重回皇城,陵州境内的全部卫戍军并他的亲兵统共两万四千余人,只待他动身那一刻,便即开拔随行护卫,明说是护送皇子,但私底下的意思,只怕谁心里都明镜似的。含章宫容不下公子兰,他等了这些年,不过是为了等这一纸复觐的诏书,如今他终于等到了,想来皇城内也早就被他安置好内应,国君如若许他带兵进城,自然省些力气,如若不许,他发难也就在这指日之间了。”
  简荻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的心跟着紧一下,原来公子兰早已将一切绸缪妥当,含章宫旖旎浮华的背后,是他精心安排掩饰的布局,就连那娴月殿中端坐的女子,怕也是来头不小。
  醒月神桑!我怎可忘了,连心的封号势必代表了她的背后有醒月国内不容小觑的世族势力支持,难怪连慧这些年将她纳入羽翼,也难怪连真要扶她坐上娴月殿的高座!
  有了手上的两万精兵,再加上朝堂内外势力的响应,公子兰这些年韬光养晦,早已得尽醒月民心,届时振臂一呼,万众响应,那帝王的皇座于他来说不过是指掌间的戏物!
  “娉婷玉宇章台路,身是浮萍会无期。”
  我终于明白了连真姑姑当日初见我时念诵的两句词,会无期,再会无期,这不正是含章宫中挣扎求存的女子们的写照吗?那些深埋在若耶花溪的枯骨,又是多少梦碎在宫闱下的红颜?
  “女子即便手中无刀,也可成为杀人的利器,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亦是可悲。”
  那一日,他附在我的耳畔,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出这句话,他其实看得比谁都远,比谁都透!
  他究竟是人,还是魔?
  那天上的一轮清冷白月,是否也比他更多些人情……
  “公子如此了解醒月国的内情,想必是花费了不少心力和人手吧?”回神的刹那,我问简荻。
  他的唇角一勾,款款笑道:“脑子转得挺快嘛,你家公子可以把你安插在我的身边,我又怎么会笨到毫无防备就进那含章宫去?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听说含章宫里死了两个宫人,虽是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本公子对牵涉其中的两人起了兴致,一个是章兰公子,一个就是丫头你。”
  “这可不敢当,我怎么能入公子的眼?”我虚与委蛇地笑道。
  “你这丫头是不入本公子的眼啊,当日我乍闻此事,只是觉出公子兰不是个简单人物,不动声色就铲了两颗无用废子,还没有引来他宫中那些眼线的注意。丫头,醒月国的皇子可不止他章兰一人,但也只他一人驰名天下,你想那些个皇子皇孙们能不时时猜忌防备于他吗?何况他虽谪居含章宫,谁也保不准哪日他不能重拾帝君的器重。天香阁一夜失火,烧死了两个宫人,真真是最自然不过的意外而已,手段做得滴水不露,干净漂亮,令本公子叹服不已。再后来探子回报,天香阁里还有个稚龄女童没有被一起烧死,留了下来,我就猜,这女娃子说不准更是个人物呢?”
  他嬉皮笑脸地贴近我,我尽力与他挪开距离,简小屁孩一旦认真起来,脸上虽是嬉笑颜面,但眉宇间的狠戾沉毒便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我从骨子里往外泛寒意。这石洞本就够冷了,我可不想再因他被冻成活死人。
  “所以公子在含章宫总是刻意接近我,最后还将我讨出宫来?”我顺口问了句,答案已在心中成型。
  他微微颔首,将手横到我的面前:“这牙印就是一辈子的明证,你咬了本公子一口,本公子就要你用一生一世来偿还。那日呈恩殿歌舞,你和公子兰之间的种种本公子看得明白,他一番戏作激得那白衣女子起意害你,无非是借她的手重演当年的那出戏。本公子好心救你一命,你这小野猫却来咬人,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细细回想当日在呈恩殿的情景,我坐在公子兰的卧榻下为他编竹蟋蟀,他将我揽入怀中,那个突如其来缠绵悱恻的吻,后殿一角连浣和流觞的交谈,一切如走马灯闪过脑海,我蓦地想起简荻那日曾对我说过的话。
  “你这丫头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呢,本公子好心出来提醒你,你就这么答谢我吗?”
  他甩着手站在廊下,笑中审视的目光望着我,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原来所有人都身在局中,最不清醒的那个人却是我!
  从我接过流觞手中的玉珏那一刻起,我便已走入他们的圈套,如果不是简荻突然横插一脚,或许现在的我正不知被埋在哪棵树下等着慢慢化成肥料。
  是他救了我吗?为什么?
  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位与我素昧平生的东皋贵人,为何要屡屡救我?
  我低头看着他,他的长发拖到了草垫之外,如一尾灵蛇缠在我的身畔。
  他感受到我的目光,笑着迎上,问道:“怎么?是不是对本公子感动得无以复加,决定以身相许了?”
  我状似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回道:“我在想,公子这身嫩肉究竟值得多少银子呢?”
  火星一阵乱溅,他的唇角轻轻颤了下。
  公子荻,这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戏中,你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第三十章 一树一菩提
  拈花一笑尽芳洲,
  无心无处惹尘埃。
  曙光照天,林中升起一层厚重的雾,火堆熄灭后,我倚着简荻靠在石壁上休憩了片刻,他缩着身子蜷在我的身边,几乎半挂在我的身上。我本想将他推开,但是看到他闭着眼,连梦中也在哆嗦的样子,还是将手臂伸了过去,搂住他的肩头。
  君亦清的脚步声将我和他同时惊醒,他睁开眼茫然环顾四周,看到我揽在他肩头的手臂时,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待君亦清走进树洞时,简荻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他的手上,只对他说了寥寥几个字:“去东皋,找紫宸府封丹。”
  君亦清接过那块双螭龙云纹玉佩,脸上半分犹疑也没有,他将玉佩贴身放进怀中,转身出了石洞,背影缓缓消失在洞口的白雾中。
  我收回视线,将麻木的手臂从简荻身后抽了出来,他似乎对于我的举动很是不满,哼了声:“我将他支走,你很不高兴吗?”
  “不敢,公子千金贵体,我怎可轻易冒犯。”我揉了几下僵硬的手臂,站起身将沾在裙子上的草屑掸掉。
  “你这丫头,难道昨晚冒犯得还不够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神色很是尴尬。
  想起昨晚的事,我的唇边不自觉泛起笑意:“公子雄壮伟岸,昨日全是我的戏言。”
  说完,刻意朝他的下身瞄了几眼,他双手飞快捂了上去,等我走出石洞,才从里面传出一声怒吼:“不知廉耻!世风日下!!”
  我走出洞口,仰头朝天望去才发觉,昨夜栖身的石洞竟是株参天而立的古树,从树冠看来,这树已不知死了多少年,被腐蚀空的树心也早已石化了。
  长满紫叶的藤蔓缠在树腰上,从干枯的枝桠间垂了下来,丝丝缕缕的藤条上缀着薄如透明的紫色菱形叶,因为沾了晨露,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极了莹润的紫水晶。
  简荻从树洞中走出来,同我一起久久地凝视着这株紫藤老树,突然惊讶地“咦”了声,随即喃喃说道:“想不到那传说……竟是真的?”
  “传说?”我随口跟了句。
  他点点头,望着硕大的树冠,说道:“传说在上古时曾有一株神木矗立在中州之境,守护着四方百姓平安,后来历经朝代更迭,战乱祸患不断,这树也随着时间慢慢被人们淡忘了。”
  “公子怎么知道此树就是传说中的神木?”我走到树藤下,将一片紫叶托在掌心。
  “你看它其型若伞,覆盖四方,俨然是擎天撑地的阵势,况且此树有迦兰藤花附身,可见不是凡物。”他将我掌心的紫叶拿了起来,指尖微一用力,掐断了叶茎。
  “公子?”
  “这是吉祥的信物,你戴在身上吧。”
  清晨的露水沾染在他的发丝上,他站在紫藤间,回眸冲我笑了下。紫藤叶随风轻巧地拂过他的肩头,林曦的微光笼罩在他的身畔,我望着他朦胧在晨雾中的笑容。
  “你可知这古树的名字和关于它的传说?”他忽然冒出一句,我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树本名菩提,菩提一树一心人,如果相爱的男女在这树下厮守一夜,终身都会幸福美满,所以它又被信男信女们称作仙侣木。”他抚摸着树身,凝视着我一字一字问道:“丫头,你可信这传说吗?”
  我低头盯着掌心中的紫叶,沉思片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公子刚才说,相爱的男女在树下同卧会得到幸福,我与公子之间,却无情爱。”
  他一怔,笑容显得极是勉强:“你啊,要躲到什么时候?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那么公子呢?公子又是从何时开始?中意我何处?”我平静地反问道,想得到一句真实的答案,尽管我并不会相信。
  “等我想明白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拈花一笑,再无言语,林中扬起一阵风,将我手心里的藤叶卷上碧落,轻袅地飘了开去……
  穿过树洞后的密林,我们终于找到君亦清所说的那条溪流。我对简荻说如果想走出这山谷,我们惟有沿着溪水前进,他随意地摆摆手说了句只要饿不死本公子,随你怎么带路。
  那日之后,我和简荻开始了漫长的野外历程,他将我当成牛马使唤,而我逐渐在这个过程中明白了一个事实,他所谓的中意,完全是中意我任劳任怨塌实肯干的孺子牛精神。
  我现下不仅是他的贴身奴仆,还兼职了厨娘,护卫,小厮,简小屁孩不仅不会体恤下情,还时常对我百般刁难,我面对他的公子哥脾气,不止一次地想要扑上去一把将他掐死了事。
  拖拖沓沓地走了两日,他似乎是在刻意拖延时间,总是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喊累喊饿。我从袖子里拿出这一路收集下的青果递过去,他一双秀眉立刻就狰狞起来。
  “拿这些个又酸又涩的烂果子敷衍本公子,丫头你没良心!”
  一句话气得我差点吐血,两日来我也是啃这又酸又涩的烂果子裹腹,虽然林子里不乏飞禽走兽,但他半文不武,我不文不武,根本只能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些四处乱跑的肥肉解谗。
  他是天生来只知享福的公子哥,定然从来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现在让他吃些青果子他就抱怨天抱怨地,等连果子都没得吃的时候,恐怕他就该拆巴拆巴把我啃了。
  “公子先吃些果子垫个底,这林子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我好言相劝,他的嘴角委屈地抽了下,盯着我掌心的野果就是不肯伸手。
  叹口气,吃不下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强他,反正这果子口感极差,还越吃越饿,吃了还不如不吃。
  “丫头,我想吃肉。”他牛皮糖似的粘了过来,双眼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撤后一步,刚要塞进嘴里的果子骨碌掉到地上:“公,公子,我的肉,不好吃的……”
  “谁说要吃你的肉了?你现在身上又臭又脏,本公子光是闻闻就倒胃口。”他嗤了声,撒泼道,“总之你去想办法,本公子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吃肉!”
  ……死小屁孩,当初真该丢他在落霞江里喂王八!
  我将果子捡起来收进袖中,看了看身旁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水,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要不,我抓条鱼给公子?”
  他忙不迭地点头称好,伸手就将我往水里推,我脱了鞋摆在岸边,挽起裙角系到腰间,一步步走下水去。冰凉的溪水漫过我的脚踝,我走到溪水中央,水不深,刚刚好只到膝盖的位置,水底卧着许多卵石,光滑圆润,想是被水流磨打得失了棱角,踩上去也不扎脚。
  “丫头,有鱼没有?本公子要吃最肥最大的那条!”简荻站在岸边兴高采烈地叫喊,我弯下腰,看着无数游鱼从脚边一摆尾就溜走了。
  水波淋漓,将斑斓的日光折射在我的脸上,我半眯起眼睛,专心地看着那些宛转腾挪的鱼群,探手下去试着抄了把,徒然溅起无数水花,洋洋洒洒地扬在空中,又落回水面。
  想鱼容易捕鱼难,我折腾了老半天,连半片鱼鳞都没抓到。简荻在岸边龇牙咧嘴地乱叫一气,大概是嫌我太笨,而他自己又不想下水亲力亲为。
  我又尝试着换了几种方案,装树阴,装木头,守株待兔,猛虎扑羊,但鱼儿们就像是有神灵相助,总能在关键时刻躲过我的“魔爪”。
  “笨丫头!连条鱼都捉不来,本公子快饿死啦!!”简荻朝溪岸边走近了几步,分外不满地吼道。
  我恼羞变成怒,怒向胆边挪,一脚狠狠淌起无数溪水,哗啦啦地兜头罩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岸边,一瞬间淋了满脸满身都是溪水。
  一片水草从他的头上滑了下来,我站在水里哈哈大笑:“诶呀!丫头的洗脚水怎么不小心泼了公子一脸?味道可好啊?”
  喜极生悲,我这边还在嘲笑简荻,不防脚下一个不稳,“诶哟”一声怪叫滑坐在卵石上,全身也被水灌了个透湿。
  他学着我的样子仰天狂笑三声,刚收声,忽然尖叫起来:“鱼!鱼!!本公子可想死你啦!”
  我定睛看去,原来刚才那一脚,竟连溪水和一条又肥又白的大鱼淌到了岸上,他以恶狗抢屎般的迅捷和凌厉架势扑到那条满地跳腾的大鱼身上,一手抓住鱼腮生生将鱼头扯了下来。
  鱼血流了遍地,等我从水里狼狈爬回岸边,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收拾那整条鱼肉。
  “丫头,现在如果有盐巴和辛料,本公子愿意一辈子只吃鱼。”他盯着地上的死鱼感叹,而被仍在一旁的鱼头上,鱼唇还在神经反应地一张一合。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人真是想肉想疯了,不过两天没吃到好菜好饭,两眼里就开始冒出绿光。
  “公子还是想想等下怎么把这鱼弄熟吧,我身上没有火石棉绳,公子身上可有?”
  “本公子全身上下都被你看光了,你说我有没有?”他没好气地接了句,目光片刻不离死鱼。
  “看来只有两种办法可以吃到鱼肉,要么咱们从现在开始钻木取火,要么这条鱼就归我调停,我怎么弄公子就怎么吃。”我的话说完,简荻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钻木取火?那要钻多久才能生起火来?”
  我提起衣角用力拧着,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说道:“从现在开始,或许等鱼肉变硬前就能生起火吧?不过这要烦劳公子亲自动手,丫头我可没那个力气了。”
  他脸色悚然而变,立刻挥手说道:“那还是由你亲自动手收拾这条鱼吧,本公子等着品尝丫头的手艺。”
  我露出异常纯真的笑容,弯腰提起那条死鱼走到岸边,回头冲他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不介意吃生肉吧?”
  他浑身一颤,脸如土色,我粲然而笑,这几日堆积心底的郁闷刹那间一扫而空。
  将一整条剖开的鱼肉摊到简荻面前,他无言地端详了半晌,颤巍巍伸出手捏起一块,犹豫着放到嘴边。
  我懒得理会他此刻内心有多么挣扎,拿起一块便塞进嘴里咀起来。
  “恩,这鱼肉真是鲜嫩肥美,细品之下别有一番风味。”我边嚼边说,刻意瞥他一眼,他小口地含住鱼肉,瞬间又吐了出去。
  “这肉全是腥膻味,让本公子如何下咽!?”他怒睁双眼,朝我吼道。
  我咂咂嘴,又拿起一块,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吃不得这个,可是浪费了人间美味,鱼肉生吃时有股香甜味道,而且对身体多有裨益。不信公子细细地尝下,这肉越嚼越香,到时还把手指头都吞下肚呢。”
  他明显对于我的推荐不屑一顾,一脸鄙夷道:“茹毛饮血,非君子所为。”
  我冷笑一声:“原来公子倒是个谦谦君子,我竟不知。”
  简荻微怔,随即拿起鱼肉飞快塞进嘴里,大声咀嚼起来:“本公子百无禁忌,就爱吃生肉。”
  看他吃得万分辛苦,我乐滋滋地吞下第二块鱼肉。
  填饱五脏庙,我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被日光晒干,简荻吃到最后居然和我抢起生鱼肉,还边吃边大赞口感绝佳。由此可见,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多么的强悍,堪比小强。在高粱锦绣之地,他丝绸加身山珍海味尚且嫌腻味,现下荒郊野地,吃上一块生肉都会欣喜若狂。
  肚子既然不空,脑子也开始活泛起来,我认真地想了想现在的处境,对简荻说道:“这处水源即将汇入江口,看来咱们也快走出山谷了,再回尘世,公子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丫头是在说那些刺客吗?”他极优雅地捏着那块从我手里抢走的鱼肉,慢慢放进嘴里,“他们一击不成,定会再想诡计,本公子一旦露面,必会引来他们的追杀。”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被追杀是件很惬意很潇洒的趣事,我问道:“公子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头?”
  “丫头这话问得笨,你见过哪个刺客杀人前还自报家门?”
  他嘲笑我的无知,我立刻反唇相讥:“看来公子的仇家太多,恐怕是防不胜防,数不胜数了。”
  简荻嘿嘿一笑:“所以本公子才带你在身边,丫头可要随时保护我啊。”
  ……厄,我真是上辈子造孽欠了他的!
  “公子既然不知对方的来头,那咱们今后行事自当小心谨慎,否则……”
  我自顾自地说着,简荻突然蹙眉,沉声说了句:“或许有个人……会是他吗?”
  “什么?”我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满脸沉郁,“总之,公子不能以现在的样子现身,否则立刻便会引来刺客。以你我二人目前的力量,绝对插翅难逃。”
  他闻言错愕抬头,茫然问道:“啊?丫头……?”
  我笑嘻嘻地靠了过去,附在他的耳边柔声说道:“看来,丫头还要为公子再次宽衣解带,还望公子莫怪。”
  他一声大叫,蓦地从我的身边跑开,我刻不容缓,拔脚追了上去。
  伫立在虎跳峡岸口眺望落霞江,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简荻站在我的身后,正低头扯着身上那套不太伏帖的女裙。
  我展开双臂,逆风立在江岸旁,玄黑大袖鼓满了江风飘扬在背后,如翩飞的黑色羽翼。
  “臭丫头!本公子游历大江南北,头一次这么丢人显眼!”他压低嗓音吼道。
  我回头冲他笑了下,朗朗开口:“凡事皆有第一回嘛,简妹,为兄可对你不薄啊。”
  “你——!!”他咬牙切齿,一张易装后的容颜清丽难言。
  我忍不住由衷赞叹道:“阿荻,你果然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了。”
  他神色间怔忪了下,随即轻移莲步款款向我行来,我警惕退后半步,问道:“阿……阿荻,你要作什么?”
  简荻抬手拂开吹散在鬓边的长发,嫣然一笑:“本公子掐死你,掐死你!”
  说完脸色蓦变,我见势不妙,笑着从他身边溜开,他披散在背后的青丝徐徐飘曳在风中,漫天飞舞。
  江岸边的春花被风吹起无数,如雨般挥洒在长空之下,刹那间粉白桃红铺散开来,绚丽旖旎,动人心魄。
  佳人巧笑妍容,比春花更是销魂。


第三十一章 脉脉弦中音
  宝筝闲琴挪玉柱,
  细把新愁弦上说。
  落霞江蜿蜒急转,我和简荻沿着江岸走了两日,终于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城镇。这两日里,简荻不是抱怨我给他找来的果子太难吃,就是对于身上那套女装表示出格外的愤慨。
  我曾无数次地对着简荻的女装扮相发呆,每每气得他冲过来捏住我的脸,捏到我眼泪鼻涕横流,还一边意犹未尽地阴笑连连,警告我不许再造次。
  重见天日,我也懒得和他小屁孩一般计较,他说再前面点落脚的地界已属江偃,早出了醒月的边界,只要踏进去,就算是进了东皋。
  他边说边吃着手里的青果,时不时被酸得龇牙咧嘴,我看看天色,拽起他的胳膊开始赶路。简荻穿了女裙,走起路来倒也算得上是风情万种,偶尔从他身边骑马驰过的路人,都会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张望。
  走出没两步,他将果子随手扔了,转过头冲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丫头,你说他们是在看你,还是看本公子我啊?”
  我立刻摆出一副万分仰慕的表情,诚恳地说道:“自然是欣赏公子你的绝代风华,丫头我在公子身边,只是陪衬的绿叶而已。”
  他从鼻孔里哼哼两声,似乎很是受用,我打铁趁热,继续说道:“公子,等进了江偃,我们是不是要去找郡守?”
  简荻神色间微微一动,随即仰天打个哈哈:“说你这丫头笨,难道忘了咱们之前遇到的那个汉子了?他是什么身份,谁派来的,本公子一概不知。你现在这么贸然地去找江偃郡守,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简荻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肚子里小九九的算盘打得精细。
  “既然如此,阿荻你恐怕还要饿一阵肚子,都怪为兄我没有本事啊。”我扼腕叹惜地说道,恨不得挤出几滴眼泪助声势。
  简荻的鼻翼气得扇动了几下,扭着纤腰迈开莲步向都城驿道走去。
  行到城门下,我抬脚刚要往里面迈,站在门外的两个戍城兵展着眼将我上下打量了几下,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浪人!?难道不知道如今进江偃需要通牒吗?”
  我被吓得退了半步,差点撞在简荻的身上,他抱怨地瞪我一眼,我立刻赔笑说道:“二位军爷,我和妹子是外乡人,初来乍到江偃不懂规矩,还望莫怪。”
  “看你小子说话倒挺懂规矩,还算本分,来江偃是做什么的?不会是打量着做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吧?”其中一个兵士和我胡搅蛮缠的功夫,另一个人已经走到简荻的面前,流里流气地抓起他一缕头发,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诶哟!好香,这小娘们模样标致,人也是香的。”他说着冲身边的那人挤了下眼。
  我一把攥住简荻的手,他咬着牙忍住没有说话,从头上拔下绾发的白玉簪,递了过去。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两位军爷就放我们兄妹过去吧。”我好话说尽,生怕简荻发起少爷脾气,这小屁孩城府虽深,但臭脾气却也倔得吓人。
  “一根簪子就想把我们哥儿几个打发了?”那兵士一把抢过白玉簪,嘴里依旧不依不饶道,“你数数这里的大爷有几个?一、二、三、四……一根簪子够我们谁分的?不如……”
  另一人将手伸到了简荻脸畔,轻轻一挑他的下巴,极尽委琐地说道:“不如把这个黄花大闺女留下来陪陪军爷,我们就放你这个臭小子过去。”
  “啊哈哈哈哈!!”
  城门下的几个戍城兵闻言仰天大笑起来,我一筹莫展地看着简荻,他的脸色透黑,唇唇翕动地厉害,想来被气得不轻。身后的驿道上隐隐传来车轮声,马车的铜铃叮当作响,打断了众人的喧哗。
  一辆绿竹油墨的马车缓缓驶到城门下,竹帘微挑,一个青衣双髻的小鬟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拿着个锦布包袱递到那几个兵士面前:“这里是二十两银子,送给几位军爷打酒吃。我家主人说了,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这两个外乡人进去吧。”
  接过包袱的兵士怔忪地打量了几眼马车,和身旁的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冲着我和简荻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进城。我感激地望着那辆翠油马车,车帘上悬挂着艳桃飞纱,被风轻轻挽动。
  “多谢贵友解囊相助,否则今日我兄妹二人说什么也进不得江偃了。”我恭身对那车遥拜了下,车辕上斜坐的小鬟浅笑顾盼间,马车已经驰走,眨眼工夫化作点点尘烟。
  一入江偃城,满眼所见皆是粉白相间的木槿花,挨家挨户的篱院天井遍布栽植,灿烂夺目。简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对于周遭的景致没有半分留恋,我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挪不动脚步。
  木槿花迎风轻轻舞动,细小的花蕊中一点鹅黄,煞是动人。
  简荻看我一副惊叹不已的表情,很不屑地哼了声:“丫头,小小江偃就能让你如痴如醉,将来你若是到了东皋的王都,怕不是要爱煞了?”
  “公子说笑了。”我嘿嘿两声,挽住简荻的手沿着城河而行,简荻微微挣了下手腕,最终还是任我牵住一路漫步,微风从他的鬓旁拂过,托起一缕鸦墨顺滑的发丝翩飞。
  江偃城中一条晶莹碧绿的河水穿城而过,两岸柳绿成阴,繁花锦绣,站在河道旁眺望城心,隐约可见重楼高阁矗立在水岸上,各色飞纱缥缈横漫,在水面上连成一片美轮美奂的景致。
  “阿荻,你肚子饿了吧,我这里还有几只青果,要不你先……”我从袖兜里拿出几颗果子,递到简荻的前面,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随即扭过头去,专注地望着波光潋滟的河面。
  简荻的目光沉婉,一双凤眸注视着河水,水波淋漓间光影投射在他的眉宇上,将他的脸笼在淡淡的柔光中。
  “小桥依旧流水,昨夜画屏微寒,梦里佳人朱颜换,晨起梳妆泪垂面。”简荻随口念了两句诗,我举着果子的手一颤,惊异地看着他的侧靥。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居然也会做出临景咏情诗这么有格调的事?
  简荻侧立的剪影娉婷,绿纱裙,红酥手,青丝飘逸披散在背后,每一顾盼回眸间,透出说不尽的风情。绿柳繁荫下,丝丝柳枝翩垂在他的肩头,鹅黄嫩绿,美若诗画。
  路过的行人纷纷朝他投去惊艳的目光,他浑然不觉地站在我的身旁,而我完全沦落成衬托美女的一片绿叶。
  “那是谁家的姑娘?好标致的模样啊!”
  “是啊是啊!简直比咱们江偃郡守的女儿还要美上几分,展家大小姐可也算得是咱们江偃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
  简荻的湖光丽色招惹来众人的围观议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拽着他走出人群。
  不知什么缘故,今日江偃城里的男女老少仿佛都聚集到了河边。我随处打听了下,立刻有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今儿个江偃城里最出名的几个乐坊绣楼的姑娘们赛花船,大家都是赶来凑热闹看美女的。
  简荻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嘴角,我心头一抽,知道他又开始不安分了。没走出两步,他果然扯住我的袖子不肯再挪步。
  “丫头,本公子要看美人。”他眸间神采飞扬,将目光在河面上转了几转。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我让公子你看个够如何?”
  他嫌恶地一撇嘴角:“你?你和美字半分不沾边,本公子要看的是美人!”
  简荻说完,一把甩开我的手,又钻进了人堆里。我被气得站在原地咬牙跺脚,少不得追着他重新钻了进去。
  我奋力拨开拥挤的人海,招来不少白眼辱骂,终于被我挤到简荻的身边,一手扯住他的胳膊,顺便用眼神警告了近前几个垂涎于他“美色”的孟浪之徒。
  “阿荻,咱们走吧,还要赶路呢!”我提醒了句,可惜他完全当我不存在,极力眺望着河道上游。
  惊天动地的一阵花炮声后,人群中掀起热潮,众人拥挤地朝上游跑了过去,我和简荻夹在众人当中,也被推搡着挤了过去。
  蜂腰桥下,一艘又一艘缀满花絮的画船缓缓行来,粉白蓝绿的各色船头上伫立着梳了俏丽双环髻的少女,鬓边悬垂着玲珑藤草鲜花,挽在双臂间的飞纱从船头一直飘到水面上。
  在众多鲜花粉饰的画船之后,一艘墨黑船身青竹蓬的小舟独自漂流在水面上。船身狭长,一个青衣挽发的少女伫立船头,手中横举着一竿碧绿竹箫。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今日闻得新人笑,隔墙哪知旧人哭。多情不使怨无情,月有圆缺望婵娟……”
  竹蓬中传出悠扬的歌声,迎合着少女所吹的箫音,在水面上轻袅地荡了开去。
  我浑身一震,呆呆地注视着那艘竹舟,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简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茫然转过头望着他,他的嘴一开一合,我却连一丝声息也听不到。
  这首词,当初我曾在天香阁外的竹林里唱过一遍,曾有一个辉月般冷情的男子伴在我的身边,默默聆听。
  公子兰!
  他是否就在那一叶扁舟中!?他……
  “丫头——!!”简荻的一声怒叱将我从追忆中惊醒,他瞪着双眼看着我,嘴角习惯地撇了下。
  “阿,阿荻,怎么了?”我结结巴巴问道,冲他咧出个笑容。
  “你!你……”他脸色不善地瞪着我,只说了两字便沉默了。
  我有些心虚地抬手蹭蹭鬓角,嘿嘿讪笑道:“这天气,这天气可越来越热了,阿荻你热不热?”
  “我早晚被你气死!哪还有心思管这鬼天气。”他冷冷地抛出一句,转头看着纷乱的画船。
  船舷上跪坐的少女将手中的花瓣扬撒到空中,碧绿的河面上随波飘过数不尽的落英。
  桃花花瓣被风吹起,蓦忽间掠过水面,飘到了简荻的面前,他抬起手裹住那一团粉英,扬指的瞬间,花瓣淋洒在他的眉梢眼角。


第三十二章 红颜如盈月
  红颜如月有盈缺,
  莫待无月空折桂。
  清澈碧绿的河面上游行而过数艘画船,飞花凌乱,简荻站在河岸边,回眸凝视着我。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在桃花弥漫中,化作虚无。
  我看了看天色,冲他笑道:“阿荻,饿了吧,要不咱们去找些吃的?”
  他眉峰一挑:“兄长身上可带了银钱吗?”
  “这个,这个,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总会有办法的。”
  “你可莫说是要去……乞讨!?”简荻见我扭捏,神色一凛,立刻凶巴巴地吼道,“要去你一个人去,本公……我决不去丢这个脸!”
  我指着他的脸,有些气恼地说道:“你现在还有心思顾及颜面?回头饿死你个只爱面子不要命的,你不去我去!”
  他转过身望着河水,我伫立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倔强的背影。
  这小屁孩,无缘无故地乱发什么脾气……
  我走上前去拽住他的手臂,他任我牵着,逐渐远离了河岸。身后的众人还在不停地鼓噪,我和简荻走到一处树荫下站住脚,他冷冷地盯着我,我恶狠狠地盯着附近一处小吃摊。
  热腾腾的包子被小贩从蒸屉上取下来,送到了一桌客人面前,桌上几碟别致小菜,直看得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丫头,就饿成这个样了?”耳边响起简荻嘲谑的笑声,我回头扫他一眼,诚实点头。
  “公子呢?这两日没吃过一口正经东西,现在也一定饿得狠了吧?”
  “哼!亏你还记得本公子两日未吃饱饭,你找来的那些果子根本就难以下咽,已经让本公子倒足了胃口。”小屁孩得理不饶人,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我来。
  我面上唯唯诺诺,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解决肚皮问题,视线隔过简荻的肩膀,恰好落在迎风破浪而来的墨黑竹船上,脑中灵机一动,我抬手将简荻鬓边的发丝拢了拢,向他露出个自认为极温柔的笑容:“阿荻,你想不想吃顿好的?”
  简荻明显被我的表情吓呆了,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继续以灿烂的笑容迷惑他的理智,柔声说道,“那么,就请公子先委屈一下吧。”
  不由分说,我扯起他的衣袖朝那艘竹船跑了过去。
  船行到河岸近处时,我朝画船上的青衣少女招了招手,她抬起头展眉一笑,招呼着梢公将船撑到岸边,我拉着简荻的手,迎船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可是要搭船吗?”少女酥软的嗓音借着水气吹入我的耳中,让人全身泛起说不出的愉悦。
  我忍不住对她笑道:“敢问这位姐姐,这是哪家的花船?我和妹子想渡到对岸去,可否请姐姐行个方便呢?”
  那少女抿唇一笑,说道:“公子好会说笑,咱家的画船是请那些个达官贵人吃花酒的逍遥所在,什么时候成了载人的渡船?”
  简荻见我与那女子有说有笑的攀谈,冷冷地俏立在岸边,也不搭话,也不帮腔,我看那少女一脸甜笑,是个很好说话的主儿,便探了身子,离得那少女更近了几分。
  “不瞒姐姐说,我就是想寻个吃花酒逍遥自在的地方,只是……”我拿眼瞟了下身后的简荻,对她附耳说道,“咱兄妹二人出门时,家母曾叮嘱不许我恣意妄为,所以这一路家妹看管得甚是严苛呢。”
  少女会心一笑,抬起手伸到我的颊边弹了下,调笑道:“真瞧不出你这小公子倒是个风流种子,奴家还当你是老实人呢!”
  简荻踏上一步,指着那少女怒道:“好好说话,谁许你动手动脚了?”
  “诶哟哟!他又不是你的情哥哥,这位姑娘可也管得太宽了些吧?”青衣少女将鬓边的藤花摘下,扬腕间抛到我的怀里。
  “你!你!你们——!!”简荻拧立起两只凤眸,唇角扯出一道倔强线条,骂道,“世风日下!一个不知廉耻,一个没脸没皮!”
  我怕他再说出什么,惹闹了船上的少女,急忙拉着他跃过船舷,踏上甲板。少女咯咯几声娇笑,对简荻的话也不着恼,将我们迎入了竹蓬中。帘子刚撩开一角,浓郁的桃花香已经从帘底流溢而出,扑面涌来,我胸口一荡,身不由己地闯了进去。
  竹蓬中合着地步打了一张矮几,对面放着两只绣墩,一个白裙少女跪坐在绣墩旁,手里拿着蒲扇正在扇茶炉子。炉火不是很旺,紫砂茶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滚水声,一股茶香混杂在浓郁的桃花香中。
  “公子请坐,我家姑娘这就来伺候公子。”青衣小鬟将我引到矮几旁的绣墩上坐下,抿着嘴儿边笑边退出舱外。简荻看我坐下了,也跟着一屁股坐到了对面的绣墩上。
  我挥手示意他起来,他左看看,右瞄瞄,就是不看我,我正要发作,纱帐后一只纤手探了出来,缓缓揭开帘角。
  一瞬间,我和简荻屏息静默,怔目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帘后款款露出一张绝美容颜,淡蹙的远山眉,眼角眉梢间天然藏尽风情,唇边擒着似是而非的浅笑,将那张脸融入了春风般的柔情里。
  这个女子,她,她竟然长得似极了公子兰!
  我看看她,再转头愕然地看向简荻,他与我的目光相接,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困惑。
  “奴家花名莫忧,官人既然来到奴家的花船上,还请忘却一切烦恼忧愁,与奴家一起逍遥自在吧。”莫忧说着,倾身从帘内移了出来。
  我收敛心神,细眼打量她的五官轮廓,却又感觉她与公子兰相去甚远,少了那份特有的神韵。她像极了艳炽的风中桃花,每一丝浅颦轻笑都能让人心醉,而公子兰却是天上的素辉冷月,让人有心仰望却无心亲近。
  月下桃花,水暖飘零,莫忧莫愁,自在飞花。
  莫忧的目光在我和简荻身上来回流动,蓦地一头靠进了简荻的怀里,探手上下左右不停抚摩着他的脸庞。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亲密样子,一瞬间,我的心中仿佛被无数根细小的针尖戳刺,胃里跟着翻滚起酸酸的感觉。
  ……厄,莫非最近总挨饿,胃酸分泌太多了?
  看简小屁孩一脸享受的神情,他许是忘了此刻自己正一身女装,和莫忧姑娘大演特演着“姐妹情深”的好戏。觑眼看旁边那个扇风炉子的少女,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已见怪不怪,我在心底为她默默竖起大拇指。
  好娃子!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
  抬手放到嘴边,我咳了一声,沉声提醒面前这位大美人:“啊,那个,莫忧姑娘,我才是你该好好招待的人,请别调戏我家妹子。”
  莫忧回头对我柔媚一笑,掩口道:“这位姑娘说笑了,姑娘的易装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奴家的这双眼。奴家虽是生在胭脂队里,但也算见识过不少男人,奴家身边这位公子虽然穿了女装,但眉宇间卓然不凡的气度,又怎会是脂粉女流?”
  莫忧姐姐,您这拍马屁的功夫真乃女中豪杰,佩服,佩服!我在心底一声赞叹,若是我也能有她那张巧嘴,或许平日里能少挨些简荻的欺负。
  想归想,我看着莫忧一边嘴里马屁不断,一边上下其手地乱摸简荻,终于不忍再被这么视觉凌虐下去,抬手指着面前的两人,颤声说道:“你,你们,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她咯咯连声娇笑,笑得一阵花枝乱颤,“柔若无骨”地从简荻身上移开后,蓦地收敛了满脸笑容,正色道:“二位今日既然搭了奴家的花船,还是将实话说了吧?否则奴家的心里可真不塌实呢!”
  “说,说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打起马虎眼,“哈,哈哈,想不到在这江偃也能寻到如此风流快活的去处,姑娘的花船真是好得很,好得很哪!”
  她唇角一挑,望着我也不答言,直盯了半盏茶的工夫,我冲简荻打个眼色,示意他该张嘴时就张嘴,可惜他端坐一旁,对我视若无睹,选择性失明了。
  ……好你个小屁孩,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诶——!莫姐姐所料果然不错,我并非男儿身,对面的那位‘姑娘’也不是真正的女红妆。其实我与他……我与他私定终身后花园,但是他出身寒微,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因此我爹爹他抵死反对我与‘简狼’的这桩婚事,还将奴家好一顿毒打。呜呜呜……奴家没了办法,只得与‘简狼’约定在那月黑风高的夜晚私逃离家,打算等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再回家给爹爹谢罪,想来到那时,爹爹虽气,但也没有法子了……”我嘴里飞快地胡扯出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梁山伯苦恋祝英台的混搭版,声情并茂地讲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简荻端着茶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看他嘴角眼眉都在一抽一抽的,不知是气到没话说还是憋笑得万分辛苦。我怕他一时忍不住穿帮,咬牙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眼泪立时挤出眼眶,我一声悲鸣扑倒在矮几上嚎啕起来:“奴家那短命狠心的‘简狼’啊——!!”
  莫忧伸手将我扶起来,掏出绢帕陪着我揩眼泪,边哭边说道:“妹妹快别伤心了,你的简……郎不是还好好坐在这里吗?原来妹妹是这样苦命的人,大好的姻缘不能成善果。说起来咱姐妹同是苦命人,当初姐姐所爱非人,被情郎狠心抛弃后更被卖入烟花之地,落得如今这整日里对着臭男人卖笑谄媚的下场。妹子比起姐姐来,倒要好上千百倍呢!妹子的简郎对妹子一心一意,实在是难得的痴情人……”
  莫忧说着,不忘用眼角睒了睒简荻,双颊浮起两片桃红,实在是非常良好的职业习惯。
  我干嚎两声不见眼泪,立刻装出一脸虚弱,西子捧心状说道:“原来莫姐姐的际遇如此凄苦,想咱们这些女人也真是活得艰难……不瞒姐姐说,今日我与简郎冒昧误登了姐姐的花船,也实在是事出有因故意为之……盖因,盖因咱二人的行囊前些日子被那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辈给盗去了,害得我们连日来风餐露宿,连口汤饭也不曾好好吃过……”
  “妹妹不须多言了,我这就叫丫头们备下细点,妹妹和简郎先压压底。等咱们的船到了地方,我再为两位寻一个落脚的去处,只是不要嫌简慢了才好。”莫忧说着,对蹲在一旁的白衣小鬟睇个眼色,那丫鬟恭身退出舱去,片刻工夫便端来了一只红漆荷叶托盘。
  一阵又一阵的桂花香气从托盘里涌进鼻子,我迫不及待地等她把盘子放下,立刻伸手从盘里捏起一块千层蜜糖糕塞进嘴里。醇香的蜜糖化入唇齿间,我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抬眼看向简荻,他捏着一块茯苓饼,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放进嘴里,姿态尽显优雅。
  这小屁孩真会假仙,美女当前就有模有样地装高雅,当初也不知是谁为了块生肉都能和我大打出手!
  越想越气,嗓子眼里塞满糖糕,噎得我直梗脖子,我两眼一翻冲着舱顶顺气,简荻恨铁不成钢地蔑视我,继续优雅地吃他的饼子。
  “妹妹慢些吃,糕点还备了很多,别噎着了。”莫忧被我的吃相逗得笑起来,伸手在我的背上缓缓拍打。
  我奋力咽下那块该死的点心,满嘴囫囵不清地说道:“多谢……多谢姐姐的赠饭之德,滴水之恩,他日必涌泉相报。”
  莫忧仰起尖翘的下巴,姿态妩媚地拂了下垂在肩头的发丝,竹窗上悬挂的桃粉细纱漫过眼前,将河面上飘飞的花絮吹入舱中。
  她转头,回眸,花絮纷飞,我看得目瞪口呆,整颗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自禁地对着她的脸发起呆来。我正看得销魂,自家脸皮上突然一阵阵地剧痛,心下暗叫一声不妙,我硬着头皮抬眼看去,简荻一面忿恚地瞪着我,正用两指捏住我的脸左右拉扯。
  “死小……简郎,奴家好疼啊!!”我疼得龇牙咧嘴怪叫,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撇嘴角:“疼也是活该!你心里在想什么,以为本公子不知道吗?”
  我懒得和他多费口舌,脸上又出奇地疼,心情沉到谷底,索性扭头不理他,他“嘿”一声讥笑,也扭过头望向窗外,不理会我。
  舟行和缓,风过无痕,莫忧将桃红纱帘掩住,回眸对我笑道:“再过去不远处就是清吟小班的下处了,二位如若不介意,且和奴家去那里歇歇脚吧?”
  清吟小班?怎么这么耳熟?
  清吟,清吟,脑海里蓦然一动,这可不就是当日客栈里听人谈论过的当世第一红坊吗!?
  想不到我和简荻为了蹭一顿白食,竟蹭到了天下最个风流的所在,真真是……罪过哟!


第三十三章 霓裳舞不断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竹船一路顺水漂流,最终驻留在下游的一处浅滩上,舟上的绾发小鬟打起帘子,将莫忧搀了出去。我和简荻跟在莫忧的身后,我紧紧握住简荻的手,怕小船摇晃,他不识水性,失足落下去。
  转过溪岸旁遮目的花屏幽篁,小小几间精舍围绕着雕梁抱厦矗立眼前,不见轩峻壮丽,几丛墨竹,一泓清泉,整间院落清雅别致,不落富丽俗套。我抬头看廊柱上悬挂的木匾,左右相对一副对联,不过是寻常的吉祥话,匾额上写的则是“清吟伶唱”四个墨字。
  “从进这扇门以后,我还是叫妹妹官人,妹妹的情郎,也依旧还是‘女子’,妹妹说可好?咱们清吟的当家红姨是个厉害人物,没到必要时,还是莫要惹一身麻烦才好。”莫忧与我擦身而过时,轻声在我耳边嘱咐了几句,我点点头,回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阿荻,还不替为兄谢过莫姐姐的恩惠?”我扯了下简荻的衣袖,他瞪我一眼,随即装模做样地曲膝行了个半礼。
  “‘荻妹妹’也是自己人,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莫忧抿唇而笑,阳光洒落在长廊下,将她的身影纳入斑斓光影中,尽显妩媚动人。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为了那张似曾相识的笑颜……
  莫忧为我和简荻安排的厢房在清吟伶唱的最僻静处,说那里平日少有人去。我和简荻满心欢喜地走进院子一看,房舍固然简陋,但可怕的是屋顶上的瓦片已残缺不全,满院衰草接天,院墙坍塌了一处,露出墙外一片芙蕖横塘。
  简荻推开房门时狠狠皱了下眉,待要说什么,看到我脸上的神色,终于忍住。莫忧察言观色,歉然地说道:“公子和姑娘就暂且委屈一下,待改日我与红姨面提过,再为两位换个干净舒适的住处。”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和简郎已经莫齿难忘,哪里敢再奢求其他,姐姐快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抢着答道,扒拉掉床帐上悬挂的蛛网,拍了拍床铺,一下子溅起无数浮尘,我连声呛咳,勉强堆叠起满脸笑容望着莫忧。
  莫忧环视房间,又看看我,转头和身边的丫头交代了几句,飘到了门边,简荻凑上去和她低声耳语了几句,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两人神色间亲密异常,标准的一对“狼”才女貌,心里莫名地竟有些发慌,坐在灰尘堆里望着他们发呆。
  “公子吩咐的事,奴家这就去办,公子好生歇息吧。”
  莫忧朝简荻柔婉一笑,莲步款款离去,简荻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莫忧走出院外消失了踪迹,方才回身走到我的面前。
  “公子刚脱劫难即遇贵人,贵人还是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话刚出口,自己先怔了下,这话里藏不住的酸味,怎么听怎么像是深闺怨妇在抱怨流连花丛的丈夫。
  简荻微一怔神,深深凝视我半晌,突然低头闷笑起来,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从床铺上站起来,又坐回去。
  “公子笑什么呢!?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他憋了半天才憋住笑,但眉眼间还是掩不去嘲谑,一蹲身坐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问了句:“丫头,你吃醋了?”
  轰隆一声,脑袋里瞬间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我脸上热辣辣的,用力甩手,嘴里辩解道:“谁,谁有工夫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吃谁的醋?”
  正和他闹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女子在破窗下轻咳了下,简荻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打开房门,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紫木匣子。我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他转身走到床前,将匣子盖打开,匣底的空格中装了满满的很多瓷瓶。
  简荻捡出一只瓷瓶,看了看瓶身上的红签,放下又拿起另一瓶,直挑了有五六瓶后,将一只黑瓷瓶的盖子揭开。
  “丫头,把手伸过来。”
  “做什么……?”我话音未落,他探手攥住我的手腕翻转朝天,斜着瓶口弹出些药末撒在我的手心上。
  “哇啊啊啊——!!”
  我一声尖叫直达云霄,药末刚落进掌心,立时引来钻心的痛楚,我怨恨地瞪着简荻,他看也不看我,自顾地翻检着药瓶,这次他拿起青色的瓷瓶,拨掉了塞子,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手藏到背后,这次死活也不肯再伸出去,小屁孩一定是故意报复我,居然用这么惨绝人寰的法门让我痛不欲生,我可怜的手啊……不会是被废掉了吧?
  “我陪公子这一路走到江偃,殷勤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公子要如此对我?”我飚着颤音,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
  他淡淡地扫我一眼,说道:“丫头,你的掌心当日被刀锋所伤,又经了水,我看你每日里忍痛也很是辛苦,这才好心和主人家要来了伤药,你那手若再不医治,我看索性剁掉算了。”
  我心里一凛,原来他早已察觉我手上的伤,当日我的手心被君亦清用刀割伤,后来又为简荻下水抓鱼,虽然当时没觉得如何,但隔日便开始刺痛难忍。伤口没有处理,天又渐渐热起来,这些天更是疼得厉害,偶尔还会流出脓血。
  “丫头……”简荻为我细细包扎伤口,我看着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手掌上,像极了绕指而过的柔丝。
  “诶?”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抬起头时,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公子,怎么了?”
  他摇头,放下手里的药瓶和纱布,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只是盯着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发起呆来。
  “公子是不是有事要吩咐?”我试探地问了句,他恍惚间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
  “丫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杀我,你会护着我,帮着我吗?”他轻声问道。
  这话莫名地有些熟悉,忘记了曾几何时,在那层层楼阁重叠的人间仙境里,有个满身珠玉的贵公子斜倚在香榻上,也曾这样笑着问我。
  那时的晚霞横陈,月才刚上梢头。
  夜风穿过低矮的围墙,将荼靡架下的秋千撞了个旋儿,茶香从杯口中流出,轻缓地卷入夜色。围墙的一面残断,石径旁的荷塘中涌起凝练的白雾,新荷还没有成型,包裹在一片水气氤氲中。
  我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顺手拿起竹案上的篦子,一片落花飘进了杯中,简荻抱着双臂站在门槛前冲我笑着。
  “丫头,给本公子绾发。”他走过来,将一瓶桂花头油膏塞进我的手里,斜身躺倒在湘妃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他的身上只披了件月白绸衣,领口处松散地打着结,刚刚沐浴过的身上透出一股浸透着花香的热气,月白绸衣轻薄松垮,浮现出隆起的锁骨优雅而淫靡的线条。我将他的满头湿发捧起,将篦子插进发端,缓缓拉到发尾,桂花膏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荷塘里的蛙鸣入夜后愈发清晰。他闭着眼,浓密的睫羽像两片小扇,微微翘起。
  小院里没有烛火,只有天上的月光投下的淡淡银芒,和纷飞在花间的点点萤火。
  他的脸平和安详,美得动人心魄,我一时玩心大起,边为他梳头边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丫头。”他从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呜呜声,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诶?”
  “你在唱什么,想讨赏了吗?”他的眼皮微掀,露出一道缝隙。
  我嘿嘿一笑,从瓶中挖出一块香膏匀到篦齿上:“公子不知道吧?这梳头可讲究着呢,我刚才唱的那句吉祥话,是专为了给人梳头时听的,叫作梳头歌。”
  简荻没再答言,合上眼任我摆布,他的满头鸦墨长发如灵蛇缠绕在我的指间,我挑起一缕凑到鼻下闻了闻,满溢的桂花香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他的发丝顺滑,又是一通到底,黑亮得光可鉴人。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话音刚落,他从榻上翻身坐起来,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
  “丫头啊,本公子怎么听着这歌里透着古怪呢?”他的唇边盈上抹浅笑,眼角眉梢中满是嘲弄。
  “阿荻啊,你就是疑心病太重,这歌里歌外的意思分明是祝祷你多福多寿,多子多孙,你怎可怀疑为兄的一片‘好意’呢?”我挑挑眉,扬起下巴向他笑道。
  他一爪子夺去了我手中的篦子,探出另只手将我拦腰抱上湘妃榻,一阵天旋地转后,我仰躺在他的身下,他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兄长’的这番美意,‘小妹’我心领了,今夜月色正好,咱兄妹二人何不促膝赏月,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
  我顺势敲了下他的额头,意正严辞道:“阿荻不可目无尊长,须知长兄如父的道理。”
  他脸色瞬时凛然,但双手却探到我的腰间,将我按在榻上呵起痒来,我边扭动边大笑着叫他住手,简荻甩了下头,如许青丝仿佛飞流而下的瀑布盖住满天月色,琳琳洒洒地飘落在我的脸畔。
  “丫头,本公子问你的话,你可还没有作答呢!”
  他的目光锁在我的脸上,直直地落进我的眼中,我挣了下身子,他的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越发用力。
  “阿荻说过的话太多了,为兄记不得了。”
  “那么本公子就好好提醒一下你,让你尽快想起来。”他作势在手指上呵气,一张俏脸压下来几分,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那日本公子曾问你,如果有一日有人要杀我害我,你可会帮我?”
  庭院中的风静了,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和他的呼吸,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一片落花掉在他的肩头,接着又是一片。
  透过他的眼,我仿佛看到浩淼烟波,新出的弯月挂在天上,月下,是白如雪的衣袂。
  月华如练,衣袂翩飞。
  清冷的笑容透过他的眼,映入我的眼底,心上亦是如月般的孤寂。
  再凝神,依旧是面前的这个人,这双眼,含情的凤目,斜飞的鬓眉。
  简荻,这……可是你的又一次试探吗?
  吸一口气,平缓了紊乱的心绪,我望进他的眼中:“公子,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我吗?”
  他怔了下,脱口而出:“不……”
  我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字说道:“阿荻,你记好,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要害你,杀你,我都会帮着你,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想笑,却没有扯出上扬的弧度,他的手慢慢从我的腰间撤开,他的脸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坐起身子,他附下腰,将头轻轻枕在我的腿上。
  “丫头,其实本公子一点也不喜欢你,你这么丑,这么懒,又不会讨人喜欢,本公子讨厌你。”
  我的手拂过他的发,牵起一缕,掬进掌心:“是啊,丫头又丑又懒,哪里配得上天下第一大美人的公子荻呢?”
  “笨丫头!我讨厌你,真的讨厌你!”
  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拿起篦子,重新为他梳头。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起风了,风将他的发吹过鬓边,乱入夜空,为他在头顶绾上一个发髻,缠一条丝绦,打上同心结。
  他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默默聆听着我的歌声。
  夜更深,寒露侵入肌骨,简荻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我将身上的外袍拉下来披到他的肩上,他在睡梦中贴着我更近了些。
  我望着院外的荷塘,一角红衫晃过眼前,伫立在断墙下的女子与我目光相交,她微微颔首,我回给她一个礼貌的笑容。
  她是清吟的当家人红姨,是个有着凌厉眼神的女子,那样的眼神只有在经历过岁月磨砺后,才能在一个女子的眼中沉淀。
  她喜欢穿红衣,将满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她的脸色透出病态的苍白,裹在绯红纱衫中分外刺眼。记得几日前初见她时,我差点以为她是乘月而来的女鬼。
  “你是从醒月国来的吗?”她的嗓音柔和,与她的外貌截然不同。
  我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那你可曾听说过醒月国的第一美人,流月夫人?”她的眼波横拖秋水,我想她年轻时必是个绝色的女子。
  “从不曾听过。”
  “从来没有?甚至没有听别人提到过吗?”她的口气有些许诧异,似是不满于我的回答,喃喃重复了遍,“从来没有听说?”
  她站在花树下,月影透过树枝洒在她的肩头,红衣黑发,还有那双冷冽的双眸。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不自禁地瑟缩了下。
  “姑娘,你可听过公子兰的名头?”
  我又点了下头,她继续问道:“含章宫柔兰阁,真的是世人传颂的神仙梦境吗?”
  她的话仿佛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语,我接口道:“醒月国的公子兰,是只存在于人们梦境中的神话,很美。”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唇边泛起冷笑,哼唱起不知名的俚调,调子散漫无稽,却又凄婉动人。她在墙边伫立了片刻,夜风漫过,荷塘依旧,她的身影蓦然消失在花树浓郁的冠叶下。
  风吹影动,数点小荷飘摇,一片花瓣,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第三十四章 瞰月双飞蝶
  枝头子规啼夜月,
  后园隔花戏彩蝶。
  “公子,我家姑娘有请公子去听雨轩,有要事相商。”
  清晨,莫忧的侍女隔窗将我叫醒,我懒懒地翻个身,把棉被从脸上扯了下来,嘴里咕哝着哦了声,慢吞吞睁开眼。
  薄曦透过窗纸照进床帐,一张浓睡未醒的美人脸闯入视线,我惊得瞬间清醒过来。简荻的睡颜近在咫尺,呼吸淡淡地喷在我的脸上,平日里灵动顾盼的凤眸此刻紧闭着,眼尾微微上挑,双眉仿佛墨笔一挥而就。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的呼吸极轻,胸腔起伏和缓均匀,一头鸦墨长发拖在靥畔,有几缕缠在了我的枕边,我支肘半坐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在他唇上一点,他在梦中皱了皱眉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哼了声。
  掩嘴没敢笑出声,我顺手拿起外袍披在肩上,趿鞋下地,门外早有伺候的丫头端来了铜盆和胰皂,润过脸,我将身上的袍子穿好,随那丫头往听雨轩走去。
  昨日后半夜起下了头场雨,梦中朦胧听了半夜的雨打芭蕉,此刻漫步在庭院的鹅卵石小径上,耳中所听是百羽争鸣,眼中所见是锦嶂重峦,偶尔从花树的枝叶间滴落晨起凝结的露珠,湿了鬓角。
  一路穿花拂柳,远远地望见跨水而建的凉亭上,竹漆匾额端端正正写着“听雨轩”。莫忧一身素色长裙,钗环全无,迎着晨露伫立在亭中,朝我招了招手。
  我赶上去几步,对她行了个半礼,笑道:“莫姐姐起得早,不知找我何事?”
  她挥手摒退身畔的侍从,伸手拉住我坐在凉亭中,未语先笑道:“妹妹来得可巧,我这几日闲时编排了一出新舞,因身边没个有眼力的人鉴赏指点,今日冒昧请妹妹过来,就是想要烦请妹妹点拨一二,还望妹妹不要推辞。”
  莫忧说着,扬起手臂,将云袖在空中轻轻旋了个半弧,随即笼入怀里。
  晨起的日华朦胧在水气中,影影绰绰的流光映照在水亭内外,从亭内向外张望,湖面上仿佛镀了层金辉,真正是浮光掠影。美人回眸浅笑,花香漫溢四野,还没赏舞,我这心神已被迷得倾倒了。
  难怪她这么早起就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原来是想借着晨光美景,增添舞韵清辉,若我是真正的男儿身,只怕早已丢盔弃甲被她迷得三魂去了七魄。
  心猿意马了好一阵,我敛正心神,摆出一副严肃等待欣赏艺术的神情,俨俨说道:“莫姐姐尽管试舞,小妹不才,指点不敢当,或可陪姐姐释怀解闷。”
  莫忧眼眉一转,飞纱轻起,向水阁四面飞曳而出,寒露裹着水气弥漫在湖面上,点点波光淋漓,一重纱缤纷缭乱在眼前,随即又是一重叠入视线,莫忧的纤腰款摆,转瞬之间,我已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惟见白纱迷迭。
  錾金兽面铜炉中的香气袅娜飞腾,美人舞影翩跹,我迷迷糊糊地看着莫忧舞动,仿佛神魂已被卷入这场风花雪月的舞中。没有丝竹悠扬,没有笙歌烂漫,她的脚踏在砖石上,时轻时浅,恰如音律。
  我心中一动,不由地脱口而出:“云烟深处,水茫茫,倚花伴月,自在逍遥,别是一番风情,上心头。”
  话音落,她已转过半个圈子,腕间的纱绫翻转飘扬,水阁中悬挂的竹帘款款而动,檐角上高悬的铜风铃叮叮咚咚一阵急响。
  蓦地,舞停,影止,一切归于沉寂。
  莫忧微微娇喘,擦了擦额角的香汗,笑道:“妹子刚才说的是什么?怪好听的。”
  我重复了遍刚才随口念的句子,她收拢了四散的飞纱,坐到我的身边:“妹妹的句子,似乎还有下半阙没有说完,怎不念全了给我听听?”
  我笑了笑,莫忧水晶玻璃心肠,居然能听出这是残句。
  “我看姐姐的舞跳的美,无心念出来玩的,姐姐若是认真让我续上下半阙,可真真是难为人了。”
  “倚花伴月,自在逍遥?妹子现在可不就是‘倚花伴月,自在逍遥’吗?”她抿唇而笑,眸光觑着我上下不停打量,我脸上一红,知道莫忧是在打趣我和简荻背亲出逃的风流勾当。
  “清吟的院落本就不多,委屈你和未成亲的男子同居一室,姐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昨日红姨嘱咐我再给妹妹单独预备出一间厢房,妹妹今夜就搬过去吧?”
  我被莫忧看得心里发毛,回想起这几日和简小屁孩的同居生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那日他为我上好伤药,之后便大言不惭地宣称我要感恩戴德,所以这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铺,应该让给他这个恩人睡,而我,只需要怀着感恩的心情去睡地板。面对此人无赖又不知廉耻的嘴脸,我秉奉着敢怒不敢言的光荣传统,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耗到晚上一脚将他踹进里床,为自己硬挤出一片天地。虽然第二天醒来后发现,我的身上盖着小屁孩的棉被,我的脑袋枕着小屁孩的胳膊,小小地良心发现了一下,但这根本无法抹杀他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
  ……厄,这样想来,或许是有些不方便吧?
  “莫姐姐说笑了,我和简狼连日打扰两位已经多有不便,如今还为我特意腾出一间厢房,更让我不知何以为报。既然红姨和姐姐真心待我,我惟有一切听凭姐姐的安排……”马屁刚拍到一半,水阁外跑进来一个青衣小鬟,脸上满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姑,姑娘,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她连声叫喊,口沫横飞,我看她有些眼熟,似乎是这几日服侍我和简荻起居的小鬟。
  “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看别吓坏了公子。”莫忧一声轻叱,追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小丫头顺了口气,冲我喊道:“方才奴婢服侍公子的妹子梳洗后,姑娘询问公子去了哪里,奴婢据实以告,她便出来寻找公子。想不到,想不到刚走到馨芳院,恰好让等在花厅的展公子看到了,那展公子见姑娘花容月貌,于是就……就……”
  “就什么!?快说!”我惊地倏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臂急问,“阿荻究竟如何了!?”
  “姑娘,姑娘被展公子连拖带拽地抱进了厢房,我一路在后面跟着,后来展公子的家仆将我撵出了院子,再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那小鬟被我吓得瑟缩不已,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倒在地。
  心仿佛被人狠狠掼了下,痛得我几欲窒息,莫忧走过来扯住我的衣袖,被我甩手推开。
  我拔脚急跑出凉亭,一路见人就问馨芳院在哪,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只是想着那晚在花树下,简荻曾问过我的话,我的眼中再看不到妙不可言的美景,耳中再听不到莺歌燕语,惟有那夜刻入我心头的那个人,那双眼,和那一丝一缕绕指而过的青丝。
  我,是否会在危难时护他周全?我对他的承诺,是否真心?我……
  脑子里乱作一团,我的脚下不敢停歇,终于找到馨芳院,刚迈进花厅就被几个奴仆打扮的恶汉伸手拦下,推推搡搡地喝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疯子?滚一边去,别惊扰了咱家公子的雅兴!”
  我被推得踉跄倒退出花厅,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几个恶汉像墙一样堵在花厅门口,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四下找寻可以用来打架的板砖,可惜砖地砌得过于平整,我眼尖地看到廊下角落里放着一把大扫帚,恶狗抢屎般的扑过去抄在手中,挥舞着朝众人横扫过去。
  昔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我,我,我今日冲冠一怒为蓝颜,老娘和他们拼了!!
  许是从来没见过我这等泼妇撒疯的彪悍打法,那几个恶汉呆愣当场,直到身上结结实实地被拍了几下,才龇牙咧嘴地把我包围起来。看架势他们大概可能也许是准备对我进行围殴,我大吼一声,虎躯一震,豁出命不要和他们周旋起来,一条大扫帚被我舞得虎虎生风,七八只拳头竟没能抵挡下我的攻势,给我一阵乱拍扫苍蝇一样地赶跑了。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我急了……我急了我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
  我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着实把花厅周遭的人虫鸟兽全体吓得不轻,不光那几个恶汉没了影,院子里连个鬼影都不见。我扛起扫帚闯入后堂,正气凛然地奔到厢房门口,刚要提脚踹门,从里面传出几声轻薄孟浪的调笑,让我一瞬间呆在原地,提起的脚硬生生没有踹下去。
  “展公子一身好嫩的皮相,让本……让奴家好欢喜哟!”简小屁孩无比淫荡贱到骨子里的声音轻飘飘地灌进耳中,我差点一口鲜血喷到门框上。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难道我不是来英雄救美,而是棒打鸳鸯顺便捉奸成双?满腔热血刹时间冷却下来,我杵着扫帚站在门外,犹豫着是该转身就走,或者留下来听听现场。
  “诶呀!展公子你别这么猴急嘛,咱们先培养下感情……诶诶诶!我这衣服料子可是上好的冰绡……”
  断断续续地嘻笑声从房里传出来,我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那姓展的说了什么我虽然半句也听不到,但简小屁孩扯着嗓门故意调戏人家的话,我是一字不漏全领教了。
  房里半天不见任何动静,估计他们正在努力增进彼此了解培养感情中,唇边冷笑连连,我转身欲走,房中忽然传出“啪”一声脆响,紧接着撕扯布帛的声音不绝于耳,砸杯子,掀凳子,最后是床板被砸的“砰砰”声。
  “救……”
  简荻细弱蚊声的求救钻进耳中,我返身正要抬脚踹门,脑海中恍惚闪过君亦清怨恨的眼神。多少次午夜辗转难眠,我都在重复地作着同一个梦魇,梦中一双手总是不断地追赶着我,只要我停下脚步,那双手便来掐住我的喉咙将我掀翻在地,我拼命地跑,拼命地逃,却总也摆脱不了跟随在背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冰冷怨毒,仿佛可以洞穿我的一切,将我逼到绝境,逼到地狱的最底层。
  我在梦中苦喊,乞求,醒来却发现一切依旧,没有人带来救赎,没有人施舍怜悯,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这个冷漠的世界。
  他说他恨我,可我又该恨谁?谁操纵了我的命运,我却无力反抗!?
  君亦清那双愤怒的眼睛,与简荻的脸交叠在一起,花树下蜷伏在我身畔的少年,他的青丝如缎,他抱着我说讨厌,眼角却盈满笑谑。
  伤!痛!辛酸和悔恨!齐齐涌上心头,交织缠绵成无边的业火,灼烧着我的灵魂,我被烧得支离破碎,只有少年温煦的笑容,偶尔照亮我心里那块被深藏的阴霾……
  无法再想下去,脚不受控制地踹开房门,我举着扫帚闯进厢房。床榻上,陌生男子正压在简荻身上啃着他的脸颊,地上零碎撒着被撕成碎片的衣料,简荻粉肩半露,小脸憋得通红,一副我见尤怜的衰样。
  他俩同时被我惊呆了,保持着一个亲一个躲的销魂姿势,扭过头瞪着我。我举起扫帚,径直朝床边扑了过去,展某人被我飞扑而来的气势吓得缩成一团,我拽住他的发髻把他掼到地上一顿暴打,又下死劲地踹了几脚,他嗷嗷乱叫着跑出厢房,我顺手把扫帚摔过去,“砰”一声砸在房梁上。
  打退了采花贼,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床铺上的简荻,他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还没等我开口安慰,他已经笑得满床翻滚:“哈哈哈哈哈——!!花丫头!花丫头!我服了,我今儿个才算见识了你的厉害,难怪公子兰拿你当个宝贝疙瘩似的,你可真是……真是女中豪杰!!”
  我被他笑得怔住,呆呆地看着他满床打滚,联想他之前和采花贼的对话,我恍然大悟,一瞬间怒从心头起,双手握拳,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睚眦欲裂,一步步向他逼近,再逼近。
  简荻看我面色不善,利落坐起身,舔着脸笑道:“丫头,你刚刚要是敢在门外再多站一下,本公子今天第二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我嘿嘿冷笑两声:“公子确定我没有坏了公子的‘好事’吗?”
  比恶毒,我不是简小屁孩的对手,只好对他冷嘲热讽,简荻半是认真半是做戏地凝视了我半晌,突然偏过头去,一张小脸被满头青丝遮住。
  “刚才若不是我用计拖住那贼子,让他一时没有得逞,等丫头你赶来救我的时候,只怕我早已被……”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声音透出无比凄凉。我心里一凛,想起刚才的情景,或许真如简荻所言,他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赶来相救,才假意屈就与那姓展的周旋,不置被辣手催草。
  伸手过去扶住他的肩头,我将他的身子扳回来,搂进怀里:“好了好了,是我错了,阿荻你受委屈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半步,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尖尖的下巴硌进我的肩窝,用很浓的鼻音恩了声:“以后不许你再单独去见莫姑娘,不许你比我先起床,不许我睁开眼看不到你,丫头,你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清楚了,再清楚没有了,阿荻说的话我永远都记得,永远都遵守,好不好?”我内心潜藏的母性被他全部激发出来,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
  他继续用下巴硌着我的肩膀,我的手继续在他后背上拍着,他的肩越颤越厉害,全身都跟着抖起来。
  “噗哧——!!”
  一声憋到内伤的闷笑从他嘴里喷出来,我出离愤怒了,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我忍了半天才忍住没有出手将他扇成猪头。
  “公子觉得如此戏弄人有趣吗?”我低头睨着他,冷冷问道。
  “不,不是,没有,一点都没有趣。”他滚进被子里,笑得说不出话,“戏弄你才有趣,是你,是你……太好笑了!”
  “我哪里好笑了!?”再也忍不住他的嘲弄,我气得吼道。
  他止住笑,半边脸还埋在被子里,脸上的表情却让我瞬间怔住。
  “如果不是你闯进房里,现在那贼子已是一堆死肉,丫头,你确实是坏了本公子的‘好事’呢。”
  他的脸仿佛地狱最深处潜藏的修罗恶鬼,自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比娴月殿中诡秘的阴森更让人胆战心惊的表情,此刻流露在简荻的眉宇间,他的全身笼罩在肃杀下,我忍不住打个抖索,从骨缝里往外咝咝地冒寒气。
  他的脸渐渐埋入阴影,再抬头时,又换上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神情,只是这一刻,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第三十五章 浮生梦里花
  十里流光波相照,
  笙歌飞上玉楼腰。
  雨丝淅淅沥沥地洒在江面上,溅起点点涟漪,隔着竹帘望向烟雨中的水云泽,仿佛一切都变得飘渺不定。
  风穿水而过,将船蓬上悬挂的帆布掀开一道不小的缝隙,扑面而来的是江水所特有的味道,还有那数不尽的芦苇婆娑,在风中互相拍打着身体的声响。
  竹帘挡不住雨势,我额前的发很快就被打湿,抬袖擦掉鬓角的水渍,一只手臂横到面前,将卷起的窗布放了下来。
  “丫头,过来这边。”
  简荻拍了拍身边的锦垫,此刻他正像只慵懒的猫儿,倚卧在繁华似锦的纱罗堆里,手中捧着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的书。
  我转头看了他片刻,无言地挪到他的跟前。
  他的紫衣层层叠叠包裹在均匀修长的身段上,随性披散的长发横拖在锦纱之间,像极了一条会时刻窜起噬人的蛇。他略偏着头,秀挺的鼻梁下含笑的朱唇,让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山野烂漫处荼靡的粉樱。
  他确实很美,记得当初在含章宫曾听人说起,他是东皋第一美人。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如画的眉眼,远山般的神韵,让人不觉间动摇了心魄。
  “哧!”简荻的笑声打断了我的凝视,一双凤眸蓦地对上我的视线,他的脸凑了过来,“怎么?看本公子看得入神了?是不是迷恋上了?”
  我伸臂格开和他的距离,他的眉不悦地皱起,扯扯嘴角又靠回锦垫上。
  “公子说笑了。”
  无波无韵地回了句,我依旧将视线调回窗上。挡雨的窗布上印染着碎花,一丝一缕牵绕缠绵,水云泽的雾气缭绕在身周,简荻的紫衣翩飞,衣袂舞动。
  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又美得似真似幻,让人逐渐放松了身心,如坠梦中。只是偶尔梦醒,我会想起那双萦绕在心头的眼睛,弥漫着冰冷的寒意,直盯到内心深处无法逃避的位置。
  身上分明地冷了几分,因为我又想起那双令我恐惧的眼神,像是在嘲弄我的胆怯和无知,妄想抵抗命运的摆布。
  花树下少年美丽的剪影,飞扬的墨发,还有无数数不尽的落英缤纷在肩头、眼底、眉梢。他伏在我的膝头,用那双无害的眼神凝望着我。可是眨眼间,一切都变了,没有群星散布的夜空,也没有银辉的素月,只剩下娴月殿里凄凉的森冷,长跪不起的鲛人灯泛滥着幽蓝的烛火,水晶影动,连汀华美无端的面容时隐时现。
  含章宫十里华阶,无字碑映着日光,姑姑樱紫的宫服散漫在我的眼前,一层又一层,漾起迷迭的涟漪。
  我用尽手段逃出那座华美的宫宇,逃开了那个白衣素雪的人,柔兰阁中望出去的一弯新月,凄清孤寂。
  三日前,君亦清手执玉佩现身清吟,身后跟着上百禁军,将庭院里外包围得滴水不漏。一个奴仆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跪倒在简荻面前。
  “公子,属下无能,让公子近日来受惊了。”
  简荻在凉榻上翻了个身,眼波未动地说道:“是枫丹啊,紫宸府里恐怕也就你一个人还惦记着本公子的死活吧?”
  那人的头垂得更低,惶恐道:“属下等不敢,请公子责罚。”
  我本欲起身,简荻拉住我的手腕,用力按了下,我只好继续坐在榻沿上,看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一切等回了紫宸府再说不迟,本公子向来赏罚分明。”
  极平常的口吻,却让跪伏于地的那人瑟缩了下肩膀。简荻的唇角擒着抹淡漠的浅笑,轻轻摇晃着手里的折扇。
  初夏的傍晚,分明是不热的,靠在简荻身边,我甚至觉出些冷来。他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蜜饯,皱起眉抬手要茶喝。
  端起胭脂釉的茶杯递到他的唇边,他就着我的手里喝了口清茶,茶香从杯中四溢而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起来吧,备下船只,明日启程回王都。”
  越过众人的肩膀,我的目光落在君亦清的脸上,他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神色间透露着凛然。原本修颀的身段,现在看来过分地清瘦了,脸颊两旁也有了突兀的凹陷,将一双晶亮的黑眸趁得愈发清彻。
  他变了,不单只是形貌,连眉眼间的气度也彻底改变了。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而今的君家少主多了份内敛的沉静,更加懂得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不引人瞩目。
  他的改变是好亦或坏呢?心里刺痛了下,我无力去深想。
  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一下接一下,蓬外有人来报,说是已经抵达东皋王都风莲城。我好奇地挑开帘子一角,雨比方才那阵小了很多,这会子变成了连绵不断的水雾。
  东皋的王都叫风莲,好奇怪的名字呢。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这座城为什么叫风莲?”简荻从纱罗堆中撑起身子,抬头望着我问道。
  雾气很重,高大的船舷挡去了眼前的景物。我从梅花碟里拈起一颗蜜饯递到简荻的唇边,他张口吞了下去,趁势在我指尖舔了下。
  “请公子赐教。”
  “等下雾气散后,咱们也该进城了,到时候本公子带你见识这世间最美的景色。”他自信满满地笑道。
  从盘里拣出颗最大的蜂蜜酽梅,我老实不客气地塞进嘴里嚼起来,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公子莫不是又要糊弄我了?”
  他凑过身子来,用折扇敲了下我的头:“臭丫头,越发没规矩了。本公子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我努力吞下梅肉,极度鄙视地瞪着他。简荻这小子不仅是东皋第一美人,更是东皋第一无耻之徒,含章宫里最变态的公子兰也没他这么不要脸。
  想起前几天大闹清吟的糗事,我哼了声,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许是被我的态度挑起兴致,他干脆放下手里的书,蹭到我的身边,一手攀到我的肩膀上,一手端起梅花瓷碟。
  “丫头还在为前几日的事生气呢?我给你赔不是吧。”他说着,硬是塞了颗甜透了的梅子进我嘴里,“花丫头,好丫头,天下第一善良美丽大方又忠心的好丫头。”
  “哧!”被他闹不过,我忍不住笑了声,这下简荻更来神了,看我刚咽下嘴里的梅肉,又飞快地塞了一颗进来。
  “不气了?笑一个给本公子看看。”他放下碟子,从背后将我拥住,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对上他的,“乖,阿荻抱抱,[兄长]可莫要再气了,气坏了身子阿荻心疼。”
  “没个正经。”我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从他怀里挣出来,“公子又拿我寻开心,之前怎么没见你心疼过[为兄]半分?”
  他挪回到锦垫里,笑吟吟地望着我,却不说话。我被他盯得有些发窘,干脆端起碟子努力吃蜜饯。
  一盘子梅肉吃光,我满足地叹口气,端起简荻的茶碗灌下一大口。
  舱门口响起脚步声,一个男子走到近前报道:“公子,咱们的船已经进风莲了。”
  简荻缓缓起身,走到舱口,挑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回头冲我笑道:“丫头,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狐疑地盯着他的笑脸,放下手里的盘子走到他的身边。记忆里和他相识以来,似乎还从来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倒霉事倒是遇到不少,这会儿又叫我看好东西,不知道小屁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能是嫌我动作太慢,他干脆攥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出舱去。我脚下还没站稳,迎面一阵清香涌了过来,我禁不住望向面前,‘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水泽,一栋接一栋精巧的水阁横架在水面上,漫天纱帐翩飞,在水气氤氲中若隐若显。水里盛开着数不尽的白莲,莲叶上缀满露珠,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像是珍珠散落碧玉盘。
  风莲城中仿佛没有行走的道路,满眼所见都是弯成蜂腰的桥,有木桥、石桥、长的、短的。水里偶尔飘过莲叶型的灯,琉璃灯壁在水光里折射着眩目的华彩。不知是哪里来的丝竹笙歌,借着水波更添了风流韵致,远远地飘过耳畔。一眨眼的功夫,流苏轻纱从船舷两侧擦过,袅娜地浮到水面上。
  飞花散漫,流水潺潺,风莲城像是梦中仙境撞入我的眼中,不似含章宫的巍峨堂皇,也不似江偃的精致,东皋的王都竟是风流妩媚到极致的水乡。
  “这里的水就是整片水云泽的江水,除非水云泽的水干涸,我东皋的风莲城将永世留传。”
  简荻站在我的身边,无限憧憬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他的紫衣扬起在身后,迷乱在朵朵白莲之间。
  “永世留传?”我忍不住重复了遍。
  “丫头,风莲最美的时候,我再带你来看荷。”他偏过头看着我,笑得一如出水芙蓉,“到那时候咱们晚上来,天上有一条河,咱们的脚下有数不尽的河,那些花灯挂在树梢,飘在河里,我带你尝遍沿河十八坊的手艺。”
  “好……”下意识地答了句,我的脑海里幻想起简荻的话。天上的银河,脚下的水云泽,还有无数盏花灯,喧闹的轩馆楼阁,这一切都是梦吗?美得让人不敢相信,不敢去期盼。


第三十六章 红杏枝头闹
  少年无端爱风流,
  闲时空赋壮志酬。
  水云泽的莲花妖冶在河面上,已经是盛夏时节,却没有暑燥的热气,到处绿柳如丝,繁花似锦。
  那日弃舟登岸,早有华盖翠羽的宫车侯在路边。简荻收了脸上的笑意,敛正眉宇间的神色,端正俨然地登上车去。
  我被安排在队伍后面的车里,刚挑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张极水灵的脸庞。
  “小姐是随公子从醒月国回来的贵人吧?”
  问话的人耳旁梳着两个圆髻,一双眼乌黑明亮,笑起来唇角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是个伶俐可人的小丫头。
  我点点头,弯腰坐进车里。车厢正中摆着张矮桌,硕大的镂花银盘里盛的全是蜜饯。看到那些胭脂色的梅子肉,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一路上,小丫头嘴里不停地说着东皋的风俗趣闻,仿佛是生怕我无聊,还时不时指着车窗外的风景让我看。
  我被她聒噪得不行,干脆抱着盘子坐到窗边,目光随着她的指点流连。
  进紫宸府两月有余,这期间简荻突然变得忙碌起来,每日都是听身边服侍的丫鬟们说,今日公子去了刘大人府上做客,后日又在观月楼宴请了王大人。
  我被关在这公子府里整日无聊到抓狂,小屁孩天天酒色犬马,笙歌不断,更有甚者传说他跑去烟花之地宿醉到天明,还被王上传进宫去训斥了一顿。
  当日随他入府时的壮观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尤其是几百号人一起匍匐跪倒在地,口里高喊着恭迎主人回府,硬是吓得我把手里的梅子洒了一地。
  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昂首阔步走进大门,鼻孔几乎翘到天上,我跟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目仿佛个新嫁小媳妇,瞬间被无数热辣辣的视线当场盯穿。
  好恐怖的阵势啊,若不是简荻拉着我的手,一路拽着我向前行进,我恐怕早就被无数嫉妒到内伤的美女们撕烂踩扁了。转念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刚好]拉着我的手,恐怕我也没这么倒霉被一众女子们视作眼中钉吧?
  粉哀怨地盯着他的背影,死小孩,到了你的地盘还这么恶整我,生怕我死得不够早是不?
  “清瓷,今日公子又去哪里了?”院子里的芍药开得正是烂漫时,我收回视线,转头望向扇着茶炉子的小丫头。
  她抬头冲我笑道:“姑娘这几日想是闷了吧?”
  我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简荻把我带进公子府,既没交代管事给我安排个什么活计,也没说明我究竟是什么身份。于是我就成了这公子府里最特殊的存在,闲人中的闲人。
  两个月下来,我也算是多少有点摸透了紫宸府的情况。这整座公子府里最多的就是闲人,而且还都是擅长风花雪月的闲人。
  简荻似乎对如何享乐别有研究,在府里眷养了不少歌姬舞伎,花园游廊桥畔殿前随时可见到美人的身影。
  美人多了,事也多了,管事曾经语重心长地奉劝过简荻不要再给公子府添置人丁了,倒也不是供养不起,而是总有不大不小的乱子随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
  前几日据说李美人被丁美人抓伤了脸,昨天赵美人又派人殴打了白美人的丫鬟。所幸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美人敢来触我的霉头,估计是盘算着本[贵人]现阶段正受宠,他们吃罪不起。
  乐得闲哉,我就干脆整日围着公子府的后院转悠,指不定哪日就能看到出好戏,这众美争男的戏码当年含章宫里我是见识了,只是比起紫宸府少了些风流韵味,总归没有情趣。
  “清瓷,你陪我出府去逛逛如何?”
  我双眼炯炯闪烁光芒,用极其恳切地口吻说道。话音刚落,惹来那丫头白眼无数。
  “姑娘又不是不知道这府里规矩,没有管事的手谕,谁敢随便出府?况且公子叮嘱过要照看好姑娘的起居,若是随便出府有个闪失,谁担待得起呢?”
  一句话把我打回原形,得,看来我也只能去简荻的后院逛逛,顺便在某个美人那里放把火烧拨烧拨。
  日子太无聊,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不是~
  昏昏沉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时发现榻前坐着个人。揉揉眼,把嘴角的口水擦掉,三魂七魄都归了腔子才看出竟是失踪多日不见的简荻。
  此刻他正翘着脚尖一颠一颠望着我,脸上那笑容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总之是让我寒毛倒耸了下,立刻闻到了诡异的气息。
  “公、公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用过晚膳了吗?”我坐起身子勉强冲他笑了下。
  “本公子刚从太傅那里回来,想起多日未见花丫头的面,心中甚是想念,就顺路过来瞧瞧。”他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半圈,唇角一挑,“想不到本公子不在身边,花丫头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半点思念之情全无啊。”
  一边说着,他硬是挤出个伤心欲绝的表情,我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就差扑过去再狠咬他一口。
  臭小子天天跑出去花天酒地,把老娘一个人扔在美人堆里等着发霉,他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公子整日在外面左右逢源,丫头空闺寂寞只好浑噩度日,哪里还敢勾起半分思念之情?怕不是要被相思苦水淹死了呢。”做个西子捧心状,我瞪回去。
  厢房里没有掌灯,简荻背对花窗坐在椅中,初升起的月华照在他的脸上,将一双流曦凤眼闪烁得仿佛猫眼宝石般摄人,他懒懒倚向坐椅一边的扶手,姿态也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这家伙是故意摆出副魅惑模样来引诱我的?
  吞口口水,耳中逐渐响起胸腔里不规律的心跳声。砰,砰砰……简小屁孩这招杀人于无形果然不是我能抵挡的……
  “原来我竟不知花丫头早就对本公子情根深种了,如此甚好,即日起你就搬去本公子的行轩,让你天天都能看到本公子,丫头可否满意了?”
  朱唇一张一合,我盯着那形状柔美的双唇,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我赶紧摇头晃脑拒绝:“多谢公子费心,公子整日公事繁忙,我怎么好去打扰公子坐卧起居。”
  开玩笑,这要是搬去和他同住,我还能有命活着出来吗?早晚得被他这男色憋出脑淤血阵亡。
  他伏在椅上低头闷笑起来,越笑越夸张,最后竟然不顾形象地跳脚狂笑。我哀怨地看着他那副嘴脸,就知道此人无事也要来寻我的开心,今天又给他提供了生活乐趣。
  小宇宙瞬间燃烧,我被自己的不争气郁闷到五内俱焚。
  “花丫头,你可真是块宝,”他抬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边笑边说,“本公子现在倒真的要认真考虑把你挪去一起住了,看着你就……就忍不住想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坚信眼前这男色早已尸横就地了,撇撇嘴角,沉着嗓子问道:“公子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没什么事的话,公子还是尽早回去休息吧。”
  “丫头这是在赶人吗?”他止了笑,从椅中站起身,踩着猫步轻飘飘挪到我面前。
  “我是怕公子太过劳累,累坏了身子,后院可要闹开锅了。”别过脸去不看他,怕看多了又要脑淤血。
  冰凉的指尖搭到我的下巴上,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将我的脸扭回去。
  “今儿个是东皋的女儿节,家家户户未出阁的女子们都要去水云泽放花灯,本想着带你去凑个热闹。诶……看来本公子还是走吧,省得留下来惹丫头不痛快。”
  他嘴里虽说要走,手上却没放开我。目不转睛地瞪他半晌,在心里叹口气。
  “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带我去凑热闹吧。”
  诶~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街上清清冷冷的,只有马蹄啪嗒啪嗒地敲打在青砖路面上发出的脆响。坐在马背上隔岸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喧嚣繁华,高低错落的楼阁里晃动着凌乱的人影。
  江岸的这边冷寂寥落,那一边却是火树银花,歌舞生平。偶尔会从幽深不明的地方窜出绚丽的烟花,在长空中划开一道明亮的轨迹,爆开瞬间的烂漫菲糜。
  简荻伏在我的耳边问,要不要过去。我点点头,他扬鞭在空中虚击了下,白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丝竹管弦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越过白皙的汉玉桥,忽然被数不胜数的彩绫迷住了眼帘。水云泽的岸边,少女们穿着彩衣,将手里的荷灯缓缓推入水中。精巧的纱灯,镶嵌着晶莹的琉璃风罩,承载着少女心中美丽的梦飘向远处。
  白莲轻轻摇曳,树梢上的花灯婆娑着光影,天上此起彼伏盛开绚丽的烟火,将江岸边女子们的脸纷纷闪亮。
  年岁轻些的女孩子们相互熙熙攘攘,彼此推搡着手脚,争着要把对方手里的花灯放进水中。风华正茂的女子独立在水畔,双掌合什默默祷告着什么,偶尔抬头望向天上的弯月,露出羞涩的笑靥。
  我回头望了眼简荻,他的唇角盈着笑,看着眼前流芳的夜景。他的脸上带着傲然的神色,仿佛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我听到他用极轻的声音自语,这就是风莲最美的时刻啊。
  “公子,我们也去放荷灯吗?”打破了这一刻的无声,我问道。
  他低下头,朝我粲然一笑:“不,本公子带你去抢荷灯!”
  “啊!?公子……”
  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已经催马向水云泽的下游跑去。女儿们的莺歌燕语被抛到脑后,穿过林立的轩馆,里面觥筹交错的人影瞬息间晃过眼角。
  香烟飘袅,浮华万丈,这是红尘中最繁华的一幕,让人迷醉,沉沦不醒。
  十里流光波相照,笙歌飞上玉楼腰。
  水云泽的下游没有方才女儿乡的妖娆迷人,这里聚集着很多等待荷灯飘过的少年郎。偶尔看到一两盏顺水而过的花灯,总能看到一群少年争着去捞取。
  “丫头,你说今儿个咱们能抢到几盏荷灯?”
  简荻一脸跃跃欲试,他翻身下马,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
  “公子出手,哪还有旁人的份,我说咱们今儿个准能横扫千军。”
  虽然抢花灯是男子的乐事,但我还是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也想试试身手捞它一两盏上来。
  “呵呵,花丫头倒显得比本公子还心急呢。”
  他戏谑地笑了,将马拴到树下,拉着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
  “公子你真的是来抢荷灯的吗?那位置怎么可能有灯飘过来。”我不满地叫道,简荻挑的位置刚好是一处死角,水流几乎不会经过,更何况是顺水而动的花灯。
  “笨丫头,岂不知愿者上钩的道理?”他眨眨眼,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安静地坐等花灯飘过,耳边不断传来少年因为捞到花灯而爆发的欢呼声,我等得不耐烦了,干脆站起来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河里随处可见彩色的花灯,顺着水流荡漾在白莲之间。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竹竿,竿头上缠着钩子。有的人运气好,一竿下去竟能捞起两只荷灯,引得身边有人来争抢。
  我无意和他们去争,只想着岸边是否会有漏网没有被捞起的荷灯,我就顺手拣了去。
  正想着,一盏白色的荷灯轻袅地飘了过来,奇怪的是竟无人去捞它。少年们忙着争抢那些彩色的花灯,却无人瞩目这盏精巧洁白的荷灯。
  探出身子伸手去够,险险地将它从水里提了起来。整只灯的灯托不大,刚好够我一只手掌。十余片花瓣组成的荷灯里没有灯芯,倒是斜放着一张卷起的绢纸。
  好奇心起,我将里面的纸卷拿出来,借着夜空中闪烁的烟火看去。上面写着几行字,意思不深,倒是字体很是娟秀,让人无限遐想写下这笔字的女子该有多么的清丽动人。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署名那里,写了个纤细的‘笙’。
  我举着花灯兴高采烈跑去给简荻看,可惜他淡淡扫了眼那花灯的颜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丫头,这灯可是你从旁人手里抢来的?”
  我摇头。
  “从水里捞的,我看没人理它,便捞上来了。”
  “呵呵,这种颜色,旁人是不会理睬的。”
  “为什么?”
  我将灯拿在手里把玩,其实这荷灯做得还怪精巧的,荷花花瓣一朵覆着一朵,连脉络都刻画得极精细。透明的琉璃风罩盖在花蕊上,里面立着只白色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种白色的荷灯,是男子放的。”简荻说着,从我手里将荷灯取了过去。
  “男人也放荷灯吗?”
  “放啊,女儿节也会有男子做了荷灯放到水里。只不过颜色做成白的,好区分女子的,恐旁人取错了。”
  烛光晃了下,将简荻的脸笼入半明半暗的夜色中。
  “可是会有人取走男人做的荷灯吗?难道女人也会来抢荷灯?”疑惑地问了句,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是来抢荷灯的。
  “傻丫头,这些男子啊,做了白色的荷灯,是专等情人来取走的。旁人见了这种颜色的荷灯通常都是不予理睬,只有心上的那个人,一见了这个颜色就知道,是专等着自己来取的。”
  一道烟火划亮夜空,照亮了简荻的侧靥,和他手中的白色荷灯。我望着他,他出神地凝视着水面。
  白马在树下低沉地嘶鸣了几声,甩着头打了几个响涕。
  又一道烟火腾空而起,烟花四散而落,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简荻回过头,轻柔地说道:“丫头,以后每年的女儿节,你也来放荷灯吧,然后我去抢,抢到了手永远也不给别人。”


第三十七章 绿汀明月夜
  镜花水月总是空,
  玉笙吹醒碧华梦。
  未曾来得及回答那句话,他已经翻身上了白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对我笑道:“丫头,既然出来了,干脆陪本公子玩到底吧。走,带你去见识男色。”
  脑子里轰得一声爆发,从来没发觉简荻是如此善解人意……
  痛快地伸手过去,他握住我的手腕,却迟迟没有拽我上马。我抬头望着他的脸,他淡染的眉峰正慢慢拢起。
  “怎么一说到男色,你这丫头就兴致勃勃的样子,果然是个好色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也大略能猜出来。
  我理所当然地笑道:“不是公子要我见识吗?怎么反倒怪起丫头好色了?”
  他忽然又换了副不高兴的神情,郁郁开口:“你这丫头从来就是不知羞,连表面上那点矜持也不会做做样子。”
  我捏了下他的手背,唇边满是笑意:“有阿荻在身边,还有谁能欺负了为兄去?在你面前我可曾有过矜持的一面,还废话些什么?”
  他一怔,随即呵呵浅笑出声。硕大的烟花适时在高空炸开光束,一丝妩媚,一点妖娆,流淌过面前这张艳若桃李的脸孔,让我不由地看得痴了。
  腕上吃力,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到他的胸前。他的身量只比我略高些,胸膛还显得单薄,却仿佛凝练着无穷的力道。我倚靠在他的胸口,马儿扬蹄,将天边绚丽的烟花遗落身后。
  水月阁毗邻绿汀明月溪,是风莲城中花名最胜的男娼馆。简荻一路告诉了我许多关于这座流莺馆的奇闻趣事,内容无非是卖油郎独占花魁,或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的传奇花边。
  他讲得兴高采烈,我也听得极是认真。等他讲完,我总算了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简小屁孩绝对是这间群芳花馆的常客。
  东皋不禁男风,甚至在坊间还以性好男色引为追崇的风尚。回想起含章宫中曾经看到简荻和华容公子之间暧昧缠绵的一幕。我又突然有了新的顿悟,这小屁孩似乎还是个专吃美男的主儿。
  到水月阁前下了马,早有守侯一旁的童儿接过缰绳把马牵走。我留神看那几个孩子的穿着打扮,都是颜色艳丽到扎眼的衣料和浓重的妆面,尚显稚嫩的脸上却满是硬装出来的风韵。
  和想象中的有些差距,感觉倒像几个跳梁小丑在面前晃动。我忍不住嗤笑了声,简荻回过头望我一眼,那神色间仿佛是说就知道我会如此。
  因是依托着山溪而建,水月阁比其他的轩馆行辕更多了份氤氲的雾气,也多了份引人遐思的神秘。在浓散不化的白雾里,一层叠过一层的飞纱从楼阁中飘曳而出,悠扬在一片白莲碧水间。
  水月阁没有砖砌的四壁,阁楼的四角飞檐上高悬着火红的宫灯,被夜风一带,滴溜溜乱响起铃声。灯下悬挂的流苏从二楼直垂到了一楼的门廊外,拂过每一个路过人的肩头。
  这可真是处俊俏风流的好地方,站在楼外能看到里面明亮得一如白昼,却又被层叠的纱帐遮去了视线,瞧不清那些随处晃动的人影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淡淡地瞥了简荻一眼,跟着他走进水月阁去。
  脚丫子刚跨进门槛,不知是哪里钻出股媚人的香气先袭面而来,一个低沉恭和的声音随香而至:“多日不见,二公子更显清健了。想是身边有佳人想伴,惬意舒心得很呢。”
  厄……表面谦恭话里藏话,这个鸨儿不是一般人啊,居然敢寻简小屁孩的不是,而且还精通绵里藏针的语言技巧。
  我赶紧抬头看过去,如此有胆色的人物从我踏上东皋国土就再没看到过,当然除了那次意外的采花男主。
  说话的是个身量高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朴素的青衣,一张修正清爽的面孔。脑海里自动把他与刚才门外所见的那几只群魔乱舞一对比,我立刻对这个毒舌男产生视觉好感。
  干净利落的装扮,气质不俗,堪当东皋第一大男窑子的当家人!
  心里想着,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艳羡的神色,简荻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回头看我时,脸上闪过错综复杂的表情。
  如果不是他冷哼了声拽着我直奔二楼,恐怕我的口水当场就会冲刷了水月阁的地板。我边扼腕惋惜边回头无限凝望着立在灯影下的青衣男子,心里大声呼号兄台你们这里接纳后勤志愿者不……
  几声娇笑从耳畔流过,一阵浓烈的熏香杂在绵软的绣帕里蹭过脸颊,我的视线被走过身边的妖娆少年们吸引了过去,他们看到简荻时明显一怔,含情的眉目再转到我身上时,立刻换成了厌恶。
  冷汗,也不用转得这么直接吧?我脆弱的超龄花季少女心啊~碎成一片片飘在香风中。
  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仿佛男人的腰天生就是如此柔软,他们一个个迈着极优雅的步伐走下楼去,待香风过后,木阶上扔着几方绣帕。
  哦哦哦哦~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私遗信物?暗许芳心?
  我满眼放光芒地凝望着简荻,他皱了皱眉,叹口气:“诶,带你来真不知是对是错。”
  “公子,那些手帕……”我指了指台阶上的[芳心],“你不要吗?”
  他瞪我一眼,决断答道:“不要!”
  “那我可不可以……”小鹿在心里抨抨乱跳。
  “不可以!”说完,拽着我的手继续爬楼。
  呜呜呜呜~小屁孩欺负人!自己不要的也不许别人捡……
  小手帕们,今世无缘再见了~
  默哀完,简荻开始九曲十八绕地带我穿梭在二楼的厢房间。看他左拐三间右转五间,脚下步伐未曾有半点停顿就知道此人相当熟悉这里的地形。
  拐到再也无路可拐时,简荻停住脚步,忽然转身双手握住我的肩膀。
  “丫头,等下进去后,不许尖叫不许傻笑,更不许流口水。”
  他的脸上是从所未有的认真,我越过他的肩膀望了眼在他背后厢房的月门,雕花长窗将那房间隔断出绝佳的幽僻,漫漫扬扬的月白纱帐更是将房间笼在模糊不清的暧昧中,显出过分的清冷。
  荷花悠远的清香在夜色下浮动,楼下流莺飞舞,笙歌散漫,一丈外是红尘,月门上高悬的飞纱缭乱,红尘后又是什么?
  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我顺从地点点头。
  “公子就这么小看我吗?”
  见识过公子兰和公子容那种夺人心魄的美,又整日和简荻这种绝色厮混,即便等下看到嫦娥下凡,我也不会有半分惊艳。
  “方才在楼下区区一个鸨儿就让你魂不守舍,你这丫头半分定力也无。”
  简小屁孩用鼻孔鄙视了我,他哪知道我这绝对不是惊艳而是艳羡,这种美人环绕的地方是多么有益身心健康的成长环境啊。
  “我保证我不傻笑不尖叫也不留口水。”
  我举起三指发誓,简荻目不转睛地瞪我半晌,转身走到月门前。
  一层又一层的月纱被拨开,风卷帘栊,月华透窗而入,隐约在长窗前斜倚着一个身影。淡薄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
  纱帐在风中不停翻飞,忽地被风彻底掀起,露出了窗前那人的容貌。简荻缓缓走过去坐到他的身前,我却再也挪不动脚步。
  他的脸被身后的冷月照得苍白,却掩不去眉宇间浑然的潋滟。每一次眉尖的轻颤,唇角的微动,都牵引着我的目光,喉咙里有些发紧,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做了几声清浅的叹息。
  他略偏过头看向我,一双翠绿的眸子闪烁在月光下。
  [啪]的一声,他手中把玩的珍珠串子断了线,散落的珍珠噼里啪啦跳荡在我的视线里,一颗,又一颗,在那双绿色的眼眸前此起彼伏。
  这是个极美的男人,即便是公子兰或华容,亦或简荻,也与他差得远了。
  目光有那么瞬间的呆滞,心里翻起阵阵波涛。我很想学风雅人士嘴里念着美人卷珠帘,走到他的身前挑起他的下巴,再用深情的双眸将他溺死在我温柔的眼神里。但简荻此刻像狼一样坐在美人的身边,而我的双腿也绵软无力地支撑着身躯。
  有一种美,叫千娇百媚惹人爱怜。
  有一种美,叫雍容华贵受人仰望。
  有一种美,叫夺魂摄魄浑然天成。
  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只是觉得这么看着他,就是件很幸福的事。原来绝色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只是我从前一直没有见过。
  “抱歉。”
  “啊?”
  “珠子突然断了。”
  “哦。”
  “姑娘请坐。”
  “谢谢。”
  坐下了,脑子里还是不清醒。直到手臂上传来痛感,下意识转头去看,正对上简荻恶狠狠要吃人的目光。
  “之前你答应本公子什么来着?这会儿子全当了耳旁风吗?”他的口气不善,我紊乱的心跳终于归了正轨。
  “我没傻笑也没尖叫,更没流口水啊。”粉冤枉地望过去,顺便眨巴眨巴眼睛。
  “你,你这样子还不如……”无数眼刀飞来,我被扎得体无完肤。
  一边和简荻小声嘀咕着,我观察着美人的神色。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那张薄抿的唇角微微挑起完美的弧度,细长的眼梢也扬了起来。
  美人浅颦轻笑,我销魂地欣赏着,嘴里不由地冒出问题:“你叫什么?”
  他怔了下,依旧笑着答:“来这里却不知伶人的名字,姑娘是第一个呢。”
  他说的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让我认为不知道他的名字果然是件很不对的事情。
  “碧华,姑娘叫我碧华就好。”
  他有双勾人的绿色眸子,碧华,果然是再适合不过的名字。
  “碧华,你的眼睛像绿宝石,很美。”我由衷赞叹。
  他坐在窗前,衣袂卷入夜色,隔了半晌才说道:“伶人本是蛮族的流民,族中多是异色眸发的人,姑娘倒不须见怪。”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们一定没你好看。”对于美人,我一向不吝啬赞美之词。
  “姑娘谬赞了。”他客气回了句,语气生疏淡然。
  赞过他美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我这几句话恐怕还是他所听过最不动人的言辞。耸耸肩,我靠向椅背,继续欣赏美人容貌。
  碧华起身走到简荻面前,执起桌上的玉壶为他斟了满杯酒。简荻端起酒杯,暧昧不明地和碧华对望着,慢条斯理将整杯酒喝了干净。
  又是一杯酒斟满,又是默默对望中一口喝干,他们两人的视线一直未离开彼此。
第三杯喝完,简荻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滴酒从翠玉杯口滑落,拖下一道绵延的痕迹。
  也许是眼前的景色太过诡魅,也许是他二人太过美丽,我无声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这暗香浮动的夜色越发暧昧起来。
  “他最近没有来过吗?”
  简荻探头过去,伏到碧华的侧靥。风托起美人的丝丝黑发,擦过简荻的脸。
  “前日来了,今儿个说是要来,不知为何还没出现。”
  他断断续续的浅笑出声,双手搭在碧华的肩上,笑得像只难以餍足的猫儿。
  “怎么?连你也留不住他的心了?碧华的魅力不够了呢。”
  碧华的唇扬了又扬,绿眸在暗夜下闪着灼灼的光彩。
  “殿下早就明悉于心,却还要来故意气人吗?”
  “怎么敢呢?别叫我殿下。”
  “那叫什么?请二殿下指点。”
  “叫公子,在这里我只是公子而已。”
  “一个……和他一样来寻欢作乐的公子爷吗?”
  简荻点点头,一手捏住碧华的下颌。
  “下次别再叫错了,错了是要受罚的。”
  “爷您说笑了。”碧华的眼眯成两道缝,将那双绿宝石掩藏住。
  水月阁外传来喧闹声,碧华将简荻轻轻推开,走到月门前。
  “是他来了,公子您最好避一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碧华的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神色,“我去拖住他,您最好趁现在就走。”
  说完,他闪身出了厢房,简荻也毫不犹豫地跟着抬脚走人。瞬息间,偌大的轩厅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傻坐在椅子里,无人过问。
  眼前浮现简荻和碧华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他说今夜带我来欣赏男色,而我也确实欣赏了一出绝无仅有的男色。可是不对,心里的某个地方告诉我不对,什么东西失去了,什么东西留下了。
  过了不知几盏茶的工夫,还是没有人回来,连我坐在椅子里的姿势都没有改变。略动了动身子,感觉脚有些麻,我弯下腰揉了揉脚踝,衣袖不经意间擦过桌面,桄榔一声砸掉了那只翠玉杯。
  破碎的翠玉在月光下散落一地,伸手过去捡起一片,指尖蓦地痛了下。
  玉盏杯倾,原来碎玉也能伤人。
  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没来由的愁绪,没来由的在意。打起精神,我站起来准备出门,窗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野猫,到窗边来。”这一听就是简小屁孩在叫我,我走到窗前看向楼下,简荻正骑在白马上仰头望着我,“快下来,咱们该回家了。”
  我看了他半晌,在他又要开口前说道:“好,公子等我这就下楼去。”
  他突然笑了,摇了摇头:“不,你现在就跳下来,本公子接着你。”
  ……小屁孩你又发什么疯,居然要我从这么高的水月阁上跳下去?
  我狐疑地看看他,再目测下二楼的高度,扯扯嘴角嚅嗫道:“公子你确定不是要摔死我吗?”
  “你不相信我吗?”他的脸上依旧盈着笑,只是那笑中仿佛多了些坚持,多了份笃信,“小野猫当初咬人的胆色哪去了?不敢跳还是信不过本公子呢?”
  他座下的白马不耐地刨了几下蹄子,打个响鼻。夜色逐渐浓重,荷塘里的白莲已经模糊得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他凝神看着我,身上的白衣与白马几乎融成一体,擦过他唇畔的是我曾悉心梳理的青丝,他的眼中只有伫立在窗边的我。
  奋力下跃的那个瞬间,那双眼眸逐渐清晰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个念头,此刻即便是摔得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第三十八章 瑶瑟怨不成
  燕声远过潇湘去,
  十二楼中月自明。
  “浮生长恨欢娱少……”
  晨起对镜梳妆随口念了句,头上顿痛,篦齿扯下一根长发,脑子倒是瞬间清醒了不少。
  “姑娘又在说什么怪话?”背后响起清瓷略含责怪的口吻,“昨夜和公子那么晚回来,方才若不是我硬拉姑娘起来,还不得被整个府里的人耻笑了去?”
  我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默默聆听着小丫头的教诲。昨夜和简荻回府后,我推开厢房一眼就看到端个晚娘脸的清瓷正坐在我房里,桌上的烛台座上堆了小山似的烛泪。
  心虚不已地慢慢蹭到她面前,挽个笑脸出来:“清丫头这么晚还不歇息,当心明日起来容色憔悴啊。”
  “哼!姑娘看来是不晓得夜深不宜迟归的道理。”她气臌臌地瞪着我。
  “呵呵,呵呵,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句话立刻天雷勾动地火,那边怒了清丫头,拍桌而立。
  “再晚几个时辰,姑娘就干脆不用回来了!!”
  于是我在清瓷的怒目下更了衣安了寝,早上又被她抓起来梳头碎碎念。
  “所以说,姑娘家就要修仪容、端仪态、稳行止、知廉耻、正品行。”
  碎碎念,碎碎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少说、少看、少闻、少问,意不动而形不摇,方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德行。”
  “那个……”
  小小声刚想要反驳,头顶再痛,估计头发又少了……
  “即便是和咱们公子出门,姑娘好歹也该注意些分寸,该矜持时要懂得矜持,不能自降了身份。”
  碎碎念,碎碎念,这次换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委屈答道:“我知道了。”
  铜镜中清瓷满意地点了下头,手里的活计也算是告一段落,从妆奁里挑了根红玛瑙簪子插进我的发间,扶正了簪头垂下的几颗明珠。起身更衣,换了身天青色的冰绡荷摆裙,臂上搭条漫雪纱绫拖在脚边。
  额心一点绛红朱砂,描上朵五瓣梅花盖了,唇点薄丹,眉染远山。
  镜中映出的自己,虽说不上风华卓绝,也算得颇有韵味。用清丫头的话说就是乍一看有些仙姿缥缈的气度,再一看落落大方,仔细看……恩恩,大概意思就是只能那个远观,不宜近看。
  用过早膳,被清瓷扶着手臂弱柳拂风一样地挪步回到外书房,轩馆花圃里的芍药花团锦簇,廊下的绿藤迎风摇曳,金架子上的翠羽见了人,呱呱叫了几声,上赶着用清瓷的口气学了几句“慎行,慎言。”
  扑哧笑出声,清丫头撒开手跑到架子下,煞有其事地训起鹦哥。什么之乎者也的,也亏得她肯和只鸟儿较真。
  “我就说了,早起来还是姐姐这里风景最好。”
  不和谐的嗓音打破了美好的晨光,简荻后院的某位美人不请自来。晨曦的微光轻柔地洒在美人的脸畔,映着粉黛华服金步摇,美得夺目,过分得张扬。
  “清瓷,这位是……”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美人。
  “这是公子去醒月国之前收在府里的白姑娘,歌舞双绝,东皋无人能出其右。”清瓷如实作答,眼神瞟过来时带点轻蔑。
  原来是个舞姬,这府里恐怕就是三等奴仆也比她的地位来得高些,奴仆可以是心腹,姬妾却只是用来装点这整座紫宸府的风花雪月。
  “白姑娘,你好。”
  她神色间一怔,可能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慈眉善目地与她问好。恍惚记起来管事曾说白美人的丫鬟被群殴了,许是面前这位吧……
  “你,你好。”她跟着答了句,突然跺下脚,嗔道,“我不是来问好的!”
  “那你来干吗?”我保持笑容看着她,她脸上微微一红,咬住菱唇,皱着眉站在日光下。
  薄嗔的娇态,精巧的面容,她倒挺像只可爱的陶瓷娃娃。
  “串门?”
  “聊天?”
  “借钱?”
  我一连问了几个,她都是摇头。我问烦了,干脆走上前一步,她惊得退了下,被身后的石阶绊了脚,打个趔趄。
  “白姑娘小心。”自然伸手拉她一把,想不到她的体态过于轻盈,竟将她连带着拉进怀里。
  厄……将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抱个满怀的感觉,真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
  我松开手,她迅速退后一步,和我保持安全距离。看我时脸上多了份红晕。
  “我来,我来是为了送荷灯……”她越说脸越红,最后干脆声不可闻。
  “啊?送我的?”我也跟着脸红,好直接的表白哦。
  “不是!”她猛地扬起声,“是送给……给公子的,昨日女儿节公子没有回府,各位姐姐们的荷灯做好了却……所以……”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我才知道是给简荻送荷灯的,刚才自己表错了情,还以为这东皋连女女都流行……
  不过话说回来,小屁孩家里十几位美人等着往他手里塞荷灯,昨天还拉着我到处抢,简直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
  “送公子的东西,姑娘该去紫芜轩,怎么送到我门口了?”
  “公子每日回府,不过是姐姐这里坐一坐就歇息了,我们这些人想见公子一面也难。”白美人说着,哀怨地扫我一眼。
  如此这般啊,这可就是简小屁孩的不对了,后院放着那么一群倾国倾城的美人不去广施恩泽,每天跑我这来大眼瞪小眼干吗?
  也不对啊,他天天外面酒色犬马,我还无聊得快发霉了呢!
  “我看白姑娘有些误会,公子待我也并无亲厚,不过是偶尔来我这里叙几句,什么每日云云的,道听途说而已。”认真纠正美人的错误概念,顺便暗示她我可绝不是她感情道路上的假想敌。
  “姐姐既然如此说,那这灯……”尽管白美人一脸的抵死不信,还是柔柔说道。
  头疼,紫宸府后院起火,我是该做那灭火的甘霖呢,还是助火的东风?
  沉吟片刻,对白美人必恭必敬地说道:“姑娘既然信得过我,就把灯留下吧,公子回来时我自然交到他手上。”
  白美人又是一脸不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抬高了八度音唤来丫鬟。一时间花圃的小径上摆满了各式花灯,颜色更是缤纷绚丽,其中竟还夹杂了不少白色荷灯。
  我指着地上那数盏白灯,颤声问道:“这,这怎么还有男人做的灯,难道府里还有男侍?”
  白美人见怪不怪地看着丫鬟们把灯摆好,转身告辞时,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紫宸府里服侍公子的美人倒有一多半是男子,难道姐姐竟不知吗?”
  美人前脚刚走,简小屁孩后脚进了院子。见他从廊下拐了出来,我也摆出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本公子的美人,抱起来可好?”他的唇边盈着诡异的笑,眼角一抽一抽的,俊俏的小脸看起来格外扭曲。
  “哦,还不错。”盯着地上的那些荷灯,我懒得看他。
  “看来本公子该让你和白舞雪多相处相处才好。”他的口气开始狰狞,跨步直朝我而来。
  我理直气壮看向他,理直气壮回道:“又不是我调戏了她,公子也值当生这么大的气?”
  他蓦地停下脚步,怔了怔,随即换了副风清云淡地口吻说道:“本公子心情好得很,哪来的气?丫头莫不是嫉妒本公子受人仰慕,吃醋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和我并肩看着地上那些花灯。
  “醋先不忙吃,我倒是有件小事要求公子呢。”
  “有事求我?”他侧头看我,上下打量。
  “是啊,公子每日早出晚归,我一个人在府里甚是无趣。”挤出个很受伤的表情望着他,“不如公子吩咐管事,许我每日出府逛逛吧?”
  话说完,继续望着他,他面无表情的回望着我,我们相望在缤纷花簇绿藤摇曳中。
  “想出府去?还要每日都出去?”
  隐约听到了磨牙声。
  “恩……不合规矩的话,三日一次也可。”
  有商有量,再说不难。
  “丫头还知道这府里的规矩?”
  磨牙声越发清晰。
  “很难办的话,七日也行啊。”
  妥协的最底线,口气不容商量。
  “你好象忘了谁才是这紫宸府的主子。”
  磨牙声没了,嘎巴嘎巴摩拳擦掌声不绝于耳。
  “看公子说的,紫宸府数您最大了,所以丫头才说是求公子呢。”
  诚恳地眨眼,再眨眼,可惜诚意没有传达到简荻的眼底。
  “既然知道,就别做非分之想。”
  呜~意料中的断然拒绝,只是……
  不再盯着简荻,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那些荷灯,缓缓说道:“这些灯做得可真好,一看就费了不少心思。啧啧啧,花瓣上还写着名字呢,想必灯里也藏着些情诗暗语,要对公子表情意吧。”
  小屁孩猛地扭过头,幅度大得害我担心他扭伤脖子。
  “丫头……小,小野猫?你要干吗?”惊惧的表情,真是许久不曾在他脸上看到了。记得上一次见还是在逼他换女装时,那一脸愤恨不甘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啊,让我暗爽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喵~”回他句猫语。
  “丫头!”
  “如果我把这些荷灯,打乱了次序随便送给后院的那些个美人们,公子你说紫宸府里是不是该有场难得一见的好戏啊?”
  挑眉看他,他的脸色从黑到绿,从绿到紫,恐怕也是深知妒令智昏的道理。
  “你不怕本公子现在就毁了这些灯?”
  “公子尽管毁好了,万事皆在人言,众口铄金。公子滔天的势力,却堵不上悠悠众人的嘴吧。”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小屁孩不让我出府,我就到处给他煽风点火,让紫宸府后院日日起火,夜夜不宁。
  他瞪着我良久无法成言,浑身压抑得抖成筛糠,估计气得不轻。
  这可真真是应了句老话,人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半月出府一次,三个时辰必须回来。”
  “七日。”
  “十日。”
  “成交。”
  在简荻的咬牙切齿中,我唤来清丫头,她看了眼她家公子不善的面色,磨蹭半天才走过来。
  “清瓷,给我备身男装,我要出府。”
  “啊!?”清瓷和简荻同时叫出声。
  简荻又跟着吼了句:“谁允许你现在就走!?”
  “别磨蹭,本公子今日要出门。”扔下那主仆二人,我径直走开。快拐过廊角时,回头冲简荻笑了笑,“刚才的约定,捡日不如撞日。”


第三十九章 疑是故人来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洗去脸上的铅华,换上清瓷拿来的男装,东皋的服饰崇尚华贵,以繁复为美,讲究色彩和衣料的搭配,再佐以细节处点睛用的精巧饰品,放下满头青丝,只将两鬓的发用丝绦缠绕着系于脑后。
  刻意将眉心的朱砂显露出来,撑开玉骨扇面,片刻工夫我已打扮得如翩翩贵公子,让站在一旁唠叨不休的清丫头也看傻了眼。
  “姑娘这么穿着,比起女装倒更显超逸。”她由衷赞了句。
  “是吗?”我端起折扇托在清瓷的下颌上,轻佻一笑,“本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一去不知要惹得风莲多少少女春心萌动,真是罪过。”
  她抬手[啪]地打掉扇子,用和她家主子差不多的神态嗤道:“姑娘还是收敛些为好,免得到时给咱们公子招惹麻烦。”
  “你倒是对公子很忠心啊。”
  “那是自然。”
  “清瓷,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丫头。”
  “连姑娘都是公子的,何况于我。”
  “……”
  说不过,干脆抬脚走人,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清丫头。
  风莲城着眼处风流繁富,单看那些亭台阁馆,便可知东皋民脂丰腴,百姓安居乐业。满街游走的商贩叫卖货物,其中有多半我都不识得,若不是清瓷跟随左右,我也无法领略这逛街的乐趣。
  眼看接近午时,清瓷又累又渴,颊边香汗淋漓。我招呼她在路边的小摊子坐下,叫了两碗冰镇乌梅汁。
  冒着寒气的瓷碗端来时,那漫溢的乌梅甜味窜入鼻子,真是叫人不喝闻着都舒服。此时谁也顾不得仪容,急忙地端起碗就灌进嘴里。
  冰凉的甜水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肚中,既解渴又解谗。路边的水云泽泛起丝丝潮气,绿柳低垂,被若有似无的风送过水面,留下点点涟漪。
  我笑看着清瓷又喝下第二碗乌梅汁,她的体质极是畏暑,平日在府里也净是往阴凉地方躲。看她陪我逛街逛得辛苦,我从袖中取出手帕,为她擦去鼻尖上的汗水。
  我旁若无人地为她擦完汗收起帕子,她却别过脸去,低声叫了句‘公子’。
  左右看看,确定简荻没有跟来,不过摊主那脸上有些刺眼的笑容让我恍惚明白了。
  多情的公子,痴心的丫头,刚才那一幕定是让人以为我在趁机占便宜。
  无所谓地笑了笑,抛下几枚铜子儿在桌上,我起身走出布棚,清瓷紧跟着出来,我回头看着她说道:“清丫头回府去吧,我一个人逛逛就回。”
  她坚定地摇头,反而迈步走到我前面去。望着她小小的剪影,我不再多说什么。
  打发了她,身后还不知随了多少眼线,想跟就跟着吧。
  “姑娘请留步。”
  耳边数声姑娘留步,直到手腕被人抓住,我才惊觉是在叫我。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老者正捏住我的衣袖,侧身伫立在我身边。
  厄,这样算是被搭讪了吗?老伯您这岁数有些不太合适啊。
  我盯着他打量,他面上稀疏的发须苍白凌乱,眼神也显得浑浊不堪。看衣着不像要饭的,风莲城富庶如斯,这半日走来还不曾见过一个乞丐。
  不要饭,莫非是要钱?拦路抢劫听说过,没见过七老八十的青天白日也敢出来充绿林。
  看外表他不是乞丐,看身板他不是强盗,那就只能是……
  “老伯,我不算命。”将他的手拨开,我温言说道。
  他一惊,冲口而出:“姑娘何以知道老夫就是那观星测地,批字算卦人称赛半仙的有缘人?”
  冷汗……谁和你是有缘人啊。
  “老先生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个方外高人。”勉强敷衍他几句,原打算他放我走路。几句话说出口,他仿佛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抓着我衣袖的枯槁五指更是用力,一拉一拽就把我扯到路边的算命摊子前坐好。
  “既然今日姑娘慧眼认出老夫,老夫也当不吝所学,倾囊为姑娘卜上一卦,测个吉凶祸福。”他青中泛黄的眼白正对着我,黑眼珠不知滚到了什么位置。抬手捋了捋胡须,露出满口残缺的牙板。
  [高人]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随口说了个‘命’字。
  那老者煞有其事地捻着手指,眯缝着双眼摇头晃脑了一阵,缓缓开口言道:“使也,从口从令,乃命。人之上,见则叩,是为命所归。”
  那双浑浊的眼蓦地睁开,瞪着我看了半晌。
  “姑娘面相不凡,如若今日听从老夫的劝告,他日必可鹏程万里,朝天阕。”
  我与那老者面面相觑,清瓷站在一边,看看我,又看看他。
  “还请老先生指教。”
  敛眉垂目,我轻声回复。
  “姑娘双眉含煞,命中注定孽债过重,姑娘若肯让老夫为你破了这点煞气,日后自然一生平顺,无灾无难。”他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正对向我眉心的朱砂泪痣,只等我点头,他就立时动手。
  我看着眼前那根弯曲成钩的指甲,甲缝里满是污泥,淡然说道:“老先生的卦算得极好,只是我不想破了面相。人之发肤,授之父母,不可损毁。”
  “痴儿愚昧!你若不毁去这命格,则终身都要受它所累。身背孽障,坠无底轮回地狱受苦受难。”他断喝了声,向前送出指甲。
  我抬起玉骨扇挡去他的指尖,站起身掏出锭散银:“受教了,这是先生的卦银,告辞。”
  拉着清瓷的手离开卦摊,不去理会身后接连几声的‘姑娘再请留步’。
  直到远远地看到水月阁翻飞的纱帘,我才蓦然想起刚才那算命的老者张口就唤我为姑娘,莫非他真是个什么世外高人?
  低头看看这一身行头,再仰首阔步走了几下,浑身做派十足。清瓷在身后小跑着跟了上来,呼呼喘息。
  “清丫头,本公子看起来如何?”很认真地问了句,顺便停步等她。
  她绕着我转了两圈,点点头:“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今日风莲城不知多少少女的春心都为公子萌动了。”
  好丫头!回去叫简小屁孩重重赏你,比[本公子]还虚伪。
  “本公子竟是如此完美吗?”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拿腔作势地扇了几下,不为纳凉,只为了扇动鬓角的青丝和单薄的衣袂。
  “公子,咱们回府吧,午膳怕是要赶不及了。”她拉住我的衣袖,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我扫她一眼,冷冷说道:“这如今惯得你比主子还会拿矫,本公子还没喊饿,你倒惦记上午饭了。”
  她委屈地扁了嘴,眼圈也红了。
  “我是怕公子走了半日饿着,难道也错了?”
  “哼!”摔开她的手,我踏步向前,更用力地扇着折扇。“本公子现在心情不好,要去寻开心,清丫头你若是无意相随,就回府去吧。”
  将她一个人丢在原地,我掩嘴笑着朝水月阁一溜小跑。
  碧华美人,我来咯~
  没有夜色衬托的水月阁,少了份魅惑,多了些淡雅。丝竹管弦从浮动的帘帐内宣泄而出,依旧看不清帐内的人影,鸨儿也依旧站在昨夜的那盏灯下,盈着淡漠的笑面对我。
  “姑娘今日又来了,想是迷上咱们碧华了。”今日鸨儿换了身灰袍,袍角滚绣着飞扬的流云。
  “呵呵……是啊,迷,迷上了呢。”我打个哈哈,目光早飘到二楼去,“碧华可得闲?我想见他。”
  鸨儿低头拨弄着手指,却没抬头看我。
  “想见咱们碧华的人太多,只是……”
  拿出锭金子,掂量着约莫三四两重,塞进鸨儿的手里。
  “碧华现在得空,我领姑娘去见他。”
  鸨儿的手仿佛会魔术,那锭金子瞬间消失了踪迹。
  再见到那张绝世的容颜,他没有意外我的出现,我也不为他的潋滟惊叹。择了昨夜坐过的椅子坐下,拿起昨夜那盏玉壶为自己倒了杯昨夜的酒。
  翠玉杯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在指尖流过碧绿的光华,轻浅地喝下一口,抿去偷洒在唇角的酒汁。
  这微微苦涩的琼浆,再回味却有了些甜,有了些腻。
  “今儿个姑娘是独自来见碧华呢。”
  他穿着身飘逸的白衣,倚靠在窗前。满头青丝盘在左肩,一根月白的丝绦从发中穿出,被他绕在指端把玩。
  我举起翠玉杯遮在眼前,透过杯壁看他。他的绿眸含笑,却无法看进深处。
  “是啊,昨日打碎了碧华美人的杯子,今日是特地来赔钱的。”
  他的笑转浓,将发尾也绕进指间。
  “姑娘可知翠玉难求,那杯子是无价的呢。”
  道不出名的幽香从他身上流溢而出,眼角的眸光晃过,带起阵阵心跳。
  “姑娘只是为了一只杯子而来?”
  薄唇微挑,挽起一丝戏谑的笑,他将手中的丝绦含进唇齿间。
  抨然心动,我的目光抑制不住地望着那双薄唇,唇间那条月白丝绦。
  “自然……不是,我是为了看望碧华美人而来。”
  嘿嘿干笑几声,掩饰我内心的慌乱。面前这男人实在美得太过妖孽,让人无法抵御那种侵蚀视线的美丽。
  “哦?见碧华一面……”他顿了下,“很难。”
  我跟着点头:“是难,要不是我舍了一锭金子给鸨儿,哪里就能见到美人了呢。”
  他怔了下,呵呵笑了起来:“姑娘以为一锭金子就能见到碧华?”
  “那……”
  “那是灰哥逗姑娘呢,只要是公子或姑娘来,灰哥定不会为难的。”
  厄……看来我那锭金子是摆明便宜了那毒舌的鸨儿。
  “碧华美人如果早告诉我,也能省下那金子了。”懊恼地嘟囔了句。
  碧华从窗边起身,一步一步跺到我的面前。挨近了身,他低下头,用那张漂亮的脸庞慢慢俯下来,凑到我的耳畔。
  “姑娘心疼了?”
  轻柔的语调,和缓的气息,在耳边徘徊。
  “古人千金难买一笑,我用这锭金子换来碧华美人一面,值了。”
  偏过头去,盯着他的侧靥,他的绿眸回转,正对上我的双眼。
  面前仿佛一湾碧绿深潭,将人沉溺。
  “姑娘喜欢唤人美人?”
  他口中呼出的气漫到我的脸上,有股桃花香。
  “不,只对你……”话说一半,及时收住,“或许还有其他人。”
  他呵呵而笑,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夜晚的碧华魔魅,白天的碧华爱笑。
  “姑娘真爱说笑,碧华失礼了。”
  敛了笑,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转身又倚回窗边望着我。
  这个距离好,方便我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姑娘,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碧华的问题好怪,来水月阁当然是为了寻开心。”
  收回视线,望着窗外的天高云淡。
  “可是姑娘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开心。”
  碧华,有没有人说过,说真话的美人让人讨厌?
  “碧华会擅心术?”
  “不会。”
  “碧华的样子,像一个人。”
  他有颗玲珑心,我瞒不过,也无须瞒。
  “是吗?很多人这么说过。”
  他也像浮云般淡泊地笑着,话音随风而散。
  “那些人怎么说,碧华像谁?”
  “像梦中情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笑洒了杯中的美酒。
  “姑娘还是放下那只翠玉杯吧,当心打破了最后一只。”
  “碧华美人真小气,破了可以再买。”依言放下杯子,看流光闪过杯口。
  “买不到,怎么办?”他歪着头问。
  “买不到,换一个好了。”
  半晌的沉默,他仍是笑,不停地笑,倾国倾城地笑。
  “姑娘来,只为了看碧华发笑?”他柔声问。
  “是啊,昨夜一见惊鸿难忘,碧华美人的丰姿已经深印我心。”
  “姑娘过誉了。”他的绿眸拢起,弯成新月。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我轻声说道。
  “雅趣呵……”
  粉黛娥眉,风花雪月。
  我的眼,从来只看属于我的那份天地。曾经含章宫是如此,如今紫宸府也是如此。越不出楼阁四角,也越不出本分之外。
  即便身入柔兰阁,我能看到的也只是那九曲阑干外的一轮冷月。公子兰是登天揽月的人,而我的眼却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他的脚下是什么,他的背后又有些什么,他的手段,他的谋划,他只让我看到了一抹孤寂,半点残月。
  在他的心里,我无须看的那么远,那么深,所以我也就安心地恪守本分。只是为了挣得安身立命的根本,把那些风华看淡,将心肠变冷。
  风莲城真的很美,只是这一次,我的身边换做了公子荻。他也只想我看到风花雪月,那么好吧,我就只看那些他所希望的。
  紫宸府的风花,水月阁的雪月……
  这不过,就是我该看到的一切。
  只是为何,又将昨夜那场无关风月的戏演给我看,说给我听?
  呵呵,这一场雅趣的风花雪月啊。
  一阵闷雷的声音撕破天际,下雨了。雨丝如瀑洒落下来,掉在荷叶上,如乱滚的珍珠。
  我起身告辞,碧华递过一把竹伞。碧绿的伞和碧绿的玉杯,还有一双碧绿的眼眸。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将我忘了。”调笑了句,他的脸微红,只是红得过于快了些,显出穿凿。
  一个称职的伶人,一个不称职的聊友。
  “姑娘让人一目难忘,碧华这里天天盼着姑娘芳踪。”
  走出月门时,我停下脚步,手里拿着碧绿的竹伞,认真地问道:“我扮公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吗,为何每个人开口都叫我姑娘?”
  他笑着说道:“姑娘不高兴的话,下次称呼公子好了。”
  “那也不必。”不再看他,只是转身出门的刹那,丢下一句,“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走出水月阁,刚迈出步子,鞋已经湿了底。撑开伞闯进雨里,水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打白荷,荷叶下躲着各色游鱼,刚抬眼,一角白衫晃过眼前。
  熟悉的白,熟悉的清冷。
  脚不由自主追了上去,石桥上伫立着白色的身影,朦胧在雨雾中。
  雨仿佛小了,因为再也听不到雨砸伞面的声音。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伞下的那角白衫转过来。
  抬起头,如玉的容颜,随意披散的青丝。
  只是,陌生。


第四十章 天高水云长
  昨夜风开露井桃,
  未央前殿月轮高。
  那日回到紫宸府去,手中举着碧竹伞,伞下的华服美裳却湿透裹着全身,雨水顺了衣角滴在墨玉砖上,溅起点点水珠。
  纶发的丝带早遗落雨中,不知丢在何处。满头发丝沉重地压在脊背上,沉得我几乎挪不动脚步。
  清瓷尖声叫喊中,夺过了我手中的竹伞,听不清她在耳边絮叨了什么,勉强露出个笑容给她,她却拼命擦着眼角,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这个傻丫头,分明是我淋了雨,她却又哭什么呢?
  掌灯时分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望着窗外的雨打芭蕉,心里想着花圃里的那些芍药,不知该被这场急雨蹂躏成什么样了。
  身上很热,心中一片冰凉,想睡,闭上眼皮滚烫地让人不安。我想我是病了,从这场雨开始,亦或是更早的某个时刻。
  喝下清瓷端来的药,百草煮成一碗的浓黑药汁让我皱紧了眉,她毫无退让地盯着我,甚至威胁着要去告诉公子。
  喝就喝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憋住口气,硬把那碗苦得不知味的黑汤灌下肚,几次想吐出去,却也生生地压下去。
  我不能吐,吐了清丫头保准还要再弄一碗同样的来。罪受一次就够了,何苦再遭一回?
  药很苦,再苦却漫不过心中的凉去,勉强闭上眼,碧华那张绝代的容颜晃过去,晃过来。
  [姑娘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开心吗,连碧华都看得出来。
  那么,他呢?他是否看出来了,或者,于他来说并无所谓。
  落霞江的江水很沉,岸边的桃花扯絮一般漫扬在天际。水袖翩翩,青丝缕缕。佳人巧笑妍丽,比飞花更显妖娆。
  阿荻,阿荻,会叫着我兄长却拧紧了面容,会无端浅笑却在下一刻敛去柔情的阿荻。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只能猜,却猜不透,索性躲了呵,躲到天高水远,咫尺天涯。
  快要睡去时,他冲进房来,见了什么便是一阵狠命的砸,吓退了旁人,他不管不顾,还只是边吼边拿些死东西摔个粉碎。
  他是将那些摆设当作了我来砸吗?何必呢,此刻我就躺在榻上,无力反抗,他何不直接冲着我来?
  半睁半闭着眼看他一个人抽疯,他砸累了,骂烦了,跑过来拽起我狠狠搂进怀里。
  他的手那么用力,抓疼了我的骨头,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一呼一吸间鼻腔里满是他身上的桃花香。
  “花不语你给我记住!你既然跟了本公子,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许你心里想着旁人,不管是你的人还是心,都只属于本公子!!”
  他在说什么,说得那么累,那么艰涩。既然很难说出口,又何必说呢?
  骗得过别人,骗得过我,骗得过自己吗?
  还是,说给自己听呢?
  “公子荻要得这么多,不觉得太贪心了吗?”
  地上的碎玉嶙峋,那些金的银的,曾经美仑美幻,如今只在灯下苟延着残存的光华。灯影婆娑,风吹帘栊。飞纱撞开了水晶帘,丁丁冬冬缭乱纷扰。
  “本公子就是贪心,所以你不给也得给,给得起亦或给不起,都由不得你。”他伏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咬牙说出。
  我的浑身都在疼,眼中望去一片模糊。铺天盖地的疼袭上心头,这雨怎么灌进了屋里,湿了谁的脸呢……
  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这一场来势凶猛的伤寒让我在床榻辗转缠绵了月余,每日里哼哼唧唧地早中晚三餐不断喝着清瓷端来的苦汁,更恐怖的是床头还坐着简荻那尊大神,一双眼下死劲地盯着我灌下去整碗药,他才边笑着塞块桂花糖给我,边用手帕为我擦去嘴角的药渍。
  自从那日之后,我俩非常有默契地闭口不谈此事。只是近来他又添了爱动手动脚的毛病,开始时还好,只要无视他就不再得寸进尺。孰不知宽容就是放纵,他倒越发舔着脸过分起来,现在学得像只八爪鱼缠在身上,死活也推不开。
  清瓷刚拿了药碗出去,他立刻凑过来,笑得一脸阴险。
  “丫头~”
  厄,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啥好事。
  闭上眼假寐,无视他的存在。耳边响起阵阵衣衫摩挲的声响,偷偷睁开眼扫过去,立刻惊得坐起半个身子。
  简荻脱了莹紫的外袍,内里穿着件湖蓝的长褂,衣料轻薄得隐约可以看到下面的肌肤。腰上松垮垮地束着根金银线混织的锦带,锻面上绣着数朵妖异的黑色莲花,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荡甚是刺眼。
  “公子这早晚脱衣服干吗?”嘴里含着桂花糖,糖又糯又软,很快化在唇齿间。
  他将紫袍甩到檀木椅中,三两步便挤上床来,双手老实不客气环在我的腰间。我推了他两下没效果,干脆省下力气继续吃糖。
  “快入秋了,地上冷。”他答得干脆利落,扭着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我的目光很自觉地顺着他尖俏的下巴滑到领口处,挽起的结扣不知何时被他蹭开了,露出线条柔和的锁骨,随着他的每一下动作,和缓地动着。
  “冷的话脱衣服干吗……”有些不知所谓地问他,目光却没有移开过。
  “两个人挤才暖和。”他的喉结因为说话颤动了下,我听到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不过,这也似乎和脱衣服无关吧?
  “丫头,糖好吃吗?”感觉他说话的气息喷到了脸上,我不舍地移开视线,蓦地看到面前一双放大的凤眸。
  简荻用鼻尖蹭了蹭我的嘴,上挑的眼角斜斜地凝在我的脸上,那双眼却不转瞬地盯着他刚蹭过的地方,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还要不要再吃糖啊?”
  意识早就神游他方去了,跟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嘴里又被塞进一块糖。桂花的香气充斥在鼻端,他的喉咙里发出像猫一样的呜呜声。
  “本公子也想吃糖……”
  他的脸贴得更近了,近得我能看到他的瞳孔中映出自己那张呆滞的脸。
  “糖,还有很多……公子尽管吃啊。”磕巴着说完,他的唇已经徘徊在我的唇间,甚至有意地让我感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碰触。
  猛地退身,他却迅速地欺过身来,两张嘴之间再也没有缝隙,紧密地贴合到一处。脑袋后仰撞到床板,咚一声,疼得我皱起眉头。
  他闷笑着裂开双唇,露出白皙的牙齿。我转动脖子想离开他的唇,刚一动他的手已经捧住我的脸,死死地固定住。
  呜……被小屁孩给强吻了。
  脑子里虽然意识到了面前发生的事,可惜我却是有心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他越吻越开心,最后竟然笑着放开我。
  “嘿嘿嘿嘿,亲到小不语了。放心吧,本公子既然和你有了肌肤之亲,就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他说到[亲]那个字时,刻意咬得很重。我很想一巴掌把他扇飞,再顺便告诉他这是很幼稚的行为。可惜因为刚才那阵狼吻,我现在急需氧气只好大口地喘息着,半个字也喷不出来。
  “恩,糖真甜。”说着,他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被他气到面孔龟裂七窍生烟,抖着兰花指怒道:“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呢?有事吩咐了,也好大家清净!”
  他忽然露出极委屈的表情,扁扁嘴。
  “丫头你吼我……”
  厄,拜托别在这种时候装无辜小白兔……
  “你,你亲过了不认帐,始乱终弃……”
  我快吐血了,颠倒是非黑白眼前这只无辜小白兔实在是个中高手。
  头很疼,看来还是床板更硬些。
  “是我错了,我不该对公子始乱终弃,我认罪。”
  对付无赖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无赖,或者干脆装死。于是我躺下装死,闭眼,心里默念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丫头,睁眼,看看这是什么。”简荻用轻柔的口吻妄图哄骗我睁眼看他,那感觉像极了戴着小红帽的狼外婆。
  不睁,打死我也不睁。
  “再不睁眼,本公子又要亲你咯。”这次他的声音近得能直接吹进我的耳朵里。
  呜,事实证明农奴翻身当家是被压迫得实在忍无可忍了。
  睁开眼,瞪过去,他手里正提着个香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桃红色的香囊像把倒吊的小蒲扇,上面密密地绣着牡丹争艳,织脚精细,嫩青的滚边上缀着一颗颗浑圆的珍珠粒儿,被日光一照,闪过莹润的色泽。束口的绞带是条七彩线拧出来的织锦盘扣百结绳,一条绳上盘了不下七朵攥心梅花,每朵花蕊里都镶了绯红玛瑙珠子,绳头上串了坠角的银铃,铃声清脆。
  “真漂亮。”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只香袋细细地看着,从来都对这些精致的小巧玩意上心,虽然不怎么爱在自个儿的身上戴,但是弄来无数堆在面前看着总觉得无比舒坦。
  “喜欢吗?喜欢就收着吧。”简荻见我喜欢,随口说道。这会儿无辜小白兔不见了,又恢复成平日里慵懒贵族猫的模样。
  极度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对方还是外表如三月桃花般俊俏内在阴险城府甚深的简荻。
  “丫头,也给我绣一只,本公子喜欢凤求凰的绣图。”说完也不理会我的脸色,没事人一样爬下床去套上衣服,再没事人一样地踱出房去。
  我捏着手里那只香袋,早在一边悔青了肠子。
  人才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才能突显价值,于是清丫头被我当成人才抓了过来。养病期间顺道练习女红,可怜我活到如今这岁数才开始学习姑娘家的起步课程。
  清瓷听我开口要求学刺绣,一双眼闪着感动莫名的泪光,对她家主子更是崇拜得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合着他们一主一仆全是见我受罪就爽快,把人生快乐构筑在我的痛苦之上。
  “诶呀!姑娘那里不该那么绣,得回针,回针。”
  清丫头原本就聒噪的性格如今有了用武之地,整天在我耳跟底下唧唧呱,唧唧呱。
  “我的天啊,都说多少次了,收线后用界针法,把经纬界清楚。”
  唧唧呱,唧唧呱。
  “快停手!别扯那缎面,不平整是因为姑娘绣的手法不对,面子没绷好。天啊,姑娘你这是得糟蹋了多少雀金线进去。”
  仍然在唧唧呱,唧唧呱……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要自寻灭亡,于是我华丽地爆发了,把手里的针线活远远扔出去,就差跑过去再踹上几脚。清瓷心疼地眉毛打成十七八绕,捡回来掸干净了又塞回我手里。
  “绣不好就慢慢练,练到能绣出拿得出手见得人的。”她恶狠狠地嘱咐了句,继续鞭策我。
  严师出高徒,那是因为当徒弟的有天赋,清丫头在漫长苦痛的教育过程中终于领悟了这个道理,也对我呈现半放弃状态。
  “绣不好的话……就这样吧,反正能看出是个什么东西就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
  呜,关键是连我自己都看不出绣的是个什么啊……
  “清丫头,我平日对你不薄吧。”转头求救地看着她,清瓷瞬间警戒起来,隔了好半晌才点点头。
  “恩,姑娘对我很好。”
  “那,公子要的凤求凰的香袋能不能……”
  我话还没说完,她立刻意正严辞地说道:“姑娘连想都别想,公子要的是姑娘亲手绣的东西,那是将心意一针一针绣进去才显得金贵,再说姑娘这半个月能绣成什么样,公子心里比谁都清楚着呢。”
  换句话说简小屁孩是摆明了难为我,既然知道我半个月工夫学不好什么女红,还张嘴就要凤求凰的香袋,其心可诛。
  彩绣冰纨,细描烫金。
  过了几日,我将勉强完工的凤求凰香袋双手过头奉到简荻面前,他拿在手里反复看着上面的绣图,眉宇间看不出喜怒。
  “丫头,这就是本公子要的凤求凰?”口气乍一听还算平静。
  我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他端秀的小脸沉静似水,压抑了好半晌工夫,颤着声问我:“可是本公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上面就是副小鸡吃米图。”
  “哈哈,哈哈,改良版,改良版。”
  抬眼望过去,简荻的额角已经绷出十字青筋,于是我明智地选择在他爆发前脚底抹油撒了鸭子。


第四十一章 采菱笑语频
  采菱驾舟泛平波,
  波上客家笑语频。
  桃花开了漫天,遮去碧空,抬手去捡那一树花枝,却惹来落英如雨缤纷,竟是下了一场菲靡绚丽的桃花雨。
  再转眼,桃花落尽,春去秋逝,雪静静地落在紫宸府的墨玉石阶上,八十一级的芙蓉玉篆台阶压满了洁白的雪。
  雪落无声,雪中高台之上伫立的紫衣男子,盈着浅笑与我遥相对望。高挑的身段衬得身上一袭紫衣翩飞,鸦墨长发纶在金冠之下,却比那一年在花树下又长了如许。
  一丝浅颦,一丝眸底的流光,都不复见当年少年玉面时的模样。如今无端的让人心跳,身不由己想要躲开那两道烫人的视线。
  梦中似乎繁华落尽了尘烟,睁开眼,又是一年春到早。
  十里平湖含烟,菱角花俏立在水面上,被桨拨开。采菱女唱着缠缱的情歌,顺手摘下菱花别在鬓角。
  回头看着倚在身边的人,抿出个由衷的微笑。
  “碧华美人这几年真是越发出挑了,连那王都里出了名的玉笙公子都甘为入幕之宾,真是不知该让人艳羡呢,还是感叹。”
  碧华抬起手,为我挽起靥畔的碎发,笑如和春三月的暖风。
  “姑娘这是变着法的损我呢?碧华是什么人物了,怎敢让姑娘艳羡。”
  “碧华大美人就莫要谦虚了,谁不知三年前玉笙公子为博卿一笑,竟是扔了千余两黄金进这湖里,为的还不是碧华一句喜欢游湖。又是引水又是开渠,还挪来了千里之外的寒石镇湖,才有了今日这湖水常年泛着寒烟的胜景。”
  我说的是几年前风莲城中震惊一时的风流佳话,被传诵到如今,碧华不仅名满东皋,就连那千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玉笙公子,也顺带着被无数少年男女引为情场典范。
  碧华还没待我说完,伸过手在我面上掐了把,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就姑娘这张嘴哟,死得都能说成活的。再说下去,碧华就先羞愧要投了这寒湖呢。”
  美人一笑荡人心魄,只是他笑得连鼻孔都翻到天上去了。碧华,注意下你大美人的形象吧。
  “呵呵,你要是投了寒湖,我就先要哭死了。更何况那万千东皋百姓,又会添了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来为玉笙公子有些不值,千金一倾的寒湖,却被碧华随便起了个名字。寒湖,含糊?莫非他是嫌弃这寒湖景致不够美,还是不合自个儿心意呢?美人啊,果然都是些难以伺候的刁钻人物。
  “姑娘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府,当心又要闹得几百紫宸府护卫满皇城寻人了。上次还算侥幸,只是砸坏了揽胜楼的百年招牌。烂木头坏了可以换块新的,难道今日姑娘非逼着添平了寒湖才肯罢休吗?”碧华意味深长地睨我一眼,唇角含着嘲谑的笑,绿若翠玉的双眸望着远处的几艘小舟,采菱女的歌声飘渺绵软,仿佛能唱酥了闻者的骨头。
  “碧华大美人赶我走吗?”舔着脸蹭到他的眼前,笑吟吟地把他的脸掰回来,正对着自己的。
  “碧华不敢,只是担心殿下一刻三分见不到姑娘,急出心病来。”
  迎风一股菱角花香扑鼻,我放开手,抬眼看着头顶上画舫的雕栏,几盏宫灯轻摇,灯下缀着龙眼大小的明珠,杂在流苏丝里。
  “殿下今日在德馨园夜宴群芳,我跟着凑什么热闹?”扁扁嘴,丢个白眼给他。
  “姑娘这是怪殿下早没亮明身份,直瞒了姑娘三年吗?”碧华了悟地问道,虽然这并不是我不想回去的理由。
  德馨园今夜姹紫嫣红,哪里有我落脚的地方呢?不如躲出来清净,眼不见心不烦。
  “以前也隐约觉出他定是个金贵难比的人,只是前两日听他亲口说了,总还是觉得……”悠然叹口气,倒也不是假装的。弹指一挥间,他不再是年少轻狂的贵公子,却成了东皋的二皇子,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殿前人。
  他站在雀楼高阁上睥睨尘世,我却只愿在人间流连。
  “是公子也好,是殿下也好,姑娘总也是站在那人心尖儿上的人。”碧华将手放到蕉尾琴上,铮一声挑动了纤细的弦子,“只要姑娘能摸得准殿下心里那根弦,旁人又怎么能比过姑娘去?”
  抬眼看他,他面上依旧是惯常的浅笑,融在风里,抓不到痕迹。菱角花的香气遍布寒湖,采菱女的歌声转了调子,妖冶轻佻。
  “碧华,叫艳桃那孩子出来,本姑娘要听曲子。”唇边挑起个了然的弧度,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低头拨弄了几下么弦,琴音杂乱,心却通透明净。
  “姑娘要听什么,我也好吩咐下去。”他站起身,与我相视而笑。
  “钗头凤,倒也合了我此刻的心思。”
  风牵游丝,吹来一瓣菱花落在琴弦上,复又卷入风中,抛到天际。
  二十四支碧玉明月钗依次插进发髻,中间十二支繁复华丽到极致。盘丝刻花镶金篆玉宝珠坠角琉璃点翠,无所不用其极。眉画作细挑的柳叶型,面上敷了夏天蒸制的凤仙香胭脂,淡扫的妆面,浓点的朱唇。额心的朱砂泪痣出奇地描画成升腾的火纹,仿佛正在眉间宛转燃烧。
  床上平展着一身隆重不失端丽的华服,宝蓝里衣外罩着暗纹紫纱锦袍,宽袖窄腰,下摆在脚踝处肆意铺张开来。雀金绣凤的织锦束腰,垂下数不清的丝绦飘摇在腿间。
  被服侍着换上这身长裙,项上套了副黄金璎珞,镂空缝隙里撒满紫鸦乌的红宝石。略动一动脖子,流光异彩,耀花了眼。双腕各三只玉镯,颜色错落,抬手拂鬓时,玉响连片。
  从铜镜前回过身,微仰起下巴,欣赏着清瓷脸上那种难以言表的震撼。
  “清丫头,我这身如何啊?”
  她茫然地点点头,由衷叹道:“俗不可耐,珠光宝气,姑娘算是登峰造极了。”
  伸指在她头顶敲了下,咳嗽声:“恩哼,我能把你的话理解成赞美吗?”
  “能,能啊。”清瓷看我冷了脸,立刻必恭必敬地说道,“姑娘今夜端方高贵,气质非凡,华服丽影,所向披靡。”
  手势顿时改敲为摸,恩恩,好丫头,保持风格继续这么虚伪下去吧。
  “那你说说,今夜在德馨园里最耀眼的人会是谁啊?”斜着眼看她,这丫头也算是熟透的机灵鬼儿,目光望着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满脸坚信无比的虔诚。
  “那定然是咱们姑娘最出彩了,萤虫怎可与日月争辉。”
  满意地端起架子,挽出庄严的微笑,伸过手去让清瓷扶着。刚走出半个步子,放缓姿势,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心点,我的头……好重。”
  清瓷无奈地叹道:“姑娘,还是当心你的脖子吧。”
  “厄……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了……”还没感念完,手臂被不由分说地架起来拽出房门。
  呜,过分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路向德馨园前进,我目不旁视,昂首阔步,生怕哪里钻出阵小风来吹断了我千金压顶的脖子。
  走了没有几十步,刚要拐过游廊的穿门时,灯花繁盛处走出来一簇人马,看阵势就知道是后院美人出行,闲杂人等回避。
  及到跟前来,看清了为首的那位正是白舞雪白美人,这位白美人三年来最大的人生乐趣和信念就是和我作对。不论是暗地里比试女儿节谁做的花灯更精致唯美,还是每每拿出她亲手绣的百鸟朝祥百花争春图到我面前炫耀。总之小美女认定了我是她情场的宿敌,看到我时双眼总是瞬间绽放出熊熊烈火,斗志昂扬。
  今夜她穿了身洁白的荷枝百幅裙,轻薄的衣料被夜风一托,隐然有嫡仙的姿态。项间戴着浑圆的珍珠串子,映着赛雪的肌肤。头上松松挽起个流云髻,在鬓边不经意垂下几缕发丝,几朵细巧的绢花错落有致地攒在发上,耳垂上两只露珠型的坠子,随着她的颈项婉转而动,煞是可爱。
  我早在一边看得口水不已,这小丫头几年来出落得楚楚动人,刻意打扮起来更是我见犹怜。转瞬又想到简荻艳福不浅,即刻将满腔风月化作流云散。
  “哟,原来是不语姐姐在这儿呢,方才老远的没瞧清楚,我还以为是公子养在花园里的花孔雀飞出来一只。”小美人抿着唇讥笑,眼里脸上的神色俨然是鄙视我这珠华满身的打扮。
  我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个浅笑,生怕动作幅度太大重心偏移,被满脑袋金钗压断脖子。清瓷一脸沉痛地看着我,我一脸沉痛地看着白美人甩袖翩然而去。
  站在德馨园外,隔墙听着里面笙歌喧闹的繁华。偌大的园子里此刻挂满琉璃彩灯,头顶上星光闪耀,眼前望过去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夜如白昼,美人如玉。杯盏觥筹交错,莺歌燕语不断。简荻一身玄黑墨衣坐在席首,身影与夜色溶为一体。狭长的凤眸偶尔瞟过某个美人的脸庞,引得美人未语先羞垂下头去,他的眼却又早就不知转到了何处。
  我凝神望着他,依旧是芙蓉桃花般艳丽无匹的容貌,看起来却不尽相同,如今那面容里多了份属于男人的魅惑,不再是少年时的清丽无双。
  吾家有男初长成啊……
  清瓷扶着我站在园外,半晌看我不动,一副想问不敢问的神情。
  “你定是在想,为何咱们到了地方还不进去?”
  她极力点头,又慌乱摇了下。我拂开她挽在臂弯上的手,端正了脸上的笑容。
  “等他们这些个美人们笑够了,热闹够了,我再进去。你说,他们会不会注意到我?”
  目光投到清瓷的脸上,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我盯着她退后的脚步片刻,缓缓走进园中。
  原本热闹宣天的场面在瞬间静了下来,仿佛这园子本该就是这么安静,宝鼎中焚烧的香烟缭绕在席面上,无数双眼睛透过这蔼蔼烟雾望着我。
  是审视,是鄙夷,亦或是深刻地妒忌呢?我在浅笑中走过人群,将那些刺人的目光甩在身后。
  简荻的手里端着只纯金酒樽,似笑非笑地看我半晌,才开口说道:“过来,陪我坐着。”
  低沉的男音划过我的鼓膜,我顺从地走到他的身边,顺从地坐进那张紫宸府无数人想要争夺的椅中。这金丝楠木的龙纹凤椅并不舒服,坐起来冷硬硌人,却仍旧是众人眼里的宝贝。
  一旁早有下人过来为我安了副碗箸,一只和简荻手里同款的金樽,只是杯口略小,镶着一片翡翠雕成的饕餮。
  我举起杯子,向席面虚敬,那些伶俐的美人们纷纷站起身回敬,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看着他们一个个仰头痛快地喝下这满杯琼浆,只怕味道远不如刚才那样合心意,含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是否如梗了条鱼刺那么恶心呢。
  眼里的嘲讽还没退去,脸被简荻掰了过去,被他细细地端详着。
  “今儿个倒也知道修仪容了,我还道你惦记着从此就不回来了,整天和碧华腻不够。”他的眉峰挑了下,烫人的视线刹那间灼伤了我的眼。
  我想低头,可惜他的指尖用力,硬是抬着我的脸。
  “躲什么,你这么上心的一身打扮,不就是为了让我看吗?”含着酒气的话语徘徊在唇边,他的一番做作让首席周围的气氛暧昧不明着,温热了席下的一双双眼睛。
  “那,殿下觉得好看吗?”笑着问了句,顺便拨开他的五指山。
  他展着眼对着我瞟来瞟去,嘴角明显抽了几下:“以前怎么没注意,原来你打扮起来可以这样的……别致。”
  他放下一只手到席面下,握住了我的,十指交缠紧扣在一起。
  我扯了下,拽不动,干脆任他握着。
  “殿下谬赞了。”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完,从指尖传来一阵颤栗,我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递到他的面前,“阿荻,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


第四十二章 冷玉落烛烟
  玉盏杯倾荷叶露,
  金樽换罢酒意阑。
  简荻就着我手中的金樽抿了口酒,一双凤眸却淡淡地扫过来剜我一眼。我会心而笑,将手中金樽缓慢放下。
  夜色正阑珊,酒香漫溢。美人们在席间推杯换盏,唇边盈着嫣然的巧笑,流情的眉目似有意无意地徘徊在简荻面上。
  我偏过头去打量他的神色,被握的指间蓦地紧了下,他的眉头逐渐拢起,嘴角习惯地扯下个淡薄的弧度。
  呵呵,这样就生气了呢,长大了反倒不如以前可爱。
  心里憋着笑,面上依旧装出端庄雅致的样子来,我提起筷子夹了口菜。浓郁香馥瞬间在唇齿中散开,紫宸府的厨子近来烹调蘑菇的手艺倒是进益了不少。
  想起来也是件可笑的事,前阵子我突然爱上豆腐这口儿,便吩咐了日日要吃豆腐,连续吃了快要一个月后,清瓷苦着脸抱怨这府里如今赶上豆腐聚会,天天煎的炒的烹的炸的全是豆腐,吃了几十天了看我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她这颗脆弱的少女心早就碎成了豆腐渣。
  于是眼珠一转,和颜悦色回了她句,那咱们改吃蘑菇吧。自此后紫宸府从上到下日日吃素,直吃得人人谈菇色变,如魔似幻。
  简荻看我半晌不语,只是笑看着众人吃喝,夹起些芙蓉糟溜鸡丝递到我的嘴边。
  “丫头,张嘴。”
  我乖巧地张口含住那筷子鸡丝,脸上摆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边细细嚼品着杂在鸡肉中的调味,边挑起眉梢望着席下的众多美人。
  这份特殊的荣宠,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却是我想躲却躲不过的。
  谁幸?谁悲?
  唇边溢出丝浅笑,目光在白舞雪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一代而过,我望着简荻说道:“阿荻,我要吃白姑娘面前那盘蜜饯。”
  他眸底闪过了然的神采,不动声色地招手让一旁侧立的侍从端来盘子。白美人鬓边飘垂的发丝散入风里,一双美目透不出情绪,只是模糊在这满桌蒸腾撩人的烟气中,瞧不真切。
  我用银签扎住一块蜜饯,动作舒缓地送到简荻前面:“阿荻,张嘴。”
  他配合地张口含住蜜饯,从眼角流出笑意,看他细嚼慢咽吞下后,我又问道:“还要不要再吃颗?”
  他摇头,轻声说道:“你呀,安分片刻不好吗。”
  我眨下眼,委屈地撇嘴:“难道阿荻不爱吃蜜饯了?那换个口味吧。”说完,抬手夹起片火腿递过去,腕间的玉镯脆响连片。
  珠玉高华,宝石璀璨,我在席首谈笑风生,身边陪伴着戏中的男主。一场风月,一场浮华,只为刻意做给台下看戏的众人。
  他又咽下火腿,终于抬手制住我继续伸筷的举动:“好了,再喂下去,丫头你今晚可还想安稳走出这德馨园去?”
  “有阿荻你在这儿戳着,谁敢动我半分?”挑衅地笑回去,他的脸上露出宠溺的神情,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话说得明了,戏也该开场了。我将面前那盘子蜜饯推出老远,冷了脸,一字一顿扬声说道:“殿下今夜摆宴德馨园,差不多也该是时候说正题了。”
  尾音消失在瓷片落地的破碎声里,不知是谁失手打破了酒杯。席面瞬间寂静下来,琉璃灯影晃过一张张美人面,照得惨白中透出妖冶,仿佛打出樊笼的妖精们倾世而出,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芒。
  看来今夜这些个美人们也都是有备而来,简荻的皇世子身份刚被昭告天下,紫宸府立刻水涨船高,前几年还算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这如今闹得沸沸扬扬。
  从前的他是东皋的贵公子,现在的他是被国君认在嘴里的皇世子。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贵,让人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味道,里面闪着些前所未有的光芒。
  简荻拿腔作势地咳了声,缓缓开口:“本世子今日夜宴德馨园,有两件事要说给各位美人们听着。其一,前日父皇下旨给本世子指婚了林太傅的二小姐,出不了几个月,紫宸府就会有位世子妃来管辖着各位。”
  他的话说完,又一声翠玉落地的碎响,可惜了多好的一只酒杯,听得我一阵肉痛。
  此刻放眼往席面上望过去,美人们的脸色斑斓多彩,几乎开了染料铺子。我留心看了看白美人,她咬着唇半垂了头,那脸上落寞凄绝的神情硬是让我的心狠狠抽了下。
  简荻何德何能竟让这个美女衷情至斯?若说其他人脸上的失望痛心多少还有些做戏的成分,白舞雪却实在是真情流露。
  或者,她也只是个中高手?
  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我干脆端起金樽小口抿酒。那边有位叫不上名的美人正举着手里的丝绢擦着眼泪,只可惜泪水虽多,眼里不见半分伤心。哭了一个机灵的,就必然有第二个跟着学。刹那功夫,好端端一场家宴变成了飙泪大赛,看谁那眼泪淌得动人,能打动他们眼里这位皇世子的芳草心。
  我甩过去个无奈的眼神,简荻视若不见,悠然坐在椅子里欣赏着众位美人们为他伤心欲绝的表演。
  这小屁孩啊,怎么连恶趣味也跟着年纪增长了不少呢?
  “哼……”他冷哼了声,无数张美人脸挂着眼泪同时抬起,齐刷刷亮晶晶地望过来。我实在憋笑得不行,浑身颤抖地表达着我此刻无法抑制的情绪。
  简荻在我掌心掐了下,略示小惩,随即说道:“其二,今日本世子进宫请命,已经让父皇收回成命,林二小姐做不成世子妃了……”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无数朵心花怒放在美人们背后,组成了硕大壮观的背景墙。
  “本世子准备迎娶的女子不是林二小姐,而是她。”
  当简荻那根葱玉似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时,我看到硕大的背景墙坍塌了,燃烧的怒火铺天盖地向我袭来,那一张张风华绝代的小脸上狰狞着恨不得把我咬碎了碾成灰的愤恨。
  厄,简荻你真的会保护我吧?下意识望过去,他的眼里盈着抹暧昧不明地笑意。
  冷汗慢慢沿着额角滑落,脑袋越发重起来,钗子戴太多,千金压顶,我粉有压力……
  “殿下!”某位勇气可嘉的美人起立,隔了席面遥指着我,“若说咱们紫宸府未来的世子妃不会是太傅家的小姐,却也轮不到她。她不过一个下人身份,当年不明不白地跟了殿下进府。先不论殿下是否真心喜欢她,单就是身份这层,恐怕也不配做咱们东皋的皇妃!”
  她咄咄逼人的姿态,让我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连慧。听到她说了那句殿下是否真心喜欢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简荻,他眼里的笑意不减,仿佛一个旁观者在观赏一出事不关己的闹剧。
  他是否真心喜欢我?
  是否真心……
  疑惑的目光一闪而过,我收敛了眉目低下头。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是多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年如玉的面庞滑过记忆,他搂我在怀里,喊得那么大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
  那时他身上的桃花香,至今还残留在脑海里。他的眼中有我读不懂的忧虑,也有我看不透的深沉。
  心里蓦地冷了下,也许是夜风乍起,吹凉了我单薄的衣裳,乱扬起裙摆上的丝绦,纠缠错落的串珠彩线,如千千丝结。
  无尽的惆怅涌上心口,默默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撤出来,如此轻易,瞬间失了温度的手指,甚至还在贪恋着方才围绕指间的温暖。
  阿荻啊……
  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刚要缩回来的手,刹那间重又被裹进了滚烫的温度里。他的五指张开,在我的手指间游走,交缠,紧扣。
  呵呵,阿荻啊,不是东皋的公子荻,这一刻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与我十指紧扣的男人,是只属于我的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
  何必去追逐那莫须有的答案,听凭有心人捏造的爱语。他是否真心对我,我又是否真心待他,都融化在这片刻的温度中。
  提花铜鼎里飞腾着袅娜的烟气,缭绕在席面上。一盏又一盏琉璃风灯摇曳不定,被夜风恣意戏弄。夜深了,头顶上的星辰越发闪耀,岂是这些凡尘的明灯可比。
  隔着飞烟看过去,美人脸上端着义正词严的肃穆,嘴角上扬的弧度里写满不屑。
  抬起右手放到桌面上轻轻敲击,我注视着食指和中指上那两根刻意修整过的指甲。我喜欢将这两根指甲留长,然后用艳丽的花汁将它们染成豆蔻的颜色。就像当年连真姑姑的豆蔻红指甲,无端妖魅,美得让人羡慕。
  咚、咚、咚……一片寂静中,指甲敲击桌面的钝声也变得刺耳,仿佛是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在神经上,震颤了心弦。
  “我也以为刚才黎姐姐的话有道理,殿下乃是我东皋无上尊贵之人,怎可轻易娶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又一个反对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
  这是,第二个……
  指尖仍然未停地轻敲着桌面,直到议论声和讨伐声此起彼伏在耳畔,德馨园一时间成了口水战场,矛头一概都指向我这个来路不正的女人,不知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迷惑住皇世子,妄图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清秋美梦。
  听了半天,再没有新鲜的骂辞冒出来震撼下我的心灵,我挣脱了简荻的手,从金丝楠木的龙纹凤椅中站起身。
  微扬起下巴,不敢过分用力,眼里浮起时常在简荻眼中闪过的睥睨众生的狂傲,我缓缓开口:“听闻三个月前,醒月国历经数年的叛乱终于平息。陵州的章兰皇子以十万铁骑踏平了逆臣反叛的野心,更是将醒月国边境外推了上百华里,纳临近无数小国于版图。当年含章宫柔兰阁,想必众位在座的也都有所听闻才是,娉婷玉宇章台路,若耶花溪柔兰阁,是万世传诵的神仙宫阁。我花不语自然配不上东皋的皇世子,但不知醒月国含章宫的贵人,是否够格戴上这顶东皋皇妃的凤冠呢?”
  夜风飒飒,吹凉了桌上的佳肴,也吹淡了氤氲的烟气。简荻优雅起身,收拢了玄黑的衣袖,伸手过来拢在我的发髻上。
  一根明月钗被他取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根,二十四根碧玉明月钗从头上摘下的瞬间,满头青丝随风而散,飘入身后浓黯的夜色中。
  他托起我的脸,轻柔开口:“你本就是尊贵的人,今后也无须戴这些劳什子。我东皋的皇妃,哪是这些玉石可衬?”
  玄黑宽袖遮去了我的视线,再睁眼,德馨园中只有我与他相对伫立在夜风中。
  华灯初上,夜荷盈白,浮光掠影中白鹭点着水渡过荷塘。我浅抿口杯中酒,翠玉杯,黄金盏,芙蓉如面声如歌。
  暖香微熏了眼皮,斜过脸去,碧华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端然在眼前。心情不错,又是一口酒下肚。
  他碧绿的眼眸弯成新月的模样,淡涂了胭脂的唇角扬起潋滟的弧度。
  “碧华今后该改口叫姑娘声世子妃了呢。”
  将翠玉杯抛过去,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我笑着说道:“胡扯什么,我如今若是东皋的世子妃,还能轻易跑来你这水月阁里买醉吗?”
  “那……”他绿眸一转,唇边笑意渐深,“敢情姑娘是嫌殿下不及早安排婚期,等不及了?再者说,姑娘来一次,碧华就伺候一次,也没见姑娘花过半分银钱啊。”
  “哧~钱串子。”酒酣人易醉,我放软了身子靠进锦垫中,“碧华大美人可莫要学你们灰哥那么贪财,搞得一身铜臭。”
  “那美人该学什么?”他慢慢靠了过来,双手撑在窗栏上,压低了脸庞注视着我。
  多么美的一张脸,我忍不住抬手摸过去,冰凉的指尖在触到那片肌肤时,蓦地缩了回来。他的眼底划过流光,抓住我的手贴回他的靥畔。
  “姑娘这喜欢占小便宜的性子,这几年总也改不了,当心摸上瘾了,殿下吃起干醋来碧华可担待不起。”
  “呵呵,那碧华就不怕我吃醋吗?”淡淡瞥他一眼,将手抽了回来。
  “姑娘吃得哪门子醋?”他疑惑不解地问了句,随即恍然而笑,“姑娘莫非是在说……玉笙公子?”
  我点头,他笑着将脸伏到我的肩膀上,漆黑如缎的长发洒了我一身。
  “碧华倒也真心想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些什么,是咱们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远在天边的一轮银月,或者,是姑娘眼前的人呢?”
  “碧华大美人真是明知故问,我心里装的自然是大美人咯。”将他的脸扳过来,抬起两根豆蔻红的指甲,轻轻拂过他的眼皮。
  如此美丽的男人,让我也有些情不自禁了。
  “伶人自知还没这个能耐,让姑娘真心以对……”
  暖香浮动,仿佛是一声叹息划过耳鼓。低头看他,他的脸上依旧是如常的笑容。
  “碧华,你可知那素月高处森冷刺骨的感觉?无论是人或月,都是我无力攀附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倒不如及时惜取眼前人来得自在惬意。这些年每每见你,总是表面上风花雪月,却拿你当个知心的。这些,你可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望进他的眼底,那里又有些什么呢?碧华,你终究也只是阿荻的一颗棋,却不知下在了谁的局里。
  “姑娘今儿个醉了。”他望着我,说给自己。
  “是啊,醉了好,世人皆醒我独醉。碧华,可愿陪我共醉风月?”问着他,醉了自己,醉了心肠。
  醉眼问花,花不语。原来自儿个的名,还挺有些意思呢。
  “姑娘亲手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醒月国的章兰公子三个月后要行登基大典,含章宫里的贵人们个顶个的尊贵起来,连东皋的世子妃也是那神仙宫里出来的贵人。姑娘明说着自己醉了,心里却比谁都清醒,这样的你,让人看着心疼。”
  “有人心疼就好,总比没人疼要好。碧华,殿下定会在三个月内请下大婚的恩典,到时我可就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看,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什么喜事啊好事都要赶在一起,仿佛是巴不得这天下人无事可做无事可谈。”
  “姑娘可会后悔?”他轻声问道,仿佛是怕惊醒了我的沉酣美梦。
  “皇世子殿下不后悔,我就不会后悔。女人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模棱两可地回了句,闭上眼,将面前那双碧眸挡在视线之外。
  数日后,风莲城中盛传当今的皇世子执意迎娶醒月国的贵人为妃,东皋和醒月两国隐然有结盟之势。
  皇世子一场家宴遣散了若干艳姬流伶,如今只独宠着这位贵人,但凡敢在世子面前编排半句贵人坏话的,不论贵贱全都打发了去。
  皇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在金殿之上公然顶撞了君上,为求一旨请婚跪在铜雀楼前一整夜……
  当清瓷端着兴奋的小脸一一讲给我听时,我也只是清浅一笑。
  倚花伴月,香梦沉酣,想我今生得夫若此,复有何求?


第四十三章 情意比金坚
  尝道浮云能蔽日,
  拨开云雾见青天。
  “贵人请这边走。”
  金衣紫里的宫人在前面执灯引路,手里提的琉璃芙蓉灯在墨砖上投下澄黄的光晕,宛转曲折的回廊一路延伸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十二盏琉璃灯后排过十二个金衣宫人,金碧辉煌的太子府,比起紫宸府来更显得贵气逼人。灯光影影绰绰地拢着斑驳光点,墙壁上涂绘的纹理似是一条攀峰踞势的金龙,翻云覆雨中腾跃在整条回廊的宫墙上,龙爪前探,仿佛是时刻预备着想要抓谁一下子。
  回廊冗长,放眼一望不下数百根的楠木柱,每根柱身上镶嵌了莲花的图案,以莲为托,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烫金花枝,藤蔓绕柱而上,直到没入纯金灯座。莲花型的灯座上呈放着浑圆莹泽的夜明珠。
  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那一颗颗溜圆的夜明珠,我的脚再也挪不动道,身后的提灯宫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句,我不情愿地继续前进。
  不远处拐出来几盏琉璃灯,数了数拢共十六盏,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引路侍者停下脚步,恭敬地等候对面的来人先过去。
  朦胧夜色中,我就着氤氲灯火看去,队伍正中走着个白衣华服的女子,一头青丝盘了极繁复的发式,攒了只朝阳飞凤的宫钗。她的侧脸极美,高耸的鼻骨下薄抿着点丹朱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那身影透着说不出的一股子尊贵。
  “这位是……”
  刚问出口,身前那伶俐的侍者略过身子,恭敬回道:“这是咱们东皋的太子妃,极得太子殿下的眷宠。”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前进。美丽的太子妃,贵气逼人的太子府,倒也相得益彰,只是不知这东皋的太子殿下又是个什么人物?
  到了配殿门外,那执灯侍者立了脚,端端正正站在门口弯腰候着,等我正对朱漆雕龙殿门站好,理顺了脚下的裙裾,他方才扬起尖细的嗓音念道:“含章宫贵人到。”
  殿内喧哗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门未开,已经能感觉到从那金殿里泛滥出来的扑面的压力。人人伸直了脖子专等着看我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二皇子钟情至斯。
  夜风划过衣角,呜呜着钻入了没于黑暗的长廊,眼角被风刮得有些酸,许是今夜脸上的胭脂涂得厚了些。
  一门之隔,门里面是个梦境,由金玉堆叠而成的流光异彩的梦,门外却是黑暗的回廊和宫墙上狰狞的金龙。
  门缓缓开启,随着那一声通报,我慢挪脚步走进这场梦中。
  迈过高高的门槛,将孔雀蓝织锦的裙摆提起又放下,抬起头迎上意料中的万众注目。我挺直脊梁,踩着稳健的脚步走向高台之上的那个人,他的脸莹亮在万盏灯火下,眼中专注的神采仿佛是只为等候我的出现。
  银蓝色的礼袍尾摆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雀蓝织锦时时隐现在脚前,这一身无可挑剔的仪表和姿态,也只是为了得到他的瞩目。
  将纯金的台阶一步步踩在脚下,停步在他的面前,伸出手,与他探来的指尖相碰。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展开笑容,坐到他的身旁。
  案桌上摆着时鲜的瓜果和花卉,胭脂红的碟子里盛着平素我爱吃的菜色,扫一眼桌面,知道是他刻意为我预备的。
  抓着他的手指紧了下,他回过头来看我,嘴角的弧度里满是醉人的温柔。
  “阿荻,你那太子哥哥怎么还不来?”极小声地附耳问他,这看似亲昵的小动作让金阶之下的众人面上闪过了然的神色。
  他斜眼看了下对面案桌后端坐的太子妃,在我耳边低语:“你没看戏里都是配角等着主角登场吗?今儿个这场宴席的主角可是太子殿下。你安分着,别给我惹篓子。”
  我瞪过去,他恰好转过头和旁人寒暄起来。收回视线,望着对面的太子妃,礼貌地点了个头示意。
  她轻轻颔首,算是回了礼,白皙的脸上一双黑曜眼眸转到了金殿的某个角落,不知是看着什么。我垂下眼睫,却在偶尔抬眼时偷偷打量她,她的脸精致,仿佛天生雕琢出来的五官,发髻上盘着高昂的金冠凤喙垂下明珠,在她的额前晃过。
  这个美得夺人眼目的女子,一身宝石般闪着色泽的银线绞出飞凤花纹的皓白雪衣,不知是人衬着衣服,或是衣服托着人,远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化作飞天,飘忽迷离。
  冰雪秀美的太子妃,目下无尘地端坐在金殿之上,让人瞧了自愧形秽。
  正胡思乱想着,又有一声通报远远地从殿外传了进来,随着那一声漫过一声的‘太子殿下驾到’,所有人站起来恭身等候着太子进殿,丝绸绢缎的悉簌声不绝于耳。
  我低下头,心里暗自庆幸着今儿个没戴一脑袋钗子在头上,否则等太子他老人家磨蹭进殿时,估摸着我也五体投地了。
  缎底鞋踩地的声音逐渐清晰,我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白底绣纹的锦靴,那双脚在身侧停了下,随即走了过去。
  太子安然落座,众人缓缓直起腰,跟着坐了下去。抬起头看向主座上的太子,明明是清雅的一张面容,眼里却有些看不清的沉霭,似拢非拢的眉目轻巧转了个角度,带到我和简荻这边。
  凝神望着他,心里愣是漏跳了下,这太子好贵雅的气度,微微挽起的和煦笑容让整个人看起来柔如春风,竟是一身与世无争的神貌。
  偏过头去打量简荻,真真是和太子孑然不同的两个人。那双眼梢上挑的凤眸总像含着无限春色,瞧着谁都带了三分桃花三分情意,让人就是无酒也要自醉在那双眼眸凝视下,天生成的风流胚子!
  没来由地剜他一眼,他挑下眉,有些委屈地回看着我。心里告诫自己无视他那种眼神,此人装无辜小白兔的本事最是拿手。
  “今日一睹贵人风采,方知含章宫柔兰阁确乃神仙宫阁,这第一杯,敬贵人。”太子的嗓音优雅出尘,和他的人极配。
  我端起桌案上的金樽,仰头喝下,身旁侍立的僮儿执着玉壶将杯斟满。
  “愿贺我东皋与醒月两国缔万世流芳之好,这第二杯,还请贵人满饮。”太子皓白的五指又举起酒杯凑到唇边轻点,我跟了第二杯,挑了下眉梢,昂首看他。
  太子殿下今儿个是摆明了灌人,满嘴场面话,让人连拒绝的理由都挑不出。还以为他是个飘逸出尘的人物,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简荻暗暗拉了下我的袖子,我摆手,示意他无妨。
  “承蒙贵人青眼有加,是皇弟的福气,这第三杯酒……”
  他的话未完,我端起酒樽,朗声说道:“这第三杯酒,我替皇世子敬太子殿下。”
  闭上眼管它杯里是清水还是黄汤,一仰脖子灌下去,翻腕亮个底,稳稳坐回椅中。
  太子笑着点了点头,眸底一点流光闪过,将酒杯放回案上。
  “阿荻,你我兄弟多日未见,上个月见你还是在太谒阁的书房,你又走得匆忙了。趁着今儿个家宴,明里说是为了见见未来的弟媳妇,其实也是为了你我叙些无关国事的兄弟情谊。”
  简荻抬眼望上去,狭长的眼角微动了下,端起面前的酒樽,懒洋洋应了句:“多谢皇兄惦念,只是父皇吩咐下来的功课,不做足了恐有负圣恩。况且皇兄也是整日公务缠身,弟不敢多扰呢。”
  他的唇缓缓贴上杯缘,一口一口慢悠悠喝下整杯酒。金阶下歌起舞动,一阵暖香扑面,没半刻工夫,他的脸上泛出淡淡的桃色。
  我用手肘撞他一下,轻声问道:“怎么,这就醉了?”
  他眼里夹着丝春意看向我,唇上还沾了一点酒珠。望着他那张芙蓉潋滟的面孔,我的心抖了抖,仿佛瞬间被人撩起一簇火苗,视线定在眼前这无边的春色弥漫里。
  台下的曲子换了调,一阵霓裳羽衣蹁跹唤回我的神志,掩饰着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吃到嘴里却浑然不知味道。他的手从桌案下伸过来,拽住我衣袖的一角。
  “爱妃难道就不知给夫君布个菜吗?我都醉了呢。”他的唇边盈着抹轻佻的笑,看在我眼里只觉十分讨打。
  “殿下爱吃什么?尽管吩咐。”举着筷子伸出去,等着他回应。
  他偏着头想了想,说道:“爱妃素日爱吃什么,本世子就爱吃什么。”
  随便夹起块蟹黄桂花藕,在太子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塞进他的嘴里。他满足地嚼来嚼去,仿佛那块藕片有多么值得回味。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目光转到太子妃脸上时,露出温和体贴的笑容。柔声对着冰山美人嘘寒问暖,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菜色是否合口,爱妃有所清减需当保养。
  太子妃颔首默默领受,浅酌了口酒,我放下筷子,冷不防抬起头时,正对上太子妃深邃的目光,那眼里有些什么一闪而过。
  随她端起酒杯凌空虚敬,浅抿了口,指尖略偏,一杯琼浆尽数洒在裙子上。我啊了声,太子关切地目光隔着桌案睇过来。简荻看了看倾在桌上的金樽,又看看我湿了大半的礼服,眉头慢慢皱起。
  台上乱了阵脚,金殿里的众人此时都将视线聚焦在金阶这端,下面的歌舞也都悄没了声息。
  太子妃起身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对太子说道:“世子妃的衣裙污了,我带她去换条新的。”说完,拉着我缓步绕出金殿去。
  我不知道她带我到了哪里,只是眼前的这座宫殿实在有些华丽得过份,殿门边纯金点蓝的立瓶里插着几根孔雀翎毛,窗下的凤尾榻上搭下缤纷的流苏丝,一整块纯白的皮毛铺在上面。大红的帐幔遮去灯火,湖绿色的纱帘被夜风挽动,在房里翻飞摇曳。
  满眼所见不是金就是银,珊瑚树盆景立在条案上,枝杈上挂着数不尽的玛瑙珠串。被裹进那层层叠叠的纱幕中,透出点点绛红的珠华。
  正感慨着这满室的奢华,一个小侍双手捧过套白裙,展开时从衣料上流过绚目的银光,原来是条银缕宫衣。
  换上衣服,早有执事端来清茶,揭开盖,扑鼻的茶香,是今年春份的绝上品贡茶。
  “你喜欢这茶吗?”
  太子妃清冷的声音响彻大殿,我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恭身行礼。
  “还好,这茶闻着香,可惜品起来味道总差着些,不如家常的惯口儿。”
  她看了眼那碗茶,坐到案边的锦垫上。
  “不喜欢就倒了它,只喝自己惯口的那杯。就好比这金雕玉琢的宫殿,说到底不过是个鸟笼子,眷养着太子殿下的脸面。你不喜欢那茶,可以不喝,若是不喜欢这金丝笼,可怎么走出去呢?”
  太子妃一双妙目在我脸上流连,端起那碗盖盅,哗啦一下抛到地上。四溅的茶水烫湿了我身上这条新换的银缕衣,我看看裙摆,再看看她,弯腰拾起一块碎瓷片放到案上。
  “太子妃殿下言重了,竟说这满殿金辉玉容的是个鸟笼子,却不知天下有多少人盼着到这笼子里住上一辈子。太子殿下对娘娘恩宠有加,羡煞了那金殿里多少双权贵眼睛,可都盯在殿下身上呢。”
  她细致的面容上绽出个微笑,只是笑得冰冷。
  “你倒瞧得仔细,难怪能让皇世子这么痴情,原来是有颗玲珑心。”她顿了下,续道,“可你也得明白,当年若不是本宫执意嫁于太子殿下,这世子妃的凤冠可还轮不到你头上。”
  目光盯着那片碎瓷,我点点头:“太子妃殿下无须提醒,我知道分寸,自然不敢多存奢望。”
  “哦?”
  “我只是想问问太子妃,既然心里喜欢着皇世子,又何必非要捡那更高的枝头攀,一顶世子妃的凤冠还不够风光吗?”
  烛光散乱,碎瓷片被大红的帐幔投下艳丽的光芒,虽然残破不堪,却依旧耀眼。
  等了片刻,那椅中端坐的女子没有想象中的发怒或冲过来指责我鸠占鹊巢。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上面,端着高华的气度,一如初见时的尊贵。
  如果她爱的人不是简荻,或者她今日的身份只是东皋的皇世子妃,都会让我无限仰慕。我欣赏这样的女子,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明白什么叫舍得。
  舍得,从来都是有舍才有得,却没有几个人真能做到。
  她做到了,所以她是当今的太子妃,只是她错爱着我未来的夫君,只该属于我一个人的阿荻。
  “本宫要的是天下独尊,如果不是顶天的荣耀,本宫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她的眼里有睥睨众生的狂傲,和简荻时常闪现在眼中的相同。
  心里蓦地痛了下,我想可能是那杯茶香太过浓郁,停留在记忆里无法抹去。
  与世无争的太子殿下,清冷狂傲的太子妃,多么矛盾的组合。这金殿此刻看来,果然是个华丽的鸟笼,关着一只美丽的金丝雀,还有她深埋心底的爱情。
  “太子妃为何今日对我说这些话,莫非只是为了试探我与世子殿下的情意?”
  深吸口气,将胸口中那浓烈翻滚的香气冲淡。面对她的清冷,我是否该表现得更激切些?告诉她别再痴心妄想?告诉她安心地做太子妃未来的东皋皇后?
  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索性闭上。
  心里的痛正慢慢消退,一点一滴被我逼出体外,像是武林高手用真气疗毒,将困扰身体的毒素逼出去,就此一了百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成了无师自通的高手,学会把一切扰乱心绪的东西硬生生挤掉,亲自拿把剜肉的刀从心口剜掉血肉,虽然那瞬间能痛得人想死,但是痛过了,伤口愈合了,心里的病也就好了。
  情啊爱啊,这些不正是穿肠的毒药?
  只是,为什么刚才的那个瞬间,会痛彻心扉?
  难道是我已经中了毒却不直知?
  心里有个声音在否认,于是我浅浅地笑了起来,绽出比她更是清冷的笑容。
  “太子妃殿下说这鸟笼子眷养着太子殿下的脸面,我却瞧太子是真心地爱着殿下您呢。”
  瞧,这毒药开始见效了,她沉静的面庞不再波澜不惊,却闪过厌恶的神采。
  美丽的王妃,你吃下这份毒,让我来作催化的温床,种下那颗叫做恨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你可听闻过玉笙公子的名头?”对视的目光闪烁中,她握住案上的碎瓷片,五指收拢,将指尖血洒在案头。
  “玉笙公子千金一掷为伶人,轰动了王都,被传为佳话。”捡了紧要的说,太子妃自然是聪明人。
  她将染了血的瓷片丢到地上,美丽的眼眸深不见底。
  “当今太子殿下的名讳是简笙,你这么聪明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抬头望着墙上的挂轴,那是副工笔细腻的美人赏荷图。美人一张妍丽的脸庞凝神望着水中的白莲,画旁题着几句诗,下面眷着芙真两个字。
  “太子妃殿下的意思呢?”
  将赏玩的视线从画上移到她的脸上,一样的眉眼,只是眉宇间少了份画中的纯真,多了些冷厉狠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颔首以对,我转身向殿门走去,迈出门槛时回过头,随口问她:“太子妃的名讳可是芙真?真是好听得紧呢。”
  绯红的帷幕拢起,将她的身影藏入深暗。
  十二盏琉璃灯在前引路,时光倒错,让我恍惚以为回到了几个时辰之前。只是此刻宫墙上的金龙看去褪了狰狞,可爱不少。
  停步在回廊下,望着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金殿,任由夜风扯起银缕宫纱飞过眼前,我回思着方才那画上的题诗。
  曾几何时,在春暖花开的江岸边,他远目眺望着江水,柔声念出。
  [小桥依旧流水,昨夜画屏微寒。梦里佳人朱颜换,晨起梳妆泪垂面。]
  那时的江花落了他满头满肩,他回眸一笑,刹那间夺去我全副心神。
  梦里佳人,朱颜换……
  金碧辉煌的太子府,那金阶之上的华服美冠。
  这毒,是什么时候自饮了下去?
  夜风有些凉了呢。


第四十四章 露染桃花香
  桃花坞里桃花香,
  又摘桃香染晨衣。
  简荻扶着门框歇了半晌,缓步走进紫芜轩。窗下的铜鼎鹤嘴里轻柔地飘出烟气,是股淡淡的清雅的荷露香芬。
  他站到立人高的铜镜前,抬手摘下压发的金冠,满头青丝顺势洒落肩头,他看着镜中的剪影,忽然绽出个潋滟的笑容。
  狭长上挑的眼角闪过丝流光,如一瞬而逝的星华。他咯咯地低笑起来,伸手在镜上摹画着自己的面容,指尖从眼角划过鼻翼,流连在那张粉樱般含笑的唇上。
  ……这个人,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挥手摒退了门口侍立的僮儿,走上前接过他勾在指尖上的金冠。他回头无言地盯着我,突然挥手打落了那顶紫金盘螭的世子冠。
  叮一声,金冠落地,砸掉了正中那颗晶莹璀璨的紫鸦乌宝石,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撞在书案脚上,兀自闪着绯红的荧光。
  与他两两对望,他的脸上泛着隐约撩人的春色,那眼里盈着满满的醉意,却又深得看不见底。
  铜鼎里的荷花香气,愈发浓烈,将人的呼吸也夺了去。
  “殿下醉得厉害,怎么连要紧东西都砸了呢。”
  叹口气,抬脚想去拾那颗宝石,刚转过头,他的手伸过来扣在我的后颈上,将我压到跟前。
  他的鼻息里染着酒气,淡扫在我的脸上,忽轻忽重,若有似无,带起一阵细微的痒窜过皮肤,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下。
  我忍不住颤了下身子,他将脸缓缓靠过来,不容我的视线逃避。
  “说,太子妃在你这儿都编排了些什么,又惹得你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换个衣服回来后倒像连人都换了,一眼也不再看我了呢?”极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他潋滟的眉目就在眼前,此刻看去却又像隔了千重山那么远,下意识地抬起手,入手温热的触感柔滑细腻,是他的眼醉了我,还是我自醉了。
  心绪刹那间乱了阵脚,扑面的呼吸里带着桃花的香气,他的手揽在我的腰上,他的脸贴的那么近,近到我能看清那双眼中映出的自己。
  是我变了吗?
  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飘过我的耳边,仿佛是簇飞羽,落在水面上,带起点点涟漪。
  “从来都是旁人说的你就上了心,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总也不好。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我也不问。可你那眼里分明了摆着不信,看我时连神色也变了,你真当我是那明眼的傻子耍弄吗?”
  说到最后,他的音咽了下,直着眼瞪我。
  “今儿个你跟芙真走了,我就知道一准儿得出事,果然你回来时连正眼也不瞧我。我知道她定和你故意翻出些陈年旧历的嚼舌头。太子敬的那些酒,我想推推不掉,喝在嘴里全不是滋味。原来是那么甜丝丝的酒,却抵不过心里的苦。”
  他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我,仿佛能把我看透了望穿了一样。
  阿荻,这是恨上我了吗?
  平时那常盈着笑的唇,现在看去却格外的刺眼。
  身不由主地退了半步,一阵暗香扑鼻。他的唇压下来,狠狠地攫住我的。我伸手推他,推不开,索性任他咬着我的唇。
  算不上缠绵的吻,他甚至是耍着脾气,把满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这个吻里,眼角扫过他带着恚怒的脸色,嘴上顿时疼了下,竟被他咬破了。
  血一下子冒出来,本能想去舔,刚张开口,他的舌头滑了进来,肆意地探索搅弄。
  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了锅,他的舌头像条灵动的蛇,我抗拒,他和我纠缠,我躲,他追着不放。
  他的眼里浮起抹秋水般的润泽,鼻息一声重过一声。我瞪着眼和他对视,两个人用眼神互相较着劲,谁也不退让。
  清风一缕,暗香影动,有形的烟气弥漫在穹顶之下。
  不想输给他,眼神里带出质问,带出怀疑,他的眉峰拢起来,流曦莹瑞的眼里有丝伤痛闪过。
  吻到最后,不知是谁先放开了谁的唇。只是我大口喘着气,他也同样喘着,抓着我的手紧了紧。
  “是我醉了,原以为这些年把你捧在手心里,任是铁铸的人也该化了。可惜,偏偏就是你化不了,你和旁人不同,你没有心。”
  他撒开手,我身子向后仰了过去,腰磕在案角上,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嘴上的血还没干,我咝咝往嘴里抽凉气,分不清究竟是嘴疼,还是腰更疼。只觉得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连头也疼得快要炸开。
  疼就疼吧,赌气地让眼泪流出来,他眼神闪了闪,伸出手来想给我揩去,我侧了脸,躲过他的手指。
  纤长如玉的指尖就那么被我晾在半空,他握成拳,喀吧几声脆响。我梗了脖子瞪着他,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拼命往外涌。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对我说:“我知道你怨我,可过去的那点子事谁也不会总挂在嘴边说个没完。当年你在含章宫里和公子兰之间不清不楚的,我可提过半句?”
  “说到底殿下就是不信我,这一路上殿下试探我多少次,到如今的和我讲起真心了?我就是有心,也早就凉透了浇上铁变成秤砣死绝了!”一口气喊完,他怔在那里,连我自己也怔了。
  眼前望出去一片迷蒙,简荻的脸不真不切地在面前晃。他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我。
  “殿下口口声声地说真心,可是殿下的心呢?又在哪里给了谁?”
  风从窗格穿过,带起珠帘乱荡,风中的一声叹息,绕梁而过。
  走到榻前,抬手摸到他礼袍上的金丝盘扣,一颗颗扭开,将那件厚重的华服从他肩头拨落。
  “夜深了,殿下还是早点安寝吧。”
  他无声无息地任我将七重礼服脱个干净,只剩件墨黑丝衣裹在身上,被风挽动着轻薄的流摆。
  手里拖着那几件礼服,我转身准备走开,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得扑倒在榻上。
  烫金滚绣的织锦散落一地,浓艳色彩一层盖过一层,如散落的樱花绚丽地点缀在墨玉殿砖上。
  他扬起手抽掉了缠在腰间的束带,紫色丝绦翻卷着波浪飘入风中。
  “不许走,你要去哪里?我还没允许你走。”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我环在狭小的臂弯里。他的腿慢慢曲起来,压进我的双腿间。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闪烁着荧亮的光芒,那双凤眸里仿佛盈着千言万语,像是泄愤,又像是报复,薄抿的唇挑起了平素熟悉的弧度,望着我轻佻地笑着。
  他的手探到我领口的盘扣上,轻轻一拨,解下一颗,灵巧的指尖熟练地继续拨动,仿佛那只手天生就精练于此。
  “我不要你做王妃,今夜,只做阿荻的妻子,好不好?”带着诱惑的嗓音穿透鼓膜,窗外的月光洒在床榻上,柔得像水。
  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
  他的手划过我的肌肤,从我的心底带起一阵颤栗,他的指尖是那么暖,烫过我的脖颈,流连在我的胸口。他的唇覆了下来,柔滑而香软,怎么连他的吻都带了桃花的香气呢?
  心里仿佛是滑过一道扑朔迷离的感觉,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湮灭在一个满是花香的吻里,与他的唇齿相触,抵死缠绵。
  他的手指掰开我的唇,被我咬在嘴里的指尖还残留着酒味,口水濡湿了他的手指,沿着我的唇角蜿蜒流淌过下颌,带着暧昧的情欲的味道,模糊在浓浓散开的夜色中。
  抬起眼梢望了眼窗外的月,那高高挂在天边的素月银辉,照亮了纠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月凉如水,月无声地回望着我。
  脸上很烫,将眼睛缓缓阖起。
  他的手绕到我的背后,按在曲线起伏的骨脊上,我啊了声,蓦地蜷起身子,他低沉着嗓音笑了,贴到我的耳边,用喑哑的声音说:“睁开眼。”
  那声音像道咒语,带着无边情色的暧昧,像是一串珠玉沉进水里,敲在心头。
  我张开眼,他潋滟的脸庞伏低,胸口上微凉,他的唇温软,舌尖反反复复地徘徊在那点肌肤上,摹画着线条和轮廓。
  从尾椎窜过一阵酥麻,直通到头顶,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我呻吟出声,弓起背,像根拉满的弦。
  他的手沿着我的背婉转而下,我只觉得浑身都热,他却像块冰凉的玉,让人不由自主地贴过去,寻求着慰籍。
  “阿荻……”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桃花香,绕过穹隆,转过梁柱,萦绕在我和他的身畔。我将视线望向他的头顶,那一头如缎黑发此刻铺散在我的身上。
  恍惚间,月夜花树下的少年正盈笑看着我,飞扬的墨发遮去了满空清辉。
  他抬起脸,柔声告诉我,大婚之前被宫侍查出不贞,恐怕……所以等下会有些痛……
  他在说什么?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只能看到那张盈笑的脸庞。今夜的月色也是那么美,依稀和那一年相同。
  桃花香越来越浓烈,他的手撩起我心中的火,我在火焰中燃烧,陨落成灰。
  他进入我的那个瞬间,我抑制不住地昂起脖子,满头青丝在背后甩出飞扬的弧度,又悠然落下。
  他……他竟然……
  我瞪眼看着他,他将我的疑惑埋进吻里。
  苍穹恒古不变地悬在那触不到的远方,上穷碧落。
  谁的眼醉了谁的梦,谁的梦中包裹着这片醉人的花香。
  身体很热,他在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律动,喘息声交缠在一起,他的手拖在我的腰上,我几乎跟不上他的节奏。
  耳中飘过九天之上的梵音,是谁的歌化作今夜的星辰?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住了我想你的天空。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曾经凋零在你的指尖。
  像是一滴水汇入大海,那是千百年的寻觅,只为了这一刻的交融。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红尘中将寂寞开满。
  想你的我在花丛中留恋,将思念在冷月中凋残。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因缘。
  听着你红尘中的长叹,落花憔悴了想你的容颜。
  绯红床幔遮去日光,睡眼朦胧间,只觉得身畔满是桃色。睁开眼,简荻褪去了情欲的脸庞枕在面前,一缕墨发横过唇角,缠绕在我的肩上。
  我伸手过去掐住他的鼻子,他蓦地张眼,翻身压了过来。
  “丫头,想偷袭我吗?”
  我咯咯笑着躲闪,稳住他的脸,问道:“昨儿个夜里,你有没有闻见桃花的香气?”
  他的眼神透出丝戏谑,扯开嘴角笑道:“这眼看入冬的节气,哪里来的桃花?”
  “难道你没闻到?那味儿还挺熟……”我努力回思,那味道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侧过身将我抱进怀里,举起我的手掌,指尖在掌心的纹路上细划过。
  “丫头,你看这道线,”他指着上面一道深刻的纹路,“这叫姻缘线,能贯穿掌心说明你这辈子姻缘极好。”
  听他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望着手掌,那上面确实有道很深很长的纹路,可惜是当年被君亦清一剑刺出来的伤痕,而且这样的纹路还有个名字,叫做断掌。
  听说断掌的人克夫,该不该告诉他呢……
  他举起自己的手掌,指着上面一排月牙型的浅痕:“这个嘛,是当年小野猫留下的,这辈子都消不掉了。所以……”
  “所以?”
  “所以你得用一生来还我。”
  他在我的掌心吻了下,眨了眨眼,我突然觉得他这个表情很熟悉,似乎每次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预示着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
  背上寒毛立时倒耸了起来,警戒地望着他,他的朱唇轻启,缓缓开口:“当年你用一盒桃花膏子害得我腹泻三日,昨儿个夜里……我已经尽数都还给你了。”
  我在他顾盼神飞的注视下瞪圆了双眼,扯起身下的锦缎胡乱裹在身上向床边跳去。
  当年那一小块兰膏都能让他拉上三天,这次可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啊啊啊!!
  一夜春风弥散的清晨时光,在我的人仰马翻中匆匆流走……


第四十五章 龙口藏金妆
  龙口宝剑玉带骢,
  藏尽金妆平生忧。
  今冬的第一场落雪,一夜之间将风莲城罩进琉璃世界,铺天盖地扯絮一般的瑞雪洒满了紫芜轩前的墨玉方砖,腊梅开了满院子,盈香扑鼻。
  一连几天,府中人人看到我都是满脸堆欢,言里言外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那眼神里仿佛带着几分敬畏,几分促狭,几分刻意,几分……总之混在一起,让我不禁感叹世道变了,小麻雀插上金毛变凤凰身价倍涨。
  私下里拽过清瓷那丫头问东问西,她也是那么一脸诡秘的微笑,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我肩膀说,姑娘这榆木脑袋总也不开窍,这些年府里谁不跟明镜似的知道姑娘在世子心里的位置,也就是世子耐性好忍了姑娘这些时候,要不趁早生米煮成熟饭,姑娘凭着想到下辈子也难明白。
  她的话说完,闹得我连脖子都红透了,合着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和简荻的那点子事了!
  恨得我牙痒痒,这小屁孩,他要不要干脆再把过程写成传单敲锣打鼓地贴满风莲大街小巷啊……
  赶着没人在跟前时,拉过他来怒气冲冲地斥责是不是合府都知道我被他占了便宜。他大爷似的倒也安稳,坐在椅子里一副雷打不动的讨打样子,抬了下唇角,扯出个招牌流氓微笑,斜着那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圈,最后粉让人无语地说了句,这谁占了谁的便宜还指不定呢。
  厄,敢情那拉了半个月肚子的人不是他哩!
  朔风吹散了覆雪,太子府一封家宴请柬伴随着绿羽金漆车出现在紫宸府门前,夹着无庸拒却的气势将我和简荻从府里挖了出来。
  驷马宫车后跟着皇家的仪仗队,几百金甲侍卫腰间跨着明晃耀眼的宝刀,神色凛然地散布前后左右。乍看上去不像是去赴宴,倒有些上法场的架势。
  简荻坐在车里,悠哉地看着书,我无聊地陪坐在一旁,时不时看看车帘外的雪景。
  风莲城入冬后,水云泽里的白莲并没有凋谢,依旧盛开在水畔江心。只是如今花枝上披了层素淡的薄雪,被日光带过,反映出彩色的光点,像是一朵朵伫立在水中的冰晶花。
  冬天的风莲,别有一番风情,这座水中的王城,四季皆美,随眼一放都可入景,难怪简荻总是带了骄傲的神色谈论风莲,他是真的爱着这片云水梦乡。
  再入太子府,到处明晃晃的金碧辉煌扎得人眼晕,我望着琉璃影壁上的水晶云纹符,戳戳简荻的胳膊。
  “阿荻,带刀子了吗?”
  他瞥我一眼,拽起我的袖子踏步向前,边走边恶狠狠地嘱咐:“你要是敢趁我不注意把太子府的宫墙都洗劫了,回去就再给我绣个百花争艳的荷包出来!”
  前面引路的执事脚下一措,肩膀抖了几下,估计是下雪路滑殿砖又太过平整。
  我拉紧了风领上的白狐毛,软软的皮草摸在手里很是舒服,贴到脸上有种酥软的感觉。朔风扬起宫檐上的落雪,飞起几只雀鸟呱呱叫着划过视线。
  家宴安排在了洗莲池边的碧晴阁,望着三层八角玲珑楼上悬挂的匾额,我浮出个会意的笑容。
  这名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难怪太子妃提起太子恨得切齿,但凡哪个女人明知道丈夫心里装的不是自己,也都够糟心的,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呢。
  忍不住呵呵笑出声,简荻不解地看看我,我说了句没事,推着他走进碧晴阁。
  这一次倒真是场家宴,规模不大,太子正中主位高座,旁边陪坐着太子妃,我细打量了她几眼,今儿个她穿了件家常的鹅黄裙子,头上松松挽个髻,斜插了支玳瑁钗子,洗尽铅华,惟见淡雅。
  行礼毕,各自归座后,才注意席面上还陪座着几张陌生面孔。左首边坐着几个华冠公子,右首数位美人,一一地站起身向皇世子问候,目光捎带到我身上时都是存了些兴趣盎然地刺探,仿佛在看一场宫廷剧中惯见的风月无痕。
  嘴角勉强扯了扯,回敬个皮笑肉不笑的标准表情。身后的执事递过来滚金字鉴的名帖,翻开黄缎帖子,里面写着席面上的众人名号身份。
  这太子殿下想得周到,恐怕旁人不认得我,或是我不认得那些个旁人,巴巴地把名单子都备好了,专等我过目。
  目光大概一扫,无非是些高官皇亲的人物。浏览到后面几行时,被江偃两个字顿在那里。
  江偃太守,子展存望,女展存莘,依着座次看过去,那对兄妹正不知谈着什么,笑得畅怀。
  记得当年江偃城赛花船时节曾听人说起过,展家大小姐是个绝色的美人。我不露声色地端详她,这美人长得确实出采,粉嫩的小脸上一双翦水眼眸顾盼流光,笑起来,靥畔还有甜甜的笑涡,甚是惹人怜爱。
  她身边的那个公子偶尔一抬头,正对上我打量的目光,他顿时收敛了笑容,恭谨地冲我点了下头,说道:“子周在江偃时就听闻过世子妃丰姿卓绝,今日得见芳尊……”
  “展公子客气了。”
  我打断他下面的话,不用听也知道无非是三生有幸之类的敷衍场面,不过他夸我丰姿卓绝,听起来倒挺新鲜,恐怕是此‘疯子’非彼‘丰姿’吧……
  呵呵呵,真是有趣得很呢。
  偏过头去看了眼简荻,他正和太子殿下拉扯家常,完全没心思注意我。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调回去,对展公子露出个意味深远的笑容。
  他神色间一凛,似是心有所动。
  “展公子今年贵庚?”
  我问得突兀,他微怔,随即敛眉答道:“虚岁算来,二十有三。”
  “哦,公子平素有什么爱好?”又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抛过去。
  他呆了半晌,缓声说道:“回世子妃的话,子周平素并没什么特别嗜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展存莘抢道:“哥哥平素最爱养花,总是整天钻进咱们展府的花圃里琢磨那些个花儿啊粉的,世子妃殿下也喜欢养花吗?”
  展存莘望着我回话,真个直心肠的姑娘家,心里想什么嘴里说什么,脸上还带着那么点骄傲自得的神情,估计对她哥哥很是敬重吧。
  我抿唇而笑,不知道辣手催花算不算爱好?
  “原来展公子是个爱花之人,只是从公子面上看,却不尽然吧?”
  他低垂的眉眼蓦地抬起,脸上闪过丝疑虑,像是想起些什么又不确定的样子。
  “我看展公子除了爱花,更爱采草呢。正所谓人家采花你采草……”我话没说完,突然一盏茶盅横到面前,遮去了我侃侃而谈的架势。
  顺了端着茶杯的手看过去,简荻正一脸隐晦莫测地瞪着我,看我噤了声,冷着嗓子说道:“说了半日,喝点水润润吧,累不累?”
  我识趣地接过杯盏,揭开盖子喝口茶,清香盈齿的雨露清芬从喉咙直通到胃里,盖上杯子,我淡淡扫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太子殿下一声开席让众人暗暗松口气,流水般的菜色端上桌面时,我隔着游走在身边的侍者看去,展存望呆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看他满头乌发纶得严整,当年可是被我抓下过一大把呢。
  太子殿下的这场家宴,到现在才算是有些意思了。
  “阿荻,今日故友重逢,你就没点表示吗?”贴到简荻耳边问了句,他一口酒哽在喉咙里,闷着声咳嗽起来。
  太子殿下夹起筷子凤入竹林,放到简荻面前的碟子里。早有候在一旁的执事过来用银针探了下,又退到二层帐外。
  “阿荻还是小时候那副脾气,急性子改不了。”他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转头对芙真说道,“还记得有次他为了御园里的芍药不开花,数九寒冬的竟让宫侍们架了火盆熏那些花,现在想起来还觉可笑。”
  “殿下记得偏了,那是臣妾儿时说得一句冬天想看芍药的戏言,没想到皇世子当了真。”太子妃一双眼眉看不出情绪,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了简荻一眼,为太子的碟子里布了个菜,“回想起那时候的事,确实可笑。”
  太子笙一双眼转回到简荻脸上,挑下眉,点头说道:“阿荻现如今长大了,还学会了顶撞父皇,小时候你可没……”
  “皇兄怎么总提小时候的事,那些,我都忘了。”简荻抢了句,夹起太子布的菜送到嘴里,边嚼边说,“吃菜吧,凉了味道就变了。”
  太子浅浅一笑,夹起碟子里的菜跟着吃了起来。
  一时间席上再没人说话,只有杯盘碗箸偶尔相碰的声音回荡在碧晴阁里。席面撤下后,匀过手,各人面前一盏盖盅,只是颜色不同。
  我端起面前这盏龙泉天青色的茶盅,浅尝了口,上品的贡茶,和那夜喝过的味道一样。
  不知是谁起了个话题,谈到一个月后,醒月新皇登基,东皋的王上今日在朝堂上明显透出点意欲派人前去觐贺的意思。这下可好,金銮殿成了菜市场,赞成的不赞成的吵成一锅粥,最后王上一巴掌震起了金案上的玉玺,众人哗哗流着冷汗集体洗了个透心凉。
  太子眼角捎带到简荻的脸上,笑道:“今儿个父皇又问了皇弟的意思,咱们这位可倒好,还是那句话,非卿不娶。你可真真是个实心眼的,何必当了这么多文武的面讨这个没趣,驳了父皇的颜面,当心没你好果子吃。”
  简荻从我手里拿过那杯茶,凑到嘴边抿了口,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后,俨俨开口:“弱水三千,我不过是选了杯适合自己的茶喝,莫非皇兄也要强人所难不成?”
  “阿荻说笑了,父皇的旨意里说得明白,既然咱们东皋的皇世子执意要娶含章宫里的贵人,也好成就醒月和东皋两国缔结万世不弃之盟,可谓一举三得。”太子脸上笑容不变,续道,“今日在禹隹阁父皇已经下了旨,给你和贵人指了婚期,就在下月初二日上,这下可有得你忙了。”
  太子的话说完,不仅简荻惊得站了起来,连我和太子妃在内的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仿佛是刚听了则天方夜谭般不可置信。
  这……这位东皋国君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算起日子来离下个月初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怎么旨意下得这么突然,又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之前他老人家还一百个不愿意这门婚事,现在倒当起了月老,难道真应了那句天威难测的老话?
  王上将我和简荻的婚期定在醒月国新皇登基的前几天,这里面又包含着什么深意呢?
  东皋和醒月,真的会结成同盟?
  那么霸踞西北的栎炀呢,又会做何态度?是否眼睁睁地看着当世两大国结盟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是,早就另有打算?
  记忆中浮现一道临水翦影,记得很久以前,在明溪绿水畔惊鸿初见,那人的黑发散乱随风,唇角的薄笑如云曦流瑞的日华……
  一切恍如昨日,十里平湖的那弯素月,也依旧高悬在九天之上洒落银辉。
  “皇世子当初为求一纸婚书,彻夜跪在铜雀楼前,此番国君又成就世子与贵人的天作之合,日后定会被传为东皋的一段千古佳话。”在座的王公对简荻谄媚道,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我转头看向简荻,意外地看到他竟赭了脸诺诺恩了声,想不到这脸皮堪比城墙的家伙也会有脸红的一天。
  倒是我这个预备作新嫁娘的人,平静地坐在椅子里,脸上不露分毫情绪,一副老僧入定的淡定模样。
  “恭喜皇世子终于得偿所愿,恭贺我东皋与醒月永结万世之好。”又是一个讨巧的人在向简荻邀宠。
  我冷眼看着碧晴阁里一张张闪动着激悦之情的面孔晃来晃去,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多少假?当初简荻将我带来东皋,是否早就瞧准了公子兰他日的飞黄腾达?而他对我的种种情意万般怜惜,又是否也是因为我这含章宫‘贵人’的身份呢?
  如果,如果我只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如果,我只是花不语。他,可还会再多看我一眼?
  他究竟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东皋的万千黎民百代基业,将我卷入这纷乱的尘嚣中?
  我望着盛宴的主人,他在满目和煦的笑容中与我对望,视线划过芙真的脸庞,心口骤然一缩,她唇角的笑带着了然的讥讽,高高地端坐在太子妃的华座上看着这场闹剧。
  芙真,你是否早就看透了虚虚假假的皇家?这场迷人自乱的情爱?所以才选择了那张冷硬的华座。
  情与爱,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如泡影瞬息湮灭。
  阿荻,东皋的皇世子殿下。
  我,到今日可能信上几分?
  “阿荻,等你完了婚事,还要再去醒月走一趟。”太子端起面前的茶盏,揭开盖子,看着被围在人堆里的简荻说道,“这次,你是奉了父皇的旨意,作为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去醒月国的新皇登基大典参礼,顺道也带上新王妃回娘家省个亲吧。”
  太子一语如珠玉落盘,碧晴阁里瞬间再无声息。简荻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太子,轻缓地挽起个笑容。
  洗莲池里的白荷参差不一地挺立在日光下,折射着闪耀的光点。我端起不知是谁的一盏茶水,轻轻喝了下去。
  茶香,盖不去这满池荷香,也盖不去我漫溢心底的惆怅。


第四十六章 疏影月横斜
  满树梨白香染尘,
  春风化水更三分。
  丰雪化水,从梅树的枝头滴下,落了走过树下的人一头一肩。
  白梅开得正是好光景,瀚文阁的窗纸挡不住梅花香气,一阵阵透进房里。轩厅正中放置着青玉案,简荻歪了脖子正伏在上面睡得香甜。
  东皋国君的赐婚圣旨彻底敲碎了紫宸府表面冰封的沉寂,顺带着震出一群又一群贺喜的送礼的钻营的闲着没事打听小道消息的。
  简荻依旧镇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忙碌,见他最多的时候是在瀚文阁藏书房,他趴在案上浅眠,偶尔嘴里哼唧些模糊不清的字眼。
  听府里的执事禀告,这人照例是和那些朝中大员们酒色犬马,夜夜笙歌不断,难怪了累到随便找个地方窝着就能睡着。
  他就不嫌硌了脖子么?这么冷的天还睡在玉石上,等下醒了又该嚷着头疼。我站在房门口望着他的发顶,他肩膀略微动了下,可能是睡得不舒服了。
  今儿个和清瓷预备下铜炉子打算涮锅吃,早八百年前就开始和她念叨来念叨去,终于念得她跑去厨房里弄来无数新鲜菜色和羊肉,说是等雪化了,在落梅轩的回廊下边赏花边解谗。
  席面摆好了,锅子也架起来了,水烧滚,肉码盘,她楞是死活不让我下筷子。说什么世子整日为大婚之事操劳,姑娘好歹也该表示下慰问亲自请世子过来拥炉赏梅。
  她话说完,我差点掰断了手里的筷子。简荻那家伙天天外面吃喝玩乐也能算是操劳?这府里府外什么事让他费心过,早巴巴地有人把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安排好了。
  郁闷叹口气,我转身走下阁去,反正这人整日在山珍海味堆里翻腾,也不差我们这口子涮肉,还是让他继续睡吧。
  踏进落梅轩,清瓷看我一个人回来了,眼睛立刻瞪得比桌上的盘子还圆,嘴里嘟囔着正要抱怨,我一个白眼甩过去。
  “世子殿下在瀚文阁歇下了,咱们吃咱们的,别管他。”说着,抄起筷子夹了羊肉扔进锅里。
  清瓷站在一边看我半晌,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殿下最近不在府里,没空陪着姑娘,生气了?”
  我夹起煮熟的羊肉,放到碗里蘸好调料,这府里的厨子手艺真不赖,肉切得薄透,小料滋味也调得地道。
  “坐下,吃饭,哪来这么多有的没的嚼舌头。”扫她一眼,我指了下身旁的梨花木圆凳。
  清瓷摇头:“我怎么敢和姑娘同桌而食,姑娘可是咱们紫宸府未来的世子妃殿下,从来没这个规矩和下人同起同坐。”
  “规矩也是人创的……呜,我说让你坐就坐,哪来这么多废话?”被羊肉烫了嘴,话都说不利落了。
  肉很鲜嫩,唇齿留香,清瓷笑嘻嘻地侧着身子坐下,立刻抄起筷子白菜丢到锅里。
  这小丫头,早就瞧出她谗了,还和我装嘴硬呢。
  透过窗格子望出去,院子里的白梅花朵朵挺立在枝头,梅蕊盈香,薄晶的雪粒映在花瓣上,闪着日华。回廊下几个执事搓着双手,呼出的呵气全是白雾。
  片刻工夫,落梅轩里已是热气蒸腾,我和清瓷全成了大红脸,互相看着对方笑起来。
  吃得正在惬意时,门外响起润朗的嗓音,伴着脚步声边走边笑道:“好大的一股子膻气味啊,我这清雅的落梅轩如今个儿被你们糟蹋成了啖肉割腥的地方了,你还背着我捣鼓了些什么,统统招了吧!”
  人随音至,简荻一挑帘子走了进来,清瓷堪堪站起身,低眉顺目地叫了声殿下。我又是一筷子肥肉下肚,连眼角都没抬起半分。
  他坐在清瓷方才起身的圆凳上,看我半晌,突然抄手捏住我的下颌,我嘴角上挂着一条青菜被他掰到眼前。
  “噗!”很没形象的一声闷笑。
  “殿下要吃羊肉吗?”看着他笑到扭曲的面容,我平静地拍掉他的手,平静的将满盘子羊肉倒进锅里。沸水突突地滚动,肉片很快变了色,我夹出一块蘸了调料,送到简荻的面前,“来,张嘴。”
  羊肉上飘起丝丝白烟,他迟疑了下,张开嘴含住,被烫地咝一声倒抽了口冷气。
  “好吃吗?要不要再来一块?”我咯咯笑着,又夹起一块递过去。
  他抓住我的手,龇牙咧嘴地低吼:“够了,再闹我可要罚你了。”
  “哦?”我挑眉,斜眼看他,“殿下打算怎么个罚法?”
  他弯翘的眉眼流光一闪,冲我笑道:“罚你,喝酒。”
  “哧~我当是什么难事。”招手让清瓷斟了杯天禄,捧起来,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温烫过的酒浆滚进嘴里,微香中透着辣爽,酒劲直通到脑门。我吐口气,将杯底量给他看。
  “如何?殿下可有话说?”
  挑衅地望着简荻,他从我手里拿过杯子,示意清瓷再斟满。杯缘上残留了桃红色的胭脂痕迹,他就着那抹残痕,俨俨喝了满杯。
  他的手划过眼前时,我注意到他的唇边染上一抹胭脂色,许是杯子上沾下来的,羊肉锅冒着热气,不知是酒上头还是屋里太热,我突然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里突突乱跳起来。
  一双勾魂的桃花眼在面前晃过,狎着丝笑谑,他的手伸过来揽在我的腰上,将我拉进怀里。我扭了下想离他远点,他的手臂收回半分,搂得我更紧了。
  耳边传来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眼下我和他这贴在一起的姿势实在是暧昧得过头,不敢再乱动,生怕惹出他的火来。
  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上了头,梅花香芬被房里的热气炽得浓郁熏人,竟是撩起些微若有若无的情色气息。
  简荻贴到我的耳根下,沉着嗓子说道:“丫头,我想你了……”
  腰杆一麻,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差点酥了我的骨头,讪讪地看了眼候在一边装瞎子的清瓷,再转回视线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潋滟面容,脑子里模糊不清地钻出个想法,莫非……莫非他在色诱我吗?
  厄,抵制男色,抵制男色,这男色好厉害……
  红颜枯骨,他是红颜枯骨,呜,就算是一把枯骨也好美……
  内心极度挣扎,我奋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嘴上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公子怎么才喝了一杯就醉了……呜。”
  下面的话没说完,被他突然含住我耳垂的动作硬生生打断。耳朵上一阵麻,心跳得更厉害了些,像是被人用指尖搔了下。
  他的舌尖舔过我的耳垂,将戴在上面的明月铛拨了下来,我啊了声,彻底软在他胸口上。
  这个男妖精,女性的天敌,谁来救救我吧!
  心里哀号着,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清瓷,她端着酒壶眼睛瞅着窗外,对当前这片春色无边竟是视而不见。
  好,好丫头……你主子现在身陷狼口囹圄你给我作睁眼瞎?看我回头怎么调教你……呜,谁把这妖精拉开吧~
  “丫头,还记得上次醉酒那夜的事吗?”他的脸上满是奸计得逞的微笑,“我又醉了,今儿晚上陪我吧?”说完,飞快在我唇上啄了口。
  神思瞬间归位,背上寒毛倒耸,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一字一字大声喝道:“我、恨、桃、花!”
  月影横斜,静夜时分,紫芜轩的窗棱下一对身影正自纠缠不休。简荻拉着我的衣袖磨来磨去,就是不肯松手,我用力拽,他拉回去,顺手将我按倒在床榻上。
  “阿荻!”忍无可忍地吼了句。
  他笑得极度无赖,一头按住我的头顶,大腿横过来贴在我的腿侧,完全变身成了八爪鱼。
  “白日里不是说好了陪我?”他凑过来,一呼一吸间尽数洒在我的脸上,“今夜月色正好,本世子孤枕难眠……”
  我抬眼望着他,唇边不觉挽起丝浅笑。真的只是孤枕难眠吗?
  倒不如说是,有备而来更适宜吧……
  将他的手拉开,我缓缓坐起身,他的眼在黑暗中瞧不真切,只觉得那里面似有两团光,幽深得让人沉溺。
  “殿下说得对,今夜的月色确实很好。”
  窗格上糊着厚密的浆纸,却哪里去看那美好的月色?唇边的笑越发浓了,我捋了下散乱在肩头的长发。
  “算起来,我随殿下到东皋,整整三年多的时间。记得当初在洗天池畔初见,那情景到如今还历历在目,时常地让人回味一番,倒也有趣得很。”
  古柏枝桠下,少年笑得惬意开怀,因为捉弄了我而洋洋得意。日曦流转,他明媚的笑容逐渐湮灭在桃花落英之间。
  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豆蔻年华,与他针锋相对,竟是谁也不让谁多讨了半分好去。
  “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曾经我想过悖天而行,却终究挣不过一个[命]字。”
  悠长地叹口气,该来的,终究是要来,想躲也躲不过。
  “年华瞬息弹指,想不到我不仅挣不过命,连这情字,也越发看不透了。”
  阿荻,在你心里,可曾有过半分位置容纳我?
  阿荻,在你心里,这江山和情爱,究竟哪个更重?
  阿荻,你终究还是作出了选择不是吗?
  我起身下床,在黑暗中摸索慢行到书案旁,划亮了火石,点燃一只白蜡,将灯罩扣回去,烛光影动,倾泻下满室凄清的冷光。
  原来这灯火也是知人心的活物,竟能衬出我此刻的心境。
  回头的刹那,将目光锁在他的脸上,如此陌生的一张面容,陌生得仿佛我们从不曾相识。
  他斜倚在菱纹花枕畔,披散的青丝如瀑,凤眸中稀疏寒光闪烁,嘴角的纹路是我从未见的凌厉。
  阿荻,曾经是桃花般艳丽无匹的少年,曾经是将我拥入怀里肆意温存的男子,终于露出了最真实的面目。
  藏了这些年,想必是累得很吧?
  “殿下今夜留我在紫芜轩,是在等谁呢?”
  “何不让我猜上一猜,猜对了,求殿下赏我个恩典。”
  他挑眉,逸出冷清的笑容。
  夜凉如水,心凉如水。
  “你要的恩典,我不能给。”
  他和缓开口,说出的话冷若冰霜,割过我的鼓膜,划开我心头的血肉。这阵阵漫过心底的抽搐,许是就叫做痛……却也痛得彻底,痛得让人清醒。
  情或爱,是穿肠的毒药,只是我早已吃下解毒的仙草,才保住性命。
  小谢,你究竟是害了我,还是救了我。
  这世间,真的有绝情忘爱的灵丹妙药?终究是你太过自欺欺人,或者是我不够入戏。
  想不透,惟有此刻这真实的痛楚,沉重得让人无力承受。
  眼角扫过他纤细如玉的指尖,那里曾有与我十指紧扣的温柔。
  做一场浮华绚丽的桃花春梦,是谁的歌醉了星辰?
  一声声回响耳畔的缱绻爱语,在桃花菲靡中如流云四散……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盈缺。”随口唱了几句词,他冷眼看着我。
  “这世间万事莫过一个[巧]字,这些年我总在想,为何当初那么巧在我出了含章宫的当日,就见到举世闻名的两位贵公子。为何我在江偃城的花船里能听到这首我只唱过一次的词。为何那日在清吟我前脚去见莫忧,殿下立刻就惹来了采草的浪人。为何这些事都赶巧凑到了一起,又巧得这么耐人寻味呢?”
  “殿下的戏演得过了,竟让我时常恍惚分不清,有时会骗着自己说,或许你是真心待我,或许在你眼里,我会比太子的那顶皇冠更重些。可惜是我错了,你的温柔给的并不是我。当着紫宸府和天下人的面前,你独宠我一人,你为我在铜雀楼前跪了一夜……”顿了下,我仰起头,眼里有些不知明的东西正拼了命想往外涌,那又是什么呢?是不是放任它们流出来,这心里的酸涩就会减轻?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或许我能得到[幸福]吧?装成个睁眼的傻子,任凭殿下安排演出这戏码。只是我闭起眼骗得了旁人,却还是骗不过自己。”
  “过了今夜,殿下又会将我置于何地?我不敢想……”
  我抬眼看向苍白的窗纸,上面晃动着狰狞树影,夜风飒飒而鸣,满室肃杀之气隐动。
  简荻的身影没于黑暗中,我走到窗前,蓦地转头望向他。
  “殿下要等的人来了,我求殿下的恩典,还望殿下应允,否则多年的玲珑棋局布得虽精致,也只怕被人突然覆了盘吧?”
  推开密闭的轩窗,朔风瞬息扑面,拽起我满头的长发,飘荡在静夜冷月之下。
  夜幕恒远,散布着无尽星辰。
  白梅花树下,君亦清手握长剑,逆风而立。


第四十七章 冷艳照寒梅
  夜深只恐花睡去,
  故烧银烛照红妆。
  朔风凛冽,君亦清手中的长剑银光陡闪,瞬息间欺身而入紫芜轩。
  我狼狈退身躲过他的剑花,他又是一剑迎面刺来,我急退了数步,脚下打了个趔趄,慌乱中跌坐在地上。
  鬓角微凉,视线中一缕青丝随剑影缓缓飘落。他居高临下地伫立在我的面前,冷眼低睨着我。
  胸口空荡荡的,忘记了呼吸,仿佛长久以来的梦魇化为现实,他变成索命的修罗鬼来取我性命。
  双手撑在身侧,我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下,避开他的剑锋,我动,剑亦动,剑尖始终不离我眼前半寸。
  暗夜中,银烛爆出一丝灯花,剥的声打破了满室沉寂。
  我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满是倔强。
  君亦清,此刻竟是拿我当了傻子戏弄吗!?若真要取我性命,只须将剑尖前送半毫,何必以剑相胁却并不动真格的。
  眉头紧皱,我咬牙瞪着他。
  简荻,君亦清,你们一个个都当我花不语是好欺负的,想看我摇尾乞怜惊慌失措的样子吗?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去吧!!
  面上凝霜,声音比冰霜更冷三分,我调整好呼吸,不慌不乱地开口说道:“殿下这是要眼看着我命丧剑下,打算袖手旁观吗?殿下可别忘了,这玲珑里若是没了我,下面的戏可不太好演呢。”
  几声浅笑从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擦过耳畔,被夜风吹散。
  “丫头,你究竟猜透了我几分心思,倒叫我现在好奇得很。公子兰放你在我身边果然是步好棋,他明决,你精灵,这些年我防备得很是辛苦。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相逢,何不好好话些当年的旧事,只怕过了今夜,想说也再没机会了。”
  “殿下的话说得满了,我和君家哥哥之间的旧事,怎么好当着殿下的面说?比起殿下想知道我究竟猜透了多少,我更想问问殿下,当年你和君亦清之间,又是怎么番情景呢?只怕,殿下带他来东皋也是打算着物尽其用吧?”
  君亦清于我和简荻之间的对话充耳不闻,举着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连指在我眼前的剑尖都未曾晃动丝毫。
  “不语真是水晶玻璃的心肠,倒让本世子不由地舍不得了。”
  潋滟的面容从黑暗中隐显,唇角上盈着抹刻薄的微笑,他缓步走到案旁择了那张龙形凤首的楠木椅坐下。桌上一点冷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出苍白的艳色。
  桃花般美丽的人,蛇蝎一样的心肠。
  “你若不是个女儿身,我定要将你纳入羽翼,作为本世子的心腹之人。可惜……你偏生是个女子,还是个如此冷情聪颖的女人。”
  “女人又如何,莫非殿下惧怕女人不成?”既然脸面已撕破,我也不用再和他装谦卑,抬指拨开君亦清的剑尖,我站起身。
  紫芜轩的墨玉殿砖太过冰冷,在上面坐久了,我怕被寒毒侵身。这满宇华丽都是毒,我脚下所站,放眼所望,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太过聪明的女人,让人又爱又怕,不过总还是惧怕多过于欢喜。锐得像刺一样,终日陪伴在枕侧身边,你说谁能不怕呢?”他说着笑了下,偏过头来看我。
  我颔首,原来自己是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里,想拔却舍不得拔掉。
  “殿下抬举我了,不语一个乡野之人,怎敢扰乱殿下的心。”我迎上他的视线,他的脸颊近来瘦削了不少,尖尖的下巴搭在手背上,唇型近乎完美地翘着,“只是我将殿下说过的话反问句,阿荻,你有心吗?”
  他的眉峰不着痕迹地拢了下,那是他习惯成自然的动作。遇到悖逆心意的事时,他总爱皱下眉,说给他听,他却笑着不承认。
  看呢,阿荻,其实我比你更了解一些东西。你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都曾被我看在眼里。
  如今,已是我一场桃花艳丽的浮生春梦罢了。
  “阿荻自然是有心的,阿荻的心里念念不忘着东皋的皇位,阿荻的心里装着天下,却容不下一根刺。”
  君亦清侧身而立,让开了挡住我的路,从他的手中拿过那柄长剑。剑确实是把无上的宝剑,薄如蝉翼的刃,质地古朴的剑身,透出年代久远的韵味,青绿铜丝交缠错落着篆出剑的名字,冷艳。
  将剑锋立在面前,一股寒气侵肌刮骨。我微笑着走到简荻面前,举起这柄冷艳。
  “我求殿下的恩典,殿下怎么说呢?”
  在心里告诉自己笑吧,如果这一刻哭不出来,就笑给自己,笑给他。可笑的是曾经,却不是未来,可笑的人是他,我自有我的尊严。
  他端正了面容,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落在脸畔肩头,那一束丝绢顺滑的黑发,我也曾握在指尖流连。
  桌上的银烛笼成一点寒光,风飒飒鸣响在窗外。
  月轮无华,回想花树下的少年曾揶揄地问我,若将来有一日有人要害他杀他,我是否会相救?
  人,终需自救才是。
  他递上一把削筋断肉的利刃,不就是为了看我如何自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殿下如果不答应,今日这柄冷艳剑下定会葬送两条性命,一条是我的,一条是君亦清的,只是可惜了殿下这些年来辛苦布局。”
  他的凤眸微眯,冷冽目光打量我一番,似是在重新审视我。或许于他来说,此刻的我也像是从未曾相识般陌生。
  “本世子平生最恨被人要挟,不语丫头这是在要挟于我吗?”
  我恭身一拜,手中冷艳嗡响数声。
  “不敢,求殿下成全我的一番心意。”
  空气中凝了层冰霜,让人无端感到冷入骨髓。我与他相对峙立,各自防备着。
  如果……如果他宁愿立时就废了我这颗棋子,那么我面前必然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他还想孤注一掷,那么我是否能够和君亦清逃出升天?
  我望着简荻的目光,他的眼神太过深沉,那里面藏着一团光,却是我无力探究的。
  他在想什么?眼前的局面不是鱼死即是网破,他权衡利弊想看选哪条路更上道吗?
  他会不会杀我?会不会杀君亦清?
  君亦清呢?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只一瞬工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涌上脑海。我想得头疼,手指蓦地剧痛了下,冷艳散发的寒气冻伤了我的指尖。它在我的手中正自叫嚣,剑上的寒光流动,这把剑竟是活的,它在渴望着血的温度,渴望用生命重新封印复苏的杀气。
  “我知道你对这人一直负疚,”他抬手指向君亦清,语气平缓,“只是你信不信,当年在含章宫里,本世子并没有让人对他做出任何苟且之事。”
  我点点头:“今日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信你的话,也信他未曾被侮辱。只是我的话也还是不变,求世子成全。”
  “你定要替他强出头,无非是不想看我杀了他!”他的眉狞立起来,眼中闪过点点寒光,“你就继续做你的世子妃,我依旧捧你在手心里,别管这些闲事,好不好?”话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柔了下来,仿佛是妥协,又像是求恳。
  我将冷艳递到他的面前,剑尖横在他的靥畔:“闲事?如果真如殿下所说这一切都是不与我相关的闲事,殿下何必今夜一定要我留宿紫芜轩?又为何选在访月诏书颁布的前一夜找人假扮刺客?”
  “殿下当年在含章宫里布下好毒的计策,让人人都知君亦清恨我入骨,今夜他持剑而来,无论这紫芜轩里发生什么变故,他都是难逃死路。”
  “殿下当年带他回东皋,恐怕也是没安着什么好心,过了今夜他已成废子,于殿下来说毫无用处,你可还会留着他的性命?莫说当日公子兰将他送于殿下,他的生杀予夺自然听凭殿下的一句话,但我也是老话一句,今日求殿下的恩典赏他一条生路,放他回醒月去。”
  简荻待我说完,唇边突然挽起一丝冷笑:“你可知这个人确实恨你入骨?虽然当年我并未对他做些什么,但他依旧恨着你呢。”
  我将剑尖挪开数分,转头看向君亦清,他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冷开口:“他说得对,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恨你?”
  我默然颔首,沉声说道:“我明白,当年我既兴起过要害你的念头,其心可诛,我无话可说。”
  与他目光一触即过,我回看简荻:“殿下说最恨被人要挟,而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若殿下今日成全我的心意,我定助殿下达成夙愿,从此甘心为殿下所用!”
  他无声地凝视我片刻,心中的弦随他的目光时紧时缓,张力拉到极限,他终于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从今后你只是东皋皇世子的王妃,却不再是我简荻的妻子。”
  我扬起手中的冷艳,曲膝谢恩:“多谢皇世子恩典,不语永生铭记。”
  剑落的瞬间,砍在他的手臂上,划断了织锦的衣袖,割开他的血肉。
  剑刃‘嗤’地一声轻响,云锦落地,血几乎是喷涌而出,他痛得咬紧牙,闷哼了一声,我将冷艳狠狠掼到地上,剑身摧折,竟断成两段。
  拉起裙裾用力一扯,我扑过去将他的伤口紧紧裹住,血飞快地渗透了重缎,沿着他的手臂流满我的双手。
  慌乱间抬眼和他的视线对上,他的眼中有抹激痛,却有更多的迷惑不解。
  我转头大声喝道:“还站着干吗!?去叫人来!”
  君亦清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跑出紫芜轩去。
  那一夜,紫宸府上下灯火通明,直闹了个通宵,御医流水一般地出入府门,赶着来往宫中报信的执事乱花了人眼。
  看了简荻的伤,几个御医都是惶恐中透着惊簌,排成一遛儿抖擞着声音禀告虽然伤未及筋骨,却也需静养多日,还望世子保重贵体云云。
  简荻倚在榻上,浓丽的容颜如今惨白一片,带出我见尤怜的韵味,嘴里几乎是快断了气地口吻振振有辞说什么只要世子妃未伤分毫,他一切都好。
  紫芜轩里上演着惊天动地的闹剧,轩外的回廊下众多侍卫手里架着明晃晃的刀,刀下绑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匍匐在地上哭得几近凄绝。
  我坐在湘妃椅中,冷眼看着窗外的那个女子,这一刻在心中告诫自己,她就是我的前车之鉴,今生若倚靠男人的宠爱过活,只怕将来连如何死法都不由自己!
  隔日,东皋帝王的诏书依旧如常颁布,只是主角换了人,改换成太子访月,顺带着将皇世子的婚期挪后,待伤愈后再行择日。
  朝堂上的冠冕堂皇完了事,民间沸沸扬扬地传出了新的话题,当今皇世子对王妃爱如珍宝,引得府里的姬妾嫉妒异常,终于在月黑风高的日子持刀刺杀,皇世子为救红颜誓死挡刀,身受重伤,紫宸府中处死了一位名叫白舞雪的舞姬。
  流言越传越邪,到最后演变成王妃与舞姬为夺皇世子大战三百回合,终于耗到油尽灯枯强弩之末眼看要遭毒手,皇世子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为王妃挡下致命一击。白舞雪伏法认诛,有情人终成眷属,东皋一则传世爱情神话就此诞生。
  待一声惊堂木落下,我笑了笑,抛下几枚铜板走出茶社。
  传说之所以叫做传说,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了传说背后的真实,究竟真相如何,恐怕最后也只会湮没在历史的翻页中吧。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美人,君亦清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回到醒月了呢?
  我仰起头,湛蓝的天空如倒坠水晶,我看到了头顶上飘过的朵朵浮云,日华灼烈,这样的好日子,算得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一天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是否可以活得更加精彩?
  一片浮云遮日,在我的脸上投下剪影。
  或许,我的心中并没有答案……


第四十八章 素雪落尘霭
  雪落无声素无色,
  花开无艳人无心。
  素雪落馆阁,红梅映瑞,梅间有佳人回眸顾盼。
  我放下手中的翠玉杯,杯中美酒暖烫,碧华走到桌前,拿起冰晶玉壶,再为我斟满醉仙。
  “碧华大美人这是要醉死我吗?”我将酒杯端到唇边,笑眼看着他。
  碧华绿眸微闪,抬手拂了下鬓边的碎发,一个轻婉的动作,叫人瞧得痴了。
  “姑娘专挑这个时候来水月阁,想必要见的人不是伶人呢。”
  他的嗓音柔得像水,让我未饮先醉。我摸了下他的眼角,他的眼睫浓密,遮去了清碧如洗的眼瞳。
  这双眼里,看的又是谁呢?
  是简荻?还是玉笙公子?亦或是我呢?
  碧华,你有你的路要走,只是会不会成为防碍我的绊脚石,还要看你的抉择了。
  “碧华大美人千金难求一见,比起我要等的人,可金贵得多了。”不置可否地说完,我满饮杯中酒,“你这么乖觉的人,还不快替我通报一声呢!”
  碧华将玉壶放回桌上,走到帘幕前轻轻掀开一角,却没有立刻走进去。他回头与我相视片刻,突然会心一笑,帘影翩扬间他的身影隐于幕后。
  一阵靴响,金丝锦缎的云底靴出现在视线中,我转了转手中的翠玉杯,倚向身后的雕花凭栏。
  “太子殿下好闲在啊,这个时候还跑来水月阁和美人相伴,难道不知访月的先锋军都已经到了醒月国的王都了?”
  我抬起头,恰好与太子笙的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到我的身边。好个简笙,倒是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
  我细眼看去,他一身天青如洗的长袍,头不冠带,腰无束玉,褪尽金华端显清雅,淡泊一如天际的流云。
  这个人雅得实在不适合做东皋太子,若他身在山野乡林,必是个世外高人一样的隐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这通身的卓然仙骨。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阁里并无太子,有的只是迷恋流伶的玉笙公子。”
  “玉笙公子也当晓得,碧华的入幕之宾只有紫宸府花不语,却从来没有过世子妃这号人物。”我与他相视一笑,彼此明了于心。
  “既然是在这风雅的水月阁里,今儿个咱们且谈些风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杂七杂八,丢开手吧?”
  简笙的提议正合我意,我颔首笑道:“玉笙公子以为我是谁?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事岂是我能妄论的?我眼中从来只看风花雪月,倒也刚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阿荻没有挑错人,你这丫头精乖透在脸上,是个藏不住拙的。他身边有你,我和当今……我和父亲总可放心了,自你进府以后,阿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忙于朝政功课,不再招些流伶艳姬养在府里让人看着不成体统。”他顿了下,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抬肘支到颌下,一缕发丝垂过眼眉。
  简笙虽说不谈国事,但话里话外还是离不开宫闱之间,长篇大论下来,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这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不过,紫宸府好歹也算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府,前几日竟闹出了刺客,还是个女刺客。折腾了一晚上,整个太医院里的御医全给挖了出来,来往传报的宫侍足足调动了几十人。父皇的荷宣阁一夜灯火通明,谁要是敢说出关系着世子安危的半个‘不’字,立时就让拖出去剁了。”
  我听他说完,接口道:“玉笙公子,酒冷了,这玉壶就是挨不住风吹。”
  暖阁的地上支了炭盆,里面浓炽着香炭,燎起阵阵混了香料的烟气,呛得人有些头疼。香熏银绣球挂在悬梁上,被热气吹得左右乱晃,满屋子飘着丝绦流苏穗子,看得人头更晕了。
  简笙不动声色地看我半晌,说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不语赐教。”
  我睇他一眼,这位东皋太子外相看来平和,内里与简荻只怕也相去不远。淡泊高远的性子,伶俐透顶的心思。
  “公子尽管问便是,哪里谈得上赐教。”
  “既然不语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想问姑娘,为何在我太子府访月的先锋军里,会混入了紫宸府一个君姓的男子?他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值得姑娘如此费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晓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我浅笑数声,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问题可真多,叫人不知该先答哪句好呢。”
  “你挑要紧的答便好。”他口气平淡地回了句。
  “既然殿下今儿个问了,我就和殿下实说了吧,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随着访月使团回醒月去,当年他本是皇世子从含章宫里带出来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干脆打发了干净。”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记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点亏,也必要十倍地讨回来才罢休。”简笙高深莫测地点了句,不再开口。
  我扫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里,只怕也没少布置眼线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来问我。”
  “话还是当面说清楚了比较好,也好叫我了了一桩心愿。”
  “心愿?太子殿下说的心愿,是指太子妃殿下呢?还是太子殿下您头顶的金冠?”
  简笙,从来作茧自缚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开,陷入这淤泥中,可知赔上得会是身家性命?
  他叹口气,眼底眉梢漫过惆怅:“不语对我终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你还是不肯说吗?阿荻手臂上那一剑,是君亦清刺下去的,还是……你呢?”
  君亦清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一凛,面上故作镇定:“玉笙公子要说的风月真是让人无从开口,世人皆知我即将是皇世子妃,又怎么可能下手谋害世子的性命?”
  “谋害性命总还不至于,只是会害得他无法动身前去醒月国,会让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观礼。”他望着我,字句珠玑,“阿荻对你心软了,他为了你放过君亦清,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险境。他待你终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执意要君亦清动手,再除之后快,你可还有后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么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简笙的话砸在我的心头,三年日夜相对,我不是没想过简荻是否曾对我动情,只是每念及此,硬生生就此打住。
  人无情爱,则无喜亦无忧,我不想当那个作茧自缚的人。无边风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宁愿在痛中清醒,不愿在麻木中沉醉。
  “如果我说,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进犯东皋边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开雕栏上的轩窗。冬日里冷洌干净的空气灌进房里,将满宇浓香冲淡,让人瞬间神清气爽,“太子殿下又在这玲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在赌什么,将身家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动手伤人,他确实难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为皇世子就会因此放过我吗?不论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亦或是某个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无非是‘遇刺’这个借口。而太子殿下这趟醒月国是注定了要去的,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过。”
  “若是君亦清死了,于我来说确实麻烦,没了他,我便不知接下来该以什么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虽然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但若非醒月新皇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当年又岂会多看我一眼?他将赌注全部押在公子兰的身上,这一宝,他押对了,竟是搏了个满堂红。”
  多么犀利的目光,多么深远的谋略,简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杀你取而代之呢!
  你就任他所为,束手待毙吗?
  谁人不爱惜性命?谁人不多为自己着想?
  你看那九重宫阁,雕梁画栋,里面又湮灭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简笙,你这样的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家,你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的皇弟,却对你恨之如骨!
  他恨你夺妻之痛,他恨你霸占了东皋的太子之名和未来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将一切拱手相送?
  简笙,我终日半醉半醒,你却清醒着沉醉,你与我,究竟是谁更苦些?
  “芙真……当年与阿荻青梅竹马,但她是个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宁死不要,及到后来嫁于我,也算是得偿心愿。但我始终愧对于她,比起阿荻来,这世间最恨我的人却是她。”
  简笙眼望窗外的流云,发尾被风卷入长空。
  “无爱则无恨,阿芙一直看不透,若是她不爱我,又怎会恨我?她恨我千金一掷为伶人,她恨我自大婚后一直冷淡于她。其实,一切错责都在我,是我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自己。不语,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你可否替我看顾于她?”他说到最后,语气竟像是在托孤。
  他恳切的目光望向我,我却无法开口。如今天下三分,醒月经年战乱,国力早已是毁败不堪,栎炀如猛虎盘踞西北,随时觊觎着天下称霸,东皋虽富庶,却不尚武。风吹行云散,这天,变了呢……
  “话说得明了,太子就该知道我无力看顾任何人,我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以保全,何况于身外之人。若说看顾太子妃殿下,那该是太子的责任才是,怎么反而推到我的身上,真正可笑!”
  刹那间将目光睇过去,我冷眼看着简笙,透出菲薄,带出质问。
  “芙真终究是当今太子殿下的正妃,是殿下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爱她与否,这也是殿下推脱不了的责任,将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推于旁人,我是否该说殿下更残忍呢?”
  看淡了一切,却惟独看不透这个“情”字,误人误己,烦恼自惹。
  玉笙公子,你真的对太子妃殿下,本分情意都无吗?若是没有,为何牵挂?为何放不下?
  “流月荷君,当年驰名天下的两位绝代美人,流月夫人殁于含章宫的一场火中,而荷君夫人却困死于东皋太平馆宫阁的冷窗下,从此佳人陨落,令世人扼腕。”简笙回避了我的目光,依旧看向远天,“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月荷君?”
  心中一点灵光闪过,我脱口而出:“清吟小筑的红姨,是太子殿下的人吧!?”
  他颔首,神思却已飘到远方,仿佛在追忆着美人未逝的年代。风华无双,绝胜风流,浅颦轻笑间勾魂摄魄,引人无限遐思。
  “不语可知当年追杀你们的匪人,是栎炀国的刺客?华容公子……不,该称作栎炀国君才是,在阿荻途经乱界时派出杀手,一为试探他的底细,二也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当日你们不幸遇害,则他必然立时筹划对东皋发兵,虽然仓促,也别无选择。”
  “天幸你们回到东皋,虽然给了琰昊君三年的备期,却再无碍于我东皋皇世子的安危。这些,阿荻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多年隐忍,又岂会真心相信那琰昊君?你问我赌什么,我便赌与阿荻血肉至亲的兄弟情谊,赌他不会为了皇位昧心取我性命。”
  “虽然我多少也知道这是个赌不赢的局,却还是愿意一试。”
  他唇角一丝苦笑,淡去了眉宇间秀雅的气度。
  “江偃的展家肯陪他演一出花间戏蝶的闹剧,这些年我观望着,他想夺我的太子位,只怕还有些牵强。清吟虽是他安排在东皋四处游走的眼线,但当家的红姨却是本太子的人,后来他接你入府,整日忙于联络朝中重臣,夜夜歌舞,别有用心,我一概装作不知,太子的名头并非虚叫,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看他折腾得热闹,父皇倒曾笑说他精神头十足,不如趁早生几个小世子出来收敛下野马似的性子。”
  “我之所以把这些话告诉你,因为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离他最远的那个。这些年我们兄弟彼此猜忌,相互防备,他不累,我累,若是他只要我这顶太子冠,我让与他便是,但是他的心里装了恨,那恨让他将身边所有人都看作敌人。是我和父皇,当年亏欠了他的,亏欠了荷君夫人,他若要,将这一切还给他就是。”
  我走到轩窗前,探身看向水月阁下的一泓幽潭,东皋的水质极怪,虽然入冬时节却不结冰,且水中白莲长开不败,不知是什么缘故。
  举起手中的翠玉杯,指尖微扬,玉杯脱手而落,“咚”一声砸进水里,溅起点点涟漪。
  “殿下请看,这玉杯入水,分明只溅起一点水波,却带出了无数涟漪。一个圈外更有一个圈,环环相扣,牵连不断。殿下可知这玲珑的道理是局中隐局,步步惊心?”
  靠在雕栏边看着他,我绽出会心一笑。
  直到简笙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仍旧未改笑颜,水面的涟漪早已褪去。碧华从帷幕后走出来,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就势靠向我的肩头。
  “姑娘可真是拿着别人的东西糟蹋不心疼,好好一个翠玉冻霜杯,又没了。”他薄嗔的口吻荡过我的耳畔,酥得人没了骨头。
  “你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太子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了?十里寒湖都给你造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嗤了一声,我拍开他摸在脸上的色爪。
  “那姑娘也早该知道,他并非真心为我,伶人无心只爱财,拿身子换银子,有什么错了?”他的手改摸为搂,揽在我的腰上,一双擦着胭脂的唇探了过来。
  我别过脸去,他亲在我的脖子上,我皱着眉捏住他的脸,用力拧了两把。
  “和谁学的这么不正经?以前看着倒还规矩老实,原来也是个急色的。”
  “噗嗤!”话音落,他被逗笑,脸上显着两道红引子,“若说色,我可比不得姑娘,从来都是姑娘想摸便摸,要抱就抱,今儿个碧华不过是反其道而行,怎么就成了急色的?若说跟谁学的,还是姑娘教得好呢。”
  被他将了一军,原来这大美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有张刁嘴。
  “今日我在这里见了太子,碧华是不是也该给我句话了?你是向着他些呢,还是偏着我些,我可是将身家性命赌在碧华大美人身上了。”
  他懒懒地靠向身后的锦缎绫罗堆,又懒懒地扯出个笑来,一副讨打嘴脸:“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就发现,玉笙公子的真实心意了呢?”
  我想了想,如实以告:“那一年来风莲,我曾在女儿节捡到一只荷灯,记得里面写着两句话,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后来再见到你,心里大概有了些模子。前几日在太子府转了一圈,看到了太子妃殿下,谈起名满风莲的玉笙公子迷恋流伶,千金一掷造寒湖,太子殿下是真心恋慕你,亦或是在逃避着那个冰山一样的美人?他给自己造出这么大个风流的名声,又是为了成全谁呢?”
  “成全谁?”他挑眉,等我说出下文。
  我咯咯笑了几声,说道:“为了成全我和碧华你这天下第一大美人啊!”
  碧华朗声而笑,蓦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姑娘可知皇世子殿下为何要你知晓我这个伶人的存在?”
  “自然是为了……让我在半梦半醒时,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为了,怕我太过沉醉东风,忘了桃花易落的道理。”
  碧华,你是简荻下在太子身边的一颗隐棋,却也是颗能够成就我的覆子。这一场豪赌,局中有东皋的皇权,有太子殿下,有皇世子,有你,有我,还有万千黎民的生死存亡。
  一子错,满盘皆输,谁才能最后赢了天下,赢了终局,且看各自的手段罢了!


第四十九章 望月解玲珑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太子抵月,十日内,醒月再造不世神话。
  新皇登基大典当夜,万民潮涌望月城,只为一睹新皇丰姿。夜阑如水,素月银辉,醒月帝君登上朝天阙,一袭白衣翩跹拖于身后,俯仰之间,竟如天人临世,高贵端方。
  漫天烟火刹那间横过长空,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万千黎民无声跪地膜拜,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不闻人声。
  醒月帝君以天人之姿端立朝天阙宫阁,万民归心,白衣素雪的冠世丰采更被流传各方,引为佳话。
  同月中旬,东皋边境快马谍报,栎炀大军兵燹相对,大有越境进犯之势。消息上报朝堂,引起一片哗然。国君拍案震怒,群臣暗喻太子访月致使栎炀发兵,数百年间三国鼎立的平静局面,被彻底撕了个粉碎。
  数日后,东皋边境又传险报,栎炀大军集结万余,跨江逐水不日间横扫了边境数座城寨,所经之处生灵涂炭,竟是屠城的架势。
  东皋国君下旨调遣左右三个州的守军前去应援,栎炀兵强马壮,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边陲重镇,东皋的守军疲于奔命,栎炀兵马以逸待劳,前锋军如锐刺入肉,侧翼包抄,将三州守军中流截断,杀了个回马枪。
  数千将士血染疆场,边关风卷黄沙,掩去多少男儿郎。据传十步见尸,场面惨烈异常。不谛半月工夫,栎炀大军浩浩荡荡前推百里,将烽火烧到了东皋边陲的最后防线,九幽郡守一道加紧文书上奏,将本已是沸水翻腾的金殿彻底炸了锅。
  风莲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百年不见的宵禁令重颁,从前歌舞生平的莲湖夜景再不复见,酒楼歌坊间一片萧条冷清。
  面对强敌压境,老成持重的臣子们仍在观望国君的态度,而朝堂上年少不经事的文臣武将,莫不口诛笔伐,请缨出战。
  九幽告急,国君在金殿之上未发一言,目光俨俨扫过群臣,众人皆感锋芒在背。江偃刺史张敬芳霍然出列,一句废太子以安栎炀语惊四座。
  投石入水,惊起千层浪涛拍岸,东皋老臣纷纷驳斥,言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年轻勇进的臣子们则言国将不国,太子何安,君当以天下百姓为先,边关血染篱草,生灵横遭屠戮,望君以大局为重,罢黜太子,示我东皋并无与醒月结盟之意,栎炀退兵休战,两国重修言好。
  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国君将金案上朱笔奏章扫了一地,才算是平息了这场口水战。朝堂上的众人缄了口,民间却蓦地掀起一股要求废太子保东皋的运动,风莲城中豪绅大户联名上请死书要求废太子,闹到最后竟演变成小规模暴乱此消彼长。
  随着九幽失守的噩讯传进王都,国君终于写下一纸诏书废太子,文渊阁老臣七十八人彻夜常跪请求收回皇命,无奈圣意已决,竟将冒死进谏的老臣一律扠出宫去。
  一夜间,宫闱之外嚎哭震天,皇后自甘请罪于紫橦宫外轩廊下,直跪到鸡鸣时分。
  颁旨的御使将皇命巡城昭示一遍,随即快马扬鞭直奔醒月国。数日后,传报身在醒月的太子笙领旨奉命返回东皋,却在归途中路遇强人,殒兵折将,随行死伤过半,太子下落不明。
  国君派人多方查找,却一无所获,而边关上的栎炀大军似乎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几日下来按兵不动,静待观望。
  至此,这场震惊朝野的变乱才算暂时划下句号,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废太子的下落,和下一任东皋太子不二人选的皇世子身上。
  一连几日,天色阴沉得吓人,铅云密布,怕是将有场大雪。我和清瓷拥炉躲在房里,整日聊些风莲的近况,顺便慨叹边关守将热血洒长空,为国捐躯的奋勇。
  我与她极是默契地闭口不提皇世子,她不敢谈论半句是非,我懒得发表意见,现在正当国家危难之际,朝中虽有人极力上书要求立简荻为太子,但国君以边关祸乱未平不宜立储为由驳了回去。
  恐怕,他老人家还在等着那位下落不明的废太子返朝吧……
  暗自思忖,我冷眼旁观简荻这月余来的行止,太子被废,虽然于他来说是意料中的事,但栎炀军残暴无行,竟然在边关屠城,有时看他呆立在窗前嗟叹,这盼来的结果竟是喜忧各参半。
  年关将至,眼下本该是喜庆的时节,可惜风莲城夜夜闭户,人人自危,半分喜气也无。栎炀虽说暂且罢兵,但谁也不知那闭眼瞌睡的老虎何时会再暴起伤人。
  紫宸府里里外外挂起了大红灯笼,预备着迎春过年。
  窗案上新摆了几盆水仙,屋里碳火烧得旺盛,可惜水仙长得虽好,就是一朵花也不开,大有装蒜的势头。
  “清丫头,你说这水仙为什么总也不开花呢?”我站在近前看着满盆青葱似的水仙,随口问道。
  清瓷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从竹篮子里拿起把剪刀,走到窗前,喀嚓一剪子去掉了水仙绿油油的半个头。
  我瞪她一眼,她放下剪子,坐回椅中:“姑娘看我也不济事,这水仙长得荒了,不修下去半截,就算长到房梁上也开不了花。”
  我哦了声,又问:“那就算你去了它的头,依旧不开花,可怎么算呢?”
  她诶哟喂怪叫道:“我的准世子妃殿下,它要是死活……呸呸,它不开花,我也拿它没辙啊,难道还立逼着给您开出几朵来不成?”
  “呵呵,那倒也不必,”我冲她裂嘴一笑,指着青花山水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花盆子,养出来一丛蒜。”
  她哧地笑了起来,抬手揩了下眼角:“好好的水仙花,它不开,姑娘就硬是诽谤成了蒜?我替水仙花鸣不平呢。”
  “难道我说错了?你看它从根到须子,哪里不像是蒜头?水仙不开花,分明装蒜嘛。”
  清瓷被我逗到不行,笑得喘不上气。
  “这花是皇世子遣人送来的吧,和他挺像,都会装蒜。”我又看了水仙几眼,离开窗边。
  “得,咱们皇世子殿下这回也成了蒜,满府里也就姑娘敢这么编排殿下,换了旁人,借三个胆子也不敢啊。”她不无羡慕地说了句,望着我的目光充满敬畏。
  “水仙不开花,就叫做装蒜,如果开了花,也只会临水顾盼,自恋得很,你说哪点和皇世子不像?”
  我挑眉看她,她一怔,回道:“得得得,我不与姑娘争辩,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哼,你倒想,只怕是不敢吧,”我就着她的手里看了眼她的绣活,规正的鸳鸯戏水图,旁边点缀着几朵粉莲,“你这玩意要绣也不急在一时,整天介鬼赶脚似的绣个没完,烦不烦?”
  她将目光从绣图上转到我的脸上,愤愤说道:“姑娘还说,要不是世子殿下请旨将大婚定在年前,我还赶它干什么?该预备的东西早早儿地都预备下了,专等着世子的伤一好,立刻就把这大事办了。”
  “我说他性子太急了些,边关上栎炀军还没撤,他倒吵着要大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太子殿下如今生死不明,王上哪来的心思给他操办呢?”
  清瓷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不由地声调也提了几分:“还不急呢?咱们皇世子殿下眼睛都快望穿了,就等着将姑娘迎上花轿的那天。何况这次大婚啊……”她顿了下,故作神秘地望着我,“我听府里几个常往宫里跑的当家管事说,这次的大婚庆典请了栎炀的国君琰昊君亲来观礼,明面儿是皇世子迎娶正妃,私下谁不说这是为了和栎炀国修好,所以十停人里倒有十停都盼着大婚日子再提前些才好呢,谁不想过个塌实安稳的年哩?”
  “噢~这么说,现如今东皋举国上下都盼着我赶紧嫁给皇世子,就不在乎我这醒月国贵人的身份了?”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姑娘做了咱们东皋的皇妃,还和那八秆子打不着的醒月国有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说,皇世子殿下是鸡啊,还是狗呢?我到底该跟了谁?”
  “姑娘你!”
  “哈哈哈哈,原来说到底,本世子妃是所嫁[非人]啊~”
  零星几点雪渣缓缓从天而落,气温骤降,天越发冷起来了。
  东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栎炀国的回函,琰昊君已于数日前动身前来东皋,之前栎炀军进犯边境的事,旨意上只字未提,仿佛此刻尚驻扎在九幽的万余大军是空气,一时叫人摸不透这位帝君是怎么个意思。
  君王出行,声势造得十足,光是前锋的华帐队就列出去十里。
  随着年关将近,日子流水样平淡无波地过去,雪漫长空,明天即是我与简荻大婚的典礼。
  前几日祭祖沐浴修身养性习妇德学礼仪,把场面上的事做完了,今儿个才算是逮着个空子让我歇口气。
  暖香阁中炭火高炽,薰笼里焚着上等的百合香,缕缕青烟从攒丝八宝铜纹炉飘出来,漫过一盏又一盏琉璃宫灯。
  我将拿在手中的几张薄纸扔进炭盆,纸上是刚抄来的简报,栎炀国君抵达东皋,下榻在迎毓阁。
  纸被燎成灰烬,轻轻地飞了起来,在空中散为尘烟。回眸时,轩阁内的案桌上,放着一只竹编的蟋蟀。
  宫灯洒下柔和的黄晕,竹丝旧损,一眼看去绝不是新竹的嫩绿莹亮。
  我低声浅笑,伸手过去,将那只蟋蟀托在掌心。
  “还不显身?想吓唬我不成?”
  话音落,一道高颀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我抬头与他对视,他的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这是?”
  他将盒子放到桌上,退后一步,抱臂环胸:“这里面有王上送给姑娘的嫁妆,还有姑娘的一件要紧事物。一共三件东西,一件明天留在东皋,一件姑娘自用,还有一件,姑娘用完交还给我,我带回去复命。”
  我点头:“难为你了,这一路辛苦,掐得日子准,这三样东西若是过了明日再给我,想来也没甚么用处了。”
  “姑娘连日繁忙,紫宸府里人多眼杂,我只能趁今夜将东西带进来。”
  “恩,此地不是你能久留的,你即刻去水月阁找一位名唤灰哥的鸨儿,他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
  他略颔首,宫灯明灭间,人已消失踪影。
  我端详着桌上的锦盒,普通的红漆木盒,刻着吉祥如意的图案,大朵富贵牡丹花芯镶了明珠。可惜里面的东西,却不衬这盒子。
  揭开盒盖,我扫了眼里面的东西,拿出那件属于我的,将盒子盖好放到床下的暗阁里。
  一只蜡丸被我掐在指尖,微一用力,掉出半颗药丸,滚到桌面上,撞在蟋蟀脚上。我拿起那半粒琥珀色的药丸,吃进嘴里,有些苦的味道,隐约还有些辣。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层帘幕挑开,简荻走了进来。他看了眼桌上的竹蟋蟀,狭长的凤眸闪过一道流光。
  “君亦清来过了?”他走到桌边坐下,我望着他白玉无暇的手指拿起那只蟋蟀,在指间把玩,“你怎么说?”
  “按祖制,殿下今夜不该来。”我从茶龛中提起一杯温热的参茶,抿了口,“该来的总是要来,我最后问殿下一次,永世为臣和身登金銮,殿下选哪样?”
  他横过手来,掐在我的下颌上,来不及咽的茶水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烫过他的手背。一道形如月牙儿的伤疤映入眼中,呼吸蓦地紊乱了下。
  这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
  曾经一段相濡以沫患难扶持的记忆,到最后,变成了背道而驰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由地叹口气,他的手指松开,拂过我的脸颊。
  “花不语,本世子走到今天这步,你以为还有退路吗?从那日你为君亦清要挟于我,我就选了一条只进不退的路。”他瞪着我,口气中有恨,有怨,还有淡淡的怅然。
  “是啊,皇世子最后的一次试探,注定了你我之间的缘分已尽。皇世子与华容殿下在醒月国时,已经约定好了三年后的这次边关战乱吧?那时皇世子可给过我选择的余地?如果醒月新帝不是公子兰,今日我是否早已命殒东皋?”
  含章宫烟雨亭畔,简荻与华容耳鬓相交,那时看去只觉分外暧昧,想不到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就此酝酿。
  “阿荻,我的阿荻,”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庞,他的容颜在宫灯掩映下美如昙华,“你算准了醒月国帝君易换必是公子兰,你以我醒月贵人的身份换来太子访月,你三年前与栎炀国君定下盟约,你要我亲眼看君亦清被你屠戮,要我无路可退,甘心为你驱使。等你坐上金殿之时,是否就是我的死期?你可还会留着一个[敌国]的皇妃,一颗早已无用的废子?”
  眼中有泪垂下,我不知伤心是何种感觉,心里有苦,却无法说出。说过不爱,说过无恨,可是,谁能真的做到无爱无恨?
  若真做到了……为何心中满是怨愤,满是哀伤?
  炭盆里的火烧得旺盛,飞蛾扑火,明知是自取灭亡,却还是那么傻,那么痴。是飞蛾的错,还是那焚天灭地的烈火?
  或者,只是两相情愿的瞬息陨落?
  阿荻,最后在心中叫你一次,从今后,你是东皋的贵人,而我,只是孓然一身的游魂。
  “殿下待我自然是不同的,君亦清还活着,是殿下给了我一条退路。如果……如果那夜我袖手旁观任凭殿下处置他,那么殿下是否会为我甘心只做一辈子东皋的皇世子,与太子殿下合力抗击栎炀大军?殿下到最后终究对我不放心,用君亦清的性命试探我,看我是否肯和殿下生死与共。如果他死了,殿下真的会和我百年好合,放弃皇位?”
  他望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如果我是殿下,我会杀了君亦清,再趁太子访月时逼宫废太子,大婚之日与栎炀结下盟约,将我这个敌国的皇妃处死以告慰边关亡魂。”
  “可惜你不是我。”他将我的手拉开,站起身,“你说的这些,有一半说对了,有一半说错了,还有一个结局,是你我都无法预见的。”
  “殿下说的是,殿下终日愁眉不展,只怕是心里惦记着东皋下落不明的太子殿下吧。如果太子殿下返朝,谁难保国君不会在栎炀退兵后重立简笙过储君,而除了你这位皇世子?所以,只有太子死,殿下才能安稳,才能放下心高枕无忧。”
  “聪明的女人,通常不讨人喜欢。”他将那只竹蟋蟀握进手掌,“不语一定不知道,本世子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子,她为我受冻于江水保我性命,她为我剥鱼涤肉,她为我绾发冠衣,她曾与我生死相随。”
  “能得殿下青睐,那一定是个幸运的女子。”我淡淡一笑。
  “幸运吗?我不晓得,皇位是否真的那么重要,我也并不清楚。坐在睥睨万千的宫殿之上,不知哭,不知笑,自以为得了一切,却也失了一切。我对那个女子说过这样的话,她不会知道,这确实是我真心所言。我究竟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一心执念,终让你我,形同路人。
  简荻,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夙愿。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不问动皋的皇世子殿下,我问东皋的帝君陛下,您是否愿与我醒月国定下三年休战盟约,三年之内,绝不兵燹相犯,三年之后,但凭君意。”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神宇间透出睥睨众生的狂傲。
  “你终于还是说了,三年时间你在孤身边,却心心念念醒月国,你毕竟与孤是两条心,叫孤如何信你?如何爱你?”
  “陛下曾说,最恨被人要挟,今日不语斗胆,要以太子笙的性命要挟于陛下。如若陛下与我醒月私下结盟,则表面得栎炀盟约,又得我醒月新皇誓盟,我定将太子笙的性命双手送上,如若陛下执意不肯,不语只好做一次护花人,安全护送太子笙返朝。到那时,只怕您不仅做不成东皋的帝君,还有性命之忧。”
  简荻伫立在我的面前,衣袖间轻颤,似乎是在极力隐忍。
  “空口无凭,孤如何信你手中握有废太子的性命?”
  “陛下这月余来派出去几方人马,可曾探到太子笙的下落?玉笙公子当年绝胜风流,可心中真正相信的人,只怕不是陛下。”
  “碧华!!”他咬牙说道,扬指间,竹丝散落委地,再回眸,已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爱妃此计甚好,于我东皋来说可谓一举多得,醒月国经年内乱,也确实需要数年休养生息,孤便与你醒月国订下三年罢战的誓盟,三年之后,各安天命!”
  “君无戏言,谢陛下恩典。”我跪伏于地,诚心叩首。
  他伸手拉我起身,牵着我的手走到榻前,按我坐下。
  “不语丫头,明日你我大婚之日,还盼你莫要让我失望。”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犀角梳,解开我纶起的发丝。
  犀角梳齿轻挑起一缕青丝,被他握在指尖。榻前的地上,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这是,当年我只念过一遍的梳头歌,想不到被他记在心里。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他蓦地将我抱入怀中,狠狠勒在胸口。最后一个佩字,隐在缕缕青丝之间。
  我闭上眼,将最后一滴泪,滑进鬓角。


第五十章 白发浴红衣
  尽日无人看微雨,
  鸳鸯相对浴红衣。
  螺黛拖眉,画作飞扬的眉尾斜刺入鬓角,将额心正中的朱砂用金箔花钿贴描成新月模样,金色的额妆,朱红的丰唇,镜中倒映的脸庞看去无端透出轩昂,凝眉时平添些许凌厉,一双眼泄不出心绪。
  四位宫人双手捧来一袭红衣,是天蚕丝混了冰绡,染就倩素红的艳丽,制成这身大婚的嫁衣。素手漫扬,将那袭红衣铺展开来,刹那间如霞光万丈,班驳光影投在脸上,眼中望去惟见一片艳红。
  我点头,任凭宫人将嫁衣穿在身上,衣摆很长,直拖到了脚后的墨玉殿砖上,素红裙摆委地蹁跹,被墨玉浓黑衬得潋滟诡魅。
  凤宇金冠端正戴在头顶,将满头乌发拢在其中。新月花钿中内含的朱砂痣殷红胜血,记得儿时,娘曾抚过我的眉心,悠然说道,这点泪痣是因承袭了前世的记忆而来,朱砂胜血,恐非吉兆。
  我的手不觉抚上眉间,如有来生,我决不想再记忆这一切。奈何桥下的忘川苦水,我宁愿将它饮到干涸,也不愿再记得今生的点滴。
  将薄如蝉翼的冰绡盖头掩去面容,镜中人唇角的微笑,也湮灭在这漫天的绯红纱阵中。
  紫宸府门前一辆九龙簇凤宫辇端立在烈日之下,金灿灿的凤首前探,口中衔下无数莲花缀丝,凤翼后展,将宫辇拢在翼间。九条金龙缠绕车壁而上,龙口吐珠,足踞祥云。
  紫宸府上下跪倒在二层门外,将我迎出府门,两位紫衣宫侍上前来搀住我的手臂,两位宫侍在前指引,身后四位宫侍手捧八宝香盒焚花散麝,将我恭谨迎上凤辇。
  彩幡华盖随在辇后,风莲街道用黄幔遮挡,幔后隐约可见攒动着无数人头,接踵拥挤观望。
  这一刻人人面上喜笑颜开,似乎早已忘记了之前的那场战祸,忘记了边关阵亡将士的魂魄,还游荡在滚滚黄沙万里之外。
  我将手中的锦盒端正在胸前,含笑望着这一切。
  东皋皇世子大婚的册封典礼预备在启仁殿中举行,按祖例新王妃先行参拜国君,拜上朝仪,再授玉带蟒袍加身,宣旨听封,方可与皇世子入崇德堂行祝礼合卺,新婚之夜就选在皇世子未出宫时的旧居。
  凤辇停驻在宫门外,我缓步下辇,换了轿,一台十六人彩轿徐行至启仁殿的金阶下,我手捧锦盒,从轿中迈步而出,绯红纱衣飘扬在冬日的朔风中。抬头望向头顶的碧宇金殿,幽深的宫阁无声坐落在金阶尽头,日华不知何时被浓厚的铅云笼罩,方才还晴朗的天色蓦然变了。
  一旁早有引礼宫人过来搀扶,跨过汉玉桥,足登金銮阶,在极高之处便是东皋皇宫的启仁殿。
  一步一步稳健地踏上去,从靴底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大红色的云头登殿靴,踩踏着万人仰望的荣光,带我逐渐接近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殿门外数百宫侍穿着盛装跪列,我昂起下巴,挺直脊梁,在宫人的搀扶下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启仁殿比我想象中空阔,东皋的文臣武将列分左右端立在龙阶前,一道镂空围屏隔开了君与臣的界限,左首的一张椅中,端坐着挺拔的身影。
  我的眼角隔纱带过,惊鸿一瞥,他比几年前在绿湖畔初见时更显俊美,一张昙容面貌,透出狷狂的极至美艳,侵人视线。
  栎炀的华容,你也来赶这一场热闹吗?
  我收回目光,俨俨望向龙阶之上唯我独尊的男人,他的脸隐在重华阴影之后,惟见鬓角清晰的两道斑白,压在龙冠下。
  这个男人,他手握东皋万千黎民的生死,他睥睨天下随性而定旁人的命运,他是简荻的生身父亲,也是我仰望的帝王。
  红影层叠,一双凤目冷冷打量着我,我隔纱与他对望,他的眼扫过我的眉目,我不知道他是否看清了我的容貌,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我恭谨地拜服于地,朝他三跪九叩,一步步踩踏上他脚下的龙阶,金龙磐莲,咯疼了我的膝盖,每一个头我都磕得极是认真,掷地有声。
  高举起手中的锦盒,我用响彻金殿的声音说道:“醒月国蓥帝兰敬谢王上觐贺之谊,特备薄礼一份,献于东皋王上。”
  他的眉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嘴角下划出深刻的纹路。我垂下眼帘,静候他的答复。
  一步之前,是东皋的九五之尊,一步之后,跪拜着醒月国含章宫中卑微的女子。
  他是否知道,是他的亲生儿子将这名女子带来东皋?他是否明白,是东皋的皇世子设计陷害了太子殿下?他是否明了,这身红裳嫁衣下的我成就了他的一个儿子,却也毁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为了那顶龙冠,简荻自残手足,而我就是他手中杀人的利剑。
  这个两鬓如霜的帝君,他恨我吗?
  坐在那张华座之上,他这一生中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
  简荻,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的唇边漫上笑意,将手中的锦盒举得更高了些。
  “你过来,近些,让孤看清你的脸。”
  我缓缓起身,依言走到他的面前,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目落入眼中,一瞬间我以为简荻就在眼前,只是如霜雪白的双鬓将他们父子划得分明。
  我将锦盒递了过去,他的手探出,却没有去碰那盒子,蓦地抓到了我的手腕上,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身形微晃。
  他的声音如冰刀割面,透过层层红纱,灌进我的耳中。
  “你很好,堪与皇世子为配。这盒中的东西,想必是特意为孤而备,孤若不验看,难为了你们作得一场好戏。”
  我心中一凛,原来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坐在金殿之上,将这戏从头至尾尽收眼底,他任凭简荻谋害太子,任凭东皋边关告急,只为了谁?成就了谁?却又害了谁?
  他的五指松开我的手腕,伸向锦盒的虚锁,咯哒一声,锁落盒开,他静静看着盒内的事物,一语不发。
  我挺直身躯,与他一同看向盒内,密封的盒缝上还黏连着白蜡和石灰,一颗人头赫然放置在盒底。
  太子笙淡泊的眉目如今不见生气,满头乌发齐颈而断。记忆中,他站在水月阁的窗前,望着天际的浮云,满目寥落。
  他说不在乎太子之位,他说要用性命去赌,赌那个人不会痛下杀手,赌那个人心底未曾泯灭的血肉亲情。
  [虽然这是个赌不赢的局,我还是愿意一试。]
  他唇角的苦笑落进我的眼中,只觉分外凄清。从来作茧自缚的人,毁了自己,成全了别人。
  我在半醉半醒中沉浮,笑简笙的愚傻,笑简荻的执着,笑自己的疯癫,昨夜如果简荻成全了太子的性命,我却去哪里赔还一个完整的简笙?
  君亦清带来的锦盒中,放着早已密封的东皋太子人头,我将它置于床下,枕了一夜。
  “荷君,是当日孤负了你,到如今,孤欠下的债,都一并还给你罢。”
  帝君抬起头望着我,目光却又透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某处。他的眼神缥缈朦胧,仿佛在看着稀世的珍宝,满目爱怜横溢。
  我从盒中取出一块晶莹润透的玉珏,圆玉中缺,玉下坠着银丝流苏玲珑珠串。含章宫柔兰阁中的出宫玉珏,同时也是调动醒月国精锐甲骑的箴符。
  我并没有对简笙说谎,在水月阁那日临窗对谈,我句句属实。我求恳简荻放过君亦清的性命,将他安排回转醒月国,所为就是这块玉珏。
  简荻说得不错,我确实与他隔着贰心,如若当日我眼看君亦清受死,这块玉珏今日也到不了我的手上。
  公子兰,他不登朝天阙,见不到君亦清,又怎肯调动数万铁骑陈兵东皋鹰愁谷,以此保全我的性命?
  这世间,我终究也只信自己一人,不敢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上。
  瞥了眼盒中那颗头颅,简笙的眉目安详,没有丝毫怨怼和狰狞。或许这样的结局于他来说,才是归宿。
  冰绡长袖垂地,一柄断剑滑入我的掌心。冷艳无鞘,断刃如冰。
  风入金殿,扬起我绯红的衣袂,红绡翩跹,卷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帝君双眉轩昂,眼中乍现精光,冷冷开口:“黄泉路上,有笙儿相伴,够了。”
  我翻腕,亮出袖底的冷艳,手起刀落,划过他的咽喉。漫天血雾顿洒,淋漓飞溅在嫁衣上,我的眼前惟见一片朱红。
  分不清这是血的颜色,还是纱的颜色,帝君的身躯渐渐软倒,支撑起手臂颤抖地指着我的身后,口中吐出断断续续几个字:“荷……你,来接我吗?”
  他的身躯从金座上摔了下来,我转过身,裙摆在身后流荡,漫过尸身,蓦地对上简荻的视线,在唇边扬起一丝冷笑:“我本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公子若恨,就恨从开始不该利用了我。”
  献礼弑君,瞬息间我手刃东皋王上,亮出太子人头,龙阶之下的群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仰头探脑地望过来。直到帝君从龙椅里摔落,龙阶两侧金甲卫刹那间抽出腰间宝剑蜂拥过来,将我围在核心。
  白光闪烁,眼看数柄利刃就要劈头落下,我断喝一声:“谁敢动手!!”
  被我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落下手中长剑。我举起玉珏,白玉通身剔透,闪过一丝耀眼的流光。
  “此玉乃醒月国龙禁铁骑箴符,此刻我醒月陈兵数万集结鹰愁谷,三个时辰内不见此符,即刻发兵东皋,到那时生灵涂炭,谁今日敢伤了我,就是东皋万千黎民的罪人!”
  话音刚落,金阶之下不知谁喊了句:“哪里信她的谣言!杀了这个弑君的逆贼!”
  此声一出,群臣耸动,征讨杀伐的声浪一拨高过一拨,数百蟒袍加身玉带缠腰的臣子们,睚眦欲裂地瞪着我,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就把我撕碎了生吞下肚。
  无视眼前这几十柄剑锋,我缓步走到金阶的龙首前,一脚踏在上面,将玉珏环了一圈,展在众人面前。
  “含章宫柔兰阁,众位都该有所耳闻才是,这玉珏究竟是否作假,东皋鹰愁谷中是否有数万醒月铁骑,众位心中有数。”
  玉珏在我掌心中渐暖,许是感受到杀意,玉光转浓,爆出眩目的华彩。银白流苏轻轻摇动,金殿之中瞬息间再无人声,静得出奇。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场面,这一刻竟然落针可闻,群臣默默地怒瞪着我,却再无人敢提一个[杀]字。
  含章宫柔兰阁名震四海,我手中的这枚玉珏更是可媲神物,今日我在东皋金殿之上公然弑君,背后若没有醒月兵权撑腰,便是十个花不语也立时就叫人乱刀砍死了。
  目光俨俨扫过群臣,最终落在简荻脸上。他似是笑了下,流曦凤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简荻,你枉自聪明运筹帷幄,将玲珑奇局早在数年前你我初见时布下,却不料先有碧华覆子,再有我兵出险招,公子兰当日肯放我出含章宫,要得便是你东皋与醒月订下这三年的免战盟约!
  公子兰是何等样的人物,这三年来又岂能被你轻易利用?
  这一场局中有局,却是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套在其中,连浣自作聪明,当年将柔兰阁玉珏盗出,若是背后无人指使,她怎敢出手?
  从那时起,含章宫中人人皆知此女乃是布在醒月的暗棋,只是为了引出真正的掌局者,才演出了那场娴月殿遴主的戏码。
  她背后的主子,是栎炀的华容公子?还是东皋的公子荻?棋逢对手,谁先动谁先死。
  醒月神女,百羽朝祥,多么讽刺的巧合,终究还是你耐不下心性,缺了火候。
  天香阁小谢十年心血凝化,天心兰天下第一香,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有心争东皋皇位,恰恰便合了公子兰的心意。
  醒月国皇储夺权,经年内乱下来已是满目疮痍,若此时栎炀与东皋联手,醒月无可匹敌,便是亡国的下场。
  柔兰阁中梨花白浓稠苦涩,雕栏外的一轮新月如钩,公子兰俯在我的耳畔淳淳叮嘱,若想求得一身性命,逍遥自在,用东皋的皇位来换。
  我身来东皋,三年相处,简荻,这世间知你最深者莫过于我。你心中作什么念头,只当我全然不知,紫宸府中与我整日鹣鲽情深都是做给那些明眼的瞎子。
  你争皇位,争得是我的命,我自然愿助你一把东风。但人非草木,想起往日里种种做作,我却无力问你,也无力问自己。
  这心,可还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简荻越众而出,跨上龙首金阶,几步走过我的面前,我站在剑丛下,冷眼看他。
  他步履稳健地走到龙椅前,合身落坐,一双凤目睥睨殿宇环视众人,群臣刹那间纷纷跪地,朝他顶礼跪拜,口中三呼帝君。
  我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迈过龙首走下殿去,嫁衣云摆扫过跪地的臣子们,我俯视着众人的脊背,走到启仁殿门前。
  身后传来一声幽然的叹息,他的声音响起在金殿深处。
  “爱妃留步,今日你我大婚典礼未完,欲往何处?”
  我推开殿门,一阵朔风迎面刮来,吹落了盖在头上的红纱,凤宇金冠玎玲落地,倾泻下纶起的发髻散乱。
  我转身,随风而立,轻薄的嫁裳层叠乱摆,飞扬在眼前,红得似血凝结,妖艳诡秘。
  还未及答言,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满殿肃穆:“妖女!白发妖女!!”
  风将我的满头长发曳入金殿,割碎了视野,一片凌乱视线中我看到简荻端坐在重影深处,却再也看不清他的眉目。
  青丝换华发,凤宇霞帔,湮灭了前尘旧事。
  我在金殿之上瞬息华发,伸手拉住身上的嫁裳衣襟,用力一扯,裂锦声划破鼓膜。
  红纱飞扬,被风卷入殿心,翻转了几下翩然落地,我仰起头,与他极目对望,白发在鬓边眼角如云影乱。
  撕袍断义,从此后天高水远,与君天涯海角,相逢一笑不相识。
  你我时至今日,终成路人……
  东皋皇宫之外,君亦清早已骏马相候,我翻身上马,与他一道洒蹄而去。天上扯絮般落下雪片,疾行到日暮时分,我的全身都被雪水打透,他才勒马停下,转头冷冷看向我。
  “东西拿来。”
  他摊开掌心,伸到我的面前。我笑了笑,从袖中拿出玉珏递过去。
  “君亦清,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可否坦言相告?”
  他迟疑了下,但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连真姑姑当年接你入含章宫,公子兰许诺给你什么,竟能让你甘心如奴如仆随简荻来东皋?”
  他神色间怔忪了下,目光凝起厉色,雪落无声,盖了他满头满身。我和他无言对看,他蓦地瞪我一眼,抖落了身上的积雪,扬起手中马鞭抽下。
  马儿吃痛,甩蹄猛地向前蹿出,我望着他的背影喊了声:“诶!你还没说呢?”
  他在暮色中回过头来,马驰入林,他的声音远远从林中穿出:“你的性命!”
  我怔了下,立在马上俯身大笑。
  “爹爹,你看那人。”林外的雪地上,背着柴的孩子指了指我,惊诧地喊了句。
  “不要看,不吉利的。”扛了斧头的汉子单手推了下孩子的后背,急匆匆地远去。
  我在漫天飞雪中,渐渐收起笑声。林中转出一道身影,白马翠衣,绿眸如玉。
  “姑娘总有事可笑,几日未见,可是忘了碧华?”他唇边的浅笑模糊在风雪中,翠衫湿透。
  “碧华大美人等我多久了?怎么如此不爱惜自个儿呢。”口气含怨,我纵马到他身前,“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你啊,我的十全大美人。”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为我拂去肩头的落雪,挑起我鬓边一缕白发,“我若不在此等候姑娘,恐怕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了吧?”
  我咦了声,装出无比诧异的神情,说道:“碧华大美人莫非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此生再无缘与我相见?”
  他指尖用力,拽住我的头发,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诶哟一声,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反握在掌心中。
  “姑娘明知故问,从第一次见姑娘起,姑娘每次离开我水月阁时,临走都会拉着我的手,塞张字条进来。最后一次见姑娘和玉笙公子,你塞给我的纸上,写的是些什么?”
  我抬头看天,喃喃自语:“原来我在梦中也会占美人便宜,难怪大美人总说我想摸就摸,我怎么竟不知呢?”
  “姑娘还装傻,天下最会装傻的人就数你了。”他敲了下我的头,换来我白眼奉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姑娘给我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嘿嘿讪笑数声,“碧华大美人还用我教吗,你若是不知这话里的意思,我今日可还有命走出那东皋的皇宫?大美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强!”
  最后一字说完,我竖起大拇指在他眼前一晃,他脸上神色分外无奈。
  “姑娘就会拿我开心,碧华自知伶人的身份,被人利用完,也不过是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但姑娘贵为东皋皇妃之尊,怎么也担心被人烹了藏了呢?”
  他说完,望着我唇角含笑,好一张能说会损人的刁嘴,我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把,不正经地说道:“本卿家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不是心里惦记着碧华,连头上这顶凤冠都不要了,快马加鞭来赴美人的楼台之约……”
  满嘴鬼扯还没说完,碧华拽住我的手腕,急切开口:“既然如此,姑娘就带上我,从此后你去哪,我就去哪,再也别想撇下我一个人就走!”
  我蓦地收了笑容,冷下脸来,盯着他潋滟的容颜看了半晌,有条不紊地说道:“碧华,你既然已经知道我要独自离开,又何必强求与我同行?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天涯浪迹,何况你这张脸……天下恐怕再也难找出比你更美的人,带着你,终究对我来说是个隐患。”
  他敛正神色,与我相视片刻后,说道:“姑娘可否借身上那柄断剑给我一用?”
  我低头看了眼别在腰带上的冷艳,剑刃上血迹已干,凝结着浓黑的痕迹。
  “碧华,你可想好了,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
  他点头,竟是一脸决绝。
  “姑娘只管借我,我此生至死不悔。”
  我叹口气,抽出冷艳递了过去。他接过来拿在手中,举到眼前端详了几眼,冷锋耀白,映着他美如天人的容貌。
  蓦地,他手腕内转,将剑刃对准自己的脸孔划下,唰唰几下,纵横交错的血道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血水滴落在雪地上,天下最美的容貌,顷刻间变为天下最丑的一张脸。
  他咬牙忍着疼,将冷艳交到我的手上。虽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但是亲眼看着他将自己这张容貌毁去,还是让我震撼到无法言语。
  他一勒手中缰绳,掉转了马头,望向我。
  “还不走?”
  我看着他脸上不停滑落的血水,寒声说道:“你的伤,要不要先处理下……”
  他仿佛是笑了下,但那张脸毁得实在彻底,让我一时分辨不出他那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不用了,它自己会干。”
  我心里一抖,它自己会干?碧华大美人啊,原来你是这样一个狠角,以前竟是我小瞧你了……
  雪落缤纷,我抬指,任一点雪珠落在指尖上,冰晶雪花,凝结涟漪。
  “你的容貌已毁,从此后,世间再没有碧华这人。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你便叫无尘吧。”
  悠悠穷碧,苍茫天地,他扬手间,一纸墨字落在雪地上。马蹄飞溅起雪花,将那张纸埋入皑皑白雪之下……
  花语不解愁
  花语不解愁
  原以为前世有约
  我从花开盼到花谢
  怎奈何今生无缘
  我的愁依然锁在眉间
  她站在漫天飞雪下,红衣翩跹,白发飘曳,脸上决绝的神色,瞬间让我痛彻心扉……
  我坐在金殿深处万人瞩目的龙椅中,徒然伸出手去,却惟有风过指间。
  寒风从指掌中穿过,冰冷刺骨,我握紧五指,握住了一片虚无。
  从此后,再相见,恐已是遥遥无期。
  心,像是被谁狠狠掼了下,痛得让我手足无措,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无字成言。
  这一切不都是我盼来的结果?
  为何在看到她落泪的刹那,我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回眸顾盼间,对我展出最后一丝浅笑,绯红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后,我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力地闭起双眼,咽下一声叹息……
  风莲城中花开花谢,今年的女儿节,我独自一人骑着白马去放荷灯。河水潺潺,流过九曲玉栏,姹紫嫣红的女子们簇拥在河岸旁,将精巧的荷灯推出去。
  我看了看拿在手中的荷灯,荷瓣殷红如血,像极了那年她穿在身上的霞帔。红绡漫过眼前,凤宇金冠掉在她的脚下。
  她不知道吧?
  那顶凤冠是按着东皋帝后的金冠规制打造,在大婚的前夜,我吩咐宫人换了原来的妃冠。
  也许,不知道于她来说是件好事。
  她总怕我会杀她,那年的月夜,我捧起她的满头青丝,揽进胸口。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青丝换华发,她站在金殿彼端瞬息白头,恩未断,情已绝。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怕眼中有泪落下……
  记得年少时节,同样的月夜花树,她斜倚在湘妃榻上望着我,她一定不知道,她在明眸浅睐嬉笑间,一丝最寻常的浅笑,也能让我心绪烦乱。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有了她的身影?
  我不敢多看,怕紊乱的呼吸泄露了心事,于是俯下身,趴在她的膝头。她的手拂过我的脸,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曾经也有双素手如她那般爱怜地拂过我的额头,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母亲艳绝天下的姿容日渐憔悴。
  母亲的手很暖,虽然清瘦,却依旧带着醉人的温度。我喜欢赖在母亲膝头,任她的手抚弄。
  她不美,至少与我美若仙人的母亲相去甚远,但我还是喜欢看她。她生气时会皱眉,眼角凝着怒意,平日里爱笑的嘴角撇了下去,那样的表情总能逗笑我。
  喜欢看她露出薄嗔的样子,所以有时故意气她,只是每次事后还要费心哄她开怀,这个傻丫头啊。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不知道,还有很多我来不及说的喜欢。
  如今,惟有这盏荷灯伴在我的身边……
  “你见了本太子,为何不下跪参拜?”
  雪落寒梅,御园梅树下,我第一次见到东皋的太子殿下,我的哥哥简笙。
  他穿着一身明黄织锦的华袍,袍角襟口银线绣出朵朵缠枝西潘莲,他的头上戴着双龙吐珠的金冠。
  他看着我的眼神陌生,冰冷,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
  太平馆的宫侍们私下里说过外戚专权媚女惑国的闲谈,我听不懂那些话里的意思,却读懂了他们的眼神。
  我的母亲,天下驰名的荷君夫人,曾经是帝君最宠爱的妃子。
  哥哥的眼神和那些人一样,仿佛一把利剑,将我洞穿。
  我蹒跚后退,转身跑出御园的林海。
  他们说,我是妖孽的孩子。
  我站在心月湖畔,望着水中的倒影。
  母亲死的时候,用她枯槁如柴的手攒住我的手腕。母亲的眼中有泪,却流不出来,我知道母亲在心里恨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那个曾经挚爱过她,也弃她如蔽履的男人,母亲时常会拿出当年他画过的锦绣图,怔怔地看上半天。
  图中的母亲白衣胜雪,风华端方……
  馆阁外的夜幕上挂着一弯冷月,母亲的眼望着月,流下最后一滴泪水。
  直到她的手僵硬冰冷,我才抱住母亲的身体,痛哭出声。
  那一夜,我流干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将母亲心中的恨埋藏心底。
  母亲的死,震动了那个整日坐在金殿之上的男人,也换来了我的平步青云。
  帝君将我传到御前,拉住我的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他是否想从我的脸上,找出母亲的影子?
  我对他露出无害的微笑,他的唇角颤动,一声阿荻,裹着前所未有的哽咽难言。
  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他的手很大,揽在我的腰上,几乎勒断了我的脊背。平生第一次,我叫了他一声父亲,他尊贵的身躯颤抖着,将我抱得更紧。
  他爱我吗?
  爱母亲吗?
  这个男人,竟是我的父亲啊……
  我在鄞荷宫长到十岁,第一次看到了宫外的人。那一年,父皇在尚霖轩夜宴群臣,特意将我安排在太子的身边。
  再见到简笙,他长高了许多,看人时眼神不再冰冷,带着温厚的笑容。
  他变了,和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席间他一直给我布菜,而父皇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顺从地吃下他夹来的每一箸菜肴,口中涌动着恨的味道。
  金碧辉煌的尚霖轩,琉璃宫灯光影乱摇。
  轩窗外的天上,也挂着一弯冷月。
  “你就是当年那个荷君夫人留下的小皇子吗?”
  耳边传来一声娇叱,我转头看过去,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娃站在灯影下。她穿着素粉的宫裙,裙裾飘逸在琉璃月色中,我看着她不觉发起呆来。
  “哧!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弯弯的眉峰挑高,丢下我跑去拉住简笙的手。
  “太子殿下,那个新来的小皇子好无礼。”
  我敛正眉目,垂下头,将面前一盏雨过天青端到唇边。
  简笙看我一眼,点着女娃的额头笑道:“芙儿莫胡说,什么新来旧来的,他本就是咱们东皋的皇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在太平馆里休养。”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他如今病好了,自然要移出太平馆。”
  “笙哥哥,那个太平馆里不是住着一个妖女吗,怎么他还……”她抬起小脸望着简笙,我放下茶杯,起身离座。
  喧嚣热闹的宫阁殿堂,怎是我这个妖孽的孩子该来?
  我抬头望了眼素辉冷月,呼出胸中一口寒气……
  两年后,太子正式行册封大典。那日之后,他有了太子府,而我也离开皇宫搬进了紫宸府。
  父皇在我的公子府里安置了很多奴仆,仿佛是生怕我受到半分委屈,每年还要额外赏赐下许多金银玉玩,多得我不得不加盖了库房存放这些劳什子。
  宫里宫外的人们都很艳羡我,他们说这整个东皋,帝君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甚至连当今太子殿下也难望项背。
  只是,他们都绝口不提我的母亲,我那生生困死在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被传为祸国妖女的母亲!
  我攥紧双手,掌心有血滴落,只有痛,才能让我清醒,才能时刻提醒我这埋在心底的恨,是多么深,多么绝望。
  “太子勤勉,世子荒唐。”
  在风莲城里随口一问,便可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扇,刻意显出一副纨绔样,轻佻地和迎面过去的女子调笑。
  用一年时间游历大川南北,我终于还是回来了。观雨楼上的临窗雅座前,我叫来一壶醉仙,为眼前这个潋滟绝色的人斟满杯中酒。
  他碧绿如洗的双眸望着我,似有万语千言。他的眼神会勾人,让人望进去销魂荡魄,难以自拔。
  我的唇边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明白自己下了一步好棋。
  “水月阁盖好了,只是还缺个主事儿的,你今后就搬去水月阁吧。”
  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口饮干。
  “你明白谁是你的主子,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
  他的绿眸扫过雅座旁的几桌,我看到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过来。
  “给我收敛些,等我安排的人出现,自然由着你折腾。”
  他呵呵浅笑起来,美得侵肌刮骨。手中折扇翻转,为他挡去了那一抹绝美笑颜。
  夜风拂面而过,吹醒了我沉酣久醉的旧梦。
  我坐起身,半靠向身后的锦垫,桌案上烛影摇曳,一道黑影立在案头。
  “还是没消息吗?”
  影子蓦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回陛下,臣先去了醒月,又转道栎炀,就连当年落霞江的幽谷也去找过,她似乎……似乎是……”
  我心中一凛,问道:“是什么,直说了吧。”
  “陛下要找的人,恐怕已不在世间……”
  哗啦一声,我将桌上的茶杯扫落,滚烫的茶水泼到地上,碎瓷淋漓。
  深吸口气,稳下心中顿起的隐痛,我沉声说道:“封丹,当年她出宫后,孤是派你跟着她的。到今日,你竟然说她……她已不在世间,你让孤如何信你?”
  “陛下,那人这些年来踪迹全无,所有能找过的地方臣都是反复寻过,但真是一点消息都无,故此臣推断,那人,那人已经殁了……”
  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封丹抬起头,继续说道:“陛下,别再找她了。当日她离开时,身上所中余毒未净,这些年下来恐怕早已毒发……”
  我冷冷地看着封丹,他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封丹,孤是谁?”
  他惶恐地低下头,将额头压到殿砖上:“陛下是当今东皋的帝君,是万千黎民口中的圣君,也是臣誓死效忠的主子。”
  我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勤政殿中空旷沉寂,我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中,望着案上摊开的一纸奏折。折子上的字迹工整,用谦卑崇敬地口吻奏请帝君立后。
  殿外的夜色阑珊,铜鹤嘴里焚烧着百合御香,香烟缭绕,弥漫在殿宇中。
  明月千里,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月,想起在月夜下曾听过的俚调。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去了我想你的天。”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姻缘。”
  许是夜的缘故,眼前所见,是那道孤绝的背影,空气中竟漫起一股悠淡的桃花香。
  遥想当年安插在醒月的眼线,递回来极有趣的消息。含章宫天香阁一夜如炬,竹林里传出凄凉的歌声。
  动身前去醒月,在洗天池绿水汀畔,我与琰昊君定下兵犯东皋边境的计策,再引来了那夜放歌的女子。
  隔花初见,她将酒罐打了个稀烂,盯着华容公子的身子看个不够。
  现在想来,仍自好笑。
  这笨丫头,从那时起就古怪冒失,竟不知羞的。
  手背上蓦地痛了下,我低头看去,一道弯月旧痕落在上面,今生难消。
  这是她送给我的见面礼,恐怕是回敬我让她捱了打,这一口下死劲的咬下来,足见她当时有多么的郁郁难平。
  含章宫中半真半假,嬉笑逗闹后,我将她带了出来。
  公子兰,他会就此甘心放她离开吗?
  他当众与她亲热,不过是为了引出我埋在他身后的棋子,连浣人虽美,可惜城府不够,被他惑了心神,竟然露了痕迹。
  娴月殿遴主,公子兰做得一场好戏,邀我和华容公子共赏。如若那时我不出手,恐怕到今日换来的就是醒月和栎炀的联盟,而孤立了东皋。
  她,可知自己不过是公子兰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不同的是当日谁先动手,她就下在了谁的局中。
  我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纸奏折后面写了个[准]字。
  太平馆里,我揭开新后的盖头,执起她的手,对饮下合卺酒。
  帝后的头上盘着那顶被她扔在脚下的凤冠,她不稀罕,却有人争着来抢。
  我又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
  酒淡似水,许是我的心里,失了味道。
  窗外的天上,依旧是当年的冷月如钩,只是菱花镜中的朱颜已换。
  这陌生的女子对我温婉浅笑,我走到她的身前,伸手过去,拨开她嫁衣的盘扣。
  一颗一颗,我拨得那么认真,九重华服委地,如繁花锦绣盛开。
  她的手伸过来为我解衣宽怀,啪一声,一件事物从我怀中掉落,彩线织绣的荷包上,一只黄毛小鸡正在低头啄米。
  荷包上的绣线已经班驳了颜色,旧了,更显难看。
  新后看着地上的荷包,嗤笑起来,我弯腰捡起[小鸡吃米],走出太平馆阁。
  天上的素月恒古不变,尘世间,却已物是人非……
  启仁殿龙阶之上,我端坐在宫宇深处。台阶之下,左右分列着东皋的文臣武将。
  那年那日,她站在殿心白发浴红衣,何等孤傲,何等睥睨,竟是将群臣震慑。
  我极目望向殿外的远天,一行雁飞过,尺素沉鱼,雁声无依,我却再也得不到关于她的之言片语。
  这一生,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谁,能算清……
  白马飒西风
  白马飒西风
  剑已出鞘,寒光闪白剑锋,窗外一阵疾风刮过,飒飒而鸣。
  她跌坐在地上,脸上看不出是悔恨,亦或慈悲……
  紫芜轩临窗翦影,她站在一盏浮白灯影下,风将满头青丝挑入夜空,乱过眼前。
  我握紧了手中的冷艳,纵身跃进窗去。她急退数步,脸上神色,分不清是惊是惧,亦或是早已洞悉的悲凉。
  寒刃递了过去,她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我,倔强的神色依稀便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握剑的手颤了下,挽起一个剑花,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擦过剑锋垂落,掉在我的脚前。
  “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重逢,何不好好话些当年的旧事。只怕过了今夜,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响起在幽暗中,我侧目扫他一眼,那人倚在床榻上,看她的眼神中分明有丝藏不住的锐痛。
  心里一怔,手中的冷艳握得更紧。
  东皋的皇世子,莫非对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绿川冈地的花家寨。
  她卧在梧桐树的枝桠上,双脚一晃又一晃,鞋头上缀的两颗明珠煞是好看。她的鬓边纶着紫藤花,映得粉白雕琢的小脸清秀俏丽。
  梧桐树下站着个脏兮兮的傻小子,咬着手指抬头望她,嘴里不依不饶地嗔怪她用桃核欺侮了自己。
  呵!这是哪家的愣小子,居然对着这么小的女娃娃哭啼吵闹?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正想离开,耳边却响起她娇俏的笑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辱了你?小鬼!”
  一句话逗得我差点笑出来,原来她竟是个如此难缠的鬼灵精!
  难怪那傻小子一脸委屈又无奈的神情,遇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
  我转身走远,将她的笑声遗落身后。
  再见她的那个夏天,她站在我的照夜白几步之前,一双倔强的眼眸紧盯住我不放。
  “君亦清,让我的两个姐妹也过来好不好?”
  本想顺口答应她,转念一想,却在话出口时改了主意。
  “本少爷行事,凭什么要听你的调遣呢?”
  她的眉峰拢起,那么淡,淡过远山,一丝不豫浮上她的面容,瞬息而过。
  有趣的小丫头,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想起她欺负旁人时的畅快,我也略微体会到了那种舒爽的心情。
  “这样吧,你随便挑匹马和我的照夜白赛脚力,如果你胜了,就让她们过来。”
  话虽出口,我却不想她赢,山坡上那两个女娃目光中的殷殷期盼,我不喜欢。
  她本已黯淡的眸子蓦地闪起光芒,只那一刻,几乎耀花了我的眼。
  “君家少主欺负幼女,不怕旁人耻笑了去?”
  听了这话,我的唇角忍不住挑起个上扬的弧度。
  她难道忘了自己是如何欺负那树下的男童,招惹来眼泪鼻涕无数?
  “既是如此,你若能认出我这匹黑鬃额点红的马儿,我便算输。”
  不想太过为难了她,却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去。手指着马队中那无可匹敌的神骏,我骄傲地扬起下巴。
  她安静地走上前,看了那马几眼,回眸冲我一笑。
  “这马名唤千里一盏灯,君家少主,我说的可对?”
  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一字一句回她。
  “千里一盏灯,一字不差。”
  身后的飞越峰和玉逍遥策马上前,在我耳边低语几句。花家寨的花老二,原是个爱马之人,他的女儿又怎会不识宝驹?
  小丫头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眸光中点点狡黠闪动。
  心中凛然察觉,这鬼灵精的花丫头,竟是我上当了呢!
  我将那匹黑额点红的千里一盏灯送给了她,她波澜不惊地接过马缰,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件根本不值一晒的物件。
  本想看到她兴奋雀跃的神采,这下却落了空,心情有些郁郁地回寨子,门口看到随从们脸上那一副副了然的闷笑。于是心情更不好了,索性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而去。
  川原花海,飞花缭乱中她问我,可知道醒月国的含章宫。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我悠然神往地对她说出心中所愿。
  “若此生能入得含章宫,便是我莫大的幸福所在。”
  她望着我看了半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
  “好,请记住今天你所说过的话。”
  她那时仿佛就有所预感,为什么世人皆艳羡的含章宫柔兰阁,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憧憬,半分雀跃?
  这个丫头,我看不透她……
  含章宫娴月殿,我走进这座冰封宫阁,幽蓝的鲛人灯跪列在长廊两旁,水晶帘影动,帘后的人露出隐约面容,美得让我惊为天人。
  月轮无华,远天之上挂着一轮红月。红得诡异,娴月殿冷入骨髓。
  “绿川冈地的君亦清,你可听闻过东皋的公子荻?”
  他在帘后冷冷开口,我依言颔首。
  “东皋的世子殿下,听闻是个荒唐无度的人。”
  他的唇边挽起无声的浅笑,水晶帘浮光掠影,鲛人灯泪落化珠,长跪不起。
  “含章宫柔兰阁,是人人艳羡的神仙宫阁,你身入含章宫,可知足吗?”
  我俯身下拜,对他恭敬行礼。
  “君亦清愿听凭公子差遣。”
  话音落,幽蓝灯火瞬间黯淡下来,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错落的笑声哭声,汹涌而至,涌进脑海。
  是谁在笑?是谁在哭?
  是这座宫殿的魂魄吗?
  为谁而笑?又为谁而哭?
  心里一片模糊,眼前所见,惟有公子兰潋滟的眉眼,正望着天上的那轮红月。
  水晶帘后转出一人,深紫宫纱,豆蔻红甲,她说她叫连真,是这个宫里的[老人]。我匆匆望她一眼,叫了声姑姑。
  连真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修长的指甲,抬起我的脸,她的眼中满是审视,仿佛想看透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谁。
  “君家寨少主人,你可认识花家寨的不语丫头?”她轻声问道,唇边的笑浓艳刺眼。
  我点头,算是作答。
  连真呵呵笑着,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枚玉珏流光剔透,闪过华彩。
  “这玉是柔兰阁里的出宫玉符,前几日含章宫冼觞阁主交给我时,曾说有人凭此珏擅自出宫去了,你猜那人是谁?”
  我一怔,凝神望她,她的唇边泛滥着无情的笑容,和水晶帘后的那人分外神似。
  “你不信吗?其实我也不信,怎奈有宫卫佐证,那日确实是不语丫头拿着这玉去了洗天池,之后还有番[巧遇]呢。”
  连真的话,字里藏字,绵中有针,我细细体味,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那丫头,此刻可知自己命在朝夕?
  “含章宫里的玉珏,大体都是一个样子,惟独柔兰阁中这块,却是件神物。不语丫头时常来柔兰阁,想偷玉出宫,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错在不该拿了柔兰阁这块,更不该未经禀明擅自离开。”
  “玉绝不是她偷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住,连真挑了挑眉,唇边笑意更深。
  “你倒也深谙她呢,可见情意深厚。这玉确实不是她偷的,是有人想假手旁人引她出宫,小丫头不明其中道理,竟然上了人家的钩,乖乖地奉命去了洗天池。”
  “这娴月殿空了几年,总该有个新主子了。连浣私盗柔兰阁玉珏,原本只是想让不语丫头去见那人,公子生辰之日,流觞殿前献舞,公子拉着花丫头一番作戏,让有心人看在眼里,恨进骨去……”
  “连浣丫头设计骗走了流觞手中的玉珏,明说是放回柔兰阁顶替,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不语出去了,手里中玉,如此一来冼觞阁丢的那块,自然就可以推到小丫头身上。手段做得干净利落,滴水不露,可惜流觞错认了连浣是个贴心的,却不知她私自将冼觞阁的玉珏匿了,含章宫一时间丢了两枚玉珏,矛头直指花不语。”
  连真看我茫然不解,弹了下指甲,摇头叹道:“这些话,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我总归说给你,日后你慢慢就能明白。”
  “连浣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这外表看来一样的玉珏,里面大有玄机。柔兰阁的玉珏,怎可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从那日无故被她拿去,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只为了引出她身后的那个人,赔进去流觞丫头的性命。”
  “前几日,我露出想要争娴月殿主上的意思,花丫头向我举荐了你,你可知她打得什么算盘?”
  我无言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东皋的公子荻,外面传闻是个荒唐无度的少年,看他这几日行止,似乎也不枉虚名,但内中真性情,却是谁也不知。小丫头看他和华容公子之间暧昧不明,便要将你当作礼物献给他呢。”
  将你当作礼物送给他呢!
  当作礼物送给他呢……
  脑中一阵眩晕,我伸手撑在地上,久跪的双膝早已麻木,水晶帘后的光影,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含章宫吗?
  是世人传颂的神仙宫阁?
  为何此刻却像是吞噬人命的地府,森冷得让人害怕……
  我望向水晶帘后的公子兰,他的眉目隐藏在重重华影之下。
  “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隔了半晌,冰冷的声音从帘后传出。
  “用东皋太子的性命,来换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他伸手拂开帘幔,走出阴影,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着我。
  “她的性命。”
  我恭谨地弯下我的脊背,朝上磕下头去。
  “多谢公子成全。”
  一片飞花漫过眼前,记忆中的她,曾望着我幽幽低语。
  “君亦清,你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才好。”
  半点青山露在天外,为什么她那时没有欣喜如狂,为什么她的眼中只有深锁的寥落?
  是她早就知道这传说背后的真实,或者,只有她身在三千世界外,笑看着眼中人?
  心痛得说不出话,我紧紧闭起双眼,仰天长叹。
  娴月殿选主前夕,连真刻意安排了我与她的[重逢],我从翠羽宫车中出来,看到她欣喜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
  她的笑容不再如儿时那般明艳,仿佛是包裹着无尽的惶惑不安,如雾里看花。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想从她的眼中看出愧疚。
  她笑着迎了过来,我装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每一句嬉笑言谈间,惟有心头漫过隐痛,才是真实……
  娴月殿中,我走到公子荻的身后,她愕然望着我,脸上虽是强撑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这一切不都是她计划中的安排吗?
  为什么还要伤心,为什么连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公子荻手中握着冷艳,一双眼将我上下打量。
  他对我说,本公子今日如想毁了你,易如反掌。
  他说,花不语将你送给本公子,原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他说,你按照吩咐行事,本公子今日不会为难你,你随我回东皋去吧。
  他说的话,我全部记在心里。他让我装出被人凌辱的模样,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烈风撕扯着竹帘。
  竹影婆娑,乱如心绪。
  她破门而入,却在看到我的刹那停住了脚步。
  她眼中闪动的可是泪吗?
  她怎么哭了?
  记忆中的她,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啊……
  心里又开始无端痛了起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我的手,抓乱了身下的床褥,抓不去心里的痛。
  “为什么害我!?”
  为什么害我?
  告诉我……
  我掐住她的脖子,她仰面躺在我的身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心里无数声为什么,化作无言的泪水,从眼中划落……
  我恨她吗?
  我问自己,心中,找不到答案。
  紫芜轩的殿砖黑如墨玉,她跌坐在地上,我手中长剑指着她的咽喉,她的眼中无悲无惧。
  公子荻想要东皋的皇位,吩咐我那夜出手行刺。
  公子兰想要东皋太子的性命,以她的性命相换。
  他们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只有我,心中一片空茫。
  我该恨她吗?
  我问自己。
  她的满头青丝换作白发,在漫天飞雪中对我盈盈一笑。
  心中,依旧没有答案。
  柔兰阁的玉珏被我紧握在手中,她策马绝尘而去,身边伴着那个绿衫男子。
  皑皑白雪下,一纸墨字,我捡起那张纸,几行字落入眼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林中寒鸦空自悲鸣,暮色渐深,遍染在天地间……
  你一笑,天下醉,从不问我累不累。
  花长开,我长醉,钟鼓馔玉不足贵。
  转过身,我流泪,灼烧坚信的轮回。


第五十一章 巍岭风追雪
  寂寞看花风追絮,
  偷弹清泪寄烟波。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江湖人,江湖人没有几个不知道无缺城这个地方。无缺城什么都不缺,只缺常人。
  所谓常人,就是那些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的普通人,无能无才,不文不武。而无缺城最多的就是江湖人,从大侠到小贼,无一不全。
  无缺城流传着这样一句传说:无缺凝晶燕踏雪,望舒在巅有山庄。
  无缺城因为凝晶雪和望舒山庄而闻名江湖,凝晶雪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朵百年凝结百年绽放的绝品雪莲花。望舒山庄却是一座真正的山庄,被江湖人传为江湖第一庄,庄内高手如云,庄主神秘莫测。
  无缺城近来很是热闹,街头巷尾都在沸沸扬扬说着一件事,苏府老宅子闹鬼了。
  苏府后花园一溜水墨砖墙,雕枝花窗,层层叠叠的婆娑竹影。半夜经过的路人偶尔看到一抹红衣如烟霞晃过楼台亭角,那角红衫轻袅无依,再凝神看时,却又惟有风穿轩阁,直瞧得人悚然心惊。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人人都说苏府后宅不太平,闹了女鬼。
  原本卖价高得吓人的苏府,一下子变得有价无市,再也无人敢问津这座精巧新雅的花园子。无缺城里虽然很多江湖人,江湖人却也害怕平日里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惯了,有那索命的冤鬼缠身。
  直到数月前,一对新来的外乡人买走了这座闹鬼的宅子,卖家手里紧握着满口袋金片,生怕这对无知的外乡人后悔,乐得嘴也合不拢。
  说也奇怪,自从外乡人住进苏府,那里再也没有闹过鬼。有好奇多事的江湖人夜探苏府,却也探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人们对于苏府的关注随着日子也渐渐淡了下去。
  百年轮回,凝晶花开期将界,无缺城中涌来更多的江湖人,没几日光景,苏府摇身一变,成了无缺城中最大的客栈。
  招徕送往,以苏府后院子为界点,前堂改建成[招徕客栈],外乡人打开天窗做生意,也不管旁人是否忌讳这里曾经闹鬼的传闻。
  红梅映雪,被冬日寒风吹散了落英无数,纷纷洒了梅间那人一头一肩,他浓翠的衣袂被卷入风中,抬手拂去了肩头的落花。
  啪一声将手中墨笔掷地,我揉烂了案上的画纸,扯开嗓子对着树下的身影吼道:“意境!我要的意境全没了,那些花儿惹到你了!?”
  翠衣翩跹漫过眼帘,那人回过头,尖俏的下巴扬了起来。
  “我讨厌弄一身花啊粉的,怎么,这也不许?”
  一张白皙如玉的脸庞,纵横沟壑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曾经是凤眼含情的眉目,如今被一道极深的疤痕拉拽成诡异的斜度,歪歪地挂在脸上,惟独碧绿的眸子还灵动如昔,高挺的鼻梁完全塌了下去,因为伤及鼻窦,时不时挂下清水两行,被我嘲笑是个鼻涕虫。
  无尘昂着脖子,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样。我深呼吸几下,极力克制脾气避免与他破口对骂。
  上个月因为一些琐事口角,他扬手砸碎了一只白玉镏金插瓶,心疼得我差点心衰而亡,他居然还敢端着无所谓的冷笑,说了句我砸自己东西关你什么事?
  这个败家的玩意,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被他死缠烂打地纠缠了我整整两年?
  真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啊!
  心里默念三声,我在脸上硬挤出个[伪善]的笑容:“无尘,花这种东西呢,通常是用来陪衬美人的。你想想,风吹落花,美人如画,多么高雅的意境,多么完美的组合……”
  我絮絮叨叨的还没说完,他嫌恶地一撇嘴角,挥手打断:“美人?你说的美人在哪里?”
  喀吧一声,手里的另一支笔管被我不慎掰断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我的……背影大美人~”他从鼻孔哼出声,顺道挂下两行清水,我不忍目睹地闭了闭眼,嘴角在风中抖动:“那个……注意下形象,即使只有背影的你,依旧是完美无瑕的!”为了充分调动他的积极性,我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奋力煽鼓。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看我一脸真挚的表情很是动容,乖乖又转过身去一头扎进落梅阵中。
  “你再忍会儿,待我完成了这幅落雪染梅图,那套奇情异志录全册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话音刚落,他又扭过头,冷冷瞪我一眼。
  “你那个什么志,画了两年,一眼也不曾给我看过。时常夜半你躲去小书房一个人偷偷捣鼓,边画边笑边嘀咕些有的没的,你该不会是背着我在折腾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我招手让他站好,嘿嘿讪笑数声:“我是那么不正经的人嘛?我这个奇情异志录可是集合了天地灵秀于一身,采纳百川湖河成一魄,集日月精华于一体,呕心沥血艰苦创作了两年,是精华中的精华,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品……”
  无尘皱皱眉,完全没有被我忽悠住,继续追问:“我和姑娘两年相处,别的不敢说,对你那古怪性子算是摸了个透。说得这么热闹,你到底画了些什么?”
  我故作深沉一笑,低头挥豪创作。他看我不说话,索性也就不再发问,伸手拂在一株梅枝上,略偏过头望着远天。
  一袭绝美的背影飘逸在满院梅树间,我用极快的速度勾勒出轮廓,尽力在墨画中渲染出含而不露,临风舞落梅的意境。
  片片落花被风卷入轩廊,落在画纸上,我偶尔抬眼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他不知道我躲在小书房里,是为了把白天画好的画近一步深加工成艳情图。
  两年下来,我手里积攒的图册不下十数本,等今天这幅再完成了,凑成整套册子,找个机会挑几张好的散去无缺城的大街小巷……
  以他如此绝美的身影,再与我费尽心血添入其中的[艳情]相结合,我几乎可以预见那效果绝对不足以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杀手锏一出,谁与争锋,只怕到时候万人空巷只为了抢购奇情春宫图,我这财源那可真是滚滚而来,金子银子大大的赚,还怕某人再敢整日碎碎念我白吃白喝了他七百多天吗?
  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要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无尘这家伙总会在我沾沾自喜时颤抖几下,说什么看我笑他发寒,浑身犯冷。
  无尘啊无尘,有你在身边,我倍感幸福……
  正在胡思乱想间,前廊下闪出个人影,招徕客栈的掌堂管事华叔一路小跑了过来,脸上那神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华叔年纪虽大了些,腿脚倒还不错,看他跑得利索,鞋底连点尘星都没溅起来。
  我放下手里的笔,迎上他的视线:“慌什么,大白天的后面有鬼追你?”
  “我找公子说点事……前面的事。”华叔对我点头哈腰地笑了下,将目光转到梅林里的无尘身上。我努努嘴,示意华叔过去找他。
  自从入住无缺城的那天起,我和无尘之间立下了规矩,无关人不管无关事。这座招徕客栈既然是他花钱翻修开张的买卖,自然凡事由他做主,包括前面的伙计到一应大小事物,一概与我无干。
  苏府花园子被我正式改名叫做[花园],说给他时,他嘴角抽了抽,却没敢多言。我满意地点点头,找人去换了副匾额挂在月门上。
  前堂归他后园归我,泾渭分明,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虽然吵吵闹闹的,总归不伤和气。偶尔他气极摔了砸了东西,也只捡自己的下手。
  华叔在梅林里转了几个弯,走到无尘跟前,拽住他的袖子嘀咕了半天。无尘回头看看我,一脸为难的样子,估计是前面出现华叔应付不了的状况。
  这一来,倒把我的好奇心给勾了出来,华叔这人平日里好口儿小酒,贪杯但从不误事,人精乖得很,一般待人接物的事难不了他。今儿个摆出这么一副哀怨的晚娘脸,恐怕招徕客栈这次招来了太岁爷,不好下铲子动土呢。
  残冬时节的无缺城,像是一座冰封住的孤城,这里从来没有官家,城里的人们只认得望舒山庄。曾经冷寂无言的冰城,现如今挤满了神神秘秘的江湖人,没有人告诉别人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同时却也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传说中百年凝结的凝晶雪再过一阵子就要绽放,无缺城白天夜里的越发不太平起来,总听人说荒郊野地里有死尸,从来没人敢去认领,最后都是望舒山庄派下人来清理了,怕尸体曝露太久引来疫症肆虐。
  我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笔管。
  无尘前脚随着华叔走了,我立刻把摊在案上的画纸小心卷了起来,捧起砚台走回外廊下的书房。还没等我把手里的砚台放下,无尘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拽住我的手腕就往外跑。
  “诶诶诶!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啊?”被他拖着一路直奔前堂,我在临迈进门槛时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说好了前面归你后面归我,拖我过来干吗?”
  他回头扫我一眼,只那一眼就够我闭上嘴,乖乖跟着他走了进去。两年相处,从来没见他露出过那么惊慌失措的表情,这招徕客栈究竟招来了什么活祖宗啊?


第五十二章 香墨落朱颜
  满眼云山画图开,
  清风明月相伴来。
  无尘拽着我走到大堂的柜案旁,华叔凑过来,小声说道:“雅间里的那位小爷,住了两天上房,今儿个说是饭后就走,伙计去会帐,他却想赖。”
  “哦?”我挑眉,斜了华叔一眼,“不过是个想要白吃白住的货色,你也打发不了?”
  华叔嘿嘿笑着,露出两排黄金灿烂的大牙:“如果是一般货色,断不会请姑娘出面了。实和姑娘说吧,伙计刚才过去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一回来脸色变了不说,话也不会说了,竟然成个哑子。”
  “变哑巴了?”怔了下,我转头看向无尘,他默然点头,“过去照个面的工夫就让人做了手脚,那位果然不简单。”
  凝神想了想,心里已有计较,恶人还需恶人磨,对付这等泼皮无赖还用得着客气甚么?
  一把掀开雅间的纱帐,窗阁下坐着个麻衫少年,窗外的日光隔纸倾洒了满室,将他的身影笼在淡薄日曦下。
  少年身型略显消瘦,一头长发高高纶在脑后,见我走进房里,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过头迎面对我展出一抹浅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露出笑容,缓步走到他的桌前。
  “这位公子可是最近才来无缺城吗?”
  他没有招呼我的意思,我老着脸皮自动捡了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在桌面上一遛而过,几盘时鲜菜色,清酒一壶,分明只他一个人,桌上却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
  我与他互相打量了片刻,真真是没想到,这么个清俊的少年郎会是想要白吃白住的无赖,看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分明透着大家风范,绝不是一般市井流氓的流里流气。
  “公子不愿意说,我也不多问,只是听说公子要离开,能否先把欠下的帐会了呢?”
  少年一双星眸瞬息闪过我的眉眼间,突然扯出个极是轻浮的笑容:“这位姐姐想必是老板娘了?”
  我摇头:“不是,我只是招徕客栈里的一介闲人。”
  “哦?闲人也敢来管本少爷的事。”他哧了声,抄起筷子伸到鱼碟里,“本少爷想住就住,爱走就走,你奈我何?”
  一席话说得我牙根痒痒,这欠调教的小屁孩居然在我面前充起大爷来了,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可亲。
  “公子是江湖上的人,自然来去自如无人敢管,但这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公子不会连区区几两银钱都要赖了小店的吧?”
  最后一个赖字,我刻意咬得很重,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鱼肉,再细细地将鱼骨头吐在小碟子里,又舀起一勺汤喝了,才从麻布内襟中抽出条上好的丝绢手帕擦去嘴角的油渍,张口说道:“这点子钱放在两天前根本入不了本少爷的眼,只是今非昔比,我如今身上半分铜子儿也无,哪里给你钱会帐?”
  能把吃霸王饭住霸王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小子实在是个人才。
  “身上无钱事小,出手伤人就是公子的不该。既然公子实在拿不出钱会帐,我替公子做个东道,这店钱就免了。”
  少年单薄的双唇动了动,眼眸半眯着,纤长眼睫在脸上投下淡影。偏过头看了我几眼,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过……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伙计一马,收了那些作弄人的手段,否则……”
  他的修眉一轩,笑问:“否则如何?”
  我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瓶身莹泽,高不足数寸,胭脂色的瓷面上几许血红缠丝贯穿,托在掌心里呈在他的面前。
  “公子行走江湖,可曾听说过[毒圣]的名头?”
  “毒……圣?”他蓦地收了脸上的惫懒神色,警觉起来,“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玄黄上人,你提那人名头作甚?”
  我也不答言,旋开瓷瓶的塞子,一股幽香刹时间萦绕满室,气息几乎为之与夺。少年晃着脑袋,满头青丝在背后飘曳,一点星眸含醉,仿佛是被这满宇暗香醉去了心神。
  “这瓶里装得乃是天下第一奇香,闻之能够令人头昏脑涨,如饮酒数斗。公子现在是否觉得浑身乏力,神志也不清醒了?”唇边盈上漫不经心地笑意,我端坐在椅中看着他。
  少年竭力撑着身子,闭起眼睛歇了片刻,我将盖子按了回去,待香味散尽后,他慢慢低下头,脸上再不见半分轻屑不肖。
  “此香根据玄黄毒圣一纸毒方调配,炼化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成型,实是杀人灭口居家出游的必备之物。公子若再多吸入这香气几分,立时便要血脉逆流,七窍流血而亡。”我得意洋洋地说完,将瓷瓶拢回袖中。
  少年惨白着一张俏脸,说道:“原来,阁下就是玄黄毒圣的传人,栽在你的手下,也不算跌了面子。我问姑娘一句,这香可有名字?”
  “有,这香名唤一日丧命散,当今武林中唯一能解此香毒性的便是传说中的含笑半步跌。”极其认真地回答完他的问话,我起身抱拳念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少侠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咬唇,眉宇间几分扭捏神色,站起来回礼道:“刚才不过是我与那伙计的一点玩笑,十二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就可复原。”说完,几步走到雅间门口,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少年刚刚出去,无尘端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走进来,开口问道:“一日丧命散?含笑半步跌?莫非又是姑娘捣腾出来的新玩意?”
  我挑眉看他,嘴角含笑:“怎么,你想尝尝看?”
  他摇了摇头,走到我的面前,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探手从袖中取出那只瓷瓶:“一瓶子香料也能是毒死人的毒药了?还有,姑娘什么时候又变成玄黄毒圣的传人,改日引见那位高人给无尘开开眼界如何?”
  我抽回手腕,夹手从他指间取回小瓶,扮个鬼脸:“哈!这瓶里虽然没有毒药,却也是我精心调配多日的上好薰香,摔破了我心疼。”
  他伸指在我额头点了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啊,就知道胡闹,幸亏方才放香时华叔在雅间的穿阁里放了把迷烟,要不你以为人家能轻易着了你的道?”
  “诶呀,这戏不配合好了怎么演?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就要用最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才行,我还没用人肉烧包那招吓唬他呢……”
  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无尘笑吟吟地望着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表情透着诡异,等我回过神时,他早就抬脚闪人躲去后厨,剩下我一个人留在雅间跳脚大骂。
  “贼鸟人明明有办法还叫我来,分明是借机讽刺我卑鄙无耻下流,无尘,你给我等着!!”
  午夜梦回,轩窗外的梅影婆娑,我从榻上起身,随手拿起件袍子披在肩上。画粱上直垂而下的冰丝幔帐遮去了满室清辉,我推开窗格,无边清冷月色倾洒进来,照亮了房内的每个角落。
  角案上的万年青盆栽峥嵘扭曲如困顿的虬龙,伸展着枝桠妄图挣出土去。我走到案前,窗外的花园里竹声细碎,矮灰墙上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逆月而坐,高高绾起的发丝乱入夜空,丝缕影动。他的手中执笛,正在自顾吹奏着一曲不知名的俚调。
  曲声无序,却又极是哀婉动人,时而如幽咽悲恸,时而如竹露清响。我双手撑在窗上,托腮望着那道翦影。
  一曲终了,最后的尾音被长远地拖入天幕中,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那道身影笑道:“半夜不睡觉跑来爬别人家墙头,当心我放狗咬你。”
  那身影站起来,轻轻一跃跳进园里,足下微点,凌空跨水而来。及到窗前,又蓦然停住脚步,一张韶华俏脸从融融月色中逐渐显露,嘴角盈着惫懒笑容:“姐姐好狠的心肠,竟然如此待客。”
  “客?”我哈了声,看着面前这位白日里被我[请]出招徕客栈的少年,“天下哪有半夜来访不走正门的客,况且招徕客栈不在此处,就算是客也不该擅闯别人家后院。”
  “嘿嘿,姐姐说得是呢,只是我身上无钱,住不起客栈,所以只好来姐姐家的后院里消磨一晚了。”少年不知进退地说完,干脆坐在窗下的石凳上,抬眼与我对望。
  “好个无赖小子,你当招徕客栈肯让你白吃白住,我也会如此礼遇你吗?”冷笑连连地瞪着他,少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摘了朵梅花别在鬓角上。
  “姐姐好大的肝火,当心怒火攻心,加重了病情呢。”梅花被夜风吹拂,朵朵梅瓣颤动在他的靥畔。
  我无言地看他片刻,又将目光投入夜色中:“生死有命,老天注定了我无法延命,也无须强求。”
  “姐姐这话错了,有病就需医治,一味地讳疾忌医,枉送了性命岂不冤枉?”少年取下鬓角的梅花,探手过来别在我的耳边,“我看姐姐的病还未入膏肓,尚有几分余地回旋,姐姐若是信我,三个月之后我保证姐姐药到病除,到那时只怕想留还留不住我呢。”
  他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头,两年时光,多少次午夜被病痛折磨,我未敢让无尘知晓,一来怕他担心,也知道他于此事无能为力,知道了不过是徒然多一个人烦忧而已。
  当年大婚前夜,我吃下君亦清从醒月带来的半枚丸药,解去了身上所中泰半毒性,但连慧甲中毒毕竟太多霸道,在体内隐忍了数年慢慢沉积,日夜侵肌刮骨,早已深入骨髓。
  自从离开东皋那日,体内半解不解的残毒更是开始肆虐,有时背过无尘,我强忍着噬心剧痛,却不敢在面上露出半分不妥。
  少年一语道破了我深藏数年的隐患,却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没有希望的幻想。这身子已经朽到什么程度,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说得轻巧,但我如何信你能治我的病?”虽然心里已经信他并非等闲,但我嘴上仍旧不让人。臭小子半夜跑人家窗跟底下吹怨笛,摆明了要败坏我的名声。
  “姐姐那瓶子香料里,怕是加了不止一味[好]料吧,迷香是对付江湖下九流的手段,招徕客栈的管事大伯还得再练练。”少年想了想,续道,“姐姐进门时,鬓角戴着一朵九里香,想来自是解那香气的引子。”
  手指着他,我半晌说不出话,原来这小屁孩不仅是个老江湖,还很擅长装疯卖傻,白日里装出着了我的道,其实肚子里明镜一样。
  “姐姐不说话,我当是答应了。苏府老宅子就这片荷塘月色最得我心,姐姐不介意我就在这抱月楼里住下吧。”少年站起身,弯如新月的双眸凝视着我,“对了,我名叫苏沫,姐姐以后叫我阿苏就好。”
  自说自话的本事,天下当属这个苏沫为第一,我无奈地点点头:“你喜欢就住下吧,记得不许去招徕客栈捣乱,更不许随便把人弄哑。”
  苏沫裂嘴一笑,举起手里的长笛:“以此笛为证,我定为姐姐医治好身上痼疾。”
  “苏沫,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风乍起,梅花纷纷飘落,将他的身影埋在落英中。
  “我是谁,姐姐日后自会知晓。”


第五十三章 凝晶雕碧树
  楼角初消一缕霞,
  玉人和月摘梅花。
  苏沫在抱月楼中一住十数天,白日里无事,他就跑去招徕客栈闲坐,时常和华叔聊些天南海北的见闻,又帮着无尘打理采买进出的杂事,渐渐的众人也就对他卸了防备,有说有笑亲热起来。
  无尘趁无人在跟前时,问了些关于苏沫的来历,可惜我对此是一无所知,只好一概摇头回说不知。无尘看着我的眼神里,隐约带些质疑,我对他勉强笑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自从他翠衣白马在东皋林外自甘毁容追随我,到如今堪堪几年相处,他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平日里也总是纵容多过苛责。我于他曾是伶人的身份之字不提,怕触到他的过往,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他有时看着我发呆,眉宇间凝着淡淡的愁容,我便装出憨态逗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眉目含愁,为什么他总也开心不起来,为什么在别人畅怀大笑时他会露出寥落清寂的神色。
  我以为是他对于自己那张曾经美冠天下的容貌被毁,因此耿耿于怀,但是多次言语试探下来,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无尘啊无尘,现在倒是你让我看不透摸不清了,本该心中不染尘的你,究竟是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困顿?
  我躲在小书房里,手中握着卷书,眼瞅着铺了满地满案的墨画发呆,这些春情图,充其量是无聊时用以遣怀的戏作,若真的拿到无缺城中散卖,恐怕丢的还是我花不语的脸。
  画中各不相同的背影,衬托在红梅,绿竹,湖光山色间,清一色的长发拖曳,翠衣翩跹。当年他还是名唤碧华的驰名艳伶时,气度神韵已是倾国倾城,现如今褪尽一身浮华的丑容无尘,隐然成就一身脱俗气质,比起当年更显飘逸轻灵。
  窗格上咚咚响了几声,我应了句,窗缝开处,苏沫一张脸探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我说道:“姐姐一个人躲在这里好清净,和阿苏出门走走可好?”
  “你不在前面招呼,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招手让他进来,他双手撑在窗棱子上,反而示意我过去。
  放下手里一字未看的书,我走到窗前,他灿若星曦的眸中映出我的身影,纶起的长发擦过鬓畔。
  “苏沫对姐姐一见倾心啊,多时不见心里记挂得很,趁姐姐身边那只镇兽不在,想带姐姐去个地方散散心。”
  我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无尘此刻若是听到苏沫叫他[镇兽],岂不是要立刻就抓起大帚将他扫地出门?
  “你别背着他乱编排,当心被他听去了抓你下厨做成人肉烧包。”
  “姐姐若是不告诉给他,谁能知道我刚才的话?莫非姐姐真的是招徕客栈的老板娘不成?”他促狭地冲我眨了下眼,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伸手在他头顶拍了下,“诶呀,难道被我说中姐姐的心事恼羞成怒了?”
  我收起笑容,咳了声,说道:“苏沫刚才不是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趁着今儿个天好,咱们快走吧。”
  “姐姐这会子怎么又心急了,我还没说要带姐姐去哪里呢?”见我催促,苏沫换了副闲在样子,慢条斯理说道,“姐姐如此轻易就要随我而去,不怕被我拐去卖了吗?”
  “你就算把我拆零了贱卖,恐怕也没人愿意买呢,何况我这身毒肉,能看不能吃,买去做什么?”我瞪着他问道。
  苏沫神秘一笑,淡淡回了句:“那可不一定哦,姐姐不知道这天下间,有多少人想抢了姐姐去呢,阿苏如果不趁早下手,把那生米煮成熟饭……诶哟姐姐怎么又动手打人!?”
  “让你再满嘴胡说,我就先替无尘清理门户,扫你出门。”我推门走了出去,从他手中接过一条天青缎子面的裘袍裹在身上,“再不走,等那只镇兽回来你我可都走不成了。”
  苏沫笑着跃下窗棱,做了个[请]的手势。
  忘途川的巅峰之上,坐落着一座巍峨的山庄,站在山脚下向上仰望,只能看到蔼云缭绕,偶尔几只大雁飞过云端,扯破了浓厚的云层,倾洒下金色的日华照耀在遍布积雪的山麓上。
  我跟着苏沫迤俪徘徊在山路间,边走边听他念叨些关于无缺城和忘途川的传说解闷。
  苏沫说,这座雪山在很久以前并不叫忘途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叫它忘途。
  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山下的来路,葱郁的林海遮挡住了视线,我只能看到极小的一片蓝天在枝桠的缝隙中显露出来,而脚下缭绕着淡薄的白雾,人就仿佛踩踏在云间。
  “姐姐别只顾着看风景,当心掉进忘途川的山涧里,给龙王爷当了媳妇。”苏沫说着,脸上露出坏笑。
  “掉下去我也拉着你一起,阿苏尽可放心。”我转过头,笑道,“况且这冰川的龙王是公是母谁也不知,万一水晶宫里正缺个小女婿呢?”
  他神色间怔了下,吃吃笑了起来:“姐姐,听阿苏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没等我作答,他继续说道:“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做忘途川,千年前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当时在天地之极修行的一位女子,心感生灵涂炭,于是在佛前许愿,甘愿化身为迦兰吉祥树,独自支撑在中州境内,镇守四方平安。佛祖感念她的一片虔诚,于是赐她万年不朽之身,幻化为一株迦兰紫藤,从那之后天下三分,太平安定直至今日。”
  苏沫的话勾起了我埋藏在记忆深处一段遥远的过去,幽静的深谷中,少年站在紫藤树下巧笑流曦,他的手中捏着一片紫藤花叶,落霞江畔的春花漫洒在水天一线,紫藤花随风而逝。
  苏沫的嘴一张一合,我却什么也听不到,眼前望出去的景致不再是落雪皑皑的冰川,我仿佛又看到了幽谷中的那角窟洞,那株名唤菩提的参天巨木。
  拨开的鱼皮还摊放在卵石上,银白鱼鳞在闪闪发光,他曾紧蹙着眉头吞下生鱼,也曾笑着说起关于菩提树下的一段美丽传说。
  流年弹指,瞬息华发,如今我在天南地北的冰川之巅遥想,而他已是东皋万人之上的明君圣主。
  这世间,有多少事,多少回忆,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肩膀上被拍了下,我回神间,苏沫一张无限放大的脸正在眼前。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他踉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对……对不起。”我几步走过去,歉然地看着他。
  苏沫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是我造次了。”
  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着。拐过一道山麓,苏沫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伸手指着前方一片被氤氲雾气缠绕的地方说道:“姐姐快看那边,这整座无缺城的命脉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只看到满眼白雾,变幻不一的云海层层叠叠在山岩下缱绻流荡,被山风吹得飘摇不定。再凝神细看时,从这落脚的山崖下伸出一根玄黑铁索在云烟中时隐时现,直插入苍茫天地。
  “那边是什么?”
  凭我的眼力,根本穿不透眼前如此厚的白雾。苏沫站在崖角边,山风吹掀了他麻衣的结角,他眯起眼,额前几丝碎发在眉宇间翩飞。
  “姐姐好笨,忘途川的顶峰上就是望舒山庄的所在,而望舒山庄千年来一直守护着凝晶雪,那条玄黑锁链直通的地方,姐姐倒猜一猜会是什么?”苏沫的唇角一挑,望着我说道。
  “凝晶雪!?”我脱口而出,惊诧之余,问道,“难道世间真的有百年凝结百年开花的雪莲吗?我一直以为是世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苏沫一副怜悯的神色看着我,无限感慨地叹道:“诶呀呀,我一直以为姐姐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想不到原来竟是……凝晶雪百年造化,花开刹那,一旦被采摘下来,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炼化入药,是几可起死回生的挽命绝品啊!”
  我[啊]地怪叫了声,怔怔望向锁链那头,心底不由不感服这天地造物的精华,竟然真的可以结出如此奇妙的神物。
  “既然凝晶雪如此神妙,为何附近不见有人守侯,而且无缺城中来来往往的那些江湖过客,怎么也不见一个上来采那朵雪莲呢?”
  “姐姐以为什么叫作神物,难道是路边任人采撷的野花吗?这凝晶雪非活人心头血不开花,玄黑铁锁只渡有缘人,任是武功再高本领通天,几千年来也未曾有过一人将那朵雪莲摘下。”
  我心中凛然,原来要取这花,并非等闲之事,恐怕真要有那得了天命的人物才能摘得如此绝品了。
  “阿苏,你说三个月后我的病就可药到病除,难道你是指望着去摘那朵凝晶雪吗?”我转回目光,不再看向那片雾绕云封的未明,“你都说那花非有缘人不可得,又如何知道自己定可得手?只怕到时也是徒然而返,于我的性命没有半分助益。”
  苏沫屹立在山崖上,低睨着我,开口说道:“姐姐也曾说过,天若不让你延命,无须挣扎。我相信姐姐是得天命之人,这朵凝晶雪非姐姐莫属。”
  “你又说大话了,我怎会是得天命之人……”低声呢喃了句,我择了块崖石坐下。
  “姐姐,刚才那个关于迦兰紫藤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可好?”苏沫的嘴边绽出丝笑容,我默默颔首。
  云层被风撕开一道裂缝,万丈金光倾泄而下,耀白了忘途川顶的封雪,冰晶万丈横亘在九天长空之下。苏沫脸上的笑容模糊在金光中,我眯起眼抬头眺望向远方。
  苍茫天地,千里冰峰,眼前的景致波澜壮阔到让人只想落泪。身处这片极静的千山暮雪之间,褪尽心中尘嚣烦扰,惟觉身而为人的渺小,竟觉得如能立刻化身为风,为云,逍遥在天地之极,化为氤氲,为飞鸟,展翅鹏程,便是最幸福的归宿。
  “当无缺城还不是无缺城,忘途川也还不叫忘途川时,一个白衣素雪的剑客来到这座雪山之巅,他长久地站在群山顶峰,遥望着矗立在中州之境的迦兰神木。那个化身为树的女子,曾是他的恋人。他长久地站在这里,直到沧海变为桑田,也誓要等到那个女子回来。”
  “在他最初得知那名女子化身为紫藤的夜晚,他的满头青丝一夜换作白发,后来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城中的人也再没有见过他的踪迹。直到很久以后,听说在这座雪山的极顶上,开出一朵冰晶雪莲,以骨作瓣,以心作蕊,竟是那剑客的精魄幻化而成百年盛开一次的凝晶雪。”
  “迦兰紫藤,凝晶雪莲,从此后流传在无缺城中,而这座雪山也被叫做了忘途川,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忘记了归家的路途,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生,即便是饮下千千万万次忘川水,也无法忘记她的容颜。这一生,即便是等过千千万万个黑夜白天,也无法等来她的留恋,那剑客就这样等了千百年,而凝晶雪也就绽放了千百次。”
  “此心不死,此情不渝,问世间情之为物,惟有凝晶雪花开无语。”
  苏沫的目光流转在我的脸上,他的话说完,我抬手擦去了潸然而落的泪水。
  这是一个属于迦兰和凝晶的传说,属于这片忘途川的传说。
  千千万万次的等待,只为了一生无悔地守侯……
  “姐姐,我讲的故事可好听?”苏沫与我相视片刻,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说道:“好听。”
  “姐姐,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犯了错,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只要无悔地等待,总能盼来转机?”他认真地看着我,收起了平日里嬉笑的面目。
  我低头想了想,再看他时,眼中一片清明:“苏沫,如果一味地等待,人生到死终究只会后悔,因为很多人或事,并不会主动回头来找你。山不就你,你就当去就山,如果千百年前的神佛有知,实在不该拆散了那对挚爱如斯的恋人。”
  他望着我的眼中,闪过华彩,仿佛是一瞬间明透了世间至理。人生短暂,如果只是用来等待,岂不是辜负了年华虚度,于人于己皆无益?
  “姐姐果然还是个聪明人,比我看得更透。姐姐可知道吗?当年东皋皇世子大婚当日,世子妃在金殿之上瞬息华发,夜里暴毙于太平馆中。瞬息华发,想不到她竟然和凝晶雪的经历如此相似,可惜红颜薄命,无缘得见这百年开花一次的雪莲了。”
  苏沫的话说完,我心中惊诧万分,一时间无语地望着他,揣测着他和我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目的。
  下意识地伸手拉过鬓边一缕发丝,入眼时漆黑似墨,苏沫绝不可能从我的发色里看出破绽,那么他刚才只是随口而言?或者,其中另有深意?
  我弯腰抓起脚下的一团雪,揉进掌里握成雪球,对准他丢了过去,他格臂一挡,雪渣四溅飞落,一点雪尘落在我的眼睫上,瞬间化为水珠。
  “阿苏你怎么连死人的舌根子都乱嚼?死了那么多年的一个皇妃,你提她作甚?”
  苏沫拍掉了身上的落雪,笑脸盈盈地说道:“既然是已死之人,还怕人说吗?姐姐又在顾忌什么呢?”


第五十四章 愿得一心人
  千金难换一心人,
  醉眼相看共白头。
  月挂梢头,落梅成阵铺散了满院,踩在梅花残屑上,只怕双脚也要染上露香。
  苏沫悄然跟在我的身后,今日在忘途川疯玩了一天,此刻我和他的衣衫都有些濡湿,我扔了个雪球在他脸上,于是苏沫也不再客气,和我对打起雪仗。
  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我笑得肆无忌惮,那时看天纵高地纵阔,也难抵这一场真心开怀。
  走到抱月楼的小书房门前,我停下脚步,苏沫没留神撞在我的背上,我诶哟一声,敲了下他的头顶。
  “阿苏你个冒失鬼,当心被无尘听到动静!”我将手指抵在嘴前,嘘着嗓子念他。
  苏沫瞪眼吐了下舌头,裂着嘴无声而笑。
  我站在门外仔细听了听周围动静,确定无尘不在附近,许是还在招徕客栈里忙活生意。
  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我笑着转过头正要叫苏沫,一双手臂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揽在我的腰上将我拉了过去。未及放声尖叫,随即跌进了一副胸膛,熟悉的薰草味道涌进鼻子,我怔怔地抬眼,借着月光看到了无尘那张冷若鬼魅的脸。
  他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极是慑人,我将那声未出口的惊叫吞了回去。
  无声地对望了很久,我才猛然想起自己被他抱了太长的时间,他的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无尘,放手。”
  我挣了下身子,他将手松开,却依旧冷着脸盯着我看。头皮一阵发麻,黑暗中他的一双碧眸像极了猫眼,幽幽地投来凛冽视线。
  退步走到案边点亮了蜡烛,逐渐明亮的书房里到处可见铺散的墨画。我不敢再看无尘的脸色,只觉得后背上被扎了无数眼刀,一尊镇兽正龇牙咧嘴地要咬我。
  “姑娘一声不响地走了一整天,可想过有人会心急?”
  我转过身,嘿嘿讪笑地望向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踏上一步,抓住我的手腕扯到面前,口气冷得让我打了个寒战。
  “今日你是回来了,如果他日你不告而别,再也不回来了,可想过我……”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拉得我一个趔趄,被他扯进怀里,“这么些年,我一直陪着你,你就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被气的或急的,他的手托在我的脑后,五指轻柔地插进我的发丝间,滑到背上。
  我无言地看着他,不愿明白他眼中偶尔闪现的冀望,也不愿懂他有时欲言又止的困惑。
  窗外的梅影横斜,我不敢想,也不敢认真地看他,如果等到有一日,让他亲眼看着一切发生,不如在此之前我选择离开。
  灰白如絮的头发,尽管用药汁浸泡成墨黑,却也挡不住这具身体正在溃败的事实,每次洗发时,都是他亲历亲为,将我的满头长发,一根一根在水中揉去浸染的药渍,看着水中逐渐呈现白色的发丝,他的手腕会溅起无数涟漪。
  他……怕吗?
  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刻意忽略他眼底浮现的哀痛,看着他那样的表情,我的心也会痛,痛到让我以为又是一次发作将近。
  “无尘,我……”
  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许是无可辩驳。他突然冷笑起来,扯得那张脸诡异中透出哀决。
  “你想走,我不拦着,除非我死在姑娘面前,否则你别想甩脱我。”
  门口咣啷一声,苏沫踢翻了摆在门旁的立瓶,一张卷轴从瓶中滚了出来,绑画的丝绢松散,一卷春情墨画滚地铺展开。
  画中的人翠衣浓展,立在桃树下,对面的花树间露出一角不属于他的衣衫,没有容颜的春情图,一切都包裹在朦胧的暧昧氛围中。
  无尘低头看着那张画卷,突然笑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水月阁中风华冠世的美人。他的脸和记忆中的潋滟容颜合在一处,让我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他是貌丑无尘,也是绝美碧华,他是长伴我身边的碧眸伶人,也是这世间唯一关心我生死的人。
  “诶呀呀,姐姐好福气,身边有这么真心诚意待你的人,不知是哪世里修来的呢?”苏沫捡起地上的画卷,就着案上的烛火细细端详,笑道,“这画中的人从背影看分明觉得很美,可惜啊,可惜了这张脸。”
  啧啧数声,他走到无尘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左看右看。无尘身量高出他许多,苏沫踮起脚努力够上去的姿势极是好笑,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沫撇着嘴回眸扫我一眼,似是怪我不该打扰。
  “好好的一张脸,竟然毁得如此彻底,恐怕是医仙再世也无法挽回呢……”他顿了下,刻意等着我接下文。
  我故作遗憾地叹道:“是啊,不过他原本就貌丑,后来又被仇家斩了十七八剑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实不相瞒,我们是躲到无缺城来避祸的。”
  无尘拍掉苏沫的手,脸上掩不去厌恶的神色。苏沫也不在意,走到我身边,笑得有些诡诈:“姐姐好会说笑,以他的容貌气度推断,未受伤前定是个顶尖儿的人物,若是能够妥帖用药,再修整一番,或可略复当日风采。”
  我看了看无尘,他利落地回了句不必,从苏沫手中拿去那卷画轴,卷好后扶起立瓶插了回去。
  “仇家?莫非是因为这张脸以前太美,在外面招惹了风流债,才被女人砍坏了?”苏沫又开始自说自话,趁着无尘背过身去,我迅速地朝他做个鬼脸,摆手示意他少说少错,苏沫假装没看到,继续说道,“我看你时常迎风流涕,只怕是伤及颊骨,若不及时修整,于你自身只损无益。”
  无尘放好画卷,转过身冷冷地瞪着苏沫,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多问,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你若是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就把她身上的病治好!”
  他的手指向我,我一怔,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以来隐忍着不说。我不提,他一概不闻不问,只为了让我自以为骗过了所有人,让我心安理得的过着自欺欺人的每一天。
  现在想想,他时常锁在眉间的浅愁,时常会不自觉发出的叹息,都是……因为我?
  十指下意识地握紧,直到掌心传来锐痛。
  无尘,你这又是何苦!?
  我生我死,又与你何干!?
  这世间没了我,你不是可以更逍遥自在?
  从此后,再没人拴住你的手脚,你便可化身飞鸟,在九万里长空下振翅高飞,又何苦为了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自缚羽翼……
  苏沫盯着无尘,脸上神色竟是从所未见的认真:“她的病,我眼下无能为力,但是你的脸,我却有十成把握,及早修好了,也省得你整日清汤挂水有碍观瞻。”
  无尘刚要开口,我抢前一步问道:“苏沫,他的脸你能恢复到几分?”
  苏沫想了想,说道:“虽不能和原来的样貌完全一致,总还能有个六七分。”
  我点点头,说道:“六七分已属过了,你只需治好他那总是流涕的毛病,其余一概不用管。”
  苏沫还欲开口,被我挥手打断。
  “如果他的脸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再不是我的无尘,我也不再需要他伴在身边。苏沫,你懂了吗?”
  一连几日,苏沫拉着无尘天不亮就跑去荒郊野岭,明说着找药材治病,私下里捣鼓了些什么,两个人都避着我一字不提,倒显得我成了外人。
  回来时,两人都是满身满头的晨露,鞋上还挂着泥水,很想问苏沫需要药材为何不去药铺子里买,又怕惹来他白眼无数,拿我当成白痴。
  小书房里的墨画被无尘彻底翻检了一遍,他每看一张,脸色就黑上几分,到最后我几乎是夺门而出,逃之夭夭。
  趁他和苏沫出门时,我再回去翻看,除了几张暧昧有余露骨不足得还健在,其余的估计已经被他拿去毁尸灭迹了。
  五内纠结之余,偷偷庆幸了下,那些极具特殊爱好的私藏,所幸没被他翻出来毁了,不然我可真要老泪纵横无语问苍天了。
  药凑齐了,苏沫又和无尘天天在抱月楼里闭关不见人,前面招徕客栈的华叔差点以为老板换了人,无尘人间蒸发。
  闹腾了差不多快有两个月,有时我蹑手蹑脚地跑去抱月楼偷看,被苏沫一扫帚赶了出来,再或者端着清茶点心假意献殷勤,刚站到门口就被请走不送。
  无尘那张脸不知被苏沫折腾成什么样了,无缺城里的江湖人很多,时常总能看到缺胳膊少腿或者整张脸伤得乱七八糟的江湖过客,之前他那副尊容,倒也不惹眼,只怕被苏沫一番拆零补缺后,哪怕只是恢复成原来的四五分,也够引人瞩目了……
  梅花开到荼蘼时节,终也有败落的那一天。我将落花扫到院子的角落里,一股脑都扔进了荷塘。
  柳枝上的嫩芽刚发,梁底的双燕已经飞回来赶着筑新巢。苏沫说今日无尘的脸就可以见光,敢情之前他一直是见光死。
  拆了层层白布,苏沫说了句好了,我没敢看,紧闭着眼睛。不知是谁的手伸来,捉住了我的指尖,干暖的掌心裹着我的五指。
  无尘浅浅地笑了,将我的手拉过去,拂在一张不再凹凸起伏的脸上。心里咯噔一下,想看,又怕看,挣扎得难受。
  “姐姐,怕什么呢?”苏沫站在一边,声音里透着古怪,此刻不用看我也知道他肯定是在憋笑。
  嘴动了动,一个字没有吐出来,我缓缓张开眼,一张丑陋的面容映入眼中。
  碧绿的眸子依旧灵动,里面盈着满满的一汪春水望过来,眼角边的那道划痕也依旧醒目,拉得整张脸歪到一边。
  无尘还是无尘,却又不像他了,我说不上他哪里变了,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似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气度。
  “阿、阿苏,他的脸……”
  “姐姐这个不许那个不让,我只给他泡了几个月的药,再把受伤的颊骨规正,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人,脸还是那张丑脸,姐姐有什么话别来怨我。”苏沫没等我说完,抢先把话说了明白,“他之前的脸因为受伤日久,所以我将他的颊骨重新敲碎再拼回去,迎风流涕的毛病算是没了。不过啊,他那脸……”
  “这就够了。”我打断了苏沫的话,只要面前的这个人还是无尘,已经足够。
  “姐姐可不知道,这几个月无尘算是吃尽了苦头。先不论把已经长好的骨头重新敲碎,那疼钻进心窝里,抓不得碰不得,让人连死的心都有。再后来给他上药,等皮肤慢慢长好,又是一番罪受,这药涂在身上,每日里麻痒难当。”苏沫看了无尘一眼,继续说道,“我生怕他顶不住伸手抓坏了脸,所以用绳子绑着他的手。没想到他非但一声不吭,反而连动都不动一下,就这么忍了下来。说实在话,我苏沫这辈子没服过谁,可对他,我算是服了。”
  苏沫每讲一句,我的心便跟着痛上一分。无尘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摸在他的脸上。
  新生出来的皮肤很滑,每摸过一道旧伤痕,我就忍不住冲他笑一下,怕眼里强忍的泪水落下。
  无尘,无尘,无尘!
  你可以是天下人的碧华,却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无尘。
  这些罪,这些苦,换作旁人,只怕早就死过千遍万遍了,可你却忍了下来,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已经无话可说。
  你是冰晶无尘,你才是值得我挽命的凝晶雪啊。
  “阿苏,谢谢你。”我转过头,恳切地对苏沫道了句谢。
  貌丑又如何?
  难复旧观又如何?
  他终究是那个白马翠衣,为我痴等在漫天飞雪下的男子。
  心若无尘,尘自无心。
  我的无尘,我的碧华……


第五十五章 玄索战灵霄
  望仙台上欲望仙,
  不见仙来云雾间。
  入春后的无缺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蛰伏了整个冬天急待舒活筋骨的江湖人,一个个换上了春装,摩拳擦掌地为了忘途川绝顶之上那朵凝晶雪而奔走忙碌起来。
  招徕客栈最近人满为患,比起三个月前的场面,更显得嘈杂沸腾。
  店里的过客络绎不绝,华叔的脸上笑开了花,整日里抱着帐本子算进算出,苏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偶尔和无尘交换个隐晦不明的眼神。
  所有人都在期盼凝晶雪的花期,花开刹那,一夜枯荣,如果这一次还是无法摘下凝晶雪,就要再等一个百年。
  百年繁华,人世多变,没有人能够等到那个时候,除非冀望在后辈身上,一代代延续下去。
  苏沫说,凝晶雪是回命圣药,无病无痛之人吃了,并无助益。
  我听后点点头,却明白并非人人都这么想。
  凝晶雪和迦兰紫藤都属上古神物,哪怕吃到肚子里一点用处没有,那些江湖豪客还是要去争抢,为得是个面子,还有立身江湖的名声本钱。
  观望了几日后,苏沫说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夜探忘途川。
  晚饭过后,我回房里换了身男装,刚把束腰扎好,几声轻浅的敲门声传来。随口应了句,苏沫从门外蹑手蹑脚地蹿了进来,对着我上上下下一阵打量。
  “都打点好了?好麻利的手脚。”我笑了笑,将腰带勒紧。
  苏沫从衣襟里掏出个包裹,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看了几眼,巴掌大小,用油纸包了几层,扎着纵横两条绳子。
  “什么东西,裹得倒严实。”掂了下份量,不压手,打趣他道,“莫非是你存的私房钱,今日怕有去无回,统统送我了?”
  苏沫呸了声,说道:“姐姐还有心说笑,今儿个晚上忘途川埋伏下多少路人马!就是真有命拿到那雪莲,只怕也是无命下得山呢。这包里是迷药,不到万不得已时别拆开,顺风撒出去,十几条牛立时都能倒了。”
  纸包啪一声掉到地上,我赶紧捡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沫:“就这么小包东西?你没糊弄我吧。”
  苏沫眼睛瞪圆了,气得龇牙像要咬我一口才甘心。
  “你……总之姐姐听我的没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开,否则迷不倒别人,先把自己人放倒了。”
  “诶呀,阿苏看你说的,我有那么笨吗?”拍了下他肩膀,我将纸包塞进袖袋中,走出门去。
  招徕客栈的门口,无尘一把将我拉到身前,又是一番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后,将冷艳塞到我手里。
  “拿着,在山上遇到危险时什么都别想,只管刺过去。”
  我将冷艳别到腰侧,说道:“万一天黑我看花眼,刺到你们呢?”
  他绿眸一眯,答道:“那你也别手软,自己的命要紧。”
  “哦……”我点点头,看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再也没了说笑的念头。
  一骑快马后紧跟着车,停在忘途川的山麓下。我和苏沫从车里钻了出来,放眼一看,这山脚下到处是马和大车,连下脚的地方几乎都快挤没了。
  整个无缺城里的江湖人只怕此刻全都候在山上,从下往上望过去,隐约能在枝叶繁盛处看到寒光闪烁,弦月高挂在穹隆中,洒下千里清辉,忘途川的雪顶上一片荧蓝诡异。
  无尘握住我的手,苏沫走在前面探路,我抬头望着苏沫的背影,他的满头长发束在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无尘的雀蓝长袍上绣着流云吉祥的暗纹,我蓦地握紧五指,抓牢了他的指尖。
  他侧过头冲我一笑,俯到我的耳边说道:“害怕了?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勉强扯扯嘴角,掩声说道:“心里若是没有牵挂,自然什么都不怕,我不想因为一朵花,害你和苏沫遭遇意外……”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指点在我的唇上,银月无声,风吹林海,他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若我能为你而死,是甘之如饴。苏沫惯走江湖,你只须担心自己,其余的事,有我们。”
  松涛枝叶飒飒而鸣,我望着无尘,脚下像是踩在棉里,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再理我,留心看着山麓两旁埋下的众多暗钉钢针,随手用长剑拨乱。
  他不是不会武功吗?看他拿剑的样子,全没有苏沫的顺手,显得笨拙呆板,一柄长剑被他当作了拨火棍。
  他该是身在绮罗堆中被世人爱慕的冠世美人啊,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到如斯地步?整日粗茶淡饭,顶着一张为世人所不齿的丑脸,为了生计碌碌钻营谋那不值一晒的小利。
  他不该活得如此烦忧,他应该身穿绫罗,腰缠玉带,他应该是天人之姿受万人仰慕的碧华公子,而不是默默无闻在江湖中落泊飘零的草民无尘。
  是我拖累了他,还是他在拖累我?
  为什么要誓死追随?
  我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
  [若我能为你而死,是甘之如饴。]
  傻话,真是痴儿才会说的傻话……
  怅然一笑间,惟有风穿林梢,天地万物一片静籁。
  蓦地破空之音袭来,苏沫手中长剑斜挑,叮一声拨开了密林中打来的暗器,我和无尘还没看清状况,他纵身一跃已经和对面打了起来。
  须臾功夫,从林中窜出个黑影,手里一条缠丝钢鞭,舞得虎虎生风。苏沫挺剑一个龙摆尾,身在半空,一足竟然踏在那人的鞭梢上,借力回落在我们身前。
  “想不到梅花舞落风的七星寒毒钉也重现江湖了,你家主子也要来抢这雪莲吗?”苏沫嗤了声,横剑在手,“梅老庄主十几年前早已隐退,是什么人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再度出山?”
  持鞭之人也不答言,凝神又是一鞭抽出,堪堪击向苏沫下盘。他提力侧跃,躲开那道鞭击,却不料鞭到中途未曾改变力道,竟是直奔着我而来。
  “糟!”苏沫脚下无依,不能立施援手,怒喝一声,挥剑朝那人斩下。
  鞭风袭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眼缩身,双手抱头匍匐倒地,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如行云流水。无尘下死劲地拽了我一把,我本来蹲在地上的姿势瞬时改成恶狗抢屎,非常不雅地将整张面孔扎进土里。
  土渣涌进鼻腔,我的上嘴唇被门牙磕到,疼得嘶嗉难言。黑衣人一声闷哼倒在苏沫的剑下,他转过身走到我的面前,高高在上睥睨地看着我。
  月影从他的发丝间穿过,他的脸上溅着点点血渍。
  “哧!姐姐现在的模样,可真是让阿苏无话可说呢。”他凝厉的脸上突然腾起坏笑,吃吃笑个不断,“姐姐这招又叫作什么名堂?”
  我咿咿呀呀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嘴里哼了声:“不懂了吧,我这招就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猛虎落地式,很难练的,平日我轻易不施展,怕你偷学了去,今夜让你开开眼界。”
  嘴里胡扯,我怒目瞪向无尘,他耸下肩,一双绿眸眨啊眨的,显得极是无辜。
  “再往上走,只怕更是凶险,姐姐的猛虎落地式,不妨多施展几次,好教全江湖的人都开开眼。”苏沫哈哈笑着转过身,径直走开,我恨得冲他背影咬牙切齿。
  臭小子仗着一身好武艺,居然讥笑我,士可忍,孰……也要忍,不靠他一身高强本领,只怕我连半山腰也上不去。
  无尘憋着笑过来,为我拍净了身上的灰尘,拉住我的手。我哀怨已极地看他,嘴上笑着,指甲用力掐进他的手背,他也跟着笑了,只是嘴角一抽一抽,分外扭曲。
  三个人无语地继续前进,各自笑各自的。一路上苏沫又挡去了几拨袭击,接下不少五花八门的暗器,什么倒飞钩白苍刺,噼里啪啦漫天花雨地扔出去,扎得暗夜中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倒也吓跑了不少麻烦。
  艰难跋涉到峰顶,苏沫靠到山崖上呼呼喘气,我大略扫了眼周围,寥寥几位奇形怪状的江湖客各据一隅,虎视眈眈地互相瞪来瞪去,却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手。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压抑得人难受,高手过招,意在气势,弦断风停,朝夕一招便可分胜负。
  我将苏沫拉到身边,悄声说道:“阿苏,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强的样子,你有几分把握?”
  苏沫接过无尘手中的水囊,仰起脖子灌下几口,缓口气说道:“一鹰一刀沧浪客,无情剑叶晓风,梅落山庄,还有几个说不上名字。这些人能站在这里,就绝非等闲之辈。一对一我只有五分胜算,如果是车轮战,输定了。”
  我眨眨眼,再眨眨,拉了拉无尘的袖子,问道:“我没听错吧,阿苏说输定了?”
  无尘点点头,重复道:“没错,是输定了。”
  “年轻人,说话还算老实。”山崖旁坐着一个长髯老者,转过头来冲苏沫点了点头。
  苏沫迅速抛下水袋,格臂一挡,嘿嘿冷笑数声:“梅花钉下死,寒毒入五脏,老庄主怎么一出手就是夺命的架势?”
  他的掌心横过面前,月光下点点寒光在他的指尖闪烁。我看得分明,一支梅花型的小钉夹在苏沫的手里。
  老者在说话时瞬息甩出梅花钉,无声无息,苏沫的脸色很不好看,将那枚银钉摔手扎进土里。
  那梅老庄主不以为晒地笑了下,伸出两指捋过颌下长须,笑孜孜地说道:“功夫不赖么,少年人能达到如此修为,实属不易。可惜你用手接我梅落山庄的梅花钉,过不了一时三刻,你那整只手掌都要被寒毒所侵,我劝你最好自断两指,免得毒入全身经脉,死在这荒山野岭中。”
  老者的话说完,山顶上的众人皆是脸上变色,我下意识地要拉苏沫,他侧身避了开去,懒懒地冲那人笑道:“梅老庄主此番重出江湖,不知是受了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梅老庄主看苏沫一身神定气闲还有心思嬉笑,丝毫没有中毒迹象,神色凛然凝重起来,无尘将我拉到身后,我在他的背后探头探脑地看过去。
  “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没有被梅花钉中的寒毒所伤!?”
  苏沫背身而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唏嘘不已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小小的断肠散调配紫晶猞涎就自以为独步天下了,你梅落山庄过去靠这梅花钉横扫武林数十载,玄黄毒圣却只当这东西是小儿玩意,根本入不得眼呢!”
  老者悚然起身,山风扬起他的长须,丝丝缕缕划过面颊。他裂唇而笑,笑声狰狞如鬼魈恸哭。
  “小孩子莫要胡说八道,玄黄毒圣成名江湖足足有四十余载,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时,连我梅老儿尚是后辈小子,你个小娃居然敢口出狂言。毒圣一生未曾收徒,你又哪里去听来他老人家奚落过梅花钉!?”
  “诶呀呀,原来梅老庄主还知道玄黄是个人物,我以为数十年不历江湖,早就被人忘干净了呢。”
  苏沫的话说完,不仅山崖上的人惊骇莫名地瞪向他,连我也倒吸口冷气。无尘不惊不动地专心护着我,倒像一切身外事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苏沫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我伸出手来:“姐姐,你看阿苏的手,可像是中了毒?”
  我仔细看过去,他的手指纤细,白润如玉管,一丝中毒后的症状皆无,我摇头,说道:“不像中毒了,这么细的手一看就知道你不事劳作。”
  他伸手敲了下我的额头,脸上笑容不减:“姐姐就知道拆我的台,当阿苏很好欺负吗?”
  我对他会心一笑,说道:“玄黄毒圣睥睨江湖四十余载,是人人谈而色变的绝顶人物,阿苏怎会好欺负呢?简直是极难欺负的角色才对。”
  望着苏沫盈笑的眉眼,我的心中渐渐浮起些许端倪,或许有些人有些事是我想躲也躲不开,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的梦魇。


第五十六章 微雨知时节
  无边丝雨细如愁,
  自在飞花轻若梦。
  “玄黄毒圣如果活到如今,算来年岁比老夫还要大上不少,哪里是如你这般的黄口小儿!你莫要来碍人视听,拿些空话唬人。”老者从腰中抽出一把弯刃,仰天打个哈哈,“冒名顶替的人见得多了,今日倒教老夫开了眼,你若是玄黄毒圣,老夫就是武林盟主!”
  苏沫迎着他踏上一步,漆黑胜墨的长发飞舞在长空之下。
  “梅老庄主不信也罢,玄黄行事从来不管旁人眉眼,今日我玄黄要拿那朵千年凝晶雪,你怎么说?”
  那老者长眉一轩,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指向我,喝道:“你满嘴里叫这小姑娘姐姐长姐姐短,此刻反来讨老夫的便宜,你若真是玄黄,人家叫你声祖爷爷都够啦!”
  话音刚落,蓦地裂空一声枭鸣,一头硕大无比的夜枭俯冲而来,掠过众人头顶,落在崖边男子的肩上。
  那人转过头,一双眼眸冷冽如星辰碎屑,嘴里哼了声,接口道:“凝晶雪是天下神物,就算你是玄黄毒圣,也要凭本事才能得到。俺沧浪纵横江湖,从来不信个邪,梅老儿若是怕了,即刻滚下忘途川去罢。”
  梅老者扬手间,几只梅花钉隔空甩出,手中的弯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他喈喈怪笑数声,举起刀对着沧浪客说道:“现如今江湖上一点规矩不讲,辈份尊长全都形如狗屁,老夫今日就教训教训你这目无尊长的后辈小子。”
  沧浪客肩头的巨枭腾空而起,双翅震起罡风,梅花钉纷纷落地。那人也不答言,却在瞬息间欺近老者,双手成爪,递过一招。
  那老者没料到此人说打就打,身形更是疾如电闪,慌乱中就地一滚才避开那一爪,翻身跳起时一身狼狈,气得长须上下乱舞。
  苏沫退了一步,笑嘻嘻靠到崖壁上,我从无尘身后绕过去,站到他的身边俏声问道:“阿苏……你是说笑还是当真?玄黄毒圣都是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啦,你要冒充也挑个年纪差不多的啊。”
  苏沫食指成钩,伸过来又要弹我额头,我赶紧伸手捂住,瞪他一眼。
  “诶哟,我说姐姐,我若是随便指个年轻辈的江湖子弟就冒充,那些江湖豪客也不会被震慑住。冒充玄黄这等成名睿宿,旁人才能将信将疑,何况那老头行事向来不按章法,诡秘莫测,我就是说自己是玄黄的祖师爷,江湖事玄而又玄,旁人宁可信其有,也要先存了三分信七分怀疑,气势上自然就矮了不少……”
  我苦笑道:“你就不怕别人存了敬畏之心,下手时比平日里更黑上三分?”
  苏沫一拍额头,啊了句:“呀!这我倒没想过呢。”
  我从他身边滑开几步,避免遭受池鱼之殃,万一人家对他放冷剑,我可不想当人肉盾牌……
  叮叮叮急响数声后,梅老庄主和沧浪客各自退后,夜枭重又落回那人肩膀,他双手横胸,对老者说道:“梅落山庄果然名不虚传,俺受教了。”
  老者呼呼调息半晌,还了一礼:“如今江湖上能人倍出,若不是老夫许诺故人定要取得那凝晶雪,也不敢踏足江湖半步。”
  苏沫看我远远地躲开,单手撑在崖上,满脸坏笑地靠了过来。
  “姐姐怎么站得那么远,莫非怕被暗剑伤到?真是没有良心呢,阿苏一路护送姐姐上山,竟然丢我一个人在前面挡刀挡剑,姐姐和无尘在后面看热闹。”
  他的眼眸弯如月钩,唇角上挑的弧度惟见轻薄,我拽住无尘的衣袖,回道:“我和无尘都不会武功,自然要你挡在前面,有那些什么梅花钉啊竹叶镖的,你就用肉身挡一挡,我精神支持你……”
  我正口灿莲花,苏沫脸上蓦然变色,叫道:“姐姐当心,猛虎落地式!”
  我依言而动,腰身下垂刚要趴倒,一双手臂抄过来将我搂入怀中,无尘略带苛责的口吻响在耳畔:“别信他的,唬你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说闹?”
  脸上顿时热辣难挡,我出离愤怒地瞪住苏沫,他转过身不看我,双肩上下抖动。
  无尘拥着我走到苏沫身边,冷冷说道:“等了这么久,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采那朵凝晶雪?”
  苏沫看向浓雾锁绕的山崖,悠然开口:“凝晶雪的花期就在这几日,随时都可以,只是……”
  无尘挑眉,接道:“只是?”
  “只是凝晶雪非有缘人不可得,玄黑铁索千年来不渡凡世人,你看这些高手个个绝顶武功,想渡过索去也是无望。他们啊,都是想等到有缘人出现,取了那花后再趁火打劫。”
  “阿苏,你说了这么多,谁是有缘人,谁又是凡世人?这些传说空穴来风,怎么大家都信了呢?”
  苏沫叹口气,收回凝望的目光,看着我说道:“姐姐莫要忘了凝晶雪的传说,千年前凝晶雪一夕华发,断情绝爱,忘途川绝顶之上开出的冰晶雪莲,既是他的精魄所化,更是那剑客的一生泪落入凡尘凝结。千年来世间再未见一个红颜白发之人,更遑论那人必须绝情断爱,心境遭遇与凝晶雪相呼应,才能得天意,促使凝晶雪绽放,铁索化桥,渡去彼岸。”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砸在我的心头,我忡怔地看着山崖下层叠包裹的深黯雾幕,一根玄黑长索凌空忽隐忽现在浓密的雾蔼中,直瞧得人心慌脚软。
  淡扫了无尘一眼,我问他:“你当初执意要来无缺城,是不是早就知道有此传说?”
  无尘轻浅而笑,牵起我的手:“你的病也瞒了我很久,咱们扯平了好不?”
  他的眼中映出我的身影,满头青丝被风吹乱在鬓角。我伸手为他拂去挡住眼眸的乱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一番良苦用心,我领情。”
  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苏沫,初上忘途川,他曾说我是得天命之人,又曾貌似无心地提起东皋皇妃,这些是他的试探,亦或他早就知道我是红颜白发之人?
  四十年前睥睨天下的玄黄毒圣,四十年后却是少年郎的模样,凤凰木花开重蕊,树下巧笑嫣然的女子也是十多年容颜不变。
  苏沫,含章宫柔兰阁中的一溪明月,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悬月被浓雾遮去,从远天传来隆隆的雷声,众人的衣袂被烈风扬起在身畔,冰顶上阵阵风夹杂着雪尘扑面而过。
  一道撕裂天地之极的闪电划过夜空,刹那间照亮了众人的脸庞,眼前闪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浮现着兴奋躁动的神色。
  我浑身瑟缩了下,不知是被风吹的,或者是为这一刻诡秘的气氛所感,无尘除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的肩头。我对他笑了笑,又是一道闪电横空交织出无数丝网,他的丑颜在电光中显得极是狰狞可怖。
  “这贼鸟的老天,怎么突然要下雨了?无缺城可是百年来未曾下过雨了!”
  沧浪客的粗嗓门与雷霆之音同时响起在静夜下,一直默默无言的青衣剑客走到崖边,蓦地纵身跳了下去。
  梅老庄主啊地一声大叫,奔到崖边朝下观望,过了半晌,他回过身摇了摇头,叹道:“不是有缘人却硬要强求,摔下去也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诶……”
  众人面面相觑,沧浪客肩头的巨枭不安地咕咕数声,忽然展翅飞入夜色中。
  “啊,你的鸟……”我忍不住说了句,他狠狠瞪我一眼,嘴角扯了几下。
  “俺的这个扁毛畜生,就是胆子小些,小姑娘你可莫要笑话俺啊。”
  我掩口而笑,突然觉得这个莽汉倒也挺有趣。
  梅老者摇头晃脑地找了块平坦山石坐下,望着黑不见物的彼岸说道:“神物岂是凡人轻易可得,这玄铁索连着忘途川和凝晶雪之间的一线天断崖,不是有缘人,这锁链绝不现身,即便跳下去的人填平了谷底的冰川,千年来也未曾改变过。”
  沧浪客嘴里打了几个响亮的呼哨,却没能唤回巨枭,他几步踱到青衣剑客刚才跳下的崖边,朝着深渊张望了几眼。
  “梅老爷子您别吓唬俺,俺粗人一个,从来不信这些神啊鬼的,这铁索就在下面,俺不信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话音落,他也纵身跳了下去,梅老庄主拂顺了被风吹乱的长须,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数盏茶的工夫过后,也不见下面有何动静,众人心知肚明那沧浪客定是难逃殒命,一个个身不由主地退离了悬崖边。
  天上又是几道闪电亮过,雷霆滚滚向着崖顶奔了过来,刹那工夫近到眼前。我刚感惋惜,突然一道硕大诡异的黑影从崖边窜了出来,腾空落到崖石上,黑暗和电光交明处,沧浪客诶哟一声怪叫扑倒在地。
  “娘诶,这下面黑咕隆咚,俺分明是对准了铁索跳下去,哪里晓得那铁索又突然没了,俺心道这条性命算是送在冰峰下了,幸好有俺的好枭儿及时救俺一命。”他边说边抱住立在一旁的巨枭,仰天狂笑起来,“好枭儿,俺以后再也不说你是胆小怕死的扁毛畜生啦,俺的好兄弟好朋友!”
  那巨枭震翅将他拍开,沧浪客身子滚到一边,嘴里兀自止不住的大笑。
  苏沫低声呢喃了句:“他疯了……”
  我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人癫狂之态,一丝凉意划过心头,这些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为了凝晶雪各出手段,这片时已是一死一疯。余下的人既不见退去,也不见任何动静,只怕是还在观望盘算。
  梅老庄主嘿嘿拈须而笑,嘴里念道:“红颜白发,刹那芳华,几千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凝晶雪,只怕老夫今生也难见咯……”
  他的话被埋没在一声响掣天地的雷鸣中,血红色的闪电在天幕上扯开一道裂缝,电光明灭间,豆大的雨水从天空倾盆落下。
  雨势滂沱,砸在身上很疼,缁衣很快湿透了,长发贴在我的脸颊上,滚下缕缕水丝。
  静默中,惟有风雷声滚滚横亘在长空下,忘途川千山暮雪,无言地被雨水洗刷。
  这是凝晶雪千年来未流干的泪水,落在肩头心上,我迈出脚步,踩着泥泞缓缓走到崖边。
  梅老庄主在雨幕中喊道:“小姑娘,你可莫要犯傻,这雪莲再重要也比不得性命重要……”
  一道闪电劈在一线天的断崖旁,我回过头看着靠在崖壁的众人,老者的话没有说完,在看清我的刹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淅沥淋漓的黑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下的水坑里,我伸手拉起一缕湿透的发丝,手中握的尽是苍白。
  “她……她的头发,她是凝晶雪,她是凝晶雪!!”
  不知是谁喊了句,凄厉的叫声刺痛了我的鼓膜,众人耸然而动,朝我涌了过来。
  身后是万丈绝崖,无尘站在雨中,远远地隔开人群,他的绿眸专注望着我,他的嘴角上盈着温柔的浅笑,我回他一丝笑,转身跳下崖去。
  下坠之势极剧,凛冽山风扬起湿重的长发,漫洒在身后的夜色中。我还来不及尖叫,手指突然碰到冰寒之物,身子也跟着扑了上去。力道收势不及,我整个身子趴在铁索上,又施展了一次完美的猛虎落地式。
  膝盖撞得疼入骨髓,我咬牙忍着疼,胳膊下死劲地扒住索片。这根玄黑铁索从崖上看去极细,想不到大部分都藏在雾中,此刻看来和普通索桥也相差无几。
  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我深深地缓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心跳。披在肩头的外袍早已被山风吹入空中,铺展如羽翼落下悬崖去。从崖顶上传来细碎的人声,声音被雨隔断,我听不真切,也无心在上面,只小心翼翼地俯在铁索上,抓着环环相扣的索片蹭身前进。
  每挪一步,都从膝盖上传来刺骨的冷硬,我时不时地停一下,伸手擦掉眼前的雨水,再继续向前爬去。
  玄索在风雨中剧烈晃动,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十根手指完全掐进索片的缝隙里,浓雾弥漫在身边,眼前望去的道路漫长无边,心中隐约觉得即便是爬到生命尽头也到达不了彼岸。
  不知爬了多久,雨渐渐地小了些,手脚僵硬麻木,已经没有感觉,磨蹭在凌空铁索上,我的耐性几乎快要被消耗殆尽,只想着干脆放弃算了。
  玎玲玲几声脆响从前面的雾气中传了过来,仿佛是梵天的经筒传出佛音,刹那间点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心头一宽,也不再觉得前路漫漫深不见底,鼓起一股子悍劲,我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蹭。伸出手一点点地摸索在索片间,突然感觉摸到了零星实土,我不信地拍了拍,感觉入手确实是地面,试探着向前抓了把,竟然抓到了一块突起的岩石,我用力将身子拖了过去,索片刮过膝盖时,我忍不住疼得叫了出来。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能渡过玄黑铁索,我算是从阴曹地府里转了一圈重回人世,这罪真不是人受的。躺在地上,头靠着岩石回头望着来路,云封雾绕的黑索通到一片深黯中,除了雨打在脸上,才能觉出一丝真实。
  玄索的尽头衔在悬崖边的两根龙头柱嘴里,柱身上悬挂着几只铜铃,被山风一带,发出悠扬的铃音。
  我实在累得无力起身,干脆躺在地上,闭上眼慢慢调息。铃声不断响在耳畔,像是一声漫过一声招魂的哀叹,意识模糊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记忆深处的一鸿十里长湖,素月挂在九天之上,月下一抹白衣翩跹飘曳,绝美潋滟的笑颜弥漫在飞扬的墨发间。
  那道御水而至的身影,是冷如辉月的公子兰?还是痴守千年的凝晶雪?
  为什么他会对我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
  为什么他会喊我迦兰?
  我不是她,迦兰是谁?我是谁?
  好累……


第五十七章 百世花期老
  一夜枯荣花期老,
  半洒琼枝玉寒蝉。
  风中传来阵阵铜铃乱撞的声响,我睁开眼,一只飞鸟掠过天际,隐入飘渺雾蔼中。
  日华照耀在忘途川的峰顶上,昨夜一阵急雨,将千年来凝动不化的蔼气洗净,此刻望向峰顶,惟有连绵冰蓝映入眼中。
  一夜恍如隔世,不知道此刻山顶上的众人都在做什么,想起临别前,无尘与我对望的眼神,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只化作唇边的浅笑。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是从东皋的第一眼相遇?或者是林边快马决意的生死与共?
  犹记得被我失手打碎的碧玉杯,在秋水长空的弯月下,那点点流离的冷光,和他翠眸中的光华应和。
  他潋滟的笑靥,俯在我的肩头身畔,唇齿嬉笑间,美得勾魂摄魄。
  千金难换一心人,醉眼相看共白头。
  碧华无尘,他会是我的一心人吗?
  我动了下手指,略抬一抬胳膊,只觉得这一下牵动得全身无处不疼,龇牙咧嘴地坐起身,倚靠在崖石上打量着周遭。
  铁索尽头的双龙柱旁隐约一条小道,通到几丛花树后,这片山崖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不知道凝晶雪是不是就藏在那片花障后面。
  我勉强站了起来,蹬了几下腿,轻缓地伸伸胳膊。席地睡了一夜后,虽然身上到处都不舒服,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力气。
  夜里那则似曾相识的旧梦,依稀在长湖月落下,白衣人翩跹而至,朦胧中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含章宫,那一年在月夜下初见公子兰。
  敲了下脑袋,一定是最近听苏沫讲凝晶雪和迦兰紫藤的故事被洗脑了,我居然会梦到那么古怪的白衣人对我笑,还喊我迦兰。
  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晴空,我深呼吸了几下,迈步朝花树走去。
  转过树丛,我顺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枝条,手上微微一痛,干枯的藤枝上一点突起的树刺扎破了我的指尖,抽回手看时,很快渗出血丝。
  “咝……”
  十指连心,虽然伤口不深,还是疼得我倒抽了口冷气。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可以容身的缝隙,我猫腰钻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雪地,在冰晶雪粒之上挺立着一朵涌地雪莲,莲瓣紧密地包裹成束,从茎蔓四周垂下丝丝缕缕银白花丝。
  被日光一照,莲花剔透莹亮的花瓣上流闪过七彩色泽,山风轻轻吹起微薄的雪尘,漫洒在空中,纷纷飘落在雪莲上。
  我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望着这朵被传颂了千年时光的凝晶雪。
  透过晶莹的花瓣,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屹立在忘途川执守千年的剑客,他一身白衣素雪,回眸顾盼间芳华冠世。
  迦兰紫藤在中州之境镇守四方平安,与忘途川上的凝晶雪隔世相望。爱了生生世世,盼了生生世世,只在凝晶雪花开刹那时,才得再度相遇。
  百世花期老,一夜竞枯荣,不知是否错觉,眼前这朵千秋不染尘的雪莲,隐在层层飞扬的雪屑和花丝下,竟然透出一股极淡的幽远哀思。
  许是花有心,或者我心中的感受与它产生了共鸣,身不由主地走到凝晶雪身边,我低头弯腰,伸出手去抚摸在花瓣上。花丝轻颤,一缕银丝卷在我的手指上,如绕指柔缠绵而过。
  苏沫曾说凝晶雪需活人心头血方可绽放,但我总不能抽刀给自己心口一下,再任血流到雪莲上等它开花。花不开,我又无法采拮,实在是两难的选择。
  正想着,银丝划过手指,凝晶雪的花丝碰到受伤的地方,花瓣上蹭到了那一点指尖血。
  刹那间花蕊中绽出无数耀眼光丝,我抬手遮住双眼,光影不断地交错闪烁,一股幽香腾空而起,我抑制不住好奇,从指缝里看过去。
  凝晶雪的花瓣一片一片缓慢绽开,透明的花瓣旁飘起蔓丝,幽香越发浓烈,光束逐渐黯淡之后,凝晶雪终于完全地绽开。
  花开一瞬,刹那芳华,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凝晶雪绽放更为震撼人心的景象了。
  直到幽香散尽,凝晶雪傲立在冰川之巅,山风扬起雪屑,洒落在花畔。
  忘途川的山脚下,无尘和苏沫靠在车边,苏沫一回头,看到我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迎着我跑来。
  “诶呀,姐姐怎么去了一夜未归呢?快把我和无尘急死了,这不他刚还逼着我下冰川找你去呢,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诶哟!”
  苏沫的话还没说完,我一个爆栗敲了过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咒我短命啊?”
  苏沫指着无尘跳脚哀号:“冤枉死了,分明是无尘生拉硬拽,我说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他还不信,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一定是受伤了,要么就是摔下悬崖了。”
  无尘从车边走过来,为我捋了捋鬓边散乱的发丝,说道:“怎么去了整整一夜呢?身上这么狼狈,衣服也破了。你啊,总叫人担心……”
  我拉住他的手,握进掌心,笑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咱们回家吧。”
  听到我说家,他的眼中流光闪烁,唇角飞扬起明快的弧度,重重地点了下头。
  苏沫早就跑回大车边,解开马缰,叫道:“还磨蹭什么呢?快走,这山下到处是等着趁火打劫捡现成便宜的家伙,要亲热回家也不迟。姐姐这一头白发,当心别被人看到。”
  “有阿苏你在,我还怕没人挡刀子啊?”
  “啊!姐姐好没良心!”
  虽然是说笑,但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我和无尘钻进马车,苏沫将马拴在车后,跳到车辕上甩开鞭子。
  车厢里,无尘拉过我的手,细细地检视着上面的伤痕,为了不被剧烈摇晃的铁索抛到悬崖下面,我的指甲抠得太过用力,已经扭曲变形,膝盖也因为一路蹭在铁片间,被磨出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捧起我的双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呵着气,半晌工夫又抬起头看着我,眉毛拧成了十七八扭。
  “怎么竟弄成这样?”
  “嘿嘿,心疼了?”我将手抽了回来,玩笑地问了句。
  他看我一脸不正经,叹道:“看来是伤得不重,还有心思说笑。”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凑过脸去,认真地盯住他问道:“诶,说真心话,心疼了没?”
  他低头看着我,突然绿眸微眯,从眸光中流泻出无限风情,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是啊,很心疼……”
  被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听到他说心疼时,仿佛一下子冲破胸口蹿入了九天之上的云霄。
  “……很心疼,回头给你找大夫,要花不少银子。”
  可惜他下一句不解风情的言语,彻底将我从云端打回原形,我切了声,仰身靠到软垫上。
  “无尘你爱钱胜过关心我!”表情狰狞地控诉他,主要是因为刚才动作太大,撞得我浑身疼。
  “姑娘从来没说过要我关心啊,从头到尾不都是我[一厢情愿]吗?”他冷笑数声,目光不转瞬地盯住我。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紧,只好讪笑着敷衍过去。想不到他得理不饶人,探过身欺近到我面前,沉声说道:“你从开始就知道我爱钱胜过爱人,何况有人最怕被人放在心上,整日里心心念念着想要一个人逃得远远的,从来也不去想自己一走了之,旁人该怎么办?姑娘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比我更绝情?”
  “无尘,有没有人说过男人不要小心眼……”我的话没有说完,车身剧烈颠簸了下,他靠得太近,摇晃中身子向前倾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他的嘴唇撞在我的嘴上,轻轻地一沾即刻分了开去,我怔怔地看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低下头吻住了我。
  他的唇温柔地覆住我的,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出我震惊的表情。像是有意试探,他微微张开口,舌尖舔过我的唇角。嘴上一麻,竟是他浅咬了我一口,仿佛是在惩戒我的不专心,下意识地张嘴要说话,他的舌头顶了进来,带着一股熟谙的熏草味道。
  身后是车壁,我退无可退,他的舌步步近逼,在我的口中肆意纠缠。我想咬他,但他顶在我的嘴里,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胸口的气息越来越少,我渐渐喘不上气,他的手揽到我的腰上,我被他一个吻便化做了一滩软泥。
  他的唇离开我的嘴边时,笑得像只餍足偷够了腥的猫儿。我哀怨地瞪着他,刻意忽略心头掠过的异样感觉。
  “你……你,无耻!”我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平顺了激切蹿动的心跳,“借机占便宜,说!你在几个人身上施展过这招?”
  他状似认真地思考着,嘴里一二三地数起来,我突然发觉这一刻很有冲动想抽人。
  “恩,算上刚才~的那次不算?”他拖长了尾音问道。
  脸上一阵灼热,我立刻接口道:“算……不算!”
  “到底算不算?”他又凑过来,嘴边的笑容极度欠扁。
  我伸手撑开他的脸,呸了声:“你爱算就算,离我远点。”
  他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比划了几下,笑道:“这世间能让我主动献吻的,你是第一个。”
  心里舒坦了下,随即明白以他当年艳绝天下的美名,想要得水月阁碧华的一吻,只怕代价不低。
  我撇撇嘴角,扫他一眼,他也不在意,挑起我的一缕白发绕在指间把玩。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好不?”说着,他将那缕发放在唇边轻吻了下,抬眼望着我。
  我脸上微热,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
  车厢外苏沫突然一声尖啸,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拦住爷们的去路!”
  无尘迅速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拉离了车壁。碰碰急响数声,几只钢爪透板而入,镶在车壁上。
  疾驰中的马车被钢爪一拽,四面吃力,只听拉车的马儿一声悲鸣,马车在剧烈摇晃中堪堪停了下来。
  无尘将我按到身后,一探身钻出车去。车帘隔断之外,他和苏沫并肩站在车辕上。
  我偷偷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马车周围站着十几个黑衣短打的蒙面人,手中拉拽着钢索。为首那人身材高颀,横臂挡胸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我等没有恶意,只是想请车内的姑娘出来,我家主上盼与姑娘一叙。”
  苏沫大大地叱了声,说道:“没有恶意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车内之人你们又如何知道是男是女,想必各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难怪这一路没遇到宵小之辈,只怕是早就被各位预先料理了吧?”
  那人无惊无怒地站在原地,依旧是横臂当胸的姿势。
  “请两位公子让开一步,我等以礼相待,定不会伤了姑娘分毫。我家主上只是姑娘的一位故人,姑娘一去见了便知。”
  苏沫闻言,仰天打个哈哈:“你说的以礼相待,就是用这百炼钢的探阴爪礼遇吗?既然是故人,何不现身出来,何况仅凭你一面之言,我可有些信不过呢!”
  那黑衣人哼了声,抱拳说道:“玄黄毒圣何时也有兴致管起江湖上的闲事来了?你我目的相同,只是各为其主,还望前辈不要为难在下。”
  我悄悄拉了下无尘的裤角,他向后挪了半步,小声说道:“你在车里千万别出来,如果有人敢跳上车,你就用冷艳刺他。”
  我点头,指着那黑衣人说道:“无尘,这个人看起来好眼熟啊。”
  他侧目皱眉看了几眼,摇摇头:“这人我从没见过。”
  我将挑起的帘子放下,退回车内,仔细寻思着在哪里见过那人。
  苏沫和为首的黑衣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甩开鞭子跳下车二话不说就开打,看他身形矫健龙行虎步的样子,估计对付那人绰绰有余。无尘不会武功,自保尚且艰难,我从腰侧抽出冷艳握在手里,严阵以待。
  车壁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蓦地车壁从四角裂开,向外飞散出去。我猛地站起身,满头白发被飞荡的气流扬起,飘曳在背后。
  一众黑衣人抛下手中钢索,抢到车前,我举起手中冷艳,凌空划了半圈,叮当声不绝于耳,十余柄利剑从中折断,剑尖掉到车下。
  趁众人愣神的工夫,我大喊了声无尘,他接过我递去的冷艳,几刀割断了拴在大车旁的马缰。
  这些人虽然悍勇,但剑递到我身边半尺处立即收劲,似乎是极怕伤了我。瞧出便宜来,我冷笑着退到车边,无尘早已翻身上马,他嘴里一声呼喝,马儿扬蹄,我脚下用力,猛地倒撞向他。
  一条手臂拦腰将我翻转抱上马背,无尘从背后拥住我撒蹄而去,苏沫见我和无尘双双冲出重围,手中长鞭转了半个圈子,逼得黑衣人向后撤了数步,他就势倒滑身子,转身施展轻功追了过来。
  无尘不断催马快跑,劲风刮面而过,风中点点马唾溅到我的脸上。我紧贴在无尘的胸前,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苏沫脚下虽然不慢,但终究无法与马儿脚力抗衡,只跟在马后疾奔。破空之音瞬息而至,我回头看去,他身形顿了下,回手一鞭甩落了不少暗器。
  如此一来,他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差得远了,我刚想张口唤他,又是一片漫天花雨的暗器迎面扑来。苏沫的鞭尾在空中划下半圆,鞭尾一卷,挡下不少。
  身后[噗]一声,像是钝器入肉的声音,无尘低头俯在我的耳边说了句:“别回头,继续跑!”突然身子倒撞下马。
  我惊得勒住马缰,刚想跳下马去,苏沫几个起落已经近到身前,嘴里喊道:“快走,别耽误,他们追来了!”
  “不行!无尘他……”
  我急了,执意要下马,苏沫身起影落,跳上马背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喝道:“你作死呢!?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他,此事与他无关。”
  无尘在地上翻过身,抬头望着我怒道:“快走!”
  他的后肩上急速渗出血,血色呈现紫黑,顺着脖子流到了脸上。苏沫一夹马腹,马声嘶鸣,瞬间将他抛入身后的漫天尘沙中。


第五十八章 此情常相忆
  花前俯首思过往,
  伊人已随逝水去。
  我从纷沓破碎的梦中惊醒,睁开眼,床帐顶端熟悉的流云绣图映入眼中。
  双目无意识地随着帘边悬下的流苏丝摆荡着,直到屋内蒸腾的浓郁药草味将我的意识彻底唤醒,我猛地坐起身,却在瞬间尖叫起来。
  “醒了?”苏沫端着药碗走过来,递到我的唇边,“喝下去。”
  碗中浓黑的药汁泛滥出刺鼻的怪味,我就着他的手,利落地将药喝完。
  “苏沫,无尘回来了吗?”唇边一滴药渍溅到锦被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目光在厢房里搜寻了圈,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苏沫端着药碗走开,背对着我说道:“没有。”
  我掀开被子,双脚刚踏地,膝盖软得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矮身,我重又坐倒在脚榻上。
  苏沫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郁郁开口:“你就这么在乎他的生死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我挥开他的手,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苏沫,你明明能救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忘途川?”
  我冷眼看着苏沫,他怔了下,随即苦笑道:“姐姐真以为我是神人吗?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先顾及姐姐的安危。无尘毕竟是外人,我想那些人也不会过分难为了他。”
  “你别再我面前捣鬼了,你究竟是谁,是不是玄黄老毒物,我都懒得知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帮不帮我救他回来?”
  “老毒物,呵……”苏沫的脸半隐在烛火下,下垂的嘴角边流露出无尽的沧桑,“不语小丫头,你是真的这么在意那小子的生死?还是你于心不安,不想再多拖累一条人命?”
  我从苏沫的身边走过,他伸出手想要拉住我,我闪身时,月白褥衣的一条袖子被他扯了下来。
  窗边的条案下放着一只精巧的竹编箱笼,我打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套倩素红的冰丝绡衣。抖手展开红裳披到身上,衣袂翩跹飘在身后,随即轻缓地落到脚边。
  从案上的妆奁盒中拣出一支木簪,我将满头长发简单的挽在脑后。红衣白发,铜镜中的身影仿佛曾在昨日的一场旧梦里出现过。
  “这身嫁裳,是我当年在东皋金殿之上穿过的,那天原本是我与皇世子大婚的吉日,可惜晚上却传出了皇妃猝死在太平馆的噩耗。” 苏沫呆怔地凝视着我,我冲他笑了下,低头指了指襟口处残缺的冰绡,“你看这里,是我亲手撕坏的。还记得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讽刺。呵呵,想想也觉得可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是要披上这身嫁衣去见他。”
  他的嘴角轻嚅,却说不出话,我从窗边的立瓶中抽出一幅画轴,解开了系在上面的丝带。
  将画轴在烛火中一点一点展开,画中翠衣人逐渐显现在眼前,翠衣叠摆,桃花纷乱如雨地洒在那人的肩头身畔,绝美背影中透出孤高傲世的气度。
  我抬眼,将目光投到苏沫脸上,缓缓开口:“阿苏,其实你从没想过用凝晶雪救我的命,那日你出现在招徕客栈,是不是已经谋划好了今天这个局面?你骗我去取凝晶雪,让我在天下人的面前泄露形迹,你分明能救无尘却不出手,眼看他受伤被俘,你带我回来,为得只是让我带上凝晶雪,去换回无尘的性命吧?”
  我踏上一步,将画轴扔到他的脚前,他低头看着画里的翠衣人,我将烛台上的蜡烛拔下一支,摔手扔到画上。
  画卷遇火即燃,看着画中那抹翠影逐渐化作灰烬,我握紧双手,咬牙说道:“阿苏,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这几日相处下来,你自以为无尘对我情深意重,此刻他落难,我便一定会舍命相救,用凝晶雪换他回来。可惜我这人凉薄得很,只关心自己的生死。”
  苏沫盯着地上的灰烬,淡淡地说道:“是吗?原来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意的女子,不会独自一人偷生。所以才带你去取那朵雪莲,又将无尘扔在忘途川。凝晶雪摘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不入药便会枯萎,如果你不去救他,我就用它救你的命吧。”
  他摊开手掌伸到我的面前,我也跟着张开手,伸了过去。
  “苏沫,把凝晶雪给我,我要去救他回来。”苏沫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我呵了声,仰天叹口气,“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是个圈套,我也只好甘心跳下去了。”
  他嘴唇微微抖动了片刻,将手上的凝晶雪放到我的掌心里。我收回手,凝视着这朵冰晶莹透的雪莲,花瓣上闪过一道流光,我将它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
  “今天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望舒山庄。”他在我快走到门边时,急切地问了句,“丫头……你,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我回头看着苏沫,顿了下,唇边盈起笑容。
  “这世间,总是女子最容易动情,一旦动了心,往往就是万劫不复。我是个绝情弃爱之人,害怕哪天因为情爱,变得愚蠢不可救药。女人可怜,但也可爱,一往情深地为情所困,最终却害得自己越陷越深。你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他?我不知道,我想救他回来,仅此而已。”
  快马一路疾驰上忘途川山极,望舒山庄的朱漆大门洞开,铜黄兽首从我的眼旁一扫而过。
  伫立在门外的侍卫本欲上前阻拦,在看到我满头醒目的白发后,一个个又退了下去,恭敬地跪地行礼。
  我手下用力勒住马缰绳,点了点头,抬眼望向校场尽头的云阶,绵延不尽的台阶之上高高矗立着一座雪白宫阁,飘渺在云蔼缭绕中。
  云阶正中一条金龙,在点点星火的闪烁下凛然与我遥相对望。我夹了下马腹,纵马穿过了偌大的校场。
  马蹄连绵敲打在青玉方砖上,哒哒声不绝于耳,静夜下,仿佛在这天与地的交合处,只有一个人一匹马的存在。
  我仰头望向星空,第一次觉得漫天星斗竟然距离我如此近,或许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够抓下一两颗握进掌心。
  星辰恒古不变,只是星辰无心,不知道人世间千回百转,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面前这座九重宫阙里面,有我今生不愿再见的人,我翻身下马,整理了下因为一路飞驰而散乱的发髻。
  手中挑起丝丝缕缕的白发,当年先有断情草损我心脉,再中连慧的甲中毒,在东皋大婚前夜,我吃下了君亦清带来的半颗解药。
  半颗,只够我延命,却不够我挽命。金殿之上我心灰意冷,终于瞬息华发。
  是因为这一身残毒,还是半颗解药?
  我抬头问长空,星辰默默无言以对……
  我从来不信这世间真有能让人绝情断爱的毒药,犹记得小谢碧衣妩媚,俏立在凤凰木下哀婉凄绝的一笑,已经道尽了个中滋味。
  我不想学小谢,总是在心底告戒自己忘情绝爱,在含章宫时对公子兰的再再心痛,总归因为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缩影,心里不自禁地顾影自伤。
  人非草木,月夜下花树少年终究还是闯进我的心扉。他在菩提树下对我温柔笑语,他吃着不惯口的生肉却貌作垂涎,他天生来就是贵气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罪呢?
  看他一口一口吞下带着腥味的生肉,我想笑又不敢,怕他发脾气,又要想方设法地恶整我。
  落霞江的堤岸旁,满天春花化雨,将他裹进一团粉白世界中,那一刻,他美得让我震慑。
  没有勇气正眼看他,那时我极力隐忍着纷乱的心绪,生怕说出半句唐突的话来。他美好得让我以为身入仙境,怕一说话,梦就会醒。
  飞花凌乱,江水溅玉。
  梦中伊人的倩影,已经随着落霞江的逝水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徒自伤怀。
  我缓步踏上云阶,冰绡红衣的流摆被我抛到身后。木簪挽起的发髻下披散着数缕长发,被夜风卷入空冥。
  白雪宫阁中瞬息间亮起耀眼的灯火,从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延伸到阶梯的两侧,我站在繁灯瑞光间,一步步走向天极。
  迈上最后一级玉阶,我终于走入了这座宫壁辉煌的雪阁中。宫纱飞扬,迷乱了我的视线。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层层丝幔,踏着冰凉的殿石前进。
  长殿深处幽幽传出一阵琴声,乐音弥漫在满宇华寂下,琴弦无序,凌乱不成章法,却又无端惹得人心绪烦乱,一弦一柱间,如风中飘渺的哀叹。
  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飞纱后闪过接踵人影,依次摆放在殿柱旁的铜鹤香鼎中燃起阵阵烟尘。
  风帘影动,暗香袭面而来,几点宫灯绰约间,帘开月显。
  他端坐在长殿尽头的九龙椅中,笑如狡狐,眸中点点寒光流转。
  我慢慢向他走去,他在翻手覆掌间,恣意任性地拨弄着瑶琴,姿态柔美胜画。
  叮一声,他手中的琴弦断了一根,划过指尖。一滴血落在玉琴上,他抬起潋滟眉目,对我展出一丝倾魂笑颜。
  “你以为,这一世逃到天涯海角,我就再找不到你吗?”
  玉盏杯倾,弦断难续,我看着那根殇弦,回他一个浅笑。
  “多年不见,阿荻,你可好?”


第五十九章 桃花莫淹留
  春去桃花莫淹留,
  抽刀断水难断愁。
  [阿荻,多年不见,你可好?]
  话出口,夜风乍起,吹乱了高阁中悬吊的飞纱,将他的身影裹在一片靡丽莫测中。
  我与他相顾无语地对望了很长时间,铜鹤嘴中的香气逐渐飘散,终于在最后一点火光明灭后,化作一片虚无。
  曾经站在东皋金殿之上亲手撕裂的嫁衣,今日重新穿在身上。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想不到如今重逢,他依旧是端坐高宇之上的掌权人。
  物转星移,一切恍如昨日。
  他没有变,只是我已两鬓霜白,发如雪。
  “丫头,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的唇边漫起暧昧的笑容,双眼不转瞬的盯住我。
  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蹉后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阿荻丰神俊朗,几年不见出落的更标致了。”
  他的眼中流光闪烁,扑哧一声闷笑出来:“以为这些年下来,你那性子多少会收敛些,想不到还是当初那样儿……”
  他故意顿了下,等我接下去,我看他半晌,吊个白眼接道:“我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
  他冲我遥伸出手,管玉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暧昧的笑容越发深印在唇畔。
  “小野猫,我想你了,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一声熟捻的称呼入耳,心尖上仿佛被他的指尖点住,微微疼了一下。我深吸口气,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逃不掉。
  抬起眼,将目光锁正在他的眉目间,细细端详。他的容颜潋滟如昔,但举手投足中已经凛然不同往日,透出独属于君王的威不可侵。
  他是帝王,是东皋万千黎民口中的明君圣主,他有江山社稷,有满襟抱负,他不是我的阿荻,那个桃花般美丽的少年已经消逝在我的记忆中。
  金座之上的这个男人陌生、威严,他的眼眸中不再只有我的身影,或许,从来也不曾有过。
  我浅浅地笑了起来,将心中残留的最后一摸淡影彻底抹去。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跑来这冰冷刺骨的无缺城?”
  他的眉拢起不悦的弧度,似乎是察觉了我态度上的变化。
  “如果孤不亲自前来,如何知道养在身边几年的小东西竟会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逍遥自在?丫头,你说这猫儿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去了?”
  他满嘴猫狗,我冷笑道:“猫若无情,也是主人家对它不够尽心尽力。陛下的爱宠丢了,却找我来做甚?”
  他略偏过头,将眼角的余光投在我的脸上。雪阁后镂空的长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映衬在他的背后,月轮硕大,他坐在一片月华正中。
  诡丽的夜色下,他的侧影美若昙华。
  “我找你,是想问问这无情的猫儿,可愿随孤回家了?”
  他的话说完,一声漫过一声的浅笑蓦地响起,迷跌回荡在穹隆下,他的眉峰拧立,看着我无法自抑地笑弯了腰。
  直到胸口中最后一丝力量耗尽,我才收声,缓缓直起脊背,傲然投过视线望去。
  “家?不知陛下说的家是哪里?是当年皇世子的紫宸府,还是如今陛下的皇宫?陛下错了,我没有家,我从头至尾都是孤身一人。”
  “一个……人?”他把玩着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手指一圈圈地抚弄在上面,玉色碧绿如洗,在他的手中莹华璀璨,“你喜欢这戒指吗?”
  我点头,说道:“它很美,和陛下很般配。”
  “我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件玩物,碧绿的颜色,很漂亮,很讨喜。可惜玩物就是玩物,总归是件用不上的东西,原先它丢了,我也不上心,丢就丢吧,去了一件,总还能再弄来一件新的。不过如今我把原先丢的那只找回来了……”他淡淡地扫我一眼,继道,“丫头,如果你是我,怎么选呢?”
  “哪个更合手,陛下自然该选哪个,我不是陛下,无法替陛下决断。”
  他的眸光灿若辰星,几乎与手中的碧玉不相上下。
  “这世间,好东西只留一件就够了,既然是已经丢了的东西,不如彻底毁了干净。”
  净字音落,从阁外走进一道身影,黑衣劲装,正是白日里拦在忘途川脚下的高手。他缓步徐行,手中拖地拉拽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那人被他握住头发一路拉进殿中,头颈低垂,一点声息也无。
  黑衣人松开手,那人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侧仰的脸正撞入我的视线,遍布在淋漓血渍中的脸孔上,纵横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一瞬间,心口仿佛被人用利刃穿透,无法抑制的恨意锉断了理智,我浑身颤抖起来,瞪圆双眼,蓦地看向恭身站立在玉阶下的黑衣男子。
  “封丹,对付一个身无武功之人,用得着下如此狠手吗?”
  牙根隐隐作痛,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我才发觉竟是咬得太过用力。心中的锐痛凌驾在身体之上,我已经不再有痛觉。
  “你枉称高手,却用下三滥的手段刑囚一个伶人,你好威风!”
  转头望向简荻,他看戏似的目光和笑靥,让我恨不得立时扑过去撕个稀烂。
  “碧华不过是爷们手里的玩物,高兴的时候拿来取个乐,不喜欢了,一脚踹开就是。陛下为个伶人大动干戈,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他波澜不惊地坐在华宇深处,睥睨看着玉阶之下的这场闹剧。我就像跳梁小丑唱着一出独角戏,在他的掌心上挣扎跳脱。
  他看累了,终于开口说道:“玩物就是玩物,不喜欢了,毁了它又如何?”说着,他从拇指上摘下碧玉扳指,指间陡张,扳指从他的手中掉落,摔在殿石上碎成数截。
  我的目光随着那圈碧玉落地,碎渣飞溅,散落在他的脚前。
  “不语也知道碧华不过是孤手里的玩物,当年他背叛在先,此刻孤留下他的性命,已属开恩。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小伶人指责于孤,就不怕孤杀了他吗?”
  “陛下视天下人为掌中玩物,我与碧华本没有分别,我不敢自高身份,求陛下放过他。”双膝砰然跪地,我直挺挺地矮下身去,对他匍匐叩首。
  额头抵在冰冷的殿砖上,我将尊严双手奉上。
  雪阁中一片寂静,直到一双锻面锦靴出现在身边,比玉石更为冰凉的指尖挑在我的下颌上,逼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屈辱的泪从眼中涌出,落在他的衣袖边,他将手抽了回去,将手指上滴落的泪水含进嘴里。
  “花不语,为什么你对一个伶人,比对孤还要重情重义?为什么在你的心里,孤还比不上个丑脸废人?你的心,被铁水浇了吗?”
  我任凭脸上爬满泪水,倔强地看着他。
  “想知道理由?好!我说,但我只说给阿荻,不是东皋的王上。”
  他颔首以示,我一字一字说道:“因为,他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肯为我以命抵命的人!”
  静默充斥在我和简荻之间,夜阑如水,长窗外的月轮渐沉。
  他的眉缓缓淡了下去,眼眸中一抹孤绝,唇角微弱地扯动了下,脸上的神色依稀便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丫头,你恨我?”
  我没有说话,心中翻腾咆哮几欲破胸而出的波澜,在寻找着宣泄的地方,如果这感觉就叫做恨,他说对了。
  但我不恨他,我只恨自己,生而为人的悲哀。
  他看我半晌无言,突然拉起我的双手,握进掌心,急切地说道:“丫头,别恨阿荻,好不好?阿荻有苦衷,有不得已的苦衷,求你别恨……”
  他猛地将我揽进怀里,一手挑起几缕白发,贴到胸口。
  “和我回家,我给你找大夫,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你身上的毒解了,咱们一起去放荷灯,我给你绣小鸡吃米的荷包,我亲手绣,好不好?求你别恨我……”
  他的话消失在无声的哽咽中,脸上满是从所未见的迷乱。
  我默默推开他的手臂,抽身退步。
  “不,求你放过碧华。”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十指逐渐握紧成拳。
  “丫头,我是阿荻啊,你答应过会永远帮着我护着我,为什么你要食言?阿荻没有变,我没有变。”
  “对不起,是我变了,求你放过碧华。”我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此刻的简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求我一起回家,他说了那个字,将满身骄傲卸下,只为了一段早已逝去的情缘折腰。
  我不忍再看下去,将脸别到一边。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面对他。他的视线望进我的眼中,他的眼眸里交错着深藏的痛楚。
  他为我而痛了吗?
  就像当年,我为他的种种作为而痛……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我细嚼着这首梳头歌,垂目看向嫁衣上残破的襟口,“阿荻,你如今手握天下,还有什么得不到?放手吧,我不值得你执着至此。”
  “赢了天下,却输了她……” 他望着我喃喃自语,双手越来越紧,将我的脸握到变形。
  蓦地,他撤回手掌,我的脸上一阵刺痛,失去了他掌心的温度,随即又是一片冰凉。
  “丫头,阿荻最后问你一次,和我回家好吗?”
  他的衣袂在身侧轻颤,目光如炬地盯在我的脸上,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声[不]。
  玄黑大袖漫扬在眼前,将他的身影遮去,他拂袖转身,一步步踏回玉阶之上。
  “花不语,你当知晓,三年之约转眼及期,届时孤将率军踏平醒月国土,连你一起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他渐行渐远,终于坐回椅中,“孤言出必行,你尽可以将这番话转告给醒月蓥帝。”
  他端坐在重楼玉宇深处,我立在阶下抬眼望去,恍如隔世。
  “军国大事,我不懂,如若真有那日,我甘愿引颈就戮,今日我只求陛下放过伶人碧华。”
  他的脸上凝起狠戾,唇边绽出一丝艳若桃李的笑容:“孤可以放过他,但他身中剧毒,无药可解。除非用你手中的凝晶雪喂给他吃,否则过不多时,他自然毒发身亡。”
  “你不是一向只将自己性命看重吗?今日有他没你,有你没他,再耽搁下去,于他也没什么好处。孤倒要看看,你对他的情义,又能重到哪去……”
  他的话未说完,我几步走到无尘身边,伸手掐在他的颌骨上,他咳咳几声想要咬紧牙关,我手上用力,直掐得他不得不张开嘴,我将袖袋中的凝晶雪一股脑儿塞进他的口中。
  “给我咽下去,否则我立刻死在这里。”我以死相胁,无尘一双碧眸怔怔地看着我,眼角落下破碎的泪水,滑过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渍,滚进耳畔的长发间。
  看他乖乖将凝晶雪咀嚼咽下,我站起身,转头冷然望向简荻。
  他唇边的笑意不减,点头叹息道:“你果然对他一往情深,甚至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我只是将从前亏欠他的,都还给他。他为我毁去容貌,我用凝晶雪换他性命,从此我活在这世间谁也不欠。”
  “……谁也不欠?呵,呵呵,花不语,你可真是让孤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你有情有意,他以命抵命,倒是孤在枉作小人。好,孤给你一次机会。孤身后的长窗下是千年寒潭,如果你肯从这里跳下去,孤便将碧华毫发不伤地放下山去。”
  “不……”
  我还没有回答,无尘躺在地上哑声喊道,挣动着身子想要起来。我看着他,他慢慢不再挣扎,碧眸中的泪水如珠玉断线,越流越多。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我轻声说道,他咬牙憋住悲鸣,颤着手将眼泪擦去,用力瞪着眼睛看我。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抬脚踏上玉阶,向着简荻走去,他笑着等我走过去。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将他脸上的笑容抛到脑后。
  站到窗前,回头看他,他惊愕地唤了声:“丫……头?”
  阿荻,你一定以为我不敢跳吧?
  你一定以为我是为了走到你的身边,才踏上玉阶吧?
  你一定以为我今日重披嫁衣,只为了捡回曾经被我扔在脚下的那顶后冠吧?
  呵呵……
  月影挡在我的身后,我的眼角闪过简荻惊慌失措的脸庞,他的手探过来,抓到我的面前,我回他一丝决绝笑颜,跃窗而出。
  风扑面打在身上,冰绡红衣遮住视线,我的满头白发,朔扬在夜空月轮中。


第六十章 水月浣镜花
  镜花水月空悲戚,
  无心去来悟尘缘。
  简荻,江山和情爱,在你的心里哪个更重?
  下坠之势极剧,云封雾绕中千年寒潭陡然现在眼前。风中隐约传来简荻的一声呼唤,我还未及听清,已经噗嗵一头扎进寒潭中。
  潭水极寒入骨,意识在刹那工夫被冻得麻木,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我不想死……
  潭水震荡波动中,直觉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拦腰抱住拖出了水面。入水出水,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我睁开眼,呕地一声将噎在嘴里的潭水咳了出去。
  手脚僵硬冰凉,我没有力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勉强看向面前,入眼是封丹焦虑的脸色,他的满头湿发早已经披散,沾在脸颊两侧挂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嘴里呼出的气也是浓白一片。
  他一身狼狈地将我拽到潭边,我翻身滚上岸,他半卧到我的身边。山风一带而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关开始咯咯作响。封丹的发梢上很快结出层薄霜,他说了声得罪,伸手又将我紧护进胸怀,奋力跃身纵回雪阁。
  刚入长窗,封丹已经无力再支撑,我和他双双滚倒在玉阶上,他贴地滚了几下停了,随即起身退到一边。
  我趴在地上,赫赫喘着粗气,刚从寒潭里被人涝上来,又被阁中的暖香裹住,我全身一下冷一下热,四肢抽搐地厉害。
  靴底触地的声音刺进鼓膜,简荻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蹲在我的面前。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盯着我此刻狼狈的样子,仿佛在耐心地等我开口求他,我极力仰起头,让他看清我的坚持。
  牙齿上下撞击的声音轻轻回响在偌大的雪阁中,他终于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我抱了起来。
  他一步步地走向九龙椅,搂着我坐入椅中。我浑身颤抖一直看着他,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我的脸,他的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和当年一样。
  我和他的视线浇铸纠缠,他脱下身上的锦裘将我裹住,我靠在他的胸口,一声漫过一声的心跳从那里传出。
  “丫头,闹够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柔,他的胸膛温暖宽阔,我渐渐不再打颤,身上回复了一些热度。
  “你负气走了,这么长时间,我虽然派人到处找你,却又怕真的找到你时,你依旧不愿意原谅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勤政殿里,看着窗外的那角天,我会忍不住自问,是否愿意探知到你的下落。”
  “一日复一日,我就这么每天都在问自己。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你性子这么烈,肯定是不愿意再和我回去了。”
  “每个人都有一份执着,丫头,这东皋的万里江山万千黎民就是我的执着。我想做明君,想要东皋的百姓家家户户都过得平安富足,我这样算是错了吗?”
  他对着我笑了笑,他的眼角边浮出一丝日积月累的浅纹。我盯着他的靥畔,一根白发夹杂在鬓发间,原来他竟也早生华发了。
  我怨恨过他的薄情,仇视过他的利用,也曾亲手将他推上皇位。但我从没有去深思过在这张椅子上面,压着千斤的重担。
  东皋的百代基业,黎民的富足安康,都靠他一肩承担。他终究已不再是嫣嫣笑语的少年,他身而为一个男人,有满腔的执着和鹏程抱负。
  而这些,都曾是被我刻意忽视的东西。
  我该继续怨下去吗?
  是谁负过谁,谁又欠了谁的债,算得清吗……
  他的手臂紧了下,一只手拂在我的脸畔,为我将湿发捋到一边。
  “不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回到你我初见的那天,我还是公子荻,你还是含章宫里爱惹祸的小丫头,不知道有多好……”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拴在身边。你喜欢碧华,在紫宸府时我没有限制过你去见他,你喜欢吃沿河十八坊的手艺,我也都带你去一一尝过,你说女儿节的荷灯做起来麻烦,我硬拉着你去放灯,每一年我们一起放过的荷灯,也都是我亲手扎制。”
  “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是啊,我选了江山,就不该再奢求江山之外的人或事,但我不是草木,难过的时候我也会疼,开心时会笑,受了伤,我也会流血流泪,我不是草木啊……”
  他蓦地低下头,双手收得很紧,勒疼了我,温热的液体落进我的颈项间,缓缓滑过胸口。
  “世间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是我奢求了,我放了你,这一次我放手。”
  他抬头时,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惟有眼角上几点泪光隐然。
  我的心中空无一物,仿佛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是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阿荻,阿荻,阿荻……
  “丫头,今日过后,你我再见面时就是敌人。这些,你都不后悔吗?”他盯着我问道,我浑浑噩噩地点头,他的手盖在我的额头上,食指轻轻摩挲着我额心的泪痣,“曾听人说过,这里面封存的是前世的记忆。如果有下辈子,你还记得阿荻,好吗?不要忘了我。”
  “下辈子相遇时,你再在我的手背上咬上一口,我就知道是你了,好不好?”
  他的眼中划下泪水,滚落在衣襟上。回手攥住衣襟,他狠命一扯,撕下了半角锦缎:“我欠你的,一并还给你,不许忘了我!”
  我挣了下手臂,感觉已经没有之前的僵硬,费力地抬起胳膊,我将手拂在他的脸畔。
  他的眸光点点似辰星闪烁,我挽起笑容凝视着他。
  “阿荻,缘分……尽了。”
  他艰涩地颔首,唇角轻动:“你在这里将养几日,过后我派人送你下山。”
  “阿荻,有句话,我想告诉你。”我缓口气,续道,“如果女人只有装得天真,不看不想,才能得到幸福,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的话说完,指甲蓦地掐进他的脸,划下几条血痕。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他的肩膀一沉身子滚下九龙椅。
  简荻合身滚落在玉阶上,锦衣玄袖铺地展开,袖上花饰如落樱坠地。封丹足下轻点瞬息间窜了过来,我伏在地上,从腰侧抽出断剑,抵上他的颈畔。
  “退下!再上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封丹神色间略作迟疑,立刻退后数步,望着我急道:“姑娘,你……你看在主上一片痴心,千万别害他性命!”
  我将冷艳贴得更近半分,剑刃欺入他的肉中,挤出一缕血痕。
  “你去备下马车,我和无尘公子立刻就要离开,如果你敢轻举妄动,别怪我一刀葬送了东皋的万里河山。”
  封丹看我几眼,又看看昏迷不醒的简荻,我哼了声,他不敢耽搁转身跑出雪阁。
  我将断剑从简荻的脖子上移开,看向玉阶下的无尘。
  “无尘,撑得住吗?”
  他回了一声,从地上半撑半跪地爬起身,蹒跚着脚步走上玉阶,近到简荻身前时,他俯身凝神打量了片刻,随即拽住简荻的手臂,将他一步步拖下阶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无尘的身后,潭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脚下,身上的衣服透湿冰冷,我每向前迈一步都觉分外沉重,玉阶上一路蜿蜒拖沓出淋漓的水痕。
  雪阁外,封丹备下一辆马车,我晃了下手中冷艳,示意他退后。
  无尘气喘连连地将简荻推上车梁,我手中刃锋丝毫不敢离开简荻的脖颈,生怕封丹趁机暴起伤人。以他的身手,我和无尘莫可与敌,何况此刻苏沫不在身边,若是被他抢了先机,我俩惟有血溅望舒的下场。
  我钻进车厢,将简荻也拖了进去,挑开窗帷,我叫了句:“封丹。”
  封丹站在外廊下,我与他视线交会,说道:“你家主上的性子,想必你深知,你尽管调集人马追杀我们,黄泉路上有他相伴,也值了。”
  封丹恭身回道:“不敢,求姑娘瞧昔日情面,莫要伤了主上。”
  无尘甩开马鞭,凌空唰一声抽下去,车轮辘辘声中,我将窗帷放了下去:“我的为人,宁为玉碎不与瓦全。”
  车行至忘途川脚下,无尘突然勒住缰绳,马声嘶鸣,大车停了下来。我将简荻搂入怀中,握着冷艳的手腕微微颤抖。
  车帷掀起处,苏沫的脸探了进来,看到我抱着简荻,他嘴里啧啧数声,边笑边钻进车厢。
  “诶呀呀,我是不是打扰到姐姐和故人亲热了?”
  我倒转冷艳,用剑托敲在他的脑门上,嗔道:“什么时候还有心胡扯?你来得正好,等下追兵来了,由你去抵挡。”
  苏沫揉着脑门,愤愤不平地瞪我一眼:“姐姐一见面就支使人卖命,怎么见得我就是个当盾牌的命!”
  我冷眼看他,他被我看得缩了下身子,摆出副无辜的神色。
  “苏沫,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一路牵引,我也不会入望舒山庄再见他。以他的性子,定会用无尘的性命威逼我,到最后鱼死网破。只有我毁了凝晶雪,无尘才有一线生机,这些,你都算计好了吧?”
  “嘿嘿,姐姐怎么说,怎么是了。”
  话出口,他便是默认了,我点点头。
  “凝晶雪毁了,世间能挽我性命的办法,惟有重回醒月去讨那剩下的半颗解药。阿苏,你是公子兰派来寻我的吗?”
  苏沫无声地看我半晌,突然裂嘴而笑:“嘿!我到今日方才懂了,为什么他执意要把你找回去,你果然值得……”
  我低头看向怀中的简荻,他的脸上几条抓痕透出淡淡的血丝,我将他额角的乱发捋顺,将他的头扶正枕在我的腿上。
  “那日你给我的迷药,被我藏在指甲里,今日若不是他过分威逼,我原本不想下此狠手。他逼我跳下寒潭,所幸我入水时间不长,没有被水冲净甲缝里的药沫,玄黄毒圣亲手调治的迷药,只怕是一丁点儿也够他睡上几天了。”
  “他既然答应送你下山,你又何必出手伤他呢?姐姐的心也太狠了些。”苏沫看看简荻,满脸的不置可否。
  我不由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如果我不出手,他虽然会饶过我,只怕不会放过无尘。论年岁,我该叫你一声老前辈才对,你这人可真怪,明明那么老了,还喜欢叫我姐姐。你怎么知道他已经答应送我下山?你是不是早就候在望舒山庄了?”
  苏沫身子靠向车壁,悠哉开口:“以我现在的样貌,你若是左一声老前辈右一声老毒物,定会无端惹人猜疑。我叫你姐姐,那是为了掩人耳目,何况……”
  “什么?”
  “何况我本就比你看去年轻貌美得多,莫非姐姐是嫉妒阿苏吗?”苏沫说不了两句便开始不正经。我也无力与他争辩,索性随他称呼,“我确实早就等在望舒山庄,你跳下寒潭时,若不是他让人出手救你,我早就泄露形迹下水涝你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你这一路暗中保护,随时准备救我于水火之中了?”我冲他微微一笑,力贯指尖。
  “姐姐如果一定要感谢我,阿苏也只好欣然领受了。”他得意洋洋地说道,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动静。
  趁他疏神的工夫,我弹指神通又是一个爆栗敲在他的头上,他嘴里哀号,四仰八叉地倒在车厢里。
  “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一手安排,我会被逼得跳寒潭吗!?”
  “诶呀呀!小丫头好会计仇,不尊老……”
  我正和苏沫闹得不可开交,山麓上响起马蹄声,一骑快马顷刻间奔到车前。苏沫挑起车帷,和无尘并肩坐到车辕上。
  我看了眼车外,扬声说道:“封丹,你家主上此刻完好无损,就在车里躺着,你将马留下,我就把人留下。”
  封丹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苏沫和无尘跳下车,解下了拴在车辕上的索套,将拉车的马拽开。
  我走下马车,封丹蹿入车厢,将简荻抱了出来,苏沫和无尘各骑上一匹马,苏沫一探手,将我拉上马背。
  封丹脱下外袍铺到地上,将简荻恭敬地横放在上面,转身对我说道:“姑娘已经成功脱险,我守约只身前来,还望姑娘赐我解药。”
  我看了眼简荻平静的容颜,对封丹说道:“我与你家主上早就恩断义绝,三日后解药自会有人送去东皋,你最好即日起带他启程回去,否则时日过了,只怕这药有损他性命。”
  封丹神色间一窒,脸上透出狠绝。
  苏沫俯到我的耳边,小声赞道:“姐姐这一招真绝,他往东,咱们往西,就算三日后他拿到解药,也别想再追上咱们了。”
  我淡淡一笑,催他道:“你明白还耽搁什么,走吧。”
  马蹄声动,封丹在背后大喊了一声:“主上对姑娘用情至深,姑娘真舍得如此待他吗!?”
  我扭头望向身后,眼角扫过无尘时,与他会心而笑。
  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
  天下又有几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阿荻,别了……


第六十一章 流年入江春
  江花江岸绿水流,
  又把隔年春来报。
  双马并行驰入苏府后宅,我急速回房换下湿衣,扯了床幔当作包袱皮,裹上几件值钱的细软包成一团缚在身上。苏沫和无尘一同去了招徕客栈,我赶过去时,无尘正在和华叔等几个伙计商议着如何分派散伙钱。
  华叔眼尖,瞅见我后先是一怔,随即一脸苦大愁深地凑到跟前,开口说道:“姑娘快劝劝咱们爷吧,这客栈开了有几年,大家伙儿不单为糊口过生计,也是平日里爷待咱们都好,姑娘又是个通情达理的……”
  我摆摆手,打断了华叔的絮叨:“您老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自保都已不能,总不能拉着这整店的人跟着一起搭命。”
  华叔刚要接口,我抢先说道:“明眼人面前不说暗话,无缺城只怕过了今夜再难太平度日。我和无尘公子去意已决,这帐上的银子,该分给大伙儿的一分不会少给谁,拿了钱赶紧走,千万别在这里耽搁,否则闹得有钱没命花,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吓唬各位。”
  被我一席话说完,几个小伙计脸上惴惴地刚要迈步过来拿钱,看了看华叔的脸色,又退了回去。眼前的形势,再耗下去闹到天亮也脱不了身,我走到大柜前,把装钱的匣子撤了出来。
  哗啦啦一阵银钱乱响,我将匣子里的钱全都扣在桌上,按着人头大略分成几份,说道:“这每份的数额不等,谁的手快,就抢到大份儿的,手慢的吃亏别怪旁人啊!”
  话音刚落,刚才还在犹豫的伙计们全都涌过来抢钱,抢到大份儿的眉花眼笑地跑出店去,只拿得小份的,满嘴里抱怨那手快的见钱眼开也跟着走了出去。
  华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跺了下脚,急地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塞进去几只金瓜子。
  “您就别再固执了,拿了钱赶紧走,等我撕破脸轰人就没意思了。”
  华叔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摔手将那几粒金瓜子扔了出去:“我跟随公子也有些日子,当年我落难时若不是公子肯收留,这条老命早就给阎王爷报到去了。现如今公子和姑娘有难,我要是拿了钱抽脚就走,还能叫个人吗!?”
  他一番激昂陈词,说得颌下胡须也跟着飘了起来。我怔怔地看着他捡回地上的金瓜子揣进袖里,转身对我说道:“公子和姑娘去哪里都好,我这糟老头是跟定了,以后遇水搭桥遇山开路,总归不会拖累两位。”
  他也不管我和无尘的意思,率先走出店去。我和无尘面面相觑地对看几眼,一起跟了出去。
  门外早就备好马匹,我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苏沫策马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姐姐好本事,走到哪都能遇到如此死心塌地追随的人,啧啧。”
  我狠狠剜他一眼,反唇相讥:“是啊,这里只有你一人是别有用心,我可信不过你呢。”
  “姐姐信不过我就不会屡次地求助于我啦,你这性子就是爱说反话。”他浑不在意地笑了下,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姐姐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望着桅杆上高挑着招徕客栈四个字的布幌子,叹了口气:“虽然是苦心经营下的基业,但总比不过性命重要。无尘,你说是吗?”
  回眸望向无尘,他恍然一笑,跑回客栈。片刻工夫出来后,他的手里举着几支点燃的火把,依次递到各人手里。
  待四人将手中的火把一起掷向客栈后,火势瞬间腾空而起,招徕客栈的布幌子慢慢化作了一团黑烟。
  望着眼前逐渐湮灭在烟尘中的重楼精舍,我抖开手里的缰绳,手下勒劲掉转马头,一马当先扬蹄而去。
  这一路辗转逃命,专捡在冷僻荒凉的山林里穿行。苏沫路上连连催促,几乎是马不停蹄。华叔年岁虽老,但精神健旺,一连赶了几天路也不见他喊句累,反而是我和无尘都有些坚持不住了。
  无尘原本身上带伤,从望舒山庄出来后也未曾好好调养过,起初他还能直立身子坐在马上,到最后全身趴在马背上,时常昏过去一会儿重又清醒。
  我从千年寒潭里一个来回,虽然转瞬即出,但终究还是害起了伤寒。整日鼻涕眼泪不断,身上也冷得如坠冰窖。
  苏沫望着我俩不成器地样子,大叹特叹,如果不是有华叔在一旁殷切照料,恐怕他早就气得几鞭子抽下来,以解心中郁闷。
  眼看将近三日光景,一行人终于钻出了山林,重新见到城镇的那一刻,人人心中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马蹄锝锝声连绵敲踏在青石砖面上,我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打量这座小镇。说这里是个村镇,又比一般镇子显得繁华富庶不少,若说是城邦,却还远远不够规格。镇市上人迹往来频繁,路边有不少买卖商铺和客栈,道路两边广栽着古柏藤萝,我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些陈年旧事。
  镇口一座界碑上刻着风凌两个字,让我顿时唏嘘不已。遥想当年初到此地,正是懵懂年华,身畔又有妍丽少年相伴,偶尔斗智斗嘴一番,虽不知未来长路漫漫何时是归期,却也别有风味。
  流年弹指,青丝华发,再回故地重游,想不到一切全已物是人非……
  正胡思乱想着,肩膀上蓦地被拉扯得生疼。我瞪眼看过去,苏沫沉着脸,卷回手中的马鞭。
  “姐姐真是悠闲,这档子还有心情看风景!客栈我已经订下了,咱们在这城里修养几日后再赶路。”
  “好,我也正有此意。赶路不赶命,再这么不要命的跑下去,恐怕到不了醒月咱们几个都要累死了。”我立刻点头附和,看看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泥浆,裤子内侧被马鞍磨得透白,只怕再穿不了几日,非要变成开裆裤不可。
  无尘倾身伏在马背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看着他那张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只怕身上的伤比脸上也少不了多少。华叔佝偻嶙峋,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朽样,我们这几人凑到一处,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病伤残齐全了。
  苏沫利落地翻身下马,牵过无尘的马缰,我和华叔驱马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客栈前门时,眼角不经意瞥到门楣上悬挂的木匾,墨字挥洒写着清风晓月四字。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不知这是否该叫作命运的巧合?
  我浅浅一笑,跟了上去。
  苏沫在二楼叫了三间上房,他和我各占一间,华叔为了方便照顾无尘起居坐卧,两人同住一间。
  我看着门框上写着房名的木牌,除了木片略显陈旧外,一切都没有改变。推门走进去,房里的格局也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只是床帐换了颜色,铺褥也是崭新的。
  摘下头上的风帽放在桌上,我将绾发的木簪拔下来,满头白发倾泻而落。自从形迹败露,我已懒得用墨药染黑头发,何况这几日疲于奔命,只是在路上匆匆买了风帽遮掩,没有时间容我在头上做手脚。
  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面捡出一身女装,流云裙摆重华锦缎,绛红的色泽艳丽夺目。我刚解开身上所穿男装的衣襟,露出月白里衣,门上传来敲打声,苏沫闪身窜了进来。
  他看到我半解的外衣,又扫了眼桌上铺展的女裙,神色间微微一涩,随即笑道:“诶呀,当我不存在就好,姐姐继续。”
  我掼他一眼,拉好胸前散乱的衣襟。走到桌边,执起茶壶倒了杯水,缓缓坐下。
  “你我男女有别,我没有应声你本不该闯进来,你不懂什么叫礼仪廉耻吗?”
  苏沫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后,说道:“我为你治病时又有什么没见了,这会子倒会分你我了?”
  “你为我治病,我当你是医者,理应尊重。现在你我不过是同路人,难道还要我脱光了任你轻薄吗?”嘴里冷哼一声,我敛眉低目待了半晌,再抬眼看他时,眼色中带出三分冷蔑。
  “苏沫,过了今日,明天你就起程去东皋吧。”
  苏沫手中的茶杯当啷落地,跳起身指着我,半天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盯着眼前他颤抖的指尖,冷笑连连。
  “你定要说我过河拆桥,对吗?”
  “哼!亏你还知道。”他一脚踹翻了桌边的梨木圆凳,在房里踱了几圈,忽然转身冲到我的面前,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阵摇晃,“我哪里做错了什么?你非要赶我走!?我一直帮你,护你,到头来在你眼里不过草芥吗?你这女人真是、真是……”
  我拨开他的手,说道:“我这女人真是小人心性,对不对?”
  他立即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
  我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沉静开口:“苏沫,我一直在想,东皋的王上派人来抓我回去,怎么会随身携了那么剧毒的暗器?如果不慎刺在我的身上,那便是欺君的罪过。封丹这人做事一向沉稳,绝不会阳奉阴违。因此,刺在无尘身上的毒镖,其实是你所发吧?”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继续说道:“他所中的毒无药可解,只有用我手中的凝晶雪才能活命。当时的情景,两者只能活其一,你将赌注下在了无尘的身上,终于让我毁去了这朵挽命药草。”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出现,或许我也不会再抱希望。谁人不爱惜生命,我并不想死,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又瞬间失去。现在回归醒月,已成必然之势,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前辈。”
  苏沫颓然一声叹息,眸中神色由惊转敬:“好个明透的女娃,你问吧。”
  “前辈若想救我性命,从开始迫我回醒月便好,又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殊途同归,不觉得纯是浪费心力吗?”
  “迦兰凝晶,天作神物。当年你在含章宫中再造醒月神女奇迹,以天下第一香引得百羽贯日,你可知醒月神女的来历和千年前传说背后的真实?”苏沫问道。
  心中灵光一闪而过,香茶倩影,纷至沓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如果事实真如我所想,只怕从我踏入含章宫的那天起,便是一切因果的始端。
  公子兰啊,你心思缜密竟至于斯!这世间谁若与你为敌,倘无通天彻地的本事,只怕连尸骨也要输得荡然无存。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我想请问前辈,公子兰从我入宫那日起,便属意要再造神女奇迹,小谢天香阁隐忍十载,只为了白檀现世,凝练天下第一奇香。娴月殿选主,无非是给我一个成就神话的时机。种种做作,不过是为了我一人而设,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是小谢,不是连汀,不是含章宫里千千万万宫人?”
  “这些,只有你亲自去问过蓥帝,才能明白。”他伸手拂在我的头顶,脸上神色仿佛是怜悯,亦或惋惜,“连慧的甲中毒,原本是我亲手调制而成,想不到她用在了你的身上。连你这一头白发,也是因我而起。小丫头,你恨我吗?”
  我侧过头,看着窗阁外早春繁花被风挽动,纷纷敲打在窗纸上。
  恨?这真是个微妙的字眼,美人素手漫卷珠帘,才有闲情去想心中该恨谁,我又能恨谁呢?
  恨自己不该活在世上?
  呵,可我现在是一心想要活下去呢,努力地活下去。
  “很多事,当初我不明白,只能听凭旁人之言,现在我懂了。这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中注定就该如此。当年连汀未曾给我赐名,不是我不够资格,是她不敢,当年小谢恨我入骨,不是她心软不肯杀我,也是因为她不敢。公子兰一直对我青睐有加,我还曾经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与众不同,引得这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喜爱,其实……我就算丑陋愚笨至极,他也会对我另眼相看。”
  花影摇曳,缤纷如雨飘落。自我身入含章宫那天到如今,匆匆十载沉浮,尤记得柔兰阁中他安然坐靠在雕栏旁,点点日华映瑞,他回眸顾盼,美好得恍若天际云曦,刹那之间让我失魂落魄,为他怦然心动。
  他美得脱俗摒艳,令人望之不敢亵渎,我仰慕他的美好,却也深怕他那颗藏不见底的玲珑心。
  镜月湖畔,是他唯一卸下心防与我真心以对的地方。我常常为他感到神思不宁,是顾影自怜,也是因为埋在心底不敢承认的悸动,让我情难自禁。
  我霍然起身,心中一片澄明,对苏沫笑道:“一切前因后果,只有亲自去问过他,才有答案。有句话我要告诉前辈,我命由我不由天,任谁也别想勉强半分,即便是他,也不行!”


第六十二章 日尽花含烟
  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苏沫动身去东皋前留给了我一包草药,殷殷叮嘱这药须每日均匀擦抹在无尘的创口处,并将药渣撒进热水给他浸浴,再配以清淡饮食,不出几日便能将他的身体调养恢复如常。
  我与他临窗一番对谈后,彼此卸下防备,他淳淳以告让我回转醒月一切小心,我回他额角一记爆栗,笑说你什么时候见姐姐有搞不定的事了?
  苏沫在清晨的浓雾中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远去了,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地潇洒转身。
  刚踏进客栈的厢房,我立刻招来华叔,将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计划告诉给他,他怔怔地听完,又怔怔地接过我递去的银钱,没作犹豫地下楼退了房。
  一顺手打发掉苏沫和华叔,此间只剩下我和卧病在床的无尘。将苏沫留下的药煎好,我乐滋滋地捧到他的床前。
  他睡了将近两天,精神好了很多,见我捧了只飘着热气的药罐子凑过去,撑身坐了起来。
  “嘿嘿嘿嘿……”
  我未语先笑,无尘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看着我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戒备。
  “你别动,等下我伺候你。”
  我将热罐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药香飘溢而出,无尘被药味呛到,敛起丰眉,轻缓抬手拂了下鬓发,姿态美不胜收。
  我坐在床沿盯着他的侧靥,他纤长的眼睫微微眨动,每一下都极是动人。悬于帐角的琉璃灯流泻下柔和温婉的光线,将他的脸拢在一团迷离光晕中。
  罐嘴里飘起的热气横缈,缭绕在木床青纱帐间,挽帐的流苏丝绦被窗缝里吹进的夜风摇动,一荡又一荡割乱了我的视线。
  被我盯得久了,他偏过头来疑惑地看我,我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而不是一副色欲迷心的狂浪样,对他温声劝道:“大美人,乖乖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无尘的碧眸瞬间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喜笑颜开地探出狼爪,被他啪啪两声挥开。
  “别害羞嘛,咱们这么熟就不要分彼此了吧,要不我帮你脱也行啊……”我无视他被气到颤抖的双唇,将他的双手按到身侧,他莹绿如洗的双眸凝住我,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的双手压着他的双手,那我用什么脱他衣服?用嘴?似乎不太实际。用脚?没训练过技术上恐怕有难度……
  厄,能看不能动,失算啊失算。
  无尘咬唇将脸别到一边,眸光中隐约几点水氲浮现,我的小心肝差点从嘴里蹦出去,讪讪地收回手,盯着他发起呆来。
  待了半晌,他看我不再动静,将头转了回来重又望向我。
  “你在固执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擦药?”
  “我……”他张口欲言,嘴角扯动几下,最后化作个倔强的表情。
  “就算闹别扭也总该有个原由,你说了有道理,我给你赔不是。”
  他细细地嗫嚅了句,我没有听清,干脆凑过去贴在他的胸前。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到,原本望着我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强制他看着我,一字一字说道:“我给你上药,是为了救你性命,并不是要占你便宜,你别往歪了想。”义正词严地说完,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显然不信我的胡扯,眉峰如峦聚。正僵持,我的鼻中缓缓挂下两行清水,极煞风景地破坏了我正努力营造的庄严形象。
  他扑哧一声笑了,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你出去,我自己擦。”
  我挑眉,放开手站起身,擦去了鼻水,抱臂居高临下地看他片刻,点点头:“好,我去吩咐备下热水给你沐浴,擦完那药别倒了,药渣还有用处。”
  他颔首,脸上又是一红,我转身走出厢房,轻轻带上门,站在门外再挪不动脚步。
  心里怦怦乱擂如鼓,脸上仿佛被无数细针刺痛。我握紧双手,任指甲狠狠扎进掌心。
  强迫自己冷静,脑海里翻滚涌现出他晕红的双颊和眼底眉梢扭捏的神色,刚平复的呼吸又是一阵紊乱。
  他,他那表情……
  不敢再作细想,我怕自己把持不住冲进房去唐突佳人。他曾拥有天下间绝等容色,即便现下容貌已毁,但自举手投足中透出的神韵依旧荡人心魄,不知不觉间便惑得人魂不守舍。
  若是,若是当初他没有那么决绝地毁了自己,现在又该活得何等恣意畅快呢?
  一声叹惋,再换不回绝代风华,我在望舒山庄曾说自此活在世上谁也不亏欠,但他为我一任如斯,我欠给他的,却又如何还得清?
  下楼走到大堂叫来伙计,吩咐备下热水稍后送去厢房,我捡了穿堂里的角落坐下,看着桌上一盏油灯半明半灭的火光。
  夜风逾堂而过,瑟瑟掀翻我的衣角,我怔目看着落在地上的翦影,更深夜静,风中夹带着潮土的气息,似乎是要下雨了。
  烛火剥一声细响,掼进耳中,我蓦地抬头望向横窗,窗上风摧幽篁,风势渐大,隐隐有雷声滚动而来。
  伙计走过来说小公子要的热水备下了,搁在厢房门外。我起身,将凌乱的男装下摆抚平,走上楼去。
  算来他擦过的药入肌生效,正是时候该洗去身上的残渣。我敲了下房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回应,力贯双臂用肩膀撞开房门,我将整桶热水半泼半洒地提进房中。
  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矮几上的白瓷碗里浸泡着纱布。无尘穿了单衣站在窗前,见我提着水桶进来,伸手欲接。
  我侧身闪过他,蹒跚脚步走到碧纱帐后,将水倒进浴桶。整桶水堪堪倒完,只刚够一半,将水桶放到脚下,我回头看他一眼。
  “我不看你,你进来吧。”说完,我背过身。
  衣裳唏簌声在身后响起,地上的人影晃动,一角罗衫委地,他迈入桶中坐下。我走出纱帐端回药碗,将满碗浓黑的残渣倒入桶里。
  药汁在清透的水面上蕴开黑色的涟漪,渐渐散染开来。
  我伸手过去捧起他的满头青丝,他的肩膀微抖,背对着我伏身趴到桶边,我从头上拔下木簪,将他的长发绾成一束。
  雷声滚滚鸣啸在远天的夜色中,急雨洒上窗纸,如墨笔一挥甩就。竹影乱摇,窗缝没有关严,几点雨跃进窗棱,溅在我的脸上。
  我捞起水中的纱布,拧得半干,沿着他的脖颈缓缓而下,他偏着头枕在手臂上,侧颈起伏的线条婉转和美,莹润肌理上溅着淋漓水痕,在氤氲热气中靡丽撩人视线。
  我手上拿捏分寸,遇到他的伤口,便轻轻沾湿后再将上面的药渣擦去。露在水外的肌肤很快清理干净,我将他的身子扳回,与我面对面。
  一双碧眸撞入眼中,映着点点水波,似有千束万缕流光闪烁,我不敢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专注地投在我的脸上。
  心尖颤动,许是他的目光也太多撩人,指尖刚抚上他的锁骨,他削细的手腕探过来,蓦地捉住我的手,合进掌心。
  手中布啪一声落回水面,慢慢铺散沉入水底。呼吸间窒了下,我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闹。”
  我迅速扫他一眼,他的碧眸弯若新月,唇角微微一勾,勾起了无名的孽火,瞬间烧燎在我的心底。
  “洗好了早些休息,再闹水凉了。”
  他的脸逐渐逼近,我退身向后仰,一条湿漉漉的手臂横过水面,揽在我的腰上,拦去了我的退路。
  我的衣裤尽被濡湿,密合地贴在肌肤上,被他隔着澡桶搂住,心里刹那工夫乱作团麻,脸上却又强自装出一份淡定。
  他的唇探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薰,透出三分戏谑,七分调笑。
  “我好看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喃喃说道:“好看。”
  他抿唇而笑,又问:“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看?”
  我随着他的笑语再点头,答道:“想看,不敢看。”
  “哦?为什么不敢?”
  他的身子又靠过来几分,连我胸前的衣服也被弄湿了,这下换作我的目光四处游移,生怕视线放得太低看到些真正不该看的东西。
  “厄……我怕大美人被我看光光后,就此赖上我甩不脱啦!”
  我用力抽回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水里。他趴在桶沿上咯咯笑个不住,直笑得我七窍生烟,满脸大窘。
  “那你现在看都看了,还会想着一个人跑吗?”他的手指勾住我的束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玩着上面的丁香穗子。
  我挑起他的下颌,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个轻佻的笑容,说道:“莫非你怕自个儿嫁不出去,死活赖上我了?”
  不成想他竟然猛点了几下头,张狂至极地回道:“没错啊,我就是赖上你了。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霸占了我的一身家私,今后我惟有靠你养活。”
  额角青筋乱蹦,他露出了无赖真面目,还一口咬定要我养活,我龇牙咧嘴,怒极反笑:“你不是说过,此生愿为我而死,且是甘之如饴的事吗?怎么现在倒和我计较起银钱这些身外俗物了?”
  “我这人一向小气爱财,尤其讨厌吃亏。如今被你轻薄了身子,又霸占了钱财,总不能落个人财两空的地步吧?”他轻眨羽睫,氲气凝结成珠,从弯翘的睫尖上滴落,溅起清浅涟漪。
  我深呼吸数下,柔声细气劝慰:“无尘啊,吃亏就是占便宜……”
  “是啊,我多吃点亏,姑娘尽管占我便宜,我甘之如饴。”他巧笑粼粼,眸光潋滟若水,修长的手臂支在靥畔,笑望着我。
  我伸手入水,骤然扬起手掌,泼了他满头满脸洗澡水,郁愤转身走出房去。门扉闭合处,传出他嚣张跋扈的笑声。
  疗伤药草果具奇效,不出几日工夫无尘养好了身上的伤,开始整日在我耳边念叨要启程赶路。我让他每日清晨疏活筋骨,看他抻胳膊踹腿地精气神十足,我所患伤寒也好了九成,在镇上买了几套新衣,又预备好口粮,这才退房雇了辆大车,挥手一指,取道向东而行。
  无尘坐在车里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背道而驰,我嘿嘿一笑,故作高深的几眼看得他躲到角落里自卑去了。
  车行沿落霞江的江岸盘桓了数日,在毗邻虎跳峡的峡口附近,我和无尘弃车徒步,寻到一条幽密的溪流,走入屏叠障隔的广袤林海中。
  一路走走停停,我与他笑语嫣嫣结伴携手,在林中穿行了数日,终于在溪流的源头重见参天巨木,昂然屹立在天地之极。
  巨树石化中空,迦兰紫藤垂丝吐蔓绕满树身,牵牵缕缕缠绵不尽,随着晚风晃动。紫晶璀璨莹华,在夜色中闪烁着光芒。
  无尘面对巨木紫藤,震慑到无言以对,我丢他一个人发呆,到附近找了些藤草抱进树洞,铺了个草垫席地躺下。
  双臂枕在脑后,我仰面望着树洞上方的如缎星空,万点星辰悬于夜幕,流光溢彩中迷乱人眼。无尘走进来,看我躺在地上正悠哉地哼着小调,也跟着并排躺下。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见识迦兰紫藤?”他偏过头看我,手中捏着一片紫晶藤叶。
  我转头与他对视,笑道:“是啊,这里美不美?”
  他将藤叶递到我的面前,遮去了我眼前的夜空,悠悠开口:“迦兰和凝晶的爱情,被世人歌颂了千万年,是世间最美的传说。”
  “呵!想不到你也有这些小女儿心态,竟然相信传说中的爱情?”我咯咯而笑,穿过叶面看上去,夜空仿佛是被镀了层紫水晶的色泽,连繁星也透出点点紫光。
  “人活于世,若心中无情无爱,和行尸走肉有何不同?”他的手指跹扬处,藤叶翩然而落,覆在我的额头。
  我伸手拈住紫藤,忽然想起句佛偈,拈花一笑,涅槃妙心,得我道者,惟有迦叶。
  情之于物,大多是世人作茧自缚。但若心中无情无爱,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滋味呢?
  人有七情六欲,原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终日视情爱为洪水猛兽,却又何尝不是因为惧怕这噬心毒药的威力,近而丧失了爱人与被爱的勇气?
  或许,以往竟是我想错了吧……
  我支肘侧卧,望着他问道:“无尘,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能否解答?”
  他遥看夜空,挽唇而笑:“什么?”
  “以情爱为借口的伤害,是否就值得原谅?”
  我的话问完,他怔怔出神半晌,突然收回目光凝住我,眼中有流光宛转,灿若辰星。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慌,收起手臂躺下身不再看他。
  “你既如此问,那我也想反问一句,是人都会犯错,难道就不该有悔改的机会吗?”
  他的话音落,这次换我沉默无言以对。夜幕中一颗流星瞬间陨落,拖出灿烂光华的残影,划过视线。
  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在夜色中响起。
  “我不知道。”
  我举起手中的藤叶伸到面前,借着淡薄星光看着叶脉,错落有致的经络交缠如丝网,像极了冥冥中注定的命轮。
  气氛过于沉重,我转了个话题问他:“无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
  “我今生自负美貌,曾经想过若是能遇到个绝色女子,再与她倾心相恋,共结百年之好,该是最幸福的事……”他顿了顿,偏过头,脸上突然绽出个诡秘的笑容来,“及至后来,我的容貌为你而毁,因此……”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跟了句:“因此?”
  “因此你须赔还我个绝色的小娘子才行啊!”说完,他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我脸上一红,知道他是怕我多心,因此用笑语掩饰。
  “那你呢?你的意中人什么样?”他笑够了,反问了句。
  我毫不犹豫地念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无尘愕然瞪着我,由衷叹道:“原来你喜欢妖精……”
  我被他脸上的傻样逗得不行,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啦!”
  他鼓起双颊,装出一副憋气模样,我伸指在他脸上弹了下。
  天上划过数道流星,我指着流星边笑边说:“看!传说对着它们许愿,一定可以实现愿望。无尘,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立即双手合什,望着流星喃喃祷念:“花丫头快正常起来吧,要不就快没人要了。”
  我望着他,笑作一团:“你可真缺德,居然敢咒我没人要?”
  他念叨完,双掌一拍,说道:“怕什么,没人要我要,反正我也是个[嫁]不出去的。”
  我吸口气,凑到他的面前,他潋滟的碧眸中映出我的面庞,我俯到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我的良人,他不须权倾天下,也不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天上群星化过流星雨,刹那之间耀亮夜空,耀亮了我手中的迦兰紫叶。
  “如果今生让我有幸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


第六十三章 银面冠芳华
  小院闲窗春已深,
  重帘未卷影沉沉。
  金铃摇曳,叮铃铃响彻凤阳城的大街小巷。犍牛缓步而行,车帏被风挽过,隐隐浮动,透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街市上脚步声嘈杂纷乱,香车过处,人潮逐渐围拢到车辕左右,拥堵的男女老少争相探头往车内看。就连凤阳城中未嫁的少女们也顾不得矜持,将手中的羽扇遮去半张面目,含羞带怯地紧随在车旁窥望。
  挑起绣帘一角,我笑眼望出去,细耳聆听众人的窃窃私语,言谈间议论最多的是华府公子出行,香车金铃,招摇过市。
  月余前,醒月国凤阳城里声名鹊起了一位华府少年公子,一时风靡了整座王都。上到官宦世家,下到平民百姓,家家户户无不称奇。
  无风不起浪,华府行事异于常人,令人无法窥测,更兼出入上下人等皆是华服美冠,言谈举止不凡,无端招惹猜疑。人人皆说若非是王孙公子在这里隐姓埋名,绝没有如此大的排场,若他能看上谁家的闺女,那可真是天赐的姻缘。
  满城里风言风语地传说华府公子银面冠玉,风流倜傥,且日日喜好乘坐牛车绕着凤阳城最繁华的街市来回徐行。偶尔驻车停步歇息时,车帘影动,故意让人望见模糊的身影,竟是美得令人屏息赞叹。
  不知是哪里来的好事之人,夜探华府后四处放出风声,那华府公子美若天人,不论男女只消看上一眼,连魂魄都能给勾走了。其俊美无匹的样貌,恐怕只有当年在宫阙楼上称帝登临的醒月蓥帝,方可一较长短。
  放下帘角,我肚里窃笑不已,眼波回转间,落在车壁旁倚靠的那人身上。水绿襦服,丝绦结腰,外罩着薄如蝉翼的纱衫,虽然盛夏时节如此穿着稍嫌暑热,却也衬得他超逸俊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完美的无可挑剔。
  “华公子出行,引来四方耸动,凤阳城中的待嫁女春心荡漾,最近市面上胭脂水粉销得不错哇!”
  手中折扇挑在那人颌下,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精巧镂刻的银面具,露在外的眼尾处描绘着一株花蔓,缠绕在面具的边缘上,从上挑的眼尾蜿蜒画过侧颈,直埋入领口中。细丝织就的衣料轻薄而透,将那株花蔓衬托在影影绰绰的肌肤上,自锁骨处绽放开重重叠叠的金丝牡丹,复又绕过肩膀延伸到背后。
  他嘴里冷哼一声,挥手拂开了搭在脸上的扇柄:“你就知道打趣我!怎不想想是谁造下这么大的声势?这下还要拖累我跟着装神弄鬼!”
  “诶呀诶呀!大美人就是小气,我这可是一门心思为了你好!你自己说过要找个绝色的方能配你,如今我帮你把整个凤阳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勾出来,任君挑选,怎么反倒怪起我了?”我收回扇子,刷一声展开扇了几下,鬓角垂下的发丝翻飞,如雪一般苍白。
  他蓦地抬手指向我,纤长的指甲上涂满了豆蔻色,凤阳城里男子染甲虽非罕事,却鲜少有人敢涂抹如此艳丽的色彩。我盯着他的指甲细看,这颜色用在他的身上恰好,尽显出妖娆风情。
  “是谁说我定要找绝色的!?你……你将人打扮成这副模样,现在又要随便塞个女人给我吗!?”他的指端颤抖,淡涂胭脂的双唇翕合不定,面具后的碧眸里满是震怒。
  我悠然叹口气,收起嬉笑嘴脸:“你啊,一点玩笑开不得,动不动就发火。以前你脾气好得很啊,怎么进了华府,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将我打扮得妖精一样,每日里招摇过市,我就是有好脾气也被磨干净了。”他冷冷瞥我一眼,碧眸婉转没有半分凌厉,却像是在故意眉目传情。
  诶!碧华大美人,你就是瞪人都这么风情万种,究竟是我把你打扮成妖精,还是你本来就是个妖精啊……
  不置可否地看他,突然倾身凑到他的面前,伸手刮过他眼角的花纹:“嘘!华无尘公子,请注意形象,形象啊,你看车外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未待他发作,我已抽身退后,望着他且笑不语。他呆怔片刻,忽地眼波一荡,盈上一抹轻佻笑容:“勾勾搭搭原本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既然你要我把凤阳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勾引了,我就如你所愿,反正怎么算我都不吃亏。”
  说完,他故意伸手挑开绣帘一角,抿唇朝车外笑了下。碧眸银面,隔窗掠影,引来抽吸声接连不断。
  “你这妖孽……当心早晚被人当街乱棒打死。”暗暗叹息,将他扯离了窗口。
  他的发丝不经意间擦过我的眼角,我抬手欲揉,他笑着贴过来,朝我的眼尾吹了口气:“总比某人口是心非强得多吧?”
  心里怦然一动,暧昧的气息隐约浮动,虽然明知他说的是玩笑话,却还是觉得胸口有些憋闷,瞪他一眼,他没事人一样靠回车壁,侧目望向窗外。
  凤阳城郊沉香湖上,此时正是画舫流连的好时节,莺歌燕舞穿梭在繁花锦簇中,举目可见羽扇簪钗下闪烁的妩媚笑颜。
  迈过浮桥步上画舫,衣角被悬挂在檐下的琉璃灯勾住,我扯动袖子,却被灯花上的银钩扯掉了半副袖管。红罗委地,随风落入湖面,漾起点点涟漪。
  掌船的舟子大笑起来,指着我打趣道:“这位小公子这么不小心撕破了袖子,不知情的人定要误会是公子看上了相好的姑娘,故意扯落的呢!”
  我脸上一红,跟着讪讪干笑了几声,无尘从后舱里走了出来,超逸身姿立在船头,立刻惹来周围画舫的瞩目。
  湖面上一阵微风送爽,他的黑发轻挽在肩头,被风吹起几缕碎丝,水绿色的纱衫映着湖光掠影,身影融和在浓墨重彩的盛夏丽景中,仿佛是画卷上点睛的杰作。
  桨橹摇动的声音漫过水面,荷花开得绚烂,远处的蓬船上采莲女软语轻柔的歌声涉水渡来,隐约中能够分辨出几句词:“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歌声婉转悠扬,如袭面的荷叶清香,让人沉醉在这片湖景中。
  我站了一会儿觉得乏了,回身钻进船舱,无尘跟了进来。刚落座,一旁伺候的侍女端来两盏碧青的茶碗,揭开盖子,清澈的茶水里不见一根茶叶,茶香浓郁扑鼻。含口茶在嘴里来回翻滚,眯着眼打量他,正要放下手中的茶碗,船身猛地被撞出航道,剧烈晃动起来。
  我一口茶尽数喷在衣襟上,不住咳嗽。舱外的舟子叫骂着闯进来,气吁吁地回道:“让两位公子受惊了,是外面的画舫挤到一起,撞了咱们的船。”
  “船身没事吗?”我赶紧问道。
  “不碍事不碍事,两位公子放心吧,咱们的船结实着呢,都怪那几艘画舫靠得太近。”舟子转身出去,边走边嘀咕道,“这年头,怎么姑娘家们都着魔了?竟然追着男人看……”
  “噗哧!诶哟!”
  额头上挨了一记爆栗,揉着脑门抬头,无尘的银面近在咫尺,唇角边冷挑一抹笑意:“还有脸笑?是谁惹下这些篓子的?你这人,从来都是祸惹了人就立刻跑没影,留下无数烂摊子不管不顾。”
  “我哪有!大老爷冤枉好人啊!”嘟囔了句,我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船身旁挤着几艘画舫,绣帘低垂,隐隐约约笼着数点袅娜的身影。
  几艘船上的舟子互不相让,相互指责着你家撞了我家的船,我家挤了他家的船,其间掺杂着女子的惊呼和喧笑声,乱成一团。
  砰一声,不知是谁家的踏板搭过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围堵在左右,画舫里钻出一片莺莺燕燕。飞纱翩跹,香粉琉璃,金钗在云发间闪耀着日华,灼灼耀花了视线。
  “无尘公子,当心啊,只怕有人要来抢亲了。”
  戏虐看他一眼,他也跟着凑过来张望:“不尽然啊,谁不知华府小公子红衣银发,最是风流倜傥人物?我看这几艘船上的姑娘们啊,搞不好是要把你抢回去养在内院呢。”
  “嘿嘿!如果真是那样,你救我不救?”
  斜眼扫去,他的唇色映着日光,透出淡淡的胭脂色泽,莹润剔透。喉间咕咚一声,生生咽下口水,遮去半张面目的他,如今真真是应了那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更添一份神秘的诱惑。
  记得当年水月阁中初见他,他美得让我惊诧难言,极端夺目的潋滟姿容世所难有。后来他的容貌从极美毁至极丑,但满身风情却丝毫不减,现下一番刻意打扮后,透骨而出的妖娆混合着成熟男子的丰韵,几乎闹翻了整个凤阳城。
  这次跨江再回醒月国,必定有人有所求,苏沫离开时一言难尽的神情,已经足够让我明白此行绝非易事。华叔办事牢靠,真金真银的砸下来,华府一夜之间名动帝都王城。
  如今整个凤阳城人人皆知,华府少年公子乃帝都双璧,银面冠芳华,红衣绾银发,时常结伴出游,风流旖旎到极致。
  我虽是偷偷地回来,却要造出天大的声势,有心找我的人自然会追着这阵刮起在帝都的风寻来,风欲动,影不止,就怕这阵风最终会变成飓风席卷了整个醒月国。
  隔船的吵闹声引得我和无尘同时看过去,画舫的船舷旁站着几个华服女子,但见衣带飘飘,正接耳窃窃说着什么。其中一位紫衣女子突然跨步向前,踏在浮桥上,斜刺里不知是谁的手拽住她的披锦,那女子身形摇晃间落入水中。
  “七小姐!”
  “快救人!快救我家小姐!!”
  “诶呀!!七妹落水了,快来人哪!!”
  扑通扑通声接二连三,几个粗壮家丁跳下去将那紫衣小姐捞了上来,平放在舢板上。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见动静,身边立刻围上女眷开始哭天抹泪。
  我捅了捅身边的无尘,挑眉笑道:“喂,经此一事,只怕明日凤阳城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又该换了,这次是什么?为男颜众女争看落水?红颜失足沉香湖?”
  “这当口还有工夫调笑?还不想想怎么救人要紧!”他屈指作势又要敲我。
  我缩缩脖子,嘿嘿干笑道:“无尘公子真乃凤雏龙驹,将来流芳千古,实在是一段风流佳话啊,诶诶诶,你别拉我……”
  我话没说完,他已经拽着我走出舱去,画舫上的女子看到我俩站出来,呼啦一下全都钻回舱内,隔着粉帘绣帐观望。
  快步走到那紫衣女子身边,她的黑发透湿粘在额头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五官却极是秀丽。一个青衣小鬟蹲在旁边呜呜哭个没完,边哭边摇晃女子的衣袖,嘴里叫着七小姐快醒醒。
  蹲下身掐了下女子人中,见她毫无反应,但胸口可见微微起伏,应该是溺水后呛到水堵塞了喉管,只需要顺气疏导就可救活。
  征询地目光投到无尘脸上,拉他蹲在身边,小声说道:“这姑娘因你落水,道义上应该你出手相救,她是被水呛到,你灌气到她嘴里就行了。”
  无尘一扁嘴角,将我拽得靠近几分,附到耳边说道:“怎见得她就是为了见我才溺水?说不定她看上的人是你呢?况且我与她男女授受不亲,我若是……若是亲了她,岂不是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我咂嘴横他一眼,叹道:“你不是刚喊着要把全帝都的姑娘都勾搭上?如今现成的便宜还不捡!你不亲难道要我亲吗?”
  “就是你亲!”话音落,他伸手按在我的脖颈上,强压着我的头亲下去。
  我用力梗脖子,肚里暗骂他真小人,眼看离女子的双唇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掰开她的嘴亲了下去。
  耳边响起众人惊呼声,我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均匀地将气息吹进她的嘴里,反复了十几次后,见她有些缓过来,双手合叠向她胸口按落。
  啪!
  手背被人狠狠拍开,守在一旁的青衣小鬟怒瞪我,扯开嗓门喝道:“你这登徒子!刚才对我家小姐无礼已属非份!你,你还要怎样!?”
  我委屈地揉揉手背,伸到无尘面前让他内疚,他端起来凑到嘴边呵气,正要开口,地上的女子猛地咳了一声,吐出几口清水。
  “诶呀!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大嗓门的小丫头嚷嚷起来,舱里的女眷再顾不得避讳,争相跑出来围在那紫衣女子身边。
  看那女子眼眸微张,已无大碍,我一扯无尘衣袖,对船上众人拱手道:“小姐的性命无恙,请回去后好生调养几日,吃些压惊的药就可痊愈,我兄弟二人告辞了。”
  转身正要迈步,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这些公子且慢走,七妹今日蒙公子搭救,我等同感大恩。如今七妹虽说已醒,却不知是否能够恢复如初,如果公子不介意……我想,我想请公子随我等回府去,将此事禀明父兄知晓……”
  我偏过头打量说话的人,见是个发髻作妇人装扮的女子,她一双眼眸中殷殷期盼,时不时扫在我身后的无尘身上。
  我拂袖断然说道:“小姐的美意心领了,只是我兄弟二人与众位小姐同船实属不雅,更遑论登门云云,小姐的七妹实在已无大碍,回去喝两副汤药即可望安。”
  “等,公子稍等!”见我又要迈步,那女子急道,“方才虽说是救人从权,但我妹子这一身清白已送在你的……你的手里,你此刻说走就走,让我等回去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那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难道我救人还救出错了不成?”冷冷瞥她一眼,我踏上浮桥走回座船,喊一声开船,舟子撑开桨橹,船身已遥遥离画舫而去。
  无尘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冲着我左右打量,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蹙眉不语。
  “啧啧!想不到我家二弟魅力难挡,竟让人家想强拉你去做上门女婿!”他摇头晃脑地说着,故意将湖色纱衫晃得簌簌作响。
  恼羞变成怒,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口气不善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居然敢笑我!她要是死活非把七妹妹嫁给我,我如何娶她!?”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门啊,到时候为兄定要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你说可好?”
  看着他笑得近乎无赖,我由衷一声长叹:“无尘啊,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船入菡萏深处,采莲女的歌声飘渺在湖畔,将我的叹息掩去。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第六十四章 篱篱陌上桑
  陌上花开蝴蝶飞,
  江山如画昔人非。
  暑夏的月夜,流萤穿梭在低垂的藤萝架下,拖出一道道流光,与漫天星河交相辉映。
  无尘伏趴在竹榻上,一头青丝枕在脸畔,我端着碗朱砂走到榻边,斜倚着身子坐在他的旁边。
  他背上披着月白色的织锦缎,裸露的肩头上清晰可见金色的牡丹花瓣,缠枝纹绕过花丝,蔓延到颈项一侧。
  揭开月白织锦,月芒洒在他背后的牡丹花上,花瓣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间轻轻起伏,仿佛在月下欲待绽放而又含羞娇怯。
  用针蘸了下碗里的朱砂,刺入那殷红的花蕊中,他咝一声吸气,背脊紧绷成一道微微隆起的圆弧,花瓣瞬间舒展绽放,艳丽诡秘。
  银芒洒落朱砂,一点血珠涌了出来,我低头将那滴血含进嘴里,他的喘息声起伏在月夜下。
  “原本想着刺朵红莲,但你这人实在不像莲花,倒和牡丹有几分相似。”
  笑着落下第二针,他偏过头,斜眼看着我说道:“一肚子馊主意,还嫌不够惹眼!”
  “银面冠芳华的无尘公子,什么时候怕起惹眼了?”
第三针故意刺得重了些,他腾地翻身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面前:“回来这些日子了,也没见你做过半件正事,总是每日里游手好闲,你难道忘了你身上的……”
  “嘘——”抬指按在他的唇上,我眯起眼笑道:“别这么大声,天气很热,肝火旺盛当心中了暑毒啊。”
  “你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总要想想旁人,我一路跟着你到今天,难道忍心看你糟蹋自个儿吗?”他的口气恶劣到极点,脸上的神色因为隔着面具看不到。
  伸臂绕到他的脑后,扯开了流苏丝上的结,细巧的银面具从他的脸上落下来,露出面具后那张纵横交错着伤痕的面容。
  指腹沿着他脸上的伤痕细细游走,勾勒出每一道伤痕的形状,旧迹斑斑,想起这张脸曾经历过的碎骨重塑,我忍不住打个寒颤。
  将愈合的骨头一一敲碎再重新拼接,是怎样的坚忍才能让他扛过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
  心头骤然而痛,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放心吧,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况且这次回来攸关性命,轻易不可妄动。我总不能跑去皇宫门口直喊着要见皇帝老儿吧?只怕到那时连人影都没见到,我就先被禁军乱棒打死了。”
  说完扮个鬼脸,惹得他笑出来:“哧!你就是能在旁人认真时还说笑,替你担心也是白担了!”
  “诶呀诶呀!大美人替我担心,我领情,大大地领情。”笑嘻嘻地起身,将剩下的朱砂泼到草丛里,我低头睨着他说道,“为了报答兄长这份心意,小弟决定好好替兄长物色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绝品人物,也好一偿兄长多年的夙愿。”
  “你——!!”趁他没发作前,我哈哈大笑着跑出院子。
  转过花圃,倚墙而立的假山上滚下一粒山子石落在我的脚边,我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并不见一丝动静。想来许是石子滑脱才滚下来,我迈步要走,墙外传来细碎的谈话声。
  侧耳聆听,似乎是女子的声音,我也不以为意,只是深夜墙外为何会有女子潜伏,倒让我一时兴起好奇。侧身闪入石洞,墙外的声音隔了片刻又响起,这一次却听得真真切切。
  “你说华府内院就是这道墙里面?不是糊弄我吧?”
  “我的好小姐,我怎么敢呢?要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诶哟!”
  “不许乱说!那,那贼子当日在船上轻薄了我,却拒绝家姐一番好意!我恨不得杀了他!”
  “小姐,那贼子,那位公子可是你未来的夫婿……”
  “少胡说!谁认他是……是我的那个了……”
  声音逐渐微弱,脚步沓杂,似是在奋力攀越,没几下咚地摔下去,再爬再摔,听得人格外替那小姐感到辛苦。
  大半夜爬墙头,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大家闺秀,我站在山洞里一阵好笑,等下定要仔细看看是哪家姑娘如此胆大妄为。
  碎石不断从山洞缝隙里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我再也无法忍耐,干脆走出洞口,抬头望向院墙。
  一袭紫衣的娇小身影骑上墙头,一手抓着凸起的嶙峋山石,一手牢牢握着墙瓦。五官看去很是清秀,发髻蓬乱,粘了不少草叶。
  她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是细想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趁她没注意,我溜到墙根下,突然伸手拉住她的一只脚,脱下了她脚上的绣鞋。
  她“啊”一声尖叫,身子晃来晃去,随时可能摔下墙去。我赶紧死命拽住她的裤脚,生怕她摔下去闹出大事。
  “小姐!你怎么了!?你千万当心啊!”隔墙响起比她还恐慌地尖叫。
  声嘶力竭的嗓音如雷贯耳,我瞬间灵台通明,顿悟道:“莫非这位骑墙女侠是当日游湖落水的七小姐?”
  紫衣少女稳住身影,低头看向我,视线相接地刹那,她下意识捂嘴惊呼道:“啊!是你这淫贼!?”
  淫……贼?
  我是淫贼!?
  我嘴角抽搐,呵呵干笑道:“不知我哪里冒犯小姐了?竟让小姐误会至斯。”
  “你,你还敢问哪里冒犯我了?那日你当着……当真那么多人的面轻薄了我,事后又不肯,不肯……”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我想了想,问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
  “那是自然!”她抢着答道,看我笑呤呤地望着她,怔忪间低垂下头。
  我收敛笑容,严肃问道:“若确是我错了,我给小姐赔个不是,不知小姐意欲在下如何补过呢?”
  一句话问得她嗫嚅不语,盯着我上下打量半晌,说道:“你,你,我,我也不想你如何,只是如今我在凤阳城中沦为笑柄,人人都说我是弃妇没人要……”
  我叹口气,伸手握住她的脚,她惊呼一声,却没有挣脱我的手。为她将绣鞋严整穿好,掸去裤脚上的尘土,逆月下少女赧颜凝眸而视,夜风徐徐,吹起她衣角的紫纱,轻轻舞动。
  “这位七小姐,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我退后一步,仰头笑道,“小姐自那日后,是否已对我动情?”
  我问得直接,她沉思了许久才缓缓摇头,但随即接口道:“你那日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回想那日情景,了然道:“原来你喜欢的是家兄,那日救你的人若是他,小姐也不至如此怨恨在下吧?”
  “那倒也不是,只是你……你亲过我,总不能抵赖吧?”她一双羽睫扇动,满脸欲语还休。
  我暗暗好笑,突觉这位骑墙女侠实在可爱之极,看她含羞娇怯模样,我忍不住逗她道:“是啊,既然我亲都亲过了,总不能一走了之。这样吧,改日我拜上名帖亲自登门去府上赔罪,再找媒人说合对准这门亲事,我定会对小姐的终身负责。”
  她一听我说要上门提亲,再顾不得其它,抬手指着我颤声叫道:“我不要!本小姐才不要嫁给你!”
  “既然不想嫁我,为何深夜爬我家墙头啊?”我摊手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状。
  “我只是想讨个说法,还想,还想……”
  “还想顺道看我家兄长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将她的窘态尽收眼底。她垂首半晌不语,突然抬头看着我,一字一字说道:“我心里欢喜无尘公子,就再容不下旁人,我实在不能喜欢你。”
  紫衫飘过月轮,少女一脸决然的表情,诉说着坚如磐石的感情。
  我望着她展颜而笑,边叹边说:“从来都是女子痴情至深,你如此抬爱我家兄长,我替他多谢你一番心意。”
  心底突然想起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虽然情比金坚,只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落花流水的春梦无痕。
  “家兄若是知道这世间有人对他钟情至此,定会感念姑娘的深情厚爱。但他也同姑娘一样是个痴人,心里已有了人,就再容不下旁人,只怕此生注定要辜负姑娘的美意,还望姑娘休怪。”
  她的神色一滞,黯然说道:“我也明白,像他那样绝色人物,又怎么能看上我?我心里实在欢喜他,冀望能远远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既然姑娘如此垂爱,我便遂了姑娘的心愿。”
  身后响起无尘的声音,我惊得转过头,他缓步从花圃旁绕了出来,挺拔身形渐显于月光下。
  他身上的月白直衣松松地跨在肩头,露在外的单侧锁骨上清晰可见朱红色的牡丹花瓣,缠绕着金丝黑蔓,沿着侧颈向上直攀到眼尾,勾勒出难以言喻的旖旎风情。
  紫衫少女掩唇惊呼,我皱起眉头,待他走到身边后,嗔道:“怎么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偷听人说话?”
  他看我一眼,蓦地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还不是和某人学的吗?隔墙偷听原来可以听到不少始料未及的好东西呢。”
  被他反将一军,我郁闷地瞪着他,冷声说道:“这位姑娘深夜爬墙,只为了见你一面,你此刻现身有何用意?”
  “人家想见我,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何况……”他低头附到我的耳边,故意顿了下,才继续说道,“何况又是如此韶华美貌的女子爬墙造访,让我简直受宠若惊之极啊。”
  “你——!”
  我伸指戳到他的面前,他抬手搁开,放到鼻端轻轻扇了几下,疑惑道:“好大的醋味,哪里的醋缸子打翻了呢?”
  不等我说话,他反手伸到脑后,扯开了丝绦结,银面具轻轻落地。我捂耳闭眼不敢再看,怕墙上的少女反应过度,失声尖叫。
  出乎意料地寂静蔓延在暗夜中,我睁眼看向少女,她怔怔地望着无尘,目光片刻不离。
  许是惊吓过度,她出神地看了片刻,颤声道:“你,你的脸……?”
  无尘挽唇一笑,浑不在意地说道:“吓到姑娘了,我的脸一直如此,承蒙姑娘错爱,可惜我这个残缺之人无能承受。”
  “不,你的脸不会天生就是这般模样,你是被谁划伤了吗?能不能医治?我让爹爹请凤阳城最好的大夫给你治脸,让你再也不用戴面具过日子,好不好?”少女急切说道,语气至诚。
  无尘淡然笑道:“不用了,是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姑娘方才说心中喜欢一个人,就再难装下旁人,其实我与姑娘一样,我若是不将这张脸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啊!?怎会如此?你喜欢的一定是个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让人把脸毁去?”少女惊道,不可置信地眨动一双水眸。
  无尘斜眼扫我一下,我假装没听到,将头转到一旁。
  “是我纠缠于她,她被我缠不过,又可怜我是个残缺之人,才一直不忍独自离开。若说有错,其实是我错在先,不该用这种手段将她束缚在身边多年。我当初一意孤行,便是拿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要了,也要随她到天涯海角,就算拼得这身性命拱手相送,也在所不惜。”
  他的一番话真诚恳切,句句出自肺腑。不止那紫衫少女听得呆了,连我也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尘,你……”
  他回眸冲我温柔浅笑,碧眸璨若明星:“她心里明明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已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其实她啊……分明是最怕死的!她总说我的相貌为她所毁,她定要补偿我个绝色人物,她不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便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没有那么大的肚量,也只求一瓢饮。她时常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了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的人。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她说,这世间从来都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我也只求那一眼啊……”
  他不再说了,伸手到我的面前,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心莫名地酸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孕育生长,随时要冲体而出。心口的位置,疼得无法忍受,疼得让我连呼吸都觉是件费尽力气的难事。
  想要拥他入怀,为他抚平每一寸伤痕,想告诉他不要等了,这样的等待太委屈。他的碧眸清澈如洗,深处闪动着无依的光芒,他比我更怕寂寞,却说要陪在我的身边生生世世。
  “原来,你用情如此至深,是我……强求了。”紫衫少女谓然一声长叹,慢慢滑下院墙,不见踪影。
  我与他无言对望,夜风轻软拂过脸庞,像是指间温柔的触摸。他抿唇一笑,捡起地上的银面具。
  “三月春风陌上花,陌上花开迟迟归,蝴蝶飞过乱红阵,江山如是昔人非……”
  他唱着游湖那日采莲女的歌子,转身没入黑暗。我独自一人站在山石旁,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陌上花开,陌上桑,迟归的人,有没有看到那伫立的身影,是何等地殷殷期盼?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厢房,懒得再点灯火,凭记忆摸索到床边一骨碌躺倒。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乱,总是反复回忆着无尘的话。
  他说我心里没他,却事事为他着想。
  他说我明明怕死,却将救命的仙草给他。
  他说我害怕寂寞,却选择独自一人离开。
  他说弱水三千,也只求一瓢饮。
  他说红尘万丈,只愿生生世世陪我走过。
  他还说了很多,多得我无法一一记清。
  朦胧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似乎正有一双眼凝视着我,温柔的眸光蕴藏着万语千言,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我迷离睁开双眼,月色透过窗纸遍洒一地,窗前伫立的身影蓦然转身,飞扬的青丝如瀑,刹那铺天席地。
  银芒照耀在潋滟眉宇间,薄挑的唇畔一如往昔盈满笑意,俊美无俦的容颜氤氲在一片月色下,清冷胜冰的视线淡淡投来,恰落入我的眼中。
  翩若惊鸿,流风回雪,眼前的一切恍惚得不尽真实。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月下影翩跹
  入手风光莫流转,
  不知佳期是归年。
  我仿佛是作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到了久违的故人站在我的窗前,青丝如瀑,顾盼流曦。
  睁开眼时,惟有满室青光,檀香缭绕,并没有半个人影。茫然穿衣起身,怔怔地望着蒸霞般粉艳的纱窗出神。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那梦中的一句呼唤,清冷而陌生。
  为何许久不见的人,会入了我的梦?
  公子兰……
  匆匆盥洗,将满头白发高束在脑后,外罩了红绡纱衫,推门而出。外廊下华叔的一张老脸立刻凑到眼前,着实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嗔他一眼,边走边问道:“多早晚怎么戳在这里?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华叔呵呵干笑了几声,开口说道:“您今儿个起得晚了,前面乱没了章法,全都指望着您去降伏呢。”
  脚下略迟疑,疑惑地问道:“怎么?公子不在家吗?前面出什么事了?”
  “其实……其实说大不大,说小……这个,这个也不小。”华叔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
  我煞住脚停下,对着他上上下下扫量:“您老这差当得越发能拿捏分寸了,这整个华府里哪个不知您是当家管事,怎么遇到事反没了主意,还专等着讨我的主意?”
  “瞧姑娘说的,我当家也全凭姑娘的吩咐不是?”华叔脸上的褶子拘成了一朵花,陪笑道。
  我冷哼一声,迈步前行,穿过竹轩画堂,登上汉玉石阶的正堂。还没进门已听到里面乱哄哄吵嚷成一片,不时有人高声叫骂要华府公子出来讨公道,莫做了缩头乌龟。
  回头瞪向华叔,他抬袖擦去额角的汗,满脸尴尬说道:“是梁少卿的家奴在里面等公子,说是他们府上的七小姐被公子轻薄了,要抓公子回去成亲。”
  “咣当”一声,脑袋撞在门板上,我倒退三步,再退半步,转身欲跑。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撞开门看到我,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将我拖拽进去。
  正堂的轩厅里停着副花轿,地上堆满了彩礼嫁妆,玉雕高头骏马,琉璃水晶壶,殷红胜血的珊瑚虬枝,整整十大箱金丝木妆奁。送嫁婆子走上前扯掉红布,珠环玉翠,凤钗鸾佩,装得满箱满瓮。
  我满眼珠光宝气,身边围了十几个粗壮家奴,华叔吓得缩到墙角,虽说华府家丁也不少,但这种公然抢亲的场面百年难得一见,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竟没一个上前来替主子解围。
  候在轿旁的媒婆笑脸如花地垫脚飘到我的面前,浓炽的香粉味熏得我打了个喷嚏。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不是金就是银,还有媒婆脑袋上那朵艳丽的红花。
  “诶哟!这不是咱们梁少卿家的新姑爷吗?怎么这个时辰才出来啊,莫不是害羞了不成?瞧瞧这脸蛋这身段,真真是个标致人物,和咱们家的七小姐那是天生的一对玉人。我这里给华公子道喜了,花轿我们给您抬来了,彩礼嫁妆也备齐全了,连迎亲的事都给您省了。两位赶紧交拜了天地行了合欢礼,我们也好回去给梁少卿大人复命。”
  媒婆洋洋洒洒说得天花乱坠,我听得稀里糊涂,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这场面已经骑虎难下,这媳妇今天我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挣了下衣袖,摔开媒婆的手,我义正辞严说道:“今日梁少卿大人吩咐众位前来,是定要本公子娶七小姐吗?帝都王城,难道连一点规矩王法都不讲?莫说本公子从未向梁府七小姐纳采订亲,即便是请期成婚,也没见过这般直接将花轿送上门倒贴的!”
  媒婆一甩手里的绢子,皮笑肉不笑道:“诶哟我的好公子,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何况这人呢,我们已经抬来了,这彩礼呢,你也收了,你若说从未采纳订亲,这不媒婆子我也亲自来了,权当走个过场。梁少卿大人家的门楣也不至辱没了你华府的脸面。这是天大的喜事,公子你有什么好推诿的呢?”
  她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此事仿佛已是板上钉钉,我连连摇手推辞:“话非如此,七小姐是名门闺秀,我高攀不上,也不敢高攀。自古以来姻缘讲究两情相悦,我与七小姐素昧平生,实在不好答应这门亲事。”
  “素昧平生?若是公子真与我家小姐素昧平生,我们怎么会对公子如此掺杂不清?只怕公子说得素昧平生,只是公子一个人认定的。前几日沉香湖游船,咱们七小姐被公子轻薄了身子,如今早已传遍整个凤阳城。七小姐一身清白都送在公子的嘴下,若非公子,谁还敢娶七小姐?公子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媒婆呵一声,望着我冷笑道。
  背上冷汗噌噌往外冒,我说不过这婆子,但也坚决不拜堂不成亲。两方正在僵持,轿帘哗地掀开,梁少卿家的七小姐一身凤冠霞帔莲步出轿,款款走到我的面前。
  她凝眸望着我,薄妆的面容尽添娇艳,朱唇轻启道:“二公子,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难为你。我有句话托你转告无尘公子,可以吗?”
  我点点头,等她说下去,她淡扫的娥眉微蹙,脸上婉转变换着表情。犹豫了片刻,终于决然说道:“我愿无尘公子早日得成心愿,与那人……那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她说完,眼里滚动的泪珠终于滑下脸庞,心下一片怅然,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惟有无言颔首。
  她低头盯着脚上的绣鞋,红罗裙裾旁露出的绣花布鞋,正是昨夜我从她的脚上脱下,重又为她穿好的那双。凤冠上的珠串荡过她额前的发丝,镂花錾凤的金冠,整整一百颗明珠坠饰,压在头上异常沉重。
  我也曾戴过那样一顶凤冠,比她的更为繁复华丽,那象征了权位和尊荣的东皋后冠,曾经被我毫不吝惜地扔在脚下。
  “你这贼子!本小姐即便是嫁猪嫁狗,也绝不与你成亲!”纤指探到我的面前,她一脸羞怒,眼中却闪过一抹促狭,“似你这般轻薄无行,本小姐怎能轻易相许终身!?你记住,今日是本小姐不耻嫁于你,绝非你这贼子拒婚在先!”
  凤冠落地,裂锦声响彻轩堂,她将嫁衣一撕两半,扬手朝天抛去。
  眼前一片绛红,勾动了我埋藏在心底的回忆,羽纱缓缓坠地,飞散的青丝却不再是刺目的白发。
  她在众人面前裂锦撕衣,绯红的嫁裳如两片殒落的蝶翼。看着她决绝而去的背影,恍惚中仿佛有谁坐在金殿深处,望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黯然长叹。
  原本喧闹的厅堂一刹那静若无人,众人呆怔片刻,偃旗息鼓地将彩礼嫁妆和那顶花轿齐齐抬走。
  我颓然坐倒在椅中,仰头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惆怅,却挡不住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
  “丫头,这就是本公子要的小鸡吃米?”
  是谁?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中的荷包,嘴里说着糟蹋丝线,眼里却掩不去笑意?
  “小野猫,到窗下来,你怕我接不住你吗?”
  是谁?骑着白马伫立窗下向我伸开双臂,那时的银河映着盛开的水中莲,迷醉了我的眼。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是谁?为我梳好出嫁的长发,最后一次拥我入怀?
  是谁的爱恋,如那扑火的飞蛾,在烈焰中化作灰飞烟灭?
  “可惜了那些真金白银,珠翠簪环,想不到有人竟连爱钱的心性也改了?”耳边响起无尘戏谑的笑语,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我的额头,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下。
  我抬眼看他,嗤笑出声:“人刚散你就跑出来了?刚才怎么不见人影?究竟是谁更爱钱啊?”
  “啧啧啧!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原来还是老样子。”睇他一眼,他佯装思索,眼中却满含笑意,“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先答你哪个好呢?”
  “捡要紧的答,方才为什么见死不救?”将他手里的茶盏抢过来,揭开盖子狠狠灌了一气,他且笑不语地望着我,接过我喝干净的茶盏放到案上。
  “梁府七小姐近日在凤阳城中出尽风头,传闻说她为了争看华府大公子落水,又为华府小公子所救,但也因此被你这无良之人轻薄了身子,更有甚者加油添醋了一番,如今闹得仿若人人都是亲眼所见。梁少卿大人门风甚严,他的女儿闹出这等荒唐事,叫他今后有何颜面在凤阳城出入?除了你,只怕再也无人敢娶这位七小姐了,故此她今日大闹华府,为了教帝都里人人都知道,不是你这淫贼不要她,而是她看不上你,坚决不允嫁,你可懂了?”
  无尘左一句无良之人,右一句淫贼,虽然明知他说的是戏言,但我听在耳中还是分外别扭。怒目瞪过去,他好整以暇作没事人般晃着手中折扇。
  “还不都是因为你!现在整个凤阳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轻薄无行,我这虚担的恶名真是逆风臭千里了!”
  “哧!恶名算不上,花名倒是真的。”他手中的玉扇骨唰一声收拢,挑起我的脸,“知道现如今外面的人都叫你什么吗?”
  我老实摇头,他微眯的眼眸像极了赖皮猫儿,涎着脸笑得格外狡诈:“华府二公子出了名的花花太岁,你竟不识?”
  “无尘你个该死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不等我起身,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将我一人丢在轩堂里气得跳脚大叫。
  适逢月夕节,用过晚膳,无尘吩咐我换了女装,和他去逛灯会。
  许久不曾穿过女装,看着手中繁丽的红罗裙白羽纱,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将束起的白发放下,斜挑一缕发丝编成辫子,挽到鬓旁。
  随手抓起妆奁里的白玉簪,簪骨通润洁白,握在手心里一阵冰凉。将玉簪别进发里,突然想起那人,不也有过这么一根白玉簪吗?
  手举在鬓旁,久久忘了放下,菱花镜中的容颜如昔,只是唇边平添无尽苦涩。
  用力甩头,将多余的心绪甩出脑海,我凝神往唇上涂抹胭脂,将莹白的铅粉细细地匀在脖颈上,借着微薄的光线,偏头转颈间裸露在外的肌肤透出温润光芒。
  今日是月夕佳节,正是凤阳城中最热闹的时节。傍晚听无尘说起,午夜时分在皇宫前的广场上铸台演出祭神舞,由巫神主祭穿一身洁白羽衣,装扮成月神的样貌祈祷国泰民安。
  除了祭神舞,月夕节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趣事便是月下采偶,少年男女以面具遮去容貌,遇到有缘人后方可同时摘下,这项相传了千年的风俗,也因此成就了不少月夜有情人。
  打扮妥当,将白羽纱挽在臂间走出厢房,远远地看到无尘一袭湖蓝长衫立在藤萝架下,招呼了一声,他转身看向我,良久不发一言。
  藤萝沙沙而动,他的衣带被风吹拂,飘逸在身侧。借着月光觑眼看他,他的脸上戴着银面具,眼尾的花枝似在微微颤动。
  “如何?好看吗?”我嘿嘿一笑,三两步跑到他的身前。
  他低头为我收拢鬓边散乱的发丝,柔声道:“这么久的工夫,还以为你能打扮成什么样子,看惯了倒觉得男装更适合你。”
  “哼!你就是舍不得夸我一次,若是不好看,怎么刚才有人都呆住了?”
  忿忿不平顶他一句,我迈步欲走,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到面前细细地打量,直看得我满脸通红,浑身上下别扭。见我四下游移目光躲避他的注视,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幅精巧的雪色面具,扣在我的脸上。
  我摘下面具端详,雪白的面具在左右眼尾处各粘了细长的翠翎,戴在脸上,随着走动轻轻翩飞在鬓旁,面具的下缘扣合在鼻梁上,从靥畔各垂下两根银链子挂到耳后,坠脚的铃铛叮铃铃发出脆响,精致有趣。
  “这面具是特意为了月夕节,白天我出去让人打制的。难得你今夜打扮得如此美丽动人,干脆就不要戴了吧?”他看我对那面具爱不释手,站在一旁打趣道。
  “古人说犹抱琵琶半遮面,朦胧美才最能引人想要一窥究竟,难得我今日如此美丽动人,这面具还是戴上吧!”我喜滋滋地将面具重新戴好,挽住无尘的衣袖笑道。
  他屈指在我头顶敲了下,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


第六十六章 朝歌凤归鸾
  一梦千年今始醒,
  凤鼓朝凰舞玲珑。
  凤阳城中到处挂满花灯,几乎将黑夜耀如白昼。
  无尘拉着我一起游灯海,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人人手里皆提着一盏花灯,脸上戴着各色各样的面具。放眼望去,绫罗缥缈,香烟缭绕,仿佛置身虚幻梦境。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天籁梵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随着拥挤的人群凑去看热闹,片刻后再回首,却找不到无尘的身影。
  如潮水般涌至的人群中没有那方湖蓝,我梭巡着眼前晃过的每一张面具,红的,绿的,青的,紫的,只是独独没有那张熟悉的银白和眼尾的花枝。心里一急,脚下步伐紊乱起来,我用力拨开身边的路人,招惹来不少白眼喝骂。
  轻缈的歌声迷醉了夜色,我站到宽阔的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一盏盏的花灯,渐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烟霞香霭连绵成朦胧的帘幕,细风中飘来九里香,吹洒了漫天的飞花。
  一袭白衣踩踏着夜色无声划过眼角,仿佛是月落人间,蓦然回首,驿桥花灯下伫立的翩跹白影,丝绦如雪翻飞。
  时间在一瞬间停住了流动,雪色面具上粘着的翠翎极轻极缓地飘飞,割断了视野。
  那人的脸上也戴着一幅雪色面具,朴素无华的面具下勾起影影绰绰的笑容,青丝披散在肩头,与身上的白衣形成强烈的对比。
  目光穿透熙熙人群,落在那半张雪色面具上,脑中似已空茫一片,阑珊灯火幻化作流光幻象,惟有那抹身影孤世孓然而立。
  心突突地狂跳不休,双手捏紧成拳,又下意识地放开,反反复复,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那团光影走去。
  “凌雪生,你穿白衣真好看,难怪天下人赞誉你是冠雪书生,你比冬天的落雪还要美得多!”
  九重红莲盛开在冰清水面上,白衣少年临水回眸,浅浅一笑,潋滟风流。
  “兰溪幽谷不窥日光,你在这里种什么?这世间若是真能结出紫叶藤萝,我便算是输给你啦!”
  “好!输了罚你给我做媳妇,生生世世不许反悔。”
  参天巨木下,少年悉心将藤萝种好,沾染了满手的泥污,几只雀鸟被人声惊扰,腾空而去。
  “香雪海的梨花都已经开了,我酿的酒可好喝?凌雪生,你别只顾着喝酒不说话,你倒是评评是你的梨花好,还是我的酒更好呢?”
  漫天梨海中,少年白衣胜雪,手举玉壶仰头痛饮,一柄青峰剑舞若游龙。翻腕横拖,于剑尖上轻沾一朵飘落的梨花。
  “凌雪生,人人都说你诗酒剑并称三绝,但不知丹青又如何?为我画张画像吧,要画得很美很美才好,定要让这天下所有盼着嫁给你的女子们死心,再也不敢动妄念。啊!你到底画是不画,你干嘛笑我?”
  “将你画得丑点,定要让天下所有盼着娶你的男子们死心,再也不动妄念。再把我的丑媳妇藏起来,这辈子只给我一个人看。”
  少年伏案挥墨,鬓边青丝垂落画卷,宫装少女巧笑嫣然渐显于笔下。他忽地抬头一笑,眸底藏尽三江秋水。
  “这天下即是苍生的天下,江山亦如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银芒刺入少年的心口,他震惊的眸光满含无法置信,丝丝隐痛,丝丝执念,生死一线。
  白衣渐染殷红,飞散的血雾洒落长空,少年身躯颓然倒下,金冠落地,叮铃铃滚到脚边。
  “不——!!!!”
  仰天一声尖啸,刹那间痛不欲生,额心炽热难忍,分不清是血是泪,流过眼底。雪峰千里冰寒,飞鸟绝迹,日华下白光划破万里长空,青峰剑被抛下山崖。
  指尖颤抖,拂上他的容颜,一点点,一下下,临摹深刻进心底。
  眼中泪,混着血,一滴滴,落入雪中,如盛开的红莲。
  “姑娘,你是在等人吗?为什么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你要等的人没有来吗?”
  有人说,忘途川的彼岸上生长着名叫曼珠沙华的红花,花开叶落,花叶永世不得相见。
  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凌雪生,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还不来见我?你看我的头发都等白了,就和这忘途川的雪一样白,和你爱穿的衣服一样白。”
  千山暮雪,浮云冉冉,青丝染了霜华。
  跪倒在佛前求夙愿,化身为青莲露水,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忘途川的顶峰上新建了一座望舒山庄,山庄的千年寒潭下封印着冰棺,你安心地睡吧,总有一天我会去寒潭里找你。”
  有人说,在天地之极的地方,有个女子化身为树,镇守着四方平安。她的名字,叫作迦兰。
  菩提本非树,结一道善缘,满树的紫藤繁盛烂漫,冰晶紫叶随风摇摆。
  “原来在这雪山极顶上也能开出雪莲,为什么世间的一切不可能都成为了可能,你却还是不愿见我?哪怕只是入一夜的梦中?”
  有人说,在忘途川的顶峰,有个过客化身为雪莲,百世轮回,百世花期老。花的名字,叫作凝晶雪。
  生生世世,沧海桑田,飞鸟不见,游鱼沉水,日华高照,昙华夜明。
  抬头看漫天星斗,动如参商。
  奈何桥上,那一碗叫作忘情的苦汤,辗转难咽。
  如有来生,可能再见?
  如有来生,可愿再见?
  一滴泪滑落碗底,跌碎了碗中的倒影。
  如有来生,就将一切忘了吧。
  忘了也好,忘了,才是解脱。
  起风了,吹皱了奈何桥下的忘川水,吹乱了鬓发,遮去眉心的朱砂痣。
  如有来生,你可愿记得我?
  “凌雪生,你的名字真难听,雪生,雪生,听起来这么古怪。”
  “凌雪生,你怎么生气了呢?好小气的人。”
  “凌雪生,凌雪生,凌雪生……”
  如有来生,将欠你的全部偿还,你,可还会怪我?
  烟花腾空拖出冗长的光尾,“砰”一声在夜空中裂开,万缕光束瞬间绽放,耀亮了夜幕下巍峨矗立的阙楼一角。
  驿桥下淡金波,池水溶溶,流光荡漾,我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波光淋漓中细碎的容颜与幻象重叠。
  雪峰上浑身浴血的女子冷滟决绝,自眉心的朱砂痣中淌下血痕,划过整张面颊。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青峰宝剑,剑锋染满白衣少年心口的热血,白光一闪,青峰剑被抛入了万里长空。
  关山风雪几度寒暑,她站在冰山绝顶痴然而立,脚旁不远处的雪地里,一朵冰晶雪莲缓缓盛开。山风吹落了她的帽兜,白发如雪飞翔。她将雪莲捧进掌心,口中轻轻呢喃着不为人知的话语。
  幽谷兰溪水岸,她徒手挖掘着参天巨木下的紫藤根络,泪落无痕,她的指尖早已是血肉模糊。菩提有心,似是感受到她无尽的悲怆,冰晶紫叶翩然飘落在她的满肩白发上。
  曾经的月下对酌,曾经的两情相悦,已化为腐朽的记忆,沉入忘川河底。
  心头流淌过淡淡的惆怅,眼前的幻象消散于无形,伸手出去想要抓住这一片空明,却惟有风穿指间,无迹可寻。
  这是属于我的记忆,还是那个屹立在冰天雪地中一夜白了长发的女子?
  为什么我的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无法言喻的悲伤?
  这份绝望的爱恋,纠结缠绵了千年时光,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心中明明想哭,眼中却没有泪落下,许是因为心已干涸,再也没有多余的眼泪。
  驿桥的红莲花灯下,雪色长影翩然伫立,我伸出手欲拉他的衣袖,手指穿过一片虚无。
  “凌雪生,你别走……”话出口,才发觉竟是哽咽难续。
  “喂!到处找你不见,怎么站在这里发呆?”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未及转身,手臂已被人拉住。
  无尘一手举着花灯,藏在面具后的碧眸闪现怒意。红莲花灯高挑,在他的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无……尘?”
  眼中映入熟悉的银色面具和湖蓝纱衫,我忘情地扑进他的怀里,他被我撞得踉跄倒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你怎么吓成这副样子?刚才有人欺负你了?”他伸手揽在我的背上轻轻顺拂,柔声问道。
  我窝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强掩下心中的躁动不安,再抬头时,嘴边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我找不到你了,所以心里很怕,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呢?”
  “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这个!”他举起手中的花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芙蓉花灯精巧别致,灯穗子上的红线方胜打得端正。
  我接过花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无尘笑眼望着我,说道:“月夕节故老相传的习俗,女子站在桥上手持花灯,引来心上人的瞩目,再彼此交换面具算作定情的信物。你不拿花灯,可怎么找如意郎君呢?”
  他故意拿话怄我,我横他一眼,笑道:“我若是嫁出去了,只怕有人要不开心了。”
  他装作认真思索,摇头叹息道:“诶,只怕是你总也嫁不出去,赖住我不放,还要消耗不少好米好面养活你。”
  被他那样子逗得不行,我边笑边朝前走去:“这位兄台,你可愿意让小女子赖住不放?”
  他赶上几步,和我并肩而行,朗声笑道:“若能被你赖一辈子,我甘之如饴。”
  一路上听人说放完烟火,该是表演祭神舞的时辰,我不想错过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催促着无尘加快脚步。
  禁宫前偌大的广场上张灯结彩,左右两座高耸的阙楼上悬挂着千余盏琉璃宫灯,映着宫墙下的御河水天一色。芙蓉曲塘,浮光掠影,人在景中流连,仿佛坠入了琉璃世界,到处耀眼夺目。
  广场正中位置搭了座高台,台上放着一面数人合抱不过的红绫皮鼓。我站在台下,仰头朝禁宫前屹立的朝天阙上望去。
  记得当年曾听人说起,醒月蓥帝登基即位夜登阙楼,姿容如凌仙谪凡,睥睨傲世,刹那间倾尽天下,万民无声齐齐跪伏于阙楼前的广场上向新帝叩拜,被传为一时佳话。
  遥想那一夜公子兰在阙楼之巅的风仪,我不胜唏嘘,目光不自禁地流连在宫阁轩窗之间,找寻着记忆中的身影。
  正自目不暇接,肩头猛地被人撞了下,身子一歪没有站稳,慌乱中我伸手向身侧抓去,斜刺里一条手臂伸过来揽在我的肩上,将我牢牢搂住。
  手中的花灯掉在地上,被拥挤的人群踩得稀烂,我懊恼转头,正对上无尘所有所思的目光。
  “你在找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他将我揽到一旁,和人群隔开距离,我“恩”了声,没有答话,他突然扳过我的肩膀,逼得我不得不面对他。
  他的目光灼灼,落在我的脸上,努力梭巡着每一丝细节,我局促不安地垂下眼帘,闪躲着他的视线。须臾之后,他幽然一声长叹,郁郁开口:“你在想他,对不对?”
  我被他问得心中一凛,怔忪间不知该答什么。
  “才刚在驿桥上见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几乎失足掉下桥去,这会子又对着阙楼发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他问得突兀,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真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时常感觉不到?为什么我总是害怕?怕哪天你突然就此消失了,再也……”他的手缓缓伸到我的脸畔,迟疑了片刻,又握成拳放下去。
  我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唇边绽出一丝苦笑,突然发觉这满街的歌舞欢笑,距离我如此遥远,再再都与我无关。地上的花灯被人踩来踩去,灯穗子上的红方胜早已污黑一片,我走过去捡起来,紧紧握进手心。
  回头茫然地盯着他,仿佛隔了两重世界那么远,他站在斑斓光影之中,脚畔的蓝衫被夜风轻轻挽动。
  “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消失不见了,你怎么办?”余下的半句,忍住没有问出口。
  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无尘将我拽到面前,用力掰开我的手指,将烂掉的花灯扔出老远。
  “那只灯已经坏了,你若是喜欢的话,我再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许是因为风的缘故,他的声音透出些微颤抖,被吹散成零落的碎片。
  我看着花灯被抛出的方向,淡淡回道:“好。”
  “你心里想着谁,装着谁,今后我都不问了。你若是累了,想找个人靠一靠,记得我就在你的身边。”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握住我的手,紧扣成双。
  心里蓦然一惊,未及深思,已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你说找不到我,心里很怕,今后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哪怕你看到我就厌烦,恨不得杀了我,我也绝不离你的左右。”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似羽轻拂过我心底柔软的角落。
  心里的暖意窜入眼中,连鼻子也觉得酸酸的:“好!”
  他的眸中映着我的身影,丝丝流光沉淀凝结,漫天烟花划过眼尾,将我唇边泛起的笑意,淹没在刺目的极致绚烂中。
  高台的四角分别架着四色铃鼓,不知何时,鼓前已站好身穿彩衣的舞者,八手齐扬,鼓声劲厉,整齐划一,倒似是出自一人之手。
  鼓交三响,沸腾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平地扬起一阵朔风,千余盏琉璃宫灯同时上下翻飞。
  瑶光暗换,舞者的彩袖丝绦层叠变换,在红绫皮鼓旁穿梭摇曳,化身为四只斑衣彩蝶。
  “这鼓舞的名字叫作凤鼓朝凰,意喻迎凤归鸾,只在极喜庆的日子才会演出。想不到今日月夕节祭神,居然演了这套舞。”
  这凤归鸾的喜庆之舞似有灵性,能将观者的心魂吸入其中,美得令人眩目夺神。我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整颗心随着鼓点起起伏伏,颠簸于风头浪尖,无尘的话音虽轻,却如霹雳贯入我的耳中,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相传凤鼓朝凰舞为千年前名满天下的冠雪书生所创,为了纪念他与心爱的女子相逢于月夜桥边,那日恰好也是月夕佳节,冠雪书生白衣雪面伫立桥头,一眼就看到了花灯街市上那个与他戴了同款雪色面具的女子。”极熟悉的轻佻声调钻入耳中,少年灵动的面容闯入视线,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姐姐,你要不要听完呢?”
  “苏、苏、苏沫!?”我大叫一声,赶忙抬手捂嘴。
  “千余年来,月夕节祭神舞的主祭会穿白衣戴雪色面具,模仿当年冠雪书生的装扮拜神献舞,月夕节男女互换面具的习俗,也是自那时流传下来的。”
  苏沫笑嘻嘻地一指台上,说道:“姐姐,你倒猜猜看,今夜这凤鼓朝凰舞的主祭是谁?”


第六十七章 花落水流深
  梦魂不识天涯路,
  愿化杨花片片飞。
  灯影纷乱,夜光变幻不定,天河上的群星璀璨莹华,倒映着人间的灯火。
  一道白绫瞬息破空而至,划开沉寂的夜幕,翩跹身影踏绫驭风,自月宫中走下人间。
  身穿洁白羽衣的主祭赤足落在皮鼓上,脚踝上一串银铃发出脆响,他的脸上佩戴着半张雪色面具,眼尾处两根红翎轻轻颤动,扫过如雪霜白的鬓角。
  我的目光自那道身影出现的瞬间再难移开,心底涌起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咚,咚咚,咚咚咚……
  分不清是鼓声,还是心跳的声音,蔓延在耳边。他踏着月色翩然起舞,纤细的腰肢旋转间,如雪的衣摆扑散在鼓面上,仿佛盛开的凝晶雪莲。
  是他吗?
  是那个迦兰等了千年,用尽一生去爱,去记忆的男人吗?
  亦或是他?
  在柔兰阁九曲玉阑畔自斟自饮,香雪海前痴望守候的醒月公子?
  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在心底悲叹,眼中所见惟有那白如雪冷如霜的身影。他扬起的手臂上缠绕着冰晶紫藤,随着每一下舞动,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道流闪的紫芒。
  舞缭乱,影缭乱,皮鼓在他的足下鸣响,伴随着急促的银铃声。倏地一个回落旋身,他束发的银冠摔飞出去,在夜空中抛出一道银线。
  没有预料中美若流华的青丝飞散,铺天盖地的白发在他的脑后扬起绝美的弧度,缓缓落于肩头靥畔。
  心跳骤然而停,周围再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切光影都黯淡下去,惟有红绫鼓面上如雪翩飞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中。
  他怎会……白了一头长发?
  怎么……可以!?
  锐痛在心底滋生泛滥,仿佛张狂的野兽嗜咬着旧日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曾经与他临波月影下惊鸿初见,曾经与他烟雨亭心顾盼娉娉,曾经与他花树下嬉笑怒骂,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再相见的那一天,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我已是满目疮痍一身疲惫。
  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的他竟也是一头白发,不复见当年的潋滟风流。
  “自你离开醒月后,那人日日在香雪海中流连,有时坐在树下狂饮至烂醉,一坐就是几日不起,人人都道他着了魔,患了失心疯。在外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都是一幅冷心冷血无牵无挂的样子,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人而已,是人就敌不过自己的心,再怎么装着不在意,逼自己去恨,去忘情,可总也逃不过心里真正的执念。”
  “有人曾对他说,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而他苦等了千年,也无非是求个真心人。人心冷暖就如饮水,惟有自知,善或恶,也绝非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有些人面热心却冷,有些人表面冷若寒冰,内心其实如火炽热,只是再烈的火,烧了千年终也有熄灭的一天。”
  “他说,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能负了那人,那人当年宁可负了他,却不肯负天下。这天下既然是她要的天下,他便拱手相送,也只为了博她一笑。凝晶雪几度轮回,他的魂魄化为雪莲守在那人的脚下,看着她站在山巅上痴等,看着她亲手建起望舒山庄,将冰棺沉入千年寒潭。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草木无知,不能言,不能语,惟有陪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看着她,等了她几千年。”
  “他说,再世为人,他把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她,历尽千帆,他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早已忘了一切,甚至还怕他,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究竟是谁比谁更无情些呢?谁亏欠谁更多些?真真是算不清了。”
  “他回到凤阳城后屡次涉险,那时正是皇权易位的关键时刻,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他却还是耐不下性子,跑去东皋见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他远远地站在桥头上望着她,盼到了,见到了,站得那么远不敢过去,怕给她惹上祸端。手里的伞骨早已捏得粉碎,雨淋在身上,打得透湿,却也没在意,回来后终究是大病了一场,生了病的人,嘴里模模糊糊地总是叫着她的名字。”
  “说是恨她,要她尝尽当年自己受过的苦楚,可无爱哪里来的恨?闹了这些年的别扭 ,乍闻她要嫁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心酸,外面上还要装出一幅风轻云淡来给世人瞧。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都报复在自己的身上,人说天作孽尚可恕,这自作孽,怎么活?”
  “东皋新帝登基娶妃的那一夜,他枯坐在龙椅上一夜白了头,第二日朝野上下无不惊动,他也只是下旨封了众人的嘴,再不许提起这事,只说是经年累月操劳过度所致。谁不知他当年登基,以天人之姿倾尽天下,只是如今风仪不再,叫人无端叹惋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瞧在眼里,替他疼在心里,他却也只是说,等她回来了,要求她一句真心原谅。姐姐,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后面的故事,该怎么讲下去呢?”
  苏沫认真地看着我,我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仿佛断线的珠潸然落下,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是恨也罢,是爱也罢,传说或真实,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千年是等待,千年是情殇。
  原来,他一直在距我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守候。
  无尘从袖底伸出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回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轻柔的只言片语,仿佛雨露甘霖灌入干涸的心田,我茫然看着他点头,再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兀自跳着迎凤归鸾的纤白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凤鼓朝凰舞截然而止,公子兰一身清寂端立鼓上,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雪色面具。
  隔了几重人海,那淡淡投来的一瞥,却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视线交会的一刻,心头刹时间涌起无尽的惆怅空茫。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冷若天上的银辉皎月,我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紧紧攥住了无尘的手腕。
  “姐姐,过去啊!”苏沫催促道,在我的肩头推了把。
  我抓着无尘的手不肯放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他要等的人是迦兰,不是我,我不是迦兰,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好糊涂的姐姐!你若不是迦兰,为何会一夕白发?千年前欠下的债,今生理当由你偿还。你若不是她,为何能够摘下凝晶雪?忘途川的铁索只渡有缘人,你若不是迦兰,早已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你若不是她,为什么看到他白了头发,会伤心难过成这样?你若是心里半分感觉都没有,现在又在怕什么?”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头,我确是怕了,我怕自己无力承受这份缠绵了千年的情缘,我怕自己泥足深陷,终有一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敢迈出脚步,怕一旦迈入一步之前的那个世界中,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迦兰,醒月国乃是你一手开创,你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你要叫黎民百姓一个个对你叩首膜拜,才肯出来相见吗?”
  公子兰的声音在高台上幽幽响起,立时引来围观民众的鼓噪耸动,有甚者已经跪地朝天礼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当此情景,他是逼我不得不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现身,从此醒月神女的名号,就算是死死地扣在我的头上了。
  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悖逆感,我松开无尘的手,冷冷扫量苏沫一眼,开口问道:“阿苏,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旧事,是他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苏沫抬手搔了搔鼻梁,展眼望向夜空,嘿嘿一笑:“姐姐,你别怨他,很多事他也是无心中说了,并非故意要让谁知道。我不忍看他一直被误作坏人,因此才自作主张告诉你这些实情,要怪,你就怪我多事好了。”
  “若果如此,可真要多谢你费心了。”淡淡地回他一笑,我踏前一步,走入眼前的万束浮光掠影中。
  月光混沌在琉璃宫灯的烛火下,倾洒在公子兰的脸上,他鬓边的白发被夜风吹拂,丝丝缕缕飘扬在夜色中。
  一步步地向着他走去,脚步似有千斤重,身上的红绫长裙被流光耀亮,刺伤了我的视线。
  犹记得初相见的那天,他就像是夏夜里一则轻灵的美梦,一瞬间闯入我的世界,那一刻心底的悸动,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犹记得烟雨亭中再相逢,我一身狼狈相形于他的美好,让我尴尬得只想远远躲开,也不愿让他看到那时的自己。
  犹记得香雪海梨花春雨下,他分明喝着银壶中的梨花白,却哄骗我挖遍了树坑,闹得满身尘土,还是找不到他要的美酒。
  犹记得七宝玲珑塔的水晶画冢前,他看着画上的迦兰遗像,口口声声说凌雪生恨了她千年,发誓要找到她还那一剑之仇。
  说什么刻骨铭心的恨?不过是为了掩饰那纠缠心底千年的情意!
  说什么绝情忘爱的冰人?他却是比谁都藏得更深,藏得更让人心痛!
  数流年多少春暮,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这一场醉,却是醉过了千年。
  犹记得凤凰木竹林深处,他看着天香阁付之一炬,却始终不为所动,那时的他可以冷眼看尽旁人的生死。
  他怎么可以伪装得如此完美?让我真心以为,他本就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从不在乎自己之外的人或事……
  只是我没有看到,他藏在层层面具之后的悲恸,那是他不为人知的软弱,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
  谁能天生无心?
  谁又能忘情绝爱?
  是我错了,我错以为我早已看透了他,到头来才发现,错的最离谱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昂然抬头向他看去,他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闭紧双眼,将夺眶欲出的泪水遮去。
  不敢去想,是怎样的一番痛彻心扉,才能让他一夜白了发?
  这一世,究竟是谁来偿还谁欠下的情债?
  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他笑着将我拉上高台,他的手不再如从前冰冷,透出丝丝暖意,丝丝执着。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一声叹息,是凌雪生的呼唤,也是公子兰的执念,重叠融合在一起,只在梦中出现的温柔眸光,熟悉而遥远,此刻近在眼前。
  唇角勾起浅笑,我摘下脸上的半张雪色面具,一字一顿和缓说道:“我的名字,不是迦兰。”
  他微微一怔,眉峰不着痕迹地蹙拢在一起,随即轻声笑了出来:“是啊,你已忘了一切,又怎会是她?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不怕我吗?”
  熟悉的称呼,让我蓦然想起初入柔兰阁的那夜,他安然凭栏而坐,回眸顾盼间,飘逸神姿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云曦。
  我眨眨眼,学着那时的口气问道:“为什么怕你?莫非你会吃人不成?”
  他举起红翎面具,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拿起我手中那半张翠翎面具,将他的那只换去我的。
  “我不会吃人,你猜猜我是谁?”
  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对话,犹响耳边,只是如今说话的人心境已变,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你是神仙?”
  “错了,再猜。”
  “不是神仙,难道是妖怪?”
  话出口,隐隐想起曾几何时,在菩提树下和无尘枕席夜谈,说起彼此的意中人,那时他曾嘲笑过我喜欢妖精。脸上一阵刺热,目光下意识地向台下梭巡,在人头攒动中找寻着他的身影。
  视线越过万千人海,终于在灯火阑珊尽头处,看到了那一袭湖蓝翩然而立,心中顿感安然,紧绷的心弦仿佛一下子松了劲。
  他对我说,从今以后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不论我如何选择,他都会陪在我的身边。
  记得我也曾对他说过,我的良人,他不须权倾天下,也不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果今生有幸让我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与我遥遥相望。
  原来,我一直等待的人,早已陪伴在我的身边。
  原来,是他……
  “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我的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灵修。”公子兰的一声灵修,唤回我的心神,我回头看向他,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愿意称呼我灵修。”
  “灵修是妻对夫的尊称,我不敢如此称呼陛下。”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我恭敬回道。
  他走近一步,牵起我的双手握进掌心,笑道:“自你回到凤阳城那日起,我已下旨命你爹爹从绿川冈地返回帝都,待他归来之时,我便拟旨诏告天下,醒月蓥帝将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他的话音甫落,我难以抑制地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刚刚,说了什么?
  美人爹爹要来凤阳城?
  醒月蓥帝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暗夜流光,公子兰的眉宇朦胧在一片靡丽夜色下,望着我款款笑语:“到那时,你不仅是醒月国的帝后,也将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第六十八章 西风燕归来
  西风燕语人不归,
  笑指蓬莱一望间。
  天井的凉棚下垂着成熟的丝瓜,随着夜风摇摆不定,我和无尘坐在藤蕈凉床上,一边吃着用井水湃得沁凉的瓜果,一边看着苏沫上窜下跳仿佛掉进热锅的蚂蚁。
  “阿苏,这么热的天,你折腾得我眼晕,快坐下吃水果败败火气。”我笑盈盈地从玛瑙盆里涝出一大串晶莹剔透的湛紫葡萄,递到他的面前。
  苏沫老实不客气接在手里,丢一颗进嘴里,边嚼边嘟囔:“姐姐,这都多少日子了?我求也求过了,拜也拜过了,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那日我就告诉你啦,是你信不过我的话,还总是缠我。说几次也是那样,并非我有意隐瞒。”叹口气,张嘴含住无尘用银匙挖下的西瓜瓤。
  天气暑热,风吹在身上半分不觉爽快,我懒懒地歪在无尘怀里,他将冰碗往旁边一放,伸手到我的嘴边。
  “西瓜籽呢?”
  我抬眼向他看去,嘿嘿干笑了几声:“你要西瓜籽干嘛?难不成是预备着种西瓜?”
  他挑眉,低头睨着我,手又抬了抬。我一缩脖子,只得坦言道:“那个……我怕麻烦,咽了。”
  苏沫长吁一口气,指着我说道:“姐姐啊,你也算是我见过最懒的人了,吃个西瓜都懒得吐籽。”
  我立刻斜他一眼:“喂!你吃了我家的水果,还不留下钱走人?要赖到什么时候?”
  “诶呀呀!好无情的姐姐,吃这点子水果就开口要钱?怎么不想想当初是谁三番五次救你于危难,还……”他下面的话被我冷眼瞪了回去,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啃葡萄。
  “阿苏,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日公子兰到底和我说了什么吗?我也明白告诉你,他不过是说我爹爹不日即将入城,如此而已。”
  苏沫狐疑看我几眼,一撇嘴角:“就这么简单?”
  “正是如此。”我微笑着缓缓点头,吐出含在口中的西瓜籽。
  “诶!我不信,姐姐你一定有事瞒我!他……他怎么可能只为了告诉你这么句不相干的话,刻意在月夕节以凤鼓朝凰舞迎你?你就干脆点告诉我吧!”
  “阿苏啊,岂不闻古人曾经云,非礼勿听?”我仰天打个哈欠,夹手拿过无尘手中的折扇,扑啦啦用力扇开,“明日凤阳城门户大开,蓥帝亲迎二十二年前销声匿迹的云翊将军归朝,这个时辰你不去宫里添乱,却跑来我这里偷嘴吃,是何道理?”
  苏沫仰天翻个白眼,握着那串葡萄挤到凉床上,和我并肩而坐:“我是济世救人的神医诶!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从,姐姐你怎么从来没拿我当回事呢?”
  “玄黄老毒物什么时候成了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况且你在我的眼里啊……”我抬手指了下眼睛,挤眉弄眼笑道,“不过是个跑腿的江湖郎中。”
  “噗滋”一声,苏沫手里的葡萄被捏得稀烂,绛紫色的葡萄汁顺着他的手腕滴到凉床上,染花了我的裙角。
  “阿苏,等下走的时候记得将荷包留下,”我低头看着裙裾上渐染开的紫汁,慢条斯理说道,“赔我的新裙子,啊……还有床。”
  苏沫倏地站起身,将烂葡萄扔进花圃中,忿忿说道:“一肚子坏水的小丫头,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话音甫落,他人已经消失不见,我抿唇一笑,靠进凉床的绣墩上,悠哉扇风纳凉:“呼!终于走了,这老鬼罗里八嗦的,难怪人家说上了年纪的人就爱碎嘴。”
  无尘忍着笑,又挖了一匙西瓜递到我的嘴边:“他也算脾气好了,照样一顿数落被你气跑了,可见我这几年也不是白白修炼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皱眉含住西瓜,嚼了几下,囫囵将西瓜籽一起吞下去,“这几年一向是你在忍我咯?”
  他挑眉而笑,碧眸宛若月钩:“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年跟着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我拿腔作势要给他赔罪,他伸手捏在我的脸畔,狠狠拧住,狞笑道:“你能糊弄过玄黄可糊弄不了我,给我老实说!那日蓥帝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我疼得咝咝倒抽气,看着他狰狞的面目,忍不住咧着嘴哀号:“这可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嗷——!”
  他见我吃痛,终于松开手改捏为拍,边拍边笑:“你就乖乖地从了我吧,挣扎没好果子吃。”
  “既然你一定要听,那我可就直说了?蓥帝说……他说他等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终于等到我现在又等我的美人爹爹回到凤阳城后就下旨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从此风花雪月伉俪情深就这么回事。”小心觑着他的脸色,我一口气说完,差点没憋死。
  听我说完,他眉宇间神色蓦地凝重起来,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再抬头看我时,眼尾处的花蔓微微颤动。
  “那你,是如何回复的?”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你希望我如何回复?”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唇角突然扬起,露出一抹古怪之极的笑容:“又想骗我担心受怕?以你这般秉性姿色,除了我只怕也没人敢要你,你以为天下人都和我一样,喜欢给自己身上揽麻烦吗?”
  我“切”了声,一推他的肩头:“是啊,公子兰一心等待的人是迦兰神女,而醒月蓥帝英明神武,又怎会无故想要娶个草头皇后?与其想这些个没影子的事,我倒是更好奇明日那位惊动了帝君亲迎的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抬头望着夜空下飘来荡去的满棚丝瓜,我粲然一笑,轻声自语道:“不知这位云翊将军,又能给醒月带来什么呢?”
  翌日晨起,我和无尘早早在燕归楼顶层占好位置,从敞开的轩窗俯瞰凤阳城的街市,恰好可将云翊将军归城的行程尽收眼底。
  不到半刻工夫,陆陆续续地街市两侧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左右楼阁上也多是凑趣看热闹的人。
  坐在雅间的临街长窗下,我叫来一壶上好的香茶,吃着零碎茶点,眼睛盯着铜壶滴漏里的浮舟一点点向上升起。
  随着一声吆喝,店伙计端着锦盒跑上楼来,依次从盒中取出四色点心放在桌上,又将茶壶里俨俨倒满滚烫的热水。
  我拿起碟子里的云片雪花糕尝了口,无尘从袖中取出碎银赏给伙计,见他转身要走,我放下糕饼问道:“听说今日醒月国的大元帅重返都城,你可知道内中究竟如何?”
  那伙计得了赏银,满脸堆欢地凑到桌前,洋洋自得地说道:“小官人这可是问对人了,若说凤阳城里的新鲜事,咱推声不知道,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清楚了。就说这位消失了二十二载又突然现身的云翊将军吧,他本是……”
  “哦,莫非仁兄就是传说中的包打听?”我一声诘笑,打断了店伴的侃侃而谈。
  无尘隔桌扫我一眼,嗔道:“别胡闹,听他说下去。”
  “哦。”我一撇嘴角,老实抓起云片雪花糕塞进嘴里。
  店伴见我不再插话,口若悬河地开始讲道:“说起这位云翊大将军,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昔年他曾率万人队破了夜郎国的十万精兵,那时咱们醒月军心涣散,人人都说以十挡一,只怕性命是要送在夜郎国的无边荒漠里了。没想到云翊将军白马银枪往阵前一站,一人独挑了夜郎国的五员大将,杀得再无人敢出来叫阵,将那夜郎国君逼得在城门上亲挑了白旗,结果咱们的大将军拉开手里的狼牙弓,搭上枭羽箭,一箭就将那面降旗给射下城楼。嘿!那一身霸气,那一身威风,生生将两军齐给折服了!大将军一身白翎子戎装早就染成了暗红色,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处伤呢!”
  说到精彩处,他悠然神往地望着窗外,我用力咽下糕饼,开口问道:“据你说来,这位云翊将军实实在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怎么会突然销声匿迹了二十余载?”
  那店伙计从窗边调回视线,续道:“听老人们闲谈,事隔多年后,游商客贾从那片旧迹旁经过,但凡那天上的风刮得略大些,将黄沙掀开,就能看到满地的死人骨头。可以想见,当年那战场上是步步见死人,活人连下脚的地方也没了,想来真是惨啊……谁人没有父母需要奉养?没有妻儿需要倚靠?将个好好的血肉之躯,最后葬送在黄沙下,莫说是棺椁了,连黄土都未及掩面哩!暴尸荒野,尽喂了那些秃鹰豺狼……”
  看他不胜唏嘘的样子,我将手中茶杯放下,冷冷说道:“兵燹战祸,两军交锋,原也谈不上慈悲心肠。若是云翊将军对敌宽仁,即是为醒月江山埋下了无穷祸患,惟有赶尽杀绝方能永葆天下太平。”
  店伙计长长地叹口气,摇了摇头道:“唉……想来那位大将军和小官人的想法一致,破了夜郎国后,直趋入皇宫将国君提着头一剑斩杀了,又将一众皇亲国戚编入奴籍,押解回醒月。许是因他惹下的杀孽太重,得胜班师返朝,非但没有受到帝君的封赏,反问了个什么独断专权,又是什么擅杀君王致邻邦齿寒的罪过,五花大绑推到闹市上差点砍了脑袋,夜郎国的那些皇子皇孙们,都好好地给送回去了。”
  这一来反勾起我的好奇,刨根问底道:“云翊将军既然已经问了杀头的罪过,怎么又没死呢?如今倒好好地回来了?”
  “这天家的行事啊,断断不是我们这些百姓能够妄测的……”店伙计朝天虚指了下,乍舌不已道,“后来也不知是哪位使了神通,让帝君收回成命,将云翊将军拨给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事才算完了。再后来,一些也听不到关于这位将军的消息,这不是过了二十二年,大将军才又重回凤阳城吗?倒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不知今上对这位大将军是个什么……”
  “咣当”一声,无尘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跌得粉碎,惊得我和伙计同时转头去看,他弯腰欲捡,那伙计已抢先一步跪到地上,将碎瓷片敛在手里,嘴里一迭连声地说大官人请宽座不劳动手。
  待他出去,我笑吟吟地望向无尘,说道:“小二哥像是有些墨水在肚子里,说起故事头头是道,他倒更合适去茶楼里当个讲书先生呢。只是这位云翊将军身上竟有如许传奇,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无尘眸光微转,沉声说道:“你对这位将军倒有心。”
  “有心称不上,只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已……”话犹未完,最后几个字没入一片人声喧哗中。
  我和无尘同时探头向外望去,自凤阳城正门前缓缓行来一队仪仗,雪翎戎甲的轻骑尉坐在高头骏马上,手持彩幡招摇而过,静街鸣锣连响二十四下,街面上虽是人头攒动,却再不闻一丝声息。
  彩幡过后,十数对垂髫俊童手捧宝炉,焚花散麝,将整条官道撒满花絮,一辆六马黄金车俨俨驰过,湘帘轻飘,车辕上丝绦翻飞,滚滚流过车壁,金车中却无人端坐。
  帝王的銮驾之后紧跟着御林军列队随行,铮亮的戎甲折射着日光,森冷刺目,百人划一,尽显皇家威仪。待仪仗过后许久不见动静,人人翘首期盼的云翊大将军却迟迟未曾露面。
  过了半晌,官道上传来“哒哒哒”的蹄声脆响,一匹白驴仰头阔步行来,间或嘶鸣两声,驴背上坐着一名青衫客,头戴蓑笠,面目被遮挡在齐胸长的白纱下,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
  清风过处,卷起地上一片花瓣漫过长空,白驴啪哒啪哒驮着青衣人去远了,惟剩楼上楼下街头巷尾人人相对愕然。这传说中的云翊大将军没有迎到,反让整个凤阳城的百姓看了出骑驴看唱本的闹剧。
  我一口香茶尽皆喷在窗棂上,咳咳数声喘不过气来,想不到一别十余载,美人爹爹的古怪脾性丝毫未改,更累得全城百姓起了个大早,皇家御林军压阵,结果却生生地只迎来了白驴一匹,孤家寡人一个。
  缩头回来,重新斟上茶,我轻轻啜了口,只觉满齿余香,茶色也清湛,实在是极上乘的佳品。
  赞了声好茶,我望向无尘,眨眼笑道:“今日虽说是帝王亲迎,不过是摆个虚架子,大将军归朝必定还有宫宴,苏沫这阵子许是没空来聒噪,耳根子也能清净几日。”
  无尘笑了笑,问道:“时常见你和他一说一合,想不到你原来这么烦腻他?”
  “不是烦腻,只是嫌他有些多事。”我淡淡说道,沉思片刻,续道,“听闻新近在金谷巷起了一座豪宅,是御赐给这位云翊大将军的府邸,你回家后和华叔知会一声,今夜我不回去了。”
  “你要去将军府吗?”无尘深深看我一眼,一语中的。
  我点点头,拿起一块松子糖塞进他的嘴里,边笑边说:“是啊,多年不见,我回家看看总不过分吧,你就别臭着张脸了。”


第六十九章 断尽金篆香
  黛蛾长敛蹙珍珠,
  任是春风吹不展。
  在外游荡至晏晚,我一手提着百宝什锦攒盒,一手提了沉酣老酒,大摇大摆走到将军府门前,丹墀阶下蹲着两只黑曜石麒麟,墨睛瞠目,镇守威仪,倒也挺唬人。我抬头看了眼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忠公沐德”四个烫金大字,旁边落款写着龙图阁大学士。
  我边看边叹,将军府门前的左右执引见我堵在门口,既非官亦非贵,推手推脚地将我撵出老远,嘴里吆喝着若敢再靠前半步,定然乱棒叉出。
  没法从正门进去,我索性溜达到侧门,见几个府中家人正蹲在门槛子上闲聊,我凑到近前,就近找了个石墩子坐下,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内中一人边剔牙边说道:“咱们府上这位大将军,眼下算得上是如日中天,只看这几日流水样送礼的达官显贵就知道。今日宫宴已毕,里面正在筹备着家宴为大将军接风洗尘,等闲人也不许放进去。”
  另一个人接口道:“那是自然,往日咱也只跟着二流人物混口闲饭,如今跟了这位将军,平平常常的官见了咱也要绕道哩,那威风自不必说了,当得几年差,只怕连媳妇都有人上赶着巴巴地给送来呢!”
  一句话说得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几声,说话那人见我面生,又提了不少东西,舔着脸凑过来问道:“这位小哥,你倒瞧着面生,不像是咱们府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少不得扯谎道:“我是太仆寺卿周大人家遣来给大将军送礼的,我家大人吩咐说……”
  那人见我说是来送礼的,挥手打断,龇着牙说道:“你今儿个来错时候了,眼下里面正在热闹,一应执事都在前面伺候,哪个有功夫管你的闲事?不如我教你个乖,你把东西放下,孝敬给我们哥几个,改日定在将军面前为你家大人美言几句,如何?”
  我站起身,冷笑三声,说道:“我家周大人好歹也吃着正三品的俸禄,云翊将军论官衔,与我家大人相去甚远,怎可如此低眼看人?”
  余下几个家丁见我语带怒气,少不得好言劝解道:“这个小哥好烈的脾气,他不过空口白牙浑说的,你也值当生气?快拿了东西家去吧,莫要惹一肚子闲气,彼时太仆寺卿周大人面前,也不好交代。”
  我见吓唬得那家丁缩作一团,心下一阵偷笑,嘴里唱个喏,提着东西离了侧门,绕着将军府走了一圈。整座府邸处处轩馆楼阁,飞檐琳琅,花木接天,隔着外墙上的花窗往里眺望,满目姹紫嫣红,翠竹雪洞,惟有西苑后花园的围墙略微矮些,少不得我也要做回骑墙女侠,爬一爬自家的后院。
  将手里的攒盒和酒壶放在脚边,我举起手掌,左右各呵一口气,倒退出数步,瞅准了燕翅瓦最低矮的地方,迈开脚冲跑过去。
  身子刚动,头皮上一阵麻痛直通颅脑,疼得我“诶哟”一声哀嚎,已被人一手揪住了头发。脑袋上钢叉一般的大手扣住天灵盖,身后传来一丝略带嘲弄的笑语:“兀那白毛小贼,你胆子当真不小哇,竟敢偷到云翊将军府上了?”
  这一声喝问,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缩着脖子不敢答话,那人见我不说话,改抓为提,拽住我的后领调转过去,直直地面向他。
  我闭紧双眼不敢看去,仍能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细细梭巡了一圈。见我实在懦弱得不像话,那人嗤笑道:“我道是哪个有胆有色的好汉,原来竟是个白驳风的癫子,你这少年怎不学好,偏偏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我偷眼朝上觑看,马上坐着个红翎戎甲军士,紫棠色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恚色,我索性睁开眼,对他陪笑道:“大将军错了,我不是坏人,我是太仆寺卿周大人的家人,今日奉我家大人之命来拜会云翊将军。因府里家人说将军此刻繁忙,无暇会客,我又不好回去和我家大人交代,少不得学那宵小之辈爬一回将军府的墙……”
  “胡说!你既是太仆寺卿大人家门生,为何不携拜帖走正门,爬的哪门子墙?你欺我是三岁黄口小儿好骗吗?”那军士不容我分说,一把将我拽上马鞍,按在他的身前。
  我乍听他说到三岁小儿,脑子里掠过一道灵光,越看他越是眼熟,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见他策马要走,我急忙喊道:“诶!我的锦盒和酒壶还在墙根放着呢,那是要献给将军的礼物!”
  那军士跨在马上哈哈大笑道:“你道将军府里缺你那一盒子点心吗?我带你进将军府禀明原由,你若真是太仆寺卿周大人的家人,到时再遣人来取也不迟。”
  我扁扁嘴角,嘟囔道:“等到那时早被人捡走了,也不知是便宜了哪个……”
  想不到他耳目极灵,听到我的嘟囔,“嘿”一声,道:“云翊将军府邸,方圆几里内外,你看有谁敢轻易拿去一草一木?若非今日遇到你,我还不知天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小子呢!”
  我老脸顿感刺热,知他是在讽刺我,也不再辩驳。他策马一路小跑到府邸正门前,堪堪跃下马背,又伸手扶在我的腰上,将我抱下马。
  门口的执引见了他,立刻满脸堆笑地走上前,点头哈腰道:“武翼都骑尉大人可算是来了,里面早已恭候多时,不知派人来问过几次了。”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扯进府去,他的步伐奇快,我又被他拉住了衣服行走不便,一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穿过前堂,他脚步一拐,进了后院的幽僻处。
  转过东首的一溜儿假山翠障,他松开手将我掼在地上,我顺直了气,抬手捋平衣襟,茫然看了看周围的景致,梧桐台下隐着九曲回廊,长湖上一片雾气氤氲,天色昏暗不明,凭我的眼力已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心头怦怦乱跳,不知他带我来这背人的地方做什么,他叉腰端然站在我的面前,魁伟身躯仿佛一堵高墙。夜色浓炽,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我的脸庞,冷冷开口说道:“你此刻身在将军府,若是还不说实话,休怪我出手相逼。”
  我被他说得一怔,正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见我不开口,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摔进后面的柴房里。
  他将门板从外锁死了,才又说道:“想来你身上还有几分傲骨,既然不肯招认是受了何人指使,所图何事,索性在这里吹吹夜风,也好叫你及早清醒过来。”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到四下万籁俱寂,我恍然醒悟,原来他是将我当作了前来探听虚实的细作,带我进府是假,借机扣留审问是真。
  心底一阵懊悔,早知他要将我关在柴房里,方才说什么也要将那盒点心和老酒带进来,眼下落得张嘴喝风,低头数蟑螂的地步,唯一欣慰的是那人还没缺德到将我锁在茅房里,届时风过五谷轮回之所,带起阵阵……哀叹一声,懒得再想下去,再想连午饭兼早饭都要尽数吐出去了。
  我颓然坐倒在柴堆上,抬头看着蓬顶缝隙中露出的一角夜空,细数着银河里究竟有多少颗繁星,眼皮渐感沉重起来。
  闭上眼,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花家寨,正是过大年的时节,柴扉门首高高挑着一串红灯笼,娘亲的身影映着烛火,投在厨房的窗格上。我推开门走进屋里,爹爹将头从书本子上抬起来,对我展颜而笑:“咱家的傻丫头,怎么跑出去野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难道就不想爹娘吗?”
  我缓步走到美人爹爹的面前,他伸手抚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着,说道:“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累得你娘天天以泪洗面,爹爹心里也好生不安。当初送你去那富贵地方,指望着你能有个好着落,没想到竟是因此害了你。”
  我摇了摇头,狠狠咬住嘴唇,眼里的泪珠滚来滚去,怕在爹爹面前滑落。美人爹爹背过手去,再伸出来时,掌心里平白多了一朵浓艳的山茶花,他将花簪进我的鬓发间,拍着我的头说道:“以后别再乱跑了,你前几日欺负了隔壁家的铁牛,害得爹爹亲自登门去给铁牛他娘赔礼,为你说尽了好话。村长家的飞雪和弄影两姐妹也被你得罪了,三不五时嚷嚷着要找你算帐,你这娃子啊,真叫人不省心……”
  我涩然一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记得脚上的这双鞋子,是我软磨硬泡求娘亲绣上了花饰,又将两颗鱼目珠镶在鞋头,整日穿到花家二姐妹面前晃来晃去地炫耀,气得小弄影为此哭过好几次鼻子。
  “爹爹,我再也不敢了,从此以后我都陪在爹娘的身边,好不好?”张开口,稚嫩的童音将我自己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梦,又像是真实,交织成光怪陆离的画面难以分清。
  是我,作了一场沉醉千年的梦吗?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匆匆流逝的岁月,不过是一场浮华,一场水月镜花?
  如今梦醒了,没有含章宫,没有公子兰,没有月夜下的花树少年,更没有望舒山庄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令我黯然神伤,逼我跳下窗外的寒潭。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虚幻的梦而已……
  只是,心底隐约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他有一双碧绿如洗的眸子,眸光中点点泪光,潸然凝望着我。
  他又是谁?为什么对着我流泪?为什么我的心……也会跟着痛起来!?
  “你快些吃过年饭,君家寨的少主人还要来找你呢,说是你给他的照夜白喂了巴豆,扬言捉到你要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美人爹爹戏谑的笑语打断了我的沉思,也打散了藏在我心底的那道翦影。
  我缩缩脖子,将头埋到爹爹怀里,撒娇道:“呀!爹爹救我,那君家小子发起疯来几头牛都拦不住,要是被他打一顿,我就小命不保了。”
  “哧!”身后响起娘亲的一声轻笑,我转过头,看到娘正端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香饽饽走进来,“自己惹下的祸,到头来总让你爹爹出面去替你挨骂,还不快洗了手去呢?等下铁牛要来咱家吃年饭,让人家看到你这脏样子笑话你。”
  我扁扁嘴,哼道:“那傻小子又要来蹭饭了,都怪娘的饽饽做的好吃,让他年年都跑来贪嘴。”
  美人爹爹一记爆栗敲在我的头顶,边笑边叹:“小气鬼,人家吃你几个香饽饽就抱怨了?你也不想想自己一年到头惹他哭过多少次?生生地被你欺负成了个受气包!”
  我捂着头顶哀嚎,正闹着,铁牛推门走了进来。因是过年,他的身上穿着簇新的绫袄,脑袋上的冲天辨扎得又直又高,缠着红丝线。
  他见桌上摆着满盘子饽饽,伸手抄起一只便要塞进嘴里,我嫌恶地皱紧眉头,一挥手拍在他的手背上。
  他手里的饽饽没有拿稳,掉在地上滚了几下,滚成了个土饽饽。见那饽饽没法再吃,他扁扁嘴角,耸耸鼻梁,仰头“哇”地一声嚎哭起来,鼻子底下瞬间挂下两条青色长龙,直垂到新绫袄的前襟上。
  我站在一边捧腹大笑,铁牛越哭越是伤心,美人爹爹一探手扯住我的耳朵,我疼得“诶诶诶”叫唤……
  意识半明半寐间,耳边隐约响起低沉的笑语,似乎有人探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又捏住我的耳朵拽了几下,我抬臂拂开那只手,耳朵上顿时一阵剧痛,让我立刻从梦中惊醒。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睁开眼,一张清俊面容闯入视线,正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这不是我家的那个傻丫头吗?怎么有家不回睡柴房?还扮成了白毛小厮,若非武翼都骑尉大人说起,刚刚抓了个爬墙脚的白驳风锁在柴房,老夫明日还要入宫请旨才能求见你一面哩!”
  我茫然四顾,见柴房门里门外挤着不少人,人人手里提着莹亮的琉璃风灯,晃得我眼花缭乱。我收回视线,讪讪笑道:“爹爹的胡子养得这样长了,怎么也学会了倚老卖老?”
  话说完,美人爹爹一拳捶在我的头顶,怒道:“你这不孝女,回来了不知先来拜见爹娘,倒学会爬墙脚了!你也长进些,爬自家的墙脚算是什么?”
  我一脸委屈地回道:“女儿见爹爹回来了,立刻就备下礼物来拜见爹娘,可是爹爹府上的家人拦着不让我进门,无奈之下才爬了墙角,莫非爹爹的意思是女儿去爬别人家的墙角,才算得上真英雄……”
  美人爹爹将我从柴堆上拉起来,为我摘掉了头上的柴草碎屑,捋须笑道:“小丫头倒是一肚子委屈了?莫把帐都赖到旁人的身上去,几年不见,这小性子没变,越发会混赖了。”
  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言,爹爹指着身边那魁伟军士说道:“说起这位武翼都骑尉大人,还是你的旧识呢,你猜猜他是谁?”
  我侧目向他看去,他见我的视线转来,憨憨地笑了起来,梦中鼻下挂着两条青涕,梳着冲天辨的愣小子和他的脸叠合在一处,我蓦地伸手指着他,颤声惊叫:“你是爱哭鬼鼻涕虫——铁牛!!”
  话音乍落,众人纷纷埋头闷笑起来,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随即紧紧捂住嘴,觑着铁牛的脸色躲到人堆里。
  铁牛满脸尴尬,伸手搔了搔头,笑道:“你这……花丫头,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啊?嘿嘿,嘿嘿……”
  “傻丫头,光记得小时候的胡闹事!铁牛现如今官封武翼都骑尉,比你爹爹脑袋上挂的这个虚衔还要高出甚多,你怎可对他无礼?况且他刚刚在府门外捉到你时,你怎么一副做小服低的样子?”爹爹又是一指敲在我的头上,奚落道,“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还不和我进去呢!”
  我怒目向铁牛瞪去,他哂笑间一带而过,随着众人走入内堂。
  轩敞的画堂内流光清辉,四角各自摆放着天青墨染云水瓷盆的佛手莲,莲叶苍翠欲滴,堂心正中一张极大的团桌,桌上珍馐佳肴齐备,围坐着几个衣饰华贵的女眷,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琉璃宫灯在那张桌上投下斑斓异彩的碎影,朱红流苏丝轻轻摆荡,随着博山炉里腾袅的烟霞舞作一团。桌边的几名女子被琉璃折光,映着头上的金珠花钿,鬓影香衣,越发娇媚动人,凌人视线。
  我跟着爹爹走到席边,西首位上一个贵妇早已站起身,迎着我走过来。待我走到近前,屈膝向她端正拜下身去,口中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和爹爹多年来挂怀,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双手颤巍巍地将我扶起来,我抬头看向母亲,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欣喜,眼中盈盈泪光,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将我从头看到脚,又细细地看回来,目光最终停留在我的满头白发上,唇角颤动不已。
  我拉住母亲的手,将她搀回桌边,一旁早有侍从挪来圆凳,我挨着母亲坐下,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却是一语也未曾说出口。
  美人爹爹和铁牛分次入席落座后,我端起面前的胭脂釉瓷杯,向爹爹说道:“孩儿今日归家,一为恭贺爹爹返朝入都官复原位之喜,二为酬谢爹娘的养育之恩。”
  举杯仰脖喝个罄净,翻腕见底,铁牛见我喝得豪爽,喝一声彩,道:“花丫头一别十余载,今日重逢,又得你一家团聚,喜上加喜,我陪你一杯。”
  “好!”
  我欣然和铁牛对了一杯,娘亲拍着我的后背说道:“慢些喝,当心呛到。”
  爹爹见我一连喝了两杯,夹了箸菜布到我的碟子里,笑道:“你先别忙喝酒,今日的喜事多着呢,你看这席上坐的都是谁?”
  我夹起菜吃到嘴里,不着痕迹地扫量着席上众人,铁牛下首陪坐着一位娇美少妇,灵动的眉眼,时常冲铁牛嫣然一笑,透出无比恩爱光景。
  那少妇的身边挨着一个少女,却是丰姿绰约,美得令人屏息结舌,我暗暗打量那位美人,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她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螓首,云鬓间挽发的盘丝錾金珍珠簪映出九重光晕,点点洒落在她的靥畔。
  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那少女看我的一眼中尽含鄙夷,只淡淡地一扫而过,却让我冷得浑身打个寒颤。我正琢磨着那女子眸光中的含义,隔席一道侵肌刮骨的视线睇来,我下意识地迎上那道视线,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当场骇然愕住。
  犹记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栖鸦数声哀叫中,他与我背道而驰,想不到一别数载,今日竟会在家宴席间与他再度重逢。
  一时间沓杂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吃在嘴里的佳肴美味全若嚼蜡,我怔怔地看着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君亦清……他,他可还怨怼我吗?
  这些年,他过得可好……
  娘亲见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个都已认不出来了吗?也难怪你了,当年走的时候匆忙,又兼年幼。铁牛你总该识得吧?他身旁坐着他家娘子,说来你也惯熟的,恰是咱们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铁牛这些年一片诚心,终于娶得美人归,如今他们伉俪情深,可谓佳偶天成,不失为一段佳话。弄影身边坐的是她姐姐飞雪,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好了,可比你这丫头美得多了。啊!对了,君家寨少主人你总该记得吧?当年他入含章宫时你们就该见过了才是,怎不打个招呼?你小时候常和他一处顽皮呢。”
  娘亲轻触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举起手中的瓷杯,却不知该敬向谁,君亦清讳莫如深地看着我,目光滚烫,我的指尖微颤,一滴酒泼出杯缘。
  他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脸上,我望着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说不出的羼杂纠结,真真是五内俱焚,恨不能立时离开他的眼前。
  席面有些冷场,他蓦地在唇边挽起一抹优雅的浅笑,双手端起瓷杯,对我敬道:“云翊将军重返王都,深为今上赏识,又喜迎小姐归府,我敬小姐一杯。”
  我讷讷地陪饮下杯中酒,他待身后的侍从重新斟上酒,复又举起来向我敬道:“当年亦清能够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宫神仙宫阁,全仗小姐力荐周全,亦清无以为报,再敬小姐一杯。”
  一旁伺候的侍从伶俐,见他举杯,也上前为我斟满了酒,我举起杯凑到唇边,缓口饮下,酒虽不烈,但我喝得异常郁闷,只觉这酒仿佛刮喉的毒药难以下咽。
  我毫无疑义地连喝两杯,他依旧再举手中瓷杯,我脑中一片眩晕,隔着灯影看去,他唇边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锋还要尖锐,双目炯炯锁在我的眸间。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并绿川冈地青华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归顺醒月王朝,云翊将军隐姓埋名二十余载苦心经营,为醒月国培植数万精兵悍将,这些年也平服过不少边疆祸事,铁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骑尉。我三敬小姐,当年舍却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绿川冈地的数万男儿。”
  他的话如霜剑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这第三杯酒,酒入愁肠,化作燃烧的炽焰,一下下灼烧凌迟着我的神智。
  虽然早已明了美人爹爹的身份,但亲耳听君亦清说出口,心底依旧泛起几丝晦涩。
  原来……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却将军之尊出含章宫,是为了替公子兰在绿川冈地培植势力,更将我送入宫中,终助他得成夙愿。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蓥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便是亲生女儿,但为了江山和帝王,他依旧可以忍痛割舍,他当年送我坐上含章宫车时,对我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此刻回忆依旧历历在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将我割舍掉!?
  说什么生生世世,白头偕老,为什么那人可以为我梳尽千寻青丝,却又眼睁睁地看我刹那白发!?
  他知不知道,那是我将情爱化作利刃,刺入自己的心口,方能断情绝爱,彻底忘掉一切!?
  他知不知道,那一瞬间,我有多么的痛?多么的悲凉……
  说什么千年不悔,痴情等待,那人也不过是为了网罗绿川冈地的数万精兵强将,时至今日才说要娶我为妻,若真的有情,当初他又为什么将我双手奉送旁人!?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
  他们!他们每个人都视我为棋子,将我恣意利用!又有谁是真心对我?
  我,终究不过是个棋子,是个棋子……而已……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里,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不是我的家,不若归去吧。
  ……呵……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难以抑制地笑出来,席上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的失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越笑越大声,心底却越发怆然。
  差不多笑得嗓音嘶哑了,我怫然起身,向爹爹拱手说道:“还请云翊大将军恕罪,山野之人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不待他回话,我已离席走出画堂,夜风吹拂在脸上,将我喝下的酒一股脑从心底吹涌起来,我越发觉出醉得沉了,独步散漫在九曲回廊间,将一盏又一盏琉璃八角灯抛到身后。
  夜色阑珊,灯火也阑珊,这世间惟有一人,自始至终真心待我。
  长河驿桥边,红莲花灯下,他牵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他生死相随,只为求我回眸一眼。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还有他,只有他啊……
  “花不语!!”
  身后响起一声厉喝,我回头看去,花飞雪伫立在回廊光晕下,如水衣袂翩跹在夜风中。
  “原来是你,找我有事?”
  我返身迎上几步,蓦地眼前一花,脚下打个趔趄,扑地摔倒在青石碎砖上,别在腰侧的剑囊贴地出溜到花飞雪的脚前。膝盖处疼入骨髓,心下说不出的烦恶,我撑身半伏在地上,伸手去够那只剑囊。
  花飞雪直直朝我走来,踏步踩在我的手背上,我疼得打个激灵,叫道:“闪开!”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囊,抽出裹在其中的断剑冷艳,脚上缓缓施力,下死劲地踩住我的手,我疼得用力挣动,却无法将手从她的脚下挣出来。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我从儿时起便一心恋慕君家少主,那时他对你亲厚,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记得春日赛花会,他送你骏马,还时常邀你到处游玩,我为了也能时刻亲近他,放下颜面与你修好。你这人自小目空一切,将旁人都当作任你恣意戏耍的笑料,为什么你不需任何努力,就能换来他的瞩目?我却费尽心思依旧无法让他多看一眼!?”
  静夜下,花飞雪娓娓说起往日旧事,我趴在地上忘了挣扎,仰头看着她脸上那抹混杂了憎恶与高傲的神态。
  “后来,你终于走了,他才肯与我相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快乐吗?他带我去川原看飞花,为我捉蝴蝶萤虫,他还说我是绿川冈地最美的女子,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冷艳的寒光闪过她的眉宇,将她娇媚的容颜映若鬼魅,我怔怔接口道:“其实,他一直在心里……在心里欢喜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呵呵,是啊,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亦清他,他这次入都是奉了皇命,领旨迎娶广威将军家的二小姐,再过不了几日,他就要将那素未谋面的女子迎娶过门了。你说,我苦苦等着,盼着,这么多年,到头来就只为了看着他与旁人共结连理吗?”
  她脸上的神色泫然欲绝,凄苦到了极点,我心下一阵恻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镜花水月,总是一场空……这世间的事,为什么让人捉摸不透?我一心爱他,终抵不过一纸诏书,人人都说皇命难违,呵!难违的是活人,难道人间的皇帝,还能管得上死人的事吗?”
  她的眸光划过冷艳的锋面,如一丝冰线贯入我的视线,我不敢妄动,怕她做出难以挽回的傻事。
  她蹲下身,低头睨着我,冷冷说道:“我该怎么办?他娶不了我,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惟有一死以明心志。但是我不会白白就死,花不语,你以为你当年做下那丧尽天良的恶事,当真无一人知晓吗?你害他……害他至斯,自我知道那日起,我恨不得喝干你的血,吃净你的骨肉方才泄恨!今日我不杀你,我要你活在世上日夜受良心煎熬,要你也尝尝这摧肝裂肺的痛!!”
  她的话音甫落,眼前白光一闪而过,我来不及反应,她已挥下了手中的冷艳。
  血,瞬间如雾般喷溅开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左手小指蓦然脱离手掌,摔落在一旁的砖石上。
  刹那间恐慌铺天盖地将我淹没,血从断开的缺口喷涌溅了一地,将那截断指顷刻埋入殷红的血水中。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最真实的彻骨痛楚席卷而来,眼泪混着浓炽的血,急切的痛,将我团团包裹。
  “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无法减轻身体上凌迟般尖锐的痛楚,我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右手紧紧按在左手的伤口上。指甲掐进手掌,剜出了更多的血肉,我分不出哪里更疼,头狠狠地撞击在砖石上,只为了立刻求得解脱。
  痛苦的煎熬仿佛永没有尽头,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意识渐渐开始混沌,又在下一刻清明,反反复复。身畔渐响起沸腾的喧哗,似乎有人在怒吼,有人在质问,有人在啼哭,种种嘈杂混在一起。
  我控制不住四肢,不断地痉挛,有人伸手将我抱进怀里,紧紧地偎进胸口。勉力睁开眼,我看到了熟悉的银色面具,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碧眸。
  是他,他来了,我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被我等到的人……
  颤抖地张开口,却已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我用力瞪大双眼,眼中的泪不断滑下面颊。
  “……碧华……我……好痛……”
  是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吗?
  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亦或,他的眼中,也有泪流出?
  “真的……很痛……痛……”
  他垂下头,蓦地收紧了双臂,许是因痛的缘故,我的感觉更加敏锐,稍一牵动,似钢针一遍遍扎进心里。
  “……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这样……对我……”
  明明痛彻心扉的人是我,为什么,他却哭了?
  碧华,别哭,别哭……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家……”
  “……好!!”
  一声压抑的哽咽,响彻耳畔。
  那一夜,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将这一生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化作泪水,尽洒在这世间唯可栖身的方寸之间。


第七十章 何事声声怨
  待到荼蘼花事了,
  何事诉尽声声怨。
  一声惊雷,将颠倒混乱的梦魇消弭在雨落中,浓烈的药草味充斥在空气里,耳边隐隐有沓杂的脚步声和反复开阖门扇的响动。
  我缓缓睁开眼,盯着帐顶上织绣的团花发呆,金丝的绣线,密密麻麻勾勒出盛开的牡丹,那一片又一片交叠的花瓣,穿梭在翠绿的枝叶间。
  帐角的镶花琉璃灯动了下,光影微摇,明暗不定,眼睛有些刺痛,我闭上眼,将那团富丽的金丝牡丹挡在视线之外。
  门扇再一次被开启,随风透入一丝微薄的凉意,雨丝淅淅沥沥敲砸在窗纱上,砸起细若针落的纷乱。暮雨霏霏,原来不觉间,已是夏末的时节。
  “我知你已醒了,醒了就睁眼听我说,手上……手上觉得如何?”床畔落坐的身影,遮去了琉璃灯中四散的光晕。
  我睁眼看向他,如实说道:“身上麻的,什么也觉不出。”
  苏沫点点头,探手覆在我的额上:“热度总算是退了,看来玉枝的份量下得多了,不过这样也好,麻总比痛强,明日我看看再添些当归,酌量减去玉枝,到时候可别喊疼。”
  他抽身后退,坐回到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正自轻轻晃动的珠花垂帘间。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问道:“前几日见你时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夜工夫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看看,你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话音有些哽咽,目光扫过我的左臂,我木然调回视线,轻声问道:“无尘呢?”
  苏沫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沉吟片刻才说道:“那日我看到他时,他一直抱着你,当时谁也不敢靠近,你又一直流血不断,最后我干脆一包迷香撒下去,他睡到现在还没醒。”
  “你把他迷晕了?”
  我的口气透出些许惊诧,苏沫急辩道:“因他当时的样子半分也不像人,简直就是鬼!莫说靠近了,就是谁过去看上一眼,他都恨不得要杀人似的,嘴里就一直说着要带你回家。我实在没法子了,才迷晕了他……”
  “我的手……”我咬咬牙,沉声问道,“我的手到底如何?”
  苏沫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嗫嚅道:“那根手指,接不上了。”
  虽然我已有准备,但乍一听他的断语,心还是不由地沉了下去:“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是神医吗?为什么办不到?”
  他缩下肩膀,谓然叹道:“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你的手指被齐根斩断,就算勉强接回去,也……也半分用处都没了……”
  呼吸一瞬停滞,我大口喘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苏沫见我脸色不好,慌忙将我扶了起来,伸手在我背后推导了片刻,嘴里急道:“丫头你别急!那日错不在你,你别憋着委屈,想哭就哭出来!”
  ……哭?
  哭,于此刻的我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事,我的泪,在那天夜里就已流干了,流在了无尘的怀里。
  我慢慢缓过气息,嘴里尝到的尽是苦味,许是因为心也苦到了极点。勉强对苏沫扯出一丝苦笑,一字一字挤出齿间:“如此说来,我已是残缺之人,再无回寰余地?”
  苏沫神色间极是不忍,但终还是狠狠点下头。
  心底越苦,脸上的笑容越深,我黯然一声长叹,说道:“这样……也好,这些年我一直深受良心苛责,日日不安,如今才遭了报应,已是老天对我宽仁。我问你,花飞雪现在哪里?”
  “花飞雪?”苏沫想了想,恍然道,“你是说那日伤你的女囚?她当场就被擒下了,第二日蓥帝亲自过问,下旨打入天牢,怕是难逃一死吧。”
  苏沫满脸愤恨难抑,我抬起左臂,看着包裹在厚重白纱中的手,想起那夜花飞雪凄绝的神色,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心底一片澄明。
  “阿苏,谢谢你一直以来相助于我,虽然你人有些聒噪,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还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再帮我一次。”
  苏沫盯着我看了半晌,一扯嘴角:“你不会是要此时进宫,去为那死囚讨情吧?”
  我眸中凝起厉色,狠声说道:“你何时见我如此好心过?她今番置我于残废,我恨不得立时求旨剐了她,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进宫面圣亲讨诏书,凌迟了这个贱人!”
  苏沫倏地起身,转身跑出了厢房,决绝背影投入无边夜色中。
  凤阳城中万籁俱寂,夜雨不停歇地洒落长空,雨打荷塘,残花凋零,衬托出末夏萧索的宁籁。
  一顶八人暖轿将我从华府接了出来,我斜身倚进铺满厚厚一层锦褥的春凳,随手拨弄着鎏金十方鼎耳上挂坠的玉环,玉环琮琤,轿中薰染的香料醇厚,淡淡地透出一股龙涎香的甘髓。
  龙涎香经凝炼可镇痛顺气,当年在天香阁时,小谢曾取出一盒润白上好的龙涎香让我把玩。想来苏沫也是有心,竟在轿子里将这万金难求的名贵香料肆意挥霍,转念一想,苏沫有心却也没有这个财力,自然是那人为我备下了如此名贵的香料,为了让我路上安神静养不被疼痛肆扰。
  我望着那只十方鼎淡然一笑,笑意却传达不到心底。
  他,也算是有心了吧?
  正自想着,暖轿停了下来,我微微挑起软帘向外扫了眼,如雪玉洁白的宫墙矗立在夜色中,之前抬轿的轿夫撤了下去,重新换上八名戎甲武士,将轿子稳稳抬入宫门。
  这一起轿,又不知走了多久,我趴在凳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骤雨时紧时缓,落在宫砖上穿金凿玉般的脆响渐渐不可闻,耳畔惟剩下敲枝打叶的声音。
  想来此时已行至深宫内苑,我敛正身姿端坐凳上,果然不到片时,轿子复又歇下,轿帘被郑重掀起,略带女气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请姑娘移步坤宝凝雪楼,陛下已久候多时。”
  我依言走出暖轿,旁边立刻走上两名宫娥左右搀扶,又有一名内监打起伞撑在我的头顶上。眼前一片幽篁,碎石曲径旁广植着芭蕉疏桐,内监陪笑着指了指前面灯火通明的一座轩峻楼阁。
  随着众人缓步绕过竹林,却在下一刻被整片遮天蔽日的荼蘼花海挡住了去路,我细眼望去,雨幕下的荼蘼花树透出花事将了的颓败,末夏的最后一丝艳丽,即将随这片荼蘼而悄然逝去。
  白蔓郎,白蔓郎,冰为肌骨月为家。
  生生错,生生过,荼蘼寂寞不争春。
  心里无来由地涌起这两句词,随口唱了出来,花海深处的宝楼中传出一声迎合,随着我的调子跟着唱道:
  秋海棠,秋海棠,香雾空蒙月转廊。
  相思草,断肠草,思人啼血洒空阶。
  身畔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下,我循着声音走入荼蘼深处,坤宝凝雪楼下,公子兰一袭白衣素雅,盈笑中向我伸出手。
  “想不到陛下也会这首坊间流传的曲子,倒让人有些意外。”我抬起右手与他交握,他的手指纤长温润,将我的手牢牢攥进掌心。
  “闲暇时去宫外到处走走,无意中学了来。”
  他的声音柔和恬淡,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不自禁地笑道:“哦?想不到陛下倒是好兴致,出宫去流连乐坊。”
  “偶然兴起。”
  他挑眉一笑,引我走入坤宝凝雪楼。扶着宫梯登上最顶层,拨开层层紫绡帐,我一眼看到悬于水晶壁中的迦兰遗像,水晶流光徘徊,华彩四溢,仿佛壁中有水缓缓流动,衬得画上的迦兰衣袂翩跹,踏莲飘逸若仙。
  款步走到水晶壁前,我回头看向公子兰:“陛下将这副画像从含章宫里带出来,这么大块水晶石壁薄脆易碎,搬运起来着实不易啊,想来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原是我的珍爱之物,即便费些人力,也在所不惜。”他走上前,凝眸望着画中的迦兰。
  “君王自非常人,一声令下,谁敢不从?”我挽唇而笑,专注地看着他,他的长发梳拢压服在盘龙金冠下,侧影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除了那头如霜雪白的鬓发之外。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就连这醒月江山,也是为了一偿她的心愿。”他略侧颈,水晶壁上的流光缓缓滑过他的靥畔。
  “一切都是为了她?陛下的这番深情,真真是让我感动到无言以对啊。只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或许经过这么多年,或许从一开始,迦兰要的就不是陛下所想的呢?”
  我一语说完,公子兰沉默了很久,直到闪电划开夜幕,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目光深晦地看着我:“迦兰即是你,你即是迦兰,我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
  我想了想,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陛下为了我争到这醒月江山,我能用什么回报给陛下呢?或是说,陛下希望我如何做呢?”
  “迦兰你!”
  “陛下!我说过了,我不是迦兰,我的名字是——花不语。”我敛眉对他微微躬身,恭敬说道。
  一声长叹,回荡在雕梁穹窿下,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袍角轻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知你心中对我必怀怨怼,当年我将你送与东皋的公子荻,让你尝尽了人世冷暖,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愿意听我的解释?”不待我答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从你入含章宫的那日起,人人皆知你的身份来历,你爹爹是当年震铄漠北的云翊将军,为醒月打下了半壁江山,但也因此为他自身埋下了祸根。功高盖主,自来是皇家最忌讳的四个字,只凭这四个字,再多的功劳也抵不过命。二十二年前,云翊将军得胜归朝,先皇非但没有赏赐他,反而问了他的死罪,只因‘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当年流月夫人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保住你父亲一命,将他收拢到含章宫,那时流月夫人已失宠,带着我谪居在陵州境内。你爹爹入宫不到一年,我将他放出含章宫,让他去绿川冈地隐居。一则是为了成全他和你娘,那时夜郎国王子恰好来含章宫做客,连汀又因你爹爹不愿嫁去夜郎,不若将你爹爹放走,绝了她的奢念。二则你爹爹心性高傲,也不会甘心一世为奴挫折了他的英雄气概,与其老死在含章宫,还是让他去一展抱负更好。”
  “十二年后,云翊将军将女儿送来含章宫,我明白他已在绿川冈地扎稳了根基,而你……就是他向我示忠心最好的证明。连慧曾对我说,你是将门之后,性子又酷似花二郎,只怕在宫里日久终成祸害,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尚在稚龄,能知道些什么呢?含章宫里已经有太多的冤魂,不需再多添你一个。连慧见我不理会,屡次想要对你下手,我索性将你接入柔兰阁,这样一来也算昭告这宫里所有人,你是我公子兰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时我没有想到,原来我等了许久的人早已伴在身边,最终却又被我亲手推给了旁人……”
  “后来我利用你除去连汀,连碧,也让我看透了你的本性。天香阁毁了,我再没有过多地宠幸于你,而是抬举起连浣,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你明白为什么连碧一死,我反而刻意疏远你吗?”
  我心下一片戚然,幽幽说道:“因为公子怕连慧对我不利,索性对我置若罔闻,让她放松警戒。”
  他默然颔首,转头望向轩窗外的夜色,轻轻说道:“连慧是我母亲的婢女,一生忠于她,我是敬重她的。她一直对你不放心,怕你爹爹在青华溪拥兵自重,再也不将我这个废太子放在眼里,更怕你桀骜难驯,他日成为我登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你体内先有她送给连碧的断情草,再中她的甲中毒,性命已是握在她的手里,她对你有恃无恐,不怕到时不能逼你爹爹就范。连慧,自从在这宫闱中亲见我的母亲由盛入衰,最终被帝君贬黜出宫后,再也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人,这怨不得她,在这宫里待久了,没有人逃得过去。”
  “母亲以死换来了我的尊号,而你用神女奇迹换来帝君对我的复觐,是连慧错了,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醒月蓥帝。我重回凤阳城,取回属于我的东西,取回迦兰欠下的债,醒月国千年前因她开创,而我今生重掌醒月皇权,是因果轮回中冥冥的天数吗?”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将他陷于黑暗的身影瞬间耀亮,他伫立在敞开的长窗前,檐角上悬挂的宫灯飘摇在风雨中,早已被雨浇熄了火光。宫灯穗子扫过他的织金华袍,甩出长长的一道水痕。
  “这场筹谋多年的夺嫡,以我的登基即位告终,那时你身在东皋,没有被牵连进来枉送了性命。说我有心利用你拉拢东皋也罢,或是凝晶雪几世的报复,总归你逃过这一劫,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好好?”我抬起残缺的左手伸到他的面前,一点点,揭开包裹伤口的纱布,“公子请看看我这只手,它能够叫‘好好’吗?公子再看看我的头发,它又能叫‘好好’吗?公子可知道我每月必有几日心绞难忍,发作起来恨不得立时死了干净,这样也能够叫作‘好好’吗?我不懂公子所说的‘好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还没有死,即便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也是‘好好’!?”
  最后一层纱布掉落在地上,我侧目,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雨被夜风吹入窗内,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公子兰怔怔地站在雨下,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手背上传来一丝温暖,直到一条手臂伸到我的背后将我揽进怀抱,我才惊觉,他颤抖的身躯早已失却了帝王的威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是在为我心疼吗?还是为了……迦兰?
  “我们即日就成亲,我要你成为醒月国的帝后,成为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半分委屈。”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曾经清冷得让人畏惧的声音,现下却满是怜惜。
  他是谁?此刻这个将我抱在怀里的男人,是凌雪生?还是公子兰?
  我轻轻挣出他的怀抱,缓缓向后退去:“帝王爱,无心爱,公子贵为醒月帝君,非我一介山野人可以企及,当年我要不起东皋的那顶后冠,今天也同样要不起醒月的这顶后冠,况我已是个残废,更配不上陛下。”
  “你到现在依旧信不过我吗?”
  信?……何其奢侈的一个字,如同我再也没有眼泪可流,那些是已被我遗忘的东西。
  “陛下言重了,今日我入宫是有一事要求陛下的旨意,还请陛下看在我爹爹这些年的些微功劳上格外开恩。”我单膝跪地,向他拜下身去,一字一顿说道,“求陛下开恩恕了天牢里的花飞雪,收回君亦清迎娶广威将军小姐的旨意,改聘花飞雪为妻。”
  他站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凝声说道:“你该知道,君王的旨意不可轻易收回,况且那女囚已供认不讳欲置你于死地,你何必再为她求情?”
  我以头抵地,执意说道:“我不为旁人,只求无愧于心,求陛下成全!”
  一双手伸到我的面前,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凝视我半晌,转身走到水晶壁前,抬头仰望着画中的迦兰:“我以为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早在含章宫里……不,早在千年前,我便深知你的为人,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实我根本不懂你。你说迦兰要的并非我所想,或许是你对了,她为天下人负我,我为她负尽天下,从一开始我便与她背道而驰,终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是谁欠谁更多呢?我竟也分不清了。你离开含章宫的时候,我以天下为局与你订下赌约,后来我去东皋见你,来回折返路途,累死了无数骏马,凤阳城外翠寒坡,我没有想到竟被人设下埋伏,那一天差点将性命葬送了,再后来醒月皇权更迭,内政动荡,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却也无能为力,更加让我没有心力去后悔早将你送走。你因我吃尽苦头,但我惟有此法方能保你周全,若你是我,你又该如何选呢?君家寨少主孤高气傲,当年因你倍受折辱,他与你同去东皋,难免不会杀你泄愤,我以你的性命为饵换他今日的功成名就,你又何必再对他心怀愧疚?你要救天牢里的那个女囚,我即日颁旨下诏册后,大赦天下,饶过她的性命,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你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却让我深切地感到当年的他有多么狼狈,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保全身边的人。自古皇权更迭,朝野上下必然是一片腥风血雨,他虽负我在先,但也不能不说是为了我的性命着想。
  只是,他为了一己私念,便置我于如履薄冰的境地,我又何其无辜?
  我究竟是在气他,还是气自己?
  气他的薄情寡义,还是气自己早已不是画中的翩翩佳人,让他牵念一世,牵念的那个人却并不是我……
  死亡是道难以跨越的鸿渠,我追赶不上迦兰的脚步,惟有站在彼岸,默默叹息。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又该如此自处?
  我随他走到石壁下,望向画冢中的迦兰,她的眉目间淡盈着笑意,五官秀美绝伦,隐隐从画卷上透出清贵难拟的气度,让人莫敢逼视。她眉心的朱砂痣映入我的眼中,我眉心一痛,心下顿时一片惶然。
  “不,陛下真心等待的是神女迦兰,并非是我。陛下断定我是迦兰,只因我眉心的朱砂痣与她一般无二,但迦兰千年前对凌雪生至情至性,而我却未敢对陛下有过丝毫不敬之意,更不敢抱存奢念。论心意,我与迦兰无可比肩,册后一事,还请陛下慎重斟酌。”
  “你不记得过去的事,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迦兰,只因你所有的神识被封印在眉心的朱砂痣中,迦兰眉心的朱砂是当年凌雪生的心头血染就,我此刻只须破去你眉心的封印,你便会想起一切。”
  他的指尖端正落在我的眉心,我恍惚想起那一年在东皋遇到的算命术士,也曾说过要为我破了眉心的这点煞气,还说皆因我孽债过多,终其一生要为它所累。此刻想想,这一切原来是我前世不修造孽太多,都报应到了这辈子,这可真是一场纠缠千年都难以化解的孽缘呵……
  我忍不住嗤笑出声,公子兰目不转瞬地看着我,我抬手轻拨开他的手指,笑道:“想起来又能如何?千年都过去了,陛下以为磐石不移,磐石就真的不改初衷吗?人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这份情……自然也不复当年。陛下说今生以我为唯一的妻子,我问陛下一句,陛下的这份心意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从我身入含章宫的那一日?还是听闻我即将嫁与东皋帝君的那一夜?亦或是云翊将军为陛下带回绿川冈地数万精兵,并青华溪上下一十八寨投诚顺服的今日?陛下的这份心意,这是让人颇多感慨啊。”
  “嘭”一声巨响,公子兰一拳捶击在水晶石壁上,水晶壁薄,受力震荡不已,几丝碎痕如蜘网交错伸延向四面八方,细碎的水晶屑纷纷掉落在他的脚下,“嘎嘎”声不断,一瞬间整面水晶石壁如雪粉破碎坍塌,迦兰画像应声而落,摔在一片碎渣上。
  “你!!你怎可如此侮蔑于她!?怎可如此……侮蔑自己!!”
  一滴血,跌落在迦兰的眉心,重叠在那点朱砂痣上,他的掌缘被水晶割伤,一滴又一滴的血不断跌落其上。眨眼工夫,画卷经风侵蚀开始焦黄,随着他的血越滴越多,最终化作一地齑粉,被风吹散在虚空中。
  平生第一次,我看到他的失态,从来他都是高高在上优雅睥睨的贵公子,现在更是醒月国尊贵无比的帝君,他时常盈笑的眉宇中凝结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让我荒谬地以为他是个不会将喜怒形于色的人,他的怒火也被他的冰冷冻结,不会灼伤人。
  明明知道这是不该问出口的问题,我却还是问了,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明明在心底洞悉答案,还是忍不住会去问出口,问来让自己绝望的答案。
  他是在气我侮蔑了他对迦兰执守千年的情意吗?还是气我妄自菲薄不愿正视他的心意?在他的心里,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是醒月江山?是迦兰?还是……我?
  脑子里混沌如麻,心口一阵阵地胀痛,我想要放声尖叫,将一切怨怼都对着他喊出来,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面前的这个人,他不是凌雪生,他是醒月国的蓥帝兰,我也不是真正的迦兰,今生今世,我只是花不语,只是她!
  “陛下……何必如此,我,不值得。”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直直锁住公子兰的视线,满目决然。
  “值不值得,并非你一人说了算,册后的诏书不会因你一句‘不值得’而改变,你身上所中的毒,我这里还有半颗解药,待到大婚那日我自会给你,你要救的人,要成全的事,我也会一并让你如愿。”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波澜,冷得让我浑身一颤,他还是当年那个冷若辉月的贵人,我怎么轻易就忘了呢?
  我踏上一步,挨近他的面前,抬掌掴在他的脸上,残缺的指根因这一下疼入心髓,伤口再度创裂,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抹血痕。
  “罪人平生最恨受人要挟,罪人冒犯了陛下贵体,求陛下赐死,罪人只求速死!”
  他满脸震骇地看着我,抬手摸到脸上的血渍,和他手上的血染在一起,斑驳在一片刺目的殷红中。朔风骤起,将轩窗撞得不断开阖,紫绡帐被风拉拽,蓦地飞扬到穹窿之上。
  “我等了千年,辗转到头,你却还是不要我吗?”
  一句痛彻心扉的悲叹,掩不去他满目怆然,我不忍再看,紧紧闭上双眸。再睁眼时,纷飞飘曳的紫绡帐翩跹在满宇琼华之间,却独独不见了他的身影……


第七十一章 凤翔鸾鸣合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宵。
  夏末的残花在连绵不断的暴雨中凋零,初秋的一场宫宴将醒月国表面的平静彻底撕碎,席间觥筹交错之际,蓥帝口宣诏书册立云翊将军家小姐为醒月帝后,一时间如投石入水,激起无数涟漪。群臣表面恭顺欢悦,纷纷向云翊将军道贺,私下却无不掂量这位新晋将军皇宠甚隆,只怕朝堂上固守的政权平衡即将被颠覆,汰旧换新指日可待。
  随着册后的诏书和纳采礼从醒月皇宫一路抬入云翊将军府门,尚在观望的文武百官立时极尽钻营巴结之能事,拜访送礼的行列镇日川流不息,将军府门前日日车水马龙,喧若闹市,将整条金谷巷堵得水泄不通。
  云翊将军老实不客气,金的银的照单全收,还特意在后园加盖了库房,用以存放皇室彩礼和各家的贿礼,并按数登记造册,事无巨细,直闹了个人仰马翻。
  堪堪忙乱了将近三个月有余,从纳采问名到纳征都例行公事完毕,上百箱奁的大征礼也俨俨从皇宫逶迤搬进将军府的后花园。于是帝君亲自祭祖择定吉期,又拨库银将兰临殿,月影台,鸣鸾阁三处宫阁翻修一新,直待一切尘埃落定,色色照应周到,蓥帝一道谕旨昭告天下,定于下元节后十四天举行册后大典。
  值此举国欢腾的喜庆之际,我从华府中静悄悄地搬了出来,迁回将军府修养生息,等待着预料中的大婚。
  木樨香飘满曲径,秋海棠正开得浓炽,花架下的秋千轻轻晃动,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天发呆。
  金风细细,鸿雁高飞,据说预示着好兆头。
  自我离开皇宫那晚回到将军府,娘亲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府门口,再也顾不得矜持,扑过来抱住我直哭到昏天黑地,我心力交瘁坚持不住,一头栽进她的怀里。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收拾妥当的闺房中,女儿家的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想来自是美人爹爹早就吩咐为我备下的。
  想起我在华府的最后一晚,无尘尚自昏睡未醒,我出宫后也并不曾再见他一面,不知他此刻正在做什么,这些日子他吃的好不好,睡得可安稳。
  公子兰那夜话说得明白,醒月国这顶后冠非我莫属,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好好接着。若我再躲在华府里闭目塞听装没事人,只怕徒为华叔和无尘招来祸患,索性打包回老家,白吃白喝美人爹爹的。
  掐指算来,我已在将军府足足做了三个多月的富贵闲人,每日里锦衣玉食,金波玉粒,拼命吃着燕窝人参滋补,隔三差五地被宫妇抓去进行婚前素质教育,日子过得分外苦闷。
  好在身边还有个苏沫贫嘴贫舌地陪我解闷,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些逸闻趣事,倒也颇能打发时间。他自我受伤后,便以诸多借口跟着搬进将军府,每日熬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捏着鼻子灌进我的嘴里,敢情他是不用喝这自己都嫌臭的东西哩!
  日子实在无聊到发霉,我便和苏沫去新盖的库房里“寻宝”作乐,记得纳采礼抬进府的那天,戗金楠木箱奁上打结捆绑着红绫绸花,被一齐拆下打开箱盖,箱内金镶玉对马四匹,银缕锁子甲八副,锦百匹,明黄,正红妆缎,玄青,品红缎各十匹,还有数不尽的细巧时新玩意,让我忍不住地倒吸口凉气,又狠狠地叹口气。
  铜臭啊铜臭,这么多的铜臭堆在一起,严重腐蚀了我的神智,看着这满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突然有点小小地感慨,或许当醒月国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美人爹爹见我双眼闪闪放光芒,不顾我的“病体”一记爆栗敲过来,嘴里连讥带讽地说我见钱眼开简直俗不可耐,也不知蓥帝哪根筋搭错了执意要娶我。
  我无视于爹爹“犯上”的言论,伸手抓起一柄玉如意把玩,苏沫站在一边笑得贼眉鼠眼,最后和美人爹爹默契地达成共识,蓥帝果然是一代英明睿智的君王,将未来帝后的心性瞧得透透的,一招万恶的金钱攻势就将我这匹胭脂烈马轻松拿下了。
  纳采礼前脚刚被收进库房,不出月余大征礼后脚跟着进了门,这次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着众人开箱验货。
  依旧是戗金红漆的楠木箱奁,依旧是红绫绸子花,拆开了,散落一地,连绵成一片红色的波浪。一尺长的锦盒揭开,里面装着百两黄金,我不为所动地看向后面的一排木头箱子,宫侍报一声礼单上写的万两白银,我的心跟着咯噔一声,漏跳了下,再后面的箱子里是羊脂凤首壶,錾金银盆,缎,锦,布,绵,东珠,珊瑚,红碧瑶,绿玉,琉璃,玛瑙,各式环坠,金点翠宝石耳饰,金钏玉镯,璎珞项圈,凤钗步摇,燕貂狐裘,玉佩香囊,朝服宫裙,随着宫侍一路念下去,箱盖一只只地开启,我终于在一声惨叫后逃之夭夭,再也无力面对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
  阴险啊阴险,公子兰一准看透了我无法视金钱如粪土,这么多铜臭砸过来,我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正自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身后飘来一股熟悉地令人作呕的味道,我惊得转身,苏沫笑嘻嘻地捏着鼻子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只海碗。
  “丫头,该喝药了。”
  我苦着脸看着那碗里飘出的热气,撇嘴道:“能不能不喝?”
  苏沫坐到石凳上,将碗递到我面前,笑道:“可以啊……”
  我虔诚地向他膜拜,他接着说道,“只要你的伤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拗不过他,我乖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将一碗苦汤灌进嘴里,怕废话太多一时惹恼了他,回头再在药里多下几两苦艾,我就干脆找根绳勒死自己算了。
  苏沫见我老实喝药,从掌心里翻出一颗桂花糖,顺着齿缝塞进我的嘴里,反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边笑边说:“小丫头这才乖,养好了身子好和咱们蓥帝拜堂成亲,将来给醒月国多生几个小皇子。”
  “噗——!”未及咽下的药汁被我直喷出去,吐了他满脸,我讪讪地抬袖为他擦去额角的污渍,不敢看他的脸色,“阿苏,那个,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以我这身子骨能再多活几年还未知,生皇子……真亏你想得出来。”
  苏沫被我说得一怔,盯着我出了会儿神,片刻后长嘘口气,叹道:“你啊,他不是已经答应大婚当日给你剩下那半颗解药了么?你还怕自己这半条小命保不住?”
  我不由冷笑:“是,他是答应了,但那是将我爹爹,我娘,云翊将军府上下,君亦清,花飞雪,还有绿川冈地青华溪一十八寨的生生死死全都拴在了我一人身上!我嫁,他们生,我不嫁,他们陪我一起死,你说,我敢不乖乖听话么?我若是现在就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受罪的终究还是他们。”
  “那你就没有想过……无尘吗?”苏沫试探地问道。
  我看他一眼,笑道:“若是我死了,你以为他会独活吗?所以我尽可以去担心旁人,却不用担心他,他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意。”
  苏沫一拍脑门,慨叹道:“诶!真不知道这场大婚,到头来是对还是错!?蓥帝等了你这么多年,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嫌隙,可他确实是一片真心。你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心里的委屈又比你少多少?他是君王,自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千千万醒月臣民的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才不愧为一代明君,你该体谅他的苦衷。”
  我笑着伸指弹在他的额上,说道:“谁说我恨他了?我不是他,所以并无权去猜疑他的真心,这不仅是轻侮了他,也是轻侮我自己。他一心苦候迦兰,单只是这份情意便叫人动容。苏沫,我问你,公子兰当年借神女传说神话自己,最终被天下人奉若神明,但传说终属虚幻,你相信这些吗?你真的相信我就是迦兰转世?”
  苏沫捂着额头,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扫量过我,嗤笑道:“你这丫头又馋又懒,又爱财如命,除了心性还算不坏,又有几根傲骨,其余的……不说也罢。若说你是神女转世,打死我也不信,你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仙气?只是他认定了你是,自然有他的道理,传说是说给那些信它的人听的故事,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不信,那么传说也就不存在。丫头,为什么你就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机会?从我踏入含章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那个宫里,没有人给过我怜悯,也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我不过是挣扎着活下去。阿苏,你说他的心里有委屈,难道我就没有?我就活该受这些吗?时至今日,用我一个人的性命,成全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成全了他的真心,他可曾给过我机会?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不是吗?”
  前尘往事再回首,一丝怅然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我仿佛是问着他,又像在问自己。心口微微地刺痛,从头到尾,他在乎过的人都不是我,他的眼睛不曾真正地注视过我,他是在透过我看着一个亡魂,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人!
  是他活在梦里,亦或是我?
  ——“我等了千年,辗转到头,你却还是不要我吗?”
  那一句痛彻心扉的叹息,是他放下尊严,不,早在我重回凤阳城,重见他的第一面时,他就放下了尊严,为了求一句原谅,为了求一段早已失落的情缘。
  心底无边无际的绝望,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的深情,他的怨恨,都在千年前给了那个名叫迦兰的女子。
  等不来,找不到,寻不见,便重新塑造一个迦兰神女,为了醒月,也为了他自己。
  而我,又是谁呢?
  木樨花掉在石桌上,翻转着落入尘土,苏沫拾起那片花瓣,盯着沾在上面的尘星,久久无言。
  “阿苏,只有一句你说对了,传说,不过是个故事,说给那些相信它的人听的——美丽的故事而已。”
  苏沫垂下头沉思片刻,抬头时,眸中一片清明:“……丫头,你嘴里说不恨他,其实心里还是气他,对吗?说起来,有时你倒比章兰那傻小子更让人费解。”
  我听苏沫不仅直呼公子兰的名讳,更将他说成傻小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苏沫见我笑了,也跟着肆无忌惮地笑道:“当年你从含章宫到东皋紫宸府,九死一生地硬闯过来了,想说你这丫头精乖狡诈,但你后来在望舒山庄拼着性命不要,只为了换回区区一个伶人,又蠢得无药可救,若说你是因着对无尘情根深种,也情有可原,但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你在含章宫里陷害青梅竹马时没有一丝手软,到头来吃尽苦头,为他不惜和东皋皇世子翻脸,为他不惜向醒月蓥帝跪地求一旨赐婚。你这丫头,有时让人恨到牙痒痒,有时又为你心疼,我想蓥帝他执意要娶你,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你本身就值得吧?”
  我抬头看天,一片浮云飘过天际,遮去了日华,在我的脸上投下阴影。木樨香芬在秋风中弥漫,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香气盈满胸口。
  “呵呵,玄黄老前辈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可真要羞愧死了!其实我很自私,我总是责怪旁人不肯真心对我,我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付出十分的努力,又怎么可能换来十分的回报?这个道理,以前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怨恨过公子兰,也怨恨过……简荻,但是现在我懂了,而教会我这个道理的人——却是无尘。”
  “丫头,感慨完了,刚才那药,你不是故意吐的吧?”
  “……不是!”
  鎏金铜文鼎中焚着上品瑞脑香,烟霭缭绕如网,青纱帐里透出一点薄光。
  我撩开帘角,美人爹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对我展颜而笑:“小丫头终于肯来了?还以为你要怨恨爹爹一辈子呢。”
  我冲美人爹爹眨了眨眼,自行走到棠梨木书案旁的椅中坐下:“爹爹不生我的气就好,我哪敢怨恨爹爹大人?”
  “哦?”爹爹修眉一轩,视线淡淡睇了过来,“怎么说?”
  “三个月前好好一场家宴,全因女儿一人坏了气氛,我看爹爹近日来时常愁眉不展,想是自那日之后为了女儿的事操劳烦恼,女儿心下甚感不安,今夜特意前来给爹爹赔罪。”我咬文嚼字地说完,假意起身向美人爹爹虚拜。
  爹爹嗬了一声,颌下长须被吹得飘动不已:“小丫头如今学的越发识大体了,既然是来赔罪,怎么不背上一捆子荆条?可见没诚意!”
  我哂然一笑:“爹爹以为女儿守规矩识大体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你这样,看着不像之前那个小丫头了,倒有些生疏。”美人爹爹迟疑片刻,问道,“手上的伤……可好利落了?”
  心头淡淡地盈起几分暖意,我举起左手在爹爹面前晃了下:“有苏老前辈为女儿调养身子,伤已好多了,只是那根手指……”
  爹爹挥手示意我不必再说,长长地叹了口气:“玄黄老前辈乃一代奇人,他说无法,只怕真是无法了。诶,丫头,你怎么就能……!”
  爹爹的话再说不下去,我坐在椅中,隔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眼角上堆积了不少碎纹,鬓发也白了几缕,灯下细看,除了那抹藏在眼中的睿智越显深沉,爹爹毕竟还是老了。
  “爹爹为了女儿的事,在朝中很不痛快吗?”下意识地问出口,才惊觉自己不该多嘴。
  爹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点点头:“烈火烹油,荣华富贵,外人瞧着咱们将军府,那是荣耀到登峰造极无已复加的地步,但内中的实情,却没几个人看得明白。本想着多瞒你一天是一天,让你在出嫁前过些舒心自在的日子,丫头,你不是笨人,心里在想什么,说给爹爹听听如何?”
  我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揭开盖子,茶水清碧中透出淡淡的褐色,我将茶奉到美人爹爹手中,说道:“爹爹当年因战功震烁朝野,也因战功获罪被贬黜,想必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三年前蓥帝因我而得与东皋订下互不兵燹相犯的盟约,如今三年之期已届,以东皋帝君的秉性,绝不会安然与醒月共享天下,何况更有栎炀国偏安一隅,对两国虎视眈眈。天下行将大乱,此时爹爹为醒月带回绿川冈地的数万兵马,正该是英雄豪杰驰骋疆场为国建功立业的时候,蓥帝看重爹爹,抬举女儿,自在情理当中,但若偏偏在此时闹出投军反叛的丑事,只怕于爹爹和青华溪都非好事。”
  美人爹爹酽酽喝一口茶,眸中精光投在我的脸上,默默颔首。
  “家宴那日,花飞雪断我一根手指,十指连心,切指之恨我此生铭刻在心。事后蓥帝下旨严惩,花飞雪固然死不足惜,但她是武翼都骑尉夫人的亲姐姐,是花家寨村长的爱女,也是随青华溪一十八寨投诚归顺的族人。她虽伤我,伤的却是云翊将军的颜面,若蓥帝杀了她,则朝中上下将如何看待爹爹?花家寨老村长一向视女如宝,若是飞雪死了,难保不会生变,则那时绿川数万族人又该遭人怎样看待?如今战祸只在眉睫,蓥帝册封我为帝后不无私心,但也是为着醒月国大局着想,绿川冈地归顺,则醒月西南边疆无后顾之忧,哪怕东皋和栎炀同时举兵来犯,也并无可惧,绿川不稳,则醒月腹背受敌,必然岌岌可危。这些,女儿想得到,爹爹自然也想得到,蓥帝何等睿智,又岂会不懂?故此以他目前的处境,花飞雪更是杀不得。为死一人而伤全身,不若保全了飞雪的性命,保全了所有人,也保全了蓥帝的江山,方不辜负爹爹二十余年来隐姓埋名的苦心!”
  我一番恳切言辞说完,美人爹爹恻然长叹,侧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丫头,你说得何尝不是道理,爹爹也因此事而烦恼。绿川冈地归顺不久,若是蓥帝下旨杀了飞雪,恐生激变,到那时怕会连累了青华溪十数万男女老少。但此事蓥帝又须给你个交代,毕竟他立你为后,不能坐视你的安危不顾,是杀,是赦,他也只等你的决意。那夜你入宫求旨赦免飞雪,蓥帝当时虽未答允,但事后和我谈及此事,也感念你顾全大局,正是保全了所有人的做法。只是,只是终究要你亲口说出来,太委屈了你……”
  “忍辱,方可负重,这句话当年女儿说给过君家少主,此刻再一遍遍地说给自己。我为飞雪跪求赦免的旨意,更为她成就姻缘,人人都笑我愚傻,自从爹爹亲手将我送走,时至今日,我受的委屈还少了吗?”我不胜唏嘘地说道,看美人爹爹一脸恻隐,我赶紧接口道,“爹爹,我不是怨你才这么说,你别多心!”
  “不语,爹爹和你娘亲当年送你进含章宫,也是不想你一辈子在花家寨当个野丫头,最终不得出人头地。蓥帝锋芒难掩,金鳞绝非池中物,你能身入含章宫,再加上爹爹身后的绿川冈地,本以为你不会吃太多苦,更能因此荣耀加身。现下看来倒是爹爹错了,父母眼中的‘好’,许是并非你想要的吧?”
  我垂头沉思片刻,抬眸望入美人爹爹的眼底,郑重说道:“曾经我不懂爹爹为何要将我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现在想来,这世间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爹娘本也是为着我好。自我入宫的那天起,不,自爹爹到了绿川冈地,自我出生的那刻起,我便注定了要成为含章宫里的‘醒月神女’,不仅因爹爹,更因公子兰深谋远虑,早在数年前便已看透了天下形势,公子兰……他要的何止是醒月国,他要的是天下一统,万民归心!今日我问爹爹一句话,女儿想要的幸福,爹爹能成全吗?”
  美人爹爹眸光微转,挑唇而笑:“丫头,你这句话从一开始就说了,岂不省些力气?只是有句话,爹爹得提醒你,君亦清那小子是爹爹看着长大的,他的心里真正想要的,你给不起。你以为你这番成全他和飞雪,就能叫他感恩戴德了吗?只怕是恰恰适得其反,丫头啊,你还是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
  我回给爹爹一个微笑,说道:“与其让他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如娶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他要的我固然给不起,我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世间事本难两全,何况……爹爹啊,说到底,你对绿川冈地有多大把握?若是因为女儿而毁了所有人,女儿宁可不要这个奢求来的‘幸福’了。”
  “小丫头小瞧你爹爹吗?”美人爹爹斜我一眼,从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蓥帝下旨迎娶的是云翊将军家的‘小姐’,你爹爹我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将库房里那些个彩礼啊贿礼啊一股脑儿全当嫁妆送还给蓥帝,只当是为扩充国库添砖加瓦了。况且边疆战事一触即发,这么厚的大礼砸回去,应该能堵一堵攸攸众口了吧。”
  我满心崇拜地看着美人爹爹,合着他是将一切计划妥当,连嫁妆都一分不费,早有那些个王公大臣们巴巴地送来了。
  怪道人家送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又详细地登记造册录到帐上,看来谁家的贿礼丰厚,说明谁贪的越多,就算最后都被爹爹做人情送给了蓥帝,怕这些人也只能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
  冷汗啊,这世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美人爹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和爹爹比起来,我简直善良如纯洁小白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天就要变了,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文鼎里的瑞脑香燃到尽头,火光一亮,随即化作灰飞烟灭。
  时至下元节,醒月举国上下行祈福礼,焚金银包,是夜千家万户将轧制好的新巧花船放到河里消灾去厄,看着满河道里五彩缤纷的纸船,让我不禁想起东皋的女儿节时,水云泽中连绵成雪舞银浪的荷灯。
  下元节后十四日坤极册封大典,天将破晓时分,我早早起身,被服侍着焚香沐浴完毕,到祠堂拜过神影,回到廖风堂正厅上时,帝后大婚的礼服已经平整地铺展在芸香榻上。
  雪银丝绞着雀金线织就的阔摆大常礼服,被烛光晃过,裙裾上流过一层又一层莹华璀璨的光芒,仿佛柔和的月光倾洒其上。礼服的袖幅上坠饰冰蓝宝石,每一片孔雀羽的翎眼上镶嵌着一颗血莲红宝石,紫鸦乌色的织锦玉带交缠两条宫绦,打着同心结,纤长的流苏碧丝线珍珠串垂到裙摆以下,丝丝缕缕,缠绵不尽,红玉结钮,银刻九鸾,正衿滚绣行龙,鸾凤,日,月,星辰,宗彝,黼,黻,腰间一块白璧无瑕的玉佩,雕成兰花形状,用银丝勾了两片迦兰紫藤叶。
  极尽奢华的帝后礼服旁端放着一顶凤冠,我数着上面的珠串,轩厅门开处,娘亲随一众宫妇走了进来。
  为首一名宫妇向我拜礼,恭敬跪禀道:“今日拟定于兰临殿举行坤极册封大礼,之后于月影台设宫宴筵请文武百官,恭请贵人即时大妆更衣,以备迎亲吉时。”
  我点头示意,说道:“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夫人交代。”
  宫妇们婀娜倒退出正厅,娘亲走到我的面前,我转头看向她,轻轻唤了声“娘”。
  她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摩挲着我的脖颈,深吸口气,说道:“不语,我的女儿……”
  娘亲脸上的神情,让我恍惚忆起十年前坐上含章宫车的那个瞬间,她靠在柴门旁,默默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胸口微微地酸胀,我抬头迎上她的视线:“娘亲想是舍不得女儿吗?”
  娘的眼中溢满不能流出的泪水,勉强对我笑道:“不语,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娘知道说什么都为时过晚。只是好容易咱们一家人团聚几日,你又要离开了……咳!明明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娘倒想哭,真是……”
  “娘,你和爹爹多加保重,女儿今日之后不能再在爹娘身边尽孝了。虽说爹爹如今皇宠甚隆,却也难保将来没有闪失,娘亲比女儿更深知爹爹的心思,必要时务须记住‘激流勇退’这个道理,此外女儿再也没有任何惦念。”
  随着激流勇退四字被我缓缓说出口,我在娘亲手背上用力按了下,娘抬手揽住我的肩头,轻声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不语,让娘最后为你妆容一回,可好?”
  我还未答言,她已揭开案上的雕漆妆奁,挑出一根玉簪,将簪中所贮的香粉倒在掌心中,轻轻扑打在我的脸上。香粉润白薄透,娘的手指细细摹画过我的眼角眉梢,将粉一点点展匀,又拈起一根螺子黛握进指端,俨俨施过我的双眉,我侧头向镜中瞥去,竟是一双俏丽冷挑的却月眉。
  “记得娘亲曾为我画过远山眉,画得极美,今日这眉形倒也别致。”我笑着说道,压鬓的珠滴映在靥畔,洒下点点光晕。
  娘亲笑而不答,将我的长发挽起,用一支翔凤展翅乌金冠珠钗绾成妇人的发髻,从妆奁的格底取出一对叠花紫榴石耳铛,为我轻轻戴在耳上,一摇一荡间尽显莹华。
  我从椅中起身,朝她跪拜下去,毕恭毕敬叩首道:“母亲,女儿走了。”
  娘亲挽住我的双臂,将我扶起来,她的眸光溶溶,漾起一抹难掩的傲色:“我的女儿,从今以后必定荣耀披身,流芳醒月,受万民景仰!”
  我挺直脊梁,扬手展开嫁衣,翩跹的衣袂在空中甩出一道红色弧线,割断了我的视野,也挡去了母亲脸上滑落的泪珠。
  黄缎盘金绣凤大礼舆停驻在云翊将军府门首,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迎亲队伍拥堵在金谷巷中,绣锦帷幕之外围挡着身穿彩衣的观礼人潮,凤翣龙旌,雉羽宫扇成双成对,伫立在一旁的宫侍手中捧着销金炉。五色排穗花轿象征性地从府中直抬到大礼舆前,轿帘揭开,宫妇手捧金盘走进舆中,半晌后空手倒退而出,鸣礼炮一声鸣响,宣告了坤极册封大礼的开始。
  大礼舆随着一声炮响端然起驾,九凤黄金伞遥遥在前方开路,迎亲队前的执引宫侍扬撒起漫天花淑,将帝后的辇舆所过之处铺满花瓣,御香缭绕,兰麝盈睫,我杂在观礼的人潮中,看着黄金凤舆踏过落花,渐行渐远。
  趁人潮涌动的间隙,我拐进巷口的窄道,甫一踏出金谷巷,街头巷尾到处拥挤的人潮瞬间将我涌入其中,凤阳城中今日人人锦衣玉带,仪容修美,打扮得分外光鲜亮丽,我一身红衣间杂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
  挤过一层又一层的肩膀,举步维艰地走进对街里熟悉的窄巷,顷刻间清冷下来的空气让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抬脚一溜儿小跑,奔着华府的方向跑去。
  华府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笑容可掬地镇守在朱漆大门前。我走上几步,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道缝隙,露出华叔那半张满是褶皱的老脸。
  我凑过去,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下:“还不快开门?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吗?”
  “姑,姑……娘!?你不是,不是……你怎么!?”华叔瞠目结舌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侧身闪进大门,看着他惊慌失措地将大门重新关好。
  “你想问我此刻怎么没有坐在外面街上的那顶凤舆里是不是?”我忍不住好笑地问道。
  华叔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用力甩头,说道:“自从三个月前,咱们听说了今上要迎娶将军府小姐的消息,就估摸着姑娘不会再回来了。谁知道,谁知道你这下又……诶!反正我也说不好,那外面那凤舆里的是……?”
  我冲华叔眨眨眼,轻巧说了句:“空的。”
  “空的!?”华叔失声惊叫起来,呆怔地瞪着我,半晌之后才忍不住“嗬”了声,跺脚道,“这么说来,今日蓥帝岂不是娶了一副空架子?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胡闹啊!这下……云翊将军可怎么好?将军和夫人就这么让您跑了!?”
  我一摊手,耸耸肩说道:“我跑都跑了,还能怎么办?最多不过是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华叔,你怕不怕死啊?”
  我故意试探向华叔看去,他老脸蓦地红了,狠狠瞪我一眼,呸道:“哼!我老头子能是怕死的人吗!?要是我怕死,当初也不会和姑娘这么九死一生地一路闯过来了!姑娘小瞧我没关系,左不过是个死吧?等刀口架脖子上了,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姑娘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条汉子呢!”
  “行了行了,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您老怎么说得好像咱们这会子都要上法场了?您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公子呢?他怕死吗?”我笑嘻嘻地问道。
  华叔一听我提到无尘,立刻双眉耸立,将我当仇人似的下死劲盯了一眼:“亏姑娘还记得咱们公子?自从那晚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后来公子醒了,先是不见了姑娘,后来又听说蓥帝赐婚的旨意,到今日他都,他都不好呢……姑娘趁现在进去看看他吧,只怕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华叔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后面的话被浅浅的哽咽堵住,一瞬间,我再也找不到呼吸,仿佛被滚烫的铁水从头顶灌透了全身,将我的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
  “无尘,无尘他……怎么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口,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华叔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顾不得华叔,返身向后院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重复着——叫着无尘的名字。


第七十二章 燕燕于双飞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木莲花树下的锦榻上,仰躺着一抹纤白的身影,摊开的书本遮去了那人的脸庞,榻边的高几上摆着博山香炉,天青色茶盏里的香茶兀自散发着热气。
  微风徐徐,将书页轻轻地卷动了下,风过无痕,一片花瓣坠落在榻角。我缓步走过去,生怕惊醒了榻上休憩的人,每走一步,我的心便跟着剧烈地颤动一下,仿佛下一步之后,眼前的身影就会凭空消失,就会像乍现的昙花一样失去踪迹。
  白衫翩翩,阳光炽烈得灼眼,视线变得天旋地转,我屏住呼吸,伸手拿起那本遮面的书。曾经美冠天下的檀面如今纵横交错着伤痕映入眼中,淡过远山的修眉,恰被鬓角的伤痕划开犀利的棱角,修挺的鼻梁从中塌陷,惟有一双眼眸依旧苍绿如洗,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
  “无……尘?”涩涩开口,才发觉说出口的话音,竟是带着难抑的颤抖,“华叔说你,说你……”
  他凝碧的绿眸微转,望着我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他看我的目光中透出疏离与陌生,我下意识地错后一步,拿在手中的书应声掉在地上:“你……!?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不语,花不语啊,无尘,你……你病了吗?”
  “这位姑娘与在下是旧识?不知姑娘口中所唤的‘无尘’是谁?”他略坐起身,倚向靠枕,伸手将茶盏端到面前,浅啜了一口,“我不叫无尘,也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冰冷淡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我确是一个于他来说全不相干的人。
  无尘,是真的忘了我吗?
  亦或是怨恨我当日的薄情,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即离开,所以此刻不肯认我?
  “那你叫什么?”我心里一急,接口问道。
  他放下茶盏,轻声说道:“我原名竹凤池,曾做伶人时花名叫作碧华,姑娘亦可称呼我碧华。”
  “竹……凤池?你记得碧华,却忘了无尘吗?”我不禁苦笑道,“尘若无心,心自无尘,这些,你真的都忘了吗?”
  嘴里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味,许是因为从心底泛滥的苦,漫溢在心头,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碧眸投向天际,许久之后,阖目一声长叹,说道:“竹本无心,心中无情,有时我真愿自己是竿无心的空竹,这样就可以轻易忘了一切,也忘了……你!”
  我抬指咬进嘴里,怕自己失声尖叫,他转头看向我,绽出清浅的笑容:“哪怕穷此一生,只为了追忆,也不枉来人世一回。竹凤池可以忘了一切,无尘却无法忘记花不语,哪怕穷此一生,也要等到你回来。”
  他说完,向我伸开双臂,我合身扑进他的怀里,和他一起滚进锦榻里。他被我撞得咳咳连喘数声,我看着他涨红的脸颊,突然捏住他的鼻子,怒道:“好啊你!居然敢用失忆这么烂的招数吓唬我?说!是不是你早就和华叔串通好了?他骗我为你担心,你刚才又骗我,你,你……你拿我当什么了?你还说过就算我讨厌你,要杀了你,你也不会离开我,骗子!大骗子!!”
  我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落下。指下用力,捏得他哀声惨叫连连,他扭着脖子乱叫道:“疼!疼!快放手,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我放开手,他趁我不备,探手一把箍在我的腰上,翻身将我压到身下,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咬牙切齿道:“从来只听说过恶人先告状,今日才算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恶人’!自你那日一走了之,连半个字也不曾留下,我昏睡了几日才醒,醒来后又不见了你,你可知我心里的那份急,又是什么滋味?我数次去金谷巷的将军府找你,都被拦在府门外,数月来凤阳城中传闻当今蓥帝即将迎娶云翊将军家的小姐为帝后,你又是否知道我乍一听这消息时心里的感受?你手上的伤……可全好了?你真的要嫁给蓥帝?你可曾……可曾想过我?这些问题每一日我都要在心里问上千百遍,可是又有谁来为我解答?这几个月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受过多少煎熬,你又知道吗!?”
  他紧盯着我不放,每一个问题都像沉石砸在我的心头,我抬手捧住他的脸庞,柔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受的委屈,哪怕是叫我穷此一生,也无法偿还干净。无尘,原谅我好不好?”
  他将我的残手握进掌心,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浑身一颤,窝在他的怀里,迎上他的视线。
  “那日我离开,也是怕牵累到你和华叔,你来将军府找我,我并不知情,从来没有人告诉给我。我人虽离开了,心却从不曾离开,我在家也时常想你,想你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有没有想过我?自从咱们在无缺城被苏沫找到,就注定无法躲过蓥帝,他早有所备,一心为了等我回来。今日是蓥帝册封皇后的坤极大典,我这个准帝后却逃婚跑来找你,我知此罪已属滔天,或许今日之后,云翊将军府上下,华府,你,我,都会被蓥帝诛杀,我怕因为我的自私而牵累了所有人,我真的很怕……”
  他抬指掩在我的唇上,摇了摇头,笑道:“傻丫头,这世间哪里那么多好想,好怕的?你什么话也不说,独自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担下来了,又置我于何地?说到底你是信不过我,是不是一定要我把心剖给你看,你才甘心?”
  我眯起眼,笑慰他道:“大美人,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我,说道:“当年我自毁容貌纠缠于你,你没有嫌弃我伶人的身份,允我追随。无缺城中自在逍遥,望舒山庄舍命相护,我眼看你跳下寒潭又无力挽救,我深恨自己无能,恨不得也跟着你一起跳下去,那时我便在心底暗暗发誓,今生不论如何,我都要守候在你的身边。今日你背婚私逃来找我,可见我在你心里的份量不轻,即使此刻便为你而死,我亦甘心情愿。”
  我探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面前寸许,一字一字说道:“我不许你死,你再随随便便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就一个人走,这辈子再也不见你,免得伤心。”
  “好,为了你,我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他的眼弯成新月,浓密的睫羽遮去了碧绿的眸子,看得我一阵晃神。
  “我今日因你背婚,你欠我一个新郎,一个洞房花烛夜,怎么赔给我?”我又将他拉近了些许,狰狞笑道:“漫漫长夜,寂寞难耐,卿可赔还给我一个俊俏郎君否?”
  “俊俏郎君没有,新狼……倒有一只现成的。”他就势低头贴到我的耳边轻语,气息徘徊在我的耳畔,隐隐透出几许暧昧,“今夜良宵洞房花烛,小娘子可愿意与这只新狼共入鸳帏,成就姻缘?”
  “你!你个臭家伙,轻薄我!”我被他说得恼羞不过,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整张脸瞬间蒸腾灼热不已,“一点儿正形没有,流里流气!”
  “那小娘子可愿意与我这流里流气没有半分正形的浪子成就百年好合?”他单手箍住我的下颌,迫我看着他。
  与他视线交会的刹那,他眸底的柔光宛转流动,像湾苍碧的幽潭,让我渐渐沉醉其中。
  我默默与他对视半晌,轻声问道:“若是蓥帝不肯就此罢休,今日之后将你我一起治罪,你可后悔?”
  他的脸挡去了头顶上整片天空,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木莲花被微风挽动,庭院中花香四溢,和风阵阵拂面。
  他对我轻柔一笑,低头将双唇印上我的唇间,像一片羽落于水面,漾起点点涟漪。那一刻,我已明白他的心意,在彼此的眸光交会中,是长久以来相濡以沫的心意相通。
  哪怕穷此一生,为了追忆,也不枉来这人世一回,哪怕穷此一生,只为追忆!
  轩厅中红烛高烧,我头披绛绡纱,身穿霞彩衣,无尘一身素服,与我携手站在厅心正中。华叔老脸笑得菊花般灿烂,手中举着烫金红字帖,面对厅口的天井站得笔管条直,乐呵呵地笑道:“姑娘,公子,今日这场亲事,老奴仓促间也没有备下什么,惟有给两位做个主婚人,还望姑娘和公子不嫌弃俺粗人俗鄙。”
  “华叔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年我和公子何曾嫌弃过你?今日这里既没有高堂在座,也没有亲朋贺喜,我与公子三拜天地便算礼成,不拘那些俗礼。”
  我转头看向无尘,隔着绛绡纱望出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他没有戴银面具,损毁的容颜在烛光下闪动着明快的笑,他的双眸锁在我的眉宇之间,郑重说道:“我竹凤池今日娶花不语为妻,今生今世愿与卿白首相谐,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我握着无尘的手指紧了紧,案上的花烛“剥”地一声结出个灯花:“想你我初遇时,你是名扬天下的伶人碧华,后来与我生死相随,我为你改名无尘,原来你的真名叫作竹凤池。今日我花不语嫁给竹凤池为妻,只愿今生今世与君白首相谐,不离不弃!”
  他执起我的手,与我同时面朝天井跪下,华叔喊了一声“一拜天地”,我与他双双朝天拜伏,叩首,起身。华叔再喊“二拜天地”,我俩复又俨俨跪下,朝天井中虔诚地叩头,膜拜,再起身。
  华叔三喊“夫妻交拜”,我和无尘侧身相对,正欲对拜,蓦地一道劲风袭身擦过,脚前“哗啦”碎响不断,溅起满地的屋瓦,惊得我和无尘同时向后撤了半步。
  天井中爆起一声怒喝,人随声至,苏沫一阵风般地旋进花厅,一把将我覆面的红绡扯下,摔手丢到脚边:“花不语!今日蓥帝因你一人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倒好意思躲在这里成亲!?”
  我看向苏沫,笑吟吟地问道:“阿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苏沫见我一脸满不在乎,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可知今日在兰临殿上,蓥帝……蓥帝他当着文武群臣迎娶的是什么!?”
  我微一挑眉,笑道:“自然是他新册封的帝后,今日兰临殿坤极册封大典,举国上下皆知,阿苏你这个问题问得恁地笨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你可知今日兰临殿上,人人亲见帝后凤舆被迎至朝凤楼前,可请出来的不是蓥帝新册封的帝后,而是一顶空置的凤冠!蓥帝见了那顶凤冠,眼都没眨就命司礼官开始册封大典,他……他娶的是一顶空冠啊!!你知不知道当时满殿的文武是何等骇然?那些四方来贺的使臣又是何等样地幸灾乐祸?他本可以当场下旨停止册封大典,却执意行完了所有的大婚仪式,他是甘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因为你!就因为你——!!”苏沫骂得口沫横飞,眼圈儿蓦地红了,眸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泫然叹道,“那个傻小子啊……他捧着一顶后冠拜天地时,兰临殿上下无不落泪,感念蓥帝的痴情,你当时又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苦等待?可对得起他为你一夕白发?”
  苏沫接连问了四句话,一句快过一句,仿佛投石入水,一瞬间掀起我心底的惶惑。
  我本以为公子兰会在看到凤辇中的那顶空冠时结束大婚典礼,我本以为美人爹爹或可仰仗绿川的兵力,逃过今日这场预计中的浩劫,可是一切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都和我当初设想的截然不同!我,我本以为他在意的不过是他的皇位和江山,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到最后竟会执意迎娶了一顶后冠!
  他……他不要帝王的颜面了吗?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那些我曾怀疑过他的痴情等候,那些他曾对我许下的承诺,并非虚言做作?都是……真心的?
  我一向自诩聪明,固执地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肯相信他,只听凭自己心中所想,不料到头来,他是真心以待,而我才是那个……负了他的人?
  我茫然盯着苏沫,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他说的话。
  心,胀痛到无以复加,眼前的红烛和天井,顷刻间变换成兰临殿冗长的宫阁金廊,白衣素雪的帝王,手捧黄金凤冠,站在阙楼深处,站在万众瞩目之中,对着一顶后冠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兰临殿倏忽消失了,公子兰也消失了,惟剩苍茫雪峰的极顶之上,伫立着守候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少女,她的脚下绽开一朵冰晶雪莲花,圣洁,而又美丽。
  凌雪生,迦兰,公子兰,纷至沓来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不断旋转,犹记长湖落月下初见,冰锋般锐利的容颜,一颦一笑间,他将自己隐藏在虚华背后,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含章宫,柔兰阁,我看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看天香阁灰飞烟灭的他?还是倚栏眺望香雪海的他?亦或是凤鼓朝凰舞中翩翩影动的他?
  猜不透,看不穿,于是我索性逃了,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他的地方,躲开这些疑惑,躲开他,也躲开那些纠缠了我生生世世的记忆,和深藏在心底的悸动。
  “你究竟是为了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无尘?花丫头,你可要想清楚啊。”
  苏沫的疑问,反反复复盘桓在我的耳畔,我究竟是在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
  我……
  指间蓦地一暖,被包裹进了温热的掌心里,我转过头,烛影下无尘对我浅浅一笑,仿佛春风化水般消弭了我心中的不安,抹去了一切虚幻的景象。
  不再有公子兰,不再有兰临殿,也不再有凝晶雪,此刻我的眼中只有无尘,此生我有他就够了,也只要有他!
  我强自镇定心神,冷声问道:“苏沫,你这番前来,是奉了蓥帝的旨意吗?他是要杀我一人,还是欲将我一家满门抄斩?”
  苏沫闻言一怔,瞪着我说不出话,半晌后咬牙说道:“……杀你?他从来就没有如此说过!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他,哪怕他过去错了一千一万次,你就不能给他半点机会吗?为什么你总是把他想成有心藏奸?实话说了吧,今儿个我是自行找来的,没有奉什么旨意,你别又冤枉了他!”
  “苏沫,我承认我总是把他的情意当作别有居心,他是帝王,是明君,我只是个小女子,不管他相信的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今生今世我只想要追寻自己的幸福,这样也错了吗?”
  “你要的幸福?你要的幸福就是他能给你的吗?”苏沫一指无尘,怒道,“你可知他的身份来历?”
  无尘对苏沫恭身行礼,说道:“晚辈真名竹凤池,曾在东皋水月阁中身做伶人,化名碧华。一直未曾据实以告,还请玄黄老前辈莫怪。”
  苏沫眉峰蹙拢,视线转向我,说道,“丫头,你不可嫁给此人,他绝非你的良人。你若是信得过我,立刻随我入宫去觐见蓥帝。”
  我摇头,倒退一步,握着无尘的手愈发用力,回道:“不,我不进宫,也不去见他。我今生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已无颜面君。”
  苏沫见我不为所动,急道:“丫头,你信不过我吗!?你若是嫁于竹凤池,他日必会后悔!蓥帝不会怪你今日悔婚私逃,你和我回宫,他自会谅解你。”
  我再摇头,说道:“多承老前辈厚爱,不语草芥微命,自感难征凤鸾之瑞,非蓥帝良配。”
  “你——!!”苏沫被我气得噎住,浑身抖如筛糠,“蓥帝苦候你多年,你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姻缘天注定,若是有缘无份,强求也是枉然。”我淡淡地回道。
  “好个姻缘天注定!”苏沫怫然转身,走到花厅门口时,转头看向我,问道:“丫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随我入宫吗?”
  我望着苏沫,果决摇头。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睇到无尘身上,又调了回来,冷笑道:“好,好,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等着看你这天注定的姻缘,能有个什么好结果!”说罢蓦忽闪身而出,消失在天井中。
  好好一场亲事被苏沫搅了局,我和无尘面面相觑,对视怔了片刻,他将手从我手心里撤了出来,反握住我的肩膀,凝声说道:“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即便是不需要我陪在身边,我也甘心情愿。我不在乎你心里想的是谁,却不愿你因为嫁给我而难过,不想看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他的目光灼灼,深映在我的眼中,我问道:“娶我,你悔吗?”
  “不悔!永不悔!” 他摇头。
  “那么,嫁给你,我也不悔。”我笑答,对他恭身一拜,行完交拜礼。
  明月夜,小轩窗下,铺着大红喜布的桌上摆着合卺酒和吉庆瓜果,我将坠在腰间的迦兰紫藤叶摘下,一点点撕成碎片,碾成粉末,洒进酒里。
  无尘坐在桌旁,看着我端起酒杯,递到他的手中。他接过瓷杯,和我交缠手臂,将合卺酒贴到唇边。
  红烛影动,晃动着朦胧的光晕,他的薄唇微挑,笑道:“娘子蕙质兰心,连交杯酒也喝得别出心裁,还要事先调上些佐料添滋味。”
  我凝眸以对,回他一笑:“当年有人曾对我说,迦兰紫藤叶是吉祥的象征,如今我将它碾入酒中,咱二人一起喝进肚子里,任谁也不能抢去这份幸福,岂不是更安稳?”
  他宠溺地看着我,抬手在我鼻梁上刮了下:“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这些东西也信?”
  我皱皱鼻子,嗤道:“夫君大人,这天地也拜了,亲也结了,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从此以后大美人就归我所有,我若不看顾得紧些,还怕被人抢去了呢!”
  他忍不住喷笑出声,手上不稳,合卺酒泼出杯缘:“照娘子的意思来看,为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被骗上了贼船?”
  我忍俊不禁,赶紧点头,道:“然也,然也,夫君大人真乃孺子可教也!”
  “没个正经!”他睇我一眼,率先喝下合卺酒,我也赶紧将满杯酒灌进嘴里。
  甘甜的酒浆滑落喉咙,香醇中透出淡淡的劲道,立刻熏染了满颊的桃色无边。我的脸上滚烫,烛影下看去的无尘,像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碧华,闪动着碧绿的眼眸,盈着暧昧的笑意,专注地盯着我。
  心突突地狂跳个不住,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道热辣的视线,我垂下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注视。
  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搭在我的下颌上,将我的脸慢慢抬起来,他放下酒杯,蓦地伸臂揽在我的腰上,起身将我打横抱进怀里。
  “啊!”
  我一声轻呼,突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羞得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将头埋进他的衣襟中,不敢抬头看他。
  他低沉的笑声透过胸膛,轻轻震动着我的脸颊,胸前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侧脸,带起阵阵颤栗。
  鸳鸯帐里,绣被早已被浓香熏透,我的后背刚沾到床榻,全身难以抑制地抖了下,引来无尘更深的笑意。
  “娘子莫怕,让为夫好生心疼呢。”
  温言软款递到耳边,他的唇瞬间压了下来,我还未及反应,已被他封住了唇齿。他的吻透出合卺酒的香气,一点一滴渗入我的四肢百骸,脑子里昏昏沉沉,我想要呼吸,却好像忘了该如何做,下意识地张开口,妄图攫取更多的空气,却被他更加肆意地侵入口中。
  一场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化作焚天灭地的烈火,灼烧过我的全身。
  我微微张开闭紧的双眼,他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散乱,如云流瀑般的长发铺散在眼前,丝丝缕缕遮尽了眉目。
  大红的帐幔顶上绣着一双戏水鸳鸯,沙上并禽池上暝,重重帘幕缭乱,千丝摇曳,风不定,人也未静,满室旖旎,春光无限。
  我看不清他的脸,双眸半睁半闭时,烛光流散,像纷飞的流萤,晃过鬓角。
  他的吻从我的唇角,绵延过脖颈,锁骨,滚烫的肌肤被凉风轻轻抚过,我用力握紧五指,才发觉手中竟还握着那只合卺酒杯。
  细细的喘息声盖过了衣裳摩挲的簌簌声,我推着他的肩头,触手中摸到一片光裸的肌肤。
  春衫半褪,他极尽风情地抛闪来一个媚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是抖不成型:“杯子……我还拿着……”
  他捉住我握着杯子的手,张开口,将我的手指含进嘴里。心头蓦忽一荡,手上再没有力气握住那只酒杯,从指缝中滑落,“啪”一声落地,溅起玉碎的声音。
  “好好一只翠玉杯,就这么被娘子毁了,可知翠玉难求,这杯子是无价的呢?”他将气息吹入我的耳中,眼底却没有半分惋惜。
  这句话,依稀便是当年在水月阁中,我失手摔破了他的翠玉杯,他嗔怪我时所说。
  此去经年,流年易老,人还是当年的人,只是心境已变。
  我挽起笑颜,凑到他的唇边,柔声回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夫君不懂这句话吗?”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慢慢垂下头,在两唇相接处轻声说道:“懂……”
  小轩窗上,树影婆娑,摇乱了素月瑶光,风中隐隐传来一曲箫音,透出无尽的缱绻哀婉,如泣幽咽。
  箫声渐渐透窗传了进来,我心口一缩,仿佛被人狠狠攒住,瞬间凝滞了呼吸。无尘抬起头,望向轩窗,帘幕被风掀飞,荡起层层波浪。
  夜寂静,初寒侵肌,曲音萧瑟无依,似幽叹,又似悲戚,婉转在眉间心头,无力回避。
  一曲缠绵悱恻,仿佛是要催人落下眼泪,我忍住心头涌动的悲凉,问道:“无尘,你听这曲子为何如此哀怨?”
  无尘侧耳聆听片刻,叹道:“这是首隐含了送别的古曲,自很久以前流传下来,名叫燕于飞。”
  “燕于飞……”我轻喃了遍曲名,眼前似真有双燕回翔,参差其羽。
  燕燕于飞,断鸿声里,今独归。
  若得一生一世不相逢,胜却劳燕分飞,五里徘徊。
  若得三生三世不相逢,愿化佛前青莲水,隔山望远。
  若得生生世世不相逢,又该如何跪求神佛,才能换回这一世的情缘?
  翩翩伊人,在水之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轩窗月影,夜风薄凉,任风也吹不去满心怆然,和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
  天不老,情难绝,前尘往事,皆已成空……


第七十三章 惊破霓裳舞
  云飞烟灭千古事,
  沉香亭北繁华歇。
  正熙元年夏,醒月国蓥帝兰下旨册封云翊将军女花氏不语入主东宫,授皇后玺绶,隆瑞堂基,母仪天下。云翊将军品冠上奉嫁奁丰厚,堪比国库,朝野上下群公卿士,俱言其稽之往代,佥以崇德明统,载在典谟。帝旨拟于下元节后,于兰临殿披香阁行坤极册封大典,举国同庆。
  然花氏女因时罹患重症,遂于同年秋末不治身亡,帝念甚重,建颂长秋,奉入宗庙,鉴于六列,加旨追封云翊将军冀国公,授蟒带玉牌。
  坤极册封大典当日,十里红妆,蓥帝兰迎娶帝后九龙九凤黄金冠,至情上达于天,下感群臣,龙图阁大学士陈睿谨作《坤德尚柔端皇后考》献于帝,帝后棺椁按制葬入帝陵西玉莲山下,殡殓尤盛。
  正熙元年末,礼部奉旨编撰《帝仪修注》,以蓥帝至情感达天下,编入国史,流芳后世。
  一段可歌可颂的千古帝王痴情正史,煌煌载入史册。
  正熙二年春,东皋境内江偃郡守率部五千,滋扰醒月国陵州边陲,烧杀肆掠无忌,陵州驻防总兵率部抗击,致两国边境战事不断,时有互犯。
  东皋帝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一改重文轻武国风,奖励耕战,富国强兵,国势如日中天。同年夏末,帝钦点铁骑四十万,左右龙虎将军,倾举国兵力西征醒月,并扬言欲将醒月王城掘地踏平,将蓥帝毙杀麾下,挫骨扬灰。
  翌年元月,蓥帝赐宴永和门,置皇幄,设御座,敕封云翊将军为戍宁大将军王,颁赐银盔战甲,御酒,金银布匹,武翼都骑尉花铁牛随行东伐,敕封平远将军,加太子太保。
  同年初春,正值冰雪消融之际,四野泥泞不堪,行军艰难。戍宁大将军王率八万先锋军,并五万龙禁精锐,于九幽城下正面迎击东皋十二万精兵。
  是役,双方兵出奇谋,旌旗麾使,铁骑驰骋,于凤仪亭北血站三日三夜,各自死伤惨重。醒月国平远将军花铁牛率部歼敌八千,亲手诛杀东皋先锋将领无数。东皋追锋将军白文启坑杀醒月降卒五千,枭首弃尸荒野,致霍乱四起,祸及九幽。
  正熙三年夏,九幽州以北东皋栎炀交界处,幽泉谷西北边陲小镇惊现栎炀缁甲重兵。醒月国戍宁大将军王派前锋营五千前往刺探,尽数被歼,九幽城守军作壁上观,欲窥栎炀大军动向。
  时年中秋,栎炀奇兵锐刺疾突,直取幽泉谷西北三镇,收纳东皋百里疆土于己。东皋帝君震怒,颁旨诏示九幽郡守失察,致敌深入心腹之地,疆土分崩,罪诛九族。
  车鹿之战,栎炀截获东皋守军补给粮草六十驾,东皋守军夜袭栎炀大帐,夺回粮草近百万担,一举歼敌过万。东皋追锋将军白文启刀斩黄龙旗,箭挑中军帐,少年英豪一战成名,赐号神锋,威名震彻三军。
  正熙三年冬至,栎炀,醒月,东皋三军于九幽州境内囤石滩混战,兵燹祸连,九幽州流民四起,野盗横行。
  至此,三国鼎立的太平盛世,随着数年烽火狼烟而宣告终结,一个群雄逐鹿的乱世,已经到来。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是正熙四年腊月。
  这一年冬至过后,封天大雪肆虐,横扫了醒月国境内一十三个州郡。老天似乎嫌因战祸而死的人还不够多,降下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将沙场上的如山尸骨埋入冻土。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但在战祸不断的年头,大雪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走在凤阳大街上,时常能听到路人议论纷纷,东皋九幽州连年战祸,很多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原本富庶繁华的边陲重镇,如今形同死城,到处是因饥荒而卖子卖女的流民,幽泉谷附近的村寨甚至有人吃人的传闻。
  一开始饥民只是从死人身上割肉吃,吃了腐肉的人又得病而死,再被旁人所食,如此你吃我,我吃他,最终演变为成群结伙的饥民围堵在过往驿道上,看到落单的行人便即扯入林中,还来不及剖尸便即一拥而上乱啃乱咬,将人活活分食。
  众人每谈及此,想象那副场景必定如同人间炼狱,尽皆不寒而栗。
  半年之前,华府中收到一份从九幽州传来的家书,美人爹爹在信中写到边关战事告急,平远将军花铁牛负伤撤往陵州将养。我虽则名义上已被“葬”入帝陵,但那不过是为了粉饰蓥帝颜面而做的一场戏,无尘身为我的夫君,如今闲居在家,大丈夫理当为保家护国出尽心力,不若隐姓埋名前赴沙场,以为爹爹左膀右臂,方不负七尺血性,和爹娘当初成全我二人之良苦用心。
  看完爹爹的信,当晚我命华叔备下一桌好酒好菜,为无尘饯行。席上他虽然说尽了宽慰我的好话,但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感不安,隐隐觉得他这一去前途艰险,再相见时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酒足饭饱后,枕席床帷之间无尘极尽曲款,让我再没有心力去臆测祸福,他总归需要得到美人爹爹的认同,我也无力违逆爹爹的意思,只盼他这一去万事平顺,将来凯旋荣归故里。
  我贴到他的耳边,堪堪唠叨了大半夜,叮嘱他保重身体,千万不要挂念家中。无尘最后被我念叨不过,索性狠狠吻住我,算是封了我的口。
第二日清早,他拿起包袱和引荐信,出门跨马而去,我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化为远天的一点尘烟。
  不出月余,从九幽境内接连传来捷报,醒月军中新晋一员猛将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据传此人头戴狰狞鬼面,平素亦不脱下,座下战马通体墨黑,纶青铜鬼面辔,额头一缕红鬃,神勇难匹。此人立马持枪,只须往疆场上一杵,单凭那张鬼面便已镇慑得敌军心旌摇曳,不战而逃,故此军中都浑称其为“獡鬼将军”。
  消息不胫而走,一夕传入凤阳王都,满朝文武皆感惊诧。帝欲下旨敕封,但“獡鬼”以家国未报无功不敢领旨为由,拒却了蓥帝的封赏,因此更被民间传说是位精忠报国,视权贵如粪土的大英雄真豪杰,名噪一时。
  至于此人拒不受封的真正理由,恐怕只有我和美人爹爹才心知肚明,嘴上不说,肚里暗笑。
  腊月初七,三国大军集结囤石滩再度激战,栎炀折兵殒将几近二万,东皋神锋将军白文启重伤,率部撤回九幽城坚守不出,醒月戍宁大将军王下落不明,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数日前华府中收到无尘的飞鸽传书,已获知美人爹爹目下被囚禁在幽泉谷中,未免醒月军心动摇,故此消息匿而未发。
  展信阅完,我扬手将之付于烛前化作灰烬,从箱底挖出存放了数年未动的男装,浆洗干净,重新束发冠衣,扮作男子模样。华叔不到半日已筹备下足够我一路行程的干粮,又兑换好大量的碎银,分别装在四只荷包中,嘱咐我切记贴身而藏。
  一切准备停当,我乔装先去云翊将军府与娘亲辞行,再趁夜色未暝前取道九幽州,寻父投夫而去。
  从凤阳城出发一路北上,大雪终日扯絮般从天际飘落,时气天寒地冻,越往北走,路上见到的活人就越少。自出了陵州边境,我未敢歇息,连赶了半日路程,终于在暮落时分行至九幽州边境西北,距离幽泉谷百余里的凤栖山。
  沿着驿道前行,偶尔从道旁浓密的林子里会窜出一小拨流民,盯住我上下打量,那些混浊的目光中交织了贪婪,就像一群野兽觑看着猎物,在下一刻被我手中挥舞的冷艳吓退。
  座下的骏马连打了几个响鼻,喷出一团团白雾,我从包袱中取出冻成冰坨的馒头,慢慢撕成小块塞进嘴里咀嚼。
  雪下个不住,鬓边的发丝已被冻成冰线,还未及化成雪水,又被一层新雪覆盖。身上的棉袄早已被雪打湿,透入阵阵阴冷的潮气侵肌刺骨,让人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浑身难受得厉害。
  林子里的老鸹聒噪得人心烦,我顺手摘下林边松枝上的松果砸过去,数点寒鸦惊起树梢,哀号连天中飞得远了。
  此地距幽泉谷尚需一段路程,暮色渐沉,我催动座骑快跑,出了驿道,不远处隐在山郭下的茅庐前高挑着幌子,凤栖客栈四字迎风飘动。
  策马近到客栈前,茅舍四壁萧条,门前荒草映着斜阳,满目苍凉。粗布青衣的店伴满脸堆笑地从店中迎出来,接过我手中的马缰,自到廊下拴好,转身将我迎入大堂。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店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
  我将背上包袱解下,举目扫了眼二楼,回道:“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干净的客房?”
  “有!有!这位客官来得巧,咱们店里今日还有一间上房,我这就给客官您预备去?”
  店伴听我要住店,连忙引我上楼。我随他走上二楼,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小二哥,你们店里近日生意可好?”
  “还谈什么生意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赚些柴米钱,饿不死也就是了,谁还敢奢望其它的?”店伴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我耳边说道,“咱们这里最近时常出没一些强人,白日里就敢拦路打劫。客官您要有什么要紧事物,可千万看紧了,莫被强人抢了去。”
  我闻言一笑,说道:“多谢小二哥提醒,我理会的。”
  从袖兜中拈出两枚铜板,塞进店伴的手心里,他双眼一亮,连连道谢。进了客房,点起油灯,我向他要了一桶热水,预备洗去满身的潮气后好休息。
  入夜时分,店伴提来一桶热水,我将水尽数倒进澡桶,脱掉身上的衣物,跳进桶子里。全身甫一泡进蒸腾的热水中,瞬间将骨缝里的寒气祛尽,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靠在桶边,闭上眼休憩。
  楼下隐隐有些噪杂的脚步声和人语,我全身松泛地躺在水里,暗自盘算到了幽泉谷后,该如何营救爹爹。
  時交三鼓,四下一片万籁俱寂,惟有落雪的声音,隔着墙板传进耳中,意识半明半寐之间,恍惚听见楼梯又响起咯吱声,随即隔壁的房门被撞开。
  一道冷风灌进房内,我蓦地睁开眼,幽暗灯火下,一个黑衣男子站在房中,反手关上了房门。
  “你——!?”我还没有喊出声,他一个箭步抢到桶边,出手如电按在我的嘴上,伸出手指在嘴边摇了下,示意我安静。
  我惊惧地盯着他,他侧头望向房门,半晌后转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我放手,你别叫,安静听我说,做得到吗?”
  我慌忙点头,他一点一点撤开手,双眼牢牢盯住我。我缩紧肩膀,将身子沉入水底,只露出头浮在水面上,颤声说道:“好汉饶命,好汉若要钱财,尽可将银两拿走,只求莫伤我性命。”
  黑衣人一怔,脸上神色柔和不少,温言说道:“姑娘误会了,我和姑娘一样也是住店的,深夜贸然闯进来,是为了逃命。”
  “逃……命?”
  他见我明显不信,拿起架上的衣物递过来,转过身背对我,说道:“请姑娘速速穿好衣物,事不宜迟,那伙歹人若是寻不见我,等下定会寻来这里。”
  我闻言再顾不得矜持,慌忙从水中起身,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绕到他的身前,惊道:“你说什么歹人?这里会有危险吗?”
  他双手抱拳一揖,说道:“刚才多有冒犯,姑娘莫怪。这凤栖客栈是家黑店,我随身所带行囊颇丰,被他们瞧在眼里,商议着趁夜深人静时一齐动手,被我偷听到了计谋,这才躲进姑娘房里。”
  “黑店!?”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再回想方才那个店伴见到铜板时的目光,心下有些恍然,“难怪我一进店,那小二什么都不问,先盯着我的包袱瞧了半天。亏他还有脸说这附近有强人出没,原来他们本就是鸡鸣狗盗之徒!”
  “趁此刻人还没来,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不若你我二人一起逃走,或可保得无虞……”
  “想逃!?门也没有哩!!”
  门外响起一声尖啸,打断了男子的话,门扉瞬间被撞得开阖不断,店伴手中握着穿环钢刀,狞笑道:“小娘子,你扮作男子模样可惜了,不如和大爷回山寨里,做个压寨夫人如何?”
  刀锋一晃,在暗夜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一眼便知是淬了巨毒。黑衣男子拉住我的胳膊,将我猛力拽到身后,怒道:“宵小之辈恁般大胆!还不吃你爷爷一剑!!”
  寒光擦面而过,嗡声响动,空气被化开一道缺口,男子从腰间抽出软剑,猱身而上,和店伴斗到一处。
  我倒退几步,靠到墙板边,从店伴身后挤进房里几人,呈扇形将我围在中间。
  “小娘子,你乖乖听话,咱哥儿几个不会难为你。”其中一人手中拿着匕首,慢慢向我靠过来。
  我又退半步,脚下一绊,踢到了之前装热水的提桶。慌乱中举起桶子向那人扔过去,被他拂手摔到一旁,落地裂成数片。
  “哟!这小娘们儿还是匹烈马,等大爷好好降伏你一顿呢!”他笑得猥琐,挥舞匕首向我虚刺了一下。
  我早有所备,刚才扔桶出去时,已将冷艳藏在袖中,此刻趁他收手不及之际,一剑挥出,瞬时削掉了他的半只手掌。
  那人抱住残手满地翻滚,嘴里鬼哭狼嚎般的惨叫连连,眼泪鼻涕留了一地。他身旁的几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震骇地看着我,不敢再贸然上前。
  我亦被吓出一身冷汗,却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冷艳,沉声喝道:“谁再敢上前一步,下场就和他一般无二!”
  野风飒飒呜咽,撞开了长窗,狂风卷雪倒撞进房里,桌上的油灯倏忽被风吹灭,眼前瞬间被黑暗笼罩。
  “诶哟!谁他妈砍我!?”
  “呀!赵老三你个王八蛋,你趁火打劫是不!”
  “快!快点灯!”
  众人一阵慌乱,房里昏天黑地打成一锅粥,也不知谁是敌,谁是友。我挥舞着冷艳,慢慢向窗边蹭过去。腰间蓦地一紧,被人提住了腰带,吓得我举剑疾刺,“叮”一声被轻巧荡开。
  “是我,我带你走。”耳畔响起黑衣男子的声音,我忙收起断剑,噤声抱紧他。他纵身跃出窗口,我闭紧双眼,耳边呼呼刮过劲风。
  落地时,他双足轻点,斜身横跃,行云流水中卸去了下坠的力道。马厩里拴着马,他抱着我翻身一跃上马,抖开缰绳飞奔出茅庐。雪片迎面打在脸上,隐隐生疼,我张口欲言,被连呛了几口风,索性闭眼靠在他的怀里休息。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渐收,我重又睁开眼。风停了,周围一片寂静,黑暗中雪地泛起朦胧白光,他的喘息声从背后传来,我抬起手,接住一丝雪花。
  “你的武功这么好,刚才为什么还要逃?”
  他猛咳了几下,说道:“我身上有伤,本不想理会那些宵小之辈,连累了姑娘,心下甚感不安。”
  “算了,也没什么连累的,你若是不进我房里,说不准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这原本就说不上谁带累了谁。雪在手心里化尽,冰冰凉凉,微薄的晨曦穿透密林,渐渐照亮了身周的一切。
  “在下白钺,不知姑娘姓名?”
  “我叫花……花小二。”正要随口回他,猛然想起“花不语”这个名字已经被埋进醒月帝陵,我立刻改口。
  “花……小二?姑娘好名字,不拘世俗。”他一愕,随即笑道。
  我有些讪讪地笑了下,想必他根本不信这是我的真名,想起刚才黑暗里一场混战,也不知他所说的有伤在身,伤在何处,是否严重。
  正努力回忆,蓦地想起随身的行礼包袱一样也没有带出来,我一拍头顶,惨叫道,“呀!我真糊涂!”
  “怎么?”他忙问道。
  “刚才光顾着逃命,忘了将包袱带出来,现在我身无分文,怎么办?”我回头看他一眼,叹口气。
  “我见姑娘刚才力战歹人,气度智谋皆不凡,若是不嫌弃,我这里随身带着银两,可缓姑娘急用。”
  他说着要解背后的包袱,我阻道:“不,你我萍水相逢,你出手相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白壮士,你这一去是要去哪里?”
  “我此去是往幽泉谷办事,那里流民四起,传闻到处是活吃人的饥民,很是凶险。”
  “那正好,我也正要去幽泉谷,咱们一路同行,就当是你已将银子周济给我了,如何?”
  他听我说去幽泉谷,沉吟片刻,问道:“幽泉谷此时凶险异常,姑娘所办何事,一定要亲自前往吗?”
  我点点头,道:“必须亲自前去,此事责无旁贷。”
  白钺不再说话,轻轻甩开缰绳,带着我一路向北而行。
  行至驿城,白钺提议找家客栈歇下,昨夜闹了整整一晚,我在马背上早被颠得腰酸背疼,立刻附和同意。
  择下驿城中最大的客栈,打听好出城奔幽泉谷的方位,白钺为我叫来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他自己买了四个刚出笼的馒头,囫囵吃了充饥。
  看他白嘴啃馒头,而我却在吃着难能可贵的鸡丝面,我心下万分过意不去,提议将面让给他半碗,他摇了摇头,咬着馒头走上楼去。
  我将整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罄净,上楼走过白钺房门口时,本想进去问问他的伤是否碍事,想了想,他这人虽然性子豪侠,但终归与我男女有别,此刻非常时期,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一觉睡到暮晚,醒了时,昏昏沉沉的,浑身像是刚被锻打过,舀来水将就着洗了洗,神智清醒了不少。
  走到隔壁,敲房门时无人应答,我径直下楼找来小二询问,才知道白钺傍晚时离开了,说是过后回来,还要再给预备几间上房出来,必须是最干净齐整的。
  我耸耸肩,想必白钺他去驿城会朋友,等下再一起来这家客栈投宿,只要他不是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就好。吩咐小二拿来几个热馒头,一并记到白钺的帐上,我边啃馒头边溜出客栈,沿街暗暗巡视驿城的结构和防备。
  游荡到临近宵禁,我回到客栈,小二凑上来说白大爷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位客官,问过小公子的去向,便亲自安置那几位新来的客官去了。
  我点头说声知道了,慢慢踱步上楼,走过白钺的房门时,见里面亮着一点极微弱的烛火。想他此时有客,许是没空搭理我,正准备回房盘算营救爹爹的计策,从门里传出细微的谈话声,让我一瞬间从头凉到脚跟。
  “据探子回报,戍宁将军王被羁押在幽泉谷中,四周有栎炀重兵把守,咱们若想偷偷潜入再将人劫出来,怕是很难……”
  “白钺!主上今番亲自前来,并非听你抱怨。此事若是不难,何须你白大将军亲为?”
  “主上明鉴,此事绝非卑职有意推脱,委实是难以下手。幽泉谷地势凶险,绝命十二峰易守难攻,况且栎炀驻留三千缁甲精兵,只为看守一人……”
  “哼,白将军,你这一路行来,可不寂寞啊,说什么幽泉谷地势凶险,我看你是贪恋美色,不敢前去吧?”
  “莫将军你——!!”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这一道上人人都知你带着个易作男装的佳人,此时她就歇在你隔壁房里。孤男寡女,谁知道你白将军是不是图快活,将主上吩咐的事置之脑后了?”
  “莫荐君!当着主上的面前,你怎可血口喷人!?”
  “铮”一声锐响,朱漆门槅上映出白钺拔剑在手的身影,我心下一惊,若他们此刻打起来,我是该在一旁静观其变?还是走为上策?
  “白钺!你还想在主上面前拔剑杀人?这几日探子往来送信,早把你白大将军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你想抵赖,可赖不过吧?”
  白钺慢慢放下长剑,哼道:“我负伤在身,是在前来驿城迎接主上的途中遇到那女子,她与我有联手退敌之德,卑职这才与她结伴而行,并非莫将军口中所言的苟且之事。”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说你身上有伤,还不是为了在主上面前邀功……”
  “够了,白卿家,你只须说此事可行,亦或,不行。”
  寥寥几字,透出森冷难拟的孤绝,却也是刻骨铭心地熟谙,仿佛惊雷乍响在耳畔。我拿在手中未吃的馒头不知何时滚到脚边,心中惊骇已极。
  ……他,他怎么来了!?
  “启禀主上,幽泉谷中所囚之人虽重要,但也无须主上亲身犯险。主上莫若前往九幽都城,静待属下将那人献上。”
  “戍宁将军王毕竟是她的……戍宁将军王乃是千古少有的用兵奇才,他麾下新晋的獡鬼将军更堪称鬼才。孤本不欲与此等人为难,只是想劝他顺应天理,率部归顺于我东皋,为孤所用。”
  “这……启禀主上,据闻戍宁将军王对醒月蓥帝忠心不二,蓥帝大婚迎娶的就是这位将军的爱女,可惜红颜早逝,只娶了一顶凤冠。属下多次与戍宁将军王交锋,想要他归顺投诚,只怕……”
  “白卿家这是在暗示,孤痴心妄想吗?”
  “属下不敢!属下绝无此意!!”
  简荻冷冷的一声质问,伴随着白钺砰然跪地的响动,我再也无心偷听,慌忙捡起馒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匆匆出了客栈。
  想不到小小一个幽泉谷,竟然引动了东皋的帝君亲自前来,美人爹爹的性子是宁折不弯,只怕简荻的心愿无法达成,会转而虐杀了爹爹。
  我心里越发着急,无奈宵禁已过,城门锁死,只得在城墙下找了个僻静背风的角落,窝着身子静候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驿城城门开启,敷衍过城门守兵的盘查,我快步赶出城去。驿道上车马往来频繁,我怕遇到简荻的车队,索性钻进路旁的密林里,沿着客栈小二说的近路,绕行去幽泉谷。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浓雾散尽,我身上除了从客栈里带出来的两个馒头,还剩一柄断剑冷艳。肚子里咕噜噜饿得翻腾,我拿起馒头刚要咬下去,想了想,这一路还不知多久才能到达幽泉谷,才能见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将馒头吃了,下一顿不知何时才有着落……
  蔫蔫地将馒头塞回袖兜里,我举目四顾,这附近的树上没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实,而且树身低矮处的树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饥果腹。看来此地离幽泉谷村寨应该不远,我须多加小心,不要还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盘中餐,锅中肉。
  举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盘算如何以一挡千将爹爹救出,蓦然从前方林海深处传出凄厉的哭闹声,搅断了我的思路。
  伴着棍棒敲击的声音,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号,哭声惨厉凄哀,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苍茫广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点倒影,我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处走去。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着一个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形如枯骨的饿殍,正举着棍棒不断地敲击在男孩脚旁的一具尸首上。
  尸身流出浓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狰狞刺目的长线,尸首的头正对着我的视线。半边头颅凹陷下去,那张脸上失去了生机的双眼笼罩着一层灰茧,就像死鱼的眼珠。
  胸口中似有东西顷刻要翻涌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树后无声地干呕。眼前的情景比阴曹炼狱更真实可怖,那些围着男孩来回走动的饿殍,化身成地狱中的饿鬼,正闪动着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似在认真琢磨着哪块肉咬起来更美味可口。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射着烁烁日光,一个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过去,拿起刀横在尸身上来回蹭了几下,叱一声轻响,划开了尸体的脖颈。
  “娘——!!”
  男孩嘶声哭叫,奋力扑向尸体,却被几条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来越多的血喷溅到雪地上,慢慢渗到雪层下面。女尸的胳膊被卸下时,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饮泣的力气,他身边的几人盯着那条胳膊,喈喈怪笑。
  他们已经不是人,不再是人!
  眼睛因为所看到的情景,一阵阵地发烫,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艳冲了出去。挥剑砍在低头卸尸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松脱,直插进雪里,浑身软泥一样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再无声息。
  围在男孩身边的余下几人被我吓得愕住,我发疯般地向他们乱砍乱刺起来,分不清手中的剑到底砍在了谁的身上,又是谁在嘶声惨叫。
  一脚踹翻了迎面扑来的饿殍,正欲上前拼命,胳膊上蓦地剧痛,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挣动身子,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围在一旁的几人蠢蠢欲动,咧出满嘴黄牙对着我怪笑起来。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后退身,突然之间,缠在身上的双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从身侧垂下去。我回过头,刚才还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满脸血渍地瞪着我,手中正握着那柄剔骨刀。
  “小心!!”
  他一声惊叫,将剔骨刀甩飞出去,恰恰扎进迎面而来的饿殍脑门正中,那人嘴里嗬嗬咳了两声,扑身摔倒在地。顷刻间雪地上多了三具尸首,余下的饿殍发出怪叫,纷纷转身四散逃进林子里。
  男孩一脸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断。我蹲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抽出帕子,递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脸脏了。”
  他抬头看向我,双眼中溢满泪水,滚动着却未曾落下:“他们……他们杀了我娘,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男孩像在梦呓,声调惊颤地不断重复着自己杀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脸,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痕:“你是为你娘报仇,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你想死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慢慢停止了抽泣,望着我嗫嚅道:“那你,你杀过人吗?”
  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我熟识,熟识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亲手所杀?
  “我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不想骗他,据实以告。
  男孩的双眼中闪过惊惧,又问道:“那你杀的人,他们都该死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里面正映着我的脸,唇边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我杀的人,都该死吗?
  犹记得红花楹树下,小谢笑得如花灿烂,水晶帘后,连汀惊鸿一瞥,翩翩起舞的娇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觞,骄傲如空谷幽兰的连浣,潇洒若清风朗月的简笙,还有那个坐在金殿深处的东皋帝君……
  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吗?
  我摇头,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们没有一个人该死,我没有权利去判断谁该死,谁又该活着,只是在面对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选择时,我选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刚才,若是你不杀了那些人,他们就要吃了你,你会如何选呢?让他们吃了你,得以苟延残喘几日,还是杀了他们,保全自己?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迟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也沒关系。咱们先把你娘安葬了,好吗?”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动手。
  连月的大雪早将土层冻得坚硬,我和男孩一起奋力掘开雪层下面的冻土,才勉强挖好一个浅坑。将女尸抬放进坑里,我尽量不去想那是一具残缺的尸体,而是面前这个孩子的母亲。
  将碎土撒在尸身上盖好,削一根木条插在坟前,男孩伏倒在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待他哭够了,我试探地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茶宝,本是幽泉谷的村民,家中历代以种茶为生,因为爹爹征军役连年未归,村里的人又饿得没活路了,今日将他们母子俩骗进林子,打算煮成一锅给全村人充饥。
  我拍拍男孩的头,说道:“你跟我走吧,今后我叫你小宝,你叫我姐姐,我带你回醒月国。”
  小宝向着新坟恭敬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将我重新上下端详,惊疑不已地问道:“姐姐?你,你不是男子吗?你是醒月国的人?那我今后也是醒月国的人了?”
  我点头,说道:“对,我从醒月国来这里寻亲,穿男装本是为了行路方便。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姓花,夫家姓竹,你随我姓花,可好?”
  小宝低头盯着新坟,半晌后,答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从今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我爹娘……他们不会怪我的。”
  “是啊,你娘亲一定希望你能吃得饱,穿得暖,平安喜乐地活着。”重又用雪擦净双手,我从袖兜里掏出馒头,递到小宝手里,“给,吃吧,吃完了咱们好赶路。”
  小宝接过馒头,犹豫了下,掰成两半塞还给我半个,说道:“姐姐,这半个给你,咱们一起吃。”
  我本想推辞,但小宝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执意将馒头塞进我的手里,心底涌起淡淡的暖意,我接过馒头,胡乱几口吃完。
  边吃边问起进幽泉谷的道路,小宝疑惑地看着我,却没有多问一句,只说最近入谷的通道已被栎炀守军封锁,想活着闯进去,几乎难于登天。
  我无奈地仰天长叹,看来孤身一人想救爹爹出谷,简直是痴人说梦。小宝见我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小声说他知道有一条通往谷底的小路,极是隐秘,绝对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一把攥住小宝的双臂,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急道:“真的!?快说快说,那条路怎么走?除了你真沒旁人知道了!?”
  小宝忙不迭说道:“幽泉谷的山陵历代被用作种植茶叶,我爹娘以前在茶园里忙的时候,我就到处乱跑,无意中发现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绝命十二峰下面……”
  “太好了!小宝,你可真是我的宝!!”我双掌一拍,喜不自胜道,“咱们这就去找那条路,快走!”


第七十四章 大雪满弓刀
  醉和金甲舞生风,
  月黑将军夜引弓。
  暗夜无光,晚来山风凛冽刺骨,卷起无数雪渣翻滚颠倒在夜幕下,如尖锐的刺一下下戳打在肌肤上。
  我和小宝站在幽泉谷通往绝命十二峰的路口,他指着蜿蜒在峭壁间的接天衰草,说沿着这些草一直向下走,就可以走到谷底。我觑眼向下张望,一条弯曲隐蔽的曲径藏在草丛里,顺着陡峭的山壁盘桓而下。
  脑子里一阵眩晕,我收回视线,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这条野路看去委实凶恶难走,怕是在平时也极难攀越,更遑论此刻夜空中没有一丝星光,周围漆黑如墨,脚下稍有差池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将小宝拽至身后,反身对他郑重说道:“你留在这里等我,若是明日午时我还没有上来,你就一个人去醒月国的都城凤阳,去找云翊将军府,和人说你姓花,自会有人收留你,懂吗?”
  “不!我和你一起下去。”小宝攥住我的手腕,晃动着袖口,乞道,“你说过今后让我跟在你的身边,你去哪我都跟去哪,別丢下我一个人!”
  “这下面如今有栎炀缁甲重兵把守,不是闹着玩的!我若带着你下去,你定会连累于我,我不管你是一路要饭回去,还是想其他办法,总之你给我完完整整地回醒月去,知道不知道!?”我拂开他的手,故意厉声斥道。
  小宝眼中浮起一抹决绝,梗着脖子喊道:“不!既然下面那么危险,我更不要离开你,你若是不带着我,我就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我盯着他半晌不语,想不到这孩子外相聪慧,骨子里却是一根筋的实心犟脾气。无奈地叹口气,我只得妥协道:“你能保证下去后一切听从我的安排?哪怕是……我让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走?如果做不到,你就趁早在这里老实等着我!”
  小宝迟疑了下,随即点头答道:“我保证!”
  用力攀附住崖壁丛生的野草,小宝引我一路向悬崖下爬去,他身手灵活,在山壁间像只灵猴迂回前进。有几次我脚下没有踩稳,蹬落了碎土掉在他的头顶,他却一声不曾抱怨,继续在下面引路,指点我每一处落足点。
  杂草的根茎牢牢地扎进山壁中,一把抓下去,手心和指缝里满是土渣,指甲疼得钻心。借着微薄的雪光,我看到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死命地抓进峭壁的缝隙中。咬牙忍住疼,脚下努力寻找着落脚点,踩实了,身子再一点点向下挪动,山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带起翩飞的衣袂,飘荡在身后的万丈深渊上空。
  苍白的圆月悬挂在崖畔,仿佛触手可及,四下里一片万籁俱寂,惟有雪落的声音,静悄悄地传遍山谷。
  不知过了多久,风里传来小宝断断续续地喘息声,想必他的体力已到极限,我心里万分焦急,若是再下不到谷底,只怕我俩先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坚持住,坚持住,心中反复不停地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就快到了……脚下蓦地一蹉,整个身子瞬间向下坠去,双手奋力地想要攫取一切能够抓到的东西,却连着草根一起拽落。碎石翻滚着砸在脸上,我闭紧双眼,感觉身子不断地向下滑落。
  “姐姐——!!”
  小宝的惊呼声划过耳畔,又在刹那间被远远地甩过头顶,我仿佛坐进了云端,身不由己地飘荡在空中。手臂不断擦过崖壁,我睁开眼,茫然机械地看着双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挣扎,心中一片冰凉,分不清是绝望,亦或解脱。
  后背着地的瞬间,自然地弓起身子,打横滚出去老远,翻转了几圈才停住。飞扑而起的雪渣塞满了口鼻,我趴在地上不敢动,惊疑地看着狼籍的雪地。
  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似乎还有些感觉,呆怔地盯着刚刚摔落的地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从山壁上滑落下无数碎石,一双脚跳进我的视线,小宝飞奔到我的身边,满脸眼泪鼻涕地叫道:“姐姐?姐姐?你死了吗?你说话啊!”
  他的小手碰到我的脸,我疼得嘶一声,哑着嗓子说道:“好像,没死……吧?”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竟然还活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悄然爬上心头,我试着抬胳膊,用力撑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小宝忙伸手扶起我,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嗔道:“姐姐你吓死我了!幸好只差几步就到谷底了,不然你现在,现在……”
  浑身上下疼得像是散了架,两条胳膊直到指尖看上去惨不忍睹,我龇牙咧嘴地检视着身上的伤痕,讪讪地说道:“是啊,幸好只有几步,呵呵,幸好。”
  勉强站起身,我扶着小宝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抬头向山顶上望去,峥嵘陡峭的山崖直插入夜空,冷寂白月在谷底洒下凄清的光芒。难以想象方才自己就是从那上面一步步爬下来的,我从袖兜里拿出已被压成饼子的馒头,掰下一半递给小宝。
  “吃吧,最后一个了。”
  狼吞虎咽地啃完碎馒头,他挽着我的胳膊,沿着谷底狭长的道路继续行进,厚厚的雪层被踩在脚下,发出“咯咯”的声响,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我和小宝谁都没有说话,此刻越向前多走一步,便是向危险多靠近了一分。心下不由地肃穆审慎起来,不敢放松精神,时不时停下脚步,观察下周围的动静。
  走不多时,正前方隐约显出几点火光,小宝扶着我的手一紧,浑身绷得僵硬。我停下脚步,将他拉到面前,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十一二岁的孩童,瘠瘦的身量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走,脸上尚带着稚气,眉宇间却又透出几分强装的镇定。他的左脸上有一丝擦痕,许是刚才在山壁间蹭到,却没有听他喊疼,这实在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尽量放柔声音,说道:“小宝,还记得你刚才和姐姐保证过的话吗?再向前走就是栎炀的军营,我必须去那里救一个人出来,你在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我救了那人就回来找你。”
  小宝咬唇瞪着我,沉默了半晌后,才轻声问道:“姐姐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吗?”
  “不,不是丢下!小宝乖,听姐姐和你说,栎炀的缁甲禁军以虎狼之名闻名朔北,擅闯军营一旦被擒获,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绝不能带着你去冒险。你在这里好好藏起来,姐姐去救人时,也不必再为你担心,等我救了人后就回来找你会合,你乖乖听话,好吗?”
  我谆谆劝戒,小宝低头盯着脚面,用脚尖不停地在地上拨拉着雪,没有时间再等他想通,我将他推进一旁的罅穴中,他挣了下肩膀,极不情愿地窝进里面。
  “在这里躲好,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轻易出来,除非是我亲自来找你。如果我没来,你就自己找机会逃走,记得回醒月国凤阳城,找云翊将军府。”最后一次叮嘱他,我不待他答言,转身快步走远。
  视线所及百米外,栎炀军帐守备的兵士在哨岗前往来穿梭,缁甲镫亮,森严有序。
  我匍匐在雪地里,一点一点爬动,压在身下的雪被温度融化,重又在胸口凝结成冰坨。我缓缓呼出一团白雾,尽力让自己不去想笼罩在身周的寒气。
  天上不断飘下扯絮般的雪片,我趴在雪中不敢妄动,任大雪将身形覆盖。每向前蹭出一下,我便在原地停留片刻,待身上重又覆满白雪,再向前蹭去。
  沿着山壁旁边迂回接近栎炀大帐,趁换岗的间隙,我一个闪身躲进角落的军帐边,矮身隐匿于夜色中。
  举目四顾,圆顶油毡的军帐错落连绵成一片,我根本不知道爹爹被囚禁在哪座军帐中。若是这样一只只帐篷地翻找下去,只怕找到天亮也找不完,更不用说这里戒备森严,不容我随处乱闯。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这次恐怕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我抬起头迎上飘落的冰晶雪花,激灵灵地打个哆嗦,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想起在客栈里偷听到白钺说的话。
  幽泉谷地处绝命十二峰之下,栎炀驻兵三千看守醒月国戍宁将军王,若我没有猜错,白钺应是东皋简荻的手下,而简荻此次前来幽泉谷,志在劝降美人爹爹归顺东皋。
  以我对简荻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像我一样鲁莽行事,以孤身犯险,他这人一向谋定而后动,必会在事先进行周密的计划,带足高手和兵马,才会前来幽泉谷劫人。
  纵观周围的地势,栎炀军营选在谷底驻扎,两边山形陡峭,恰是座天然的屏障,若非夜袭夺人,惟有正面硬攻。只是缁甲禁军素来骁勇善战,简荻当不会选择正面迎敌直撄其锋,这样想来……他定会夜袭!
  掐算了下脚程,简荻出行必乘车马,而我绕近路前来幽泉谷,前后不会相差几个时辰。此刻营帐中静若无人,大军已然安睡,想必东皋还在等待最佳时机,我只须在这里守株待兔,待两军交战的那一刻,再伺机探寻爹爹的下落,到时审时度势找机会将爹爹营救出来。
  想清楚了这一节,我心下略稳,摸索着找到一处挡风的山石,蜷身缩成一团躲在石缝后面,坐等栎炀军营大乱的时刻。
  夜深人静,天越发冷了,我强撑精神四处张望,睫毛上落了一层晶薄的雪珠,压在眼前。身上冻得僵硬,意识渐次有些朦胧,我不敢长时间地闭眼休憩,怕一闭上就此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夤夜时分,风停了,四周只剩下雪片落地的簌簌声,苍白的天地间一片宁谧。我不敢用力呼吸,怕干冷的空气扎疼了五脏六腑,略动了下手脚,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冻住,麻木而没有知觉。我将双手凑到眼前,看着掀开的指甲下凝结的血块里还沾着尘土和草茎。
  小宝他应该不会有事吧?爹爹被囚禁在哪里呢?娘独自一人在府里,也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夜,还有无尘,他此刻又在哪里?有没有想我?
  无数个念头飞闪过脑海,又蓦忽而逝,许是风雪将脑筋也凝结了,我越来越懒得去想,去感觉,只是觉得就这样躺在这里,慢慢地闭上眼睡一觉,或许是件挺幸福的事……
  视线的范围正在逐渐缩小,我掐了下胳膊,毫无痛觉,索性抬起手咬进嘴里,用力地咬,直到手背上感到了唾沫的润湿。张开嘴,看着手背上一道弯如弧月的咬痕,我突然忍不住笑了。
  好熟悉的伤痕,似乎在谁的手背上,也有这样的一道痕迹呢,是在何年何月,因为什么,就此烙印在彼此的心间,一生难忘?
  眼前晃过无数团光影,往事如旧梦穿梭不尽,身上似乎感到了些许热度,我蓦地睁开眼,从地上惊跳而起,骇然望着自山崖两侧滚跳下来的火球。
  空气中腾起灼烧的热浪,一团团巨大的火球吞吐着狰狞烈焰,裹在呛人的浓烟中席天灭地而来,纷纷砸向栎炀军营的大帐。一瞬间眩目的火星四溅,数千人从帐中蜂涌逃窜出来,军营里顿时乱作一团。
  四下里杀声响彻云霄,震动得山壁跟着嗡嗡作响,我心旌摇曳地看着眼前化作一团火海的军营,想不到简荻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狠决凌厉,竟然选在雪峰深谷中火烧栎炀大军。
  滔天的火海将夜空耀亮,先前慌乱的栎炀大军渐次平静下来,默默看着付之一炬的军营。火光诡秘地闪耀在崖壁上,投映着无数道身影,不停地跳动。我躲在石缝后面,目光在数千人中梭巡,极力找寻美人爹爹的身影。
  一枚狼牙羽箭呼啸刺破长空,精准地扎进人群中,射翻了毫无戒备的兵士。人声瞬间沸腾,呼喊叫嚣中响起发号施令的吼声,缁甲军顷刻间奔走集结成阵,地表随之震荡,不再如之前的盲蝇乱钻。
  箭雨纷纷从山壁间射落,数千人齐声大喝,整齐划一地蹲伏在地,翻腕举起手中的盾牌,将全身遮蔽其下。栎炀缁甲军不愧为传闻中的虎狼之师,在突遇奇袭之际,尚能如此迅捷地做出防御反应。
  羽箭坠地,直插进雪层之下,偶尔从军阵中传出几声闷哼,有人中箭倒在地上。我不敢再探头探脑地张望,生怕被飞箭当作靶子射中。
  栎炀大军节节后撤,黑色的铁甲仿佛退潮的海水般从眼前匆匆流过,我心中万分急躁,却也无可奈何。
  轰鸣声从山谷上方传来,仿佛一道道隐雷遥响在远天之上,峭壁两侧涌起遮天蔽日的尘烟,卷着银白的雪浪压顶扑下。一匹黑鬃骏马蓦然腾空跳起,从雪浪中一跃而出,划过天际的圆月。
  骏马一声嘶鸣,四蹄高高扬起,额头的红鬃飘曳飞荡,稳稳地踏在谷底的雪地上。马上一人银枪鬼面,犹如神兵天降,伫立在栎炀大军面前。箭矢如雨激射向黑甲军阵,一瞬间山谷在浓烟中坍塌崩溃,数百匹战马俯冲下山崖,集结在他的背后。
  “獡鬼将军!!醒月国大军!!”不知是谁嘶声力竭地大喊着,声音中充满了震骇和恐惧。
  獡鬼将军手中银枪反射着点点寒光,两军对峙,滚滚杀气激荡在空气中。栎炀军阵退而再退,突然结阵展开左右两翼,成半围型将醒月兵马包抄在中间。
  “交出戍宁将军王,饶尔等不死!否则定叫缁甲全军覆灭,一个不留!”獡鬼将军策马越阵而出,扬声喝道。
  “哈!天大的笑话,就凭你区区数百人,妄想灭了我缁甲禁军?小儿黄口好没遮拦!!”黑甲军阵从中裂开,一匹雪鬃神骏款步跨前,马上战将身穿乌金锁子甲,手中一对莲花铜角锤,颌下墨须长垂至胸。
  “袁熙将军,你我疆场拼杀三次,我敬重你的为人。你将戍宁将军王归还我醒月,他日咱们沙场上真刀真枪地一决高下,胜过此番持人相胁。”獡鬼横枪在手,对黑须老者拱手道。
  “獡鬼将军,你的为人,老夫也是极看重的。只是戍宁将军乃我栎炀帝君下旨羁押之人,我却没有资格作主将人放了,你以为老夫喜欢整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一个废人吗?”
  那人脱口而出“废人”两字,我心头一震,望着马背上无尘的背影,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将爹爹救出重围。
  “既然如此,你我还是手底下见真章,若是袁老将军输了,须得立刻放人!”人字音落,无尘挺银枪斜挑刺出,抖开几点枪花,直取袁熙面门。
  “来得好!”袁熙老将骁悍,侧身闪过,举锤敲向银枪。
  无尘招不待用老,虚晃一下,反手又是一枪刺出,袁熙舞开手中莲花锤,和无尘战在一处。
  堪堪拆解了百余招,无尘一条银枪使得仿若银龙穿云一般,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里隐隐忆起,他不是不会武功吗?
  袁熙手中莲花锤化作两团金风,呼呼作响,将无尘笼罩其中,偶尔银光闪烁,无尘长枪或挑或刺,或拨或戳,端是幻化无穷。
  又斗数十招,袁熙蓦地当头挥落双锤,拟准了无尘的枪杆砸下去。无尘手臂前送,已不及回身抽手,电光火石之间,千里一盏灯斜刺跨出半步,飞起后蹄踹向袁熙的雪鬃骏马,那马吃了一惊,尥起前蹄,袁熙老将不备,被狠狠摔落马背。
  他挣扎欲起身,一点银芒戳到咽喉处,无尘挺枪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阵前:“袁将军,你输了,按规矩将人放了,饶你不死。”
  袁熙急退向后,无尘手中银枪跟着递出,半寸不离他的咽喉。袁熙一声慨叹,抛下手中双锤,说道:“是我输了,但人我不能放,你杀了我吧。”
  无尘收回长枪,立马持枪,昂首问道:“你待怎样才肯放人?”
  “除非将我麾下缁甲禁军尽数屠戮,此人乃是要犯,私放要犯或被敌军劫掠,都难逃一死,区别只是死在谁的手上而已。”袁熙挺直身躯,站在无尘的马前。
  “袁将军言而无信,令人委实失望。”无尘一声冷笑,响彻整座山谷。
  “事关身家性命,老夫一人死不足惜,但绝不能牵累三千缁甲禁军一同赴死。獡鬼将军笑我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也罢,说老夫言而无信也罢,总之不放人,就是不放!”袁熙捡起地上铜锤,重新跨上战马,摆开架势,“老夫自忖并非将军敌手,但将军今日惟有踏过老夫的尸身,才能将人劫走!”
  看着他二人在阵前僵持,我咬牙切齿暗骂袁熙老头无耻之极,输了不认账,比我还会耍无赖。突然惊呼不妙,醒月和栎炀在这里僵持,埋伏在暗处的东皋迟迟不肯出手,定是在等待时机坐收渔翁之利。
  战事一触即发,我脑中急转,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解围,索性豁出去赌一把,双手拢在嘴边,竭尽平生之力狂喊道:“东皋帝君在此,谁敢轻举妄动——!!”
  喊声远远地送了出去,回音在山谷间跌宕起伏。无尘和袁熙同时勒转马头向这边看过来,我从石缝后探出头,向无尘招了招手。
  他一夹马腹纵马飞驰而来,我从山石后转出,迎着他跑了过去。及到近前,他斜身伸出手臂,一把揽在我的腰上将我拽上马背,我窝进他的怀里,用力抓住灯笼的鬃毛。
  “你怎么在这里!?谁准你一个人来的!?”无尘贴在我的耳边,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缩下肩膀,小声说:“我是来救爹爹的……”
  “你嫌命太长是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容你一个人乱跑乱闯?你,你,我早晚被你气死!!”
  说话间,他已带着我驰回阵前,袁熙盯着我上下扫量,喝道:“小贼,你是何人!方才为何高喊东皋帝君在此?莫非是东皋的细作不成!?”
  我伸手在脸上刮了刮,瞪他一眼,怒道:“老贼!你技不如人,输人输阵,为何还不放了戍宁将军!?堂堂缁甲禁军统领竟然言而无信,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你——!!小贼胡说八道,找死!”袁熙被我言语一激,抡起莲花锤砸了过来,无尘银枪巧劲横挑,荡开了厚重的铜锤。
  “袁熙老儿,我奉劝你即刻放了戍宁将军,我或可劝獡鬼将军饶你一条老命!否则待我一声令下,左近埋伏的东皋几千兵马同时冲杀下来,你那引以为傲的缁甲禁军,只怕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我作势虚张镇慑袁熙,他果然脸显惊疑之色,左右看了看山壁沟壑,梭巡是否埋伏有兵马。
  待了片刻,山谷中一片寂静,袁熙冷篾地看着我,叱道:“东皋何时与醒月联手对抗我栎炀了?小贼信口开河,想吓唬老夫吗?”
  他的话音刚落,从山谷后方响起一声冷笑,清晰传入众人耳中:“若我东皋确有意与醒月联手灭了栎炀,那又如何?”
  我坐在马上,越过缁甲军阵望去,栎炀大军后方百米外,不知何时集结了东皋的兵马。数千人形同鬼魅般突然结阵出现,阵前为首的白马上端然坐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暗叹口气,该来了,终究还是躲不过……
  一瞬间,局势逆转直下,栎炀腹背受敌,前有醒月獡鬼将军统领数百人,后有东皋帝君御驾亲征。我偷眼向袁熙看去,他一张老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握着铜锤的双手却在隐隐颤抖。
  “想不到为了醒月国一个败军之将,竟能引动东皋帝君亲身前来,老夫今日即便战死在幽泉谷中,亦不枉我栎炀主上的重托。”
  简荻策马上前几步,根本没有在意袁熙说些什么,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脸上,开口说道:“丫头,这些年过得可好?想不到连蓥帝都被你骗过去了,孤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
  我侧头躲过他的目光,无尘从背后伸过手来,紧紧握住我的五指。想不到一别数载,今日竟会与他在沙场上重逢,心下不免有些戚戚然。
  “有劳东皋帝君惦念,君上口中所说之人确已死去多年,这世间已没有此人。”
  “哦?那么此刻在孤面前的你,又是何许人?”
  “一个,活死人。”我一字一字,平淡答道。
  简荻沉吟半晌,扬声说道:“今日孤本欲请醒月国戍宁将军王回东皋小桓数日,不过既然见到了你,你随孤回去吧。”
  我摇头,决然说道:“我不会和你走的,戍宁将军王也不会去东皋,他是生是死,都只会回到醒月国。”
  一语毕,袁熙蓦地扬手示意,铁甲军阵呈扇形迅速散开,四名军士从阵心中抬着一乘软轿,轿上之人容貌清朗,泰然自若,正是美人爹爹。
  “爹……戍宁将军,您老人家一向别来可好?”我迫不及待问道,爹爹两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改口称呼他为戍宁将军。
  美人爹爹见到我,神色一怔,随即笑道:“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天寒地冻,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而已。”
  爹爹举起手臂,双手却似毫无知觉地软软垂下,我急痛攻心,指着袁熙破口大骂道:“老贼!两军交战不杀降卒,你怎可如此折辱于戍宁将军!?”
  袁熙手中铜锤一晃,厉声说道:“戍宁将军用兵如神,这些年征战下来,威名远播,老夫怎敢轻易折辱于大将军王?况将军从未归降我栎炀,为防逃走,这才挑断了他手脚的筋脉,哪里有这么多话好讲!?”
  乍闻爹爹的手脚筋脉俱已被挑断,我极力压抑颤抖的身子,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回头对无尘说道:“獡鬼将军,栎炀以酷刑折辱我醒月戍宁将军王,待救下将军后,务将袁熙老贼碎尸万段!”
  “誓将老贼,碎尸万段!!”无尘身后的醒月兵将一同发喊,声震四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喊,数百兵将纵马冲入敌阵,与栎炀缁甲军冲杀搅缠在一处。
  斩杀声回荡在山谷中,到处是飞溅的鲜血和肢体,刀光剑影,兵戎交接,无尘催马直奔袁熙而去,我拔出冷艳横在胸前,决意在袁熙老贼身上戳几个窟窿,为爹爹报仇。
  自栎炀军后方射来弩箭,铺天盖地落入乱阵中,东皋在一旁暗放冷箭,隐然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势。
  灯笼四蹄踏雪,瞬息间已到袁熙的马前,他不及反应,已被无尘一枪戳落马下,就此不动。
  袁熙马旁抬轿的军士见主帅被戮,扔下轿子远远逃开,我跳下马背,快步跑到爹爹面前。
  “爹爹,我和无尘这就带你离开!”我伸手扶住爹爹的肋下,无尘跟着下马,和我一起将爹爹从软轿中扶起,推上马背。
  美人爹爹附趴在灯笼背上,对我笑道:“想不到你爹爹我纵横沙场一生,到头来却要靠你这毛丫头救命,回头让你娘知道了,该笑话爹爹无能了。”
  看着爹爹软垂的四肢,我抑下哽咽,勉强笑道:“这些话留到回去再说,娘不会知道的。”
  我在灯笼臀后一拍,灯笼极具灵性,驮着美人爹爹跑向醒月大军后方。无尘抓住我的肩膀,抢过旁边一匹战马,将我抱上马背,盯着我凝声叮嘱道:“骑了这马,追你爹爹去!”
  “不!我和……”我在马上急道。
  无尘拽住缰绳调转马头,不待我说完,喝道:“走!!”挥掌拍落在马臀上,战马一声嘶鸣,撒蹄飞蹿出去。
  猎风擦面,我回头看向被甩在身后的无尘,耳畔响起破空之声,一枚弩箭擦着马身飞过,我颊上吃痛,抬手抹时,染了一手的血痕。
  未待我回神,又是一枚弩箭追风而来,我匍匐在马背上,险险躲过这一箭。心下已经明了,这是简荻在警告我,若他想取我性命,只怕我此刻早已成箭下亡魂。
  见灯笼已驮着爹爹远去,我调转马头,反向乱军中跑去。斜刺里蓦地一声尖叫,贯入耳中:“姐姐,当心——!!”
  三枚弩箭迎面射来,简荻没有料到我会半途调转方向,我欲闪躲已经不及,弩箭来势汹汹,一枚羽箭穿肩将我射落马下。
  肩膀上撕裂般的疼痛,一道瘦小的身影冲我扑过来,未到近前,又是几箭射来,眼看便要将他当场钉死。
  “小宝!!”
  眼前银光闪动,无尘手中银枪探出,将弩箭纷纷撩落,抱起小宝抢到我的身前:“不是让你走!?”
  我咬牙忍痛,翻身爬起来,说道:“我要带小宝一起走!”
  无尘将我和小宝抱上马背,我肩上的创口痛入心髓,血已经浸透了棉衣。无尘一跃上马,拉过缰绳,回枪刺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发疯一般地急蹿出去,身后破空箭声不绝,无尘头也不回,反手挥枪拨落来箭。
  眼看即将冲出山谷,我体力已到极限,全身匐在小宝的背上。弩箭攻势不绝,如雨覆满长空,无尘俯身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別回头,走!”
  我心中一紧,他已翻身倒撞落马,我急回头看去,他的背上插着几只箭,直没至柄。
  “不——!!!!”我失声惊叫。
  他伏在地上,青铜鬼面跌在一旁,狠狠盯着我叫道:“快走!!”
  我咬牙将手中冷艳,奋力插进马臀,战马悲鸣声中带着我和小宝绝尘而去。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反手拔出背上羽箭,摇摇晃晃地起身半跪在雪地中,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


第七十五章 乱山残雪夜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正熙五年元月,栎炀,东皋,醒月三国夜战幽泉谷,东皋帝君御驾亲征。是役,栎炀缁甲禁军尽数全歼,醒月国戍宁将军身负重伤,獡鬼将军于混战中被东皋擒获,生死未卜。
  东皋帝君下旨撤兵至九幽城坚守不出,戍宁将军率部撤往陵州,平远将军花铁牛于陵州城外十里相迎,至此三军罢战将近月余。
  天下时局动荡,自陵州之乱起始,已历悠悠三载。
  苍空万里无云,谯楼的檐角遮去日华,城楼下数点寒梅已近凋零,惟剩几朵红花尚坠在枝头,轻轻摇曳在冷风中。
  我缓步登上城墙,裹在身上的羽缎大氅被风舞动,我拉紧衣领,朝谯楼旁的哨岗走去。
  远远地看到铁牛一身戎甲,站在戍卫军身后来回巡视,我赶上去几步,大声叫他:“平远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戍宁将军王已经派人找过你几趟了。”
  铁牛回头看到我,几步跑过来,拉住我身上的羽氅用力拢了拢,嗔道:“肩上的伤刚见好,你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这里风大,当心吹着!”
  “我又不是金雕玉琢的,哪里这么娇贵?难道风吹一吹,还能把我吹跑了不成?”看他紧张的神色,我忍不住笑道,“说起来,自我去岁离开王都,嫂夫人已经有孕在身,你这为人夫的不在她身旁陪着,当心将来孩子生出来都不认你呢。”
  铁牛被我说得赭了脸,不好意思地嘿嘿憨笑几声,双眸湛湛有神地望向远天,说道:“俺自从军以来,立誓不擅杀平民,不擅杀降卒,不搅扰地方,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保家护国鞠躬尽瘁,其它的大道理,俺也不会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啊,就盼这场仗早早打完,嫂夫人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可等不得大将军啊。”
  铁牛一指城下往来穿梭的人潮,说道:“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家有业?谁又无父母妻儿?俺最大的心愿就是盼这场仗打完了,能够回家去陪陪爹娘,还有……”
  “还有如花似玉的嫂夫人!”没等他说完,我抢着说道。
  “那个,不语……妹子,俺能问你个问题吗?”铁牛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他重见到我的那日,仿佛活见了鬼,只怕上阵杀敌时他也沒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当年蓥帝大婚之前,传闻你已经病逝,后来还连人带棺一起被埋入玉莲山下的帝陵里,怎么后来你又变成了竹夫人?那个獡鬼将军就是你真正的夫君吗?”
  “铁牛,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花家寨里的事吗?”我不答反问。
  他看着我,忍不住笑出来:“自然记得,小时候俺家在你家间壁,可沒少受你欺负呢。记得有一年除夕,俺娘新给俺做的红棉袄,刚穿上身,去你家吃饽饽,你故意打翻了粥碗,泼了俺一身的粥,回家被俺娘抡着扫帚狠狠揍了一顿。还有君家寨的少寨主送了你一匹骏马,俺心里那个羡慕啊,回家就缠着俺爹也买匹马给俺骑,你猜俺爹后来咋办的?”
  我摇摇头,笑问:“咋办?也结结实实地揍了你一顿?”
  “哪儿啊!俺爹拿锅底灰抹了俺的老黄牛一身,非说这就是他给俺买的大黑马,你听过谁家的马一叫起来,还哞哞的?”
  “哈哈哈哈!”
  我和铁牛一起放声大笑,一旁戍卫的守城兵不解地睇来目光。
  笑声歇止,肩上的创伤被牵扯得隐隐生疼,眼中没来由地浮起一丝水气。我深吸口气,走到城墙边,将视线投向脚下辽阔的平原,和远处环抱的群山。
  山无棱,天地才重合,沧海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幻化为桑田?
  无尘……
  铁牛走过来,挨在我的身旁,柔声说道:“放心吧,咱们马上就要去攻打九幽城,自然能够救回獡鬼将军,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你又知道了?”我偏过头看铁牛,他盔甲上的雉羽在风中上下飘曳,高大健硕的身躯,像山陵一样矗立在眼前。
  “俺就知道,恶人还须恶人磨!敢娶你作媳妇,那个獡鬼将军他还真有胆量啊。”铁牛一句话说完,气得我追着他喊打。
  他笑着一溜儿烟跑下城墙,边跑嘴里边嚷,他此去不畏艰险披星戴月,誓要为我把夫君救回来。我追不上他,望着他的背影干跺脚,也不知臭铁牛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三日后破晓时分,混沌天地间刚刚露出晨曦一点光芒,戍宁将军王手持虎符,于较场前点起十万雄兵,下令攻打九幽都城。
  彼时醒月大军整顿已毕,军容焕然一新,戍宁将军身登高台,清湛声音响彻满场:“为我醒月国万千黎民,攻下九幽!”
  十万人振臂高呼,直通云霄,大军旋即开拔,出陵州取道九幽。一路上我随侍在爹爹身边,偶尔问起爹爹有何攻城良策,他每每拈须浅笑,一派淡定从容气度。
  行出不到一个月,大军已到九幽都城下,美人爹爹下令结庐为营,俨然欲与九幽守军做持久战。
  结营百里,安顿好大军粮草,是夜戍宁将军王击鼓升帐,召集诸将谋定攻城策略,诸人纷纷献计,美人爹爹一概应允,众将领命归营。
  次日清晨,攻城主将韩胤率部强攻,大队兵马还未挨近九幽城,前锋数百人早被城头上射下的一排排箭矢放翻在地,殒兵折将损失惨重。韩胤大怒之下,亲率千人队,迫近城墙架设云梯,墙上九幽守军搭起强弩,将千人尽数屠戮,韩胤身中数处飞箭,伤重身亡。
  出师未捷,首战不利,云麾中郎将下令调集霹雳车,投掷巨石砸向九幽城墙,数日之后,随军所带石弹告罄,九幽州地处开阔平原,百里内即便挖地三尺也再找不出适用的巨石。
  霹雳车虽已无用,但九幽城墙遭受连日重创,表面上布满裂痕,云麾将军手下副将即令以床弩列阵,弩上搭以纯钢混铁为箭簇,铁片翎为翼的踏蹶箭,激射向城墙。
  数百尾踏蹶箭扎在城墙外围的夯土层上,错落搭建而成铁箭云梯。轻车将军王鹏举请命,率麾下一万五千精兵出战,以三千人为前锋,推轒辒车至九幽城墙下,挖掘隧道。五千人分四面围攻城门,分散九幽守军兵力,余下七千人手举巨木盾牌,寸步推近都城。
  九幽城上射下疾风骤雨般的羽箭,却如泥牛入海,尽数扎在巨木盾牌之上。数千人抢攻至城墙下,蜂涌攀越云梯。待千余人爬至中程,城头蓦忽架起上千只巨型皮兜,一兜乘数十寒鸦箭,一时间万箭齐发,射落了攻城兵士无数,余下众人胆战心惊,纷纷自坠而亡。轻车将军见势不利,鸣金收兵,攻城告败,此一役伤亡过千人。
  九幽城易守难攻,工事构筑坚固,城中存粮更足够支撑万人大军数年不竭,东皋帝君此番御驾亲征,城中戍卫军个个拼了命地狠打。连日来东皋兵将站在城头叫嚣喝骂,嘲讽不忌,致醒月士气低靡,军心涣散。
  夤夜时分,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众将各抒己见,却均未有万全之策,美人爹爹挥手摒退了众人,只命平远将军铁牛一人留下。
  见无人在旁,爹爹放下手中的兵书,问道:“铁牛,你有何良策,尽管说来。”
  铁牛从椅中起身,恭敬回道:“末将听了方才众位将军的计策,都觉似有不妥。”
  爹爹淡淡地扫他一眼,说道:“怎么个不妥,你尽管道来,我命你一个人留下的目的,也正是为此。”
  “末将听韩将军所言,若想攻陷九幽,惟有坚壁清野,迫使他们自己开城门迎战。但我想九幽城中囤粮丰厚,即便坚守上几年不出,东皋十数万大军也不致被饿死,这样一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恩,说得有道理,老韩打仗有一套,就是脑子糊涂,见事不明。”美人爹爹不置可否道,“别停下,你继续说。”
  铁牛想了想,续道:“虽然韩将军的计策不行,但有一点却和末将想的一样,若想攻陷九幽,惟有逼迫他们自行开城门迎战。”
  “那么,你有何计策,能够迫使东皋守军自行开城门迎战?”美人爹爹向后靠身,我赶忙过去扶他,将引枕垫在他的腰间。
  自爹爹手脚的筋脉俱被栎炀缁甲兵统领袁熙挑断后,已无力再挽弓搭箭上阵厮杀。众人皆感惋惜之际,他却浑不在意地一笑置之,说自己除了手脚,还有个脑子没坏,当不了大将军,做个大军师总绰绰有余了。
  听爹爹问起计策,铁牛满脸踌躇地犹豫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半个字。美人爹爹目光如电地闪过他,转了一圈,落在我的眼中。
  “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你给爹爹想个好计策吧?”
  我扯扯嘴角,坐进一旁的椅中,说道:“爹爹拿我寻开心吗?我能有什么好计策?这种带兵打仗的事,问我也是白问,况且爹爹整日饱读兵书,哪里还需要旁人指点。”
  “兵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丫头,别忘了你那夫君如今还羁押在九幽城中,早一日攻下九幽,不是可以早一日让你们夫妻团聚吗?”爹爹扔下一招杀手锏,直戳进我的心坎。
  我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爹爹:“若说计策,我是没有,但是歪招么……倒有一个。”
  “歪打正着,即是良策,快说快说。”爹爹羽扇轻摇,外面大雪还沒化,也不知他举个扇子扇来扇去的做什么用。
  “九幽城中眼下有百姓多少?兵将多少?爹爹可否先行告之。”
  美人爹爹笑得像只老狐狸,眸光深邃,里面隐隐闪烁着算计两个字:“九幽城中原本有百姓数万,如今加上十数万的兵马,总不下二十万人吧。”
  “照啊,这样算来,九幽城中兵马虽多过百姓,但若几万百姓一齐造反,只怕这区区十余万兵马也不好立时就镇压下来吧?九幽城外围坚如磐石,难以攻克,但有句话叫攘外先安内,反之则亦然……”
  我话没有说完,美人爹爹一扇子拍在我的头上,叱道:“谁让你掉文背兵书了,捡重点说!”
  “哦,重点就是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一旦从内部分崩离析,到时就不怕无法克敌制胜。铁牛和韩将军刚才都说了,就是要让他们自己开城门,出来和咱们打。就算九幽城的戍卫军不开城门,百姓如果哭着闹着要出城,难道他们还管得住吗?”我眨眨眼,故意不把话说透。
  铁牛看看我,看看美人爹爹,抬手搔了搔头顶。
  “你想到什么法子了?”美人爹爹追问。
  我笃定说道:“法子很简单,挖坟。”
  “什么!?”铁牛和爹爹异口同声喊道。
  我咝一声屏息吸气,从椅子里跳起来,跑开几步,才慢慢抛出三个字:“挖祖坟。”
  “什,什么!”铁牛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你不仅要挖坟,还要挖人家祖坟?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我点头,答道:“知道,缺德。”
  “而且是缺了大德,但确实是个好计策。”美人爹爹接口道,“若是我们放出风声,九幽城戍卫军再不应战,就要掘开城中所有人家的祖坟。铁牛,你说到那时会是什么情景?”
  “我醒月兵将受尽世人唾骂……”铁牛老实说道。
  “身背骂名算得了什么?能够顺利攻克九幽城才是当务之急,何况声名乃是身外物,千古之后连这身骨肉就化成腐朽了,还要好名声作甚?”美人爹爹说得理直气壮,恐怕天下间听说要挖人祖坟还能兴奋成这样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人选。
  “也不须真挖,只要在城外的坟岗子附近掘开几个坑,象征地扔点棺材板,金银珠宝什么的,再放出风声说九幽守军不出,醒月大军惟有坚壁清野,为了扩充军费才出此下策。”
  “百事孝为先,谁也不会任由先祖暴尸荒野,到那时九幽城中百姓必定会要求守军出城迎战,早早结束这场战事。只要九幽城门打开,剩下的自然就好办了。”
  我和爹爹一唱一和,铁牛一脸沉痛地看着我们,估计正在心里悲恸自己遇人不淑,礼义廉耻被我们父女二人视同狗屁,可怜了他这个老实人。
  当晚议定计策,翌日戍宁将军升帐,将此计与诸将统通讲明。众将哄然叫妙,前后筹谋数日,将攻城前如何诱敌,攻城时如何迎敌,城破后如何歼敌,一一事无巨细地策划清楚,各人就此领命而去。
  不出月余,九幽城中细作来报,如今城中民怨沸腾,上达天听,怨怼戍卫军都是藏头露尾的懦夫,不敢正面出击敌军,只会缩在城墙后面任人打。
  这期间美人爹爹多次派兵佯攻都城,每一次皆是点到为止,战役刚打完,第二日必会有数百座新坟头被“剖腹取珠”,如此日复一日,直待东皋守军再也扛不住,自毁长城的那一刻。
  每日里我面上故作镇定,心下却忧虑重重,事隔将近两个月,无尘一点消息也没有。正月里曾有传言,醒月獡鬼将军在幽泉谷被东皋擒获,如今羁押在九幽城中,爹爹屡次派人前往幽泉谷打探,也都毫无所获。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若是那日他被栎炀军擒获,最坏的不过是被挑断手脚筋脉,从此形如废人。但若真是落入简荻手中,即便性命能保无虞,怕也要受尽凌辱。
  生死未卜,生死未卜!
  四个字,道尽了个中滋味,却无法消弭我心中如被烈焰焚烧的焦急。不敢过多地胡思乱想,怕想多了,心也跟着乱了,每天只能望着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想象着我与他一墙之隔,却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渠。
  “生生世世,我们都不会分开。”
  “哪怕穷此一生,只为了追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那一日,猎风吹扬,长空一碧如洗,城楼之上,城墙之下,惟有我与他,凝眸对望。
  他身后伫立着东皋的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刀口闪烁着刺目的蓝光……
  光影蓦忽而逝,我从梦中惊醒,才觉察枕头早已泪湿。怔目盯着床畔的铜鹤香炉嘴中升腾起缕缕飞烟,又在凄清月芒下化作虚无。左手残缺的指跟握进掌心,反复摩挲,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告自己,这是梦,只是个梦而已。
  春意料峭,冷冬寒梅轻轻坠下枝头,流泻出最后一丝余香。
  万物复苏伊始,残冬的大雪开始消融,九幽城中东皋大军接连数日蠢蠢欲动,醒月十万兵马严阵以待。
  龙徽校尉张仲佥带领人马,连夜在九幽城外方圆一里内布设下弩机“夜伏耕戈”,择淬炼后的草乌汁染在浮轻箭簇上,以线系之,又在弩机上堆满了枯草用以掩藏形迹。
  正熙五年二月初八,醒月大军至东皋九幽城下叫阵,须臾,城门洞开,九幽城守将白文启率十万大军浩荡出城,列阵相峙。
  醒月龙徽校尉亲率千人队前往诱敌,白文启手下左翼骑尉王坚率部迎击,徽部诈败,诱使王坚贸然追敌至夜伏耕戈阵中,引动毒箭机括。坚部麾下四千余人尽皆中箭,惟张坚得以逃脱,马至寒林,被云麾中郎将腰斩于林下。
  平远将军花铁牛策马越阵而出,手持追云剑,叫阵东皋神锋将军白文启,欲与之一决高下。白文启纵马直出迎战,偃月双刀青锋耀目,立马阵前,睥睨天下英豪。
  两将刀来剑往,剑走偏锋,刀舞落风,相斗百余回合,尚不分胜负。戍宁将军王即令云麾,云骋,武胜,武威四将各引军三万,冲杀入东皋战阵。彼时两军万弩齐发,阵前乱射,箭雨遮天蔽日,沙场顷刻间陷入一片昏天黑地。
  两方人马拼死厮杀,自晨至午,自午入夜,九幽城下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数万男儿血染疆场,魂丧阙城。
  我随军跟至前线,被美人爹爹安置在中军帐中静候,从清晨一直盼到日色西沉,一声声战报流水般报来,却始终不知何时才能攻破九幽城,救出无尘。
  帐外杀声震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掀帘走出。双脚刚一踏在中军帐外的土地上,我立刻被眼前的情景震骇到无言以对。
  漆黑夜色中,数十万只火把结成两条火龙,龙首吞吐烈火,时张时翕,时进时退,相互撕咬纠缠。
  我禁不住跨前一步,百米之外,是一片杀戮的修罗场,火光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肃杀之气回空激荡。刀戟在空中翻飞,砍落下去,分不清是身体的哪个部分被截断,重伤之人犹自垂死挣扎,而杀人者已经迈步过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九幽城头上暗淡无光,东皋倾全城兵力,背郭一战,竟未留一兵一卒驻守。不知此刻东皋的帝君陛下,又身在何处,是在那道城墙后面,亲眼观看着这场东皋与醒月之间的屠杀,亦或端坐在他的黄金龙椅上,悠然等待着捷报频传?
  一道银芒刺破长空,流星般凌空射来,穿越了莽莽战场。
  我急退数步,羽箭叮一声正插进脚前的土里,尾羽微微颤动。箭身上挂着一张青铜鬼面,狰狞邪戾的棱角,自漆黑的眼洞中渗出森冷寒意。
  箭落地的瞬间,九幽城头乍现一道明黄身影,巍然屹立在阙楼之下。款款浮空的衣袂飘荡在身侧,冠带翩飞,九天上一钩弧月,恰映照在那道身影的背后。
  一只蜡白的天灯轻袅浮上天际,扶摇追月,夜风飒飒鸣叫着翻转过灯身,蜡白的灯面上盛开着一朵金丝缠枝牡丹,牡丹花蕊殷红艳丽,花丝芊芊缕缕,婉转纠缠在一起。
  心,仿佛被一只重锤刹那间砸中,砸得我目眩神驰,再也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在地。喉咙里嗬嗬数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想要呼吸,却怎么也找不到呼吸的办法,我瞪眼看着那只遥遥在上的天灯,似乎触手就可以摸到,又像远在我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
  痛!
  痛!
  痛!!
  眼中一片空茫,心沉了下去,沉得越来越深,惟剩荒凉……
  “原本想刺朵荷花,但你这人实在不像荷花,倒和牡丹有几分相似。”
  “别乱动,不然扎疼了你,我可不管!”
  “银面冠芳华的无尘公子,什么时候怕起惹眼了?”
  针落朱砂,坠下一滴血珠,仿佛是朱砂的眼泪,被我含进嘴里。金丝刺红的牡丹,曾是我亲手刺上他的肩头。
  那样一朵艳丽旖旎的牡丹,那样一只苍白无依的天灯。
  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向爹爹,他愕然望着我的目光,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
  “爹爹,我要去找我的夫君,我要去找他。”话出口,声音连自己也感到陌生。
  “不语!你回来!”
  身后响来爹爹惊惧的喊声,我恍若未闻,脚下像是生出意识,望着远天上的那盏灯,义无反顾地冲入沙场。
  千军万马擦身而过,一张张血红的脸庞,一双双呆怔的目光,闪过眼角。刀光剑影幻化成错乱的画面,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有天上的那轮弯月,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脸上滚烫,我哭了吗?
  为什么,我抬起手,却触不到眼泪,触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又一次骗了我?
  不是说好,要一生一世,守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明明没有哭,却能摸到眼中滚落的泪水,却再也……摸不到他的脸?
  不,不,不!
  谁来?有谁来,能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
  是一场,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等我,无尘,你明明答应过,等我,好不好?”
  夜风吹散了绾起的青丝,遮去我的视线,发丝缭乱,像极了纤细的花丝。
  伸出手,那仿佛就在指尖咫尺的距离,却是我无论如何用力追赶,都无法超越的鸿渠。
  别走,无尘,我追不上你,你走的太快,我追不上……
  风灯,越飘越远,横过夜空。
  九幽城头上,龙袍金冠的简荻,拉开手中的弦月弓,一支烈烈燃烧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了天灯。
  不!不要!不要!!
  箭势如虹,一道火线激射而出,将天边的弯月从中割断。
  “不——!!!!!”
  天灯遇火即燃,火舌一点一点将牡丹花焚烧殆尽,金色的火星冉冉腾空,我向天高举起双手,殒落的灰烬飘飞,忽地被风一卷,消失了痕迹。
  双膝砰然跪地,我低头看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
  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抓到,什么都没有……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耳边响起熟悉的怒喝,一双手臂抄在我的腰间,将我凌空拽上马背。
  “你怎么跑过来的!?谁让你过来的!!”铁牛焦急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神色间一窒,再也说不出话。
  我冲他微微笑了下,轻声说道:“放手。”
  “不行!你抽什么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给我回去!!”他翻身下马,伸手在我腿上拍了拍,急道,“一切等回去再说,走!”
  他用力挥掌打在灯笼身上,灯笼奔走如风般地带着我跑出战场。我回头看向铁牛的背影,自远天盖过一阵箭雨,铁牛手中的追云剑已经折去了锋角,剑刃上血迹斑斑。
  眼前的情景那么熟悉,灯笼长声悲鸣,肚腹间中了一箭。快要接近醒月中军帐时,灯笼再也坚持不住,前蹄一屈跪倒在地,我侧身从马背上滚落,随即连滚带爬地扑回到灯笼身边。
  “灯笼!去把铁牛将军带回来!!一定要带他回来!!”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狠命地拍打着灯笼的后臀。它口中喷出血沫,前蹄用力撑身,重又站了起来。
  “带他回来!快去!!”
  灯笼极有灵性,仿佛是明白了我的乞求,它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滚滚落下泪水,高扬起前蹄,蓦然间蹿入乱箭阵中。
  求你,带他回来,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求你……
  我跪倒在地上,惟剩默默祈祷。
  正熙五年二月,醒月与东皋二十余万大军于九幽都城下血站三日。是役,两军死伤兵将无数,尸骨遍积山野。栎炀大军趁两国酣战之际突施奇袭,攻陷九幽都城。东皋帝君仓皇出逃,所率十万大军仅剩一万不到,史称“九幽之变”。醒月龙禁军死伤惨重,戍宁将军率部撤回陵州。
  经此一役,东皋与醒月两国再难与栎炀抗衡,栎炀隐然已具雄霸天下之势。


第七十六章 且行且珍惜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晨曦的微光穿透云层,忽地一下子撕破了四野弥漫的浓雾。
  马蹄声嘚嘚响起,由远及近,模糊的影子自浓雾中缓缓走出,渐次清晰起来。我茫然抬头看去,本是通体黑如墨夜的骏马,此刻已被浸染成血红色,自脖颈至肚腹间插满了羽箭,一路走过的泥土上赫然拖出逶迤的血线。
  灯笼恍如神骏天降,伫立到我的面前,垂下头,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带起一阵颤栗,我伸手抱住灯笼,将脸贴在它的脖颈上。
  伴随着一声悲嘶,灯笼颓然倒地,翻腾了几下身子,再无声息。伏在灯笼背上的人被摔了出去,滚到几步之外。
  守在近旁的兵士冲过去,将那人的身躯平整放好,我撑住早已麻木的膝盖,颤抖地爬到他的跟前。
  铁牛静静地躺在地上,五官安详得仿佛睡着了般,他的全身都已被血浸透,渗出浓烈的腥气。
  “铁牛?别睡了,到家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啊?”我伸手抚在他的脸上,为他擦拭脸颊上的血渍。
  他有一双修挺的长眉,因为过于浓密,显得刚正不阿。他的眼睛很清亮,笑起来时会眯成两道细缝,虽然睁开也不算大。他喜欢仰头大笑,笑完后总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顶,像个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地擦,用力地蹭,那些血渍却还是凝结在他的脸上。他怎么不睁开眼睛?怎么不瞪着眼责怪我又欺负他了?
  “小鬼,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再不睁眼,别怪我又要欺负你咯!我是说真的,这次可不是扔你几颗桃核那么简单。”
  “喂,平远大将军,九幽城还没有攻下来呢,你怎么可以躲在这里睡觉?快醒醒啊,你看看还有多少醒月将士正在疆场上拼杀呢?你怎么可以自己当逃兵?”
  “铁牛,你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你睁眼,我就把灯笼送给你,我赔你的新棉袄,我以后也不再叫你是鼻涕虫爱哭鬼了,好不好?求求你,弄影还在家里等着你呢,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能让那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啊!做人不能这样的,你听到没有!?”
  “求求你!求求你了……”我轻轻推着铁牛的肩膀,或许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就会和从前那样憨憨地笑了。
  默立在一旁的兵士们开始悄声饮泣,其中一人伸手欲拉我的手臂,哽咽说道:“平远将军他……他死了,小公子,你节哀吧。”
  我猛地摔手,疯子一样地冲那人叫道:“你胡说!铁牛沒死!他是醒月国平远大将军,是武翼都骑尉,他才不会死!还有人在等他回家,我还没有赔给他新棉袄,他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全都在骗我!!”
  “将军真的死了啊!不信你自己看,将军身上的伤,身上的伤究竟有多少处?你凭什么大吼大叫?你这么伤心却连眼泪都没有,你才是假慈悲的骗子!”那兵士激愤地指着我破口骂道,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我眼前蓦地一黑,向后仰倒,天地在不停地旋转,扭曲拉伸成了诡异的形状。我躺在地上,怔目望着清湛的天空。
  花不语,你这个假慈悲的骗子,你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
  天上飘过朵朵浮云,那是多么美丽的蓝天,蓝得就像一汪晶莹的泪海。我慢慢抬起双手捂在脸上,那样清澈的颜色,会刺痛我的眼睛,我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啊啊啊啊啊——!!!!!”
  一朵红梅,在风中轻轻颤动,倏忽间坠下枝头,随风殒落……
  平远将军的遗骸安详地沉睡在柴堆上,他的全身已被擦拭干净,换上了崭新镫亮的盔甲,断去锋角的追云剑摆放在他的身旁,他的双手交握,叠放在胸前。
  云骋将军手举火把走上高台,郑重端详铁牛的面容。他转过身,对着台下的醒月兵将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
  台下数万将士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数不清的手臂高举在半空中,声震四野,回音远远地荡了开去。
  云骋将军垂下火把点燃了柴堆,火势燎燎,铁牛的身躯逐渐被火海吞噬。三军将士跪地恸哭,金戈铁甲闪动寒芒,七尺男儿泪如雨下。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成为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挽歌,雄壮苍凉的歌声贯穿鼓膜,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数万人将悲恸化作送别的安魂曲,歌声回荡在苍茫天地间,久久徘徊。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化成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火焰,泪水,誓言,悲歌易水,交织成震颤心灵的卷轶。
  身不由己地随着歌声颤抖,所有深藏在心底的伤痛,仿佛已被歌声带走。山河之所以瑰丽壮阔,正因为染尽了千千万万壮士的魂灵,死亡并非终结,生命直到这一刻得以延续和升华。
  我愿意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化作辰星,永恒在天地之间。
  将手中的青铜鬼面抛进火海,我决然地看向爹爹,火光掩映在他的面容上,耀亮了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沧桑。
  “爹爹,据闻东皋帝君率残部溃逃至幽泉谷,何不趁此机会派兵前往追击?若能成功,东皋则立时成为我醒月的囊中物。”
  爹爹凝神看着我,微一迟疑,说道:“……你想去报仇?”
  我点头,咬牙回道:“我要亲自去手刃此凶,为我的夫君和铁牛将军报仇雪恨!”
  爹爹沉吟片刻,远目看向九幽城:“九幽都城已被栎炀盘踞,明日我便下令率部返回陵州。若我说不许你去,你必不会听吧?说不准你还会孤身前去幽泉谷伺机报仇。这样好了,我拨一千龙禁军归你统带,务须给我齐齐整整地回来,知道吗?”
  “我又不会带兵打仗,爹爹拨这一千龙禁军给我,说得好听是归我统带,其实是用以约束我吧?”
  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爹爹说道:“聪明,你若是想找那东皋的帝君拼命,这一千人立时就将你五花大绑给我绑回陵州。听着!自古沙场上争雄较长短,你死我活本无可厚非,男儿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能够为国战死沙场,才可谓第一等大丈夫行径。”
  我怫然说道:“既然如此,爹爹何必还让我去呢?爹爹口中说的都是大道理,我不想明白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我要报仇,弄影失去了丈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我是小女子,体会不来什么叫大丈夫行径!自古英雄都是写在史册里给后人瞻望的,却不是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们想要的儿子和丈夫!”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些被写入史册的英雄,用生命换来太平盛世,又有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忠贞的妻子,会失去他们的儿子和丈夫!?”爹爹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数万大军之前,指着他们说道,“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难道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如果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疆场上奋勇拼杀,那么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们卸下战甲,你敢说谁不是醒月的百姓?”
  望着面前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我噤声不语,双手下意识地在袖中紧了紧。
  “……如此,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让我带去,我身上已经再也背负不起更多的血债。他们每个人都是醒月的百姓,身负父母妻儿的期待,何必跟着我去送死?”
  “诶,丫头啊……”爹爹颓然长叹,沉声说道,“你一定要去,我拦不住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你明白吗?”
  我违逆不过爹爹的意思,当晚整理行囊,换上一身轻便的索子戎装,在一千龙禁军的随行下奔向幽泉谷。
  一路赶向幽泉谷,沿途所见惟剩满目荒凉,山野间依稀还残存着些旧日村郭的痕迹,只是人迹已绝。
  千人队的规模,说大不大,但若想半点不露痕迹地挨近东皋大军,也极不易。和禁军统带石甄商议后,决定以二百人为一队将千人分成五组,我带二百人先行,石甄压后,前后相差不到半日路程。
  不出月余时间,原本结实的封雪开始解冻,道路变得泥泞难行,马蹄踏下去,往往带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后。二百人镇日狂奔下来,歇息时彼此一看,全都成了泥猴子,哪里还有半分醒月龙禁精锐的架势。
  眼看将近幽泉谷的村落,日近黄昏,我吩咐队长歇马驻足,先找处隐蔽的林子安顿下来。未免打草惊蛇,没有生篝火,二百人啃咬着随身携带的馕饼,默默围坐在马旁。
  为首的队长是个瘦小精干的汉子,据他自己说是祖籍陵州境人,行伍出身,家中有几亩薄田,父母和弱弟在家时常需要靠比邻看顾方可维生。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看看,留在家中帮父母照料田事,照管幼弟。他笑着说若是自己留在家里,又有谁来为国征战?
  再看看身边围坐的兵士,想必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低头吃饼,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用力咽了几下才将饼咽下去。
  不到入夜时分,余下的八百人也陆续赶到幽泉谷,石甄说这一路未见半个东皋守军,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毁,似乎是刻意为之。
  正说着,东皋驻军的上空腾起数道黑烟,浓烟夹杂着火星窜入夜空,隐隐传来奔走呼救的喊声。我和石甄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火势不歇,反而愈发炽烈起来。石甄一拍额头,说许是栎炀偷袭东皋军营,放火烧了军粮,我抢过旁边的战马,疾驰向东皋军帐,石甄随即也翻身上马,率部冲向大营。
  一边飞驰,一边在心底默誓,没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杀了他,绝不!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烛天,一座座燃烧的毡帐连绵成火海,东皋兵将仿佛惊弓之鸟四下乱跑。
  我在乱军中搜寻着简荻的身影,一辆驷马桐油车蓦地窜出火阵,向着幽泉谷的绝壁方向跑去。我勒转马头紧追着那辆车,车檐四角上的铜铃丁当乱响,似乎随时会掉下来摔得粉碎。
  前面是幽泉谷的万丈悬崖,眼见再也没有路可走,驷马桐油车堪堪停步在绝崖一步之前,从车中跳下一人,背对着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追到这里,应该不会有旁人打扰了吧?”那人转过身,开口说道。
  我翻身下马,走上前几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钺?怎么是你!?”
  白钺的目光隔过我的肩膀,望着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宁将军王的亲生独女花不语?醒月蓥帝迎娶了一顶凤冠的帝后?我该称呼你什么呢?亦或是……我东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乍响耳畔,我脑中嗡的一声,心下隐隐觉察出不妙,解下腰间的断剑握在手里。
  他看我拔剑横胸,不禁嗤笑道:“没用的,你那点功夫对付一般小毛贼许能镇慑住,但对我只怕不够看。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剑吧,免得等下误伤了自己。”
  “白钺,你究竟是谁?”我凝声问道。
  “在下东皋神锋将军白钺,字文启。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敌,文启当日有伤在身不宜与人动手,殿下的恩德,文启一直铭记于心。”
  “原来你就是神锋将军白文启?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与白将军同行,也好早一些对将军表达孺慕之情。将军神勇名扬天下,世人难媲,就连我醒月平远将军也非将军敌手。”
  想不到白钺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启,他听我提到铁牛,肃然说道:“文启极是敬重平远将军,若非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文启倒很想与将军成为莫逆之交,煮酒论天下英雄。”
  “好一个惺惺相惜的英雄识英雄,可惜白将军心仪的这位莫逆之交,最终却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将军好手段好谋略,想必今夜这场火烧联营的戏作,也是将军安排下的计策吧?”我细想这一路行来所见,和今夜火起的蹊跷,心中已有些痕迹。
  “早听闻殿下心思缜密,非一般须眉可比,文启这点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钺笑了笑,续道,“醒月戍宁将军派一千人连月追至幽泉谷,是否算准了我东皋所剩一万人马不足,兵力大减,意欲趁机对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东皋帝君已带五万兵马南下江偃。为了看看是谁背后主使,文启刻意安排下这出火烧联营,本来也沒指望能见到殿下真容,想不到……”
  “五万?九幽城一战后你们连一万人也不足,白将军,你以为虚张声势就能吓到我吗?”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强辩什么,一万也好,五万也罢,今后都与殿下无关了。”白钺说完,抽出软剑,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来,是不是专为了刺杀主上?自九幽城之战后,殿下想必心中恨极了东皋,更恨极了主上,文启之前也曾数次劝过主上切莫再对殿下心慈手软,可惜吾皇是个念旧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启代而为之好了。”
  我向后退身,白钺的软剑如影随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会再顾忌你,再顾忌醒月,所以——你必须死!”
  寒光闪动,他手中的软剑幻化成一条灵蛇,当胸刺来。我惶悚连退数步,脚下踩空,身后是万丈悬崖,我已经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道身影挡在我的身前,软剑哧一声轻响刺进那人胸口。白钺处变不惊,迅速抽手拔剑,血如雾从那人胸前喷溅而出。
  惨白月光照亮了崖顶,那人侧身摔倒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未及惊呼出声,已被他压住一同摔落悬崖。
  劲风逆流过耳际,他的脸近在咫尺,恍惚间一切重新回到起点,回到了初相见的那一夜,长湖落月,发丝轻扬,他在明月千里下对我惊鸿一笑……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绵软的触感,仿佛躺在云里。
  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吗?在心底小声地问自己,试着抬手,光线从指缝中透过,依旧照耀在脸上。
  一片绯红的花瓣飞过,恰落在手心里,狭长微卷的花瓣像丝血线,流淌过掌心。
  我侧过头,看到无边无际的雪地,雪中盛开着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缠绵成燃烧的花海。
  佛说,花开在彼岸,彼岸花开,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佛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惟有独登彼岸路。
  这里是三途川的彼岸吗?怎会有这么多的彼岸花,我伸出手,轻轻触摸到红色的花瓣,彼岸花微微颤动,如欲倾诉。
  试着动了下肩膀,我撑身坐起来,脚旁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人,我有些不置信地爬过去,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公子兰阖目躺在雪中,胸前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我伸手抚上他的胸口,颤抖如梭。
  醒来!醒来!醒过来啊!
  他的双眉皱笼在一处,他是睡着了吧?他怎么连睡着了都在皱眉,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他坐擁天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在梦中也会烦恼?
  我一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抚上他的眉宇,想要抚平那些棱角。血不停地涌出,溢出我的指间,温热的液体滚进洁白的雪地中,仿佛盛开在雪中的曼珠沙华。
  从所未有的惊惧,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呼吸,从心底涌上的惧怕,比血液流淌的速度更快。无法想象,看着他在眼前死去,那一瞬间痛彻心扉,将过往的记忆逼入脑海。
  是谁说过,要化身昙花,执守着最后一缕日华?
  是谁说过,要化身飞鸟,只为了飞跃水面时,可以看到游鱼的潜影?
  是谁带着前世的眷恋,辗转寻觅在尘世间,却等不到相见?
  你说你忘了生生世世,却记得我。
  你说我记得生生世世,却忘了你。
  你忘了吗?那一世,你说自己是无根莲,生在天池,情寄奈何。
  多少往事,多少尘封旧梦,到底是谁忘记了谁?是谁先负了谁?
  刻意冷漠的面具,伪装的视若无睹,被咆啸的血液撕裂,再也无从逃避。
  我扯开他胸前的衣服查看伤口,剑伤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将随身包袱里的止血药尽数撒在伤口上,血虽然慢慢止住了,但他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是失血过多?怎么办?我茫然地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低头看着他的容颜,眸光转过手腕,毅然凑到嘴边,撕咬开皮肉。
  血如注滴落在他的唇边,掰开他的嘴,将破开的手腕凑到他的嘴边,将带着毒的血灌进他的口中。
  这下他喝了我的血,身上也会带了断情草的毒吧?若是他醒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神情?会不会以为是我故意想毒死他呢?呵呵……
  我有些恶质地想着,突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声,眼前的景物怎么模糊了?是老天在惩罚我的坏心吗?
  凌雪生,这辈子,是迦兰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迦兰,都该偿清了吧?
  这一次,总该两不相欠了……吧?
  脸上热热的,似乎是谁的手正拂过我的眼底眉梢,透出无尽温柔。
  “花不语,醒了吗?醒了就安静听我说。”
  我无声地躺在他的身边,他的手离开我的脸,带走了令人眷恋的温度。
  “我不是凌雪生,我对你也没有千年等待的情意。我的母后,当年驰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因为害怕年老色衰,失却帝王的宠爱,所以在失宠之前自请离开了皇宫,带我谪居在陵州。”
  “我在含章宫里长大,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尊雕塑,带着崇敬和疏离。记得小时候,母后为我找来的太傅博学多才,但是教的功课却枯燥之极,我喜欢一个人躲进藏书阁看书,看些列传,游记,外史之类的杂书。直到一次,我无意中看到醒月国史,知道了千年前天下因一个女子而乱,亦因一个女子开创了醒月国。”
  “书上说,没有人记得她本名叫什么,世人传颂她是迦兰神女,于是史书中也记载她的名字是迦兰。那时候天下没有三国鼎立,中州之境矗立着一株神木,镇守四方平安。及至后来战乱迭起,神木日渐枯萎,最终迦兰神女和冠雪书生在雪山绝顶上生死对决,冠雪书生凌雪生死于迦兰的剑下,结束了群雄混战的乱世。”
  “自此世上有了醒月国,而迦兰却再也没有现身。我很好奇,那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于是我遍翻史书,想要找到关于那段被湮灭的历史,可惜众说纷纭,正史里写她在冠雪书生死后不到一年也命殒,外史写她从此再也没有下过那座雪峰,将冠雪书生的遗骸用冰棺沉入寒潭后,她最后也死在雪山上。野史传记将她描绘成神女降世,在中州之境的神木旁化身吉祥紫藤,冠雪书生的魂魄凝冰而成雪莲,两人执守千年却日日不相见……”
  他的声音顿了下,似乎是在追想千年前逝去的岁月,有一个女子,曾被世人称作迦兰。
  我睁开眼,怔目看着他的脸,他的唇上显出淡淡的血色,精神虽萎靡,但目光却清辉如昔。
  “我从最开始的好奇,渐渐变成沉迷,在那个没有人气的宫阁里,我幻想自己是名扬天下的冠雪书生,痴心等待着迦兰。后来我突然领悟到,神话是为活人所用的利器,也许借助神话,我真的可以一步登天,去追寻幻想中的仙境。”
  “含章宫是被世人艳羡的神仙宫阁,里面住着一个转世仙人,他要寻找转世神女,他以兰为名,以兰为居。多么荒谬的谎言!世人都听,都信,只有我一个人徘徊在梦境之外,直到你来了,你也不信,我看着你,明白你是又一个活在梦境外的人。”
  “谎言说得再多,也永远无法成为现实。我骗了你,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等待,也没有迦兰转世,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是我让天下人陪我一起做的梦。大婚那夜,我看着喜床上的凤冠,突然觉得梦该醒了,梦了千年,这场梦也够长,够久了。”
  “你宁可以假死埋葬自己,也不愿意与我成婚,是我强求了。想想从前的事,我对你冷淡,百般利用,最后更是为了皇位将你推给东皋的公子荻,我怎么还能要求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世间真的存在千年情缘,过了千年,什么都变了,我怎么能够要求活着的你,去完成死人的执念?”
  “今生今世,我是章兰,也只是章兰……”最后一个兰字,湮没在幽凄的叹气声中。
  我抬起手臂,够到他的脸畔,他鬓角的发丝,压服在纶发的金冠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是凌雪生,我也不是迦兰,你的记忆来自史书,而我的记忆,却是从出生那一刻便烙印在心中。是谁忘了谁?这场梦,梦过了千年,实在是够久了,久得让人忘记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在你选择放弃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一切……”
  我和公子兰困在绝崖中,据他推测这里是悬崖中凸出的一片石台,因为背风,所以四周环境不因季节而变化。崖壁上刻着绝命十二峰五个字,字迹古朴苍劲,透出岁月堆积的痕迹。
  一连两日下来,石台上的山雪不化,掬在掌心里,直到化成雪水再捧到嘴边喝下去。饿了的时候,我和他便以包袱里剩下的馕饼充饥,看他吃得辛苦,吞咽时总是不自禁地皱眉,对比之前那一身纤尘不染的气质,我忍不住地好笑。
  雪地中的曼珠沙华菲靡艳丽,有时我靠在崖壁上,怔怔地盯着那些红花,想到小时候在花家寨的日子,想起铁牛可笑的冲天辫,想含章宫的一切,想东皋风莲的如梦美景,想……无尘。
  想到他,心中便觉一片空茫,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白蒙蒙的迷雾,而他就站在雾里看着我。
  捱到第三日,公子兰掏出一颗蜡丸,递到我的面前,说道:“这是断情草的剩下半颗解药,你吃了吧。”
  我摇头,侧头避开他的手:“公子的体内也有断情草的毒,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怎么?你连命都不想要了吗?就因为……无尘?”
  “公子是我的天,无尘是我的命,天与命,孰轻,孰重?”我黯然说道,如今,我却是连这命都沒了啊。
  “这解药,你当真不吃吗?”他冷冷地看着我,指尖轻弹,将那枚丸药丢入身后的万丈深渊,“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陪你到底。”
  我讶异地看向他,他的目光决绝,我张开口,半天却说不出话。
  “你这……又是何苦?”
  说话间,从山体上滑落下几颗石子,我和公子兰同时噤声,大团的雪滚下来,砸在连绵成片的曼珠沙华上,将红花压得粉碎。
  一个人影轻巧落在雪地上,又迅速转身,面对我单膝跪地,说道:“殿下,主上要我带您回去,这就和我走吧。”
  “……封丹?”我惊呼,随即明了,“是简荻派你来找我的?”
  “主上知道三日前白将军将殿下打落悬崖,连日来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殿下的下落,并吩咐说活要见人,死要……”
  “连我的尸体,他也不打算放过吗?是不是预备再做成一盏天灯?再烧一次?”我讽刺地说道,想起九幽城夜战那一幕,抓起一把雪扔到封丹的脸上。
  封丹不躲不闪,跪在原地,继续说道:“主上不会杀殿下,只是吩咐将殿下不论生死都带回东皋。”
  “若她不和你回去,公子荻是要你带她的尸首回去吗?”公子兰抚着胸口,勉强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封丹的面前,低头睥睨着他。
  “若殿下执意不肯,也只好如此。”封丹缓缓起身,从鞘中拔出长剑。
  剑锋削薄,晃过如水波般的冷光,公子兰回剑挡格,两柄长剑幻化成两道银芒搅在一起,去如破竹,矫若游龙。
  十余招过后,公子兰的喘息声粗重起来,显然伤后体力不支。我扶着崖壁想要靠过去,他蓦地回眸看向我,喝道:“别过来!!”
  “当心——!!”
  封丹的长剑趁他分心的间隙直刺过去,他回神举剑,长剑一瞬间削断了他手中的剑,刺入心口的位置。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那柄刺入心口的冷锋,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山崖边飞曳的衣袂,在雪中微微晃动的曼珠沙华,突然全部都变得缓慢,凝滞在空气中。
  有人说,曼珠沙华能够唤起前世的记忆,金冠落地,他的满头发丝凌空飞扬,仿若千年前那决绝的一幕再度重演。
  “千年前……我因你而死,千年后,我亦不悔……”
  凌雪生,若是今生咱俩谁先死了,奈何桥上就等着对方,不许独自喝忘川水,不许独自一个人过桥,这是约定,好不好?
  这个主意好,先将我的小娘子画下来,生生世世也不忘了你的容颜,生生世世都与你长相守。
  如有来世,我愿作佛前的青莲露水,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看桃花,会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我的心,只愿为你而割舍。
  绝命十二峰的山壁被他手中尖砺的剑锋划裂,十二峰顷刻间变作了十三峰。风吹过空谷,我伸出手,却惟有风过指间。
  眼前,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他的容颜。
  告诉你,我依然执守的誓言。
  奈何桥上,等你到百年。
  偶然想起,那些前世的记忆,似曾相识的往事。
  沧海若能化为桑田,磐石怎会不改变?
  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第七十七章 凤凰台上游
  十年一梦今方醒,
  回首已是百年身。
  传说在天都皇城神阙的锁凰台上,困锁着一个九指妖女。
  昔年三国盛世因她而乱,有人说她本是醒月国迦兰神女转世,亦有人说她是妖孽临凡降祸人间。
  大正国史本册记载,东皋,醒月,栎炀三国逐鹿征战历经数载,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醒月蓥帝因此女命殒绝命十三峰,东皋王都风莲城美若仙境,却在一夕陷入火海,化作人间炼狱,其时天降血雨,惨绝人寰,据传此女亦是祸首。
  北窗外的玉兰花开了,晨光透过窗棂投洒下斑驳的碎痕,我附趴在窗框上,听着身畔的宫妇一边织绣戏水红莲,一边闲谈大正国的创国史。
  “听说当年风莲城被火烧的时候,全城的百姓没有一个逃出来,全都葬身在那场火里,史书上写那场面惨的……”
  一瓣红莲渐显在绢布上,红线的花瓣,金线的轮廓,彩丝上下翩飞,闪烁着斑斓灼华。
  和暖的微风拂过脸颊,带起阵阵花香,我惬意地叹了口气。尘封多年的记忆,随着那一声叹息,蓦然涌上脑海。
  妖女!她是妖女!!
  耳边一遍遍地回响起尖利的嘶叫,眼前是一片焚天灭地的火海,曾经繁华富庶的风莲城,再不复见一丝风流潋滟。天幕被惊雷劈开,滚滚铅云在夜空中咆啸,雨点自万丈高空坠下,溅在脸上竟是一股腥臭的味道。渐渐的雨势滂沱起来,一场惨烈的血雨洗刷了风莲,我站在雨中望着焚烧的东皋王都,从头到脚被浇注成臭不可闻的血人。
  水云泽中洁白的莲花,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血莲,最终化作焦臭的灰烬,汉玉石桥断折成几段,断壁残桓漂浮在满是油垢的江水中。
  不会再有女儿节放河灯时的喧嚣烂漫,不再有美丽的少女们娇羞着脸庞,等待情郎在河岸边捞取自己放置的荷灯,也不再有穿梭在两岸沿河十八坊的檀板吴音,飞纱帘幕。
  踏过焦黑的街道,仿佛每一步走过,都能够听到人们垂死前挣扎的哀号,依着记忆寻去紫宸府,惟有门首的几根断柱,尚透出昔日的势派。
  城外驻守着醒月栎炀的数十万大军,同我一起观看着这场人间浩劫。为了覆灭东皋,我一次次地进谏爹爹与栎炀合作。风莲城跨水而建,水云泽穿过王都脏腑,沿江水上游倾倒下万斤烈油,再以麻袋横木堵塞住河道下游,顷刻间就将风莲变作流火炼狱。
  那一夜,绯红的荷花伫立在火中,美丽的风莲成为记忆中的风景,东皋自史册中彻底消逝。
  一只山椒鸟立在枝头啼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窜入长空,玉兰花枝兀自微微地颤动。
  “据说那东皋帝君最后为栎炀国主生擒,死时惨不忍睹,听旧日这宫里的老人们说,那国君是被妖女一剑刺死的。”
  宫妇绣完绢布上的红莲,忽而抬头故作神秘地一笑,几个女子彼此推搡着笑成一团。
  我躺倒在锦榻上,翻个身,看着她们婀娜的剪影,鬓畔簪饰的珠花随着脖颈的转动一闪一闪,九重珠华的光晕掠过眼底。
  犹自记得踏进那间漆黑狭小的密室中,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万分狼狈的惨状,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意。
  他俊美的脸庞已被损毁,纵横交错的伤痕显示着曾有多少种酷刑施加在他的身上。听到脚步声,他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真的是你吗?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前几步,密室的角落里坐着那个艳若烬阳的栎炀国君。
  “如何,看到你的仇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很痛快?”他笑着问我,笑得分外艳丽。
  我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简荻的身边,他侧头聆听我的脚步声,在我开口前的一刹那,他裂开嘴笑了,露出残缺的牙床。
  “……丫头,是你吗?”
  我点头,突然想起他已什么都看不到,轻轻地恩了声,透出沉重的鼻音。
  “你肯原谅我了?以前……是我对你不好,你肯……原谅阿荻了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带着粗重的喘息,他的嗓音嘶哑,像被砂纸挫过。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简荻,眼前的他,孱弱颓败,像一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生命的火光。
  简荻,从你决定与我背道而驰的那一刻起,有没有预想过此刻这样的重逢?我是该恨你,亦或怜悯你?
  这样的你,还值得我恨吗?
  我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听不到我的动静,强自挣了下身子。啪一声,一件事物从他的怀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幽暗的烛火下,我看到了那只绣着小鸡吃米的荷包,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蹩脚的绣图染满血迹,早已斑驳难认。
  “丫头,我知道……我知道,阿荻对你做了……许多坏事,你恨我……也恨东皋,你和他们一起……毁了风莲,我只有最后的……最后的一个请求,你成全我吧?成全我吧……”
  眼中莫名地有些涨涩,我侧过头,避开那双眼窝的注视,他的嘴裂成奇怪的形状,从唇角淌下血水。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帮我解脱,阿荻今生……欠给你的,下辈子一定还,加倍地……还给你,求你,给我解脱……”
  他用尽力气向我求恳,就差跪倒在我的脚下,如果他还有那份力气,栎炀的国君从椅中起身,走到我的身边,看着垂挂在刑架上的简荻。
  “怎么,你心软了?别忘了,他可是你的杀夫仇人。”美丽的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像蛊惑的毒药,掀起我心底深藏的恨意。
  我拔出冷艳,走到简荻的面前,几乎与他的脸贴在一处地直视着他。记忆中花树下的少年,我曾为他悉心梳理着那一头长发,绾成髻,打上一个同心结。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恍惚还是昨日的事,那首出嫁梳头的歌谣,犹响在耳畔。
  “阿荻,如有来生,我们再相遇,可好?”
  手起剑落,血雾自他的喉间喷涌而出,溅在我的脸上。我亲手终结了与他的半世牵绊,将这一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最后的一剑中湮灭……
  月儿挂上梢头,我对着菱花镜,卸下只画了半面的残妆。
  今夜在大正宫鸾霄殿上,帝君正带领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们举行宫宴,处处鲜花簇锦,歌舞升平,我披上华贵的锦袍从锁凰台中走出,画着半面妆,出现在大正宫的金殿上。
  那一刻,原本繁华热闹的景象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我看着金殿中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讥笑声中转身走开。
  锁凰台上,并没有传说中的凤凰,却被帝君困锁着一个妖女。
  菱花镜里的容颜浅淡,眼角堆积的痕迹清晰可见,我抬手拂鬓,将垂落的发丝挽回鬓畔。
  十年生死如一梦,遥想当年醒月东皋相继覆灭,天下尽归栎炀,年轻的国君猝然薨逝在我的膝头,没有留下关于传位的只言片语。
  那一天,我亲手捧起传国玉玺,捧到了君氏一族的面前,君亦清接过玉玺的刹那,我以万里河山偿还了今生对他的全部亏欠。
  新帝登基之初,改国号大正,翌年于神阙楼上筑锁凰台,从此以后,锁凰台变成金丝银铸的鸟笼,里面装着遐闻于世的九指妖女。
  大正宫中的每个人,都猜不透帝君的心思,他不杀我,亦不宠我,只是困着我,用这个宝石镶嵌的牢笼。
  我对着镜中人笑了下,既然是猜不透的心思,何必还要去枉自猜测?
  拈起心爱的翠玉杯,斟满梨花白,我悠然地伏在窗下自斟自饮。宫灯摇曳不定,流苏丝拖过殿砖,轻轻地来回摇荡。
  琉璃光影洒下满室清辉,酒到酣处,我正欲击节而歌,雕花长窗忽地被晚来的疾风吹开,不停地开阖碰撞,发出碰碰的响动。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分不清是在唱是叫,我拿起翠玉杯走到窗边,手抚上窗棂的瞬间,玉杯落地,溅起一地碎玉。
  长窗外伫立着一道修颀的身影,如雪衣袂翩飞在夜风中,一张银色面具遮去了容颜,依稀只能看到漫扬在唇边的笑意。
  “记得你曾说过,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最是秀美,我想和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这是……又一场梦吗?如果是梦,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曾经千百次在梦中见到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好!”
  勉强作答,颤抖的音调泄露了我心底的不安。如果这是一场梦,就不要让我醒来,我愿永远沉睡下去。
  “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有青山,有绿水,有川原飞花,还有你……和我。”
  我伸出手够向那道身影,他的手臂伸来,与我近在指尖的距离。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
  生或死,是道无法跨越的距离,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你说过,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沧海桑田,磐石不移。
  一滴泪跌落,惊飞起飞花万朵。
  相望的两颗心,情爱炽烈如火。
  三生石上结姻缘,不愿在今生幻化蹉跎。
  泪,碎了你,醉了我,依旧纷然如昨。
  “不语,我来接你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今生今世与你相守到百年。”
  眼前,漫过一片又一片飞花,川原花海,想必此时正开得烂漫吧……
  全文完


特别篇 归去凤池夸——碧华番外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旧缘该了难了,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檀板胡琴的曲调穿透门扉,卷入一团凝烟中氤氲,窗下悬挂的绿头鹦哥忽地聒了几声,似是合着调子鸣唱。门下的小鬟从睡梦中惊醒,顺手抓起一把百合御香,扔进鎏金猊炉中。
  “凤儿,你又顽皮了是不是?弄得屋子里这么熏人?”
  温柔的嗓音传进耳中,我从案前抬头,转身一笑,冰绡织锦的宫裙漫入眼帘。
  “母亲,是小鬟打盹睡迷糊了,放多了香料。”
  母亲的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轻抚而过,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母亲有一双苍碧如洗的眼眸,浅颦轻笑时会弯成两钩细细的新月。
  曾听人说,母亲是昔年夜郎国名闻遐迩的第一美人,盛名可媲醒月国白马银枪的云翊将军,醒月国君和夜郎帝君都曾追慕过母亲的美名。而今,母亲是晏平王的宠妃,尊荣高贵,艳羡了天下女子。
  “凤儿乖,让小鬟给你换上吉服,今日王上要在韶景宫里召见你。”
  ……皇宫?
  心中不由一悸,想起父亲终日严肃的面容,我摇了摇头,求恳地看着母亲:“不,我不去皇宫,爹爹知道了会不高兴。”
  “凤儿别怕,王上知晓今日是你生辰,特意在韶景宫里安排了宫宴,你父王带你进宫谢恩。”
  母亲目光溶溶地望着我,她不会懂,父亲看我的眼神时常透出审视,似是极力想从我的身上攫出什么人的影子。我害怕这样的父亲,他的注视让我常自惴惴,仿佛自己的存在即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自记事至今,我从未去过皇宫,当皇族里其他的世子们早已在御花园混得厮熟时,我却独自一人在晏平王府里读书习字。
  父亲从不许我提到关于皇宫的一切,我暗自猜测,或许那座黄金搭建的宫阁对他来说是个禁忌。偶尔,我会从父亲刚正不阿的脸庞里隐约读出鄙屑,于是将满怀的疑问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
  那座华丽的宫殿里究竟有什么?竟让父亲恨得这么深,这么沉?
  父亲是在恨我吗?还是恨母亲?为什么父亲可以对母亲笑,却在无人时瞪着我?我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就藏在父亲冷冽的视线后面。
  小鬟为我换上厚重的常礼服,将披散的头发绾进精巧的金冠中,礼服的下摆织绣着斑斓彩蝶,这是夜郎国象征皇室的图腾,亦如竹姓的尊贵。我低头盯着脚边的彩蝶,蝶翅灼灼闪烁着光华,仿佛随时会腾空飞走。
  母亲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父亲的面前,他盯着我上下打量,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出来。记忆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爽朗,笑容柔化了端方的棱角,让父亲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么可怕。
  “凤儿与我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连性子都差不多,闷葫芦一只。”
  父亲俯身将我抱入怀中,第一次,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他的眼底流过冰川一般寒峭的冷光,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咬紧了双唇。
  “凤儿,你是爹爹的骨肉,是我晏平王府最尊贵的世子,你要记得这点,永远记得,知道吗?”
  我随着父亲的问话点头,他的大手拂过我的脸畔,满意地从椅中起身。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的触感,粗糙,干热,从每一根指骨中迸发出令人折服的力量,警告着一切胆敢不屈从于这双手的意念。
  依旧是第一次,我与父亲同车而坐,他的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怔忪,挣扎,全部恍惚沉淀在冰冷的审视中。
  像是个梦,我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见到了端坐在皇权顶峰的帝王。他是夜郎国的主宰,也是万千子民仰望的对象,我看着他,只是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父亲看我的目光为什么总是那样冰冷,充满了恨意。
  我转头看向母亲,她微微颤抖着身躯,向那张龙椅跪拜下去,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溢美之词从他的嘴里流出,响彻大殿。
  父亲曲意逢迎地颂扬着龙椅上的男人,他的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我疼得皱眉,却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帝王的目光并不冷冽,直直地从金阶上投来,落在我的脸上,我身不由主地跪了下去,他没有父亲可怕,甚至比父亲的眼神里更多了些属于活人的温度。
  “你叫凤池?很好的名字。你的父王是夜郎国赫赫有名的晏平王,盼你长大后,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周围响起窃窃的议论声,我茫然拉住母亲的衣角,想要从这场梦中逃离。大殿上的每个人仿佛都在笑,笑我,笑母亲,笑父亲,笑这荒唐的一幕。
  我听到父亲喉间压抑的闷哼,父亲的手在袖底攥握成拳,我不敢想象这双拳头落在身上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该跟着笑,还是该哭?
  我垂下眼帘,盯着衣摆上的蝴蝶,只愿自己立时能够化蝶飞去天边,飞入云霄深处。
  帝王的叮嘱还没有来得及实现,醒月国的铁骑已经踏破了夜郎的国门。君王的人头被高挑在云翊将军的银枪上,夜郎国的万万臣民长跪于地,从此对醒月国俯首称臣。
  母亲带着我坐进被羁押去醒月的囚车中,其他皇族的目光隔着木栅射来,像是剧毒的利箭,刺在母亲的身上。
  “祸国妖女!”
  不知是谁低声咒骂了句,更多的非难夹裹在恨意中,像溃堤的洪水般涌来,将母亲与我淹没。
  “若不是她,夜郎不会亡国!晏平王不会叛逃!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受罪!”
  “她怎么还有颜面苟活在世上?这个勾引帝王的妖妇,如今又为夜郎引来战祸,贱人!”
  我扑进母亲的怀里,挡在她的身前,想要为她挡去那些视线,母亲用力地抱住我,无声饮泣。
  囚车缓行在黄沙尘烟中,我看着每一天日起日落,火红的残阳悬挂在荒漠的尽头,嘲笑着困坐在囚栏里挣扎求存的人们。
  小鬟趴在我的脚边,她已经没有力气挺直脊背坐在车里,她的双唇早已干裂,梦呓般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叫着“水,我要水”。
  水在荒漠中比金子更珍贵,清水装在皮囊中,坠在醒月国的兵将们腰间。囚车里的人渴了,惟有用身上的物件去换,身上的东西没了,就舍弃掉昔日皇族的尊严去求,求来一口施舍与肆意的讥笑。
  母亲身上的簪环渐渐换尽了,醒月兵将的眼开始流连在母亲的身上,那些眼神里闪动着贪婪,像一团团燃烧的鬼火。
  记得曾从书上读到过残阳泣血这样的句子,我不懂残阳怎么会泣血,但我清楚懂了心会泣血,被一把不锋利的刀不停地挖,反复地割,血会自己流出来。
  没有水,没有食物,脊骨在一夜之间被抽空,我再也坚持不住,趴倒在母亲的脚下。母亲看着我落泪,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没有说一句话。
  孤日卷尽炽热自天边滚落,荒漠中的夜晚寒冷刺骨,我躺在纵横交错的木栏上,身边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浑浑噩噩间,我又听到了笑声,每个人都对着我笑,我慢慢睁开眼,漆黑的天幕上洒满了星辰,我看到一只闪烁着月光的蝴蝶,翩跹飞舞在冷月下。
  伸出手,我极力够向那只蝴蝶,冰凉的指尖蓦地被裹进一团温热,母亲碧绿的眼眸遮去了漫天星斗,遮去了那只晶莹的蝴蝶。
  母亲回来了,带回了食物和水,我像只兽一样趴在车上,将食物塞进嘴里,不敢咀嚼,怕嚼出恶心的味道。
  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经历,白天我像人一样挺直脊骨坐在囚车里,夜晚我化身成兽,吞噬着母亲的血和泪。
  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目光,那些与我一同坐在囚车里的皇族,他们用鄙夷的姿态看着我和母亲,借此彰显自己的高傲,却看不透他们与我本没有分别。
  亡国,即是一切的毁灭,傲骨可以挽留尊严,却无法拯救生命。
  “真是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好一个晏平世子呢!”
  “看他那天生的狐媚相,早晚和他娘一样不知廉耻!”
  母亲攥着我的手,哭着要我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不要轻言放弃。我咬紧牙关,将尊严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对车栏外的魔鬼谄笑,向他们乞求怜悯。
  醒月国的皇城远比我所能想象的宏伟壮观,白玉为壁的宫墙不染纤尘,仿佛孤立傲世的雪阁冰宫。
  帝王高高端坐在华座上,九重珠晕的冕旒挡住他的容颜,我跪在冰凉的殿砖上,看着砖面倒影出自己的脸。
  黑曜石的殿砖映出我的脸庞,一双承袭自母亲的绿眸中泛出兽类的冷光,母亲的美丽为夜郎国招致灾祸,我不知拥有这样的一张脸,又会为自己招来什么。
  这座冰封的宫阁中没有温度,亦没有活人的气息,母亲的尸身蜷缩在雪玉莹白的殿柱角落,殷红的血溅染在柱身上,红得妖冶,白得刺目。
  “孤已经下旨赦免了夜郎国的罪人,但是她却以死来反抗孤,你是她的儿子?你过来,让孤看看你的脸。”
  帝王的声音穿透大殿,回荡在穹窿下,我的双脚迈上玉阶,一步步向华宇深处的那个男人走去。
  他的手抚在我的脸上,与父亲的手不同,他的手潮湿冰冷,微微颤抖地摹画着我脸上的每一处棱角。
  “告诉孤,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竹凤池。”
  竹凤池三个字脱口而出,我侧目瞥了眼层层玉阶下母亲的背影,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惧怕眼前的这个君王。他劳师动众地劫掠来我的母亲,却得到一场以死亡宣告结束的闹剧,他是醒月国的主宰,也是镇日困坐在龙椅中的傀儡,比谁都可怜。他的龙椅并不比我坐过的囚车华丽多少,那也不过是个黄金打造的牢笼而已。
  毫无预兆地,我对他笑了,极尽妩媚地绽开笑颜,他从喉咙里迸出嗬声,倾身向我靠了过来。
  冕旒影动,帝王从阴影中显出形迹,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几近病态,清癯的五官平淡,眼神犀利却凌乱。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附到我的耳边,缓缓说道:“孤留不住她,但可以留住你,你愿意留在醒月吗?孤放你的族人们回夜郎,可好?”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母亲的话像道咒语,禁锢在我的耳边,我忍不住又看向玉阶下那具没有生息的躯体。
  母亲,你还是做不到吧?累了吗?累了就躺下睡吧……
  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就好,你看着我,看着凤儿怎么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精彩!
  这张脸,就是我的利器,亦是我保命的筹码,笑吧!就这样笑,如果不能哭,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只有笑,笑给别人,笑给自己。
  我转过头,将容颜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视线中:“如果王上肯答应我的条件,凤池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则我必会追随母亲而去。”
  他的手从我的脸畔滑落下去,指骨勒进我的脖颈,渐渐收拢。我喘不过气,索性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孤从不受人要挟,但是为了你的这份胆色,孤准了。”
  他蓦地松开了对我的箍制,我软软垂坐在他的脚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指尖伸来,挑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从来没有人敢和孤讲条件,竹凤池,你是第一个。很好,你以为靠着这张脸就可以迷惑孤吗?孤平生最恨自作聪明的人,你娘,你,还有当年的流月,以为靠这点手段和美色,孤就会对你们俯首贴耳?孤今日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和孤讲条件?这张脸?呵呵,真是个孩子……”
  “孤不杀你,是为了留着你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帝君就是你的天,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你的条件,正是孤要完成的心愿,孤欣赏你的胆色,所以成全你,但你若是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你’而左右了孤的判断,孤会让你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权!”
  “云翊将军居功自傲,大军在外独断专权,擅杀夜郎君王致邻邦齿寒,其罪当诛。孤拟旨将其斩首示众,你可满意?”
  帝王的指甲划过我的下颌,我瑟缩着身躯,用力点头。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懂得了生或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生命如一张网,而收网的线却握在他人的手中。
  他不是困坐在龙椅中的跳梁小丑,他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君王!
  在他的眼里,我才是挣扎跳脱的小丑,无论如何做作,他只是冷眼旁观,间或鼓掌喝彩,却并不入戏。
  “孤的废太子,如今谪居在陵州境内的含章宫里。醒月朝堂内外的门阀公卿盘根纠结,势力远比孤当初估算的深远得多。孤若是将云翊将军这只老虎捏成病猫,再将这只病猫扔进含章宫,你猜孤的太子会怎么玩这场游戏?”
  他从椅中起身,站到玉阶前,睥睨着殿外的长空万里。一瞬间,他的身影布满了我的视线,空旷的大殿竟像是装不下他的鹏翼。
  “孤的太子一定会放虎归山,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培植属于他的势力。经历过劫后余生,才能激发最执着的忠诚,孤要云翊一辈子对孤的儿子感恩戴德!流月呵,流月……当年你说孤负你,孤就为醒月国的废太子扫平一切妨碍后,再迎你们母子回来。先灭夜郎,再除门阀,孤怎能乱了阵脚?孤惟有用这个方法方可成全他,成全孤的儿子!”
  帝王的目光投落在我的脸上,隐隐透出怜悯和轻屑。
  “孤的这些话,不会说给云翊听,但是清清楚楚地说给你明白,你的那些夜郎族人们回去后,从落魄的丧家犬再做回皇族,想必一定深知被人捏在指间的感受。到那时孤要他们叫,他们不敢不叫,而你,将会是孤的儿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竹凤池,你不再是尊贵的夜郎世子,从此以后,醒月帝君才是你的天!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孤会将你送进含章宫,送到太子的身边,而你今后的名字将是——碧华。”
  我颓然匍匐在殿砖上,心中的那只蝴蝶,悄然飞出长窗,消逝在云霄深处……
  含章宫天香阁里,终日囚禁着一个名叫连碧的女子,她喜欢穿碧色的衣裙,喜欢坐在如火炽烈的凤凰木上,荡着葱绿的绣鞋。
  “小碧华,你又来了,这一次连慧主上托你带了什么?我向主上讨的白檀呢?”
  我在凤凰木下抬头,连碧的笑脸隐在苍郁的枝叶间。她爱笑,天香阁里总能听到她欢悦的笑声。
  “连慧主上说,白檀需凤凰木或相思木托生,十年才可成型取心炼香。连碧姐姐,你要这白檀木做什么?”
  “小碧华,你可真啰嗦,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柔兰阁,有没有见到公子?公子好吗?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吵着要桂花糖吗?有没有问起我?”连碧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
  我摇头,将装了白檀的锦盒放到凤凰木下:“公子每日里就是读文章,并没有问起你。”
  “诶呀,你就不能骗骗我?说公子天天都问起我,想要连碧再回去呢?”连碧从凤凰木上跳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抬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啊,连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说,可惜了这张好面皮,终究是块榆木疙瘩。”
  我撤身退后,看着连碧:“明知道一切是假,为什么还要骗自己?明知道受冤枉,为什么不说出来?明知道公子的心是空的,为什么还要……想着他?”
  “小碧华,你来含章宫这些年,想必心里也藏了很多事。我问你,为什么当年你可以眼看着公子放云翊将军离开,却无动于衷?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连汀谋反自毁歌喉,却没有人肯为我说句话?为什么连慧主上分明两不相帮,却又私下送这白檀给我?”连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我都答不出,惟有怔忡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地站在凤凰木下,红花楹树,如火如荼,她身上的翠缕宫裙在晨风中招展,绿丝飘曳翻飞。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眼看着仇人从眼前消失,却又无动于衷?为什么呈恩殿上我看到夜郎国的故人,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感触?为什么连汀与连碧二十年情谊,可以毁于一夕之间?
  还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都被含章宫这座神仙宫阁吞噬掩埋,或许在这煌煌宫墙下,没有人会问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连碧也找不到,含章宫里,又有几个人心中有答案?
  “小碧华,女人的心啊,就如同海底的针一般。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除非哪一天,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吧……”
  心死吗?
  书上说,哀大,莫过于心死。
  人若是活着,心却死了,那是种什么滋味?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有些疼,疼,许是因为它还没有死?
  “小碧华,我说的这些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将来长大了,遇到心爱的女子,总会明白的,只是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呢?”
  连碧的笑脸模糊在晨曦薄光中,我看着八重玲珑的天香阁,心中浮起母亲碧绿的眼眸。
  情爱?那是剜心噬骨的毒药,这一生,我都不会饮下这份毒。
  冷月浮上镜月湖,在湖面倾洒下银芒,水色寒白,波光潋滟,岸边的花树在水面投下倒影,夜风拂过,洋洋洒洒飞起一片落英如雨。
  公子兰坐在湖石上,静静地凝眸望着天际的圆月,一片飞花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指拈住花瓣,举到月光下。
  “碧华,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吗?多久以前?五年,还是十年?”
  我垂下头,尘封的回忆因为他的话蓦然涌上心头。
  “记得儿时,我曾偷溜出王府,爹爹震怒之余调动禁军到处寻我,最后还是他亲自骑了追风找到我,我怕得不敢走近他的身边。后来我被罚跪在树下补足三日的功课,母亲偷偷拿了几块云丝糕给我,让我去给爹爹磕头认错。”
  “母亲是夜郎国最美的女人,爹爹只要看到母亲,就会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看到我却会生气。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惹爹爹发怒,我尽力做好了一切,却永远得不到爹爹的赞许。”
  “公子,你心里明白连碧是被冤枉的,她为你做了很多事,终究难逃被禁锢在天香阁里。有时候我看着她,就像看到我自己……”
  缤纷花淑划过眼角,公子兰掬起一捧落花,扬手洒向天际。镜月湖上浮起氤氲水气,一缕缕白雾将他的身影朦胧其中。
  “……这世间有很多事,并非努力就可以做到,你或我,只是凡人,凡人总有难以企及的愿望。你努力想取悦你的父亲,连碧努力地取悦于我,而我,也有即便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碧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连汀时至今日才反叛含章宫?含章宫不是神仙宫阁,里面住的是形形色色的凡人,醒月国也并非只有我这一个皇子,连汀的背后自然有支持她的人,牵一发动全身,含章宫此刻还禁不起。今日连慧让你送白檀给连碧,为什么又偏偏是十年?连慧的苦心,出于对我母亲的忠诚,亦如身在绿川冈地的云翊将军,遮没一身英雄豪气,隐居村郭。隐忍,才是我目下唯一能做的,很可笑是吗?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神仙人物,也要时刻隐忍自己。”
  “含章宫里的人……不,不止含章宫,就连醒月皇宫,夜郎,东皋,栎炀,甚至这世间的每一个人,谁又能真正恣意任性地活着?你的母亲会偷拿给你云丝糕,而我的母亲却一次次地推开我的手,是她教会我想要喜欢什么东西,就要先学会不喜欢,想要拥有什么,就要先去放弃,只有将这颗心挖空了,才可容纳更多。”
  我记得那场火,那场焚毁了含章宫大半宫阁的孽火,流月夫人就端坐在火中,憎恨的眼神几乎将我洞穿。
  她的笑声远远回荡在苍穹下,凄厉哀绝,她用生命当作最后的筹码,为公子兰换来追封的尊号。
  当她的死讯传入醒月王都中那座雪玉宫殿时,那个坐在华宇深处的男人会作何感?他的心,是不是随着流月夫人一起死了?
  哀大,真的莫过于心死?
  他们,选择各自不同的方式,成全着公子兰。
  一句隐忍,寥寥两字,道尽个中酸楚,这世间原本没有人可以恣意任性地活着呵!
  流年弹指,芳华易老,凤凰木花开重蕊,连碧说白檀木即将成熟,含章宫迎来了贵人。
  贵人?
  我微挑唇角,嗤笑出声,含章宫除了柔兰阁里的一溪明月,哪里还有贵人?
  连碧笑着说,碧华啊碧华,你越来越美,连公子也远不如你的俊美,可惜也是越来越笨,这个贵人算得上是你的半个故人呢。
  我的……故人?
  连碧的话讳莫如深,我摇头说不懂,她坐在凤凰木上,荡着绣鞋,笑颜闪烁在日华下,明媚灵动,与十年前没有丝毫分别。
  “小丫头出身绿川冈地的花家寨,柔兰阁里的连真亲自将她迎进含章宫,你说,她算不算是贵人?”
  连碧的眸光凝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转身走出天香阁。
  绿川冈地,花家寨,云翊将军,贵人……
  连碧,你这是想要看我的笑话吗?还是因为这位“贵人”的到来,让你感到了威胁,所以想拉我一起趟这浑水?
  含章宫里,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存在,十年前的小碧华许会同情你吧,十年后的我,却不再是被你们玩弄于指掌间的戏物。
  百草堂外的苗圃里,断情草挺立着紫色的茎叶。
  连慧说,碧华,她是你动不得的人,别去自寻死路。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异常认真,她望着窗外的苗圃,说断情草与白檀同是十年前备下的,荏苒匆匆,想不到连草木也已长成。
  连慧的警告,我牢记在心上,难得在这宫里看到会让连慧费心回护的人,是因为她的尊贵?
  不!尊贵,只是可笑的谎言,若耶花溪埋枯骨,她也不过是公子兰登天路上的又一块基石。
  白檀,断情草,连汀,连碧,云翊将军,十年,绿川冈地,醒月皇权,公子兰……这一次,我只须置身事外,便可亲眼看着她被埋入尘土的那一天,含章宫里有这么多人盼着她死,却不用我的双手染血。
  我要亲眼看着,看着她怎么死!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恍惚间记起,我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柔兰阁香雪海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公子兰展开那样的笑颜,他喝着梨花白,醉笑间望着奔忙在花树下的少女。
  我远远地站在角落,隐约看到她的背影,她就是云翊将军的女儿?我仇人的……女儿?
  记忆中,公子兰是高高在上的冷月,他的笑,他的怒,都被冰封在一张浮华面具下。
  原来,他也可以真心地对着谁笑……
  香雪海中藏着公子兰的秘密,她懵懂无知地闯了进去,却又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
  公子兰,对她心软了吗?
  她的出现,一次次地打破了含章宫里的禁忌,或许,她真是公子兰的贵人?
  遥记柔兰阁的玉阑畔,公子兰凝神望着香雪海,问我是否听闻过醒月国的迦兰神女。
  他说自己等了很久,只为了等迦兰的出现。
  我暗自笑他痴傻,想不到冷如辉月的公子兰,也会相信这种无稽的神话。
  前世?今生?
  多么荒谬!他已经借助神话让含章宫声名远播,闻达天下,莫非现在连他自己也要身陷在这个弥天大谎里,终日幻想着神女转世?
  别做梦了,醒醒吧!她不是你要等的神女,她是……
  那么,她又是谁?
  我抬头望着浩翰的苍穹,天回我无声,惟有飞鸟掠过天际,撕开蔽日的浮云。
  公子兰说,碧华,你去东皋,用这张脸助我夺取天下,届时我给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这是多么令人渴望却又不可及的字眼。
  数重飞纱帘幕,卷尽风中莲花,风莲城的水渠石桥畔,我坐在翠玉琉璃坠饰的车辕前,挥舞着手中的白羽翎尾鞭装腔作势,引来路人频频回首顾盼。
  湖蓝色的纱衫被春风挽动,衣摆被我故意地踢飞,流荡在脚下,腰间的丝绦上系着银铃,铃声一摇一晃间清脆迭越。
  桃花红了江岸,唱不尽风流年少花月事,歌不完檀板吴音伶人家。
  沿河十八坊的路边,我遇到了那个桃花般艳丽的少年,他的唇边挑起轻佻的浅笑,眸底却深沉晦暗。
  “好美的人,你可愿意追随本公子?”
  我妖娆着笑颜,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东皋的公子荻。
  “碧华与公子所知的伶人,不同。”
  “哦?有何不同?”他执起手中的玉骨扇,挑在我的下颌。
  我微微侧仰起脸颊,用眼角溜过他的视线,这样的动作,我反复对镜演练多次,足以惑住任何人。
  “碧华很贵,怕公子出不起价钱。”
  他嗤一声笑出来,玉骨扇滑到我的颈间,轻轻一挑,松散的领口泄出无限春光。
  “美人当前,谈钱,俗气!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的要多。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意追随本公子?”
  我夹手夺过那柄扇子,拿在手中把玩,自投罗网的少年,你的心中又在算计着谁?
  “公子想在大庭广众下把碧华扒光了吗?找个地方谈谈吧。”将扇子掷过去,他稳稳接住。
  自那日起,风莲城中多了一座水月阁,多了一个名满东皋的伶人碧华。
  世子荒唐,太子勤勉,风莲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这样的蜚语。
  想不到水月阁中第一个迎来的贵客,竟是东皋的太子殿下。月白的长衫掩不去他一身皇胄贵气,超然飘逸的姿态,恍若方外之人。
  灰哥挑起硕大的琉璃宫灯,将水月阁笼进一片斑斓光影中,我在月窗下对他回眸展笑,他的神思瞬间恍惚,却又在片刻间恢复清朗。
  他自称玉笙公子,我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与他尽力周旋。
  风中传来采莲女的歌声,玉笙公子成了水月阁中的常客。
  他对我讲起儿时的往事,说起自小被父亲冷落的弟弟,因母亲的缘故而受尽责难,他说自己想要替父亲弥补对弟弟的亏欠,所以凡事不与弟弟计较,任他恣意妄为。
  我听着歌声,看着他反复述说,他一定不知道,这座水月阁就是他的弟弟为他设下的风月陷阱,用以羁绊住他驰骋的脚步。
  他可怜吗?
  或许吧……
  明月夜,轩窗外透进轻寒,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我开口挽留他,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怔住。
  为什么我想留下他?因为他可怜吗?
  许是这样吧……
  他错愕了片刻,轻轻笑着说,家中还有独守空闺的妻子,他不想惹来她的伤心。
  既然心中已有所牵挂,又为何日日都来见我?为何流连在这风月场中不愿回家?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幕之后,月光照在棠梨木桌上,敞开的锦盒里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玉壶,数只翠玉杯。
  我拈起一只玉杯坐回窗边,将手臂伸到窗外,任风打在衣袖上,划过月轮。陡然张开手指,玉杯掉进水中,咚一声,溅起点点涟漪。
  可怜吗?
  呵……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我拨弄着瑶柱间的幺弦,东皋的太子殿下斜倚在锦榻上,细耳聆听。一曲唱完,他沉默许久,脸上满是犹疑的神色。
  “殿下想是嫌我唱的不好,糟蹋了这大好时光?”
  “不,碧华唱得极好,我只是在想阿荻的事。”
  “哦?世子殿下又做了什么让您烦心的事?难不成这次又抢了谁家的名伶,还是砸了哪座酒楼轩馆?”
  “……他去了含章宫,碧华听闻过含章宫和公子兰吗?他从含章宫里带出一个女子同行,我想,这次阿荻并不是在玩闹。”
  “既是如此,待世子殿下回到风莲,殿下只须备好一场大婚为世子洗尘接风,却又何来的烦恼?”
  “阿荻若是真心对那女子,自然是好,就怕他是在暗中策划着什么。碧华,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若我是殿下,我会在世子身边安插下眼线,时刻盯着他的动静,不过手段倒要做得巧妙,不然恐怕弄巧成拙。”
  简笙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我弹指挑了下弦音,铮一声,将商角羽徽宫肆意打乱。
  “阿荻此行必经江偃,江偃乃我东皋重镇,素来富庶风流,不如以流伶唱班为饵,引他前去自寻快活。”
  “哧!太子殿下倒是对世子的性子摸得透,知道他年少爱风流,偏好这些风月之地。碧华自问深谙此道,必会为殿下觅来几个绝色妙人,让世子殿下决计逃不过这场桃花劫。”
  “如此,倒让碧华费心了。”
  简笙与我相视一笑,绸缪多年的珍珑棋局,于谈笑间起手拉开帷幕。只是,这一场权倾天下的珍珑,谁为棋子,下在了谁的局中,却要待曲终人散后,方知分晓……
  长风万里追关山,欲饮一杯胭脂泪。
  相思曲,离人醉,明日还来与君对。
  只道年少不知愁,羌笛一曲昙华碎。


特别篇 碧落知何许——无尘番外
  我举起手中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一笑浮生一场梦,我自鸿烈繁华的迷梦中惊醒,分不清是蝴蝶梦到了我,亦或我梦到了蝴蝶。
  身畔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披衣起身,走到轩窗前,抬头望着天幕上的一轮弯月。
  流丝鲛绡帐在风中回舞,拂过肩头,拂落了锦服委地,铺展成一道靡丽的画卷,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
  我抬脚踏上去,乘着月色,走入繁花深处……
  犹记当年水月阁中初见,她藏在公子荻的身后,遮遮掩掩地走入我的视线。
  我偏过头,月光恰落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额头上一点血红朱砂,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珠串蓦然断了线,散落的珍珠跳荡在眼前,一颗,又一颗,像是月下鲛人的眼泪。
  她拿着一盏素白荷灯,灯角上不着痕迹地染了胭脂纹,原来她去攫荷灯,却又偏偏攫来了玉笙公子的这一只。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荷灯中的卷纸上,该是写着这一句吧?
  “碧华有心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是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轮远在天边的银月?或者,是姑娘的眼前人呢?”
  我半真半假地笑问她,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畔,她的身子轻软无力,近乎无赖地依偎着我。
  她会说什么?她可知此时在她面前的我,早在含章宫里便已知晓她的存在?
  黑如墨缎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她挑起一缕,含进唇间。
  “大美人明知故问,我心中装的……自然是你咯。”
  她的手上染着两根豆蔻红甲,想必是在柔兰阁中从连真那里学来的,眼皮上一阵微凉,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宇,柔得像水。
  曾听人说,女人如水,太一生水,她原本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存在呵!
  她连谎话也能说得这么自然,仿佛发自内心深处,我低头看着她阖上的双目,忍不住在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这样的谎言,让人听起来竟也甘之如饴。像是喝下难解的毒药,在虚伪的情意中寻找蛛丝马迹,亦如饮鸩止渴。
  我是疯了吧?
  我是疯了吗?
  我本该亲手杀了她,不觉间,我的手拂上她的脖颈,她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我听到她口中呢喃的轻语。
  再回神时,我的手却已抚到她的背后,为她轻轻拍打,为她驱走围绕在身畔的恐惧。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生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孕育生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
  烟雨濛濛,她打着二十四骨碧玉竹伞走出水月阁。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
  她在转身前,笑着对我说:“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我确实不适合这素白的颜色,这世间唯一适合如雪白衣的人,远在天际。
  她来了,我故意换上白衣,可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赌气,想要穿给她看,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她说了实话,实话伤人,远没有她的谎话动听。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颓然坐倒在窗边,真话,谎话,我究竟想听哪一个?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盼着她来,念着她来,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将平素满腔风月都化作虚无,再也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言辞。
  连碧说,小碧华,可惜了你的这张脸,连句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讲。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针,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
  心死了,岂不刚好?
  我是多么期盼着,亲眼看她去死!
  水月阁中耳鬓厮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闭紧双眼,不愿去想象那样的情景。
  她说,碧华你像个人。
  像谁?
  我像谁?
  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笑。
  你来,仅是为了对着我发笑?你来,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到谁?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忘了你?
  若是可以,我确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宫,忘了醒月国,忘了所有的一切。
  碧华,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个风月场中微贱的伶人吧……
  蝴蝶振翅,烁烁其华,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白玉桥头,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想不到公子兰竟会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东皋,此时正值醒月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刻,他又一次为她破了禁忌。
  公子兰说,你助她完成所有筹划,护她周全,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默默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只怕是……你给不起。
  我终于明白,当年他要我来东皋的目的,是为了给她铺路搭桥,他将一切筹谋布置妥当,才让公子荻将她带出含章宫。
  难为他如此良苦用心,连我也要感动,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棋差一招,忘了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棋子。
  戏,按着早已写好的结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蓥帝登基,东皋的贺使由皇世子换作太子殿下。
  简笙临行前,最后一次踏进水月阁,他笑得分外牵强。此刻,怕是就连他,也不再对公子荻怀有臆想。
  “殿下若是有事嘱托,尽管告之碧华。”我戴上伪善的面具,让自己笑得格外亲切。
  玉笙公子,是个可怜人。
  伶人碧华,比他更可怜……
  身若游鸿,归去来兮,羌笛吹醒胡不归,曾相对,曾相随,一剑光寒知是谁。
  醒月东皋边境的密林中,简笙一身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随从已尽数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马歼灭。我策马入林,在山坳深处寻到他的踪迹。
  “碧华,这世间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带我回东皋去吧,我重重赏你,让你脱了贱籍。”
  简笙的衣冠破败,连日来山野求生让他看上去万分狼狈。我坐在马上,冷眼睥睨着他,如同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风光无限时从不曾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呵!不对,他做了,他千金一掷为伶人,造出令东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传为风流佳话。
  那是用金银堆砌出来的一片粪土,是太子殿下闲暇时花间戏蝶的一场游戏。她曾笑着说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画舫里,满目所见皆是灿灿金光,浓炽的铜臭几乎要将我熏晕倒毙。
  简笙,如此风清月朗的一个人,也终究不过是个王孙公子,他不知道碧华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无度,挥金如土。
  伶人无心只爱财,有何不对?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着一件待估的货物,她也与他们一样。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


特别篇 莫问来时路——竹凤池番外
  咫尺天涯的相思,被胭脂淡染在眉梢。
  请容我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将酒作泪,抛入尘嚣。
  “这朵凝晶雪,你吃下去,就可解去身上的毒。”
  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沉敛,柔静得仿佛月池水,她的音调不高,轻轻浅浅,溶入夜色。
  我咬紧牙关,隐忍着痛楚,将一分一毫愈发强烈的噬骨剧痛压进心底,压出心中污浊的黑血。
  她伸指掐住我的脸颊,指尖冷冽,我用力将视线锁在她的眉间,倔犟地不肯张口。
  “这是我从前亏欠你的,你吃下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余音,绕梁,化入虚空。
  若我吃下这朵雪莲,是否连这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要被她硬生扯断?
  “你若不吃,我立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泪,自她的眼角划落,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明明比谁都胆小,比谁都寂寞,总是留下一抹背影给我。
  明明早已绝情断爱,喝下噬心毒药,将多余的感情割舍。
  为什么?要将这救命的仙草,浪费在一个伶人身上?
  我于你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同?
  意味着一点点的,情深意重?
  有些想笑,看着她的眼泪,我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容流露。
  心中的污秽,越流越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流干了,流净了。
  我就能忘了自己,忘了她……
  “竹凤池,想不到你竟能引她来这无缺城,果然好手段!”
  招徕客栈前堂,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得惫懒,我指间陡松,握在手里的笔掉在账簿上,甩下墨迹。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踱步走进前堂,左右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地方难为你们收拾得干净,想必我那座苏府老宅,住得也很舒服咯?”
  我讶然地看着他,随即将纷乱的心绪敛入平静的面容下:“玄黄老前辈怎么有空来无缺城?莫非也是为了那朵百世轮回的凝晶雪?”
  “你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他扫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无尘助公子完成了心愿,打算在这无缺城里隐姓埋名,终老一生,莫非前辈和我想的一样,也预备激流勇退了不成?”
  他知道我是敷衍,笑吟吟地说道:“无尘?又是你的新名字?难道是她给你取的?你这小子够胆色,竟连公子心坎上的人都敢拐跑了。小丫头可知道你的身份来历?还是你一直瞒着她?这无缺城里的秘密,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忍不住嗤笑,无缺城天下闻名,即便有秘密,也早已是尽人皆知。
  “前辈说的秘密莫非是指凝晶雪百年开花,可解百毒?来无缺城的人谁不是冲着凝晶雪,哪里算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她身中断情草,虽吃过半颗解药,却也只是吊住了半条命一口气而已。你带她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那朵凝晶雪吗?”
  他的话,我无法反驳,两年来我每每见她心绞难忍,承受着非常人能忍耐的苦楚。当初和她离开东皋,便是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回到含章宫,那么剩下的半颗解药恐怕也同镜花水月。天下间唯一能挽她性命的东西,惟有无缺城忘途川上的那朵冰晶雪莲。
  “碧华,别逼自己走上绝路,和公子争,你以为自己有几分胜算?待取下凝晶雪后,让她回去醒月吧,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我能左右?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纠缠不清的伶人而已,她……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碧华,别忘了她的出身,她的爹爹毕竟是云翊将军,不论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总无法悖逆这一点。而光是凭这一点,你和她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的话,字句敲在我的心头,我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仇恨,一定要传承下去吗?
  “我从今日起住在这里,她一日不回醒月,公子兰一日不会给她剩下的半颗解药,但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回醒月,我还要再多费些心思才行。”
  “前辈若是闲来无事,倒也不妨一试。”我淡淡回应,并不甚热心,“只怕以她的性子,多半会让前辈失望呢。”
  那天夜里,苏府后宅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称苏沫,我抱臂挡胸站在灯影下看着他,看他如何掌运乾坤,让她乖乖回去醒月国。
  凝晶雪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在前去忘途川顶峰的路上,接连遭遇奇袭,我推说自己不会武功,冷眼看着苏沫一路拼尽气力,几乎油尽灯枯。
  忘途川之巅,她从我面前跳落绝崖,玄黑铁索只渡有缘人,不知为何,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有事。
  “碧华,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你想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笑而不答,以沉默当作最好的答案。
  她不负所望拿到凝晶雪,我从心底感到一丝喜慰,若是她身上的毒解了,从今以后许是不必再为苦楚纠缠,可以恣意潇洒地浪迹天涯。
  苏沫的话,蓦然回响耳畔,无缺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那么,下一次她再启程时,可还会与我一起出发?亦或是,独自一人偷偷上路?
  心中,对她取到凝晶雪的事实,突然有了丝不满。
  若是,若是她一辈子都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和我守在无缺城,守着下一个百年?
  一个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就这样生生世世,执守下去。
  一场混战,我抱着她策马疾驰,身后是追寻她踪迹而至的敌人。漫天花雨的暗器掠过身畔,我为她挡去一支梅花镖,翻身落马。
  “别回头,继续跑!!”
  脖颈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这镖上定是喂了剧毒,我用尽力气对她喊道,她焦急的脸庞映入我的眼中。
  苏沫抢到马前,带着她扬尘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她可会回来找我?
  她,可舍得将那朵救命的仙草,用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阖上双目,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那只毒镖,我原本该是躲得过呵……
  她终将那朵冰晶雪莲喂进我的嘴里,浓烈的药味夹裹着清香,一瞬间沁入心扉。
  含在嘴里的凝晶雪,它不是我要的救命灵丹,它是撕心裂肺的毒药。
  心被剖开一道缝隙,藏在阴暗角落的灵魂,再也无处遁形。
  它叫嚣着,咆啸着,想要重新回到黑暗中去。
  我的心,骤然因她的泪,痛到无以复加。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我只想看到你的笑,你在我身边,留下一处处属于笑的回忆。我站在梅林深处,你笑着画下我的背影,你不许我去小书房,却不知我早已私下去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隐没在夜色中,看你笑着将那些背影改成艳情图,你说有了它们,从此以后不必再白吃白喝,被我整整念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我自毁容貌,追随你的脚步那一天算起。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有多少时?多少刻?我陪在你的身边,你笑着画我?
  我是该恨你,不是吗?你的爹爹毁去夜郎国,你的出现让我沦为伶人,我亲手杀了东皋太子成全你的性命,你却到最后还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我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可是比起你,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张脸,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所以,别哭了,记忆中的你,从不轻易落泪。
  为了我,不值得。
  你还欠我很多,多得你还不清。
  你以为仅凭一朵花,就能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眼中有泪,缓缓落下。
  原来,我竟哭了。
  原来,我竟会哭……
  她一步步走远,走向高台之上,我怔目看着她。
  风帘影动,雪殿冰魄,她屹立在雪阁长窗下,白发翩跹,冰绡红衣朔风飞扬。
  “这座雪阁的窗外是千年寒潭,传说里面埋藏着冠雪书生的水晶冢,若你从这里跳下去,孤便成全了伶人碧华的性命。”
  东皋的帝君,站在高高的雪台上,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要她做出抉择,选自己,亦或选我。
  她回眸淡淡地望着我,我匍匐在殿砖上,仿佛看到了一双鹏翼裂展在她的背后。
  她是天地间一缕无人可以羁绊的魂灵,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不,不,不!不要管我,不要跳!!
  眼中的泪,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
  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玉,依稀化作一颗颗跳荡的珍珠,那是月光下点点鲛人泪。
  犹记惊鸿初见,她手中的荷灯,褪尽铅华。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安静地陈述她不喜欢的事,我用力擦去眼泪,她不喜欢我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高悬的月轮。
  “不——!!!!!”
  长窗外,一角红衫殒落。
  似是久远的重茧在心中层层剥裂,身体的一部分渐渐消弭,而另一部分,正在相应重生。
  眼前,重又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夜漫天星斗,月光下,闪烁着莹华的蝴蝶,翩然起舞。
  身体蠢蠢欲动,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记忆蓦然间倒转回儿时的年华,织绣在衣摆上的斑斓彩蝶,腾空飞起,飞过无边荒漠。
  心中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忽地从胸口飞出,追逐着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正是湖光缭绕,莺歌燕啼的好光景。湖心中,几蓬采莲船飘荡,采莲女立于船头,婉转的歌喉轻吟小调,青丝千寻垂在脑畔,手中的莲蓬映着袅娜的身影。
  凤阳王都沉香湖上,她倚在画舫阑干旁,望着远处水烟氤氲中的采莲歌女。
  我端起一碗清茶,递到她的唇边,她微抬起眼梢,睇过淡淡的一瞥。
  我的心,因这瞬间的凝眸振荡不已。
  情之所系,她笑,我笑,她悲,我亦悲。
  想不到莲湖一游,为她博来个轻薄无行的骂名,也招惹来糊涂难算的风流债。
  银河清浅,月朗星稀,流萤在风中舞尽低回。华府花园的后墙上,少女羞红着面庞诉尽情意,我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不再绝美的容颜。
  “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只因为我心中喜欢着一个人。她因我这张脸而接近我,亦是因我这张脸而避开我,我若是不将容貌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抬手拂上眼尾的花枝,花丝牵牵绕绕,缠缠绵绵,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
  “她心里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她分明怕死,却装作义无反顾。她总说我的相貌因她而毁,她定要补偿给我个绝色佳人,其实她不懂,她怎么能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夜风凉薄,吹动我披在肩头的华裳,单薄的衣料下,是她一针一针亲手刺下的朱砂。她说莲花太净,不若牡丹适合我,她伏在我的背上,将朱砂血轻轻吻落齿间。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饮。她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到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曾经一遍遍徘徊在心底的执念,终于被我亲口说出,她侧过头不愿看我的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她说,这世间从来总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倾尽一生的思念,我求的……终不过是那真心的一眼啊!
  我也愿意,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依?
  我也可以,凭勇气一见钟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我们相爱的那一季,梦里不知蝴蝶翩然舞起。
  给你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一秒,化作灰烬。
  木莲花丛下,我将她的残指含进嘴里,她依偎在我的怀中,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尘若无心,心自无尘。
  曾经,我有个名,叫作凤池。
  如今,我的名,是无尘。
  凤池或碧华,碧华或无尘,兜兜转转,我的人生回到起点。
  夜阑似水,凉月如眉,檀木桌案上双燃着一对红烛,她身披霞彩嫁衣,望着我盈盈浅笑。
  “娶我,你后悔吗?”
  她的笑容明艳,我的心颤跳难抑,一呼一吸间尽是紊乱。
  这一生,我誓不负卿,又怎会后悔?
  “娶你,我永不后悔!”
  将发丝缠绕,十指紧扣,生生世世,抵死缠绵。
  这一场情爱,焚天灭地,只为了成全你我!
  狼羽箭刺破长空,割裂了宁和的假象,东皋与醒月三年免战盟约届满,边关燃起烽火狼烟,金戈铁甲动地袭来。
  霜冷锋寒,立马银枪,云翊将军重披战袍,战鼓如雷交织在耳边,我头戴青铜鬼面,化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獡鬼将军。
  “我早知你即是当年的夜郎余孽,但我既将女儿托付给你,便是以你为醒月国的大好儿郎,盼你上阵杀敌,莫再心心念念当年的旧怨。”
  我接过他手中的银枪,沉甸甸的枪身,满载着他对我的冀望,以及醒月国万千黎民的安危。
  大丈夫志在四方,真英雄豪气跌宕,我驰马杀入敌阵,将一身抱负才学尽展。
  九幽城外囤石滩,三国大军混战,戍宁将军王冲杀于阵前,屡次遇险。我看着手中调动三军的虎符,陈兵不动。
  是役,栎炀殒兵折将,东皋神锋将军重伤,醒月戍宁将军王被栎炀擒获,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中军帐内,醒月众将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直闹至拔刀相向,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我冷眼旁观,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决,救,亦或不救?
  救,他是夜郎国灭国元凶,曾害我族人无数。
  不救,他是她的生身爹爹,醒月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我低头凝视握于掌心的錾金虎符,之前陈兵不动,我确是有心陷害,但虎符下压着醒月国的河山万里,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
  她,亦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将戍宁将军王已被栎炀擒获的消息,匿而不发,未免军心浮动,只说他暂时失踪。”
  我将虎符拍落案前,同时在心底已有决断。
  九幽城外哀鸿遍野,幽泉谷前满目苍凉。
  英雄泪,莫问来时路,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若用我的死,换你一生相忆,我死而无憾。”
  反手拔出背上羽箭,箭簇深嵌骨肉,我听到肢体断裂的残音。
  强自支撑着身躯,我半跪在雪地上,握紧了银枪,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之相。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记得我?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忘记我?
  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耀花了我的双眼,我颤动眼睫,将视线投入浩渺的远方。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用一生将我记忆。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在转身前将我忘记……
  那一刻,我看到青碧如洗的长空,截一段无人沉醉的东风,撩乱心湖,恍惚又回到儿时的年华,听母亲轻唱着歌谣。
  那一时,我听到了长歌一曲九万里,谁在梦中朝天阙,无边荒漠,纤指拨断了琴弦。
  那一瞬,我与你凝眸相对,在心中许下来生的诺言,让风替我亲吻你的脸,随落花飘零化作思念。
  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血,染红了苍茫大地,雪落在肩头,寂然无声。
  她在绝尘而去的马背上回眸凝望,我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将记忆停顿在她落泪的瞬间……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
  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
  纵横九万里,大漠孤烟,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琴弦?
  谁的梦为江山,盘点冷暖,日月歌天地鼓,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
  大梦无边,大爱无言。
  一世倾情,一场虚幻。


特别篇 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
  “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从椅中起身,细碎的衣摆拖过地牢肮脏的地砖,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空陷的眼窝正对着我,双唇微颤似乎嗫嚅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他的话语,他的声音自幽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要……见她……见……她……”
  “好,孤便如你所愿,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旧梦中醒来,身边已没有她的身影,略动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锦袍自肩头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唇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来寒冰,也终有会溶化的一天。
  或许下一次,你就会开口对孤说话了吧?
  呵……
  我拈起妆奁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轻轻托出远山的痕迹。
  为她扑散开柔细的珍珠粉,画上一个半面妆,镜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净。
  她任我摆弄,我将螺子黛抛到案头,抬手抚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张脸畔。
  “夫为妻画眉,是不是表示伉俪情深?孤亲选的帝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后,孤要日日为她画眉,君王画眉,许是会被传为佳话吧?”
  她不说话,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习惯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头,她沉静地令人安心,褪尽浮华,没有敷衍和谄媚的笑脸相对。
  御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靠在她的身边,直到华灯初上。
  一场繁华一场梦,耳边,隐约响起暮笳声依依……
  “她为什么不喜欢孤?孤要为她画眉,她却推开孤的手!”我一掌挥落了案上的茶盏,茶碗扣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脚边,“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样陌生,满是憎恶,你肯让孤画眉,她却偏偏不肯!”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动迎上我的注视。
  心,怦然一动,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将我的视线卷入她的眸底。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个我从所未见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变得晦涩不明。
  淡淡的失望划过心头,我蹲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双手握进掌心。
  “从此以后,孤只为你一个人画眉,只为你一个!”
  将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浪纸上挥洒下满腔豪情,我正要叫她来看,心口蓦地一阵钝痛。用力咳了几下,墨字旁溅上血痕,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传来太医诊视,望闻问切把脉之后,太医瑟缩着跪倒在地,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陛下体内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转入五脏六腑,非药石……药石可治……”
  这具身子,许是到了极限啊……
  永延宫宫宴席间,我在衣香鬓影的宫嫔中寻找她的身影,隔过层层叠叠的香肩绿鬓,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静。
  她去了哪里?
  早一日我曾赐给她最华丽的宫装,要她今日前来,她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吗?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识,就会变得不再听话吗?
  那么,我要亲手揉碎她心中最后的残存,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成为我的,什么呢?
  传报的宫人惊惧地回禀,她在香柏殿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私会,那人给了她一粒丸药,她想也没想吞了下去。
  什么!?
  啪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锦袍上。
  竟有人将栎炀皇宫视作无物,那人是谁?给她的又是什么?
  是……毒药吗?
  不!
  我还不许她死!我还没有准许她死!!
  心底掀起狂炽的怒火,我点起御林军,冲去禁锢着她的香柏殿,她在长窗下与那人有说有笑。
  她竟在笑!
  看着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蓦忽划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快得一闪而过。
  乱箭成雨,将那枯颜老者钉死在宫墙上,我下令将那具尸身倒挂去飞廉台上,正对着香柏殿的长窗。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却独独没有我要的。抽出长剑,我一剑挥落,斩断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是斩断了她这一生的情丝。
  将前尘往事,一剑割舍,要她永远都无法再追忆。
  王图霸业,功名半纸,天下一统归于栎炀,从此再也没有了醒月和东皋,经历了烽火硝烟数年征战,河山已是满目疮痍。
  我随手翻检着桌案上的诗册,一张纸自书页夹角中翩然落地,我捡起纸,看到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纸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诗,如今已被填补完整,两种异样的字体交织在一处,衬着斑驳血痕,满目苍凉。
  二十弱冠解书剑,五陵风流出少年。
  杯酒高歌轻红袖,一壶能更几回眠。
  凤阳战鼓如蛰雷,惊破含章流云乱。
  西出玉门非吾土,驰行蒿里无人烟。
  玉钗敲断金钿冷,铁甲凝霜青锋寒。
  阵前掷碎琉璃盏,金戈挥断五十弦。
  愿使丹青酬碧血,不辞镜中凋朱颜。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着宫墙一角繁密的重瓣玉兰,忽地绽出笑颜。
  我走到她的身边,枕在她的膝头。
  洗天池畔绿水涟漪,她躲在芦苇丛蒿深处,我转身的瞬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时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我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不觉握紧她的指尖。
  人生若如初见,争若不见。
  韶华灯灭,风起,云散,将这一生尽付……
  落花缱绻,你一笑,醉了红颜,碎了前缘。
  是谁在反弹着幺弦,对酒当歌,留下相思复牵连。
  细雨霏霏,云树绕堤,缭乱了心醉,不问这一生是与非。
  就让时间停顿在那一年,那一天,我从菱花镜里望见,你展露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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