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歇马镇 - xp1024.com
《风雨歇马镇》


序言

古有言:人生无常,人命微浅。

有一年春节,走亲访友,听到了一些事情:某朋友的孩子a君在美国留学。

孩子走的时候,大家还聚了聚,表了一点心意。

这次拜年,我没有见到这个朋友,聚餐时,答案自然就出来了,a君死了——投海了。

原因是a君的妈妈——某区教育局长因贪污受贿被抓了起来,几天后,a君的父亲也被抓起来了,因为老婆受贿的钱都是他经手的。

不久,女人在看守所自缢而亡,男人则精神分裂,a君便如断线的风筝,奔向了大海。

一年,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约好的是五个人,但b君没有来,据说是身体出了点问题。

朋友们八卦说是他刚刚“又”离婚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了。

女儿早几年前就跟着第一任老婆走了。b君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老婆听闻人漂亮有气质,也十分贤惠,而他在事业上也顺风顺水。

可这位仁兄喜新厌旧,犯了“男人常犯的错误”,导致了家庭的破裂。

但他并不以为意,驾轻就熟的在婚姻这扇门里进进出出好几次,并引以为豪。

后来的两个老婆都比他小二十几岁。

现在,他落下了一身的病,人也苍老了许多,这一次的离婚使他“失了老本”。

年轻的“前妻”是个狠角色,使了些手腕儿便轻松地夺走了b君的“半壁江山”,只留下b君望天兴叹。

一次在和一个老同学的通话中听到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大学同学c君因为受贿锒铛入狱,不但别墅和夫妻名下所有财产被查封,老婆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抑郁了,他们唯一的女儿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c君原来是一个县委书记,是学校和同学老师们都羡慕佩服的人物。

记得几年前二十年大聚会的时候,他出了五万块钱,吃住全包,临走的时候,一个人还有一份礼物。

真可谓风光无限啊!

这些故事或是类似的事情你或许时有耳闻,或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其实人生本无常,《太上感应篇》中说:“人之大病,只在妄想。”

妄想就是妄念,妄念就是贪欲,贪欲是万恶之源。

人们如果能守住手中已有的幸福,不透支自己的欲望贪念,不做过多的“分外营求”,认认真真的生活,那么幸福才能长久稳固。

《风雨歇马镇》中的三太太林蕴姗富贵以及,却一心让自己的儿子谭为义取代大少爷谭为仁做谭府的大当家,结果把儿子的命弄丟了。

茅知县、章知府和翟中廷翟尚书父子结党营私、沆瀣一气,与三太太母子内外勾结,抢谭家的生意,谋谭家的家产,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倒是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大少爷谭为仁、老爷谭国凯和大太太昌平公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福报。

笔者旨在用历史的笔来诉说古今之事,人生无常,是因为人没有平常心。

人命微浅,是因为妄想太多。

人不能没有理想,但求尽量少有妄念,贪欲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事情。

愿此文可以给大家一些思考和启迪,我们屏去浮气,一同修身自持。

第一章 歇马镇云遮雾罩 程向东舱口凝望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南方一个小镇——歇马镇时间是明永乐年间。

明永乐十九年,即一四二一辛丑年十一月十七日黄昏,天下着雨。

这场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五天。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坐在船舱里面的人已经感到了寒意。

两条带篷船一前一后行驶在湖面上,第一条带篷船篷口的木箱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头发用一条青色头巾束在头顶上,他身穿一件银底青花的斜襟棉袍,外加一件包着驼色毛边的褐色对襟短袄,腰间系着一根深蓝色的腰带,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布鞋。

年轻人的身后摞着几个大木箱,每个木箱上都写着“程家班”三个字。

木箱旁边戗着几捆大刀、长矛、红缨枪和彩旗等道具。

程家班唱的是黄梅小调,黄梅小调是黄梅戏的前身,最早叫“黄梅采茶调”——初期,黄梅采茶调流行于安徽安庆地区。

他对落在他右肩的雨点浑然不知。

略显稚嫩的脸上透着掩盖不住的俊朗阳刚之气。

宽额方颐,星眉剑目;山根高挺,鼻翼丰满;双耳宽长,耳垂厚圆;一张干净白皙、轮廓分明、生动方正的脸;嘴角边还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宽肩膀,长身量。

小伙子一脸的愁云,满眼的忧郁。

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书——看上去很像一个手抄本,他一会儿低头翻几页手中的手抄本,纹丝不动地看一段时间,一会儿抬头眺望、凝视着前方,前面就是程家班要去的地方——歇马镇。

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还看不到歇马镇的影子。

但远方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山峦倒是隐约可见。

艄公赵老汉告诉小伙子,最高一座山峰叫二龙山,湖的名字叫饮马湖。

歇马镇就坐落在歇马湖北边那片崇山峻岭之中。

湖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不少,这些船不是从歇马镇来的,就是往歇马镇去的。

每条船上都装满了货物,怕水怕潮的货物就在上面盖一块油布。单从这些来往的船只就能看出歇马镇是一个商贾云集、富庶繁华之地。

年轻人名叫程向东,他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程向东两岁时被普觉寺的悟觉住持收养,九岁时随程家班下山,十岁时,班主程五湖收他为义子,取名程向东。

因为程班主七岁的独生女叫程向南,所以,程班主给他取名程向东。

这也比较符合程家班走南闯北、东奔西走的职业特点。程向东不知道自己原来的姓名,义父程五洲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姓名。

十二年前,程家班在前往安庆的途中,老班主——程五洲的父亲程子槐旧病复发,程五洲就带着父亲到普觉寺找星云禅师救治。

程子槐的拜把子兄弟戚河清——即普觉寺的星云禅师——原来是一个郎中。

他走村串户,悬壶济世,凭借一双妙手,救死扶伤,但由于迟迟不归耽误了唯一儿子的病情,儿子死了以后,妻子郁郁而终,心无止水的戚河清就到普觉寺剃度出家了。

由于老班主程子槐病入膏肓,星云禅师无力回天,最后,老班主死在了普觉寺。

程家班在普觉寺呆了一段时间,离开普觉寺的时候,悟觉住持将九岁的真儿托付给了程五洲——真儿这个名字是悟觉住持起的。

老班主在普觉寺病逝以后,儿子程五洲成了程家班的班主,悟觉住持希望程五洲能帮助真儿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

程向东放下手中的书抬头远望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走到程向东的跟前,她将一个剥好的板栗塞进程向东的嘴里,然后从夹袄的口袋里面掏出一大把板栗塞进程向东的口袋之中。

这个女孩子就是程班主的独生女程向南,她比程向东小两岁——今年十九岁。

程向南挨着程向东坐在木箱上“向东哥,你坐在舱口冷不冷啊?”

程向东摇了一下头。

“向东哥,你在看什么呢?”

程向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并没有理会程向南。

程向南顺着程向东的视线看去。

老艄公戴着斗笠,身穿蓑衣,用力摇着船桨。

船在湖面上劈波斩浪,快速前进。船帆高挂,鼓满了风。

不远处,游弋着若干条渔船,渔船上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他们或撒网,或收网,雨幕遮挡不住他们忙碌的身影。

一条渔船在距离帆船右舷十几米的地方缓缓驶过,船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一边摇橹,一边掀起头上的斗笠朝程向东和程向南望了望。

船尾坐着一个老渔翁,他正在收丝网,渔网上挂着一条又一条银光闪闪的鱼,老渔翁将从丝网上取下来的鱼扔进船舱中,那些被扔进船舱中的鱼带动船舱里面的其它鱼不停跳跃翻滚。

“向南,舱口风大,你到里面呆着去。”程向东道。

“我穿的多,一点都不冷。”

程向南的上身穿着一件带橘黄色毛边的蓝色夹袄,下身穿一条双层六瓣五色绣花裙,脚上穿一双绣着牡丹花的布鞋。

这身装扮和她白皙的瓜子脸、乌黑的秀发十分相称。

女大十八变,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已经很成熟了。

在这张无可挑剔的、十分精致的、如白璧般无瑕的脸上,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白果脸,不但脸型像白果,皮肤更像白果;柳叶眉,丹凤眼,鼻梁突兀,双孔内敛,樱桃小口,唇有垂珠。

程向南的双眸像深潭一样的清澈。

正当程向南用右手挽住程向东的胳膊,想将脑袋靠在程向东左肩上撒娇的时候,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干咳了几声,弯着腰慢慢走到舱口来。

老者头发花白,上身穿一件黑色毛边的深灰色夹袄,外加一件羊皮背心,腰上系一根浅灰色的腰带,下身穿一条黑色大腰棉裤,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布鞋。

程向南立刻松开了手,站起身“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歇马镇啊?”

“南儿,莫急,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外面风大,你到船舱里面呆着去。”

程向南努了一下嘴角,翻了一下眼睛,悻悻然回船舱里面去了。

这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就是程家班的班主程五湖——他就是程向东的义父。

“义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歇马镇啊!”程向东和程向南一样,对歇马镇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快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向东,你从不看这个,今天怎么想起看这个了?”程班主看到了程向东手中的手抄本。

“义父,我跟随戏班已经有些年头了,全靠义父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照顾,如今,我已经长大,也该学点本事了,要不然,向东日后拿什么孝敬义父、照顾向南妹妹呢?”

“傻孩子,你不想找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为了帮向东找寻生身爹娘,义父陪着东儿东奔西走,走南闯北。其实,义父完全可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义父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也该过几天平静安稳的日子了——老这么换码头,何时是个头啊!。”

“向东啊!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

“自从我十二岁跟随父亲离开凤阳以后,程家班一直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义父已经游荡惯了。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啊肯定不习惯。”程班主看似轻松的说道。

“现在,趁我的身子骨还硬朗,腿脚还能走得动,再陪你游荡几年,实在走不动了,爹就叶落归根——回凤阳老家程家沟去。”老人的眼眶里面噙着一湾浑浊的泪水,几个雨点落在他的脸上。

程向东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老人用衣袖抹去了眼角上的泪水“现在,义父的身子骨还不错,所以,还能闯荡几年。”

“东儿也不必着急,一切都要随缘,只要缘还在,你就有找到自己生身爹娘的那一天。”

老班主爱怜的看着义子继续道“悟觉住持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帮您找到生身爹娘。我不能食言。人是要随缘,但也要尽人事才行啊!”

“义父,也许我的生身爹娘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一定是凶多吉少,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把我交给一个丫鬟,让她带着我远走他乡。”

“这也许是天意吧!歇马镇,连老天爷都希望我们在歇马镇歇歇脚了。”

“义父您是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大家好好喘一口气,戏班子有这么多人要养活。”

“义父说的对,一切都要随缘,您虽然是向东的义父,但向东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爹,戏班子就是向东的家,我要一辈子跟随义父——永远跟义父在一起,我要跟义父,跟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学本事。”

“东儿,我们可以在歇马镇多呆一段时间,至于下一个码头在哪里,我们就随缘,好不好?”老班主试探道。

“义父心里有数,你千万不要心灰意冷,缘分未到,多想无益,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本事吗,爹还是那句话,你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唱戏这碗饭是很不好吃的,你也不应该走这条路。”

“你的师兄弟、姐妹们从五六岁——最迟七八岁就开始练功学戏了,我年岁渐老,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义父手上这些杂务已经够你做了,你心细,人勤快,为师兄弟、姐妹们打杂跑腿,写写画画,管管账目。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在咱们程家班,没有人把你当成吃闲饭的人。师兄弟、姐妹们都很喜欢你——那可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义子,你待人实诚,又有一肚子的墨水,他们全都指望着你呢。自从你跟着义父打理程家班,我们的进项开始增多了——我们的日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巴了。”老人微笑的望着向东。

“义父,向东想跟您说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程向东问道。

“说,义父听着呢。”

“义父,我在程家班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我看大师兄的嗓子还没有好利索,这次到歇马镇,向东想替大师兄登台顶一下。”

“替大师兄登台顶一下?”程班主冷眼打量着程向东的脸,“你——你能行吗?”

“义父千万不要生气,向东私下里偷偷跟大师兄学戏练功,《四郎探母》这出戏,大师兄已经帮我过了很多遍——我私下里也练过无数遍。”

“义父,要不,您帮我再过一遍。大师兄是我们程家班的顶梁柱,他可不能倒啊。”

“你这个鬼灵精,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心事,你从来没有开过嗓子,唱练做打,我也没有教过你,你能行吗?”

“几年前,我就开始偷偷跟着大师兄学了,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大师兄,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特别讲究和计较的人家,我上台帮大师兄顶一顶,让大师兄多歇歇,以后,我们戏班还要靠大师兄讨生活。”

程向东将手抄本递到程班主的手上,“义父,东儿唱几句给您听听。大师兄已经听我唱过了,他说东儿行。”

“不用了,只要你师兄说你行,那你就一定行。你天赋异禀,悟性很高,我一直看好你。东儿有这个心思,义父很高兴,但义父看好东儿的不是戏台上的禀赋。东儿在程家班窝着,已经很委屈了,再让东儿一辈子吃这碗饭,义父从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也于心不忍。”

“义父,我唱两句给您听听嘛!”程向东道。

“不要唱,免得吵醒了你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让他们好好睡一觉,船一到歇马镇,他们又要忙开了。”

“那我走几步,做几个动作给您看看。”程向东跳下木箱,走出船舱,闪到甲板中央,走了一圈,劈了一个叉了,翻了一个跟头。

这时候,雨小了许多。

程班主站起身,冲出船舱,一把拽住程向东的手,将他拽进了船舱“东儿,你行——你肯定行,雨还在下,淋了雨,你会生病的。东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程班主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背心披在向东的肩膀上。

程向东脱下羊皮背心,抓住义父的手臂,硬生生地穿回到义父的身上。

也许是两个人争执的声音高了一些,躺在船舱里面的人都被惊醒了。于是,揉眼睛的揉眼睛,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有的人还站起身,低头、弯腰在低矮的船舱里面勉强舒展一下身体。

一个人影低头弯腰,摸索着走到向班主和向东跟前“爹,歇马镇是不是要到了?”说话的是程向南。

船舱里面放着六七个木箱,戏班所有的道具和行头,大部分都装在这些木箱子里面。

“到歇马镇还早着呢?南儿,你到里面歇着去吧!”程班主指着船舱里面道。

程向南嘟囔着嘴到船舱里面去了。

程五湖收向东为义子,本意是想有朝一日把程家班和女儿程向南一起托付给义子程向东的——前提是程向东找不到生身爹娘。

但明察秋毫的程班主看程向东对向南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意,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陷得太深。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非常喜欢程向东,但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和程向东走到一起,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大概是受了悟觉住持的影响,还是随缘比较好。

程班主闯荡江湖多少年,在戏台上也曾演绎过无数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所以,他看的比较开。

好在自己的女儿不但戏唱的好,人长的也很标志,在戏班子里面,年轻的后生都很喜欢向南。

向南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练功、唱戏,感情也非常好,戏班子里面有一个叫梅其宝的后生尤其喜欢向南。

当程班主发现向东和向南情投意不合以后,他就有意识地把女儿和这个梅其宝往一块凑——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在义子身上投入太多,这样女儿就不会因为陷得太深而难于自拔了。

就在刚才,在程向南往程向东嘴里面塞板栗的时候,在船舱里面,有一双眼睛正往舱口张望。这个人就是一直喜欢并暗恋师妹程向南的武生梅其宝。

梅其宝是一个孤儿,他六岁就跟程五湖学戏、学功夫,程向南到程家班来以后,他和程向南朝夕相处。

自从程向东进了戏班子以后,比较而言,向南和向东走的更近了。

梅其宝今年二十岁——比程向东小一岁,比程向南大一岁。梅其宝从小就很刻苦努力,在师傅的培养下,再加上他天赋很高,人又勤奋刻苦,所以,他十八班武艺是样样精通。

他不但戏台上的功夫了得,在生活中,也很难遇到对手,程家班在最不景气的时候,也曾在露天搭台唱戏。在露天搭台唱戏,免不了会遇到一些地痞流氓捣蛋,他们还会对漂亮的女演员挤眉弄眼,甚至是动手动脚,所以,有时候,梅其宝和几个师兄还真能压得住阵脚。

现在的程家班,一大特色是武生戏,老班主程子槐在世的时候,武生戏是一个软肋,当然,这主要是受了黄梅小调特殊艺术形式的影响,七分唱,三分打,打的少,武生戏自然就少了,所以,免不了遭遇一些麻烦和困厄。

程五湖接手程家班以后,有意识地培养武生,并加重武生戏的份量。

一身的功夫,虽然不能在戏台上充分展示,但保证程家班所有人——特别是女孩子的安全,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

梨园中人,除了高超的表演技巧和华美绝伦的行头之外,靠的是脸蛋,这样一来,戏班子里面就少不了一些漂亮标志的女孩子,有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引来一些麻烦,戏班子里面多几个武生,在应对突发事件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一筹莫展。

自从梅其宝挑起武生戏的大梁以后,戏班子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能化险为夷。所以,在程班主的眼睛里面,梅其宝比程向东更适合做他的女婿。

梅其宝这辈子肯定是要和程家班在一起的,他还有可能成为程家班未来的顶梁柱;而义子程向东绝非池中之鱼,他迟早要游进河流和大海。

连悟觉住持都没有把程向东留在佛祖身边,他程五湖就更不能把向东留在程家班了。

悟觉住持从很小的时候就教程向东识文断字、书法和绘画,肯定不是让他在程家班呆一辈子的。

不管怎么样,他要尊重程向东的选择,他更要信守对悟觉住持的承诺——他答应过悟觉住持,一定要尽最大可能帮程向东找到他的生身爹娘。

能收程向东为义子,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如果程向东能做自己的女婿,那当然是大喜过望,但程五湖没有这样的奢望,还是遵循一切随缘的原则比较好。

程班主坐在小伙子的身旁,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程向东的脸“东儿,你怎么不睡睡啊!船一到歇马镇,就歇不下来了。”

“义父,还有多久——船才能到歇马镇啊?”程向东问。

老艄公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程少主,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歇马镇了。你们看——已经能看到那座宝塔了。”老艄公说完之后,奋力摇橹,老人家也希望船早一点到达目的地。

两个人朝老艄公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雨又小了许多,在一座相对突兀的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宝塔。塔下是重叠的飞檐和黄色的高墙,云雾飘过,塔身和飞檐、高墙显现出来。但不一会,宝塔和寺院又被云雾遮挡住了。

“老人家,那好像是一个寺庙哎。”程向东道。

“不错,那是隐龙寺。”

宝塔应该是隐龙寺和歇马镇的标志性建筑。

“程班主,今天下雨,要是在平时的话,我们早就能看到歇马镇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猫着腰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



第二章 盛尧箐万里挑一 大太太身份特殊

老人的下巴上有一小把胡须,下巴上有一颗福痣,一脸的和颜悦色。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八瓣瓜皮帽。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外加一个狗皮坎肩,脚下穿一双用牛皮底和羊皮帮做成的鞋子。

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

男子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他的头上用黄色汗巾束着一个辫子,穿一件青布棉袍,外加一件橙色马褂。

此人浓眉明眸,方口皓齿,宽大的额头,坚挺如刀削一般的鼻梁,微凸的下巴,嘴唇下方有一个蝴蝶状的疤痕。

老人是谭老爷派到青州去接程家班的蒲管家。

仪表堂堂的男子就是程向东提到的大师兄魏明远,他是程班主的大徒弟——是程家班的顶梁柱。

“蒲管家,您坐——”

程向东朝旁边挪了挪。

蒲管家挨着程向东坐在木箱上。

魏明远则坐在程班主旁边的船板上。

蒲管家举起烟枪,抽了两口烟,伸头朝前方看了一眼“程班主,再有三袋旱烟的工夫就到歇马镇了,我们老爷已经备好酒宴为程家班接风洗尘,老爷和大太太亲自安排一个上好的、清静的院子给你们住,到谭家大院以后。”

“你们先归置归置东西,酉时开席,吃过晚饭以后,你们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谈唱戏的事情不迟。”

蒲管家的嘴上含着一根六十公分左右长的烟枪,烟枪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灰色的荷包,荷包的封口处还沾着几根烟丝。

蒲管家说话的时候,不时扭头、侧目看一眼程向东。

蒲管家是奉谭老爷谭国凯之命专程到青州去请程家班的。

明天——即十一月十八日是大太太的五十寿诞,谭老爷要为大太太庆祝寿诞,除了宴请宾客三天之外,还要请程家班到谭家大院来唱三天戏。

大太太祖籍安徽凤阳,从小就喜欢听黄梅采茶调,老爷投其所好,让蒲管家亲自到青州去请程家班。

三天寿诞结束几天后,程家班还要到盛府唱三天戏,盛老爷老来得子,盛夫人生了三个千金之后,肚子沉寂了十二年,终于在去年秋天怀上了一个孩子,找郎中搭脉,竟然还是一个男孩子。

今天九月,盛夫人果然诞下了一个男婴,再过几天就是小家伙的一百天,盛家决定好好庆贺一下,正巧赶上谭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所以,盛家也打算请程家班到盛家唱三天戏。

谭老爷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原先就考虑到了盛家。

谭家和盛家是亲家,谭家的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少爷谭为义在同一年出生,盛家大小姐在次年出生。

在盛大小姐出生的那一天,谭盛两家说好定下娃娃亲,待三个孩子长大以后,盛家的大小姐喜欢谁就选择谁做自己的夫婿。

盛大小姐的名字叫盛尧箐。

程五湖走南闯北多少年,这种二选一的娃娃亲还是第一次听说——一般人家在定娃娃亲的时候都是一对一。

所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蒲管家,如果谭家两个少爷都喜欢盛家大小姐,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魏明远好奇心也很重“谭家的故事就像戏里面演的一样。”——魏明远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有点沙哑——这大概是他很少说话的原因吧。

“程班主说的正是,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和二少爷为义确实都喜欢尧箐姑娘,这——这就要看尧箐小姐喜欢谁了。”

“那尧箐小姐一定非常漂亮啰。”程班主道。

“可不是吗!说尧箐小姐倾国倾城,貌若天仙,那是有点过了,唱戏人和说书的人常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和“万里挑一”夸女孩子的容貌,我看说的就是尧箐小姐。”

“她不但人长的漂亮,琴诗书画,也样样精通,盛老爷把所有心血都用在了尧箐小姐的身上,夫妻俩把尧箐小姐当儿子养。”

“在咱们歇马镇,尧箐小姐是公认的大美人,那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豪门大户,只要是有男孩子的——年龄也相当的,都请媒婆到盛家去提过亲。即使是在知道盛家和谭家早有婚约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不甘心。”

“那——那尧箐小姐喜欢谁呢?”程班主道。

“怎么说呢?比较而言,尧箐姑娘喜欢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多一些。”

“那兄弟俩就不会产生矛盾吗?”

“谁说不是。谁也整不明白,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其貌不扬,不及二少爷为义模样周正、仪表堂堂,英俊潇洒,可盛家大小姐偏偏喜欢和为仁少爷在一起玩耍。为这件事情,三太太林氏和儿子为义少爷一直耿耿于怀。”

“已经到了下聘礼、定良辰的时候了吗?”

“那倒没有,尧箐小姐还没有到及笄之年,为仁和为义少爷还没到弱冠之年,盛姑娘只是喜欢和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在一起玩耍,结果如何,两家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婚姻之事,谁知道呢?盛老爷和盛夫人对尧箐小姐百般宠爱,尧箐小姐不点头、不发话,夫妻俩是不会强按牛头喝水的。谭家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谭家也不会随口提及此事。”

“谭家和盛家果然是大手笔,过生日、一百天,连办三天宴席,连唱三天戏,我们程家班还是第一次遇到。”程班主想让蒲管家谈谈谭家。

“在谭家,只有大太太才有这样的待遇,我们老爷办六十寿诞的时候,都没有请戏班子唱戏——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大太太的身份贵重,非常特殊。”

“大太太的身份非常贵重、特殊——蒲管家,您跟我们说说,大太太的身份怎么个贵重、特殊法呢?”

蒲管家沉默了片刻“你们是外乡人,和你们说说也无妨。”

程班主、魏明远和程向东望着蒲管家,在等待下文。自始至终,程向东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对谭家的故事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蒲管家打开荷包,将烟锅伸进荷包里面,装了一锅烟丝,用右手的大拇指按了按,用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地吸了三口,然后道“大太太——原是——前朝公主——就是昌平公主,洪武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建文皇帝的姑姑——当今皇上的妹妹。”

“前朝公主?昌平公主?当今皇帝的妹妹?谭家的身份果然不一样,那——我们程家班这次的歇马镇之行一定要格外小心啰。”

“我程五湖活了大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造化。我们是什么人啊?我们走南闯北,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戏子。她是公主殿下,能为公主唱戏,也算我们没有白来这人世间一遭。”

“格外小心?那倒不必——程班主,您这是多虑了,见到大太太,您就知道了。”

“阿弥陀佛,大太太活脱脱一个观世音转身,虽然是公主之身,但她平易近人,菩萨心肠,谭家上下,无人不尊敬她,无人不爱戴她。”

“老爷虽然有三房太太,但和大太太的感情非常深。大太太以公主之尊下嫁我们老爷,谭家因此门楣生辉,宗祠有光。这份天高地厚的恩德,够谭家受用千秋万代。”

难怪昌平公主喜欢黄梅采茶调,明太祖朱元璋就是安徽凤阳人,黄梅采茶调就起源于安徽,喜欢乡音,人之常情。谭老爷爱公主之所爱,投其喜好,足见谭老爷对昌平公主的感情确实很深。

“感情很深?谭老爷什么还要娶另外两房太太呢?”程班主有些疑问。

“二太太和三太太是老爷后来娶进谭家的。”

“后来娶的?既然谭老爷和昌平公主感情很深,他为什么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又娶了两房太太呢?”

“为了谭家的烟火。”

“为了谭家的香火?”

“对,大太太——谭府上下已经习惯称昌平公主为大太太——大太太不让我们叫她昌平公主——她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公主身份。”

“大太太是一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人,她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得了产后风,便不能再生养了,为了传宗接代,延续谭家的香火,她才力劝老爷娶了另外两房太太。”

“大太太生了一儿一女,香火已经有人继承,为什么还要劝老爷再娶两房太太呢?”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一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蒲管家,您能跟我们说说吗?”魏明远道,“我总觉得谭家有故事。”

“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你们说说也无妨,不过故事挺长,我得从汤尧禹顺说起。”蒲管家吸了一口烟说道。

“话说洪武皇帝驾崩之后,他的皇孙——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当了皇上。朱允炆的叔叔——洪武皇帝的第四个儿子朱棣早就垂涎于皇位,自然对皇位虎视眈眈。”

“他联络诸王暗自扩充实力,等待时机。新帝即位不久,继承洪武皇帝的遗志,采纳几位大臣的建议,仿效西汉初年削藩之策,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削夺了五个亲王的封号。”

“诸王不甘心就范,特别是早有野心、觊觎皇位的燕王朱棣就在燕京起兵,这才有了后来的‘靖难之役’,“靖难之役”历时四年。”

“最后,燕王的军队控制整个应天府,不久就包围了皇城,皇城遭遇了一场大火之后,建文皇帝不知去向,燕王在应天府称帝,改国号为‘永乐’,前朝文武官员死的死,避难的避难。”

“听说当时侯爷府被官兵围的水泄不通——我们老爷原来是有爵位的,为保住谭家唯一的一条根,公主和侯爷就让一个叫翠云的贴身丫鬟带着他们两岁的儿子连夜从暗道逃离了侯爷府就是应天府。”

“老爷可是建文帝最信得过的重臣,官至礼部尚书,被封为麒麟侯——公主老爷知道难逃此劫,但谭家不能没有后代,所以才毅然决然让丫鬟翠云带着公子另寻活路,也为谭家保住唯一一条血脉。”

“第二天早上,燕王军队冲进侯爷府,公主和老爷被带走,并被关进大牢。”

“后来,有人向永乐皇帝谏言新朝伊始,百废待举,为保帝业永昌,应化戾气为祥和之气,加上公主和皇上之间的兄妹关系,永乐皇帝就采纳了大臣的建议,停止了对前朝文武大臣——特别是皇亲国戚的清剿,公主和老爷这才得以侥幸活命,我们老爷丢掉了爵位,但留了条命。”

“回到歇马镇以后,老爷就派人到丫鬟翠云的老家安庆去找儿子,翠云的爹娘兄弟说,女儿翠云确实带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回家过,当时,孩子病得不轻,翠云的家人找村子里面的郎中看过,用了几剂药之后,孩子仍然高烧不退,不醒人事,第三天早上,翠云便背着小孩子到安庆去看郎中,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翠云的家人到安庆找遍十几家医馆,最后在一个叫做济世堂的医馆打听到一点消息老郎中说,确实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娃到济世堂来看过病。”

“孩子得的是肺病,当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郎中摇头叹息,无力回天——翠云抱着孩子逃离京城的时候,时值数九寒冬,孩子染上风寒,最后得了肺炎。”

“孩子死了以后,翠云自知没法向公主和老爷交代,便抱着孩子的尸体投了安阳河。”

“翠云的家人请亲戚和乡亲们帮忙打捞翠云和孩子的尸体,由于翠云投河时间比较长;再加上安阳河的水流急——安阳河和长江是相通的,所以没有打捞到两人的尸体——只打捞到一只虎头鞋——翠云带着孩子离开京城的时候,孩子的脚上就穿着一双虎头鞋。”

“老爷和太太入狱后不久,他们年近一岁的女儿也夭折了。公主生下女儿后得了产后风,落下了病,不能再生养,眼看谭家后继无人,公主这才力劝老爷再娶的。”

“原来是这样啊,那郎中识得翠云吗?”

“不识。”

“那郎中是如何知道这女子是翠云呢?”

“女子的年龄,模样,身量,身上穿的衣服和翠云差不离,关键是孩子的年龄、病症和公子也是一样的。”

“这昌平公主也太大度了,让老爷再娶一房太太即可,为什么要让老爷娶两房太太呢?”

“两房太太不是同时娶进门的,二太太冉秋云娶进门两年多,为老爷生了两个千金,老太爷和老太太担心谭家香火难续,就请来相师,这是大太太给老太爷和老太太出的主意。”

“大太太就劝老爷再娶一房,但老爷执意不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大太太才出此下策,抬出老太爷和老太太压老爷。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话,老爷是不能不听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老爷是歇马镇有名的孝子。为了谭家的香火,老爷才又娶了第三房太太。”

“相师是怎么说的呢?”

“相师说,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房太太还生不出男孩子来的话,那就是天意——那就是谭家命数里没有男丁。老天爷不让谭家有后,谭家只能听天由命——欣然接受。”

“那三太太进门后有动静吗?”

“三太太林氏进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带把子的娃。说来也巧,三太太林氏娶进门后不久,二太太又怀孕了,三个月后,谭家请梁大夫给二太太把脉,说是多半是男孩。”

“那谭家的香火有望了。”

“是啊,老爷仍然把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在二太太的身上。”

“那郎中脉搭的准吗?”

“准的很,十个月以后,冉秋云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谭为仁;第二个月,林氏也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谭为义。谭家在两个月内诞下了两个男婴。”

“不但梁大夫搭脉搭得准,那相师的卦象算的更准,相师说,谭家大院阴盛阳衰,只要阳气上升,男孩子就会一个接一个。”

“后来,林氏又为谭家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叫谭为智和谭为信。不仅如此,连南院的二老爷的老婆赵氏也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二老爷又是何许人呢?”

“二老爷是我们老爷的兄弟谭国栋啊!赵夫人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最后一个才是儿子——这个儿子是在三太太娶进门后怀上的,取名叫谭为礼。三太太生下二少爷为义后的第二个月,赵氏生下了为礼少爷——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面,谭家一下子出生三个男孩子。”

蒲管家吸了几口烟之后,接着道,“没有儿子的时候,谭家烦恼,可儿子多了,烦恼也越来越多了。”蒲管家话中有话。

在大家族里面,烦恼一般是由争夺家产和继承权而产生的。在封建大家族里面,由于出生不同,其身份地位就会截然不同。

“此话怎讲?”

“在男孩子中,谭为仁是排行老大,他打小就本分规矩,好读书、爱学习,老爷年老体衰之后,就让为仁少爷帮助他打点生意——我们为仁少爷十三岁就跟着老爷到店铺和作坊走动,老爷显然是想把谭家大当家的担子交给他。”

“现在,老爷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为仁少爷打理,为仁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很合老爷的心意。但二少爷为义的意见很大,还有他的母亲三太太林氏。”

“那林氏生了三个儿子,谭为义,谭为智,谭为信,在谭家大院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自然也就尾大不掉起来。”

“林氏啊嫁到谭家大院以后,她爹在歇马镇也开了一个钱庄,鸿升钱庄所有的收入,扣除掌柜和伙计的工钱,剩下的全归林氏所有。林氏有娘家和钱庄撑腰,底气就更足了。”

“我们大太太一向温良恭让,自从林氏生了三个儿子以后,林氏在说话的声气上,也比大太太和二太太高了许多。要不是老爷压着,那林氏的尾巴早翘上天了。”

“现在,老爷的年岁越来越大,身子也出了一些问题——十九年前,老爷被关在水牢里面一个多月,落下了病根,我有点担心啊!”

“大太太又没有一儿半女,二太太冉氏只有一个儿子,老爷在的时候,她们不会有什么问题,老爷一旦有事,大太太在谭家大院的日子就难过了,二太太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啊。”

蒲管家说完之后,捋了一下胡须,一口气抽了四口烟,然后磕掉烟锅里面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

“谭老爷为什么不让二少爷做生意呢?”

“程班主算是问着了,林氏太娇惯自己的儿子,二少爷打小就调皮捣蛋,不好好读书,整天没有一点正行,还喜欢偷奸耍滑,一肚子的鬼主意,让人捉摸不透。年龄不大,但幺蛾子不少啊!”

“蒲管家很担心谭家出事吗?”

“安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为仁少爷大当家的位子恐难保——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呢。”

“谭家的大当家有那么重要吗?”

“谭家历经三代不衰,在歇马镇是名门望族,程班主,你们到地方就知道了,谭家家大业大。我们老爷回到歇马镇以后不久就开始打理谭家的生意,谭家原来只经营药材、家具、茶叶。”

“后来又添了折扇、毛皮、黄酒的生意。过去,生意只做到青州、梧州、滕州,老爷接手之后,又扩大到宁波、杭州应天府等南方各地。”

“谭家的生意这么大,这大当家的名头可不能小瞧啊!三太太林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当这个大当家。老爷还健在,那林氏和他的儿子谭为义就煽阴风、点鬼火,小动作不断。”

“为仁少爷生性善良,待人宽厚,全无半点心计,肯定不是那林氏和谭为义母子俩的对手——那林氏出身商贾之家,林家是应天府有名的票号,林氏十二岁就跟着林老爷出入钱庄,耳濡目染,算盘打的啪啪响,其精明和算计不亚于男人。”“看样子,这豪门大户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第三章 二墩子前面引路 程向东镇上寻觅

“可不是吗?谭家大院要么不出事,只要出事,肯定和三太太母子俩有关。依我看,谭家要么不出事情,只要出事,就一定是大事情。”

“蒲管家,您何出此言?”

“林氏母子已经放出风来,说大少爷为仁不是老爷亲生的。”

“林氏母子是想把为仁少爷大当家的事搅黄吗?”

“不错。不仅如此,我看他们还想把为仁少爷赶出谭家大院。”

“把大少爷赶出谭家大院,此话怎讲?”程班主道。

“您想一想,如果为仁少爷果真不是老爷的骨肉,他还能在谭家呆下去吗!”

蒲管家干咳了两声,接着道“我们老爷虽然宽厚仁慈,但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即使老爷不计较,那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不会答应啊。”

“这种事情可不是小事啊!所以老爷在血脉这件事情上绝不会有半点含糊。”

“老爷——特别是老太爷和老太太一旦知道这件事情,为仁少爷可不就得离开谭家大院!”

“为义不但想当大当家,他还想娶尧箐小姐——他不是和为仁少爷在争尧箐小姐吗,为仁少爷一旦离开,那盛家还会把尧箐小姐嫁给为仁少爷吗?”

“蒲管家,为仁少爷当真是林氏母子说的那样么?”程班主道。

“为仁少爷当真不是谭老爷亲生的吗?”魏明远道。

“程班主,绝非如此——你们把事情弄拧了,听我慢慢跟你们说。”

“这些日子,有些话已经在谭家大院传开了,说二太太第三胎也是一个女孩子。”

“冉秋云为了保住自己在谭家的地位,掐算好日子,私下里寻好了一个男孩,孩子一生下来,冉秋云就将两个孩子调包了——生产前,冉秋云借回青州的机会偷偷找两个老中医搭过脉,结果都是女孩子。”

“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乱说,得要有证据才行。”程班主道。

“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我看不是空穴来风,俗话说的好,无风不起浪。空穴必有风。”蒲管家眉头紧蹙,言语之中透露出对谭府的担忧。

“蒲管家,您怎么看这件事?”

“我说不好,我看他们不是说说而已,估计他们的手上已经有实锤,时机一旦成熟,他们就会把证据抖落出来。”

“谭老爷知晓此事吗?”

“老爷还蒙在鼓里,这种事情,没有人敢跟老爷说。”

“您是谭府的管家,您应该告诉老爷啊!”

“事情的真假,我不清楚,如果林氏母子说的是真的呢?”

“从面相上看,大少爷为仁确实不像老爷。不但相貌不像,连皮肤和身高也相去甚远。”

“老爷是‘国’字脸——就像程少主这脸模子——谭老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为仁少爷是瓜子脸,尖下巴;老爷身材魁梧高大,为仁少爷身材单薄矮小。”

“老爷皮肤很白,为仁少爷皮肤偏黑,如果二太太皮肤黑一些,也能说的过去,可那二太太的皮肤白如凝脂,相反,林氏生的三个儿子倒是和老爷长的非常像。”

“谭老爷难道看不出来吗?”

“说不好,也许老爷早就看出来了,可谭家是大户人家,面子比什么东西都重要,不到万不得已,老爷是不会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的。这——这里面还有一个顶顶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在四个儿子中,只有大少爷为仁性格像老爷,性子慢,脾气好,待人宽厚,行事稳当。”

“他对老爷和大太太最孝顺——老朽是看着为仁少爷长大的,我看他不是装出来的,谭家的生意都是他打理的。二太太和大太太走的很近,二太太天天到大太太的院子里面去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自她进谭家大院后,就把大太太当成自己最亲的人。”

“二太太——莫——不是——咳——咳——别有用心吧!”魏明远道,他嗓子沙哑,还有点咳嗽。

程班主拍拍魏明远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在谭家大院,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二太太。那二太太话不多,对下人从不发脾气——和善着呢。”

“另外两个少爷都不打理谭家的生意吗?”魏明远问。

蒲管家抬起头,将烟锅头在脚底板上磕了几下“船快靠岸了——程班主,有时间,我们再接着聊。”

此时,雨小了许多。船舱里面的人走到甲板上。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钻出船舱撑起伞。

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歇马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湖。

烟雨笼罩下的镇子若隐若现,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三个延伸到水中的长长的栈桥,湖岸边停泊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大小小的船只,长长短短的桅杆如林而立。

码头上立着一面大牌坊,上书“歇马镇”三个隶书大字。牌坊上面是几十级的石阶。石阶上面还有一个更大、更气派的牌坊,“泽被桑梓,永世昌隆”八个魏碑字赫然在目。

石阶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商铺。

栈桥上,一些木船上,一些人在忙着上货——或者卸货。

船快靠近栈桥的时候,一个人一边走下石阶,一边大声喊道“蒲管家——蒲管家!”此人的手上打着一把土黄色的油布伞——此人一边喊,一边将手中的雨伞举了几下。

蒲管家也朝此人举了几下雨伞,算是回应。

老艄公放下船桨,拿起船篙,将船靠上栈桥,扔下船篙,从船头拿起一圈船绳,跳上栈桥,将船绳系在木桩上,然后回到船上,走到船尾,拿起另一圈船绳,第二次跳上栈桥,将船绳系在另一根木桩上。

最后再次回到船上,将两块跳板的另一头伸到栈桥上,并排靠在一起。另一条船上的艄公也和赵师傅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程班主,谭老爷派人来接我们了。您招呼大伙儿把箱子抬到船头甲板上来,”蒲管家转而大声道;“二墩子,你把马车停到牌坊下面来。”

和蒲管家打招呼的人叫二墩子。

“蒲管家,我这就去。”二墩子一边大声回答,一边转身上了石阶。

不一会儿,六辆带篷子的马车停在大牌坊下。紧接着,有十几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草鞋的人在二墩子的招呼下走下石阶,上了栈桥。

他们的手上拿着绳子和扁担。

程班主、魏明远和梅其宝指挥大家将油布盖在木箱上,然后将木箱抬出船舱,放在船头甲板上。

程向南和两个女孩子也在一旁帮忙,箱子,她们弄不动,拿些小东小西还是可以的。

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叫曼子,一个叫舜卿,这两个女孩子和程向南情同姐妹。

二墩子招呼十几个工人将木箱抬上栈桥,直奔停在大牌坊下面的马车而去。

两条船上,一共有十五个大木箱,程家班所有的行头和道具全在里面。刀剑和长枪短棒等武生所用的兵器和彩旗等道具用绳子扎成五捆。

两个伙计模样的人,将二十几把伞递到蒲管家和程班主的手上——伞全是新的。

蒲管家将伞分发给程家班每个人“箱子不能淋雨,得装上马车,委屈诸位,撑起雨伞,跟着马车走就是了。”

“蒲管家,我们自己有雨具,用不着雨伞。”程班主道。

“拿着,我看见了——你们的雨伞早该换了,这是咱们谭家的作坊做出来的雨伞,用个三年五载都不会坏。”

“这也是我们谭老爷定的规矩,凡是到谭家来做客的,只要遇到下雨,都要送一把我们谭家的雨伞。你们也是我们谭家请来的尊贵客人。”

谭家果然是大户人家,待客之礼也与众不同。

程家班的人也确实需要雨伞。他们的雨伞是两三个人合打一把,而且都是补丁摞补丁,雨大就会漏。”

“走南闯北,无非是讨一口饭吃,无需诸多的讲究,缺东少西,是常有的事情,能凑乎就凑乎了。所以,大家正需要雨伞。

大家撑起雨伞,跟在蒲管家的后面上了栈桥,程班主和程向东则留在船上,看看有没有东西遗漏在船舱里。程家班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所有的东西都是吃饭的家伙,少一样都不行。

魏明远本想留在船上搭把手,结果被程班主推上了栈桥“明远,你的嗓子刚有点好,千万别淋了雨,千万不能再受凉了。”

程班主还示意曼子和舜卿将魏明远扶上栈桥。

东西全部卸下船的时候,雨突然大了起来,谭家送给大家的雨伞还真起作用了。

程班主和程向东仔细检查了两个船舱以后,告别两位艄公,上了栈桥,跟在大家的后面走下栈桥,上了石阶。

程向东的右腋下夹着一个用油布包起来的木箱子,不管走到哪里,程向东都不让任何人碰这个木箱子。

程向东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木箱里放的全是书。

二墩子走上来,想接过程向东腋下的木箱。

程向东朝二墩子摆了一下手,然后亲自将木箱放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六辆马车走在前面,赶马车的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牵着缰绳,码头上人来人往,马车只能缓缓前行。

程家班的人撑着伞跟在马车后面。

大牌坊的北边有一个丁字形路口,路边全是商铺,在丁字形路口东边有一个非常醒目的门脸,一座两层楼的古建筑,屋脊突兀,飞檐高翘,木门上雕刻着各种不同的浮雕,窗户上镂空雕刻着一些图案。

在二楼的镂空栏杆外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楷书大字“谭记伞铺”。

在牌匾两边还挂着两个黄底红字的布幌子,幌子上的红字也是“谭记伞铺”四个楷书大字。

在“谭记伞铺”的对面——即石板路的对面,是一家饭店,其门脸的阔气程度不输“谭记伞铺”,饭店的门头上也挂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牌匾,牌匾上写着三个魏碑字——“聚俊楼”。

马车和一行人从“谭记伞铺”、“俊贤楼”大门前经过的时候,程向东注意到,在俊贤楼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

眉毛很浓,眼睛很小;眼泡浮肿,颧骨下面有两块赘肉——这块赘肉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只有中年人才会有这样的赘肉,+只有那些纵欲过度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赘肉;年龄不大,法令纹却很深。

此人的头顶上戴着一顶咖啡色的狐皮帽,身穿一件黑色带暗红花的长棉袍,上身外加一件黑色毛边的坎肩。此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

他不时扬起脑袋,将壶嘴放进口中,好像他手上的小茶壶里面有喝不完的茶。

蒲管家认得此人“翟公子,您忙着呢?”

“是蒲管家啊!您老这是——?”翟公子笑容可掬道。

“回翟公子的话,大太太五十寿诞,老爷从青州请来了程家班。翟公子得空的话,请移贵步到谭家大院去看戏。”

“要得——要得,大太太寿诞,我翟温良肯定是要登门道贺的。歇马镇许久没有来过戏班子了,我好的就是戏。这回可要一饱眼福了——谭家有这么好的戏,我翟温良绝不会错过的。”翟温良说话有点阴阳怪气——这大概和他的娘娘腔调有关。

“可不是吗?盛家小少爷办百日宴,也要请向家班去唱三天戏。咱们歇马镇的人这回算是有眼福了。”

“是吗?程家班还要到盛府去唱三天?我怎么没听姑母姑父说呢。”翟老板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许多。

“谭家请程家班是前两天才定下来的事情。”

“这也难怪,我有几天没有到盛府去了。”

“翟公子,明天见。”

“明儿见——蒲管家慢走。”在蒲管家转身的瞬间,翟公子堆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他将壶嘴放进口中,喝了一口茶,然后眯着小眼睛目送马车和一行人朝北走去。

程向东望了一眼翟温良,然后继续往前走。

蒲管家也回头瞥了翟温良一眼“此人是尧箐小姐的表兄,他叫翟温良,家在京城,他爹是翰林学士,官至兵部尚书,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和朝廷权贵仍然瓜葛着,朝中有不少官员都是翟尚书的门生。刚才,你们看到的‘俊贤楼’就是翟公子开的。”

“家在京城,他跑到这偏僻的歇马镇来作甚?”程班主道。

“他是盛夫人的娘家侄子,尧箐小姐的表哥,翟老板一直有意于尧箐小姐。”

“翟家是京城有名的豪门大户,他哪里能看得上俊贤楼这点银子,在歇马镇开了酒楼,他留在歇马镇就名正言顺了——翟公子无非是想和尧箐小姐多接触呗。”蒲管家低声道。

“虽然谭盛两家有婚约在先,但这个翟公子仍然不死心——他就像一个黏黏虫似的,一直黏着盛家和尧箐小姐。”

一行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程向然停下脚步。

程班主回头看着程向东“东儿,你怎么不走了?”

“义父,向东想到各处转转。”

“向东,时间不早了,咱们千万不能让谭家人等咱们啦。”

“刚到申时,时辰尚早,我就是随便转转,义父,不会耽搁太久的——您放心,向东心里有数。”

蒲管家看到师徒俩落在后面,转身走了过来。

向南也跟了过来。

“蒲管家,歇马镇有几条街?”程班主问——他明白程向东的意思——程家班每到一个地方,只要程向东的脚一落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处转一转——他要寻找小时候的记忆。

“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两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中街和南街的十字路口。从这里向东走一袋旱烟的工夫是东街,向西走是西街。”

“小镇的北边还有一条北街,除去这条中街,小镇上的街道成‘井’字形。”

“蒲管家,镇上有石桥吗?”程向东问。

“有啊!有两条河从东向西穿过小镇,东街、中街和西街都有两座石桥,盛府前面也有一座桥——镇上一共有七座桥。”

“晚上,我们老爷摆酒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程少主,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早上,我安排人领你到镇上好好转一转——程少主想转多长时间就转多长时间。”

“蒲管家,您不要担心,我不会耽搁太久的,现在还不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就是随便走走,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只要半个时辰。义父,您放心,向东知道分寸。”

蒲管家犹豫片刻,转身朝前行的队伍大声喊道“二墩子,你过来一下。”

二墩子走出行进的队伍,一路小跑到蒲管家跟前“蒲管家,您有什么吩咐?”

二墩子的头上扎着一个灰布巾——是用灰布巾扎成帽子的模样,上身穿一件蓝色的棉袄,腰上系着一根灰布腰带,下身穿一条灰布裤子,裤脚一直捋到膝盖下方,脚上穿一双草鞋。

“二墩子,你领程少主到几条街上转转,记住,千万不要耽搁太久啊!”

“蒲管家,您老放心,我晓得的。”

蒲管家一行沿着中街继续向北;程向东则跟着二墩子朝东走去。

程向南紧走几步,追上了程向东。

梅其宝站到路边,望见了程向南和程向东的背影,又看了看师傅程五州,犹豫片刻之后,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向南,你怎么来了?”看到程向南跟过来,程向东停下脚步。

“向东哥,我陪你在这小镇上转转。”

“你跟着我作甚?在爹跟前照应着才是正理。”

“向东哥,爹有其宝和明远他们照应。你放心,我只是跟着你,绝不会闹你的。”

“这样吧!你把梅其宝也叫上。”

程向南总想和程向东腻在一块儿,可程向东却常把向南和梅其宝往一块凑,这正是程班主对程向东放心的原因,即使他不接受向南的感情,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义妹。

“向东哥,叫他作甚?”

“有其宝在,我们就可以安心地转了——万一遇到地痞流氓,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程向南在犹豫,她只想单独和向东哥在一起,多个梅其宝,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向南,你叫不叫?不叫,那你就随义父他们到谭家大院去吧!”向东故作怒态。

向南撇了撇嘴“向东哥,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梅其宝。”

程向南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喊道“梅其宝,你快过来。”

梅其宝的耳朵一向好使,他迅速闪出队伍,瞥了程班主一眼,然后朝程向南跑了过来。

程班主看了一眼雨中的三个年轻人,转身跟在蒲管家的后面继续往前走。

雨越来越大了,而且是很有耐心地下着。

程向东和二墩子并排走在前面,程向南跟在程向东后面——梅其宝跟在程向南的后面,有梅其宝在跟前,程向南的举动就不能太过放开了。

梅其宝身高过七尺多,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和程向东一般高,比较而言,向东就显得单薄了一些。

他的头上扎着一个黄色汗巾,上身穿紫色加黄边的对襟袄,外加一件棕色的皮坎肩,下身穿一条米色灯笼裤,脚踝处缠绕着绷带,脚上穿一双布鞋,这完全是一副武生的打扮。

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走着一些打着雨伞和戴斗笠、穿蓑衣,或者只戴斗笠的人,偶尔也会有几个没有带雨具的、在雨中奔跑的人。

沿街是窄窄的只能走马车的石板路,路两边是一——两层搂的古建筑,马头墙,蹲兽脊;黑瓦顶,青砖墙;带窗门,高门头,画廊雕栏;石门槛,高台阶。

举目远望,看到的是参差不齐的马头墙,高高翘起的飞檐,抬头向上,有时候还能看到楼上的人隔空说话。

程向东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繁华的街市。眼前看到的仅仅是歇马镇的冰山一角,窥一斑而见全豹,可见歇马镇一定是一个有年头的古镇。



第四章 凭记忆苦苦寻觅 程向东一无所获

歇马镇,这个名字也很特别。

“师傅,怎么称呼你啊?”程向东面带微笑望着二墩子道。

“回程少主的话,大家都叫我二墩子,我姓霍,我叫霍二墩。”二墩子显得有些激动。

“那我就叫你霍师傅吧。”

“程少主,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自打我从娘胎里出来,别人都叫我二墩子,您还是叫我二墩子吧!”

“霍师傅,我看这歇马镇有些年头了,歇马镇,这个名字应该有些来历吧!”

一个挑担子的人迎面而来。

二墩子让到路边,待挑担子的人过去之后,接着道“歇马镇原来叫马家堡。咱们这里先有饮马湖,后有的歇马镇。镇子从宋代的时候就有了。”

“听老辈人说,刚开始,有这么一个人,他带着一家老小路过此地。

据说他是一个失势的,被贬为庶人的王爷,他看这里山青水秀,与世隔绝,就在这里落了脚。”

“后来,一些官宦人家为躲避朝廷抄家灭族,也隐居在此,此地有饮马湖,镇子在饮马湖边上,这里有山有水,山上长的跑的,水里生的游的,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从此过上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于是,便有人将马家堡改名为歇马镇。”

“这里原来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经营,歇马镇才有今天这般模样。”

一路上,程向东只对沿街卖吃食的店铺感兴趣。只要是卖吃食的店铺,他都要走进去看一看。

卖吃食的店铺有很多,桃酥,芝麻糖,花生糖,油炸馓子,油炸麻花,糕点,各种各样的点心,但程向东仅仅是看一眼就离开了。

二墩子打着伞跟在程向东的后面,他总觉得程向东是在寻找什么特别的吃食。

程向东确实是在寻觅一种吃食,他在“李记馓子店”里面呆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他看着伙计把盘好的馓子放进油锅里面,馓子在油锅里面上下翻转了几次之后,颜色由白变黄,伙计用一双很长的大筷子将馓子从翻滚的油锅里面捞起来,放进漏筐里面。

之后,伙计重复的是同样的动作。

程向南走进馓子铺,她从一盘刚出油锅的馓子上掰下一根,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冲程向东点了一下头——意思是,向东哥,给我买一点。

程向东让伙计称了一斤馓子,伙计称好馓子,用油纸将馓子裹好,系上一根麻绳,递到程向南的手上,最后竖起三个手指头。

程向东从口袋里面掏出三枚铜钱递到伙计的手上。

程向东转身走到店铺门口的时候,和一个正在收伞的女子撞了个半怀——女子的花雨伞掉落在地上。

女孩子退后一步,被另外一个女子托住了腰,拉住了手,要不然,女孩子一定会摔倒在台阶下。从衣着上看,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

小姐的头上梳着一根独辫子,长辫及腰——头发是用一块橙色的丝巾扎起来的。

额前梳着一排刘海——刘海齐眉;头上没有任何钗环——天然无饰;如深潭一般的双眸,似桃花一样的脸颊。

上身穿一件棕色毛边的杏黄色绣罗袄,下身穿一件橙、蓝、蓝三色六辦过踝绸缎绣花裙,脚上穿一双墨蓝底荷花绣花鞋。

因为裙子比较长,小姐的左手提留着裙摆;丫鬟的头上梳着几根小辫子,身上穿一套包着白色毛边的蓝色棉袄和青色大筒长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

主仆俩的脸上都没有施脂粉。

“没长眼啊——你怎么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啊!”丫鬟模样的女子望着程向东道。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张口就骂人啊!”程向南怒了,欲冲上前去和那丫鬟理论。

程向东一把拉住程向南,低头、弯腰,拾起雨伞,递到小姐的手上“对不住,小人鲁莽,冲撞了小姐——得罪了——得罪。”

丫鬟从程向东的手上接过雨伞“以后走路长点眼。”丫鬟一边说,一边朝程向南撇了一下嘴,翻了个白眼——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阿香,不许无理。”小姐一边训斥丫鬟,一边从衣袖里面掏出一块手绢挡住了自己的半边脸,与此同时,一双眼睛在程向东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她的脸颊瞬间飞红。

程向东躲开了小姐的凝视,径直走下台阶——他也有点不自在。

“这不是二墩子吗,你怎么在这里啊?”丫鬟望着二墩子道。

“原来是盛府的尧箐小姐啊!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尧箐小姐,这位是程家班的程少主,程家班刚到歇马镇,我陪程少主在镇上转转。”

“程少主,这位是盛府的尧箐小姐。程家班去的第二家就是盛府。”

尧箐小姐转身望着程向东“程少主,阿香刚才口没遮拦,冒犯了程少主,还望程少主多多包涵才是。”

“盛小姐客气了,刚才确实是小人莽撞无礼。冒犯了小姐。再见。”程向东让到一边,让尧箐小姐从身边走过,然后慢慢撑起雨伞,慢慢走进雨幕之中。

尧箐小姐站在店铺门口望着程向东一行朝东街走去。

程向南回头瞥了尧箐小姐一眼,凡是落在程向东身上的女孩子的眼神,程向南都比较敏感——她似乎从尧箐小姐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东西。

阿香提留着长裤,走到尧箐小姐跟前的时候,尧箐小姐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望着越来越密的雨幕发呆——此时,雨幕之中已经没有了程向东的影子。

尧箐小姐迟疑片刻之后,撑起伞,走出店铺,朝东街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往中街和西街方向走去;阿香朝雨幕中的东街看了一眼,然后跟了上去。

程向东走进一家桃酥、金果等油炸食品店,转了一圈之后,走出店铺。二墩子紧跟其后“程少主,你想买什么吃食啊?”

“一种油炸的吃食,有小拇指长,比馓子稍微粗一点,上面沾着很多黑芝麻——我把他叫做‘芝麻酥’。”

“在我们这地界,没有程少主说的这种吃食。”

二墩子领着程向东走遍了东街、中街、西街和南街,没有寻觅到这种吃食。

东街,中街和西街各有两座石桥,但几座桥的模样和程向东记忆中的那座石桥大相径庭。

歇马镇的石桥,都是坡度比较平缓的石拱桥,而且没有石阶,上面可以走马车,石桥的栏杆上也没有石雕。程向东记忆中的石桥的坡度比较大,而且有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面不能走马车,只能走人。

石桥的栏杆上雕刻着很多鸟兽,母亲经常抱着他站在石桥的栏杆边看在桥下穿梭往来的木船。

歇马镇的石桥下有船只往来,但河岸边没有柳树——什么树都没有,无论哪条街的河岸边,程向东都没有看到一棵柳树。

河岸两边密实的人家使柳树失去了生长的条件,人家的屋后是河水。小木船倒是有不少,但都停在人家后面的码头旁,而不是停在柳树下。

二墩子说,流经歇马镇的两条河都和歇马湖相连。这两条河分别是镇南河和镇北河。湖水从歇马镇东边——或者西边流入镇南河和镇北河。

由于两条河道狭窄,桥的高度有限,所以,所有停在——或者行驶在河面上的木船都是小木船——而程向东记忆中的船则是比较大的木船。

在程向东童年的记忆里,也有一个很大的湖——这是他在看到饮马湖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的。

之前,他的睡梦中时常会出现大片的水域,这大片的水域应该就是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湖的一种表现形式吧。

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条很长、很热闹的街道,街道的两边,商铺林立,而在那些店铺中,卖吃食的店铺最多。

母亲经常抱着他在这条街上溜达,每次溜达,母亲都会买一样东西给他吃,这样东西就是程向东所说的芝麻酥——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

因为自己当时年纪尚小,还没有到能记事的年龄,只知道东西好吃,并不能准确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只依稀记得它的样子。

跟随程家班走南闯北,每到一个地方,他就走街串巷,寻觅这种吃食,但都没有结果。他经常暗自思忖,那一定是一种特有的味道,可能是属于一个特定的地方——一定是某一个地方特有的小吃吧。

每一次失望而归之后,他总不免有些气馁。

他长这么大,东西吃过不少。所以,他担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中的味道会被冲淡,并且越来越模糊。

万幸的是,他还能记得芝麻酥的模样。特别是附着在馓子上的黑色的芝麻,小时候,他不知道芝麻为何物。

稍大以后,他终于知道那些附着在馓子上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原来是芝麻,油炸的东西,他也吃过,于是,他多少想起了芝麻酥的香味——在油炸食品上撒满芝麻,那一定是一种又香又脆又酥的味道。

在程向东的记忆里面,比较完整清晰的画面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的栏杆上雕刻着很多鸟兽。

桥下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棵盘曲嶙峋的柳树,柳树下停着一条大木船,一根绳子将大木船拴在柳树上。

这些东西是经常出现他梦境中的情景——小时候,母亲和几个女子经常抱着他在这座桥上、这条船上玩耍,从他两岁离开爹娘的怀抱开始。

一直到今天,这种情景一直是他梦境的主旋律,石拱桥、小河、柳树、木船,包括大街,这五个影像铭刻在他的心里。

他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梦境中的影像能向更深的层次,更大的空间拓展一些,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也曾退而求其次,只希望梦境中的小桥、小河、柳树和木船能清晰一些,这样,他就能循着小桥、小河、柳树、大木船的模样和特征找到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

遗憾的是,梦中所有的影像都很模糊,记忆中的影像同样也很模糊。

关于家和爹娘的记忆,只停留在两岁。实际上,那时候,他还不到两岁,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屁孩的记忆里面能储存多少清晰的东西呢?

在他的记忆中,他对石拱桥栏杆上雕刻的东西印象尤其深,因为,他常在桥上玩耍,喜欢抚摸桥栏杆上那些镂空雕刻的小动物,然后透过那些镂空的缝隙去看行驶在桥下的船。

桥栏杆上雕刻的物件是什么样的鸟、什么样的兽,其影像也是模糊的。

万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流逝,储存在他记忆中的东西并没有消失,一个想了很多年的。

念念不忘的东西,怎么会消失呢?程向东就是凭借记忆中这些模糊的影像去寻觅记忆中的家和亲人的。

在程向东的记忆里面还有一个非常特别、非常奇怪的船,这条船不是木船,而是石船。

石船上也有船舱,但石船上的船舱比木船上的船舱高大,人在里面能直起腰,船舱里面还有石桌石凳,奇怪的是这条船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从来没有在水面上行驶过。

程向东希望在歇马镇找到记忆中的那座石拱桥,那条河流,那棵柳树,那条木船。还有那条大街,那条石船。

为了寻找它们,程向东跟随戏班东奔西走,去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正是因为心中有这样的信念——从离开普觉寺的那一天起,这个愿望就在他的心底生了根。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自知这一生注定要在漂泊不定、颠沛流离中度过。

可仅凭脑海中那些零星的记忆,就如同大海捞针。自己的手上没有任何的信物,身上也没有十分明显的记号。

要说胎记,倒是有一个,但这个胎记长在股沟里,爹娘恐怕根本就没有发现。悟觉住持说,他刚开始并未注意到这个胎记,随着真儿长大,胎记稍大以后,他才发觉。

所以,唯一能算得上标记的是他后背上的四颗成三角形的黑痣,三角形的底边上有三颗黑痣,中间一颗黑痣在后腰的正中,另外两颗黑痣在最下面一个脊椎两边,另外一颗黑痣在三角形的顶端。

程向东两岁的时候,悟觉住持只看到脊椎两边的两颗对称的黑痣,另外两颗黑痣是后来才发现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后出现的两颗黑痣越来越明显。

程向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最早两颗黑痣既不明显,所占的面积也不大,程向东的爹娘可能不知道这两颗本来就不甚明显的痣。

所以,单凭这两颗黑痣去寻找生身爹娘,希望非常渺茫,也不现实。程向东知道希望非常渺茫,但他一定要继续寻觅下去,他遵循悟觉住持的教导一切随缘,,竭尽人事。

正因为有了这个指导思想,程向东才下定决心偷偷跟大师兄好好学本事,先要解决安身立命的问题,学本事和寻找亲生爹娘两不误。

程家班,既为他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又为他寻找生身父母提供了非常好的条件。

九岁时,悟觉住持在将真儿交给程班主之前,把真儿的身世告诉了程班主七年前的深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悟觉住持带着两个徒弟下山化缘。

在回寺途中,路过一个毁于战火——被废弃的寺庙的时候,听到了从破庙里面传出来小孩子沙哑的哭声。

之前,燕王的军队和建文帝的军队频繁交战,战火从北方烧到南方;因为战乱,导致土地荒芜,民生凋敝,再加上青黄不接,路有饿殍,千户萧肃。

正是由于寺院中粮食短缺,悟觉住持才带着两个徒弟下山寻找粮食的。三个人循着声音走进大雄宝殿——大雄宝殿的顶已经坍塌了一多半,三个人看到香案的前面侧躺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那女子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嘴唇开裂,嘴角溃烂;上身只有一件内衣,下身穿着一件绣花裙——裙裾上绣的是荷花——绣花裙已经破的很厉害。

女子脚下穿着一双绣花鞋——鞋子上绣的是梅花——绣花鞋已经被磨破了,其中一只的鞋底已经开裂了。

女子蜷曲着身体,在她的怀中躺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娃。

女子用双手紧搂着小男娃,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着小男孩——小男孩是靠女子身上的体温才得以存活下来的。

小男孩的脸色乌紫,他的身上盖着一件女子的绣花罗袄——罗袄上绣的也是荷花——罗袄多处破损,有些地方露出了棉花。

女子已经神志不清了,在距离女子半步远的地方有一堆灰烬,灰烬里面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树枝。

在火堆和女子之间,有一个被撕坏的、黑色褡裢——褡裢上有两个灰布补丁,褡裢里面只有一条汗巾,在褡裢的旁边,还有三个硬的像石头一样的馒头,馒头上沾了很多土灰。

地上还有几包散开的草药,还有几张包药的黄纸和扎药包的绳子。

从现场的情形看,女子应该是在庙里面躲避风雪的时候,遭遇到了歹人的抢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包括值钱的、能穿的衣服;从绣花袄和绣花裙的损坏程度看,这个女子和劫匪之间还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抵抗。

悟觉住持掀起盖在孩子身上的绣花罗袄,小孩的身上也只穿着内衣内裤——是用粗布手工缝制的内衣内裤。小孩子身上瑟瑟发抖——小孩子身上的其它衣服也被人扒走了,女子是被冻出病来的,如果不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孩子的话,孩子早活活冻死了。

孩子身上穿的虽然是一身粗布内衣,但看的出来不是穷人家的孩子。

悟觉住持用手试了试女子的鼻息,呼吸非常微弱,他又用手背试了试额头,摸了脉搏。

女子在发高烧,她的脉搏非常的微弱;小孩子虽然啼哭,但神智不清。

师徒三人将女子和孩子带回普觉寺,并让星云禅师给两个人把脉、用药。

小男孩烧的很厉害,主要问题是饥饿和寒气侵身;女子的问题很严重,除了肺部感染之外,最要命的是伤寒。星云禅师用了几剂药,四个僧人轮流看护她三天三夜,但女子始终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想说话,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声音非常低,悟觉住持俯下身,侧耳倾听。

女子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悟觉住持猜想女子想说的话一定和孩子有关,她想把孩子的身世告诉悟觉住持,并将孩子托付给悟觉住持。

女子奄奄一息,悟觉住持没能从女子的模糊的、不连贯的、非常混乱的言语中读出完整的信息。

女子说了很长时间,也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是请悟觉住持一定要帮孩子找到亲生爹娘,关于孩子的身世。悟觉住持没能归纳出来,唯一清晰的是女子在咽气之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少爷”、“老爷”、“夫人”、“找到”。

住持猜想“老爷”和“夫人”应该是这个女子的主人,“少爷”应该是这个女子的小主人,而女子的任务就是照顾伺候这个小主人。

“少爷”应该是“老爷”和“夫人”的孩子,悟觉住持就是根据女子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几个比较清晰的字眼来确定女子和小男孩的身份的。

四天后,女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是带着遗憾走的——她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孩子的身世成了不解之谜。

五天后,男孩慢慢恢复健康。

在悟觉住持的追问下,男孩说自己叫“真儿”,也可能是“正儿”,“增儿”,“镇儿”,“振儿”,“震儿”,“桢儿”,“臻儿”,“贞儿”,“蓁儿”,“榛儿”,“缜儿”,“铮儿”。



第五章 蒲管家门口等候 谭老爷热情随和

“儿”是可以确定的,“儿”前面的字难于确定,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发音不准,吐字不清,家人叫他的名字,他只知道音,不知道字的意思,他也不可能知道是哪一个字。

于是悟觉住持就根据自己的喜好,给小家伙取名为“真儿”。

悟觉住持又问“真儿”,和他在一起的这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可“真儿”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在悟觉住持看来,小家伙连日高烧,昏迷不醒,脑子可能已经烧坏了。

除此以外,小家伙还受到过不小的惊吓,五天后,小家伙睁开眼睛、看到悟觉住持和星云禅师的时候,突然蜷曲身体,睁大眼睛,浑身发抖,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

悟觉住持将真儿交给程班主的时候,除了真儿两岁时所穿的一身灰色粗布内衣和一双虎头鞋之外,就只有一个黑色的打着两个灰色补丁的褡裢,一条蓝色粗布汗巾——这条汗巾已经褪色,两头的边已经毛了。

这种灰色粗布内衣和虎头鞋太过普遍,一般人穿的都是这种粗布内衣,大多数小男孩都穿虎头鞋——即使是贫穷的人家也是这样——这种虎头鞋是手工缝制的,一般的女人都会缝制这种虎头鞋。

汗巾和褡裢也是粗布汗巾和粗布褡裢。

行事谨慎,心思细密的悟觉住持在埋葬女人的时候,留下了女人的绣花袄、绣花裙和绣花鞋。

悟觉住持留了一个心眼,“少爷”的身上穿的是粗布内衣,而女人的身上却穿着绣花袄和绣花裙。

凭小孩子身上的粗布内衣和虎头鞋找到他的生身父母的希望非常渺茫,女人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倒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所以,悟觉住持把女人身上穿的绣花袄、绣花裙和绣花鞋一并交给了程班主。

仅凭这几样东西寻找真儿的亲生爹娘,显然是不行的。

尽管如此,程班主还是像宝贝一样保留着这几样东西——它们毕竟是真儿和女人身上仅存的几样东西。那个唯一知道真儿身世的年轻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悟觉住持没有在真儿的身上找到任何饰品——即信物,这给寻找真儿的生身父母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在给真儿擦洗身体的时候,悟觉住持和星云禅师认真仔细地检查了真儿的身体,只在后背最后一个脊椎骨的两侧找到了两颗不甚明显的、对称的黑痣。

五岁的时候,悟觉住持又在两颗黑痣的中间发现了一颗黑痣。

七岁的时候,在三颗黑痣的上面又出现了一颗黑痣。

这四颗黑痣就是笔者在前面提到的构成一个正三角形的黑痣。

除此以外,悟觉住持还在真儿股沟右侧找到了一个比蚕豆小一点的、呈蟾蜍状的褐色胎记——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股沟里的胎记也是在真儿五岁的时候才发现的,到七岁的时候,这个胎记就比较清楚了。

悟觉住持常常想,也许真儿股沟里面的胎记太小,颜色又太淡,所以,他以前没有发现。

作为真儿的爹娘,不大可能会看到股沟右侧的胎记,作为爹娘,肯定知道真儿身后这两颗黑痣。

真儿要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爹娘,就只能靠两颗对称的黑痣了。

因为小家伙身上除了与生俱来的两颗黑痣外,后来又长出了两颗黑痣,所以,悟觉住持唯一担心的是真儿的爹娘不会在意这个隐藏在股沟里面的胎记。

随着真儿年龄的增长,股沟里面的胎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

程向东常常这样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

自己生下来的时候,股钩里面的胎记比较淡,所以不是很明显,而且很小,又是在股沟下方比较隐蔽的地方,所以,被发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人的股沟是闭合在一起的,如果不扒开,是看不到股沟深处的胎记的。

程向东走了东街、中街和西街,但没有找到他储存记忆中的东西。

歇马镇的景色确实很美,但歇马镇的美景没有在程向东的头脑里面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关键是程向东根本就没有在意歇马镇的美景。

在他的脑海里面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西街二亭桥上和尧箐小姐的第二次相遇——准确地说是尧箐小姐留给他意味深长的那一次回眸。

桥上邂逅,擦肩而过,你亭间驻足,我桥头回首,斜雨中凝视,疾风中回眸。

这一次回眸在程向东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程向东长这么大,他都没有对女孩子产生过这种心动的感觉。

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用尧箐小姐这样的眼神看他——虽然程向南不止一次用这种眼神看他,但他对程向南的凝视没有一点感觉。

倒不是程向南长的不美,是因为程向东一直把程向南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男女之情是无法逾越兄妹之情的。

程向东一行走上西街二亭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主动让到旁边,在栏杆边驻足了好一会。

因为对方是女孩子嘛,程向东没有看对方的脸——互不相识,正眼直视,或者盯着女孩子的脸看,肯定是不礼貌、也不合适的。

但程向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被雨水淋湿的绣花鞋和裙摆。

两个人,一个从桥的北边往桥上走,一个从桥的南边往桥上走,雨很大,风也比较大。

台阶上的水顺着缓坡往下淌,桥面上很滑。

所以,要低头看着脚下,再加上雨伞的遮挡,等走到桥上的时候,程向东才看到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提着长裙下摆的女孩子迎面走上桥来,而且非常礼貌地闪到栏杆边。

程向东愣了一下,只是点了一下头,鞠了一个躬,然后匆忙下桥。

程向东下桥的时候,听到了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因为雨大风大,雨点落在伞面的的声音更大。

程向东听不清楚谁和谁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其实,那是二墩子在和尧箐小姐打招呼。

程向东走到桥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他没有想到两个女孩子仍然站在桥上凝神注视着桥下,他更没有想到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就是他刚刚在馓子铺有过一面之缘的尧箐小姐,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好像就是丫鬟阿香。

“向东哥,这两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在馓子铺遇见的那两个女孩子吗!”程向南也看出来了。

“不错,就是她们。”梅其宝道,他的手里提留着一包馓子和一包切糕。

馓子是程向东买给程向南的,切糕是梅其宝买给程向南的。只要是到一个新地方,程向东和梅其宝都会买东西给程向南吃。

梅其宝紧跟在程向南的身后,不时将自己的伞往程向南头顶上举,结果导致他自己的后背全淋湿了。

其实,程向南自己打着雨伞,梅其宝这样做确实有点多此一举。

“不错,那个女孩子就是盛家的大小姐尧箐。我们刚才还说话来着。”二墩子道。

“尧箐小姐知书达理,谭家上下,没人不喜欢她。她不但人长的漂亮,琴诗书画,不输男儿。尧箐小姐是咱们歇马镇公认的俊俏女娃。”

隔着雨幕,相信尧箐小姐也看见了程向东在桥下的这一瞥。

程向南对程向东这一瞥非常敏感“向东哥,时间不早了,千万不要让谭家人等咱们,爹也该等着急了——咱们快走吧!”

“是啊!时间确实不早了,少班主,我们得赶紧走。”二墩子敦促道。

程向东留下最后一瞥,转身离去。之后,他没有再回头。

走到霍记茶叶店门口的时候,程向南回头朝桥上看了一眼,两个人影还在桥上——人影已经模糊,但两把色彩鲜艳的雨伞在雨幕中异常清晰。

程向东带着失望和失落的心情走进谭家大院。

谭家大院的南边是北街,西边是西街,东边是中街,院门朝南,大院的前面有一大两小三个门,中间的大门是正门,两边两个小门是侧门,谭家人和来客进出都走正门,侧门是为一部分佣人和家丁提供的。

谭家对面也有一个院落,这个院落就是蒲管家前面提到的南院,二老爷谭国栋一家就住在这个院子里面。

南院是谭家的老宅——南院的东边是学堂,最早,学堂是谭氏子孙读书的地方。后来,外姓人也可以到学堂来念书。

南院的西边是谭氏祠堂,祠堂里面供奉着谭氏祖先的牌位,这里是谭家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

刚开始,谭家所有人都住在南院,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回到歇马镇一年后,在南院的北边建了新宅。

谭国凯不想让昌平公主受委屈,出巨资建造新的宅院,新的宅院就是现在的北院——即谭家北院,从此,谭国凯一家和爹娘住进了北院。

二墩子领着三个人回到谭家大院的时候,蒲管家已经站在正门的台阶下等候多时,酒席已经准备好,只等程向东等人到来。

蒲管家亲自到大门口等候程向东、程向南和梅其宝。程班主也在一旁陪着——他比蒲管家还要着急——让主人等客人,这不合礼数。

因为程家班是谭老爷请来的客人,所以,谭家以待客之礼相待,请程家班的人走正门。

台阶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石狮子,走上六级台阶就是大门,大门下面是过膝门槛,一丈多高的门楣。

门楣上镶嵌着一个很大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潭家北院”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显得很低调。

谭家北院的大门外是一个高台,高台的上面是小庑殿顶,高台南边是六级石阶,高台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很长的缓坡,车马可以从东西两边的缓坡驶上高台。

下雨天,上下马车和下轿子的人不会被雨淋着,夏天,上下马车和下轿子的人也不会被太阳晒着。

谭家大院的总体结构成长方形,在这个长方形的大院里面,由南到北,一共有四进——即四个院落。

在四个院落的两边各有一长溜相对应的规格比较小的四个院落,在四个大院落和东西两边八个小院落之间有一个隔离区。

这个隔离区各有一个回字形的走廊将大院子和小院子隔开,这也就是说,中间四个大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三道院墙。

四大院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小圆门和两边的长廊和四个小院落相连,这些小圆门专为佣人和家丁而设。

除了贴身丫鬟,谭家大院所有的家丁和佣人都住在院落两边的小院子里面。

每一个大院里面的佣人住在相对应的小院子里面。

中间四个大院由北到南,分别是泰园、和园、平园和怡园。

最后一个院子——即泰园里面住着老太爷和老太太。

第三个院子——即和园里面住着老爷谭国凯和大太太。

第二个院子——即平园里面住着二太太冉秋云母子。

第一个院子——即怡园里面住着林氏和她的三个儿子。

住在大院里面的人除了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之外,还有院外回廊小花园和谭家大院后面的大花园作为公共空间。

谭家大院的后面有一个几十亩地大的园林。这个园林,一小半是花园,一大半是山林。

中间四个院子,每一个院子都有正屋和东西厢房,厢房是两层,每层有三间,全是雕花门窗,窗是镂空门窗,门上有浮雕。

正屋也是两层,同样是雕花门窗。

在东西厢房和正屋相接的地方各有一个带栏杆的楼梯通到东西厢房的二楼和正屋的二楼。

正屋第一层中间有一个门厅,门厅两边是东堂和西堂,东堂和西堂的旁边各有两间屋子。

和园东堂东边两间屋子是谭老爷的住处,西堂西边两间屋子是老爷的书房,门厅是连接四个院子的通道。

一个超大的紫檀屏风将通向后院的门掩藏在暗处,屏风前面有一个八仙桌,八仙桌左右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在八仙桌的前面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太师椅,中堂、东堂和西堂是会见宾客的地方。

在怡园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东边有一个很大、很讲究的戏台。

谭家每次请戏班来唱戏,镇上的人都可以到谭家大院来看戏。因为前面提到的原因,谭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请戏班子唱戏了。

“在家里见到这么大的戏台,难得。谭家果然不同凡响。”当程向东看到矗立在院子东边的戏台的时候,禁不住赞叹道。

戏台为砖木结构,所有柱梁全用榫卯。上有小芜殿顶,四角有高翘的飞檐。

戏台高一点五米左右,两边和后边各有一个厢房,右边一间厢房是乐师们呆的地方,左边和后边的厢房是演员准备登台的地方。

戏台已经披红挂彩,戏台前面用毛竹和油布搭起了一个很大的防雨棚,防雨棚里面放了五排长条桌,长条桌对着戏台,呈拱形摆放,桌子三边放着长板凳和椅子。

几个佣人正在擦洗桌椅板凳。遇到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不搭防雨棚,是没法看戏的。

“是啊,能在这么讲究的戏台上唱戏,我们程家班不惜此行啊!”程班主道。

蒲管家说,在歇马镇,有戏台的是两户人家,一个是谭家,还有一个是马家,马家大院坐落在歇马镇的西南角上。

马家在歇马镇的历史最久——马家的先人在歇马镇落脚生根以后,这里的人口才渐渐多起来。

马家的戏台有些年头了,马家是靠做药材生意发的家,谭家发迹以后,建了这个更大,更气派的戏台。

马家最早的生意就是药材、家具、茶叶。

程班主从蒲管家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东西,谭、马两大家族之间可能会有些故事。两家都有戏台,而且做着相同的生意,竞争是不可避免的。

“蒲管家,盛家有戏台吗?”程班主担心盛家有没有唱戏的地方。

“盛家没有戏台,不过,程班主不必担心,盛家早几天就开始安排人塔戏台了。走,程少主一到,我们就可以开席了。二墩子,你赶紧到熙园去请其它师傅——你把师傅们领到齐云阁去。”蒲管家道。

二墩子大步流星地去了。

蒲管家领着程班主一行穿过第一进,第二进,进入第三个院落——和园,在园的西边,也有一个气势宏伟的、两层楼的建筑,它的名字叫“齐云阁”。

在齐云阁的对面也有一座相同的建筑,大门的上方也有一个牌匾,牌匾上雕刻着“安怡斋”三个篆字。

“齐云阁”的第一层用隔断隔成三个空间,每个空间里面都摆放着四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周围都放着八把椅子。

三个空间除了上面用隔断隔开以外,下面还有两排背靠着背的太师椅,每两张太师椅的中间都摆放着一个荸荠色的茶几。

这里应该是谭家人集体用餐的地方,也是谭家宴请宾客的地方。

谭家已经为大太太的五十华诞做好了准备。

正对着大门的两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盘冷菜,两个女佣人正在往桌子摆放酒杯和筷子,有几个女佣正在往桌上上菜。

蒲管家将程班主、程向东、程向南和梅其宝让到太师椅上坐下。一个佣人端上来一个茶盘,另一个佣人将茶盘里面的茶杯放到四个人面前的茶几上。

“程班主,你们先喝点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去请老爷。”

“蒲管家,您请。”

蒲管家转身走出“齐云阁”。

不一会,二墩子领着魏明远等人走进“齐云阁”。

菜已经上好,酒坛子已经打开,大桌子上热气腾腾,屋子里酒香四溢。

不远处的柜子上放着七八坛酒,每一个坛子上都有一个“谭”字,酒也是谭家的生意之一,谭家有自己的酒坊。

装酒的坛子在烧制的时候就把“谭”字刻到坛子上去了。

据此判断,谭家还应该有一个烧制陶罐的作坊——谭家有一个烧制陶罐的作坊,可见,谭家酒坊规模一定不小。

少顷,蒲管家走进齐云阁“程班主,我们老爷来了。”

程班主和众人站起身。

在蒲管家的身后走着一个人,此人的年龄在六十出点小头,他就是谭老爷谭国凯——谭老爷拄着一个黄花梨拐杖。

谭老爷头发乌黑发亮,而且是根根直竖,正如蒲管家所言,谭老爷果然宽额阔脸,鼻直口方,脸呈“国”字形。

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长耳朵,耳垂大如蚕豆。他的上身穿一件黑底带绿色圆形暗花的马褂,马褂的下摆垂至鞋面,上身外加一件棕色貂皮袄。

谭老爷的左腰带上挂着一个绿色玉坠——因为有皮袄下摆的遮挡,只能看到玉坠的一小部分和玉坠下面垂着的蓝樱子,谭老爷的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棉鞋。

蒲管家搀扶着谭老爷跨过高高的门槛“老爷,这位就是程班主。”

谭老爷前倾身体,面带微笑,低头拱手道“程班主,一路辛苦了;各位师傅,一路辛苦。天这么冷,又下着雨,让师傅们遭罪了。”

“谭老爷,您太客气了。您既送我们雨伞,还在这里亲自为我们接风洗尘。您给我们饭吃,我们到歇马镇来唱戏,理所应当,您用不着这么客气的。我怕——我们受用不起。”程班主道。

“程班主,你们程家班,谭某早有耳闻,我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你们,本来就不敢想你们一定回来。”

“咱们歇马镇,乃是穷乡僻壤,路途遥远之所在,刚才,蒲管家来告诉我你们已经到了,谭某和夫人非常高兴。”

“程班主,夫人本来是要来见见大家的,可她拘于礼数,不方便见客。”

“蒲管家、二墩子,快请程班主和众位师傅们入席。师傅们的肚子一定是饿了。”

“程师傅,今天晚上一定要喝好,吃好。不必客气,快坐下——快坐下。”谭老爷一边说,一边将程班主往一张椅子上引。

“谭老爷,”程班主从袖筒里面拿出一块绢布,递到谭老爷的手上,“这是我们程家班所有的剧目,三天的戏,唱什么,请谭老爷示下。”



第六章 谭为仁姗姗来迟 酒宴上谢嫂突至

“唱戏的事情,请程班主自行定夺。”谭老爷没有将绢布展开,他将绢布递到程班主的手上,“夫人说了,唱什么,由你们自己定——只要是黄梅小调,她都喜欢。”

“谭老爷,您还是把戏定下来,今天晚上,我们想做一些准备。”

“程班主多虑了,你们以前怎么唱,在歇马镇就怎么唱,你们无需准备,千万不要太辛苦。”

“师傅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要好好歇一歇才行。”

“你们放心,在谭家大院,没有人会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你们放心大胆地唱,只要热闹。到盛家去也是这样。程班主,诸位师傅,请入席。”

谭老爷拉着程班主坐在主桌的主位上。

蒲管家和二墩子招呼程家班的人一一入座。

程向东坐在靠门口的桌子上,程向南本来是坐在父亲身边的,她看程向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站起身,打算坐到程向东身边去。结果被程班主拽住了。

“南儿,你就坐在爹的身边。”程班主低声道,“女娃家要矜持些。”

程向南只得乖乖地坐在父亲的身边。坐在主桌上的还有魏明远、曼子和舜卿等人。

四个女佣两人一桌,忙着往酒杯里面倒酒。

谭老爷回头朝站在身后右侧的蒲管家看了看,然后道“蒲管家,为义来了吗?”

“回老爷的话,老朽没有看见二少爷。”

“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不知道他娘是怎么教他的。他大娘五十寿辰,我看他一点都不上心。”谭老爷面带愠色——蒲管家所言非虚,谭老爷确实不怎么喜欢二少爷谭为义。

蒲管家道“老爷,要不,老朽派人到怡园去请二少爷。”

谭老爷摆了一下手“不必了,他来不来都一样。为仁怎么还没有来啊?”谭老爷一边问,一边望着门外——一提到大少爷为仁,谭老爷的脸色温和了许多。

蒲管家低头弯腰上前一步,走到谭老爷跟前,低声道“老爷,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派人到怀仁堂去请为仁少爷,我估摸也该到了。”蒲管家说完之后,抬起头朝门口看了看,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老爷,为仁少爷来了。”

此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打着雨伞,出现在门外。

他收起雨伞,将雨伞递到一个女佣的手上,用手指弹了弹衣服的雨水之后,径直走进门来,然后缓步走到谭老爷的跟前,面带微笑道“爹,我安排好药铺里面的事情就赶回来了,今天,鲁掌柜的十几车药材到了,我担心药材在搬运的时候被雨淋了,所以,就多耽搁了一会。”

“鲁掌柜呢?你怎么不请他过老坐坐啊!我有日子没有看见这个老伙计了。”

“孩儿请鲁掌柜了,可他说天气不好,不便打扰,改日再给爹请安。”谭为仁看了看程班主。

“这位就是程班主吧!为仁没有亲自到码头去接程班主,还望程班主多多见谅——为仁失礼了。”谭为仁低头拱手。

在程班主的眼中,从年龄上看,为仁少爷有些稚嫩,但从行事和做派上看,却有点少年老成。

“程班主,这是我的长子为仁,本来,我是安排为仁到码头去接你们的,可药铺里面临时有点急事,他就安排二墩子去了。”

“老爷和大少爷太客气了。”程班主回应道。

蒲管家说的没错谭为仁身高六尺强一点,长脸偏瘦,身材也比较单薄,皮肤黑黝黝的,和谭老爷的长相确实大相径庭。唯一像谭老爷的地方就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和眉眼。热情不失庄重,平和中带着点谦恭。

这倒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出入各店铺和作坊,耳濡目染,不学也会了。

谭为仁的头上戴着一顶紫色八瓣圆帽,帽箍前面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田黄石,上身穿一件紫色带暗黄色回字纹的皮袄,皮袄里面穿一件浅蓝色袍子,脚上穿一双黑帮羊皮鞋。

“仁儿,你来的正好,快入席吧!你到前面桌子去招呼师傅们。”

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墩子走到第一张桌子跟前,拱手给各位师傅施礼之后,坐在了程向东的旁边;蒲管家则被谭老爷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在程班主看来,谭老爷是一个非常平易随和的人。

所有人都坐定之后,谭老爷站起身,举杯敬酒,酒宴开始。

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还有佣人不断上菜。这样的宴席,程家班从来没有见识过,过去,从没有一户人家用这么丰盛的酒宴款待程家班。不但丰盛,口味还特别好,每一道菜都是精心烹饪出来的——谭老爷确实把程家班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席间,谭国凯不时为大家夹菜。他还给每个人敬了一杯酒。蒲管家不时提醒谭老爷少喝点,可谭老爷说,今天,他非常高兴,所以,他要陪大家多喝一点酒。

程班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觉得谭老爷非常亲切——程向东也有这种感觉。

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走进齐云阁。

蒲管家站起身,迎了上去。

女人她走到蒲管家的跟前,将嘴凑到蒲管家的耳朵跟前嘀咕了几句话之后,便站在门口看着蒲管家朝谭老爷走去——她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蒲管家眉头紧蹙,神情凝重,一脸惊愕。

谭老爷也注意到了走进门的女人。

他一边和程班主说话,一边看着蒲管家和女人耳语。

这个女人是三太太林蕴姗院子里面的贴身女佣谢嫂。谢嫂在这时候到酒宴上来,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蒲管家疾步走到谭老爷的跟前,低头弯腰在谭老爷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谭老爷脸色突变,他脸色忧郁,额头上的青筋蠕动了几下,但很快恢复常态,他仰脸对着蒲管家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蒲管家一边把谢嫂往门外送,一边比划了几下手,他还和谢嫂说了几句话。

蒲管家送走了谢嫂以后,酒宴继续,照旧是敬酒,碰杯,推杯换盏,谭老爷领着儿子谭为给向程家班的人一一敬酒,一个都不落,谭为仁替父亲喝了不少杯酒。

程班主能感觉到,谭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蒲管家的担心不无道理。

俗话说的好,家丑不外扬,程家班大老远从青州来到歇马镇,家里面的事情肯定不能在这种场合下发作。一切要以大太太的寿诞为主。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影响太太的寿诞。

今天的事情,至少要等到昌平公主的寿宴结束以后才能去处理。

在酒宴上,谭老爷虽然和程班主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但以程班主的阅历和敏锐的洞察力,他能看出谭老爷眼睛里面的忧郁和焦虑。

酒宴结束以后,谭老爷让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墩子送程班主和程家班的人回熙园歇息。

谭家大院就像一个机器一样,像往常一样,正常地、有序地运转着。

水下暗流涌动,水面则是风平浪静。

程家班的人离开齐云阁的时候,除了收拾碗筷的佣人之外,齐云阁里面就只剩下谭老爷和蒲管家,他们好像要去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自从谢嫂出现以后,谭老爷在喝酒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蒲管家的神情更是凝重。

程班主告别谭老爷以后,一行人跟在谭为仁、二墩子和两个丫鬟的后面去了熙园。

一个丫鬟的手上提留着一个灯笼,二墩子和另一个丫鬟走在程班主的旁边引路,沿着齐云阁前面的长廊,走出东侧圆门,然后沿着一条回形长廊往南走。

院中院的两边各有一个长廊将院中院和家丁、佣人住的小院子隔开,每个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圆门。

程班主注意到,第一进、第二进、第三进、第四进——即四个院落是前后贯通的,每一个院子正屋一楼都有一个门厅,连接前后四个院落的是门厅,白天,门厅前后的带窗门是打开的。

天黑以后,门厅的后门就关上了,门厅的后门关上以后,四个院落就成了各自独立、互不相扰的空间,谁也不影响谁,如果有事需要进出的话,就走院子东西两边的圆门进入贯穿南北的回形长廊。

这样,既保证了每个院落的私密性,又不致影响大家进出谭家大院,既显示了大家庭的和谐统一,又保证了每个院落的独立性。

程班主走南闯北多少年,去过很多大户人家,但像谭家大院这样的建筑格局,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莫说谭家大院院中有院的建筑格局,单看谭家大院的通道就可知非比寻常。

谭老爷把程家班的人安排在怡园东边的小院子里面,这个院子的名字叫“熙园”,蒲管家把原先住在熙园里面的家丁和佣人挪到其它院子去了。

这里紧靠戏台,出熙园西圆门就是戏台,谭老爷在建造北院的时候,就是这么考虑的。

有戏台,肯定要请人来唱戏,请人来唱戏,肯定要安排住的地方,当然也需要一个练功和练声的地方,把住的地方和戏台放在一起,对戏班子来讲,既方便进出,又方便练功和练声。

最重要的是,化妆和换装,可以在演员自己的房间里面进行。出房间,一直到圆门,都是走廊,从圆门到戏台之间,也是走廊。

为了方便演员在戏台后面等候上场,谭老爷派人在戏台到圆门之间的走廊上拉上了油布——天已经很冷了,千万不能让演员着凉了。

演员上台演出,肯定不能像平时那样穿很多衣服,总之,谭老爷把所有细节都想好了。

在进熙园之前,谭为仁还领着程班主等人到戏台上看了看。程班主对谭老爷的安排非常满意。

谭为仁说,大娘喜欢黄梅小调,让工人搭棚子、拉油布,把程家班安排在熙园住下,也是大娘的意思。

本来,老爷打算把演出安排在齐云阁的,只要在齐云阁搭一个戏台就行了。

到谭家来祝寿的亲朋好友,齐云阁确实能容纳的下,但大娘觉得还是在戏台上演出比较好,好戏要有好舞台,谭家有现成的舞台,千万不要委屈了程家班的人,也不能作贱了程家班的戏。

程家班好不容易到歇马镇来一趟,在戏台上唱,歇马镇的人,也能一饱眼福。老爷觉得大娘说的在理,就安排人在戏台前面搭了一个很大的雨棚。

程班主虽然没有见到大太太,但对她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之前,程班主已经从蒲管家那里听说了不少。

谭为仁还想说什么,被一个匆匆赶来的丫鬟叫住了。

丫鬟和谭为仁低语了几句之后,谭为仁走到程班主的跟前“程班主,为仁失陪了,旅途劳顿,请师傅们早点休息吧!二墩子,你送一下程班主和师傅们。”

黑暗中,程班主能看到丫鬟和谭为仁紧张的神情。程班主曾经在谢嫂、蒲管家和谭老爷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行,大少爷忙去吧!”

两个人在圆门前分手,二墩子领着大家走进熙园,谭为仁跟在丫鬟的后面沿着回廊朝北走去。

两个人走到平园东边的园门跟前的时候,院门快速打开,院门内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正在圆门里面来回踱步,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谭为仁刚走进院门,女人一把抓住了谭为仁的手,将他拉上了长廊。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女人就是蒲管家提到的二太太冉秋云——谭为仁的母亲。

“别说话。”冉秋云低声道。

两个人穿过长廊,丫鬟提着灯笼,故意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母子俩走进正屋的二楼,然后走进内室。走进屋子之前,冉秋云把丫鬟叫到自己的跟前“阿玉,你在楼梯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上来。”

阿玉止步于楼梯口。

“娘,您这是怎么啦!”

冉秋云走进房门,站在门里,一边看着楼下,一边低声道“为仁,你爹——他到你三娘的院子里面去了。”冉秋云低声道。

“老爷三天两头到怡园去,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今天非比寻常。”

“娘,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怡园可能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了——以前,大院里面关于你身世的风言风语肯定是怡园传出来的。”

“娘,您莫担心,不管怡园怎么说,只要爹不相信,也是枉然。”

按照蒲管家提供的情况,冉秋云和谭为仁母子俩口中的“怡园”应该是指三太太林蕴姗居住的院子。

“这次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底细了。我怀疑可能是赵妈透露给怡园的。”

“赵妈透露给怡园的?这——这不能吧,赵妈是您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女佣,还是我们的亲戚,平园待她一向不薄,她怎么会和怡园的人勾搭在一起呢?娘,您一定是多虑了。”

“以赵妈的本心,她是不会把烂在肚子里面的事情说出来的,但架不住怡园的算计,怡园那对母子贼着呢,如果怡园想从赵妈的嘴巴里面抠出一些东西来,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家经营钱庄,还和官府瓜葛着,林家起势靠的是黑白两道,精于算计和阴谋,这两天,我看赵妈的神情有点不对头。”

“昨天下午,我看她眼睛里面布满红血丝,还时不时地抹眼泪,就问她遇到了啥子事情,她说是给我熬药的时候让烟火熏了眼睛。”

“我看她没有跟我说实话。腊梅跟我说过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肯定和今天晚上的事情有关。我问你,今天晚上,老爷在齐云阁为程家班接风洗尘的时候,谢嫂是不是到齐云阁找老爷去了?”

“是,谢嫂是到齐云阁去过。”

“为仁,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怡园的人什么时候在老爷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去打搅他的呢?老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接待客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打搅他。”

“这倒也是。娘,您快说,腊梅跟您说了啥事?”

“腊梅说,侯三前几天到李家铺赵长水家去了。”

“侯三到赵长水家去作甚?”

“我怀疑是这个人指使侯三去的,他和侯三关系非同寻常。侯三表面是是带老母亲找赵长水看病,实际是另有目的。”冉秋云的右手竖了两根手指头——冉秋云口中的“这个人”应该是二少爷谭为义。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

“你明白什么了,快跟娘说。”

“为义和侯三的关系非同一般,我听说侯三在西街买了一个院子,侯三哪有钱买房子呢?一定是为义出的银子。这些日子,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详的预感,什么预感?”

“这些日子,在谭家大院,在各个店铺传扬的风言风语肯定和怡园有关联,自从听了大院里面那些闲言碎语之后,我就开始想一些事情了。”

“我的儿啊!你是怎么想的呢?”冉秋云将儿子拉进内室,引到圆桌旁的圆凳上坐下。

冉秋云坐在谭为仁身旁的圆凳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

冉秋云的头上梳着左中右三朵发髻,脑后梳着一根凤尾辫,左右两边的发髻各上斜插着一个银钗,耳朵上挂着两个银耳环。

冉秋云的脖子上围着一个白色的狐裘毛领,在白色毛领的衬托下,她原本白皙的脸越发的白如凝脂,冉秋云的上身穿一件绣着合欢花的锦缎袄,下身穿一条三层四瓣包着驼色毛边的裙裾,脚上穿一双绣花棉鞋。

整个人看上去,既端庄,又素雅。

谭为仁从母亲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不安和焦虑。

“娘,您不要担心,老爷让我打理谭家的生意,怡园一直看不顺眼,看情形,老爷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情,三娘母子俩的眼睛一直盯着谭家大院大当家的位子,他们稀罕,我不稀罕。”

“我尽心尽力打点好谭家的生意,是为了报答老爷和娘对为仁的养育之恩,在为仁看来,老爷或许已经知道我不是他老人家亲生的儿子,如果老爷有什么想法的话,我们可不能让老爷为难,他是一家之主,他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们就听他的”

“我们听老爷的安排,老爷能容得下我,我就继续帮老爷打理生意,做不做谭家的大当家,我不在意,我本就不是谭家的血脉,确实不应该惦记谭家大当家这档子事情。”

“我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只要能呆在谭家,早早晚晚照应着老爷和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老爷不让我呆在谭家,我就回刘家堡去,回到我爹娘身边去,我也该认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认自己的生身爹娘是迟早的事情,虽然我离开谭家大院,老爷和娘这份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毕竟在谭家大院吃了十六年的饭,我毕竟得到了爹娘十六年的疼爱和怜惜。”

“寸草春晖,爹娘的恩情,为仁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为仁,如果你离开谭家,娘也不想在谭家呆了,你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娘对谭家大院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冉秋云的眼睛里面噙着泪。

“不行,娘——您一定要呆在谭家,为仁即使离开谭家,也不会离开老爷和娘,刘家堡离歇马镇不远,为仁会经常来看老爷和娘的——至少,我一定会来看娘的。”

“为仁,你做最坏的打算是对的,你看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跟你大娘说呢?你的身世早该让她知道了。她虽然是你的大娘,但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儿子看待,这——你的心里应该最清楚。”

“这——为仁心里明白,大娘对为仁——对娘一直很好。可是娘,这件事情最好不跟大娘说,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别人还没有怎么样,我们千万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娘,您看这样行不行?”

“你说,我听着呢?”



第七章 谭老爷突感不适 冉秋云和园看望

“生意上的事情,我最近过问的比较多,我也有点累了,与其让老爷为难,不如我们自己退一步——我也该歇一歇了。”

“退一步?为仁,怎么个退法?”

“前两天,我干咳了几声,老爷说我脸色不怎么好,他还让我找梁大夫把把脉。其实,我只是有些累罢了,不如把梁大夫请来把把脉,开上几副药,我在家躺几天,养几天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几天不打理生意,老爷就会安排为义去过问生意上的事情,时间一长,为义就上手了。总之,交给老爷去定夺就行了——对头,不能让老爷为难。你能这样想,娘就放心了。”

谭为仁接着道“为仁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敢——也不该有什么奢望,只要能和娘在一起,为仁就心满意足了——娘务必放开怀抱,把所有烦恼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行,我儿能这么想,娘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儿果然是长大了。”

于是,冉秋云马上派贴身女佣阿玉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

怀仁堂是一个药铺——是谭家在歇马镇的药铺——谭家在青州、梧州、滕州、应天府、杭州和宁波等地都设怀仁堂分号,梁大夫在“怀仁堂”坐诊。

梁大夫在“怀仁堂”行医几十年,是歇马镇和歇马镇周边非常有名望的郎中。梁大夫除了在怀仁堂坐诊,还负责给谭家人把脉问诊——老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幸亏有梁大夫一直精心伺候,要不然,还真很难说。

老爷刚回到歇马镇的时候,是被抬进谭家大院,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面,老爷一直躺在床上,觉睡不好,胃口也很差。

梁大夫一天要往谭家大院跑三趟,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谭老爷的身体才有所好转。

一年以后,老爷终于能下床了,虽然老爷现在的身体仍不咋样,但如果不是梁大夫医术高明,又尽心尽力,谭老爷的身体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阿玉提着灯笼,领着梁大夫走进谭家大院,走进平园,上了二楼。

梁大夫的腋下夹着一个藤条箱。小步快走的梁大夫年近古稀,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身上穿一件稍长一点的灰色马褂,外加一件黑色皮袄,里面是一件灰布棉袍。

谭为仁躺在床上,他的头上敷着一条湿布巾,他的腮帮和脖子上还有一些汗珠,他眉头紧蹙,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右手捂着胸口。

谭为仁本分厚道,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心计,他不但想出了应对之策,还会装病——装病对他来讲也不是什么难事。

冉秋云将梁大夫领进内室。

梁大夫把过脉、看过舌头以后,用手扣了扣、用耳朵听了听谭为仁的后背——肺所在的部位。

在梁大夫把脉、看舌头、扣后背、听后背的时候,谭为仁还干咳了十几声。

站在一旁的冉秋云则是一脸忧郁和焦虑的神情——她忧郁和焦虑的不是儿子的身体,而是儿子未来的命运——十六年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

梁大夫和冉秋云母子俩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梁大夫,为仁他——他到底怎么了?”冉秋云道。

“大少爷,这种情况已经有多久了?”

“入秋以后就这样了。心口隐隐作痛,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白天咳的少,夜里面咳的欢。”谭为仁有气无力道。

“梁大夫,大少爷——他最近饭量也减少了许多。”阿玉在一旁附和道。

“梁大夫,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言,不用顾及什么。”冉秋云道。

“大少爷,你身体有恙,老爷——他知道吗?”

“我没有跟老爷讲,我年纪轻轻的,不碍事的。”谭为仁道。

“大少爷,身体之事,大意不得,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是谭家大院的,往后,少爷不能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梁大夫,为仁——他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少爷——他和大太太一样,心脏也不怎么好,肺部也有些问题。”

大太太的心脏一直不怎么好,她不是胸闷,就是心发慌,最严重的时候是心里难受,心绞痛。谭为仁就是学着大娘的样子,他的病症自然和大娘一模一样了。

“这——这怎么得了。”

“二太太不必担心,好在少爷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只要好好静养、调理一段时间,我再开几副对症的药——这些年,大太太服了我的药,心疼病不是好多了吗?”

“有劳梁大夫了,为仁,生意上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为义和你的年龄一般大,他也该为谭家出点力、做点事了。”

“他们整天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为智和为信也不小了,他们也是谭家的子孙,也应该为你爹分忧了。”

“我听为礼说,为智和为信兄弟俩书不好好读,经常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将来,谭家迟早要败在他们手上。”冉秋云道。

“二太太说的是,该让他们尝尝做生意的辛酸苦楚了,免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后面用邪力,使绊子,放冷箭。幺蛾子一个接一个。”梁大夫对谭家大院的事情知道不少。

他在谭家的药铺怀仁堂坐诊几十年,目睹了谭家发生的所有事情。此时此刻,梁大夫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是看好大少爷谭为仁的,“不过,有一句话,老朽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梁大夫当说不妨。”冉秋云道。

“三太太母子俩心术不正,为义少爷也不是当大当家的料,即使让他们打理谭家的生意,也不能让他们过问太多,介入太深。”

“老爷虽然是一个睿智之人,我担心老爷被假象蒙住了双眼,所以,大少爷一定要尽快好起来,我也会尽心尽力,让大少爷早一天康复。”梁大夫说的是肺腑之言——他可能已经预感到谭家即将发生一些事情。

“谢谢梁大夫。”

“谢什么?大少爷平时对我们下人很好,我虽然在‘怀仁堂’坐诊,但知道谭家所有掌柜和伙计的心思,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之所以这么卖力,完全是冲着老爷和大少爷的缘故。”

梁大夫因其职业的特点,他接触的人很多,所以,他对谭家的情况知道的比较多。

之后,梁大夫开了一个方子,让阿玉到“怀仁堂”去抓药,梁大夫要亲自熬药。

梁大夫还特别叮嘱阿玉,一定要找曹石头抓药,曹石头是梁大夫的徒弟——还是他的外甥,为人最可靠,“怀仁堂”有林蕴姗母子安排的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自从林蕴姗进了谭家大院以后,她就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亲戚和心腹安排到各个作坊和店铺里面,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这样做,是为自己的儿子为义将来做谭家的大当家做准备。

阿玉是冉秋云的侄女儿,虽然不是亲侄女儿,但冉秋云视她——待她如亲侄女儿。

所以,只要遇到重要隐秘的事情,冉秋云都交给她去做,阿玉也是冉秋云唯一两个贴身女佣之一——另一个贴身女佣就是赵妈。

冉秋云还将阿玉许配给自己的心腹高鹏。

高鹏在谭家看家护院,管着十几个家丁。

高鹏原本是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因为误伤人命而锒铛入狱,高鹏有一身的武艺和胆识,冉秋云的父亲是县太爷,他看高鹏是一个人才,又是一个讲义气的汉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高鹏从囚牢里面捞了出来,之后,高鹏就死心塌地跟着冉知县,在家看宅护院,在外,保护冉老爷周全。

冉秋云嫁到谭家的时候,冉知县让高鹏随冉秋云进了谭家大院——谭家是深宅大院,名门望族,爹娘担心女儿到谭家以后受人欺负。

冉秋云将自己的侄女儿嫁给高鹏以后,高鹏更是义无反顾的为冉秋云做事。他除了领着一般人看家护院之外,还派自己的心腹在暗处保护谭为仁。

冉秋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的。

所以,冉秋云不得不谨慎小心,特别是林氏在谭家的地位日益巩固,林氏的三个儿子羽翼逐渐丰满之后,冉秋云就越来越小心谨慎了。

冉秋云只有一个儿子,和怡园的林氏比较起来,平园的力量太单薄,所以,高鹏要保护平园周全。

三炷香烟以后,阿玉领着高鹏来了。

阿玉是在“怀仁堂”撞见高鹏的,高鹏是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的,老爷从怡园回到和园以后,突然感到不舒服。大太太赶忙让高鹏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

梁大夫向阿玉交代好熬药的事情以后,拎起药箱,随高鹏走出内室,谭为仁从床上爬起来,他要到和园去看老爷。被冉秋云一把拽住了。

梁大夫听到内室母子俩的争执声,立马折回头,走到床跟前“大少爷,你千万不能乱动,老朽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老爷的病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你有病在身,这么晚了还要去看老爷,老爷会以为自己的病很重的——咱们可不能吓老爷。”

“为仁,梁大夫说的对,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娘跟梁大夫到和园走一趟,娘先过去看看,你如果实在想去的话,明天早晨再去不迟。”

“行,那为仁就听梁大夫和娘的。梁大夫,娘,你们到和园去,千万不要提为仁生病的事情,老爷身体不好,不能惹他老人家着急上火。高鹏,你千万不要说你是在平园找到梁大夫的。”

“大少爷放心,我晓得的。”高鹏道。

“二太太,依老朽之见,大少爷生病的事情还是要跟老爷说一说,为仁少爷为谭家尽心尽力,有人却在背后使绊子,唯恐潭府不乱。”

梁大夫话中有话,他知道的事情好像比冉秋云和谭为仁想象的要多的多,“现在,大少爷身体出了问题,这正好给一些人提供了机会,如果他们再生出其它一些事情来。老爷不是一个糊涂人。不管老爷身体怎么样,有些事情还是要交给老爷来定夺的。”

梁大夫话只说了一半,但谭为仁已经听出来了,梁大夫所谓的“其它一些事情”应该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母子俩已经意识到,平园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谭家也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老爷正面临一次重要的抉择。

老爷突然生病,应该和他突然到怡园去有关,以梁大夫的医术,他应该知道谭为仁是真病还是假病。

他之所以顺着母子俩的想法,故意把谭为仁的病说的很严重,就是他想帮助谭为仁渡过眼前的难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谭为仁装病,应该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关键是要让老爷知道。顺其自然,为仁生病的事情,让高鹏说出来最为妥当。

“为仁,听梁大夫的,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娘随梁大夫到和园去看看老爷。”

谭为仁没有再说什么。他目送着三个人走出内室。

梁大夫脚步匆匆走在前面,高鹏提溜着一个灯笼走在旁边,冉秋云双手拎着长裙紧随其后,丫鬟润月和腊梅搀扶着她。

走到和园圆门跟前的时候,早有两个丫鬟站在圆门外的走廊上等待。

“高鹏大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凤儿给二太太请安。”一个丫鬟看到了高鹏后面的冉秋云。

“梁大夫从平园来。听说老爷身体不舒服,二太太过来看看老爷。”高鹏一边领着梁大夫和冉秋云朝里走,一边道。

手持灯笼的丫鬟凤儿用门环在门上敲了三下,门立马就开了。一个丫鬟领着三个人,沿着回形走廊上了六级台阶。

台阶上站着两个丫鬟,他们将三人领进老爷的房间,便看到蒲管家正站在门口徘徊张望,看到灯笼以后,立马迎了上来。

蒲管家什么都没有说,他朝冉秋云施了一个礼后,领着三个人走进屋子,进入两个隔断以后,就看到一个珠帘,珠帘外站着一个丫鬟——丫鬟掀起珠帘。

老爷躺在床上,头下枕着两个靠枕。侧躺着,大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帮老爷抚摸胸口。

老爷微闭双眼,表情平静。

看到梁大夫和冉秋云走进内室,大太太站起身“秋云妹妹,你怎么来了?”

冉秋云抓住大太太的手“听高鹏说老爷病了,我过来看看。”

“老爷病了,你怎么会知道?”

“太太,梁大夫从平园来,大少爷——他病了。”高鹏道。

谭老爷突然睁开眼睛,同时掀开被褥“梁大夫,你快说,为仁,他——他哪里不好?”

梁大夫刚把手指放在老爷的手腕上,就被谭老爷拿开了。刚把屁股坐在圆凳子上梁大夫蓦地站起身。

大太太走到床边“老爷,赶快把被子盖上,千万不要着凉了。”

“昌平,你把衣服拿来,我要到平园去看看为仁,前几天,我就看他咳嗽的厉害,气色也不怎么好看。”

在这时候,老爷还和过去一样关心为仁,这说明今天晚上的怡园之行并没有改变老爷对为仁的看法。

冉秋云到和园来,除了关心老爷的身体,其主要目的是看看老爷去过怡园之后的反应。

她拦住了拿衣服的大太太,将被子重新盖在老爷的身上“老爷不要担心为仁,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妹妹说的对,老爷的身体要紧。”大太太道。

“夫人啊?为仁的身体有没有大碍,我得听梁先生的,梁先生,你快说,为仁,他——他究竟哪里不好?”

“老爷,大少爷和大太太一样,心脏也不怎么好,他还有肺病,刚才,他听说老爷病了,想到和园来看老爷,是我把他摁在床上——是老朽不让他来的。”梁大夫显然是在为谭为仁说好话。

“老爷放心,为仁少爷年轻,身体底子好,我开了一个方子,用上几剂药,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老爷,您把手放在脉枕上,老朽给您把脉。”

乘老爷犹豫的时候,冉秋云将老爷扶到靠枕上躺下,大太太则就势把被子盖在老爷的身上。

老爷舒了一口气,准确地说应该是叹了一口气,别人听不出来,但冉秋云能听出来。

冉秋云从老爷这一声叹息里面听出了一些东西——老爷的心里面有事情,而且这件事情一定和为仁的身世有关。

“前些日子,我就看为仁脸色不好看,果然是病了,这孩子太傻,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做起事情来就什么都不顾了。这都怪我,平时对他关心太少——真拿他没有办法——这孩子太拼命——性格太倔强。”

冉秋云知道,老爷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他心里面有什么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和他感情很深的大太太。

冉秋云还是想从大太太的口中打听一些情况,在梁大夫给老爷把脉、问病的时候,冉秋云把大太太拉到外面的走廊上问了点事情“姐姐,老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老爷为程家班接风洗尘之后,到怡园去了一趟,回来后就不舒服了,脸色也阴沉着不好看,我问老爷,可老爷什么都不说。妹妹,你千万不要问老爷。老爷不想说,你问也没有用。”

“姐姐,我问的是老爷的身体,老爷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是蒲管家扶老爷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我看老爷脸色很不好,他说胸口有点闷,还有点发慌,头上直冒虚汗。老爷到怡园去究竟所为何事?”

“蒲管家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冉秋云道。

“我问过蒲管家,可蒲管家支支吾吾,他的口风和老爷一样的紧,他的口风如果不紧的话,老爷也不会重用他到现在。”

接下来,梁大夫开方子,高鹏到怀仁堂去抓药,梁大夫亲自为老爷熬药,并且看着老爷把药喝到肚子里面去。

喝完药之后,老爷让高鹏把梁大夫送回家。冉秋云也借机离开了和园。

自始至终,老爷没有主动和冉秋云说过一句话,冉秋云离开的时候,老爷正闭着眼躺在床上,冉秋云和老爷打招呼告退的时候,老爷睁开眼睛看了看冉秋云,然后摆了一下手。大太太将冉秋云送出了内室。

冉秋云心里明白,老爷还在消化林蕴姗母子提供给他的信息,并在思考应对之策。

冉秋云走出和园,阿玉正提着灯笼站在园门外静静地等待主人。

“阿玉,你怎么来了,谁在照顾少爷?”

“大少爷已经睡下了。我让红珠和翠雯在门外守着。”阿玉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她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

“少爷药喝下了吗?”

“太太,您放心吧!以后大少爷吃药的事情就由阿玉一个人伺候,梁大夫已经关照过我了。”阿玉大声道。

她一边说,一边朝走廊旁边的花园看——回形长廊的两边,是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巧玲玲的花园。

为仁根本就没有病,但梁大夫开的药又不能不喝,所以,如何处理梁大夫开的药,是有些讲究的。

冉秋云不能保证平园里面没有林蕴姗的人,林蕴姗一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做谭家的大当家。

她一心要当谭家的主母,所以从走进谭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各院各处。

即使没有安插人的地方,她也会物色一些人作为自己的心腹,而冉秋云又不知道哪些人和林蕴姗母子有瓜葛,所以,有些隐秘之事,一定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比如像少爷装病这种事情。只能让知根知底的人知道——所以,除了阿玉和高鹏,冉秋云不想让别人知道。

回到平园的时候,亥时已经过半。阿玉侍候冉秋云睡下,然后熄灯,掩上内室的门。



第八章 冉秋云诞下男婴 林蕴姗将信将疑

阿玉刚掩上房门,正门的门被推开,大太太在贴身丫鬟梅子的搀扶下走进门来。

大太太的身上穿着一件貂皮大衣,貂皮大衣外面还有一件貂皮披风,下身穿一件四瓣三层裙裾。

大太太的头上梳着五个朵发髻,后面梳着两朵发髻,两朵发髻的下面还有一个长长的凤尾辫。

发髻上没有一件饰品;大太太皮肤细腻白皙,面如满月,柳叶眉,丹凤眼,两耳一唇有三珠唇有垂珠,耳垂如同垂珠。

“大太太,您怎么来了。”阿玉迎上前去。

“我来看看为仁,看他的屋子黑灯瞎火,猜想为仁已经睡下了。我就过来看看秋云妹妹。”

冉秋云披上衣服,踏着棉鞋,走出内室“姐姐,天这么晚了,您这是?”

“老爷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为仁,我自己也担心的不行。为仁这孩子做起事来,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一回,一定要让他好好调养调养身体,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你和梁大夫走了以后,我的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老爷要不是身子不好,也不会把这么多的事情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连我看着都心疼。”

“姐姐,为仁他没事,有梁大夫为他把脉用药,您不用担心,倒是您和老爷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时间不早了,我送您回和园。”

“不用了,你快进屋到床上躺下,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千万不要着凉。”

大太太执意将冉秋云拉进内室,扶她到床上,盖上、掖好被子,然后走出内室。

“阿玉,你送大太太回和园,把红珠、润月和翠雯也叫上——路上仔细一点。”冉秋云大声道,“一定要送到和园——把大太太送上楼。”

“阿玉知道了。”阿玉回答道。

从走出和园开始,冉秋云的心里越发沉重起来,他心情沉重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他担心儿子为仁的前途命运,她担心的已经不是儿子为仁能不能成为谭家的大当家,他担心的是一旦老爷冷淡和嫌弃为仁。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为仁不是老爷亲生的,老爷就不会把大当家的位子交给为仁。

以为仁的性格,一旦老爷厌弃他,他一定会选择离开谭家大院。

为仁虽然不是冉秋云亲生的,但十六年的朝夕相处、相互怜惜,冉秋云早已经把为仁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为仁也把冉秋云当成了自己的亲娘。

第二,冉秋云为了能有一个儿子,能在谭家站住脚跟,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呆在刘家堡李家。

为仁的亲生爹娘家里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自己明明知道女儿在刘家堡,却不能前去相认,连堂而皇之地看一眼都不能够。

只要一想到这个,冉秋云就会泪湿枕巾。

更深人静之时,冉秋云就会偷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婉婉,今年十六岁,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保住自己以女换儿的秘密。

为了让儿子为仁永远呆在谭家——并成为谭家的大当家,冉秋云不曾和李家有任何接触。

父亲因为不善经营为官之道,只在知县的任上干了几年就结束仕途、告老还乡。

随着娘家的败落,冉秋云在林氏的面前自惭形愧,声气渐弱,现在,儿子为仁是她唯一的指望。

在谭家大院,每到更深人静的时候,有两个女子的时间是最难打发的,一个是冉秋云,另一个人就是大太太。

冉秋云嫁到谭家大院以后,之所以经常往大太太的院子里面跑,主要目的是陪大太太打发时光,平心而论,冉秋云育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守在身边。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会平静许多。

冉秋云不但自己经常往大太太的院子里面跑,她还让儿子为仁也见天地往大太太的屋子里去尽孝,如果是孝顺懂事的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果不孝顺、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是亲生的,又能怎么样呢!

冉秋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户外面投进房间的微弱的光亮,伴随着两行热泪溢出眼角,记忆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十六年前的春天,在生育了两个千金以后,冉秋云又有怀孕了。

两个月后,她乘回青州娘家的机会找两个知名的老中医把脉,结果还是女孩子。

在此之前,她没有声张,也没有请梁大夫把脉,冉秋云的心情非常沉重,老爷和谭家上下都把增添男丁、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在她冉秋云的身上。

她自己一直想生一个男娃,老爷为这件事情焦虑万分、郁郁寡欢;老太爷和老太太更是愁眉不展,寝食难安。

一个月以后,冉秋云又回了一次娘家,再请两个老中医把脉,两个老中医异口同声——给出了和先前一样的结论。

回到歇马镇以后,冉秋云就开始派人在歇马湖、李家铺和刘家堡周边寻觅同期出生的男婴——距离不能太远,否则,交换的时候会出问题。

为防万一,冉秋云派出去的人一共物色了三个孕妇,要想顺利交换,必须是男婴。

孩子没有落地,谁也不能保证是男孩,郎中把脉只能作为参考,出生时间也要非常接近。

这个男孩必须在自己生产前一两天出生,出生时间太早,容易被人看出来。

刚从娘胎里面爬出来的孩子和出生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时间相隔太长,就会露出破绽来,谭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冉秋云的肚子呢。

冉秋云生产前一天夜里,刘家堡一个孕妇诞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谭为仁。

他的生身爹娘就是刘家堡的铁匠李俊生和他的老婆戚氏。

刘家堡在饮马湖的西边,距离歇马镇有十几里的山路。

负责寻觅男婴的人是赵妈的哥哥赵长水,负责以女换子的人是赵妈,赵妈叫赵长秀——这种绝密的事情只能由自己的心腹去做。

在谭家大院,大家都叫她赵妈。

前面,我们已经交代过了,赵妈是冉秋云从娘家带到谭家大院来的。

赵妈的娘家在距离歇马镇十几里地的李家铺,她家是冉家的远房亲戚,赵长秀十二岁到冉家帮佣,之后随冉秋云到谭家大院来。

因为这个原因,冉秋云才让赵妈兄妹两亲自操办“以女换子”的事情——这种事情只能让最可靠的人去做。所以,关于为仁少爷的身世,除了冉秋云,就只有赵妈和她的哥哥赵长水知道——李俊生是赵家的远房亲戚赵长水出面,李家才答应把孩子交给赵长秀。

冉秋云猜想极有可能是赵家出了问题——如果怡园确实知道为仁的身世之谜的话。

冉秋云生产的前一天下午,赵长秀将一篓子红薯背进平园,背篓的上面是红薯,下面藏的是小孩子——红薯和小孩之间放了一块隔板。

每年红薯收获的季节,赵妈都要从娘家背一些红薯回平园——多的时候,还会分一些红薯给其它几个园子里面的人吃。

赵妈将小男孩藏在冉秋云的屋子里面,小家伙非常乖,只要有奶吃,他就不会哭闹,大部分时间,只要吃饱了,他就会睡觉。

赵妈从娘家带回来一罐子羊奶,只要小家伙醒了,赵嫂就喂他羊奶。

在进谭家之前,赵妈在谭家后面的树林里面给小家伙喂了一次羊奶,所以,小家伙进府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没有人知道冉秋云的屋子里面藏着一个小孩子。

本来,赵长秀给冉秋云出主意,为防后患,最稳妥的办法是找一个中间人抱一个男孩子来,再将冉秋云生下来的女儿交给这个中间人送走。

太太不知道抱来的男孩子的生身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落户哪一家,男孩子的亲生爹娘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收养女孩子的人家也不知道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两不相知,两不相扰,快刀斩乱麻,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但冉秋云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她一定要知道女儿的去向,赵长秀没有办法,这才按照冉秋云的意思去处理这件事情。

当然,冉秋云和赵家串好了口供。

赵长秀和赵长水答应并发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绝不会把两个孩子的身世跟任何人说。

为了让女儿能生活的好一些,冉秋云将自己平时积蓄的一部分银子给了李家。

当时,李家穷的揭不开锅,冉秋云的银子帮助李家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条件好的人家是不会把孩子——尤其是把男孩子送给别人的。

第三个儿子生下来之前,李家就打算把他送给别人。

李家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人会提出“以女换子”的要求,这导致李家把孩子送人以减轻家庭负担的愿望落空。

女孩子到李家以后还不能送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个女孩子都必须养在李家。

这使李家犯了难,赵长水几次登门说合,再加上冉秋云给了一笔可观的银子,李家这才答应了“以女换子”的要求。

在生产前几个月,冉秋云还请梁大夫把了两次脉。

在谭家,不管什么女人生孩子,老太太都是要请梁大夫搭脉以确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

所以,冉秋云也要过梁大夫这一关——为了过梁大夫这一关,冉秋云动了不少脑筋。

在搭脉之前,冉秋云先入为主,跟梁大夫说,她说自己平时就想吃一些酸的东西。

越是酸的东西越是能压得住恶心,东西越酸,她心里越舒服,她还说小家伙在肚子闹腾得很凶,隔一段时间就要用脚蹬几下——夜里面闹腾的最凶,小家伙在冉秋云的肚子里面顽皮地很厉害。

按照民间的说法,这两种情形说明,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可能是一个男孩子——女孩子生性文静,一般不怎么闹腾,男孩子调皮,不安分,所以闹腾的厉害,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

冉秋云还说自己经常做梦,她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娃,民间也有梦都是反的说法,梦见的是女孩子,生出来的就有可能是男孩子。

梁大夫尤其相信这个。

冉秋云还在衣服前面塞了一点棉花,从表面上看,冉秋云的肚子大大的、尖尖的,民间还有小肚子、圆肚子生女孩子,大肚子、尖肚子生男孩子的说法。

连大太太和谭家上下很多人都说二太太这回怀的十有是个带把儿的崽。

正因为有上面这些铺垫,梁大夫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看症状有点像男孩,看脉象有点像女孩子。梁大夫的脉搭的很准,她肚子里面怀的就是女孩子,而所谓的症状,是梁大夫听冉秋云自己说的。

所以,梁大夫给出的答案是一多半生男孩,一小半生女孩子。

当然,这个答案里面也参杂了梁大夫对冉秋云的美好祝愿,有了这个答案,不管冉秋云生男生女,梁大夫的答案都是对的。

这就为冉秋云桃代李僵、“以女换子”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

当天夜里丑时,冉秋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平园,乃至潭府上下便开始忙起来,老爷和大太太坐在东堂里面耐心等待,林蕴姗也挺着大肚子来了——林蕴姗生产的时间在冉秋云后一个月左右。

梁大夫也在平园的东堂坐着。梁大夫不负责接生,但他要负责冉秋云安全生产——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梁大夫才能亲自上阵。

阿玉在内室准备生孩子用的布,赵妈做着接生前的准备——冉秋云前面两个女儿都是赵妈接生的,包括林蕴姗的儿子为义、为智、为信和南院的为礼都是赵妈接生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冉秋云才有胆子“以女换子”,如果生产是另外请接生婆的话,冉秋云就不会产生“以女换子”的念头了。

丑时快结束的时候,婴儿终于落地,果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孩子很乖,她一声都没有吭,赵妈将小家伙擦洗干净,穿好衣服,裹好被子,让冉秋云喂了一会奶,然后将女婴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襁褓里面。

小家伙非常乖,从生下来到放进襁褓,她一声不吭,最后,赵妈将男婴抱在手上,走到冉秋云的床前,在小家伙的腚上拧了一下,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听到小孩子啼哭声,老爷、大太太和林氏冲上二楼,走进卧室,林蕴姗打开襁褓和抱被,掀开小家伙的包被和尿布,赵妈的怀里抱着的果然是一个男娃。

林氏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老爷和大太太的脸上笑开了花。

谭家终于诞生了一个男丁,谭家终于后继有人了。一时间,谭家大院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之中。

老爷抢着抱了三次孩子,他在平园呆了足足三炷香的工夫,如果不是大太太催他,他还要在平园多呆一段时间呢。

最高兴的是老太爷和老太太,他们双眼含泪——那是高兴、喜悦的泪水。

冉秋云让阿玉等丫鬟送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和大太太回和园、泰园。

望着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大太太消失在圆门外面回廊上的时候,赵妈关上园门,迅速返回房间,将婉婉抱到冉秋云的怀里,冉秋云小心翼翼的给女儿喂奶,女儿使劲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给女儿喂一会奶,又给儿子喂一会奶,看着两个幼小的生命,冉秋云禁不住泪如泉涌。

为了让自己在谭家有立足之地,冉秋云“以女换子”,从此以后,自己将和亲生骨肉做永久的分离。

冉秋云的内心非常的矛盾,也十分的痛苦。

一整夜,冉秋云都没有让女儿离开过自己的怀抱,夜里面,女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亲娘,惊醒了好几回,女儿醒一次,冉秋云就喂她一次奶。

女儿一刻也不愿意松开,虽然乳汁有限,但女儿还是津津有味地吃着。

冉秋云的乳汁本来就少,同时喂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能喝到的奶水就更少了。

那天晚上,冉秋云只能狠心一回,冉秋云没有让女儿离开自己的怀抱——一旦分开,女儿恐怕就再也喝不到母亲的奶水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赵嫂就背着竹娄回李家铺娘家背红薯去了,冉秋云的女儿就藏在背篓里面,小家伙非常乖巧地躺在背篓里面,静静地离开了谭家大院。

天亮以后,小家伙就不能呆在屋子里面了,冉秋云刚诞下一个儿子,往平园跑的人肯定不会少。

冉秋云坐月子,伺候她的人变多了,不仅仅是赵妈和阿玉。

特别是老爷,自从冉秋云生了儿子之后,他一天要往平园去看望好几趟,每次到平园去,都要在冉秋云的房间里面待很长的时间。

老太爷和老太太也早早晚晚往平园跑,看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爷给谭家的第一个孙子取名为仁,“仁义礼智信”,“仁”是第一个字,三太太林蕴姗临盆在即,林氏也请梁大夫搭过脉,脉象显示是男孩子。

老太爷希望为仁开一个好头,让谭家香火旺盛,枝繁叶茂。

第二个月,林氏诞下一个男婴,起名为义。

按照卦象师的说法,谭家的好运道是林蕴姗带来的,她在谭家大院的地位迅速提高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都对林蕴姗刮目相看。

尤其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这老两口对林蕴姗格外高看和宠爱,当然,林蕴姗也舍得在两位老人的身上下工夫,林蕴姗有的是银子,她经常送一些东西孝敬老太爷和老太太。

在谭家,老爷是一个大孝子,他最听老爷子的话,所以,只要把两位老人伺候好,林蕴姗也就能掌控谭家了。

林蕴姗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他虽然也生了一个男孩子,但心里面还是有些想法的。

她嫁进谭家大院的时候,谭家只有两个女孩子——这两个女孩子是二太太冉秋云生的,一个带把子的男孩子都没有。

如果她生下一个儿子,她在谭家大院的日子肯定要比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日子好过,她的娃理所当然地成为谭家的大当家。

所以,她的身体一有不适就请梁大夫给她把脉,梁大夫说两三个月以后,脉才能把得准,两三个月以后,当她从梁大夫的口中听到喜讯的时候,暗地里开心了很长时间。

知道冉秋云也怀孕以后,林蕴姗的心里面就开始犯嘀咕了——冉秋云怀孕的时间比自己早一个月左右。

有事没事的时候,林蕴姗就去探冉秋云的口气,她想确认一下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她从梁大夫的口中得知冉秋云的对里面怀的既可能是男孩子,也可能是女孩的时候,暗地里祈祷了多少回,她希望冉秋云的肚子里面怀的还是女孩。

林蕴姗还经常跑到隐龙寺去烧香拜佛,祈求菩萨能保佑她心愿得成。

遗憾的是,菩萨没有保佑三太太,二太太生下的是一个男孩,取名叫为仁。

绝望之中的林氏在家里做一个小布娃娃,在小布娃娃身上写着谭为仁的生辰八字,然后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将十几根针往小布娃娃身上和头顶上扎,扎完以后,她就把小布娃娃锁在箱子里面。

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连她最信得过的谢嫂都不知道。

她玩这个已经玩了好几年,可谭为仁不但没病没灾,反而越发俊朗挺拔,甚至还得到了老爷的赏识和重用。事实证明巫蛊之术毫无用处,所以,她偷偷将小布娃娃烧掉了。

林蕴姗没有想到,冉秋云生了一个男孩子,而且还生在了自己的前面,冉秋云把孩子生在前面,就意味着冉秋云的生的娃就会成为谭家大院的大少爷,谭家的大少爷,将来一定是谭家大院的大当家。

前者为大,亦为尊,谭为仁就大在——尊在这一个月上。



第九章 冉秋云感同身受 谭为仁知冷知热

在林蕴姗看来,谭为仁如同横在林蕴姗嗓子眼里面的一根鱼刺。

随着为仁的一天天长大,林氏渐渐发现为仁的模样一点都不像老爷,不但眉眼不像老爷,身高和肤色也不像老爷。

林蕴姗还当着冉秋云的面有意无意,有一嘴没一嘴地说自己的儿子为义、为智和为信跟老爷就像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一样。

言下之意是冉秋云的儿子为仁一点都不像老爷。

每当想起林蕴姗审视为仁的眼神和她说的那些话,冉秋云的心里就很不自在——她心里有些发虚。

随着为仁一天天地长大,冉秋云的心里越来越发虚,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儿子为仁越来越不像老爷的模样和眉眼。

民间有“吃哪家饭,像那家人”的说法,遗憾的是,这种说法没有在儿子为仁的身上体现出来,遗传是糊弄不了人的。

梁大夫曾经向冉秋云透露过一个情况,林蕴姗私下里曾经问过梁大夫。

她问梁大夫梁大夫给怀孕的女人把脉,是男是女,一搭一个准,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

可为什么梁大夫在给冉秋云搭脉的时候说“一多半是男孩,一小半是女孩”呢?

梁大夫知道林蕴姗对为仁的身世产生了怀疑。

他巧妙地回答了林氏的疑问“再厉害的郎中,谁也不能确定女人肚子里面怀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生男孩子的可能大,就说是生男孩子,生女孩子的可能大,就是说生女孩子,再厉害的郎中都不会把话说死。

所以,梁大夫在给林蕴姗把脉的时候,也说了一句活套话一多半生男孩,一小半生女孩。

梁大夫回答的非常巧妙,但林蕴姗还是将信将疑。

冉秋云暂无睡意,她坐起身,披上衣服,拉了一下铜铃,把阿玉叫进内室。

阿玉推开门,拨开珠帘,走进内室,点亮松油灯,然后走到床跟前“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阿玉,你把赵妈叫到这里来。”

不一会,阿玉领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走进内室——她就是笔者在前面提到的赵妈。

阿玉将赵妈引到椅子边坐下,然后退出内室,掩上房门。

赵妈站起身,帮冉秋云掖了掖被子,将一个枕头垫在冉秋云的头下。

冉秋云看着赵妈的脸,赵妈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神情也有些恍惚和沮丧。

“赵妈,你请坐。”

赵妈重新坐到椅子上。

“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赵妈道。

“赵妈,秋云待您如何?”

“小姐,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冉秋云神色凝重“赵妈,秋云怎么问,您就怎么说。”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莫非赵妈做错了什么事情?”

“赵妈,这夜已经很深了,今天,我们主仆两人长话短说,您说,秋云待你和你们赵家到底如何?”

“我伺候小姐几十年,从青州到歇马镇,我不曾离开过小姐半步,我的心思全在小姐的身上。”

“小姐有了为仁少爷以后,赵妈的心思在你们母子俩的身上。小姐待我如亲人,对我们赵家有天高地厚的恩德。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为仁的身世,除了我,就只有您和您的哥哥赵长水知道,可现在,怡园好像已经知道了为仁的身世。

“今天傍晚,老爷在为程家班接风洗尘的时候,突然被谢嫂请到怡园去了。”

“老爷跟小姐说什么了?”

“刚才,我随梁大夫到和园去看望老爷,老爷从怡园回到和园以后,身体就不舒服了——老爷病的不轻,但老爷什么都没有说。”

“小姐以为是我把为仁少爷的身世透漏给三太太的?”

“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出了这种事情,我只能想到您和长水大哥。”

“老爷和小姐有恩于我,我就怕不能报答老爷和小姐的恩德,怎么会背弃小姐——做对不起小姐的事情呢?”

“我看你这几天神情不对,眼睛里面这么多血丝,你——还是你家里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也罢,本来,我不想跟小姐说的——我担心搅乱了小姐的心境,既然小姐问我,那我索性跟小姐说了吧!”

“赵妈,你快说。”

“我们赵家确实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这几天,我就是为娘家的事情揪心、烦恼。不能跟小姐讲,憋在心里非常难受——我只能自苦。这一次,我哥哥家算是遇到了塌天的事情——我都快要愁死了。”

“你娘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可能和怡园——三太太母子有关。”

“赵妈,您快说,捡最主要的事情说。”

“我侄子仲文,小姐是知道的,他是一个游方郎中,他是一个老实、本分、规矩的后生——”

“这——我知道,你捡最紧要的说。”

“仲文在给李家铺一个叫刘明堂的人把脉问诊,此人患有肺痨病,仲文用的是祖传秘方,方子已经用了将近两年,刘明堂的病情也有了很大的好转,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前几天,刘明堂吃了仲文开的一副药之后,突然中毒身亡。”

“这个方子,刘明堂用了将近两年,一直都没有出过事情。”

“刘家人跑到县衙去报案,知县大人就派差役到李家铺把我侄子仲文抓起来,并且关进了死牢,衙役把刘明堂服用的药渣也带走了,仵作发现药渣里面有毒。”

“仲文是我哥哥唯一的儿子——是我们赵家唯一一条根,仲文入狱,赵家的天就塌了。”

“看到哥哥嫂子捶胸顿足、呼天喊地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

“有一件事情,我犹豫了好几天,既然太太今天提到这件事情,那我就跟小姐说了吧!”

“赵妈,你快说。”

“我侄子医死人命的事情很蹊跷,我估摸这件事情和为仁少爷的身世有关联。”

“赵妈,快告诉我实情。”

“那刘明堂喝的药是我侄子仲文亲手开的方子,药也他亲手配的,药也是仲文亲自熬的,看着刘明堂喝到嘴里——过去,刘明堂每次用药都是仲文亲力亲为。”

“这个方子,刘明堂已经用了将近两年,一直都没有出过事,一定是有人在药上做了手脚。”

“我嫂子说漏了一句话,仲文被抓的第二天的晚上,衙门里面的侯三带着老母亲到我家去看病,侯三和我哥哥在屋后的竹林里面嘀咕了半天。”

“我看他带母亲看病是假,赵我哥哥说话是真。第二天,我从李家铺回歇马镇的时候,在西街口遇到了二少爷为义,他把我叫住了,还和我说了一些话。”

“为义三兄弟是我接生的,平时,他对我比较客气,他每次在路上遇到我的时候,都会和我打招呼,这很正常,可他说的话有些蹊跷。”

“为义跟你说什么了?”

“他看我脚步匆匆,着急慌忙,眼圈发红,就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头天下午,我哥哥派人喊我回李家铺的时候,正赶上二为义少爷回府。他应该知道我刚从李家铺回来——他也一定知道我侄子仲文被关进大牢的事情。”

“您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自己老了,眼睛见风就流泪,二少爷笑了笑,说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事,尽可以去找他。”

“他说他是我接生的,这份恩情,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所以,只要是我的事情——只要是我们赵家的时候,他都会管。”

“他还提到了我们赵家,赵家的事情不就是仲文被打入死牢的事情吗!我知道为义和他娘神通广大,林家是开钱庄的,和官府有勾连。”

“为义少爷和衙门里面的人也有勾连,但我没敢搭他的茬,怡园和我们平园一直不对付,我担心为义母子俩肚子里面憋着什么坏。”

“他甩一把鱼钩在我面前,为了小姐,我也不能咬他的钩啊!”

“侯三找你哥哥作甚,您问长水大哥了吗?”

“我问了。可不管我怎么追问,我哥哥就是不愿意说出实情。”

“李家铺的刘家,我有所耳闻,刘家在李家铺是大户人家,刘明堂的死莫不是另有蹊跷?”

“刘家老二刘明禄娇生惯养、不务正业,花钱如流水,他结交三教九流,和黑白两道勾连得甚紧,刘老爷把生意交给大儿子刘明堂打理,老二刘明禄只拿一定的股份。”

“刘明堂是大老婆生的,刘明禄是小老婆生的。”

“去年秋天的一天夜里,刘明堂在歇马镇朋友家喝完酒,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打了几闷棍,被家人抬回家以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养了几个月的病,在刘明堂养病期间,刘家的生意是刘明禄打理的。”

“还有一年的年底,刘明堂到梧州去收账,账是收到了,但刘明堂在回家的路上被二龙山的土匪头子费黑子的人劫到山上去了。奇怪的是,费黑子既没有向刘家要赎金,也没有向刘家透露半点风声。”

“他把刘明堂关在水牢里面,不给他吃的,想活活把他冻死、饿死。”

“眼瞅着刘明堂性命不保,幸亏一个看守水牢的、叫刘二石的土匪,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带着刘明堂一同逃离了匪窝,刘明堂为了感谢刘二石,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回家安顿家小,然后安排他在青州的茶叶铺看库房。”

“刘二石只说是受人托付,才决定放了刘明堂,并和他一同下山的。”

“几年后,官府剿灭了二龙山的土匪,费黑子去向不明,但他二十几个手下,包括两个老婆被官兵抓住,刘明堂才知道是费黑子的小老婆小凤仙指使刘二石救了自己。”

“刘二石也证实了这一点。”

“小凤仙曾经是青州府百花楼的烟花女子,一次,刘明堂在生意伙伴任掌柜的府上看到了小凤仙,小凤仙和刘明堂一见如故,乘任掌柜不在的时候,小凤仙往刘明堂的袖筒里面塞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明自己原为官家之女,原名叫马蓉蓉,因父亲获罪,自己被投入青楼,大人如能救蓉蓉出苦海,一定早晚祈祷,不忘救命之恩。”

“后来,刘明堂瞒着父亲,从账房拿了一千两文银,为小凤仙赎了身,不曾想小凤仙回到家中,家已经被官府查封并没收。又得知父亲已经被朝廷斩首,母亲得知丈夫被斩首、女儿沦落红尘,自缢身亡。”

“小凤仙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了土匪头子费黑子的小老婆——小凤仙在百花楼的时候,就只有费黑子对她好,费黑子也曾想替小凤仙赎身,并娶她做小老婆,可小凤仙不愿意。”

“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小凤仙,最后还是嫁给了费黑子。”

“刘明堂被土匪弄上山莫不是和刘明禄有关?”

“这只有费黑子知道。如果小凤仙知道的话,她一定会提醒明堂小心提防自己的兄弟刘明禄。”

“刘明禄肯定和费黑子有勾连,我刚才说刘明禄和黑白两道都有勾连,就是这个意思。”

“李家铺的人都说,刘明禄和刘明堂亲如一母所生的兄弟,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如果这两件事情和刘明禄有瓜葛的话,那么,这一次,刘明堂的死肯定和他有关系。”

“刘明禄和衙门里面的人有勾连,对了,刘明禄和二少爷为义走得也很近——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仲文的事情,我不能不问。这件事情,我要跟老爷讲。”

“太太,既然老爷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你千万不要跟老爷说这件事情。关于为仁少爷的身世,老爷到底晓得到什么份上,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跟老爷说刘明堂的事,这件事情,只有老爷有办法,所以,我必须跟老爷说,你伺候我和爹娘几十年,我一直想好好报答你。”

“一直想为你和赵家做点事情,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你放心,只要你侄子仲文是被冤枉的,老爷一定会帮你们赵家讨回公道。”

“可万一老爷无意中知道了为仁少爷的身世,我岂不是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只要老爷过问仲文的事情,就有可能知道为仁少爷的身世。我不想因为仲文的事情害了小姐和为仁少爷。我虽然心疼仲文,但哪轻哪重,我还是知道的。”赵妈道。

“您放心,我会特别小心的,不该让老爷知道的事情,我们就不让他知道,这件事情,我得先和大姐说说,大姐为人善良,菩萨心肠,她和我们平园走的近,她的话,老爷不会不听。”

“我们主仆两人经常到和园去伺候,老爷早就习惯我们伺候他,老爷最喜欢吃你从李家铺带来的五谷杂粮。”

“你们赵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老爷一定会管的。再说,老爷可能已经知道了为仁的身世,只是碍于姐姐的寿诞,暂时没有理会罢了。”

“如果老爷知道为仁少爷的身世,他还会过问仲文的事情吗?”

“老爷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会掂量孰轻孰重的,结果会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把仲文的事情告诉老爷。前怕狼,后怕虎,那还不把我憋死啊!人命关天,仲文的事情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可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爷还会像以往那样看小姐和为仁少爷吗?”

“这——你不用担心,老爷不跟我提这件事情,这说明老爷的心里面还是有为仁的。”

“昨天夜里,老爷听说为仁病了,立马要到平园来看望为仁,这说明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退一步讲,我们正好可以借仲文这件事情探一探老爷的态度嘛。”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瞻前顾后肯定是不行的。”

“小姐,怡园如果当真知道大少爷的身世的话,就可能是我哥哥说出去的,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主仆俩,就他一个人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想办法让我哥哥说出实情——至少要见一面吧!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仲文被陷害的真正原因,也才能知道怡园对为仁的身世到底知道多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早上,我伺候姐姐和老爷用早膳的时候,先跟姐姐说,再跟老爷说,之后,我再和你到李家铺去一趟。”

“我们先到隐龙寺去进香,让阿玉她们在禅房外面等着,我们从禅房的后门走——抄小路到李家铺去。”

“还是小姐考虑周全——这样最好。”

赵妈和阿玉伺候冉秋云躺下,然后熄灯退出内室。

第二天卯时过半,赵妈和阿玉就伺候冉秋云梳洗,冉秋云喝了几口参汤之后,就带着阿玉去了和园。

自从冉秋云走进谭家大院以后,冉秋云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那就是每天早晨伺候大太太梳洗用膳,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到和园去陪大太太聊聊天,或者陪大太太到院子后面的花园、树林里面和镇上去转转。大太太身边无一儿半女,老爷又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大太太都是一个人独处。

有冉秋云经常陪伴,大太太的日子就比较好打发了。大太太仁慈心善,如果不是他撺掇老爷再娶,她冉秋云也不可能嫁到谭家大院来,所以,冉秋云从心底感激大太太。

自从林蕴姗走进谭家大院以后,特别是林蕴姗在四年里生下三个儿子以后,林蕴姗在谭家大院说话的腔调也高了许多,这对大太太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当然,不可否认,冉秋云接近朱太太,也是想巩固儿子为仁在谭家的地位。

十六年来,冉秋云不曾间断过一次,虽然大太太身边不缺伺候的丫鬟和老妈子,但她已经习惯让冉秋云伺候。

其实,有梅子和何嫂两个人贴身佣人伺候大太太,用不着冉秋云伺候什么,冉秋云的伺候,不过是给大太太请个早,说说话,了不得是帮大太太打理打理头发,选择选择头饰。

大太太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她不会心安理得地让冉秋云伺候她,大家都是太太,都是被人伺候的人。

大部分事情,大太太都让梅子和何嫂去做。正因为这样,冉秋云才对大太太恭敬有加,这才造就了两个人的姐妹深情。

主仆两人走进和园的时候,大太太已经起床,何嫂正在打水,梅子正在铺床叠被,准备给主人梳洗打扮。

这些年来,大太太早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所以,她除了心脏不太好之外,其它方面都不错。

其实,大太太的病是心病,她曾经有过一儿一女,但老天爷把他们都带走了。

现在,她唯一的念想就是经常到儿子和女儿的墓地去看看——去陪陪儿子和女儿,在隐龙寺东边的树林里面,有谭家的墓园,她的儿子和女儿就安葬在那里。

儿子的坟墓里面只有儿子生前穿过的几身衣服和几双鞋子,翠云抱着儿子投了河,翠云的家人只捞上来一只虎头鞋——这只虎头鞋就是翠云做的。

大太太没有将这只鞋子埋进坟墓,她将鞋子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有事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几眼,失去了儿子之后,她又失去了自己的唯一骨肉——天真可爱,活泼乖巧的女儿。

一场变故之后,就留下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人世上。

失去孩子以后的生活就像一口没有水的枯井一样了无生趣,劫后余生,实是万幸,痛失一双儿女,情难以堪。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爷才格外怜爱自己,除了内心的痛苦以外,更多的是愧疚,她能感受到老爷内心的痛苦。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大太太才鼓励老爷再娶,自己痛失孩子事小,谭家香火难以为继事大。

她的宽容和善良得到了回报,冉秋云嫁到谭家以后,早早晚晚到和园来陪伴她。

由于冉秋云的照顾,大太太的日子才有了一些色彩和生趣。

特别是为仁的出生,从为仁生下来那一天起,她就从心里面觉得亲切,她和冉秋云一样,在为仁的身上倾注了满腔的心血和热枕,她的生活里面有了为仁以后,其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使老爷感到很欣慰。



第十章 盛尧箐一语惊人 大太太走进熙园

因为这个原因,老爷格外喜欢冉秋云、看好为仁。

他有意识地培养为仁,稍大之后,老爷就有意识地让为仁打理谭家的生意。

为仁没有辜负老爷的期望,他把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除了他做事沉稳之外,还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懂就问,问老爷,问掌柜,甚至请教伙计。

最重要的是,为仁把大太太当成自己的母亲,每天晚上,不管什么时候回府,他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大娘。他还经常带大太太喜欢吃的东西,他还陪大娘在一起用晚膳,用膳的时候,他就把白天经历的、知道的事情说给大娘听。

每次,大娘到隐龙寺去进香,为仁都会和母亲冉秋云一同陪大太太去。

为仁心知大娘膝下无子,相较而言,大娘的岁月比膝下有三个儿子的林蕴姗的岁月难挨多了,故而为仁常去和园,为的就是多陪伴大娘,以排遣她的寂寞和孤独。

这种想法不是在成人之后才有的,在他懂事的时候就有了。

当然,这和母亲冉秋云的教育和引导是分不开的——在为仁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冉秋云只要去和园,必会带着他。

在谭家大院,在为仁的孩提时代,他和大娘在一起的时间不少。

这就是大娘一听说为仁生病便立即去平园看望他的主要原因。

“秋云,赵妈怎么没有陪着你来?”大太太道。

冉秋云每日清晨去和园,都是赵妈在旁边伺候着的,所以,大太太才有此一问。

这正是冉秋云所希望的——她没让赵妈陪着到和园便是要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大太太已习惯于赵妈陪着冉秋云来和园了。

她伺候冉秋云几十年,做事麻利,动作轻巧,有眼力劲儿,总能把秋云的一切都伺候得妥贴周到。

赵妈的娘家在李家铺,她常从娘家背来一些土特产,大太太特别喜欢赵妈从李家铺弄来的那些新鲜时蔬红薯、地瓜、黄豆,红豆,花生,芝麻等等。

她原是公主,身份尊贵——从小生活在皇宫,锦衣玉食,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见惯了这些的她却对赵妈带来的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土产时蔬欢喜的不得了。

“大姐,赵妈——她这几天遇到点了糟心的事儿。”

“什么事,妹妹快跟我说说?”

冉秋云便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思片刻,然后道“妹妹,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要过问,待会儿用早膳的时候,我便跟老爷说。让老爷想办法帮一帮仲文。”

“仲文那后生,我也很喜欢,他逢年过节都到潭府来问候你我,他只要来,就给我按摩、针灸、刮痧,每次此后伺候完之后,我的身子骨啊,就要舒坦好些日子。”

梳洗打扮好了以后,大太太留冉秋云在安怡斋用早膳。

三个人走进安怡斋的时候,老爷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候大太太和冉秋云了,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玉米粥,大米粥,青菜香菇包,白菜猪肉煎饺,玉米饼,红薯。小菜有水煮花生,豆腐乳,红辣椒和萝卜干。

难怪大太太会提到赵妈呢,桌上的食物,有好几样是赵妈从李家铺弄来土产。

冉秋云扶着大太太坐下以后,老爷看了看阿玉“秋云,赵妈呢?”

老爷也注意到了赵妈的缺省。

大太太便借此机会把赵家的事情告诉了老爷。

老爷听罢眉头紧锁。沉思片刻,然后道“秋云,你告诉赵妈,叫她莫急,这件事,我来安排。仲文在乡里行医将近二十几年,口碑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估计问题出在刘家。”

“老爷已经想好如何行事了?”大太太道。

“今天,茅知县一定会过府贺寿,我先问一下案子的来龙去脉,再和茅知县打一个招呼,让他别急着审理仲文的案子,给我一点时日,我马上就派人到青州去把若愚兄请到歇马镇来。”

“他回乡丁忧,有时间做这件事情——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有案子,他浑身就来劲儿,仲文的案子交给他,我想会有一个好结果。”

大太太和冉秋云对视片刻“秋云,你别担心,请欧阳大人出面,仲文的案子就有指望了。”

欧阳若愚是谭国凯的至交,十九年前,两人曾同朝为官,欧阳若愚的父亲欧阳鹏是仵作出生,曾做到提刑之职。

欧阳若愚从小受父亲影响,迷上了刑狱之事,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曾和父亲一起查办过好几个案子,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

欧阳若愚下的一手好棋,谭老爷和他经常在一起切磋棋艺。

洪武年间洪武帝下决心惩治贪腐,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就把欧阳若愚举荐给了皇上,欧阳若愚先是在江苏按察使的任上供职,因为屡破奇案,深受皇上的赏识,后来便拔擢他做了御史,专管刑部。

老爷当即让梅子把蒲管家叫来了。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蒲管家道。

“蒲管家,你到青州走一趟,把欧阳御史请到歇马镇来。你哪里都不要去,一会儿,你到书房等我,我写一封信,你要亲手将它交给欧阳大人。”

“好,一定按您的吩咐行事。老爷,您什么时候见一下程班主,三天的时日,唱哪出戏程班主想请老爷的示下。”蒲管家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程班主也太客气了,蒲管家,你现在就去跟程班主讲,只要热闹喜庆,唱哪一出,由程班主自己定,夫人,你看呢?”

“行啊,只要是家乡的戏,我都喜欢,一听到家乡的小调,我就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里。”

“老奴这就去熙园去跟程班主说。”蒲管家转身走出安怡斋。

“蒲管家,等一下。”谭国凯道。

“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程家班的一日三餐,你可要亲自过问——千万不要怠慢了他们。”

“老奴交代好了,绝不会让程家班的师傅受半点委屈。熙园有五个人伺候着呢!一日三餐,老奴会盯着的。”

此时,大太太正在用手绢擦拭眼角。

“夫人又在想翠云了。”老爷道。

想翠云就是想儿子。

大太太一时无语,眼角有点湿润。

“夫人,你莫要难过,都怪我不好。”谭老爷的眼圈也有点潮湿。

大太太用手背拭去滚落而下的几颗泪珠“老爷,你无需自责,我不是难过,老爷放心,我没事。”

“翠云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父——我父亲知道我喜欢黄梅小调,特地把自己最喜欢的丫鬟赐送给了我,翠云会唱一口黄梅小调,她在我跟前,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哼黄梅小调给我听。”

大太太口中的“父亲”应该是“父王”,一个“赐”暴露了自己的公主的身份。

蒲管家曾经在程班主的跟前提到过这个叫翠云的女孩子。大太太刚才眼圈湿润,是因为想起了翠云和自己的儿子。

“蒲管家,你跟程班主讲,唱什么,由他自己定,再关照程班主,只要热闹、喜庆就行。蒲管家,你去青州,照应程家班的事情,你交给二墩子,叫他好生伺候着。”谭老爷道。

“老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你去吧!”

蒲管家走出安怡斋。

用过早饭以后,大太太邀冉秋云去熙园去看望程家班。所以,和赵妈说好要到隐龙寺去烧香还愿的冉秋云只好先陪大太太到熙园去。

梅子和阿玉随行伺候。

四个人走进熙园的时候,程家班的人正在院子里面吊嗓子,练功和对戏。

几个乐师坐在长廊上在调音——熙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这已经成了程家班的习惯,不管有多熟练的戏,演出之前,只要有时间,就要反复练习,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一些,好在熙园四周有长廊,大伙儿都站在长廊上,或者靠在长廊的栏杆上练习。

程班主和向东、向南、梅其宝正在整理、归置道具。

有些道具是由一块一块小部件拼接而成的,拼接好的道具,按照布景的先后,摆放在回廊的角落里,最先上场的道具摆放前面,后上场的道具放在后面。

程班主还在圆门右侧的走廊上拉了一个围挡,这里应该是演员上场前化妆,换装、休息、等待区。

时值秋末冬初,天气比较冷,演员身上的衣服比较单薄,所以,要用布围挡起来,这样可以遮挡住一些寒气。

看到有人走进院子,程班主放下手中的道具迎了上来。程向东抬头看了一眼两位衣着讲究的太太以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冉秋云上前一步道“您就是程班主吧!”

“回太太的话,小人叫程五洲。”程班主从对方的穿着上就看出对方的身份,他甚至还能猜出站在他面前的应该是大太太朱氏和二太太冉秋云——他已经从蒲管家的口中知道了一些情况。

“这是大太太——我们的寿星,她想来看看师傅们。”冉秋云道,“大太太担心下人照顾不周,特地看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程五洲拱手,鞠躬,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小人给寿星请安,祝大太太福体安康。感谢两位太太的照顾。”

大太太面带微笑,眼神平和。

大太太的头上和脑后盘着黑色的、厚密的、蓬松的发髻,发髻两边错位插着两根凤凰造型的银钗——这两根银钗是冉秋云早晨插在大太太发髻上的。

今天,大太太是寿星,不同往日,一点头饰不戴,肯定是不合适的。

这两根银钗除了起装饰作用之外,最主要的作用是固定头发;大太太皮肤细腻,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明显的酒窝。

整个人看上去比较精神,只是气色有些违和,神情有些忧郁,甚至还有些哀伤。

她的上身穿一件杏色夹袄,外加一件橘黄色貂毛坎肩,下身穿黛、蓝、紫、橙四色相间的多层八瓣裙。

脚上穿一双绣着花的布棉鞋,这身衣服是冉秋云帮大太太选的,所以颜色稍微丰富、鲜亮了一些。

自从离开应天府,随谭国凯来到歇马镇以后,大太太的穿着始终很素淡。

早晨,在安怡斋吃早饭的时候,谭老爷眯着眼睛看了不短的时间,很显然,看到夫人这身装扮,谭老爷的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师傅们一路辛苦了,理应好好休息一下,怎么这么早就忙上了。现在离开锣时间还早着呢。”大太太道。

“多谢太太关照,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练,我怕他们都会变懒。”

“你们用不着这么劳苦,蒲管家没有把老爷的意思告诉程班主吗?”

“刚才,蒲管家已经跟小人说过了。感谢老爷、太太这么照顾我们,我程五洲唱了几十年的戏,跑过很多码头,去过很多大户人家,从来都是主家知会我们唱什么,我们就唱什么,可老爷、太太宽厚仁慈,不挑戏。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刚才,我已经跟孩子们说过了,虽然主人不挑戏,但我们一定要好好唱,千万不要辜负老爷、夫人对我们的厚爱。”

“早饭吃的好吗?合师傅们的味口吗?”

“感谢夫人关心,早饭太丰盛了。我程五洲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来到歇马镇,来到谭家大院,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夫人还亲自过问我们吃的怎么样,小人真的不敢当。”

程班主一边说,一边用衣袖在眼角上抹了一下——他有点激动。

“既到了谭家,就是我们谭家的客人,程班主千万不要客气。”

“不但吃的好,这住的地方也好,铺盖是现成的,我们自己的铺盖都没有用上。”

程班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正在化妆间里面整理戏服的程向东和程向南“向东,向南,你们快过来。”

程向东和程向南放下手中的戏服,走到程班主跟前。

大太太的眼睛在向东和向南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在向东的脸上停留了更多的时间。

冉秋云则有点焦躁不安——她还想着和赵妈到李家铺见赵长水的事情呢。

程班主知道夫人为什么盯着程向东看了这么长的时间。

昨天傍晚,程班主已经见过谭老爷了,程向东的身形和脸模很像谭老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像,而是非常像。

“这是小人的两个孩子,向东,向南,你们快给寿星太太行礼。”

向东和向南双膝着地,给大太太行了三个磕头礼。

大太太上前一步,一手抓住向南的胳膊,一手抓住向东的胳膊,将他们拉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这——如何使得。”大太太用爱怜的目光看了看向南白里透红的脸,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程向东俊朗的脸上。

“两个孩子长相不俗,今年多大年纪了?”

“回夫人的话,向东二十一,向南十九。”

大太太仔细打量着兄妹俩。从蒲管家的口中可知,大太太的一双儿女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们的年龄也和程向东和程向南一般大。

程班主的回答一定是触动了大太太某一根神经。

大太太迟疑片刻后,道。“程班主,你们都在忙,我们不便多打搅,我就长话短说。”

“太太请讲。”

“老爷知道我爱听黄梅小调,所以派蒲管家到青州去等你们,我听说程班主是安徽凤阳人。”

“是啊,我十二岁离开凤阳,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

“我也是凤阳人。见了你们,我觉得很亲切。”

“小人见了夫人,也觉得很亲切。”

“我从小就喜欢听黄梅小调——我父——我爹经常把戏班子请到家里来唱黄梅小调。他还把会唱黄梅小调的丫鬟送给我。”

程班主已经从蒲管家的口中得知大太太的公主身份。

“难怪老爷派蒲管家到青州去找我们。”

“程班主这次到歇马镇来,可要多呆一段时间,你们在谭家唱三天,过几天,还要到盛家去唱三天。”

“在咱们歇马镇,有很多大户人家,你们的戏一开锣,一定会有人来请你们,不管你们到哪家去唱戏,我都会去看戏。”

“总之,我希望你们在歇马镇多呆一段时间,我有十九年没有听到黄梅小调了。”

“喜欢黄梅小调的人有很多,但像夫人这样喜欢黄梅小调的人,程五洲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样吧!我让小女向南每天午后到和园去伺候大太太。大太太想听什么,小女就唱什么,所有的黄梅小调,小女都会唱。她自己还编了一些黄梅小调。”

“这——这万万使不得,你们是我们谭家请来的贵客,让程班主的女儿伺候我,这不行,老爷也不会答应。”

“小女向南今年十九岁,她跟着戏班子野惯了,能让她跟在夫人的身边,多少学点规矩,她这野性子也该收敛一下了。她娘走的早。若不是讨生活,我是不会带着她到处漂泊的。”

大太太的女儿如果没有夭折的话,今年也是十九岁。

“这孩子,我一打眼就觉得亲切,”大太太拉着向南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上下、左右打量着,“程班主,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有一个不成之请。”

“太太您说。”

“我想认您的女儿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夫人您是什么身份?小女只是一个——”

“程班主要是同意的话,我现在就认下这个女儿。”大太太不由分说。

“那我们岂不是高攀了。”

“程班主,请恕小妇人唐突。”

“向南,快跪下,再给寿星磕三个响头。”程班主早已知晓了夫人底细,所以,他此时很能理解夫人的想法。

程班主的话音未落地,程向南立马双膝跪地,在大太太的搀扶下磕了三个头。

“女儿给母亲大人请安,祝母亲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女儿,我的好女儿,快起来。”大太太将向南拉起来的时候,眼眶里面噙着泪花。

大太太从袖筒里面拉出一块手绢在眼角上擦拭了几下“让程班主见笑了。”

大太太将手绢塞进袖筒里面的时候,取下手腕上一对绿色的玉手镯,想戴在向南的手腕上。

向南不知所措的退后一步,却被大太太紧紧地攥住双手,并顺势把镯子滑到向南的手腕上“孩子,这个见面礼,一定要收下。为娘来的匆忙。这对玉镯虽然粗陋,但跟随娘二十几年,娘本来想把它们给我的女儿。”

“现在,上天慈悲怜悯我,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这对手镯终于有着落了。”

“程班主,我们就不多打搅你们了。梅子,你把向南小姐的洗换衣服和梳妆盒拿到和园去,今天晚上,我闺女就和我睡在一起。程班主,您意下如何?”

“行啊!向南,你现在就随太太过去。”程班主也很高兴,夫人分明是把向南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想女儿想了十九年,现在,总算有一个人来填补她心中的空虚了。

“爹,我不是还要练功吗?”

“练功不急,你去陪太太说说话,再回来练功也不迟。向南,你在和园不要耽搁太久,今天是太太的正日子,少不了有很多人登门贺寿。”

“爹,我知道的。”

“爹,大师兄让我问您,我们要不要把今天晚上的戏过一遍啊?”程向东走到程班主的跟前。

大太太拉着向南的手,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正好和程向东迎面相对。

当大太太的视线落在程向东脸上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迈出去的脚抬起又落下。

大太太刚想说什么,只见二墩子跑了过来“太太,尧箐小姐过府给您请安——拜寿来了。”

“尧箐小姐在哪里?她也太性急——这么早就来了——这孩子!”冉秋云笑着问。

“回二太太,在和园的东堂候着呢。”

“尧箐这孩子这会儿就来了,我看她八成是来找为仁的。”大太太看着冉秋云道。

大太太迟疑了一会。然后随二墩子走出圆门。走到圆门跟前的时候,大太太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程向东的背影。



第十一章 赵长水说出实情 谭为义幕后主使

走出圆门,冉秋云突然停住了脚步“姐姐,秋云昨天就想好要去隐龙寺去进香,为姐姐祝寿祈福——时间不早了,我得早去早回。”

“妹妹不妨稍等片刻,等我见过尧箐小姐以后,随你一同上山。”

“不妥不妥,今天是姐姐的寿诞,当安坐和园才是,那么多拜寿的人,姐姐不在府中,肯定不好。您放心吧!秋云快去快回,不会耽搁给姐姐磕头祝寿的。”

“多带几个人伺候着,雨天路滑,妹妹路上多加小心才是。”大太太嘱咐道。

“姐姐放心吧!秋云一会儿就回来。”

“程班主,你们忙,我们走了。梅子,你留下帮向南收拾东西。”

“程五洲恭送两位太太。”程班主将大太太一行送到熙园的圆门外。

大太太和二墩子沿着走廊向北,冉秋云在阿玉的搀扶下穿过戏台前面的雨棚,走到雨棚的尽头,阿玉撑起雨伞,主仆四人直奔院门而去。

院门外,台阶上,停着两辆马车,赵妈带着红珠和翠雯正站在院门口张望。

两个车夫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草鞋,右手紧紧地攥着马的缰绳。

车夫从车上拿下一个脚蹬,阿玉搀扶着冉秋云上了第一辆马车,润月和翠雯搀扶着赵妈上了第二辆马车。

车夫手牵缰绳,右胳膊紧紧抱住车辕,马车缓缓驶下台阶左边的缓坡,车到平地之后,车夫跳上车,挥动马鞭,抖动一下缰绳,两匹马仰起头,沿着北街向西奔跑而去。

马车行至北街和西街的交汇处,右拐向北。

马车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一条蜿蜒曲折,渐行渐高的石板路呈现在眼前。

隐龙寺坐落在歇马镇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岭之中,大约有三炷香的路程。

李家铺就坐落在隐龙寺庙的西边——出隐龙寺的后门,绕过一个高山湖泊,就能看到坐落在二龙山南麓的李家铺了。

从歇马镇到隐龙寺的山路,是谭家牵头,由谭、盛、马、霍、荣五家出资建造的。

谭、盛、马、霍、荣五家是隐龙寺最大的施主,每年春季和秋季,五大家族都会向寺院捐助可观的香火钱。

在隐龙寺,有专为五大家族提供的禅房,所以,五大家族的人到隐龙寺烧香还愿,除了大雄宝殿以外,大部分时间是在禅房里面进行的。

只要有五大家族的人到寺院里面进香,便会有老禅师专门负责侍候。

上香、上茶水、诵经,该有的服务,应有尽有。在大雄宝殿后面和紫霄殿前面的右耳房,有一间禅房就是谭家专用的禅房。

这间禅房是隐龙寺规格最高的禅房。谭家是何等身份?寺院是不敢怠慢的,当然,谭家每年捐献给寺院的香火钱也是最多的。

经历了困厄和苦难的昌平公主,早就对奢华的生活厌倦了。

在歇马镇,大太太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隐龙寺,除了向观音菩萨倾诉自己的苦楚以外,她还要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坟冢,坐在坟冢的旁边陪两个孩子一段时间。

为了满足夫人的心愿,谭老爷是舍得香火钱的。

禅房一共有两间,里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是睡觉的地方;外间有佛龛、菩萨、香案、蒲垫,是焚香、祈祷、诵经的地方。

禅房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寺院为了让到庙里来烧香还愿的人住的满意,在院子里面在种了很多花草,培植了一些盆景,一年四季,院子里面都有绿色,都有花开。

院子里面还有一个凉亭,凉亭里面有石桌和石凳。院子里面还有一个小门,走出小门,就是树林。

穿过树林,沿着佛手湖的南岸,走两炷香的功夫就是李家铺。

按照冉秋云的要求,马车走得比较快,两炷香的工夫,马车就停在了隐龙寺的山门前。

两个车夫被一个僧人领到门房里面避雨喝茶;冉秋云一行则在一个僧人的引导下走进寺院。

一行人走进自小殿大门的时候,一个坐在桌子旁抄写经书的禅师放下毛笔,站起身,迎了上来“夫人,贫僧有礼了。”

“慧能师傅,小妇人见礼了。”

“夫人这次上山,打算住几日啊?”

“慧能师傅,小妇人这次是为大太太祈福祝寿来的,禅师准备香和茶水即可,无需准备午膳,禅师也不必相陪。”

”好,夫人请。”

慧能师傅将冉秋云领至禅房的门口,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禅房的门,冉秋云和赵妈走进禅房,慧能师傅安排好香和茶水之后,掩上禅房的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玉则领着润月和翠雯两个丫鬟站在禅房的外面守候。

冉秋云将香点着,插在香炉里面之后,随赵妈走出后院小门,直奔李家铺而去。

一路无话。

走过一段长长的湖边小路,便看见一个村庄,在村庄的东边,有一个十几亩大的水塘。

在水塘的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这就是赵妈的哥哥赵长水的家。

赵仲文在乡间行医多年,因为医术不错,又菩萨心肠,口碑很好,也算是殷实人家。

整个院落笼罩在几个如盖的树冠下,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

院门关着,但没有插门栓。

赵妈推开院门。

院子里面有好几排晾晒药草的竹架子。

门前走廊上也有一些竹架子,竹架子上面摞着很多竹扁,竹扁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药草。

除了门前没有竹架子以外,走廊上摆满了竹架子。赵家一共有九间房子——七间屋子,两间厨房。

空气中还是能闻到一股很浓的药草的味道。

赵妈看不到一个人影。

赵妈推开正屋的门,屋子里面光线非常暗。

大概是听到了开门声,屋子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啊?”

声音是从正屋东厢房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是我——长秀。”

“雨下这么大,长秀——你怎么来了?”

赵妈掀起门帘,走进东屋“大哥,二太太来看你了。”

“二太太来了,这——这怎么好,雨这么大,道路也很泥泞,瞧这家不像家的样子。”

赵家确实很乱,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拾掇过了。

屋子里面的东西显得杂乱无章,死气沉沉,一看就知道赵家遭遇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赵长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他的身体摇晃着。在微弱的光线里,他的脸色越发的灰暗和憔悴。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神情。

赵长水的上身穿着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羊皮背心,身上盖着一床被褥,床前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件大腰棉裤。

椅背上挂着一根很长的腰带,腰带一头拖到地上。

“赵妈,快让长水大哥躺下。”冉秋云道。

赵妈走到床跟前,用手托着赵长水的后背,让他慢慢躺倒枕头上,然后搬过来另外一张椅子,用衣袖在椅面上擦了几下,让冉秋云坐下。

“大哥,嫂子、菊英和孩子们到哪里去了?”

“仲文出事以后,菊英就病倒了,家里面一下子倒了两个人,你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菊英就捎信让娘家人把她和两个孩子接走了,你嫂子送她们母子三回刘家堡去了。天亮就出门了,算时间,你嫂子也该回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领二太太到里家铺来,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哥,仲文出事第二天,侯三到咱家来找你,到底为了啥?”

赵长水望着冉秋云,长长地叹了一口长气。

赵妈走到窗户跟前,用一根竹竿将窗户顶起来,屋子里面的光线顿时敞亮了许多。

赵妈看了看窗户外面,然后坐到床边,压低声音道。

“哥,我怀疑仲文的案子可能和大少爷为仁的身世有关。二太太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二太太平时对咱们赵家有恩,如果我们知道什么,理应跟二太太知会一声的。”

“这——无需你说,我心里面明白着呢,请二太太放宽心,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样的招数——不管咱家遭遇多大的难事,我赵长水都不会接他们的茬、上他们的当。”

赵长水话中有话,赵仲文的案子和谭为仁的身世有关,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

“大哥,侯三到底跟你说了啥?为仁的身世该不会是哥哥你说出去的吧。”

“长秀,哥哥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太太对我们赵家不薄,我怎么能不知好歹——害二太太呢?这种事情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侯三到底跟你说了啥?”

“该说的,我会跟二太太说,你们到李家铺来,该不会被什么人盯上吧!”

“不会的,我们借到隐龙寺进香的机会到的李家铺。”冉秋云道。

“为仁少爷的身世,除了你和二太太,就只有我知道,他们想从我赵长水的嘴巴里面抠出东西来,那是痴心妄想。”

“可最近,谭家上下都在风传为仁的身世,昨天晚上,三太太母子俩把老爷叫到怡园去说了一会话,老爷回到和园以后就病倒了。老爷应该是知道了为仁少爷的身世。”

“侯三虽然没有提到二少爷为义,但我估计藏在侯三背后的人很可能是二少爷为义,他和刘明堂的弟弟刘明禄勾连很深,刘明禄一直想取代哥哥刘明堂,刘明禄还和自己的嫂子——刘明堂的老婆尚文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怀疑是二少爷为义勾结侯三和刘明禄在仲文开的药里面做了手脚,既害死了刘明堂,又嫁祸于我儿仲文,尚文娟也难脱干系。”

“他们知道仲文是我们老两口的命根子,他们想用仲文逼我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信得过大哥,可三太太母子俩是怎么知道为仁少爷的身世的呢?”

“我知道三太太母子是怎么知道的了,如果为仁的身世不是你们兄妹俩说出去的话,——那问题一定出在秋云的身上。”

冉秋云似有所悟道,“我错怪了你们兄妹俩,问题一定出在青州。”

兄妹俩目不转睛地望着冉秋云的脸。

“得知自己怀孕以后,我回青州两次,他们要想知道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花些银子,找两个郎中打听一下就行了,都怪我没有听爹娘的,爹娘劝我到梧州去找郎中把脉,可我没有把他们二老的话放在心上。”

冉秋云理了一下头发,接着道“我当时留了一点心眼,我特地找了两个不认识我的郎中把脉。”

“整个青州城,能找到的老郎中也有十几个。他们要是一家一家地打听,只要他们肯使银子的话,肯定能问出一点东西来。”

“看来,我也要到青州去一趟,只要我找宁大夫和慕容大夫问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了。”

“二太太,您和为仁少爷可要防着点怡园,那一对母子心狠手辣,心机很深,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林家有钱有势,有恃无恐。”赵长水道。

“大哥,侯三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我们大老远从歇马镇跑到李家铺来,你总该跟二太太说点什么才是啊!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是知道的,二太太和为仁母子两为人宽厚善良,三太太母子俩一直在惦记大当家的名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不跟二太太说,她有哪点对不住我们赵家?”

赵长水犹豫片刻,然后道“好在我已经把媳妇和两个孙子送到刘家堡去了,我索性跟你们说了吧!”

“衙役把仲文带走的第二天,侯三跑到我家来,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情,他就可以帮仲文洗清罪名,人命关天,侯三说的轻描淡写,就像切菜破瓜一般,我就知道仲文被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侯三和为义少爷过从甚密,两个人在一起赌博、喝花酒、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谭家大院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怡园那一对母子一直视为仁大少爷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我不知道为仁大少爷的身世,我不可能知道侯三的葫芦里面卖的是啥子药。”

“我也想知道侯三到底想让我答应什么,就探了探他的口气——知道他的心思,我才有办法应对啊!”

“侯三都说了些啥?”

“他说他听到一些和为仁少爷身世有关的传言,他想从我的嘴巴里面套出一些东西,他知道长秀在二太太身边伺候,二太太和我们赵家走的很近。”

“他是在暗示我,只要我说出为仁少爷的身世,他就帮我想办法救出仲文,而且还不用花一两银子。”

“他先跟我说,他在衙门里面混了多少年,能耐不大,但只要是案子的事情,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随后他便提到大少爷为仁的身世。”

“大哥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人命关天,刘家人能善罢甘休——放过我们家仲文吗?”

“侯三说,刘明堂死了以后,刘明禄自然而然地成了刘家的当家人,刘明禄只要能成为大当家,他不会在乎哥哥刘明堂的死。”

“至于刘明堂的父亲,他们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如果他较真,那么,他唯一的儿子刘明禄也会性命不保,所以,老爷子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明堂的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她就是想为儿子刘明堂讨公道也有心无力了。”

“刘明堂的老婆尚文娟更不会过问这间事情,刘明堂死后,没有了碍眼的人,她就可以和刘明禄长期厮守在一起了。”

“我只能装傻充愣——装糊涂了,我就说难道为仁少爷不是老爷和二太太生的吗?难不成老爷怀疑为仁少爷是二太太和别的什么男人生的?”

“二太太,长水不是要冒犯您,长水这样说,是想让侯三真假难辨——摸不着我的号头。让他们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口。”

“我说,即使二太太和别的什么男人有瓜葛,又怎么会让别人知道呢?既然是老爷怀疑为仁少爷不是他亲生的,他就应该有办法撬开知情人的嘴巴。”

“既然侯三不提为义的名字,我用不着捅破这层窗户纸,为义自以为藏的很深。我有意试探侯三,问他是受了谁的指使,把这么脏的水往二太太母子俩的身上泼。”

“那侯三是怎么说的呢?”赵妈道。

“侯三说,我把话听岔了,他说,有人说为仁少爷既不是谭老爷生的,也不是二太太生的。”

“他们好像知道一些事情,侯三还说,为仁少爷是二太太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的——当年二太太的肚子里面怀的是一个丫头。”

“我就问他是听什么人说的,我又问他为什么对为仁少爷的身世这么感兴趣?专程跑到李家铺来找我,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那侯三是怎么回的呢?”

“侯三支支吾吾,左顾言他——他很谨慎。很小心。他反复唠叨,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不救赵仲文,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冉秋云若有所思道,“这种事情,侯三一个人做不来,他后面一定有主使。单凭侯三一个人,做不了这个案子——也翻不了这个案子。”

“除了茅知县,还有很多人,县丞,师爷,主簿,押司,捕头,谁都能指使侯三。”赵长水道。

“不管是谁指使的侯三,躲在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有三太太和为义少爷。”赵妈道。

“临走的时候,侯三还说了几句狠话——我就是被这句狠话吓住了。”赵长水道。

“什么狠话?”

“侯三说,既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把嘴巴闭上,再加一把锁,如果胡说八道——嘴上没有把门的,出事的可能就不止仲文一个人了。”

“一想到侯三的话,我就坐立不安,吃睡不宁。思虑再三,我才让拿定主意让菊英带着孩子回娘家暂避一时。”

“即使这样,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心,那侯三原本是李家铺的人,他对咱家的情况太清楚了。”

“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长水大哥。”冉秋云道。

“二太太请说。”

“老爷已经派人到青州去请欧阳御史了。”

“欧阳御史?请欧阳御史到歇马镇来做什么?”

“请欧阳御史到歇马镇来查仲文的案子啊。”

“欧阳大人,我听文秀说过,他和老爷是世交。人家是朝廷命官,他怎么会为我们这样的小民劳心费神呢?”

“欧阳御史正好丁忧在家,老爷出面请他,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欧阳大人也是个嫉恶如仇,遇案必究的清官,仲文的案子,他没有理由不过问。”冉秋云道。

“仲文的案子当真有指望了?可是——”

“大兄弟,你担心什么?”

“长水不知道茅知县和仲文的案子有多大的关系——我怀疑他和仲文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你们想啊!没有茅知县的指使,几个衙役是做不了这档子事情的,仲文的案子如果是他主使的话,我担心欧阳大人会遇到麻烦。”

“那茅知县也不是一个无能鼠辈,他和朝廷也是有勾连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跑到君县来当知县——我听说他和青州知府都是翟尚书的门生。”

“不错,我们也知道,茅知县在朝中确实有些背景,朝廷命官,没有一个不跟上面瓜葛着。”

“老爷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他决定过问仲文的案子,就一定有万全的考虑。”

“这——长水大哥无需多虑,仲文遭人暗算,身陷囹圄,我们不能不问,欧阳大人出面过问这件事情,仲文就有一线希望,否则,仲文一定是凶多吉少。”

“为安全起见,我在镇上找一个僻静的小院子,把你们一家人安顿好。”

“至于这里,你可以安排一个可靠的人照应一下。等案子了结,欧阳大人为仲文洗清冤情之后,你们再搬回来住。”冉秋云道。



第十二章 冉秋云打道回府 盛小姐留宿谭家

“还是二太太考虑周全,我主要是担心两个孙子的安危,我这把老骨头不足为惜。”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你们住到镇上以后,就呆在院子里面,我会安排人给你们送吃的喝的。”

“只要你们不出院门,就不会被人看见。看库房的宋老爹为谭家做事几十年,是老爷和为仁最信得过的人。”

“大哥,你现在能起床吗?”

“能起床,我的身体已经好了,我是心病——只要仲文有救,我的病就好了。”赵长水一边说,一边掀被子,穿棉裤和鞋子。”

赵长水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人一旦在精神上有了支撑,身体上的疾病就会被冲淡许多。

赵妈从衣袖里面拿出两锭银子递到赵长水的手上“大哥,这是二太太给你的银子,你带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这——如何使得,二太太有恩于我们赵家,怎好又拿二太太的银子。”

“快拿着,你们到镇上去,只需带一些过冬的衣服,这天越来越冷了,你现在就到镇上去。”

“你在西街二亭桥下等赵妈,回到镇上以后,我就让赵妈领你去住的地方,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你再回来接嫂子、儿媳和孙子。我安排一辆马车听你的使唤。”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回隐龙寺和阿玉她们会合。今天是大太太的寿诞,我们不能在李家铺多耽搁。”

“二太太,您看这样行不行?”赵长水道。

“大兄弟,你说。”

“我让媳妇和两个孙子到镇上去——侯三他们只会在两个小孩子身上做文章,再让我侄女儿春妮照应菊英和两个孩子。”

“我们老两口还呆在这里,经常会有人上门看病,仲文不在家,我们得照应着,家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草药要侍弄。”

“家里面不能没有人,家里面没有人,反而会引起侯三他们的怀疑;晚上,您别让马车来接我们,我家里有一辆马车,虽然旧了些,但还能用,也别让来接我们,有长秀搭把手就行了。”

“老婆子一会就回来,我留一个字条给她,让她把儿媳和孙子接回来等我,我晚上回来接他们。”赵长水考虑问题比较周到。

“行,那就按照大兄弟的意思办。”

“这样也好,菊英到歇马镇以后,我让赵妈领梁大夫到库房去给菊英看病,也可以让赵妈领梁大夫到李家铺来给你把把脉。”冉秋云道。

“菊英确实要好好看看,她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仲文出事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主要是心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小毛病,我自己也能看,就不劳烦梁大夫以老迈之身往李家铺跑了。”

赵长水穿好棉裤,系好腰带,穿上鞋子,走出厢房,将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拾到长条桌上去,从长条桌上拿起一张黄颜色的处方纸,将一方砚台拿到桌子上

“长秀,你照应二太太先行一步,我写好留条以后就赶到二亭桥等你。”

于是,赵长水留在屋里写留条;赵妈撑起伞,搀扶着冉秋云走出正屋,走出院门。

一路无话。

主仆俩走进禅房。

从主仆俩走进禅房到走出禅房,所用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这和平时烧香拜佛的时间差不多,所以,不会引起两个丫鬟的怀疑。

主仆七人回到谭家大院的时候,时间是已时过半。

这时候,正是亲朋好友登门道喜祝寿的。

马车行至北街和西街交汇处的时候,冉秋云吩咐车夫停车,待赵妈走下马车之后,马车左拐朝谭家的大门驶去。

赵妈则沿着西街朝南走去。

赵妈赶到二亭桥的时候,哥哥赵长水已经在北桥头——路东边霍家祠堂东边的树林里等候,他头上带着一个斗笠,身上穿着一件蓑衣,棉裤的裤脚卷到小腿肚的上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赵长水将斗笠的前沿压得很低,他之所以站在霍家祠堂东边的树林里,并将斗笠压得很低,是担心路过祠堂的人认出自己来。

赵妈沿着祠堂对面一条仅能走马车的路朝西走,赵长水跟了上去。

行百十步,赵妈右拐走进一条比较宽的巷子。冉秋云安排的住处就在这个巷子里面。

朝巷子里面走百十步,左边有一个院门,这里是谭家药铺的仓库,谭为仁安排一个老人在这里看仓库,眼下已经进入初冬季节,仓库里面不宜储存太多的药材,所以药材已经所剩不多。

为仁少爷刚刚从鲁掌柜的手上进了一批药材,这批药材,一部分放进了怀仁堂的仓库,一部分放在了这里。

这里,除了库房,还有看库房人住的地方,正好可以让赵长水家住一段时间。

这里地处偏僻,大部分房子都是库房,这里紧靠饮马湖,因为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谭、盛、霍、马、荣等大户人家都把库房建在这里。

每家出两个家丁组成一个夜巡队,这些家丁持有猎枪。夜巡队是在十一年前组成的,1410壬酉年秋天,霍家的仓库发生过一次火灾。

谭家的仓库紧挨着霍家的仓库,所以也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除了两间库房被烧塌以外,两间库房里面的药材全部烧毁。

于是,由霍、谭两家牵头,组成了一个夜训队。谭老爷认为这次火灾是有人故意放的,谭老爷出钱请青州府衙的捕快暗中调查,最后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只有猜测,没有事实和证据做支撑,肯定是不行的。谭老爷怀疑这把火是马家人放的。

1409年春天,青州府闹瘟疫,君县歇马镇的疫情非常严重,谭老爷和大太太商量后决定,让怀仁堂免费为染上疫病的人救治,他还让梁大夫带着几个徒弟上门为患者诊治用药。

此时,马家的药铺却关门谢客。谭老爷曾经和马家商量一起为控制疫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马家也答应了,但马家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拿出诚心参与救治。

经过这次疫情,谭家的名声大振,相比之下,马家的声誉受损严重、一落千丈,所以,疫情被压下去以后,谭家药铺的生意是蒸蒸日上,而马家的药铺则是门可罗雀、十分惨淡。

为此,马家耿耿于怀,马家的当家人是马老爷马清斋,他一辈子精打细算,锱铢必较,谨小慎微,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的二儿子马啸天和白道黑道都有瓜葛,马家还豢养了几个曾经混迹江湖,后作奸犯科遭官府缉拿的亡命之徒。

谭老爷猜测,马家和盘踞在二龙山的匪首费黑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土匪每次到镇上来打劫,虽然马家也是打劫对象,但好像是为了掩人耳目。

马清斋和马啸天父子俩看不惯谭家沽名钓誉,邀买人心的做法。

马家一直是这么看谭家的,所以,才对谭国凯阳奉阴违,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自私和狭隘会导致马家药铺一蹶不振、日渐败落。

当然,谭、马两家在历史上也曾有过一些矛盾,所以,谭、霍两家发生那场大火之后,谭老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家。

因为这里是存放药材的库房,既要防潮,又要通风,所以,所有的房子修建的比较讲究。

这里的房子不但地势高,而且窗户多。下雨天,门窗是关着的,艳阳天,门窗是全部打开的,湖面上无遮无挡,药材最怕的是潮湿,有风,有空气流通,药材就不会潮湿霉变。

所以,冉秋云把赵长水的儿媳和孙子安排在这里是比较妥当的。

赵妈用铁环在门上敲了三下。不一会,院门开了,一个年近古稀的白胡子老人拄着一个拐杖站在门口,他的右手上打着一把雨伞。

“长秀,你怎么来了?”老人眯着眼睛道。

“大哥,这就是宋老爹。”赵妈道。

“宋老爹,您好啊!”赵长水和宋老爹打了一个招呼。

“这不是长秀的哥哥长水吗?”

“宋老爹,我哥的儿媳菊英和孩子要在您这里住一段时间,少不得给您增添麻烦。”

“那敢情好啊!有人来,我也有一个伴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

“宋老爹,菊英她们住进来,您吃饭的问题就不用犯愁了,她们添一个碗,加一双筷子就行了,您的年事已高,有他们伺候您,二太太和为仁少爷也就放心了。”

宋老爹领着赵长水到两间房子里面看了看,房子里面有现成的家具,稍微增添一点生活用品就可以居住了。两间房子正好够菊英等四人居住。

赵妈和赵长水将两间屋子里少量的药材挪到墙角,放在高处,然后拾掇了一下,宋老爹也在一旁帮忙。

三个人将两间房子拾掇好了以后,赵妈妈就回谭家大院去了。

赵妈从西小门进入谭家大院。

此时,谭家的大门前热闹非凡,雨还在下着,但雨没能阻挡住客人到谭家贺喜祝寿的脚步。

北街两头,不断有人往谭家大院的大门前汇集,他们或打伞步行,或乘马车,或坐轿子。秋雨没能浇灭谭家的洋洋喜气。

谭家院门前的台阶下停着几顶轿子,一些马车被直接引进了南院、学堂和祠堂的大门,这三个地方被当成了临时停车场。

谭国凯的弟弟谭国栋一家住在南院,谭国栋在南院办了一个私塾,现在,他的儿子谭为礼继承父亲的衣钵,也当起了教书先生。

谭国栋和哥哥谭国凯不一样,他一生淡泊名利,崇尚无为宁静的生活,在家乡教人识文断字,明晓事理,和哥哥跌宕起伏的人生和凶险多舛的命运相比,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

在经历了十九年前的那场挫折之后,谭国凯尤其能理解弟弟谭国栋的人生态度。

此时,谭国栋正和哥哥谭国凯、儿子谭为仁、谭为义和侄子谭为仁在门口迎接前来祝寿的宾客,谭为礼则坐在一张桌子旁抄写礼单。

谭为礼身后的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贺礼,几个佣人在二墩子的指挥下,将贺礼往院子里面搬。

谭为仁虽然有病在身,今天是大娘五十华诞的第一天,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招呼宾客——他现在毕竟还是谭家的大少爷。有客人登门的时候,他就和父亲一起拱手,行礼,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今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作为谭家的二少爷——还可能是即将被扶正的二少爷,谭为义是不会放过这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的。

今天,谭为义的穿着非常讲究。

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半圆宽沿羊皮帽,帽檐上镶嵌着一块圆形祖母绿玉佩,穿一件皮毛一体、金色缎面的袍子,外加一件包着黑色毛边的橙色皮袄,脚上穿一双羊皮皂靴,腰带上挂着一块血红色的玉佩。

谭为义不离谭国凯左右,在谭国凯的眼前晃来晃去,完全是一副未来大当家的模样,只要有贵客登门,他就跟在二爷谭国栋的身后,将客人领进门,表现得非常殷勤。

赵妈回平园换了套衣服之后去了和园。

此时,大太太正坐在东堂的紫檀长椅上接受宾客贺寿,小辈们行跪拜礼,同辈们行拱手礼。

站在大太太旁边的有梅子,梅子的手上拿着一些绣着牡丹花的红布袋子,小辈们跪拜磕头之后,梅子就会给一个红布袋,红布袋里面装着一些银子。

坐在两边太师椅上的有冉秋云和林蕴珊,冉秋云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她就是第一个来给寿星拜寿的尧箐小姐。

阿玉站在冉秋云的身后,尧箐小姐的身后也站着一个丫鬟,她就是阿香,林蕴珊的身后也站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她就是昨天到齐云阁去请老爷的谢嫂。

在坐的还有谭国栋的老婆赵夫人。

赵夫人显得很低调,她的穿着谈不上华丽,身后没有丫鬟。

冉秋云和大太太、赵氏的眼神频繁交流,彼此还用微笑呼应,林蕴姗和三个人虽然有些眼神上的交流,虽然也有些情绪上的呼应,但她的情绪不是很稳定,至少缺乏延续性。

她的视线在尧箐小姐的脸上停留得比较多。

尧箐小姐坐在冉秋云的身旁,并且和冉秋云这么亲近,这使林蕴姗颇为不满,但又不能发作,她也希望尧箐小姐成为她的儿媳妇,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尧箐小姐一大早跑到谭家来,既不是为了讨好冉秋云,也不是为了接近谭为仁,她是来看望一个人的。

尧箐小姐给大太太请过安、祝过寿之后,就在丫鬟梅子和阿香的陪同下去了熙园,她跟大太太说自己从小就喜欢黄梅小调,大太太当即派梅子陪尧箐小姐到熙园去看看。

尧箐小姐希望在熙园和程向东再度邂逅。

昨日下午,尧箐小姐和程向东在南街和西街两度相遇,特别是二亭桥上的不期再遇,对男女感情一向懵懂的尧箐小姐突然有了心动的感觉。

两次四目相对,程向东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连程向南都从尧箐小姐的眼睛里面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程向南的心里马上就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的再次出现,也验证了程向南最初的判断。

遗憾的是,尧箐小姐在熙园没有见到程向东,因为向东被义父程五洲派到盛府去商谈演出事宜——特别是舞台的搭建,程向东要给一些指导性的意见。

尧箐小姐往熙园走的时候,程向东已经走出了谭家大院。

尧箐小姐在熙园寻觅了许久,但始终没有看到程向东的踪影,这一细节被程向南看在了眼里。

好在程向东并不登台演出,尧箐小姐没有机会和程向东接触,只要尧箐小姐不走进熙园和后台,她连看到程向东的可能都没有。

程家班在歇马镇也呆不了几天,只要程家班离开歇马镇,程向南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程向南唯一担心的是程家班要在盛府演出三天,在人家的家里,尧箐小姐想见到程向东,甚至接触程向东,不是一件难事。

向南提醒自己要特别小心。

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程向东,从最初的喜欢到依恋,再到心有所属,至于以后结果会怎么样,她没有想过,也不会有一个女子会去想恋爱之后的结果。

但有一点,程向南是知道的,程向东不会永远呆在程家班,他离奇的身世,孤独的身影和漂泊不定的人生,更增加了他在程向南心中的份量,也增加了程向东人生走向的不确定性。

当然也增加了程向南心中的隐忧。她甚至担心程向东随时都可能离开程家班——离开她。

一旦程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他就会离开程家班。

在程向南看来,程向东离开程家班的可能性不大,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程向东离开自己的可能性倒是很大,程向南冰雪聪明,她知道程向东拿她当妹妹待,她也知道程向东有意识地把自己和梅其宝往一块凑。

当尧箐小姐突然出现,并和程向东两次邂逅,且有眼神交流的时候,她马上就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

她能读懂尧箐小姐眼睛里面的东西,她也发现了向东哥眼里的异样,他和自己也有四目对视的时候,但她从没有在向东哥的眼睛看到过这种东西。

尧箐小姐在熙园没有寻觅到程向东,便回到和园去陪伴寿星。

她也想马上回家,但又觉得有些失态,好在程家班也要在盛府唱三天戏,稍作思考之后,尧箐小姐决定按捺不动,她要留在谭家陪寿星三天。

大太太求之不得,她就让何嫂和紫兰将尧箐小姐安排在和园东厢房二楼住下。

她还安排另外一个叫满月的丫鬟和阿香一起伺候尧箐小姐。

这几天,有义女向南和尧箐小姐陪伴,大太太非常高兴。

从她住进和园以后,和园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至少是没有这么多的孩子陪伴她——这些年来,她唯一缺少的就是孩子的陪伴。

尧箐小姐之所以要在谭家住几天,是受了程向南的影响,当她听说大太太认程向南做了义女,并且要留程向南在和园住几天。

当她知道程向南是程向东的妹妹的时候,她才决定在和园住几天。

她的目的很明显,想和程向南套近乎。

和程向南走近了,就是和程向东走近了,有程向南,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跑到熙园去——只有到熙园才能和程向东更近。

既然程向南成了大太太的义女,并且住在和园,程向东就有可能到和园来。

虽然盛家和谭家定了娃娃亲,但尧箐小姐对谭为仁和谭为义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故而迟迟没有答应爹娘在谭为仁和谭为义两兄弟中选择夫婿的要求,爹娘拿她没有办法!

她之所以和谭为仁走的近一些,是因为在性格上比较合得来,为仁少爷一直很关照她,而且事事都让着自己,正因为这样,尧箐小姐觉得为仁少爷更像自己的哥哥。

过去,她到谭家大院来,并非出于自愿,娃娃亲,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爹娘确实希望女儿在为仁、为义两个少爷中挑选一个人做夫婿。

母亲有意识地、经常性地带尧箐小姐到谭家大院来做客,长大之后,她有了自己的主见,所以,她到谭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过去,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很多事情,她都不能自己做主,有些事情,特别是爹娘的心思,她都懵懂无知。

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子,只能按照爹娘的意愿行事——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女儿。

自从长大成人以来,今天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到谭家大院来。

难怪大太太听说尧箐小姐来了,没有在熙园多停留呢?

如果不是程向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并且让她难于忘怀的话,今天,她肯定会和爹娘一同到谭家的贺寿,而且不会在谭家大院呆多久。



第十三章 皇上赐贺寿金挂 谭府前人山人

尧箐小姐主动提出要在谭家住几天,这是大太太没有想到的——冉秋云更没有想到。

今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冉秋云。

冉秋云以为尧箐小姐是冲她的儿子为仁来的。

林蕴姗对尧箐小姐的到来也非常高兴。

为义少爷也很喜欢尧箐小姐,在林蕴姗看来,在这场姻缘的角逐中,她的儿子谭为义还是很有希望的。

谭为义不仅仅是谭家的二少爷,他还是林鸿升的外孙,林家是开钱庄的,有的是银子,故而在一般人眼里,为义比为仁更有优势。

倚坐在太师椅上,林蕴珊的眼睛里面闪动着诡异的神情,心里暗暗盘算着

定要把谭为仁从大当家的位子上拉下来,她的儿子为义和尧箐小姐的姻缘就大差不离了,最好能将为仁那个小东西赶出谭家。

到时她就和老爷提为义和尧箐的婚事,如果能把为仁赶出谭家大院,为义和尧箐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即使她不提,老爷也会提为义和尧箐小姐的婚事。

为仁一旦被逐出谭府大院,那么,他和尧箐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盛家是绝不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丧家之犬的。

为了确立自己和儿子在谭家大院的地位,林蕴姗和谭为义母子已经开始做手脚了。

关键是看老爷的态度。

谭老爷之所以什么都没有说,恐怕是想等大太太的寿诞结束之后再做定夺。

合府上下都在为太太的寿诞忙碌着,家里面来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所有店铺和作坊的掌柜、主事以及伙计,谭家还从青州请来的戏班子。

这时候,不适合提这件事。

暴风雨前的平静,俨然是谭家大院此刻的写照。

二墩子立在东堂的大门外迎接前来拜寿的宾客。

他今天的装扮讲究多了,橙色马褂,青色棉袍,脚上穿着一双黑帮白底布鞋,今天是大太太的寿诞,二墩子送往迎来,自然要穿的体面一些。

他现在这个差事应该是蒲管家的,可蒲管家被老爷派去青州,蒲管家临走前安排二墩子代替他在院中招呼宾客、传话什么的。

客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齐云阁里,除了一楼两张主桌空着以外,一楼、二楼二十几个桌子已经坐满了宾客,连程家班的人也被二墩子安排入席了。

菜已经上桌,筷子和酒杯已经摆好,酒坛已经打开,大家都在等待开席。

最重要的客人总是在最后出现——按照老爷的吩咐,大家都在等一个人。

午时刚至,前院出现了一阵嘈杂和喧哗之声。

这个谭府大院,白天安园、平园、和园和泰园的前门、后门以及侧门都是打开的,只有在晚上才关上前后门。

前后门关上以后,泰园、和园、平园和安园就成了四个独立的院落,故而,白天里四个院子是前后贯通的。

不一会,二墩子一路小跑进大堂“禀告太太,知县大人到。”

大太太在梅子和冉秋云、尧箐小姐的搀扶下急忙迎上前去,林蕴姗和赵夫人紧随其后。

茅知县到谭家来贺寿,那是给谭家面子,谭家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在官家面前是不能失礼失态的。

谭家在歇马镇经营了好几代,和官府有着不浅的关系,否则,谭家的生意也不会蒸蒸日上,并且有这么大的规模。

在谭老爷和谭国栋、谭为义的引领下,茅知县走进到东堂的台阶下,冲着大太太行拱手礼。

茅知县今天是身着便服来的——青色棉袍,外加一件包着黑色毛边的橙色短袄,腰上缀着一个田黄石挂件。以谭家的身份和地位,茅知县这样的七品芝麻官,身着官服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可不是茅知县第一次到谭家来,以往,他都是穿便服到谭家来的。

茅知县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大太太——昌平公主,她何等样的高官没有见过啊!

不过,虽然谭家背景显赫,但毕竟是明日黄花。

这位茅知县并没将谭家放在眼里,他甚至觉得现在的谭府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茅文邦过府给大太太请安,恭祝大太太福寿绵长,永享安康。”茅知县拱手施礼道。

“小小生日,茅大人降尊屈就,昌平愧不敢当,劳烦知县大人移贵步于敝府。小妇人造次了。”昌平公主道。

双方虚意行礼之后,老爷、大太太和众人簇拥着茅知县走进齐云阁。

茅知县走到主桌旁给老太爷和老太太请安过之后,随谭国凯夫妇俩入席。

谭国凯夫妇俩坐在老太太的右手,茅知县坐在老太爷的左手。

盛老爷、盛夫人和女儿尧箐小姐坐在大太太的旁边,霍老爷夫妇坐在茅知县的旁边,荣夫人和小女儿坐在霍老爷的旁边,荣夫人的旁边坐着翟温良。

马老爷和他的二儿子马啸天坐在霍老爷和翟温良之间。盛、霍、荣、马、翟五大家族的代表被安排在第一张主桌上。

程家班的人被安排在主桌左边的桌子上——三个主桌之一,老爷安排谭国栋、谭为义、谭为仁和程家班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

尧箐小姐入座之后,她朝左桌上寻觅了一圈,终于在谭为仁的旁边看到了程向东。

此时,程向东正在和程班主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此时,有一个人的视线落在尧箐小姐的脸上,他就是坐在马老爷旁边的翟温良,他循着尧箐小姐的视线,看到了坐在左桌上的谭为仁。

谭为仁和向东此刻坐在一起,翟温良做梦都想不到尧箐小姐关注的人并不是谭为仁,而是坐在谭为仁旁边的程向东。

这个翟温良就是俊贤楼的老板,他是尧箐小姐的表哥。

因为他的家势,再加上翟家和盛家的关系,所以被安排在主桌上。

这位公子放着省城的好日子不过,跑到这偏僻而闭塞的歇马镇来,并不是为俊贤楼的生意,从他看尧箐小姐的目光和眼神,便可知他那点心思了,而且是势在必得。

前面,蒲管家曾经说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虽然都知道谭盛两家早有婚约,但还是不管不顾,照样请媒婆到盛家去提亲,翟家就是其中之一。

遗憾的是,谭盛两家的婚约在前,翟家提亲在后。

盛谭两家是世交,盛老爷又是一个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人,他绝不会食言,除非谭家主动解除婚约,盛家才有可能考虑尧箐小姐和翟温良的事情。

翟温良要想得到尧箐小姐,只能另辟蹊径了。

虽然盛谭两家早有婚约,但翟温良仍然不死心,他并非只是幻想,还是付诸了行动。

他跑到歇马镇来开酒楼,这样就有了和尧箐小姐碰面的机会。

他现在住在盛府,这样,他和尧箐小姐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

他还买通了尧箐小姐身边的丫鬟阿香,从阿香的口中得知,尧箐小姐对大少爷为仁和二少爷为义两兄弟并不感兴趣。

谭为仁和谭为义已经十六岁,盛尧箐也到了十五岁,按照当地的习俗,在这个时候,盛谭两家的婚约关系应该确定下来了。

姑母姑父早就和女儿谈过这个问题了,但姑母姑父每次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尧箐小姐总是以自己年龄尚小为托词进行敷衍。

尧箐小姐对盛谭两家的婚约并不期待。

翟温良在姑母翟诗琴的身上做了不少文章,他是翟诗琴的侄子,但他在翟诗琴的面前扮演的是儿子的角色。虽然姑母有了自己的儿子,但这个儿子还不到百天,翟诗琴要想享这个儿子的福,还要过很多年。

翟诗琴也乐于把翟温良当成自己的儿子,因为翟温良功课做得好,她心里明白,要想把翟温良变成自己的儿子,只有先让翟温良变成自己的女婿。

所以,翟诗琴在侄子面前流露过和谭家定娃娃亲的后悔之意。这是翟温良对他和尧箐小姐的婚姻非常有信心的原因之一。

当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翟温良绝不会坐等机会的来临,他得主动出击,事实上,他已经采取行动了。林蕴姗母子之所以知道谭为仁的身世,幕后的黑手就是他翟温良。

翟温良从林蕴姗和谭为义母子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他利用谭为义和谭为仁之间的矛盾,借谭为义之手将谭为仁从谭家大当家的位子上赶下来,甚至把他赶出谭家大院,谭为仁就会自然而然地退出这场婚姻的竞争。

至于谭为义,翟温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心高气傲的尧箐小姐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谭为义的身上。

他从阿香口中得知,一次,谭为义到青州去玩耍,回歇马镇的时候,特地买了一对玉镯送给尧箐小姐,尧箐小姐虽然收下了了谭为义的手镯,但却把手镯送给了阿香。

由此可见,尧箐小姐对谭为义一点感觉都没有。

等谭为义把谭为仁这个障碍扫除掉以后,他翟温良的机会就来了。

无论是盛翟两家的关系,还是他翟温良和尧箐小姐之间的关系,一旦盛谭两家解除婚约,盛家就会考虑和翟家联姻。

相较而言,表妹尧箐和谭家两兄弟之间的亲近程度远远赶不上他翟温良和尧箐之间的亲近程度。

在盛府,有三个人对尧箐小姐百般宠爱,除了姑父姑母之外,第三个人就是他翟温良。

在歇马镇,盛尧箐的穿着总是最好、最新的款式的衣服,这些最好、最新款式的衣服都是翟温良从应天府带到歇马镇来的。

除了漂亮衣服,只要是女孩子喜欢的胭脂水粉和一些新鲜玩意,翟温良都会从应天府买来送给尧箐小姐。

因为他是尧箐的表哥,表哥给表妹买东西,名正言顺,尧箐小姐也会欣然接受,时间一长,感情不就有了吗!

唯一让翟温良苦恼的是,不管他买多少东西送给表妹,表妹都没有把表兄妹之间的关系提档升级。

所以,翟温良清醒地意识到,和表妹套近乎,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毁了盛谭两家的婚约。

谭家在歇马镇的生意是做的最好的,谭家在歇马镇、在青州,在南方一些城市都有生意,谭家的生意涉及面还很广。

谭家依仗和皇室的关系——谭家和朝廷虽然没有了往来,但大太太的公主身份确实客观存在的,再加上谭家诚信经营,口碑非常好。

今天,到谭家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今天晚上,到潭府来看戏的人一定有很多,这更能说明谭家在歇马镇的人缘非常好。

谭家在歇马镇是炙手可热的家族——姑父姑母之所以和谭家结娃娃亲,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翟温良除了想斩断盛谭之间的婚姻关系,他还要在谭家的生意上做些手脚,而这两者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无论是谭为仁被赶出谭家大院,还是谭家走向衰败,姑父姑母都不会把自己女儿嫁给谭为仁。

他不相信有任何一对父母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跳火坑。

此刻佣人将所有的酒杯都斟满了。

谭老爷站起身,环视四周,端起酒杯,刚想说什么,二墩子领着一个年轻的后生跌跌撞撞地冲进齐云阁“老——老——老爷。”

“二墩子,你这是怎么了?”谭老爷放下酒杯。

“德厚,你快跟老爷和大太太说。”二墩子道。

德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蒲——蒲管家他——”

“德厚,你别着急,慢慢说,蒲管家——他怎么了?你不在青州,跑到歇马镇来作甚?”林蕴姗道。

“蒲管家让我回来禀告老爷,皇——皇——皇上派钦差大人给大太太贺寿来了。”

听了德厚的话,所有人都哑然失声,整个齐云阁顿时一片寂静。

“胡说八道,皇上怎么会知道大姐今天过寿?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乱说。”林蕴姗气急败坏道。

她不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皇上真派钦差大人到歇马镇来给大太太贺寿的话,势必会影响她在谭家大院的地位,也会危及儿子为义在谭家的地位。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太太,这可能吗?我们和朝廷早就断了联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往了。”谭老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谭老爷口中的“朝廷”指的应该是“皇上”。

“老爷,太太,蒲管家没有说错,德厚也看见了,在青州的码头上,我看见了插着龙旗的大船,我还看见了贺寿金挂——贺寿金挂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寿’字。”

“蒲管家让我骑快马赶回来禀告老爷和大太太,我进镇的时候,到码头看了一下,龙船已经过了八卦滩,蒲管家说的没错,这条船就是奔歇马镇来的。”

“他们到歇马镇来,不到咱谭家来,还——能到哪儿去呢?”

“老爷,皇上知道我的生日,父皇在世的时候,四哥在被封燕王之前之后,每逢父皇给我过生日,四哥——他一次都不落。”

“他还经常送东西给我。在兄弟姐妹中,四哥对我最好。”

“当年,要不是四哥——当今的皇上顾念着我们之间的兄妹之情,又怎么会放过我们——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到歇马镇来过平静安生的日子呢?”

“谭老爷,皇上派人来给公主殿下贺寿,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怠慢不得啊!”茅知县道,他显得有些尴尬,当然,他的话里面更多的是讨好拍马。

“茅知县,您没有接到皇上的圣旨吗?”谭老爷问。

“没有——我茅文邦那有这种福分啊!青州府应该会接到皇上的圣旨。可章知府为什么不来通报一声呢?”

“茅知县,请随我们到大门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出齐云阁,穿过和园、平园、怡园的门厅直奔院门而去。

翟温良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皇上派钦差到歇马镇来给昌平公主贺寿,翟温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股凉气从翟温良的脊梁骨上往上冒,谭家和皇室已经有十九年没有联系了。

没有皇权庇护的谭家,除了有钱以外,和普通老百姓无异,一个失势的家族是比较容易对付的。

现在,皇上重拾和昌平公主的兄妹之情,在这种情况下,姑父姑母一定不会取消盛谭两家的婚约。

这样一来,他翟温良的希望就会变得渺茫起来。

顷刻之间,翟温良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一边走,一边往外冒虚汗,一路上,翟温良拿了三回帽子,用衣袖擦了三回汗。

老爷领着一家老小,加上所有宾客涌出院门,在院门前高台上站定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着急慌忙朝院门跑来。

谭为仁大步流星,迎上前去“达先生,快说。”

达先生是谭记伞铺的账房先生,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太太,老爷,大少爷,来了——来了,船已经靠岸,钦差的仪仗已经上了栈桥。”达先生气喘吁吁道,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他的棉袄敞开着,布围巾和狗皮帽拿在手上。

谭家的大门口一下子涌来很多人来,在大太太的寿诞日,潭府上下全站到大门口来,一看就知道即将发生很大的事情。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大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不一会,一匹马从中街冲出来,紧接着又冲出来两匹马,骑马的人头戴斗笠,身穿官服。官服外面还穿着一件挡雨披风。

三匹马左拐朝谭家大院而来。

谭老爷、茅知县、谭国栋和谭为仁迎了上去。

谭老爷认得骑在第一匹马上的人,他就是青州知府章年寿。

章年寿在距离谭老爷和茅知县四五步的地方跳下马。

后面两个人同时跳下马,一个人从章知府手中接过缰绳,另外一个人的腋下抱着一个用红布包成的礼盒。

谭老爷和茅知县拱手向章知府施礼。

章知府取下斗笠,拱手还礼。然后走到大太太的跟前,行了跪拜叩头大礼

“青州知府章年寿给昌平公主请安,恭贺昌平公主五十华诞。恭祝昌平公主凤体康健,福寿绵长。”

另一个骑马人将一个用红布包扎的礼盒递到谭国栋的手上,礼盒上还有一个礼单。

昌平公主后退一步。

自从昌平公主随老爷到歇马镇来以后,和过去的生活完全隔断了,知府章年昌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行这么大的礼,虽然她以前领教过更大的礼,她还是有点不习惯。

谭老爷和茅知县一人一边,将章知府扶起来——章天寿的披风和官服已经被雨水浸湿。

他的脸上有很多水珠,是雨水,可能还有汗水。

“章大人,您怎么来了。”茅知县道。

“皇上派侯公公——侯总管到歇马镇来给昌平公主贺寿,侯总管的船走水路,我骑马走旱路,赶到歇马镇来通报。侯总管的船已经到码头了。”

谭老爷派二墩子等人到中街和北街的交汇处去迎候仪仗队。

不一会,二墩子跑了过来“老爷,太太,来了——来了。”二墩子大声道。

雨没有停,

不一会,从中街传来了“咣——咣——咣”的锣声。

又一会,从中街跑出来一些人,最先跑出来的是小孩子——他们是围观的百姓,这些人右拐朝谭家院门跑来。

很快,大家看到一个由黄色龙旗领头的仪仗,仪仗的前面,走着一个鸣锣开道的军士。

仪仗队完全走出中街的时候,大家看到一个超大醒目的贺寿金挂,绣着祥云和飞龙的金挂上写着一个超大而醒目的“寿”字。

金挂的后面,十几个军士手持龙旗护卫着一顶八抬黄衣大轿朝谭家院门缓步而来。

谭老爷领着众人跪在院门前的高台西边,并且一字排开。

仪仗队走上高台东缓坡之后分列两边。

两个抬着贺寿金挂的军士站在高台的南边,将贺寿金挂正对着院门外。

黄衣大轿缓缓上了高台,三声锣响之后,轿子慢慢落地。

所有跪在地上的人都埋下了头,人们皆屏住呼吸。



第十四章 侯公公驾临谭府 老御史悄然进镇

站在雨中的人,或打着伞,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绝大部分人既没有雨伞,也没有斗笠和蓑衣。

雨也阻挡不住人们的好奇心。

两个轿夫将左右两个轿杆摁在地上,一个轿夫掀开轿帘。

紧接着,从轿子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黄马褂和紫色长袍的的人来。

他就是侯公公侯总管七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和眉毛全白了,嘴唇和下巴上没有胡须,白净的脸上愈发显得白净,侯总管的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拂尘。

侯总管向前走了几步,甩了一下拂尘,扫视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众人。

然后从一个头戴半圆形盔式军帽,身穿橙色牛皮铠甲的军士的手中接过一卷黄布,慢慢展开,用既尖利,又沙哑的声音道“昌平公主、谭国凯接旨。”

谭国凯站起身,扶起夫人,向前走三步,重新双膝双手着地。

“罪臣谭国凯接旨。”

“罪妇昌平接旨。”

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同时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金陵一别,靡日不思;一十九载不见其背,朝朝暮暮梦中萦绕。”

“靖难之变,殃及皇妹;兄虽贵为天子,然兄妹之情未忘。”

“闻皇妹依然康健,足慰皇兄牵挂之心,念皇妹五十寿诞,送金挂一顶,黄金千两,千里遥祝,聊表皇兄思念祝贺之情。钦此。”

谭国凯和昌平公主齐声高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昌平公主的眼睛里面噙着泪,这道是圣旨,却又不像圣旨的圣旨,情真意切,昌平公主不由得不喜极而泣。

冉秋云从衣袖里面掏出一条手绢,递到昌平公主的手上。

林蕴姗跪在谭国凯的身后,她表情木然,脸色灰暗,和跪在她身旁的儿子谭为义面面相觑。

对林蕴姗来讲,钦差大人突然驾临,有如晴天霹雳。

自己在谭家大院算计经营了十几年,从不把昌平公主放在眼里,而皇上的一道圣旨,顷刻之间便让不可一世的林蕴姗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微不足道。

更糟糕的是,钦差大人的突然出现,对她们母子俩的阴谋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翟温良站在院门里面的,院门外的高台上容不下所有的人,所以,大部分人只能跪在——或者站在院门里面的走廊上。

因为有人站着,所以,翟温良就不显得那么突出了。

此时此刻,翟温良的心情比林蕴姗和谭为义母子的心情还要糟糕。

站在翟温良身后的还有马府的二少爷马啸天。

此时,马啸天的父亲马清斋正跪在谭国栋的身后,在谭家人的眼皮子底下,马清斋不得不装装样子。

连章知府和茅知县都行了跪拜大礼,他马清斋算哪根葱呢!

昌平公主泪眼汪汪,泣不成声。

她以为此生和皇兄天各一方,再无牵连,她早就忘记了公主的身份,并打算在歇马镇过一辈子平头百姓的生活。

可现在,皇上竟然派钦差到歇马镇来为她祝寿,她的心情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侯总管、章知府、茅知县、谭国凯和冉秋云劝慰一番之后,昌平公主的心情逐渐平复。

众人簇拥着昌平公主、侯总管和谭国凯走进谭家,走进齐云阁。

一路上,侯总管紧紧地抓住昌平公主和谭国凯的手,一直到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才松开。

双方施完礼之后,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将侯总管安排在老太爷和老太太中间的位子上坐下。

昌平公主和谭国凯要留侯总管在歇马镇逗留些时日,但侯总管以皇命在身为由坚持酒宴结束以后就启程回京复命。

于是,开席的时候,有三个人离开了齐云阁,这三个人就是谭为仁、谭为礼和二墩子。

按照大太太和老爷的吩咐,他们要去准备一些上好的人参、陈酿、皮毛和茶叶,在侯公公等人上船之前,务必将这些东西装箱送到船上去。

未时过半,谭老爷携夫人和所有家人站在码头的栈桥上。

站在谭老爷和夫人身旁的还有章知府、茅知县和盛、马、茅、荣等几大家族的大当家。

码头上人山人海,钦差大臣的出现,在歇马镇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歇马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雨停了,但老天爷仍然阴沉着脸——雨随时有可能降落。

插着龙旗的大船停在栈桥的西边,两块跳板搭在船上和栈桥上,几个船夫正在做开船前的准备。

甲板上摆放着十二个做工精致的紫檀木箱。

木箱上盖着油布,木箱里面放着谭为仁、谭为礼和二墩子精心挑选的人参、陈酿、皮毛和茶叶。

九个木箱是谭老爷和昌平公主给皇上的回礼,另外三个木箱是送给侯总管的礼物。

谭为仁很会办事,送三箱东西给候总管,这是他的意思,当谭为仁把这件事情告诉老爷和夫人的时候,老爷和夫人一个劲地夸为仁脑子活,会办事——他们自己竟然都想的这么周到。

登船之前,侯总管给昌平公主行了跪拜之礼。

侯公公说,圣旨在手,皇命在身时,他代表皇上受了昌平公主和谭国凯的跪拜之礼。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皇上交给的使命,自然要以人臣之礼跪拜昌平公主千岁之身。

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将侯总管扶上跳板,两了锦衣卫从谭国凯和昌平公主的手上接过侯总管。

梅子和紫兰将依依惜别的谭国凯和昌平公主扶回栈桥。

船缓缓移动,谭国凯和昌平公主不停摆手。

侯总管站在船尾不停朝栈桥上的人挥手致意。

一行人站在栈桥上看着插着龙旗的大船驶过八卦滩,才离开了码头。

未时刚过,老爷和昌平公主刚坐下不久,蒲管家脚步匆匆地走进谭家,他的腋下夹着一个用红布包起来的礼盒,礼盒的外面扎着一根红布带。

遵照老爷的吩咐,二墩子正站在院门口等候蒲管家。

二墩子将蒲管家领进老爷的书房。此时,昌平公主和梅子正在伺候老爷喝药。

看到蒲管家走进书房,梅子退出书房,并掩上书房的门。

二墩子将蒲管家领进书房以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爷,老奴回来了。”蒲管家将礼盒放到茶几旁边的太师椅上,“这是欧阳大人送给太太的寿礼。”

老爷站起身,将蒲管家拉到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欧阳御史人呢?”

“欧阳御史说,赵仲文的案子要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如果不接手赵仲文的案子,他一定会过府给太太拜寿。”

“我就把欧阳大人安排在兴隆客栈住下了,我本来打算在如兴隆客栈订一桌酒席,我猜想,今天晚上,老爷肯定要为欧阳御史接风洗尘。”

“可欧阳御史说,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喝酒的机会有的是。欧阳大人还说,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到谭家来给老爷太太请安、拜寿的。”

“这符合欧阳大人的性子,他行事一向谨慎小心。”

“行,那就按欧阳大人的意思办,蒲管家,为稳妥起见,兴隆客栈那边,你派一个可靠的人小心伺候着,欧阳御史人生地不熟。”

“老奴明白,欧阳大人把随从曹锟和赵庭臻也带来了,我安排怀仁堂的贵娃随时听候欧阳大人差遣。”

“你安排贵娃伺候欧阳兄,我就放心了——他嘴巴紧,做事稳,又是你的外甥。”

“我离开兴隆客栈的时候,贵娃已经领欧阳大人和曹锟、赵庭臻到李家铺找赵长水去了。”

蒲管家下楼离开兴隆客栈之后,欧阳大人和曹锟、赵庭臻跟在贵娃的身后走出兴隆客栈。

兴隆客栈在中街,其位置在镇南桥的北桥头的西边。

中街一共有两座石桥,由南向北,第一座桥是镇南桥,第二座桥叫镇北桥。

欧阳御史之所以选择在兴隆客栈落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在怀仁堂的东边——镇南桥的东边就是君县县衙,站在兴隆客栈三楼临街客房前面的走廊上能看见县衙的大门。

谭国凯的信,他已经看过了,以他多年的经验,赵仲文的案子应该和县衙里面的人有牵连。

怀仁堂在镇南桥的北边,和兴隆客栈隔街相望。

兴隆客栈是一座三层楼的古建筑——兴隆客栈是歇马镇最高的建筑,站在兴隆客栈三楼的走廊和房间里面,能俯瞰整个歇马镇。

怀仁堂是一个两层楼的古建筑,梁大夫坐堂的地方在一楼北厅,一楼南厅是药铺。

四个人往北街方向走去。

欧阳大人六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高约六尺五,身材微胖,他完全是一副老百姓的装扮

头上裹着一条灰色汗巾,身穿一件浅灰色斜襟长袍,上身外加一件羊皮夹袄,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右手撑着一把雨伞——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欧阳大人的身后跟着两个仪表堂堂、英俊潇洒的男子,他们就是蒲管家口中的曹锟和赵庭臻,他们是欧阳大人的贴身侍卫,有一身的工夫。

曹锟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身高八尺以上,看上去虽然比较清瘦,但却很精干。

一头飘逸的长发挽在脑后,上身穿一件棕色带黑色毛边的夹袄,腰间系着一根一揸宽铜头腰带,下身穿一条黑底暗绿色长袍,膝盖以下,脚踝以上缠绕着绷带,脚上穿一双黑色的牛皮皂靴。

他右手上打着一把伞,左手上提留着一把佩剑。

赵庭臻的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身高七尺左右,看上去比曹锟壮实魁梧许多。

他的头上扎着一条紫色头巾,上身穿一件灰色对襟棉袄,下身穿一条黄色灯笼裤,外加一条皮毛一体的多瓣裙,脚上穿一双白底灰帮布鞋,脚踝以上,小腿肚一下扎着黑色绑带。

他的腰上挂着一把朴刀,刀鞘上镶嵌着几颗绿色的宝石,朴刀的手柄光亮照人。

行至镇北桥的北桥头,路的右边有一家马车铺,马车铺南边靠河边的地方有两扇大门,大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面停着几辆马车,河岸边还有一排马厩,马厩里面拴着十几匹马。

贵娃过桥继续往前走。

欧阳御史站在北桥头等候。

曹锟和赵庭臻走进马车铺,一个呲着一颗大金牙的伙计迎了上来“客官,要车马?”

曹锟点了一下头。

“坐人,还是拉货?”

“要一辆带篷车。”赵庭臻道。

“三两纹银一天。押银二十两。”

曹锟从包裹里面摸出一大三小四锭银子,放到柜台上。

大金牙拿起银子,放进抽屉里面,然后将曹锟和赵庭臻领出另一扇门。

门外就是停着马车,拴着马的院子。

不一会,一个伙计从马厩里面牵出来一匹枣红马,套在一辆带篷的马车的驾辕上。

大金牙将一个马鞭递到赵庭臻的手上。

赵庭臻从伙计的手上接过缰绳,纵身跳上马车,抖了一下缰绳,马车驶出车店的大门。曹锟紧随其后。

欧阳御史和赵庭臻在北桥头上的马车,贵娃在中街和北街的交汇处上的马车。

马车从谭家大门前疾驰而过。

此时,仍然有三三两两的宾客走进谭家大院,院门口的高台上有十几个小男孩在一起玩耍。

在二龙山的西边,有一条官道直通李家铺。这条路既近,又平坦。路程也就是三炷香的工夫。

马车穿过李家铺,在大水塘旁停下。

自从二太太造访过赵家以后,赵长水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贵娃跳下马车,撑起伞,便看见赵长水正在送一个女人走出院门。

女人的手上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女人的手上还拎着几包药。

贵娃掀起车帘,和曹锟将欧阳大人扶下马车,同时将雨伞举到欧阳御史的头上“大人,那人就是赵长水。”

赵庭臻将缰绳拴在水塘边一棵桑树上,撑起伞,跟上欧阳大人、曹锟和贵娃。

赵长水已经看到了马车和朝赵家院门走去的四个人——他的手上也打着一把伞。

大概是认出了贵娃,赵长水迎了过来。

“这不是贵娃吗?”

“赵先生,是我啊!”

“贵娃,你怎么来了?”

“赵先生,这位是老爷请来的御史大人,欧阳大人,这就是赵仲文他爹赵先生。”

“快进屋——快进屋。”赵长水显得有些激动,他们没有想到欧阳大人来的这么快。只要欧阳大人过问仲文的案子,儿子仲文就有救了。

赵长水将四个人让进院门,领进正屋“大人,西厢房还有一个病人,我把他送走了以后就过来,大人稍坐片刻,贵娃,你给大人和两位壮士上茶,茶杯和茶叶在茶几下面。”赵长水冲出堂屋。

少顷,赵长水拎来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递到贵娃的手上就离开了。

不一会,赵长水打着雨伞,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送出院门。

赵长水关上院门,将放在西厢房里面的碳炉拎进堂屋,将铜壶放在炭炉上,然后双膝着地,跪在欧阳御史的面前。

这完全出乎欧阳大人的意料,他蓦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抓住赵长水的双臂,想把他拉起来。

但赵长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眼含热泪“大人,长水一定要给您磕一个头,您能过问我儿仲文的案子,我儿仲文就有了活命的希望。”

“我儿只会救死扶伤,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他和刘家大少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怎么会没来由地毒死他呢?”

“赵先生,既然我到歇马镇来了,我就一定会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你快起来,起来,我们才好说话呀!”欧阳大人一边说,一边朝曹锟使了一个眼色。

在曹锟走过来之前,赵长水还是硬生生地给欧阳大人磕了一个头。

曹锟将佩剑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抓住赵长水的胳膊,将他扶到——实际上是拎起来,然后慢慢放到椅子上去的。

贵娃走出厢房,站在走廊上——蒲管家关照过他,他的任务就是领欧阳大人去他要去的地方,见他要见的人,欧阳大人和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回避。

曹锟和赵庭臻则抱着刀剑站在堂屋的门口。

“赵先生,案子的事情,你不要着急,你按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我听大人的吩咐。”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行。”

“你儿子赵仲文每次给刘明堂用药,是他亲自给刘明堂抓药、熬药,还是刘家人按照你儿子开的方子抓药、熬药的呢?”

“刘明堂得的是肺上的病,方子用了将近两年,刘家在李家铺是大户人家,刘明堂的母亲又是一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

“我儿仲文不敢怠慢,每次用药都是仲文抓药,熬药,然后看着刘明堂把药服下才离开刘府,好在刘家住的不远。”

“刘家住在村子西头,我家住在村子东头,来回也就是一袋旱烟的工夫。”

“你说刘明堂的母亲非常谨慎小心的人,她为什么要谨慎小心呢?是她要求你儿子亲自给刘明堂抓药、熬药的吗?”

“是的,刘老爷身体出现问题之后,刘明堂就成了刘府的大当家,他的兄弟刘明禄一直盯着大当家的位子。”

“刘明堂的老婆和小叔子刘明禄的关系不清不楚,刘明堂的身体一直不好,他的老婆耐不住寂寞,再加上刘明禄在对付女子上有的是手段,刘明堂的母亲让仲文亲自给她儿子抓药、熬药,恐怕是担心有人在药上做手脚吧!”

“刘家是谁到衙门告赵仲文的呢?”

“是刘明堂的母亲和老婆到县衙击鼓报案的。”

“刘明堂的母亲也认定你儿子抓的药里面有问题吗?”

“刘明堂中毒死亡以后,他娘受到刺激,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我估计是刘明堂的老婆撺掇她到县衙去击鼓的,在大堂上,婆媳俩的口径是一致的,刘明堂的老婆说什么,她就跟着说什么?”

“刘明堂的母亲多大年龄?”

“快七十的人啦!过去,她一直是一个精明的人,经历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特别是儿子刘明堂这次出事以后,她颠三倒四,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问题应该出在药上,什么人有机会接触药呢?”

“我说不好,这得问我儿子仲文,可他现在已经被关在县衙的死牢里面。”

“自从你儿子入狱之后,你们去探视过他吗?”

“我和老伴到县衙去过,也见过县丞和师爷,但他们都说仲文已经被打入死牢,在知县大人问案之前,家人不能探视。”

“探视赵仲文的事情让谭老爷来安排,但你们要向县衙提出探视的申请,眼下,天越来越冷,总该给赵仲文送一些御寒的棉衣吧。”

“到时候,我以仲文舅舅的身份随你一同探视,我必须和赵仲文见一面,见了赵仲文以后,我才能确定下面该怎么做。”

“行,我待会儿就到县衙去一趟,我这几天吃睡不宁,再见不着儿子,我看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也该见一面了。”

“今天,我就问这么多。你现在就随我们到歇马镇去。”

赵长水走进东厢房,从柜子里面拿了几锭银子,又走进药房,挑了几盒上好的人参。

银子和人参应该是送给县丞——或者师爷的见面礼。

马车行至镇西口的时候,欧阳大人让赵长水下了车。

马车行至西街和北街交汇处的时候,贵娃下了车,马车继续朝中街车铺驶去。欧阳大人让贵娃进谭家找蒲管家。

贵娃在戏台前的雨棚里面找到了正在忙碌的蒲管家,晚宴结束之后,戏就要在这里开演,蒲管家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工作。

贵娃把欧阳大人的话转告给了蒲管家。

蒲管家当即前往和园的东堂,此时,老爷正在和盛老爷、霍老爷、马老爷、荣夫人和翟温良谈论生意上的事情,谭为仁也在。

蒲管家刚在东堂门口露了一下脸,老爷和几位客人交代了几句,留下谭为仁,然后走出东堂。



第十五章 林老爷登台亮相 盛尧箐熙园寻觅

蒲管家和老爷嘀咕了几句之后,谭老爷走进书房。

蒲管家往砚台里面倒水磨墨,谭老爷拿笔铺纸,写了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茅知县亲启”的字样——茅知县是一个大忙人,送走钦差大人之后,他就回县衙去了。

今天上午,茅知县失态且失礼,所以,他有点后悔。

这也难怪,他怎能预想到皇上派钦差大人到歇马镇来呢。

本来,谭老爷想在席间提赵仲文的案子的,但由于章大人的突然造访和钦差大人的突然驾临,谭老爷一直没有机会跟茅知县谈案子的事情。

蒲管家接过信封,装进袖筒里面,然后走出院门,直奔县衙而去。

此时,欧阳御史和曹锟、赵庭臻已经回到兴隆客栈,并且站在客房临街的走廊上。

欧阳御史看着蒲管家由北街而来,朝县衙走去。

蒲管家脚步匆匆。

县衙前面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小一大两个牌坊,第一个小牌坊上面雕刻着“君县县衙”四个隶属书大字,第二个大牌坊上雕刻着“公正清廉”四个魏碑大字。

县衙的大门是一个两重檐,歇山顶,殿顶式牌楼。

七级台阶上是一个过膝石门坎,分布着铜铆钉的大门洞开,在大门右侧是一个鼓架,鼓架上有一面很大的鼓。

大门左右两边各站着两个衙役,四个衙役两脚叉开,双手背在身后,腰上挂着一把朴刀。

蒲管家走上台阶的时候,一个衙役走上前来,和蒲管家点了一下头。

每年年底,谭家都会送人事给县衙,谭家送人事的人就是蒲管家,衙役们跟蒲管家很熟。

蒲管家从袖筒里面拿出信封和四锭银子递到衙役的手上。

衙役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将一锭银子揣进袖筒里面,三锭银子扔给另外三个衙役,然后领着蒲管家走进大门。

衙役领着蒲管家沿着东耳房前面的长廊,一路向北,穿过正堂和二堂东边的侧门,进入后堂,走到东厢房北边,右拐进入一扇小门,小门外是一个花园。

知县大人一般住在后堂,但君县的县衙与众不同,君县的后堂是县丞、师爷、主簿和押司办公的地方。

知县大人住的地方在花园里面——花园深处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穿过一段回廊,在后堂的北边,花园的西边,有一个掩映在十几棵苍松翠柏下的院落。

衙役轻轻推开院门。

院子里面有三间正屋,四间东西厢房。

茅知县正坐在正屋门前的长廊上看书。

他坐在一张红木躺椅上,躺椅旁边放着一个镂空圆凳,圆凳上放着一壶茶和一个杯茶。

茅知县将手中的书放在圆凳上,慢慢站起身,他已经看见跟在衙役后面的蒲管家“蒲管家,您怎么来了?”

衙役和蒲管家沿着连接东厢房和正屋的长廊走到茅知县的跟前。

“茅知县,我们老爷让我送一封书信给您。”蒲管家笑容可掬。

“我刚从谭家来,有什么吩咐,谭老爷知会一声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蒲管家亲自跑一趟呢?”茅知县眼角、嘴角上都挂着微笑。

“今天头绪太多,老爷没有找到机会跟大人说话。”

茅知县站起身,从蒲管家的手上接过信封,打开信封,掏出信纸,将折叠在一起的信纸慢慢展开。

一分钟以后,茅知县走到衙役跟前“卓朋,你领蒲管家去跟尹县丞说,明天辰时安排赵家人和赵仲文见一面。”

“该让赵仲文和家人见一面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不知道变通啊!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让谭老爷出面,让蒲管家受累跑一趟。”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卓朋道。

“没有了,你把我的话带给尹县丞就行了——跟和师爷说也行,不但明天,以后,只要赵家人想见赵仲文,都不要刁难才是。”

“卓朋明白——卓朋这就去跟尹县丞说。”

“蒲管家,你等一下。”

蒲管家转身站住。

茅知县走到蒲管家的跟前“请蒲管家转告谭老爷,赵仲文的案子,我一定会秉公办理;卓朋,你告诉尹县丞,让他好生照顾赵仲文,不要委屈了他。”

“卓朋明白。”

卓朋领着蒲管家原路返回到后堂。

此时,赵长水正站在后堂的台阶下和站在台阶上的尹县丞说话。

尹县丞四十五岁,他的头戴黑色乌纱帽,身上穿着官服。

赵长水的手上提留着几盒人参,几锭银子还在他的袖筒里面。

很显然,尹县丞没有接受赵仲文的见面礼。

“县丞大人,我们老两口就是想见一眼儿子,眼瞅着这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想给他送一点过冬的衣服。”

“案子的事情,我们相信知县大人一定会秉公审理,我们只是担心儿子仲文吃不了这样的苦,他从小身子就单薄,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啊!”

“赵长水,知县大人有令,人命关天,事关重大,在审案之前,赵仲文不能见任何人,我尹治平有心帮你,但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破坏衙门里面的规矩。”

赵长水扔下雨伞,双膝着地,一口气给尹县丞磕了三个头

“尹大人,你大慈大悲,可怜可怜我们老两口,我们只求见仲文一面,只见一面,以后,我保证不会再来烦扰大人。”

尹大人走下台阶,扶起赵长水“赵长水,可不敢这样,你这三个头,我可受用不起,我理解你们老两口的心情,但我不能做叛规逆矩的事情啊!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卓朋,你找我有事?”

尹县丞在扶起赵长水的时候,看见了走到回廊拐弯处的卓朋,紧接着又看见了蒲管家。

“赵长水,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别站在雨里了,快站到廊上来。”

看到蒲管家以后,尹县丞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赵长水站起身,走到廊下。

“蒲管家,您真是贵步临贱地,”尹县丞一边说,一边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是哪阵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尹县丞是谭府的常客,他和蒲管家非常熟悉。

每年春节之前,谭府都要送一些人事给县衙——所谓人事就是礼金——这已经是多年的规矩了。

每次送人事的人都是蒲管家,为感谢谭家的人事,茅知县都会派尹县丞到谭家去回访一次,以示谢意。

尹县丞每次到谭家去见谭老爷,蒲管家都会在跟前,而尹县丞每次回访谭家的时候,谭老爷都会让蒲管家拿几锭银子给尹县丞。

尹县丞对这份差事非常期待。

“赵长水,你回去吧!我寻机跟知县大人说一声,只要知县大人点头,我就安排你们老两口和儿子见上一面。”尹县丞说了一句活套话。

看见蒲管家,赵长水的心里就有底了“谢谢尹大人,小人告退。”

赵长水从地上拿起雨伞。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退出了后堂,尹县丞则将蒲管家引进了堂屋。

堂屋里面有一张长条几,长条几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孔子画像,画像两边有一副对联。

右联是“笔下有天地无混沌冤案”,左联是“堂上有乾坤无茫然冤魂”。

长条几的前面放着一个八仙桌,八仙桌的两边各放着一个把太师椅,八仙桌前面,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太师椅,太师椅中间各有一个茶几。

尹县丞将蒲管家让到右边太师椅上坐下。

很快,一个小斯端着一个茶盘走进堂屋,小斯将两杯茶放在蒲管家和尹县丞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退出了门外,卓朋则站在尹县丞的旁边。

卓朋刚要和尹县丞说什么,突然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此人头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上身穿一件黑色皮袄,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裙,脚上穿一双黑布鞋,手上拿着一把雨伞,雨伞的头部往下滴水。

此人尖嘴猴腮,三角眼,背还有点驼,走路还有点瘸——一颠一颠的。

“何师爷,您找我有事?”尹县丞站起身,笑脸相迎。

“没事,闲着无聊,我想和大人杀几盘。大人这里有客人——这不是谭家的蒲官家吗?”

何师爷也认识蒲管家,“你们谈,尹大人,我待会儿再过来。”

“何师爷,您把棋摆好,我一会就过去。”尹县丞道。

蒲管家站起身,将何师爷送出堂屋,算是对宋师爷的回应。

待何师爷的背影消失在西院门外,蒲管家才坐回到椅子上。

“蒲管家,一定是谭老爷有什么吩咐,你快说。”

“尹大人,是这样的赵仲文的姑母是二太太身边的人,老爷、二太太和赵家走得比较近,平时又特别照顾赵仲文,赵仲文出事,谭老爷肯定要过问一下,他写了一封信给知县大人。”卓朋道。

“知县大人怎么说?”

“大人让我来告诉您,可以安排赵家人和赵仲文见面。天越来越冷了,总得让赵家人送些御寒的衣服给赵仲文吧!”

“行,既然知县大人发话了,这个面子,我们还是要给的,蒲管家,你知会一下赵长水,明天辰时,他们就可以见到赵仲文。我马上就跟狱头说一下。”

尹县丞一连点了几下头,他点头的时候,乌纱帽两边长长的帽翼也随着上下抖动了好几下。

按照先前的约定,赵长水和蒲管家离开县衙之后,都去了兴隆客栈。

在欧阳大人的客房里面,欧阳大人和赵长水约好,第二天辰时过半的时候,在二亭桥见面,然后一同前往县衙。

这次见赵仲文的目的不是探望,而是了解情况,赵仲文的母亲和老婆菊英都没有考虑在内。

蒲管家回到谭家的时候,一些宾客已经开始往齐云阁聚拢。

晚上的宴席即将开始,蒲管家刚将欧阳大人和赵长水探视赵仲文的事情向老爷禀告完,便看见二墩子走进中堂。

原来是林老爷携夫人、儿子林云飞和鸿升钱庄的柳掌柜前来给大太太贺寿。

林老爷就是三太太林蕴姗的父亲,柳掌柜则是林家在歇马镇的票号鸿升钱庄的掌柜。

十八号的晚宴才是大太太五十寿诞的正宴,十八号中午和后面两天到不到谭府来都无关紧要,十八号晚上的正宴是一定要来的。

老爷携大太太、二太太和四个儿子,包括谭国栋和谭为礼父子俩到院门口迎接林老爷一行。

这也算是林老爷的正式登场,谭家给足了林家面子。

台阶下停着两辆马车,林家到底是做票号生意的,他们乘坐的马车都和别人不一样,除了马车比一般人家的马车大几号以外,车厢的做工十分的讲究。

车厢上除了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以外,凡是有棱角的地方都是铜片包边裹角——连包边裹角的铜片上都是镂空的图案。

马车的车帘是用貂皮加工而成的。

林老爷的登台亮相确实与众不同。

比较而言,冉老爷和冉大公子的登场就逊色多了。

冉老爷父子俩的登场,并非谭家上下有意怠慢,而是冉老爷父子俩自降身价,他们前来贺寿的时候,没等下人通报老爷和太太,就硬生生地走进了谭家的大门。

等老爷太太走出和园的时候,冉老爷父子俩已经站在老爷太太面前拱手施礼了。

连冉秋云都感到很意外,她匆匆忙忙赶到和园的时候,老爷和太太正坐在东堂里面和自己的父兄说着话呢。

冉老爷自从卸任以后,一直赋闲在家,既没有韬光养晦以求东山再起,也没有经营生意,叱诧商场,要不是大儿子冉秋天在青州经营一个绸缎庄,生计都是问题。

他出现在谭家的时候比较低调,大太太的寿诞,他肯定要来,来了以后,又不能给自己的女儿长脸,心里面本来就有些愧疚,他不想招摇——他也没有招摇的资本。

尽管冉家家道中落,但冉老爷父子这次来还是带了一份厚礼一百两黄金,两张虎皮,两件上好的裘皮大衣,还有一些上好的人参和何首乌,父子俩知道这对冉秋云来讲非常重要。

冉家虽然不是家财万贯,但给大太太的贺礼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老爷太太吩咐让程家班的人提前开席,因为程家班要做演出前的准备。

在齐云阁,冉老爷父子俩主动走到林鸿升父子的跟前拱手施礼,林老爷假意客套了一番,如果不是林云飞格外的谦恭和礼貌,冉老爷父子还真有点下不来台。

老爷在齐云阁举杯宣布开席的时候,程家班的人已经开始化妆了。

宴席一结束,戏就可以开始了。

防雨棚里面,除了前面几排桌椅空着以外,后面和两边的过道上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全是镇上的人,有些是沿街店铺里面的伙计,他们早早吃了晚饭,带着板凳到谭家大院来占位子。

来得早的自然可以占一个好位置。所以,防雨棚的后半部分已经坐了黑压压一片人。

所有桌子上都摆上了果盘,水果,瓜子、花生,还有茶壶和茶杯。

虽然防雨棚里面坐了很多人,但没有人去碰桌子上的东西,谭家人把所有细节都想好了,只要是到谭家大院来看戏的人,谭家都发给一包瓜子和一包花生。

谭府一向乐善好施,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到谭家大院来看戏呢?镇上的人饱了眼福,又给谭府增添的人气和喜庆,何乐不为呢?

戏台上已经拉起了幕布,幕布里面闪着四盏吊灯,乐师们正在调音,还有人在戏台上摆放道具。

布置背景,虽然不知道幕布背后的人在忙些什么,但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

幕布的前面放着一个木牌子,有些人跑到木牌上跟前看了看,木牌子上写的是今天晚上的剧目《四郎探母》。

这大概是最早的黄梅戏《四郎探母》吧!下面还有剧情介绍。

尧箐小姐走到木牌子跟前看了一眼,木牌子上写着这样一些内容——一个人正在给大家念剧情北宋时,辽邦设“双龙会”于幽州,邀宋太宗(光义)赴会议和。

杨家八虎护驾随往,中伏兵败,四郎(杨延辉)被擒,后改名木易,萧太后看中,招木易为驸马,与铁镜公主成婚。

十五年后,适辽邦萧天佐摆天门阵,杨六郎(杨延昭)御于飞虎峪,佘太君押粮抵营。

四郎思母,欲往探望,被公主识破,乃以实相告。公主计盗令箭,助其出关,四郎终于和母亲相见。

得到程班主的允许,今天晚上,由程向东代替大师兄魏明远演杨四郎——魏明远的嗓子确实还没有好利索。

如果坚持让魏明远上台演出,效果会很差,弄不好还会中途唱哑嗓子。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就砸锅坍台了,在来歇马镇的船上,虽然程向东只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但程班主已经打算让他试一试。

演出之前,一向谨慎的程班主还让程向东唱了几句,程班主已经认定程向东一定能唱好今天晚上的戏,这是其一。

其二,魏明远坚持认为程向东完全可以胜任杨四郎这个角色。

其三,魏明远确实应该好好调养一下嗓子。等好利落了再上台不迟,好在程家班要在歇马镇唱六天——最少六天,大师兄有的是登台的时间。

程班主做出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特别是登台表演这档子事情,来不得半点的马虎,站在戏台上,代表的是程家班。

虽然谭老爷和大太太是非常随和的人,但程班主绝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包括今天晚上的剧目,也是经过程班主仔细斟酌后才决定的。

坐在齐云阁里面的翟温良有点心神不宁,因为他没有看见表妹尧箐小姐,整个齐云阁都找不到尧箐小姐的影子。

开席前,他还跑到楼上去瞧了瞧,但二楼也没有尧箐小姐的影子,问姑母,姑母说,她也在找女儿,不知道这个鬼丫头又跑到哪里去疯了。

尧箐的母亲也觉得今天的女儿有点不正常。

其实,酒宴开始的时候,尧箐小姐人在熙园,下午,她和寿星在一起的时候,吃了不少水果和点心,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饿。

于是,程家班的人退席之后,她就带着阿香跑到熙园去了。

本来,她是想跟着程向南到熙园去的,但程向南知道尧箐小姐的心思,故意回避她,不想让尧箐小姐黏着自己,程向南有的是办法。

尧箐小姐打着喜欢黄梅小调的幌子,在熙园里面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她的真实目的是找程向东。

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看到程向东的身影,因为程向东正在化妆,行头已经穿在身上,脸上也已经上妆。

即使是黄梅小调,演员也是要化妆的,尧箐小姐如何能认出只有两面之缘,且已经穿上行头的程向东呢?

不过,尧箐小姐的执着还是有了结果,她在几个正在化妆的男演员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眉目。

程向东脸上妆上的不多,尧箐小姐还是有点眼力劲的。

她结合记忆中的程向东的脸型、程向东的扮相和行头综合判断,她已经找到了目标。

最后,还是大师兄魏明远和程向东之间的几句对话,确定了程向东的身份,程向东喊了一声“大师兄”,大师兄叫了一声“向东”。

当时,大师兄一边给程向东化妆,一边跟程向东提要领,这是程向东第一次代替大师兄登台演出,大师兄肯定要叮嘱几句。

程向东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尧箐小姐和丫鬟阿香,他也知道尧箐小姐是为寻他而来的。

虽然他看到尧箐小姐的时候,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知道。以后,要到何处去,他不知道。

但有一点,他是能确定的,自己只是一个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跑码头的,连艺人都算不上的人。

今天,他只是帮嗓子坏了、正在调养康复的大师兄顶一下。

就其舞台上的能耐不及大师兄百分之一。



第十六章 程向东登台演出 夫妻俩情难自已

尧箐小姐是什么人?

她是盛府的大小姐,相比之下,他只有自惭行愧的份,哪还敢有和尧箐小姐结秦晋之好的奢望!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好自为之,勿做非分之想才是。

尧箐小姐的寻觅只能到此结束,找到程向东,不等于马上就能和程向东搭上茬、说上话。

接触之前,还需要一些铺垫的,但尧箐小姐已经很满足了。

化过妆,穿戴上行头的程向东越发俊朗。

在认真仔细打量了一番程向东之后,尧箐小姐和阿香坐到防雨棚里去了。

此时,前几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寿宴已经结束了。

不一会,在蒲管家的引导下,翟温良陪着盛老爷夫妇走进防雨棚。

翟温良一眼就看到了尧箐小姐和阿香。

大概是肚子饿了,尧箐小姐和阿香正在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

盛夫人走到女儿的跟前“尧箐,你到哪儿去了,连寿宴都见不到你的人影。”母亲的语气里面略带着一些埋怨和责备。

“娘,尧箐哪里都没有去啊,我一直在这里等着看戏呢?”尧箐一脸的娇嗔。

“傻孩子,你从不喜欢看戏,今天是怎么了,对戏这么上劲儿啊!”

“女儿懂得退而求其次,在谭家大院,还有什么比看戏更有趣呢?我只能勉为其难,要不然怎么做爹娘的乖女儿呢?”

“贫嘴,一个大家闺秀,不懂一点礼数,寿宴上见不到你人影,娘还指望你给寿星敬酒呢,可你倒好,在人家家里到处乱跑,来去无踪影,哪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啊!”

尧箐小姐放下茶杯,想争辩什么,盛老爷替她说了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这孩子这不是挺好的嘛!今天,一大早就跑到谭家来给大太太拜寿,为了哄寿星开心,她还要在和园住上三天,女儿这么乖,夫人还这么数落她。”

“老爷,你就宠着她吧!越宠越没正形。”

“姑母,您表面上说表妹,实际上,你比姑父更娇宠尧箐表妹。”翟温良讨好道——他既讨好了姑母,又讨好了尧箐小姐。

翟温良搀扶着姑母姑父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盘里面的茶壶,茶壶里面的水是刚添的水。

翟温良从茶盘里面拿起两个倒扣的紫砂茶杯,放正了,往茶杯里面倒了一些水,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摆放到姑父姑母的前面的桌子上,然后挨着尧箐小姐坐下。

翟温良刚想跟尧箐小姐说话,尧箐小姐却迅速站起身朝第一排正中一个桌子走去。

正在此时,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下,老太爷、老太太、谭老爷和昌平公主缓步走到第一排正中一个桌子跟前。盛家的座位在第一排的右边,和老爷太太的桌子隔着一张桌子。

翟温良和阿香四眼对视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面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此时此刻,阿香不方便回答翟温良任何问题的,她紧跟在尧箐小姐的身后。

大太太拉住尧箐小姐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旁。

“大娘,刚才的酒宴上,尧箐没有给您敬酒,您不会生尧箐的气吧!刚才,我娘还数落我来着。”

“你来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大娘就喜欢你身上这股无拘无束的劲。”

“大娘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规矩啊,礼数啊。放宽心,在谭家,没有人会挑尧箐的毛病。”

“谢谢大娘,有大娘宠着尧箐,我心里美着呢,以后,尧箐一定会经常到谭家大院来陪大娘,只要大娘不嫌尧箐太烦人就行。”

谭国凯正在跟周围的人打招呼。

老爷待林老爷父子俩和冉老爷父子俩坐下以后,才坐到大太太的身旁。

和老爷太太坐在一个桌子上的还有梁大夫——不管在什么时候,谭老爷一直把梁大夫奉为上宾。

林家人坐在主桌左边的桌子上,林蕴珊母子四人和父兄坐在一起。

冉家人坐在主桌的右边,冉秋云和父兄坐在一起——阿玉也和冉秋云坐在一起,唯独少了赵妈。

坐在冉家人旁边的是霍老爷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瑞儿。

荣家和马家人被安排在主桌后面的桌子上。

几个穿着讲究的女孩子穿梭在各个桌子之间,他们手提铜壶,为客人们添水。

谭为义和林老爷坐在一起,他一边和外公说着话,一边朝冉家的桌子上看看。他是在寻找赵妈。

赵妈——赵长秀今天晚上要和哥哥赵长水到李家铺去接侄媳妇菊英和两个孩子到镇上来。

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心情等待幕布拉开,只有谭为义关注赵妈。

除了关注赵妈以外,谭为义还关注着尧箐小姐,他默默地看着尧箐的一举一动。

这些都被翟温良看得真真的。

锣鼓敲了三下之后,音乐随即响起,幕布里面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从戏台的右边缓步走到幕布的前面来,然后消失在戏台的左边,他的手上举着一个布幌子。

布幌子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第一场,坐宫”。

防雨棚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幕布徐徐拉开。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驸马府,背景是鳞次栉比的宫殿的飞檐和高墙。

伴随着一段忧愁哀伤的音乐声,从珠帘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黄袍,头戴金冠,脚穿皂靴的驸马爷。

他眉头紧锁,一脸忧郁,在戏台上转了几圈之后,便满怀心思地唱了起来

“我本宋臣杨延辉,幽州被俘隐真名,驸马附中十五载,公主待我情真切,天佑摆下天门阵,六弟御敌飞虎峪,身在辽营心在宋,忽闻母亲押粮至,四郎思母情切切,手无令箭难出关,欲求公主口难开。”

四郎有母可探,尚且如此悲切哀伤,自己不知娘亲身在何方,其悲切哀伤之情和杨四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这里,程向东禁不住泪如泉涌。

程向东这段唱词刚刚唱完,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昌平公主的眼睛里面溢满了泪水。

感动她的不仅仅是杨四郎的唱词,主要是程向东悲切哀伤、还有点哽咽、啜泣的唱腔。

在戏台的另一侧,珠帘被丫鬟掀起,不一会,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凤冠,珠光宝气的女子来。

她就是萧太后的掌上明珠铁镜公主,她绕着驸马爷缓步走了一圈之后,也咿呀咿呀呦地唱了起来

“连日来驸马爷心神不宁,料想他定有事瞒着铁镜,我二人十五载情深意重,我有心解开他心中疙瘩。”

尧箐小姐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扮演杨四郎的人就是程向东,而扮演铁镜公主的是程向南。

此时,程班主和魏明远正站在幕布的后面审视着程向东的表演,程班主的手中抱着一个小茶壶,但他不曾喝过一口——大概是忘记了喝水。

虽然师徒俩看好程向东,但心里面还是有点不踏实,这毕竟是程向东第一次登台演出,他们都为向东捏了一把汗。

是大师兄同意程向东代替他登台演出的,他也担着一份责任,此刻,魏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当台下响起掌声的时候,特别是看到大太太以手拭泪的时候,程班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看着师傅的神情慢慢松弛开来,魏明远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很显然,师傅程五洲对程向东的表现很满意,台下的掌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魏明远窃喜这些年,他在程向东身上所花费的辛劳总算有了结果。

让程班主感到高兴的是,除了程向东的表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主要原因是向东有可能在程家班永远待下去。

程向东可能已经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漂泊不定、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他瞒着程五洲,偷偷跟大师兄学戏、练功,一心一意地捉摸舞台上的事情,就说明他已经产生了在程家长期扎根的想法。

能把戏演到这个份上,说明他在私下里下了很多工夫,吃了很多苦。

再往深处想一想,只要向东能在程家班待下去,那么,程向东和女儿向南之间的事情就有了可能。

虽然梅其宝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后生,但程班主还是希望程向东做自己的女婿——女儿不是一直放不下程向东嘛。

昌平公主全神贯注地看戏台上的演出,尧箐小姐还在一旁做一些解说。

老寿星对程向东和程向南兄妹俩的表演大加赞赏,程向东和程向南唱到最出彩的片段时,大太太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两段唱词总共唱了半盏茶的工夫,大太太一共拍了六次手,她一拍手,其他观众也跟着拍手。

阿香注意到,尧箐小姐完全被程向东的扮相和表演征服了,从程向东走出珠帘开始到离开戏台,尧箐小姐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程向东。

她看的如痴如醉,连拍手都忘了——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阿香和尧箐小姐坐在一起,她甚至能觉察到主人身体的颤抖和躁动。

谭为义和翟温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翟温良全程都盯着表妹尧箐小姐的脸,尧箐小姐看戏看得这么认真,翟温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比较而言,昌平公主的视线落在程向东身上的时间比落在程向南的身上要多很多。

不知何故,他总觉得程向东很亲切,而且很熟悉。

这有三个原因第一,她从程班主的口中得知,程向东今年二十一岁,大太太很自然就会想到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也是二十一岁。

第二,程向东的长相太像老爷了,大太太甚至还能从程向东的脸上看琛儿的影子,她还能从程少主的身上看到老爷年轻时候的影子。

程向东的脸型和她逝去的两岁的儿子有很多想象的地方。

如果程向东不是程班主的儿子,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在人世上的话,她甚至会觉得程向东可能就是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她今天早晨在熙园见到程向东的时候多看了几眼的主要原因。

第三,程少主不但长相像老爷,连举手投足都很像老爷。

谭老爷也注意到了昌平公主看杨四郎的眼神。

谭老爷也觉得扮演杨四郎的人的长相很像自己,可以这么讲,这一点,他对程向东的关注程度不亚于昌平公主。

他甚至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和自己这么相像的人,这个后生太像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了。

当然,谭老爷比昌平公主想的更深一些。他感觉程向东和程向南的长相相去甚远,他也没有从程向东的脸上和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程班主的影子。

他招了一下手,把蒲管家叫到了自己的跟前。

蒲管家走到老爷跟前,坐在椅子上。

谭老爷望着戏台,压低声音道“蒲管家,这两人是亲兄妹吗?”

“老爷,您说的是谁啊?”

谭老爷朝戏台上的杨四郎和铁镜公主指了指。

蒲管家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老爷说的是少班主和向南姑娘啊!他们俩不是亲兄妹。”

谭老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不是亲兄妹?”

“对啊!”

“这两个人谁是程班主的孩子?”

“向南姑娘是程班主亲生的,少班主是程班主的义子。”

“义子!”

“对啊!”

昌平公主正在听尧箐小姐说剧情,她扭头朝老爷和蒲管家看了看,因为蒲管家刚才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些。

蒲管家看了看昌平公主,然后压低了声音,同时将嘴巴凑到老爷的耳朵跟前

“我听少班主叫程班主义父来着,这个向南姑娘很喜欢少班主——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老爷站起身朝戏台右边走去,从戏台的右边可以走到戏台的后面。在戏台的后面,有一个圆门,圆门里面就是熙园。

蒲管家望了大太太一眼,然后跟上老爷。

两个人从戏台的右边绕到戏台的后面,然后走进圆门,走进熙园。

昌平公主目送老爷和蒲管家消失在戏台的后面。

程家班的人全聚集在戏台和院门之间的走廊上,看到谭老爷和管家走过来,大家让到一边。

主仆二人来到熙园北边的走廊上。

“老爷,您想问什么?”蒲管家觉得老爷的神情有些怪异。

“蒲管家,程班主有没有跟你提到少班主的身世呢?”

“没有,程班主没有说,我也没敢问——老奴是想问的,但又觉得不妥。老爷,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的琛儿要是还活着的话,和少班主一般大,昨天晚上,今天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别留意这个少班主,怎么看,怎么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的模样?”

“既然老爷这么说了,那老奴就斗胆说一句——老爷不说,老奴是不敢说的。”

“在青州,老奴一见到少班主,就觉得他的模样和老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老奴只是在心里面犯嘀咕,不敢在老爷面前造次,老爷是何等身份,少班主长的再像老爷,老奴也不能把他和老爷往一块扯啊!”

“老爷,有一句话,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蒲管家,您不要左一个‘老奴’,右一个‘老奴’,我跟你不知道说过多少回,在我面前不要这么客气。”

“老爷这么说,那是老爷宽厚仁慈。善待下人,老爷看得起我蒲守诚,但主仆之间的规矩是不能破的,这么多年,老奴都已经习惯了。”

“蒲管家,您想说什么,但说不妨。”

“老爷和大太太,先没了儿子,后没有了女儿,娶了二太太和三太太以后,老爷有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失子之痛恐怕已经渐渐平复,可大太太——她。”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和夫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内心的痛苦,我何尝不知道呢?”

“不管我怎么对她好,都无法愈合她内心的伤痛。让您到青州去请程家班,不就是想让她高兴吗!高兴了,她就会暂时忘记对两个孩子的思念。”

“老奴心里明白,要不是为仁少爷母子俩早早晚晚到和园请安,陪大太太说说话、打打岔,大太太的日子一定非常难熬啊!”

“像大太太这么大慈大悲。菩萨心肠的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啊!”

“蒲管家,您到底想说什么?”

“老话常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十九年前,老爷和太太单凭一只虎头鞋就认定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这是不是有点草率啊!”

“夫人说,那只虎头鞋肯定是翠云的手工,不会有错的,无论是翠云,还是和孩子,老郎中所说的年龄,模样,身上所穿的衣服,包括病症,分毫不差,不是他们,还会是谁呢?”

“翠云的家人也认定翠云投河了。”

“都怪我做事草率,我如果不让翠云抱着孩子离开谭府,就不会造成终身遗憾,女儿说不定也能活下来,夫人也不会整天郁郁寡欢了。”

“一般人家,只要是男孩子,都会穿虎头鞋,大多数女人都会做虎头鞋——虎头鞋的样子也都大差不离,单凭一只虎头鞋,不能说明公子出事了,被河水卷走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公子。”

“蒲管家,您的话不无道理,这些年,国凯也这么想过——昌平也跟我说过这件事,她也有点疑二惑三。”

“这样吧!散戏以后,您找程班主聊一聊,最起码要把少班主的身世弄明白,看看有没有两相吻合的地方。”

“老爷为什么不直接和程班主谈呢?”

“我直接找程班主,未免有些唐突。您先和程班主谈谈,如果风马牛不相及,那就算了,如果有吻合的地方,我再直接找程班主谈。”

“还是老爷考虑问题周全。”

“蒲管家,这件事情,就只有我们俩知道。”

“老奴明白老爷的意思,老奴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在大太太的面前,老奴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勾起她对儿子的思念,而我们又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结果,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场。这些年,国凯好不容易把太太的心气理顺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老爷和蒲管家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戏已经演到了第二场公主盗令。

这一场说得是铁镜公主知道了杨四郎的身世和想见母亲的想法之后,决定帮助夫君出关和佘老太君相见,但要想出关,就必须有令箭。

于是,公主决定盗取令箭,最后终于盗令成功。

昌平公主此刻的内心汹涌澎湃,她已经决定让梅子在散戏之后,把程向南接到和园,今天晚上,她要和义女向南好好聊一聊少班主的身世。

戏于戌亥交替之时落下帷幕。

演员谢了三次幕,人们才慢慢离开座位。

盛夫人走到尧箐跟前,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尧箐小姐才缓过神来——她完全沉静在刚才的思绪里。

按照昌平公主的吩咐,梅子在化妆间的门口等候,一盏茶的工夫,程向南在师姐曼子、师妹舜卿的帮助下卸完妆,换好衣服之后,随梅子去了和园。

昌平公主早吩咐人准备好夜宵等候程向南的到来,夜宵是芝麻汤圆——芝麻是黑芝麻。

尧箐姑娘将爹娘和表哥送出谭府大门之后便和阿香回了和园,主仆俩回到和园的时候,正巧碰到梅子和程向南。

四个人一同走进和园的东圆门。

两个人刚坐下,便有佣人端上来五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今天晚上,昌平公主的心情出奇地好,所以,她也吃了半碗芝麻汤圆。

这是梅子没有想到的,这些年来,昌平公主的胃口一直不好,老爷吩咐厨房做一些燕窝粥、银耳羹和参汤给昌平公主喝,但昌平公主每次只勉强喝几小口就放下了。

尧箐小姐本来打算吃完汤圆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的,但听大太太和程向南提到了程向东,特别是程向南说程向东是程班主的义子之后,她决意要和寿星、程向南睡一张床。



第十七章 盛尧箐心生怜悯 大太太泪水涟涟

昌平公主求之不得,便同意了。

于是,昌平公主睡在中间,向南和尧箐小姐分睡左右两边。

程向南对尧箐小姐的出现并执意留下来和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不是太高兴,但既然母亲已经发话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演出前,尧箐小姐到熙园东游西荡,寻觅程向东,程向南早已看在眼里。

既然尧箐小姐想知道程向东的身世,那她索性把自己和程向东的关系告诉尧箐小姐——至少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吧。

她要让尧箐小姐知道她和程向东青梅竹马,她非常喜欢向东哥,向东哥也非常喜欢她——她要让尧箐小姐知难而退。

结果和程向南的愿望恰恰相反,知道了程向东身世的尧箐小姐对程向东越发感兴趣。

除了感兴趣以外,程向东的身世更激发了尧箐小姐对程向东的怜惜和爱慕。

女人的身上有与生俱来的母性冲动,只要有一个激发点,那种悲天悯人的母性情怀就会泛滥。

在感情问题上,有一些女孩子是知难而上,极其执拗,越战越勇,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

尧箐小姐就是这样的女子——从小到大,由于父母的百般宠爱,尧箐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是她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是要得到,所以,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望。

十二三岁以后,投射到她身上的男人的目光从未少过,包括谭府的为仁少爷和为义少爷,还有她的表哥翟温良,但她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

可自从在南街、西街和程向东两次邂逅以后,程向东的模样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她的心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也许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吸引尧箐小姐的不仅仅是程向东俊朗、潇洒的外貌,更多的是程向东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风度和眼神里面隐含的英气和坚毅。

昨日下午,尧箐小姐回到家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楼上,她既不看书,也不写字,更无心画画。

过去,只要他一闲下来,不是看书,就是在书房里面写字,要么就是画画。

尧箐小姐坐在窗户旁边,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和花园中的雨景,回味着和程向东的两次邂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昨天夜里,她睡的很迟,而且睡的很不踏实。

这些年来,她的睡眠一直很好,少年不知愁滋味,说的就是她。

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尧箐小姐就醒了,醒来以后,她就开始起床梳洗打扮了。

她不想惊动阿香,往常,她起床比较迟,而且都是阿香叫醒她——并伺候她梳洗打扮的。

当阿香看到尧箐小姐已经梳洗装扮完毕,很是吃惊,回想起昨天下午主仆俩在二亭桥上和程向东相遇的情景,阿香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

从尧箐小姐十岁时开始,阿香就一直在尧箐小姐身边伺候,因为尧箐小姐既有貌,又有才。

美丽的花朵,总会赢得许多欣赏的目光,尧箐小姐貌美如花,赢得了诸多男儿仰慕的目光。

即便有人知道盛谭两家早有婚约,还是有很多人家请媒人到盛家提亲。

特别是十三岁以后——十三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尧箐小姐接触过的男儿,没有一个能逃出阿香的眼睛的。

在阿香看来,尧箐小姐压根没有真正在意过哪个男子,而程向东则是一个例外。

在她看来,谭家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少爷谭为义难入尧箐小姐的法眼,连尧箐小姐的表哥翟温良也没有什么希望。

她虽然是翟温良安插在尧箐小姐身边的人,但并非真心希望翟温良和尧箐小姐能结秦晋之好。

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翟温良,只此而已。

她只负责向翟温良提供尧箐小姐的情况,至于翟温良能不能得偿所愿,那是翟温良自己的事情。

阿香之所以愿意为翟温良做事,一是因为她做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伤不着小姐一根汗毛,二是翟温良经常塞给阿香银子和首饰。

更重要的是,阿香有一个瘸腿哥哥,翟温良出银子让自己的大哥在镇上开了一个杂货铺,帮助阿香家摆脱了困境。

在阿香看来,翟温良追求尧箐小姐也没有什么不好,以翟温良的家势,尧箐小姐嫁给翟温良,也不辱没了尧箐小姐。

尧箐小姐和程向南在梅子的帮助下,帮昌平公主洗漱,梅子则帮尧箐小姐和程向南洗漱。

梅子给三个人掖好被子,然后退出了内室,放下珠帘,关上房门。

下面是昌平公主和向南、尧箐小姐的对话。

“母亲大人,您好像特别关心我的哥哥向东?”

昌平公主并没有正面回答程向南的问题,她低下头,掀起枕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只虎头鞋。

这是一只两岁男孩穿的虎头棉鞋。

主色是红、黄、蓝、黑。鞋头呈虎头形状,有眼睛、鼻子、嘴巴,眼睛上面还绣着一个“王”。

“虎头鞋?”程向南感到很惊讶,她意识到,这只虎头鞋肯定和母亲刚才提出的问题有关。

“大娘,这不是男孩子穿的虎头鞋吗?”

尧箐小姐也感到很惊讶,我弟弟脚上的虎头鞋虽然小了一些,但和这只鞋子一模一样。

尧箐小姐特意提自己弟弟的虎头鞋,好像是要说明什么。

“是啊!这是我的琛儿两岁时穿的虎头鞋。”昌平公主眼睛里面有些湿润。

程向南从尧箐小姐的话中听出了一点潜台词“母亲,这也许不是琛儿的虎头鞋,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一定是翠云做的虎头鞋呢?”

“是啊!天底下的虎头鞋不都是一样的吗?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吧!”尧箐小姐和程向南一样,她也希望昌平公主手上的虎头鞋不是琛儿当年穿过的虎头鞋。

“天底下的虎头鞋不可能一个样,老话常说,十里一个乡风。”

“翠云是安庆人,她做的虎头鞋,做法肯定和安庆人的做法应该是一个样的。霍家洼难道不在安庆地界?”尧箐小姐的脑子果然好使。

“尧箐说的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的呢?”长平公主道。

“大娘,你一直把这只虎头鞋放在枕头下面?”关于十九年前的事情,尧箐小姐听父母说过一些。

“母亲大人,这只虎头鞋一定有故事,您能跟女儿说说吗?”

昌平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略带回忆道“我的琛儿要是还活着的话,和你的哥哥程向东一般大。”

“这只虎头鞋是琛儿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话说到一半,昌平公主的眼角里溢出一串泪珠来。

“母亲,看到我哥哥,您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是吗?”程向南道。

“不仅如此,你哥哥,他——他的眉眼太像老爷——太像我的琛儿了。”

“大娘,您跟我们说说,好吗?”尧箐小姐对昌平公主的话题非常感兴趣。

“母亲,您跟我们说说琛儿,我们很想听。”程向南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抹去昌平公主眼角上的泪珠。

程向南很想知道琛儿的情况,她想看看母亲提供的情况能不能和父亲所说的情况对上号。

昨天晚上,程班主离开齐云阁回到熙园的时候,曾经跟向南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怎么觉得向东和谭老爷的眉眼这么像啊!”

躺在床上以后,向南反复回味和揣度父亲的话,她也觉得哥哥向东确实很像谭老爷。

既然母亲也说这样的话,向南就不能不认真思考、认真对待了。

“十九年前,谭家遭遇了一场变故,当时,我们住在应天府。”

“大娘,您在应天府住过?”尧箐小姐并不知道这段历史,盛老爷和盛夫人不曾跟女儿提过这件事情。

十九年前,尧箐小姐还没有出生呢。

善良的盛老爷夫妇并没有在女儿面前透露昌平公主更多的情况。

在谭家,没有人会提十九年前的事情,在盛家也是这样。

那是谭老爷和昌平公主心中永远的痛。连歇马镇人都不愿提及。

“尧箐小姐,你不要打岔。”经历了中午那样的场面,程向南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真实身份,“母亲,您接着说。

昌平公主沉默半晌,说道“当时,燕王——燕王就是我四哥朱棣——就是现在的皇上,他的兵包围了应天府,不久就包围了皇宫。”

“一场大火之后,皇帝——就是我侄子朱允炆不知去向,燕王的军队攻进了皇宫。”

“不久,谭府也被燕王的军队包围了,为了保住谭家唯一一条根,我和老爷让贴身丫鬟翠云抱着琛儿,从暗道离开了谭府。”

“而我和老爷被关进了大牢。不久,燕王就在应天府称帝。”

“后来,永乐皇帝采纳了大臣的谏言,将所有前朝官吏全部赦免,之后,我就跟着老爷回到了这歇马镇。”

“因为遭遇了那场变故,我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因为无人照顾,不久就病死了。”

“翠云和琛儿没有回到你们身边吗?”

“没有,回到歇马镇以后,老爷就派人到安徽安庆,翠云的老家霍家洼去寻翠云和琛儿,没想到——咳——咳咳——咳”

昌平公主语速突然变慢,而且说不下去了——她咳的很厉害,脸憋得通红。

让昌平公主回顾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确实有点勉为其难。

程向南坐起身,穿上棉袄,撩开被子,爬下床,她想倒点水给母亲喝。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梅子拨开珠帘走了进来——梅子是贴身丫鬟,她就住在外间。

梅子的身上披着一件棉袄,快步走到床头柜跟前,从茶盘里面拿起茶壶,打开一个茶杯盖,往茶杯里面倒了一点凉白开,再从茶盘里面拿起一个微型的暖壶,往茶杯里面倒了一点热水,程向南用双手端起茶杯走到床头。

尧箐小姐将昌平公主扶坐起来,并将一件皮袄披在她的身上,这时候,昌平公主咳的更加厉害了。

昌平公主从程向南的手上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水之后,咳嗽终于止住了。

梅子坐在床边,用手在主人的后背上上下抚摸。

尧箐小姐也学着梅子的样子,在大太太的胸口上使劲揉搓。

“太太,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您今天已经累了一天了。”梅子非常关心自己的主人。

“梅子,我不累,我现在还不想睡觉。你快去睡吧!小心着凉。”大太太朝梅子摆摆手。

“放心吧!这里有我们俩,睡去吧!”尧箐小姐道。

“尧箐小姐,向南小姐,太太的身体不怎么好,千万不要让太太说太多的话,也不能太迟睡觉。”梅子提醒道。

“去吧!我心里有数。梅子,你去睡吧!不叫你,你不要起来。”昌平公主道。

梅子走出房门,关上房门。

程向南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昌平公主喝了几口水以后,刚想说什么,梅子又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铜火盆,火盆里面燃烧着木炭。

圆桌子的旁边有一个膝盖高的火盆架,梅子将火盆放在架子上,然后将架子连同火盆搬到距离大床四步左右的地方。

梅子往火盆里面添了几块木炭,火很快就旺起来。

梅子是一个细心、贴心的丫鬟,她担心主子和两位小姐着凉,看情形,三个人一时半会不会睡觉,有一盆火放在房间里面,就不会着凉了。

于是,三个人披着棉袄,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说话。

程向南和尧箐小姐没有继续追问,她们已经感受到了太太内心的忧伤和痛苦,在太太的痛苦面前,好奇心该收一收了。

昌平公主又喝了几口水之后,继续道“老爷派出去的人找到了翠云的家,翠云确实回过家。”

“但回到家的时候,琛儿高烧不退,他病得很厉害,霍家人请村子里面的郎中看了,但不顶事,琛儿仍然昏迷不醒。”

“三天后,翠云抱着琛儿到安庆去看郎中。可——可翠云这一去就没有再回霍家洼。”

昌平公主望着火盆里面燃烧着的火焰,眼睛里面噙满了泪水。

尧箐小姐的眼眶里面也噙满的泪水,她用双手紧紧抓住昌平公主的右手,悲天悯人的情怀,把她和大娘的心联系的更紧密了。

生活在蜜罐子里的尧箐小姐第一次从太太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个母亲的苦难和人生的艰辛。

“翠云的家人就到镇上去寻翠云和琛儿,他们在一家药铺里面寻觅到了翠云和琛儿的踪迹,可结果——”

眼泪顺着眼窝,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

程向南从棉袄的口袋里面掏出一个手绢,将母亲脸上的泪水擦干——可擦了还有,昌平公主的眼睛里面有流不完的泪水。

程向南能想象的到,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母亲一定流了很多眼泪。

“老郎中说,是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子来看病,小孩子得的是肺上的毛病,老郎中给孩子把脉的时候,小孩子就气息奄奄——已经不行了。”

“老郎中摇了摇头,没有写药方,也没有用药。这个姑娘就抱着孩子离开了药铺,不一会,老郎中听到大街上有人喊,说一个女子抱着孩子投河了。”

“翠云的家人喊来村子里面的人,还有亲戚,大家用渔网在翠云投河的地点捞,最后,只捞上来这只虎头鞋。”

“母亲,这就是琛儿脚上穿的鞋子吗?”

“是啊!这只虎头鞋是翠云亲手做的。”

“母亲,单凭这只虎头鞋就说这是琛儿的鞋子,这——”

“虎头鞋只是一个方面,翠云的家人和老郎中描述的情形和翠云琛儿一模一样,再加上这只虎头鞋,这——不由我们不信啊!”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要不是你们程家班到歇马镇来,要不是看到少班主,我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女儿,你刚才说少班主不是你的亲哥哥,你快跟我说说少班主的身世。”

“向东哥九岁就到我们程家班来了,之前,向东哥一只呆在普觉寺,是普觉寺的悟觉住持把向东哥托付给我爹的。”

“普觉寺?是哪里的普觉寺?”昌平公主想从普觉寺的地理位置来确定普觉寺和翠云家乡霍家洼之间的关系。

“不知道,这要问我爹。听我爹说,十二年前,我爷爷病得很厉害,我爹就把爷爷送到普觉寺请星云禅师看病,因为这个缘故,程家班在普觉寺呆了一段时间。”

“当时,我和娘呆在凤阳老家,我娘去世以后,我爹才把我接到程家班。”

“我爹离开普觉寺不久,我也进了程家班——向南和向东哥是在同一年进的程家班。”

“少班主怎么到的普觉寺?”

“这——我也不知道——我爹从不跟向南说向东哥的事情,母亲可以去问我爹。”

“我只知道,这些年,向东哥一直在找自己的生身爹娘,昨天下午,我们一到歇马镇,向东哥就在几条街上转了一大圈。”

“转了一大圈,你哥在找什么?”尧箐小姐睁大了眼睛,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南街和西街两度与程向东邂逅了。

“是啊!向南,你哥哥——他在找什么?”昌平公主问。

“不知道,向东哥什么都不跟我讲,他对我很好——他也很喜欢我,但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从来都不跟我讲。”程向南的前半句话是说给尧箐小姐听的。

“你哥哥的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比如说黑痣什么的?”

“向东哥是一个见了女孩子就害羞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向东哥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别的男孩子小时候,赤膊光腚,七八岁的时候,都不知道害羞。”

“向东哥从小就很文静,他也不和其他男孩子在一块野。母亲要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可以去问我爹。”

“你们程家班去过哪些地方?”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向东哥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找自己的生身爹娘,找的好辛苦,他好像已经不想再找下去了。”

“不想再找下去了?”

“对啊!在来歇马镇的路上,我听到了爹和向东哥的对话,向东哥劝我爹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

“今天晚上,本来扮演杨四郎的人应该是我大师兄魏明远,可大师兄太辛苦,在青州唱坏了嗓子,我没有想到爹竟然会让向东哥接替大师兄——帮大师兄撑场子。”

“少班主在戏班子里面唱什么角?”

“向东哥什么角都不唱,我爹只让他打打杂,跑跑腿,写写画画,管管账什么的。”

“你爹从来没有教过少班主吗?”

“我爹从没有教过向东哥。”

“少班主今天晚上唱的很好,我看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那是向东哥背地里——偷偷跟大师兄学的,向东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愿意学,就一定能学好——他也能吃苦。”

“少班主的悟性这么高,你爹为什么不教他呢?”

“学戏很苦,程家班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师傅学戏练功了,我爹不想让向东哥吃这份苦,遭这份罪。”

“过去,我们都觉得向东哥迟早要离开我们程家班。经过这么多年的找寻之后,他已经累了,他不想再找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背地里瞒着我爹偷偷学戏、练功,也不会顶替大师兄上台唱戏。”

“女儿,你是不是很喜欢少班主啊?”

“我是很喜欢他,向东哥也很喜欢我,从小到大,向东哥一直很照顾我,我爹也有心把我俩往一块凑。”程向南是望着尧箐小姐说这番话的。

尧箐小姐的眼睛里面立刻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这是她在感情上第一次受挫。

当她知道程向东和程向南不是亲兄妹,当她回味程向南婉转拒绝带她到熙园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就意识到程向南是横在她和程向东之间的绊脚石。

最糟糕的是,自己和程向东还没有任何接触。现在,她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第十八章 后腰上两颗黑痣 谭国凯兴奋不已

程向南的主权宣誓会阻挡得住尧箐小姐前行的脚步吗?肯定不能。

程向南在认真思考母亲的问题“母亲,我找机会问问爹,爹应该知道向东哥的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记号。”

“女儿,你先找机会问问程班主,你要问详细一些,如果必要的话,娘再找程班主好好谈谈。”

“现在,我爹已经睡下了。明天早上,向南早点起床,早点回熙园去。”

“向南果然是娘的好女儿。”长平公主将向南紧紧地抱在怀中,这时候,她已经把程向南当成了程向东——她期待着早一点和儿子相认。

整个晚上,昌平公主都很愉快,亥时结束的时候,大太太已经有了一些倦意,程向南和尧箐小姐伺候寿星睡下。

程向南吹灭松油灯之后,然后钻进被筒里面,昌平公主伸出右手,将程向南揽在的中,程向南身体紧贴着昌平公主。

七岁时,母亲就离她而去,从此,她跟随父亲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的怀抱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

这十几年来,她经常梦见自己躺在母亲的怀中,梦醒之后,她怅然若失。

现在,她终于又感受到了母亲的体香和体温。

昌平公主一手搂着尧箐小姐,一手搂着义女向南,在义母温暖的怀抱里面,程向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尧箐小姐则迟迟未睡,因为她的心里有事。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头枕着寿星的胳膊,尧箐小姐心思沉重,难以入睡。

听着窗外的雨声,回想着和程向东在南街、西街两次邂逅的情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已经听出来了,程向东有可能是大娘十九年前病逝的儿子——因为程向东的长相太像谭老爷了。

本来,她还没有想好做谭家的儿媳妇——或者说她做谭家儿媳妇的意愿不是那么强烈,因为她既没有看中谭为义,也没有看中谭为仁。

谭为义虽然相貌不俗,但此人有点阴险,性格十分乖张,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父母也不喜欢他,在平时的闲谈中,父母从未提到过谭为义,父母倒是经常提到谭为仁,而且褒词颇多,但谭为仁性格太过温和,模样也比较平常,尧箐小姐觉得他身上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

虽然盛谭两家早有婚约,但都不能束缚住尧箐小姐的手脚,因为爹娘视她为掌上明珠。

这些年来,爹娘很少提盛谭两家的婚约之事,偶尔提一下,都被尧箐小姐搪塞过去了,爹娘是知道女儿心思的,他们绝不会做让女儿不高兴的事情。

现在,尧箐小姐似乎又有了做谭家儿媳妇的愿望。

这个愿望还很强烈,如果程向东果真是大娘十九年前病逝的儿子的话,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爹娘和谭家谈婚约的事情。

当初,盛谭两家说好让自己在谭为仁和谭为义两兄弟中选一个人做自己的夫婿,这说明她选择的对象是不确定的。

既然是不确定的,那么,如果程少主是大娘的儿子,她就可以选择程向东。

这个结果和当年的婚约虽然有些出入,但盛谭两家的长辈应该乐成其事。

眼下,尧箐小姐唯一担心的是程向东和程向南的关系有没有确定下来,在尧箐小姐看得出来程向南喜欢向东。

但在向东的心里,程向南未必是程向东的意中人,程向东喜欢程向南,这应该是事实,但喜欢和结为夫妻,这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她和翟温良也是这样一种关系,她一点都不否认自己喜欢表哥,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表哥。

尧箐小姐这样想,是有些根据的,程向东今年已经二十一岁,程向南也已经十九岁,如果他们之间真有那种感情的话,按照当时婚配的年龄,他们早该成亲了。

在一般家庭,女孩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开始考虑女儿的婚姻大事了,媒人也开始上门了,如果两个人真有那种感情的话,程班主也不会让他们耽搁到现在。

此时此刻,在老爷的书房里面,谭老爷和程班主正在说着话,昌平公主和程向南、尧箐小姐回到和园,走进卧室,就没有再走出过卧室。

老爷特别关照蒲管家领程班主进和园、进书房的时候,千万不要惊动大太太。

谭老爷和昌平公主想的是同一件事情,这也应该算是心有灵犀吧!

关键是程向东和谭老爷太像了,用程班主的话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程班主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从大太太的身上看到了程向东的影子。

只是没有说出口来罢了。所以,当戏散场之后,蒲管家请他到老爷书房的时候,他就明白老爷找他做什么了。

今天上午,大太太在二太太的陪同下到熙园来看大家的时候,程班主从大太太看程向东的眼神里看出,大太太似乎从程向东的脸上和身上看到了十九年前逝去的儿子的影子。

说实话,如果程班主没有从蒲管家的口中得知大太太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的话,他一定会认为谭老爷和大太太就是义子程向东十几年来苦苦寻觅的生身爹娘。

程班主只想弄清楚两件事情,一是孩子两岁时候的小名,二是孩子的身上有什么标记。

在去和园的路上,程班主就想好问什么了。

这也正是谭老爷想提的问题。

蒲管家把程班主领进和园老爷的书房以后,就走出了书房。一个女佣端上两杯茶以后,掩上书房的门走开了。

“程班主,您能跟我说说少班主的身世吗?”

“谭老爷,您是不是觉得我义子程向东很像您啊!”

“是啊,用蒲管家的话说,少班主的长相和我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不瞒谭老爷,昨天傍晚,小人一见到谭老爷的时候,着实吃惊不小,义子向东的长相确实太像谭老爷了。”

“无论是脸型,还是眉眼,包括身高、身形,向东和谭老爷都很像。”

“我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么离奇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本来,我是想跟谭老爷说些什么的,但又怕冒味唐突,所以,就把提到嗓子眼的话给咽回去了。”

“在来歇马镇的路上,闲聊的时候,蒲管家跟我说了公子的事情,我想冒味地问一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程班主当讲无妨。”

“我听蒲管家说,令公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啊!十九年前,谭家遭遇了一场变故,我儿死在了异乡,昨天傍晚,我一见到少班主的时候,和程班主您一样,也吃惊不小。”

“可一想到琛儿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就打起了退堂鼓,这世上,长的很像的人有很多。所以,我就没有提这件事情。”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有不甘。当年,夫人的贴身丫鬟翠云带着琛儿逃离应天府,远赴安庆老家,琛儿在路上染上肺病,后不治身亡。”

“丫鬟翠云自觉无法向我和夫人交代,就抱着琛儿投了河,翠云的家人只打捞上来一只虎头鞋,这只虎头鞋一直放在夫人的枕头下面。”

“夫人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我一直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些蹊跷。”

“听蒲管家说,少班主是程班主收养的义子,特别是今天晚上看了《四郎探母》以后,谭某觉得有必要找程班主好好谈一谈。”

“谭老爷,我们想到一起来了,这些年来,我带着程家班走南闯北,一是为了生计,主要是帮助向东找寻亲生爹娘,不瞒谭老爷,向东,他已经不想再找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这是为什么?”

“向东九岁投身程家班,他在程家班呆了十二年,我就带着他东奔西走找了十二年,他找累了,疲倦了。”

“他不止一次劝我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向东是一个很懂事、很孝顺的孩子,他看我年纪大了,他不想让我太辛苦,他不想因为他寻找生身爹娘的事情耽误戏班子的生计。”

“悟觉住持把他托付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我一定要帮向东找到他的生身爹娘。”

“所以,我没有答应向东——我既然答应了悟觉住持,我就不能食言。”

“悟觉住持是何许人?”

“悟觉住持是普觉寺的大和尚,十二年前,老班主——就是我的父亲,他旧病复发,突然病倒,我们就把他送到普觉寺。”

“普觉寺的星云禅师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兄弟俩在一个师傅的门下学唱戏,星云禅师的原名叫戚河清。”

“因为学戏练功太苦,戚河清的身体又太太薄,加上悟性比较差,所以经常给师傅教训体罚,后来,亲河清就改行学医,兄弟俩就分道扬镳。”

“后来,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就出家进了普觉寺。”

“当时,向东就在普觉寺生活,由悟觉住持照顾着,虽然星云禅师医术高明,但回天乏术,我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以后,我们就离开了普觉寺。”

“下山之前,悟觉住持把我叫到他的禅房,他把向东交给了我,他说,本想留向东在普觉寺伴青灯黄卷、暮鼓晨钟。”

“但向东虽有佛心,却与佛无缘,终归不是池中之鱼、园中之鸟,悟觉住持让我帮向东找到他的生身爹娘。”

“我们程家班走南闯北,向东要到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就必须跟着程家班东奔西走。”

“程少主怎么会流落在普觉寺?”

“悟觉住持说,七年前的冬天——那是一个大雪天,他和两个徒弟下山化缘,回寺院的时候,路过一个毁于战火的寺庙,他们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走进大殿一看,是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女子,一个是两三岁的小男孩子。”

“当时,女子已经快不行了,小男孩正在发高烧。”

“小男孩的身上只有内衣,脚上有一只虎头鞋,不远处还有一只虎头鞋,如果不是女子把小男孩抱在怀里,小男孩早就被冻死了。”

“后来呢?”

“后来,师徒三人将女人和孩子带回寺院让星云禅师救治。小男孩是得救了,但那女人没有活过来。这个小男孩就是我的义子向东。”

“女人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女人病的很厉害,上山的时候,她就快不行了。弥留之际,女子说过一些话,但女子的气息微弱,语焉不详。”

“她是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悟觉住持没有听到一句完整明白的话,只有‘老爷’、‘太太’、‘公子’说的比较清楚,没有一句囫囵话。”

“悟觉住持只听出一个大概这个女人请求悟觉住持留下小孩,并帮这个孩子找到他的生身爹娘。”

“悟觉住持有没有交给程班主什么东西呢?”

“有,悟觉住持交给我几样东西,这几样东西,我一直保存着,今天,我把它们带来了。”

程班主一边说,一边解开一个包裹,从包裹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来。

程班主从包裹里面掏出来的东西分别是一套小孩子穿的灰布内衣,上衣是衣襟,下衣是一条大腰筒子裤,还有一个半旧不新的黑色褡裢。

褡裢上有两块灰布补丁,还有一条粗布汗巾,一双虎头鞋。

还有一条女人穿的绣花裙和一双绣花鞋,裙子上绣的是荷花,鞋子上绣的是梅花。

“谭老爷,绣花裙和绣花鞋是女人穿的,当时,悟觉住持留了一个心眼,在安葬女人的时候,特地留下这两样东西。”

看过几样东西之后,谭老爷的眼睛里面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程班主也看出来了,他带来的几样东西,没能和谭老爷记忆中的东西对上号。

“翠云抱着琛儿离开谭家的时候,琛儿的身上穿着一套粉红色的绣着麒麟的内衣,可这套粗布内衣是普通人家孩子穿的内衣。”

“离开应天府的时候,翠云只带了一个包裹,没有褡裢。”

“当时,翠云的身上穿一件绣着海棠花的棉袄,裙子上也是海棠花——翠云最喜欢海棠花,她的衣服上要么不绣花,只要有花,就一定是海棠花,翠云从不穿绣花鞋,她喜欢穿普通的布鞋。”

言语之中,谭老爷的信心发生了动摇。

“谭老爷,您想一想,翠云是在回到霍家洼三天以后才带着公子到安庆程去看郎中的,翠云和公子会不会已经换过衣服了呢?从应天府到安庆霍家洼,要走好多天,翠云和公子身上的衣服也该换了。”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谭老爷心有不甘

“程班主,您说的普觉寺和悟觉住持发现两个人的寺院在什么地方?”

和昌平公主一样,谭老爷也想从寺院和翠云老家霍家洼的位置关系上找到依据。

“在安庆城外。普觉寺在安庆城外的幕寨山,悟觉住持发现两个人的寺院在安庆城和幕寨山的路上。”

“悟觉住持应该是到安庆城去化缘,发现两个人的寺院应该是在回寺院的路上。”程班主道。

“翠云的家就在幕寨山的东麓霍家洼,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翠云带着孩子,不是到安庆城去看医生,就是到安庆城外的回龙镇看医生。”

“回龙镇就在安庆城到幕寨山之间的路上。”谭老爷若有所思道。

“安庆城外的普觉寺?翠云的老家就在安庆,难道翠云离开家以后,或者回家的路上曾经在那个破败的寺庙里面落过脚?时值冬天,小孩子的身上怎么会只穿内衣呢?”

“悟觉住持说,他们应该是遭到了抢劫,两个人身上值钱的东西——包括值钱的、能御寒的衣服都被劫走了。“

”女子身上的裙裾很破,所以,没有被劫匪扒下来,褡裢的旁边还有三个馒头,上面沾满了灰土,地上还有几包散开来的草药。“

”悟觉师傅就把两个人带到普觉寺医治。”

“小孩子有没有说什么?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他应该能说点什么——琛儿在一岁的时候就已经会说话了。”

“悟觉住持也是这么想的,他是想从小孩子的口中问出一些东西来,可孩子还小,因为生病,烧得很厉害。”

“脑子本来就不清楚,几天高烧之后,头脑更不清楚,悟觉住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了小家伙的名字。”

“什么名字?”

“根据小孩子的发音,好像是‘真儿’,或者是‘臻儿’、“正儿”,总之是和这三个字差不多的音。”

“谭老爷,贵公子叫什么名字?”程班主也希望从名字上找到根据。

“我儿子的小名叫‘琛儿’,汝贵玉为琛的“琛”。我们夫妻俩和佣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他应该能记得——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应该记事了。‘真儿’和‘琛儿’在发音上还是比较接近的,特别是这两个名字上都有一个‘儿’字。”

“这不应该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到目前为止,这个‘儿’是少班主和我儿子唯一有联系的地方。”

“谭老爷,令公子‘琛儿’的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呢?”

“有啊!”

“有什么记号?”

“在琛儿最后一个脊椎骨的两边各有一颗黑痣。”

“这就对了,悟觉住持第一次给真儿洗澡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最后一个脊椎骨旁边的两颗黑痣。”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谭老爷突然有点兴奋。

“悟觉住持真是一个有心人,谭老爷,除了这两颗黑痣,公子的身上还有没有其它东西呢?”

“琛儿的身边就只有两颗黑痣。程班主,你告诉我,程少主的最后一个脊椎的旁边是不是有两颗对称的黑痣?”

“不错,是有两颗对称的黑痣。真儿的后腰上一共有四颗黑痣。”

“有两颗黑痣在您说的位置上,在这两颗黑痣的中间有一颗黑痣,在这三颗黑痣的上方有一颗黑痣,四颗黑痣构成一个三角形。”

“四颗黑痣?这就不对了。”

“谭老爷,您别急,您听我慢慢跟您说。”

“悟觉住持说,他收养向东时候,向东的后腰上只有两颗对称的黑痣,另外两颗黑痣是后来才有的。我只是不明白,这——痣也有后天生的吗?”

“后来才有的?”谭老爷的眼睛里面突然放出光来——谭老爷找到了程少主和琛儿的切合点。”

“但他并没有忘乎所以,“我也不懂,人身上的黑痣也有后天长出来的吗?”

“悟觉住持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谭老爷站起身,走到珠帘跟前“来人啊!”

不一会,蒲管家走到谭老爷的跟前。

“蒲管家,你去跟高鹏讲,让他把梁大夫请到和园来。”

“老奴这就去。”蒲管家转身离去。

谭老爷坐下以后,谈话继续。

“程班主,您接着往下说。”谭老爷看出程班主的话还没有说完。

“谭老爷,真儿的身上还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

“程少主的身上还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

“琛儿一生下来,接生婆就找遍了全身,接生婆只找到了两颗黑痣,没有看到胎记。”

“夫人也仔细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胎记。难道胎记也可以在后天长出来吗?”

“胎记在真儿的股沟里面。”

“胎记在股沟里面?接生婆和夫人都扒过屁股沟——连头上和胳肢窝都仔细看过,但都没有看到胎记。”

“也可能是胎记太小——因为孩子还小吗!所以,接生婆和夫人都没有发现孩子屁股钩里面的胎记,胎记的颜色也比较淡。”

“孩子长大以后,胎记才会越来越明显,关键是孩子的胎记长的不是地方,屁股钩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程班主,悟觉住持还健在吗?”

“自从离开普觉寺以后,我再没有去过普觉寺。掐指一算,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

“悟觉住持现在有多大年纪?”

“当年,悟觉住持是七十四,现在应该是八十六岁,我们下山的时候,悟觉住持的身体还比较硬朗,现在身体怎么样,小人就说不好了,谭老爷是不是想见一见悟觉住持啊?”



第十九章 谭国凯注意已定 程班主前往安庆

“要想查清程少主的身世,定要派人到安庆走一趟,普觉寺要去,翠云的家乡霍家洼也要去。”

“但愿悟觉住持还健在,老爷不要担心,除了悟觉住持,我们还可以找星云、智真、静修、明空和竹印五位禅师了解情况。”

“这五位禅师年纪不是很大,应该还健在,当时,就是星云禅师给真儿看病熬药的,智真、静修、明空和竹印四位师傅轮流看护、照顾真儿三天三夜。”

“当时的情况——还有真儿的情况,他们应该知道一些,如果谭老爷决定派人到安庆去的话,小人可以走一趟。”

“这合适吗?您走了,程家班能行吗?”

“能行,向东和我的大徒弟魏明远已经能独当一面,有时候,我到其它地方联系下一个码头,他们自己就能把戏唱起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那太好了,有程班主陪同前往安庆——最好,程班主,国凯再多问一句。”

“谭老爷请问。”

“悟觉住持和几位禅师有没有跟您说过,十九年前,向东进寺的时候,头上有辫子,还是没有辫子啊?”

“几位师傅没有跟小人说过这件事情,听谭老爷的意思,十九年前,公子离开应天府的时候,头发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错,琛儿的头上梳着三根辫子,因为我们是中年得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女孩子比男孩子好养活,我们就给琛儿梳了三根辫子。”

“如果真儿就是琛儿的话,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头上曾经梳过三根辫子。我回去就找他问一问。”

“灯不拨不明,鼓不敲不响,经谭老爷这么一说,还是有很多细节可以推敲和捉摸的。”

三盏茶的工夫,高鹏领着梁大夫走进和园,走进老爷的房间。

谭老爷请梁大夫来,是想请教梁大夫人身上的痣和胎记是怎么形成的,这些标志是不是与生俱来的?

梁大夫回答的非常明了人身上的痣有些是与生俱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痣会越来越大,直到成人,最后固定下来。

第二种情况是,有些痣是在不经意间,在后天长出来的。

第三种情况是,有些痣生下来就有,由于比较小,颜色比较淡,眼睛暂时看不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痣的颜色越来越深,会越来越明显。

梁大夫还谈到了胎记他说胎记是与生俱来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会越来越大,胎记的颜色会越来越深——刚开始,胎记的颜色都比较淡。

成人以后,就完全固定下来了。

老爷的问题有些特别和古怪,梁大夫想知道原因“敢问老爷,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谭国凯对梁大夫一向很信任,他不想瞒着梁大夫,就把心中的疑惑跟梁大夫说了。

听完老爷的叙述以后,梁大夫沉思片刻,然后“老爷不必焦虑,按照程班主的说辞,程少主十有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琛儿。”

“老朽最小的儿子文博和程少主的情形很相似,文博是老爷看着长大的,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个黑痣,老爷该不会忘记吧!”

“这怎么会忘记呢?小时候,文博经常随梁大夫到谭家来,我和夫人喜欢的了不得。”

“他眉宇之间的那颗黑痣,国凯和国栋还有些说辞呢。”

“老爷果然好记性,老爷和二老爷说我儿文博将来一定有出息。”

“除了眉宇间那颗黑痣以外,九岁以后,文博右耳锤下方又长出两颗黑痣来。”

“果真有此事?”

“老朽什么时候打过诳语啊!文博的身上一共有两个胎记,一个在下巴下方,一个在右胳肢窝里。胳肢窝里面的胎记是八岁的时候才发现了。”

“您是说,文博胳肢窝里面的胎记是八岁以后才显现出来的吗?”

“可不是吗!八岁那一年的夏天,文博的胳肢窝生了一个毒疮,为了方便敷药,我把胳肢窝上的毛全剃光了,结果看见了一个蝴蝶状的胎记。”

“这个胎记一生下来就有了,可当时文博还小,胎记也小,颜色又很淡,所以,我们老两口才没有在意。”

梁大夫拿自己的儿子说事,就是想告诉谭老爷,程少主极有可能就是老爷和大太太的儿子琛儿。

听了梁大夫的话,谭老爷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底,虽然他不能确认程班主的义子程向东就是自己亲生儿子琛儿,但他已经想好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他之所以向程班主提出了一些细节问题,就是想好该怎么做了。

“程班主,您看这样可否?”

“谭老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夫人五十寿诞,我难以抽身,这里也离不开我,我派侄子有礼随程班主到安庆去一趟。”

“行,就按谭老爷吩咐的办,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您也同意的话,明天早上就动身——自从翠云和琛儿出事以后,大太太的心情一直不好,看了叫人心疼。”

“国凯的内心也很痛苦,程班主已经上了岁数,国凯有点失态和失礼,还望程班主多多包涵。”

“谭老爷不必多言,小人平生之愿就是帮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现在,多亏老天爷开眼,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小人心里高兴的很啊!”

谈话在亥子交替之时结束。

谭老爷让蒲管家送梁大夫出府,顺便把谭有礼请到和园来。

蒲管家和梁大夫走后,谭老爷亲自将程班主送出园门外。

不一会,谭有礼走进书房。

谭有礼虽然是谭老爷的侄子,但谭老爷和昌平公主一直很信任、很器重他。

当然,谭有礼和老爷夫人走得非常近,谭为礼和谭老爷、大太太的关系,比林氏三兄弟和老爷太太的关系要亲近许多。

谭老爷打小就喜欢谭为礼,这么说吧,谭老爷对为礼的喜欢程度不亚于谭为仁。

几年前,谭老爷到各商号去溜达的时候,除了带着谭为仁,另一个人就是谭为礼。

弟弟谭国栋从小到大,待人宽厚,从不和哥哥计较什么,他胸怀宽大,淡泊名利,作为哥哥,谭国凯有心培养侄子谭为礼。

至于后来谭为礼为什么没有和谭为仁一起打理生意,是因为谭为礼对做生意不感兴趣。

谭为礼在学堂帮父亲做事,在父亲的教导下,他已经能给孩子们授课了。

他讲起课来有板有眼,方法还特别多,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课,做生意和教孩子们读书,两相比较,谭为礼更喜欢教书,谭国凯只能遵从侄子的心愿。

大太太过五十寿诞,登记贺礼的人就是谭为礼,可见谭老爷对谭为礼是非常信任的。

不管老爷交给他什么事情,他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最重要的是,谭有礼性格内向,说的少,做的多。

他还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只要老爷遇到一些重要的事情,都会交给谭有礼去办。

谭老爷几十年宦海沉浮,靖难之役之后,他对官场和名利越来越淡,所以,完全能理解弟弟谭国栋不思做官,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

侄子谭有礼受父亲谭国栋和伯父谭国凯的影响,也安于现状,整天泡在学堂里面自得其乐。

父子俩靠着学堂和乡下一些田产,再加上谭老爷的帮衬,南院的日子倒也心安意得,谭府所有的孩子的书都是在学堂念的。

虽然谭老爷不鼓励谭家的孩子读书求仕,但他觉得读书是谭家子孙后代必须要做的事情。

官可以不做,但人一定要做好,做官不是人生必由之路,干什么都能活人,但要想活得清楚明白,活得精彩,活得有意义,就一定要读书。

谭老爷对兄弟和侄子格外另眼相看,谭有礼除了忙于学堂的事情,和北院其他兄弟也无牵连。

了解程少主身世这种绝密之事,交给谭为礼去做,可保万无一失。

程班主回到熙园的时候,程向东还没有脱衣上床,程班主突然被蒲管家叫走,他不放心,坐在屋子里面觉得无聊,他就看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前朝外面看看。

雨还在下着,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已经睡下了。

蒲管家将程班主送进熙园就离开了。

程向东听到说话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看到义父的身影以后,便打开门迎了出去“义父,您回来了。”

“向东,夜已深,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义父,谭老爷叫您去作甚啊?”

“没什么事情,老爷让我明天出一趟远门。”

“出一趟远门?义父,出远门的事情,向东也可以做啊!您看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代替您出远门,您在谭家大院照应着。义父,老爷让您到哪里去啊?”

“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明天一早,我还要赶路,今天忙了一天,义父也累了,我这次出远门,最迟后天就回来,戏班子里面的事情,你和大师兄照应着。”

“按照我们事先定好的行事,明晚唱《七仙女》,后晚唱《拜寿》。”

“义父放心就是,我伺候您洗脸洗脚。”

“不用了。你快去睡吧!”

“不行,今天晚上,向南到大太太那儿去了,我一定要伺候义父洗漱。”

在程向东的坚持下,程向东将义父扶进房间,打水给程班主洗脸、洗脚。

在跟随程家班东奔西走的日子里,程向东寸步不离义父左右。

他和义妹向南争着给义父打水洗脸、洗脚——特别是洗脚,程班主漂泊大半生,吃的是辛苦饭,做得是苦差事,身无长物。

但一想起——一看到承欢膝下的一双儿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程向东给他扣脚巴丫,犹豫了好一会的程班主还是把憋在嗓子眼里面的话说了出来

“向东,你还记得小时候头上有没有梳小辫子啊?”

“向东是个男孩子,怎么会梳辫子呢。”

“你好好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来。”

“小时候的事情,我——我想不起来了。义父,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啊?”

“傻孩子,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走,除了唱戏,不就是找你的亲生爹娘吗?义父可不敢忘了这件事情啊!”

程班主可不会把他和谭老爷的谈话内容告诉程向东,八字还不见一撇,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挂在嘴上。

十八号的夜里,与和园一样,平园里面也不平静。

戏散场之后,冉老爷父子俩随冉秋云回到平园。

冉老爷父子在冉秋云二楼的卧室里面坐了很长时间,坐着是为了说事。

三个人在屋子里面说话,阿玉站在门外走廊上望风。

忙碌了一天的为仁已经睡下了。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白天他就怎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想让母亲担心,联想到老爷和母亲对他的好,他已经很知足了,至于自己的命运之舟会驶向何处,一切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当初,自己从刘家堡进谭家,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成为谭家的大少爷,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总之,听老天爷的安排就是了。

这些年,在老爷的提携下,他为谭家做了一些事情,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和母亲的养育之恩。

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谭家大院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不管老爷怎么处置他,他都能欣然接受。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离开谭家大院的话,他就到青州去做生意。

这些年,他跟着老爷做生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只要自己盘一个店铺,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只要不做和谭家一样的生意就行了,自己的生身爹娘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以后的日子,他该好好孝敬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当他从养母的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他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应该是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十八号整个一天,他忙忙碌碌,内心像井水一样的平静,他没有比平时多看一眼老爷,他觉得无需琢磨老爷的眼神、表情和对他的态度。

今天,弟弟谭为义比平时活跃了许多。

在谭为仁看来,为义能为府里做点事情,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她不觉得那是为义在抢自己的风头。,有些事情,他尽量让谭为义去做。

冉秋云也注意到了为仁的一举一动,她也有些释然了。

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和焦虑,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儿子,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人生的轨迹就会发生根本性的逆转,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觉得,该做的事情,她还是要做的。

她把父兄领进自己的房间,就是想和父兄研究一下应对之策。

听了女儿的叙述以后,冉老爷沉思片刻,然后道“这件事情,为仁知不知道?”

冉老爷首先想到的是外孙为仁的感受,“我担心为仁——他可能会受不了。这孩子太善良,太老实,没有想到是我们伤害了他。”

“爹爹,为仁他——他早就知道了。”

“什么?为仁——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冉秋云道。

“妹妹,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跟他说呢?他还是一个孩子,如何能受得了这个。”冉大公子冉秋天道,“妹妹,你太沉不住气了。”

“是啊!秋天说的对,你自己的嘴巴就不牢靠,如何能管的了别人的嘴巴呢?”冉老爷埋怨女儿道。

“爹,哥哥,你们有所不知,为仁,他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你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孩子,可他也是一个心事细密、非常聪明的孩子。”

“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人常说,吃了哪家的饭,就像哪家人。”

“可为仁他越来越不像老爷了,小时候还不怎么明显,长大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再加上林蕴姗那三个儿子明晃晃地摆在谭家大院里,能逃过明眼人吗?”

“妹妹,你是说谭老爷也看出来了?”

“这,我不知道,但老爷对为仁一直很好,很器重他,要不然,他也不会把谭家这么多的生意交给为仁打理。”

“我看为仁问的紧,他甚至跟我说,不管他的身世如何,我永远都是他的亲娘,无论如何,娘都要把实情告诉他,事情和他有关,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看他说的恳切,还保证绝不会给我添乱,我就把实情告诉他了。”

“你把实情告诉他了?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全部,我一点都没有隐瞒。”

“秋云啊!你行事太冲动了,你难道不担心他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吗?”冉老爷道。

“这,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说出实情以后,为仁非但没有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他反而显得很平静,这孩子是知道感恩的,他怕我伤心。”

“他拼命地做事,他越是拼命地做事,老爷越是喜欢。”

“他答应我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以后,他不曾到刘家堡去过。”

“以前,为仁可是经常到刘家堡去,爹是知道的,刘家堡有我们谭家的紫檀林。”

“为仁的身世眼看就要大白于天下,为仁,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已经想好了,他听老爷的,无论老爷怎么处置他,他都没有二话,他已经做好了回刘家堡的准备,但他说,不管他在不在谭家大院,我们都是他的爹娘。”

“这——我就放心了,为仁不愧是我冉公权的好外孙,他这个性格像你,也像我。处变不惊,秋云,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还没有想好,只要为仁想通了,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唯一不放心的是大姐,有我们母子俩陪着,她的日子会好过一些,留下她一个人,我真不敢想。”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谭老爷不容你的话,妹妹就回青州,我在外面忙生意,爹爹一个人在家,好不寂寞,你也可以陪陪爹爹。”

“青州永远是妹妹的家,妹妹不必担心——兄长可保妹妹衣食无忧,为仁家,我们也可以帮衬点。”冉秋天道。

“爹爹,哥哥,这件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爹爹和哥哥要帮秋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妹妹快说。”冉秋天道。

“思来想去,为仁的身世,极有可能是宁郎中——或者慕容先生说出去的。”

“这件事情容易,为兄回去以后,就找这两个人问一下。”

“看看到底是谁找他们打听这件事情的。妹妹,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人家一定是使了银子,才从两个郎中的嘴巴里面抠出东西来的。”

“这个你放心,哥哥自有办法。爹,明天早晨,我们就回青州吧!”

“恐怕要等中午的酒宴散了以后才能走吧!”冉老爷道,“明天早晨走,太过唐突,也不合礼数。”

“要不是等着看今天晚上的戏,我们现在已经在青州的家里了。”冉秋天道。

“哥哥,还是爹爹想的周到,明天早晨走有些仓促,跟谭老爷辞别的时候,老爷肯定不会同意,干脆,中午的酒宴散了以后再走。”冉秋云道。

“这样最好,谭老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寿诞结束以后再回青州——他想让我们多待几天,但按照礼节讲,我们可以在明天中午酒宴散席之后走。”

“明天上午,我就跟谭老爷说,秋云交代的事情是很重要,但也不急这半天时间。”冉老爷道。

“我让阿玉跟你们一起回青州。秋云找宁郎中和慕容先生搭脉的时候,阿玉都在我的身边,两个郎中一看到阿玉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阿玉随我们去,当然更好,但阿玉是你的贴身丫鬟,她不在你跟前,这合适吗?”



第二十章 怡园中灯光通明 天亮前国凯送行

“没事,明天晚宴前,阿玉就可以回来了,现在,谭家大院里面的人很多,要是在平时,阿玉突然不见,肯定不行。”

“这两天,林蕴姗母子是不会在意阿玉的——我看没有问题。”冉秋云道。

“行,明天,我们吃过中饭以后就走,明天上午,我就找机会和老爷太太打招呼,谭家人多,需要照应的人也很多,提前打招呼,酒宴散了以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我让阿玉快去快回——明天下午,我亲自赶马车送阿玉回来,阿玉只要在晚宴之前出现在妹妹身边就可以了。”冉秋天道。

“爹和哥哥一同回青州吗?”冉秋云道。

“当然一同回青州了,以后,爹会常来看你和为仁的。”冉老爷道。

谈话到子时结束,阿玉伺候冉秋云卸妆、洗漱、睡觉。

赵妈和高鹏领着冉老爷父子回到住处,这两个人是跟随冉秋云到谭家大院来的。

能在谭府伺候旧日的主子,两个人非常高兴,在两个人的照应下,冉老爷父子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赵妈伺候老爷和大少爷洗漱,高鹏则留在了老爷的房间,夜里面,他可以随时伺候老爷。

虽然冉秋云已经安排润月和翠雯专门伺候冉老爷和冉秋天,但高鹏还是想尽一点心意。

明天下午,老爷和少爷就要回青州去了。

高鹏是一个念旧的人,也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为了报答老爷救命和知遇之恩,他和老婆阿玉死心塌地地为小姐做事,他能做的只能是这些了。

发生在谭家大院的事情,他耳闻目睹,大少爷谭为仁大当家的位子岌岌可危,小姐在谭家大院的安稳日子也将不保,虽然高鹏忧心忡忡,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天夜里,平园的灯到子时才熄灭。

此时,林老爷、林云飞、林蕴姗和谭为义正聚集在林氏的卧室里面说话,谢嫂则坐在楼梯口望风。

四个人讨论的是谭老爷知道大少爷谭为仁身世之后的反应和平园的动向。

谭为智和谭为信没有参加这次谈话,这两个人年龄尚小,林蕴姗和谭为义怕为智、为信两兄弟沉不住气,嘴巴不牢靠。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林蕴姗不想让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掺合这种事情。

正如冉秋云所料,林氏母子已经将谭为仁的身世之谜告诉了老爷,他们确实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

冉秋云两次回青州,两次找宁郎中和慕容郎中搭脉,搭脉的结果都是女孩子。

谭为仁的亲生爹娘是刘家堡的李铁匠夫妻俩。

还有,冉秋云用来调包的亲生女儿就是李铁匠的女儿婉婉。

他们还买通了刘家堡的接生婆王仙姑,过去,李家所有孩子——包括刘家堡所有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请王仙姑接生的。

奇怪的是,唯独婉婉出生的时候没有请王仙姑。

王仙姑还说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在戚氏生孩子之前,李铁匠曾托王仙姑帮孩子找一个好人家。

李家穷的揭不开锅,这个孩子,他们不想再留在身边了,与其饿死,不如为孩子找一条活路。

奇怪的是,孩子生下来以后,李铁匠没有再跟王仙姑提将孩子送人的事情,王仙姑曾经问过戚氏。

戚氏说,没有想到生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没有人家要的,只能自己养在身边了。

李家正好没有女儿,夫妻俩也有点舍不得,所以就没再提送人的事情了。

李家的邻居赵二狗的老婆也吐露了一件她知道的实情戚氏怀孕两三个月以后曾请郎中把过脉,郎中说是一个男孩子,要不然,李铁匠夫妻俩也不会跟王仙姑提将孩子送人的事情。

一些人家领养孩子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女孩子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林蕴姗的人还从赵二狗老婆的口中得知,在戚氏生下婉婉那天夜里,因为戚氏没有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哭闹不止。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第二天的夜里,孩子突然不哭不闹了,李家显得非常安静。

邻居到李家去的时候,李家以戚氏和孩子睡着了为由,没有让邻居们进里屋。

第三天夜里,邻居们倒是听到了孩子的哭闹声,但声音和先前的不一样,先前听到的哭闹声很粗大、很响亮,之后听到的声音很小,很尖细。

他们还知道操作这件事情的人应该是赵妈和赵长水——在李俊生老婆生孩子前和生孩子后,赵长秀和赵长水多次出现在李铁匠家。

他们每次来都会带一袋子粮食。

从那以后,在刘家堡,李铁匠家的日子比别人家好过,前些年闹饥荒,刘家堡,每家都有人到外面去乞讨,唯独李铁匠家躲过了那场饥荒。

从林家父子、父女之间谈话的内容可知,刘明堂的案子肯定和怡园有关系。

赵仲文是赵家唯一一条根,林蕴姗母子想借刘明堂的死和赵仲文被抓逼赵长水——或者赵长秀就犯。

遗憾的是,赵氏兄妹没有上林氏母子的当,他们选择了忠心事主。

于是,林氏母子就迫不及待地向老爷摊牌了,可见他们把谭为仁赶出谭家大院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

林氏母子没有想到老爷知道为仁的身世以后,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做了冷处理。

林氏母子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做了这么多的文章,他们本以为老爷知道谭为仁的身世之后,会大发雷霆之怒。

早些年,老爷为谭家的香火忧心忡忡,后来娶两个太太,也是为了延续谭家的香火。

谭为仁出生的时候,老爷欣喜若狂,他对谭为仁寄予很大的希望,十三岁就带着谭为仁行走于各商铺和作坊之间,当他突然知道谭为仁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时候,一定会勃然大怒。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林氏母子才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在程家班到谭家大院的那天晚上把老爷请到了怡园。

林氏母子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呢?

因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在大太太寿诞期间,老爷可能要正式宣布把生意全部交给谭为仁打理——即正式宣布让谭为仁做谭家的大当家。

林氏母子在老爷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老爷和大太太已经探讨过让谭为仁正式成为大当家的事情,老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该好好歇歇了——老爷想全身而退了,把谭家的生意交给谭为仁打理,也是大太太的意思。

谭为仁不仅仅是冉秋云的儿子,也是大太太的儿子。

一旦老爷太太把谭家的生意全部交给谭为仁打理,林氏母子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们等不及了。

可老爷知道谭为仁的身世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梁大夫请到和园给自己把脉,这回该轮到林蕴姗母子心里面犯嘀咕了。

十八号晚上,戏散场之后,林蕴姗把父兄请到自己的卧室,就是在探讨应对之策。

一向很自信的林蕴姗有点沉不住气了“过去,老爷到怡园的次数最多,这件事情以后,我担心老爷会改变对蕴姗的看法,我们该不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是啊!他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把为仁的身世告诉老爷,可老东西一个屁都没放。”

“为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大没小,他可是你爹啊!”林云飞道,“妹妹,你把为义惯坏了——为义,舅舅怎么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谭为仁端起茶杯喝茶,没拿正眼瞧舅舅。

“你舅舅说的对,以后可不许这么说话——人无规矩不立,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林鸿升道。

“为义知道了。”谭为义口服心不服,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对父亲的怨言颇多,

“他从不让我直接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什么事情都让为仁拍板决定。我也是他的儿子啊!”

“这只能怪你自己。你爹给过你机会,他巴不得你能和为仁一样为他分忧,是你自己不争气,你从小就不好好念书,还调皮捣蛋。”林云飞道,

“你开口一个‘他’,闭口一个‘他’,他是你什么人?他可是你爹。”

“蕴姗,养不教,母之过,你在教育孩子上,还真不如二太太冉秋云。如果为义和为仁一样优秀,谭老爷能不让他打理谭家的生意吗?”

“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有胳膊肘往外拐的?为义可是你的亲外甥啊!”林蕴姗道。

“娘,舅舅也是为我好。”谭为义道,

“老爷会不会早就知道为仁的身世,他可能早就想好该怎么做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的日子就难过了。为义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谭为义只用一句话就掐断了舅舅的话头——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心计,林云飞真不敢往下想。

“为义,这——你不用担心,你们弟兄三人毕竟是老爷嫡亲儿子,你不要忘了,血浓于水,这关系到谭家的香火,谭老爷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林老爷道。

“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林蕴姗道。

“那倒不是,依我看,这件事情,只跟谭老爷说是不行的。”林老爷道。

“爹的意思是?”

“老太爷和老太太不是还健在吗?”

“可老爷已经发过话,谁要是把为仁的事情捅到泰园去,休怪他翻脸无情。”

“你们可以找机会向老太爷和老太太透露一点,关键是,你们不能亲口说。”

“我们不能亲口说?那老太爷和老太太怎么能知道呢?”

“让其他人说啊!”

“对啊!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不是有我们的人吗?”谭为义道。

“现在还不能说。”林老爷喝了几口茶道。

“哪我们什么时候说呢?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着急慌忙把为仁的身世告诉老爷。”

“娘说得对,我们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大娘的五十寿诞,老爷大操大办,摆宴三天,还从青州城请来程家班唱三天戏,这时候,我们跟老爷说为仁的身世,肯定不合适。”

“老爷是不会让任何人搅了大娘的寿诞的,事情不是都撞在一起了吗!幸好今天晚上的酒宴上,老爷没有提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为仁的事情。”谭为义道。

“这就要看你们能不能沉住气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错一次,不可错第二次。”

“爹,您不妨把话说明白一些,您知道女儿的脑子笨。”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谭老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急于把大当家的位子传给为仁,就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他也想多活几年,所以想在身体倒下之前把为仁扶正。”

“把大当家的事情定下来,免得日后生变。我问你们,最近一段时间,梁大夫是不是经常往和园跑呢?”

“不错,昨天晚上,老爷回到和园以后,就让高鹏去请梁大夫。”

“自从入秋以后,每隔一两天,梁大夫就要进一次和园——有时候在和园待很长时间。”

“这就对了,今天下午,我一见到谭老爷,就发现他的气色不对,精气神也大不如前,他脸色灰暗,眼白浑浊,说话的气力也不足。你们好好想一想,大太太五十寿诞,老爷为什么要大操大办呢?”林老爷道。

林氏母子圆睁双眼等待林老爷的下文。

林云飞坐在一旁,只顾喝茶,不说一句话。

“云飞,蕴姗和为义的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啊?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你妹妹和外甥吗?”林老爷望着儿子道。儿子林云飞对谭家的事情漠不关心,这使林老爷很不高心。

林云飞微笑道“爹,云飞不是在听你们说话吗。”

林老爷不再搭理林云飞“老爷自己过六十岁生日,谭家都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老爷对大太太的感情很深。”

“因为大太太的身份特殊嘛,老爷如果不办好大太太的生日,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林老爷眯着眼睛道。

“外公,我明白了,老爷大操大办大娘的五十寿诞,这本身就说明老爷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谭为义的脸上突然大阴转小晴——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身体康健。

“为义,你难道不希望谭老爷身体康健吗?他可是你的亲爹啊!我不知道你的脑袋瓜子里面整天在想些什么?蕴姗,你怎么不说说为义啊!”林云飞有点听不下去了。

林蕴姗并不理会哥哥的话“我明白爹的意思了,如果老爷还像以前那样重用为仁的话,我们就等待机会,在适当的时候,把为仁的身世透露给老太爷和老太太。”

“蕴姗说的对,诀窍就在这个‘适当的时候’,一定要拿捏准了。”

“别说老爷没有提为仁当大当家的事情,退一步讲,就是老爷把大当家的位子传给了为仁,你们也不必着急上火——一定要沉得住气才行。”

“为仁,他不是老爷亲生的——他不是谭家的种,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们已经捏住了冉秋云和为仁的七寸,不愁占不得先机。”

“爹,您不但不劝蕴姗和为义,反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您这样做是会害了蕴姗和为义的。”林云飞对父亲的做法不敢苟同。

“云飞,你别打岔。”林老爷朝儿子摆了一下手。

“就按爹说的办,现在,我们静观其变。”

“娘,如果能撬开赵妈——或者赵长水的嘴巴就更好了,虽然我们手上已经掌握了很多证据,但没有最直接的证据。”

“唯一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除了赵妈,就是赵长水。”谭为义不无遗憾道,

“老祖宗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并不糊涂,有些话,如果让赵妈说给老祖宗听,他们一准信。”

“是啊!我们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可赵长水兄妹俩就是不上钩,气死我了。”林蕴姗咬牙切齿道。

“我已经猜出来了,李家铺刘明堂的死肯定和你们母子俩有关系,蕴姗啊,你听我一句劝。”

“赵妈是冉秋云的人,她跟随冉秋云几十年,早就是一家人了,赵长水是赵妈的哥哥,为仁的身世这么隐秘、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们想从这兄妹俩的口中抠出一些东西来,那是痴心妄想。”

“我觉得这件事情,你们做的很不妥,千万不要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你哥哥云飞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你们屁股上有擦不干净的地方,该断的就要断了,弄不好,你们会陷进去。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爹说的很对。妹妹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林云飞道,

“谭老爷对怡园不薄。妹妹在谭家大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看已经很好了,如果人心不足,哥哥我担心得不偿失。”

“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命里无时硬强求,那一定是命里有时终归零啊!”

“哥,你别打岔。爹,什么事情,您快说。”林蕴姗没有把哥哥的话听到耳朵里面去。

“以赵家和谭家的关系,如果大太太和老爷知道这件事情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凭谭府和县衙、青州府之间的关系,他如果过问这件事情的话,我担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外公考虑问题周全,娘,我们是得留点神,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我们要把屁股擦干净。”

“我提醒你们一句,坏良心的事情,你们不能再干了。”虽然林老爷不知道刘明堂案的真相,但他已经从女儿和外孙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一点东西。

“外公,坏良心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做,我们知道孰重孰轻,那头大,那头小,外孙早就做了万全的考虑。”谭为义没有跟林老爷说实话。

“这样最好。为义,你记住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用命解决,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上出的纰漏能脱身,命上出的问题是自掘坟墓。”

“钱是一个好东西啊——钱也是一个最稳妥的东西。”林老爷这段话有非常丰富的潜台词。

“为义,外公的话,你记住了,大当家的位子,我们可以不要,但决不能搭上我们的老本啊!”林蕴姗道——父亲和哥哥的话对林蕴姗还是有些震动的。

“外公,舅舅,娘,你们放心吧!为义心中有数。”

“爹,蕴姗,云飞有几句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不痛快。国凯给了蕴姗三个儿子,大太太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为仁是在为谭家打理生意,要不然,蕴姗母子四人哪来的锦衣玉食?”

“所以,人要知足,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担心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爹也要好好劝劝蕴姗和为义,谭家好,怡园才会好。”

“谭家不好,蕴姗和三个外甥也会跟着倒霉。听与不听,你们自己看着办。”林云飞说完之后站起身,他想回屋睡觉去了。

林蕴姗召集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第二天辰时之前,谭老爷到院门口为程班主和谭为礼送行,送行的人还有程向东。

程向东打开房门,想去喊魏明远,但被程班主拦住了,天麻麻亮,谭家大院和程家班的人还没有起床。

两个人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谭老爷、谭为礼和蒲管家已经站在台阶下,马车旁。

赶马车的是二顺子——他是南院谭国栋身边的人。

二顺子正在车厢里面铺毛垫,铺毛垫是谭老爷的意思,程班主年纪大了,在车厢里面铺上毛垫,人坐在上面会舒服一些。

二顺子从蒲管家的手上接过食盒,放在车厢里面,食盒里面是刚出笼的肉包子,还有一些水果,这是蒲管家昨天晚上吩咐好的——谭老爷想的很周到。

二顺子铺好毛垫、放好食盒以后,将脚蹬放到地上。

谭老爷走上台阶,拉住程班主的手。

程向东看出谭老爷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义父说,所以,径直下了台阶。

不一会,谭老爷和程班主走下台阶。



第二十一章 谭国凯故意装病蒲管家心领神会

看着程向东走下台阶,程班主在谭老爷的耳旁低声道

“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程班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走下台阶的程向东。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程向东,“小时候的事情”特指“琛儿小时候梳三根辫子”的事情。

谭老爷和蒲管家将程班主扶进车厢,程班主也没有客气,因为程向东在跟前,话自然会少一些。

谭有礼钻进车厢,掀起左窗帘“大伯,我们走了。”

谭国凯望着程班主“为礼,一路上好生照顾程班主。”

“大伯请放心。”

谭国凯又走到二顺子的跟前“二顺子,马车赶稳当一些。”

“老爷放心就是。”二顺子说完后,收起脚蹬,坐上马车。

“一路顺风。”谭老爷道。

二顺子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车朝东驶去。

程班主掀起车后窗帘,看着站在台阶下的谭老爷和程向东。

虽然两个人的脸和身影不是那么清晰,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程向东就是谭老爷的亲生儿子琛儿,一样的脸型,一样大而深邃的眼睛,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身高。

除了十七号晚上谭老爷为程家班接风洗尘、昨天中午给程家班人敬酒和晚上看程向东主演的《四郎探母》,今天早晨算是谭老爷和程向东第四次见面,

最重要的是,今天清晨,是谭老爷和程向东单独在一起。

在目送马车朝中街驶去的同时,谭老爷用眼睛的余光瞅着伫立在淡淡夜幕中的程向东的脸。

在这张脸上,有一双和自己一样深沉的大眼睛,这双眼睛里写着“疑问”两个字义父突然决定出一趟远门,而且是和谭老爷的侄子欧阳谭为礼一同去的。

昨天晚上,义父从和园回到熙园以后说出远门的事情,他就有点纳闷。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过去,不管程家班到什么地方,义父从来都不曾离开程家班这么长时间。

关键是老爷亲自为义父送行,所以,程向东觉得,义父这次出门所办的事情,绝非寻常之事。

当然,在程向东的眼睛里面还有另外一种情绪,那就是高兴,义父把程家班交给自己和大师兄,这说明义父觉得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最值得高兴的是,昨天晚上,他的演出得到了大师兄和师哥师姐,师弟师妹的认可,他初次登台,没有把戏演砸,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师傅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而且决定十九号晚上的戏还让他顶替大师兄,这本身就说明自己可以在戏台上独当一面了。

这样,他就可以在程家班一直呆下去了,至于寻找生身爹娘的事情,他已经打算不再去想了。

一切随缘,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程向东目送马车消失在北街和中街的拐弯处,他并没有在意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谭老爷的眼神,他不可能知道义父这次出远门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至少是暂时还不可能想到。

在这一瞥中,谭老爷的眼睛里面至少有两种情绪爱怜和激动。

这是谭老爷和程向东最近距离地站在一起,虽然夜幕还没有完全散去,但谭老爷能看清楚程向东的脸。

额头、眉弓、眼睛,鼻梁,颧骨、嘴唇和下巴,包括耳朵,谭老爷越看越觉程少主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甚至觉得程向东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呼吸和身上的气味都像自己。

“少班主,今天晚上唱什么戏啊?”这是谭老爷第一次和程向东说话。

“回谭老爷的话,义父已经交代了,今天晚上唱《七仙女》,明天晚上唱《拜寿》,不知道谭老爷意下如何?”程向东转身退后一步,非常谦恭道。

“《七仙女》,很好啊,夫人肯定非常喜欢。今天晚上,少班主也上台吗?”

“今天晚上,我顶替大师兄,让谭老爷见笑了,向东虽然在程家班呆了十几年,但学艺不精。”

“不瞒谭老爷,我大师兄在青州唱哑了嗓子,我只是临时顶替他一下,谭老爷请放心,大师兄的嗓子已经好多了,明天晚上,大师兄就可以登台了——大师兄是程家班最厉害的角,大师兄说,在谭家大院的最后一场戏,他一定要登台演出,这样才对得起老爷太太对我们的厚爱。”

“少班主,你唱的很好,我很喜欢少班主扮演的杨四郎。”谭老爷和程向东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面放出光来。

“谭老爷谬赞了。向东唱的不如大师兄好,”

“程少主,如果魏师傅的嗓子还没有好利索,你明天晚上继续替魏师傅登台演出,无妨的。”

“向东要感谢谭老爷和太太才是。”

“感谢我和太太,这是为何?”

“老爷和夫人不挑戏,我们程家班走南闯北,不管到哪里,都是人家挑什么戏,我们唱什么戏,唯独老爷和夫人菩萨心肠,知道我们唱戏人的辛苦和难处,要不然,义父也不敢让向东顶替大师兄登台演出。”

“向东是一个知道山高水低的人,和大师兄相比,我唱的确实不行,可老爷和夫人一点都不挑剔。向东打心眼里感谢老爷和夫人的宽容和仁慈。”

程向东后面的话,谭老爷没有听进去,他突然低下头,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额头,左手扶着高台右边的柱子上。

“谭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程向东扶住了谭老爷的腰。

“老爷,您是不是不舒服?”蒲管家说完后,冲进院门,他想去喊人。

“我没事,大概是这几天事情太多,有点累了。蒲管家,你回来。”

“谭老爷,我先送您回和园,然后再请大夫。”程向东托住谭老爷的右胳膊。

“有劳少班主了。”

程向东将谭老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然后用左手托住谭老爷的腰,架着谭老爷,一步一步朝院门走去。

谭老爷的右腿跨进门槛的时候,蒲管家跑了过来,他听见老爷在招呼他。

“蒲管家,恐怕要请大夫给老爷把脉。”程向东道。

蒲管家转身朝门房走去,他想叫醒看门人——让看门人去请梁大夫,结果被谭老爷叫住了

“蒲管家,我没有事,我们先回和园,如果再不舒服的话,你就派人去请梁大夫。”

蒲管家只好作罢,他将谭老爷的左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两个人架着谭老爷朝大院东边的长廊走去,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四个大院的正门都没有开,所以,要从大院东边的侧门走进和园。

和园的东侧门半掩着。

蒲管家将门完全推开。正在扫树叶的紫兰立马放下扫帚,迎上前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紫兰,你声音小一点,不要吵夫人睡觉,我没事,躺一会就行了。”谭老爷道。

此时,天已经有些亮了。

蒲管家和程向东将谭老爷架进卧室。

凤儿和金玲也走出房间。

紫兰和风儿将老爷扶上床,放好枕头,盖好、掖好被子。

蒲管家仔细打量了谭老爷的脸色“老爷,我看您的气色不怎么好,我还是去请梁大夫吧。”

谭老爷一把拽住了蒲管家的胳膊“我说没事就没事,梁大夫年纪大了,能不惊动他就不惊动他,昨天晚上,梁大夫在我这里呆了很久,很迟才回家。”

蒲管家还想说什么,卧室的门被推开,昌平公主在梅子的搀扶下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定是听到了动静。

“老爷,”昌平公主走到床边,“您这是怎么了。”昌平公主望着老爷和程向东道,昌平公主一进门就看见了程向东。

此时,程向东正站在床边,谭老爷的头靠在三个靠枕上,程向东就站在谭老爷的旁边,两张脸呈现在大太太的眼前。

近距离地打量着两张脸,昌平公主越发觉得少班主的长相非常像老爷。

“夫人,您怎么来了?”蒲管家道。

“我听到了楼下说话的声音,就走到窗户跟前看了看,这才看到你们,蒲管家,你怎么不去请梁大夫啊!”

“昌平,是我不让蒲管家去请梁大夫的,老毛病,躺一会就好了。”

“谭老爷,大太太,向东告辞了。”程向东觉得自己杵在屋子里面不合适——他是程家班的人,和园和老爷的房间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谭老爷和昌平公主都希望程向东多待一会,可又想不出以什么托词把程向东留在屋里。

蒲管家看在眼里,他完全能理解老爷和太太的心情——他甚至希望程少主就是老爷太太十九年前弄丢的儿子琛儿

“少班主,你稍等片刻,如果老爷还不舒服的话,我得去请梁大夫,你在这里还能帮一点忙。”

此时,屋子里面有紫兰、金玲、凤儿三个丫鬟,程向东在不在都一样。

谭老爷和昌平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向东,他们都希望程向东留下来——至少不是马上就离开。

“少班主,你愣在那里作甚,倒一杯热水给老爷啊!”蒲管家道。

平时,倒水的事情都是由丫鬟们做的。亏蒲管家能想得起来——不过,此时此刻,程向东又不能不听。

紫兰刚想朝圆桌走去,被蒲管家拽住了衣袖“紫兰,你去弄一盆热水来给老爷擦擦脸;凤儿,你去弄一个暖壶来;金玲,你往火盆里面加些木炭——瞧这鬼天气,说冷就冷了。”

紫兰、凤儿和金玲都有事情可做,那程向东就只能倒水给老爷喝了。

紫兰愣了一下,然后拿起铜盆走出——今天早晨,她感觉蒲管家怪怪的——凤儿和金玲也有同感。

只要有事情做,程向东还是愿意留下来的,他走道圆桌跟前,倒茶这种事情,程向东经常做,他不是经常伺候义父吗!

圆桌上有个茶盘,茶盘里面有一个青花茶壶和一个紫砂暖壶,还有几个倒扣着的青花茶杯和紫砂茶杯。

程向东打开青花茶壶的壶盖,看了看壶里面,壶里面有半下凉白开。

他拿起一个紫砂杯,端起青花茶壶,往里面倒了一点凉白开,然后打开暖壶的盖子,拎起暖壶,往茶杯里面倒了一些热水。最后用双手端着茶杯走到床边。

昌平公主看了一眼程向东,从程向东的手上接过茶杯,放在老爷的手上,夫妻俩对视片刻,然后将视线同时聚焦到程向东的脸上。

谭老爷已经从夫人的眼睛和表情里面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情绪,他有理由相信,作为母亲,当她看到和自己的丈夫相貌如此相似的程向东的时候,一定比自己更敏感。

谭老爷从夫人的手上接过茶杯,喝了几口水——水温恰到好处。

程向东也注意到了谭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神,但他看到的只是和善与慈祥,凭借他大脑里面储存的信息,此时此刻,他是不可能捕捉到谭老爷和大太太眼睛里面的舔犊深情的。

“程少主,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昌平公主有点迫不及待。

“回太太的话,向东今年二十一岁。”

“你在程家班多少年了?”

“十二年。”

“你义父待你如何?”

“义父待向东情同父子。”

“在程家班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在普觉寺。”

“普觉寺谁收养的你?”

“悟觉住持。他待我也很好。”

昌平公主还想问什么,程向南和尧箐小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尧箐小姐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毛皮外套,衣襟敞开着,扣子没有扣,腰带也没有系上。

“母亲,听到动静,我们就过来了。”程向南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

“伯父这是怎么了?”尧箐小姐说完之后,望了望站在床前的三个人——她想从三个人的脸上找到答案。

尧箐小姐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因为她看到了站在大太太身旁的程向东,进门的时候,程向东的脸是背着她的。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这是尧箐木小姐第一次以素面面对一个异性的年轻男人——还是一个让自己情不能自已的年轻男人。

老爷和太太毕竟是长辈,太太匆忙起床往老爷的房间跑,一定是老爷的身体出了问题,作为晚辈,在这种情况下,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虽然有些失礼之处,但情况特殊,老爷太太是会原谅的。

在家里,即使是见自己的爹娘,也一定是在化妆打扮之后。

现在,程向东就站在她的面前,自己头发散乱,睡眼惺忪,衣服不整,如此这般,毫无修饰,素面朝天地站在程向东的面前,程向东会怎么看自己呢?

恰恰相反,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程向东的意料,他将自己定格到尧箐小姐身上的眼神迅速移开。他已经看出了尧箐小姐的局促、拘谨、羞涩和慌张。

程向东没有想到能在老爷的房间里面看到尧箐小姐。

十七号下午,雨中,二亭桥上的不期相遇,尧箐木小姐的两次凝望,在程向东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程向东只是觉得尧箐小姐的凝视非常特别,她人长的非常端庄秀丽,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程向东还没有来得及去想。

今天早晨的这一望,对程向东来讲,已经足够了,在程向东来看,素面的尧箐小姐较之施了胭脂水粉之后的她更显清丽脱俗,程向东欣赏这种天然无饰的美。

程向东和尧箐小姐之间虽然没有眼神上的交流。但他们在心灵上已经有了一些交流,冰雪聪明的程向南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因为程向南和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昌平公主和程向东的谈话只能告一段落

“女儿,让老爷静静地躺一会,你领程少主到我的房间去坐一会,待会儿,留你哥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程少主,你随向南小姐到楼上去吧!让老爷好好休息一下。”蒲管家道。

“蒲管家,要不要请大夫给老爷看一看啊?”

程向东紧缩眉头道,从十七号傍晚老爷设宴亲自为程家班接风洗尘到今天,程向东对谭老爷有了一种亲切感,基于这种亲切感,他关心老爷的身体,就不足为怪了。

对谭老爷来讲,程向东的话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心了,他总觉得程向东和自己在心灵上是相通的,而这种心灵上的相通极有可能和血缘有关系。

“程少主,你放心,我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去吧!我躺一会就去吃早饭。”

“向南,你一定要留少班主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向南、尧箐,你们领程少主到夫人的房间里面去坐坐。待会儿,你们一起下楼来吃饭。”

老爷和夫人让程向东到夫人的房间去坐坐,是有些考虑的。

“向东哥,跟我走。”程向南走到程向东的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朝门外走去——程向南也希望程向东就是谭老爷的大太太的儿子。

程向东望了一眼谭老爷和大太太以后,随向南走出房间,尧箐小姐跟在后面。

之后,谭老爷把蒲管家支走了。

四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昌平公主坐到床边“老爷,您好些了吗?”

谭老爷掀开被子,穿鞋子“我身体很好,刚才,我是装病。”

“装病?”

“我不装病,程少主怎么会送我到和园来呢?我不装病,你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面见到程少主呢!”

昌平公主已经听懂了老爷的话“老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程少主和你的长相一模一样啊?”

“他和我年轻的时候尤其像——太像了。一举手,一投足,处处都像。刚开始,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可蒲管家说像,程班主也说像,昌平,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老爷,今天一大早,您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和程少主在一起呢?”

“昌平有所不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今天早上,我和程少主送程班主和为礼到安庆去?”

昌平公主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原来,老爷已经想到她前面去了,老爷不但想到了她的前面,他还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老爷,程班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这程少主当真是我们的儿子琛儿?你请程班主到安庆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昌平公主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她显得很激动。

“昌平莫怪罪国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国凯怕昌平承受不住,万一弄岔了——这些年,昌平已经很苦了。”

“老爷放心,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所以,老也不要担心昌平。老爷快跟我说说,程班主——他——他是怎么跟老爷说的?”

“昌平,你不要着急,我先问你,你记不记得琛儿的屁股钩里面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啊!”

昌平公主愣住了“没有啊,你是说,程少主的屁股钩里面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吗?”

“不错,可能是我们当年看得不仔细,胎记长在屁股钩里面,我们疏忽了,琛儿生下来的时候,胎记可能非常小,也比较淡,不起眼,所以,我们没有在意。”

“胎记与生俱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翠云在给琛儿洗澡的时候,我检查过多少回,胳肢窝和股沟,我都看过,确实没有老爷所说的蟾蜍状的胎记。”

“要不然,昌平也不会想在翠云抱走琛儿时候在他的手腕上留下牙印。看来是我们空欢喜一场啊!”

昌平公主的脸上立刻笼上了一层失望的情绪,“程少主的长相确实很像老爷,但并不等于他就是我们的琛儿,胎记是不骗不了人的。”

“昨天夜里,我已经把梁大夫喊来请教过了。”

“老爷快说,梁大夫是怎么说的呢?”

“梁大夫说,胎记有两种,一种是一生下来就很明显,就能看见;一种是颜色很淡,加上胎记比较小,不容易看到,这是常有的事情。梁大夫的小儿子文博,夫人还记得吗?”



第二十二章 程向东室内徘徊盛尧箐语出惊人

“怎么不记得,那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老爷提文博做什么?”

“文博的胳肢窝里有一个胎记,到岁的时候,梁大夫才发现胎记。”

昌平公主沉思片刻,然后道“程少主的腰上有没有两颗黑痣呢?”

谭国凯关于胎记的说法没能使长平公主信服,她现在的心理有些矛盾,她既有点失望,又心有不甘——她想找到程少主和琛儿的切合点。

“有。程少主的腰上——最后一个脊椎两边各有一颗黑痣——和琛儿后腰上两颗黑痣的位置差不多。”

“程少主后腰上有两颗黑痣?程班主真是这么说的吗?”长平公主在激动之余,还保持着三分的冷静。

“这还能有假。”

“那两颗黑痣是骗不了人的。观音菩萨当真开眼了。”几滴泪珠溢出眼角。

“五岁和七岁的时候,在两颗痣旁边又长出两颗黑痣,一颗痣在两颗黑痣的中间,一颗痣在三颗黑痣的上方。”

“梁大夫说,有些痣是与生俱来的,有些痣是后天长出来的,我就是根据最后一个脊椎旁边两颗黑痣断定程少主就是琛儿的。”

“所以,我才请程班主和为礼到安庆去一趟。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弄岔了,所以,我没敢跟你说。”

谭国凯接着道“十九年前,我把孩子交给翠云的时候,你要在孩子的手腕上留下一个牙印,我心疼孩子,怕伤口会发炎,所以才没有让你……”

“如果我让你在孩子的手腕上留下印记,手腕上的印记,再加上腰上两颗黑痣,我们就能确定程少主是不是我们的‘琛儿’了。”

“老爷,程班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您快告诉我。”

“夫人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谭老爷把程班主提供的情况一字不落地跟夫人说了。

昌平公主拭去了眼角上的眼泪,然后道“老爷,我们为什么不跟程少主打开窗户说亮话呢?只要让我看看程少主腰上两颗黑痣,我就知道他是不是我们的儿子琛儿了,‘真儿’应该就是‘琛儿’。”

“‘琛儿’说话比较迟,一个两岁大的孩子,说话不会像大人一样清楚。”

“那时候,你整天忙于朝廷的事情,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和你不一样,整天和孩子在一起,‘真’和‘琛’不是差不多吗!关键是两个名字里面都有一个‘儿’字。”

“感谢老天爷,他总算开了眼。老爷,我们要不要让蒲管家把程少主叫过来。”

“不妥——不妥。夫人,你不要高兴得太早,‘真儿’是不是‘我们的琛儿’,程班主和为礼回来以后,就会有结果了。”

“即使现在认定程少主就是我们的‘琛儿’,我们也要等程班主回来以后再说,现在,肯定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我担心程少主一时难于接受,我们千万不要把这只找不到归巢的小鸟吓跑了。”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我们要慢慢来,夫人要沉住气,只要他是我们的琛儿,他就跑不掉。不是吗!程少主不是也在寻找自己的生身爹娘吗?”

“刚才,如果不是尧箐她们突然闯进来,你一定会问下去。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饭不是一把火就能烧熟的,慢慢来,程家班在谭家大院还要呆两天,还要在盛府唱三天戏,我们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行,昌平听老爷的。本来,我以为老爷这次寿诞办得太铺张、太张扬,现在想一想,还真是有点后怕,如果老爷听了我的话,不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我们恐怕永远见不着琛儿。”

“这次,程家班要是错过了歇马镇,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道这里来了。”

“吃过早饭以后,昌平要到隐龙寺去进香,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总算听到了一个可怜的母亲的祈祷——昌平祈祷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点结果了。”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这就是上天给你的回报,你认程班主的女儿做义女,这也许就是观音菩萨在冥冥之中指引夫人这么做的。”

“昌平,当时,你怎么会想到认程班主的女儿做义女的呢?”

“一看见向南,我就想起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要是活着的话,和向南一般大。向南的小脸和我们的馨儿一样圆嘟嘟的。昌平一看到她就打心眼里喜欢。”

“昌平的根在凤阳,程班主也是凤阳人。能在歇马镇见到故乡人,昌平感到很亲切。”

“此乃天意啊!”

“老爷,我有一个想法。”

“夫人请讲。”

“不管程少主是不是我们的儿子‘琛儿’,我们都要把程家班留在歇马镇,不提程少主有可能是‘琛儿’这档子事情,单凭我收向南为义女这件事情,我们也该这么做。”

“程班主年纪大了,再东奔西走,已经不合适了,冲他收养程少主,并领着他到处寻找生身爹娘这件事情,就可知他是一个大善之人。”

“这样的人,我们一定要让他在歇马镇颐养天年。”

昌平公主接着道“如果其他人不愿意留下的话,我们应该想办法让程班主父女俩留下来。”

“当然,程家班能留在歇马镇最好,歇马镇,喜欢黄梅小调的人很多,如果他们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的话,可以到歇马镇附近和青州、梧州和滕州,千万不要让他们走得太远了。”

“我也有此意,等程班主回来,我先探一探他的口气。他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情的。昌平,你待会儿到隐龙寺去进香,务必快去快回,府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客人,他们是冲你来的,怠慢不得的。”

“老爷放心,我让高鹏带几个人跟我去,进完香,我们就回府,不会多耽搁的。”

“走,我们去吃早饭,吃完早饭,你们就动身。蒲管家,你进来一下。”

蒲管家走进房间“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让高鹏找几个人,把车马准备好,吃完早饭之后,大太太要到隐龙寺去进香。”

“我这就去安排。”蒲管家退出房间。

老爷站起身,准备朝外走,被夫人拦住了“老爷,吃饭不急,让程少主在我屋子里面多呆一会。”

“不知道程少主走进夫人的房间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长平公主让程向东到自己的屋里去坐一坐是有些考虑的。

昌平公主自从住进现在的屋子以后,就把从应天府侯爷府带回歇马镇的家具全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面。

十九年前,谭国凯和长平公主离开应天府的时候,将卧室里面所有的家具全带回了歇马镇。

大木床,脚蹬,梳妆台,大衣柜,床头柜,储物柜,圆桌,圆凳,灯架,还有小孩子睡觉的摇篮。

老爷知道昌平公主的心思,所以,没有反对。

两岁前,琛儿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昌平公主的卧室和十九年前侯爷府卧室里面的家具一模一样。

还有小孩子的玩具,包括家具摆设的位置完全一样。

摇篮上插着一个小风车,这样东西是琛儿小时候玩的最多的一个玩具。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在应天府,一个在歇马镇。

这些年来,支撑昌平公主的救是她对儿子的思念,没有思念,她的精神世界就失去了依托,她就不能活。

刚开始,老爷希望夫人能早一点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他担心夫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所以,他很担心夫人会被思念和痛苦压垮,事实证明,老爷的担心是多余的。

后来,老爷就不再反对了。十九年来,夫人的屋子里面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所有佣人都不敢随便挪动任何一件东西。

在谭国凯和长平公主看来,如果程少主就是他们的儿子琛儿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对曾经生活过的环境有一些印象,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环境一定能唤起琛儿某些回忆。

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头脑里面储存的记忆确实有限,但肯定会储存一些东西——无非是多少的问题。

那些反复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又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一定会储存在他记忆的深处。

昌平公主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用来寄托自己哀思的屋子,竟然会成为程向东唤起儿时记忆的媒介。

本来,这里只是她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地方。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琛儿会死而复生,人生的枯井竟然会在转瞬之间注满了泉水。

程向东走进房间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屋子里面有些东西没有储存在程向东的记忆里,但却在他的睡梦中出现过

镂空雕刻的紫檀木床,衣橱和衣柜,梳妆台和梳妆台上的大铜镜,大圆桌和摆放在圆桌周围的鼓形镂空雕花圆凳,包活放在窗前的木制摇篮,好像都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他好像曾经在这样的大床上睡过觉,他曾经扶着那些圆凳子走路,特别是那面大铜镜。

每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梳妆台上的那面闪闪发光的大铜镜。

房间里面,程向东看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摇篮和一个插在摇篮上的风车

风车的叶片是用红、橙、紫、蓝、绿五色丝绢做成的,叶片所依托的是一块一块薄薄的竹片。

程向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像突然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他竟然没有想起小时候经常拿在手上的风车。

小时候,他曾经拿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奔跑,只要他奔跑,风车就会转起来,跑的越快,风车转的就越快,母亲则会在一旁高喊“慢一点,别摔着了。”

之后,便会有一个女人在前面张开双手,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在他奔跑的时候,还会有一两个女人紧随在左右两边,如果他跌倒的话,就会有一双手在他跌倒之前,将他抱在怀中。

至于眼前这个风车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风车,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程向东还将风车拿在手上,看了看,并且用嘴吹了吹,程向东不能确定眼前这个风车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风车——但在他记忆的深处,确实有一个风车的影子。

事实是,这个风车就是他曾经玩过的风车。长平公主对儿子的思念浸透她的一生,只要是儿子曾经接触过的物件,她一样都没有丢下,每天,她眼睛里面看到的都是这些东西。

程向南和梅子注意到了程向东情绪上的变化。

梅子正在帮程向南梳妆打扮,程向东对屋子里面诸多东西都非常感兴趣。

他一会儿摸摸红木大床上的镂空雕花,一会儿摸摸大圆桌、大衣橱、大衣柜上的浮雕,他还晃了晃摇篮,他在摇篮跟前伫立的时间最长。

“向东哥,你这是怎么啦?”程向南一边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一边道。梅子在她旁边伺候着。

“我随便看看。向南,你快点,时间不早了,我们早点到楼下去,千万不要让谭老爷和大太太等我们。”程向东道。

尧箐小姐没有随兄妹俩进大太太的房间,她回自己的房间梳洗打扮去了,她坐在窗前,阿香正在给她梳头发。

镜子里面的尧箐小姐眉头紧蹙,她非常后悔今天早上在程向东面前失态了。

头发散乱,衣服不整地出现在程向东的面前,她当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幸亏谭老爷和大太太让向南领走程向东,要不然,她还要继续尴尬下去。

唯一让尧箐小姐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在走出老爷的房间,尧箐和兄妹俩分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程向东朝他点了一下头。

点头的时候,程向东面带微笑。就是程向东的微笑使尧箐小姐忐忑不安的心安静了下来。

尧箐小姐甚至觉得今天早晨的冒失是值得的。因为这是她和程向东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虽然只是点头、微笑,这次接触,程向东和她之间有了更深一层的交流。程向东的微笑就是这次交流的最好成果。

在昌平公主的起起居室里——即在外间,有一个用镂空隔断隔起来的房间,房间里面的光线有些暗淡,但程向东还是看见了一个佛龛。

程向东拨开珠帘,走进房间。

佛龛正对着珠帘,佛龛的做工非常精致,有龛顶,龛身、龛座,龛顶、龛身和龛座上有浮雕,有镂空雕,千手观音安坐在佛龛之中,她慈眉善目,神态安详。

佛龛的前面放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一个铜香炉。

香案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蒲垫。昌平公主就是跪在这个蒲垫子烧香、拜佛、诵经的。

程向东在佛龛前驻足了很久,佛龛和佛龛里面的观音菩萨唤醒了程向东内心深处很多模糊的、散乱的、零碎的记忆。

现在,在他的记忆深处,又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千手观音佛,其它记忆都比较模糊,唯独眼前这尊千手观音佛异常的清晰,因为这尊佛像有很多只手。

他终于想起来了,母亲经常跪在这尊佛的面前虔诚地祈祷——这尊佛的手特别多,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时候,他也感到很奇怪,这尊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手啊。

两岁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千手观音佛。

老爷和昌平公主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到昌平公内室的窗外,程少主走进起居室的时候,他们又走到起居室的窗外。

谭国凯暗自庆幸长平公主十九年前离开应天府的时候把房间里面的所有家具和佛堂里面的千手观音佛带回歇马镇。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些家具和观音菩萨会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他甚至认为,这应该是天意,包括昌平公主认程向南做义女都是天意使然。

如果长平公主没有认程向南做义女,如果昌平公主不让程向南住在和园,谭老爷和长平公主就没有理由让程向南把程向东待到长平公主的房间去,更没有理由挽留程少主在和园吃早饭。

夫妻俩看着程向东从大木床跟前走到梳妆台跟前,又从梳妆台跟前走到圆桌跟前,从圆桌走到衣橱、衣柜跟前,从衣橱、衣柜走到摇篮跟前,最后从卧室走到佛龛跟前。

夫妻俩从程向东的身上看到了反应,程少主之所以对卧室里面的家具和家具的摆设感兴趣,不是因为这些家具有多精美和奢华,如果程向东的记忆中没有这些东西的影像的话,他不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夫妻俩从程少主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激动。

程向东不是一个不懂规矩的人。

如果不是房间里面的东西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东西的话,他是不会在夫人的房间里面随意走动的。

不一会,蒲管家上楼来了,早饭已经准备好,他是来请老爷太太、程向东兄妹俩和尧箐小姐下楼吃早饭的。

谭国凯朝蒲管家摆摆手,示意蒲管家不要往前走。

蒲管家止步于楼梯口。

谭国凯朝昌平公主点了一下头,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朝楼梯口走去。

蒲管家跟在谭老爷和大太太走进一楼安怡斋的北餐厅。

这时候,冉秋云和赵妈主仆俩正在安怡斋里面做用餐前的准备,他们摆好了碗筷,小米稀饭已经盛进碗。

包子、煎饺、蒸糕、玉米饼、红薯、水煮五香花生、糖醋蒜头、咸鸭蛋、萝卜干已经摆放在盘子和碟子里面。

谭国凯和长平公主走进安怡斋北餐厅的时候,冉秋云正将坛子里面的豆腐乳往小碟子里面拣。

赵妈则将一小坛辣椒酱往几个小碟子里面倒。

坐在椅子上的昌平公主不时引颈、侧目往门外看——他是在期待程向东的到来。

谭老爷用手拍了拍夫人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表露的太明显。

他能理解长平公主的心情“昌平,稍安勿躁——一定要沉住气。”谭老爷低声道。

“老爷,大姐,你们先用饭吧!天冷,凉的快。”冉秋云感到很纳闷,每次,老爷和夫人走进安怡斋,如果别人先到的话,肯定得等老爷夫人到了才动筷子。

如果是老爷夫人先到的话,都是先用饭,从不会等任何人——当然大部分时候只有老爷夫人和冉秋云三个人在一起用餐。

“妹妹,等一下,程少主兄妹俩一会就到。”昌平公主微笑着道——她满怀喜悦,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敞亮过。

冉秋云愈发纳闷了,自从她走进谭家大院以来,在她的记忆中,大姐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再看看老爷,老爷的眼角上也挂着些许的笑意

“大姐虽然刚认了义女,但向南毕竟是晚辈,那有长辈等小辈用饭的呢?这也不合咱们谭家大院的规矩啊!至于尧箐小姐,那就更用不着等了。”

冉秋云的话里面还有一层意思程少主兄妹俩只不过是老爷请到家里来的戏子,老爷夫人是用不着跟他们客气的。

“我肚子还不饿,秋云,我们再等一会。”谭老爷道。

迟疑片刻后,冉秋云对赵妈说“赵妈,你上楼走一趟,这般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姗姗来迟,竟然让老爷和大姐坐在这里等他们。”

长平公主朝冉秋云和赵妈摆了一下手“秋云,再等一会,不着急——不着急。”

冉秋云只得作罢,但她越发觉得老爷夫人今天早晨有点怪怪的。

不一会,楼上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下楼梯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比较收敛。

冉秋云能听出来,笑声是尧箐小姐的,在谭家大院,也只有尧箐小姐才会这么笑。

显而易见,尧箐小姐和程向南兄妹俩有比较愉快的交流。

当然,尧箐小姐的心情也十分的愉快。

能和程向东进行语言上的交流,这是尧箐小姐求之不得的。



第二十三章 大太太寺院拜佛程少主不期而遇

很快,三个人一路交流着走进了安怡斋,看到坐在餐桌旁的老爷、夫人和二太太以后,三个人立马闭上了嘴巴,尧箐小姐还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

冉秋云觉得尧箐小姐的笑声非常的刺耳。

尧箐小姐过去经常跟随母亲道谭家大院来,她也经常和自己的儿子为仁在一起玩耍,但冉秋云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爽朗地笑过。

过去,尧箐小姐从来没有主动到谭家大院来过,每次都是盛夫人拽着她来的,她也从来没有在谭家大院过过夜。

逢年过节的时候,冉秋云和林蕴姗也曾不止一次挽留尧箐小姐在谭家大院玩几天。

玩几天就是住几天,盛老爷和盛夫人也有这个意思,三个孩子经常在一起,才能产生感情。

冉秋云和林蕴姗都希望尧箐小姐能成为她们的儿媳妇,盛老爷和盛夫人也希望女儿能早一点在谭为仁和谭为义兄弟二人中选一个,早一点定下来早心安——夫妻俩一直看好谭为仁。

但女儿一直是一个闷葫芦,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父母无从知晓,冉秋云和林蕴姗的心里更没有底。

照理,尧箐小姐迟早是谭家的儿媳妇,她应该经常往谭家大院跑,他的心思应该在谭为仁,或者谭为义的身上,可冉秋云看到的却是

尧箐小姐和谭为仁若即若离,和谭家也是若即若离。

现在,尧箐小姐却突然一反常态,这次,她不但撇下母亲——一个人往谭家大院跑。

过去,她都是跟父母到谭家大院来的,现在,她竟然还要在和园住三天。

更奇怪的是,尧箐小姐每次到谭家大院来,至少要和为仁说说话,可这次,尧箐小姐满院子飞,可就是没有到平园去。

尧箐小姐也知道仁生病的事情,至少应该到平园去看看为仁吧!尧箐小姐不是冲为仁来的。那她是冲着黄梅小调来的吗?戏晚上才开演,从盛府到谭家大院,也就是一两盏茶的工夫,根本用不着住在谭家大院啊!

冉秋云百思不得其解。

昌平公主站起身,朝程向东兄妹俩招了两下手“南儿,快过来,你们兄妹俩坐到我身边来。”

“这——”程向东看了看长平公主和谭老爷。

尧箐小姐走到程向东跟前“程少主,你磨叽什么,叫你坐在哪儿,你就坐在哪儿,在谭家大院,没有人敢不听大娘的话。”

程向东站在门口没有挪步子。

昌平公主站起身上前几步,一手拽住向南的衣袖,一手拽住程向东的衣袖,将向南拉到自己的左边椅子上坐下,将程向东拉到自己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程向东有些发懵,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使大太太认向南妹妹做了义女,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正在他迟疑的时候,谭老爷起身把他拉坐在椅子上“程少主,快坐下。”

这时,一个佣人端着一盘牛肉锅贴走进餐厅,将盘子放在桌子上以后,慢慢退了出去。

紧接着,昌平公主将一双筷子递到程向东的手上。

此种情形,冉秋云和赵妈,包括尧箐小姐,她们都有点看不懂了在用餐的时候,大太太都不曾给谁递过筷子——谭家不缺佣人,递筷子这种事情应该是下人做的。

尧箐小姐一边从冉秋云的手上接过筷子,一边端详着大太太和老爷的一举一动。

让尧箐小姐和冉秋云感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爷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将一个包子和三个连在一起的牛肉锅贴拣到程向东面前的碟子里面“少班主,吃——快吃——趁热吃。”

包子是刚从笼子里面拿出来的,上面还冒着热气,锅贴是刚煎好的,黄亮亮的,锅贴上面的油花还发出滋滋的声音。

“程少主慢点吃,锅贴刚出锅,小心烫着。”昌平公主道。

大家都知道,在谭家大院,老爷从来没有给谁夹过吃食,今天这是第一次。

“秋云,赵妈,别站在那儿了,都坐下来吃吧!”昌平公主发现冉秋云和赵妈的神情有些怪异。

谭老爷朝冉秋云和赵妈招了一下手,示意她们坐下吃饭。

冉秋云坐在尧箐小姐的旁边。

尧箐小姐用筷子夹了一片红薯,但并不急于吃,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红薯,而是愣愣的看着谭老爷和程少主的脸。

当程向东和谭老爷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犀利、冰雪聪明的尧箐小姐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此时,坐在谭老爷和程向东对面的冉秋云和尧箐小姐想的是同一个问题这两个人长的太像了,简直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冉秋云在心里面犯嘀咕,她一会儿看看老爷,一会儿看看程向东。

心里面一向藏不住事情的尧箐小姐实在憋不住了,她突然又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尧箐,你笑什么?”冉秋云道。

“二娘,您看——”

“尧箐,你让二娘看什么啊?”

“二娘,您仔细看看——”尧箐小姐看看谭老爷,又看看程向东。

冉秋云循着尧箐小姐的视线看去,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但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太冒失。

“二娘,你看程少主长的像不像谭伯父啊!向南姐姐,你说像不像啊!”

程向南微微一笑,其实,她的心里面早就有了答案,自从昨天夜里和义母交流沟通过以后,她的心里已经有些谱了。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非常矛盾,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她已经很久了。

她既希望向东哥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程向东内心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希望程向东应该找回本就属于他的人生。

向南长到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撒手人寰离开了她。

之后,她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程班主既做爹,又当娘,尽管如此,父爱是代替不了母爱的,十二年来,她跟随程家班走南闯北,只要看到一些小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每天晚上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之前,她都会回忆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她是带着对母亲的回忆和思念进入梦乡的。

正因为如此,当大太太提出收她为义女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所以,她真心希望程向东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早一点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她又不希望程向东的愿望变成现实,她一直深深的爱着她的向东哥,在她看来,程向东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旦程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他就会离开程家班,程向东离开程家班,那她的梦想就会成为泡影。

她不知道这次的歇马镇之行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尧箐小姐完全是出于好意,她能理解大娘的心情,所以想干脆捅破窗户纸。

“老爷,程少主确实很像您,如果他不是程班主的儿子,我真会以为他就是您和大姐的儿子。”冉秋云道。

“二太太,程少主是程班主的义子。”不知道蒲管家什么时候站在了冉秋云和赵妈的身后。

蒲管家的一句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程少主和程姑娘不是亲兄妹?”

“不错,程少主是程班主的义子。”

“程少主,蒲管家说的是真的吗?”冉秋云抬起头望着程向东。

程向东正在喝稀粥,他的筷子上还夹着一个牛肉锅贴。

他的动作显得很机械,吃东西只是一个幌子,此刻,他正在消化大脑里面的诸多信息。

从早晨起床开始,他一直在想昨天夜里义父关于他小时候梳辫子的问题。

当时,他就觉得义父的问题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义父从未问过小时候有没有扎辫子的问题,怎么到了歇马镇、进了谭家大院——见了谭老爷以后,就会提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来呢?

今天一大早,义父又出远门去了,而且还是和谭为礼一块出的远门。

想到这里,程向东总算悟出一点东西来了,义父此行可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关,再联系今天早晨,谭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加上他在夫人的房间里面看到的一切。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夫人和老爷让他到房间里面去坐一会的目的是想让自己想起些什么。

在似曾相识的环境里面,程向东确实想到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比较凌乱,也比较模糊,但它们确实储存在自己记忆的深处——至少储存在他的梦境之中。

“向东哥,二太太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啊!”程向南觉得哥有点失礼了。

不管程向东自己怎么想,最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程向南担心程向东没有听清楚二太太的话,“二太太问你是不是我爹的义子?”

其实,程向东已经听见了冉秋云的话,他正在消化冉秋云的话“回二太太的话,程班主确实是我的义父。”程向东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谭老爷和大太太。

此时,谭老爷的眼睛正在仔细打量程向东,恨不得看清楚程向东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而大太太的眼神在谭老爷和程向东脸上来回移动,仿佛是在做最后的确认,程向东已经感觉到了,昌平公主看他的眼神,如同母亲看儿子的眼神。

“程少主,那你的生身爹娘——”冉秋云对程向东的身世非常感兴趣。

“秋云,为仁的身体怎么样了?大太太寿诞的事情,剩下的两天,让为义帮忙照应,你和蕴姗也多费点心。”

“昨天是正日子,为仁是谭家的大少爷,他不出面张罗、应酬肯定不行,你跟为仁说,让他好好休息。”

谭老爷打断了冉秋云的话茬,此时此地,是不适合探讨程少主的身世的。

说白了,谭老爷不想让程向东受到惊吓。即使现在探讨程向东的身世,也不会有多大的进展,该掌握的信息,全在谭老爷的掌握之中。

如果没有程班主和谭为礼的安庆之行这张底牌,谭老爷说不定会让冉秋云继续问下去。

现在探讨程向东的身世,时间也不够。待会儿,夫人还要到隐龙寺去进香,一来一去,要一个多时辰。

“老爷不要担心为仁的身体,吃了梁大夫开的药以后,他的身体好多了。”

“老爷是知道的,为仁是个闲不住的人,府中来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没有人招呼、伺候肯定是不行的,老爷放心,有为义帮衬着,为仁是不会累着的。”

“等大姐寿诞结束以后再让他休息不迟。”冉秋云很有眼力劲,在领会了老爷的意图之后,她干脆顺着老爷的话题往下说。

“行,就依你,让为仁悠着点就是。动嘴的事情,为仁做,动手的事情,让为义去做——他也该做点事情了——养尊处优惯了,会害了他。蒲管家,你和秋云斟酌着办。”

“老奴明白。”

“秋云明白。”

“夫人,稀饭都快凉了。”谭老爷望着夫人道。

幸亏老爷提醒和暗示,昌平公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她甚至忘了到隐龙寺进香的事情。

冉秋云和赵妈注意到,今天早上,昌平公主吃了一碗稀饭,一大块红薯、两个菜包子,一块豆腐卤,和十几个五香花生米。

往常,昌平公主只吃半碗稀饭,一小块红薯,一个菜包子,花生米是从来不碰的。

看来今个昌平公主的胃口很好,胃口好,就是心情好。这肯定和程少主的突然出现有关。

谭国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程班主能带回来好消息。

他也有点担心,如果程班主这次的安庆之行一无所获,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吃过早饭之后,程向东兄妹俩告别老爷夫人回了熙园,今天晚上唱《天仙配》,这场戏要好好准备一下,兄妹俩该呆的地方应该是程家班。

尧箐小姐回盛府去了,她的借口是回家看看家里面的戏台子搭好了没有。

冉秋云则让赵妈陪大太太到隐龙寺去进香。冉秋云则要留在府里照应宾客。

老爷让紫兰也跟着夫人到隐龙寺去。

赵妈、梅子和紫兰陪着大太太走出院门的时候,两辆车马正停在台阶下面,脚蹬已经放在了马车下面,高鹏和一个家丁站在车旁等候。

雨在天亮的时候就停了,但天空仍然乌云密布,所以,夫人一行都带了雨伞。

因为刚下过雨,山间的空气十分清新,虽然有些寒意,但丝毫没有影响昌平公主的好心情。

从前,昌平公主常到隐龙寺去进香,但她从没有特别在意过山道两边那些树林和远处笼罩在山间的云雾。

过去,在她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景物都是灰暗的,毫无生机的。

可是今天,所有的景物全变了色调。事实是,景物没有任何变化,是昌平公主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马车行至山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两个老禅师站在山门前的台阶下恭候——其中一个老禅师就是慧能禅师。

高鹏勒住马头,跳下马车,放下脚凳,梅子和紫兰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到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前,掀起车帘,将长平公主扶下了马车,赵妈跟在后面,用手托住昌平公主的胳膊。

两位禅师上前施礼,昌平公主还礼之后,跟在慧能禅师的身后去了禅房——就是冉秋云和赵妈昨天进去过的那间禅房。

在慧能住持走出门房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僧人朝紫霄殿走去。

禅房的门是开着的,佛龛的两边站着八个僧人,他们双手合十。

高鹏站在禅房的外面,赵妈和梅子、紫兰随夫人走进禅房。

禅房里有一尊金身千手观世音菩萨,她双目慈祥,安坐在佛龛之中。

观音菩萨安详平静地凝视着茫茫虚空。

佛像的前面有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两个香炉,在两个香炉之间,放着四个果盘,赵妈掀起盖布,从篮子里面拿出贡品放在果盘上。

两位禅师各点着三根香插在香炉里面。

慧能禅师将长平公主引到铺垫前,然后走到一个案子跟前,拿起小铜锤在铜罄上敲了一下,八个僧人便开始低头吟唱起来。

昌平公主在梅子和紫兰的搀扶下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二目微闭,嘴里面念念有词地祈祷了一番。

大太太双目垂泪,声音发颤。她要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并且希望观世音菩萨能好事做到底,让琛儿回到她的身边来。

赵妈和梅子最清楚,大太太每次到隐龙寺来进香,无不是一次眼泪的洗礼,先前的眼泪是哀叹自己命运多舛,天不假福,今天的眼泪是感谢观音菩萨把儿子送回到老爷和她的身边来。

她希望观音菩萨大发慈悲,好事做到底,满足自己平生夙愿,千万不要让她空喜欢一场——她也知道自己高兴的早了一些。

两位禅师插上第二柱香的时候,昌平公主慢慢抬起头,用虔诚的目光仰望观世音菩萨好一会,然后,手心向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昌平公主一行又去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的正面是弥勒佛,弥勒佛安坐在高台之上,他袒胸露怀,笑容可掬,高台前有一个香案,香案两头各有一个香炉,不时有僧人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面。

殿堂里面是不能烧大香——即成捆的香。

在大殿前的台阶下有一个超大的香炉,大香只能在那里烧,两个香炉之间摆放着十几盏长明灯,在十几束闪耀的灯光的映衬下,安坐在高台上的弥勒佛更显高大、威严和神秘。

香案前有一个功德箱,功德香的上面有一个圆形空洞,不时有施主将银子和铜钱放进箱中,跪在弥勒佛佛像前的都是一些男施主。

弥勒佛的背面是观世音菩萨,这是一尊观世音站立像。

观音菩萨身披五色霞帔,她左拿着一个花瓶,右手拿着一根柳枝,她双耳阔大,唇有垂珠,眼神安详,表情平静,佛像前也有一个香案和一个功德箱。

在功德箱的前面放着三个蒲垫。

三个蒲垫上跪着三个虔诚之极的女人,在她们的后面排着三队善男信女——女施主居多。

在高大无比的观世音菩萨的膝前,这些善男信女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

梅子站在中间一个队伍的后面,紫兰站在右边一个队伍的后面,赵妈则站在左边一个队伍的后面。

有一个女人走出队伍,走到长平公主的跟前“大太太,就要轮到我了,您先请。”此人认识长平公主。

“多谢大姐,人不多,一会就排到我们了。还是您先请吧!”

“大太太,今天是您的寿诞,耽搁不得,您先请,我和您换一个位子。”

“是啊!大太太,您先请。已经到我了。”另一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朝昌平公主招手。

“多谢——多谢,今天人不多,你们先请吧!”

两个女人没有再坚持。但三个队伍前进的速度明显快多了。

祷告的内容可多可少,在歇马镇,认识长平公主的人很多,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

一炷香之后,该轮到梅子了。

赵妈和紫兰搀扶着大太太跪在蒲垫上。

昌平公主给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头就起身了——她祈祷的速度比前面的人更快,大殿不比禅房,进香磕头的人太多,耽搁太久肯定不合适。

观音菩萨是众生的菩萨,不是她一个人的观音菩萨。

昌平公主在梅子和赵妈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大雄宝殿前大门的时候,在涌进殿门的人流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人就是尧箐小姐。

昌平公主到隐龙寺来是祈求观音菩萨成全她的心愿,让他们母子相见的。

尧箐小姐到隐龙寺来,是祈求观音菩萨赐给她美好姻缘的——未婚的女孩子到隐龙寺来拜观音,绝大部分是求姻缘的。

已婚的女人到隐龙寺来拜观音菩萨,绝大部分是求子嗣的。

蒲管家曾经说过,隐龙寺的观音菩萨非常灵验,她造福一方,有求必应。



第二十四章 盛尧箐求助观音大太太存心自持

此时此刻,尧箐小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观音菩萨的身上。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种事情,只有观世菩萨才能做得到。

“尧箐小姐,怎么就你一个人啊?阿香呢?”大太太走到尧箐小姐的跟前,拉住她的手。

“大娘,阿香在山门外等着呢。”尧箐小姐两颊绯红——过去,她从不到隐龙寺来烧香拜佛,还真有点“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意思。

尧箐小姐一定是来拜观音菩萨的,所以,她不想让阿香随侍左右——即使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也不行,人家脸皮子薄嘛!

长平公主倒是经常在隐龙寺见到盛夫人,在隐龙寺见到尧箐小姐,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昌平公主刚见到尧箐小姐的时候,确实有点吃惊和诧异。

“尧箐小姐姑娘家家的,到庙里面烧香拜佛,身边怎么能没有人伺候呢?”

“大娘,你们先行一步,尧箐随后就跟上来。”尧箐想支开长平公主一行,她是来求姻缘的,所以,不希望长平公主一行在跟前。

“尧箐,你今天还去看戏码?”

“去啊!拜过菩萨以后,尧箐就随大娘回谭家大院——尧箐和阿香是一路走上山来的。大娘等尧箐一会。”尧箐只说拜菩萨,没有说拜观音菩萨。

“走上山来的?这孩子,为什么不让府里派马车送你们上山呢?”

“整天做马车,坐腻了,尧箐想走一走,想活动活动筋骨。平时,尧箐跟随母亲左右,不是坐轿子,就是坐马车,不及一个人自在。”

“今天,尧箐算是开了眼,这山上的风景煞是好看。”尧箐小姐面如桃花,神采飞扬。

“行,那我们就等一会。梅子,你去伺候一下尧箐小姐。”

“大娘,不用梅子照顾我,你们先行一步,尧箐随后就到。”

昌平公主已经明白尧箐小姐的意思了,尧箐小姐不让阿香在跟前,就更不会让梅子在她跟前了

“行,尧箐,我们先在寺院里面转转,家里面有很多客人,我们可不能在这隐龙寺多耽搁。”

“尧箐明白。”

长平公主一行走出殿门。

尧箐小姐目送昌平公主等人走下台阶,然后迅速闪进大殿。

直接走到后殿门,站在中间一个队伍的后面——这个队伍里面以年轻的女孩子居多。

没错,今天,尧箐小姐到隐龙寺来就是向观音菩萨求姻缘的。

尧箐小姐回家是假,到隐龙寺来拜观音菩萨是真。所以,免不了有些害羞,要不然,她的脸也不会这么红。

赵妈、梅子、紫兰和高鹏先陪昌平公主在紫霞殿里面转转,一圈还没有转完的时候,尧箐小姐着急慌忙地走进大殿。

大太太和尧箐小姐走出隐龙寺山门的时候,尧箐小姐在一行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大娘,您——您快看——”尧箐小姐大声道,她有点激动。

昌平公主提留着长裙,停在山门前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尧箐,你让大娘看什么呀?”

“大娘,您看——石桥上。”

山门石阶前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桥下是潺潺的流水。凡是到寺院进香的人都要经过这座石桥。

昌平公主循着尧箐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突然聚焦并专注起来,她看到了少班主程向东。

程向东跟在三个香客的后面,缓步朝山门走来,他的右手上拿着一把雨伞——就是蒲管家送给他的那把标有“谭记雨伞”字样的新雨伞。

程向东头微低,眉紧蹙,跟在几个人的后面,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在琛儿一岁多能够奔跑的时候,昌平公主经常带着他到鸡鸣寺去烧香拜佛,府中也有一个佛堂,佛堂里面也有一尊千手观世音坐佛,大太太也经常带着琛儿到佛堂祈祷。

莫不是是程少主想起了什么?想到这里,昌平公主的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

联想到程少主曾经在普觉寺生活过一段时间,难道是观音菩萨在冥冥之中一直保佑自己的琛儿吗?

昌平公主加快步伐——她比尧箐小姐还要激动,虽然她在极力克制,等梅子和赵妈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平公主已经走到第四个台阶上,而梅子和赵妈则停在第二跟台阶上。

梅子和紫兰立马跟了上去。

尧箐小姐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梅子和紫兰一左一右搀扶着昌平公主跟在尧箐小姐的后面,赵妈和高鹏走在最后。

昌平公主觉得,她和程少主能在隐龙寺相遇,也应该是观音菩萨的安排。

两个人同时到隐龙寺来烧香拜佛,绝不是一种机缘巧合——长平公主感觉自己的眼眶些微湿润,这个让她想了十九年的人,就在她的眼前——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

程向东抬头仰望隐龙寺山门的时候,眼睛扫到了尧箐小姐和长平公主。

他愣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程向东也有点激动。

“程少主,这么巧啊!你也到隐龙寺来了。”尧箐小姐显得有些兴奋,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各种想法交织一处,她刚在观音菩萨面前祈祷过,转眼之间,程少主就出现在她的面前,隐龙寺的观音菩萨果然灵验。

“尧箐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小姐。早晨,你还在谭家大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隐龙寺来了。”程向东道。

尧箐小姐还想说什么,昌平公主走了过来。

程向东给昌平公主行了一个礼“向东见过大太太。”

行礼前和行礼后,程向东的眼睛都不曾离开过昌平公主的脸,此时此刻,在大太太的面前,他不仅仅感到亲切,在亲切之中还有很多难于言说的东西。

“程少主,这么巧啊!”昌平公主望了望尧箐小姐,又望了望程向东,

“早知程少主要到隐龙寺来,就请你跟我们一块来了。程少主经常到寺院里烧香拜佛吗?”昌平公主有意试探程向东。

“回大太太的话,程家班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寺院,向东都要进香拜佛的。”

“程少主与佛有缘啊!”

“在我能记事的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到寺院里面去进香拜佛——向东在睡梦中经常梦见高高在上的菩萨。”程向东有意向昌平公主暗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深藏在记忆——或者梦境中的一些东西全部显现出来。

“小时候的事情,程少主还能记得?”

“能记得一些,毕竟还小——向东是两岁的时候离开父母的,有些事情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天早上,我在大太太的房间里面看到了佛龛和佛龛里面的观世音菩萨,这才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小时候,你母亲经常带你到寺院里面去拜佛,拜的是什么佛啊?”

“回大太太的话,拜的是千手观音佛。”

“在到歇马镇来的路上,蒲管家跟我提到过隐龙寺,他说隐龙寺的观音菩萨很灵验,我早就想来看看,今天才抽出空来。”

大太太喜上眉梢,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能确定站在他面前的程少主就是她的儿子琛儿。

她真想马上相认,但想到老爷的话,她还是忍住了“尧箐,大娘先走一步,你留下来陪程少主在寺院里面转转,别忘了领程少主到我们谭家的禅房去看看。”

“我留一辆马车给你们,高鹏,梅子,你们也留下来,待会儿小心伺候程少主和尧箐小姐。”

此时,大太太的心里面非常矛盾,她想留下来陪程少主在寺院里面转转,但她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怕自己失态。

关键是她答应老爷早点回府的——今天是他五十华诞的第二天,府中有很多宾客,寿星不在府中,肯定是不合适的。

昌平公主觉得她必须赶紧离开隐龙寺,如果再不离开,她一定会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想起了老爷的话即使和程少主相认,也要等程班主回来。

“大娘请放心,我一定小心伺候程少主。”尧箐小姐喜不自胜,她从心底感激大娘给她和程少主独处的机会。

长平公主和尧箐小姐正说着话,阿香跑了过来。

两辆马车停在石拱桥前面的菩提树下,梅子和紫兰将昌平公主扶上马车,车夫调转马头,待赵妈和紫兰上了马车之后,车夫用手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向前驶去,下山的路是缓坡,弯道多,马车只能缓缓前行。

山路上还有一些香客,马车更要慢行。

昌平公主掀起后窗帘,望着伫立在菩提树下的程向东,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放下窗帘。程向东则纹丝不动,眼睛凝视着马车前行的方向。

“太太,披上风衣,山里面有风。”赵妈将一个皮毛一体的貂皮风衣披在昌平公主的身上。

紫兰将左右两边的窗帘撩起来,这样,山路两边的景致便可尽收眼底,紫兰想用窗外的美景分散昌平公主的注意力,紫兰伺候老爷多少年,就等于伺候长平公主多少年,她和梅子一样,能理解昌平公主现在的心情。

昌平公主望着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整个山林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她此刻仿佛觉得太阳已经照到了她的心里。

自从离开应天府,来到歇马镇以后,她的心里就变得暗淡阴晦起来。

这些年,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不让老爷担忧,她在老爷的面前极力地表现出坚强的样子。只有在她独处的时候——即更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任意挥洒自己的眼泪。

她之所以和老爷分床睡,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她希望有一个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每天晚上,如果不思念儿子,如果不看着屋子里面琛儿曾经触摸过的家具,她就无法入睡。

十九年来,她的心里不曾有过一点光亮,她甚至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

现在,她的心里突然敞亮起来,这完全是因为程少主的突然出现。

今天早晨,是赵妈第一次看到程向东,从早晨到现在,她始终没有忘记尧箐小姐说的那句话“程少主长得和谭伯父一模一样。”

赵妈也是这么想、这么看的,但这种话,小姐冉秋云可以说,尧箐小姐也可以说,她却不能说,因为她是一个下人。

早晨,在安怡斋,老爷夫人、冉秋云、尧箐小姐和程向南、程少主兄妹俩吃早饭的时候,赵妈站在一旁伺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妈作为旁观者,她看到的东西比尧箐小姐和二太太看到的东西要多的多。

她不但从程少主的脸上看到了老爷的影子,还看到了昌平公主的影子,昌平公主的嘴角两边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程少主的嘴角两边也有两个很深的酒窝。

昌平公主的皮肤洁白如雪,程少主的皮肤也很白,这些细微之处,冉秋云和尧箐小姐都没有注意到。

如果不是大太太的儿子琛儿已经不在人世的话,赵妈一定会认为程少主就是老爷太太朝思暮想的儿子。

赵妈已经从老爷太太的眼神和他们对程少主的态度上看出来了,老爷和太太已经笃定程少主就是他们的儿子琛儿。

唯一让赵妈感到纳闷的是,老爷太太的儿子不是溺水身亡了吗?难道老爷太太的儿子并没有死?

昌平公主将双手抄在袖筒里面,她将头靠在车箱上,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滚落而下。

赵妈从衣袖里面掏出一块手绢,擦干净昌平公主眼角和鼻沟上的眼泪“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长平公主慢慢睁开眼睛“赵妈,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昌平公主透过前窗帘看了看赶车的家丁,压低声音道。

昌平公主要说的是谭家非常隐秘的事情,自然要谨慎一些。

“太太,长秀看出来什么呀?太太请明示。”赵妈也低声道。

“你说程少主长的像不像老爷?”

“像——像,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程少主像不像老爷的话,只有老爷太太自己能说,尧箐小姐也能说,唯独她赵妈不能说。

既然太太已经说出来了,那她赵妈就可以顺着太太的话锋说,“太太,早上,在用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我是一个下人,可不敢随便乱说话。”

“赵妈,你可不能自轻自贱了自己,算起来,你到谭家大院已经有十六年了。”

“老爷和我——包括谭家大院的人可从来没有把赵妈当成下人,我和老爷更没有把赵妈当成外人。所以,你用不着陪着小心。”

“这——长秀知道,太太菩萨心肠,我时常想,像太太这么宅心仁厚、慈悲善良的人,老天爷一定会格外的眷顾、格外开恩的——但愿大太太能如愿以偿;大太太一定会福寿双全。”

“托赵妈的吉言,但愿老天爷能让儿子回到我和老爷的身边,也不枉我这么多年苦熬苦撑着——昌平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爷,只要琛儿回到我的身边,昌平对老爷——对谭家就算有了交代了。”

“大太太,程少主十有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他的长相不但像老爷,也像大太太。长秀真为老爷和大太太高兴。”

“是吗?程少主也像我吗?我只觉得他像老爷,没有想到他像我。”

“程少主也有两个酒窝,和大太太的酒窝一个样。大太太,您难道没有看见吗?”

“赵妈说的对,还真是这样。”长平公主略带回忆道,“程少主的嘴角两边是有两隔酒窝,馨儿也有两个小酒窝。”提到酒窝,昌平公主想起了夭折的女儿。

“除了酒窝,程少主还有一个地方和大太太也很像。”

“赵妈,你快说。程少主还有什么地方像?”

“程少主的皮肤和大太太一样的白。”

“可不是吗!程少主的皮肤确实很白。”

“皮肤白的人很多,但像太太和程少主这么白的皮肤,少之又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但愿程少主就是我的琛儿。”

“太太拜了这么多年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一定会满足太太的心愿。”

马车有些颠簸。坐在车夫旁边的紫兰不时提醒车夫慢一点。

山路不是很平坦,马车走的已经很慢了。

“大太太,有一句话,长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赵妈当讲无妨。”

“不是说十九年前,公子他已经——”赵妈只说了半句话。也只需要说半句话,虽然是半句话,但意思是完整的。

“是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不过,我仍然心有不甘,单凭一只虎头鞋就认定琛儿死了,我不甘心,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和蹊跷。”

“大太太说的是,在咱们歇马镇,凡是生男孩子的人家,都会给孩子穿虎头鞋,为仁、为义、为礼、为智、为信五个孩子的虎头鞋就是长秀做的。”

“只要是虎头鞋,做法和模样都一样,所以,翠云家人从河里面捞上来的那只虎头鞋不一定是公子的虎头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在老爷已经派为礼随程班主到安庆去了。我相信,程班主和为礼一定回带回来好消息。”

“我说今天早上没有看见程班主呢?我早就和二太太说过,太太是一个有福之人,老天爷是有眼睛的。”

“还是老爷英明,如果不是老爷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我真不敢想这件事情。”

“这个程班主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他把程少主养大,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赵妈说的极是,程班主十二年前收养的程少主,他一直在帮程少主找寻生身爹娘,我从小就喜欢黄梅小调。”

“我也知道这碗饭不好吃,为了讨一口饭吃,孩子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跟着师傅学戏和练功,可程班主愣是不让程少主学戏练功——他怕委屈了程少主。他只让程少主打打杂,写写画画,管管账目。”

“可我听说,昨天晚上演杨四郎的人是程少主啊!”

“程班主说,戏和功夫是程少主自己偷学偷练的,他不想做一个吃闲饭的人,如果找不到生身爹娘,他还要在程家班安身立命,他不是还要孝敬义父程班主吗?”

“老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我一看到程少主,就觉得他举手投足,文质彬彬,通情达理,看来,程班主也没少他啊。”

很快,两个人话题转移到赵仲文的案子上来了。

“赵妈,仲文的事情,你跟我说说。”是昌平公主先提到赵仲文的案子的。

“贵娃已经跟我说了,今天早晨,欧阳大人就随我哥哥去探监。”说到侄子赵仲文,赵妈鼻子犯酸。

“赵妈,你不要担心,只要是欧阳大人过问的案子,就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你们兄妹俩就听好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这要感谢老爷和太太,这件事情,要不是老爷出面,我侄儿仲文恐怕要被冤屈死了。我们赵家就只有仲文这条根,实在是折不起啊!”

“这件事情,你应该早一点跟秋云和我讲,你不讲,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长秀不是不想给老爷太太添堵吗!眼下正赶上太太的五十寿诞,我不想用这种事情来烦扰老爷太太——眼下,还有什么事情大过太太的寿诞呢。”

“赵妈,昨日辰时,用早饭的时候,秋云妹妹提到你侄子仲文的事情,我就开始想这件事情了,仲文是一个善良厚道的孩子,他没有理由害死刘明堂,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

“我素闻刘老爷是一个没有主见,又耳根子软的人,自从娶了小老婆张氏以后,就很少到大老婆的房间去了。”

“那张氏是一个不清不楚的人,她的儿子刘明禄更是刁钻古怪、行为不端的主。”

“依我看,一定是刘明禄母子为了争夺大当家的位子,设计害死了老大刘明堂,然后又嫁祸于你侄子仲文——这一招很阴毒啊。”



第二十五章 赵长秀有心试探程向东如在梦中

“长秀也是这么想的。”赵妈只能顺着太太的话锋附和着,她没法提林蕴姗和为义母子俩,提到林氏母子必然会涉及到为仁的身世。

昌平公主掀起窗帘,看着车窗外,她想看看马车到什么地方了。

车窗外是一片红枫林,时值秋末冬初,几场雨以后,红枫树红了一大半。

霜叶红于二月花,眼前之景,正是对这句诗的最好注解。

阳光在树林里抹出一道道的光束,使原本静谧的枫树林一下子灵动起来。

林间的雾霭开始慢慢升腾和消散。偶尔还能看到几只小鸟从这棵枫树上飞到另外一个枫树上,还有几只鸟追随着马车不停地鸣叫着。

天气的变化真是太快了,早晨出门的时候,老天爷还阴沉着脸,走出隐龙寺的时候,天空突然亮堂起来,太阳冲破层层乌云,喷射出万道霞光,也许是太阳的力量太过强大,乌云渐渐散去。

自然万物也在遵循此消彼长的规律,老天爷不急不忙地下了好几天的雨,这回该退到幕后,让太阳出来露露脸了。

昌平公主的心情和天气是一样一样的,十九年来,她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虽然心里面还有些许阴霾,当总算是敞亮了许多。

一个失去了一双儿女的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样的色彩,每一个人都能想象的出来,程向东就像一抹阳光,照进了昌平公主的心里。

在她的心田快要开裂的时候,在她的眼泪即将流干的时候,在她万念俱灭,心如止水的时候。

她得救了,她重获新生,她恨不能马上就将程少主抱在自己的怀里,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十九年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和儿子阴阳两隔了,她也因此痛苦自责了十九年。

不时有一颗泪珠从昌平公主的眼窝里滚落而下。

赵妈看着都心疼,这是幸福的眼泪,但仍然包裹着痛苦的外衣。

穿过红枫林,再走三四里地,就是歇马镇了。

长平公主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干脆把窗帘全部拉开。

赵妈想转移一下昌平公主的注意力,也有心试探一下昌平公主,她一直忧心于为仁少爷的命运,她和赵家受冉家几十年的恩惠,无以报答主子的恩情。

在谭家大院,一场暴风骤雨已经不可避免,冉秋云母子恐怕是凶多吉少,既然大太太提到仲文的案子,何不借此机会摸一摸大太太的底呢?

赵妈思量再三,觉得还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大太太,长秀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赵妈当讲无妨——在昌平的眼睛里,赵妈是有个有见识的女人,昌平一向喜欢跟赵妈说话——您说吧!”

赵长秀十岁到冉家伺候老爷、太太和小姐,十六年前,跟随冉秋云来到谭家大院,如今,她已经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

赵长秀一辈子没有嫁人,冉老爷和冉秋云父女俩也曾给她张罗过婚姻,可赵长秀以婚配就不能一心一意伺候老爷太太和小姐为由,多次拒绝了冉老爷和冉秋云的美意。

在昌平公主看来,赵妈不愿意结婚,应该另有原因。

冉秋云自觉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赵长秀。当昌平公主悲伤难过的时候,只要一看到赵妈,她的心情就会好过一些,比起赵妈,她昌平应该算是有福之人。

过去,她生长在皇宫,哪知道人间有这许多心酸,自从来到歇马镇以后,自从赵妈随冉秋云来到谭家大院以后,她才知道人世间竟然有这么苦的人。

这么苦的赵妈竟然面带微笑地过着每一天,想到这里,昌平公主也就释然了。

昌平公主之所以能走出痛苦,赵妈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大太太,这一段时间,您有没有听到谭家大院一些闲言碎语呢?”赵妈试探道。

“赵妈,你说的是不是平园的事情?”

平园的事情应该就是为仁的身世。但昌平公主没有直接说出来。

“大太太说的正是。”赵妈也没有直接说出来。她希望大太太自己说出来——赵妈可不敢造次,她想帮助冉秋云,但又怕给平园添乱。

“那些闲言碎语,早几年,昌平就听了一耳朵,只是这一段时间传的更凶了。”

“敢情大太太早就知道了。”

昌平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爷这次生病也和这件事情有关。”

昌平公主已经在提为仁的身世之事了,因为谭国凯就是在知道了为仁的身世之后才生病的。

“大太太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为仁的身世,老爷他早就有所耳闻,他私下里跟我说过这件事情,昨天晚上,老爷从怡园回到和园以后就病倒了。”

“虽然老爷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一定是林蕴姗母子在老爷面前说了这件事情,他们恐怕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的手上一定是有了证据,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老爷为程家班接风洗尘的时候把老爷硬生生地叫到怡园去。”

“林蕴姗母子俩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昌平公主终于提到了为仁的身世——赵妈的目的达到了。

“不知道老爷对林氏母子的话有几分相信?”

“老爷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我相信,不管传言和林氏母子的话是真是假,老爷的心里都有一杆秤,老爷未置可否,一定是想好了该怎么做。”

“不管老爷怎么决定,他都会跟我商量。老爷没有和我商量,就说明他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我喜欢为仁,老爷是知道的。为仁不是我生的,但我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赵妈是知道的。”

“这些年,如果不是秋云、为仁母子俩和赵妈时常到和园去陪我解闷消遣,我的日子真不知道如何打发呢。”

“这大概是老天爷可怜我才给昌平的补偿吧!为义兄弟三人是老爷亲生的,可他们和为仁相比,谁和我们走得最近,赵妈是明眼人,看的应该很清楚。”

“大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呢?在谭家大院,除了怡园不喜欢为仁少爷,所有人都喜欢他。店铺和作坊的掌柜、主事和伙计都喜欢他,要不然,谭家的生意也不会有声有色啊!”

“现在,谭家的生意全靠为仁打理,为仁生性善良,待人宽厚,这可是老爷说的,老爷还说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老爷说,在兄弟四个中,只有为仁能才是做生意的料子,老爷也曾试过为义——给过他机会,可为义性格乖张,心浮气躁,行事鲁莽,唯独为仁的脾气和心性像他。”

“就是在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之后,老爷也是这么说的。昨天晚上,是老爷让我到平园去看望为仁的。”

昌平公主是在安慰赵妈,安慰赵妈就是安慰冉秋云——赵妈会把这些话转达给冉秋云的——昌平公主何尝不知道赵妈提赵仲文案的目的呢。

“不知道老爷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妈不必担心,老爷的脾气和心性,赵妈是知道的,让为仁打理谭家的生意,这是老爷深思熟虑的结果,为仁也对得起老爷的栽培和疼爱,老爷是不会受怡园摆布的。”

“老爷是不会做让秋云母子伤心的事情的。如果老爷做糊涂事,昌平也不会答应。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会让她们伤害为仁。”

“这——长秀就放心了。但不知道老太爷和老太太有没有听说这件事情?”

“您说对了。我唯一担心的就老太爷和老太太,他们对血统之事看的很重。”

“我就担心三太太母子俩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乱嚼舌头根。”

“现在,他们还不敢,他们不是还忌惮着老爷吗?现在,老爷是一家之主。但以后,他们会不会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我就不好说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老爷的身体。”

“这大太太不要担心,在长秀看来,这几年,老爷的身体比过去好多了。为仁这么拼命不就是想让老爷好好调养身体吗?他把谭家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就是想让老爷少操心和不操心吗?”

“赵妈说的对。所以,请赵妈回去以后转告秋云妹妹,只要有老爷和我昌平在,为仁就不会有事。”

“如果程少主果真是我和老爷的儿子,为仁就更用不着担心什么了——只要琛儿认祖归宗,谭家大院所有糟心事都会迎刃而解。”

“对啊!长秀怎么没有想到这档子事情呢,得空了,长秀也要上山烧香拜佛。”

说话间,马车上了西街。

树有分叉,话分两头。我们再来看看程向东和尧箐、梅子进寺之后的情形。

按照大太太的吩咐,尧箐、梅子和高鹏先领程向东去了谭家专用禅房。

昌平公主让梅子领程向东到谭家专用禅房里进香也是有目的的。

禅房里面也有一尊千手观音佛,长平公主拜了一辈子的观音菩萨,下嫁给谭老爷以后,她在府中设了一个佛堂,从皇家寺院里面请了一尊千手观音。

现在,安坐在夫人房间里面的千手观音佛就是以前那尊千手观音。

十九年前,谭老爷和大太太带回歇马镇的东西,除了自己房间里面家具之外,就是那尊千手观音佛。

那尊千手观音佛是用一块完整的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而安坐在隐龙寺谭家专用禅房里面的千手观音佛是仿照大太太房间里那尊佛雕刻而成的。

程向东已经看到了大太太房间里面的千手观音佛,如果他再看到隐龙寺谭家禅房里面的千手观音佛,一定会想起残存在他记忆中的千手观音佛。

昌平公主坚信,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定会帮助儿子恢复记忆,一定会帮助她找到自己的儿子。

晌午,在大太太的房间,程向东看到千手观音佛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今,他在隐龙寺禅房里面又看见了一尊一模一样的千手观音佛,从谭家一路走上山来,他一直在琢磨尧箐小姐在饭桌上所说的话。

他已经从谭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睛里面感受到了强烈的父爱和母爱,他期待这种爱已经有十几年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突然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所以,他要到隐龙寺来向观音菩萨诉说自己的衷肠和心愿。

蒲管家不是说隐龙寺的菩萨很灵吗!他希望观音菩萨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呼唤。

悟觉住持说自己与佛有缘,又与佛无缘。

有缘是说他注定要和菩萨有一段难舍难分的缘分,无缘是说,他不可能在寺院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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