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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语》


正文 第一章 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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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介穿上带有旅馆标记的木屐,走上了一条缓坡路。不久,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坡度较大的岔路通向一座稍高些的山丘,据说上面有一座古代城堡的旧址。

恭介选择了这条比较陡的岔路。

牵牛花的蔓匍匐在山路旁,时而蜿蜒于树干之间,时而缠绕于突起的岩石,淡紫色的小花三三两两地点缀在绿叶中间。落叶松矗立在倾斜的山坡上,全身被初升的旭日染成绯红色。山间缭绕的雾霭在朝霞的映射下一片一片地消散而去。

清晨的空气真是难以想像的清新,恭介那被酒精麻醉的头脑也似乎清醒了许多。

听说医院的医生在喝醉后,常用吸氧气的办法来解酒,不知是不是真的管用。好像这里的空气就有解酒的功效。

为了证实自己的头已经不痛了,恭介试着把头摇了两三下。

因为久违的老友时隔多年再度重聚,结果很自然地就喝多了。昨夜,大家都睡得很晚,因此当恭介清早出门的时候,旅馆的房间中依然是鼾声雷动。

道路的一边是一条缠绵的小河,河面虽窄可水量却出人意料地丰富。在不远处河面变宽的地方,岸边有一棵弯曲成“7”形的老树,枝头伸向水面。树叶在水面形成一片不小的阴影,这正好为小鱼搭建了一个难得的栖息场所,一条一条的小鱼正张着嘴蠢蠢欲动。

恭介睁开眼睛,突然发觉一个白色身影沿着坡路走了下来。仔细看,原来是一位身穿天然羊毛色连衣裙的女人。

说到附近的旅馆,只有恭介他们所住的绿水旅馆一家,所以恭介断定这个穿白连衣裙的人是自己朋友中的某一个。就在恭介迟疑的一瞬间,那人走了过来,恭介终于认出原来是小出总子。恭介停住了脚步。

总子越来越近……

恭介等她走近……

清晨习习的风把远去的记忆又吹了回来,很久以前也曾出现过如此的一幕。

但是,那时是在街上,夕阳暖暖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当时的两人都是那么的年轻,不管恭介还是总子,都有无限的时间向未来延伸着,时间是那样的洁白。

如今,一切都改变了。

总子注意到站在路旁的恭介,匆忙又不失优雅地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像解释什么似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也许总子认为清早一个人出来散步被人看见有点难为情吧。

“出来散步吗?”

“哎,是啊。”

“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只有一座城堡遗址的石头。”

昨晚的宴席上,众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之后,相熟的老友围成小圈子欢谈往事。恭介加入了总子所在的那个圈子。总子跪坐着移动双膝凑到恭介身边,问:

“你是从东京赶过来的吧?”

“对呀。”

恭介在一家杂志社工作,而总子的孩子好像有志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因此总子又问了他有关工作方面的问题,“你是杂志记者,都做些什么工作呀?”而喝得醉醺醺的恭介似乎回答得也很不清楚。

想到这,恭介问:“你的孩子正在念大学吧?”

“是啊,大学二年级了。”

总子有黑黑的眼眸,长长的睫毛,看人时那种不躲闪、不胆怯的眼神,明显保留着少女时代的印象。这一点恭介昨晚就已经注意到了。

“你也住在东京吧。”

“我住在町田,在郊区乡下。”

“不过,最近那里发展得也很好啊。”

“可是如果和东京的闹市区相比,就……”

话在这里停住了,总子也停住脚步凝望着平静的水面。那样子像是在等待着恭介说些什么,不过这也许只是恭介自己的想法而已。

“在我心里有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疑问,这次能见到你,我想一定得向你请教。”恭介有些羞怯地微微一笑。恭介并不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专程来参加老同学聚会的,但是如果能见到总子一定要问个明白,这也是恭介本来的想法。

“什么问题,你说。”

看到总子有些吃惊的表情,恭介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不可能就此打住了。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请不要多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对人的心理比较感兴趣而已……”恭介的语气中充满了辩解的意味。

“什么……”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你。”

“啊……”

总子明朗地笑出声来,如果认真对待,就会使双方都陷入尴尬的境地,总子非常理解恭介的心情,似乎也懂得如何应对。那么久以前的往事了,不过如此而已……

“当时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吧,而且还是一见钟情。”

“真不好意思。我记得当时,即使在同一个班级中,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很少说话呀。”

“是啊。而且我和你还不在一个班级……我总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注视着你,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我就是想问你这个。”

恭介双手抱在脑后,摆出了一副孩子气的样子等待着回答,时不时还会瞟一眼总子,看她的反应。

三十年前,恭介还在盛冈中学读书,他当时所在的班级是D班。昨晚,在盐原温泉的绿水旅馆举行的同学聚会是恭介同年的C班的同学。本来恭介是不应该参加的,但是C班组织聚会的学生干部曾经和恭介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过,因此劝恭介也来参加聚会,“正好你也要到仙台出差,不如就和我一起参加同学聚会去吧。都三十年了,还分什么C班、D班呀,大家都是同学嘛。”

来到绿水旅馆一看,正如恭介所预料的,在座的很多人都是只见过面,却不很熟。不过交谈起来才发现,很多人都是同一所小学的校友,或者儿时同一条街上的玩伴,因此大家都没有什么不融洽的感觉,不久恭介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

之所以把同学聚会的地点选择在盐原温泉,而不是盛冈市内,有很多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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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有很多同学都在东京生活,我们选一个东京和盛冈之间的地方吧。”

有人说:“我们应该找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这样就可以好好地大喝一通了。”

还有人说:“好容易去一次,我想坐又快又舒服的东北新干线列车。”

尤其是最后一个理由,很多女同学都强烈要求,因此,组织聚会的学生干部经过反复斟酌,选择了东京和盛冈之间的一个游览胜地——盐原温泉。

对于恭介来说,这些人在中学毕业后几乎就没有见过了,已经三十年了。如果说到变化,每一个人都变了。有的人头发全白了,有的人已经秃顶。女人们的身上则统统散发着母亲的威严。

但是,人们的本性却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什么巨大的转变。几杯浊酒下肚,放下在社会上习惯装出的架子,人们的脸上又显出了孩提时代的表情。

“他小时候就是这副德行。”这句话被久别重逢的老友们反复地说着。也许少年时代培养的人格会伴随一个人走完一生的岁月。

当年,在作文大赛中获得金奖的清瘦女生,嫁给了寺庙里的和尚,在餐桌旁的坐姿都透着威严。而喜欢模仿流行歌手的男生,如今成了组织流行乐团巡回演出的经纪人。

总子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和大家相聚。在宴席上也没有找到特别熟的人,因此多少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总子并不是盛冈人,而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从东京转学来到盛冈的。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来盛冈是投奔伯父的。

但是,恭介了解到这些还是暑假的时候——由于不在一个班级,当初恭介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总子刚转学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觉察到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在走廊里第一次看见总子。

恭介的心被这个女孩子夺去了,从那以后,恭介总觉得有什么事牵肠挂肚,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恭介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恭介又进行了观察。

恭介激动不已。

直到后来很久,也就是当恭介上了大学甚至当了职员以后,他还曾经好多次用不同于少年时代的、冷静的心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美丽的事物确实是美丽的,不过每当恭介想起总子时,都会带有乡下孩子第一次看见东京美少女的那种感觉,而把美丽夸大了。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仅从震撼力的强度来说,在恭介以前或者以后的人生中,总子是最美丽的少女。

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当然是在学校度过的,但是,放学后街道也是孩子们玩耍的舞台。恭介在离开学校后也到处寻找着总子的身影,一旦发现,他就会悄悄地投去热烈的目光。

虽然心里期待着对方的回应,但是恭介绝没有勇气从正面看她的眼睛。心想:从这里远远地注视着她已经足够了……一瞬间头脑中燃起的想法是那么的炙热,相比那目光也一定是火辣辣的。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恭介陷入了纯粹的、痴呆一般的单相思。

在炎热的夏天,为了通风降温,教室靠走廊一边的玻璃窗都会打开一半,而总子的座位就在窗边。

恭介每次从走廊经过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向窗子里面望上几眼。偶尔,总子也会突然转过头来看一下外面。

像我这样整天悄悄地注视着她,被她发觉也并不奇怪。不,被她发觉是必然的,恭介想。

此时的恭介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其实那少女投来的目光,和从食草动物那又圆又大却无神的眼睛中发出的光芒是一样的。表示好感?表示不安?或者只是随便地看一眼?恭介根本无法判断。

如果能和总子说句话就好了,可是自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只是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而且恭介也想不出合适的搭腔话题。

北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恭介听到了这样一个传闻,说第二学期结束后,总子又要回东京念书了。

在转学前的一两天,总子和同班的一个女生走在教学楼那长长的走廊中,而恭介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跟随着,双眼盯着总子的背影。

<small>想要和总子说句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small>

恭介这样想着,却依然没有合适的话题。

和总子在一起的那个女生自己倒是很熟,因此恭介急中生智,不经意间已经喊出了那个女生的名字。

一瞬间,总子比被喊到名字的那个女生更先回过头来,难道她早就知道恭介跟在后面吗?

到了这个时候,恭介还是没有找到和总子搭话的话题。

“你值周结束了吗?”

结果,恭介只问了另外一个女生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嗯,结束了。”

总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漠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本来,故事就应该这样结束了。

但是,似乎命运女神对苦涩的单相思产生了某种怜悯。

两天后,恭介站在车站前的邮筒旁,好像是在看自行车……除此之外他就想不起当时的情景了。不过,那天街上的风景却鲜明地留在了恭介的记忆中。

夕阳的余辉暖暖地照在路面上、电线杆上、邮筒上、身上,虽然是冬天,在恭介的印象中却没有一丝寒冷的记忆。当时,车站前的广场还没有整修,广场通往商业街的大路在落日的照射下,呈现出令人伤感的远景。临近岁末,商店开始大甩卖,一队为商店做广告宣传的乐队吹吹打打地过去了,魔术师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分发着宣传单,孩子们追在后面看热闹。乐队中单簧管的声音在空中缭绕,久久不散。

人群中突然轻盈地闪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少女向邮筒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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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子手里拿着一封信,横穿马路径直向邮筒走了过来。

对于总子突如其来的出现,恭介一下子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不断靠近的总子。

总子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邮筒旁边的人,但是她的脚步并没有受到影响,视线依然淡然如水。

<small>如果再不开口,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small>

恭介的喉咙悸动不已。

总子走到邮筒前,距离恭介还不到一米的距离,恭介就这样看着她的侧脸,等她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转过身,慢慢地离去了。

那一刻,时间似乎被冰冻住了。

恭介刚刚还在惊讶与总子的出现,而在另一个瞬间,他已经意识到:“完蛋了!”

少女的背影在人海的起伏中闪现了几下,就再也看不见了。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无情地映红,单簧管的声音像嘲笑一样也乘着微风远去了。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时隔三十年再次见到总子时,对于恭介来说已经感觉不到当初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了。虽然总子确实比周围的女人看上去年轻而且文雅,但并不是惊艳的美丽。

恭介并不吃惊,也不失望,这个结果正如他所预料。

<small>想必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定很漂亮。</small>

不管事实是否如此,能够这样自由地想像也是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情。因为总子所走的路与恭介的人生道路没有任何交叉点。

昨晚,总子眉宇间的表情流露出了少女时代的某些特征,发现这些细节让恭介开心不已,甚至还产生一种奇妙的难为情的感觉。

总子用清脆的声音讲述着自己毕业后的经历:

“我在东京的女子高中毕业后,就在一家百货商店工作。然后在工作单位找了一个对象就结婚了,过着很平凡的生活。不知大家是否了解,上学时我的家庭环境非常复杂……父母离开人世,承蒙各地亲戚的收留才得以继续读书,想一想真是很悲惨的境遇呀,不过我也没受什么罪,现在的日子过得虽然平凡也很幸福。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正在读高中。”

听了总子的讲述,恭介了解到她悲惨的遭遇,也为当初那个命运多桀的少女能够保持自己的美丽而感到庆幸。

恭介也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东京的大学,从大学出来我就来到现在的这家出版社工作,二十多年如一日地从事着杂志的编辑工作。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

恭介说完坐下后,旁边的总子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也在东京吗?”她在想什么呢?

上高中后,对总子的爱慕之情依然保留在恭介心里的某个地方,他甚至会幻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东京喧闹的街头再次邂逅。不过好像命运女神已经给予恭介太多的机会,但是他都没能把握住,也许命运女神已经厌倦了,所以恭介幻想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由于多年后的同学聚会,而使曾经有旧交的男女再次燃起心中的爱火,从而陷入婚外恋的例子,在恭介编辑的杂志中经常遇见,甚至可以说撰写这样文章的作者还为数不少。但是,恭介对总子的恋慕之意与此截然不同,这一点决不夸张。首先,三十年时间太久,而且本来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亲密,也可以说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恭介一个人的单相思而已。如今占据恭介内心的和当初一样,只是单方面的、强烈的好奇心。

<small>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被那样热情的目光注视着,难道她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small>

不,总子肯定多少意识到了一些。那时的总子具有比恭介他们更成熟的大人一般的感情。

<small>如果她意识到了,那么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我和她搭话,她会有什么反应呢?</small>

虽然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和她认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恭介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心情了。

恭介只是感叹人生道路的错综复杂。如果当时在邮筒旁边,能够主动和她说一句话,也许两个人的人生都会与现在大不一样。关于这样的可能性,恭介想进一步想像下去……人生到处充满了歧路,为了证明当初自己面前存在着不同的道路,恭介想探询一下当年那位少女的内心想法。

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仍然沿着山梁的轮廓徘徊,因此,被日光照射到的斜面和阴影中的斜面之间的界限非常鲜明。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山上不同高度的地方,秋色的深浅也是有差别的,山顶上已经悄悄地覆盖了一层灰暗的枯黄之色。

河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或者红色的叶子,那一定是从山顶上漂流下来的。

总子穿着旅馆的木屐,她肯定也是早晨醒来后漫无目的地出来散步的。

<small>独自一个人出旅馆散步的,好像只有恭介和总子两个人。</small>

对于无依无靠的少女来说,一切都得靠自己来决定。一旦事到临头,有时甚至会做出非常大胆的举动。由于对总子的生活完全不了解,所以恭介曾经对她的生活进行过各种猜想。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你。”

恭介的这句话,以事实的重量向对方表达了自己曾经的心意。但对方理解的笑容却似乎在说,并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而已。坦率地说,这一笑巧妙地使双方都摆脱了尴尬的境地。

“真不好意思。”

总子的这个回答也非常适合这种场合,婉转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总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注视着你,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我就是想问你这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有关人们的心理……”

总子的笑声又提高了一点。

“我明白。”

这样的反应和回答,卸下了恭介心头的顾虑。

<small>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那才令人奇怪呢。</small>

看来今天早晨是个美好的早晨。

“希望我冒昧的问题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我早已忘记了。”

也许美丽的少女早就习惯了被人盯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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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总子虽然还没有化妆,但是恭介觉得和昨晚出席宴会的她并没有什么区别。白皙的皮肤,整齐的牙齿,还有那闪烁的眼波,让恭介心中久违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中。

但是,恭介还是感觉到某种隔阂。

“那时只顾呆呆地盯着你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我是怎么搞的呀!没有勇气,还有幼稚的自信心作祟。”

“啊……”

“如果当时和你说句话就好了……可是当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真是个孩子呀。”

“我感觉你当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

“是啊,原来你还记得呀,就是那样的。”

“嗯……还记得一点。”

“如果和你说上一句话,我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也许我们还会成为好朋友呢……”

“你说你后来来到了东京是吧?”

“是啊,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东京。”

“我也一直在东京,如果我们在东京遇到了,那就有意思了。”

女人推波助澜地说了一句。

“你还记得最后一天的事吗?”

“最后一天?……你是说……”

“最后见面的那次……”

“没有印象了,是什么时候呢?”

恭介从树上摘下一个风干的果实抛向水面,鱼儿围拢了过来,嗅了嗅却不吃。

“在车站前的邮筒旁,就在你即将转校的前两天。我就站在邮筒旁边……你是来寄信的。”

“啊,我想起来了,那就是你所说的最后一天吗?”

“是的,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你慢慢地走过来,而我站在邮筒旁边……你注意到我了吧。”

“嗯,中途我就认出是你,但我又不能半路转身回去呀……”

“当时是不是想:‘这个人很讨厌!’”

“没有,怎么会那么想?……”

总子好像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残留着一点印象,恭介变得雄辩起来。

“人生真是有意思,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对很多问题才开始有了透彻的认识。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就像一张网。其中,只有自己真正走过的路,才被清楚地用又粗又黑的线条标注出来。而其他的道路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们当时为什么就是没有选择?”

“嗯……”

“稍稍一点点的偏差,也许人生就会变得截然不同。这叫做不可思议呢,还是有趣呢……”

“嗯。”

“如果当时站在邮筒旁边的我鼓起勇气和你说句话,也许后来我的人生图案会发生改变。也许我们两个人一起来东京,时而还能见面……”

“是啊。”点头的同时总子把视线移向远方,说道:“那时的我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也许多少有些大人的想法,因为毕竟我经历了许多事情。”

“是啊,你比我们想得要多。”

“人生的道路确实像网一样多……可是那时……”女人把头侧向一边,慢慢地自言自语道。

“嗯?”

“东京有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当时我给他寄了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我记得十分清楚。”

正文 第二章 遥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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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宫的声音很像父亲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邦子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邦子的姐姐京子一边用桌布仔细地擦拭着桌面的水迹一边说道。京子的家住在从目黑去五反田的路上。经常能听到电车驶过的声音,还能听到附近商店打烊时“喀啦喀啦”放下卷帘门的声音。

“是吗?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的吗?”

邦子正用广告宣传单折着纸鹤,说话时她停下手头的工作试探着瞟了姐姐一眼。

纸鹤的一只翅膀已经完成。

只要手边有纸,闲下来的时候邦子就会用它折纸鹤,这是遗传父亲的癖好。不是折纸鹤,就是折木船、灯笼、狐狸脸……这些折纸的方法都是父亲教的。至今,邦子还清楚地记得坐在父亲大腿上一起折纸时的温暖感受。

“真的很像啊。”

“嗯……”含混地回答了一句,邦子的指尖又动了起来。

起初,邦子的心中只是泛起这样的困惑,可是当她去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又想找到产生困惑的原因。

<small>父亲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呢?</small>

令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邦子竟然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头脑中只浮现出父亲说话时嘴角的表情,可是却听不到声音。不过姐姐倒是记得父亲的声音。

令邦子感到困惑的原因还不仅于此:姐姐的话中还提到另外一个问题:“邦子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前天晚上,邦子把松宫带到了姐姐的店里。姐姐和姐夫在代代木开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馆。一般过了晚上八点,京子都在店里当班。

邦子二十九岁,松宫马上就三十四岁了,他们认识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每个月能见上两三次面,交往仅限于一起看看电影啦、吃吃饭啦,虽然不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但是到了他们这样的年龄,考虑结婚问题也是很正常的。邦子也早想把松宫带来给姐姐看看,于是前天晚上就把他领到了姐姐的店里。

“你说他声音很像父亲,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很清楚父亲的声音呀,尤其是他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父亲什么时候歇斯底里地骂过人啊?”

“对你当然没有,我可是经常被他骂啊。”

虽然是姐妹,可是对父亲的记忆却有不同,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能够觉察到了。

邦子得到父亲的疼爱,而京子则并没有那么受重视。

<small>姐姐现在还对这事耿耿于怀吗?</small>

对话中途停了下来,远处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来,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京子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长方形的纸,然后把纸的上部交错着斜折起来,做成一个尖顶的房子形状。

“当——”

钟响了一声,抬头一看表针指在了十点半的位置。姐夫敬一回来还得过一段时间。

姐姐和姐夫没有孩子,姐夫一面从事推销员的职业一面经营着咖啡馆,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可能这一点非常合姐姐的口味吧。好几年前,曾经因为姐夫的婚外恋问题,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后来还是没有离婚,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京子只顾折纸,一句话也不说。邦子不耐烦地催促着。

京子把尖顶房子纵向折了几下,做成一个四方的筒子。

“这个是外国的棺材,前面的尖的……吸血鬼就住在里面。”

“嗯。”

邦子还以为是有关婚姻的“有意思的东西”呢,看来不像。

“先是一道道明晃晃的闪电……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

姐姐取出剪刀,沿着纸棺材的折印剪了起来。

“棺材碎了。”

很孩子气。

姐姐就喜欢在和别人认真说话的时候,突然插入一些无关的、异常的话题,几乎成了一种癖好。有人认为这是在谈话时故意出洋相,实际上这只是京子突然想到事情,随口说了出来而已。同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姐妹,却有着天壤之别。

邦子想。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和谐,虽然也不经常吵架,但从两个人的性格来说,生活是不融洽的。父亲喜欢静,习惯深思远虑,是个内心细腻的人。母亲也是一个大好人,不过性格透着虚荣,显得有点俗气。在社会上没有取得成功的父亲,在母亲眼里是个没价值的人。

姐姐遗传了母亲的秉性,邦子则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有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地家庭生活就分成了两派。

京子拿起剪过的折纸一脸认真地问:“棺材里的人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

姐姐把剪下来的中间部分放在妹妹的手里,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展开排列在桌子上。结果,桌子上出现了“hELL”四个英文字母。

“hELL……是地狱吧?”姐姐问。

“嗯。”

“下地狱了。”

“……”

“但是,如果我为他祈祷的话……”京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低下头做祈祷状。然后催促邦子:“快打开你手里的纸看看。”

邦子把刚才姐姐给她的纸打开,结果出现了一个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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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吧。”

大概是咖啡馆的常客教给姐姐的吧。

京子天真地笑着。

<small>今晚妹妹特意来拜访我,一定有什么原因吧。</small>

姐姐也是个单纯的人,肯定在想:如果有什么想问的话,那就直接问好了。于是妹妹决定还是单刀直入地问她吧。

“姐姐你觉得……松宫这个人怎么样?”广告宣传单还有很多,可是折完一只纸鹤后,邦子就不想再折了。

“要问这个人怎么样?我觉得不错。工作的公司也很好,而且在家里还是二儿子吧?”

“是的。”

“不错。”

根据姐姐的判断标准,只要在好的公司中工作,而且不是大儿子,所有符合这些条件的男人都是好男人。可是妹妹希望听到更多的意见。

“所谓夫妇,是怎么样一种关系呢?怎么样一种感觉呢?”

姐姐开心地笑起来:“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可不懂。即使多少弄懂一点,自己结婚时也派不上用场呀。最重要的是感情,是你喜欢松宫。”

“我也搞不清楚,<kbd>?99lib?</kbd>只是并不讨厌他。但是……怎么说呢,为什么非他不可呢?想到这我就想不通了。”

“现实中哪有人能想得通呀?”

“那姐姐你呢?”

“傻瓜!我的心境和你现在的不同呀。当初我是怎么想的,我都忘记了……”

茶碗里的茶叶茎也心血来潮般地竖着浮了起来。(茶叶茎竖着浮起,日本人将其信为吉兆。)

邦子又把手伸向了广告宣传单,但一转念,决定不折了。说:“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对于婚姻我已经没有资格提出什么奢侈的要求了,但是,如果说到养活自己,我觉得我这辈子一个人也能生活,所以不想做什么无聊的妥协。”

京子拿起妹妹刚才折的纸鹤,把它抛向空中。

可是纸折的鹤不懂得飞行的技巧,于是在空中划了一道笨拙的曲线后,掉在了地上。

“好吧,邦子,你自己的事情就自由决定吧。”

“女人也必须具备一技之长。”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邦子则严格地按照父亲的教诲生活着。大学的时候,通过了英语一级考试,然后又获得了导游资格,毕业后在航空公司工作了两年左右,现在主要从事自由导游和口译的职业,平时相当地忙。而今年又开始涉足翻译行业,如果懒得出门,就可以在家里从事文字翻译工作了。

所以,邦子在生存方面有一定的自信。

京子喝了一口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女儿一般都会选择和自己父亲很像的男人吧,特别是邦子你,对父亲很有好感吧。”

“松宫像父亲吗?”

“看我说的没错吧。当然像了,简直是父亲在世呀,尤其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吓了我一跳……”

邦子微微地吃了一惊,同时悄悄地观察着姐姐的脸。

姐姐所说的“很像”,更多的是指声音像吧。声音像并不能代表性格、人品也像呀。

邦子怎么也想像不出松宫和父亲到底哪里像,和松宫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感觉到父亲身上的任何特征。恐怕他和父亲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在邦子看来,和父亲相比松宫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莽撞的男人。

父亲是一个内心细腻的人,总是温柔地把邦子保护在自己的怀抱之中。父亲曾是一名军人,二战结束后患上了肺结核,从而退出了军队,但是自己经营的公司发展也很不顺利,结果五十三岁的时候郁郁而终。父亲的人生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是失败的人生,但作为对人生悲哀的补偿,父亲把爱投入了家庭。特别是对小女儿邦子的爱。所以,在邦子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父亲更好的男人了。

因此,邦子在考虑结婚问题,选择对象的时候,尽量不去把他和父亲做比较。并一直认为必须得找一个与父亲性格、人品完全不同的人做伴侣。

可是,邦子感觉现实中好的男人并不多,从这一点来看,恐怕她还是把别人和父亲的某些地方进行了比较。

父亲去世的那年邦子十七岁,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的时间,但是对于父亲的举手投足、面容表情中非常细微的地方,邦子依然记忆犹新。父亲总是挑动一边的眉毛;手背上有一条粗大的青筋绽露着;还有……对了,他老喜欢打盹儿,而把他叫醒时,他又会做出一副沉湎于冥想的专注样子;有时还会装出少年一般顽皮的表情……这些都经常浮现在邦子的脑海中。

可是说到父亲的声音,邦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令她非常着急,而姐姐却记得十分清楚。

仔细分析起来,也许这是父亲故意设计的,为了公平起见,让姐姐记住了自己的声音。

“喂,那你什么时候给他答复?”姐姐问。

“答复什么?”

“答复他是否嫁给他呀,YES或者NO。”

“啊……我们还没谈过这种问题。”

也许邦子和松宫的关系连恋人也算不上。

“他没有向你提出求婚吗?”

“没有啊,也许他根本就没这样想过……”

“都这个年纪了,你还不着急吗?适当地主动一些嘛。”

“但是,我觉得还是事先考虑周全的好。”

“这种事情要见机行事的,最后如果觉得不合适分手也来得及呀。”

真是这样吗?在邦子看来如果不下定最后的决心,是无法做任何决定的。在这一点上她和姐姐的思维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small>看来这件事情征求姐姐的意见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small>

正想到这儿,门铃响了,是姐夫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脸上带着微醉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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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晚上好啊。”

“我今晚是特地来姐姐、姐夫家叨扰的。”

“我带了几个特别好吃的柿子回来,邦子,你也来尝尝吧。”

京子站起身来,帮丈夫脱下西装,递过和服。看起来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妇……谁也想像不出当初两个人会因为婚外恋问题闹到快要离婚的地步。

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邦子起身告辞:

“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是吗……”

姐夫还想说些挽留的话,可是又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忙于工作的人,这个时间是应该回家睡觉了。

“那带几个柿子回去尝尝吧。”

“谢谢啦。”

“很甜的,不信你试试看。”

手提袋中被姐夫装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邦子提着它走出了姐姐的家。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泼洒在屋顶、路面和邦子的身上,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犬吠。

<small>结果,还得我自己来做决定,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small>

十一月的夜风从脖领、袖口钻进体内,令人不住地打寒战。邦子竖起大衣的领子,感觉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月色似乎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中。

第二天一早,邦子家的电话铃声慵懒地响了起来。

是取消今天工作安排的通知电话,自由导游行业经常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临时情况而取消工作安排。这样一来,到傍晚之前的这段时间就都属于邦子一个人了,因为晚上七点半要和松宫约会。

邦子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早晨一旦醒过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没过多久,邦子就拿起了枕头旁边的电视遥控器,电视屏幕像走马灯一样被邦子飞快地变换着频道。

<small>一醒来就睡不着了,真是没办法。</small>

打开窗户,刺眼的阳光射进屋来,邦子嫌自己做早餐麻烦,于是穿上有很多口袋的工装裤,趿拉上木拖鞋就出门了。

邦子的家在青山大道的后面,距离明治神宫和青山墓地的路程几乎差不多,而这天早晨,邦子决定朝青山墓地的方向走。

在去青山墓地的路上有一家咖啡店,是邦子非常喜欢的。那的咖啡味道非常香醇,而且涂黄油的烤面包片也很有特色。这个时间也许那家店还没有开门营业,不过散步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已经开门了,正好进去喝点东西。

昨夜,姐姐演示的那种怪异的折纸方法仍然萦绕在邦子的头脑中,用纸做出的“hELL”和十字架。也许这样的联想很适合青山墓地的环境。

“hELL?”

邦子想起了曾经在美国杂志上读到的一则笑话:

一个司机由于操作失误而使汽车撞在了加油站的墙上,司机失去了意识,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生与死的边界。而这家加油站正好是壳牌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墙上有一个非常醒目的霓虹灯商标“ShELL”,就在汽车撞到墙上的那一瞬间,霓虹灯的“S”突然熄灭了,剩下的就只有“hELL”了,而神智不清的司机抬头看到商标时,立刻吓呆了:“啊?!我这是到了地狱吗?”

虽然这只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笑话,但是一想到那司机的狼狈像确实很有意思。

青山大道上的加油站是哪个公司的呢?如果是壳牌石油公司的应该有个贝壳状的商标吧……邦子不开汽车,所以对加油站并没有什么印象。

就在邦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走过长长的高架桥,进入了墓地。有的人进入了hEAVEN(天堂),而有的人则下到了hELL(地狱)。婚姻也是如此吧。结婚后的某一天,也许人的眼前就会突然出现“hELL”的标志。

这条路上的行人很少,汽车倒是不少,这个时间更是很少看到行人,只是偶尔有带着狗出来散步的老人经过。

<small>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六十五岁了吧。</small>

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个年龄也并不算很老,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

说父亲的一生是淡泊的一生,死也是如此,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过分留恋的……他确实是一个无欲的人。他只会用默默的、温暖的目光观察女儿们,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

突然之间,邦子眼前又浮现出在“课堂参观日”那天,站在教室后面一脸认真地听课的父亲。风把教室的窗帘吹起像一张风帆,父亲用一只手压住了飘起的窗帘……

当时邦子在上课,不可能回头仔细地看父亲的样子,可是,每当想起父亲的时候,那天教室中父亲的样子总是首先跃入她的脑海。父亲来学校参加“课堂参观日”的真是太少了,一般都是孩子的母亲来。

父亲总能找到邦子的优点,表扬她。

在国风寺住的那段时间,邦子晚上放学回来晚了,父亲的身影肯定会出现在电车站的出口处。当时邦子在学校排练话剧所以才会回来晚……话剧的名字叫做《修禅寺的故事》。父亲让邦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一边推车向家的方向走,一边专心而愉快地听着邦子背台词。

一想到这,似乎父亲的声音就萦绕在耳际。

可是,依然想不起来。

<small>父亲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呢?</small>

这个问题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困扰着邦子,现在它又来了。其实,在邦子的记忆中,有被父亲责骂的片段。

那还是上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直接原因是邦子和母亲发生了争吵。而父亲一直在听着。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邦子问母亲:“妈妈,我明天的盒饭做好了吗?”

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母亲的心情很不好,说:“你这么晚才说,让我怎么做?什么准备也没有,要知道,一个盒饭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母亲那一反常态、仿佛为别人做了多大的好事,要人领情道谢的语调,使邦子听了也很生气,说道:“那算了,我用零花钱买面包吃好了。”

然后就气哼哼地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却发现母亲做的盒饭就放在桌子上,可是由于还为昨晚的事生气,邦子不愿带这个盒饭。转身就想出门,这时母亲开口了:

“我好不容易做的,你还是带上吧。”

<er h3">4</h3>

“不带!”

“可是你得吃饭呀,而且我也做好了。”

“昨天我不是说过不要了吗!”

“可是确实已经做好了呀,妈妈好不容易给你做的,你就高高兴兴地带上吧。人永远也不能忘记谢恩呀。”

“谢什么?是你说做盒饭很麻烦的,而我已经说过不要了。做了我不要的东西,我还得感谢吗?”

邦子和母亲的争吵持续了两三分钟。

“邦子!住口!”从卫生间门口的走廊里传来了父亲生气的吼声。

接下来父亲说的大概是责骂邦子的不懂事吧,至于内容邦子已经记不清了。

被父亲生气地责骂……恐怕只有那一次吧。

父亲曾经是个军人,怒吼声中也透着军人的威严和压迫力。邦子记得当时自己简直吓坏了,感觉身体似乎都漂浮了起来。

不过父亲责骂的声音并不大,而是一种内敛的、低沉的声音。

但是,邦子依然想不起父亲的责骂声到底是什么样?好像就在耳边回响一样,可是……真令人着急。

<small>姐姐说松宫的声音和父亲的很像</small>

和邦子比起来姐姐京子被父亲责骂的次数可就多多了。所以姐姐对父亲的骂声记得非常清楚。

垃圾清洁车留下一股馊味飞驰而过。不知不觉邦子已经走到了目的地的尽头,右边一条路还能继续往里走,不过那样就很绕远了。邦子绕过石屋的拐角,选择了一条小商店和民房中间的路。

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邦子喜欢的那家咖啡店应该已经开门了。想到这儿,邦子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那棉花团一样蓬松的面包,中间渗出带点咸味的黄油,放入口中,面包和黄油在舌头周围融化的感觉真是棒极了,想着想着邦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

看着微弱的光线照射在鸡尾酒杯中淡蓝色酒液上折射出迷幻般美丽的影子,邦子自言自语地说。

松宫喝的是一杯加了冰水的波本威士忌。两个人的酒量都不是很大。

今晚,两个人七点半见面,共进晚餐,然后随性地在银座大街上散步,最后来到了这个酒吧。两个人的对话经常因无言以对而中断,多少显得有些无聊……怎样度过无聊的时间,如果这成为困扰恋人们的问题,也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

邦子谈到了关于父亲的话题,因为从今天早晨开始,对父亲的追忆就一直萦绕于头脑中。

顺着邦子的话题,松宫说:“女儿一般把父亲当作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你说是吗?”

“嗯……”虽然大家经常这么说,但是把这个问题解释得如此单纯与直接,邦子觉得多少有些不妥。在邦子心目中,父亲格外优秀。

“相反,儿子常对母亲抱有特殊的依恋。我的母亲也是一位好母亲。和哥哥相比,母亲对我的爱更多一些。在我们家,父亲偏袒哥哥,母亲更爱护我,分得非常清楚。”

松宫的父亲两年前离开了人世,听说不久前刚为父亲举行了第三次祭奠。他母亲和哥哥的家住得很近……如果母亲从家端碗汤给哥哥送去的话,到哥哥家时汤也不会凉,就那么近。

“一想到母亲,我常会不知不觉地眼圈红起来。”

谈到母亲,松宫立刻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从小时侯的事情一直讲到最近的事情……中间还穿插地说到哥哥的妻子是一个有偏见的人。

好容易找了一个间隙,邦子说:“姐姐说你的声音很像我的父亲。”

“哎——真的吗?”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父亲的声音了,不过经常遭父亲责骂的姐姐说像,那就肯定是像了。恐怕大声更容易让人记住吧。”

“你没被他骂过吗?”

“被骂过。”邦子简要地把当年的“盒饭事件”讲述了一遍。

“对于母亲,我特别固执,甚至有些蛮横。”

“果然。”松宫点了一下头,突然出其不意地大声喊道:“邦子!住口!怎么样?像吗?”

周围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邦子暧昧地一笑。松宫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到了回家休息的时间,邦子明天还有工作,必须得在八点之前赶到成田机场。松宫也很忙,所以对两个人来说时间都很宝贵。……如果时间的流逝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自动地向前发展,那么这让邦子更加无法平静。

“该回去了。”

“嗯。”松宫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是他并没有提出挽留。

走出酒吧大门,邦子开始有些后悔,心想,如果就这样呆上一夜,也许两个人的关系会比以前变得亲密,也许今夜会成为某个开端……因为他既不讨厌,也不是坏人,只是无法理解自己。

<small>如果熬一整晚的话明天的工作怎么办?</small>

松宫把邦子送到楼下。“你家住三楼吗?”松宫下了车,抬起头来向楼上望去。

“是的。”邦子点头道,接下来也许应该说“上来喝杯茶吧”之类的话,如果请松宫上楼了,两个人的关系也许会发生不同寻常的变化。

但是,邦子还在犹豫着什么。还有弄不清楚的问题萦怀于心头,现在决不能贸然行事。

“再见!”邦子头也不回地反手关上车门,径直向电梯走去。

躺在床上,心中的犹豫还在继续着。

他不是个坏人。

可是为什么是他呢?邦子怎么也想不通,她知道如果不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进一步发展的话,对谁也不好。如果就这样糊涂地深入发展的话,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于人情,而不是爱情。

但是……

也许今后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姻缘了,近来,每当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感到“自己已经老了”。即使今后遇到有缘分的对象,也已经无法和年轻时的结婚相提并论,会自然而然地给它蒙上某种色彩。邦子又想:反正我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在婚姻问题上倒不如大胆地赌一次,即使失败了,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意义……

松宫说过:“母亲特别疼爱我。”

一个无法忘记父亲的女儿,和一个深爱着母亲的儿子,到底能不能和睦相处呢?

在黑暗中邦子又听到了松宫的声音,那是在酒吧里他学父亲责骂自己时大叫的声音……

就在松宫的声音消失的那一瞬间,邦子感觉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邦子!住口!邦子!住口!”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small>我实在是想不通,放弃怎么样?</small>

在即将入睡之前,邦子还能感觉到自己依稀的意识和理性,于是在昏沉的头脑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结果,邦子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邦子!那就放弃吧。”

正文 第三章 高岗上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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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的那天刮起了西风——猛烈的西风。

当、当、当……

铁路道口的警钟声随着风从远方忽隐忽现地传来。

从阳台伸出头,就可以看见高岗下小田快行线的铁路线。来往的列车似乎比想像中的繁忙。这一点,在和房屋中介商一起来看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但是,由于房子位于高岗之上,和铁路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因此列车的声音也并不那么刺耳。

“当、当、当。”卓二在装满书的纸箱上坐了下来,模仿着铁路道口警钟的声音。

“好像附近有一个铁路道口,是吧?”春海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她穿一条工装裤,上身是一件藏青色毛衣,袖子稍微卷起,一副精神振作的样子,干起活来非常麻利。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从那纤细的腰身根本看不出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嗯,一定是有道口。”卓二的回答和没回答差不多。他正小心地把垫在书箱下的纸折起来。

这是一幢三层的公寓,卓二一家在三楼的东侧,是一间三室两厅的房子。

孩子们也被分配了各自的房间。姐姐敏惠上小学五年级,弟弟阳一上三年级。虽然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自己的房间多少显得有点奢侈,但是他们不能总是小学生呀,人是要长大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需要自己的房间,而到那时再买新房子也是不现实的事情。即使做短期打算,也得在这里住上十年或者十五年。其实说心里话,这里也许将是今后一辈子的住所,至少卓二是这么想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卓二在选择房子的时候,花了充足的时间,争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最好的、尽量满足每个家庭成员需要的房子。

房子可是一生中购买的最重要的商品。

春海有一定的积蓄,还有从娘家继承下来的股票,这些在关键的地方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谓“关键的地方”,是指“至少买一个稍微大一点、方便一点的房子”中的“稍微”。在登记房子的产权时,夫妇各占一半。

“银行的人说了。”

“说什么了?”

“大多数家庭中都是丈夫先死,所以在登记产权的时候,还是归妻子所有的部分多一些的好。”

“嗯。”卓二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他并没怎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卓二这样想着。在年龄上卓二要比妻子春海大五岁,而且现实中女性的平均寿命都比男性长。

为了买这个房子,卓二已经从银行贷了款,全部还清这笔钱需要二十年的时间。一直以来,卓二都不喜欢欠钱的感觉,就像患了眼疾一样,看前方总觉得蒙了一层雾。如果借了钱,一旦钱到手,就不得不背负“必须得还”的心理重担。只要家庭整体的收支计算为负数,卓二就无法感觉到收入的喜悦。发工资的时候、发奖金的时候、甚至中彩票的时候……卓二都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也许是因为气度不够宽广吧,父亲、母亲都是这种性格。因为从银行贷款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所以卓二家一直持续着入不敷出的日子。

<small>二十年后从还债的重担下解放出来的时候,将会是何等的幸福呀!</small>

到时可以坐在浴缸里悠闲地喝酒……

等到那一天,卓二应该六十多岁了吧,人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就快进入暮年了。人整日处于焦急等待的状态中恐怕不太好。

“真是毕生的事业呀!”

“什么?”

“拥有一个家呀。”

埋头整理物品的妻子春海对于卓二的谐谑没有表示出太高的兴趣。春海一边把餐具排列到厨房的壁橱中,一边用鼻子哼哼了两声,以表示对卓二的回答。

虽然脸上没有灿烂的笑容,但是妻子的脸的确闪烁着光芒。

由于卓二的新家建筑在高岗之上,因此附近没有高大的建筑。站在阳台上,视野虽然不算宽阔,但是下面街道的风景还是尽收眼底的。

铁路线旁有一个小公园。从楼上可以听到用废纸换卫生纸的吆喝声。那边是通向车站的一条近路。到了晚上,摆摊卖烤肉、拉面的小商贩纷纷推车出来做生意了。

不知从何处随风飘来了一只氢气球。同时,当、当、当……又传来了铁路道口的警钟声。

“总算有个房间的样子了。”春海坐在卧室的榻榻米上说。

“别太着急收拾,会累坏的。”

“是啊,眼前要做的就是把东西都搬过来,以后再一点一点地收拾。”

敏惠和阳一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而且带在身边也碍手碍脚的,所以卓二让他们俩放学后先去同学家玩,三点半时再回新家。

“万岁!”看到漂亮的新家,姐姐敏惠高兴地叫了起来,弟弟阳一也跟着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两个孩子挥舞着小手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我的房间在哪?”

“还有我的呢?”

“敏惠的房间在这儿,阳一的是那间。以后可要自己打扫干净哟。”

不等爸爸说完,他们已经欢呼雀跃着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很快又跑了出来,开始互相访问对方的房间,并且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看父母的分配是否公平。其实,两个房间除了采光不同之外,大小、结构等几乎都是一样的,就连窗帘的颜色,也是父母特意为他们分别挑选的,敏惠的房间窗帘是女孩子喜欢的粉红色,阳一的则是淡蓝色。看起来两个孩子对房间都很满意。

“今天坐电车时乖不乖呀?”

“乖!”

在爸爸的帮助下,孩子们打开了自己的行李。

“今天干了这么多活,可把我累坏了。”春海嘴上虽然抱怨了好几次,可手里却一直停不下来。刚刚靠墙休息了四五分钟,就又起来开始整理物品了。

“活是干不完的。”

“是啊,再干一会儿我也休息了。”

卓二大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和阳一一起洗澡去了。对于卓二家这样的房子来说,浴室是比较宽敞的。在温暖的洗澡水中舒展着身体,一种满足感在卓二的心中蔓延开来。

<small>这种感觉在以前也曾经体验过。</small>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订婚的那个晚上……

卓二从浴缸中出来,问敏惠:“你洗吗?”

“我一个人洗。”敏惠已经上五年级了,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不再和爸爸一起洗了。

“那你快来吧,我洗完了。”

卓二向敏惠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屋里已经被敏惠整理得井井有条了,确实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住进了新房子,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房子,总会觉得‘再多一间屋子就好了’。”

“人总是不满足的。说点更重要的事吧,我说夫人,咱们的晚饭怎么办呀?”

“累了一天了我可不想做饭。咱们出去到车站附近的饭店吃吧。”

“好啊,那有一家中华料理店,做的菜味道很不错。”

“你已经尝过了?”

“啊,前一阵来看房子的时候顺便吃过一次。”

“好吧,你决定吧。”

等敏惠洗完澡,一家人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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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到车站要走七八分钟的下坡路,坡度很缓。一家人围坐在中华料理店的餐桌旁,春海给丈夫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来,干一杯!”

“今天也辛苦你了!”

然后是玻璃杯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

炒饭的味道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吃完饭,为了尽快熟悉周围的环境,了解哪里有做美味饭菜的饭店、哪里有卖便宜物品的商店,一家人决定在附近散散步,以便在心里画一张这个街区的地形图。

“为了帮助消化我们走得远一点儿怎么样?”

“然后呢?”

“最多也就三四百米。对面应该有一个铁路道口,我想从那边也一定有回家的路。”

“嗯……”

春海也没特别反对,孩子们已经向铁路沿线的道路跑去。

高架铁桥下面的小路上,烤鸡摊飘来阵阵的鸡肉香味,杂烩店的玻璃窗静静地关着,只透出黄色的灯光,看来已经有几位客人了。

“附近有一家汽车厂吗?”

“嗯。这边傍晚还挺热闹,比我想像中人多。”

不远的前面就是那个带警报器的铁路道口,在都市的闹市区是很难看到这种道口的。

在人们还看不到列车的时候,警报器就开始发出了当、当、当的警报声,它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而且一闪一闪的红灯是通知危险的信号。这时,作为遮断器的长竹竿已经放了下来,随着铁轨发出的低吟声,列车突然现出了身影。

这个场景勾起了人们对儿时故乡的怀念。孩子们也睁大了眼睛眺望着飞驰而过的火车。

“好,我们过去吧。”

和预想的一样,从铁路道口那边确实有一条通向高岗的坡路。这个不算太高的小山丘上草木繁盛,这一带隐没在一片微暗之中。在上坡的途中住宅区的灯光隐约可见。

“那个坡上就是咱们家吧。”

“敏惠,你忘了关浴室的灯,是不是?”

“我关了呀。”

“但是你看,它亮着啊。”

“那是走廊灯的反光吧。”

“反光哪儿会有那么亮。”

卓二家所在的那幢公寓楼的住户还很少,只有三楼的一角发出微弱的亮光,其余的地方依然笼罩在一片寂静与漆黑之中。所以“家的灯光”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明天你们俩要坐电车上学……”

在第二学期结束之前,敏惠和阳一还要在原来的学校念书,因为搬了家,孩子们每天上学就得坐很长时间的电车了。

把欢蹦乱跳的孩子赶上床,夫妻两人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抬头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也早点休息吧。”

“嗯……我先去洗个澡。”

“你累了一天应该好好泡一泡,浴缸很舒服,可以缓解疲劳。”

听着浴室的水声,卓二感觉到了一丝困倦,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当再次醒来时,床头的电视机还开着。

卓二下床上厕所,在临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妻子肌肤发出的香味。浴缸中的春海闭着眼睛,舒展着身体,正享受着温暖的洗澡水对身体的抚慰。

<small>作为纪念,今晚我得和妻子……</small>

一种庄严的冲动涌上卓二的心头。

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愚蠢的仪式,为了这座靠贷款买的房子,作为人的住所并不足够宽敞的房子……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也许会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small>但是,不管什么说这也是我们现在的家啊。</small>

今晚,妻子的身体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润泽。也许春海还在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包围着浸泡在浴缸中。因为这是他们的新家,一生只购买一次的高价商品。

卓二的手伸向了妻子那丰满、松软的乳峰,春海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突然,一股犹如暖流般的喜悦像决堤的河水涌动在体内,全身变成了荡漾的海浪,细细的、长长的、游丝一般的气息从春海的嘴里荡出。

春海的体内深处在浪潮般的冲击下逐渐膨胀,然后再缓缓地绷紧,这样微妙的触动反复不停地袭来,春海把卓二紧紧地包围着,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卓二一波紧似一波地抽送着,同时头脑中却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做爱时男人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如果埋头于此的话,很快就会结束。所以必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清醒。

<small>我和春海结婚已经十五年了。第十五个结婚年头叫什么婚来着?</small>

这十五年中,卓二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在公司曾经和某个女同事关系十分密切;在酒色场所也亲近过风尘女子;在外地出差时也发生过一夜情。对于这些春海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如果有蛛丝马迹让她产生怀疑,她自己也会坚决地否定:“卓二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small>我这是背信行为吗?嗯,确实如此。</small>

一种举旗造反的想法在卓二混乱的头脑深处蠢动着,每次和春海做爱他都会这么想。

无论是快感的深度,还是身体内部那微妙的变化……

如果卓二没有和其他女性发生过关系,也许他无法正确评价妻子的好处。甚至有一段时期,卓二在抚摩其他女子身体的同时,头脑中会反复地想:我对春海的感情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越轨的结果反而令卓二对春海的爱加深了。春海的内心深处不仅仅只有温柔,还有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长处,恐怕春海本人也不怎么了解这些长处……怎么夸奖她才好呢?由谁来夸奖她才好呢?这些无法用言语褒奖的长处,只有在不经意之间才会突然跃入卓二的脑海,让他脸颊上浮现出笑容。今晚的春海,在快感的浪尖上一次一次地感到眩晕。

<small>春海,辛苦了!搬家能够顺利完成,多亏了你呀。今后我们的日子会比以前慢慢好起来,你要加油啊!我也会努力的。</small>

寂静的夜晚,铁路道口的警钟声传得更远、更清晰。

<small>新房子。好妻子。孩子们梦见什么了?</small>

卓二关掉台灯,黑暗在房间中蔓延着,闭上眼睛,在脑海深处却出现了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窗子中映射的灯光,那是多么温暖、柔和的灯光呀!

卓二的母亲体弱多病,在卓二十三岁的时候去世了,结果只剩下父亲和卓二两人相依为命。

父亲是一家塑料制品公司的业务员,由于要应酬客户,每周至少有三天晚上会回家很晚。父亲曾经考虑过再婚,但是由于卓二不喜欢新的母亲,于是父亲也就没有再娶。

不管晚上回来的多么晚,第二天早晨父亲都会早早起床准备两个人一天的饭菜,从早饭、中午的盒饭、一直到晚饭。

“放学不要出去乱跑,热饭的时候要小心用火,还有不要忘记带钥匙。”

当时卓二和父亲住在崎玉县与野市的公营公寓里。

目送父亲的背影出门后,卓二就开始一天一个人的生活。

卓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大口地吃早餐,看时间差不多就出门上学了。

放学后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所以一般下午回家都不算早。如果哪一天因为什么事情篮球队没有组织训练的话,卓二就会感到不知所措。

回家后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把父亲早上做好的菜放在火上加热,再用蒸锅把冷饭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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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的浦和市住着姑母和堂姐一家。卓二偶尔也会去姑母家坐坐,但是堂姐比他大好几岁,不是合适的聊天对象,还不如自己呆在家里。

独自一个人在家,卓二并不感觉怎么寂寞。在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体弱多病,住院是常事。可以说卓二基本上是一个人长大的,这培养了他独自生活的能力,也磨练了他忍耐孤独的意志。

卓二家有浴缸,但是他嫌烧洗澡水麻烦,因为他并不缺少无聊的时间。在电视中没有好节目的晚上,卓二就会去街上的澡堂洗澡。从家到澡堂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只要不下雨,去澡堂洗澡还是很方便的。

到了晚上,澡堂中会聚集各种各样的人,非常热闹。既有浑身刺青的男子,也有在饭店洗盘子的童工……虽然卓二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泡澡,但是如此喜欢去公共澡堂,也许是因为藏在内心深处的爱热闹的秉性在起作用吧。

浸泡在浴池里,卓二像玩耍一样消磨着时间。出了澡堂在路摊买上一串炖杂烩,一边慢慢地品味着手里的杂烩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在回家的路上,右边的高岗上有一片住宅区,那里住着卓二的一个朋友。在夜里,朋友家的灯像一个标志似的亮着。这个朋友叫海野,上小学的时候和卓二两个人非常要好,但考上中学后,由于卓二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所以和海野一起玩的时间就变少了,而且两个人也不在同一个班级,于是就渐渐地疏远了。可是每当卓二夜晚走这条路回家时,都会想起这位老朋友。

不对,说到去他家玩何止一次两次呀,十次、几十次也不止啊。但是在卓二心目中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是那次——小学毕业那年的寒假……

海野家的客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暖炉,房间中的光亮简直有点耀眼。海野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就在那次,卓二认识了海野读大学的大哥。他的两个姐姐和他年纪相仿,卓二只是见过她们,并不熟,在街上遇见时会装作没看见似的擦肩而过。

全家人围坐在暖炉旁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扑克牌。盆子中盛满了柑橘,在游戏的间歇,兄弟姐妹们会调皮地互相扔来扔去,然后高兴地大嚼起来。

“你也来玩吧。”

“嗯……”

说到扑克牌,卓二以前只玩过接龙和憋七两种简单的玩法,海野家的玩法好像和这两种相差甚远。

看到卓二犹豫不决的样子,上大学的大哥发出了邀请:“我来教你,咱们一起玩。”

那种玩法叫什么名字,卓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有什么正十点、负五点之类的说法。

海野在全家人面前喜欢撒娇、装小孩,这时他的母亲就会说:“你看看人家卓二君多稳重,多像个大孩子。”

在卓二的内心中,也评论着这位朋友:

<small>这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大了还撒娇。</small>

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景象反映出某种软弱。

后来想起来,这种想法也许只是自己嘴硬而已。

从夜路上看到的高岗上的灯光,应该就是从那间有大暖炉的客厅中射出来的吧。每次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卓二总是要抬头看看那灯光。

虽然如此,但是几乎所有的夜晚卓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当看到灯光时头脑中的想法非常简单:

仅此而已,然后就走过去了。卓二甚至对灯光的存在并没有特别的意识。

但是,……当秋天的气息悄悄接近的时候,某一天,灯光的颜色也不知不觉地感染了卓二的心。

<small>海野那家伙,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爱撒娇!</small>

好像海野最近开始学弹吉他了,都是中学生了可还是迟迟不见他长个子,总是一副小孩子的样子。

虽然卓二经常瞧不起海野,但是他家那眩目的灯光以及全家人围坐客厅的气氛在卓二心中产生了微妙的震撼。

对于卓二来说……完全没有体验过像样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能感受到父亲那恰如其分的爱,从没奢求过什么东西。在少年那单纯而且有点固执的心中,一直认为父亲迎娶新的妻子是对不起死去的母亲的。因此硬着头皮也要对自己说,不能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足,不过,对于那扇散发着温暖灯光的窗口,他总是忍不住要常常挂记在心中。在卓二看来,也许那是通向一个未知的美好世界的窗口。

在这样的夜里,卓二只能拼命地在路上走着。

走远之后,卓二会像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猛然回头向窗口的方向望去。窗口的灯光已经变得很小很小,但依然温暖,而且更加锐利地照射出来。

卓二考上大学后,就离开了与野市。大学毕业在一家炼铁工厂工作,两年后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离开了人世,在这个世界上,卓二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

卓二是通过朋友的介绍认识春海的,她的家庭也不是有很多亲戚的大家族。

“很多人住在一起的大家族真好啊!”

“很麻烦的,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来大家都得上班,没有那么多人手照顾家,二来孩子的教育费用也很成问题呀。”

对于上班族来说,对于热闹的大家庭并不抱过多的希望。“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已经非常知足了,而且还得为之拼命努力才行。

卓二离开与野市的家之后,偶尔也会在黑暗之中呆呆地望着远处窗口射出的灯光。每当这样的时候,虽然谈不上伤感,但非要说有什么感触的话,卓二便会觉得喉咙有些胀,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十几年之后,卓二和春海开始寻找适合自己家四口人住的房子,这也许将是他们一生的住所。

“还不错啊。”

“我很喜欢这里的房子。”

选择高岗上的房子,还能远远地听到铁路道口警报器的声音,恐怕这和卓二少年时某一天晚上的感慨有非常大的关系吧。

搬过来之后,如果夜里在铁路沿线的小路上向高岗上眺望的话,能够看见三楼一角的窗口射出温暖明亮的光芒。

在通向车站的路上有三家能喝酒的小饭馆:烤鸡店、杂烩店和拉面馆。说它们是饭馆实在有点抬举它们,其实不过是搭棚子做生意的路边摊。拉面馆的棚子是布的,上面有些油污,但是由于四周围得很严实,里面倒是挺暖和的。坐在长椅子上喝酒的客人还真不少。

搬进新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卓二偶尔也会在这些小饭馆中露面。附近街上的饭店本来就少,而且到了晚上开门营业的就更少了。麦当劳和肯德基又不合东方人的口味……而这边路上的几家小饭馆,虽然店面不太干净,但是味道却很正宗,特别是那家烤鸡店,虽然连店名都没有,但是烤出的鸡肉却是在任何高级饭店也品尝不到的美味。

烤鸡肝味道十分鲜美,一个一个的细胞似乎还活着;烤鸡胗口感筋道,嚼起来咯吱咯吱很带劲;盐烧鸡皮进嘴里不用嚼就像上等黄油一样溶化开来……傍晚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店外甚至有客人排队等候品尝。

“那家烤鸡店真不错。”

“没兴趣!那么脏的店。”春海皱起了眉头。

为了买房子,卓二一家向银行借了很多钱,所以卓二现在的身份并不适合喝高级酒。所以每次加班回来后,就在家附近的小饭馆喝上两三杯烧酒……这种放松的感觉也算恰如其分的享受吧。满是烟头烫痕的长桌、高矮不齐的圆凳子……客人们以各不相同的表情孤独地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如果东京发生大地震,估计会有一半的人丧生。”与往日不同,这天来了一位饶舌的客人。

由于第二天是孩子学校的建校纪念日,所以放假,于是春海带着孩子们回千叶县的娘家去玩了。听说外婆家附近最近建成了一座迪斯尼乐园,所以孩子们早就吵着要去玩了。

卓二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冲了个淋浴后就奔高岗下的小饭馆径直走去。

<small>今晚什么也不用顾虑,可以敞开了喝酒。</small>

有家人在家等待的夜晚,喝酒总是有所顾虑,所以平时卓二只控制在三杯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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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一想,没有家人等待的空房子,是那么的凄凉,特别是新家,因为本来就是为家人买的房子呀……

<small>虽然我小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家里都是那么冷清。</small>

在从家到小饭馆的坡路上,卓二呆呆地思索着。但当他坐到小饭馆的椅子上之后,仅仅是屋里的灯光就使刚才那凄凉的想法躲到了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去了。

“像我们这郊区还有逃避的地方,如果在东京市中心或者在地铁里,那一下子就完蛋了。”

啊!原来地震的话题还在继续着。

卓二已经喝了五杯,从第三杯开始那种飘飘欲仙的醉意已经不知不觉地袭来,卓二感到身心都舒畅无比。但是,卓二的酒量并不大,五杯算是一个界限,如果再喝上一两杯的话,那非得酩酊大醉不可。

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醉得不醒人事了。

一股温暖的幸福感涌上了卓二的大脑,虽然并不那么具体鲜明,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感触。究竟是为什么而感到幸福呢?

<small>啊,对了!因为我有家,家人都很健康、快乐。今天是我一个人为这个家所喝的祝福酒。</small>

卓二的身体有点微微的摇晃,看到周围的客人,他想:他们今晚又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喝酒的呢?

“再过生日,我就七十岁了!”

卓二迷迷糊糊的头脑开始抱怨这小饭馆的音响效果,怎么邻座的声音听不清,而远处客人的说话声却在耳边回荡。好像地震的话题已经结束了。

去迪斯尼乐园要坐地铁吧?危险的还不止地铁呢……

掌柜的一边从冰箱里拿出肉串一边说道:“七十古稀呀。”

“古稀,古稀。到了这个年纪只剩一个人生活的话……”老人一边来回摇着头一边小声地说,似乎是在给自己听。由于喝了不少酒,老人的脸颊已经泛起红晕。

“掌柜的,再来一杯!”卓二一口干掉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举向空中。

“来喽!来喽!”

杯子的外面还有一层量酒的容器,掌柜的在斟酒的时候故意多斟一些,让酒从杯子中溢出流到外层的量杯中。不知这是谁兴起的习惯,反正从很久以前酒店就有这种服务方式。客人把杯子中的酒喝干后,看到量杯中还剩一点,也许会感到高兴吧。

卓二把最后一串烤鸡肉塞进嘴里,紧跟着再送半杯酒下肚。

“那洗衣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有自己洗呗。”

掌柜的和老人的交谈还在继续着。

“老婆比我小十岁,还有两个孩子,可是……可是都走在我的前面了……”

这句话穿过充满油烟的空气清晰地送进了卓二的耳朵里。

一种细微的恐惧感潜入了卓二心中,他拼命集中被酒精涣散的注意力,思索着这恐惧感的来由。

在家人当中恐怕最先死的应该是我自己吧。

<small>春海比我小五岁,比父母先死的孩子也不多见。</small>

但是,话不能说绝,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可能性都有。

“掌柜的,算账!”杯中的酒还剩一点。

“好的,来了。”

卓二喝干杯中最后一滴酒,交完酒钱出了门。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衣领灌进前胸、脊背,卓二打了个寒战。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摆着。

铁路沿线有一个小公园,卓二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抬头看见了高岗上自己的家。黄色的灯光从四方的窗户中射出来,大概又忘记关浴室的灯了。

冷风刺痛了卓二的眼睛,泪水渗到眼眶里打转转,身体颤抖着。但是……颤抖不是因为寒冷。

怎么说才好呢?

对未来的感觉带着强烈的现实感充满了卓二的心。

公园长椅上烂醉如泥的男人、远处窗户的灯光……

<small>以前的什么时候,我一定曾经在这里远远地望着那个窗户发过呆。</small>

春海死了,孩子们也没有了,敏惠、阳一他们都死了,房子也变卖了。自己过着无止境的漂泊生活,衰老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这一切一切的痛苦只能用喝醉来摆脱。

“曾经,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

一边望着远处窗户的灯光一边说着这样的台词,卓二预感到这一天也许真的会来临。被奇妙的现实感包围着的卓二,在风中默默地流着眼泪……

“曾经,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他自言自语道。

正文 第四章 幸运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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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村津直美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发现外面果然有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花撞在窗子的玻璃上,立刻融化成水歪歪曲曲地流下来,透过歪歪扭扭的水痕,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在摇摆。

<small>不如去四谷的那家酒馆喝几杯吧。</small>

付过咖啡钱,村津直美坐在宾馆的大堂里呆呆地想着。附着在胃壁上的醉意,入口立刻松软如泥的炖萝卜,温热美味的汤汁,对于今晚来说恐怕是再适合不过的了。那小酒馆的样子混同着佳肴的美味一起浮现在了直美的心头。

但是,这个时候那家酒馆很可能已经满员了,因为那是一家价钱公道、菜品上乘的酒馆,所以经常是高朋满座。如果自己好容易到了四谷的那家酒馆却找不到座位,那岂不是大煞风景?而且,在四谷附近除了那家酒馆之外又没有自己喜欢的饭馆。

<small>要不还是回家吧,在住所附近随便找一家寿司店吃点算了。</small>

直美陷入了迷茫之中,虽然没有哈姆雷特那样迷茫,但是许多人在琐碎的小事上反倒会陷入思考而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想了许久,直美依然没有下定决心,就这样,她起身走向了下楼的滚梯。

这家宾馆的滚梯和许多商店中的一样,上行与下行的滚梯并列,上楼与下楼的客人站在各自的台阶上向各自的目的地运动着,他们彼此接近、并列,然后背对背地远离。

直美注意到大约一米开外在对面上楼的滚梯上有一个脸色略黑的男人正在朝自己微笑,突然,那个男人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直美的肩头。然后,两个人就那样擦肩而过。

直美回过头再看那个男人时,只能看到半张笑脸了。到底是谁呢?直美这样想着,可是就在想的过程中对方已经随滚梯逐渐上升,而自己也在逐渐下降。直美的视力本来就不太好,而且现在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了,想不出他是谁。

直美下楼后,不禁又向滚梯上望去,而那个男人已经换乘到下楼的滚梯渐渐降了下来,就像电影中镜头的不断拉近一样……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原来那男人是西谷良彦。

“好久没见了。”

“你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直美曾经想像过这样的邂逅方式,而且这样的幻想还持续了好些年。可是就在幻想彻底消失的时候,却偏偏用这种方式遇到了良彦……命运之神真喜欢捉弄人啊!

“结婚了吗?”良彦开门见山地问道。

“结过了……可是……又离了。”

“哎——?太令人吃惊了!”

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良彦只好把直美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问:

“你,现在有空吗?”

<small>良彦已经变成大人了,有了身份地位,稳重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好多年没有见面了。</small>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直美的头脑中涌现,不过,良彦那歪着头说话的样子却和从前一模一样。

“嗯,有空。我正要回家呢。”

“今天见到你,让我很怀念过去的事情。”

“是啊。”

“一起吃晚饭吧。”

“嗯……”

“那你在这稍微等我一会儿,我上楼送文件很快就回来。”

当初和这个男人分手虽然也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但是心里并不恨他。时隔多年意外邂逅,那些恩恩怨怨早已经烟消云散,第一感觉就是怀念。而且,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一个人喝酒也不是个滋味……

“好吧。”

“那你等我。”

“好的,我在那边看橱窗。”

良彦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地登上了滚梯。

如果是世故的男人……抑或是心机隐藏很深的男人,在遇到旧情人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着急地跑上滚梯的。

良彦比直美大两岁,今年应该三十七岁,以前,他的境遇一直不如意。但是,刚才在滚梯上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良彦给直美留下的印象与以往不同。他半转脸背对着直美拾阶而上,以及乘滚梯下楼来的那种泰然自若,都让直美感到了他的成熟。

直美这样胡思乱想着……

直美一边等良彦回来,一边在宾馆商场的橱窗前转悠,橱窗里有镜子做背衬,直美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女人有了稳重的体态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意味着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也不愿意这样想。直美下身是中短裙配小羊皮靴,上身一件与靴子颜色非常搭配的短大衣,袖口是翻毛栗鼠皮制成……这是直美很喜欢的一套衣服。本来皮毛衣服容易让女孩子看起来像应召女郎,但直美的这套衣服得体大方又不失时髦、精致。

“嗯,不错。”直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这时良彦的身影出现了,他手插在衣袋里,快速奔了过来,那气势就像门板倒下来一样。看来递交文件的工作完成得很顺利。

以前两人约会的时候,迟到的总是良彦,一问他迟到的原因,不是睡过了头,就是忘记带东西回去取,再或者上错了电车……总之没有什么要紧事。

良彦在橱窗前停住了脚步,“你还没吃饭吧?”他直截了当地问。

“嗯,你呢?”

“我也没吃呢。我们去哪儿吃?”

“随便。喝几杯怎么样?天这么冷。”

“没问题!吃肉?还是吃鱼?”

“吃日式的就行。”

“行,附近有一家饭店我很熟,走路去几分钟就到了。”

“好啊。”

两个人走出了宾馆的旋转门,冷空气迅速把他们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雪花从黑洞洞的天空中飘落而下,落在柏油路面上却像被地面吸收一样立刻融化消失了。尽管如此,雪还是不知疲倦地飘着、融化着,不过,过了半夜,路面也会被雪花埋成白色。

直美撑起了雨伞,身材高大的良彦顺手拿过,这本来就应该是男士做的。在一亮一灭的信号灯下,两个人合撑一把伞穿过了人行横道。

赤坂的后街有一家非常醒目的日本料理店,白木柜台后面站着一身白衣的厨师。

“欢迎光临!”

“有些日子没来了。”

看来良彦是这里的常客。两个人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一个身着蓝白相间制服的女服务员把菜单递了过来,良彦不紧不慢地打开菜单浏览着。

“只喝日本酒?”

“这样的天气喝啤酒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想喝点热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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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先来两壶热烧酒。”说完,良彦看着直美的脸,“这家店的酒都很高档,以前我只喝些便宜的酒。”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毫无做作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十多年的岁月。仅仅是年龄的增长就可以使男人变得成熟、充满魅力,为什么从前直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十几年前,直美住在东京的代代木,她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二楼,房间有四张半席子那么大,从窗口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共澡堂锅炉的烟囱。

那个时候,直美的公寓还没有电话这样的“奢侈品”。

良彦经常来找直美玩,遇到直美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去公共澡堂洗澡,当时,良彦用一块手帕就可以洗个澡。

洗完澡,良彦就在澡堂旁的一家炖菜馆小酌几杯,当时喝的都是便宜的烧酒。他一边喝酒一边观察着直美的窗口,一旦房间的灯亮了,他就上楼去找直美。

“不好意思,我把手表押在炖菜馆了。”

“你真讨厌!”

就这样,良彦拿着直美的钱包牵着直美的手回到炖菜馆赎手表,一般情况下,两个人会顺便吃个晚饭。

直美在女子美术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应聘到一家生产手帕的公司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日以继夜地设计手帕,她将来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直美的老家在爱知县的蒲郡,她考上大学那年,母亲突然病逝了,父亲也退离了一线工作岗位。家里的大权由嫂子执掌着,直美不想回老家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想离开东京……

直美的哥哥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他常对直美说:“如果想成为服装设计师,那就好好努力吧!做家庭主妇没什么出息,你三十岁以前的房租、生活费,我来负担一部分,你就朝着理想加油干吧!”

和良彦认识是直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朋友给介绍的。良彦的绰号叫“奔”,因为良彦的“良”在法语中的发音接近于“奔”,由此得名。

“不对!不对!是‘笨蛋’的‘笨’。”也有这种说法,这种说法更接近于事实。

良彦也不是东京人,他出生的会津,是看着盘梯山长大的。虽然是贫穷的农家子弟,但是身边宏大的自然风景培养了良彦直爽、单纯、豪迈的性格。虽然比直美大两岁,但是良彦在大学中不好好学习甚至连年留级,结果比直美还晚一年毕业。

留给直美印象最深的是良彦念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光,当时直美已经成为有工作的上班族。与学生相比,当然是上班族比较有钱,所以在当时,不仅饭馆的帐单由直美来付,两个人的许多其他开支也都是直美承担的。

其中的理由,虽然不好用语言表达,但是直美心中是非常清楚的。

在良彦之前,直美交往的男生都是非常优秀的,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们也都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最伟大的自我陶醉型人物。在他们内心深处,都认为“女人算什么”而把女人当成傻瓜。他们聊天很有意思,但是说谎也很高明,根本不值得信任,到处都有他们相好的女子……直美可不想上当受骗,在结婚前跑了新郎可不是好玩的事。

很明显,“笨”不是那种类型的男人。

在恋爱中受过伤的女人,是不会再轻易敞开心扉与男人交往了,不过直美还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女人。

在第一次和良彦上床的时候,良彦说:“我,不是很会做。”

“……”

直美在感到良彦可爱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合拍。

在和良彦交往的过程中,这两种感觉一直在直美的心中并存着。只是这两种感觉存在的比例会在每次亲热的过程中有微妙的变化……

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良彦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经过一段思想斗争,他决定再留一级。这可不是直美喜欢的类型,她喜欢威风凛凛,做事不拖拖拉拉的男人。

尽管如此,那段时间也是她和良彦度过的最开心的时光。直美也是刚刚工作,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与不安在她心中并存,那是一种回想起来令人非常怀念的感觉。直美住在能看见澡堂烟囱的公寓里,开始了进入社会的生活。那段时间,良彦几乎很少去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直美的公寓里。对于良彦来说最多的就是时间,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在节假日里,他们经常租辆汽车去远游。虽然平时生活费经常紧张,但是两个人努力节俭一段日子,还是可以偶尔出去奢侈一下的,而且筹集资金的这段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回忆。

但是,整日的玩乐,也会有厌倦的一天。

<small>我能够和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吗?</small>

两个人的关系产生巨大的裂痕是在良彦再次面对就业的时候,临近毕业,良彦寻找职业的工作进展依然十分不顺利。直到三月底的一天,良彦跑来告诉直美:

“工作找到了!他们电话通知已经录用我了。”

“恭喜你!那很不错呀。”

录用良彦的是一家教育系统的出版社。虽然和良彦的专业有点不对路,毕竟他是学经济的,不过经济系出身的人在哪都可以干,更何况大学学的东西在走入社会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small>工作稳定了,他也许就会变得上进一点。</small>

虽然多少有些不足之处,但是直美已经把良彦加入到自己的未来了。和他结婚,然后在他的帮助下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等等。

但是……良彦所说的“被录用”有说谎的成分,他并没有被出版社正式录用,而是一种临时性质的打工,即使工作好几年后,也不一定能转成正式员工。

得知事情真相的时候,直美沉默了,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直美最恨别人欺骗自己。

<small>“笨”真是“笨蛋”的“笨”。</small>

之后的半年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就像快要熄灭的炉火,虽然还有余温但已经看不见明火。生活方式照以前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直美的心正一天天离良彦越来越远。

但决定性的裂痕产生于良彦和朋友们外出滑雪旅行。

根据良彦后来笨拙的说明——那次旅行一共两男两女,地点是越后汤站。是良彦学生时代的好朋友邀请他去的。

“田村你应该认识吧,他非得要我陪他们一起去。”

“……”

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酒吧的女招待,田村经常去那家酒吧,所以结识了她;另一个是那个女人的朋友。

田村和酒吧的女招待是恋人,当然住一间房,而另外两个人只得一同住剩下的那个房间……

“我们各睡各的,什么也没做。”

良彦不停地解释着,可是直美根本没有心情听,她只觉得良彦是个“笨蛋”,他在说谎,他碰了别的女人。

“我,已经厌倦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你以后别再来了。”

话虽不多,“笨”辩驳了两三句,可是结果他还是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低垂下了头。

直美后来冷静地回想起来,那次滑雪旅行中良彦可能真的什么也没做过,但……

但是,直美又想,走什么样的路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和良彦分手就像脱了一件旧上衣一样,反倒感觉轻松了不少。尽管如此,每当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的时候,直美偶尔会想:

“十二年没见了。”

白木桌上火锅里的汤开始升腾起热气,良彦伸筷子夹了一块鱼片放进火锅里。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嗯,我给你数数看。”

这时,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对不起,打扰一下。”她拿起筷子把盘子里的蔬菜、豆腐下入锅中,然后盖上锅盖。“煮四五分钟就可以吃了,请慢用。”说完,女服务员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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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彦的脸上已经开始泛起了红晕。

<small>他的鼻子好像比以前大了,眉毛也变粗了。</small>

微微暖暖的醉意在直美的身体和头脑里扩散着。

“已经结婚了?”

“是啊,难道你认为我还没结婚吗?”

“不是,没有那个意思。”

“结了婚……又离了。”

“为什么呢?”

“结婚后,我和他去了他的家乡爱知县……我和他的家人合不来。他的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嫁给他,不过他的家庭太古板,一些亲戚挺让人受不了的,而我最不善于处理这种关系了。一旦发生矛盾,我丈夫就靠到他亲人那一边,我只能自己忍气吞声。本来我的设计师工作进展得挺顺利,我是放弃了事业陪他来爱知县的,时间长了我就觉得很对不起自己……一言难尽呀……不提了。”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设计师,主要设计一些纸样。”

“纸样?”

“如果你看女性杂志的话,一般附录都会附有服装纸样。”

“嗯?”

“以前的设计都是先做纸样,然后根据纸样再裁剪服装,现在不同了,现在直接做服装,喜欢自己裁剪服装的人就麻烦了,没有纸样他们无法自己裁剪。于是,一流设计师设计出来的服装需要有人拆解然后做成纸样,这就是我的工作,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在这个工作上我好像非常有灵感,而且大家对我的成绩也很认同,偶尔也自己设计一些服装。”

“那很好啊!”

火锅里的汤已经煮得沸腾起来,直美停住筷子。

直美抬起眼睛。

良彦的这句“很好”让直美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只有从内心中感觉“很好”,语言才会蕴含这种强大的力量。

以前的良彦,在看到别人幸福的时候,也会由衷地说一句“很好”。因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是不会吝惜祝福别人获得好运的。但是,对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自信的男人说出“很好”这样祝福的话,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不管说得多么由衷、多么用力,总让人有一种在冰面上滑过的感觉,非常轻飘。

今晚的良彦却不同。

直美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迷惑,那感觉并不坏。

“你现在怎么样?我很想了解了解。”

“也是一言难尽啊……变化最大的就是我现在不姓西谷了,改姓兼田了。”

“怎么?”

“嗯,我做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给你一张名片。”

良彦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双手递给了直美,名片上写着“混凝土立柱株式会社,代表董事,兼田良彦”,代表董事?也就是说他是总经理。

“嗯?”

“吃惊吗?”

“有一点……混凝土立柱是什么东西?”

“就是盖大厦的时候,在地基里埋的混凝土柱子,我们公司就制造那种柱子的。”

“很了不起嘛!”

“我不知道算不算了不起……在出版社打工的时候,一个前辈对我说:‘有个很不错的姻缘,我介绍给你,你结婚吧。’听他那个意思好像是要当倒插门的女婿。开始我不怎么愿意,可是如果我回老家的话家里一帮穷兄弟,恐怕我的一辈子也就那样平平庸庸地度过了……所以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姻缘,我一咬牙就结婚了。”

“哦。”

“就像童话中灰姑娘一样,我从三张席子大小的公寓搬进了富人区‘田园调布’……”

“变化够突然的。”

“是有点突然,我岳父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以前,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认为能够在这个社会上取得成功的人肯定都做过坏事,但是我的岳父不是那样的。他不仅仅教我经营上的事情,还教给我作为男人应有的生活方式。他的教诲既恳切又严厉,有他特殊的说服力。我对岳父怀有非常尊敬的心情,所以他的话我都忠实地去照办了。通过这十来年对我的言传身教,岳父把这个三百多人企业的管理权交给了我,他自己当上董事长退居二线了。”

难怪良彦具备了成熟的风度和气质。

遇到好的指导者,良彦就能学到好的素质。

“你的家人还好吗?”

“嗯,还好,爸爸、妈妈和……都一起住呢。”

“你太太呢?”

“也一起。”

“那肯定和你一起住嘛,很幸福嘛。”

“最近日本经济不太景气,建筑业也受到很大影响啊,整天瞎忙,没什么收获,明年开始也许会有些起色吧……”

直美拿起漏勺伸向火锅,同时偷眼观察了一下良彦。心想:我说他幸福是说他和太太幸福,没问他日本经济和建筑业的话题啊?

“孩子呢?”

“有两个孩子,儿子五岁,女儿三岁。”

火锅热气对面的那个男人,脸上显露出所有年轻父亲在谈论自己孩子时所特有的表情。当年的“笨”也成为堂堂的父亲,不过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能小看任何人呀。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祝福他们吧。

“你觉得我变了吗?”良彦试探着问。

“变了,变得很了不起,和以前的‘笨’大不一样了。”

“嗯,以前的我没有自信。最近,连绰号都变了。”

“叫什么?”

“幸运男人。”

“我觉得有点不妥,你不是幸运,你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取得成功的。”

“还是运气好,谁知道岳父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呀……再吃点什么水果?”

“不要了,肚子都吃饱了,喝点咖啡怎么样?”

“这家店没有咖啡呀。”

“那……”

“嗯,走吧。”

走出饭馆,雪依然在下,融化在路面上,街上到处湿漉漉的。

“你说你住在‘田园调布’?”

“嗯,你住哪?”

“我住目黑,我们顺路。这样的天气……不如顺便到我家坐坐吧。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我煮给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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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煮给我喝?”

就在这时,一辆亮着“空车”显示灯的出租车开了过来。

在微暗的卧室中,良彦的头搭在了直美的肩膀上,直美耳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良彦刚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工作的事情、孩子的情况、去年去美国的见闻……然后是一段奇妙的沉默时间,这段时间让彼此真实地感觉着对方的存在……

从邀请良彦来自己的家开始,直美就已经意识到了也许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这并不是她期待发生的。

因为做爱在今晚没有什么意义,当初不是已经都做到厌倦了吗?现在,直美胸中涌起的是一种严厉的感慨。

良彦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也成熟了。

从心里由衷地祝福良彦。男人像个男人样是最值得庆贺的,那是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虽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但直美还是为他感到高兴。

<small>如果当初良彦就是这个样子,那……我也不会抛弃他。</small>

直美的设计师生涯进展很顺利,她的作品在上个月的大赛中还获得了银奖。工作非常充实、有意义。回头想一想,结婚的那段生活反倒是最不开心的。女人独自一个人生活也很不错,没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东西了。良彦和直美分别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如果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当初在那个能看见澡堂烟囱的公寓里一起度过的日子也算没有白费。

不经意间直美竟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好像泄露了内心的感触一样,她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和难为情。

直美悄悄地下了床,穿上了睡衣。然后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这个男人的脸。微弱的台灯不能完全照亮良彦的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苦闷……

良彦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闭着眼睛也感受到了直美的视线。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你睡觉的样子和从前一样。”

“现在几点了?”

直美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的表。

“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太清楚,好像是以前你住的那所公寓吧,从窗口能看见烟囱。”良彦起身开始穿衣服。

“要不要来杯咖啡?”

“不用了。”

“外面雪好像下得很大。”

“这个时间应该还有出租车。”

“要回去吗?”

“嗯。”

“等等,我送你到大门口……”

“不必了,不用客气。”良彦已经穿好了大衣。

“很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嗯,但是我必须得回去,我太太给我规定了回家的时限。”

男人的背影表明了“要回去”的强烈意志。

“那有时间再见。”

一股冷空气吹了进来,男人的身影消失了,门关上了。“再见”的道别声被门夹碎了。直美慌忙地脱下睡衣换上高领毛衣追了出去,也许追不上了,但无论如何……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啊,直美想着。走出公寓大楼的正门,在街灯中也许还能看到良彦的身影。

直美乘电梯降到了一楼,推开大厅的正门,一股剧烈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冷风像针一样透过薄薄的毛衣刺进直美的身体。

飘舞的雪花把黑夜衬托得更黑,人的视线非常有限,道路已经被雪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有一道刚刚踩出的脚印向远方延伸。

直美注意到良彦在有意回避提及他的太太,直美感觉到这不仅仅是对旧情人有所顾虑,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small>他也许经历过并经历着我想像不到的苦痛。</small>

直美想起了自己在前夫家住的那段时间,甚至想到了下决心离婚时的痛苦情景。

童话中的灰姑娘在嫁给王子之后,生活肯定也不是一切都十分美好。沿着脚印追下去就能理解良彦的内心世界吗?

脚印渐渐被刚落下的雪片填满,逐渐变浅,最后消失了。

正文 第五章 夜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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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下午——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金井要一正好刚刚处理完一批烦琐的文件。

金井要一伸了个懒腰,然后把视线穿过窗户延展向远方。外面阳光明媚,风中也开始夹带着春的气息。做完这一系列放松动作之后,金井要一习惯性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金井先生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女人声音。

“嗯,我是金井。”

“是我呀,你忘记了吗?我是正子呀。”

突然听人家这么一说,金井一时还想不到对方是谁。而电话那头的正子好像正在抿着嘴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正子?……”金井支唔道。

<small>如果是电脑的话,那肯定能马上搜索到记忆中关于对方的信息。</small>

金井的头脑中竟然能联想到电脑,因为他刚才处理的文件就是关于计算机的报告书。

如果在电脑中搜索“正子”的话,那电脑会立刻一个不漏地把记忆中所有的正子都一一列举出来,这样一来仍然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哪一个正子。

这个声音略带沙哑的正子,不是孩子,也不是老人。她刚才说:“你忘记了吗?”看来不是经常见面的人,是以前认识的女人,不常见到的女人。在电话那头偷笑……嗯,看来是和“妩媚”这样的形容词有联系。上述的分析、选择,只有人脑才能做到。

“你想不起来了吧,我是月子呀。”女人报出了另外一个常用的别名。

月子的本名就叫正子。

“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月子,我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在你最忙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没关系,我不忙。”

“我忽然想起了你……于是就翻电话簿找到了你们公司的电话号码。”

金井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小声地问:“近来过得怎么样?结婚生子了吧?”

“是的。”

“几个孩子?”

“两个。”

“是女儿吗?”

“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很不错嘛,都几岁了?”

“女儿上四年级,儿子上二年级。”

金井最后一次见到月子还是在新宿的商场里,当时月子提着购物袋,身体稍微有些发胖,说是要生第二个孩子了。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你家孩子呢?”月子在电话那边问。

“我家就一个孩子,去年刚上幼儿园。”

“女儿吗?”

“嗯。”

“很可爱吧。”

“呵呵,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可是对自己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那也不一定。”

一边漫无目的地聊着,金井一边想:

女人是很少给男人打无用电话的,至少金井是这样认为的。

不是兜售保险、谈婚姻大事、就是借钱之类的,即使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而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女人给男人打电话,那至少也是为了倾诉心中的某种感情,女人莫名其妙地给男人打电话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前段时间,我姐姐去世了。”

“是吗?多大岁数?”

“四十七岁。”

“哦,岁数不大嘛。”

“姐姐埋葬在平川陵园。”

“啊,是吗?”

随着谈话的深入,回忆和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金井心中渐渐被唤醒。

“一进陵园门口,我突然想到:‘以前的什么时候,曾经来过这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金井曾经邀请月子一同去平川陵园扫墓,金井的双亲就埋葬在那里。带酒场上的女子去扫墓并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也不是金井有这个爱好。地下的父母也许以为儿子带来的是未来的儿媳妇,那个时候金井本人或许也多少有这样的想法吧……

“令尊令堂的墓地在陵园入口附近,我姐姐的则在最里面,要走很远。”

“平川陵园好像越往里面走越宽阔。”

“可是,我很怀念那个时候,所以找到了你的电话。”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三轩茶屋。”

“很不错的楼盘呀。”

“但我家不行,是套破旧的公寓。”

“经常来市中心逛吗?”

“这个月起我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大婶照看,去市区神田的茶馆教室上课,每周两次。”

“哎,你要开茶馆吗?”

“不会马上就干,我想如果不找点事情做也很无聊啊,而且我先生的收入也不高,我也得努力赚钱减轻他的负担呀。”

“到时候需要帮忙你就通知我,有时间我请你吃午饭。”

“这方便吗?”

“没问题,只要上午给我打电话,十有八九我会有空。”

“好,那回头再联系吧,这么忙打搅你真不好意思。”

嘭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在谈话的过程中突然挂断电话,连句道别的话也不说,这是月子一惯的毛病,并不是因为她生气了。

放下电话的听筒金井想。

把金井自己的年龄减去四岁就是月子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

瘦削的脸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鼻子,皮肤白皙是月子的特征。这个特征现在应该依然保存着吧。她眼睛的表情十分妩媚,也许是因为轻微近视眼的缘故吧。

但是,月子现在还有从前那么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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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男人说:“做爱后,如果女人在你身旁静静地睡去并露出可爱的神色,说明她的爱是真心的。”

金井之所以一直记得这句话,是因为他非常同意这个说法。

对于月子,金井总有一种淡淡的悔意。

<small>对于美穗子,我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small>

对于妻子的记忆,在头脑中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报告书,虽然已经记录了各种各样的信息,但是仍在继续录入的过程中。算取收支结余还早着呢。

<small>第一次和月子上床是什么时候呢?</small>

突然一个急刹车,电车停了下来,到了御茶之水站,不过车开过了一点需要往回倒几米。看来今天的司机技术不怎么样,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时间,真是危险呀。

十几年以前……那一年金井干什么都不顺,不多的收入只够租一间四张半席子大小的房间和日常开销之用。而且他看不到希望,金井感觉头顶上一直都是阴天,而且不知这阴天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对于当时的金井来说,所谓开心的事是——在经常光顾的弹子游戏房能够找到没有人的空弹珠台;加班费提高;分月付款购买的西装合身;喜欢的职业棒球队中有明星加入……现在想一想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在当时却能让金井感到非常满足。不管怎么想,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拘泥的事情。

周围一直漂浮着灰色的空气,但是最让金井心灰意懒的事情恐怕还是和美穗子关系的破裂。爱情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不知不觉中,美穗子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那一年的年末,金井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抱着膝盖,当时他真想大喊一声:“我很寂寞!”

腊月三十那天天空格外晴朗,公司放假不用上班,可是金井的心情并未因此而有些许的好转。

<small>不如去给父母扫墓吧,反正今年还一次也没去过呢。</small>

金井的心中有一个牵挂的女人,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女招待,外貌有些娇艳妩媚。两个月前的一天,金井从那家酒店门口路过,正好看见了从地下台阶走上来的那个女招待,女招待是第一天上班,而金井就成了第一个点名请她陪酒的客人。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像您这样的好人,真是我的荣幸啊。”

“我也很高兴。”

经过不长时间的交往,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很好。在月子下班后,金井曾邀请她吃过几次夜宵。知道她喜欢吃肉,不喜欢吃拉面。还送她回家,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在参加完公司的岁末联欢会之后,金井又来到月子工作的酒店。

“今年我不能回家过年了,看来要度过一个孤单的正月了。”月子说道,她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金井拨通了月子家的电话,邀她一同去扫墓。

“好啊,我正好无事可做呢。”月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年末必须要扫墓吗?”

“不是,只是今年一次还没扫过呢,再不去的话今年就没机会了。”

“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吗?”

“嗯,父亲两年前、母亲七年前死的。”

“那你老婆可高兴了。”

女人们头脑里想的都是这些问题吗?

那个下午风和日丽,不像冬天的感觉。平川陵园坐落在郊外,像一个公园一样环境非常好。到了年末,扫墓的人非常稀少,陵园内宽阔的草坪好像是专门为他们两个人准备的。风轻轻地吹动着月子的裙子,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拉着金井的手腕跑来跑去。累了,两个人就躺在草坪上休息一会儿,冬日阳光倾泄在人的身体上,暖暖的非常舒服。

“太阳是SUN,月亮是MOON……”

金井说了一句小孩子学英语时背诵的歌诀,不过看来月子不懂英语。

“这有好多墓碑呀。”

“嗯,这个是宫本百合子的墓。”

“谁?”

“一个古时候的名人。”

两个人一直在陵园里玩耍到太阳西沉,才散步走了出来,金井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到我们家去坐坐怎么样?”

“今天不行了,我约好了要和姐姐见面的……”

“那明天呢?”

“方便吗?明天可是除夕呀。”

“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好的,我去。”

金井买了地图告诉月子自己家的地点,以及坐车路线。

如果和美穗子的关系出现转机,那该怎么办?对于月子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第二天一早,金井赶着商店开门营业的时间出去采购,男人请客嘛,要准备得周全一些。

“好了,准备完毕。”

下午三点,他去澡堂洗澡。

金井出去的时候没有锁门,回来的时候门却被锁上了。一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月子。

“我也去洗个澡吧。”

“澡堂很近,就在那边。”

晚餐只有腊肉、咸鸭蛋和罐头,但是月子异常兴奋,啤酒的醉意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红白歌会结束后,两个人边看电视边在炕炉边暖着脚。

“真没想到能够这样过年。”

“真是,像做梦一样。”

女人把肩膀凑了过来,嘴唇也不远了。

虽然还有顾虑,但已经豁出去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嘴唇碰到了嘴唇,然后躺了下去。

关了灯的房间中只有煤气炉还在红红地燃烧着,炉子的火光把白皙的肌肤染成桔红色。

月子身材纤细苗条,却有一对丰硕挺拔的乳房,那结实的臀部手感非常好,大腿的曲线恰倒好处地刺激着男人的视线,私处湿润温热可以让一切熔化。

沉默的肉体,在某一个瞬间爆发出强烈欢愉,桔红色的肌肤渗出了汗珠。

甘美的陶醉在身体以及意识中流淌着。

不安又潜入了金井的心里。

金井没有顾及心中的不安,随后一直保持着和月子的关系。他也不知道月子期待的是什么,每周一次光顾月子所在的酒店成了金井的必修课,这也是薪水不高的金井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偶尔,月子也会突然光临金井的家。

“你怎么看待我?”

“还没决定呢,不过就这样也挺好的。”

到现在为止,金井依然无法猜透月子当时的心理,总之她好像只是随便玩玩而已,只把自己当成随便的男朋友。尽管如此,在金井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期待着她说:“我们一起生活吧。”但是,在这样期待的同时,也充满了对未来的不安,金井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心。对另外一个女人他还没有死心,虽然对美穗子充满了失望,但在金井的心中对她还存在着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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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抱着月子的时候,金井会想:

但是,和月子分开之后,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又会改变想法:

<small>婚姻可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还是找更容易沟通、更容易妥协的女人好一些。</small>

如果美穗子给金井一个笑脸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投向美穗子的怀抱。而选择月子只能算是一种妥协,而这种妥协会给双方都带来不幸。

金井经常被这个问题搞得十分迷惘。其实答案也并不那么肯定,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做出如此妥协的人也过得很幸福。再说,不管美穗子多好,如果她不喜欢自己的话,那也无济于事。

金井的思想又倾向了月子一方。

早春的一个温暖的夜晚,金井在新宿的一家咖啡馆等月子下班,他们约定在这里见面。

<small>今晚我想邀请月子去我家。激情一番之后,我要用毫不做作的口气向她表白:“我们一起生活吧。”</small>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开了,月子走了进来,她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女人。

“姐姐也一起来了。”

被月子称作姐姐的那个女人点头向金井行了一个礼。

“啊,你好!”

月子的姐姐比金井想像的还要老,而且显然比实际年龄要老,她的脸颊、眼角已经浮出难看的皱纹。姐姐用考察的眼光盯着金井看个不停,只有嘴角流露着满意的笑容。她的牙齿很黑,鼻子很小,比月子的还小,好像骷髅上的鼻骨。

“那我先走了。”

姐姐很快就告别离开了,好像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我们去吃烤肉吧。”

然后他们两个人去了什么饭店,金井已经记不清了,惟一记得的就是那晚月子去了金井家,他们又上了床,那是最后一次做爱。

之后不久,金井就跳槽到现在工作的这家装饰品制造公司来了,以此为开端,好运逐渐降临到了金井身上。看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还是意义非常重大的。新款灯具的畅销,使在第一线从事指挥工作的金井赢得了大家的信任,逐渐也建立了自信。

美穗子那一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突然转变态度向金井露出了微笑。虽然两个人之间经历了一段风波,但毕竟金井非常喜欢美穗子,所以二人的关系恢复非常迅速。曾经的曲折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婚后平平稳稳一直生活到今天。

那样的日子里,金井偶尔也会去月子的酒店坐坐,但是他们俩的关系就仅此而已了。

“我结婚了。”

听到这话,月子的视线迷茫地停留在空中,好像在空气中寻找着回答金井的话。

“那挺好的,我想也会是这样的。”

她一句悔恨的话也没有说。

接到月子的电话后又过了两天,月子亲自来访。

“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有空吗?”

“有啊,你知道我们公司的地址吗?”

“嗯,知道。”

楼下警卫打来电话说有人找金井,他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金井在心中想像着月子现在的样子。金井走出电梯认出了月子的背影,在月子转过身来之前,金井心中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期待感。

“你好!”

月子转过身来,同时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打了声招呼,她比金井预测的样子要年轻得多。

“好久不见了。”

“是啊,你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嘛,我就不行了,都快变成老太婆了。”

“说哪里话呀,你还是那么年轻。想吃什么?烤肉行吗?我请客。”

“什么都行,不过肉最好。”

通过简短的交谈,金井感觉到无论从容貌还是声音,月子还是有一定变化的。

在饭店中,彼此又相互通报了一下近况。

一瓶啤酒下肚之后,红晕开始浮上月子的脸颊,心扉渐渐开始敞开,抛开顾虑话多了起来。

“我想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不是幸福。”

她来看金井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不知道。

“哎?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找了一个好老婆吧。”

“看你说的。”

“她肯定比我好多了,你的脸上都写着呢。”

一瞬间,金井似乎窥见了月子的心,看见了她的想法,听到了她的话外音。

原来月子果然想和金井共同生活,但她看出金井这种愿望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她也不曾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她和金井并不是随便玩玩……

<small>那天晚上,如果我说一句:“我们一起生活吧。”</small>

月子一定会接受的。

但随后两个人的生活能幸福吗?……怎么想这对月子来说也不是件好事。

<small>不管怎么说,是我抛弃了月子。</small>

这个比较接近事实,从结果来看,和月子交往只是出于一时的迷惘,不管当时是多么的认真。

“前两天你说你姐姐去世了是吗?”

“嗯。”

“你只有这一个姐姐是吧。”

金井在电梯中想像的月子的容貌就是那天晚上在咖啡馆里见到的月子姐姐的脸。他想现在的月子应该和当时她姐姐的样子差不多了。

那个女子有一张多么没有教养的脸,嘴角还流露着贪欲。皮肤上浮现着雀斑,也许是咖啡馆灯光昏暗的原因,总之金井对月子的姐姐没有什么好印象。姐妹俩应该很像,只是姐姐把内心丑陋的部分表现到了表面上,月子心中肯定也隐藏着类似的东西。

<small>还是打消和月子一起生活的念头吧。</small>

应该说,金井得出这个结论与见到月子的姐姐有很大的关系。

“你姐姐是得急病去世的吗?很突然啊。”

“嗯。”

“今后你就很孤单了,惟一的姐姐没有了。”

“只是一个姐姐而已,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很好。”

月子端起咖啡杯,继续说道:

“她从没给我带来什么好事。”

“是吗?”

金井也喝了一小口咖啡,感受着咖啡流过喉咙的感觉,然后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说道:

“那也未必。你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月子的表情忽然愣了一下,没有领会到金井话语深层的含义。

“还好吧。”月子微微点了点头,含蓄地笑了笑。

正文 第六章 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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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青山去西麻布的路上,有一家门面不算宽敞的装饰品店。与附近鳞次栉比的漂亮商店相比,这家店的结构、布局显得非常宁静,可是进进出出的客人却不少,还有很多从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购物的顾客。

“你好!”百合子推开古铜色的店门,传来了丁丁咚咚的铃声。那是阿尔卑斯山区牧牛脖子上悬挂的铜铃所发出的声音,音色丰满,非常动听。

橱窗里摆放着胸针、挂件、头饰、假花、护身符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店中放置商品的褐色纸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架子上放满了金属片、玻璃珠子、碎布片、彩带、毛线、串珠、塑料板、颜料、粘合剂等制作装饰品的材料。最近流行用薄木板切成大象或狮子的形状组装出小书架。

“有制作沙漏的材料吗?”

百合子问道,老板娘的头发是随便扎起来的,她扬了扬下巴,说:“喏,在那边。”接着又趿拉着凉鞋追过来说:

“请往这边走。”

“好的,谢谢。”

百合子记得上次是和纪一一起来的。

那是他们俩刚从海边回来的时候,纪一脸上微微泛起的红黑色是海边阳光照射后留下的印记。

当时百合子正仔细地看着花饰,她是为找制作花饰的材料才来这家店的。一旁漫无目地走来走去的纪一自言自语地说:

“咦,居然连这种东西也有。”

纪一所说的东西正是制作沙漏的材料。在纸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中间细两头粗的玻璃管,旁边的纸盒塞满了装着五颜六色的沙子的小塑料袋。

“可以把贝壳弄碎放进去吧。”

纪一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天他们在海边捡了不少的贝壳……因为那个时候百合子并没有怎么仔细看,所以当今天她再次看这个纸盒才发现玻璃管是有粗细两种规格的,玻璃的颜色也有浅蓝色和透明之分。

“是一样的价钱吗?”

“是的。”老板娘回答道。百合子觉得好像粗的透明的要好一些。

玻璃管的上下两端都被整齐地切开,切口处嵌在木片上,质地看起来很松软的木片,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在表面画画或是刻花。

“请给我两个这样的玻璃管。”

“好的。”

百合子打断老板娘的回话说:“最好是沙子漏下来速度相同的。”

老板娘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你要做计几分钟时间的沙漏呢?”店员走过来问道。

“这个粗的可以漏五分钟吧。”

“是呀,三分钟也行、四分钟也行……”

“其实我并不介意时间是三分钟还是四分钟,只要是放入等量的沙子刚好能在相同的时间漏完的两根玻璃管就可以。”

因为带着各种各样要求来店里的客人很多,店员都习惯了这种奇怪的要求。

“其实一般是用沙子的多少来调节时间的。”

“嗯,但是……”

“这样吧,这里有一些沙子,你自己试试找找看吧,说不定你能找到刚好在相同时间漏完的。”

回答的言语虽然简单,但绝对不是不亲切的那种店员。

“那我就自己来挑了。”

“请注意不要把玻璃管弄坏了。”

“好……”

百合子坐在旁边的小圆凳上马上开始了挑选的工作。

她把架子角落里的纸盒盖反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挑选了两根差不多的玻璃管子放在上面。再用小匙向两个玻璃管中注入同样多的沙子,最关键的步骤就是把两个玻璃管同时倒转过来,看沙子慢慢漏下来。虽然表面上看来玻璃管的粗细、形状都差不多,但是腰间细的地方还是存在微妙差异的。看来要找到两根漏沙时间相同的玻璃管还真需要花些工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百合子终于找出四根合适的玻璃管。

虽然实际上只需要两根,但是再买两根预备也好。何况……只买两根太少了,店主可能会不高兴……

“就这些吧!”

“找到了?”

“嗯。”

最后百合子还买了制作花饰的材料,这里的价格好像比其他地方贵出很多。

拎着买好的东西向外走去,街道撒满的阳光让人感觉已经完全是一副春天的景象了。微风吹来一阵花香,百合子伸了伸懒腰,抬头望见一道掠过大厦顶上的航迹云划破蓝天一直向上,最后消失在天的尽头。“如果纪一看见这情景会说什么呢?”百合子不着边际地想着。

“要是能像那样飞入天际就好了。”或许他会这么自言自语吧。

航迹云一下子变成线,又变成虚线,最后溶入蓝天中。

百合子使劲往天空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百合子发现公共汽车已经停到了十多米远的车站里,于是她小跑起来去赶公共汽车,谁知包里的玻璃管相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百合子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把手伸进包里去摸玻璃管,好像没事。玻璃管的直径将近两厘米,比纪一床头放的那两个沙漏稍粗一些。

“看看这个,很有意思的。”

那时纪一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分别拿着一个沙漏。每个沙漏都有一半的玻璃管被涂黑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好像是纪一自己用炭素笔涂的。

这时,纪一把两个沙漏头尾相接,做成了一个长棒,玻璃管透明的部分接在一起。纪一突然把这个长沙漏一下子掉了过来。

“看!”纪一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两个沙漏同时开始漏沙子,但是由于有一半玻璃管被涂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下半部分,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上半部分。

“哎?”

盯着沙漏漏沙子,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觉得沙子好像是从下往上漏的……纪一天真地歪着脖子说:

“如果不用笔涂,而是用纸筒把沙漏的一半罩起来的话,那效果可能更加不可思议。”

“嗯……”

“青山不是有一家店可以买到制作沙漏的材料吗,我们把贝壳磨碎了装沙漏吧。”

“啊,就是那家装饰品店吧,下次我给你买来。”

“好啊,下次你什么时候去顺便帮我看看吧。”

也许当时纪一已经没有心情自己动手做沙漏了。

“最近我就想去,我正想买些制作花饰的材料呢。”

“是吗?那样的话……”

结果百合子把这个约定忘记了,半年后……

这是近一个月来百合子一直无法释怀的事情。做沙漏的工艺并不复杂,而且材料也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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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公共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百合子膝头的包里发出清脆的玻璃撞击声。

工藤纪一第一次来百合子家,是百合子刚刚考入大学钢琴系不久。纪一当时只有十四岁,应该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以前一直教纪一弹钢琴的老师结婚了要离开东京,在临走之前她为纪一介绍了一位新老师,就是百合子。

“我能行吗?”百合子对弹钢琴虽然有一定的自信,但是教别人弹钢琴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最多也就能手把手地教附近的小孩子入门。

“教他要比教小孩子容易。”

“是吗?”

“而且那孩子的性格也很好。”

在那位老师的一再劝解下,百合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收下了这个学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弹琴的?”

纪一姿势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吃着蛋糕。听到这个问题他回答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弹琴,但是中间停顿了一段时间。”

“你想在音乐方面有所成就吗?”

“嗯,不是,虽然我喜欢弹钢琴,但将来想成为科学家。”

“那很了不起嘛!为什么呢?”

“我想对社会有所贡献。”少年腼腆地说,声音那样清澈,表情那样天真,给人非常爽朗的印象。

有这样想法的少年在今天已经很少见了,如果是百合子这个年龄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周围没准有人会捧腹大笑。

但是,这绝对是病态时代的特征。少年的心中便失去了如此的气概,那可是大问题了。一瞬间,百合子的头脑中迅速反应到这些事情,她对纪一的话非常有好感。

“音乐家对社会没有用吗?”在百合子的头脑中当然也掠过这个问题,但她并不想向纪一提出来。当然有人有异议,但百合子认为音乐归根到底只是文娱的艺术,男人应该干些更实际的事业。在百合子的心中也许对纪一就有这样的期待吧。

“考试成绩怎么样?”

“还好了,我在私立中学念书,一直到高中都会在那里念。”

“是吗,那有时间玩吗?”

“嗯。”

百合子问了纪一以前都弹过什么曲目,然后叫他到钢琴前实际演奏一下。纪一弹奏了一曲《月光》,虽然弹错了几处,但从整体上来说旋律顺畅,有一种微妙的美感。

当然,对于初学者来说弹得准确是最基本的前提,但只是准确还远远不够。在百合子周围有很多演奏者都弹的非常准确,但是弹出来的乐曲没有任何魅力可言。连百合子自身也有那种倾向。

纪一的演奏在技术上虽然还存在不足的地方,但弹出的乐曲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感染力。

“弹的很好。”

“但是有很多错误,这里,对了,这里还有这里……”纪一伸出手指在乐谱上指出了自己的错误。

纪一的手掌已经有大人样了,至少比百合子看惯了的女同学的手掌大。伸出的手指也很美。

“一周你能来几次?”

“一次吧,因为我还要参加学校兴趣小组的活动。”

“嗯,你以前都练习什么曲子?”

“我不弹练习曲……主要选肖邦的曲子进行练习。”

“那以后我们也这样进行。”

“好的。”

一周一次,作为兴趣爱好弹就行了,如果勉强他弹恐怕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选肖邦的什么曲子呢?”

“《幻想即兴曲》怎么样?”

“好啊,虽然有点难度,不过你可以挑战一下试试。”

“嗯。”

就这样,百合子和纪一每星期见一次面。

纪一是个热心好学的孩子,有的时候甚至会冒失地蛮干,而且百合子对他施加的压力也比对女孩子的多一些。即使如此,每周只有一节课,也不能期待纪一有飞跃性的进步。他还有学校的课程、兴趣小组的活动、玩耍时间,不能像要求音乐专业的学生一样要求他。而且,百合子老师也是第一次教学生,所以还有很多地方缺乏经验……

六个月过去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纪一还是无法达到弹奏流畅的地步,但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两个人形成一个习惯,就是在课程结束后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闲聊。百合子没有兄弟,除了幼儿园就没有男女共校的经历,因为她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念的都是女子学校。对于男生们都在想些什么,百合子从来没考虑过。

但是,通过和纪一促膝畅谈后,发现这个男生还是很有意思的。他话题广泛,时而还会发一些出人意料的想像。

<small>或者,这是体现纪一个性的一个特征。</small>

这也许更接近正确答案。

即使是平时沉没寡言的少年,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也变得开朗起来,甚至会扯着脖子、双颊潮红地和人高谈阔论起来。

“当了科学家,你想发明什么?”

“我想把太阳能固定地接收下来。”

“啊,是吗。”

“如果能成功的话,那就太伟大了。那是我的梦想。”纪一的语气突然郑重其事起来,“日本缺乏的就是能源。”

“哎?”

“没有石油资源,想利用原子能又缺乏核资源。”

“是啊,很麻烦啊。”

“所以今后的发展方向肯定是利用太阳能。如果我发现一种新的化合物,可以利用它结构的变化制造太阳能电池的话,那么太阳能的利用率就会大大提高。到那时石油出口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了。”这时的纪一就像一个评论家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未来。

女大学生百合子和初中生纪一的谈话并不仅限于这么崇高远大的理想,还有关于偶像歌手以及棒球的话题,其实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沉浸在电视剧以及电影的话题中。

百合子虽然在心里认为纪一还是个孩子,但是在谈话的过程中竟然不知不觉被纪一的话吸引住了。

不对,说“吸引”还有点不妥,那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如果非要概括一下的话……对了,就是在他身边心情非常愉快的感觉。如果对方是年纪再大一点的男人,那这种感觉就好解释了。“值得信赖”也好,“可以依赖”也好,这些词虽然都不足够,但也大体可以形容百合子心中的感觉。

百合子的心中甚至浮现出这样夸张的感觉。

但是,并不只感受到了他的纯洁。

想到这儿,百合子就会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在四处游走。

就这样过了一年时间,当练习曲目变成《雨点前奏曲》的时候,纪一的各个方面开始出现向大人过渡的迹象。

首先,说话的声音改变了。身高也长得很迅猛,只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个头儿就超过了百合子。当然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表情,说话方式,好奇心的转移……有的时候百合子会突然发现:纪一果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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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子觉得他和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周后,她却突然吃惊地发现:啊,他变得像个男子汉了。

纪一身上的少年气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的气息。

纪一变得不如从前那么爱说话了。

百合子偶尔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味。在上钢琴课的时候,无意中百合子会把手搭在纪一的肩膀上,当意识到的时候突然会不好意思起来,这和女生的肩膀绝对不同,坚硬、厚实。

百合子就这样继续把手放在纪一肩膀上,她感到一股暖流充满了手掌,而且是痒痒的。

梅雨结束炎热的夏天来到了,纪一的身体更加健壮魁梧了,t恤衫下面的肩胛骨比百合子的手掌还要大。

“下周的课暂停一次吧,我要和朋友去海边玩。”百合子的祖父在下田留下了一座别墅,每到夏天,百合子都会召集要好的朋友到海边别墅消夏。

“啊,是吗?我正好也要去海边。”纪一也要和朋友去今井滨的海边玩,今井滨离下田很近。

“什么时候?”

“星期二到星期四。”

“那最后一天到我们这来玩吧。”

“方便吗?”

“嗯,没关系,有多余的房间,我和朋友住一个房间也行。”

“嗯,好的,但到时候还得看情况而定。”

百合子在地图上画出了她们别墅的地点,然后掩饰着心中的期待感把地图交给了纪一。

海边假期的前半程天公并不作美,一直下着雨,估计今井滨那边也好不到哪去。约定好的那天下午,纪一领着一个朋友出现在了百合子她们的别墅。纪一戴着草帽,草帽下面一张稚气未尽的脸在笑着。

百合子的朋友频频观察纪一,“喂,百合子,你的男朋友真年轻呀。”

“是啊,因为我也不老啊。”

虽然被朋友嘲弄了,但百合子心里非常开心。雨一直下,躲在别墅里实在是无聊,和女朋友们的闲聊早就令百合子厌倦了。可是,纪一出现不久,连太阳也非常眷顾地露出了头。

“这两天今井滨也没法游泳吧?”

“如果不游泳岂不白来海边一趟,我们还是游了。”

“看样子今晚天气就会好起来。”

“嗯。”

“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那就打扰了。”

纪一和他的朋友非常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在海边玩,还是人多有意思。纪一不讨人嫌,和他在一起也不感到拘束,而且因为他是男孩子,还能派上很多用场,比如划船、放烟火,在夜里散步他也是不错的护卫。

两个女大学生和两个高中男生在一起有一种不太协调的亲切感,这晚他们来到了黑暗的沙滩欣赏夜景。

“天空中有很多洞。”

“真的吗?”

他们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非常奇妙的是那晚流星出奇的多。

别墅卧室中老式的蚊帐在微风中摇动着。

<small>最后一次用蚊帐是什么时候呢?</small>

现代人的家庭中基本上不用蚊帐了,百合子回忆不起最后使用蚊帐是在什么时候。

百合子穿着浴衣躺在床上,浴衣以红色和黄色为主,就像一朵巨大的花,百合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穿着这件浴衣睡觉。

由于是小孩子穿的衣服,所以百合子感觉非常不好意思。浴衣没有腰带,所以不管如何把两扇前襟搭在一起,还是会暴露出大块的肌肤,百合子就是因为这个感到难为情的。

但是,害羞的背后还隐藏着值得自豪的东西。

百合子对自己乳房的形状充满自信。虽然不大,但非常挺拔,用手往上一托,白白的乳峰荡漾在手中,非常可爱。

但不可思议的是,百合子似乎看到了在蚊帐中剥开浴衣露出双乳的自己的样子。就这样想着想着,百合子把视线的主人想像成了一个男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好像是纪一。

从学钢琴的角度来说,百合子是纪一的老师,百合子慌了。

“吃玉米吗?很好吃的。”纪一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惊慌和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他吃的却是西瓜。

但是浴衣太小了,那是小时候穿的。百合子感觉非常狼狈。

纪一掀开蚊帐钻了进来。

那是一张中学生的脸,还很年轻,什么也不懂呢。

纪一躺在百合子身边开始看书。

“看什么书呢?”

……

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欲望在百合子醒来时消失了,但是等她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梦中是在下田的别墅中,而醒来时百合子正躺在家中的床上。季节也变成了秋天。

虽然在梦里出现了好几个男朋友的脸,但是最后记住的就只有纪一的脸。

算起来有一段时间没看见纪一了。上周他说感冒了没来上课,上上周说学校的作业太多,请了一次假。又快到上课的日子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百合子才梦见纪一的吧。真是一场春梦。

这个梦到底来源于现实生活的何处,百合子并不明白。纪一已经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百合子多少也已经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了。

在百合子的潜意识中不想把纪一当成男人,结果反倒会做关于他的春梦。

望着天花板,百合子这样问自己。百合子觉得自己很傻,而同时这个问题无法释然地沉淀于内心深处。百合子害怕对纪一的喜爱之情变成其他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清楚。黑夜容易令人胡思乱想。

那天的下午,纪一如期来上课,依然带着那张笑脸。一说话,就露出了他的孩子气。

“昨天我梦见老师你了。”

突然听到这话,百合子倒吸了一口气。

“什么样的梦?”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和老师一起登山,越登越高。”

“哎?什么地方的山呀?”

<er h3">4</h3>

“不知道,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

纪一在钢琴的键盘上认真地弹着,百合子看着他的侧脸开始了想像。

有可能,他已经快长成大人了,肯定梦见过。在他的梦中会不会有自己登场呢?想到这儿百合子的后背窜过一股凉气。

岁月就在百合子下决心的过程中匆匆流逝着,炎热的夏天又来了。

“老师今年你还去下田消夏吗?”

“嗯,准备去。”

“那我还能去找你们玩吗?”

“可以。”

那天纪一一个人来了,而百合子的朋友要在那天的深夜才能赶到。于是,下午的时光就只属于百合子和纪一两个人了,他们一起去了海边。

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是在沙滩上晒晒太阳,感觉热了就下海游到二百米远的防鲨网,再游回来。然后和去年一样,租了条船划到海湾外的小岛上去玩。一边捡贝壳一边目送着太阳西沉到海平线下面。根据贝壳的颜色和形状,两个人挑选出了贝壳国王和贝壳王后,其余的贝壳在手掌中相互摩擦演奏着大海之歌。

“不知明年还能不能来?”

“怎么呢?”

“要为高考而努力学习了。”

“啊,是啊。”

“也许钢琴练习也得停止了。”

“考完再练呀。”

“嗯。”

“那我们拉勾约定。”

“好啊。”

在星空下,两个人唱起了歌,女低音和男高音配合出非常悦耳的歌声。

百合子和纪一一起去青山的装饰品店是那次去海边之后的事情了,纪一说要把带回来的贝壳磨碎了装沙漏。

“为什么呢?”百合子问。

“那样可以听见大海的歌声。”隔了一口气的时间,纪一纠正说:“可以看见大海的歌声。”

确实如此,看着贝壳的粉末从玻璃管中落下、堆积的样子,也许就能想起只有两个人度过的奇妙的海边下午,还能听见两个人唱的歌。

冬天临近了,一天百合子突然接到了纪一的电话。

“我暂时不能去上课了。”

“学校的学习紧张起来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纪一的语气有点奇怪。

“那是为什么呢?”

“我住院了。”

“住院?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百合子以为只是盲肠炎之类的轻症,可是纪一的回答却令人出乎意料。

“我的胸部不舒服。”

“胸?……怎么了?”

“肺结核。”

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已经不多了,百合子还以为肺结核已经被人类消灭了呢……

询问了具体情况才知道,原来纪一感冒了一两个月还不见好,而且咳嗽得很厉害,还有脓痰,于是去医院进行检查,结果大夫让他立刻住院。

“真糟糕!”

“但很快就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纪一的脸色确实很差,还经常咳嗽。百合子还以为他学习太辛苦了呢。

百合子询问了医院的名字,去看望纪一。虽然只有十来天没见,但纪一的面容已经憔悴了许多。被夏日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变成了淡灰色。

“你要振作啊。”

“放心吧,帮我买有意思的书来啊。”

“好的。”

百合子并没把纪一的病想得有多么严重,可是再次去看望纪一的时候,医生已经决定要给他做手术了。从后来的结果看,纪一的病也许并不是单纯的肺结核,可能是更可怕的疾病。所谓手术估计医生只是把纪一的胸腔打开看了一下,然后就原封不动地缝上了……

百合子对此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每次去医院探望纪一的时候,都觉得他的病比想像的发展得更严重,但她从没想过会发生那么严重的后果。

“老师,看来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不行了。”

“打起精神来,不要胆怯。我会陪在纪一身边。”

“我会努力的。”

“放轻松些。”

“但是,我的病是个持久战。做手术会对身体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是如果再不切除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你会好起来的。”

“暂时得休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弹钢琴。”说完后纪一的肩膀剧烈地扭动了一下,突然发作的疼痛可能是手术带来的后遗症。

纪一的病床头有两个沙漏,好像是朋友送的。以玻璃管中间的细颈为界每个沙漏的半边都被涂黑了。看见百合子注意到沙漏的特别之处,纪一就用病弱的动作拿过两个沙漏然后把透明的部分连接起来:“这个很有意思的,看!”

纪一一下子把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沙漏倒转过来,玻璃管里的沙子开始下漏。由于两个沙漏的玻璃管分别有一半被涂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下半部分,而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上半部分。其整体效果就是上面的部分沙子在堆积,而下面的部分沙子在减少。而两个沙漏漏沙子的速度是相同的,所以看起来就像下面的沙子漏到上面去了。

“错觉也好,我想登得更高。”纪一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

当百合子再去看纪一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用毛毯盖住了脸。“我想登得更高”,是纪一的愿望。山的高峰,人生的高峰……或是健健康康地活着。

那次是百合子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纪一。

死亡轻而易举地侵蚀了这个年轻的生命。纪一的家人早就知道他得的是绝症。而半年前纪一还如同花朵那般灿烂,也许这生命的闪光是将死之人的特权,在震彻心肺的恸哭之后百合子这样想。

<small>肖邦的音色、夏日的笑颜,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世外的幻想罢了。</small>

百合子用圆柱形木筒将玻璃管的一半套住,她的设计是将两个沙漏纵向连接在一起,而且是把两个玻璃管透明的部分相连接。这样一来,上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见下半部分,下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见上半部分。百合子做得非常仔细,嘴里小声说道:“错觉也好,我想登得更高。”

把玻璃管颠倒过来,细沙开始漏下……

沙漏中的不是贝壳粉。而是在葬礼结束后,百合子恳求纪一的母亲从骨灰盒里拿出的几小块骨头。

“可能有点疼,你再忍耐一会儿。”百合子用研钵慢慢研磨着,然后分成两等份,白色的、清洁的骨灰。

沙沙沙沙,看见纪一的歌。

白色骨灰从下往上堆积着,堆积成一座洁白的沙丘。

正文 第七章 纸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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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你上班都是从荻洼站坐车的吗?”绀野弘坐在门口系鞋带,妻子梅子从背后问道。梅子穿着睡衣,上身还披了一件毛线衫。

“嗯,顺便可以运动一下。”绀野弘用有气无力的语调说道。

半年前,绀野弘一家在西武电车沿线的井荻站附近买了所房子。开始一段时间,绀野弘上班都是从井荻站坐西武线的。但是,国营电车线路的荻洼站离绀野弘家也不是太远,虽然比井荻站远一些,但走路过去也不是不可以。其实,国营电车线路到东京是一条直线,所以坐这条线路上班反倒方便一些。而且,走路对腰身还有好处,所以这一两个月来,只要天气允许,绀野弘就会选择走路去荻洼站坐车。

“走那么远的路很费鞋的。”梅子略带责怪地说。

一般人只会考虑如何节省车票,很少有人连买鞋的费用也算到路费里。

<small>是老公的健康重要?还是鞋重要?</small>

绀野弘这样想着,可并不说出来。他不想大清早的就为了无聊的事情和老婆发生争执,而梅子也并没有什么恶意。梅子的这种挑衅就像夫妻之间在做一种比试高低的游戏。

就是说……指摘对方的弱点可以为自己在心理上加上胜利的筹码。根据对方弱点的大小,可以分为一点、二点、三点……当然,也有炫耀自己的长处而为自己加分的办法,但是,那样的机会很少。而发现对方的弱点就要容易得多。“夫妇”这种形式,本来就带有相互发牢骚的倾向。

“那我走了。”

“慢走。”

绀野弘走了两步,背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紧接着是从里面上锁的声音。

现在的这所房子是梅子发现的。如果从上下班方便的角度考虑,本应该在环线地铁圈里买房子的,但对于普通上班族来说,那样就太奢侈了。所以每次上班或者下班,绀野弘必须得忍耐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井荻住也有好处,对于孩子就学非常有利,而且西武电车沿线购物也很方便,房子的布局也算合理,所以买房子的时候绀野弘没有说话,就同意了妻子的选择。

来看房子的时候,绀野弘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虽然周围的街道已有所变化,但还有很多地方是绀野弘熟悉的。从绀野弘降生到战争即将失败的一九四四年,他们家就住在荻洼站北侧的住宅区。当时国营电车线路还叫做省线,很多条省线的终点都设在吉祥寺……

盖那所房子的时候,正是绀野弘父亲最春风得意的时期,那绝对算得上是一座豪华的日式住宅。花岗岩的门柱,大谷石做的围墙,房梁房柱用了很多名贵的丝柏……

<small>好不容易在战火中保存了下来,为什么要卖掉呢?</small>

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当时绀野弘也不太理解其中的原因。

详细的情况绀野弘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战争结束后父亲要成立新的公司,需要资金,于是就把房子卖掉了。这些事情还是很久以后听母亲说的呢。

绀野弘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但是想一想已经三十多年了,即使当时没卖房子恐怕也维持不到今天。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家族曾经体验过非常贫穷的生活,为了过日子,那房子迟早是要卖的。

绀野弘早已经把旧居的事情忘记了,但是自从搬到井荻的新家后,他在走路去荻洼站坐车的途中却发现那所老宅依然还在。

回想一下,虽然这些年一直都在东京,可是却一次也没来过这里。

一棵柿子树越过老宅的围墙探出头来,枝头上挂着橙红色的果实。

当时还不知道自家的房子会被卖掉,于是家人在院子的角落里撒了几粒柿树种子,其中的一粒竟然发芽了,不断成长,通过叶子判断,那确实是一棵柿子树。随着战争的发展、时局的恶化,东京的粮食供应已经开始出现紧张,饥饿的孩子们经常把小柿子树想像成挂满果实的大树。

隔着围墙看那棵柿子树,和绀野弘记忆中的位置差不多。

绀野弘断定这就是当时那棵小柿子树,想到这儿,一种强烈的怀念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有熟透的柿子从树上落下,落在路旁,绀野弘用脚尖轻轻一踢那柿子,它就在水泥路上滚了起来。而当时这里全是用关东沙土铺的红土路。

大门名牌上的姓氏,绀野弘也不认识,当然,他不可能认识的。

<small>不管怎么样,它完好地保留下来了。</small>

但是仔细一看,也有令绀野弘感到痛心的地方。随处可见修缮和增建的痕迹,这些痕迹有很久以前的,也有新近刚完成的,就像衣服上的补丁一样。

但是,房子整体上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

大门是左右对开的,在大门的右边一扇上开了一个小便门,一般情况下家人都是走这个小便门的。

房间布局是这样的,一楼有接待室、六张席子大的客厅、八张席子大的起居室、四张半席子大的书房、三张席子大的佣人房;二楼有六张席子大的房间两个、四张半席子大的房间一个。根据格局家庭成员的人数和构成,只要在中间加上隔断,就可以把这些房间随意拆分。这些布局可能没有变化,不过从外面看也无法得知里面的事情。

进入房间正门,有一个宽阔的大厅,其实只是个走廊,有四张半席子那么大。

尽管父亲明令禁止不许在这里玩耍,但是遇到下雨的日子,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梅子知道丈夫小的时候住在这里,来看新房的时候绀野弘告诉她的。

“我小的时候曾经住在附近。”

“啊,是吗。”看起来妻子对此并不怎么关心。

“已经完全没有旧时的风貌了。”

“没办法呀。”

星期天的时候,夫妇经常携手去荻洼站附近的商店街买东西,但是绀野弘从没告诉过梅子:“往那边一拐,就能看见我小时候的家了。”

绀野弘心中似乎有什么顾虑,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

也许这是最大的原因。路过老宅的路是去荻洼车站的近路,但是要走这条路去商店街的话,就绕远了。和妻子去商店街买东西的时候,他不想走这条路,因为他不想让妻子觉得故意绕远走就是为了告诉她这是小时候的家。而且梅子也没有问过老宅的位置。

<small>她不问我,我也没必要特意告诉她。</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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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曾经在老宅居住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是,隔着围墙看到老宅的样子却勾起了绀野弘对远去的儿时的回忆。说实话,要不是看见那棵柿子树,绀野弘早就忘了曾经还在那撒过种子。如果凭空在头脑中搜索的话,恐怕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一旦遇到一个引子,就会带出一连串的记忆。绀野弘暂时不希望任何人破坏他追忆往事的快乐。

<small>也许我应该早些年就来这看看。</small>

一边赶路一边隔着围墙往院子里张望着一边这样想着。

绀野弘小的时候是个软弱的孩子,不光周围的人这么说,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绀野弘有一个大他六岁的姐姐,小的时候还曾拉着姐姐的裙边一起玩,但是年龄差的实在太大,没过几年姐姐大了就不愿和他玩了。

“别老呆在家里,出去玩玩吧。”在母亲的催促下绀野弘才走出家门玩,不过最多也就是绕着自家的房子转一圈而已。

当时,绀野弘的家附近还保留着一块一块的田地,田地周围用带刺的铁丝圈着,铁丝外面的田埂里种着韭菜。绀野弘拔四五根嫩绿的韭菜叶,然后到家门前的红土地上找小洞,红土地上有许多小洞,找到后就把韭菜叶插进去。

小洞中住着白色的小虫子,可能是蝴蝶或者蛾子的幼虫。也不知道是因为它们喜欢吃韭菜,还是因为有异物侵犯自己的家而发怒,总之它们会死死咬住韭菜叶的一端。一咬,地面上的那一半叶子就会不自然地摇动起来,看准时机猛地一提韭菜叶,就能把小虫子钓出来。

绀野弘的游戏仅此而已。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也是独自一人玩耍的时候最有意思的游戏。

“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

“我带你玩吧。”

“嗯。”

斜对门的街坊家有一个比绀野弘大两岁的女孩子,名叫绢子,姓西光寺。绀野弘觉得这个姓好奇怪,怎么听怎么像和尚住的地方。

绢子叫绀野弘:“小弘”,绀野弘则叫绢子:“绢子姐”。加个“姐”叫起来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绀野弘是不会叫她名字的,当然更不会叫她的姓了。

她是不是在练习弹钢琴呀?她家经常传来钢琴的声音,而每当琴声停止的时候绢子都会趿拉着木屐从大门探出头来。如果绀野弘在外面的话,绢子一般会陪他玩。

不过,她有点坏……

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绢子一边喊着“还没好呢,还没好呢”一边往远处跑,越跑越远。而且还专门等黄昏的时候玩这种游戏,周围渐渐昏暗下来。

虽说离家不过二三百米的范围,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除了上学之外绀野弘从没独自一个人去过陌生的地方。这时周围的景色变得有些可怕了,枯井、躲避战火举家搬走剩下的空屋、黑洞洞的小仓库、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的祠堂、堆积在空地上的石材……

就在这时,绢子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猛兽的叫声:“嗷……嗷……”绀野弘知道是绢子在故意吓唬自己,可是他依然害怕得不行。

当时还没到物资不足的时代,不过那时的孩子生活非常简朴。买新玩具、新的学习用品的机会每年也没有几次。当每次父母给绀野弘买了新的玩具之后,他就会拿去向绢子显示。看到绀野弘得意的笑容,绢子肯定会给他泼一盆冷水:“你那是什么玩意呀。”这是绢子的习惯——找机会就把绀野弘奉若至宝的玩具弄坏或者弄脏。

比如,蜡笔,那是叔叔送给绀野弘的礼物——是最新的款式,盒上画着相扑的图案,绀野弘对它们爱不释手。他忍不住拿去给绢子看,向她介绍这蜡笔如何如何的好。

绢子说:“哎?是吗?那借我瞧瞧。”

她装做在纸上画画的样子,却故意非常用力地把蜡笔都给折断了。当时的那种悲痛在绀野弘的记忆中留存了很久很久。

当然,绢子也有心情好的时候,绀野弘最喜欢的就是和绢子玩“捡钱”的游戏……

“我们去捡钱吧。”说着绢子用脚踢开路边的一块石头。

绀野弘也学着绢子的样子踢开路边的石头,然后几乎是趴在地上一般仔细地搜索着。

过了一会儿,“啊,找到了。”绢子大叫起来,然后从石头底下拿出十元硬币。

那钱当然是绢子事先藏好的,不过绀野弘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绢子一般会用“捡”来的钱买点心,然后分给绀野弘一起吃,这是绀野弘最开心的时刻。

点心当然好吃,最主要的是今天这个小公主的心情非常不错……

“绢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绀野弘的姐姐说。

“是啊。”母亲也连连点头。

就连来家里玩的表哥也说:“绢子以后没准能当女演员。”对此,绀野弘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和绢子一起玩的时候,绀野弘从来没注意过她的容貌。因为他还只是七八岁的孩子。

现在要让绀野弘回忆起绢子的面容那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在他的像册中只有一张少女时代绢子的照片。但是看着照片,绀野弘总觉得和记忆中的绢子有所不同。

绢子的肤色很白。

肌肤像蜡石一样细腻润滑。

眼睛清澈而且很大。在孩子的心中,可能所谓漂亮和眼睛大是同一个意思。以这个概念来说,绢子确实是一个小美女。

因为有的时候绀野弘常受绢子的欺负和捉弄,所以他并不是真心认为绢子漂亮的,不过既然大人们都那么说了,那一定是有道理的。仔细再看看,绢子的睫毛和漫画里的少女一样,又长又整齐。

每天早晨,绀野弘都会步行到荻洼车站乘电车上班,在这段路上他能看到曾经居住过的老宅,老宅会勾起他无限的回忆……

胡桃公主,一个漫画的主人公名字浮现在了脑海里,那是幼年时的绀野弘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形象。

那部漫画的作者叫松本胜治,大概是个眼睛很大的男人。不,胡桃公主是个女孩子,那作者也许应该是个女人,绀野弘不知道。胡桃公主的样子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但只知道自己当时非常喜欢那张脸。

当喜爱到一定程度后,甚至会希望自己也变成她那样。

<small>如果我的脸也变成她那样就好了。</small>

绀野弘想像着,在镜子面前使劲睁着自己的眼睛。

忘记了是哪一本杂志,在附录里附送了一个十厘米高的胡桃公主纸偶人。偶人上身穿绿下身穿红,绀野弘非常喜欢,简直如获至宝。不过这个偶人在不知什么地方和绢子有点像,这让绀野弘感觉有些遗憾。一时间,这个胡桃公主的纸偶人成了绀野弘最珍惜的玩具,像护身符一样。

纸偶人一般都是女孩子的玩物,不过男孩子也不是不能玩。绀野弘记得他就曾经和绢子一起玩过几次过家家的游戏。

他们找来很多纸盒,然后用纸盒和盖子搭建房子,纸盒与纸盒之间的空间被当成厕所,结果就搭建成一个厕所非常多的家。纸偶人们被分配到自己的房间中,胡桃公主的房间总是最大、最豪华的。

用手指尖捏着纸偶人的肩膀让它们站立起来,然后说着自编的台词。

“你好!”

“嗯,你好!”

绢子特别喜欢让纸偶人上厕所。她让纸偶人蹲下去,然后问它:“今天的大便是软的,还是硬的呀?”

这些幼年时滑稽的回忆,在中年的绀野弘头脑中复活了。

<small>唉,要不是看见老宅,我怎么会想起这么多事情!</small>

远远地望着幼年时曾经居住过的家,思绪有如泉涌,就像魔术师从盒子里源源不断地变出东西一样。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绀野弘看透,人生已经没有太大的乐趣了。回忆过去的时候就很快乐,说得夸张一点,绀野弘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发现老宅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当绀野弘上班经过那里时,注意到老宅大门的门板被卸了下来,仔细一看里面还搭上了脚手架,屋顶的瓦片已经所剩无几,窗户的窗框也没有了……绀野弘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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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房子是一九三六年建造的,至今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由于是木质结构的房屋,五十年已经是使用到极限了。应该说这套房子保存得还是非常完好的。

绀野弘一边走一边留心着老宅周围的房子,周围已经没有如此古老的建筑了。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的公寓,估计这个地段的房价不会太低。

在和梅子结婚的时候,绀野弘的双亲都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父母并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对于这一点梅子多少有些不满。但是,与得到一笔不多的遗产相比,还是嫁给一个没有双亲的丈夫比较划算,至少不用伺候老人。世间有很多例子证明这个理论是正确的。

绀野弘现在也接近父亲去世时的年龄了,他不想受孩子们的照顾给他们添麻烦,但如果一直活下去的话身体不可能永远硬朗,总有一天生活无法自理。而且,也没有多少遗产可以留给孩子们。

<small>到了一定的年纪,还是利利索索地死去比较好。</small>

这个想法过于现实了,还是想点高兴的事情吧。

到了荻洼站,绀野弘把自己的身体挤进拥挤的电车中,同时,思绪又跑到了过去。

车窗外到处都是颜色暗淡的建筑物。

老宅的附近曾经有一片小树林。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树丛更加贴切。最多也就八九百平方米的面积,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枝叶很茂密,地面上被灌木覆盖,其中有若干条隐隐约约的小路。小路上有几处小水坑,经常有三三两两的蝴蝶到水边喝水。

对于年幼的绀野弘来说,晚上的树林是恐怖的,但是白天就好多了,树枝中间会有阳光透射下来。小树林里还有一块割去杂草的空地,那是孩子们玩耍的秘密游乐场。

有一天,绀野弘和绢子两个人到树林里玩,绀野弘忘记了他们到底是在做游戏还是坐在树桩上聊天。

这一点绀野弘可以肯定。

绀野弘在那所老宅居住的时间是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四年,两岁到十岁之间都住在那里。一九四四年战争形式越来越恶化,举家搬到父亲的老家富山市躲避战乱。在富山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东京的老宅被卖掉了,从那以后绀野弘就再也没回去看过老宅。

那个时候绀野弘有九岁、十岁左右,差不多就是那个年纪。

在小树林中玩着玩着,绀野弘忽然察觉到绢子不见了。

难道绢子又想搞什么恶作剧吗?绀野弘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心想千万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可是谁知拨开草丛却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那是皮肤的颜色。

绢子背对着绀野弘的方向蹲着,正在小便。

“你在撒尿啊。”

“嗯。”绢子站起身来,在裙子底下把内裤提了上去。但是她紧接着说:“不舒服。”

绢子皱着眉头,因为内裤湿了,于是她弯下腰像变魔术一样把内裤脱了下来,然后把它挂在树枝上晾着。

“我里面什么也没穿。”绢子对在一旁看着的绀野弘说道。

“嗯。”当然什么也没穿,除了点头绀野弘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刚才那雪白的肌肤已经隐藏到裙子底下了。

绢子似乎看穿了绀野弘的想法。

“给你看看。”说着翻起了裙子。

“……”

绀野弘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形状。

轻飘飘落下的裙子锁住了绀野弘的视线。

那个年纪的绀野弘还没有性爱意识,那一瞬间感到的兴奋,是否与爱情有关,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一种吃惊,或是不可名状的兴奋。

少年绀野弘每次见到绢子时都想到那次在小树林发生的事情,他想再仔细地看一次。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绢子是个漂亮的姑娘。”

“以后没准能成为演员。”

周围的人依然这样评价着绢子。

绀野弘上四年级的时候这样想过。

容貌很美,但是下面却隐藏着那样一个连形状都说不清楚的东西,真是很不可思议。每当想到这里,绀野弘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美丽的容貌和奇怪的生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small>那个时候绢子也就十二岁左右吧。</small>

差不多,那时的绢子已经开始向成熟发育,身体也基本上像半个大人了。

如今的绀野弘对于女性身体的各个角落都非常了解,十二岁少女的身体也大概可以想像到。但是,心中留下的那段回忆与现实中的形象明显的不同。四十年前,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而且还是通过孩子的眼睛看到的……那个印象曾经无数次地反复出现在绀野弘的脑海里,经过多次的加工和扭曲,已经和最初的形象完全不同了。

已经没有具体的形象了,只是作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概念留存在绀野弘的头脑当中。也许这种表达方式反而更接近于现实。

老宅的解体工事果然开始了,脚手架也搭建起来了,防止灰尘四处飞散房子周围还围起了篷布。下次再路过的时候,房子的骨架已经显露出来了。旁边还有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私人住宅建筑用地。”

<small>看到老宅是走这条路的惟一乐趣,可是……</small>

几个月后,在老宅的地点建成了一座与绀野弘没有任何关系的新公寓。这样一来,一个家族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十来年的历史痕迹全部消失了。

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房子还能保存到今天那才少见呢。

人生已经没有特别令绀野弘感到喜悦的事情了,生存的证据也在一点一点地被风化。不过幸好还可以回忆过去。

遇到下雨的日子,就在走廊的大厅里玩。绀野弘会拿出很多的纸盒把大厅堆得无处下脚,他用纸盒为偶人搭建了豪华的家。

“今天的天气不错嘛。”

“是啊,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好的,走吧。”

胡桃公主永远是游戏的主角。

开始的时候胡桃公主都是绀野弘操纵的,但是渐渐的绢子抢走了控制主角的权力。

大门口有一块放鞋的石板,往上登一级台阶就进了走廊。

绢子用指尖操纵着胡桃公主,让她在走廊里散步。绢子想让胡桃公主站住,于是把她插在木地板的缝隙中,谁知地板之间的缝隙比预想的要大,结果胡桃公主就从地板缝隙中掉了下去。

“啊!”

“对不起!”

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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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绀野弘也不清楚,也许是故意的,也许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绀野弘想从院子里爬到地板下面把胡桃公主“救”出来,可是结果证明那是不现实的。

当时有多么的难过绀野弘已经想不起来了,似乎哭了整整一晚,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从胡桃公主掉下去的地板缝中向黑暗的地板下张望。

关于老宅的记忆、关于绢子的记忆大概就剩这么多了。

<small>胡桃公主消失的时候,我大概八岁左右吧。</small>

从游戏的幼稚程度看,大致就是那个年龄。

在小树林里看到绢子的私处和胡桃公主消失在时间上有什么样的联系,在绀野弘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从篷布的外面已经看不见房梁了,瓦砾已经堆到了围墙外面。由于早晨很早,所以施工人员还没有上班,好像从篷布的缝隙中能钻进去。绀野弘看了看手表,平时他都提前十分钟到公司,即使偶尔迟到也没关系,可以解释说:“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堵车。”但是,进入老宅废墟的机会可只有今天这么一次,于是绀野弘从篷布的缝隙钻了进去。

房梁和立柱都已经拆除了,剩下半截的矮墙还能看出各个房间的格局,绀野弘发现没有屋顶的房间比原来感觉的要小。

庭院的布局被后来的主人改变了;房间的丝柏地板也被掀掉了;走廊的大厅保存得最完好,不过到处散落着带有青苔的瓦片。

从形状判断,门前的那块放鞋石板还是从前的那块。绀野弘弯腰凑了过去,一股地板下特有的潮湿发霉气味扑鼻而来。绀野弘随手捡了一根木棍,在原走廊大厅的地板下翻弄着。

“啊,找到了。”

在灰尘下面,可怜的纸偶人静静地躺在那里。

纸偶人表面的印刷已经完全褪色了,只能从整体的形状判断出这就是曾经的胡桃公主。纸身已经变成了褐色,全身都是波状的皱纹,还有好几处破损。

绀野弘想把它带回去,不过检查了它全身的状况,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破碎无余,不管怎么修补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再见了!”绀野弘把胡桃公主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然后退出了老宅的废墟。

关于那个纸偶人以及老宅的记忆已经在绀野弘的头脑中消失了很长时间,如今它们又苏醒了,这令绀野弘感受到了无比的喜悦。

以后无眠的夜里就会有这些美丽的往事做陪了。

搬到了新家,却是幼年时代的故居所在地,更令绀野弘吃惊的是竟然遇到了故知。

车站前那家蛋糕店的老板是绀野弘小学时代的同桌。为了躲避空袭,他也随家人疏散到别处去了,不过战败后不久他们马上又搬回了东京。之后的三十多年一直住在那里,现在好像还担任区议员的职务,对老朋友的消息也比较了解。

他对绢子的情况也知道一些。

如周围人们预测的那样,绢子生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不过遗憾的是没有成为女演员。

“嗯,她确实是人们一度公认的美女。”

绢子平凡地结了婚,成为了一位平凡的母亲。她的丈夫好像也是区议员,家就在车站对面。

正文 第八章 危险的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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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送给你的,不久就要过生日了嘛。”

从浴室走出来,野崎从提包中抽出一个扁平的纸袋递了过来。

野崎的个头儿高,所以酒店的浴衣就显得很短小。

在表示好意的时候总做成道歉似的表情是这个男人的习惯。

“啊?什么?”

润子感到非常迷惑,伸出手去接过了纸袋。

离润子的生日还有三个月呢。

润子用小拇指剥开纸袋的封口,里面原来是两本儿童读物。

“啊,这是什么呀?”

过几天就是润子女儿的生日了,野崎还记着花惠的生日,这让润子感到有些意外。

润子和女儿花惠两个人生活,母女家庭生活的种种是润子一直有意回避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泄露了女儿的生日。

“她是双子座的吧。”

“嗯。”

“快九岁了吧?”

“哎……”

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美女与野兽”的标题,随便一翻就能看见书中有很多漂亮的插图。

“啊,真漂亮!”

“汉字有的很难,但是都有注音……插图也很美。”

“果然。”

这是一个法国童话,美女许身于野兽的故事。书中另外还有两个童话:《沉睡森林的美女》和《蓝胡子》。

年纪尚幼的花惠对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到底了解多少,润子不清楚。

另一本书名叫做“柠檬变金钱”,好像是外国画本的译本,副标题是“经济学入门”,看这个标题不像少儿读物呀。

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内容是双色印刷的漫画,插图还有旁白,而且很简单。

“假如你有一个柠檬,如果不进行任何加工的话,那它就只是一个柠檬。如果把它榨成汁,再加上水和砂糖,结果就变成了柠檬果汁。柠檬、水和砂糖是原料。这时琼尼走了过来,问你:‘柠檬果汁多少钱一杯?’‘六十日元一杯。’如果你回答了,那就是你为柠檬果汁定的价格。如果琼尼付了六十日元给你,那你就把一杯柠檬果汁卖给了他。琼尼是消费者,柠檬果汁叫做商品。”

“原料”、“价格”、“消费者”、“商品”都用加粗加黑的字体印刷着,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学入门”。

“还有这种书?”

“挺有意思吧。”

野崎坐在床边点了一支香烟。这个男人是商社里的调查员,两年前润子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家经济研究所工作。

窗外是五光十色的街灯夜景,从这里可以看见另一家酒店的窗户。电视塔上的红灯一亮一灭地闪烁着。和野崎相会的时候,窗外总是这样一幅风景。

“孩子能看懂吗?”

“应该能看懂,我家儿子正在读这本书。”

润子忽然想起来,野崎有一个比自己女儿稍大一点的儿子。

“是吗?”

“也许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你那么为我费心。”

“哪里哪里,都是非常便宜的礼物,去书店的时候想起来的……”

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野崎爬上床来,毛毯中的香水气味扩散开来。

“上高中的时候,我也看过一本名叫《经济学入门》的书。”

那是新书出版社出版的书,封面的设计非常新奇,润子一直记忆犹新。

“是吗?”

“但是父亲看到后,说那种书不能读……”

“为什么呢?”

“他说那是马克思主义。”

“啊。”

“那是苏联书的译本,父亲说:‘不要看那种思想过激的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父亲很古板嘛。”

“我上高中的时候,不到二十年前吧。”

“是吗?但我就没被这样责骂过,看来你的家教很严格。”

“还好。”

润子的父亲是一名警官,万事因循守旧,持家非常严谨。他对“红”的东西讳莫如深。

那本书确实是苏联共产党编的书,是社会课的老师推荐给学生们读的,润子在读之前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是从学习的角度出发开始读的。

那本书当然不合润子的胃口,因为当时她喜欢读的书是、《大地》、……之类的小说。《经济学入门》只看了十来页,没怎么看懂就随手放在书桌上了,结果被父亲看见就劈头盖脑地骂了润子一顿。

“父亲说这是危险的书。”

“危险的书?”

野崎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了润子的乳房,在手碰到乳头的那一刹那,润子的身子倏地一震。

“至少这两本不是危险的书。”

男人拿起毛毯上的两本书,咚咚两声扔到了沙发上。

男人用脚分开了女人的双腿,两对嘴唇重合到了一起。一种静静的兴奋从身体深处涌起。

在肉体充斥着兴奋的同时,润子用头脑的一个角落思考着:

<small>如果父亲看到现在的我,他的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small>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在任何事情上都顺从父亲的母亲也去世了,和父亲一样认真古板的弟弟住在名古屋。已经没有人能够干涉润子的生活方式了。

男人爱抚的手滑向了润子的下腹,刚才渐冷下来的余烬再次燃起了火焰。

从他威严冷峻的表情怎么也无法和这件事联想到一起。

但是,夫妇哪儿有不做爱的呢?

在被快感洗礼的头脑中,依然呆呆地想像着父母抱合在一起的样子。

“点蜡烛吧。”

润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在餐桌前,花惠点燃了蛋糕上的九支蜡烛然后关了房间的灯。

“OYOU……”母女二人合唱生日歌。

吧唧吧唧,唱完是稀稀落落的鼓掌声——只有两个人的生日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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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排摇晃的蜡烛火焰,让润子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情。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连丈夫也死了。丈夫死于突然事故,在警察医院润子见到了丈夫死时那惨不忍睹的样子。

润子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交通事故这样一种悲惨的事情,但是从没想过它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那时花惠才只有四岁呀……

“开灯,切蛋糕吧。”

花惠吹熄了蜡烛,打开灯,开始切蛋糕。

“生日快乐!又大了一岁,以后可要好好努力呀。这个,是妈妈答应你的礼物。”

润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绑着漂亮彩带的礼品盒子,递给了花惠。

花惠想要的是一个手提袋。

最近,在小学生中好像也开始流行拎手提袋。买玩具手提袋,花惠肯定不满意,而润子又不想给她买大人式样的。于是逛了三家商场,特意找了这样一款适合少儿使用的手提袋。

花惠非常小心仔细地剥着盒子上的包装纸,然后打开盒盖。

“啊!真漂亮!”

手提袋是酒红色的,拎带很长,不仅可以用手提着,还可以挎在肩膀上。

花惠挎着它歪着脖子给妈妈看,然后又跑到镜子面前转了一个圈儿,最后心满意足地跑回到妈妈身边:“谢谢妈妈!”

“还有这个……”润子拿出那两本书。

“咦?还有附加礼物?”

“嗯。”

书店纸袋的封口已经被润子拆开,花惠一手托着蛋糕,用另外一只手抽出书来。

花惠先打开了《美女与野兽》然后翻看了几张插图,又把视线转移到了另外一本书上。花惠的脸上露出了稍稍迷惑的表情。

花惠是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妈妈深夜很晚回来的时候,花惠就乖乖地读书等妈妈回来。

但是,《经济学入门》是花惠目前还没接触过的类别,翻看了两三页之后,又拿起了《美女与野兽》。

“妈妈,这两个字怎么念?”

“YEShOU。”

“野兽?是什么东西?”

“就是全身长毛、四足走路的动物,不是动物园里那些……而是在原野上跑的。比如狮子啦、老虎啦……不过这本书里说的野兽是指魔怪,看!这有插图。”

“妈妈已经读过了吗?”

“妈妈没读过,但是大概知道一点。你读完后给妈妈讲好吗?”

“嗯……”

看着孩子听话的样子,母亲满足地把蛋糕送到嘴边,又喝了一口不加糖的红茶。润子今年三十三岁,虽然对于自己的容貌比较有自信,但还是不希望发胖,所以在饮食上非常注意。

“好,那你去客厅读书吧。”

时针指向了八点,生日晚会简单地结束了。

润子开始收拾餐桌,花惠肩上挎着手提袋拿着书去客厅了。首先开始读的还是《美女与野兽》,因为《经济学入门》的插图没那么漂亮。

润子在洗盘子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时全家人住在父亲单位的公房里,生活并不富裕。与那时相比,花惠现在每天的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奢侈,食物、衣服、住房……各个方面都相差很多,这也许就是时代的变化吧。

润子一直和弟弟住一个房间,直到很大的时候。第一次来月经后,母亲才慌忙把润子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而父亲和母亲则是分房间住的。

有时晚上醒来的时候,润子会发现母亲不见了。

润子想,父亲的房间在二楼,有时母亲会去父亲的房间,早晨再早早地回到润子身边。

润子明白其中的含义,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只有一次,润子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探听楼上的动静,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喘息声。

<small>这样说起来,润子还曾经在父亲放西装的壁橱抽屉里发现过奇怪的照片。</small>

那是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照片……

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当警官的父亲利用职权弄到的。

当时,着实把润子吓坏了,难道父亲还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母亲皮肤白皙光洁,身体线条非常优美,是个美人,虽然已过四十,但是乳房依然丰满挺拔。父亲和母亲到底是怎样一对夫妇呢?

幼时的记忆就像深褐色的老照片一样,烙印在脑海里。当各种事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也许就会发现:

总有一天会认识到曾经发生的事情。那是不是花惠以后也会回忆起现在的生活而联想到什么呢?

突然,花惠开始大声读书:

“……第二天早晨,商人在铃声中睁开了眼睛,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旁边还放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散发着浓郁的芳……浓郁的芳……妈妈!这个字怎么读?”

原来大声读出来是为了吸引妈妈的注意。

“哪个字?”

“这个。”

“啊,这个字念XIANG,你的同学佐佐木香的‘香’就是这个字。”

“哦,原来是这样。”

花惠又回到客厅继续读书。

仔细想一想,这个童话的题目总让人感觉有些奇怪。不知不觉就会让人联想到性。女人都喜欢自己是美女,而男人不正是野兽吗?这不是“性”在人类潜在意识的反映吗?

被男人分开大腿——这种事不管润子经历过多少次,她都不习惯。润子把视线移到了墙上的日历,有些日子下面标有几何图形,共有三种图形。

润子确认了一下日历上明天的记号:

“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在听到这话之前,润子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的下摆漏进来,所以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和奈良冈相会大多是在下午,市中心的一所公寓。而外面,所有的人都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奈良冈是一家纸张批发公司的老板,家在静冈,由于业务上的关系经常来东京出差,于是租了一间公寓,也许是为了和润子幽会而准备的吧……

奈良冈的爱抚方式与野崎有所不同,即使闭上眼睛,润子也能感觉到他在用哪个部位进行爱抚。奈良冈马上快到五十岁了,对于侍侯女人非常老练,开始时的前戏总是细致入微,在过了某一个瞬间之后,他会变得有点粗暴,在之前的这段爱抚也许被他看作是性的一种仪式,也许是用来鼓励自己的。

然后,奈良冈像劈开树枝一样分开润子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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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

润子感到羞辱。

结果,双腿还是被分开了。

这时,润子头脑中出现了女儿的画本。温热的部分感觉到了男人的嘴唇和舌头,这是奈良冈独有的爱抚方式。

而润子的头脑中则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女儿花惠。

女儿用加餐的零用钱买了炸鸡块放在桌子上,留给经常回家很晚的妈妈吃。

知道心疼妈妈。

<small>明天一定要把花惠的好朋友请到家里来,再好好给她开一次生日晚会。</small>

想到这,润子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small>在这样的瞬间,女人竟然想着如此的事情,不知道男人是否能够觉察得到。</small>

快感也是有的,但不像杂志或其他书上写的那样强烈和陶醉。

奈良冈爬上润子的身子,像打招呼一样分别含住两个乳头,然后伸过脖子吮吸着润子的嘴唇,下面深深地进入了润子的私处。

床在震颤,润子的联想又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在楼梯上听到的喘息声和床板的咯吱声……

在感受快感的同时,还保持着某一部分的清醒,润子总是这样的。

父母的身体重合在一起的样子又浮现在润子的脑海中,带着陈旧的深褐色,而实际上润子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只是空想而已……

已经很晚了,母亲还要去洗澡,一般这样的夜晚,母亲都会在深夜离开房间。

明白母亲当时的行为,是在润子结婚以后。

<small>母亲的裸体很动人,我到她那个年纪恐怕无法保持那么美丽的身体。</small>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着,男人的动作突然停止了,润子能够感觉到一股白色的粘液在下腹部蔓延。然后,男人的身体重重地压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急救车的警笛声。

耳边清静下来之后,外面街上的声音可以隐约听见。

稍侍休息之后,男人起身默默地走进了浴室。

润子也出汗了。

奈良冈披着浴巾出来后,润子问:“怎么?出汗了吗?”

男人有着圆溜溜的肩膀和突起的腹部,也许是注意到了润子的视线,奈良冈连忙往回收了收腹,这就是中年男人的虚荣心。

“嗯,有点热。”说完他用浴巾裹住了身体。

“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花惠敲着书无所谓地说。这时润子正在镜子前整理衣妆。

<small>我刚才一直在这,怎么这会儿才想起说这话。</small>

花惠表现出无所谓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不在乎,第二种则可能隐藏了某种喜悦。

被老师表扬,心里肯定高兴着呢。

“为什么呢?”润子也学着花惠,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问道。

煤气公司约好中午来调试煤气表,可是他们迟到了好几个小时,下午五点才完工。

今天的日历下面标着一个三角形符号,表示下午六点和森在赤坂的酒店约会。

森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约会时,野崎一般都会迟到,而奈良冈则要求不太严格。

但是,准备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的母亲,对孩子的态度不能太着急。而且……听听也不妨,没准是有趣的话题呢……

“我把这本书带到学校去了。”

花惠拿出的那本书是《柠檬变金钱》。

“是吗?”

“老师说:‘看漫画,就要看这种漫画。’”花惠得意得鼻孔都胀大起来。

按照花惠平时的习惯应该更喜欢《美女与野兽》才对呀。

“是吗?”

“老师还让我明天在大家面前发言呢。”

“讲什么?”

“这本书里的故事。”

润子并没有仔细看那本书,只知道里面多处用黑体字印刷着“劳动”、“经营”、“贷款”、“失业”等词汇,而且主人公用柠檬制作柠檬果汁出售,肯定是介绍经营原理的书。

“我不喜欢在大家面前说话,今天再好好看看,明天给大家讲。”

从她的口吻中一点也感觉不到不喜欢的意思。

花惠是个老实的孩子,但是在大家面前说话却一点也不差。登上讲台,开始时还有些害羞,一旦找到感觉之后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以后让她做播音员怎么样?

——润子甚至这样想过。

“那不挺好吗?加油啊!今晚妈妈不会回来太晚,回来教你讲书上的故事。”

“太好了!做买卖的人实际上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是啊,制作、出售……然后付给劳动者工资。”

润子戴上围巾,穿上薄大衣,必须得出发了。“柠檬变金钱”的方法还是回来再研究吧。

“晚饭在桌子上,有饭团,蔬菜沙拉在冰箱里,汤要放在火上热热再喝。”

“知道了。”

每次都是这样,花惠早已习惯了。

“那我出去了,再见!”

咔嚓,门锁上后,润子一路小跑出了公寓大楼,运气不错一出大门就遇到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到赤坂,麻烦您开快一点。”

目前是五点三十八分,如果道路不太拥挤的话,按时到达还是有希望的。不过在车里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润子靠在靠背上,开始回想起刚才和花惠的对话来。

润子自己也读过苏联版的《经济学入门》,但是完全不能勾起她的兴趣,但是,花惠的父亲……可是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的呀……

<small>小孩子一般会喜欢英语、化学之类的学科。</small>

但是,对于孩子选择学科来说,与其说先天的天赋重要,不如说后天的影响起到更大的作用。比如,孩子喜欢某个学科的任课老师,或者在某科的考试上得到高分而受到老师表扬,这些都有可能引导孩子喜欢上这个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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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路上的车不算多。”司机的话打破了润子的思路。

“啊,是啊。”

进入青山大道后稍微有些堵车,结果迟到了十分钟,还算不长。

森已经在焦急地等待了,烟灰缸里已经堆积了好几个烟蒂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啊,是吗?吃晚饭了吗?”

“你呢?”

“我还没吃。”

“我也没吃呢。”

“吃寿司行吗?”

“嗯……”

森是个大忙人,连幽会也不用太长的时间。六点相会,七点上床,九点分手……

野崎和奈良冈也同样是很忙的商人,但是他们并不像森这样对时间要求如此严格。至少和润子相会这段时间会很放松地慢慢来。

酒店的地下一层有家寿司店,两个人就草草吃了些寿司,吃完后森用筷子在桌子上写了房间的号码“3536”。随后先乘电梯上楼了,让润子随后再上来。

“喝点什么?”快速换上浴衣的森站在冰箱前问润子。

“不要了。”

“那我先洗澡了。”

润子听着浴室淋浴的水声,向窗外眺望,从这里可以看见另外一家酒店的窗户,下周要在那和野崎相会。

水声很快就停止了。

该润子洗了,当润子洗完回到房间的时候,森正在用英语打电话,听起来他的英语很流利。

“你的英语一直学的很好吗?”

“我只是不讨厌学英语而已。”

“一开始我遇到了一个非常讨厌的英语老师,所以就失去兴趣了……”

“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你在大学学的是法律吧?”

“嗯。”

“为什么要选择法律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低年级的基础课主要学经济学和法律,高年级选择专业时我还是觉得法律更适合我,于是就学法律了。”

“这样就决定了一生的方向。”

“经济学和法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经济学都学些什么呢?”

森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精英们的脸上经常挂着的那种笑容,但是润子并不讨厌这种笑容,因为男人还是自信一点的好。

“这个嘛,用一句话很难概括,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

森突然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润子,“你的孩子还小吧,是女孩子?”

森是个直觉很灵敏的人,他看出了润子在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即使猜得不准确也八九不离十。

“嗯……”

“你的孩子她喜欢什么?”

和森交往了一年时间,但他对花惠的事还是一无所知,和他说说也无妨。

“现在她喜欢读童话,有时还自己编故事。”

“将来想当小说家吗?”

“没想过。”

“我的女儿就读文学专业……”

“是吗?在哪所大学?”

“东京女子大学。”

“真了不起!”

“但是我反对她学文学。女子大学,除了文学专业就是家政专业,我还是希望她学些对将来走入社会更有用的专业。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不如学法律、会计之类的好。”

润子合上浴衣的前襟思考着。

现实主义者,对于森来说,只有“有用”的才是“有价值”的。

森的视线移到了床边的表上。

一如往常,森用很直接的动作抱住润子的肩膀,然后把她放倒在床上。把这种野兽般的行为变成温柔的仪式就是润子所要做的。

快感的深度有着微妙的差异。

最安心的是被奈良冈抱着的时候……因为他很老练,知道女人更需要什么。

野崎不错,和润子的年龄差不多,于是上床这件事显得相对比较自然,有点恋人的感觉……

森,他做得很直爽,也有很合拍的时候。

润子数着男人的呼吸,同时想着花惠。

<small>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读书呢吧。</small>

润子闭上眼睛,在肉欲的海洋中浮现出“价格”、“贷款”、“资本”等词语。这时男人的身体忽然僵住了,那白色粘液的印象侵蚀了这些词语。

十分钟后,森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润子出了一身汗,也在收拾着准备回家。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花惠还没有睡。

“功课温习完了吗?”

“嗯。”

花惠正在读《经济学入门》,也许森说的对,应该让这孩子学一些对将来有用的知识。不过这些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文学、家政这些科目真的很难自立。

突然,润子想起了母亲背着大包袱出门的情景,当时弟弟考上了私立大学……

很久以后,润子才知道,母亲是去当铺当东西换钱。

那段时间家里特别穷,润子挣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

<small>我不会选择父母那种生活方式。</small>

在丈夫死的时候,润子这样想。即使认真地面对人生、认真地过日子,如果没有钱的话那也不会快乐。既然都是过一辈子,何不过得快活一些、过得优雅一点。润子虽然对父母有一定的敬爱之情,但同时也有逆反心理,她不想选择父母那样的生活方式。

“鱼贩从批发市场上买进鱼,然后再以更高的价格卖出,是吧,妈妈。”花惠一边看书一边问。

“是啊,他们买进很多鱼,然后一点点卖给主妇们。”

“今天,和美同学在大家面前讲了杂货店是怎么做生意的。”和美家是开杂货店的。

“是吗?”

“医生是卖药的,对吗?”

“医生是卖药,但为病人诊断疾病也是他们的工作。”

“听说中岛同学的爸爸是个律师。”

“是吗?”

“妈妈,律师是卖什么的?”

这个问题稍微有点难度。

“审判……审判你明白吗?”

“嗯。”

“在被审判的人当中,有真正的坏人,也有不坏而被怀疑是坏人的人,律师就是为这些人辩护的,说明他们不是坏人。”

“那是卖什么的呢?”

“他们卖的不是有形的物品,而是通过学习法律,卖自己的知识,和学校的老师差不多。老师学习很多知识,然后教学生,他们就是把自己的知识作为商品出售的。”

也许有点牵强。

<small>这么说,父亲是警官,一定抓过犯人。</small>

小时候,润子家附近住着一个律师,一段时间父亲见了他总是低头回避,润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孩提时感觉奇怪的事情,都会在长大以后的某一天醒悟过来,明白其中隐藏的意思。

花惠还在读《经济学入门》,如何卖柠檬,如何赚到钱,花惠正在学习经济学的基础知识……

“妈妈。”

花惠的眼睛离开书本,用认真的目光看着母亲。也许以后的什么时候,花惠也会想起今天晚上的情景,在深褐色的回忆之中……

《经济学入门》果然是一本危险的书。

“妈妈,妈妈你是靠卖什么养活我们俩的呢?”

正文 第九章 七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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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怎么在动啊?不可能呀,哦,原来是伯父背着竹枝从围墙外走了进来,不是围墙在动而是竹枝在动。

二郎从二楼的窗台上俯视着院子里,还偷偷拿了堂姐珍藏的吉他,弹着称不上曲调的旋律。二郎这是在菊町的伯父家,堂姐名叫宫子。

伯父听着吉他的旋律抬起头对二郎说:“喂,下来帮忙!”

看着摇曳的竹叶,二郎忽然意识到:

刚才,亲戚的孩子们还都在院子里玩耍,现在则不知去向了。肯定是宫子带他们到附近的公园去玩了,伯父家附近有一个非常大的游乐园,夏天的晚上会有卖金鱼和棉花糖的小商贩出来摆摊设点。

“好的,马上就下来。”

听到伯父的招呼,二郎趿拉着木屐跑下楼来。那竹子的枝干像用油墨涂过一样,绿得令人眩目。伯父把竹子插在草坪旁边的土地上,然后用绳子捆住竹子的腰身,随手又从口袋里掏出炭素笔和纸条放在旁边。还有金色、银色的饰带和星星之类的装饰物,两个人把它们绑在了竹枝上。

“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

伯父家并不是每年都过七夕节的,二郎小的时候经常来伯父家玩,但像这样装饰竹枝只见到过一次,可能以前只过过那么一次七夕节。

“七夕的时候,大家来我家聚一聚吧。”前些日子伯父给亲戚们发出了通知。

三个月前,久病卧床的伯母离开了人世,在伯母卧床的这段期间大家都很照顾她,为了表示对亲戚们的感谢,伯父想请大家吃饭。也许伯父还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结果七夕这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因为男人们都有工作要忙。

这个伯父是二郎父亲的哥哥,是同辈亲戚中最年长者。在城市里,除了佛事之外,已经很难见到这么多亲戚聚会的场面了。

这天正好是七夕节,于是伯父为孩子们准备了竹枝和写愿望的纸条。伯父从饭店叫来外卖,看时间差不多了,在餐桌上摆好了啤酒。

“二郎能喝啤酒吗?”

“只能喝一点。”

“喝吧没关系,都已经成大人了。”

“才刚刚成大人的。”

“喝吧,嗯,这个腌黄豆味道很不错嘛。”

“好吃吧,农家的大婶每天早晨来城里卖的。”说话的是住在浦和的婶婶,腌黄豆是她带来的礼物。

这天聚会的人在年龄上差距非常大。伯父的姐妹、堂姐妹们都已经超过了五十岁,而孩子们都还在上中学、小学。只有二郎和宫子两个人不太合群,被孤立地夹在中间。

当时,宫子正好刚刚过了四十岁,而二郎才满二十岁,在年龄上还是相差很大的。宫子本来更应该加入伯父的姐妹那个阵营,但是由于容貌非常年轻,所以她拒绝加入那个阵营。她想给别人留下自己更接近二郎这个年龄段的印象。而且宫子没有结过婚,二郎从小就和这个堂姐非常亲近。

“欢迎大家来我们家做客。”伯父开始和男人们喝酒。

宫子凑到了孩子们身边。

“你们做什么呢?”

“在向星星许愿呀。”

宫子告诉孩子们,在纸条上写上自己最大的心愿告诉星星,星星就会帮你实现。

“我想要一块手表。”

“请多给我一些零花钱。”

“我想当一个职业棒球运动员。”

“我想学习成绩变得更好。”

“祝我英语说得更加流利。”

宫子把孩子们写好的五颜六色的纸条穿上线,伸出白色细嫩的手指把它们系在竹枝上。在夕阳那淡淡的暗红色光线中,从侧面看宫子的脸格外得美。藏青色的浴衣配萌黄色带子,浴衣下面是丰满柔软的曲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是四十岁女人的身体。

“来,孩子们,都来喝果汁呀。”伯父的脸已经被酒气熏得微红。

孩子们进屋后,院子里只剩宫子和二郎两个人,而地上正好还有两张银色的纸条,宫子招呼二郎来写纸条。

“二郎弟你也写一张吧。”

“写什么呢?”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宫子扇动着手里的扇子,一阵阵香皂的气味飘进二郎的鼻子,二郎拿起笔在纸条上写道:

“我想当飞行员。”

这是他多年的理想。

“果然是写这个。”

宫子早就知道二郎的理想。

“姐姐你也写吧。”

虽然是堂姐,但二郎一直叫宫子姐姐。

“好啊。”

宫子拿起笔,一脸认真的样子,写完后迅速在二郎面前晃了一下。

“我想在五年内死去。”

宫子淡淡地笑着,把纸条穿上线然后把自己的和二郎的系在竹枝最高的地方。

“喂,宫子,二郎你们也进来吧。”

餐桌上摆着今晚的宴席。从客厅餐桌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竹枝,竹叶和纸条在风中沙啦沙啦地响着,虽然是夏天但是听起来也让人感觉有点冷。喝着啤酒,二郎还不住地向竹枝最高处张望。

那银色的纸条在风中飘摇着。

二郎思索着那几个字的含义。

与此同时,宫子正含笑看着二郎的样子,突然,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宫子的眼神好像在说:

“是不是觉得我写的愿望很奇怪,但那是我真心的希望。”

客厅的电视正在转播职业棒球比赛,是长岛刚当教练时的一场比赛。

多年以后,二郎对那年的七夕节的情形已经渐渐淡忘了,但是宫子姐姐在银色纸条上写下的愿望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从那以后,二郎经常回忆那晚的事情。

在二郎刚刚懂事的时候,宫子也就三十岁左右吧,岁月真是不饶人啊,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女人三十岁是个什么概念,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当时二郎的思考范围,在孩子的印象中宫子姐姐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直到很久以后,二郎才知道姐姐的真实年龄,当时他大吃一惊:

“啊!姐姐这么大岁数了?”

可是姐姐的容貌很年轻、心情也很年轻。

宫子没有结婚是因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得过肺结核,现在看来肺结核不算什么大病,但在当时来说绝对属于很难康复的大病。

“我早就应该死了,所以现在活着都是白捡来的。”从宫子的嘴里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er h3">2</h3>

伯父也不想让这个病弱的女儿出嫁,留在身边倍加呵护。就这样,宫子过了三十五岁,就更没有机会嫁人了。特别是伯母因为脑溢血病倒之后,宫子就要承担起做家务和照顾母亲的重担。关于伯父家和宫子姐姐的事情,二郎虽然了解得不十分详细,但大概就是这样了。

宫子还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比宫子大三岁,这个堂哥和二郎的年龄和性格都相差太多,所以二郎和他不是很亲近。

所以,每当二郎到伯父家来玩的时候,都是宫子姐姐陪他玩。二郎小的时候,宫子姐姐给他做点心吃,带他去庙会玩。等他大一点,姐姐还借给他唱片,偶尔也会带他去看电影。

“小二郎总和宫子姐姐一起玩嘛。”

“嗯。”

“你宫子姐姐可是个漂亮的姐姐。”

这是大家对宫子一致的评价。

“姐姐是日本第一美女。”

刚上中学的二郎努力装出大人的样子评价姐姐的美貌。有一部分是从周围人的话中听说的,但二郎自己也是这样感觉的。“日本第一”确实有点夸张,但是说姐姐是“世界第一”很显然是在说谎,所以还是说“日本第一”吧,又不违背良心。大家的评价虽然都有点夸张的成分,但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因为宫子确实美貌。

宫子用眼睛盯着少年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睁得很大。非常认真地凝视着别人,这是宫子的习惯。

“傻瓜!”

“怎么了?”

“说那样的话,会被别人笑话的。”

“姐姐你的照片还被照相馆摆在橱窗里呢。”

街上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装饰着宫子姐姐的肖像照片,是宫子五年前的照片,曾经装饰过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最近照相馆又把它找出来摆在橱窗里了。不是美女的照片照相馆是不会摆的吧。

“真的?”

难道宫子本人不知道吗?

“嗯。”

“讨厌,是以前的老照片吧!”

“和姐姐你现在的脸一样啊。”

“美人这个词,是说年轻漂亮的女人的,所以,以后你不要再这么说我了,真的会被别人笑话的。”宫子用很认真的语气对弟弟说。

没过多久,宫子的照片就从照相馆的橱窗里消失了,一定是宫子去找照相馆抗议过了。

但是,三十五岁之后的宫子,依然保持着那份美貌。二郎也一点点地长大了,能够用自己的眼光判断女人的美丑了。但他不会再说“日本第一美女”之类的话了。

这依然是二郎内心的声音。

皮肤白皙是宫子全家人的共同特征,宫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每一个器官的轮廓无不精致周到。而且不仅端正,每个器官都具有宫子独特的特征,这些被宫子的气质统一成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不平衡的感觉。这样的眼睛就要求搭配这样的鼻子,如果换成其他类型的鼻子,即使再好看的鼻子,但从整体上也不搭配。

总之,宫子给人一种协调的美感。

“宫子真漂亮。”

“怎么都不见老。”

这种赞扬、欣赏的话依然到处都可以听到,但是宫子的否定也一年比一年强烈。以前,只是表示谦虚罢了,但最近给人的感觉大部分是:

想一想这是当然的,因为年龄的法则在任何人身上也不会例外。宫子的皱纹增加了,肌肤也开始松弛。

在宫子面前二郎偶尔也会无意中流露出对姐姐容貌失望的眼神,但是宫子是非常有涵养的。在二郎的记忆中,还没有关于宫子姐姐生气、发怒、失态的记录。

“漂亮的人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家喜欢化妆。”

“看样子花了不少钱呢,每周都要去美容院的。”

“她为谁打扮得那么漂亮呢?”

……

有涵养、脾气好,也容易遭到周围人的恶意攻击。宫子打扮不是为了其他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

宫子有这样的气概。

但是,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谁也没有本人最清楚这一点了。鱼尾纹慢慢地爬上了眼角,脖子上的赘肉开始明显起来,鼻翼到嘴角的纹路显视出了中年人的特征。肌肉失去了原来的弹性,脸上的肌肉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下垂。曾经无论从什么角度、无论在哪个瞬间都十分完美的宫子,如今,岁月的痕迹正无情地侵蚀着她的容颜。

在七夕节写下“五年内死去”的愿望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时还剩下六分的美丽,其余四分正在流失……

那天晚上,亲戚的孩子们都睡熟后,二郎拿坐垫和宫子姐姐并肩坐在房檐下看星星。那天星星很少,呆呆地一闪一闪。二人很自然地谈到了牛郎和织女。

“一年只见一面……真好。”

“为什么?”

“每天都见面好吗?”

“嗯。”

“忍耐一年,然后只相会一晚,那多好。那样的话就可以拥有最美好的时间。”

宫子姐姐已经经历过一两次恋爱,虽然没听姐姐讲过,但二郎是这样感觉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姐姐也是独一无二的美人呀。但是,结局都不是那么美好,至少二郎是这样想像的。

“恋爱就像做梦,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没什么幻想了。”

所以一年只见一次面就好吗?这个道理二郎不是不明白,但是像二郎这样的年轻人是无法轻易同意这个观点的。他还是认为恋人每天见面会比较幸福。

“你是害怕梦醒时痛苦吗?”

“与害怕还不同……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都会发现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哈哈,给你讲这些,好像我经历过一样。不管怎样二郎弟,你这样年轻就是财富呀,以后会有很多好事等着你呢……”

“但是,也许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次数要比我们想像的多得多。”

“为什么这么说?”

“宇宙的寿命很长很长,而我们人类一生不过七八十年,如果一年见一次面的话,那一生最多见七八十次面。而牛郎和织女能活好几十亿年,那他们见面的机会可就太多了。把他们见面的次数如果放在人类身上,那可能隔几分钟就得见一次。”

“啊,你说的这个好像是科学家的观点。”

二郎是工学系的学生。

宫子站起身,向院子里望去,二郎伸了个懒腰也跟了过去,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竹枝的上面。

“姐姐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愿望?”二郎觉得自己不能不问。

“你是说那个吗?”宫子用手指了指竹枝的顶端。

“嗯。”

“是不是很傻,不过我就是那样想的,在五年内死去。”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我身上不会有好事情发生,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原来是这样。”

<er h3">3</h3>

二郎从来没有想过宫子姐姐的人生,人在年轻的时候想的全都是自己的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其他人。

<small>大学毕业后我要当一名飞行员。</small>

这个梦想一定能实现,这是从小就憧憬的职业。

<small>但是,即使当上飞行员,自己就能满足吗?</small>

虽然心中也经常涌起这样的疑问,但是二郎不会故意怀着悲观的心情去看待人生。感受人生的悲苦对于二郎来说还太年轻,而且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前途都是金黄色的。

<small>但是,宫子姐姐无法像我一样思考问题。</small>

这是二郎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宫子姐姐的人生。果然,宫子姐姐今后的人生中真的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

宫子的母亲、二郎的伯母在突发脑溢血卧床七年之后才离开人世。这七年中她不会说话,手脚也受大脑支配,连她的大脑是否还有意识在活动我们也不清楚,只会发出像动物一样“呜、呜”的叫声。

“哪天早晨醒来,突然死去,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话是这样说,可……当飞行员经常会遇上事故,也许我很快就会死了。”

“不许胡说,不吉利。”

“但是姐姐还年轻啊,不会死的。”

“我想不会太久了,算命的也是这么说的……当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河对岸会有人呼唤我,如果我渡河,那一切就结束了。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渡河的,因为好不容易有人呼唤我,我当然要去了,因为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但是,五年还是太早啊。”

“五年正好,二郎你还年轻,而且你是男人,不会明白的。”

“嗯?”

“我的父亲早晚会去世,现在已经七十多了。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了,我不能麻烦哥哥照顾我呀……渐渐上了岁数,身体也不行了,会给别人添很多麻烦的。我不想那样,还是五年内忽然死了的好。”

二郎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宫子姐姐的意思,“五年内死去”有一半是开玩笑,而另一半是认真的。二郎又试着站在姐姐的角度考虑,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逐渐老去,心里的那份不安是多么可怕。

只要伯父健康地活着,宫子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就像现在一样,只是一味地等待着自己老去。但是,如果伯父死了,那结果又会怎样呢?宫子虽然还有个哥哥,但是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父亲照顾女儿一样照顾妹妹。而且,宫子也不希望老是受别人照顾。虽然如果伯父去世,留下的遗产足够宫子生活,但如果她的身体不好的话,有钱也没用啊。

“二郎弟你不是说过吗。”

“我说过什么?”

“咱们家族中脑溢血、冠心病的发病率很高,所以我到老了很有可能久卧病床成为植物人。”

二郎曾经对祖父母、父亲的兄弟等血缘很近的七位亲戚去世时的病因进行过统计,结果病因不是脑溢血就是冠心病。其中四人五六十岁的时候患病卧床,半身不遂地在床上躺了好多年才去世。对于宫子来说,父亲的家族有这样的遗传基因,而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因去世的,所以她患同样疾病的可能性很高。

“姐姐你这么瘦,不会得那种病的。”

“没有用的,我会渐渐发胖的。再说,丰子姑姑不也很瘦吗,结果还不是一样?”

“你真的那样想吗?”

“那当然。”

二郎从侧面看着宫子姐姐的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原本美丽的姐姐那一瞬间看起来很丑。姐姐低着头,脖子上松弛的皮叠成两层,这就是年龄的反映啊。突然,二郎恍然大悟。

<small>原来姐姐是害怕自己变丑,这就是“五年内死去”的第一原因。</small>

不难理解,越是美丽的人就越害怕自己的美貌流失。美丽是宫子姐姐惟一的生存价值。不管她本人喜不喜欢,渐渐地这种生活方式就加在了她的身上,结果就变成了现在的这样……

想一想,在宫子的价值观中,“美”是占第一位的。不仅宫子的容貌美丽,在二郎所了解的范围里,宫子一直喜欢美的事物。鲜艳的花朵、优雅的旋律、沁人心脾的芳香……连生活方式本身,宫子也追求最美好的。对于恋爱她也是这么想的,就像牛郎和织女星一样,每年相会一次,只要这一瞬间充分燃烧就足够了。

但是,她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容颜。可是岁月依然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刻下了衰老的痕迹。在母亲病重的时候,宫子肯定想过:我不想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宫子才会在七夕节的纸条上写下如此的愿望:五年内死去。也许这就是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星星真能帮助人们实现愿望吗?”二郎指着竹枝顶端的纸条笑着问。

“嗯,一定能。”宫子点头道,并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的焦点,“一定能实现的,二郎弟一定能成为优秀的飞行员。”宫子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和以前一样美丽的笑脸。

“五年内……死去?”

“嗯,五年内。”

银色纸条在清风的吹拂下摇摆着,反射着月亮的光。

二郎曾经无意中窥见过宫子姐姐的裸体。那是七夕节写纸条过后一年左右的事情。二郎去山形县玩,回来的时候买了一些樱桃,伯父爱吃樱桃,宫子姐姐也说过:她非常喜欢樱桃的颜色。于是二郎想给伯父送樱桃去。

伯父家的院门上了锁,但是二郎知道伯父家的门锁非常容易打开,用细铁丝都可以捅开。他把自己家的钥匙插进锁孔,试着转了几下,又换了两把钥匙,结果果然打开了。本来,二郎是打算把樱桃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就离开的,但是,他发现:宫子姐姐的房间亮着灯。

宫子的房间在大椿树的阴影里,白天室内也很昏暗,所以宫子经常在白天也开着灯。二郎不知道姐姐是否在家。于是凑到窗下从窗帘的缝隙向屋里望去。

宫子站在房间的中央,浴巾落在脚边,看来是刚从浴室出来。她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自己的裸体。宫子背对着二郎,但是二郎从镜子中看见了姐姐的乳房和阴毛,但是看不见脸。

宫子用双手托着乳房,好像在想:

宫子的腰身依然苗条,但是臀部的肌肉已经开始向大腿下垂。

二郎不敢再看,连忙蹑手蹑脚地离开窗台,锁上院门逃走了。结果连樱桃也带回来了,越看越感觉到宫子姐姐在衰老,也越为她担心。

二郎经常会回忆姐姐的身体,但是当时只是一闪而见,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姐姐的身体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过这样想也许只不过是二郎先入为主的观念造成的吧。因为四十岁的女人裸体到底什么样子,二郎也不知道……

至少宫子姐姐的乳房已经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否则她怎么会用手托着乳房表现出惋惜的样子呢,哪怕看不见她的脸,二郎也清楚她的忧伤。不经意间,二郎又想起了挂在竹枝上那银色的纸条,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一年了,还有四年时间。

二郎虽然不相信纸条的作用,但是从那天晚上以后,每当看见宫子姐姐,他都会想起那句话:“五年内死去。”

<small>如果宫子姐姐真的这样一直想的话,没准就会变成这个样子。</small>

二郎不由得不安起来,他又想起宫子姐姐相信卜算的事情来。

“心诚则灵。”

“以前的都灵验了吗?”

“嗯,基本上都灵验了。”宫子姐姐还举了几个例子。

“那七夕节向星星许的愿呢?”

“也一定能实现的。”每当提到七夕节纸条的事情,宫子姐姐总表现出十分确信的态度。

回想起镜子前宫子姐姐的裸体,怎么也无法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看起来还是很健康的。尽管如此,二郎也无法忘怀纸条上的愿望。虽然不相信那能实现,但一进夏天快到七夕节的时候,二郎就特别为此不安。也许宫子姐姐的自我暗示正在逐渐侵蚀着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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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年时间,宫子又老了三岁。再过一年就到第五年的夏天了。

“哎?是真的吗?”

听到宫子姐姐因脑溢血病倒的消息,是在暑假刚刚来临的时候。

二郎当时就想到了这一点。

宫子的容貌一定极度憔悴。

“已经不行了,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

河对岸有人在呼唤自己,宫子想:果然可以在五年内死去了。不住地给自己施加这样的心理暗示,结果就按照暗示发展下去了。

二郎想立刻去看望姐姐,可是伯父说:“宫子现在的情况还不能探望,还是等她病情稳定后再来看她吧。”

一周、一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病魔麻痹了宫子姐姐全身的运动机能。

“现在能去看望姐姐了吗?”

“好,你来吧。”

时隔很久再次见到宫子姐姐的时候,她却躺在病床上,而且已经完全不是二郎从前认识的那个宫子姐姐了。和伯母当年卧床时的样子一样,容貌又老又丑,没有看护人员的帮助,动都动不了。

剩下的时间就只有那样慢慢地等死了,这正是宫子最害怕出现的事情,可它却偏偏发生了。

宫子有食欲,但是否还能思考问题,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二郎在心里嫉恨着天上的星星,这样半死不活的是姐姐最害怕的。

后来二郎来医院看望过姐姐好几次,他坐在床头看着病人的眼睛。在宫子姐姐呆呆的没有变化的表情中,二郎看到了一丝悲哀,也许是他自己的想法吧。

<small>如果姐姐还有一点思维能力的话,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small>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二郎总是这样想。

就这样,在这五年间,二郎大学毕业,考进了飞行员训练机构,成为了一名飞机副驾驶员。

这一年的春天,二郎接到了宫子姐姐的死讯。

<small>如果总要一死的话,还是最初发病时一下子就死去的好。</small>

对于宫子姐姐来说,卧床多年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从她的性格考虑,那是再痛苦不过的事了。

殡仪馆的化妆师对死者进行了化妆,宫子脸上又呈现出年轻时的美丽。

从那一年许愿,到离开人世,共用了四年十一个月的时间……

宫子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七月的天空里二郎心中充满了悔恨。今年的七夕节又要到了。

正文 第十章 舒适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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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新居舒适与否的条件,至少有二十多条:房价;离车站的距离;面积的大小;空间设计;日照光线;水、电、气的配置;电话;冷暖设备;气味;噪音;购物的便利性;物业人员的素质;诊所医生的水平等等等等。

即使上述条件通过事先调查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但是还有很多问题是需要亲自住一段时间才能发现的。比如,左邻右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呀,最好没有喜欢惹麻烦的人;如果亲切过头老爱干涉别人的生活也不好;听风就是雨、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同样令人不愉快……但是,在这些方面上也想圆满,那就像抓阄一样,全凭运气了。

对于中峰和代来说,她在这些方面是幸运的。

这年春天和代在短期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而她又不想回福岛的乡下老家,于是就在酒吧找了个招待员的工作。在酒吧她结识了一个叫胜川的客人,胜川是个牙医,好像很有钱。

“我想住一个好一点的公寓,小一点也没关系。”和代躺在胜川的胸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很快,胜川就给她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

胜川为和代租的公寓在私营地铁沿线,是个安静的街区,距离市中心乘地铁需要一个小时时间,但和胜川的家只有两站距离。胜川每周一和周五来看望和代。这所公寓的自来水、煤气、电器、浴室、冲水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有电话和冷暖空调,周围的环境也不错。以前租住的那四张半席子大小的公寓和现在这个住所简直没法比。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和代就感受到了。

附近就有一所公园,虽然面积并不是很大,但那柔软的草坪、清洁的甬路都令人心旷神怡,看来这附近的居民为了保持街区的整洁没少下工夫。

早晨和傍晚可以看见有人牵着小狗出来遛弯。

和代小的时候在农村老家养过柴犬,不用整天锁着它,让它随便玩耍,在城市里当然不可能那样放养。但是,住在精致的小公寓里,再养一条小狗,一直是和代的梦想。

和代问了物业管理人员关于养狗的事,结果对方的回答是:

“可以呀,只要不养太大的狗就行……而且注意不要给附近的邻居添麻烦。”

和代在阳台上搭建了一个狗窝,开始养起了一只杂种的狮子狗。不仅物业管理员十分通情达理,周围的邻居也都是好人。有的时候小狗会乱叫,和代担心吵到邻居,就去道歉,结果隔壁的主妇说:“咱们这里的墙壁隔音效果非常好,你不用担心。其实我也想养一只小狗,只是我丈夫不喜欢,也就算了……”

而且,也没有人对和代的生活抱有特殊的关心或者好奇。

<small>这里不仅清洁,而且感觉非常自由。</small>

这是和代最喜欢的感觉。

下午五点,小区内会播放像八音盒里流出来的那种舒缓音乐,这是在催促小孩子们赶快回家吃晚饭。到了晚上九点,又会放更加安静的乐曲,那是在召唤大一点的孩子回家睡觉。

周围商店的数量不多,开始时和代还担心购物不方便,但是自从发现了地铁站旁边的一家超市后,这种担心就完全打消了。那家超市中商品的齐全程度完全可以和市中心的商场相媲美,不但环境清洁卫生,而且售货员的态度也十分热情周到。由于这家超市的出色,甚至有顾客从很远的地方专程坐地铁来这买东西。

和代夜晚回家的时候,总会遇见巡逻的警官,警官总是面带笑容、非常有礼貌地和和代打招呼:“晚上好!”和代感觉警官总会从背后用视线护送着自己上楼。

这一街区的治安良好,虽然犯罪率还不能达到零,但是居民始终都会觉得很安全。以前和代住的公寓在高速公路旁,经常有流氓和小偷出没,和代晾的内衣不知被偷走多少件了。

只住了一个星期时间,和代就经常陶醉于这个小区那独特的魅力。路边树上挂着人们为小鸟制作的鸟巢箱,有新挂上去的,也有已经住进小鸟的老巢。看来这个街区的人都很珍惜大自然。这里的自然景观虽然十分有限,但是居民仍然努力保护着这小小的一片天地。

<small>住在这里的居民,表情都非常祥和。</small>

说得夸张一点,在这个街区里,连狗都显得格外悠闲。和代从来没听过狗因紧张而发出的神经质的叫声。

虽然这种想法多少带有偏袒的眼光,但是和代就是这么想的,她对这里的居住环境满意极了。

和代的生活基本上比较单调。早上九点左右起床,然后边看电视边吃饭,这顿饭既是早餐又是午饭。下午有时出去逛街,有时则和朋友打电话聊天来度过无聊的时间。晚上一般在家中度过,一个人住说没意思也没意思,不过和代本来就是喜欢呆在家中独处的人,所以她对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small>从下个月开始,我打算去学点什么。</small>

是去上咖啡店经营培训班呢?还是去学插花设计呢?和代正在进行考虑。

胜川来访的日子,和代的生活节奏会被打破。胜川一般在白天比较容易抽出时间来,所以都是下午一点半左右来到和代的住所,每周两次,周一和周五。胜川喜欢吃甜食,于是和代就会在他来的那天提前买好蛋糕之类的西洋点心,煮好咖啡等着他。和代会在上午就洗好澡,和胜川一起吃完点心、喝过咖啡,然后就上床做爱。

至少不讨厌他。

但是,这个问题并不太要紧,没达到一想它就发愁的地步。和胜川做爱,三次中至少也能有一次感受到春风雨露般的快感,但和代总有一定的自制心,克制着不让这快感进一步深入自己。

做自己并不讨厌的事情,就能得到非常喜欢的金钱,和代还是感觉“赚了”,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和胜川能持续一年?还是两年?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也不会太久的。

那样的话,和代最后只能回老家福岛,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然后过平凡安静的生活。去上咖啡店经营培训班,然后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店,这一直是和代的梦想,不过是不是真想过那种生活,连和代自己也说不清楚。先不管那么多,至少现在快活,权且不去想以后的事情。

“嗯,你说是不是?”和代对咪咪说,像是在征求它的意见。和代的狮子狗名叫“咪咪”。咪咪立刻发出甜甜的呜呜声,把身体靠在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上蹭,快到傍晚散步时间了。

“好吧,我们出去转转。”

也许是察觉到主人的意图,咪咪使劲摇着小尾巴,甚至连全身也抖了起来。

和代有意想逗逗它,“那不去散步了。”

咪咪虽然不懂主人的话语,但似乎从和代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于是焦急地把两只前爪搭在玻璃门上拼命挠着。咪咪现在有十个月大,是胜川在新宿宠物市场上挑选的最漂亮的一只狮子狗。

“好!好!马上就出发,别着急。”

看着咪咪焦急的样子真可怜,于是和代给它套上了项圈、挂上皮带,牵着咪咪出去了。

气温有点高,但微微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活动活动身体,出出汗不是什么坏事。

“讨厌!咪咪,你又随地小便,完了吗?快跑,别让人看见。”

咪咪虽然还小,但是脚步并不慢,和代很吃惊,狮子狗原本应该是运动神经非常迟钝的一种狗呀。

“嗯,你不是纯种的狮子狗,不知混了其他什么狗的血统。”和咪咪跑了十分钟,和代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腿脚也不怎么听使唤了。和代停下来喘着粗气,可是咪咪依然不依不饶,非要把她拉到草坪上才肯罢休。树阴下的长凳上坐着一位身穿长裙的老婆婆,和代出来散步的时候经常见到她,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

“您好!”

老婆婆转过头来,“啊,你好!”

老婆婆有一张圆圆的脸,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她的身材有点发福,给人一种富态的印象。老婆婆脚边铺着一张小席子,她不断往上面撒面包屑,吸引了好多鸽子来吃食。

<small>鸽子这种鸟为什么会那样走路呢?</small>

<er h3">2</h3>

鸽子在走路的时候前后摆动着脖子以保持平衡,每只鸽子都用一样的姿势,虽然鸽子就是这样走路的,可还是会觉得有点奇怪。

老婆婆在脚边铺小席子是怕弄脏公园的草坪,甚至旁边还带了一把小扫帚,把撒到席子外面的面包屑扫回来。回去的时候把席子一卷,草坪上不留一点垃圾,真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

<small>如果她是我的母亲那我可受不了。</small>

虽然和代心里这样想,但看上去眼前的这个老婆婆却并不讨厌,相反,给人的感觉很好。

老婆婆总是穿一条长裙,在她这个年龄来说应该算是有点艳,可是她穿起来就很可爱,今天外面还围了一条绿色的围裙。

老婆婆表情慈祥,眉双划出两道鲜明的弧线,让人能够感到她坚强的意志,也许曾经做过什么领导也说不准。

尽管如此,和代并不想那么仔细地观察别人。自从养咪咪以来,每次出来散步都能遇见这位老婆婆,看来她这个时间段的“日程安排”与和代相同。所以听到和代打招呼之后,老婆婆马上记起了和代,然后用亲切的语气回答了她。

和代直到上中学的时候,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所以对老年人接触没有什么不自然或者拘束的感觉。和代自信能和这位老婆婆搞好关系。

<small>只要有耐心,再温柔一点,就能赢得老人的喜欢。</small>

公园的这位老婆婆好像也不例外。

“您觉得今天热吗?”

“还好,这里有风,挺凉快的。”

和代把咪咪拴在树上,坐在了老婆婆身旁。

“你好像是最近才搬来的吧。”

“嗯,是的。我刚搬来一个月。”

“欢迎你来这里住。”老婆婆的脸颊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谢谢!这里很舒适。”

“是啊。”

“大家看上去都很快乐……”

“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坏人,但是很少听说有坏事发生。”

“而且这个街区非常干净、整洁……”

“嗯,嗯。因为很久以前成立了一个妇女会,专门负责这个小区的环境保持工作。每天早晨主妇们集合到一起……而且学校也发动孩子们协助我们保持清洁。”

“谁来扫街道呢?”

“妇女会的主妇们呀……”

“是按月值班?还是怎么样呢?”

“不是,大家自发地出来扫地。”

每天早晨,和代还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扫街的声音,原来她还以为是专门的清洁员在扫地呢……

“啊,是吗……”

“是从很久以前就这样做了,我还在妇女会工作过一段时间呢。”

糟糕!如果那个妇女会来劝说自己加入她们的组织,可不是什么好事。和代可不想早早起床出去扫什么大街……

“傍晚了天气凉爽了不少啊。”感觉到了危机的和代,必须赶快转移话题。

夕阳西下,微风渐起,可是还谈不上凉爽,不过对方并没有察觉到和代的心思,“嗯,是啊。”老婆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接着说:“现在,把这个街区打扮得更漂亮是我最大的乐趣。”

“是吗?真了不起!”

“我也喜欢小动物,不过它们总有一天要死去,那会令人非常难过的……”

“嗯……”

“你也喜欢小动物吧,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是的,我特别喜欢。”

“喜欢小动物的人没有坏人。”老婆婆用非常确信的口吻说道。

这可不能一概而论,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对宠物非常好,但是性格却十分乖张。

但是,和代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坏人,虽然有的时候也会说谎,也说过别人坏话,甚至搞过歪门邪道,但从本性上说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和胜川交往这件事,和代自己也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至少没给别人造成什么麻烦。相反,最后哭的人很可能是自己,所以和代认为这正说明自己是个好人。所以老婆婆说“喜欢小动物的人没有坏人”,和代也找不到理由反对她。

“可不能把鸽子们喂撑了。”说着,老婆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那老婆婆,再见了!”

“好的,再见!”

和代解开树上的皮带,牵着咪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夕阳把老婆婆的影子长长地映射在草坪上,她正在收拾席子,打扫周围散落的面包屑,动作很麻利。老婆婆虽然已经年过七十,但腰身依然硬朗。

也许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也住在附近……不过看来不太像。也许她一生独身,现在致力于修建花坛、保护街区环境的公益事业……还是第二种推测更符合实际一些。

“那个老婆婆是干什么的?”和代指着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老婆婆问公寓物业管理人员。

“啊,你是说竹内婆婆呀。”

“她姓竹内?”

“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我对她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曾经是这一带的大地主。”

“哎?”

“她好像曾经在学校当过老师,一辈子也没结婚……”

看来和代的猜测基本上是正确的。

“拥有太多的土地自己又照顾不过来,于是竹内婆婆就把土地一块块卖掉,然后把钱花在街区的建设上……那个公园以前就是竹内婆婆的土地,地铁站旁的街树、花坛都是竹内婆婆出资赞助的。”

“真了不起啊!”

“是啊,平日竹内婆婆一到傍晚就出来散步,看街上有没有还不回家的孩子,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坏人,就像一个巡警一样。听说黑社会的分子都不敢惹她,关于她还流传着很多英勇的事迹呢。”

果然如此,老婆婆眉宇之间就流露着坚强的意志,让人感受到一种威严的气质。

一心想着为社会做贡献的人……真伟大。

和代自己是个懒惰的人、浪费能手,与贡献社会相比更注重自己的快活,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失去赞美别人的热情。她不会为了使自己的利己主义正当化,而戴上有色眼镜去看待真正善良的行为的。

竹内婆婆把这个街区变得更舒适作为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且她的努力以及效果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从搬来的第一天开始,和代就真的感觉到这是个“舒适的街区”。虽然不能把一切都归功于竹内婆婆,但如果没有她的话恐怕这个街区也没有今天。捐钱捐土地,和流氓恶势力做斗争……

<small>竹内婆婆真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small>

只要不来找和代清早起床去扫街,她就不会对竹内婆婆产生任何抵触的情绪。

<er h3">3</h3>

地铁站前的超市里,正在举办反季节丝绸特卖会。

所谓“反季节降价”只是和代自己这样认为的,其实夏天正是买丝绸做和服的时候。

和服很难穿,和代自己并不会穿,但她想学穿和服,前两天她在地铁站前捡到教穿和服学校的宣传单,还考虑过呢。

和服很贵的,但是如果要胜川给买的话,他一定会满足和代的要求。

<small>我还是先去超市里看看吧,我该买点什么东西呢?</small>

和代向超市走去。

特卖场那聚集了很多人,人挤人、人挨人,想靠近特卖场都很困难。和代突然注意到,人群中有竹内婆婆的面孔,她也是来看丝绸的吗?不过由于人实在太多,竹内婆婆也挤不进去,只得站在那往里张望。和代向竹内婆婆移动了两三步,想靠过去打个招呼,就在这时忽然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中年女人。

“你不是住对面楼的姑娘吗?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这个包袱,我有点急事,很快就回来……”中年女人把一个沉重的包袱交到了和代手里。

竹内婆婆正好转过头看到了这一幕。

“哎?”

和代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中年女人的面孔,不过她在与和代打招呼的时候说“你不是住对面楼的姑娘吗”,看来她一定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居民。助人为乐不正是这个街区的美德吗,和代用征求意见的目光向竹内婆婆望去。可是竹内婆婆却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和代一眼,然后匆匆转身离开了。

寄存包袱的那个女人看来真是有急事,转眼就不见了。

超市天花板上挂着一张宣传条幅,上面写着:“丝绸大减价!全场三折!”

和代总觉得这是个骗局。

但是,这种规模的超市竟然招揽来如此多的顾客,从这一点来看也许价格确实便宜。而且,超市肯定在报纸、杂志中夹了他们的宣传单……

商品的原价被用红笔打上大大的叉,然后在旁边重新写上现在的售价。

和代简直不敢相信,不过再仔细一看,发现原来自己少看了一个零,是二十万日元。原价是七十万日元。竟然降了五十万日元,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来抢购。

和代等了一会儿,不见刚才那个女人回来。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女人回来,和代开始生气了。

和代本不打算在这个特卖场呆太久的,因为她对丝绸、对和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于是,她决定等到三十分钟,如果女人再不来的话,她就走。

<small>如果是附近住的人,即使我把包袱带回家她也可以来我家取。</small>

想到这,和代抱起包袱就往店外走。

“喂!那位顾客!”

正当和代要走出店外的时候,一个穿灰色制服的男人叫住了她,原来是超市的保安。

“哎?……”

之后的事情弄得和代一头雾水,她被带进了警卫室,并被要求打开包袱接受检查。

没有人比和代本人更吃惊的了。

包袱皮是藏蓝色底上有白色草叶状花纹的布,包袱中横放着一个一端开口的圆台形厚纸盒,这个纸盒的表面和内里也贴着同包袱皮一样的布。如果把丝绸布料塞进纸盒,再把包袱皮从外面一系,就成了一个包袱。这种结构怎么看都像是偷布料用的专用工具。

“是一个中年女人……寄存在我这儿的。”

不管和代怎么为自己申辩,对方都不相信她。保安还询问了她的住所以及职业。

但是,关于职业这个问题,和代无法回答他们。因为自己既不是学生,也没有工作,而收入的来源更是和代不想说的。这样一来,和代的嫌疑就更大了,她的胸中也充满了怒气。突然,她想到了竹内婆婆。

现在和代已经完全清楚了小偷的意图,小偷可能预感到危险于是把作案工具交给和代保管,然后自己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出超市。那女人肯定不是这个街区的居民,现在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不过,如果有人看到女人把包袱交给和代的情景并出来做证,那和代就可以洗清嫌疑了。

“这个包袱是别人寄存在我这的,我有目击证人,你们可以向她确认一下,一定能证明我是被冤枉的。那个人是竹内婆婆……她在这个街区不是非常有名吗。”和代把自己的气愤表达在言语中。

竹内婆婆一定会为我做证的,她那么受人尊敬,说的话肯定也很有分量。

保安们聚在一起小声商量了一阵,然后开始在电话簿上查找竹内婆婆的电话,看来他们决定征求一下竹内婆婆的意见。

和代惟一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竹内婆婆离开超市时马上回家的话,现在应该在家里。

“喂!您好!我是地铁站前超市的保安人员……”

竹内婆婆果然在家,好像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但是……婆婆的回答与和代预测的不同,而且完全相反。虽然和代无法听到电话里婆婆的声音,但她已经从保安的神情中感觉到了……

保安放下电话后,用严厉的语调告诉和代:

“竹内婆婆不知道,看来那个包袱就是你的东西。”

“不……不是的。”狼狈的声音几乎无法通过和代的喉咙。

和代忽然这样想。

但是,会是谁呢?……她为什么呢?和代想不通,竹内婆婆不会设圈套陷害自己呀。

不久警察也来了,保安把调查工作交给了警方,警察也对和代进行了纠缠不休的审问。和代被允许回家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她整整经受了两个小时的痛苦折磨。

警察并没有完全相信和代的话,也没有完全不信,他们的结论不黑不白,是灰色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得出结论。

和代已经快受不了了,竟然被冤枉是小偷……警察甚至说要和胜川取得联系,还说教和代:“小偷行为姑且不说,和男人保持那种关系也不好啊。”

她说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本以为她是我的朋友,会站在我这一边。

竹内婆婆肯定从谁嘴里听说了和代与胜川的事情……不管在哪儿都有那种喜欢背后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头脑古板的竹内婆婆对于和代的这种生活方式肯定没有什么好感。在她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对和代非常和善,可是一旦知道后就对和代充满了敌意。事情肯定是这样的。

从那件事情的第二天开始,周围人看和代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听说那姑娘靠男人养活,就是说,是‘二奶’。”

“好像还在超市偷过东西呢。”

大家好像都在传关于和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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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舒适的街区变得不舒适起来。以前热情的巡警现在好像总在监视着和代。竹内婆婆已经不再和和代说话,远远地看到和代便会立刻转身离开。每当和代拉开房间的窗帘,就会看见坐在公园长椅上的竹内婆婆在指着自己的窗户和别人说着什么,和代能感受到笼罩其中的恶意。

<small>这样的街区,我还能继续住下去吗?</small>

和代把脸埋在胜川的胸膛里,“我想换个地方住。”

“怎么了?不喜欢这里吗?”

“这里有个很可恶的老婆婆,对我有偏见……而且周围的人经常说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嗯。”

在和代委屈的哭泣声中,胜川终于点了点头。

“好,那就搬家,反正公寓到处都租得到。”

连路边的树木似乎都充满了对和代的不屑之情。

把搬家公司的车送走之后,和代牵着咪咪走出了公寓。被怀疑偷东西,又被传说成不检点、品行不端的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和代无法再居住下去了。

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竹内婆婆,她若无其事地望着天空。

不过,那样也很麻烦,懒得去理她。

和代只用视线表达了自己的怨恨,狠狠地盯着竹内婆婆,不过竹内婆婆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依然歪着脖子望着天。

好像是在监视我搬家的过程。

<small>真是多管闲事!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个人的自由,我又没给别人添麻烦。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真讨厌!</small>

昨晚,胜川陪和代在酒店度过。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和胜川做爱特别得快活,一股股快感像海潮一样在和代体内涌动着。

<small>我还很年轻,生活还有很多乐趣等着我去享受呢。</small>

昨天,竹内婆婆一定目送着和代离开的。

和代故意挺胸昂头、大摇大摆地朝前走,当走到花坛旁边时还停了下来,让咪咪在花坛边拉了一摊屎。然后吹着口哨离开了,她对这个街区没有任何的留恋……

正如和代预测的那样,竹内婆婆一直目送着和代的背影。嘴里小声说着:“这里是舒适的街区。”她并不想干涉别人的生活,大家靠自己的判断过自由的生活是最好的。但是……还是有些事情不能容忍。

等和代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后,竹内婆婆松了一口气,说道:“总之,那姑娘不行。”最后,用“唉”字叹了口气,婆婆把目光移到了花坛旁那一摊黑色的狗屎上。

正文 第十一章 看脚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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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丸雄二第一次去涩谷的一家名为“景”的小酒馆,是老朋友齐藤带他去的。

齐藤在涩谷的电视台工作。

一天,石丸去电视台买《盆栽讲座》的录像带,正好遇到老朋友齐藤。

“什么?盆栽?呵呵,那不太适合你的年纪呀。”

“怎么了,我们都渐渐地老了啊。”

石丸和齐藤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所以年龄相同,都刚过了四十五岁。

“这倒也是。”

“我家有一块小庭院,小得很,还没有猫脸大呢。”石丸辩解般地说道。

“啊,你自己盖了大房子?”

“谈不上什么大房子,是木质结构预制组装的二层小楼。”

“在井之头地铁沿线吧,真有你的呀!”闲聊的同时齐藤看了一下手表,“怎么样?一起吃个晚饭吧。”

“方便吗?你还没下班呢。”

“你等我三十分钟。”

“好吧。”

石丸等到齐藤下班,和他一起走出了办公室。齐藤非常熟悉电视台大厦的地形,转弯抹角地抄着近路,嘴里还说着:“我知道一家酒馆不错。”

“是吗?”石丸在后面紧跟着齐藤,生怕走丢了。

石丸的新家才建成半年时间,涩谷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地,但是在这里他还没有比较熟悉的酒馆。这次齐藤要给他介绍一家酒馆,正迎合了石丸的心意。

“也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但挺有特色的。”

在电视台大厦的一层是商铺和饭店,其中挂着藏蓝色的门帘,上面是白色的店名:“景”。

“啊,是您呀,好久没来了。”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齐藤。

酒馆不大,里面是一个“L”形的吧台,估计最多能坐十个客人。厨师就在吧台后面现场烹饪。

老板娘身穿白色和服,四十岁左右,长像容易让人联想起狐狸,不过不是狡猾的那种印象,而是可爱的小狐狸像。

看见老板娘的第一眼,石丸就想到:

看到陌生人的脸,立刻想起某个熟人,这就是老化现象的一个表现。

也许确实开始衰老了,最近,在石丸身上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以前的石丸在见到陌生人的时候,很少想到“他和某个人很像”。也许是因为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吧,抑或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人的感觉越来越淡漠了,觉得“大家都差不多。”

店里还没有别的客人,刚才老板娘还在吧台后面给厨师打下手。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湿手一边说:“来点什么?”说话带着点关西口音,大概是京都人吧。

“先来瓶啤酒。”

“嗯,好的。”

老板娘先分别递给两人一条热毛巾,然后把两个华丽的玻璃杯摆在两人面前。

“这位是石丸君,我的高中同学。”

“啊,看起来比齐藤要年轻嘛。”

“哪里哪里,我只是头发比他多一点而已,呵呵。”

“欢迎光临我家酒馆。”

老板娘从吧台下面拿出名片递给了石丸。名片上写着:“小酒馆‘景’野崎景子”。石丸也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老板娘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名片认真地看着。那视线的移动也和石丸记忆中的多美子非常相似。

“他可是个酒鬼,对你来说肯定是个好顾客。”齐藤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

老板娘端上一盘蚕豆和冰镇啤酒。

“谢谢!”

老板娘给两人慢慢地斟满酒,“请慢用!”

“那不客气了!”

举起酒杯,清凉的啤酒滑过喉咙的那一刹那真是太美妙了。

“外面还很热吗?”

“嗯,很热,看来高温还得持续一段日子。”

“能快点凉快下来就好了。”

“啊。”齐藤一边不在意地回答着一边翻着菜单。店虽然很小,但很干净漂亮,连炊具都是新的。

“你的店开很长时间了吗?”石丸问道。

“没有,才半年左右……我是第一次来涩谷做生意,所以客人不多。”

“以前……你在哪儿干?”

老板娘做了一个含笑的表情,说:“全国各地。”

“她是一个底细不详的人。”齐藤在一旁插嘴道。

“原来如此。”

老板娘的和服穿着非常合体,但是她并不像做这行的老手。脸上非常整洁,但是化妆却很淡。如果真想展现美丽脸蛋的话,应该可以通过化妆变得更漂亮。从这一点看,她应该不是青楼出身,给人的印象是普通的主妇因为种种原因开了这家小店……

<small>但是,说她是主妇,也不太像。</small>

虽然找不到特别过硬的理由,但石丸还是默然地这样感觉的。

“你怎么样?公司那边。”

“还可以吧。”

石丸在生产拉门的公司工作,由于是垄断性的大企业,所以受时局的影响并不大。

“如果日本景气一些,你们公司一定更红火吧。”

“原则说应该是这样……但实际上变化不大。”

老板娘一边陪客人闲聊一边低头擦着餐具。

吧台里的收音机正在转播棒球比赛。

“老板娘也喜欢棒球吗?”石丸问齐藤。

“嗯,也许吧,我不太清楚。”

“你听现在转播的是哪个队的比赛?”

“好像是巨人队对阪神队。”

“嗯,好像是的。听起来像是阪神队投球。”

“比赛才刚开始。”

“投手还是江川吗?”

“应该是伊藤吧。”

对于上班族来说,棒球是个很容易上口的话题,而且齐藤对职业棒球非常熟悉。

这时,老板娘从厨房回来了,“现在还是零比零。”原来她一直听着客人们的谈话。

“竹之内引退了。”齐藤拍着后脖颈说道。

石丸忽然想起这位老朋友曾经在福冈电视台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会关心竹之内这位福冈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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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打死球的高手。”石丸附和他的话题说道。

“是啊,曾经是西铁雄狮队的一名干将。”

雄狮队辉煌的时候已经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队中拥有稻尾、中西、丰田等多名优秀选手。九州的棒球迷们至今依然无法忘怀当初的光荣。

雄狮队后来卖给了西武铁道集团,才成为西铁雄狮队,从而也加入了日本职业棒球联赛中的太平洋联盟,从此,九州就不再拥有自己的职业棒球队了。

竹之内就是从西铁雄狮队转会到阪神猛虎队的选手。他的姿势独特,长得也很英俊,确实是击打死球数量最多的选手,这一点连石丸也知道。齐藤就更不用说了,他肯定是竹之内的球迷。

“十几年间他一共打出了二百多个死球,平均一年打十多个。”

“真厉害!”

“不过忽然有一天,他开始非常害怕死球。”

“哎?”

“于是决定引退了。”齐藤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原来是这样。”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死球是投手直接向击球手身体投来的球,击球手总有一天会害怕的……他肯定想:‘不行了,上岁数了。’人一旦失去信心,前面就只有下坡路了。”

“嗯……”

“我们也一样,一旦失去信心、热情、干劲,就完蛋了。”

“是啊。”

上班族有的时候会深切地厌倦自己的工作,也有的时候会想:我为什么要像拉车的马一样如此卖命呢?可是,一旦有意识地这样去想就糟糕了。必须不断告戒自己:我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是在为自己工作。如果心中的热情丧失了,那么人立刻就会感到可悲。

“男人都喜欢棒球吗?”老板娘端上新菜,同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最近的年轻人中好像喜欢棒球的人越来越少了。”

“因为现在有各种各样的娱乐项目,而我们那时候只有棒球。”

收音机中传来了观众的欢呼声,好像是一位选手打出了一记全垒打。

这时,大门开了,走进来三位客人。

“啊,欢迎光临!”老板娘渐渐忙了起来。

时针已经指向七点,看来这家酒馆的生意并不那么红火。酒馆中有厨师、老板娘和在厨房打下手的一个小姑娘,一天要来多少顾客,才不至于赔本呢?

“我们再去另外一家喝点怎么样?不醉不归!”

“今天你就饶了我吧,回家还有活要干呢,不能喝醉了。”

“那下次吧。”

“老板娘,算账!”

“啊,吃好了?”

“嗯,肚子已经满了。”

“下次再来呀,还有石丸君。”

老板娘走出吧台,把二人送出店外。

和齐藤分手之后,石丸坐在摇晃的电车中思绪的触角开始伸向遥远的从前。以前,也曾经几度回忆过往事。

和多美子失去联络已经很多年了,石丸只觉得她最后的住所在船桥附近,不知现在多美子是否还住在那里。石丸甚至连多美子的容貌也记不太清楚了。

看见“景”的老板娘,石丸在一瞬间觉得“很像多美子”,但是至于是否真的很像,石丸自己也没有把握。现在一想到多美子,石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才老板娘的脸,像狐狸一样细长的脸形,眼神也很可爱。确实,老板娘和多美子年龄相当,不过多美子应该已经结婚了,并带着几个孩子……应该略显苍老和憔悴。

<small>我老婆和她们的年龄也差不多。</small>

多美子不可能逃过时间的流逝。

石丸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多美子的容貌,但他把多美子换到了自己老婆的位置上。

<small>如果我和多美子结合的话……那会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呢?</small>

石丸轻轻地摇了摇头,很难想像结果会否是幸福的生活。

所谓夫妇,必须得亲身经历婚姻生活之后才能体会其中的含义。这和年轻男人结婚前想像的完全不同。

用一句话概括的话,懂得妥协的女人才能成为好老婆。老婆,在后半生的几十年中将会与你朝夕相伴、共同生活,如果遇到一个性格乖张,整天和你吵架的人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虽说多美子的性格谈不上乖张,但她感情的起伏实在太剧烈。经常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而大发雷霆。

这是石丸和多美子交往时总结出来的结论。

石丸和多美子相识是在他刚刚进入公司工作的时候。一位大学时代的朋友邀请他去玩:“星期天我和DP店的女孩子去游泳池游泳,她们来两个女的,你陪我一起去吧。”

“什么叫DP店?”

“就是冲洗照片的店,新宿的地下街不是有一家大的DP店吗,她们俩就在那上班。”

和多美子同来的那个女孩子的名字石丸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和石丸那个同学的关系很好,不过不久两个人就闹僵了,石丸一直想问问其中的原因,不过一忙就给忘了。

石丸和多美子的关系保持了两年左右,应该说只是一种半吊子的关系。

<small>要说喜欢,石丸确实喜欢多美子。</small>

当时的石丸还不太明白什么是谈恋爱。和多美子一周见一次面,看看电影、吃顿饭、喝杯咖啡、去酒吧坐坐……这些事情一再重复着。如果真的喜欢多美子的话,应该采取更主动的措施。多美子一定认为石丸是个犹豫不决的男人。

多美子离开父母独自一人住,她租了一间四张半席子大小的公寓,石丸去她的住所玩过几次。在狭窄的房间中两个人曾经并肩坐上几个小时,说是不小心也好,多美子曾经大胆地碰过石丸的身体。或者用肩膀撞石丸,或者高兴起来坐在石丸膝盖上大笑……

石丸家只有兄弟,从小就在男孩子堆里长大的,对于女人的这些举动他完全不明白,只是觉得心里怪痒痒的。

他只单纯地认为今天把多美子逗乐了……而对于多美子的那些举动石丸只认为是她习惯动作。石丸觉得能够看见多美子就满足了。

多美子也不总是心情好,有的时候她会非常粗暴、说难听的话、不理石丸,这些都令石丸束手无策。他只以为:

有的时候,石丸决心:今晚我要进一步发展我们的关系。可是不巧却赶上多美子发脾气,于是石丸的情绪立刻委顿下来,心想:还是算了吧,今天不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时机。要等石丸恢复勇气,那还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

也许在石丸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隐藏着这样的想法:多美子的本质不好。

后来,在石丸看来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在不知不觉中,多美子和他见面的次数少了,约她出来玩也不像以前那么痛快。原来多美子喜欢上其他男人了,这样的话,石丸只有选择分手了。

分手后的一段时间里,失恋的痛苦盘踞在石丸心中久久不能消散。因为……他曾经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段感情之中……

之后石丸也有过一两次恋爱的经历,不过在心中留下印象的只有多美子。

因为多美子最漂亮……当然有这个原因,不过,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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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子是一个优点和缺点非常分明的女人。高兴的时候像朵花一样,说的话题都是明快的,还会向男人卖弄风情。可是,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不高兴时的表情让人觉得像见到仇人一样。而且她还很顽固、冷漠、擅长说谎,有时还能感觉到她的坏心眼。因此,把优缺点综合一下的话,多美子的性格称不上是好性格,不过在石丸的记忆中只记录着多美子的优点。每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多美子比一般女人美丽、有趣。

结婚后,石丸还会偶尔想起多美子,一旦遇到和多美子相像的女人就会令石丸心中一阵激动。真正意识到多美子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这一点,是分手之后许多年的事情了。

小酒馆的老板娘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不清楚。石丸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像多美子,那两个人在容貌上肯定有相似之处。

石丸的家在井之头地铁线的西永福站附近,涩谷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石丸并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

酒馆开张时间不长,固定的客人还不多。

那毕恭毕敬迎接客人的老板娘的形象在石丸脑海中一闪而过。

三个月之后,石丸已经成了“景”的常客。这时,酒馆的顾客还是稀稀落落的。

“你这里还是那么安静啊。”

“是啊,因为在大厦里,所以不太显眼,顾客都不知道这里。”

“我喜欢安静,不过对于你来说就麻烦了,赚不到钱呀。”

“确实是这样,我甚至想请吹鼓手帮我宣传宣传。”老板娘小声叨咕着,但脸上并没有一丝为难的样子。是真的不觉得为难吗?还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为难的样子?……

“齐藤常来这儿吗?”石丸问道。

“偶尔来喝两杯,对了,上礼拜来过。”

“今天他会来吗?”

“不会。”

“你怎么知道?”

“齐藤君来这儿是为了听棒球转播,今天收音机没有棒球比赛。”

“哎?他那么喜欢棒球?”石丸想起了上次和齐藤谈竹之内时的情景,“你是怎么认识齐藤的?”

“我父亲曾经在电视台工作过,所以我认识电视台的一些人。”

“原来如此。”

由于客人很少,所以老板娘几乎只在为石丸一个人服务。虽然她看起来还是不太习惯服务行业,不过绝对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看到石丸的西装扣子快开了,马上帮他系好。石丸说喜欢吃海胆酱,老板娘就准备好海胆酱罐头等他下次来。记住客人曾经说过的话,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顾客少这一个原因,主要是因为她有一颗温柔、贤惠的心,在这一点和多美子有很大的区别。

“之前你是做什么的?”石丸曾经这样问过老板娘。

“之前……洗盘子、装筷子……”老板娘含着笑回答道。她当然明白石丸的意思,只是故意避而不答。

“不是那个意思,我问的是从你长大成人到现在这段时间都做过什么?”

“啊,没做什么,一直在发呆。”

“那你结婚了吗?”

“没有对象啊,好像还结不了。”

“这倒也是,不过,不至于找不到对象吧。”

“没有人要我呀。”老板娘说话带着京都口音。

“现在找也不晚呀。”

“你以为我多大岁数?难道还年轻吗?现在哪还有那么傻的男人愿意要我。”

看来她是真的没结过婚,她父亲曾经在电视台工作过应该也不是假话,因为齐藤是电视台的,撒这样的谎,很快就会被戳穿。石丸最后判断,她肯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经历。

“以前我曾认识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

“是吗?还有一段美好的故事?”

“是不是美好的故事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曾经喜欢过她。”

“初恋情人?”

“差不多吧。”

“能像你的初恋情人我感到很荣幸,不过她一定比我强多了,肯定只有不好的地方才和我像吧?”

“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还是老板娘你要更漂亮些。”

“你真会讽刺人,你一说谎就脸红。”老板娘捂着嘴乐个不停。

石丸感觉十分狼狈。

说对方长得像自己的初恋情人,这是酒色场合经常使用的骗人的台词,对方是不会相信的。既然恰巧是这样,石丸也就不好再深入谈这个话题了。

石丸缄口不言后,老板娘却来了劲头,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是个情绪起伏非常大的女人。就像山里的天气一样,随时都会变。”

“我也是这样的人。”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的演技好呀。”

“嗯,没准被你的表演给骗了。”刚好石丸点的菜做好了,老板娘转身去端菜。

她端着盘子回来说:“今天的山药汁生鱼片味道一定不错,鱼肉很肥,山药也是刚从山里运出来的。”说着给石丸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真是有意思。”

“什么事情?”

“我家只有兄弟,从小就在男孩堆里长大,对女人的事情不怎么了解,现在依然不懂……”

“哎?”

“在和脾气无常的女人的交往过程中,我发现:‘女人是感情动物’。”

“说的好。”

“在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一个规律。当她不高兴的时候,首先表现在容貌上,如果哪一天感觉她不如往常漂亮,那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她心情不好。而在她来说,多半在想:‘我才不想见这个男人呢。’我们站在一起时,她脚尖的方向也和往日不同。”

“脚尖的方向?”

“是的,她脚尖朝向我的时候,心也是朝向我的。她脚尖朝向其他方向的时候,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她就是这个样子,而男人是不会那么露骨地表现情绪的。”

“那她是个直爽的人呀。”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和直爽还有点区别。从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我们公司中有很多女人,我也用同样的方法观察过她们,十个人中只有一个和她一样,不高兴的时候就把心情从某个地方表现出来。”

“那么……你和初恋情人结果怎么样了?”

“没有结果,她的脚尖完全指向了别的男人,我被彻底地甩了。”

“现在,你还会偶尔想起她。”

“已经想不起来了,和那样的女人结合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太累了。”

“也许吧。”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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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老板娘拿起酒瓶,“不好意思,您的杯子空了。”

“嗯。”

“石丸君可真有一套,不认识的人也敢观察人家的脚尖。”

“也没那么夸张,其实我特别不好意思看陌生人,特别是女人。”

“看起来不像啊,你说我的脚尖朝向哪?”

“老板娘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全身都是秘密,齐藤也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我就像开着门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应该看得清清楚楚呀。”

“是吗?”

老板娘的脚尖……老板娘的脚尖一直朝着石丸的方向,石丸感觉是这样的,虽然看不到老板娘的脚尖,因为她站在吧台后面,但是她整个身体都是朝向石丸的。关心也是为了石丸:西装的扣子、海胆酱罐头,还有其他的一些细节,都能让石丸感觉到这一点。

<small>她对每一位客人都是这样的吧?</small>

大概是这样的。

“只有自己受到这样特殊的服务”,石丸并不是喜欢这样幻想的自信过度的人。

酒馆的客人不多,如果有十位常客的话,那石丸就只能享受到老板娘十分之一的热情服务,可对于石丸来说,这就足够了。

“您慢走!”老板娘和石丸一起登上台阶,把他送到大厦门口,这是她的习惯。木屐上蓝色的带子配着雪白的袜子……

而且,老板娘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石丸,石丸走出很远回头张望时,老板娘还站在原地点头道别,脚尖正指着石丸的方向。

深入发展的话,不会有什么令人满意的结局的。酒场的老板娘不可能没有自己喜欢的男人,虽然她并不是漂亮得出奇,但她绝对具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不管她经历过怎样的前半生,一个女人独立支撑着一家酒馆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背后没准有男人的力量,这个猜测十有八九是准确的。

即使不是这样,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的好。不管人家脚尖怎么对着自己,那只不过是热情的老板娘对顾客的服务,虽然不讨厌自己,但是和男女之情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small>但是,如果老板娘的热情是从男女之情中萌生出来的呢。</small>

石丸夸张地摇了摇头。

即使万里有一,确实是这样,那也不能深入发展关系。如果她是个坏女人,那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她是个好女人,那结局只能是不幸的。

那是个非常适合喝酒的地方,还有热情、漂亮的老板娘,偶尔能去那喝两杯、和老板娘聊两句就已经足够了,石丸没有其他什么想法。

石丸暗暗在心中确定了自己的方针,并按照这个方针去行动。

冬去春来,“景”迎来了开业一周年的庆典,这段时间里常客的人数增加了一些,但是仍然很少出现满员的情况。石丸更喜欢这种清净的气氛,如果被醉鬼缠上,那老板娘可就可怜了……

<small>不过还是客人多一点好,这样酒馆才能维持下去。</small>

过了这么久,石丸对老板娘的经历依然全然不知。每当话题提及自己的身世时,老板娘就会巧妙地用言语避开,她是一个对自己的经历永远保持沉默的女人。

石丸也就不再追问了,这是老板娘的处世方法,如果不打算深入交往的话,也没有必要了解她的一切。保持现在的关系就好了,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坏心眼。

时间长了,石丸也就习惯了,渐渐地已经不关心老板娘脚尖的方向了。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哎?”

像往常一样,石丸走进电视台大厦的地下一层,可是那个“景”字门帘却不见了。玻璃窗中漆黑一片,门口贴着一张告示:“暂时休业。”门上还挂着一把牢固的大锁。

“怎么回事?”

那天石丸扫兴而过,可是下一次、下下次,酒馆依然关门大吉。

“老板娘生病了?”

上次见她时还很健康呢……石丸又没有老板娘的联系方法,想问问原因也找不到人。

又过了一个月。

石丸轻轻摇着头走下台阶,店门开着,里面好像有人走动。

“晚上好!”

石丸心中充满了期待,可是迎出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

“您是找野崎景子吗?她已经不干了。”

新的老板正在整理店面准备开张。

“她不干了?”石丸充满留恋地小声嘟囔道。

店里的女人用扫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是的。”

“那好,再见。”石丸匆匆离开了。

石丸胸中充满了不愉快。

酒馆的经营确实谈不上红火,可是在倒闭之前老板娘也从没说过“干不下去”之类的话呀。也许她不愿给客人增加忧虑,这正是老板娘的用心吧。

这时石丸已经不能再生老板娘的气,人家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关门的,如果再生她的气,那她就太可怜了。

石丸开始回忆,不过一时想不出酒馆要关门的任何迹象。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石丸到涩谷办事,顺便去看望齐藤。

“楼下那家酒馆‘景’关门了。”

“是啊,本来是一家不错的酒馆,真可惜呀。”

“为什么呢?虽然生意不怎么红火,但也能维持呀……”

“听说老板娘结婚了。”

“……”石丸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身体里飞了出去,“你认识她老公?”

“不认识。”

“原来是这样。”石丸想起了什么,一种醒悟从胸中涌起。

大约三个月以前吧,吧台后面的老板娘流露出一种冷淡的神情,当时石丸有点醉也没多想。后来石丸又感觉到几次老板娘的异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small>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吧。</small>

应该是这样的。石丸已经熟悉了店里的气氛,对于细微的变化已经不太敏感,说是迟钝也可以。

“最后这两三个月总觉得店里的气氛不太舒服。”齐藤也有同感。

“我也这样感觉。”

“嗯,热情没有了,我能理解她。我们曾经谈过关于竹之内的话题吧,对了,就在那家酒馆里,害怕打死球……”

“嗯。”

“对工作失去热情和干劲,就会在某个方面表现出来,特别是女人。”

“是啊。”

石丸呆呆地想起了老板娘的脚尖,蓝色的木屐带,雪白的袜子……

<small>她脚尖的方向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small>

石丸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正文 第十二章 秋第千

<er top">1</h3>

保子从床上扭过头可以看见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快指向十点了,七点的时候曾经醒来过一次,看来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头脑中还残留着刚才做过的梦。

“该起床了。”伸了个懒腰,保子起身下了床。

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由于保子的家建在丘陵地上,所以视野中绿色特别浓郁,眼前就是高大乔木的树梢。

由于昨晚的睡眠十分充足,所以保子感觉头脑特别清醒、身体十分灵活,全身似乎都变得轻松起来。

上周一共加班四天,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很忙。因为一听到秋风,冬装的定单就大批涌来,而对于服装设计师来说,必须掌握人们的新趋向,设计出有创意的服装款式来。辛苦了一周,终于到了星期日,保子准备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一天,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保子从信箱中取出今天的报纸,然后到厨房点火煮咖啡。接着走进客厅展开报纸、打开电视、点燃了一支香烟。

保子曾经多次下决心戒烟,可是都半途而废了,刚起床的第一支香烟味道并不怎么样,不过是看报纸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香烟盒。

国营铁路票价上调、动物园的考拉死亡、东明高速公路发生特大交通事故……最近好像没有什么好消息嘛。

保子偶然听到电视中出现一个曾经听到过的地名,于是抬起头把视线移到了电视屏幕上。

“派往柬埔寨的日本技术协作团在施工中发生事故,有日本籍技术人员在事故中死亡。事故原因是氧气瓶发生爆炸……”

保子还没来得及吃惊,一个熟悉的名字已出现在了电视画面上,她的头脑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西泽大助,三十一岁。

可是播音员接下来念的死亡者所在公司的名字保子也认识,年龄也符合——比保子小两岁,难道是他!

保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精神恍惚地走向电话,可是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

保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一味的惊慌失措。

打电话给大助的公司问:“在事故死亡的西泽大助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这是绝对行不通的,首先,今天是星期天,没有人上班。

大助确实去了柬埔寨,两个月前还给保子寄过漂亮的寺院明信片,他可能要去著名的吴哥寺游览。死亡的一定就是大助了。

可是保子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她不停地变换着电视的频道。其他的电视台也在播放同一条新闻,有一家电视台甚至播放了死者的照片。

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指间的香烟已经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烟灰,厨房的咖啡壶也沸腾很久了。保子掐灭烟头,心想:先把咖啡倒上再说吧。

这时电视画面已经变成商业广告。

保子关上电视,煮糊的咖啡格外得苦,她想在报纸上再确认一下这条新闻,可是报纸还没有登载这个消息。

<small>施工现场氧气瓶爆炸事故经常发生呀。</small>

报纸、电视经常会报道类似的事故,可是保子从没想到它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大助家一定乱作一团了。父母都在,还有个弟弟……但是保子从没见过大助的家人。

一会儿,保子又点燃了一支烟,可是并不能实际感觉到大助的死,因为来得太突然,而且距离自己那么遥远。

一个男人死了,恰巧保子认识这个男人,仅此而已……

<small>他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感觉到痛苦呢?</small>

大助总是说:“讨厌疼痛。”如果不当什么技术员就好了……但是,大助建立这样的理想是在认识保子之前,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

不知不觉保子的想像开始扩展开来。

<small>如果他和我结婚了,恐怕也逃不过这场事故。</small>

结果应该是一样的,即使和保子结了婚,大助也不会换公司、换工作呀。只要在同一公司干同样的工作,就会接到去柬埔寨的任务,也就会遇上同样的事故。

保子摇了摇头。

即使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也有机会发生这样的事故,没有结合在一起自然有其中的理由。仔细想一下,在冥冥中保子似乎已经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因为她总感觉大助的命很薄。

和名字的感觉相反,大助并不是一个“大”男人,但这并不是说的他的身高不够高,而是他整体的印象不够威猛。

大助是一个走路没有声音的人,当你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你身边了,还灿烂地笑着。他很整洁,给人的感觉像一株植物。

保子把视线投向窗外,因为她隐约听到了秋千摆动时发出的咯吱声。但多半是幻觉,窗口距离小公园还很远,秋千摆动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这里。

保子头脑中出现了大助弯着腰、伸直双腿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排成了一排。

就像纸箱里散乱的旧照片一样,保子对大助的记忆毫无脉络地散落在头脑中。

要整理这些记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

两个人是在京滨东北线的电车中彼此熟悉的。那时保子在一家大纺织公司工作,大助还是大学生,凑巧去那家公司实习。当时来实习的大学生来自各个大学,共有七八个人,大助是工业大学土木系的学生。最有意思的是,他经常穿一件水泥颜色的衣服。

由于公司中的年轻男性很少,对于这些男人的到来,保子多少也有些关心。

这大概是保子对大助最初的印象。

不久,保子就发现大助竟然和自己坐同一趟电车上下班。

“你住在什么地方?”保子问大助。

“樱木町。”

“啊,是吗。”

这是两人在公司的对话,下班后当保子登上回家的电车时,大助竟然站在车门旁边。看来他也知道保子乘京滨东北线电车上下班。

“您家住哪?”

“大井町。”

在拥挤的电车中两个人的脸贴得很近,但是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保子已经记不清了。

之后他们在电车里又遇见过好几次,渐渐地彼此熟悉起来。也许大助是有意和保子一起走的。对于这一点,保子有所察觉,但并没有到令她生厌的程度。

当时的保子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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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大助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男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认真的人。都市气、脆弱,如果维护不好,很容易让他一下子就灰心丧气。玩弄男人的情绪也是女人拥有的勋章之一。而且,那个时候保子还年轻。

“大井町是个什么样的街区呢?”

“和其他街区差不多。”

“我和你一起下车行吗?”

“为什么?”

“我想看看大井町是什么样子。”

“请便。”

保子不可能不知道大助的意图,那么拙劣的借口,不过他是学生嘛,也就这点本事了。保子和大助出了车站,在站前找了家咖啡店边喝咖啡边聊天。

这样的经历他们一共有过四五次。

“横滨是个好地方吧?”保子这样问并不是因为她对大助也有什么企图。她居住的大井町距离横滨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虽然很近,但保子一次也没有去过横滨。不过从杂志的照片上看,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机会的话她确实想去那看看。

“嗯,那是个好地方,我给你做导游吧。”

“好的,过段时间吧。”

说完,保子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可是大助实习结束离开公司后,还特地给保子写信说:“我一定要带你游览横滨。”

开始时保子有些犹豫,后来一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应邀去了横滨。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保子来到了横滨。大助带他参观了外国人的墓地、可以看到港口的丘陵公园、旧城的界碑、山下公园,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了,可大助还是带保子去了野毛山动物园。

不过,那确实是开心的一天。

“好不容易来一次横滨一定要去中华街尝尝中华料理。”

“好啊。”

虽然饭店并不漂亮,但是饭菜的味道非常可口。

“你对横滨很了解嘛。”

“因为我生长在这里呀。”

“嗯。”

算账的时候大助手快把钱交了。

<small>人家还是个学生,这样不太好吧。</small>

这对大助来说应该是笔不小的开支。

不久,正好赶上保子过生日,怀着对上次盛情款待的感激之情,保子决定回请大助,就像姐姐请弟弟吃饭的那种心情。

“怎么不找比我年轻的女孩子?”在银座的意大利餐馆中,保子一边用叉子卷着空心粉一边开玩笑地说。

“年轻的女孩子太不懂事。”

“哈哈,说的好像你有多成熟似的。”

“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那倒没有……”

保子并不想进一步深入发展,而且大助也没提出非要和她谈恋爱不可。

大助虽然还是大学生,但是知识非常渊博,和他谈话很有趣。他们两人一个月左右约会一次,一起吃饭、看电影……两个人的关系比普通朋友亲密,但也不是恋爱关系。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年左右。

第二年保子过生日的时候,大助带着礼物出现了。

保子觉得很为难,因为有件事情她必须得告诉大助。

那天,他们两个人又去了横滨,都走过了一些什么地方,对于横滨地理了解很少的保子来说已经想不起来了。最后,他们走到了一个能看见海的小公园。

太阳已经西斜,天空被夕阳染成暗红色,海湾中有航船归港的帆影。公园中人很少,保子坐在秋千上,伸直双腿,对着正前方说道:

“我,要结婚了。”

这句话也许很残酷吧。

但是,保子从一开始就为说这句话留出了余地。

旁边的秋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啊,是吗?”

“你吃惊吗?”

“没有,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明年年初吧。”

“恭喜你呀!”

保子把脸扭向大助,大助正看着她。眼睛和眼睛对在了一起,在夕阳的余辉中,大助在笑。

<small>那有什么办法,虽然我喜欢你……可是我还是个学生。我死心了。</small>

<small>我并不是玩弄你的心,和你交往的这段日子我也很开心。你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我把你当弟弟看待。</small>

一瞬间,两个人用眼睛进行了上述交流。

秋千默默地荡着,不知不觉天黑了。

“以后再不能见面了吗?”

“是的,对不起!”

“没关系。”

“回去吗?”

“嗯。”

在公园的出口处,保子向大助伸出了手,在握手的同时保子闭上眼睛把嘴唇凑了过去,也许是想表达内心的歉意吧。结果是一个短短的、笨拙的吻。

三个月后,保子结婚了。

她的丈夫是认识大助之前交往的一个男人。这才是真命天子,而保子从来就没把大助和婚姻联系起来。

婚礼是在赤坂的酒店举行的,新婚旅行去了夏威夷。对保子来说,这场婚姻恐怕只有那段时光是快活的。

新婚旅行回来后,丈夫由于工作关系调到了博多,保子也一同去了,一年半后又搬到了广岛。现在回想起来,这两个城市在保子印象中非常相似。大小差不多、人口相当,城中都有河流经过,都没有熟人……在钢筋混凝土的狭小住宅里,每天晚上等丈夫回家等到很晚。

丈夫在工作中精明能干,在男女关系上也不是很检点。结婚前保子就有这样的顾虑,可是实际生活中要比保子想像的厉害得多。甚至有莫名其妙的女子找到家里来……保子已经不愿意再想。

大助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和夏天最热的时候寄张明信片问候一下,虽然上面没有几个字,但有的时候却能让保子高兴得流下泪来。

五年的岁月就这样在痛苦中流逝,当回到东京的时候保子的心已经破碎不堪了。

当然保子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但是当得知丈夫把性病传染给自己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婚。

保子留了封绝情信就离家出走了,没有孩子是最万幸的事情。对方也许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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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和哥哥的家是去不了的。由于从前保子在纺织公司工作过,所以没怎么费力气就在设计公司找到了一个职位。又用不多的离婚费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住房,从此,保子开始了一个女人的单身生活。

当这些年的心情告一段落之后,保子给大助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不久后的一天,保子下班回来发现门缝中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在下面公园里大助。”这个字迹保子认识。

保子想起在从地铁站回家的路上有一个被大树覆盖的公园,那好像是小孩子们玩耍的场所,所以保子一次也没进去过。公园门口有一条石板小路一直通向公园深处。

保子把提包放在客厅,急匆匆地下楼了。

保子听到了秋千摆动时发出的咯吱声,这种声音勾起了当初和大助分别时的回忆。

“啊!”

黑暗中出现了大助的笑容,这笑容依旧是那么熟悉。

“你在这等了很久吧?”

“没有,我在赏月。”

一轮新月就像戏剧舞台上的背景道具一样挂在天幕中,淡淡的云在空中犹如流水轻飘飘地从月亮旁边流过。

保子坐在旁边的秋千上。

“很久没见了啊。”

“六年了。”

“嗯,是啊。”

这段岁月里,女人离婚了,男人成了一名公司职员。

“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啊。”

“还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总觉得有些不自然,男人特意来家里拜访,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

在信中保子已经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离婚的经过,把男人请到家中是很危险的,孤男寡女的,搞不好保子会痛哭出来。

“我们走走吧。”

“嗯。”

两个人朝商店街的方向走去。

“小的时候经常在沙滩上挖洞玩。”

“是吗,然后怎么样?”

“甚至连家里的铁铲也拿出来了,准备挖深深的洞建造地下工事。”

“建好了吗?”

“当然不可能了,靠孩子的力气最多挖半人深。”

“然后呢?”

“然后只好改造成陷阱了。”

“讨厌。”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几乎快把街区走穿了,最后找到了一个门面很小的咖啡厅。

“你现在还抽烟?”

大助看着保子的手指说。这是保子在灰色的岁月中养成的恶癖。

“是的,这是婚姻的遗产。”

“为什么……离婚呢?”

“一言难尽啊。你公司忙吗?”

“忙的时候很忙。”

听大助说,明天早晨要去北海道,突然来访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出差的机会多吗?”

“一会儿去这儿,一会儿去那儿的。”

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彼此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保子已经决定一个人生活,因为和男人发生瓜葛太麻烦。而且,也不知道大助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你这一走还能经常回东京吗?”

“两个月左右能回来一次吧。”

“是吗?”

“回来的时候我和你联系,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不过你还是把宝贵的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吧。”保子用冷淡的语调说。

保子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软弱,她对男人已经厌烦了,她更不需要大助。被“并不讨厌的男人”整天缠着,是最麻烦的事情了。大助应该找适合他的女朋友,即使现在没有,总有一天会有的。

“那就到这吧,再见!明天你还要早起,我也有工作要处理。”

“下次什么时候见?”

“听天由命吧。”

“嗯。”

两个人就这样心情并不轻松地分别了。

保子本以为大助以后再也不会和她联系了,可是谁知大助每次回东京都会来找她。见得多了、聊得多了,保子逐渐恢复了从前的心情。

<small>不好,好像渐渐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small>

有的时候大助会在事先没有联络的情况下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大助就会在保子家的门缝里夹上一张留言纸条,然后到楼下小公园中等她。从公园秋千的位置可以看到保子家的房间是否亮灯。

保子过生日那天,大助还特意请假专程从北海道回来看望她。

每次见面时,保子都会这么想。

答案一目了然,因为喜欢保子才来看望她的。大助是在等保子吧。

保子心中不可能不开心。

但是……保子并不想进一步深入发展,因为:

<small>对大助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情。</small>

不能被寂寞打垮。

而且……一个人生活也不错,工作很顺心,要说轻松,没有比现在更轻松的了。虽然没想过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但目前姑且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吧。

一天晚上,保子和往常一样与大助见面。

“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

“今天时间还早。”

两个人走到了保子家附近,在没有人提议的情况下,他们不知不觉向小公园走去。

<er h3">4</h3>

保子心中有种不安,从今晚见面开始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她并不想问,如果大助说出来也许今后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地见面了。所以,保子尽量不给大助说话的机会。

“嗯……那个……”

一旦大助要说话,保子就会把话接过来。

“我闻到土豆炖牛肉的味道了。”

“土豆炖牛肉?”

“对呀,土豆和牛肉炖在一起呀。”

“啊。”

“家常菜的味道啊。”

“怀念吗?”

“没有,想吃的话我可以自己做。”

“是啊。”

被岔开话题的大助默默地朝前走着。石板路的尽头是那一对秋千,来到秋千跟前大助突然显出一副吃惊的神色,说道:

“这个公园是不是只有一个入口?”

“是啊。”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任何人吧?”

问到这,保子想起在进门的时候曾与一个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大助竟然没有注意到,可见他一直在全身心地思考着什么。

“没见到,怎么了?”

大助用下巴指了指秋千,“秋千在摆。”

“哎?”

“刚才肯定有人坐过。”

“什么?……”

也许大助也是在躲避那个重要的话题,对他来说也许这个话题显得更加重要。

“我觉得很奇怪。”

“也许是风吹的吧。”

旁边的那个秋千也在微微的摇晃。

“不对,如果是被风吹的,秋千会前后摆动,但还横着摇晃说明有人坐过。”

“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大助在公园里等保子回家的时候,也许就在观察这种现象。

“今天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觉得还是不要今天说好。”

“你这样想吗?”

“嗯,不知为什么。”

“那就按你说的办。”

那天晚上,大助的感情肯定受了伤。

那以后大助依然隔几个月来看望一次保子。

在深夜里,每当保子感觉到有秋千摆动的声音时,就会想:

保子会赶忙凑到窗前向小公园望去。

不久,大助决定参加技术协作团去柬埔寨工作。

“祝你早日找到新娘,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那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轻松到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保子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故事:一颗小行星向地球撞来,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可是小行星的轨道稍微偏移了一点点,结果就和地球永别了。大助和保子的关系就和故事中的差不多。

大助把出发的日期告诉了保子,但是保子不准备去机场为他送行,因为到时他的家人和公司的同事都会去机场,保子觉得自己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大助从柬埔寨给保子寄过几张明信片。

保子也写了几封回信给他。

“半年后我就回日本了。”这是大助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保子给大助的公司打了电话,问明了葬礼举行的时间和地点。

大助的葬礼在谷中的西明寺举行,时间在星期六的下午,正好保子有空。他的葬礼保子还是应该去的。

大助的父母非常悲伤,长得和他很像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弟弟。公司也有很多人参加了葬礼,不过保子总感觉他们对大助的死好像挺冷漠似的。

祭坛前面排列着长长的追悼队伍。

遗像中的大助微笑着,那明朗的感觉是他独有的。再多看一眼也不能让大助复活,保子匆匆离开了寺院。

大助的音容笑貌无法从脑海中挥去。

<small>我是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呢?</small>

保子开始怀疑自己。

在真实地感到大助的死后,保子的第一感觉近似于:“我损失了。”并不是因为保子对大助的将来有什么期待,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后的、最安全的一个据点。因此失去大助让她感觉无比可惜。

大助是喜欢保子的,曾经几次想对保子表白,可是都没有说出来。保子一直在努力阻止他说出来。

现在保子确实产生了这种想法。

又到了秋天,保子的生日临近了。

保子心中的某个地方这样期待着。

大助死了,已经没有人会为保子庆祝生日了,过生日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了。说实话,生日那天连保子自己也忘记了。

刚一躺到床上,保子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穿好衣服披上披肩出门了。细细弯弯的月牙像谁丢下的东西似的孤零零地挂在天空中,偶尔,会吹来阵阵冷风。

通向公园的路很黑,没有一个人影。

“啊。”保子不禁叫出声来。

公园的秋千在微微地摇动。

一个在风的吹动下前后摆动着,而另一个则略带着横向的摇晃,按照大助的说法,肯定刚才有人坐过。

“他真的来过吗?”

夜色已经很深。大助等了很久也不见保子来,就起身离去了吧。保子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那摆动的秋千直到它渐渐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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