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间谍 - xp1024.com
《风流间谍》


正文 引子

“亲爱的基蒂,我们德国人能够创造经济奇迹,可是不会做色拉。”托马斯·列文对体态娇媚的黑发姑娘说。“是的,先生。”基蒂应道。她说话时呼吸有点急促,因为她发疯地爱上了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雇主。此刻她站在厨房里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身旁的托马斯·列文。托马斯·列文在他那深蓝色窄翻领晚礼服外面围了条围裙,手里捧着一块餐巾,餐巾上放着两棵青翠欲滴的鲜菜。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基蒂心里揣摩着,她的两眼闪闪发光。这个拥有一座别墅的主人,在她的领地厨房里竟能如此娴熟自如地操作,更点燃了她胸中的爱火。“正确地调拌色拉几乎已经成了一门失传的手艺。”托马斯·列文说:“在德国中部地区它被做成甜的,吃起来象变了味的点心;在南德呢,又酸得如同兔食;而在北德,家庭主妇们甚至还用色拉油。哎,那玩意儿本来只能用来抹抹门锁。”

“是的,先生。”基蒂还是气喘吁吁的。远处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其时是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十九点正。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似乎与其它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对托马斯·列文来说却不是这样。因为在这一天,他以为可以结束一段杂乱无章为非作歹的历史了。这一天刚满四十八岁的托马斯·列文,住在杜塞尔多夫市谢西林大道高级住宅区一幢租来的别墅里,他在莱茵—美茵银行里拥有一笔可观的存款,并且还有一辆价值三万二千马克的德国造豪华型赛车。

年近半百的托马斯·列文保养得相当不错,身材修长皮肤黝黑,窄脸庞上有一双聪明机灵、略带忧郁的眼睛和一张多情善感的嘴,一头黑发剪得很短,两鬓略有些斑白。托马斯·列文没有结婚。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位少言寡语的绅士,尽管他们对他那种守口如瓶、不露底细的做法多少有点不乐意,但都认为他是联邦德国的一个规矩的生意人。

“我亲爱的基蒂,”托马斯·列文说,“你长得很美,又年轻,不用说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你愿意跟我学点吗?”

“愿意……”基蒂的声音很轻。“那好,我要向你传授制作美味凉菜的配方。刚才我们干了些什么?”基蒂行了个屈膝礼,回忆道:“两小时前我们把两棵鲜菜冲洗干净,然后去掉菜梗,挑出嫩叶……”

“又把嫩叶怎么样了?”托马斯·列文继续追问。“把它们放在餐巾上,随后您就摇晃餐巾……”

“是甩餐巾,亲爱的基蒂,以便把所有的水份都甩出来。菜叶必须是干的,这一点极其重要。不过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制作色拉调味汁上。请递给我一只玻璃碗和一副做色拉的炊具!”基蒂无意中触碰到主人那细长的手指,她周身顿时涌过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在思忖……“……色拉绝对不能接触金属器皿。”托马斯·列文说。基蒂像着了魔似的盯着主人细长的手,怀着越来越敬畏的心情,倾听他的讲解。“做调味汁时,”托马斯·列文继续讲,“取少许胡椒,少许盐,一茶匙辣芥末,外加一只煮老了的鸡蛋。将鸡蛋切碎,再放上香菜多加点葱,然后需要四汤匙货真价实的意大利橄榄油。基蒂,请把油拿来!”基蒂满脸通红地递过橄榄油。“刚才说了四汤匙。好,现在再加四分之一升鲜奶油,酸的或甜的都行,这要看各人的口味。我喜欢酸的……”

正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他下穿黑灰条纹裤子,上着蓝白条纹便装,白衬衣上系着白蝴蝶结,齐刷刷地短发盖住了脑壳。“什么事,巴斯蒂安?”托马斯·列文问。叫巴斯蒂安的男仆用清晰悦耳的法语腔调回答:“沙伦贝格经理到。”

“啊,真准时,分秒不差。”托马斯说。他解下围裙道:“十分钟后用餐,巴斯蒂安上菜。你呢,亲爱的孩子,可以走了。”

“经理先生看上去怎么样?”托马斯·列文问。“跟平常一样。”大汉说,“又肥又壮,公牛脖子,皮球肚,一个十足的乡巴佬。”托马斯穿上晚礼服,这时他突然发觉什么,厉声责备道:“巴斯蒂安,你又喝了白兰地!”

“就那么一小口,我一时有点高兴。”

“算了吧!行事的时候,我需要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如果你喝醉了,是打不到经理先生的。”

“这个胖子,我就是酒精中毒以致神志昏迷,也对付得了。”

“住口,还记得铃声暗号?”

“记得。”

“重复一遍。”

“铃响一声我接着上菜;铃响两声我把复印件拿来;铃响三声我搬出练拳击的沙袋。”

“只要你不把事情给捣乱,”托马斯·列文一边修指甲,一边说,“我会感谢你的。”

“这汤味可太绝了!”沙伦贝格经理说。他身子向后靠去,用大马士革餐巾抹了抹薄薄的嘴唇。“卡尔森夫人,”托马斯说。并用手摁了摁桌面下的一个按键,铃响了一声。“什么夫人?”沙伦贝尔没听清楚。“卡尔森这是汤的名字,龟肉加雪利酒和鲜奶油。”

“哦,不错!”桌上的蜡烛的火苗忽闪了一下,巴斯蒂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上了辣子鸡。沙伦贝格经理因此赞不绝口:“啊,珍馐佳肴,简直是珍馐佳肴!列文先生,您请我的客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过您本来是想和我在这儿谈生意的……”

“只要有好吃的什么都好商量,经理先生。您再来点米饭,就在您面前。”

“谢谢,列文先生。现在您说吧,这究竟是笔什么买卖?”

“再来点色拉?”

“不要了,谢谢。您倒是谈谈正事呀!”

“那么好吧。”托马斯说。“经理先生,您有一家大造纸厂。”

“原来是这事。不错,厂里有二百名职工,一切都是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

“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来,祝您健康……”托马斯·列文举起酒杯。“遵命。”

“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厂生产高级透明水印花纹纸。”

“是的。”

“你们还将这种纸提供给德国钢铁职合企业用于印制他们正在市面上发行的新股票。”

“对,是德钢联的股票。不瞒您说,这事真麻烦,检查没完没了,不过是害怕我的人自己动手印制几张股票。哈哈哈!”

“哈哈哈,经理先生。我想在贵厂预订五十大张这种透明水印花纹纸。”

“您要……要什么?”

“要五十大张纸。您是公司的头头,要避开检查,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我的老天,可您要这些纸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印刷德钢联股票,您觉得怎样?”沙伦贝格经理歉然地叠起餐巾说:“恐怕我该走了。”

“千万别走,还有酒味沙司苹果和奶酪吐司呢。”经理站起身:“我说先生,我将忘掉本人曾经到这里来过。”

“我怀疑您什么时候能把它忘掉。”托马斯说着又往他的盘子里扒了些饭。“您干嘛站着,国防经济的领导人?坐下吧!”沙伦贝格的脸唰地变成了猪肝色,他小声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您应该坐下,鸡会凉的。”

“您刚才说什么国防经济的领导人?”

“我是说了,而且说的就是您。尽管您一九四五年已把这一称号给忘了,比如在您填写的调查表上,您应该叫马科。”

“您简直在胡言乱语!”

“哪儿的话,您过去是纳粹党瓦尔特区分部主管国防经济的负责人,现在仍被列在波兰政府要求引渡受审的战犯名单上。当然那上面写的是马科,不是沙伦贝格。”沙伦贝格经理瘫倒在老式的佛兰德软椅里,有气无力地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听人对我讲这些。”托马斯·列文叹了口气:“唉,您瞧,经理先生。我也有过动荡不安的过去,并想和它一刀两断。正因为这个我需要您的纸,仿造太费时间,可靠的印刷工我倒有……喝口香槟吧,能提神……您看,经理先生。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得以翻阅了所有的秘密档案。那时候,您正隐匿在来斯巴滕……”

“撒谎!”

“对不起,我指的是罗森海姆菩提树庄园。”沙伦贝格经理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当时我知道您藏在那儿,而且以我当时的职务完全可以让人将您逮捕归案。不过我扪心自问你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人们会把他关起来,将他引渡给波兰政府。那又怎么样?”

“况且我想假如你不去碰他,这老兄过几年准会东山再起。这类人是不会潦倒沉沦的,他们总是要一再出头露面……”

“无耻!”木制软椅里发出了一声嘶哑地喊叫。“……等到那时候,他就会对你大有用处。当时我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瞧,这步棋走对了。”沙伦贝格艰难地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旁边就有电话。”托马斯的手在桌下的按键上摁了两下。巴斯蒂安又悄然无声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摆了些影印件。“劳驾您自己动手吧。”托马斯说,“这些复印件里有经理先生穿军服的照片,有经理先生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颁发的公告,以及一份所谓纳粹帝国财政总管关于收到资助冲锋队和党卫军的十万帝国马克捐款的收据。”沙伦贝格经理重又坐下了。“您可以把餐具撤下去了,巴斯蒂安。经理先生已经吃完了。”

“好的,先生。”待巴斯蒂安走后,托马斯说:“此外,这笔捐款里有您的五万。怎么样,这些材料够了吧?”

“我绝不允许对我进行讹诈!”

“上次大选,您不是也捐献了巨额款项吗,经理先生?那家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德国新闻杂志叫什么来着?”

“您真是胡说八道!您想伪造股票?!您要坐牢的!我也会陪着进监狱!如果我给您纸,我就完了!”

“我坐不了牢。如果不给我纸的话,您才完了,经理先生。”托马斯说着按了一下电钮:“注意了,看看拔丝苹果的味道如何。”

“我一口也不想在您这儿吃了,您这个敲诈者!”

“那么我什么时候能拿到纸呢,经理先生?”

“休想!”沙伦贝格愤怒到极点,“您永远也别指望从我这儿得到哪怕一张纸。”

时近午夜,托马斯·列文和仆人巴斯蒂安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炉膛里火苗蹿动,数百本书五颜六色的书脊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一架留声机在转动,拉赫马尼诺夫钢琴协奏曲第二号作品的旋律在室内轻轻回响。托马斯·列文仍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晚礼服。巴斯蒂安敞开衬衣的领口,把脚搁在一张椅子上——当然,他事先侧眼瞄了瞄主人,往上垫了一张报纸。“经理先生一周后送纸来。”托马斯·列文说:“你的朋友要多久才能印出来?”

“大概十天吧。”巴斯蒂安答道,他抬手把一杯白兰地送到嘴边。“那么我将在五月一日这可是个好日子劳动节前往苏黎世。”托马斯说着递给巴斯蒂安一张股票和一张表:“这是供仿制的样品,表上是我要印在股票上的顺序编号。”

“如果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的话……”头发又粗又短的仆人羡慕地嘀咕道。只有当巴斯蒂安知道自己和主人是绝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使用亲切的“你”字。他认识托马斯已经十七年了,而且他以前根本就不是什么仆人。自从巴斯蒂安在马赛和托马斯相识以来,就跟着他了。此外,他还同托马斯一道有过几次惊险的经历。这些事把俩人连结在一起了。“托米,你不愿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亲爱的巴斯蒂安,其实这是件完全合法的好事。我搞的这个股票骗局是高尚的骗局。我可以起誓,任何人都不会发觉其中有诈。大家都能赚钱人人都会满意。”托马斯·列文面带微笑,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这是他父亲的物品。这块扁平的带弹簧盖的表,伴随着托马斯历尽艰险,在那亡命的角逐中始终呆在主人的身边。托马斯·列文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隐藏了它,保护了它,重新得到它。他打开弹簧盖,表里的报时装置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托马斯若有所思地说:“为了安全起见,我要换个姓名前往瑞士。让我们来看看,还有些什么德国护照?”他从保险式壁柜里取出一叠护照,微笑着念了起来:“雅各布·豪泽尔……彼得·梭伊尼尔……路德维希·冯·特伦得伦堡男爵……维尔弗里德·奥特……我的上帝,这些名字能引起多少回忆啊!”

“你用特伦得伦这个名字向里约热内卢倒卖过卡迪拉斯轿车,我觉得还是让男爵休息一下吧!豪泽尔也够辛苦的了,别人还一直在法国逮捕他呢。”巴斯蒂安说道。

“您请坐,奥特先生。您有什么事要办吗?”票证券科科长放下印有维尔弗里德·奥特,杜塞尔多夫实业家的简单名片,问道。这位科长叫于勒·韦尔蒙,股票证券科设在苏黎世瑞士中央银行的二楼。自称是维尔弗里德·奥特的托马斯·列文问:“您是法国人吧,先生?”

“母亲是法国人。”

“那么我们讲法语吧。”于勒·韦尔蒙的脸色豁然开朗。“我可以在贵行开个号码户头吗?”

“当然可以,先生。”

“我刚购进一些德国钢铁联合企业的新股票,想寄存在瑞士。按刚才说的,用号码存折不落姓名……”

“我懂了,那可恶的德国税务,对吧?”韦尔蒙一只眼眨了眨。“为了使我不忘记些事,”托马斯·列文说,“请您让人把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的股票联单给我剪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苏黎世,所以要把这些股息联单保存在身边,到时候好自己来兑现,这样也免得您费心。”不一会儿,一切都办妥了。托马斯·列文的上衣内袋里放着一张瑞士中央银行的存单,上面证明一位来自西德杜塞尔多夫的名叫维尔弗里德·奥特的实业家,存入面值一百万西德马克的德钢联新股票。

托马斯·列文驾驶着他那辆即使在苏黎世也十分惹眼的赛车回到了他下榻的鲍尔湖滨饭店,这里所有的职员都喜欢他。他坐电梯回到自己的套间。一进门就走进浴室,把剪下来的一九五八和一九五九年股息联单用水冲掉,省得以后惹出祸来。客厅里有一个电话,托马斯坐在一顶五颜六色地遮阳伞下舒心惬意地眺望着苏黎世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荡的小船,沉思了片刻。随后他拿起一枝金色的铅笔在一张旅馆的信笺上撰写了一则广告兹有德国实业家在瑞士招标集资。投资者享受高额利率,集资人提供可靠保证。投资期两年。投标者务请提供真正可信的银行实据为佐。否则,恕不考虑。

两天后,这条广告刊登在《新苏黎世报》广告页的显著位置,同时还注明了集资者的邮政代号,过了三天在这个代号下就收到了四十八封信。托马斯坐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认真地分拣着应征信件。其中两封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一封是用一台不算高级的打字机在质地不大好的信纸上打出来的,德语文理也欠妥,寄信人提出:“……要是利息令我感兴趣,投资额可达一百万瑞士法郎。”信末尾的署名是皮埃尔·缪耳里,房产经纪人。

另一封是手写的,字迹娟秀,淡黄色精制的信笺的正中上方印着一个金色的五角王冠。信文如下:

<small class="right">蒙特纳克山庄,一九五七年五月八日</small>

<small>鉴于您登在《新苏黎世报》上的广告一事,我请您前来面谈,请事先电话通知。</small>

托马斯若有所思地将这两张差距悬殊的信笺并排放在一起,斟酌起来皮埃尔·缪耳里此人尽管十分吝啬,但肯定是个富翁。他买的是劣等纸,用的是旧打字机。这h·德·库维尔虽然亲手执笔,可用的却是上等信纸。或许他是个伯爵?还是男爵?得弄个究竟……

蒙特纳克山庄坐落在苏黎世山南坡的一处大园林里。一条宽敞的石子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向一座金色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富丽堂皇的小府邸,托马斯把车停在大门前。一个非常傲慢的男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奥特先生吗?请随我来。”他领着托马斯走进一间华丽的办公室。从小巧的写字台后面站起一位身材苗条、风度高雅的少妇。她约摸二十八岁,波浪形的栗色长发几乎披到肩上。粉红色的嘴唇,棕色的眼睛,眼角朝上倾斜。高高隆起的颧骨,如丝的细眉,温软、富有弹性的皮肤。

托马斯不由得暗暗一震在他一生中,眼角高挑颧骨高隆的女性曾使他肃然起敬过。这类人总是摆出那副样子难以接近,冷若冰霜并且自命不凡。可是一旦人们进一步认识了她们,那么一切矜持和固执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个年轻女人严肃地看着他,说:“您好,奥特先生。我们已经通过电话了,请坐。”她坐下来,架起一条腿,连衣裙向后滑了一截。哎,还有漂亮的长腿!托马斯想。“奥特先生,您招标集资,并说提供可靠保证。我可以知道这指的是什么吗?”托马斯心里说,这可实在有点过份了。便也冷冷地答道:“我想,这事就不必打搅您了。劳驾您告诉德·库维尔先生,就说我来了,是他给我写的信。”

“是我给您写的信。我叫海伦·德·库维尔,我替叔叔处理一切现金交易。”少妇的声音寒气逼人,“那么,您说的可靠保证是什么?”托马斯微笑地点了下头:“德钢联新发行的股票,存在瑞士中央银行的一个户头下。面值一百万。交易所旧股票的行情是二百一十七……”

“您出什么利息?”

“百分之八。”

“想集资多少钱?”天呐,这双含霜凝雪的眼睛!托马斯暗暗喊了一声,说:“七十五万瑞士法郎。”

“什么?”托马斯吃惊地发现,海伦·德·库维尔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她用舌尖舔了舔粉红色的嘴唇,略微扬了扬眉毛,问:“这个数目不是——嗯——稍微大了点吗,奥特先生?”

“怎么?您指的是股票交易的数值吗?”

“当然……是的……不过……”她站起身说:“对不起,我想我得去叫我叔叔来。请原谅您稍候片刻。”他站起来。她转身走了。他又坐下,根据那块老怀表提供的时间判断等了八分钟之久。

门开了,海伦和一个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有一张黝黑的脸,宽大的下巴,铁灰色的短发,单排纽扣的外套里穿一件白色尼龙衬衣。海伦介绍道:“我的叔叔,雅克·德·库维尔男爵。”托马斯和这个男子握了握手,疑心更重了。这家伙的爪子跟牛仔的差不多,那张下巴就像老在嚼口香糖一样,还有那口音……如果他是法国贵族出身,砍我的脑袋!现在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行事了:“男爵,恐怕我把您迷人的侄女给吓着了,让我们把这事忘了吧。认识您,我不胜荣幸。”

“哎哎,奥特先生,您别这么急急忙忙的。咱们坐下谈。”男爵也显得有些局促。他摁了一下铃,说:“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边喝边谈吧。”那个傲慢的仆人送来了饮料,可威士忌不是苏格兰产品,而是美国货。托马斯想,这个库维尔越来越叫人反感了。男爵又抬起了话头,他承认,本来他考虑的是一笔为数不多的投资:“……或许十万?”

“男爵那咱们就别谈了吧。”托马斯说。“要不十五万……”

“得了,男爵。得了……”

“那么二十万也……”库维尔几乎在哀求了。

这时那个傲慢的仆人突然闯了进来禀报说来了长途电话,男爵和他的侄女立即走了出去。托马斯闲着无事,开始欣赏起这个贵族之家的各种陈设来。过了差不多十分钟,男爵独自回来了。他脸色灰白满头大汗。这副可怜样几乎要使托马斯大动恻隐之心。然而他还是立刻起身告辞了。

在大厅里托马斯遇见海伦。她问:“您就走了,奥特先生?”

“我已经打搅你们太久了。”托马斯说完,吻了吻她的手,他闻到一股香水味和她肌肤的芬芳。托马斯说:“如果您今天能赏光和我一起吃晚饭的话,我将非常高兴。在鲍尔湖滨饭店,或者您指定个地方。请您一定来。”

“奥特先生。”那声音仿佛是一尊大理石雕像发出来的:“我不知道您喝了多少,可是您刚才的话要怪您喝多了。再见!”

同库维尔男爵的会谈一无所获,相形之下更显得与房产经纪人皮埃尔·缪耳里的谈判一帆风顺。回到旅馆托马斯给他打了个电话,简单谈了谈自己的打算,也就是那笔用德钢联股票存单担保的七十五万瑞士法郎投资。“多点不要了?”皮埃尔·缪耳里用带喉音的瑞士德语问。“不要了,这个数目就够了。”托马斯说,心想不应该夸大其词,房产经纪人径直来到旅馆。这家伙红红的脸膛,五短身材,还是个急性子!

第二天他们就在一个公证人那儿草拟了合同书,内容如下:

<small>本合同书证明,杜塞尔多夫实业家维尔弗里德·奥特先生,应付一笔为数七十五万瑞士法郎的投资,按百分之八的利率付息,该投资的最迟偿还期不得超过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午夜。</small>

<small>在此期限以内,苏黎世房产经纪人皮埃尔·缪耳里不得动用奥特先生作为保证金的股票存款。</small>

<small>倘若投资不能按期得到偿还,缪耳里有权任意支配这笔有价证券。</small>

托马斯和缪耳里怀揣合同,一道驱车前往中央银行,在那儿验证了存单。接下来他们就在皮埃尔·缪耳里的办公室里办理了具体手续房产经纪人移交实业家一张面值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的现金支票,手续费以及利率百分之八的两年利息全部都已扣除。就这样托马斯在所谓转眼之间便搞到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

几小时后,化名维尔弗里德·奥特的托马斯·列文走进旅馆大厅时,看见海伦·德·库维尔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哈啰,真是太叫人高兴了!”海伦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时装杂志,抬起头懒洋洋地搭了腔:“咦,您好。”天气很凉快,她却穿了条栗色的鸡爪花连衣裙外加一件加拿大貂皮上衣,大厅里的所有男人都朝着她看个不停。托马斯说:“您来迟了一点,不过我很高兴,您到底还是来了。”

“奥特先生,请您注意我不是来找您,而是来看住在这儿的一位女友。”托马斯仍不甘心:“今天不行的话,那么明天上午来喝杯开胃酒?”

“明天我要出远门,到利维亚去。”托马斯两手一拍,道:“这可太巧了!您可知道明天我也要去利维亚。我来接您,咱们说好十一点怎么样?”

“我是不会和您同行的。噢,我的朋友来了。”她起身说:“愿您一切如意,再见!”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过七分,海伦驾着一辆小型赛车驶出庄园大门从托马斯身边开了过去。他点点头,她却把脸扭向一边。紧接着他跳上自己的汽车,跟在后面。车一直开到格勒诺布尔,一路平安无事,刚过格勒诺布尔海伦的车就停了。她下了车,托马斯也把车停在她旁边。“马达出了点问题。”她说。托马斯检查了马达,可找不出什么毛病。海伦已经走进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去打电话叫个修车的技师。不一会技师来了,看了车后说什么油泵坏得一塌糊涂得把车拖走,要修好至少得花两天时间。托马斯完全可以肯定这个技师在撒谎好敲笔竹杠。不过眼下他倒很乐意遇上这么个骗子。于是他便邀请海伦乘他的车继续赶路。“您可真肯帮助人,奥特先生。”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托马斯把她的行李搬到自己车上,又悄悄地塞给骗子一笔赏钱。在接下来的一百公里旅途中海伦只是在托马斯打喷嚏时说了唯一的一句话:“祝您健康!”后来她告诉托马斯,她是去蒙特卡洛和未婚夫约会的。“可怜的人,”托马斯感叹道:“从您身上他得不到什么东西。”到蒙特卡洛后,托马斯照海伦的意思把她送到巴黎宾馆。在这儿她得知未婚夫耽搁在巴黎不能来了。“我住他的套间。”托马斯说。“好的,先生。”接待部主任边说边收起一张五千法郎的钞票。“可要是我未婚夫又来了,那……”

“那他该知趣点,靠边站。”托马斯抢过话头把海伦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此人与您根本没有缘份,还没有看出来吗?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海伦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们一块儿在蒙特卡洛呆了两天,然后驱车去嘎纳下榻在卡尔顿酒店,托马斯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带海伦逛尼斯、圣拉法尔、圣马克西姆和圣特洛佩斯。俩人一起畅游大海,开摩托艇滑水橇,并排躺在沙滩上……

海伦的兴趣和嗜好完全被托马斯同化了。俩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七天逍遥自在的时光过去了,海伦已经成了托马斯的情人。这时,他发现他们俩在各方面都是心心相印。可随后,真相大白了事情发生在第八天的凌晨……

海伦·德·库维尔躺在床上两眼泪光莹莹,托马斯坐在她身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俩人都抽着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音乐飘入了室内,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海伦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说:“啊,维尔,我真是太幸福了……”她叫他维尔,因为她觉得,维尔弗里德这名字太容易让她想起理查德·瓦格纳了。“我也有同感,心肝儿。我也一样。”

“真的?”这时,托马斯又从她眼睛里捕捉到那种捉摸不透的、奇怪而又令人大伤脑筋的目光。“真的,亲爱的。”海伦突然翻过身来,把她美丽无比的棕色后背裸露在托马斯眼前,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我骗了你!……我真坏……哎,我真是坏透了!”托马斯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你的未婚夫是……”海伦又一下子转过身来,嚷道:“胡说,什么未婚夫!我根本就没有未婚夫!哦,托马斯,托马斯!”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脊梁骨摸下来,急忙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根本没未婚夫。”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托马斯的声音有些发噎,“你刚才讲什么托马斯来着?”

“嗯,”她抽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脸颊顺着脖子滴落胸脯上。“是的,我当然说了托马斯。你就叫这个名字,我亲爱的、可怜的托马斯·列文……哦,为什么我偏偏要遇上你?!我一生中还从未这样热恋过。”又是一阵抽动,又是一股泪水,“而且我不得不陷害的恰恰是你!”

“陷害?什么陷害?”

“我是替美国情报机关工作的。”海伦绝望地悲叹道。香烟快燃到手指了,托马斯还没有察觉。他好长时间一言不发。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上帝啊,难道那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吗?”海伦伤心万状,冲口倾诉起来:“我本不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他们逼我这么做,可从那天晚上起,我就要把真情吐出来才痛快……不然就会憋死……”

“慢慢说,从头讲。”托马斯逐渐恢复了镇静,“这么说你是一名美国特工人员?”

“对。”

“那你叔叔呢?”

“他是我的上司,科洛纳尔·赫里克。”

“蒙特纳克山庄呢?”

“租来的,我们在德国的情报员报告说,你在策划一个骗局。后来你来到苏黎世,你的广告一见报,我们就被授予全权,可以向你提供最多不超过十万瑞士法郎的投资……”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在广告上肯定耍了花招。虽然我们还不清楚是什么花招,但我们会弄明白的。那样一来我们就能够把你攥在手心里。联邦调查局不惜一切代价要招募你,为了想得到你他们简直都发了疯!”她又哭了起来。托马斯替她擦干了眼泪。“可你要七十五万,我们火速和华盛顿通了话。他们不愿冒这个险,于是就派我……”

“派你……”托马斯呆呆地重复着。“……所以我做了这次旅行。一次全都是做戏,包括格勒诺布尔那个修车的……”

“上帝啊,他也是?!可我这个笨蛋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小费!”

“……还有那个未婚夫,托米,所有的一切。可现在,现在我爱上了你,而且我知道,要是你不得不替我们干活,他们不会使你好受的!”托马斯站起身。“别离开我!”海伦恳求道。“我就来,亲爱的。”托马斯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过是要考虑一些事情。一个人静静地考虑,如果你同意的话。你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我都已领教过一回了……”

他离开了哭哭啼啼的海伦,穿过客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窗边长时间地凝视着屋外的夜色。过了一会儿,他抓起电话:“请接餐厅部主任……这我不管,叫醒他好了……”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托马斯拿起听筒:“加斯东吗?我是奥特。我刚才时乖命蹇,横遭厄运。现在想来点清淡、提神的东西。您给我准备一杯番茄鸡尾酒和一些沙丁鱼丸……谢谢。”他放下电话。看来是在劫难逃了!他想,一九五七年的今天,他们又象一九三九年一样揪住了我!托马斯通过阳台上敞开的门,眺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名叫“小金角”的峭壁,随后又把目光往上移向那闪烁在地中海上空的远不可及、与世无争的星群。柔和的夜幕上,仿佛又出现了他过去与之周旋的形形色色的男女,他们好象朝下走来,离他越来越近。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一辆黑色本特利篷式汽车缓缓地在伦敦市中心伦巴第大街一百二十二号房前停了下来,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走下车。他带上车前门,手里拿着一顶端端正正的黑色礼帽、一把雨伞和两份玫瑰色报纸一份是《泰晤士报》,另一份是《泰晤士金融新闻》。这位年仅三十岁的托马斯·列文先生,此刻正走向大楼的入口。入口左上方墙上镶着一块黑色大理石制成的招牌,上书“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几个烫金大字。托马斯·列文是伦敦最年轻的经营有方的私人银行家。他能如此飞黄腾达是由于他足智多谋、严守信用和能同时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的本领。在证券交易所列文的言谈举止极为文雅、得体。但是在远离这片富丽堂皇的大厅的地方,他却是一个最漂亮的猎艳行家。谁也不会想到,至少那些当事人不得而知,他甚至能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同时征服四个女人,因为他既精力充沛又守口如瓶。

罗伯特·马尔洛克是他的合伙人。当列文走进来庄重地将帽子往上掀了一下,罗伯特·马尔洛克正站在银行兑换处。他比列文年长十五岁,身材高而瘦长,眼睛像水一样明亮。“哈啰,”他一面说,一面习惯地朝托马斯身上扫了一眼。“早安,马尔洛克,”托马斯郑重地说道:“早安,先生们!”经理处六位职员端坐在写字台后面,像他一样郑重其事地向托马斯打招呼,马尔洛克站在一根金属圆柱旁。圆柱的顶端平放着一台小型黄铜制造的电报机,滴滴答答地响着,细长的纸带源源不断地标出各交易所行情的动态。托马斯走近他的合伙人,观察着纸带上的记录。马尔洛克忐忑不安地问道:“您何时动身飞往布鲁塞尔?”

“今天晚上。”

“正是时候。您看,证券正在看跌!这显然是因为法西斯德国与意大利缔结了军事同盟条约所致。您翻过今天的报纸吗?列文!”

“的确如此,”列文说道。他喜欢说的确如此。这个词听起来比是的显得庄重些。各种报纸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清晨都刊登了德国与意大利结盟的消息。人们称之为“钢铁协定”。穿过陈设古朴、昏暗的营业间,托马斯·列文走入他那间老式的昏暗的私人办公室。瘦长的马尔洛克跟着他走进来,坐在一个皮制带扶手的靠背椅上。

这两位先生开始商量托马斯在欧洲应大量收购何种证券和抛出何种证券。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在布鲁塞尔有一个分理处。托马斯·列文在巴黎一家私人银行还有股份。他俩谈妥业务,罗伯特·马尔洛克一反多年来的老习惯,他不加掩饰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合伙人说:“喂,列文,我眼下还有个私人请求。您肯定会记得那个路易丝……”托马斯清楚地回忆起她来。路易丝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原籍科隆。她是马尔洛克的女友,住在伦敦。后来他们之间想必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路易丝·布伦纳后来就回德国去了。“打扰您,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列文。”马尔洛克看着这位年轻人的眼睛,诉说道:“我想您到了布鲁塞尔也许可以抽时间到科隆跑一趟,和路易丝谈一谈。”

“您是说要我到科隆一趟,是吗?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您终究是个德国人嘛!”马尔洛克回答道:“我倒是很想去德国,可是现在的国际局势……况且我曾经伤了路易丝的感情。我是个老实人……”马尔洛克爱说自己是个老实人。“我真是个老实人。那时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相好,路易丝完全有理由离开我。请您告诉她,我请求她原谅我。我愿意与她重修旧好,希望她能回来……”他讲话的声音显得有点激动。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凌晨,托马斯·列文抵达科隆。大教堂旅馆上飘扬着大幅的卍字旗,全城到处都挂着卍字旗,庆祝“钢铁”协定的生效。

室内写字台上竖放着元首的肖像。托马斯把回程机票靠在像架上,洗了一个热水浴,换了一套衣服才给路易丝·布伦纳挂电话。这时电话线的另一端有人拿起听筒,响起一种可疑的喀嚓声,托马斯并未留心,这位一九四零年的超级间谍此时此刻还完全不了解监听器的存在呢。“我是布伦纳!”这就是她。她的声音轻微而略带沙哑。托马斯清楚地想起了她的模样来。“布伦纳小姐,我是列文,托马斯·列文。我刚到科隆……”

“啊,上帝。”他听见她说。此刻又响起了喀嚓一声。“布伦纳小姐,马尔洛克拜托我来看望您……”

“这个流氓!”

“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可怜的恶棍!”

“布伦纳小姐,您听我说吧!马尔洛克通过我请您原谅他。我可以去您那里吗?”

“不行!”

“可我答应了他……”

“您走吧,列文先生!就赶下一班火车!您一点也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布伦纳小姐。正是您本人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列文先生……”

“请您呆在家里别离开,我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他放下耳机,系好领带。一种体育比赛时的好胜心攫住了他。一辆出租汽车把列文送到了椴树湾。路易丝·布伦纳就住在贝多芬公园旁边一座别墅的三楼上。

他按了门铃,门内响起一阵低沉的耳语声。男男女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托马斯一怔觉得有点蹊跷。因为在他开朗的性格中是容不得一丝猜疑的。门开了。路易丝走了出来。她身着一件晨衣,看样子里面没穿什么衣服。她显得非常激动:“您疯了吗?”不一会儿路易丝身后出现了两个男子。他们身穿皮大衣,活像个屠夫。一个家伙粗暴地把路易丝推开,另一个一把抓住托马斯上装的翻领。刹那间托马斯把自我控制、镇静统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用双手抓住对方的拳头,以一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来一个急转身。那家伙忽地一下目瞪口呆地把脸贴在托马斯·列文的右臀部位上。说时迟那时快,托马斯猛地一弯腰,只听这位尖叫一声,嗖地飞了出去,跌落在过道的地板上。肘关节喀嚓折断了。他痛得卷作一团,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托马斯心想我的柔道课可不是白上的。“现在轮到您了。”托马斯一边吼道,一边朝第二个家伙走过去。金发的路易丝小姐开始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声。剩下的那个家伙步步后退,结结巴巴地说道:“别,别这样。先生,您别动武……”他从肩袋上拔出一把左轮手枪。“我警告您,放明白点。”托马斯·列文收住脚步,只有傻瓜才会手无寸铁地去对付一个带左轮枪的壮汉。“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您被捕了!”这个心有余悸的家伙说。“谁逮捕我?”

“国家秘密警察。”

“哼!”托马斯自言自语道:“我要把这件事当成俱乐部里闲谈的话题那才妙呢。”

托马斯热爱他的伦敦俱乐部,伦敦俱乐部也很欢迎他。每星期四晚上俱乐部的会员们端着威士忌叼着烟斗,坐在劈啪作响的壁炉前听着各种各样美妙动人的故事。在座的会员依次各讲一个。后来他坐在科隆盖世太保总部特别科里,心情一如既往感到轻松愉快。整个事件只不过是个误会,他思忖道半个小时后,他准会离开此地……

接待托马斯的刑警队长叫哈佛纳,他是个胖乎乎的人,有一双狡黠的猪眼,他不断地用牙签把指甲的污物剔除干净。“我听说您把一个同志打了一顿。”哈佛纳气愤地说:“您会为此感到后悔的,列文。”

“您应该一直称呼我为列文先生!您有什么有求于我?您为什么要逮捕我?”

“倒卖外汇罪。”哈佛纳口气严厉地说:“我等您等了够久了。”

“您等候我?”

“或者说,是等候您的合伙人马尔洛克。打从路易丝·布伦纳从伦敦回国,我就派人监视她。我寻思你们这些狗东西终将有一个家伙会抛头露面。”哈佛纳把文件包放到写字台上。“最好的办法是我把有关指控材料拿给您看一下,您就会闭住嘴不吭声了。”眼下我真的感到好奇起来。托马斯暗思着。于是他开始翻阅这个内容丰富的文件包。过了一会儿,他不由得笑起来。“您认为哪些文件可笑?”哈佛纳不以为然地问道。“您听着,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

文件上说,伦敦马尔洛克—列文私人银行几年前设下了一个恶毒的圈套坑害第三帝国,该银行根据政治局势长期以来在苏黎世证券交易所以五分之一的票面价值大做特做德国抵押契据的生意。该合资银行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二月、三月,在苏黎世用非法汇往国外的帝国马克购进这批德国抵押契据。接着又委托一个瑞士公民为代理人,购买了几幅伤风败俗的油画。这些油画在德国不值钱,但在德国以外却价值连城。纳粹当局乐意为油画的出口大开绿灯。原因之一他们排斥这些不受欢迎的艺术品;原因之二他们为重整军备可借此获得必需的外汇储备。瑞士代理人必须以瑞士法郎支付售价百分之三十的回扣。余下的百分之七十纳粹当局很晚才察觉到由代理人用德国抵押契据偿还。用这种方法可以使这些德国抵押契据倒流回国并使其具有它们原来的价值。即为马尔洛克—列文合资银行在苏黎世购进价格的五倍。

托马斯·列文一面研究上述文件,一面想道这件事我理不清,只有马尔洛克有办法,他想必知道德国人正在找他算账。路易丝·布伦纳被监视,他们逮捕了我,连一句话都不相信我。马尔洛克要甩掉我,他可以独霸这家银行。啊,上帝……“事情就是这样,”哈佛纳刑警队长洋洋得意地说:“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拿起一根新的牙签,轻轻地剔他的牙齿。真糟糕,我该怎么办呢?托马斯在寻思。蓦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虽不算很好,但没有比它更好的了。“我可以打个电话吗?”哈佛纳问:“给谁打电话?”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托马斯心里想,总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嘛。“封·魏德尔男爵。”

“从未听说过有此人。”托马斯气得大声吼道:“封·魏德尔·玻多男爵是外交部特别大使。难道您从未听说过有此人吗?”

“我是……我是说……”

“如果您要同我讲话,请您把牙签从嘴里取出来!”

“那您向男爵先生提什么请求呢?”哈佛纳口吃地问道。“这位男爵是我的刎颈之交!”

一九二九年,托马斯在一个击剑团体里结识了魏德尔,他看来年龄比托马斯大得多。魏德尔把托马斯引进贵族青年小圈子。托马斯手头宽裕,男爵的汇款有时不能兑现,全由托马斯支付。因此他俩开始亲近起来,直到魏德尔加入纳粹党为止。后来俩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大争吵,托马斯才和魏德尔不欢而散。

电话接线小姐紧张地工作着。哈佛纳刑警队长夺过话筒,吼道:“接柏林外交部!快点!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娘们!”托马斯听到那位老朋友的声音:“我是封·魏德尔……”他想这件事妙极了,简直是妙极了。“玻多,我是列文!托马斯·列文。你还记得我吗?”他耳边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托马斯,老兄!你真叫人感到意外。过去你劝我站稳立场,可你自己今天却加入了盖世太保组织!”托马斯面对这种天大的误会只好闭上眼睛。男爵继续快活地大声说道:“里本特洛甫或沙赫特不久前告诉我,说你在英国有一家银行。这不是很滑稽吗?”

“我在英国确实有一家银行。玻多,你听我说……”

“哦,这是工作需要。我懂!以开银行为掩护,是吗?我真的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你大概已经意识到我过去就是正确的。”

“玻多!”

“你现在担任什么职务?需要我给刑警队长打个招呼吗?”

“我的天啊,你听我说一说!我不在盖世太保工作!我是被你们抓起来了!”柏林方面有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玻多!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是吗?”

“不,我懂。太令人遗憾。那么你有什么过失呢?”托马斯把别人的指控告诉他。“唉,我的老弟。这可难办了,我不能插手。我们生活在法制的国家。你确凿无罪,迟早会被证实的。祝你一切顺利。希特勒万岁!”他们拿走了托马斯的裤背带、领带、鞋带、皮夹子和他心爱的报时怀表,把他关进一个单人牢房。

五月二十七日早晨,托马斯·列文再一次被提审。走进哈佛纳的办公室,他看见一位脸色苍白、忧心忡忡的国防军少校站在刑警队长的身旁。哈佛纳看样子气呼呼的,好象他刚才和谁吵过架似的。“这就是那个犯人,少校先生,遵照上司命令我让您和他单独交谈。”他说完便退了出去。军官握着托马斯的手说:“我是科隆防区指挥部罗斯少校。封·魏德尔男爵对电话给我叫我关心关心您。”

“关心我?”

“是的,您是完全无罪的。您的合伙人把您骗了。这一点我明白。”托马斯如释重负地说道:“我很高兴您持这种看法,少校先生。那我可以走啦?”

“怎么可以走呢?您是要被关进牢房的!”托马斯坐了下来:“我确实是无罪的!”

“您要把这件事情向盖世太保交待清楚,列文先生。不,不,您的合伙人早就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好了。”

“嗯。”托马斯朝少校看了一眼,暗想一定还会有什么事等着他……果不其然少校开了腔:“列文先生,您自然还有一条出路。您是德国公民,您了解世界。您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像您这样的人材正是眼下急需的。”

“谁需要我?”

“我们。我是反间谍部门的军官。列文先生,如果您愿意为反间谍部门工作,我就能够设法把您救出来。此外,我们给您的报酬是不会低的……”

弗里茨·罗斯少校是托马斯遇见的秘密情报部门第一个成员。在这之后,他接触了一连串的——他们当中有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西班牙人、美国人和俄国人。

在第一次与情报部门打交道的十八年之后,即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托马斯在法国戛纳一家豪华的旅馆下榻。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想起往事觉得所有这些人实际上都似曾相识。他们令人悲伤、痛苦和失望。他们都可能脱离常轨生活,现出一副病态。他们都相当胆怯,因此他们要不断地用一些令人可笑的形容词去修饰和限定自己的权力、秘密以及恐怖,借以把自己与世隔离起来。他们一刻不停地在演戏,普遍患着一种自卑情结症……一九五七年这个令人可爱的五月之夜,托马斯·列文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切。而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他还懵懵懂懂。当罗斯少校建议他为反间谍机构工作时,他简直是欣喜若狂,满口应承。他满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一下子跳出泥沼,殊不知反而深深地陷了进去……

一架汉莎航空公司的客机冲破滞留在伦敦上空低低地云层,这时坐在十七号座位上的乘客发出了一种怪里怪气的声音,空中小姐急急忙忙向他走来。“您身体不舒服吗,先生?”她满怀同情地问。“我身体好极了。”托马斯·列文答道:“请原谅,想必是我刚才想起了一些可笑的事情。”这时飞机开始下降。飞机沿着西南航向越过泰晤士河向克罗伊登机场飞去。托马斯搓搓手,快意地伸了伸四肢。啊,我又回到了英国!自由自在!安安全全!现在我真想一步跳进本特利俱乐部,洗一个热水澡,来一杯威士忌,点上烟斗深深地吸一口。跟俱乐部的朋友们大讲特讲故事。当然啰,休息之后得去找马尔洛克。托马斯·列文沉浸在重返家园的幸福之中。他的满腔愤懑早就消散了一半。眼下连剩下的一半也烟消云散了。难道他非得和马尔洛克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吗?也许有一个能为人接受的解释。马尔洛克说不定有他的难处,无论如何还得听听他本人的意思。托马斯足足思索了七分多钟。这时他才兴奋地走下舷梯,双脚踏上湿漉漉的地面。他打开雨伞,吹着口哨大步流星地向入境大厅走去。这儿有两条通道,中间用绳索隔开。右上方写的是英国国民入口,左上方写的是外国公民入口。

托马斯继续吹着口哨向左转,走近侨民办事处的服务台,托马斯微笑着把旅行护照递过去。一位年纪稍大,生着一副海象式胡子的官员接过护照,翻了翻,抬眼看着托马斯。“很遗憾,当局不再允许您在英国居留。”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已宣布将您驱逐出境,列文先生。请跟我来,有两位先生在等您。”说完,他先走了过去。托马斯走进一间小办公室,那两位先生站了起来。他俩给人的印象是操劳过度,肠胃有病,睡眠不足。“我叫莫里斯。”

“我叫洛夫乔伊。”这两位官员做了自我介绍。他们是谁呢?托马斯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未想起来。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失礼貌地发问:“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英国已经生活了七年,我没有什么过错,一向奉公守法,老老实实。为什么不让我入境?”那个名叫洛夫乔伊的官员举起一份报纸,指着上面一则新闻报导,标题是《伦敦银行家在科隆被捕》。“那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在前天嘛!今天我不就到了英国!德国人把我放了!”

“为什么呢?”莫里斯问道:“为什么盖世太保把一个刚刚被捕的人又释放呢?”

“他们证实了我是无辜的。”两位英国官员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接着莫里斯以一种咄咄逼人的语调说:“我们是军事情报处派来的,列文先生。我们从科隆获得了情报,要想骗我们是徒劳的。”托马斯而今才恍然大悟这两位官员让他想起一个人,他就是脸色苍白的罗斯少校!他们演的是同一出戏,采取的是同一种方式。他气愤地说:“你们是英国军事情报处的,这更好。先生们,有件事很自然会使你们感兴趣,盖世太保之所以释放我,是因为我已正式声明为德国反间谍部门工作。”

“列文先生,难道您以为我们是那么幼稚吗?”托马斯不耐烦地答道:“我说的是实话。德国反间谍处对我进行讹诈。我是不受我的承诺的约束。我要在伦敦安安稳稳地生活!”

“您自己大概也不会相信,我们根据您的交待还会允许您进入英国的!您是正式被驱逐出境的,因为每个外国人只要他触犯了英帝国的法律就要被我们国家赶出去。”

“但是我是无罪的呀!我的合伙人把我骗了!你们至少让我去找他算账!然后你们就会明白,我说的是真话!”莫里斯和洛夫乔伊俩人又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您俩使什么眼色,先生们?”洛夫乔伊解释道:“您不能同您的合伙人说话,列文先生。”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的合伙人离开伦敦已经有六个星期了。”莫里斯回答道。“他离开伦敦了?”霎时托马斯脸色灰白。“是的,听说他到苏格兰旅行去了。究竟去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

“真倒霉!我该怎么办呢?”

“返回您的祖国去吧。”

“回去好让人把我监禁起来吗?他们只是为了派我到英国搞间谍活动才把我放了的呀。”这两位官员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托马斯心里明白还有明堂在后头呢。果然事情接着就发生了。莫里斯一点不动感情地说道:“依我看您只有一条出路,列文先生。您为我们办事吧!”我的天啊,托马斯想。如果我在俱乐部里讲这件事准没人信我的话。“您和我们一道对付德国人。我们同意您入境并且帮助您对付马尔洛克。我们保护您。”

“谁保护我?”

“军事情报处。”托马斯无可奈何地狂笑一阵。而后他变得严肃起来,拉了拉背心和领带站直了身子。

他感到迷惘和垂头丧气的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现在他意识到他把一件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当作玩笑了。如今他得进行奋斗才行。他喜欢奋斗,一个人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托马斯斩钉截铁地说:“我拒绝你们的建议,先生们。我要到巴黎去。我要请法国最出色的律师同我的合伙人打一场官司,同你们英国政府打一场官司。”

“我劝您别这么干,列文先生。”

“这场官司我非打不可。”

“可它对您并没什么好处。”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我就不相信整个世界真是一所疯人院!”托马斯·列文说道。

一年以后,他不再拒绝接受别人的建议了。十八年之后,当他在戛纳一家豪华旅馆过夜时,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对自己过去决不相信的事情已经确信无疑了,整个世界就是一所疯人院。列文觉得只有这才是这个疯狂的世界唯一能够而且是唯一能该信守的真理!

正文 第一章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刚过子夜,一位衣冠楚楚地青年和他的女友走进皮埃尔酒家。这个酒家紧挨着巴黎格莱荣广场在美食家中素享盛名。他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来并开始订菜:“埃米尔,给我们来点拼盘。再来一杯虾尾汤和蘑菇里脊。饭后来杯雅克酒怎么样?”那位叫埃米的主管招待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他微笑着关切地打量这位客人。他认识托马斯·列文有好几年了。托马斯的身旁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头发乌黑发亮,椭圆形的脸上有一双快活的布娃娃的眼睛。她叫米密·桑贝。“我们饿了,埃米尔!我们才看完戏,莎士比亚的剧本,让·路易斯·巴汝主演。”

“我倒是推荐你们吃热面包夹熏蛙鱼,不用吃冷盘。先生,看莎士比亚的戏很累人。”他们会心地笑了笑。于是,招待走到厨房去了。这家饭馆是一个长长的、昏暗的大厅,保留着古色古香的装饰令人感到惬意自在。米密是个女演员,身材窈窕、娇小,总是浓妆艳抹的,甚至早晨一醒过来就忙着涂脂抹粉。托马斯认识她有两年了。他朝米密微微一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啊,巴黎!你是唯一还能生活的城市。我的小宝贝,我们可以在一起愉快地度过几周……”

“我真高兴,你又开始快活起来。亲爱的,夜里你是那样地心烦意乱,时而用德语,时而用法语或英语。三种语言混在一起说话。可我只听懂了你用法语讲的话,难道你的护照出了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不停地说什么驱逐出境和申请居留许可等等。眼下有许多德国人住在巴黎,他们正为护照发愁呢……”他感动地吻了吻她的指尖:“你甭操心。我只不过遇到了一点麻烦,没什么真正不愉快的事情!”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仿佛他自己也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接着说:“有人要陷害我,你懂吗?我又受了骗上了当。不公正的事虽然有时候会拖得很久,但决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我现在有了一个出色的律师。我打算在你那里休息一阵直到有人向我赔罪才了结。”

这时招待埃米尔走了过来。“列文先生,外面有两位先生找您。”托马斯毫无戒备地抬眼一看,有两个穿着不太整洁的军用雨衣的人站在门口尴尬地向他表示问候。托马斯站起身说:“我立刻就回来,我的小宝贝。”他向门口走去:“先生们,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说道:“先生,我们到桑贝小姐住宅去过了,我们是警官。很遗憾我们必须逮捕您。”

“我犯了什么王法?”托马斯轻轻地问道。本来他是想大笑一声的。“您就会明白的。”托马斯想这场恶梦还没做完。于是他善意地说:“先生们,你们是法国人。你们知道打扰别人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多大的罪过。我可以请你们稍候片刻等我吃完饭再逮捕我行吗?”这两位警官犹豫起来。“能让我们给头头挂个电话吗?”其中一个问道。托马斯表示应允。这个人走进电话间,很快又转了回来:“行啊,先生。我们的头头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呢?”

“他问他是否可以来和您一道进餐。他还说只要有好吃的,什么事都好商量。”

“好的。不过如果允许我问的话,他是谁?”他们把名字告诉了托马斯。托马斯走回餐桌旁,把那位年长的招待叫过来说:“埃米尔,我还要等候一个客人,请准备好第三套餐具。”米密笑着问:“谁还要来?”

“一位叫西蒙的上校。”

“噢。”米密一反平时的习惯,这次只吐了一个字。

于勒·西蒙上校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先生。他的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鼻子像个罗马人,眼睛流露出机警和嘲讽的神情。上校毕恭毕敬地向托马斯问好,向米密问好时却像一个老相识那样随便,这使托马斯有点不安,他们一边用餐一边谈些巴黎的老话。当蘑菇里脊端上来时,西蒙上校变得认真起来:“列文先生,我请您原谅我们深夜甚至在进餐时打扰您。这盘里脊炸得松脆可口,您觉得是吗?我接到了上级的命令。我们已经找了您一整天啦!”

“喔,”他说道:“一点不错。里脊味道不错,上校。你们这儿的人了解做这种菜的窍门,炸两次就行了。对啦,这就是地道的法国菜……”托马斯把一只手搭在米密的手臂上。上校在微笑。托马斯觉得他越来越喜欢这位上校了。上校说:“可您并不是只因为这儿烹调高明才留在巴黎的呀。我们也有人在科隆和伦敦。我们知道您在那位令人尊敬的罗斯少校那儿经历过什么事情。他这个人还是动辄就大发雷霆吗?”

“列文先生,”上校接着说:“我很同情您。您热爱法国,您热爱法国的烹调。但是我们得执行命令。我们必须把您驱逐出境。列文先生,您对我们这个正受到外来威胁的可怜的国家太危险。我们要把您押解出境,时间就在今天夜间。从今以后再也不准您踏上法国的土地……”托马斯笑了起来。米密看他一眼。自从托马斯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没有立刻跟着他一起笑。上校一面给自己盘子加了些蘑菇,一面说:“列文先生,除非您愿意倒戈,为我们为二处做事。”托马斯站起来,心想我不至于醉到这种地步!于是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您建议我为法国秘密情报部门工作?而且是当着桑贝小姐的面?”

“为什么不可以呢?亲爱的。”米密柔声地说。同时她在托马斯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不是也在这个局工作嘛。”

“你是……”托马斯说了半截就咽住不说了。上校手持一杯红酒,用试探的语气追问了一句:“列文先生,您愿意为我们做事了?”托马斯看看妩媚可爱的米密和彬彬有礼的西蒙。又看看桌上的美味佳肴。托马斯心里揣摩着看来我是别无他路可走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是错了。要是我不愿在疯狂的潮流中毁灭的话,那我就必须改变我的生活。而且必须说改就改!他耳边又响起米密的声音:“哎,亲爱的。听话!我们一道干吧,我们会过得很美满的!”西蒙的声音也在他耳际回响:“先生,您作出决定了吗?”

先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然后是军事情报处,现在又是“二处”。一切均发生在九十六个小时之内。托马斯想四天前我还生活在伦敦,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公民,一个很有成就的私人银行家。谁相信我会这样?俱乐部里有谁会相信这一切呢?

托马斯·列文用细长的手指理了理剪得短短的黑发说:“我的处境看来是毫无希望,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看呐,真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埃米尔!”老招待急忙走过来:“我们有理由庆贺一番,请来些香槟酒!”米密柔情地吻了吻她的朋友,问上校:“他真可爱,是吗?”

“先生,我很钦佩您采取的立场。”西蒙说:“您愿为我们工作使我感到非常的高兴。”

“不是我愿意,而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一回事!”托马斯说:“我简直弄不清楚,我会对你们有什么用。”

“您是个银行家。”

“那又怎样?”西蒙眨了眨眼,说道:“小姐给我讲您很精明能干。”

“米密。”托马斯对长着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双欢快眼睛的娇小演员说:“你怎么这样冒失!”

“小姐这样是为了民族的事业,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同意。您可以对此作出正确的评价,上校先生。”

“我以军官的身份向您保证。”米密和西蒙同时说道:“可是亲爱的,这是在您之前好久的事了。”接着他们不往下讲,笑了起来。米密紧紧偎依着托马斯。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人能在一副诚实可靠的面具之下大耍滑头,他的待人接物表面上就像老派的英国绅士那么古板。然而事实上他却比米密认识的所有男人更为机灵、更富有魅力。“在我之前好久。”托马斯·列文说:“啊,是这样。那好……上校先生,按您的意思,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法国秘密警察的财政顾问喽?”

“完全正确,先生。将委派给您特别任务。”

“在香槟酒到来之前,”托马斯说:“让我赶快抓紧时间再说几句坦率的话。尽管我还比较年轻,但我已经有了某些原则。要是您认为这些原则和我未来的工作不能协调一致的话,那请您最好还是不要考虑我。”

“那您的原则是什么,先生?”

“我拒绝穿军服,上校先生。您大概会认为不可理解,我不对任何人开枪,我不想恐吓任何人也不逮捕任何人,我不折磨任何人,我不损害也不掠夺任何人——除非是在我职业允许范围内,但也只有在我坚持对方是罪有应得时才那样做。”

“先生不要多虑,您完全可以忠于您的原则。使我们感兴趣的只是您的大脑。”埃米尔送来了香槟酒。他们喝着香槟酒。上校说:“不过我得坚持一点,您必须参加间谍训练班。这是干我们这行的要求!这里边有许多您还一窍不通的绝招。我希望看见您尽快地到我们训练营地来。”

“但是今晚别再谈了,于勒。”米密温柔地抚摸着托马斯·列文的手说:“今晚他知道得已够多了……”

一九三九年五月三十日一大早来了两个人把托马斯·列文从他女友那里接走了。这俩人上穿廉价的成衣,下穿无熨缝的裤子,是津贴微薄的低级特务。托马斯身着单排纽扣的灰黑色细方格外套。白衬衣黑领带,头戴黑帽子,脚穿黑皮鞋。自然带上了他那只心爱的报时表,随身提了一口小箱子。这两个态度严肃的男人把托马斯送上一辆卡车。托马斯想往外看却发现绷得紧紧的帆布篷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五个小时以后托马斯感到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车终于停了下来,那两个人让托马斯下车。托马斯发现到了一个特别荒凉的地方。遍地是石块,地势起伏不平,周围拦着铁丝网。远处一片阴森的树林前有一幢因年深日久有些风化的灰色房子。大门口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那两个衣着简朴的先生向目光流露出敌意的哨兵走去,递给他们一大把证件。卫兵认真地审查着。这时路上走过来一位推着满满一小车木头的老农。“您还要走很远的路吗?老人家。”托马斯问。“真见鬼,到圣尼柯拉斯还有整整三公里路呢!”

“圣尼柯拉斯在哪儿呢?”

“南锡前面。”

“啊!”托马斯·列文答道。陪他来的两个人回来了。其中一个告诉托马斯:“请原谅我们把您关在卡车里带到这儿。这是命令,要不您可能会认出这个地方,但是绝不允许您知道您呆在什么地方。”

“是这样!”托马斯说。

这幢旧房子的陈设活像一家三等旅馆,太简陋了。托马斯·列文想。这些人好象钱不多,但愿这里没有臭虫。只好听天由命了!除了托马斯,参加这个新训练班的还有另外二十七名间谍。大多数是法国人,但也有两个奥地利人,五个德国人,一个波兰人和一个英国人。训练班的头头是个瘦削的男人,脸色苍白一副病态,就像托马斯在科隆结识的德国同事罗斯少校那样讳莫如深,那样抑郁傲慢。“先生们!”他对聚集在一块的间谍说:“我叫丘比特。训练期间,你们每个人都要给自己取个假名。给你们半小时时间,编出自己合适的假履历。从现在起,你们都必须为自己编造的身份掩护,我和我的同事将全力以赴证明你们是冒名顶替的人。所以,你们要想出一个在我们进击时也能保得住的名字。”

托马斯决定采用阿道夫·迈尔这个平平常常的名字。下午他领到一套灰色帆布衣服,前胸处缝有假名字,其他学员也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伙食很糟。指定给托马斯住的房间十分简陋,床单潮湿冰冷。入睡前他总是忧伤地听着心爱的怀表报时,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是躺在伦敦舒适的床上。凌晨三点一阵粗暴地吼叫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列文!列文!还不快报到,列文!”托马斯浑身是汗跳起来,呻吟一声:“到!”接着他就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床前站着丘比特,他像魔鬼一样狞笑着说:“我想叫您迈尔,列文先生!如果您在执行任务中这样,您早就没命了。晚安,好好睡吧!”托马斯无法继续入睡。他在想以后怎样才能不挨耳光。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后来的几个晚上不管丘比特怎么粗暴地喊叫,托马斯总是慢慢地醒来坚持自己的假身份:“您找我有何贵干?我叫阿道夫·迈尔!”丘比特非常高兴地说:“您有惊人的自制力!”他哪儿知道,每到夜晚托马斯便在耳朵里塞上了一大团棉花……

学员们学习使用毒药、炸药、冲锋枪和左轮手枪。托马斯打了十发子弹,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正中靶心。他迷惑不解地说:“这是碰巧,我压根不会射击。”丘比特格格地笑起来:“不会射击,迈尔,您是天才!”下一个十发甚至有九发中了靶心。托马斯十分震惊地说:“其实一个人连他自身也根本不了解啊!”那天晚上这一新的发现使他激动不已。他想我怎么啦!一个像我这样脱离生活常轨的人本该感到绝望酗酒怨天尤人,或者自杀。而我呢?我绝望了吗?我酗酒,堕落了吗?我怨天尤人,想自杀了吗?没有!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这可怕的事实整个冒险生涯正在开始却使我感到开心,使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有乐趣。我还年轻,没有成家。有谁经历过这样的怪事呢。法国秘密警察!这就是说我在反对自己的祖国,反对德国。那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可。

他学习发报,学习用密码写信,破译密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丘比特把几本翻烂了的《基度山伯爵》分发给大家。他解释说:“方法非常简单,比如你们手边有一本书。现在你们收到一份密码。它先给出不断变换的三个数字第一个数是你们要用的小说页码;第二个数是该页的行数;第三个数字是指该行的第几个字母。这个字母便是你们的出发点。从它开始你们再根据发来的密码数字,找出其它的字母来……”丘比特把纸条分发给大家,上面是用密码书写的电讯。全班有一半的人破译得很正确。另一半人也包括托马斯·列文在内译错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译文结果是一行毫无意义的字母组合。“再来一次。”丘比特说。他们又试了一次。结果仍然是一半人对一半人译错。“今天晚上练一宿。”丘比特说。他们便整整练了一宿。天亮时他们才发现因为疏忽,分发给学员的小说是两种不同的版本。也就是第二版和第四版。区别在于第四版中有删节。删节的结果页码就变了。“这种事……”丘比特面色苍白不容分说地说:“在实际工作中当然绝不可能发生。”

“当然。”托马斯·列文重复了一下。

后来丘比特举办了一次庆祝会,会上有的是酒喝。有个名叫小汉斯·罗勒的学员皮肤白里透红,睫毛长长的,长着一对乌黑而热情的眼睛,他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他被开除出训练班。和他一道离开营地的还有那个英国人和一个奥地利人。一夜之间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不配当间谍……

第四个星期全班被带进一个偏僻的森林,他们和教师在这儿呆了八天。他们睡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忍受着恶劣的气候,学着靠吃浆果、树皮、树叶和令人作呕的小动物充饥。因为按训练计划三天后口粮就吃完了。但托马斯·列文不学,因为他预先就料到会发生这类事就偷偷带了些罐头来。在第四天托马斯还享受到了比利时鹅肝酱。当其他学员为了四分之一小块鼠肉争得头破血流时,托马斯却能仍然泰然自若。因此他受到丘比特的夸奖:“你们都要以迈尔先生为榜样。先生们,我只能说看啊,这才是个真正的人!”

第六周丘比特把全班带到了一条深谷边。“跳下去!”丘比特叫道,学员们胆战心惊地向后挤。只有托马斯例外,托马斯把同伴们推到一边,高喊着冲上去,纵身跳下深渊。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考虑过法国绝不会叫他去自杀。事实上他跳下去后安全地落在网状织物的橡皮条上。丘比特高兴得发狂:“您是我最好的学生,迈尔!有朝一日,您的威名将会震动整个世界!”要是他真的言中了该有多好。

托马斯只有一次受到老师的责备。事情发生在丘比特教他们使用密写药水的时候,干这种事只需要一支笔、洋葱汁和一个生鸡蛋。托马斯迫不及待地问:“请问需要洋葱、笔和生鸡蛋时,在盖世太保监狱里该找谁呢?”

托马斯·列文的训练取得了特别优异的成绩,这是不言而喻的。当丘比特将有关证件和印有让·列布朗的法国护照递给托马斯时,他含着眼泪道:“一路顺风,战友。我为您感到骄傲!”

“您说,丘比特。如果您现在就放我远走高飞,您不怕我一旦落到德国人手中把这里所学到的一切都泄露出去吗?”丘比特微笑着回答:“这儿没有什么可泄露的,老朋友!全世界训练秘密警察的方法都差不多!水平也都差不多,都是应用最新的医学、心理学和技术知识。”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六日,托马斯·列文返回巴黎,迎接他的是米密,看她那副样子好象她是真正忠诚地等了他六个星期似的。八月一日通过西蒙上校的介绍,托马斯·列文得到了布洛格勒森林公园边上一套舒适的住宅。从这里开车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开设的银行。八月二十日托马斯·列文请求上校能够谅解他尽管世界局势紧张,他经过多方努力决定同米密一道去骑马运动中心,巴黎人的旅游胜地萨特里休养。

八月三十日波兰宣布全国总动员,第二天下午托马斯和米密去科麦勒湖和布朗舍女王宫散步。傍晚他们回城时看见殷红的太阳正在徐徐西沉。他们手挽手地从本世纪初梦幻般的别墅旁经过,踏着磨光的石子路回到马雷夏尔·若弗尔林荫道上的公园旅馆。走进大厅,门房对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贝尔福的预约长途,列文先生。”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听见西蒙上校的声音:“列文,您到底回来了。”上校说的是德语。他接着解释说:“我不能冒风险,让您旅馆的人听懂我的话。听我说,列文,就要开始了!”

“战争?”

“是的。”

“什么时候?”

“四十八小时之内。明天您必须乘头班火车到贝尔福来。到金酒桶旅馆报到。门房知道,事关……”正在这时线路中断了。托马斯按了按电话叉簧:“哈喽!哈喽!”回话的是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列文先生,您的线路被卡了。因为您讲话用的是外语。”

“禁止用外语吗?”

“是的。从今天十八点开始长途电话只许用法语。”托马斯从电话间出来,门房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会儿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早上五点钟有人敲他的门,他才又一次想起这目光来……

米密像只小猫一样卷成一团还在睡,他昨晚不忍心把他所知道的事告诉她。窗外天已亮了,树丛中有鸟儿啼鸣。又一次响起敲门声。这次敲得急,这不可能就是德国人。托马斯想,他决定不理睬。这时门外有人说:“列文先生开门。如果不开,我们就要撞开了。”

“是什么人?”

“警察!”托马斯起身下床,米密轻轻地哼了一声醒过来。“什么事,宝贝?”

“我猜我又要被抓起来了。”他说。他的猜测果然一点不差。门边站着一名宪名队军官带着两个当地的宪兵:“穿上衣服跟我们走。”

“为什么?”

“您是德国间谍!”

“有何根据?”

“您昨天的电话很可疑。监控台已通知我们,门房都看见了,您还想否认吗?”托马斯对军官说:“叫您的人都出去,我有话对您说。”警察走了出去。托马斯出示他从丘比特那里得到的证件和护照。他说:“我为法国秘密警察工作。”

“我看您还有什么新花招?证件伪造得倒真不赖!少啰嗦,快穿上衣服走!”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托马斯·列文抵达萨瓦勒日附近的要塞贝尔福后,立即乘出租汽车穿过这座古老的小城。经过共和国广场,三次围攻纪念碑,来到金酒桶旅馆。跟平常一样衣着无可挑剔,背心上边老式怀表的金色链条闪闪发光,西蒙上校在旅馆大厅里等他。上校今天身穿军装但仍同穿便服一样讨人喜欢。“我可怜的列文,实在抱歉。这些宪兵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您,简直是些蠢货!米密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我,我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好了现在跟我来。艾弗尔将军在等您。我们不能耽搁时间了。我的朋友,考验您的时候到了。”半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已经坐在法国总参谋部大楼将军的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里全是斯巴达式的陈设,四壁挂满了法国和德国地图。路易斯·艾弗尔满头银发,又高又瘦。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托马斯·列文面前踱来踱去。将军的声音很洪亮:“列文先生,西蒙上校已经向我报告了有关您的情况。我知道坐在我面前的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分子。”将军在窗边停住脚步,望着佛日山和汝拉山间风光秀丽的峡谷。“现在不是欺骗的时候。希特勒先生已经拉开战幕。几小时后我们就要对他发出宣战声明。可是……”将军转过身来:“列文先生,法国对战争毫无准备。我们的秘密警察更是没有……上校,这是您管辖的范围,您说说。”西蒙咽了口唾沫,说:“我们差不多全成了废物,老朋友。”将军用力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先生。几乎一点经费也没有了,全靠国防部长一点少得可怜的资助。不能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而这正是现在所需要的。手脚给捆住了,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这太不像话了!”托马斯·列文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禁不住想发笑:“想原谅。但是国家要是没有钱那还搞什么秘密警察!”

“我们国家本来有足够的钱来对付德国的进攻。可惜……先生,在法国有些人拒绝缴纳增加的税收。他们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大搞走私买卖,甚至在如今局势下还要大发国难财。”将军挺了挺身子说:“我知道我在不吉利的时候来麻烦您。我知道我要求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分的妄想。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问您认为没有办法使我们能够最快地我是说最快搞到一大笔钱,以便我们能得以开展工作。”

“我得考虑考虑,将军先生。”他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如果先生们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告辞回旅馆去准备一顿小小的晚餐。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继续谈。”路易斯·艾弗尔愣了一下:“您现在想去做饭?”

“如果您允许的话,将军先生。我总是在厨房里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晚,这顿值得纪念的晚餐就在当地第一流的旅馆的特别房间里进行。“太美了!”主食过后将军用餐巾擦着嘴说。“好极了!”上校也说。“最好吃的是蜗牛汤,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蜗牛汤。”将军说。“有个小小的秘密。”托马斯说:“只能用灰壳的大蜗牛,将军先生!壳要闭着的。”招待端来点心。托马斯站起来说:“谢谢,我自己来。”他点燃一个小酒精炉,然后宣布说:“有柠檬泡沫甜酱,还有用火酒燎过的精美食品。”他从碗里舀了些樱桃放进一个小的平底锅里再拿到酒精火焰上去加热。然后用法国白兰地和一种明亮的液体洒在樱桃上。大家都着了迷似的看着他。西蒙上校半抬起身子。“这是什么?”将军问。“度数很高的酒精,化军成份很纯。药房里弄的,我们需要它才能把这些东西烧起来。”接着他灵巧地把火焰移近樱桃。咝的一声窜起一股蓝色的火苗,抖动着闪了几下熄灭了。而后他灵巧地把热樱桃分到柠檬酱里。“好了。”他说:“来谈我们的正事吧。我想有个解决办法啦。”将军说:“我的上帝,您快讲!”

“将军先生,您今天下午——樱桃味道不错,是吗?曾经指责过那些发国难财的人。其实您用不着为此动气。这种人每个国家都有。他们想赚钱,怎么个赚法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如果事情失败了,他们拿上钱就溜之大吉,留下来的只是小人物。”托马斯吃了一口柠檬酱:“好了,先生们。我想我会叫这些自私自利、忘掉祖国的人出钱来振兴法国的秘密警察。”

“不过到底怎么办?您需要什么?”

“一张美国外交官护照,一张比利时护照,财政部要迅速作出反应。”托马斯·列文简短地说道。这时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晚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日,通过报纸和广播公布了战时禁止或限制资本输出,汇票交易(外汇交换)和黄金买卖的法令。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二日,一名年轻的美国外交官乘坐八点三十五分离开巴黎的快车前往布鲁塞尔。他穿着打扮像个英国私人银行家,身边带着一只很大的黑色猪皮箱,法比边界检查很严。验过外交护照,两边官员都确认这位衣着入时的先生名叫威廉·墨菲,是美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官方信使。他的行李没有被检查。到了布鲁塞尔,化装成美国信使的托马斯·列文便在皇家旅馆下榻。在接待处他出示的是比利时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阿尔曼·德肯。

第二天别名墨菲或者德肯的列文在布鲁塞尔用三百万法国法郎买进美元。三百万法郎的基本资金来自托马斯·列文自己的小银行,他不得不把这笔钱先预支给二处,然后他带着一箱子美元乘车回巴黎。几个小时内这些珍贵的外汇就被一抢而空,而且正是被那些有钱人,那些想尽快丢开祖国不管把财产保护起来的人抢购一空的。托马斯·列文使这些人为他们的可耻想法付出了两倍乃至三倍的代价。第一次他为自己赚了六十万法郎。现在威廉·墨菲又带着装有五百万法郎的行李箱来到了布鲁塞尔。这种行为重复着,赚的钱越来越多……

艾弗尔将军要发给他勋章,但托马斯拒绝了:“我永远只愿作一个公民,我不喜欢这类东西。”

“那您总要点什么吧,列文先生!”

“如果我可以要一大堆法国护照登记表的话,将军先生。还有有关图章。现在巴黎住着这么多德国人,如果纳粹来了他们就必须转入地下。他们没有钱出逃。我很想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将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尽管有困难,先生。但我尊重你的愿望,我将满足您的要求。”于是就有许多人到布洛格勒森林公园边的一座漂亮的住宅来拜访托马斯·列文。

托马斯·列文仍同往常一样经常去布鲁塞尔和苏黎世旅行,一九四零年三月的一天他比预计提前一天返回。很久以来米密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她对他回来的时间知道得非常准确。这一次他忘了告诉她要提前回来。我要让小乖乖感到又惊又喜,托马斯这样想。的确,这次他着实使她吃了一惊——她正躺在风度翩翩的于勒·西蒙上校的怀里。“先生。”上校一边忙着扣军服上密密麻麻地纽扣一边说:“这都怪我,我勾引了她。我辜负了您的信任。先生,既然事情已无法挽回,那就由您决定用什么武器解决好了。”

“你给我出去,永远不要再来见我!”西蒙的脸色变得像草莓一样。他咬了咬嘴唇走了出去。米密胆怯地说:“你也太粗暴了!”

“你爱他吗?”

“你们俩我都爱。他勇敢、浪漫;而你呢,聪明、有趣。”

“啊,米密。我拿你真没办法。”托马斯坐在床沿上垂头丧气地说。他突然意识到他非常喜欢米密。

五月十日,德国人的攻势开始了。比利时人失望极了,他们第二次遭到袭击。德国投入了一百九十个师,与德军对垒的是十二个荷兰师、二十三个比利时师、十个英国师、七十八个法国师和一个波兰师。共有八百五十架同盟国飞机,部分是老式的,它们不得不迎战四千五百架德国飞机。崩溃的速度真够惊人。处处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一千万法国人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

在巴黎,托马斯·列文从容不迫地料理好家事。他已经听到闷沉沉的炮声,他还在分发最后一批假护照。他把法郎、美元和英镑整整齐齐地扎成捆,打上封条,然后放在夹层箱子里,米密也在一旁帮忙。近日来她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托马斯对她尽管很友好,然而却有些冷淡。他还没有忘记上校的事。他装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说:“根据近日来的报道,德国人从些往东推进。我们带上零星东西离开巴黎往西南方走。汽油我们有的是。我们经勒芒,然后到波尔多,再……”他收住口问道:“你哭了?”米密抽泣着:“你带我走吗?”

“当然,我总不能把你扔在这儿。”

“可我欺骗了你……”

“乖乖。”他很庄重地说:“要想骗我,除非你当时和温斯顿·丘吉尔合伙!”

“啊,托马斯。你真好!那你也原谅他啦?”

“比原谅你还容易。他爱你,这我能理解。”

“托马斯……”

“你怎么了?”

“他就在花园里。”托马斯很气愤:“他想干什么?”

“他很绝望。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他出差回来,他的人一个也不在这儿了。现在他孤身一人,没有汽车没有汽油……”

“你从哪儿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了。我给他说我要跟你谈……”

“简直不可思议。”托马斯说。接着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涌了出来。

一九四零年六月十三日下午,一辆黑色大型克里斯勒汽车朝西南方向驰往巴黎圣克卢德郊区。黑色克里斯勒汽车的右挡泥板旁边,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闪闪发亮。整个车顶用不大不小的星条旗遮了起来,保险杠牌子上有几个磨得又光又亮的字外交使团。方向盘旁边坐着托马斯·列文。米密·桑贝坐在他身旁。后座箱子和帽子盒之间坐着上校于勒·西蒙,他今天又穿上了那件一度很漂亮而现在有些磨旧了的蓝色西服。金色的袖扣,金色的领带别针。西蒙打量着托马斯,目光中交织着感激、羞愧和尴尬。托马斯试图说几句振奋人心的话来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我们真是吉星高照。”后座里的上校低沉地说:“象胆小鬼一样逃跑。本来应当留在这儿战斗的!”

“于勒。”米密亲切地说:“这场战争我们早就打败了,如果他们抓住您,准会枪毙的。”

“那倒更荣耀些。”上校说。“更愚蠢些。”托马斯说:“我很想看看这个疯狂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实在太想看了。”

“如果德国人抓住您,您也只有一死。”上校说。“德国人。”托马斯把车拐进一条车辆少些的道路驶进一片小树林。说:“包围了巴黎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大概位于凡尔赛和科尔贝之间。我们处在这个四分之一地区。”

“要是这个四分之一地区已有德国人了呢!”

“请相信我。”

树林渐渐消失,可以看见平地了,一长队德国侦察坦克隆隆朝他们驶来。米密惊叫了一声。西蒙上校也抱怨起来。托列斯·列文说:“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一定是迷了路……”

“这下全完了。”上校说。脸色像蜡一样苍白。“您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把我也惹得心慌意乱的!”于勒·西蒙上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文件包里有秘密档案,是法国间谍的名单和地址。”托马斯倒吸了口冷气:“您发疯了!您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上校大声喊叫:“艾弗尔将军命令我把这些名单无论如何也要送到图路斯,交给那儿的某个人,不惜任何代价。”

“您干嘛不早说呢?”托马斯朝他大声吼叫。“我要是早说了,您能带上我走吗?”托马斯忍不住笑起来:“您说得也对!”一分钟后他们和德国坦克车队相遇了。“我有一只手枪。”上校悄声说:“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靠近公文包。”

“这几分钟那些先生们倒是愿意等的。”托马斯说着把马达停了下来。

风尘仆仆的德国兵好奇地走近来,从一辆军用吉普车上下来一个细挑个金发中尉。他走近克里斯勒汽车,举手敬礼说:“您好,我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米密象瘫了似的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国兵开始从四面八方朝汽车围过来。“可以。”托马斯·列文傲慢地说:“我们是美国人,没看见吗?”

“我只看见旗子。”金发中尉操一口地道的英语:“我还想看看您的证件!”

“请吧。”托马斯·列文把证件递过去。中尉弗里茨·埃格蒙特·楚姆布施象拉手风琴一样把美国外交官护照打开,皱着眉头看看证件,又抬头看看坐在大型黑色汽车方向盘边上那位衣冠楚楚、傲气十足的年轻人,这个人眼里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金发中尉楚姆布施说:“您叫威廉·墨菲吗?”

“是的。”这位年轻的先生一边答话一边打着呵欠,很有教养地抬起一只手遮住嘴巴。假如您不叫威廉·墨菲而是叫托马斯·列文,假如您作为法国秘密警察的间谍被列在德国秘密警察的黑名单上又正好遇上德国国防军坦克侦察车队,假如您又带着一位娇小的法国女友和一名身穿便服的二处高级军官,而且知道这位军官的黑色公文包里有秘密档案和所有法国间谍的名单和地址。啧,那您摆出一副傲气十足又颇不耐烦的架子,那才叫妙呢。中尉楚姆布施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把护照退还给托马斯。在酷热的一九四零年六月十三日,美国不管怎么样还保持着中立。楚姆布施在离巴黎二十一公里的地方毕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来。他是因婚姻不幸才来当兵的。他忠于职守地问道:“太太,您的护照!”满头黑发、娇媚的米密虽然听不懂,但猜到他要什么。便打开皮包取出他要的东西。她对围着汽车的士兵妩媚地一笑,顿时引起一片啧啧的赞美声。“她是我的秘书。”托马斯对中尉声明。这事情太顺利了。他想现在就剩西蒙了。我们就可以过关了。谁知紧接着祸事就来了。中尉楚姆布施把头伸进车窗把护照还给米密。然后朝坐在后座箱子与帽子中间、膝盖上放着黑色公文包的西蒙转过身去。可能是楚姆布施伸手的动作太快。西蒙上校往后一退面带基督教殉教者的狂热的表情把公文包紧紧贴在胸前。“喂!”楚姆布施说:“这里究竟是些什么?拿来看看!”

“不!不!不!”上校喊叫起来。想要从中调解的托马斯的嘴突然被楚姆布施的手肘给堵住了。这下克里斯勒汽车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了。米密尖叫起来。楚姆布施的脑袋在车顶上撞了一下,便骂开了。托马斯转身时被操纵杆碰到了最敏感的部位膝盖。这个饭桶!托马斯·列文怒火中烧。随后他看见西蒙手里拿着一把法国造军用手枪,感到说不出的惊恐。托马斯听见西蒙喘着粗气说:“让开,要不我开枪啦!”

“您这头蠢驴!”托马斯大叫。他用力把西蒙的手往上一挡,只听一声枪响,子弹把车顶射穿了。托马斯从西蒙手中夺过武器,气愤地用法语说:“与您一道只有把事情弄坏!”中尉楚姆布施拉开车门,朝托马斯咆哮道:“出来!”托马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下了车,中尉手中现在也拿着枪。坦克射手站成一圈纹丝不动,子弹都上了膛,一下子突然变得非常安静。托马斯把西蒙的枪扔进谷地里,然后抬起眉毛看着十五支枪的枪口。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托马斯想,只有求助我们国家的威望。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楚姆布施吼道:“这位先生和小姐在我的保护之下!我的车上有美国国旗。”

“出来,要不开枪了!”楚姆布施对着穿着便服的西蒙上校喊叫。他仍坐在后座上,脸色苍白。“您就在车里!”托马斯喊道。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辆车有治外法权,只要坐进汽车,就是在美国的土地上!”

“这我不管……”

“好,好,那你想制造一起国际事件喽!因为这样一起事件,我们曾参加过第一次大战!”

“我什么也没有制造!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这个人可能是法国间谍!”

“那您相信他会表现得这样神经紧张吗?”

“公文包,把它交出来。我想知道包里是什么!”

“这是他的外交官公文包,受到国际法保护!我要向您的上司控告您!”

“您马上就可以这么做!”

“这是什么意思?”

“您跟我走!”

“上哪儿?”

“上军团作战司令部。连瞎子也看得见这里有问题!坐到驾驶座上去,把车子掉个头。要是想逃跑就开枪。当然不是朝轮胎上打。”楚姆布施说这话时声音很轻。

托马斯·列文一边愁眉苦脸地叹着气,一边打量着这间红、白、黄三色的卧室,这屋子是一零七号套房的一部分。一零七号套房是乔治五世饭馆四套最豪华的客房之一。乔治五世饭店则是巴黎四家最高级的旅馆之一。数小时前饭店的房顶上飘起了第三帝国卍字战旗。大门前嘎嘎行驶着重型坦克。这会儿饭店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克里斯勒汽车,一零七号套房的卧室里坐着托马斯·列文、米密·桑贝和于勒·西蒙上校。

这三个人刚刚度过令人心惊胆战的二十四小时,他们的黑色克里斯勒汽车被两辆装甲侦察车一前一后夹在中间押解到军国作战司令部,路上金发中尉楚姆布施曾试图通过电台和他的将军取得联系。但是德国军队推进得如此神速以至于他们连固定的总部驻地都没有了。直到巴黎未经战斗就被占领之后,将军才在乔治五世饭店安顿下来。

过道里回响着笨重的军靴的杂沓声,大厅里东一堆西一团地放着箱子、机枪和电缆。这里正在架设电话线,整个旅馆上上下下一片忙乱。一刻钟后楚姆布施中尉把他的三个俘虏带进了一零七号房间,随后转身就不见了,毫无疑问他去向将军汇报情况了。那只黑色皮包此刻放在托马斯·列文的膝盖上。他觉得皮包放在自己身边总要保险点。

没过多久,一个瘦高个子的军官推门进来说:“墨菲先生,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有请。”托马斯·列文心想看来我还是被当作美国外交官的,好吧,那就将计就计。埃里希·冯·费尔森艾克将军矮墩墩的身材,一头铁灰色的短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张小桌上放着刀叉盘碟和两只白铁皮罐,看样子将军正在吃午饭。托马斯趁机表现他的国际礼貌:“将军,打搅您用餐我深表遗憾。”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握了握托马斯的手,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墨菲先生。”托马斯看见将军把伪造的外交护照以及米密和西蒙的假证件还给他时,心里激动得嘣嘣直跳。将军说:“你们的证件没问题。请原谅中尉的鲁莽,他对您的伙伴产生了误会,毫无疑问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他的权限。”

“将军,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托马斯小声嘟囔。“不,墨菲先生!这种事不该发生!德国武装部队是无可指责的,我们遵守国际惯例,我们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

“当然……”

“墨菲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上星期才惹了个大麻烦。我们有几个头脑发热的家伙在法国北部的亚眠市抓了个瑞典军事使团的两位先生。这下可好弄得我亲自赔礼道歉。那对我是一个警告。这种事在我这儿不允许发生第二次。您吃过了吗,墨菲先生?”

“唔,还没有……”

“可以邀请您在启程前共进午餐吗?”托马斯点了点头。“那么就来一份德国战地厨房的饭菜吧。”

“我不妨碍您吗?”

“我深感荣幸。科格,再拿一套餐具来!也让人给那边的两位送点吃的去……”

“是的,将军先生。”

五分钟后……传令兵敲门进来跟将军耳语了一阵,两人便一起出去了。将军回到客厅,他用冰冷的语调轻声说:“刚才我剋了楚姆布施一顿。他不服,就跟美国大使馆通了电话。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墨菲的人,您对此作何解释,墨菲先生?”旅馆门前重型坦克和军车仍旧川流不息,那履带的嘎嘎声和隆隆的马达声直刺托马斯·列文的耳鼓。他掏出怀表十二下加两响,将军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托马斯则在迅速思考对策。可是无济于事,看来他只得孤注一掷了……想到这里,他便操起纯正的德语:“好吧,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尽管我把实情吐露出来是违犯了严令的。请准许我和您私下谈谈。”

“听着,墨菲先生。或者随便您叫什么,我可警告您,临时军事法庭随时都能组成。”

“只需要五分钟的单独谈话,将军先生!”托马斯竭力作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将军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朝副官一摆头让他出去。副官刚一离开客厅,托马斯就迫不及待地放了一通连珠炮:“现在我让您承担保密的责任,务必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一旦我离开此地,您一定要马上忘掉曾经和我见过面……”

“您大概发疯了吧?”

“……我现在向您透露一件高级机密,您必须以军官名义担保,绝不说出半个字……”

“这种厚颜无耻我还从未……”托马斯不容将军说完便抢过话头:“我接到卡纳里斯海军上将的密令……”

“卡纳里斯!”

“……卡纳在斯亲自指示我务必保持美国外交官的身份。现在情况迫使我向您道出了真情,请看。”托马斯·列文不慌不忙地从马甲的内袋里取出一份证件:“您看一下吧,将军先生。”费尔森艾克翻看着证件。这张证明可是德国反间谍机关的真家伙,签发人是国防军科隆军区一个叫弗里茨·罗斯的少校。托马斯之所以保存好这张证件,是因为他深信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将军惊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反间谍部门的?”

“您不是都看见了吗!”托马斯得意起来:“如果将军有怀疑,那就请立刻往科隆挂个加急通话!”托马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如果他真的打电话,那我就彻底完蛋了。“但是您必须明白……”看上去我得救了。托马斯心想,便马上大声嚷嚷起来:“您知道等在那边的两个人是谁吗?他们是法国秘密情报人员!已经同意替我们工作!”托马斯拍了拍那黑包:“这里面放着法国情报机关国防第二处的档案材料和人员名单,您现在总该明白这出戏里演的是什么了吧。”将军果然被震住了,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上敲着鼓点。“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懂。既然那两个人愿意为我们效劳那干嘛要搞得那样鬼鬼祟祟的?”

“将军先生,难道您真的还不明白?法国反间谍部门正在追踪我们,每一分钟都可能出事!所以海军上将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让这两人享有中立国的外交保护,把他们送到波尔多附近的一座城堡里藏起来,直到达成停火协定为止。”说到这里托马斯苦笑了两声:“然而我们没估计到,会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德军中尉打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时间啊,宝贵的时间已经浪费了!如果这两个人落到法国人手里,将军先生。那么后果国际性的后果就不堪设想……好了,您立即和科隆通话吧!”

“可我已经相信您的话了!”

“是吗?那太好了!这样的话您至少应该允许我自己给科隆方面挂个电话,说明一下在这儿出了岔子。”

“您听着,我恰恰不喜欢这么做。这电话非打不可吗?”

“什么叫非打不可?不打又怎么办呢?就算我现在得以离开这里,可仍然有被您的那些热心有余的先生再次逮捕的危险!”将军叹了口气:“我给您一张通行证,这样您就不会再受到阻拦了,永远不会。”

“那太好了!”托马斯说:“还有一件事,将军先生。您别再难为楚姆布施中尉了,他也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您设想一下,假如我是个法国特务,而他放我通过的话……”

当顶棚上漆着星条旗的黑色克里斯勒缓缓驶出乔治五世饭店时,两名德国门岗举手行礼。托马斯·列文也把一只手放到帽檐上客客气气地以示回礼。但是这以后的托马斯·列文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劈头盖脸地把于勒·西蒙臭骂一顿,后者则一言不发地恭听训斥。这出插曲后的第四十八小时,他们终于又回到原来拟定的逃跑路线上。托马斯问:“究竟要把这只黑包交给谁?”

“德布拉少校。”

“这人是谁?”

“二处的二号人物,他要把这些东西送到英国或非洲去。”

“这个少校住在图卢兹?”

“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呆在什么地方。”上校回答说:“也无法肯定他何时会露面,怎么样露面。我奉命到图卢兹去找我们的信箱。”

“什么样的信箱?”米密问。“我们把接收和传递情报的人称为信箱。”

“原来这样。”

“这人绝对可靠,名叫于勒·皮埃尔,是个车房老板。”

在挤满了难民和军人的公路上他们整整跑了好几天,费尔森艾克将军的那张通行证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所有的德军哨卡都对他们毕恭毕敬。末了托马斯开车用油都是军用的。快到图卢兹托马斯停住车,把车身的某些地方作了点改动。他拧下了漆着外交信使团字样的汽车编号,取掉了三角形的汽车座旗和顶棚上的星条旗放在行李箱里以备用。然后从行李箱中拿出两块法国牌照。“现在请你们记住,我从此不再叫墨菲了。眼下我的名字是让·列布朗。”托马斯对米密和西蒙说。南锡间谍学校的老师丘比特给他开的那张假护照上,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和平时期,图卢兹有居民二十五万,而现在却有上百万人在此栖身,整个城市象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嘈杂集市。下车后上校去找他的信箱。米密和托马斯设法弄间房子。他们跑了许多旅馆、公寓和小客栈,可是到处都没有空房间。就连旅馆的大厅、食堂、酒吧间和盥洗室里都住满了拖儿带女的人们。客房的容量甚至超过了定额的两三倍。几个小时后,米密和托马斯拖着酸疼的腿回到了他们停放汽车的地方。上校已经坐在克里斯勒的踏板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胳膊下仍夹着那只黑包。“出什么事了?”托马斯问:“你没找到那个车房吗?”

“找是找到了。”西蒙筋疲力尽地回答:“可是皮埃尔先生已不在人世。他的一个异母妹妹还活着,名叫让娜·皮埃尔,住在贝尔热大街十六号。”

“我们开车到那儿去。”托马斯说:“也许她那儿有少校的消息。”

贝尔热大街上酒肆、饭馆和供浅酌小饮的店家林立。这里不乏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漂亮姑娘。她们踯躅街头,装出一副有所等待的样子。十六号是一幢老式小旅馆,底层是一间破破烂烂的餐厅,入口处悬挂着一块剪成女人形状的黄铜招牌,上写让娜旅店。他们在狭窄、昏暗的门房里找到一个头发抹得油亮的看门人。他带着几位不速之客走了一楼,随后说夫人马上就到,请他们在客厅里稍候。客厅里装有枝形吊灯,摆设着丝绒家具,沾满了尘埃的盆景,一架留声机和一面整整遮盖了一面墙的大镜子。四下弥漫着香水、粉脂和纸烟的混合味。

米密有些不安地说:“哦,天呐!你相信吗,这是一……”

“米密。”托马斯用鼻音制止米密说下去,正在这时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漂亮少妇走了进来。她梳一头金色短发,脸上的化妆得十分巧妙,看上去给人一种精明强干、谙通世故的印象。这女人的体态一下子就引起托马斯的兴趣。少妇的声音有些沙哑:“欢迎诸位光临,嗨,三人同行!够意思!我是让娜·皮埃尔,可以给你们介绍几位我的朋友吗?”说完她拍了几下手。墙上一扇红纱隐门开了,三个年轻姑娘走进客厅,其中一个是黑白混血儿。她们都长得很美,而且全是赤身裸体的。姑娘们笑眯眯地走到大壁镜前,娉娉婷婷地转着圈。与此同时金发女人逐一介绍道:“现在来认识一下好吗?从左至右为松娅、贝贝、让内特……”

“夫人……”上校轻轻打断她的话。“……让内特来自桑给巴尔,她有……”

“夫人!”这回上校提高了嗓门。“您怎么了,先生?”

“您这是误会了,我们要和您单独谈谈。夫人!”上校站起来,走到让娜·皮埃尔身边,小声问:“蚂蚁对蟋蟀说什么?”让娜眯起双眼,轻声答道:“跳吧,只管跳吧。到了冬天你就得忍受饥饿之苦了。”说完她又拍了拍巴掌,对那几个搔首弄姿的美人儿说:“你们可以去了!”三个漂亮姐儿哧哧笑着转身走了。“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让娜笑吟吟地看着托马斯,似乎对他有了好感。而米密却不高兴地蹙起额头。让娜说:“哥哥死前两天向我透露了这件事,并且告诉了我接头暗语。”她朝西蒙转过身:“这么说您就是送包来的那位先生喽,可是取包的那一位至今杳无音讯。”托马斯对让娜说:“夫人,您知道图卢兹现在挤满了人。您能不能租给我们两间房子?”

“在这儿?”米密跳了起来。“我的孩子,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性。”托马斯讨好地朝让娜笑了笑:“请高抬贵手吧,夫人!”

“我这儿的房间本来是按小时计算出租的……”

“夫人,请允许我往您的芳心轻轻注入一点爱国激情行吗?”托马斯毫不松口。让娜叹了口气:“真是个可爱的房客,那么好吧。”

德布拉少校迟迟不露面。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然踪影全无。这可倒好托马斯想但愿他永远不要出现!托马斯·列文在让娜旅馆定居下来,只要有空他总是凑到迷人的金发女老板身边。“让,我的厨子从这儿跑了。”让娜对她祖籍德国的房客抱怨道。她一直把托马斯当成地道的巴黎人。“食品越来越匿乏。你想即使楼下的餐厅开门营业,我又能挣几个钱……”

“让娜。”托马斯亲昵地说:“我提个好心的建议我掌勺兼组织货源,挣的钱我们对半分,同意吗?”

“您总是这么个急性子吗?”

“您不乐意?”

“相反,让,恰恰相反。”

不久托马斯经常出现在图卢兹周围那高低不平的公路上。农民们都跟他打招呼、开玩笑,也替他保守秘密。托马斯则给这一个好价钱,帮那一个搞点城里的紧俏货……在厨房里,托马斯煎、烤、烹、炸,兴致勃勃,让娜则给他打下手。两人配合默契,相互崇拜。米密则和西蒙优哉游哉地闲逛。餐厅每日都是座无虚席,食客几乎全是来自各国的难民。托马斯的饭菜品种花样翻新、风味不同,价格相宜,对顾客产生了极大的魅力。

旅馆里几个姑娘,一个个都被托马斯那潇洒的举止和堂堂的仪表给迷住了。这个年轻英俊的厨子和蔼可亲、聪明机智,从不过分地接近谁,使姑娘们觉得受到了贵妇般的待遇。女人们有事,都爱向他敞开芳心,倾吐难言的苦衷,而他也总是百听不厌。让娜有个孩子寄养在农村,收留孩子的那家农民老是不知足地要这要那,托马斯帮她解决了这一难题。松娅有权继承一笔遗产,可负责这件事的律师耍无赖,迟迟不予办理,又是托马斯从中斡旋,促成了些事。贝贝有个鲁莽粗暴的男朋友,此人不但对她长期行骗,还时常施以拳脚棍棒。还是托马斯好言规劝,再加上几招凶狠的柔道动作。就使这个莽汉乖乖地循规蹈矩了。这人叫阿尔封斯,日后会给托马斯找许多麻烦……

餐厅的常客中有个叫瓦尔特·林德纳的银行家,为了躲避纳粹分子,他逃出维也纳来到巴黎,现在又从巴黎逃到图卢兹,途中林德纳和妻子走散了。他们曾约好在图卢兹碰头,现在他正盼望着妻子的重新出现。瓦尔特·林德纳对托马斯颇有好感。当他得知这位烹饪大师也是个银行家时,便向他建议:“您跟我一起去南美吧,我妻子一到就动身。我在那边也有财产,您可以作我的合伙人……”在这一瞬间,托马斯·列文又忘掉了所遇的坎坷经历,重新鼓起了勇气,相信了人类的理智、前途的光明。

六月份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图卢兹呆了差不多两个月。一个大热天的早上,西蒙、让娜和托马斯一起开了个小型会议。上校说:“必须扩大我们的活动半径,朋友。让娜女士有个新地址给您。”他朝一张地图俯下身去,接着说:“瞧这儿,在西北方向大概离图卢兹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多尔多涅河谷里,靠近萨耳拉……”

“那儿有一座小城堡。”让娜神经质地吸着烟:“在嘎斯特瑙—法拉克地区边缘,名叫勒米兰德。那儿有个农场,养了不少猪、奶牛什么的……”三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已驱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上。托马斯把车停在敞开的园林大门前,一连喊了几声,可没人答应。他来到宅前一个铺满了砾石的大空场上,发现有扇古老、高大的橡木门虚掩着,门前有数级台阶。“喂!”托马斯重又叫道。他听到一阵尘声怪气的笑声。紧接着从门缝里钻出一只棕色的小猴子。这小东西连蹦带跳,三下两下爬到托马斯身上。这时,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葛洛!葛洛!葛洛!葛洛!你跑到哪儿去啦?又在捣什么蛋?”橡皮大门打开了,现出一位艳丽动人的深肤色妇女。白色的紧身裤,白色衬衣,细细的手腕上金手镯叮当作响,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梳理得十分熨帖。托马斯屏住呼吸,他认识这个女人,并且多年来一直仰慕崇拜她。此刻,他惊异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是的,托马斯什么情况都估计到了,唯独没想到会在这乱世之中,在战火纷飞的法国,邂逅这么一位具有异国风采的绝世佳人——黑人歌舞演员约瑟芬·巴克。

黑美人莞尔一笑,说:“您好,先生。请原谅这冒昧的欢迎,看来葛洛挺喜欢您。”

“夫人……您是……您有……您住在这儿?”托马斯有些语无伦次。“是租来的房子。能为您效劳吗?”

“我叫让·列布朗。我是来采购食品的……可一见到您就忘记这件事了。”托马斯说着走上台阶,肩上仍扛着那只小猴子,他躬腰吻了一下对方的手:“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根本就无关紧要。能站在您面前,站在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面前,我不胜荣幸。”

“您可真会说话,列布朗先生。”

“您的唱片我全都收藏着,《我有两个情人》那支曲子我有三张!在很多有关您的画刊里……”他知道约瑟芬是一个西班牙商人和一个黑人妇女的女儿,出生在美国城市圣路易斯,她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是从穷困潦倒开始的。在巴黎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戴了一圈香蕉扎成的花环,用她那销魂荡魄的舞姿,使观众如醉如痴,从而一举成名。

“您大概是从巴黎来吧?”

“是的,我是逃难过来的……”

“那您可得跟我好好聊聊,我真是太喜欢巴黎了。前边大门旁的汽车是您的吗?”

“是的。”

“您一个人来的?”

“不错,干嘛问这个?”

“随便问问罢了,列布朗先生。请跟我来……”城堡里摆着古式家具。托马斯发现,这儿简直就是动物园。除了那只名叫葛洛的小母猴,他还结识了极其严肃的小绒猴米卡和它机灵的小伙伴咕咕塞,以及一只名叫邦佐的丹麦猛犬,一条懒洋洋盘在大厅壁炉前的蟒蛇阿加特和鹦鹉哈尼巴尔。约瑟芬·巴克还给他介绍了两只小老鼠,称它们为卷发器小姐和问号小姐,所有这些动物都相处得十分和睦。托马斯羡慕地说:“真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动物懂得和平共处。”约瑟芬说。“遗憾的是人类却不懂。”

“总有一天会懂的。好了,现在请谈谈巴黎吧!”托马斯打开了话匣子……这次邂逅使他心旌摇曳,以至于把时间都忘了。最后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金色的报时怀表,说:“天呐!已经六点了!”

“今天下午可太有趣了。您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吗?不过家里没什么吃的,我没有准备,再说使女也不在……”托马斯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兴奋表情:“如果我可以留下来的话,那么请允许我来做菜!”

正文 第二章

托马斯干完活,在洗澡间洗了洗手然后走进饭厅,两个大烛台里分别点了十二支蜡烛。约瑟芬穿了一件贴肉的绿色紧身裙。她旁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此人身着深色西服,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短发的鬓角已经花白了,一双眼睛和那张嘴长得十分好看。约瑟芬·巴克拉住托马斯的手说:“列布朗先生,原谅我让您吃惊了,可我不得不小心点。”她深情地望着那个双鬓染雪的男子:“摩里斯,我想给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那人把手伸给托马斯:“我真高兴终于认识了您,托马斯·列文。久仰,久仰了!”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托马斯不禁目瞪口呆。心里嘀咕道这是碰到什么鬼了?我到底又中了圈套!“啊。”约瑟芬喊了起来:“我真傻,您还不认识摩里斯呢!这是摩里斯·德布拉。列文先生,就是国防部第二处的德布拉少校。”真他妈活见鬼!托马斯暗暗骂道。难道我永远摆脱不了这个魔鬼的旋涡吗?“德布拉少校是我的朋友。”约瑟芬说明道。“西蒙上校在图卢兹等了您好几个星期!”

“我昨天才到这儿,逃出来时历尽艰辛,列文先生。”约瑟芬说:“摩里斯不能在图卢兹露面,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夫人。”托马斯道:“您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少校感动地说:“我知道您这话的意思,列文先生。像您这样为了法国的事业甘冒风险的人是不多的。到了伦敦,我一定要向戴高乐将军报告您一身虎胆在德国将军的眼皮底下保住了黑包的英雄事迹!”那只黑包……为了它托马斯已经很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包放在图卢兹西蒙上校那儿。”

“不。”德布拉和颜悦色地说:“其实包就在您汽车行李箱里。”现在黑皮包就放在靠窗子的一张古老配餐桌上。托马斯心想,那只包曾让人费尽心机从德国人手中抢过来,送到法国人这里而且还要数百人再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托马斯又鼓起如簧之舌:“德布拉少校,您要去英国走哪条路呢?”

“取道马德里和里斯本。”

“这不是很危险吗?”

“我还有份假护照。”

“尽管如此,正如夫人所说的,现在到处都是密探。要是他们发现皮包在您这儿的话……”

“我必须冒这个险,西蒙在巴黎还有任务,他得返回去。我这儿又没有别的人手了……”

“有的!”

“谁?”

“我!”约瑟芬说:“列文先生的话有道理,摩里斯。对德国人和他们的密探来说,你简直就是块招引公牛的红布。”

“当然,亲爱的。可问题是怎样确保皮包的安全,使它不至落入德国反间谍部门的手里呢?”放心吧,不但德国反间谍部门,其他任何机构都别想得到它!托马斯边想边说:“我在图卢兹碰到一位名叫林德纳的银行家,他等妻子一到就启程去南美。林德纳让我做他的合伙人,我们将取道里斯本出逃。”约瑟芬对德布拉说:“你们可以在里斯本碰头。”德布拉问:“您为什么愿意做这些事?”他说:“为了信念。”

几乎在这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在富丽大酒店的德军驻巴黎集团军司令部里,德国驻法国最高军事长官奥托·冯·施笃普纳格尔将军正举起香槟酒和两位先生碰杯。这两个人一是德国反间谍部门首脑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另一个就是身材矮小、头发灰白的装甲军团司令埃里希·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水晶酒杯在碰撞,大厅里回响着悦耳的叮当声。在一幅拿破仑一世的巨型画像前,高级军官们频频举杯,弹冠相庆。不同兵种的军服熠熠生辉,五颜六色的勋章闪闪发亮。

施笃普纳格尔将军说:“卡纳里斯先生,为你们组织的那些无名英雄的功绩干杯!”

“先生们,为你们无与伦比的伟大士兵干杯!”费尔森艾克将军已经有点喝过头了,他诡谲地笑着说:“您别这么谦虚了,海军上将!您手下的人都是些狡猾透顶的家伙!”他觉得很惬意,便故弄玄虚:“可惜的是我不能对您讲,施笃普纳格尔,我已经承担了保密的责任。我们的卡纳斯,他可真有心计啊!”克莱斯特和赖兴瑙将军走过来,邀走了施笃普纳格尔。

卡纳里斯突然来了兴趣,他观察着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敬了他一支烟,顺便询问道:“冯·费尔森艾克将军,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费尔森艾克醉醺醺地憨笑着:“我要保密,卡纳里斯先生。您别想从我口中得到半个字!”

“谁让您承担这一绝对保密的义务?”海军上将追问。“您的一个部下,棒小伙子,顶呱呱的!”卡纳里斯脸上挂着笑容,可一双眼睛仍旧十分严峻:“那么您就谈谈吧,我很想知道,我们的什么雕虫小技给您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那好吧,如果连您都不能说这事的话,那可也就太愚蠢了。不过我就说一句话黑皮包!”

“哦!”卡纳里斯高兴地点点头:“是呀,是呀,黑皮包!”

“那小伙子可真行。他装成美国外交官,被我的人抓住后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冯·费尔森艾克舒心地大笑起来:“他奉命把两个法国特务和二处的全部档案材料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却还有工夫给我传授土豆烧牛肉的方法!我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年轻人,要是我的司令部里有这样的干才就好了!”

“嗯。”卡纳里斯应道:“我的部门里是有些机灵鬼,让我想一下这件事……”他当然想不起来,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他本能地觉察出,这儿一定出了大岔子,于是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思索着:“您等等,这人叫什么来着?”

“列文,托马斯·列文!单位是科隆军区司令部,他最后还给我看了身份证。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名字——托马斯·列文!”

“列文,当然。这也是得记牢的名字!”卡纳里斯叫过勤劳兵,从一个沉甸甸的银制托盘上拿起两杯香槟酒:“来,亲爱的将军,我们再干一杯。走,到那边壁室里,您再给我讲讲同列文打交道的情形……”

刺耳的电话铃无情地响起来,弗里茨·罗斯汗流浃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心里咒骂着自己这随时都处于紧张状态的倒霉行当。他迷迷糊糊地摸到台灯的开关,最后终于抓住了听筒,哑着嗓子说:“我是罗斯!”听筒里一个声音说:“巴黎来的特急电话,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找您。”听见卡纳里斯这个名字,少校好象被芒刺扎了一下,心想又有苦头尝了。好吧反正是洗耳恭听。耳机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罗斯少校吗?”

“是的,将军先生有何吩咐?”

“听着,这儿发生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

“丢人的事?”

“您认识一个叫托马斯·列文的吗?”电话听筒一下子从少校的手里滑下来掉在被子上。耳机里嘎嘎直响,罗斯少校紧张地重新抓起听筒,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将军先生认识这个名字……”

“这么说您认识这个家伙?您给他开了一张反间谍部门的证件吗?”

“开了,将军先生!”

“为什么?”

“他……列文是我招募来的,可这事没办妥……他溜了,我还为些担过心呐……”

“您担心就对了,罗斯少校,担心对了!立刻乘最近的一班火车和飞机赶到这儿来,我在路德契亚饭店等您!尽快,明白吗?”

“是,将军先生。”罗斯少校顺从地回答:“我尽快赶到。那如果我可以问的话,那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卡纳里斯把情况告诉了他。少校的脸色越变越白,最后他闭上双眼嘴里喃喃自语:“不,不,不!这不可能!一切都怪我……”巴黎传来的声音咄咄逼人:“这个人拥有记载着全部法国特工人员的姓名、住址和识别标记的表册!您懂吗,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人对我们的生存和安危极其重要。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是,将军先生。我马上带几个最得力的人来。”罗斯少校像个武士,直挺着上身坐在床上,睡衣掩盖了他那僵硬、可笑的身姿:“我们一定搞到名单,我要亲手嘣了他……”

“您大概疯了吧,罗斯少校!”卡纳里斯说这话时声音很低:“我要活的,枪毙他太可惜了!”

一九四零年八月二十日两点一刻,一道通缉托马斯的密令悄悄地通过电波发往法国各地。此刻潜逃犯托马斯·列文夹着黑包怡然自得地走在图卢兹贝尔热大街上。让娜旅馆里那几位活泼的姑娘都已经睡了,小餐厅也关了门。只有那间装着大壁镜的老式客厅里还亮着灯,米密、西蒙和这个娱乐场所的金发老板正紧张地等候托马斯归来。托马斯一进屋,客厅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让娜迫不及待地表白:“可把我们急坏了!”

“哦,真的吗?”托马斯故作惊讶:“也许刚把我打发走就开始担心了吧!”

“这是奉命行事!”西蒙吼了起来:“再说我也不明白,您怎么会拿着这只包?”托马斯从桌上抓起一瓶雷米马丁酒,满斟了一大杯,郑重其事地说:“我为大家的未来干杯。分别的时刻来到了,亲爱的。我说服了德布拉少校,使他相信由我将文件带往里斯本是再好不过的。上校先生,您立即返回巴黎,到荷花四号去报到,不管谁在那儿都行。”

“这意味着转入地下。”上校的话份量很重。“祝您工作愉快。”托马斯说完转过身,瞧着妩媚的旅店老板:“也祝您过得好,让娜。愿您的娱乐行业繁荣昌盛。”

“我会想念您的。”让娜难过地说。托马斯吻了吻她的手:“分离总是痛苦的。”

一向快活自在、无忧无虑的娇妞米密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抽泣着,喘息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诉说:“这真是太丢人现眼了……原谅我……我本不愿哭……”几小时后米密躺在托马斯身边:“……我再三考虑过了,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使我十分痛苦……”

“我已经懂了。”他很坦然:“你想着西蒙,对吧?”米密猛地趴到托马斯身上,眼泪滚落而下:“亲爱的,我爱你,发疯地爱你……可是偏偏你不是那种能结婚的男人……你不像于勒那样忠实,尽管你比他聪明多了!但他比你更浪漫、更有理想。”

“我的小宝贝,那你就不必为此请求我原谅了!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们俩都是法国人,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故乡。而我没有故乡……”

“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任何需要原谅的事。”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在这灰蒙蒙的拂晓时刻再一次报答了他的恩情,窗外雨点敲击着贝尔热大街黑色的鹅卵石路面。这对男女就像他们当初坠入情网一样,在爱中结束了他们的罗曼史。

托马斯·列文还不知道,第三帝国的国防军和反间谍部门正在四处搜捕他。两天后他得知流亡者瓦尔特·林德纳找到了妻子,不禁心花怒放,这两个决心要创立一家南美银行的搭档开始了他们的旅行准备。当时,法国的邻国全都拒发入境签证,所能弄到的证件就是一张旅行过境签证,而要得到这种签证又必须有海外入境签证才行。瓦尔特·林德纳向阿根廷驻马赛的领事出示了那张证明他在里约热内卢普拉塔银行拥有一百多万美元的单据,马上就和妻子各得了一张签证。林德纳解释说,他想带合伙人让·列布朗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随即这位让·列布朗先生也用南锡间谍学校发的那个假护照领到一张真的入境签证。为了实现他的打算,托马斯定了一个具体方案。八月二十八日托马斯·列文和林德纳夫妇动身去马赛;八月二十九日德布拉少校乘火车经佩皮尼扬、巴塞罗那、马德里到里斯本。八月三十日托马斯一行乘葡萄牙邮船卡尔蒙纳将军号从里斯本出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自九月三日起到九月十日止是德布拉少校和托马斯·列文的碰头及交接文件的期限,具体时间是晚上十点钟以后。地点埃斯托利尔赌场。托马斯希望在八月三十日至九月三日这段时间里,能对黑皮包里的名册作某些改动。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一个面带微笑、衣着考究的年轻人跨进了彩虹航空公司的办事处。“早安,先生。我叫列布朗,来取林德纳夫妇和我去里斯本的飞机票。”

“请稍等。”办事员翻看着登记簿:“对,在这儿。明天十五点四十五分……”他动手签发机票。这时候,办事处门口停下一辆小型公共汽车,车上走下两个飞行员和一个空中小姐,他们跨进了办公室。托马斯从三人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刚刚着陆的机组,明天十五点四十五分将飞往里斯本,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个充其量不过二十五岁的空中小姐正在脸上化妆。丹凤眼,高颧骨,金棕色的肌肤,波浪式的栗色卷发搭在漂亮的前额,看上去给一种冷漠、羞怯的感觉。是头小鹿!他知道眼下自己该怎样行事。当这尊冰美神开始融化时,她的矜持也就荡然无存了。空中小姐仍在涂脂抹粉,她故意把口红掉在地上。托马斯证实了自己的推断,心里十分得意。他拾起口红,递给这只棕色眼睛的小鹿,而她的目光刚闪烁着金色的火花。“谢谢了!”小鹿说。“我们可以走了吧?”托马斯单刀直入。“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在这儿还有事要办的话,我很愿意恭候。我想我们最好先去大酒店,我住在那儿,喝杯开胃酒后就去和平街的基多餐馆吃饭,饭后再去游泳。”

“请允许我……”

“怎么,不去游泳?那我们就呆在旅馆里养神。”

“我从来还没见过你这种人!”

“十一点半。看样子我有点使您紧张。我对女人的魅力有多大,这我是知道的。行了我在大酒店等您。说好十二点怎么样?”小鹿把头往后一仰,昂首挺胸地走了。那双高跟鞋在水磨石的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

托马斯走进大酒店的酒吧间,要了威士忌酒,然后坐下来等客。十二点过三分空中小姐来了,随身还带着游泳衣。

托马斯·列文跟在胖胖的林德纳夫妇身旁,混迹于一大群乘客中穿过滑行跑道,向待命起飞的客机走去。舷梯顶端的机舱入口处,站着那位空中小姐梅布尔·哈丝丁斯,她尽管面带夜生活后的疲乏,但看上去却心满意足。“你好啊!”托马斯登上舷梯,招呼道。“你好!”梅布尔的眼睛闪闪发亮。象托马斯·列文这样的人她的确未遇到过。在基多餐馆吃完午饭,他们没去游泳,而是回到旅馆养神去了,俩人碰巧都在同一个地方下榻。

八月三十日早晨,托马斯带梅布尔·哈丝丁斯收拾行李时,她又替他做了件大好事,这事和那只黑皮包密切相关,空中小姐当然蒙在鼓里。

飞机缓缓滑过机场大楼准备起飞。托马斯通过舷窗望着舱外碧绿的草坪,草坪上有一大群羊在安详地吃草。羊是吉祥的动物,会带来好运气的,他想。这时他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机场大楼前,车上跳下一个身穿蓝色西服、外披雨衣的男子,他满面油汗,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托马斯对这个人深表同情真倒霉,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这个可怜虫只好干瞪眼了,飞机驾驶员真的又一次将两台发动机开到满转。突然托马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机场大楼前挥手的那个人、那张脸他认识。他一定在哪儿见过……终于他回想起来了,是在科隆盖世太保那里!这人叫罗斯少校,是德国反间谍军官!托马斯推测,这帮人是跟踪至此的。不过似乎有上帝保佑,罗斯少校看来要第二次眼巴巴地望着我远走高飞了,因为飞机五秒钟后就要腾空而起……飞机没有升空,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停息了。通向驾驶舱的门猛地推开,梅布尔·哈丝丁斯出现在舱门口,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不必惊慌。我们刚才通过电台得知,有位迟到的乘客无论如何要搭我们的班机。我们准备带上他,飞机很快就会重新起飞。”不一会儿,罗斯少校登上了飞机。他用英语向旅客们道了歉,然后彬彬有礼地朝托马斯鞠了一躬,而托马斯正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一个玻璃做的东西看穿。

从飞机着陆的那一刻起,托马斯·列文就卷入了这个大旋涡里,筋疲力尽的罗斯少校跟踪监视他。这家伙途中甚至张着大嘴,打着呼噜睡着了。机场海关验关时对列文进行了特别仔细的检查。他被脱得差不多赤身裸体,行李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包包袋袋都给搜遍了。看样子葡萄牙保安机构事先是得到了某些暗示的。可是奇怪的是,托马斯·列文既没有那笔数目可观的美元财富,也没有什么黑包。最后,海关人员只得客客气气给他放行,而这时林德纳夫妇早已先行到达旅馆了。托马斯走到检查护照的窗口,罗斯少校跟踪而至。托马斯来到机场的出租汽车站,少校仍旧尾随其后。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托马斯暗暗骂道:“头儿,我给你来点运动量大的游戏吧!”他跳上一辆出租汽车,罗斯也跳上一辆。两辆车飞快地先后驶出机场,直奔这座丘陵城市的中心。度假时托马斯曾在这儿呆了六个星期,因此他对葡萄牙的首都相当熟悉。托马斯在堂·佩德罗广场下车,少校的汽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广场周围的咖啡馆里和露天茶座上,到处都是激动地争论问题的本地人和流亡者,托马斯听到了欧洲各国的语言。他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随着人流向前走着。罗斯竭尽全力生怕丢掉了追踪目标。现在托马斯想让他的老上级跑会儿步了。只见他一会快步走进临海的小街陋巷,一会爬到坡度很陡的通衢大道,过大门穿长廊出其不意地拐弯抹角……不过他掌握着分寸,让罗斯可以咒骂他却又不至于被他甩掉。托马斯·列文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捉迷藏,最后又跳上一部出租汽车,让少校跟着,驶往爱斯托里耳高级海滨浴场附近的小渔村加斯凯斯。那有一家很像样的餐馆。血红的夕阳缓缓沉入大海,夜幕带着微风降临在海边。汽车停在餐馆前面,托马斯走下车。少校乘坐的那辆老掉牙的破车也紧跟着在后面刹住了。这位德国反间谍军官爬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副可怜相。

托马斯决定结束这场残酷的游戏。他朝罗斯走去,行了个脱帽礼,像对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和蔼可亲地说:“现在我们可以稍稍喘口气了,这两天您的确够辛苦的。”

“可以这么说。”少校试图维护他的职业荣誉:“即使您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跑出我的手心,列文。”

“不见得吧,头儿!我们这不是在科隆,一个德军少校在里斯本没有多大本事,我亲爱的罗斯!”身着便衣的少校罗斯艰难地忍了口气,说:“您最好叫我雷曼吧,列布朗先生。”

“咦,原来如此!这名字的确好听多了,雷曼先生。”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跟踪追击一直到图卢兹,我不得不说声佩服。让娜夫人那儿的女士们表现得真坚强,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也休想从她们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那么是谁告了密?”

“一个恶棍叫阿尔封斯,想必您曾经得罪过他。”

“为了可怜的贝贝,对,对。”托马斯想起来了。他盯着少校,开门见山地说:“雷曼先生,葡萄牙是中立国,我警告您我会自卫的。”

“可是亲爱的列文。对不起,亲爱的列布朗先生。您完全想错了。我奉卡纳里斯海军上将的命令,免予对您的惩处。但您必须回到德国,此外我还受托买下您手中的那只黑包。”

“哦。”

“对此您有什么要求?”少校靠近桌子,小声说:“我知道名单还在您那儿。”托马斯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打个电话。”

他没去用餐馆里的电话,为了安全起见,他沿街多走了几步路来到一个电话亭。要通了埃斯托里尔—帕尔卡宫旅馆,找哈丝丁斯小姐说话。不一会儿空中小姐就在电话那头应声了:“是让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是多么想你啊!”

“大概要晚点才能见面。嗯嗯,有笔生意要谈。梅布尔,今天早上我帮你收拾东西时一不注意把一个黑色皮包放进你箱子里去了。我的小乖乖,劳驾你把它交给楼下的门房,让他把这包锁到保险柜里的,行吗?”

“好吧,亲爱的……可你得注意时间,别回来太晚了,我明天还飞往达喀尔。”

托马斯捏着听筒,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有人站在电话亭外偷听他们的谈话。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只听见一声惨叫,一个瘦高个子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一只手捂着额头。“喔哟,对不起。”托马斯连忙道歉,突然他眉毛一扬无可奈何地笑了。原来他与这个男子在伦敦机场打过交道。那是一九三九年五月,当时他正是被这个人驱逐出境的。

托马斯觉得自己大概是丧失了理智,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个人当成洛夫乔伊呢?这只能是一种错觉,洛夫乔伊怎么会从伦敦跑到里斯本的郊区来呢?托马斯决定来个极其大胆的试探,以证实他是不是真的发疯了。托马斯一扬眉,出其不意地问:“洛夫乔伊先生,您好吗?”

“比起您来差多了,列文先生。”瘦高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您以为跟在您身后满城乱跑是一大享受吗?还有这碰门的滋味。”洛夫乔伊用手绢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他的脑门上慢慢地鼓起一个包来。看来托马斯的头脑是清醒的,而发疯的是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其疯狂程度甚至还在发展!托马斯知道这家伙一定是有来头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斜倚在电话亭旁,说:“洛夫乔伊先生,您怎么到里斯本来了?”大英帝国利益的代表立刻板起一副面孔说:“如果您能称我埃林顿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在葡萄牙我叫这个名。”

“一换一吧!请您也改称我列布朗,在葡萄牙我叫这个名。再说,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洛夫乔伊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他的话确实可信的话,那么起因应该是这样的英国情报部门窃听了所有与罗斯少校侦缉托马斯一案有关的电台联系,最后一则电讯带来了罗斯跟踪逃犯去里斯本的消息。“所以我也来到了里斯本。”洛夫乔伊结束了他简短的叙述:“我坐的是邮政航班,比你早到两小时。我从机场开始跟着你们,一直追到此地。坐在餐馆露台上的那位老兄大概就是罗斯少校吧。”

“真够敏锐的!你还不认识他吗?”

“不。”

“哦!快跟我一起到那边的餐馆去,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待会一块吃海贝,到了加斯凯斯不吃海贝,那简直是……”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很清楚,你在玩两面三刀的鬼把戏!”

“噢。”

“你有一个装着法国重要特务名册的皮包,这些特务都潜伏在法国和德国。我不能让你把这个包卖给精明强干的罗斯少校!当然,他会给你钱,很多的钱……”

“这话您最好对上帝去讲!”

“……不过我也可以出同样的钱,甚至更多的钱!”洛夫乔伊鄙夷地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你感兴趣的只是钱,对你而言没有名誉和信仰,也不存在良心和后悔,更不用谈什么理想和正直……”

“行了。”托马斯·列文从容不迫地说:“你说够了吧,现在快给我闭上那张狗嘴!究竟是谁阻止我返回英国,继续当一名安居乐业的公民?又是谁充当帮凶,破坏我的生活?还不就是你和你那罪该万死的情报机关吗!你以为我很同情你是不是,先生?”托马斯想现在该给你们这些混蛋一点颜色看看了。

三分钟后,托马斯回到罗斯少校身旁:“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您遇到了熟人?我看见你们站在电话亭旁边。”

“一个老熟人,还是您的竞争对手呢,雷曼先生。”罗斯一捶桌子大骂起来:“你这条恶狗!”

“别这么说。”托马斯也不示弱:“如果您不能礼貌待人的话,那我就叫您一个人呆在这儿了!”少校极力克制住自己说:“您是德国人,我提醒您应该有民族感……”少校忍了口气说:“那您把包卖给我,我出三千美元。”

“伦敦来的那位先生出的价钱比您高出一倍。”

“那你要多少?”

“废话,能要多少就要多少。”

“你真是个不要脸的无赖。”

“给多少,雷曼。多少啊?”

“我可以……我必须问一下柏林方面,请求新的指示……”

“那您就去请示吧,雷曼。好好请示吧,不过要快点,我的船几天后就启航。”

夜里仍然很暖和,托马斯乘了一辆敞篷出租汽车一路兜风地返回里斯本市区。皎洁的月光下,海水拍击着堤岸飞溅朵朵银色的浪花。宽阔的公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棕榈,其间点缀着幢幢高级别墅。小山坡上坐落着富有浪漫情调的小酒馆,里面传出女人的笑声和轻飘飘的舞曲。托马斯在市中心繁华的堂·佩德罗广场下了车,这里的路面都是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拼成的。宽绰的街边花园旁的咖啡馆里,依然是座无虚席,人声喧哗。教堂里传来沉闷的钟声,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就在钟声余音未尽的时候,托马斯吃惊地发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椅子跳起来,奔向广场一角。他置身在人流中,也被连推带挤地卷了过去。广场的尽头矗立着一栋报刊大楼。房檐下装有一块灯光字幕告示牌,上面映出最新消息。当下,成千双眼睛紧盯着那相当于宣判无数人的生死存亡的发光字句:

(<small>德意志通讯社)德意志帝国外交部长冯·里宾特洛甫和意大利外长齐亚诺在维也纳贝尔维勒宫通过德意仲裁法庭的判决,宣布了匈牙利—罗马尼亚的最新有效临时边界……</small>

<small>(合众社)德国空军对英国本土继续进行猛烈轰炸,利物浦、韦布里奇、费利克斯顿等地人员伤亡惨重……</small>

<small>(国际新闻社)意大利空军向马耳他投掷重磅炸弹,同时集中力量空袭北非的英军兵站……</small>

托马斯转过身,观察着人们的神情。他发现除了少数几个人无动于衷以外,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痛苦、害怕、担忧和绝望的表情。托马斯刚跨进自己的套间,就被一双温软的手臂从身后绕住了脖子。他立即闻到了梅布尔·哈丝丁斯身上的香水味。年轻的空中小姐赤条条的,只在身上戴了一串白色的珠链,脚上穿一双高跟鞋。“让,你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呀!”她温情脉脉地吻他,他却正经地问:“那只黑包呢?”

“按你的吩咐,寄放到旅馆的保险柜里了。”

“太好了,那么我们就只谈爱情吧。”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身体疲乏但心情舒畅的梅布尔随机组飞往达喀尔。早晨十点钟心情舒畅而且毫无倦意的托马斯在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后,着手实施他离开欧洲前的一系列计划对折磨他的德、英、法情报机构进行彻底的报复。一九四零年八月三十一日,为了查找德国和法国城市的地图。托马斯·列文走进里斯本最大的书店里,在一本一九三五年的导游手册里他还真找到了这种地图。随后他又去了邮政总局,用他的魅力和三寸不烂之舌征服了一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女职员,她拿出五个德国城市和十四个法国城市的电话号码簿供他查询。托马斯从这些电话簿上总共抄下了一百二十个人名和地址,然后又在奥古斯都大街买了一台打字机和纸张。回到旅馆托马斯从门房那儿取回了黑皮包,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黑包,包里装有他的所有现金财产,六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单以及新式重型坦克、火焰喷射器和一种战斗轰炸机的设计图。托马斯真想把这些鬼东西立刻丢进厕所里去。但他知道,德布拉少校是清楚包里装有什么东西的。洛夫乔伊和罗斯先生却只知道要名单……

那六页打字纸上一共记录了一百一十七个姓名,他们全是二处的现役军官和便衣特工,以及潜伏在德国的法国特务和分别住在德法两国的可靠联系人,每个名字后面都有地址。每个地址后面印有两句接头暗语,第一句是问话,第二句是答话。对过暗号才能确认对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比如阿多尔夫·孔策·维耳克,柏林-格鲁纳瓦特,俾斯麦大道一百四十五号。一、“花园小屋铜皮房顶上的鸽子是您家的吗?”二、“请别岔开话题,您的衣帽间乱得不像样。”如此等等……托马斯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在打字机上卷上一张新纸,并摊开一份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市区图。他从慕尼黑市的电话簿里挑出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这个名字,把它打在纸上,接着便趴在法兰克福的地图上,仔细寻找起来。最后他决定采用爱尔伦街,这条街靠近美因茨公路,不大长。爱尔伦街会有多少幢房屋呢?托马斯拿不准。三十幢?四十幢?反正不会有六十幢。于是他开动摁动打字机的键盘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爱尔伦街七十七号;一、“费兴海伦的那个小姑娘到底是金发还是黑发?”二、“您必须赶快吃掉哈尔茨金丝雀,它会污染空气。”托马斯想,这就算是一号吧,现在我还要编一百一十六个人出来,而且还得把这臭玩意儿抄三遍。一份给洛夫乔伊,一份给罗斯,一份给德布拉。这倒霉的差事,不过报酬是少不了!他继续打着名单,半小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见他妈的鬼!”他暗暗骂道,因为他发觉管样做根本行不通。托马斯原以为只要把真名单销毁就行了,因为它只会制造新的不幸,不管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或法国人,谁得到它后果都一样,而托马斯不愿意因为这张名单死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想报复一下那些破坏了他生活的白痴。可是,他这么做能达到目的吗?如果法国人和英国人要使用他伪造的假名单活动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一切都不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可德国人呢?假使法兰克福真的有个叫弗里德利希·凯塞尔胡特的人,只不过他家没有安装电话,或者爱尔伦街已被延长了,那儿现在确实有个七十七号门牌……盖世太保一定会把所有叫凯塞尔胡特的人都抓去,对他们严刑逼供,把他们关起来,甚至处死……

电话铃响了。托马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抓起了听筒。当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闭上眼睛。“我是雷曼,我已经和您知道的那位先生通过电话了。这样吧,六千美元。”

“不行!”托马斯回答。“为什么?”来自科隆的少校慌了:“您不是已经出手了?”

“没有。”

“那为何不干?”托马斯忧郁地盯着夹在打字机上的纸,说:“我还在和别人谈判。您报的价我先记下来,明天再打电话来。”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托马斯恼怒地想我非得往名单里写上个叫弗里曼·罗斯的家伙不可!他一鼓脑儿把所有的文件都塞进黑包里,交给楼下门房总管,让他把东西锁进旅馆的保险柜。托马斯打算散散步,好好想一想。肯定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会……

洛夫乔伊坐在旅馆的大厅里,额头上的大包还没消下去。见托马斯走来,他连忙起身相迎,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包呢?怎么回事?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到底怎么了?”

“我还在和别人谈判,明天再问我吧。”

“您听着,我出的钱比纳粹的要多。任何情况下都比他们的多!”

“明白,明白,这很好。”托马斯说完便撇下他一人,走到外面铺满阳光的大街上。

火车站的大厅里有一个发售世界各地的报纸和画刊的摊档。这里丘吉尔同希特勒、戈林与罗斯福的画像并排悬挂在一起,和睦相处,四周贴满了摩登女郎和裸体美男子的图片以及有关战争的大字标题。“买报纸!请您快点。”托马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满脸皱纹的老营业员嚷道:“所有法国的和所有德国的报纸都要。”

“可这些报都是前天的。”

“没关系!您尽管给我好了,上个星期的也行,上上个星期的也要。”

“您喝醉了吧?”

“我完全清醒。快点吧,老爹!”老营业员耸了耸肩膀,便把过期的《帝国报》、《人民观察报》、《柏林报》、《德国总汇报》、《慕尼黑最新消息》以及《晨报》、《劳动报》、《巴黎儿童》、《巴黎晚报》连同九种法国地方省报的全部存货都搬了出来。

托马斯·列文带着一大包旧报纸回到了旅馆,一进屋他就锁上了门,一头扎进沾满灰尘的故纸堆里仔细研究起来,不过他眼光始终停留在最后一页上,也就是专门刊登讣告的栏目里。在巴黎和科隆,在图卢兹和柏林,在勒哈弗尔和慕尼黑,每天都有许多人与世长辞,对死人盖世太保是无能为力的。托马斯开始打字,工作进行得十分顺手,因为这下他甚至可以问心无愧地使用真实地址了……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日,托马斯·列文在杜瓦特·帕谢科大厦的皮货商店里购置了两只黑皮包,下午他拿着其中的一只来到戈蒙斯·杜·桑托斯先生那装潢不俗的店铺里。桑托斯先生是里斯本的缝纫大师,他满脸堆笑地出来迎接托马斯·列文,和他热诚亲切地握手寒暄。在一间裱有粉红色丝绸墙布的更衣室里,托马斯见到了罗斯少校。这位反间谍军官穿了一套漂亮的深色法兰绒西服,看样子是新做的。“谢天谢地!”罗斯一见托马斯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三天来眼前的这个人让少校伤透了脑筋。他们俩一次又一次地在酒吧间、旅馆的大厅和海滨浴场会面。每次托马斯都以还不能决定,要再跟英国人谈谈为借口把他拖住。对洛夫乔伊托马斯也玩着同样地把戏,他一再安抚对方,并指出他的竞争者愿意出更多的钱。用这种办法,托马斯直到两位急于求成的先生把各自的价码都加到一万美元才善罢甘休。托马斯还煞有介事地分别对这两个人说:“在您离开此地之前,务必对我卖包一事绝对保密,否则您的生命就有危险。”少校握了握托马斯的手,说:“我的飞机一小时后起飞。祝您走运,老鬼!我真的喜欢上了您,也许我们会再见面的。”

“但愿不会。”

“那么好吧!”托马斯说:“祝您一路顺风,雷曼先生。请向海军上将先生转达我一个素不相识者的问候。”

里斯本奥德翁影剧院的休息厅里放着一块告示牌,上写鉴于葡萄牙的特殊政治形势本影剧院一律不放映新闻简报。可奥德翁影剧院却放映了德国片《战火的洗礼》。四点钟,托马斯和洛夫乔伊在包厢里碰头了。当银幕上德国的飞机俯冲轰炸华沙时,一只黑色的皮包和一万美元的钞票已经悄悄地互易其主了。为了盖过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雄壮的进行曲,洛夫乔伊提高嗓门冲着托马斯的耳朵喊道:“我特意选中了这家电影院,这儿没人能听清我们的交谈。怎么样,聪明吧?”

“太聪明了!”

“那个纳粹分子这下可完蛋喽!”

“您什么时候飞往伦敦?”

“今晚就走。”

“那就祝您旅途愉快!”

“您说什么?”

“我说祝您旅途愉快!”托马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真正的名单托马斯当然早就撕成碎片,扔在套间的浴室里放水冲掉了。存放在帕尔卡旅馆保险柜里的原件黑包,正等着莫里斯·德布拉少校的到来,包里装着第三份写有一百一十七个死人姓名的假名单,德布拉眼下正在马德里。九月三号他就要到达里斯本,按事先跟托马斯商量好的办法,从三号起每天晚上十点以后都得在爱斯托里耳的赌厅里等候。托马斯也要这么做。

九月三号的晚上,托马斯从旅馆里出来乘高速列车前往埃斯托利尔。一路上他心里盘算着现在就剩下这个少校要对付了。事情一了结,我马上隐匿到一家小客栈里去,一直躲到九月十号。九月十号是卡尔蒙纳将军号邮船启程的日子,托马斯认为在离开葡萄牙之前最好隐蔽起来,因为必须估计到,在这段时间内至少柏林方面会发现他搞的阴谋诡计。德布拉察觉其中有诈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少校还要去达卡尔,当然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对托马斯大失所望。“这个可怜的家伙。”托马斯心想:“我还真喜欢他!不过说句实话,换了他也会这么干的。约瑟芬是个女人,她一定会理解我……”

“女士们,先生们,来玩两把吧!”赌局的庄家潇洒地把小白球抛入缓慢旋转的赌盘里,小球逆着赌盘的转向滚动,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一个身穿红色晚礼服的女士像中了魔似地注视着小球的转动,一双手在一小堆筹码上微微颤抖。她皮肤白皙,相貌秀丽,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黑发从中间分开,象一顶小便帽一样,紧贴在头上。一张弯弯的小嘴十分好看,两只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表现出一种矜持高雅的风度。此刻她的精力完全集中在轮盘赌上。

托马斯观察这位女士已经一个小时了,他坐在大赌厅里供应饮料的柜台旁,呷着威士忌酒。枝形吊灯洒下柔和的光线,辉映着墙上珍贵的名画、巨形的白金镜面,厚厚的地毯,也照耀着足登浅口薄皮鞋的侍者、身穿黑色晚礼服的男绅和袒胸露背的女士。灯光下轮盘在旋转、小球在滚动……咔嚓一声!“零!”庄家高声喊道,他旁边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士又输了。托马斯看见这个女人在这一个小时内还从未赢过。她不仅输掉了钱财,而且也慢慢失态了。只见她手指哆嗦地点了一枝烟,不停地眨动着眼皮,打开用金丝编织的小包取出钞票来,朝庄家丢过去。庄家把现钞换成筹码,于是红衣女人又押上赌注。

许多桌子上都拉开了赌局,也有用纸牌赌的。大厅里不乏漂亮女人,可托马斯眼里只有一人,那就是这位穿红色礼服的女士。那种冷静与激动、举止得体和赌兴大发的神态交织在一起,强烈地叩击着托马斯的心扉。“红二十七,单数大头!”庄家喊出几句赌博术语,她又输了。托马斯见柜台里调配饮料的侍者直摇头。侍者也正朝那女人望去,并同情地叹息道:“真够倒霉的啊!”

“这人是谁?”托马斯问。“一个疯狂的赌徒。您瞧瞧,她已经输了多少!”

“她叫什么?”

“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

“结婚了吗?”

“守寡了,丈夫过去是律师。我们称她领事夫人。”

“红五,单数小头!”吆喝声中领事夫人又输了。现在她面前只剩下七只筹码,孤伶伶地躺在桌上。

托马斯突然听见有人小声招呼他:“是列布朗先生吗?”他慢慢转过身,看见面前站着个又胖又矮的男子。这个人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显得十分紧张。他用法语说:“您就是列布朗先生,对吗?”

“是的。”

“请跟我到盥洗间去一下。”

“干什么?”

“我有事要对您讲。”托马斯心想,坏了,准是那两个杂种中有一个从那些名单中看出了什么破绽。于是他便摇了摇头:“有话就在这儿说。”矮个男子对托马斯耳语道:“德布拉少校在马德里遇到了麻烦,他的护照被没收了,所以无法离开西班牙。他请您尽快给他搞一张假护照。”

“什么样的护照?”

“您在巴黎时有一堆那玩意儿的呀!”

“可我都送人了!”矮子象是没听见托马斯的话,说:“我刚才往您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里面有德布拉少校的照片和我在里斯本的住址。护照搞好后就按这个地址给我送来。”

“但我得先有张护照才行!”矮子神经质地向周围看了看,说:“我要走了……请您尽力帮忙。给我打电话来。”说完便快步离开了赌厅。“您听着!”托马斯在他背后喊道,可那人已经不见了。

托马斯·列文的目光移到了红衣女人的身上。她刚刚站起身,脸色苍白神思不安,看样子是输了个一干二净。托马斯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十分钟后在雅致的赌场餐厅里,托马斯和领事夫人坐在最讲究的桌子旁共进晚餐,一个由妇女组成的小乐队在奏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作品。三个男招待围着托马斯他们的桌子跳着优美的芭蕾舞,他们刚端上了主菜葡萄牙式牛肝。“这辣椒沙司的味道真不错。”托马斯称赞道:“实在是太绝了!您觉得呢,夫人?”

“是很好吃。”

“这多亏加了番茄汁,是它的功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干嘛这么说?”

“您刚才那样奇怪地盯着我,那样严厉!”领事夫人十分威严地回答道:“先生,我不愿看到您成为某种错误的牺牲品,让陌生男人请我吃饭,绝非我的本性。”

“夫人,您无需作任何解释。一个绅士知道在女士面前该怎么做。我们别忘了,是我硬要您,对了是强迫您来品尝这夜间小吃的!”领事夫人叹了口气,眼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托马斯一边估算着她丈夫大概死了有多久,一边说:“在神经紧张、心灵痛苦的时刻,人应该不断补充含热量高的食物。您输了很多钱吗?”

“多,相当多!”

“您不应该赌钱的,夫人。再来几个橄榄吧?像您这样相貌的妇女注定要输的,这可谓天经地义。”

“啊!”领事夫人那好看的衣领开口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列布朗先生,您从不赌博吗?”

“从不玩轮盘赌。”

“直幸运!”

“我是银行家,凡是其过程无法受我智力影响的游戏,我都不感兴趣。”托马斯的心开始激动起来这个女人一会温顺得像只羊羔,一会儿又忽然变成了凶猛的母虎……我的天呐,这可以编成一出好戏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两种东西,先生。”

“哪两种?”

“轮盘赌和德国人。”埃斯特勒娜咬牙切齿地说。“哦。”

“您是法国人,我想你至少理解我痛恨德国人的感情……”

“完全理解,夫人。完全!可您究竟为什么要恨德国人呢?”

“我的第一个丈夫就是德国人。”

“我懂了。”

“而且是赌场经理!我无需再说下去了。”

托马斯觉得这样的谈话有点离谱了,便说:“当然不需要,然而有件事将会使我很高兴……”

“什么事?”

“我出钱供您赌一晚上。”

“我说先生!”

“如果您赢了,我们俩平分。”

“不行!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您呀……”过了一小会儿:“那么我的意思是必须有个条件,即如果我赢了,我们一定要共享所得。”

“那还用说。”埃斯特勒娜的两眼开始放光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两颊腾起了红云:“饭后点心在哪儿?啊,我是多么兴奋呐!我有预感从现在开始我要赢了,一定会赢的……”

一小时后这位满怀激情的女人又输了两千埃斯库多,差不多相当于三千马克。她心情沉重、满脸悲伤地走到坐在酒吧柜台旁的托马斯跟前,说:“天呐!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怎么还您这笔钱呢?我,我眼下手头很紧……”

“您就当成是送您的礼物罢了。”

“绝对不行!”这下领事夫人又是一副复仇天使的模样,好象一座大理石塑像:“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来您彻底看错我了,先生!”

小客厅里灯光昏暗,带有红色灯罩的小灯给屋子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像架,那是一位面容严肃、戴着夹鼻镜的大鼻子先生——一年前去世的律师佩德洛·罗德利格,从银边镜框里望着他的遗孀埃斯特勒娜。“啊!让,让,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也一样,埃斯特勒娜。跟你一样,要烟吗?”

“让我抽口你的……”托马斯把烟递过去,然后思绪万千地瞧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午夜早过去了,领事夫人这宽敞的别墅里万籁俱寂,人们都在梦乡里酣睡。她紧靠在他身上,抚摸他。“埃斯特勒娜,小宝贝……”

“什么事,我的心肝?”

“你背了很多债吗?”

“多得吓人……房子抵押出去了……首饰我也典当了,可我总还希望能把一切都赢回来。”托马斯的眼光移到那张照片上:“他给你留下了很多遗产吗?”

“小小的一笔……这个残忍可恶的轮盘赌,我真恨死它啦!”

“还有那些德国人。”

“对,还有德国人。”

“对了,亲爱的。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领事夫人?”

“哥斯达黎加的。问这干嘛?”

“你签发过哥斯达黎加的护照吗?”

“没有,从未签过……”

“但你的丈夫肯定办过这事?”

“是的,他签过……从战争爆发起就没人再来这儿了。我相信,在葡萄牙已经没有哥斯达黎加人了。”

“宝贝,那么你家里总有些空白的护照填写表吗?”

“我不太清楚。佩德洛死时,我把所有的表格和图章都装进一个箱子里,放到阁楼上去了。你怎么对那玩意儿感兴趣?”

“宝贝,因为我很想办张护照。”

“办张护照?”托马斯抓住她经济拮据这一弱点,和颜悦色地说:“当然也可能是好几张。”

“让!”她害怕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的是真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好人。”

“可是!我们拿护照有什么用?”

“可以卖钱,我的孩子,买主多得很。而且他们都肯出大价钱。有了钱你就能……我不必再往下说了……”

“哦!”埃斯特勒娜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样子显得很迷人。她一言不发沉思了很久,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进了洗澡间。回来时她带了一件浴衣,把它递给托马斯。“穿上!”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小宝贝?”

“当然是上阁楼去!”说完,她便趿拉丝质高跟拖鞋,磕磕绊绊地朝门口走去。

阁楼挺大而且腾得空荡荡的,里面散发着一股木棉和萘的气味,埃斯特勒娜拿着袖珍电筒。托马斯从一块卷成团的大地毯下搬出一只木箱来。埃斯特勒娜跪在他旁边,俩人打开那嘎吱作响的箱盖,箱子里放着表格、书籍、图章和护照。埃斯特勒娜抓起护照,迅速翻看起来,一本、两本、五本、八本,一共十四本护照。这些护照全都是旧的,而且污迹斑斑,上面粘着不相识的人的照片,盖满各种印章。“过期!过期!无效!”埃斯特勒娜大失所望地直起腰:“连一本新护照也没有,全是旧的,没法派用场。”

“恰恰相反。”托马斯小声说,并亲了她一下:“过期的旧护照最好!”

“我不明白……”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化名让·列布朗的托马斯·列文得意地保证道。他还没有察觉到,厄运已经悄悄地降临在他身上,将他再次抛入险象丛生的漩涡里……

正文 第三章

一九四零年九月四日中午,托马斯·列文衣冠楚楚、神采奕奕。头戴镶边礼帽,手拎一个大皮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里斯本那迷宫般的老城。他走进一家肉铺,买了一块上好的牛里脊,又在隔壁的店家里买了一瓶白葡萄酒、几瓶红葡萄酒、橄榄油、面粉、鸡蛋、白糖和各种作料,最后他在五光十色的市场上弄到一磅洋葱和两棵做色拉的菜头。采购完东西,托马斯疾步朝狭窄阴暗的尼格鲁街走去。在那儿他拐进了一座破烂不堪的庭院。托马斯上前敲了敲其中一个门,里面鸦雀无声,他用劲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他拧动门把手,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托马斯穿过前厅,来到一间大画室里。这儿十分亮堂,耀眼的阳光透过一扇巨大的窗户射进室内,照着屋子里的一切。十几张零乱的画稿,堆满了颜料、画笔、瓶瓶罐罐和烟蒂的桌子以及一个年纪五十岁左右和衣躺在长沙发上睡觉的男人。

这人一头浓密的黑发,深色的胡茬遮住了他苍白凹陷的两颊。此刻他正有节奏地打着响鼾,沙发前有一个空白兰地酒瓶。“佩雷拉!”托马斯大叫一声,画家毫无反应。“喂,佩雷拉!”络腮胡子打了个呼噜一翻身又睡上了。托马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还是先去准备午餐吧。”一小时后画家雷纳多·佩雷拉醒了。他打开厨房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现在面前,这人系了一条围裙正在灶旁忙着做菜。“您好。”陌生人微笑着说:“这下睡够了?”画家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他一把抓住扶手椅,沉重地跌坐进去,然后叹息道:“唉,这该死的烧酒……弄到这种地步,又来劲了。”托马斯倒了一杯红酒,递给发抖的人,并把一只手慈父般放在他肩上:“别紧张,这是酒精中毒引起的神志昏迷,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名叫让·列布朗。喏,您先喝一口,再活动活动,待会儿我们就正式开饭。”雷纳多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唇问:“您在我厨房干什么?”

“烧洋葱汤,做浇汁牛肉片……”

“您发疯了吗?”

“还有蛋糕当饭后小吃。我知道您饿着呢,很需要别人的关怀和爱抚。”

“您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了饭后让您给我搞一份假护照。”托马斯心平气和地说。雷纳多猛地站起身,抓起一只沉重的煎锅怒吼道:“滚出去,密探。要不然我就砸开你的脑瓜!”

“可别这么做,千万别这么做,这儿有封信给您。”托马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雷纳多。画家撕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眼不错珠地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您从哪儿认识的路易斯·塔米罗?”

“昨天晚上在埃斯托利尔赌场里我们初次见面。矮胖的路易斯带给我个口信,说我的一个老朋友在马德里陷入了困境,他的护照被人没收了。所以他需要一张新的,而且要快。路易斯推荐说您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第一流的又有多年的经验,是从事这项工作最合适的人选。”雷纳多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洗手不干了。这我告诉过侏安尼塔,她是我的妻子,您知道……”

“她丢下您走了。因为您的经济境况实在不妙。路易斯全都对我讲了。一个在她丈夫困难时离家出走的女人一钱不值。您等着瞧吧,当您又有钱时候看看她是怎样回到您身边的。”

“钱,谁给我钱?”

“我。”雷纳多摸着胡子又摇了摇头,用老师教训傻孩子的腔调说:“您好好听着现在是战时,要仿造护照除非有水印花纹纸才行,而这种纸又必须在护照签发国才能偷到……”

“这些我全都清楚。”

“那您还应该清楚在战争期间已经弄不到这种纸了,所以说仿造护照是不可能的,只能涂改伪造,怎么个伪造法呢?”托马斯一边尝着菜,一边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先把人灌醉再把他打倒,然后抢走他的护照加以篡改。”

“完全正确!现在您明白了吧,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我不能合法伪造的话,那我是不干这活的。我是和平主义者!”

“完全跟我一样。您看看窗台上,那儿放着给您的礼物。”雷纳多直起身,少履蹒跚地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四本过期的、盖满官印的哥斯达黎加的护照。如果您肯帮我涂改一下其中的一本,那么剩下的三本就归您所有了。”伪造者拿起一本护照,深吸了一口气敬畏地看着托马斯问:“您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些护照的?”

“昨天夜里捡来的。”

街边的咖啡座坐着两个男人,桌上放着茴香酒。矮胖的路易斯·塔米罗翻看着篡改过的护照,钦佩地说:“这活儿干得太棒了,真的!”

“您的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两小时后。”

“替我向德布拉问好,让他设法快点来,我的船五天后起航。”

“但愿他在五天内抵达里斯本。”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路易斯·塔米罗忧心忡忡地吸了口巴西小雪茄:“西班牙对外宣称中立,可实际上却容许德国特务大肆活动。现在有三个德国游客日夜监视着少校,他们在马德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每人轮流值八小时的班。少校知道这情况,可无法甩掉这三个家伙。他们叫韦斯、略弗勒和哈尔特,跟少校一样都住在宫殿旅馆。”

“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自从少校的护照被没收,他就不能离开马德里了。那三个德国人知道他的身份,只是无法证实一下对不对头。他们想搞清楚少校在马德里干什么。此外他只要一出城,西班牙警察就有理由把他关起来。一旦进了监狱,人们就可以把他悄悄地弄到德国去。”

“他必须甩掉那三个人。”

“是的,可怎么个甩法?那几个家伙就等着他试图逃跑的那一刻,好把他抓起来!”托马斯好奇地注视着小矮个问:“我说塔米罗,您究竟从事什么职业?”矮胖的塔米罗咧了咧嘴:“凡是被查禁的事我都干,贩卖人口啦、走私军火啦、黑市交易……都是为了钱。我从前是个珠宝商,在马德里开店。”

“后来呢?”

“内战中我破了产,商店被炸货物被偷。当时我还满怀政治义愤。不,不,够了,足够了!现在我做任何事都有固定的价格!理想见鬼去吧!”托马斯·列文小声问:“您在马德里大概还认识一些人吧?”

“认识一大堆。”

“您刚才说干任何事都有固定的价格?”

“当然!”

“那么听着,如果叫您的那些伙计们组织一次上规模的自发性民众骚乱,要多少钱?”

“您想干什么?”托马斯告诉了路易斯·塔米罗自己的想法。

“呵……”深夜时分,托马斯·列文走进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领事的房间时,她一下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她抖抖索索地开了红灯罩的床头灯,一只手捂着胸口。“天呐!让,你可把我吓坏了!”

“对不起,亲爱的。夜深了,我用那个护照把此人送上了飞机……”他说着躺在床边,她俯身抱住了他。“亲亲我……”她使劲地抱住他说:“你到底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几个小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肯定要死了!”

“是因为想我吗?”

“也算是吧。”

“怎么?”

“我今天晚上一直在盼望你,盼你来给我一点钱。好让我到埃斯托利尔去!”

“嗯!”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是个德国人,还是我的情人!是个德国人!其实我恨死了德国人!我以为我会死的……让,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完全明白。”托马斯到洗澡间去了。他听见她在房间里喊他:“快来呀!快到你的埃斯特勒娜这儿来呀……”半夜里,托马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埃斯特勒娜都笑醒了,她惊慌地将托马斯推醒。“让,让,怎么啦?”

“什么?呵,我刚刚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见什么啦?”

“梦见有些老百姓自发地起来闹事。”说着他又哈哈笑起来。

马德里,一九四零九月五日。国家秘密警察局局长菲力波·阿利亚多斯给他的上司送交了一份秘密报告:

<small>今日中午两点零三分十四号警区来电话通知我说,英国使馆大楼前聚集了大约五十人向英国示威,接到通知后我当即带了五名人员赶到使馆。经调查,示威者均属穷苦的下层老百姓。他们高声叫骂,扔石头打碎了四个玻璃窗,捣毁了三个花台。英国商务参赞走出大使馆找示威者评理。</small>

<small>我到使馆后,商务参赞非常激动地告知我:“这些人承认,是德国特务出钱叫他们来闹事的。”出动警察后,大部分示威者迅速逃散了。一共逮捕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路易斯·塔米罗、璜·麦莱拉和马尼埃尔·帕索斯,这几个人也承认他们拿了德国特务的佣金。他们还说出了这些德国特务的姓名1.赫尔穆特·略弗勒;2.托马斯·韦斯;3.雅各布·哈尔特。这三个人都住在宫殿旅馆。</small>

<small>英国商务参赞坚持要立即进行调查并口头转达了英国政府的外交抗议。</small>

<small>既是为责任心所驱使,也是由于尊重我国的中立地位,我立即赶往宫殿旅馆逮捕了上述三名德国旅游者,这三个德国人在被审讯时拒不承认给示威者提供了资助。叫那三名示威者来对质也毫无结果。因此在审问之后我便释放了这几个示威者。我们的保密局认识这三个德国人。他们的确是德国谍报局的特务,完全有可能进行这种活动。这三个德国人现在还关押在我这里。请立即指示我如何处置他们。因为英国商务参赞每隔一小时都要打电话来问是否采取了相应的措施。</small>

海军上将卡纳里斯嗵的一拳打在办公桌上。他的办公桌前站着从科隆赶到柏林的患胆囊炎的弗里茨·罗斯少校,罗斯少校的脸色苍白。卡纳里斯将军的脸色通红。罗斯少校一声不吭,海军上将吼声震天。“现在我是受够了,少校先生!我们有三个人被驱逐出西班牙!英国政府又提了抗议!这可好了,那些敌对国家的宣传机器大有文章可做了!这下您那位列文先生在里斯本要笑破肚皮了!”

“海军上将先生,我真的不理解这家伙竟然又与这件事有关!”卡纳里斯忧郁地说道:“我们的人在马德里被拘留的时候,德布拉少校离开了这个国家。毫无疑问用的是一个假护照。他安然无恙地到达了里斯本。而且他在埃斯托利尔餐厅里拥抱和亲吻了面颊的人是谁,您知道吗?就是您的朋友列文!他同谁饱餐了一顿,您知道吗?就是同您的那位朋友列文!”

“不……啊,天呐!不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我们的人看见他俩分别时那动人的场面,可拿他们又毫无办法!”罗斯少校这时感到肚子猛地抽痛起来。唉,这个该死的家伙!我为什么那时候要把他从盖世太保的监狱里弄出来呢?“少校先生,别人给您取了个绰号,您知道吗?叫您漏子少校罗斯!”

“将军先生,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不公平!您付给这个家伙一万美元,叫他给你搞一张法国最重要的特务名单。可我们调查结果,他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全是些死人。给您取这个绰号还不公平?要知道给您的任务是把这个人弄到这儿来!”

“可是葡萄牙是个中立国家……”

“管它呢!我现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要您把这个列文先生给我抓到这儿来!抓到这个房间里来!要活着抓来!要活的,懂吗?”

“是,海军上将先生!”

被探照灯照得通明的转盘上,飞机正在加油,德布拉就要乘这架飞机从里斯本飞往达卡尔。少校深情地看了托马斯·列文一眼,说:“我决不会忘记您所做的一切!”托马斯心想要是你知道我给你的名单是伪造的话,那你一定不会忘记这件事的!“您为我救了这些名单!而且您还把我从马德里救了出来。”托马斯想是的,正因为如此你得再原谅我一次。托马斯问道:“这些名单现在何处?”少校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学着您同我们的空中小姐混熟了。她把名单放在她的行李箱里了。”这时广播响了,广播员通过扩音器说:“请大家注意了泛美世界航空公司请乘飞往达卡尔的三百二十四号飞机的旅客到海关检票口检票。预祝大家旅途平安,一路顺风。”德布拉一口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说:“得走了,我的朋友。再一次谢谢您!再会。”

“请向约瑟芬·巴克夫人转达我最美好的祝愿。”托马斯·列文说:“少校先生,一路上多加保重。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谁知道呢?”托马斯摇了摇头:“后天我就要乘船到南美洲去了。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欧洲来了。”少校又一次拥抱了托马斯并在他的脸上使劲亲了两下。托马斯目送着德布拉踏上电动走道朝飞机滑去。

送走德布拉,托马斯回到餐厅又要了一杯威士忌。不知怎的,当飞机的轰鸣声响起慢慢地朝跑道驶去的时候,托马斯感到一阵难堪的寂寞。他闷沉沉地坐了一会儿,付了钱后慢慢地往机场外面走去。机场大楼的外边没盏灯,光线很暗,一辆很大的轿车从后面慢慢追上了他。司机伸出头喊道:“出租车,要么?”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好吧。”托马斯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司机跳下车来打开车门向他欠了欠身。这时候托马斯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他正想转过身来,可惜为时已晚。司机在他的膝盖上重重踢了一脚。托马斯嗵的一声倒在车的后位。四只有力的手立刻抓住他把他按倒在车的底板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司机一纵便上了车,车象离弦的箭一样向昏黑的夜色中射去。一块气味难闻的湿布蒙到了托马斯·列文的脸上。他心里捉摸着,是三氯甲烷,是那个该死的麻醉剂。他艰难地喘息着。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带有汉堡口音的人在说:“嗨,干得漂亮。现在到港口去吧。”过了一会儿,托马斯觉得太阳穴的血管涨得很厉害;两只耳朵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钟声。他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自己在飘飘荡荡地往下落,越落越深,就像落进一个天鹅绒铺底的深井一样。

过了不知多久,托马斯慢慢苏醒过来,他的头顶轰轰隆隆地直响。他觉得冷,觉得阵阵恶心。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右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臭气熏人的渔船船头。渔船的马达声笃笃地响个不停。掌舵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葡萄牙人,身穿皮夹克,头戴盘帽,口含已经熄灭了的烟斗。船的后面,海岸上的灯火随着船头而升降起伏。海上风浪很大,船左转右弯地避开浪头迂回朝前驶去。托马斯叹了口气又睁开左眼。他知道前面就是公海了。他身旁的长凳上坐着两个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手中都拿着枪。托马斯半撑起身来吃力地说:“先生们,晚上好。在机场我没有机会向你们问好打招呼。不过那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该动作这么快,一下子就把我打倒又捂上了麻醉药。”这时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带汉堡口音说道:“我警告你,托马斯·列文。要想逃跑就枪毙了你!”另外一个说话带萨克逊口音:“列文先生,你的戏收场啦。现在送你回家去。”托马斯问:“你是德累斯顿人吗?”

“是莱比锡人,为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坐渔船没什么不好,不过在这汪洋大海上坐渔船回老家能行吗?”

“少废话!”那个汉堡人说:“不用操心,列文先生。我们用这艘渔船只送你到公海就算到达了目的地。”

“只送到一三五号预定海域。”那个莱比锡人也插了一句。托马斯察觉到这艘渔船没有开定位灯。海浪越涌越高,托马斯心里也像这大海一样翻腾不息。他极力镇静下来,不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不安。他强作镇定地问:“先生们,一三五预定海域有什么事呀?”

“一刻钟后那儿要浮上来一艘潜艇。一切都很顺利,你会看到的。顺利得很!”那个矮小的舵手用葡萄牙语说道:“我们已经出了领海,钱呢?”那个莱比锡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塞给他一个封袋。他拿到封袋就靠在舵上数钞票。后来事情便发生了变化。

托马斯第一个发现海里有个黑影正朝这边逐渐靠近。那个巨大的黑影一下子便冒出来,从茫茫的夜色中径直冲向渔船。托马斯本想喊叫,可是他使劲咬住舌头。心想不能喊叫……探照灯突然亮了。汽笛响了一次,两次,三次。那个黑影突然间变成了一艘快艇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上来了,这时那个葡萄牙舵手哇地惊叫一声赶紧转舵。太迟了,那艘快艇咔嚓从渔船尾部戳了一个窟窿,它的尖头深深地陷进渔船的船尾。手枪从汉堡人的手中滑落了。那个莱比锡人也扑通摔倒在甲板上。那艘黑色的快艇退开几米,绕到渔船侧面。它用尖头朝渔船的侧面又撞击了一下,渔船被撞翻了,肚皮翻到了水面上。托马斯立即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在他背后猛地一击,他被抛进了漆黑冰冷的海水里。怒骂声、发号施声、汽笛的叫声响彻一片。托马斯呛了几口咸海水,沉下去又浮起来。他看见那快艇的甲板上有一个系着绳子的救生圈朝他扔过来。他刚抓住救生圈,绳子就收紧了。不一会儿他就被拖到那快艇的甲板上了。从几个字母上看到了这艘快艇的名字小孩子路特。

“要威士忌还是要甜酒?”

“威士忌。”

“加冰和苏打吗?”

“只加冰,不要苏打。把杯子装满好啦,我容易感冒。”托马斯说。一刻钟前,托马斯还是德国谍报局的俘虏,后来成了大西洋里船破落水人。而现在却裹着温暖的毯子,坐在一个富丽堂皇的船舱里的又厚又软的床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站在壁橱旁给他拿酒喝。托马斯暗自想着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人递给他一杯威士忌,给自己也倒了一满杯。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说:“干!”

“干!”托马斯喝了一大口。他心想现在那讨厌的麻醉药总算过了。这时从外边传来一阵粗野的吼叫声。“是谁?”

“是我们的舵手和你们的舵手。他们在讨论责任问题。”这个陌生人回答。他穿了一件蓝色的单排扣外套,戴了一副很雅致的角质眼镜:“当然责任应该由你们那位舵手承担。没有定位灯开船能行吗?还要点冰吗?”

“不用了,谢谢。那两个,我的那两个陪同现在在哪儿?”

“在甲板下面。我想您听到这话一定会高兴的,对吧?”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我本来就不想淹死。”

“来,干杯吧,考夫曼·约纳斯!”

“什么?”

“对我们来说,您就是考夫曼·约纳斯。我们还不知道您的真名实姓。”托马斯心想真是谢天谢地。“当然!”幸好我把所有的证件寄放在埃斯特勒娜领事的保险柜里了。我那时总是预感着会遇到什么事。“我完全能够理解。我很清楚您只有在高级领导机关跟前才会说出您的真实姓名。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嘛,不奇怪!”

“什么?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您还不知道?德国谍报局动用了潜艇要把您从葡萄牙弄出来,还能不重要?!您简直想不到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为了您都做了什么事!又是策划啊,又是柏林谍报局!又是里斯本谍报局!又是潜艇!德国人几个月以来从来同有这么发疯似的进行过无线电联络。考夫曼·约纳斯……考夫曼·约纳斯,无论如何要把考夫曼·约纳斯带到德国去!您居然还不知道您是不是个重要人物?您真会做戏啊!怎么啦,考夫曼·约纳斯,您怎么啦?”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要杯威士忌?”戴角质眼镜的人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自言自语道:“能捞到五千美元,小孩子路特舍上两瓶威士忌算什么?”

“请问哪家的小孩子?怎么要五千美元?”戴角质眼镜的人笑了,他说:“考夫曼·约纳斯,您很清楚我是英国谍报局的人对吧!”

“是的。”

“那您就叫我罗格尔好啦。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名。不过假名真名都是一回事。我说得对吗?”我的老天爷,托马斯痛苦地想道一切又开始了!我从德国人手中跑掉了,现在又要从英国人手中跑掉。我必须赢得时间好好考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五千美元?谁家的小孩子路特?”

“当我们,我这是指我们这些在里斯本的英国谍报局的小孩子们监听到德国谍报局的歇斯底里的电讯联络,当即便对伦敦的M15作了汇报……”

“M15是谁?”

“是我们反间谍别动队的队长。”

“哦,是这样。”托马斯喝了一口威士忌心想,他们这些间谍特务自称为小孩子。英国谍报局不成了欧洲的幼儿园了?一个要杀人的欧洲幼儿园。呵,亲爱的上帝,当我有一天离开这个可笑的危险大陆的时候,我会多么快乐啊!“M15用无线电发出命令开火!”

“我能理解。”

“我们迅速做出了反应……”

“那是当然喽!”

“决不能让这个考夫曼·约纳斯落入纳粹的手中!哈哈!再来一杯威士忌为小孩子路特号干杯怎么样?”

“请您还是给我讲讲小孩子路特究竟是什么人好不好?”

“路特·吴德豪斯夫人,六十五岁。耳朵很聋,中过两次风。结过五次婚,五个丈夫都死了,她还健在。”

“很了不起。”

“您难道没有听说过吴德豪斯钢铁厂?没有听说过吴德豪斯装甲车辆厂?吴德豪斯机关枪制造厂?最老牌的美国军火商!从来没有听说过?”

“恐怕没有。”

“哎呀,看您受的什么窝囊教育!上学时没上这一课?”

“现在您把这一课给我补上了嘛,谢谢。”

“不用谢。好咧,这条快艇就是这位夫人的。她眼下在里斯本做短暂的逗留。当我们监听到要动用潜艇这件事后,我们就同她商量。她马上就把这条船借给我们,租金是五千美元。”他边说边走到壁橱前:“一切顺利,考夫曼·约纳斯!顺利极了。”

“那现在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顺利极了!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们当然要控告那个葡萄牙舵手驾船时粗心大意。他当然要对这一次的撞船事件承担责任!我们已经用无线电做了汇报,马上就会有一艘巡逻艇到这儿来将这位舵手和您的那两位德国朋友接走的。”

“他们要拿这三个人怎样呢?”

“我的任务是即使冒生命的危险,也要将您安全地接递到英国在葡萄牙的情报处处长的别墅里。要不您是不是宁愿同您的那些德国朋友一道走?”

“绝不,罗格尔先生。绝不!”托马斯·列文笑了笑说。

德国人是用一辆老掉牙的敞篷轿车把托马斯·列文从里斯本绑架走的,现在英国人又用一辆崭新的防弹高级轿车把他接回了里斯本。他坐在后位上,身上裹了一件蓝丝绸晨衣,穿一双绣金拖鞋。他的湿衣服都放在司机的位子旁边。托马斯旁边坐着罗格尔,膝盖上横放一支自动枪。最后轿车在一座别墅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穿条纹裤和绦色天鹅绒背心的管家推开沉重的铁门。他扬着浓眉默默地向托马斯欠了欠身,然后他把门锁上领着这两位来访者穿过一个大厅,朝书房走去。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在等候着客人。他衣着十分考究,小胡子修剪得纹丝不乱,军人干净利落的形体动作激起了托马斯诚挚的敬意。“任务完成了,先生。”罗格尔对他说。“干得不错,杰克。”这位穿深灰色西装的绅士一边同托马斯握手一边对罗格尔说。“早上好,考夫曼·约纳斯。欢迎您踏上大英帝国的土地。真叫我好等啊,先来一杯威士忌为您压压惊怎么样?”

“早饭前我从不喝酒,先生。”

“明白,原则性很强。我喜欢这样的人,我非常喜欢这样的人。”说着他转向罗格尔:“您到楼上查理那儿去一下,叫他同M15进行无线电联络,报告太阳从西方升起来了。”

“是,先生。”罗格尔离开了书房。那人对托马斯说:“您就叫我莎士比亚好啦,考夫曼·约纳斯。”

“好的,莎士比亚先生。”

“您是法国人,考夫曼·约纳斯先生,对吧?”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嘛!在这方面我很有眼力。我对人的判断不会错的!”

“谢谢。”

“约纳斯先生,您的真名实姓?”他回答道:“很抱歉,我的处境太严峻了。我必须对自己的真名实姓保持缄默。”

“先生,我愿用我的名誉担保,如果您愿意为我的国家做事的话,我一定把您安全送到伦敦去。我们把您从纳粹的魔爪中救出来,这您可别忘了呀!”托马斯说:“我累坏了,莎士比亚先生。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得睡一会儿。”

“明白啦,先生。这儿给您准备好了一间客房。您就当是我的客人好啦。”

半个小时后,托马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床上。太阳升起来了,花园里小鸟唱个不停,金色的阳光透过加了铁栏的窗户一束束地撒在托马斯的床前。门被反锁起来,英国人好客果然名不虚传。托马斯心想铁窗铁门,这友谊之情真是高于一切,高得难以逾越啊……

“注意,现在是早上八点正。女士们,先生们,早上好!这里是里斯本广播电台,现在播送第二套早间新闻。伦敦昨天夜里德国空军的轰炸机群继续对英国首都进行密集轰炸……”黑头发的女领事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气喘吁吁地在她的卧室里踱来踱去。她神情不安疲惫不堪,嘴唇在不停的颤抖,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处在危险的境地。昨天夜里她一宿未合眼,心惊肉跳地捱过了漫长的时光。让,她心爱的让昨天夜里没有回来。她知道她的让到机场去送一个神秘莫测的朋友,是个法国少校。她已经同机场挂了电话,可那儿的人不知道有个什么让·列布朗先生。埃斯特勒娜预感到她的心上人被绑架了。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心上人被抓走了,正在受刑。落入了德国人的魔爪,死了!埃斯特勒娜越想越怕,她的胸脯上下起伏,她想她也要完了,也要死了……突然她意识到收音机还在广播。于是她屏息着往下听:“今天凌晨时分,美国快艇小孩子路特号在三海里以外的海上撞翻了一艘葡萄牙渔轮。快艇上的船员救起了多名落水者。与此同时我们的海防部队发现在肇事地点的附近有一艘潜艇。撞船事件发生后,这艘潜艇即迅速下潜逃离。”

“小孩子路特号快艇的指挥爱德华·马尔克斯船长对渔轮舵手违章行船提出了诉讼。渔轮上的三名乘客两名是德国人,一名是英国人……”埃斯特勒娜听到这儿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全都拒绝提供任何情报。据分析很可能这是一次流产了的绑架活动。而且至少有两个国家的谍报局卷入了这次活动。目前正在进一步调查。小孩子路特号快艇已被扣留。这艘快艇的主人是美国的阔太太路特·吴德豪斯,她一段时间来住在阿维茨饭店……”女领事省悟到新闻已播送完毕。她啪地关了收音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让,她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出事了,那个阔太太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对了,吴德豪斯。路特·吴德豪斯。阿维茨饭店。

管事走进书房报告说:“埃斯特勒娜领事夫人到,先生。”那位自称莎士比亚的人一下弹起来,走过去迎接女领事。埃斯特勒娜现在穿的是一件紧身的白线衫,上面用手工绘上了五彩缤纷的花鸟,眉眼之间的化妆稍嫌过头了一点,她的表情就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牝鹿,英国情报处处长请埃斯特勒娜坐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倒在一张贵重的圈手椅子上,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莎士比亚同情地问道:“半个小时之前我已经同吴德豪斯夫人打了电话,我知道您已经去找过她了,夫人。”埃斯特勒娜仍然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吴德豪斯夫人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她对我讲,您在为一个好朋友担忧是吗?”埃斯特勒娜语无伦次地回答道:“为让担忧,我的天呐,为我那可怜的不幸的让担忧……”

“让?”

“让·列布朗,一个法国人。从昨天起就不见人了。我简直快吓疯了,帮帮我的忙吧。您有他的什么消息吗?给我讲真话呀,我求求您!”莎士比亚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您瞒着我什么事!”女领事一下子吼叫起来:“我感觉到了,我知道您瞒着我什么事!先生,您行行好吧,讲出来吧!是不是我那可怜的让落入了魔爪?他死了吗?”莎士比亚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又瘦又高贵,白得如同牛奶洗过似的:“别这样,尊敬的夫人。别这样,我想我有好消息告诉您……”

“什么?真的吗?圣母玛利亚啊,真的是好消息吗?”

“巧得很,几个小时之前这儿来了一位先生。很可能就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呵,天呐!”

“管事刚才去唤醒了他。他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这时有人敲门。“喏,他来了,进来!”门开了,那高傲的仆人把托马列·列文引进书房。

“让——”

埃斯特勒娜一声尖叫,跌跌撞撞朝她心爱的人扑去。她紧紧搂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呆了的托马斯·列文,狂热地吻了起来,吻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啊,让。我唯一的,我甜蜜的……你还活着,你又在我身边了。我现在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啦!啊,让……”莎士比亚微笑着说:“您同这位夫人单独谈一会儿吧。回头见,列布朗先生。”托马斯·列文闭上双眼。当埃斯特勒娜的吻象冰雹一样不停地落在他脸上时,他绝望地在心里悲叹着完了!这下完了!永别了,自由!永别了,卡尔蒙纳将军号。永别了,景色如画的南美洲……

莎士比亚急急忙忙来到报务室,报务员查理正在修指甲。“快,快给M15发电考夫曼·约纳斯的真名叫让·列布朗,请求指示。”查理很快把消息译成密码,打开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开始发报。这时莎士比亚在一个很大的扩音器面前坐下来,他按了面前的七个按钮中的一个,扩音器里传来托马斯和埃斯特勒娜的对话。“……可是我怎么会使你处于危险之中了呢,亲爱的?怎么会呢?”

“你根本就不应该跑到这儿来!”

“我真是担心死了,也快吓疯了呀!我以为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提我的名字呀!”听到这莎士比亚抿着嘴笑了。“为什么不提?为什么不能提?”

“因为我的名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是法国人,是英国人的朋友,是盟友……”

“即便这样也不行,现在别作声。”扩音器里响起脚步声。“……这儿什么地方准有那么个玩意儿,呵,原来在这儿,桌子下面。”扩音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咔嚓声,随后便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莎士比亚不无佩服地说:“真狡猾!”

几分钟后,他看见报务员收到了回电:“M15回电啦?”查理点了点头,他随即将伦敦发来的回电译成明文。译着译着他的脸色变了颜色:“天呐!”

“什么?”莎士比亚一把将纸条从报务员手中抓过来M15致里斯本莎士比亚所称让·列布朗者其真名为托马斯·列文,是德国谍报局特务。最后他用伪造的法国谍报局的名单使我们上当。对此人务必严加看管!有关专家很快就会乘专机前往你处。一切照他的指示行事,完毕!莎士比亚读完电文呼地将纸条扔在地上,一边骂一边冲出门外。一到书房他惊呆了。书房的门敞开着。那张漂亮的波斯地毯趴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他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他的傲气十足的管事。莎士比亚回转身就朝花园跑,刚跑进花园,就看见街门口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飞驰而去。莎士比亚又赶紧跑回大厅。他那高贵的管事这时刚苏醒过来,坐在地毯上一边呻吟一边揉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个柔道行家,先生。他和那位夫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被我撞见了。我走过去想拦住他们,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响个不停。托马斯拿下电话筒:“喂?”一听见对方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微笑,因为他熟悉这个声音,讲话的对方是他眼下唯一的朋友了。“列布朗,我是林德纳。”

“谢天谢地,林德纳,我也刚想打电话找您。您在什么地方?”

“在旅馆里。您听我说,列布朗。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给您挂电话。”

“呵呵,好的。我被一件不愉快的事给缠住了。遇到了好些不愉快的事。林德纳,您得帮帮我的忙……我得躲起来,一直到我们的船启航……”

“列布朗!”

“……不能让别人看见我,我……”

“列布朗!让我讲讲呀!”

“讲吧。”

“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托马斯一下瘫倒在女领事的床上。埃斯特勒娜见状走到他身后来惊恐地用她的小拳头压住嘴。托马斯战战兢兢地问道:“您说什么?”

“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托马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出了什么事?”那个维也纳银行老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我没有给您讲明,好几天我都有个不祥的预感,我怕您听了会感到不安。今天早晨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们的船被德国人洗劫了一通!”托马斯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已落在陷阱里。

托马斯默默无语地望着埃斯特勒娜。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得安详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存起来:“叫那个女佣走开,亲爱的。”

“女佣……”

“我想单独同你在一块儿。”

“可是午饭……”

“我自己做。”托马斯说着便站起身来。就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拳击手,远远还未被最后击败。“怎么不说话,让?”

“我在思索,宝贝儿。”

“让,你不愿信任我么?你不想对我讲真话吗?为什么你觉得四面八方都受到威胁?为什么你连英国人也害怕?”托马斯开始剥番茄皮:“宝贝儿,真话讲出来就太可怕了,连你我都不敢信任。”

“啊!”埃斯特勒娜不停地转手镯,那手镯闪闪发亮,就像粒粒火星在闪烁:“可是我愿意帮助你呀,我愿意保护你。信任我吧,让,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真的吗?”

“真的,什么事都可以。要我的命都可以!”托马斯放下番茄,脸上现出了温柔与信赖的表情:“那好吧,那么你去告发我吧。”谁都会想象出托马斯这句话会发生什么作用。美丽的埃斯特勒娜好象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她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托马斯。“你说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恢复说话的能力:“你叫我干什么?去告你?到哪儿去告你?到谁那儿去告你?”

“到警察局去告我,亲爱的。”

“可为什么我要告你呢?”

“你就说我偷了你的东西,宝贝儿。”托马斯说:“洋葱香肠在哪儿呀?给我找找看,我等着用。”

正文 第四章

一九四零年九月九日,里斯本第十七警察局记录十五点二十二分马基·达·弗隆泰拉街四十五号房一位妇女挂电话来请求协助捉小偷,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当即驱车前往。

十六点零七分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返回汇报:

一、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罗马天主教派,寡居,生于一九零五年三月二十七日,葡萄牙公民。美洲中部的哥斯达黎加共和国领事,住马基·达·弗隆泰拉街。

二、让·列布朗,新教徒,未婚,生于一九一零年一月二日,法国公民,银行老板,目前无固定居处(难民,葡萄牙旅行签证)。

埃斯特勒娜对事情的经过解释如下:“我要求拘捕偷窃我财物的让·列布朗,我认识列布朗只有几周的时间。他经常到我的别墅来拜访我。五天前我发现一只很重的金手镯不见了(十八K,一百五十克,上嵌大小宝石数颗),是亚历山大·赫尔库朗诺街的珠宝商米格尔·达·佛茨造的,买价为十八万埃斯库多。我当着列布朗的面指责他偷了我的手镯,他自己也承认了。我责令他最迟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将东西退还我。但是他没有照办。”

那个叫让·列布朗的外国人交待如下:“我并未偷她的手镯子,只是受罗德利格夫人之托将这只手镯拿去卖。后来因没有遇到买主,就将原物退还了她本人。”问:“罗德利格夫人说手镯没有在她那里。您能不能将手镯取来?要不,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手镯现在放在何处?”

答:“不行,因为罗德利格夫人为了给我扣下偷窃的罪名已将手镯藏了起来,她的意图是让警察把我抓起来。”问:“什么原因?”答:“吃醋。”

注在审问他的时候态度蛮横而傲慢,言语之间明显地带有威胁的口气。他放肆地践踏原告女性的尊严,破口大骂审问他的警官。最后他还装疯,哈哈大笑,胡言乱语,唱起了法国俚俗小调。

阿尔康塔拉中士和布朗哥中士叙述如下:“在拘捕这个外国人的时候他还拒绝受捕,因此不得不给他上了手铐。将他带走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别墅外边的街上有好几个可疑分子窜上窜下,严密地注视我们的行动。”

注估计这个名叫列布朗的外国人同里斯本的黑帮分子有瓜葛,他被拘捕当夜即被押送警察局的看管所。明天早上将他转交警察总局偷盗科处置。

埃斯特勒娜领事叫了一辆出租车。当她又激动又疲乏地回到马基·达·弗隆泰拉街时,已经快到傍晚六点钟了。她坐在汽车的后位上不停地喘息,两眼闪闪发光,双颊通红。真是灵验呐,一切都象事前预料的那样。可是,唉,上帝啊,这个神秘莫测的人把我的处境搞得多狼狈啊!他们把他关起来了,在看管所里呆着就不怕那些跟踪他的人了。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呢?他没给我讲,他只是吻我,请求我信任他。啊,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是这么爱他!他真是个勇敢的法国人。天知道他呆在这儿到底担负着什么样的秘密使命!是的,我愿意信任他,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把金手镯藏起来了,每天都到码头去设法替他登记一张船票,守口如瓶,对谁也不提他的事。如果登记上了一张到南美洲的船票我就马上赶到警察局找到调查法官,向他出示手镯说我把手镯放错了地方,愿意撤销起诉。啊,这些日子没有他在身边真可怕!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多可怕。没有让,没有我的心上人……

出租车停了。女领事下车付了钱正想朝家门走,从一棵棕榈树后面突然冒出一个面色苍白而阴沉的人。这人穿一件旧外套,他走到埃斯特勒娜面前揭下头上的旧礼帽,操着结结巴巴的葡萄牙语对她说:“罗德利格夫人,我有要事给您讲。”

“不听不听。”身材丰满的女领事极不耐烦地叫了一声。那人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压低声音说:“我要讲的是让·列布朗。”

“您是谁?”

“我的名字叫瓦尔特·列维斯,从伦敦来的。”从伦敦来倒是实话,说他叫瓦尔特·列维斯可就不是实话了。其实他叫拉弗约,M15派他来抓托马斯·列文。“您找我有什么事,列维斯先生?”

“因为您知道列布朗先生在什么地方。”

“这与您有什么相干?”这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埃斯特勒娜的眼睛说:“他欺骗了我,也欺骗了我的国家。他是个坏蛋……”

“您别再讲了!”

“……一个没有名誉感、没有道德的家伙……”

“您快给我滚开,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您怎么能帮助一个德国人呢?难道您希望希特勒赢得这场战争?”

“希特……”话到口边一下子噎住了:“您说什么?”

“我说您不该帮助一个德国人。”

“德国人?不对!不对!”埃斯特勒娜伸出两只白天鹅颈项般的手臂抱住自己的头喊道:“您在撒谎!”

“我没撒谎!这个可恶的法西斯匪徒的名字叫托马斯·列文!”埃斯特勒娜突然觉得目眩头晕,两眼发黑。她极力镇静下来。让是德国人?不可能,不可想象。他那么文雅那么温驯那么……不!他肯定是法国人!埃斯特勒娜呻吟一声:“绝不可能!”

“他骗了您,夫人。就像骗我,就像骗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地欺骗了您。您的让·列布朗是个德国特务!”

“太可怕了!”

“不能让这条毒蛇再害人了,夫人!”女领事把头一扭,挺直了她那丰满的身子说道:“您跟我到家里去吧,列维斯先生。把您的证据拿给我看!我要看事实,不加掩饰的事实!要是您能拿出真凭实据来,那……”

“那您会怎么样呢,夫人?”

“那我就要报复他!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德国人笑话我埃斯特勒娜!决不!”

曼哈,托马斯在几周的关押期间经常听到这个词,曼哈译成德语的意思就是明天。那些看守总爱说:“明天再说吧。”调查法官也总爱说:“曼哈(明天)再说吧。”那些蹲了几个月看守所的犯人一直都在期待着事情有个结果,他们都相互安慰说:“曼哈(明天)再说吧。”

托马斯被捕后先被安顿在拘留所里,里斯本城建在七座小山坡上。这个拘留所就在其中的一座名叫托列尔的小山上。可是这个拘留所关的犯人太多,简直挤满了。所以不几天他们就把托马斯转押到老城区里的一个中世纪的六层宫殿里。托马斯在监狱管理处存放了一大笔现款。每天早上,他把那个胖厨子弗朗西斯科叫到跟前把当日的菜单详细地给他讲一遍。随后弗朗西斯科便打发他的手下去买。托马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把蹲监狱看成是在登船驶向南美洲之前的短暂的疗养日子。埃斯特勒娜一直没有消息来。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使他感到不安。肯定她正在尽力设法找船票……

托马斯关进来一周后,他的牢房住进了一个难友。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一日早晨,那个和颜悦色的收了托马斯不少贿赂的看守朱立奥把这个新犯人带进了托马斯的牢房,这个新囚犯的样子活像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又矮又驼又跛又秃头,苍白得像死尸一样的脸,两颊又肥又大就像土拨鼠的脑袋一样。而且嘴角还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你好。”驼背狞笑了一下说。“你好。”托马斯从嘴缝里挤了一句答语出来,仿佛马上就要窒息了。“我叫阿尔科巴。拉札鲁斯·阿尔科巴。”说着他向托马斯伸出了他那鹰爪般长满黑毛的手。托马斯勉强同他握了握手,心里厌恶得要死。拉札鲁斯·阿尔科一边铺床一边哑声哑气地说:“因为走私,他们把我抓起来了。这些狗东西!不过这次他们拿不出证据来,他们马上就得放我出去,迟早都得放我走。我才不着急咧。哦,阿特阿曼哈,明日何其多嘛。”他又冷笑起来。“我也没干违法的事。”托马斯也说起来,可是拉札鲁斯做了一个亲切的手势打断了托马斯的话:“是啊,他们说你偷了一只嵌宝石的手镯,纯属造谣对吧?啧啧啧,这些坏蛋!简直坏透了!”

“您从哪儿听说的……”

“你的情况我全知道,娃娃!不用称您了。”这个驼背使劲搔了搔身子又说:“你是法国人,是银行老板。你弄到手的那个美人是个领事,叫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你喜欢做菜……”

“你从哪儿听说的?”

“娃娃,你是我自个儿挑出来的!”

“挑出来的?”拉札鲁斯说得眉飞色舞:“当然是我挑出来的嘛!你是在这座监狱里找到的最有意思的人。蹲班房太枯燥太无聊了,得调节调节精神对吧?”说着他凑拢来拍了拍托马斯的膝盖压低了声音说:“学着点儿,让。要是下次他们又把你扭进来,那你首先就到看守长那儿去报到。我每次都是这样干的!”

“为什么要这样?”

“我立即就到看守长那头懒猪那儿去填写入狱报告。这样我就能看到全部记录档案。用不了几天我就掌握了全部同牢犯人的情况。这样我就可以从中挑选我最喜欢的伙伴在同一间牢房住啦。”托马斯觉得渐渐有些喜欢这个驼背了。他掏出香烟递给他:“为什么你恰恰选中了我呢?”

“你是个好小伙子,虽说还没经验,但品行不错。可以向你学习怎么做人。银行老板,你可以教教我怎么在交易所里混。你还喜欢做菜,也可以向你学点什么。知道吗?生活里没有白学的东西,到时候都会有用的……”

“是呀!”托马斯沉思着说道:“是这样的。”他心想,自从命运把我拖出了宁静的轨道,我学的东西还少吗?谁知道往后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的安全,我的生活,我在伦敦的俱乐部和我在麦菲尔的漂亮房子!一切的一切,现在都远远的,远远的滑入了那茫茫的雾海之中……“我有个建议。”拉札鲁斯说:“咱俩交个朋友吧。你把你会的统统教给我,我把我知道的全教给你。怎么样?”托马斯和拉札鲁斯两人互为师徒相处得非常和睦,直至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五日那个令人恐怖的早晨……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五日早晨,好长时间以来没有过的事了。调审法官又传托马斯·列文。法官先生名叫埃杜阿多·白夏,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一条黑丝带上挂了一副夹鼻眼镜。白夏法官是个有教养的人。他总是用法语同托马斯交谈。今天也是如此:“您怎么啦,先生。您到底承不承认?”

“我没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没犯罪。”白夏一边擦夹鼻眼镜一边说:“嗨,那您就还得在这里呆很久,先生。在这期间,我们已经将您的情况通报了葡萄牙所有的警察局。我们得等待。”

“等待什么?”

“喏,等所有这些警察机关的复函呐。我们不知道您在我们国家还犯什么罪。”

“我根本就没犯任何罪!我是清清白白的!”

“是呀,当然,肯定……不过没有办法,列布朗先生。还是得等,再说您还是个外国人……”白夏翻了翻一个档案夹:“真是少见的女士,唔,真是少见。”

“是谁?”

“原告罗德利格夫人。”托马斯一听这话,不由得脊椎骨一阵发痒,一股无名怒火直往上冲,他口气生硬地问道:“调审法官先生,您说她少见是什么意思?”

“她就是不到这儿来。”

“我不明白。”

“我邀请了她,可她就是不来。”

“啊,天呐!”托马斯叫了一声:“她总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他心里默念道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回到牢房,他赶紧叫人去把胖厨子弗朗西斯科叫来。不一会儿,胖厨子就满面红光地跑来了:“今天想吃什么,先生?”托马斯摇了摇头:“不是做菜,你得帮我一个忙。你能离开厨房一个小时吗?”

“行。”

“到监狱管理处去叫他们把我存放在那儿的钱拿点给你。去买二十朵红玫瑰花。叫辆出租车到我给你写的这个地址去。那里住着一位夫人,叫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她可能在生病。你去问问,看看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事!”

“好咧,让先生!”胖厨子说完便走了。

一个小时后,弗朗西斯科回来了。表情很沮丧,原封不动地抱着那二十朵红玫瑰,托马斯警觉到发生了可怕的事。“罗德利格夫人走了。”胖厨子说,托马斯咚地一声瘫倒在他的木床上。拉札鲁斯问道:“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走了就是走了,呆子。”胖厨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走了,离开了,起程了,溜了,不在那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托马斯问道。“走了五天了,让先生。”胖厨子不无同情地望着托马斯:“这位夫人好象不愿再回来了。至少不会很快回来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把所有的衣物都带走了,她的首饰,她的钱,全都带走了。”

“她根本没钱呀!”

“保险柜开着的……”

“保险柜?”托马斯摇晃了一下:“你怎么看到保险柜的?”

“那个佣女领着我把整个房子都找遍了。是个可爱的混血儿,真的!美极了!那双眼睛,真是绝了!”

“她叫卡门。”托马斯含含糊糊地说道。“卡门,对,是她。我今天晚上要同她一道上电影院去。她领着我进了更衣室。所有的柜子都空了。又带我走进卧室,保险柜也空了。”

“全空了,是的。柜子门上还挂着一条黑丝小衣,就只有这些。上帝,您哪儿不舒服吗,让先生?水……你喝口水吧。”

“躺下,好好躺一会儿。”拉札鲁斯说。托马斯确实是仰面朝他的木床上倒下去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保险柜里是我的钱,是我全部的财产,我全部的家当……”

“女人呐!同女人在一块儿只有找气受。”拉札鲁斯愤愤不平地说道:“今天不吃午饭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托马斯有气无力地问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她……卡门还说了些什么?她知道那位夫人在哪儿吗?”

“卡门说她乘飞机到哥斯达黎加共和国去了。”托马斯痛苦地呻吟起来:“全能的上帝啊!”

“卡门还说据说夫人已经把别墅卖了。”突然,托马斯发疯似的吼叫道:“你把这鬼玫瑰花给我扔远些!干嘛老伸在我鼻子跟前!”话一出口,他又镇静下来以和缓的口气说:“对不起,拉札鲁斯。我的神经有问题。有我的信吗?什么都没有吗?”

“有,先生。”胖厨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信封。第一封信是托马斯的朋友,维也纳的银行老板瓦尔特·林德纳写来的。

<small class="right">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九日 里斯本</small>

<small>我非常焦虑不安地给您写这几行字,现在的时间日十一点。两小时之后我的船就要起航了。我必须马上登船了。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您的音讯!上帝啊,您究竟在哪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您那位不幸的女友,她说您在九月九日便一去永不回了。可怜的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她是那样地为您担忧。为了您她不思茶饭,担惊受怕!她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一边哭一边看我写。今天是开船前的最后一天了,仍然没有您的消息。我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仍然怀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希望您有朝一日能回到这幢房子里来,回到这如此深挚地热爱着您的女人身边来。如果老天有眼,就会让您收到我这封信的。</small>

<small>我要为您祈祷。盼望着与您重逢!</small>

托马斯看完信后气都透不过来了,信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他的头突然之间疼得快要炸裂了。埃斯特勒娜为什么没有给我的朋友讲我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她没有按原来商量好了的到这儿来把我领出去呢?为什么她会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答案在另一封信里。

<small>现在,你的朋友林德纳已经乘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如今没人会来帮助你了。如今我要来实施我对你的报复了。你今后永远也见不到我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乘飞机到哥斯达黎加去了。你的朋友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也写了一封。有朝一日调查法官会来找我,那时你就可以拿到这两封信了。</small>

<small>如果调查法官先拿到这两封信并拆开来看了的话(这是非常可能的),那我在此再申明一次你这个穷鬼就是偷了我的东西!我此外还要申明(调查法官先生,这一点肯定会使您感兴趣的!)我之所以要离开你,是因为我了解到你是个德国佬,是个德国特务,是个毫无廉耻的、利欲熏心的、丧尽天良的、阴阳怪气的德国二流子!啊,我恨死了你,你这个狗杂种!</small>

“啊,我太爱你了,你这个狗杂种!”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当托马斯·列文在里斯本的阿尔巨白监狱的牢房里读埃斯特勒娜的告别信时,那位黑发领事却坐在地球另一端的哥斯达黎加共和国首都桑·约瑟豪华的饭店里。埃斯特勒娜的眼睛红红的,她不停地扇扇子,呼吸急促,心绪不宁。让!让!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你这个叫托马斯·列文的狗杂种!你这个骗子,骗了我……我的天呐!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呀!女领事伤心万状,端起双份的哥斯达黎加涅克香槟酒的杯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闭上眼睛沉入了对不久前发生的种处事情的回忆!英国特务走后,她顾影自怜,觉得精神一下子全垮了,自己完全被毁掉了……

就在这天晚上,埃斯托利尔的赌场轰动了!这天晚上,埃斯特勒娜·罗德利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苍白,她从来没穿过这么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她今天晚上带了大约两万美元的本钱到赌场来。抽头吃利的老板都知道埃斯特勒娜过去是每赌必输,大家对她都悄悄地怀着一点同情。可是今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居然每赌必赢。她迷迷沉沉地用托马斯的钱随心所欲地去押赌。每次出手总是比众人多。她押十一,十一就会来三次。她那动人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渐渐地赌场大厅那边的赌客也围过来了。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朝前面挤。想看看这位每次赢钱都要哭一场的穿红色晚礼服的美人。“您长得太美了。您在情场上的运气太好了!假如您在赌场上也还要交红运未免就太不公平了!”托马斯·列文的这番话像火一样烧灼着埃斯特勒娜的记忆。过去之所以老是输钱,是因为在情场上春风得意,而现在!现在!“红字,单数二十七!”周围的人都叫了起来。埃斯特勒娜又伤心地抽泣起来,她又赢了。这次她下的赌注最大,她赢得了在埃斯托利尔赌场里用单红二十七一次押赌所能赢得的最多的钱。“我——不——行——了!”这个美人儿最后精疲力竭地说。她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叫了两个仆人搀扶着她到酒吧间去休息。另外又叫了两名仆人端着盒子把她赢得的堆积如山的筹码搬到账房去换。换出来才知道一共赢了八万二千七百二十四美元。谁说不义之财发不了福!你看,这不是发大财了么!埃斯特勒娜叫账房给她开了一张支票。她又发现自己的钱袋里还放着一个价值为一万埃斯库多的筹码。她掏出这个筹码,从酒吧间朝赌桌那边扔过去,飞过赌客们的头顶,落到了一张赌桌红字上。埃斯特勒娜带着哭音叫了一声:“为了被欺骗了的爱情!就押这一万!”轮盘又转到了红字……现在她富有了,没债务了。再不会见到她的爱人了。委身于他的羞耻也渐渐被岁月的流水清洗干净了。她望着这豪华而冷清的客厅,禁不住痛苦地泪流满面地喊叫起来:“我怎么忘得了他啊!”

“我怎么忘得了她啊!”托马斯也在感慨万端地自言自语,银灰色的黄昏降临到里斯本的上空。托马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老虎在牢房里不停地踱过来踱过去。他给拉札鲁斯斟满了一大杯葡萄酒。现在拉札鲁斯已经知道了托马斯的真实姓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事,知道了如果德英法谍报人员找到了托马斯的话将会意味着什么。这个驼背一边抽烟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朋友说:“太可怕了,这么个神经质的女人!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鬼花样来!”

“正是这样!说不定她明天还会给警察局长写封信,把一起杀人悬案推到我身上!”

“还可能是好几起咧!”

“是呀。我现在是无法可想了!那只可恨的金手镯她肯定也带走了!很可能我永远也别想出牢门了,到死也别想再出去了。”

“是呀。”拉札鲁斯说:“正因为如此你就得设法尽快出去。”

“拉札鲁斯,这儿是监狱,不是旅馆!”

“监狱又怎么啦?”

“铁栏杆、围墙、铁窗铁门!还有法官、看守、刽子手!”

“不错。要想象你进来的时候那么轻而易举是不行的喽。”托马斯凑到床边坐下来问:“有办法么?”

“当然,不过得费点儿神。你说你学过伪造证件吧?”

“那还用说!”

“嗯,下面地屋里有个打印室。那儿要给判案打印各种预审材料。我们可以把真的印章搞到手。娃娃,成不成可就看你的喽。”

“看我的?怎么会看我的呢?”

“你得变个模样才行。”

“变得像谁?”拉札鲁斯凄然地一笑:“象我,你得变矮一些。你得变成跛子,你得变成个驼背,你的脸上得长出两块土拨鼠一样的肥肉。你的嘴得抽搐。当然你还得变成一个秃头。我把你吓坏了吧,娃娃?”

“哪哪儿的话。”托马斯·列文硬着头皮说了句假话:“为了自由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对了,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拉札鲁斯说:“好啦,现在仔细听着。”拉札鲁斯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他们商量的计划是要叫托马斯去代替拉札鲁斯。一旦伪造的释放证交到监狱管理处,上面传人犯阿尔科巴时,托马斯来冒充阿尔科巴,这就逼得托马斯要模仿这个驼背的言语步态秃头肥腮帮嘴抽搐等等,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拉札鲁斯坚持要他每天练习……

托马斯每天都把面包捏成团子塞在腮帮和牙龈之间,这样他看上去好象真的成了肥腮帮,然后他就学着抽搐。嘴里包着面包很不好抽动。他还得模仿驼背的腔调说话。“别这么咕咕哝哝的,娃娃!你看看怎么抽的?”拉札鲁斯捏住嘴。“我是这么抽!往下,娃娃,还要往下!”

“干不下去了!”托马斯尽力地抽搐:“唉,这些面包团子碍事得很!”

“没面包团子哪来的肥腮帮子嘛!加把劲儿,好些了,好些了!”托马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说:“你这张嘴巴也长得真是太糟糕了,真不好办呐!”

“难道每个人都会有你那样一张漂亮的嘴巴么?还早着呐!等着吧,我还要用火把你的头发燎光。”

“什么?用火燎?”

“当然嘛!你以为他们还会拿剃胡刀、剪刀给我们?”

“我怎么受得了哇。”托马斯呻吟起来。“少废话,好好练吧。蹲矮点儿,穿上我的大衣。你看看得把腿弯多少才同我的个头差不多。把枕头拿去做个像样的驼背!现在别打扰我,我得到他们那儿打听一下谁的手里有一封检察长的信。上面要盖了印的才行,好拿给你依样画葫芦。”

葡萄牙人已经不怎么吃土豆了,尽管如此那个监狱里的厨子弗朗西斯科还是搞到了一些漂亮的土豆。因为富裕囚犯列布朗和阿尔科巴叫他为十一月五日的午餐订了带皮的熟土豆。弗朗西斯科按照他们两人的吩咐先把带皮的土豆煮得半生半熟,然后趁热把半生半熟的土豆端到六层楼上去。他给他俩还做了葡萄牙的醋油沙丁鱼。看守朱立奥按照这两个富裕囚犯的要求,用一把很锋利的刀把那几个还未完全煮软的土豆切成两半。

等看守走后,这两个人把饭菜搁在那儿没去吃,因为托马斯还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要做。他把需要的东西都挨个地放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拉札鲁斯用打字机填写好的释放证明和检察长的盖有印章的信。托马茶斯一边回忆着他过去在那个画师和伪造护照的雷纳多·佩雷拉那儿学到的知识,一边干了起来。驼背从他的床垫下摸出一只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在看守长办公室里偷来的。之所以要偷这两样东西,是因为他想着在火燎托马斯的头发时,它们都能派上用场的。“关键的时刻到了。”这天晚上驼背拉札鲁斯对托马斯·列文说:“看守长已经把我的释放证送到释放处去了。按规定,他们明天就要开一张出狱证。根据我的经验,在大约十一点钟光景他们就会把你从牢房里领出去。这就是说,今天夜里你就是把头发弄掉。”火燎的时间并不很长。还不到半个小时。诚然这真是托马斯·列文一生中最难过的半个小时。他埋着头坐在拉札鲁斯面前,听凭他象燎鸡毛一样把他满头的卷发燎掉。拉札鲁斯右手举着蜡烛,把托马斯的一束束发绺紧挨着发根燎掉。他左手拿着一块湿布,不停地擦托马斯燎过的头皮,以免被火燎伤。托马斯痛得哼了起来:“小心点儿!唉哟!混蛋!唉哟!”拉札鲁斯回答他的话却是一句葡萄牙谚语:“受得苦中苦,方能得自由!”好不容易熬过了这半个小时,苦刑结束了。“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托马斯精疲力竭地问道。拉札鲁斯得意洋洋地回答他说:“要是你在嘴里塞上面包团子,好好地抽搐起来的话,那真是同我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了。”这天夜里,他们俩人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晨,端早饭来的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看守。因为是星期天,我们已经讲过了,那个和颜悦色的朱立奥每逢每期天都要休假。早饭后拉札鲁斯吞了三颗白色药丸,然后躺到托马斯·列文的木床上。而托马斯则穿上了那个驼背的短小的大衣,在八点到十点时这段时间里又做了最后一次总练习。然后他把面包团子塞到腮帮子里,把厚枕头捆在背上,同时又不停地抽搐起来……

大约十一点左右,那个陌生的看守又来了,拉札鲁斯在蒙头大睡。那个看守拿了一张出狱证叫道:“拉札鲁斯·阿尔科巴!”托马斯弯着膝盖站起身来,一边抽搐一边眨巴着眼睛望着看守,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句:“有。”看守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他这一看不要紧,看得托马斯背上的冷汗直冒。“您就是拉札鲁斯·阿尔科巴?”

“是的!”

“另外那个究竟是怎么啦?还在睡!”

“昨天夜里没睡好。看守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您被释放了。”托马斯一把抓住胸口,呻吟了一声,瘫软在床上。他故意装出激动万分的神态说:“我早就知道公理会胜利的!好人总归会得救的。”

“别罗嗦,跟我走!”看守去提了他一把,差一点叫托马斯露了马脚。于是他就一跛一跛地随着那个看守走进一幢管理大楼。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脸部自己不觉得就抽搐起来了。可是弯着腿走路……千万别抽筋呀,千万别跌倒呀……上楼梯下楼梯,怎么受得了!天呐!又是走廊。那个看守回头看了看说:“怎么?热吗?阿尔科巴,您怎么满头是汗呐?把大衣脱了吧!”

“不,不,谢谢。完全只是激动……恰恰相反,我冷得很……”

后来他们便来到了释放处办公室,一个木栏杆把办公室隔成两边。在栏杆后面有三个官员在办公。栏杆前面还有另外两个要被释放的囚犯。托马斯一眼就看出了两样使他感到宽心的事。第一就是那三个官员都是些懒猪,完全是在应付差事。第二点是栏杆前面没有椅子。托马斯心想,运气还不错。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过十分。等到差五分十二点的时候,那三个懒猪还没有把那两个犯人的手续办完。可是托马斯的眼前已经开始冒金花。他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昏倒。膝关节疼得要命,岂止膝关节,还有小腿肚、大腿、踝骨、腰,都疼得要命。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撑在栏杆上。啊,天呐,这下多轻松啊……“喂!那边那个!”个子最矮的官员吵开了:“立刻把手从栏杆上拿开!几分钟都站不住吗?懒家伙!”托马斯抽搐着嘴角说道:“请原谅。”他只好把手抽了回来。刚把手收回来,他就倒了。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绝望地想着别昏过去呀。千万别昏过去呀。否则他们就会来脱大衣,那就糟了,那就原形毕露了……他没有昏迷。别人见他倒在地上,都说这个可怜的囚犯因为太激动而虚脱了,于是就递了一把凳了给他。他坐下来就想我早该做做样子,就可以得把椅子坐了。我这个傻瓜!

十二点半的时候有两个官员要午休,留下来的那个官员总算来过问托马斯的事了。他把一张表卡进打字机里,和颜悦色地说道:“纯粹是走过场。还得把您的情况填上去,免得同别的囚犯弄混。”是呀,托马斯心想。你们确实得用点心留点神。他象念经文一样就把朋友的生辰八字背了出来:“阿尔科巴·拉札鲁斯,未婚。罗马天主教徒。籍贯里斯本,出生年月一九零五年四月十二日……”

“最后一次居住的地址?”

“旁普拉街五十一号。”那个官员把托马斯说的这些资料同另一张表对照了一下,又继续在打字机上敲了起来。他一边打一边说:“头发灰白稀疏。您怎么这么早就成了秃头?”

“命不好啊。”

“嗯。黑眼珠。身高多少?站起来!”托马斯站起身来,弯着膝盖站着。那个官员打量了他一下就又问:“有什么特征?”

“驼背,还有就是脸上……”

“行啦行啦。嗯!坐下吧!”这个官员哒哒哒地把表填好就领着托马斯走进隔壁一间屋子把他交给一位管理处的官员。作为拘留待审的囚犯他不必把个人的衣服全部上交,因此他还留着他的外套、内衣和他的金怀表。现在他又得到了他的朋友的护照和各种证件,领到了拉札鲁斯的钱、小刀和一只装衣服的小箱子。托马斯满以为到了中午两点过一刻那苦就受完了,其实不然。监狱里的手续办完,又有人来领着他穿过数不完的过道走廊到监狱神甫那儿去。这个上了年纪的神甫同托马斯说话的时候感情真挚,他显然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这个被开释的囚犯浑身哆嗦着请求他允许跪着听取神甫的训诫……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六日葡萄牙时间下午三点,托马斯·列文步履艰难摇摇晃晃地穿过监狱大院朝大门走去,他在门口要出示他的出狱证件。他的嘴抽搐得那么可怜,薄薄的大衣后面斜耸起又躬又驼的背。“好好过日子吧,老头儿。”守门人一边打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边对他说。托马斯走进了那茫茫无定的、浑浑沌沌的自由中去。他咬紧牙关拖着步子,刚走到街的转角处就又倒下了。他站立不起来了。他爬呀爬呀终于爬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他撑起身来坐在一个石阶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护照丢了,钱也丢了,财产全完了,船也开走了。

犯人让·列布朗逃跑一事当天就闹开了。看守发现牢房里只有一个人了,睡得那么死,怎么也叫不醒,另一个囚犯却不见了。他立即叫来了医生,医生说阿尔科巴没有装样,他的确是被安眠药麻醉得昏迷过去了。医生们的诊断是符合事实的,只不过药是拉札鲁斯自己服的,他把看病时偷来的三颗药丸全吞下去了……于是赶快给拉札鲁斯灌黑咖啡,又给他注射药物,过了一会儿这个囚犯终于醒过来了。大家把他的衣服脱掉一看,身上的驼背货真价实。他不是别人正是阿尔科巴呀!阿尔科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这个该死的列布朗肯定在我的早餐里放了什么东西。我是觉得今天早上的咖啡的味儿不正,怎么这么苦。后来我头就疼起来了,真发晕。后来我就不省人事了。我对他说过我今天要出狱。这件事是我在看守长那儿帮忙的时候听说的。”那个值白班的看守对着拉札鲁斯吼道:“可是我今天早上还同您讲过话,是送早点的时候!而且后来我又把您领出了牢房!”拉札鲁斯使赶来的官员们哑口无言:“假如您今天早上已经把我领出了牢房,那我还会呆在这儿吗?”来调查的官员们到底还是弄清楚了是让·列布朗冒充拉札鲁斯·阿尔科巴跑了。阿尔科巴一边不停地打呵欠一边强烈地要求:“释放证是开的我的名字。所以你们得赶快把我放出去。”

“唔,嗯。当然……不过,只要调查一结束就……”

“你们都给我听着要是明天早上还不把我给放了,那我可要把你们这儿发生的好事说给检察官先生听听!”阿尔科巴声色俱厉地说道。

与此同时,托马斯也在喊:“佩雷拉!喂!佩雷拉!”他敲了敲那个伪造证件的画师的家门,可是没人应声。要么他醉了,要么就不在家。托马斯想着。他现在已经觉得好些了,他想起了他那个穷困潦倒的朋友是从来不锁门的。于是他把门的把手往下一拧,门开了。屋里完全还是老样子,从来没收拾过。到处都是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颜料瓶、画笔、羽毛、调色板,屋子里五颜六色令人心烦。

先看佩雷拉的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吧。白面包、番茄、蛋、乳酪、火腿、大海椒、胡椒、鱼酱、醋制白花菜、阿月子等等调料,各种色彩激起了托马斯的食欲。他想做点味浓的食物,既是给自己做,也是给佩雷拉做。等他一回家,醉了酒的人总得吃点儿辛辣的东西……托马斯一边做菜,一边回忆这段时间的生活。他心中也像打翻了的调料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埃斯特勒娜。这个妖精这个巫婆,托马斯狠狠地一刀切下了阿月浑子的头,他觉得切下的好象是埃斯特勒娜的头。那个红色的大海椒更是气坏了他。好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同他做对!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以后再也别去同情谁,怜悯谁了。到此为止!现在我是受够了!现在要你们看看我的厉害了!全体!整个世界!都要尝尝我的厉害!再加些胡椒,再加些辣椒,再加些盐。把这些揉成一块糊糊,就像我要把你们这些狗东西打成一堆肉酱一样……

嘎吱一响,外边的门开了,这下佩雷拉总算回来了。托马斯欣慰地朝厨房外叫了一声:“到这儿来!我在厨房里!”过了一会儿,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不是那个胡子拉碴的、醉醺醺的画师佩雷拉,而是一个女人。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皮大衣,鞋也是红的,帽子也是红的,帽子下面露出藏青色的卷发。这是一位眼睛黑亮的,皮肤白嫩的女人。她两手插在大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托马斯·列文。她说话的嗓音很清脆:“晚上好,佩雷拉。您不认识我。”

“我……”托马斯话还未出口就被那个女郎一摆头打断了。她摆头的时候美丽的长发像波浪一样荡到一边肩头:“放心好啦,我不是警察局来的。恰恰相反……”托马斯琢磨着她是把我当成雷纳多·佩雷拉了,肯定!于是他急中生智,结结巴巴地反问道:“是谁把地址告诉您的?”这位女衣女郎眯起一只眼睛把托马斯打量了一下说:“您怎么啦?神经出毛病了?还是可卡因?醉了?”

“什么?怎么?”

“您的脸怎么老抽个不停?您那嘴不抽不行吗?”

“呵,一会儿就会好的。晚上,有时候晚上就犯这个毛病。我问您谁把地址告诉您的?”这位女郎朝他走近两步。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长得很美。她轻言细语地说:“告诉我地址的是一位名叫德布拉的少校。”法国谍报局的德布拉少校,托马斯就像被电击了似的一下子呆了。他也来了!他是第三个上了我圈套的人。有什么奇怪的,能不来吗?现在他们三个人一起来跟踪我。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德国人。现在我活不了多久了……红衣女郎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了。他昏昏沉沉地觉得红衣女郎好象站得老远老远的地方同自己讲话。托马斯的眼睛也开始发花,他看见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模模糊糊地同幻象一样。她提的第二个问题更把托马斯吓坏了:“您认识一个叫让·列布朗的人吗?”

“什么?让·列布朗?从来没听说过!”

“别装蒜了,佩雷拉。您当然认识他。”这个女妖精说着一下坐在一张凳子上,翘起二郎腿说:“干嘛这么胆小怕事的!”这个娘们儿在我面前居然也摆起臭架子了。我到了哪步田地了!凭什么我就该受这份窝囊气?不久前我还是伦敦的银行老板。我,伦敦一个俱乐部的成员。正直、体面、潇洒、自尊……而现在,藏在这个葡萄牙的又脏又破的厨房里挨一个女人的骂,说我胆小怕事。不行,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于是这个很有修养的托马斯·列文也吐出了一串粗话:“把你那张臭嘴给我闭上。马上滚出去,不然有你受的!”

可是还没等他骂完,气氛一下子就变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口出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身着粘了许多油画颜料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旧黑毛衣。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然而他看见托马斯,脸上仍然浮起了笑容。他咕咕哝哝地说道:“欢迎您光临寒舍呀!噫,您,您的头发呢?怎么回事呀?”画师雷纳尔·佩雷拉回家来了……

红衣女郎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她愣愣地盯着托马斯喊道:“怎么,您根本不是佩雷拉?”

“他怎么会是我呢。”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画师说道:“您是不是喝醉了,小姐?佩雷拉在这儿,是我!他是……”

“住口!”

“……是我的朋友列布朗!”

“呵!”

“呃,漂亮的呃夫人,请问您是谁呀?”

“我叫桑塔·泰西尔。”她说着眼睛一直盯着托马斯:“您就是让·列布朗先生么?太巧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给您的朋友德布拉搞过一个假护照对吧?德布拉对我说要是我自己需要个假护照的话,那就来找雷纳多·佩雷拉,他还说他是让·列布朗的熟人,是他叫我来的……”

“您的朋友德布拉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是这样说的。”

“他别的再没说什么啦?”

“他只说您是个好汉子,救过他的命。”托马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想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他换上了和善的口气说道:“您愿意同我们一道吃饭吗?请把大衣脱掉吧,泰西尔小姐。来,我来帮帮您!”桑塔·泰西尔里面穿了一条细腰黑短裙,上面是一件白绸衫。天呐!托马斯一看都愣住了,多美的身材!要是下雨的话,这姑娘连鞋都不会淋湿的……又苗条又丰满……危机过去了。托马斯又恢复常态,又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了,在女人面前他永远是这么文质彬彬的。“那么您想要一个护照是吗,桑塔?”

“不是。”她的眼光犹疑不定地左看看右看看,她的左鼻翼也微微有些发颤。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我不是要一个,而是要七个。”

“您要这么多护照给谁呢,桑塔?”

“两个德国人,两个法国人,还有三个是匈牙利人。”

“看来您真是朋友遍天下呀。”桑塔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干我这一行给外国人做导游的!”

“导游些什么地方呢?”

“从法国经西班牙到葡萄牙。很来钱。”

“经常跑吗?”

“每月跑一趟。旅游团的人数越来越多。好些人都是用的假护照。有的根本就没护照,什么样的人都有……”

“说起护照的事嘛,我……”那画师刚想插嘴就被托马斯制止住了。桑塔接着又说:“我只给有钱人当导游。我的要价很高。可没人同我闹别扭。我对边界地段了如指掌!所有的边防哨卡的官员都是我的熟人!这次我带了七个人过来,他们需要新护照。”说着她用胳膊肘碰了碰画师说:“老头儿,可以捞一大笑钱呐。”托马斯说:“我也需要一个护照。”

“啊!圣母玛丽亚。”画师叫了起来:“可我没护照了呀!”托马斯急了,他说:“我不是给了您几本旧护照吗?”

“什么时候给我的?六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还翻老皇历?您以为我的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两周之内就都用完了!实在是抱歉得很。可是眼下我确实一个也没啦!我刚才一直就想对您说,嗨,真是!”

在西雅多广场周围有几家以甜食著称的小咖啡馆。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六日晚上,卡拉维拉甜食店的壁龛里有两个人在那吃甜食。其中的一个在喝威士忌,另一个吃的是泡沫乳浆冰淇淋。前者是英国间谍彼得·洛弗乔伊,后者是个胖子,一对总是笑眯眯地猪眼睛,长了一张玫瑰红的娃娃脸,他的名字叫路易斯·古茨毛。彼得·洛弗乔伊和路易斯·古茨毛已经认识两年了,他们已经卓有成效地合作过好几次了……“是时候了。”洛弗乔伊说:“我已经得到了情报,说他今天从监狱里跑掉了。”

“那我们得抓紧才行,别让他跑出了里斯本。”古茨毛说。“就是。”洛弗乔伊压低了声音问道:“您打算怎么来了结这件事?”

“我想还是用无声手枪吧。钱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先拿五千埃斯库多。事成之后再来五千。”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七日晨,坐过十一次牢房的阿尔科巴被领去见监狱长。那个又高又瘦的监狱长对他说:“有人给我汇报说您昨天晚上说了不少带威胁性的话,阿尔科巴。”

“监狱长先生,我不过是在为自己辩护。他们说不会释放我,说我与让列布朗逃跑这件事有关系。”拉札鲁斯说。“我可以肯定您与这件事有关系,阿尔科巴,我奉劝您还是别去找检察长的好。”

“监狱长先生,当然我不会随便去找他的。您放了我,我还去找他干嘛?那个列布朗冒了我的名逃走了关我什么事嘛!”

“您听着,阿尔科巴。我们今天就放您走……”阿尔科巴嘿嘿地笑起来:“这就对了。”

“……但是您要明白我们之所以释放您并不是因为害怕您,而是上面的确下了释放您的命令。出狱之后,您不准离开里斯本。”

“我不会离开的,监狱长先生。”

“您笑什么,阿尔科巴!有什么好笑的!您这个人是没治的了,无可救药。我敢肯定您马上又会到我们这儿来报到的。您最好就呆在这里别走算了。您这样的人,还是关在铁笼子里好些。”

老城里有一些因年深日久受到风雨剥蚀的洛可可式宫殿建筑,其余便是镶嵌了五色斑斓瓷砖的居民住宅。中午时分,人们都在午睡,弯弯拐拐的窄巷子里一片静寂。巷子里拉上了数不清的绳子,绳子上晾着洗过的衣物。震裂的石阶上长着一些畸形怪状的树。附近有一条河叫蒂约河。家家的围墙都朝着河的方向开得门道,使人一眼便可望见蒂约河的流水。托马斯也在凝望着河边,他站在他那个好酒贪杯的朋友的画室的一个窗前。桑塔·泰西尔站在他的身旁。这姑娘又到这儿来了,她是来辞行的。她得回马赛去。她极力怂恿托马斯与她同行。桑塔今天显得焦虑不安,她的左鼻翼在微微扇动。她把一只手放到托马斯手臂上说:“同我一道走吧,您和我做伴儿吧。我会有事让您办的,不会是什么导游之类。您在这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在马赛。天呐,我们可以把我的生意搞得很兴旺的!”

托马斯摇了摇头朝外面的蒂约河望去,这条河里的水缓缓悠悠地一直流进大西洋。在这条河进入大西洋的出海口有一些等待起航的船只。它们将要载着受威胁受迫害的人,载着伤心绝望担心受怕的人驶向远方,驶向遥远的自由的国度。那些船上的乘客既有护照又有入境签证,钱包也是胀鼓鼓的。托马斯没有护照,也没有入境签证了。身上一文不名。除了身上穿的这件旧外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感到疲倦得要命。他的生活陷进了魔鬼的圈子,往哪儿逃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对桑塔说:“谢谢您的好意,桑塔。您是个漂亮的女人,您当然也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伙伴。”说着他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了桑塔一眼,看得这个脸蛋儿长得像野猫一样的桑塔脸上飞起了红晕。她象这未涉世的女学生一样蹬了蹬脚,嘴里咕哩咕嘟地说:“看您胡说些什么……”可是托马斯还在不停地夸她:“您的心地一定很善良。可是您知道,我过去曾经是银行老板。我还想当银行老板呐!”佩雷拉坐在一张上面堆满了颜料瓶、画笔、烟灰缸和酒瓶的桌子面前。他现在酒已醒了,又开始拿起笔来画画。他说:“让,桑塔的建议我看不错嘛。您同她一道肯定可以到马赛去的。到了马赛比在这更容易搞到一张假护照,这儿的警察要抓您。再说您在马赛还有别的朋友。”

“天呐,可是我是从马赛出来的呀!难道一切都白费工夫了吗?”这时桑塔有点不耐烦了,她说:“您这人真是太优柔寡断了。您倒了霉,没错。可我们大家在生活中都倒过霉!但是目前您最需要的是钱和一个正正经经的护照。”托马斯凄然地说道:“有佩雷拉的帮忙我在里斯本还是会弄到个护照的。至于钱嘛,我在南美洲有个朋友,我可以写信去向他要。算了,算了,我这儿还能对付过去,我……”

话还未说完,一连几声闷沉沉的枪响划破了午间的寂静。桑塔吓得惊叫了一声,佩雷拉一起身,慌忙之中把一个颜料瓶撞翻了。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呼吸都停止了……几秒钟后,街上传来鼎沸的嘈杂声。托马斯冲进厨房,一把拉开窗子朝院子下面望去。只见下面院子里涌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着一个躺倒在地上的人。这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又矮又驼。“拉札鲁斯!拉札鲁斯!你听得见我在喊你吗?拉札鲁斯!”托马斯在这个躺在沥青地面上的驼背人身旁跪下来,在他身后,许多陌生人都争先恐后地朝前面挤,都想看看地上躺着的人。鲜血从阿尔科巴的枪伤创口里汩汩地往外涌。他身中数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眼睛紧闭着,嘴角也不再抽动了。“拉札鲁斯……”托马斯的声音哽咽起来了。这时,这个矮小的驼背慢慢地启开了眼皮。他的瞳孔已经发灰,然而他还是认出了跪在身边的这个人。他挣扎着一边喘息一边说:“快跑,让,快跑呀。这是冲着你来的……”正说着,他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别说话,拉札鲁斯。”托马斯恳求他的朋友把嘴闭上。可拉札鲁斯还在用微弱的声音说:“那个家伙喊列布朗这个名字,他把我当成了你。”泪水涌出了托马斯的眼眶,这既是愤怒的泪水又是伤心的泪水:“别讲话了,拉札鲁斯,医生马上就要来了……他们要立刻给你动手术。”

“已经……太……迟了……”驼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马斯,突然他那逐渐灰暗的眼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用尽力气吐出了最后的几句话:“遗憾呐,娃娃……本来我们还可以一道干些事情……”话还未说完,笑意消隐了。眼光也凝固了。托马斯从他死去的朋友身边站起来,周围的人都给他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目送着他从人群中走出去。托马斯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见了远远地站在激动的人群边上的桑塔和佩雷拉。他默默地朝他俩走去,踉跄了几步,要不是画师还扶住他的话,那他一定摔倒在地上了。

这时院子里进来两个警察和一个医生。当医生检查死者的时候,所有围观的人都在同警察讲话。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院子里一片尖叫声,托马斯擦干泪水看了看桑塔。他心里明白要是他不马采取行动的话那就悔之晚矣。

庇里尼山中已经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在西班牙的阿拉哥尼地区和法国南部地区分界线的红泥土的山谷间呼啸。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男一女两个孤独的行人向隆塞斯法勒山口走去。他们两人都脚登登山鞋,头戴毡帽,身穿厚厚的防风夹克衫,背着重重的背包。托马斯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危险崎岖的山路。他觉得这一切都好象是一场梦,眼前是一片梦幻般的晨雾,到处都是树林和山谷投下的阴影,而他在这清晨追随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一步一跛地朝法国的边界爬去。他的脚底已经打起了好多血泡。

桑塔·泰西尔,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是托马斯与她认识五天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确对葡萄牙和西班牙了如指掌,她认识海关的官员,认识巡逻队的军人,认识慷慨留他们过夜并供应他们吃喝的农户。他们从里斯本乘火车到了法伦西亚。遇上了两次检查哨。两次托马斯都靠了桑塔才得以蒙混过关。夜里他俩步行越过通往西班牙的边界。又走过了维果、莱昂和布尔哥斯。西班牙的检查岗和警察比葡萄牙多得多。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一路顺利,完全没有遇到麻烦。多亏了桑塔。现在是最后一个界口了,过了这个界口就到法国了。背包带深深地勒进了托马斯·列文的肩头,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痛得要命。他都要累垮了。他一边跟着桑塔朝上爬一边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往事,心中不时涌起一些疑团。走着走着路平坦一些了,树林子走完了。他俩来到一块空地上。这儿有间破败不堪的烂草屋。托马斯拖着疲乏的步子跟在那不知疲倦的桑塔后面刚好走到这里时,就听到附近接连三声枪响。桑塔猛地转过身跑到托马斯身边。她在托马斯耳边小声地喊了一声:“快,快进去!”她一把拖着托马斯钻到草棚下面,两人都钻进草里去了。他俩急促地喘息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屏息听外边的动静。

“砰!”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随后一阵风刮过,飘来了男人的说话声,但说的是什么他俩一句也没听懂。“别动!”桑塔悄悄地说:“千万别动,可能是边防军人。”托马斯心想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里斯本那帮人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上了当。托马斯感觉桑塔就在自己身边。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草里,然而托马斯没法安静。同时他察觉到桑塔是故作镇静。她在极力克制自己以免托马斯看出她内心的紧张。就在这时托马斯下了决心。他不愿意再让第二个无辜的人为他而送命了!他知道拉札鲁斯之死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一直到他的生命结束。完蛋就完蛋,托马斯·列文想道。宁可现在就完蛋总比没完没了地担惊受怕好。你们这些愚蠢的杀人凶手们,不用再追我了,你们这些杀人的蠢货,别再跟踪我了。我出来自首,不过别去找那个无辜的姑娘的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想着想着他一下脱下背包带站起身来。这可把桑塔吓坏了,她那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火辣辣地望着托马斯,她从牙缝里逼出了一句话:“你给我躺着,你疯了……”她用尽全力想把托马斯拉下来躺着。“实在抱歉,桑塔。”托马斯边说边使了一个柔道的招数。他知道这下子桑塔会暂时昏迷几秒钟。桑塔哼了一声便仰面倒了下去。

于是托马斯走出草棚来到了空地上。那边走来了两个人,手里都端着枪。他也走过去,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胜利感。你们没法朝我背后开枪,至少你们没法说我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打死的吧。这时候那两个人看见了托马斯,一下子举起了枪。托马斯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他们把枪放下,托马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他们都头戴帽子,身穿灯芯绒裤子,防风夹克,脚登登山鞋。两个人个头都不高,一个蓄着小胡子,另一个戴着眼镜。现在他俩走到托马斯跟前来了。戴眼镜的那个人摘下帽子用西班牙语很客气地说了一声:“早上好。”

“您看见了吗?”那个蓄小胡子的人问道。托马斯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站的这两个人,林中空地,草地树木,全都旋转起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问:“看见谁?”

“那只鹿呀!”那个戴眼镜的人说道。“我把它打中了!”小胡子说:“我知道我把它打中了。我看见它滚在地上,后来又拖着身子逃了。”

“肯定就在这儿附近。”眼镜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托马斯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回答说。“呵,原来是个外国人!恐怕是那边逃过来的吧。”眼镜说。托马斯只好点了点头。两个西班牙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当我们没见着您这个人算了。”小胡子说:“早安,一路平安。”他们揭下帽子道再见。托马斯也摘下了帽子。他们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托马斯在那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又回到草棚里。桑塔正坐在草堆里揉脖子,脖子都揉红了。托马斯坐到她身边说:“刚才的事情请您原谅我,可我不想……您不能……怎么能让您……”他结巴起来,最后只说了句:“只不过是两个打猎的。”突然桑塔忘情地扑在托马斯身上,两人都倒在草堆里。桑塔俯身在托马斯上面耳语般地说:“你是想保护我,你是怕我出危险,你是为我着想……”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托马斯的脸:“过去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么做过,我从未遇到过任何一个男人这么做过……”

“做什么?”

“为我着想。”桑塔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桑塔狂热地亲吻起他,托马斯沉浸在这亲吻的甜蜜之中,一切苦难一切恐惧,黑沉沉的往事黑沉沉的未来都统统地消隐了……

正文 第五章

一九四二年,六千德国军队包围了马赛港口区。勒令该区居民约两万人在两小时内从住处撤离,每人只准携带三十公斤以下的行李,逮捕了三千多名刑事罪犯。整个老港口区全部都被炸毁。这个一切罪恶的孳生地,欧洲这个最危险的罪孽窝子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托马斯在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在桑塔·泰西尔家里厨房里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饭,当焦糖水果端上餐桌的时候,附近的一个钟楼上的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下,这时桑塔突然把头埋在手中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怎么啦,亲爱的?”托马斯一边搅动玻璃碗里的水果一边问。桑塔抬起头来。她的鼻翼还在发颤,然而她的美丽面庞已经没有血色。她清清楚楚地说了句:“十点正。”

“是呀,怎么?”

“现在他们就在楼下的走廊里。我只要打开留声机放一张名叫《我有两个情人》的唱片,他们马上就会上来了。”托马斯轻轻地把银汤匙放到桌上问道:“谁要上来?”

“西蒙上校和他带来的人。”

“西蒙上校?”托马斯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第二处的,是的是他。我出卖了你,让。我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东西。”随后有一会儿屋子里谁离异没有讲话。末了还是托马斯先开口:“再吃点樱桃好不好?”

“让!别这样!我受不了!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你不揍我?”

“桑塔。”托马斯觉得一阵难以支撑的倦意向他袭来:“桑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儿的警察抓住了我的把柄。很讨厌的事,还把皮埃尔也牵连进去了。诈骗这类事……后来突然间冒出个西蒙上校,他对我说只要您能把列布朗给我带到这儿来,您的事情就算了结!让,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做呢?我又不认识你呀!”托马斯心想这就是生活。都是这样,你追捕我,我追捕你。你出卖我,我出卖你。为了自己活命,就得把别人杀死。他轻声地问道:“西蒙找我有什么事?”

“他带有上面的指令……说你用什么名单耍了花招,骗了他们,是吗?”

“是的,是这样的。”桑塔站起身来走到托马斯跟前,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我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你打我吧,把我卡死吧。让!动手吧!别这样看我。”托马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他们叫你放哪一支曲子?”

“《我有两个情人》那只歌。”突然托马斯苍白的脸漾起了罕见的笑容。他站起身来,桑塔朝后倒退了一步。可是托马斯并未去碰她。他走进隔壁的房间。他拿起唱片看了一眼歌曲的名称,又微微一笑随后便打开了留声机。扭过针头放进唱片,音乐响了起来。是约瑟芬·巴克的声音在唱我有两个情人……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快到门前了。桑塔紧靠着托马斯,站在他的面前。她张着嘴巴急促地喘息,她的胸脯在紧身衣薄薄的绿丝绸下面不停地起伏。她从牙缝里悄悄地说:“快跑,还来得及……卧室窗户下面有一块平板盖……”托马斯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桑塔气极了。“白痴!他们要把你千刀万剐的!再过十分钟你就要变成老港的水鬼了!”

“我的宝贝,要是你早一点想起这么说就好了。”托马斯和蔼地说道。她举起双拳好象要朝托马斯头上捶下去:“别废话了,马上……”可话还未说完她就抽泣起来。有人在敲门了。“开门!”门外的人恶狠狠地喊道。桑塔用一只手压住自己的嘴,一动也没动。门外边的人敲得更急了。约瑟芬·巴克还在唱。有一个托马斯熟识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再不开门我们就开枪把门锁打烂!”

“西蒙老兄。”托马斯慢腾腾地说道:“还是那么个急性子吗?”说着他就扔下桑塔朝前走去。刚一打开门,一支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肚子。西蒙站在他面前,小胡子朝上翘着,长着罗马人鼻子的高贵的头朝后仰着。托马斯心想阔别几个月,看来他还是没发财。这个可怜的人还穿着他那件皱巴巴的战壕雨衣。托马斯眉飞色舞地叫道:“真是太高兴了,上校先生。您近来过得不错吧?我们那美丽的米密在干什么?”上校气得脸青面黑地说道:“您的戏演完了,您这个无耻的叛徒!”

“请您别把枪口顶住我的肚子好不好?换个地方吧,您知道我刚刚吃过晚饭。”

“再过半个小时您就不会再关心您的消化问题了。您这个猪猡。”西蒙的嘴里都快要喷出愤怒的火焰来了。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两鬓已经斑白,有一双聪敏的眼睛。大衣领子高高地篷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嘴角上叨了一支香烟。“晚上好。”托马斯说:“当桑塔给我说了这张唱片的名称之后我就料定您一定在这儿。怎么样?过得好吗,德布拉少校?”西蒙马上更正了一句:“是上校了!要叫德布拉上校!”可是德布拉上校没有回答托马斯的问话。他只是命令式地把头朝门外的方向扬了一扬。

正在这时,一声狂怒的喊叫把三个人都镇住了。桑塔用手挡住门,右手握着一柄马来亚匕首,象野兽一样地狂叫道:“滚出去!要不我就杀死你们,两个一起杀!把让给我放开!”西蒙吓得倒退了两步。托马斯心想,你这个攻克巴黎时的草包英雄如今的豪气到哪里去了呢!然后他又对桑塔严厉地说道:“别胡来,桑塔,你那时给这位上校先生说好了出卖我的嘛。”桑塔的声音沙哑了,她耳语般地说道:“无所谓了。我居然做了这件事,像个下贱的烂女人。可是我还可以弥补……”

“你还能弥补个屁!”托马斯骂开了:“你这个蠢婆娘,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狱的!”

“让他们关吧……一切我都无所谓了。我还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到我后边来,让。快,快到卧室里去……”现在她站得离托马斯很近了。托马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然后他突然飞起一脚朝桑塔的右手关节踢去。只听桑塔唉哟一声叫,那把匕首从她手中飞了出去。托马斯拿起帽子和大衣,从门上拔下匕首把它递给德布拉:“您简直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尴尬,居然向一位妇女动起拳脚来了。不过,看来刚才不同泰西尔小姐蛮干是行不通的了。我们现在就走好吗?”德布拉默默地点了点头。西蒙把托马斯朝前推了推,跟在他后面朝前厅走去。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桑塔一人。她觉得一阵痉挛,全身啰嗦起来。她无力瘫倒的地毯翻来滚去地哭嚎。唱片已经放完了,针头还在有节奏地空转。她走过去一把抱起留声机朝墙上摔去。这天夜里她失眠了。这是她一生中最难捱的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惭愧自责悔恨一起向她袭来。她又伤心又绝望,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她出卖了自己所爱的人,她把他断送了。她知道西蒙和德布拉是有心要干掉托马斯的。她受了一夜良心的折磨,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迷迷沉沉地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刚健的男中音的歌声把桑塔从昏睡中惊醒。她猛地撑起身来,只觉得头痛得像要炸裂似的,四肢仿佛铅铸的一样不听使唤。那个男人在唱:“我有两个情人……”疯了,我疯了。桑塔惊慌地想道我怎么听到了他的声音。一个死人的声音。呀,天呐,我疯了呀……“让!”她使尽全力望着天花板叫了一声。没有回答。她踉踉跄跄站了起来,还穿着睡衣就跑出卧室。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她正想朝楼下冲去,谁知才跑了几步就猛地停下脚步。浴室的门开着。澡盆里坐着托马斯·列文。桑塔使劲地把眼睛一闭,当她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托马斯还坐在澡盆里。桑塔哭中带笑地叫了一声:“让……”

“早上好哇,你这只野猫。”桑塔跌跌撞撞地跑进浴室一下扑倒在澡盆边上,舌头都僵硬了:“你怎么……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在背上抹肥皂。请你帮我抹抹肥皂好吗?”

“可是……”

“可是什么?”

“他们不是已经把你杀死了吗……你是个死……”

“假如我是个死人的话,就不会再往背上抹肥皂了,简直是扯蛋。”托马斯愤愤地说了两句不客气的话又平静地接着说:“真的,桑塔。你得打点儿精神。你没有生活在疯人院里,也没有在热带的丛林里。清醒清醒吧,你没有发疯,我没有死。”说着他递了一块肥皂给桑塔。她接过肥皂浸在水里说:“那就快给我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把肥皂从水里拿出来。过一会儿你反正得挨揍。桑塔,老天爷在上,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向一个女人挥动过拳头。不过对你我可不再恪守我神圣的原则了。给我搓背,朝前面点,还不快动手吗?”桑塔拿起肥皂按照他的要求给他搓背,当她不经意地看见他那俊美而赤裸的身体时,不由得又暗暗觉得脸蛋有些发烧。“快给我讲讲,让。快讲讲好吗……”

“什么讲讲,要说请字!”

“好好好,让。请你求你快讲讲……”

“这还像个样。好吧你听着。那两个人把我从这儿拖出去,就用车把我带到港口码头去了……”

西蒙和德布拉押着托马斯朝港口开去,透骨的寒风在小街小巷里呼啸。一轮满月悬挂当空,偶尔可以听见狗叫。德布拉坐在这辆快要散架的福特车的驾驶员的位置上,西蒙坐在后边押着托马斯手里还拿着枪。一路上大家都没说一句话。最后在一号防波堤旁边停了下来。“下车!”西蒙喊道。托马斯·列文服服帖帖地下了车。一阵寒风夹带着鱼腥味迎面扑来。防波堤上稀稀落落几盏灯光在水上不停地跳动。附近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闷沉沉的汽笛声。这时德布拉一下子掏出手枪。托马斯听天由命地朝着寂寞凄凉地防波堤走过去。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渐渐地微笑消失了。苍白的月光在水波上闪烁,浪花泛起白色的泡沫。寒风送来阵阵浓烈的鱼腥儿。托马斯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他听见西蒙在后面打了一个踉跄。还听见他在咒骂地不平。托马斯心想他的手指一定勾在枪机上的。但愿他别再踉跄才好。要离开这个世界真是太容易了……德布拉少校一直没有讲话。如今他们三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寒风呼呼地吹,浪花凄凉地拍击着黑夜笼罩的岸边。谁要是在这儿落进水中,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如果肚子里再装上几粒子弹,那就更没人会看见他的尸体了。“站住!”西蒙喊道。托马斯站住了。现在德布拉终于开口了,他说道:“向后转。”托马斯转过身来。他听见马赛教堂叮叮当当地响起钟声,钟声是那么微弱仿佛都被冷飕飕的夜风吹散了。接着他便听见西蒙的声音,这声音中流露出焦急与担忧:“都差一刻到十一点了,我们得快点了。十一点还要带他到夫人那儿去呀!”托马斯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并露出微微的笑意。当他听到一个上校在骂另一个上校是个白痴的时候,他差点笑出声来。托马斯清了清喉咙面带微笑地向着德布拉说道:“您别生他的气,他把您这次旅游的兴致给搅了。算啦!有一次当着一个德国上尉的面儿他把我也搞得难堪极了……不过,话虽如此他总归还是条好汉子!”托马斯边说边敲了敲尴尬狼狈的西蒙肩头。德布拉收起了手枪把头扭向一边,因为他忍不住要笑。他不想让托马斯或者西蒙看见他在笑。托马斯接着又说:“再说我老早就猜到了你们无非是想吓吓我,好让我再回头来为你们干事儿。”

“您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呢?”西蒙结结巴巴地问道。“我在听约瑟芬·巴克唱片的时候,就料到德布拉先生就在附近。我心里捉摸着既然少校,呵,对不起,上校。祝贺您荣升上校。既然上校专程从卡萨布兰卡赶来,总不会仅仅是为了来陪陪杀场嘛,对吗?”德布拉骂了一声:“您这个老狐狸!”托马斯说:“此处非久留之地,气味儿也不太佳。我们还是走吧,再说我们也不能让夫人在那儿久等。回去的时候请你们绕到火车站去一趟。”

“干嘛到火车站?”西蒙瞪起一双牛眼珠子问道。“那儿有个通宵营业的花店。我得买些兰花给夫人送去……”

托马斯觉得约瑟芬·巴克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她是在马赛的主要街道卡涅比大街睥诺阿以饭店接待托马斯的。约瑟芬的藏青色头发盘在头顶卷成型个闪闪发光的发冠,耳朵上挂着硕大的白耳环。皮肤黝黑发亮。当托马斯恭恭敬敬地吻她的手时,她那颗嵌着一个由钻石镶成的玫瑰花的大指环发出彩虹般的光泽。她郑重其事地接过三枝粉红色的兰花,又郑重其事地说道:“谢谢您,列文先生。您请坐吧。莫里斯,请你把香槟酒打开好吗?”

他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在一起,因为西蒙这个急性子怎么也呆不住,德布拉就打发他回他的驻地去了。托马斯环顾了一下房间,看见这儿有一面大镜子。有一架三脚大钢琴,钢琴上面堆了厚厚的一大叠乐谱。德布拉上校把水晶玻璃杯盛满屯香槟酒,说:“列文先生,让我们为了这位救了您命的夫人干杯吧!”托马斯在约瑟芬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一直都在盼望我的行动能够得到您的理解。夫人,您是一个女人。您当然比我更憎恨暴力和战争,比我更厌恶流血和凶杀。”

“确实如此。”这位美丽的夫人说:“不过除了憎恨之外我还有所爱。我爱我的国家,你销毁了真正的名单从而极大地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利益。”

“夫人。”托马斯回答说:“假如我没有销毁这些名单,而是把它们交给了德国人,那岂不会给您的祖国带来更大的损害吗?”德布拉插进来说道:“是这样的,不必再谈这个问题了。毕竟您是把我从马德里救出来的嘛。列文,您这次就算侥幸过关吧。不过您听着要是您敢再骗我们一次,即使约瑟芬能理解您的行动,也不会再有香槟酒喝了。下一次就别想再从防波堤回来了!”

“您听着德布拉,我喜欢您!真心真意地喜欢您!我也喜欢法国。可是我现在也要向您发誓要是您想强迫我为你们干事的话,那我还要骗您。因为我不想损害任何国家的利益,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国家。”约瑟芬轻轻地问了一声:“那盖世太保呢?”

“什么?”

“您怕不怕损害盖世太保的利益呢?”

“做这种事么,夫人。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德布拉上校举起一只手说:“您知道目前我们在英国的支持下,在法国被占领和未被占领的地区正在组建一个新的谍报局,扶持抵抗运动力量。”

“是的,这我知道。”

“西蒙上校是从他在巴黎的新上司那儿接受任务想将您哄骗到马赛干掉的。可他先同约瑟芬谈了您的事。于是约瑟芬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并请我干预……”

“夫人。”托马斯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可以再给您斟上点儿香槟吗?”

“列文,我还得回到卡萨布兰卡去。过几个星期约瑟芬要随我一道走。我们接到了伦敦的命令。西蒙要单独留在这儿。您觉得西蒙这个人怎么样?”托马斯说:“那我可得说假话了。”德布拉长叹一声说道:“西蒙是个好人。他是个热忱的爱国者。”

“是个威风凛凛的军人!”托马斯加了一句。“一个勇敢的鲁夫!”约瑟芬又加了一句。“是呀,是呀。”德布拉说:“他是欠缺点儿什么。我们都知道他缺点什么,用不着我把它说出来。”托马斯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有勇无谋是不行的。单靠拳头不能证明一个人的勇气。”约瑟芬说:“还得有脑袋才行。您,列文先生和西蒙上校。或者我可以说您就是脑袋,他就是拳头。正好配成一对儿。”德布拉紧咬嘴唇说:“形势很严峻呐,列文。我并不是说我的同胞就比别国的好到哪儿去。我们那儿也有王八蛋。”

“王八蛋到处都有。”托马斯说。“我们法国的王八蛋!占领区和未占领区都有!同纳粹狼狈为奸。这些混蛋出卖我们的同胞,出卖我们的国家。他们是盖世太保雇佣的法国猪猡。我说的是盖世太保,列文先生……”

“我听见了。”托马斯说。“您是德国人。您会同德国人打交道。而且您有能力有本事任何时候都可以摇身一变而成为土生土长的法国人。”

“天呐,又来了!又开始了!”

“这些人不仅出卖自己的国家,而且他们还把自己的国家抢掠一空。”德布拉说:“您看嘛,比如说吧前几天巴黎就来了两个人,是收购黄金和外汇的贩子。”

“法国人?”

“是为盖世太保办事的法国人!”

“这两个叛徒一个叫雅克·贝尔吉,另一个叫保尔·德·莱塞普顿。”托马斯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好吧,德布拉。我会帮助您把这两个叛徒找到的。但是您答不答应事成之后放我走?”

“您想往哪儿走?”

“这您是知道的嘛。到南美洲去。那儿有个朋友在等我,他也是银行老板,叫林德纳。我是没钱了,可他有的是……”

“列文先生。”

“……他有上百万美元。如果您能给我一个新护照,那他在那边去说说我就可以得到入境签证……”

“列文先生,您听我说……”

“……只要拿到了签证,我就可以买到船票……”托马斯一下煞住话头问:“您这是怎么啦?”

“很抱歉,列文先生。实在抱歉得很,不过我想您恐怕再也不会见到您的朋友林德纳了。”

“这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别对我隐瞒。我总有那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我,我的朋友林德纳他怎么啦?”

“他死了。”德布拉说。“死了?”托马斯的脸色慢慢地变得像死灰一样。瓦尔特·林德纳死了。我的最后一线希望,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我的最后一次想要离开这个疯狂的欧洲大陆的机会,全完了……“那时您还蹲在牢房里,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德布拉说:“林德纳搭乘的那艘船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三日在贝尔木达的海面撞上了漂雷。二十分钟便沉没了。只有几个人幸免于难,活着的人当中未见到您的朋友,他的妻子也一同遇难了……”托马斯丧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手不停地转动着酒杯。“假若您赶上了这艘船,那恐怕您也跟着葬身鱼腹了。”

“是呀。”托马斯·列文说道:“这样想倒是可以聊以自慰的。”

正文 第六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沉静而内向的托马斯·列文从诺阿以饭店出来,回到马赛的老区,回到了玫瑰骑士街那幢房子的三楼住房里。回来之前,他还同约瑟芬·巴克和德布拉上校一道喝了好多酒,谈了好多将来要做的事。

他站在桑塔乱糟糟的床前,有好几秒钟的时间真恨不得把这个还在昏睡的女人痛打一顿才甘心,可是他还是决定先去洗个热水澡。后来他的歌声惊醒了桑塔,他这个漂亮的女朋友末了在澡盆里发现了他。桑塔为他搓背的时候,他给她大略地讲了他得救的经过。当然有所保留,因为他现在对她也得有点戒心才行了。末了他说道:“他们之所以放了我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他们要我去给他们办点事儿。而要办这件事我又需要你。只是考虑到这点,我想才谈得上同你和解。”一听到这话,桑塔那忧伤的眼睛里顿时闪现出喜悦的神色:“你会饶恕我吗?”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我不得不饶了你。因为我现在需要你。”

“不管怎么样都行,只要你饶了我。”她说着吻了托马斯一下:“我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你想要什么?说吧。”

“几条金子。”

“条……条……几条金子?要多少?”

“嗯,大约要价值五百到一千万法郎的金子。”

“真金条?”

“当然是灌了铅的嘛。”

“那好吧。”

“你这个混蛋。”托马斯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妖精,全都是因为你我才又落入了这个旋涡。别用那么大的力气搓。”可是她越搓越用劲,她还高兴地叫了起来:“呵,我太高兴了,他们居然没把你整死。我的宝贝。”

“别再搓了!”她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胳肢她。“住手,再不住手我打啦!”

“你打吧!你打吧!”托马斯一把揪住了桑塔,痛得她唉哟一声叫了起来。水溅起老高。他把桑塔连人带衣拖进了澡盆,浸进了满是肥皂泡沫的热水里。桑塔叫呀喊呀笑呀,把浸入嘴里的水往外直吐,最后她躺在托马斯的怀抱中不作声了。

短暂的静寂,留给了托马斯思考的余地。他想起可怜的拉札鲁斯·阿尔科巴,想起了可怜的瓦尔特·林德纳夫妇,想起了沉没在注洋大海之中的船和船上遇难的乘客,想起了未能生还的水手,想起了昼夜蜷伏在寒冷中战壕中的可怜的兵士。总之他想起了所有的可怜人,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短暂,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他们的结局是多么悲惨。世界上的幸福,这幸福少得可怜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四日,星期三,有三位先生到卡涅比大街的布里斯托尔饭店的包房里共进素食午餐。他们当中有一位烹调老手一边配点菜食,一面在饭店厨房里指点厨师们做菜。这三位的姓名是雅克·贝尔吉、保尔·德·莱塞普顿和皮埃尔·于内贝尔。保尔·德·莱塞普顿是个面色阴沉,少言寡语的瘦子。三十七岁上下。雅克·贝尔吉年纪要大一些,脸色红润一些,胖胖的,穿得非常阔气。手势眼神都显得有些做作,说话时嗓门很高,走起路来踩着小碎步。他穿了一件深蓝色外套,里面搭配了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背心,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那位皮埃尔·于内贝尔不消说就是托马斯·列文了。他现在口袋里揣着一个法国谍报局为他搞的新护照。该护照持有者的姓名为皮埃尔·于内贝尔……

贝尔吉和德·莱塞普顿同于内贝尔是初次见面,而贝尔吉一下子喜欢上这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人。他那双情意绵绵地姑娘眼睛老是在于内贝尔先生的身上滴溜溜转。托马斯以商业伙伴的身份到贝尔吉律师那儿申报之后,就邀请了这两位来共进午餐。“我们最好还是美美地去吃一顿,边吃边谈吧。”托马斯首先倡议这么办。“好极了,于内贝尔先生。不过,千万别来荤菜。”贝尔吉尖着嗓门回答说。“您不吃荤食么?”

“一点也不。也不抽烟,也不喝酒。”托马斯在心里说道恐怕与女人也不沾边吧!真是清白一尘不染,就只知道为盖世太保卖命,你这个伪君子……托马斯心里捉摸着这个胖家伙容易对付,与莱塞普顿得多留点儿神。莱塞普顿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到底有何贵干?”

“先生们,马赛是个小城。谁都知道你们从巴黎来到这儿谈点买卖。”正在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招待送上了正餐,托马斯打住口,没再往下说。胖律师刚朝盘子里瞧了一眼就叫起来:“唉呀,我刚才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么,不要荤菜!”莱塞普顿打断了他的话,转头问托马斯:“于内贝尔先生,这儿的人说我们做什么买卖?”

“呃,嗯。外汇、黄金。别人说你们对这玩意儿感兴趣。”莱塞普顿和贝尔吉对视了一眼。包房里出现了一阵沉默。末了,莱塞普顿冷冷地说:“别人是这么说的?”

“是的,别人是这么说的。呃,贝尔吉先生,你加不加点酱油?”

“好朋友。”律师呆呆地望着托马斯回答说:“我简直被感动了。我还以为是肉,结果不是。好吃极了,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莱塞普顿皱了皱眉头又说:“于内贝尔先生,您谈起了外汇和黄金的事。要是我们的确对此感兴趣呢?”托马斯向贝尔吉说:“这是蘑菇,怎么样?手艺不错吧?”莱塞普顿拉长了声音问道:“您有金子?”

“有哇。”

“哪儿来的?”

“管它哪儿来的。”托马斯略带傲气地回答说:“我也不想过问你们是以谁的名义来买这玩意儿。”莱塞普顿瞪起鲨鱼眼望着托马斯说:“您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得看你们想要多少?”

“我想。”莱塞普顿说:“您没那么多。”突然胖律师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告诉您吧,我们要买两亿!”天呐!托马斯心想真是桩大买卖呀!

我的天呐!那个站在包房门边偷听的老招待也在想,真是一桩大买卖呀!他一边啧啧不停地弹着舌尖,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店的小酒吧间,这时候那儿没人喝酒。柜台后边坐着一个壮汉子,长着刷子毛一样的硬头发。“喂,巴斯蒂安。”老招待叫了他一声。这个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小,大手掌。他问:“他们在谈什么事?”老招待给他做了汇报。“唉呀!两亿!我的天呐!”这个名叫巴斯蒂安·法布尔的人往老招待的手里塞了一张钞票又说:“再去听听。全记下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咧,巴斯蒂安。”老招待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钞票的面额。

巴斯蒂安快步走出酒吧间,从停车间里拖出一辆自行车,他飞身上车顺着老港朝贝尔格斯码头方向驶去。那儿有本城的两家名气最大的咖啡馆,一个叫辛特拉,另一个叫老水手。这两个咖啡馆是五花八门的黑市交易的窝子。辛特拉的摆设要时新一些,到这儿来大多是些很阔气的希腊商贩、土耳其人、荷兰人和埃及人。巴斯蒂安来到摆设比较旧式一些的老水手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的墙壁全装上了深色的木板,一些巨大的镜子把外面街上灰色的光线折射到屋子里。到这儿来喝咖啡的全都是些本地人。现在是中午时分,大多数人都在喝帕斯蒂斯酒,这是一种开胃甜酒。老水手咖啡馆里挤满了酒贩子、造假证件的、走私贩、黑市商和流亡者。巴斯蒂安认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他一进去便不停地同熟人打招呼,有许多人也主动地同他打招呼。在馆子正堂的角上有一道偏门,门把手旁边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包房。巴斯蒂安在门上敲了四声长的、两声短的。门开了,巴斯蒂安走进去。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个长条桌四周坐着十五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些男人一望而知是些鲁汉,有几个满脸都是胡须。有几个是塌鼻梁,脸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们当中有非洲人、阿美尼亚人和科西嘉人。

坐在条桌首位的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人。她戴着一顶红帽子,帽子下面披着藏青色的卷发。她穿着一条长裤,上身是一件生皮夹克。局外人一眼便可看出桑塔·泰西尔是这个小偷集团的头目。她是一只孤零零的母狼,是冷酷无情的女王。她一瞥见巴斯蒂安立刻就训斥起来:“怎么这时候才来?”巴斯蒂安怔怔地望着她,那眼睛好象在请求宽恕:“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那三个人拖了好长时间……那个律师又晚到了一些时候……”桑塔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还戴着这顶破软帽?像个混混!别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些啥家伙!”

“请原谅,桑塔。”巴斯蒂安赶紧摘下软帽藏起来,然后他汇报了他从布里斯托尔饭店的招待那儿听到的消息。当他说到两亿那个数目时,屋子里顿时一片哗然。有几个打起了口哨,有个人激动得当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闹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压过其他人的嘈杂声:“都给我把嘴闭上!”屋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问到谁谁再讲话,懂了吗?”桑塔回身靠在椅背上说:“拿烟来。”两个小偷赶紧把香烟递给她并且给她点燃。“大家都给我仔细听着,现在我给你们讲要干的活儿。”

那天是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四。马赛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在罗马街的日用品商店里有两个顾客要买东西。一个说:“我想买四个制糕点的烘模。”

“您呢?”女售货员问另外一个。“我想买三个烘模。如果可以的话。”第一个是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长了一头剃了毛似的红头发,他的名字叫巴斯蒂安·法布尔。另一个穿得很气派,说话很斯文。他自称皮埃尔·于内贝尔。买好东西他们就朝老区走去。托马斯想现在我就要同这个大个去做假金条了,真是个好生意!真想看看行家是怎样做这种玩意儿!

雷涅·布勒医师牙科诊病时间上午九至十二点下午三至六点,他俩走过去按了按门铃。门开了。“可把你们等来了。”雷涅·布勒大夫说。托马斯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娇小玲珑的男人。他穿了一件白大褂,戴的是金边夹鼻眼镜,一口金光闪闪的假牙。“快进来吧,小伙子们。”这位大夫一边说一边在门上换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今日停诊!他回身把门关上,穿过一个里面放着转椅和一些闪闪发光的器具的治疗室,然后往前一直走进一间紧靠在小厨房的化验室。就在那间化验室巴斯蒂安给他们两人彼此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他对托马斯说:“这位大夫一直都在替我们办事儿,同我们头头订有单独的合同。”

“是呀。不过就这一项造假金子。要是你们几位老弟牙齿有毛病的话,那就最好另请高明喽。”这个矮个子的大夫打量了托马斯一眼说道:“真奇怪,我们怎么会不认识呢。您是新入伙的吧?”托马斯点了点头。“才从牢房里出来的。”巴斯蒂安乐滋滋地加了这么一句:“很受头头的宠呐。”

“行啊。你们把模子带来了没有?带来了?那好极了。那我七个金条一起做,不必等模子冷下来再做第二条了。”布勒大夫把糕点烘模取出来挨个儿放好。“长度对的。”他说:“你们是要做以公斤计数的大条子对吧?是呀,我也这么想。”他对托马斯说:“要是您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在旁边看我做,小伙子。别人决不可能料到这些东西还能派这些用场。”

“您说得很对。”托马斯说着站起身来,默默地望着天上好象在请求上天的宽恕。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六日下午,于内贝尔和法布尔到布里斯托尔饭店去找那位红脸蛋的胖律师雅克·贝尔吉,他在他的套间里接待了他们。他穿了件蓝绸晨衣,胸口上的衣袋里塞了一张沙绢,散发出阵阵香水味儿。起初他很不高兴,因为他见有一个陌生人跟着托马斯走进他的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于内贝尔先生。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先生!我只想同您单独谈!”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现在带着相当贵重的货,贝尔吉先生。得有个保镖呀!”律师让步了。他说:“可惜我的朋友莱塞普顿不在这儿。”那倒更好,托马斯心想。他问道:“他在哪儿?”

“到班多尔去了。”贝尔吉说着撮起了他那张粉红色的小嘴,好象要吹口哨似的:“他到那地方还要去买好些货,您知道黄金和外汇两样都要买。”

“知道。”托马斯说着给巴斯蒂安丢了个眼色。于是他便把一个小箱子放到桌上,咔啦啦地打开了锁,里面是七个金条。贝尔吉开始仔细地检查金条。他看了看印:“嗯,嗯,里昂冶炼场,很好。”这时托马斯又悄悄给巴斯蒂安丢了个眼色,巴斯蒂安就说:“我可以去洗手吗?”

“洗澡间就在那边。”

巴斯蒂安走进洗澡间。他拧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流,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过道里,把房间钥匙从锁里拔出来……

贝尔吉正在检查金条。他检查金条的办法完全如那位矮个子牙科医生所说的那样,用的是一块油石和各种不同浓度的盐酸。“行了。”他说:“那么我拿您怎么办呢?”

“您说什么?”托马斯看见巴斯蒂安回来,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每次买黄金我都得为我的委托人做好记录。我们要写上顾客的花名册……”

花名册!一听到这句话托马斯激动不已。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名单!就是那些在法国未被占领地区里通盖世太保的卖国贼和内奸的名单。贝尔吉平和地说道:“当然,我们决不勉强任何人把他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们……”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不过要是您将来还想同我们做买卖的话,恐怕还是给我们留下个地址什么的为好……当然是绝对保密的……”托马斯说:“好呀,我希望以后还能向您提供一些货。还有外汇。”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贝尔吉扭着身子像个妇人似的走进他的卧室。“印下来了吗?”托马斯悄悄地问巴斯蒂安。“当然。”巴斯蒂安点了点头:“呃,这个矮胖子他……”

“你都看出来了嘛。”这时贝尔吉从里间出来,提一个上了四把锁的文件夹。托马斯·列文告诉了他的假姓名和假住址,贝尔吉用笔把托马斯讲的都记了下来。“那就给钱吧。”托马斯说。贝尔吉笑了笑说:“别怕,就给您。请您跟我到卧室里来一下……”

隔壁卧室里有三个大柜,这个律师抽开一个窄抽屉。托马斯一看,装得满满的全是一札一札的一千到五千法郎的钞票。托马斯明白贝尔吉和莱塞普顿得带点石成金量的现款才行。毫无疑问,这三个大柜子的其它抽屉里肯定也都是钱。贝尔吉给每个金条付三十六万法郎,约合一万八千帝国马克。七个金条一共是二百五十万法郎。贝尔吉等托马斯把钱点清后微笑着问托马斯:“朋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托马斯诧异地问:“怎么您不回巴黎去吗?”

“不,就莱塞普顿一个人回去。明天下午三点钟他要乘特别快车从这儿经过。”

“经过?”

“是的,他带着货从班多尔到巴黎去。我要把您的金子交给他。然后我们就可以一道去吃顿饭了您看怎么样?”

十五点三十分,圣·查理火车站。一个钟头后,托马斯在绳缆厂大街的一幢很大的旧房子里汇报了他了解到的情况。这幢房子的主人叫雅克·库斯托,海军炮兵少校,重新组建的法国谍报局的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库斯托坐到一个色彩缤纷的书架前面的靠背椅上,嘴里叼着一个旧烟斗,烟斗里只装了少许烟叶。西蒙上校坐在他身旁。真可怜呐,他的黑色外套的胳膊肘和裤子的膝盖头都磨得发光了。他一跷起二郎腿,左脚鞋底就露出一个洞。这个法国谍报局真是又可笑又可怜。托马斯心想我这个被迫来干特务活动的局外人眼下手头的钱也比整个二处还多呢!他如今潇潇洒洒地站在那儿,身边放着那口小箱子。他到贝尔吉先生那儿去的时候里面装了七个金条。现在呢?里面是二百五十二万法郎。

托马斯·列文说:“要留心那次特快到站的时间,我已经查过了到这儿只停八分钟。”

“我们会留心的。”库斯托说:“不用操心,于内贝尔先生。”西蒙捋了捋胡子急切地向托马斯打听:“您认为莱塞普顿随身带的货很多吗?”

“贝尔吉说他带有巨额的黄金和外汇,还有别的。他在南边跑了好几天,到处采购。所以身上的货必定不少,否则他不会回巴黎的。贝尔吉还要把我的七个金条交给他。我想最好您趁此机会给他们来个一箭双雕……”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啦。我们已经给警察局的朋友们打了招呼。”库斯托说。西蒙问托马斯:“可是您怎么才能搞到花名册呢?”托马斯笑眯眯地回答说:“别再绞尽脑汁了,西蒙。不用您操心。不过,您还是可以帮帮忙。我需要三名布里斯托尔饭店穿制服的招待。”

“可以办得到的。布里斯托尔饭店的衣物床单都是交给所罗门洗染店洗的。制服也在那儿洗。这个洗染店的副经理就是我们的人。”库斯托说。“那好。”托马斯说。

他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西蒙上校那只穿了孔的鞋,看了看他那件破旧的外套,他又看了看库斯托那个里面没装多少烟叶的旧烟斗。然后他又看了看他的手提箱。于是我们的朋友托马斯做了一件令人感动的事。这件事表明尽管残酷的命运把他推进了冷酷的世界,然而他至今仍然没有吸取教训,仍然不会按照这个冷酷世界的冷酷赌博规则来生活……

当托马斯·列文半个小时后从绳缆厂大街那幢房子里出来时,他发现墙边有个黑影在后面跟着他,托马斯一转弯便忽地站住了。那个尾随他而来的男人急急转过街角,结果一下子撞在托马斯身上。“呵,对不起。”他彬彬有礼地摘下又破又脏的帽子向托马斯道歉。托马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桑塔手下的人。他嘴里咕噜了几句便赶紧溜走了。回到玫瑰骑士街,那位野猫一样的黑发女郎抱住托马斯便是一阵狂热的亲吻。为了取悦于他,她特别梳妆打扮了一番。点起了蜡烛,香槟酒里已经放好了冰块:“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亲爱的!叫我好想……”

“我到……”

“到你的上校那儿去了。我知道,巴斯蒂安全给我讲了。”

“巴斯蒂安在哪儿?”

“他的母亲生病了。他得去看看,明天回来。”

“明天,哈哈。”托马斯边说边打开小手提箱。箱子还是满满的。不过没有贝尔吉给他装钱时那么满了。桑塔一看高兴得啧啧直叫。“别高兴得太早了,亲爱的。”托马斯说:“少了五十万?”

“什么?”

“是的,我把那五十万分赠给了库斯托和西蒙。这些人也太可怜了。见鬼,我可怜起他们来了,你知道……这么办吧,送出去的那五十万就算是我的部分好啦。其余的两百零两万法郎归你和你手下的人。”桑塔吻着他的鼻尖,漫不经心地说:“真大方啊,你真是可爱……这下你可什么都没捞到。”

“可我得到了你。”托马斯和蔼可亲地说。随后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桑塔,你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呢?”

“什么?监视?我?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亲爱的,看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手下的一个家伙同我撞了个满怀。”

“呵,肯定是偶然。碰巧……”

“我的天呐,你怎么疑心这么重?到底怎样才能使你相信我是爱你的?”

“说一次实话吧,你这个婊子。不过我自己也明白,这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奢望啊。”

开往巴黎的特别快车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准时到达圣·查理火车站,一个三十七岁上下的男人正从车窗伸出头来朝站台上张望。不一会儿他便看到衣着特别显眼的胖律师贝尔吉。保尔·德·莱塞普顿在车上挥手。雅克·贝尔吉在站台上挥手。列车停住了。贝尔吉提起小手提箱急急地朝他朋友的那节车厢走去。可是还没等车停稳,人群中便冲出了三十名便衣警察。他们从列车的两边涌向这节车厢,并在铁轨的两边拉起两条长绳。这样未经他们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打开车门。一个警官走到贝尔吉身旁告诉他被捕了。面无人色的贝尔吉问为什么要逮捕他。警官对他说:“因为您有偷运黄金和外汇的嫌疑。”贝尔吉不作声了,他手里还提着那个装有七个金条的小箱子。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便衣警察从车厢的两端冲上去逮捕了保尔·德·莱塞普顿。

就在警察们逮捕那两个法国的盖世太保走狗的时候,三个穿绿制服的招待来到了布里斯托尔饭店五层楼的走廊上。他们当中的两个从长相来看很像桑塔·泰西尔手下的人,另外一个就是化装成招待的托马斯·列文,他们的绿制服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合身。托马斯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贝尔吉住的套间。三个人以一般旅馆招待难在达到的敏捷程度几下就把房子里的三个大柜搬了出来并拖到了电梯间里。他们坐着电梯下到底层。把柜子搬到院子里。那儿停着一辆所罗门洗染店的货车。他们把柜子扛上货车车厢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地开走了。

一个钟头后,改换了原装的托马斯·列文满面春风地走到绳缆厂大街雅克·库斯托的住房,库斯托和西蒙已经在那儿等他了。托马斯拿来了贝尔吉的文件夹,他从夹子里取出了登记着密探、内奸、出卖灵魂的人的姓名和住址的花名册。他得意洋洋地在空中挥舞着。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库斯托和西蒙神情不对,完全没有一点高兴的念头。托马斯诧异地问道:“怎么啦?这两个家伙抓住了吗?”库斯托点了点头。“那七块金条呢?”

“也拿到了。”

“那为啥呢?”

“别的我们可就一无所获,于内贝尔先生。”库斯托慢腾腾地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马斯。西蒙上校也用一种少见的眼光在打量着托马斯。“什么叫做别的一无所获?莱塞普顿肯定随身带有黄金、外汇和值钱的东西呀!”

“是呀,要叫我们相信这一点,对吧?”库斯托说完便紧咬了下嘴唇。“他身边什么都没带?”

“一克金子也没有,于内贝尔先生。一个美元也没有,一件贵重的东西也没有。你看怪不怪?”

“可是,可是他恐怕是把东西藏起来了!藏到车厢了,要么藏到列车的什么地方了。他恐怕同铁路人员串通了。你们得搜查列车!搜查所有的乘客!”

“这些我们全都做了。我们甚至还派人把煤水车用铲子翻了一个转儿,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列车呢?”

“开走了,我们总不能老是把车拦住不让走呀!”这时西蒙和库斯托发觉托马斯露出了微笑,他不停地摆头嘴唇在无声地动弹。是啊,他们是怎么看得出托马斯的内心活动呢?托马斯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个婊子!”西蒙不明白托马斯笑什么。他忽地站起来,挺起胸脯半带挖苦半带威胁地问道:“呃,列文。您恐怕猜得出金子会在哪儿吧?”

“是的。”托马斯慢悠悠地说:“我想我猜得出。”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七日黄昏,凛冽的寒风在呼啦啦地吹。托马斯·列文满腔怒火紧收着下巴耸起肩头费力地顶着寒风走进马赛的天堂角。桑塔这个婊子!巴斯蒂尔这个混账东西!风越刮越凶了,鬼哭狼嚎似的在马赛的街头呼啸。托马斯此时的心情也同这恼人的气候一样,愤怒、失望、阴郁、凄凉!

天堂街那个老交易所隔壁有一幢又脏又破的楼房,在这幢房子的二楼有个小酒店叫做爸爸酒店。老板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管他叫橄榄。橄榄的脸很红,身子肥得像猪一样。爸爸酒店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烟雾。屋子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时间还早天刚刚昏黑下来,橄榄的客人们边喝开胃酒边谈生意。他们各自都在盘算着今天晚上吃完这顿酒菜要搞成什么黑市交易。托马斯进来的时候,橄榄正靠在湿漉漉的柜台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他一见托马斯进来,小眼睛忽闪了一下便笑嘻嘻地问托马斯:“喝点什么?来一杯茴香酒如何?”橄榄自己造的茴香酒这件事,托马斯已经有所风闻。别人告诉他橄榄造酒用的是一个解剖室偷来的酒精。最令人发指的是那是解剖室已经泡过尸体的酒精。据说有些喝了橄榄的茴香酒的人马上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托马斯说:“给我来个双份科涅克香槟吧。不过要拿真的!”他接过酒又说:“您听着橄榄,我要找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不认识。”

“您肯定认识他。他就住在您的酒店后面。我知道只有从这柜台过才能到他那儿去,我还知道他通过您才见外人。”橄榄鼓起了土拨鼠似的腮帮子,眼睛里突然闪现出狡黠的光;“你大概是警察局来的小屁眼虫吧,嗯!快滚蛋吧,娃娃。我手边有的是人,只要我打声口哨,他们就会来把你鼻子揍肿的。”

“我不是从那儿来的。”托马斯喝了一口酒,然后他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橄榄惊奇地望着他说:“既然不是从那儿来的,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住?”

“他自己告诉我的。快去对他说,他的好朋友皮埃尔来要见他。要是他不马上出来,五分钟之后这儿就要出事……”

不一会儿巴斯蒂安便出来了,他张开手臂神采飞扬地朝托马斯走过来。现在他们站在从酒店通往巴斯蒂安住屋的窄窄的走廊里。巴斯蒂安伸出两只熊掌似的大手搭在托马斯的肩上说:“来得太好了,娃娃!我正要去找你咧!”

“把爪子立即给我缩回去,你这个骗子。”托马斯凶声恶气地说。他一把推开巴斯蒂安,径直走进了他的屋子。巴斯蒂安的前屋乱成一团糟。到处乱放了些车胎、汽油桶和香烟纸箱。再往里的一间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安装了电动玩具火车,布置了车站、桥梁、隧道、高山、峡谷、弯弯曲曲的铁轨。托马斯略带嘲讽地问道:“你家里有个幼儿园?”

“这是我的嗜好嘛。”巴斯蒂安觉得有些委曲:“请别靠在那盒子上,会把变压器弄坏的……呃,老弟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大的气?”

“你还用得着问我?昨天你不见人。今天呢,桑塔又不见人了。两个小时之前警察局逮捕了那两个盖世太保的采购员贝尔吉和莱塞普顿。莱塞普顿从班多尔上车的时候随身携带着黄金、首饰、外汇。可是车到马赛他身边啥也没有了。警察把整列火车都搜遍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搜到。”

“咳,你看看你看看,有这种事儿!”说着他冷冷一笑便去按了按一个玩具列车的电钮。其中一列火车便随之启动起来并朝一条隧道慢悠悠地驶去。托马斯伸手把墙上的电线插头拔下来。列车一下就停住了。两节车厢还留在隧道里没来得及拖出来。这下巴斯蒂安火了,他忽地站起身来吼道:“你真想挨揍了是不是?你今天到底想干啥?”

“我想知道桑塔在哪儿!我想知道金子在哪儿!”

“在哪儿,当然在隔壁嘛。在我的卧室里,一个子也不少。”

“在哪儿?”托马斯紧张得连咽唾沫都觉得困难了。“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以为她带着那玩意儿溜啦?她无非是想把事情办得妥帖一点,把屋子布置得漂亮一点,点上蜡烛什么的,好让你这小子高兴高兴。”巴斯蒂安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好了没有,桑塔。”一个房门开了是桑塔站在那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光彩照人。她今天穿了一条绿色的小管裤,全皮的。上身穿了件白衬衫,扎了一条黑腰带。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牙齿。“你来啦,宝贝儿。”她走过来牵着托马斯的手说:“跟我来,现在可以去取你的礼品了!”托马斯很快地跟着她走进隔壁的房间。这儿点了五支蜡烛。桑塔已经给蜡烛下面弄好的烛台。柔和的烛光照亮了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摆着的一张很厚重的双人床。托马斯把这间屋子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眼睛都发花了。床上堆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物,那是二三十个金条,数不清的金币、戒指、项链、手镯,既有时髦的,也有古式的。一个古老的金质耶稣受难十字架,一个希腊正教的金圣像,还有大札大札的美元钞票和英镑钞票。托马斯觉得两腿一软,便一屁股瘫坐到一把古式的摇椅上。晃晃荡荡地摇起来。巴斯蒂安走到托马斯身边,用胳膊碰了他头一下,高兴地搓着双手说道:“看这小子,成了豆腐啦!”

“今天大家都高兴,全都很快活。”桑塔轻轻地说道。托马斯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两张脸在晃动,仿佛浮动的两个白色皮球在随着浪头起伏。他伸出脚踩着地面。椅子便不再摇晃了。现在他看清楚了桑塔和巴斯蒂安的脸。那是两张洋溢着幸福的孩提的脸,没有虚伪没有欺骗没有诡诈没有恶毒没有猜疑。他唉声叹气地说道:“结果还是我猜中了。果然是你们把东西偷了。”

巴斯蒂安马嘶一样笑起来,他往肚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下子这个冬天可以对付过去了嘛!嗨呀,这些东西咱们就先凑合着用吧!”桑塔两三步就跑到托马斯跟前抱住他的雨点般地吻了一番。“啊!”她叫道:“你这会儿多迷人呐!太迷人了!呵,我快要疯了!”她说着一下子坐到他膝盖上,椅子又摇了起来,托马斯又觉得一阵昏眩。他昏昏沉沉地听到仿佛是透过一片棉花海洋传来的桑塔的声音:“我给那些小伙子们说好了。这件事得由我们单独干,我的宝贝不能参加。他太正派了,太讲道义了。我们不要去为难他,等到我们把那些赃物拿到手,他还是会同我们一道快活的!”托马斯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些赃物的。嗯,找到那些东西的呢?”巴斯蒂安讲起来:“嗨,昨天我不是同你一起到贝尔吉住的地方去了吗?他不是说他那个伙伴莱塞普顿在班多尔要买好多金银财宝吗?所以我就找了三个兄弟连夜赶到了班多尔!我在那儿有的是朋友。明白了吗?我摸清了莱塞普顿串通了几个列车上的人员,害怕检查想把那些赃物藏在煤水车厢的煤下面。懂了吗?”巴斯蒂安讲的时候好几次都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又继续往下讲:“我们是放长线钓大鱼。让他藏去。然后呢我们就给他安插了一个小羊羔那么温顺的小妞去陪他过夜。幸好这个红脸公鸡比那个贝尔吉馋嘴。喏,这个小妞按照我们的吩咐逗得他心痒难按。这只公鸡最后给灌得烂醉如泥,直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清醒,是耷拉着腿上火车的!”

“哈哈!”桑塔快活地叫了一声,用她涂了红指甲的手去抚摸托马斯的头发。“莱塞普顿未必没托人照看他那节煤水车厢?”

“托了人的,是两个铁路上的。”巴斯蒂安把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去:“他送他们每人一个金条。于是我们就给他们每人再送两个。金条我们有的是嘛,于是这事就好办啦……”

“黄金的威力,你看。”桑塔说着轻轻地在托马斯的耳朵上咬了一下。

“桑塔!”

“怎么,宝贝儿?”

“站起来。”托马斯说,她惶恐地从托马斯身上站起来。巴斯蒂安伸手抱住了她的肩头。他们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现在却战战兢兢的了。大家都象泥塑木雕似的呆着,只有那些金条、金币、金项链、金戒指和翡翠宝石在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托马斯也站起身来。他无限伤感地叹息道:“天呐,我一想到我现在要搅扰你们快乐的情绪,一想到我不得不向你们泼冷水就感到痛心!可是,这的确不行啊!”

“什么的确不行?”巴斯蒂安惶惶不安地问道。“我们不能要这些东西。我们得把这些东西交给库斯托和西蒙。”

“疯了,疯了!”巴斯蒂安嘴张开之后合不拢了。他求助似的望着桑塔说:“他真的是疯了!”桑塔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见她的左鼻翼在微微地颤动……托马斯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从西蒙和库斯托那儿来,我同他们两人说定了的。那些内奸叛徒的花名册交给他们,贝尔吉和莱塞普顿通过各种偷、骗、抢掠、敲诈而收集起来的一切赃物也归他们所有。我们在贝尔吉寝室里搬出来的三个大柜的钱归我们所有。这总还是有六千八百万呐!”

“是六千八百万法郎!”巴斯蒂安急得叫了起来,他不停地绞手指:“是法郎!法郎!而现在纸币法郎一天比一天下值钱!”

“为了得到这么点钱你就要这些东西都交出去?”桑塔指了指床,用细嫩得像耳语般的声音说道:“这些至少也要一亿五千万法郎,你这个傻瓜!”托马斯怒气冲冲地说道:“可这应该是法国的财产。这是偷法国的!三个柜子里的钱是盖世太保的钱,这些钱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留着慢慢花。可是这些首饰、圣像、国库里偷来的黄金……天呐,难道还得让我这个德国佬来唤起你们爱国心么?”巴斯蒂安嘶声哑气地说道:“这是我们偷到的。我们把这东西偷了。盖世太保就只有望着月亮干瞪眼儿。我觉得我们这不就是给我们的祖国做了大好事吗?”巴斯蒂安和托马斯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个没完。越争越生气,越争越激动。而桑塔反而越来越平静了。她双手叉腰,大拇指扣着皮带,右脚摆来摆去。左边的鼻翼不停地颤动。最后她低声打断巴斯蒂安的话:“别这么激动。这儿是你的屋。这个小白痴得先滚出去!然后叫库斯托和西蒙滚进来。”托马斯耸了耸肩头,扭头就想往外走。谁知巴斯蒂安一个箭步就横到他的前面。他掏出手枪:“你要到那儿去?”

“去爸爸酒店打电话。”

“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巴斯蒂安喘息着咔嚓一声掰开了枪机保险。托马斯又朝前走了两步,胸口顶住枪口。巴斯蒂安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娃娃!头脑别发热……我,我可真的要开枪了……”

“让我走,巴斯蒂安。”托马斯又往前挤了一步。巴斯蒂安的背已经靠着门了。托马斯伸手去拉门把手。巴斯蒂安带着哭音喊道:“等一下嘛!你知道那些狗杂种把这些赃物拿去之后会派些什么用场吗?搞黑市交易、拿去变卖、挥霍,警察国家保密局祖国什么东西!全是他妈的贼!”托马斯把门把手按下去,拉开了门。面如土色的巴斯蒂安望着桑塔喊叫着:“桑塔,你说话呀!帮帮我呀!我,我下不了手……”。托马斯听到哔啦一声响,他扭回头。原来桑塔一下子坐到床沿上,挥起她那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地朝那些金条、圣像、金币上乱捶。她一边捶一边尖叫:“让他走,让这个白痴走吧……”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顺着她美丽的脸颊往下淌。她伤心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你走吧……去叫西蒙……他可以把东西全拿走……啊,你这个无赖,为什么我遇见了你呀……本来我是多快活啊……”

“桑塔!”

“……本来我打算从此洗手不干了,同你一道远走高飞到瑞士去。我全都是为了你……可现在……”

“桑塔,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你这个混账东西!”她狂怒地叫喊着。随后她无力地朝前面倒下去。她的额头撞在堆积如山的金币上。她就那样趴在床上哭呀哭呀以至哭得死去活来。

“把衣服脱掉。”与此同时,法院的看守长年轻漂亮的路易斯·杜篷对两个刚刚押到马赛警察局监狱接收室的犯人下了第一道命令。“要我们干啥?”莱塞普顿气势汹汹地问道。他那双冰冷鲨鱼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唇变成了惨白的两道线纹。“你们得把衣服脱掉。”杜篷说:“我要看看你们衣服里有什么东西。”贝尔吉吃吃地笑了笑说:“年轻的朋友,您以为我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呢?”他朝前走了一步,解开了他的背心纽扣。“别脱了。”保尔·德·莱塞普顿恶狠狠地说道。“怎么?”杜篷回过身问他。“我受够了。去把你们监狱的头头叫来,叫他马上到这儿来。”

“呃,你用这种口气……”保尔·德·莱塞普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他耳语般地说道:“住嘴,您能识字吧?看!”他掏出一张证书给这个年轻的官员看。这是一份用德法两国文字签发的证书,证明保尔·德·莱塞普顿是受德国保安总署的委托办事的。“呵,趁此机会嘛。”贝尔吉说着也扭动屁股从后面裤包里摸出一个散发着香水味的皮夹子,他从夹子里也掏出一份同样的证书。“我去请示我的上司。”路易斯·杜篷结巴起来。他看过证书,对这两个家伙更反感了。

“莱塞普顿?贝尔吉?”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旗队长瓦尔特·艾歇尔气得朝椅背上一靠,对着电话筒吼叫起来:“是的,不错,我认识这两个人!是的,不错。他们是为我们工作!我们派人来接他们。”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位法国官员很客气地对他提供的情况表示感谢。“不用谢,希特勒万岁!”艾歇尔咔嚓一声把话筒摔在支架上:“温特尔!”他的副官赶紧从隔壁房间跑进来,这些先生们在巴黎市郊佛赫林荫道一幢豪华别墅的五楼从事着阴森恐怖的工作。温特尔瓮声瓮气地问道:“有事吗,旗队长?”

“莱塞普顿和那个老大婶贝尔吉在马赛被扣起来了。”艾歇尔怒气冲冲地说道。“唉呀,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简直糟糕透了。我们这边的人都是些白痴么?您想想,要是让卡纳里斯知道了怎么得了!那他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就会说保安处把法国非占领区的东西都买空啦!”

二十四小时后,老水手咖啡馆在桑塔·泰西尔主持下开了一个说得好听点儿就是吵吵嚷嚷的帮会。那些坐在前堂谈生意的法国走私商和西班牙伪造护照的骗子,科西嘉来的妓女,摩洛哥来的阴谋家和杀人犯,听见后屋吵闹声越来越大,都愤愤地斜着眼不时地朝那后房门上望。末了门终于开了,巴斯蒂安·法布尔从后房走出来,朝酒柜旁边的小电话间走去。看那脸色就知道他的心情烦乱得很……巴斯蒂安拨了拨爸爸酒店电话号码,接电话的就是橄榄老板。巴斯蒂安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大口地抽他那黑市上买来的香烟。他听见橄榄来接电话就急急地说道:“我是巴斯蒂安。昨天下午找过我的那个人现在还在吗?”巴斯蒂安在这之前要求托马斯在那儿等到爸爸酒店里的会议结束。橄榄回答:“在那儿。在同我的客人玩扑克牌。老是赢。”

“叫他来接电话。”巴斯蒂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伸手把电话间的门推开。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根本不配接受我们的关心。

二十四小时之前,这个家伙将保密局的人叫来把那些宝贝拿走了,幸好没有全拿走。巴斯蒂安想。当托马斯出去打电话的时候,他同桑塔很快将一些金币和其它贵重东西藏起来……不过,比起那一大堆拿的这点儿又算什么呢。“喂,巴斯蒂安!喏,老兄,情况如何?”巴斯蒂安一听这小子漫不经心的口气气得要死,他说:“皮埃尔,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现在要劝你赶紧溜吧。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快溜吧。”

“呃,这又是为什么呢?”

“会上桑塔已经提出来她不愿当头头了。”

“唉呀!”

“她哭了……”

“呵,巴斯蒂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为难……”

“别打岔,傻瓜。她说她爱你,说她理解你……后来大多数人都软了下来……”

“啊,爱情!法兰西万岁!”

“……可有些人态度还是很硬。那个跛脚法国人有一伙子人跟着他屁股转。你认识他,我们管他叫马脚……”托马斯听说过他。马脚是这个盗贼集团的元老,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一来是因为他走路一拐一跛的,二来是因为他搞女人的手段的凶狠与野蛮。“马脚提议把你干掉……”

“很有气魄。”

“他说他并不是恨你,但是说你对桑塔的影响太大了。说你把她软化了……”

“哟哟!”

“说你会把我们毁掉。他说为了保护桑塔,就得把你干掉……皮埃尔,快溜吧!”

“恰恰相反。”

“什么?”

“好好听着,巴斯蒂安。”托马斯·列文说。他的朋友听了一会儿,先是摇头继而怀疑,最后居然表示同意了。他咕哝着说:“既然你有这个胆量,那就试试看吧。那就两个小时之后再见。不过后果自负!”他挂上了电话。

当他回到烟雾弥漫的后房时,那个人称马脚的跛脚法国人正在激烈地申述他之所以提议干掉托马斯的理由。“这正是为了我们大伙儿的利益。”他边说边把一把很锋利的折叠刀插上桌面。他见巴斯蒂安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就问他:“你到哪儿去了?”

“我去同皮埃尔打了电话。”巴斯蒂安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两个小时后他请我们大伙儿吃饭。在我房子里,他说大家可以不慌不忙地边吃边商量。”桑塔啊地叫了起来。大家嚷开了:“别嚷啦!”跛脚法国人大喝一声,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这个家伙有几分胆量。”马脚沉思地说。然后他又恶狠狠地冷笑起来:“那好吧,伙计们。那我们就去吃吧……”

“先生们,我向大家宣布。”托马斯·列文说,说着他走上前去吻了吻脸色苍白的桑塔的手。巴斯蒂安的屋子里你挨我,我挨你地挤了十五个盗贼。有的在嘿嘿地笑闹,有的却一言不发、阴沉沉地看着托马斯。房子里放了一张摆上碗盏杯盘的大桌子。托马斯靠了橄榄的帮忙把巴斯蒂安的玩具桌改装为餐桌。“好啦。”托马斯搓着手说道:“请诸位入席好吗?桑塔坐首位,而我呢,我得坐桌子的另一端。至于原因嘛呆会儿你们就清楚了。先生们,请不要客气。暂时把杀人的念头放在一边吧。”于是男人们便迟疑地到桌边坐了下来。桑塔的座位前面还放了一个花瓶,插着花房里买来的红玫瑰。托马斯考虑得真周到啊……

橄榄和他的两个招待上了第一道菜,乳酪汤,这是托马斯在爸爸酒店的厨房里做的。杯盘碗盏也是从这个酒店借来的。“但愿诸位吃得开心!”托马斯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说。在他的座位旁边放着一些东西,谁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上面全盖上了餐巾。桌子上那条铁轨最后一直通到这堆餐巾的底下。大家默默地吃着汤菜。他们毕竟还是法国人,还会尝好汤好菜的滋味儿。桑塔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托马斯。她的一双眼睛真是她心灵的窗户,感情的每一丝涟漪都会从眼光中反射出来。马脚埋头默默地吃着,他脸上的怒气并未消散。吃过清炖兔肉,橄榄和两个招待又拖过来一个专门的小桌。桌上放的菜肴看起来好象是一个超级大土司。现在托马斯拿起一把刀,一边磨刀一边说:“先生们!现在我要给你们展示一个可以说是我本人发明的新东西。我很清楚诸位各有各的气质。你们当中有的人比较宽宏大量,愿意饶恕我,另外有些人脾气暴烈一些,想送我回老家。这真是各有所好嘛。正因为各有所好,所以我就为大家做了一种菜,保大家都能各得其所。”他用手朝那小桌上的大土司一指说:“看吧,举世无双的脆皮大肉饼!”他首先问桑塔:“亲爱的,你喜欢吃牛肉泥还是猪肉呢?要么就是小牛肉泥你看怎么样?”

“小……小……小牛肉泥。”她使劲地清了清喉咙,费力地说道。现在托马斯揭开了餐巾,亮出了下面盖着的东西。原来下面放着巴斯蒂安的电动玩具火车,车头连着煤水车厢,煤水车后面还拖着一节很大的货车厢,此外还有一个操纵电动火车的旋钮开关。托马斯把装上了小牛肉泥的盘子放到货车厢上,打开电机开关。火车头嗡嗡地跑起来了,托磁卡煤水车厢和载着盘子的货车车厢绕过了十五个脖子伸得长长的盗贼,在桌子上行驶了一大转儿,最后停在桑塔的面前。她把盘子从车厢上拿下来。这时有几个男人简直看呆了,他们嘿嘿地笑起来,还有一个拍了手掌。托马斯按动开关,火车头又牵引着空车厢驶回他的身旁。托马斯沉着地说道:“请问坐在桑塔左手的那位先生想要什么?”一个一只眼睛上戴了遮眼罩的伙计嘴都笑歪了,他高声叫道:“猪肉的!”

“好咧,猪肉的。”托马斯把那个大肉饼转了转,从另外三分之一的部分切下一块放在车厢上,又用同样的方法送到那人的手边。到这会儿大家都来劲儿了。都觉得这个点子想得很好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谈越活跃,又听见一个人叫了一声:“我要牛肉!”

“好咧。”托马斯又切了一块牛肉的给他送到手边。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托马斯看了看桑塔,向她眨了眨眼,又眯上一只眼睛。弄得桑塔含着眼泪的眼睛也露出了笑意。大家越吃越起劲,那个小火车在桌子上来回不停地奔驰。最后只有马脚面前还是空盘子了。托马斯转向他问道:“你呢,先生?”托马斯一边问一边又拿起刀来。马脚沉思着把托马斯看了好久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并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桑塔惊叫了一声,巴斯蒂安一眼便看见马脚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他便悄悄地伸手去掏枪。只听叮当一声响,马脚手中的弹簧刀跳出了鞘。他默默地朝托马斯面前拐了一步,又拐一步。他已经走到托马斯跟前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寂静。马脚站在托马斯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同托马斯对视了好几秒钟,托马斯仍然神态安详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随后马脚突然嘿嘿地笑了,他说:“把我的刀拿去切吧,这比您那把锋利些。把猪肉泥给我,您这个狗杂种!”

正文 第七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八日,旗队长艾歇尔和他的副官温特尔(当然是便衣打扮)到了马赛,他们要求马赛警察局把莱塞普顿和贝尔吉交给他们。事后他们立即将这两个人带回巴黎。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十日,巴黎保安处向各分处发布了一项通缉令。同年十二月十三日,德国谍报局的办公地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下面叙述的事情。德国谍报局第三科的布莱尼上尉接到了他们的竞争对手保安处的通缉令。原来是在通缉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人。理由呢?这张通缉令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什么向法国当局出卖了保安处的人。布莱尼上尉又看了一眼皮埃尔·于内贝尔,长脸。深褐色的眼睛,黑短发。身高约为一米七五,瘦长身材。经常玩弄一只金怀表。特征喜欢烹调。唔,喜欢烹调。布莱尼尔上尉揉了揉额头。那次不是……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十点半光景,那是一个风横雨狂的夜晚,托马斯在收听伦敦广播电台用法语播放的新闻。他每天晚上都要收听伦敦广播电台的广播,一个处于他那种境况的人不随时掌握形势的动态当然是不行的,他是在桑塔的寝室里听广播的。他那美丽的女友已经上了床。她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既没有描眼圈,也没有抹胭脂,也没有涂口红。托马斯最喜欢她这样。他坐在床边,桑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两人都在凝神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消息。“……法国抵抗纳粹力量有所增强。昨天下午,在法拉德斯附近的南特里昂热地段,一辆德国的运兵列车被炸毁。火车头和三节车厢遭到彻底破坏。至少有二十五名德国士兵被炸死,一百多人受重伤。”桑塔的手还在抚摸托马斯的手。“……德国人立即采取了报复措施,枪毙了三十个法国人质……”桑塔的手不动了。“……然而斗争并没有停止,不仅没有停止,而且这才是斗争的开始。一个强大的地下组织正在日夜跟踪并追捕着德国人。据可靠人士透露,马赛抵抗组织最近缴获了被纳粹分子抢掠盗窃的大量黄金、外汇和贵重物品。这些财物将为斗争的持续开展和进一步扩大提供足够的经费。法拉德斯炸毁列车的事件一定还会重演……”托马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听不下去了,他走过去关上了收音机。桑塔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他。突然托马斯觉得连桑塔的目光他也受不住了。桑塔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托马斯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说对了,巴斯蒂安和你说对了。我们的确不该把那些东西交给他们,应该自己留着。你们的直觉很敏锐。假如我们当时哄骗了西蒙和法国保密局的话,根本不会造成这么大的灾难。”

“你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欠过一个无辜的人命债。”桑塔轻轻地说道。托马斯点了点头。他说:“我认识到我得改变我的生活才行了。我的思想陈旧了,过时了。我对荣誉和忠诚的观念是错误的、危险的。桑塔,你还记得你在里斯本的时候给我提的建议吗?”桑塔一下子撑起身子说道:“做我的伙伴,是说的这个吗?”

“从今天起,桑塔。我就是你的伙伴了。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我受够了。走,我们搞赃物去!”

“宝贝儿,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我一样!”她说着张开双臂抱住托马斯使劲地亲吻起来。

这一阵亲吻好比给刚刚缔结的一个罕见的盟约盖上的印章。这是两个人的合作关系,其影响所及马赛的人至今还常常谈起这两个人当年的种种轶事。因为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到一九四二年八月这一段时间里,法国南部的刑事案件象洪水一样到处泛滥。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钟,一位年纪约莫有四十五岁的先生走进了马利乌斯·皮索拉第埃的珠宝商店。他穿着一位城里阔人才有的昂贵皮衣,打着裹腿,里面是一条很体面的灰黑色条纹的裤子,手里当然还拿着一把雨伞。皮索拉第埃一看,呃,是一张长长的、白白的贵人脸。嗯,很有气派!钱多得无处花了。古老的贵族后裔。对呀,正是这个珠宝商人最欢迎的顾客……店里只有皮索拉第埃一个人。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点头哈腰地向进来的这个顾客道早安。这位很阔气的先生略带倦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问候的回应。又把他的雨伞挂在柜台的边上。当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口音里带着一点方言。皮索拉第埃琢磨着,是的,贵族有些时候故意这样说话,为的是证明他们的社会意识。太好了!这时那位先生开口了:“我想在您这儿买那么点儿首饰。布里斯托尔饭店里的人对我说,你们这儿首饰多是吧?”

“我们这儿有马赛最漂亮的首饰,先生。您考虑要什么样儿的?”

“唔,这要一只嵌宝石的镯子之类的……”

“呵,这样。我们这儿有的是,各种价格的都有。不知先生想要多少钱一只的?”

“来一只,嗯,这个两到三百万之间这个价钱的吧。”那位先生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嗬哟,皮索拉第埃想,今天早上怎么啦?财神爷来啦!他走近一个装珠宝的玻璃柜,把锁打开说:“这种价格的当然都是很漂亮的镯子了。”皮索拉第埃挑了九个嵌了宝石的手镯放到一个黑天鹅绒盘上。然后他端着这个盘子朝那位客人走去。这九个手镯象彩虹一样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这位先生拿着镯子端详了好久。然后选了一只放到他那只窄窄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的手上。那是一只特别漂亮的手镯,两边包了很贵重的平护条,上面还有六颗两克拉重的宝石。“这一只多少钱呀?”

“三百万,先生。”

“三百万太贵了。”那位先生说。皮索拉第埃一听这话就知道来人是个买首饰的老手。只有外行才不还价。于是他们俩就拉锯似的讨价还价起来。就在这时,珠宝店的门打开了。皮索拉第埃抬起头来,只见门口又进来一位绅士。穿得不如第一位那么阔绰,不过也还不错。衣着和举止都得体。鱼刺纹的大衣。裹腿、礼帽、雨伞。皮索拉第埃正准备请刚进来的这位先生稍微等一会儿,这位先生却先开口了:“我只需买一根表带。”他说着便把他的雨伞紧靠着第一位穿皮衣先生的雨伞也挂在柜台边上。这两位顾客互相没打招呼,好象彼此不认识似的。而就在这一会儿,马利乌斯·皮索拉第埃可以说是已经完了……

共同的行动特征,共同的作案手段。法国南部的老百姓已经悄悄地传开了,说这儿活动着一个特殊的地下组织。不多久警察开始行动起来,想要破获这个地下组织。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线索,殊不知又上了托马斯·列文的圈套。托马斯来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使他们认定了偷窃珠宝商的贼是秃头帮的人。

马赛最老的盗贼集团之一的秃头帮的头目名叫但丁·维勒福特,是个科西嘉人,因为是个秃头,所以他所管领的帮被人称为秃头身。这来一来秃子能不怀恨在心?后来,秃子打听到桑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帮里收了一个智囊,而且据说这个智囊就是桑塔为之百依百顺的情夫,于是秃子决定要关心关心这个智囊人物。

托马斯·列文在马赛的老区一直住到一九四二年九月的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他住在桑塔·泰西尔那儿,这两个人的恨与爱都在与日俱增。每次出击成功,这个美丽的野猫都要热情地扑到她情人的怀抱中去亲热一番。一九四一年一月那次出击也是如此。那次他们冒充债权人把布里斯托尔饭店分别两次卖给了德国的采购员,捞了一大笔钱。可是每次亲热之后又要吵个天翻地覆。这次也是如此。桑塔气涌喉咙,吼叫起来:“你别那么洋洋得意!看你那傲里傲气的笑脸真叫人讨厌!你做什么!你以为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们全都是木头、白痴,只有你是个能人!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想再看你那一脸的酸笑了!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了,马上走吧,快滚吧你!”托马斯离开桑塔,去找他的朋友巴斯蒂安。可是托马斯到巴斯蒂安家中板凳还没坐热,桑塔又打电话来了:“我这儿有的是氢氰酸、安眠药,还有手枪。你要不给我马上回来,明天早上就来收我的尸吧。”

“你不是说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狗东西!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活不下去了……”于是托马斯赶紧回到玫瑰骑士街去重归于好。不过重归于好后,托马斯还得好好休息两天才能精神抖擞地去完成他为自己制定的惩恶扬善的任务。边惩恶边扬善,惩大恶赚大钱。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一九四二年的金秋时节。七月里的一天,外号人物秃子的但丁·维勒福特在马赛马泽诺德街四号他的住处召集喽啰开了一次碰头会。“先生们!”但丁·维勒福特阴沉沉地说:“我受够了。桑塔她们把我们欺负得太过份了。葡萄牙那笔生意给她搅了不说,最近又搅了我们几笔大生意!得想想办法才行。本来桑塔一个人就已经把我们搞得够呛。现在又冒出了灾星,就是那个狗杂种皮埃尔。这叫人还受得了吗!”听了他这番话,下面那些喽啰都连声附和着叽哩咕噜地嚷开了。“把那家伙干掉!”有个人提议。“真是个白痴!”维勒福特生气道:“干掉,干掉。除此之外就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了吗?那我们同盖世太保的关系就派不了一点用场吗?我听说这个家伙叫于内贝尔。而盖世太保正在通缉一个叫于内贝尔的人。要是……那还愁发不了财吗?”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七日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桑塔和托马斯本来打算上电影院去看电影的。现在只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他俩一起喝酒听唱片,桑塔眼中露出似水的柔情,她温顺地偎依着托马斯。“你把我都变成了什么样啊……”她在托马斯耳边轻柔地说道:“有时候我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托马斯说:“桑塔,我们得离开这儿。我得到了很坏的消息。马赛已经不安全了,德国人快要兵临城下了。”

“我们到瑞士去。”桑塔说:“我们在那儿存有足够的钱。我们好好过日子去。”

“是呀,宝贝。”托马斯说着吻了吻桑塔。桑塔含着泪花轻声说:“啊,亲爱的……我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幸福。不必非要什么永恒,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恒不变的。可是要是再有一段时间,再有哪怕很短暂的日子能这么幸福该多好……”过后桑塔又想喝酒了,想喝葡萄酒。“商店现在都已经关门了。”托马斯想了想说:“不过火车站或许还能买上葡萄酒……”他说着站起来穿好衣服。桑塔不愿让他去麻烦。就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你疯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不过我一定要让你今天晚上喝上葡萄酒。因为你爱喝葡萄酒,还因为我爱你。”桑塔突然眼里包满了泪水。她用拳头敲打着膝盖骂起来:“该死的,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叫你别去!我爱你,我要哭了……”

“我马上就回来。”托马斯说完便急急地出门去了。

托马斯想错了。他离开玫瑰骑士街那幢房子,还未到火车站就落入了盖世太保的手心。真奇怪,我简直已经完全习惯了同桑塔在一起生活,托马斯边走边想。我不能设想没有她我怎么过。她那股疯劲儿,她那野兽般想把男子吞下肚去的馋劲儿,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使我感到快乐的还有她那股豪气,她那敏锐的直觉。托马斯走过一个空无一人的广场来到一条窄街。这条街上有一家老式的电影院,托马斯以往经常同桑塔一起到这儿来看电影。电影院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普热奥特轿车。托马斯没有注意有几个黑影一直追随着他。他在想自己的事情……我得同桑塔好好地谈谈。毫无疑问,德国人一定会去占领法国的非占领区。所以桑塔和我一定要到瑞士去。要尽快动身!瑞士没有纳粹,没有打仗。我们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他前面的两个黑影越走越近了。他身后的两个黑影也越走越近。这时那辆黑色轿车突然发动了。而托马斯·列文到现在仍然还在专心想他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察觉到街上的动静。当两个男人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时,他开始也没朝坏处想。那两个人都穿着雨衣,是两个法国人。其中一个说:“晚上好,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托马斯一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他心爱的怀表。他弹开了表盖。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两个黑影也走到了他身边。“现在是八点正……”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在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脚……

“巴斯蒂安!巴斯蒂安,你倒是醒醒啊,你这个懒虫!”那个爸爸酒店的胖老板橄榄使劲朝酒店后边的屋里喊。桑塔这个最忠诚可靠的伙伴唉哟连天地醒过来了,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他捧着头抱怨开了:“你疯了是不是?干嘛叫醒我?”几个小时之前,巴斯蒂安同那个跛子打赌看谁能喝,刚才睡了一会儿就被叫醒了。他呻吟不迭地说:“我的酒还没醒呢。我难受极了……”橄榄走到他的床边使劲摇晃他的身子。“桑塔的电话,有急事找你。快,你的朋友皮埃尔失踪了!”一听这句话,巴斯蒂安立即清醒了。他翻身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进电话间。抓起电话赶紧问道:“桑塔,怎么回事?”当他听见桑塔那凄惨绝望的哭声时他的心都要碎了。他从来还没见过桑塔这么惊惶不安:“巴斯蒂安,谢天谢地你来了,你还在。我我不行了……我在街上跑了几个钟头了……全城都跑遍了……我累垮了……我完了……啊,上帝呀,巴斯蒂安,皮埃尔不见了!”巴斯蒂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跟着他走进来的橄榄说道:“快给我一杯科涅克香槟,快……”然后又赶紧对着话筒说:“你慢点讲,桑塔。冷静点……”桑塔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现在已是凌晨两点钟了。皮埃尔是晚八点离开她的,出去买葡萄酒,可一去就没再回来。桑塔哭了。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到火车站去过了。所有的酒店我都去过了。下面的码头我也去了……我还以为说不定他半道上碰上了你们当中的谁,硬拉去喝酒,醉了回不来了,男人们有些时候就是这样……”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老水手咖啡馆。”

“别走,就在那儿等着我。我去把马脚和其他人都叫起来。全都叫起来。半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赶到你那儿。”巴斯蒂安听见桑塔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仿佛她是在月球上讲话一样:“巴斯蒂安,如果万一他出了事,那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一连几天的寻找都毫无结果。连一点托马斯·列文的蛛丝马迹也没发现。桑塔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垮了,好几周的时间,她一直卧床不起。

一直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这天情况才有了变化。那天中午时分,有个年轻人在老区的两家名气最大的咖啡馆当中的一家辛特拉咖啡馆借酒浇愁,后来他醉了,就开始夸夸其谈起来。他说:“妈的,老子把那个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事全都给你们吐出来,你们这些王八蛋!”正巧那天桑塔的帮里有个人在那喝酒,于是马上就通知了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又迅速去邀约了跛子。他们一同赶到辛特拉咖啡馆,坐到那个醉汉的桌子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攀起交情来。这个人受不了他们的捧场,完全放松了警惕性。他说他叫埃米尔·马罗特,是格勒诺布尔人。他含糊不清地抱怨说:“他骗了我们,这个狗娘养的!他先答应给我们两万……”

“叫你们干啥去?”巴斯蒂安一边问一边又递给马罗特一杯烧酒。“叫我们把那个于内贝尔塞到普热奥特轿车里边去。事情办好后,妈的!才给了我们一万……”

“真不像话!骗你们的是谁,伙计?”巴斯蒂安伸出一只胳膊搂住那个醉汉的头。那个醉汉突然眯起眼睛问道:“呃,这同你有什么相干?”巴斯蒂安和跛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巴斯蒂安说:“不过是问问呗。埃米尔,来,咱俩再喝点……”他们真是把那个格勒诺布尔来的年轻人灌了个烂醉如泥。最后他象口袋一样倒在桌子下面,他俩就背上他走出了咖啡馆。

她还躺在床上,发着高烧,面容很憔悴。巴斯蒂安和跛子把醉得人事不省的马罗特放在长沙发上,到寝室向桑塔汇报了他们遇到的事。巴斯蒂安说:“他醒了就交给我好了。这个娃娃我叫他十分钟内什么都吐出来。”桑塔疲乏地摇了摇头。她重复了一句托马斯过去曾对她讲过的话:“最灵的法宝不是拳头,而是现钱。”

“什么?”

“这个人之所以借酒浇愁不就是因为报酬太少吗?所以我们多给他些钱。去,把布勒大夫叫来,叫大夫给他打一针好清醒过来。”牙科医生来了。一个小时后埃米尔·马罗特清醒了。他坐在桑塔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两边站的是跛子和巴斯蒂安。桑塔躺在床上,手里命了一大札法郎钞票当扇子扇凉风。马罗特的舌头还不听使唤,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把他弄到北部去了。当天晚上就弄走了。运到边界线去。那儿有盖世太保……别打!”他唉哟一声尖叫起来,因为巴斯蒂安一把将他提起来啪地给了他脸上一巴掌。“巴斯蒂安!”桑塔喝住了那个愤怒的巨人。桑塔的脸色已经变得死灰一样苍白,只有那双因发烧而充血的眼睛还有点生气。她说:“别打他……我得知道幕后人到底是哪个狗杂种……”她朝着马罗特吼了一声:“快说,谁指使的?”

“是是秃子!”

“但丁·维勒福特?”

“是的,是他叫我们干的……于内贝尔这个人对他来说危害太大了……”眼泪像泉水一样顺着桑塔的脸往下流。她抽泣了一会儿,忽然口气冷酷而带有命令的意味:“把钱拿去,马罗特。快滚吧!不过你去告诉那个秃子。从此之后,没有情面可留了。为了他所干的事我要干掉他。要亲手干掉他,无论他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他找到。我发誓不宰了他我誓不为人!”

桑塔是认真起誓的。可惜的是,眼下桑塔和她的组织有成堆的问题需要解决,一时还抽不出精力来解决秃子的事。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八日,美国国防部宣布美国和英国的陆、海、空军在前一天夜间已经开始在法国北非海岸登陆,同盟国军队的司令是艾森豪威尔中将。十一月十一日,德国国防军指挥部宣布为了保卫法国领土,为了抗击即将在北非登陆的美英侵略军,德国军队于今天一早越过边界,进入法国非占领区。

弗雷斯内斯监狱离巴黎有十八公里,这座中世纪的建筑有三个主楼。每个主楼又有无数的侧翼边楼,整套建筑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监狱附近没有住户人家,一大片不毛之地上有几棵弯弯扭扭的枯树。第一个主楼里关的是德国人,有政治犯也有开小差的逃兵。第二个主楼里关的是抵抗组织的战士,既有德国人也有法国人。第三幢楼里关的全都是法国人。这个监狱的头头是一个德国后备军的上尉。工作人员不是清一色的国籍。既有法国看守,也有德国的。这些人全都是来自巴伐利亚、萨克森和图林根的上了年纪的下级军官。一号楼的C号边楼里的看守全是德国人。这个边楼是专门留给巴黎保安处的,白天晚上都开着电灯。犯人不准到院子里散步。为了避免外界耳目,盖世太保采取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凡是关在C号边楼的犯人统统不上弗雷斯内斯监狱的花名册。这儿的犯人全都是些死去的幽灵,他们实际上不存在了……

十一月十二日清晨,托马斯·列文一动也不动地坐在C号边楼六十七牢房的木床上发呆。他面色憔悴苍白,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的旧囚衣,冻得直发抖,因为牢房里没有暖气。他在这间又脏又臭的牢房里关了七个星期了。从第一天起,他就等着有人来提审他,人都快急疯了。托马斯试图同那些德国看守取得联系。他想贿赂看守给他改善一下伙食。一切都是枉费精神,天天仍然只有白菜汤。他试图托人悄悄给桑塔带封信出去。为什么他们老是不来把他押到墙边去枪毙呢?每天早上四点钟,他们都要到牢房里来提人。随后就会听到杂沓的皮靴声,听到有人在下命令,听到被拖走的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如果那些囚犯是被枪杀的话,就会听到枪声。如果是被绞死的,那就什么也听不见。大多数情况下是什么也听不见,无声无息……

托马斯正呆坐牢房里,突然听见有穿皮靴的人朝他的牢房走来,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门口站了一个德国的上士和两个穿保安处制服的彪形大汉。“是于内贝尔吗?”

“是的。”

“跟我们走,提审!”终于等到了。托马斯心想终于等到了。他被带到院子里,这儿停着一辆没有窗子的大客车。一个保安处的人把托马斯从车的后门推了上去。一进车门就是一个很狭窄的走道。走道两边有好几道小门,每道门里面就是一个小牢房,每间小牢房里勉强挤得进一个囚犯。托马斯上车后被推进这么一间小牢房。根据响声判断,车上其它小牢房里也关满了囚犯。一股股难闻的汗臭味扑鼻而来。车里没有灯,使人感到阵阵恐怖。囚车在满是弹坑的道路上不停地颠簸。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停了下来。托马斯听见了脚步声和咒骂声。随后又听见有人打开了他的牢房:“出来!”托马斯下了囚车,虚弱得连步子也走不稳了。他一眼便看出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巴黎漂亮的街道佛赫林荫道。托马斯知道保安处在这儿占领了好几幢楼房。

那个保安处的人领着托马斯穿过八十四号房的前厅,走进一间书房。书房里坐着两个人,都穿着制服。其中一个是矮个儿,红脸,说话很随便。另外一个脸色灰白,带一副病容。前者是旗队长瓦尔特·艾歇尔,后者是他是副官弗里茨·温特尔,托马斯一言不发地朝他们走过去。那个保安处的人挺直身子报告完毕,便退出了房间。旗队长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道:“喏,于内贝尔。来杯香槟酒如何?”托马斯胃里直翻,然而他还是说:“谢谢,我不喝。可惜我的胃里没有垫底,不能喝。”托马斯用法语回答的旗队长艾歇尔没有完全听懂。所以温特尔就把话翻译给他听。听了温特尔的翻译艾歇尔嘿嘿笑了起来。温特尔说:“我看,我们可以同这位先生用德语交谈嘛,对吧?”托马斯进屋的时候看见一张小桌上放了一份卷宗,封皮上的名字是于内贝尔。他想没必要否认了。“是的,我也讲德语。”

“好极了,好极了。或许您还是我们的同胞吧?”旗队长伸出食指指着托马斯问:“嗯?是不是?您这个小流氓!快说呀!”他抽了一口烟,把烟雾朝托马斯脸上喷去。托马斯没有作声。旗队长沉下脸色说:“于内贝尔先生,或者说什么别的名字的先生。或许您还以为我们把您关起来审问是件好玩的事。您或许知道些有关我们的骇人听闻的事,对吧?但是我要告诉您,这么干这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内贝尔先生,德国人不适宜干这种事。”艾歇尔忧郁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不过,这是国家民族的需要。我们向元首起过誓,到了最后胜利之日,我们的民族将会取得对全世界各国人民的领导权。要做到这一点不能不有所准备。这就需要我们大家的协力同心,献出我们的一切。”

“其中也有您。”温特尔副官补充道。“什么?”

“您曾经欺骗过我们。于内贝尔,在马赛用黄金首饰和外汇。”旗队长在喉咙里冷笑了几声又说:“不用否认了,我们全都知道。我得说您干得不错嘛,机灵的小伙子。”

“正因为您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所以还是请您现在给我们谈谈您的真名实姓,还有就是莱塞普顿和贝尔吉的那些东西全都到哪儿去了。”温特尔轻轻地说道。“还有就是您的同伙是谁?”艾歇尔说:“这您当然也是谈谈,我们如今已经占领了马赛,我们马上就能够把您的伙伴们抓起来的。”托马斯沉默着。“呃?”艾歇尔催促着。托马斯摇了摇头,他早料到会向他提这些问题。“您不愿意讲?”

“不愿意。”

“到我们这儿来的人都会讲的!”艾歇尔那平易近人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收起笑容厉声吼叫起来:“您这个混账!我看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站起身来把香烟扔进壁炉,然后对温特尔说:“带下去,看他讲不讲。”

温特尔领着托马斯下到一间烘得很热的地下室里,他叫来两个穿便衣的大汉。他们把托马斯捆在暖气热水的锅炉上,然后叫他讲话。一连三天,每天的程序都是一样。用囚车由弗雷斯内斯押到巴黎,审讯地下室受刑,再送回又冷又湿的牢房。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将近八点钟的光景,托马斯又被带进艾歇尔先生的办公室。他看见旗队长身边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又高又瘦白头发。此人穿着德国国防军上校的军官制服,胸前戴着许多勋章,手里抱着一个卷宗。托马斯偷眼一瞧,看见封皮上写着密令的字样。艾歇尔的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表情。“这就是他,上校先生。”他喉咙里嘀咕了这一句话就咳嗽起来。“我马上就带他走。”这个戴了许多勋章的上校说。“既然您有密令,那我当然不能阻止您带他走。上校先生。请您在这儿签个字,办个交接。”此时托马斯觉得一阵晕眩,房间人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他穿着破旧的囚衣,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他一边费力的喘息一边回想着一个哲学家曾说过的话:“我们这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全都是难以预料的……”

托马斯戴着手铐跟着白头发的上校到了街上,外面停着一辆国防军的大轿车。托马斯坐在上校的身旁。他们开着车穿过巴黎的市区,被占领后的巴黎同以前没什么两样。法国好象觉得被德国军队占领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街上依然很热闹。到处是摩登女郎,阔绰的太太,忙忙碌碌的男人,在人群中偶尔也看到几个笨头笨脑的土里土气的惶惶不安的东游西荡的德国同乡。在到达目的地圣·克劳得别墅郊区之前,上校一直没有讲话。现在马上就要到了,上校开口说话了:“我听说您很喜欢烹调,列文先生。”听到上校称呼他的真名托马斯一下子愣住了。被拷打折磨了几个星期的托马斯已经变得特别多疑。上校的话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什么新花招?他侧眼望了望身边的军官,相貌倒还和善聪明,浓眉鹰钩鼻,嘴形很带感情。那又有什么!这不能说明他就真懂感情。在我们祖国好多杀人凶手不是也喜欢听巴赫的音乐吗!于是托马斯回答说:“我不明白您在讲些什么。”

“明白的,明白的。您当然明白我在讲什么。”上校说:“我是巴黎军事谍报局的维尔特上校。我能够救您的命。这就得看您的了。”

这时车停住了,前面是一堵很高的墙围了一大片土地。司机鸣了三次喇叭。一扇沉重的门开了,却不见来开门的人。车往里开,一直到一幢黄墙绿窗台的别墅前面才停下来。“请把手举起来。”那个自称维尔特的上校说。“为什么?”

“好让我把您的手铐取下来。带着手铐您怎么好做饭做菜呢。要是您不介意地话,我想尝尝天底下最高级的煎小牛肉片。我带您去厨房去。拿涅特会帮您忙的,她是这儿的佣女。”

“天底下最高级的。”托马斯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次。维尔特上校给他取手铐时,他又觉得一阵昏眩。“对呀,就是要第一流的。”上校说。我还活着。托马斯心想,还在呼吸。他们又要把我搞成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神志稍稍清醒一些,说道:“好吧,那我们另外再做点夹心茄子吧。”半个小时后,托马斯开始给拿涅特讲解茄子的做法。拿涅特是一个长得十分俊俏的黑发女郎,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衣。细如柳条的腰上系了一条干干净净的白围裙。托马斯斜坐在拿涅特身旁的厨桌上。维尔特上校退出了厨房,没有关系,厨房的窗户都是上了铁条的。拿涅特在托马斯的身边过来过去的忙个不停。有一次她裸露的手臂在托马斯的脸颊上擦过,她那圆滚滚的臀部又碰了他的手臂。拿涅特是个善良的法国姑娘,她看得出眼前这个可怜的囚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尽管受了长时间的苦刑折磨,托马斯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稍加留心就会看出,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唉,拿涅特。”末了托马斯唉声叹气地说:“我得请您原谅。您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要是在平时我也不会这副狼狈相。我不行了,我垮了……”

“先生,您真可怜。”拿涅特轻轻地说,飞快地吻了托马斯一下。同时她那美丽的脸颊上涌起了红晕。

他们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吃饭,坐在这间屋子里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现在上校穿了一身便服,一件剪裁得非常漂亮的法兰绒西装。拿涅特来回为他们两人上菜递酒。她那充满同情的目光老是在这个穿着又脏又皱的囚衣而言谈举止却仍然像个英国贵族一样的男人身上转。他不得不用左手拿叉子吃,因为右手有两个手指还缠着绷带。拿涅特把夹心茄子端上桌,维尔特说:“好手艺,真是好手艺,列文先生。这上面是用什么东西煎的,可以告诉我吗?”

“用的是揉过的乳酪,上校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托马斯吃得很少。他觉得饿了几个星期之后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那样会使胃的负担过重。维尔特上校吃得可香呢:“我听别人说您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您宁可让他们打死也不给保安处讲任何事情,宁死也不愿为这些狗杂……这个组织办事。”

“是的。”

“但是您愿不愿意为卡纳里斯的组织办事呢?”上校又挟了一块茄子。托马斯没有正面回答上校的问题。他反倒给上校提了一个问题:“您是怎样把我从艾歇尔那儿弄出来的?”

“呵,很简单。我们谍报局有个很不错的上尉叫布莱尼尔。他对您的情况一直都很关心。您在各方面都表现出过人的才干,列文先生。”托马斯垂下头。“不必过份谦虚了!布莱尼尔发现保安处把您抓起来关进了弗雷斯内斯监狱,我们就想出了一个小把戏……”

“小把戏?”维尔特指了指窗边桌上放的那个封面上写着密令字样的卷宗。“小把戏就是从保安处那儿领走犯人的办法。我们根据一些过去的间谍案重新编造了一个新的并不存在的间谍案。然后再用打字机写上一些证词上去。签了许多名字盖上许多印章,这样效果很好。在那些新编写的证词中比如就有人说在南特地区发生的一系列爆炸事件都与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有关系。诸如此类的等等。”

这时拿涅特端来了煎小牛肉片,她向托马斯投去充满爱怜的一瞥。在离开之前又默默无声地为托马斯把牛肉切成小片。维尔特上校笑着说:“我刚才讲到哪儿啦?对啦,小把戏。我们把新档案编造完毕,就去找艾歇尔,问他保安处是否抓了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人。我故意装出傻头傻脑的样子。他毫不在意地说有的关在弗雷斯内斯。这时候我就把我的新卷宗给他看。卡纳里斯签过字的,希姆莱盖过章的。艾歇尔把这份卷宗看完,终于明白了他手里抓了一个对国家至为重要的间谍于内贝尔,这样一来嘛,剩下的就无非是办移交手续这些事了……”

“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弄出来,上校先生?您要我干什么?”

“想要您给我做一个天底下最高级的煎小牛肉片。好吧说正经的,列文先生。我们需要您,我们有些问题只有像您这样的人才能解决。”

“我恨谍报工作。”托马斯说着想起了桑塔和巴斯蒂安,想起了他所有的朋友。他越想越痛心:“无论哪种保密工作我都恨。我看不起这类工作。”维尔特上校说:“现在是一点半,四点钟我约好了要到路德契亚饭店去找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汇报工作。他想同您谈谈。您可以同我一道去。如果您愿意为我们工作的话,我们就有充分理由把您从保安处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要是您不愿意为我们工作的话,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再把您交给艾歇尔……”托马斯愣愣地望着他。五秒钟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说话。“怎么样?”维尔特上校问道。

“前滚翻!”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在巨大的体操房里大声地吼着。托马斯·列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翻了一个跟头。“后滚翻!”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又吼道。托马斯·列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后翻了一个跟头。跟着托马斯一道操练的还有六个德国人,一个挪威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乌克兰人和两个印度人,那两个印度人在翻跟头的时候还缠着头巾。他们的教规可严呐。

比塞朗上士穿了一套德国空军制服。他已经五十四岁了,一张瘦削苍白的脸象一堆干柴,动辄就火冒三丈。他一张嘴就要把人吓一大跳,一张豹子嘴满口牙齿都补上了灰黑色的锌。比塞朗上士总是没时间闭上他那张大嘴,白天要张开骂人,夜里要张开打鼾。比塞朗两年前死了老婆,留下一个正值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女儿,比塞朗的工作地点在帝国首都柏林西北面约九十五公里的跳伞训练场。最令比塞朗上士气恼的就是他要训练的人,都是些高深莫测的看不透摸不准的家伙,也不知道这些家伙究竟接受了什么样的任务。既有德国人,也有外国人,都是些讨厌的便衣人员。

“前滚翻!”又名让·列布朗,又名皮埃尔·于内贝尔,又名欧根·威尔特力的托马斯·列文朝前翻了个跟头,当时的记录上写的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二月三日。那天天气很冷,布兰登边界地区上面的天空就像一块灰布那么阴沉。天空中不停地轰响着飞得很低的教练机的马达声。

托马斯·列文,这个和平主义者,这个热爱生活、口味很高的烹调大师,这个崇拜女性、厌恶军服,对谍报工作恨之入骨的人,现在又决定为一家保密局工作了,他同维尔特上校一起乘车到了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他在那儿见到了德国谍报局神秘莫测的人物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托马斯·列文知道要是再把他交给盖世太保的话,那他不出一个月就得死在那儿。尽管如此,当着白发苍苍的海军上将他仍然不放弃自己立身行事的原则。“卡纳里斯先生,我将为您工作,这是因为别无他路可走了。不过我请你们考虑考虑。我不会去杀人的,我不威胁任何人,我不会去恐吓、折磨、绑架任何人。要是您一定要指派我去完成这类任务,那我宁可再回到佛赫林荫道去。”海军上将神色忧郁地摇了摇头说:“列文先生,我想派您去完成的任务,其宗旨是制止流血,挽救人的生命。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提高了嗓音说:“去救德国人的生命,去救法国人的生命。不知您是否乐意去完成这样的一种使命?”

“挽救人的生命,这是我永远乐意为之的事情。我救人的时候是不问其国籍或者宗教信仰的。”

“您的任务是同一些危险的法国游击队作斗争。有人汇报说一支新建立的强大的抵抗组织正在力图与伦敦取得联系。我们都知道,英国陆军部在支持法国的抵抗组织。这些组织大多数都是受陆军部领导的。您要去找这支游击队目前还需要一台发报机和一本密码。您的任务是把这两样东西给他们送去,列文先生。”

“呵呵。”托马斯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您的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流利。您在英国住过好几年。您将以英国军官的身份跳伞降落到游击队活动的地区把发报机带去。这是一台特殊的发报机。”

“呵呵。”托马斯意味深长地又一次应了一声。

“前滚翻!”比塞朗吼叫着。十二个穿着污迹斑斑的训练服在体操房泥地上摸爬滚打的人,四天前才成为这个火暴性子的上士训斥的对象。“后滚翻!”托马斯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周身的骨头都痛得好象要断了似的,他咬着牙又朝后翻了过去。他旁边的那两个印度人在翻跟头的时候缠头巾都落了下来盖住了眼睛。你们这些狗杂种,托马斯在心里骂道。我是迫不得已,而你们呢?你们是自愿找上门来的,你们这些贱货!“好,停止滚翻!起立,开步走!到秋千边上去!快点,你们这些懒鬼,还不快点!”于是这十二个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去爬竿,这些竿子从地面伸向体操房的房顶,足足有五米多高。“荡起来!你们这些吃饱了饭就只知道睡觉的懒猪,还不快给我荡起来!”

“老子要打死他。”那个挪威的叛徒在爬秋千的时候对旁边的托马斯悄声说:“我发誓要干掉这个可恶的家伙!太折磨人了!简直没把人当人!”

德国人占领了马赛。桑塔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她被放逐了吗?被抓起来了吗?或许同他一样,也在受残酷的刑罚的熬煎?每当托马斯被这些恶梦惊醒,便再难入睡。他躺在烦人的营房里房间里住了六个人,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呻吟。桑塔啊,我们本来正想一同到瑞士去享享太平日子,天呐!

那个脾气暴烈的比塞朗上士还在无情地训练着他手下的十二个人。地面训练结束后,又开始转到寒冷的户外训练,学员的身上要扎一个张开来的降落伞。地上放一台安装在坐盘上的飞机马达。马达发动后,一股强大的旋风马上就鼓胀了系在学员身上的降落伞。被鼓胀了的降落伞便拖着学员擦着地面飘。训练下来,人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红一块的。身上有许多地方都擦伤了,膝盖肿起来了,关节扭伤了。然后又叫他们从一个仿造的很高的飞机舱门里往下跳,下面由四个学员拉着毯子接住跳下来的人。

在实习跳伞的头天晚上,他叫大家都写遗嘱,写完之后还要装在信封里封上口。就寝之前所有的学员还得把自己的东西都打上包捆好。比塞朗说:“要是明天你们摔死了我们好把你们的东西寄给你们的家里人。”比塞朗自以为这是一套心理战术,看看到底谁的胆子大,谁的胆子小。结果呢?除了一个之外,全都吓瘫了。比塞朗大发雷霆:“喂,七号,您的遗嘱呢?”托马斯温驯得象小羊羔一样地回答说:“我不需要遗嘱。一个被您训练过的人,上士先生,跳伞时决不会出问题的!”

第二天比塞朗上士终究还是做出了他没有资格做的事情。早上九点,他同这个小组的十二人一道登上了一架老掉牙的JU52型飞机,飞到预定跳伞地点时高度是两百米。这十二个背上的拉线都系在绳勾上,他们排成一行站在机舱里。比塞朗高声吼叫道:“准备跳伞!”一号是那个意大利人。他朝前跨了一步。比塞朗推了他一下,那个人张开双臂跳了下去。接着是二号、三号。托马斯想,我的嘴唇怎么这么干呢?我会不会摔死?真怪,我现在怎么突然想吃鹅肝呢?呵,为什么不让我留在桑塔身边呀。轮到六号了,那个乌克兰人。他突然朝后退缩,背挤在托马斯胸膛上,惊慌失措地叫道:“不!不!不!”胆小鬼,典型的胆小鬼。托马斯心想。训练制度上写得明明白白,不得强迫任何人跳伞,两次飞行中拒绝跳伞即作为自动退出训练来处理。可是,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才不管你是什么规章制度咧。他咆哮起来:“你这个胆小鬼!你还不快给老子……”他边骂边抓住那个浑身发抖的乌克兰人朝前一推,又抬脚往他屁股上狠狠地一蹬。那个乌克兰人哇呀一声凄厉的呼喊便消失在空中了。托马斯正在为眼前粗暴的行为感到震怒,只觉得一只铁钳般的后掌在他背后猛地朝前一推,还没来得及细想,屁股上也被踢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就跌出舱门,跌入茫茫的虚空。

托马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跳伞跳得不错,其他人也都安然无恙地跳下来了,只有那个乌克兰人摔断了一条腿。因为骨折和神经受到惊吓被送进了野战医院。这天下午他们在训练收伞,这个小组的人鬼鬼祟祟地开始议论起来。那个挪威人极力主张集体谋杀。比塞朗正在睡觉,他住在一个专门的单人房间,离他们的集体营房不远。那几个德国人主张上书空军基地指挥部告比塞朗的状,并且主张大家不执行他的命令。那个意大利人和那两个印度人提议把比塞朗打个半死,但不要真的打死。上面追查下来,全都被抓起来。正因为全都被抓起来,所以没人会受处罚。

“象你们这样搞法结果如何呢?比塞朗还要升官,我们得蹲禁闭,谁也脱不了手。”托马斯说。那个挪威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可是这个狗杂种,这个该死的混账!那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我已经考虑过了。”托马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们邀请他去吃一顿。”

人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至今还常常谈起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六日维特斯托克的弗里德利希·奥内若尔格老板的餐馆里吃的那顿饭。比塞朗上士漂亮的女儿埃尔弗里德·比塞朗就在那个餐馆里当招待,托马斯在一个小杂货店里找到了一些他需要的小东西。干蘑菇、葡萄干、蜜饯柑橘皮和蜜饯柠檬皮。满头金发的埃尔弗里德帮托马斯做牛肉泥的时候总是骂她的父亲:“这个死老汉,其实根本不值得去费那么多的精力!这个傻老头真讨厌,就知道打仗打仗打仗!一天到晚见人就吹嘘他如何英勇如何果敢。别人都是胆小鬼,只有他才是英雄!”

“埃尔弗里德。”托马斯问:“令堂爱不爱听令尊讲他扛枪打天下的英雄历史?”埃尔弗里德忍不住笑了起来。“您问的是我妈妈?她呀,只要老头一提起话头她就要跑出房间去。妈妈总是说你想扛枪就到希腊去打吧,别在家里打!”

“是呀!”托马斯严肃地说:“所以您的爸爸就变成了他今天这个脾气,又凶又恶。”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人听他讲话。没有人欣赏过他,夸奖过他。没有人爱过他……”埃尔弗里德离托马斯那么近,仰着头。她张开了嘴唇等着托马斯去吻她。托马斯终于禁不住吻了她好一会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她轻轻地说:“我们两个,要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就好了,你真是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你评论我家老头的话,还没有谁像你这样对我讲过。”

“对他好一些吧,别太凶。”托马斯说:“行吗?多听听他讲话。你要是能办到这点,营房里好多人都会感激你的。”埃尔弗里德哭了,她吻了吻托马斯。当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吻他的时候他心里却想我在吻别人的时候就好象在吻你,桑塔。我的上帝,我是多么爱你,桑塔……

席间,托马斯向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致了祝酒词。他在祝词结束时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要向您表示感谢,尊敬的上士先生。感谢您以您铁面无私的严厉、自我牺牲的精神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在不得已时还不惜借肋拳打脚踢来帮助我们战胜内心的胆怯。”比塞朗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站起身来致了答词:“非常尊敬的先生们,我确实没有想到我的生活中还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刻……”

当比塞朗上士第二天到训练场来叫大伙的时候与以前已经判若两人了。他没再像狗熊那样咆哮,而是彬彬有礼地说道:“先生们,谢谢你们昨天晚上的盛情款待,现在请你们随我一道去登机。抱歉的是我们还得再练习一会儿跳伞。”

二月二十七日晚,托马斯从训练场回到住地的时候,有个士兵叫住了他:“喂!”

“什么事儿?”

“你很像巴斯蒂安给我说的那个人。”托马斯心里一震:“巴斯蒂安?”

“你是不是叫皮埃尔·于内贝尔?”

“是的,就是我……你还知不知道,你还知不知道一个叫桑塔·泰西尔的女人?”

“泰西尔?没听说。我只认识这个巴斯蒂安·法布尔。他给了我三个金币,叫我带这封信。我得走了,我们的中士过来了……”托马斯拿着信封在一块土堆上坐下来。天已经黄昏了,冷飕飕。他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读了起来。

<small>我简直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下笔,说不定我写这几句话你看也不会看就直接看后面的内容了。这几个星期我都是东游西荡没有个定处。我碰上了双肩挑的伙计,他既给抵抗组织工作又在为德国人办事。他从巴黎那儿得知了你的情况。这些保安处的猪猡,我只要逮住一个一定要亲手卡死他。这个伙计告诉我说你现在换了一个组织。你是怎么跑出来的?现在听说你在柏林附近什么地方学跳伞。我真是吓得屁滚尿流了!我的皮埃尔怎么变成了德国的伞兵!真叫人哭笑不得啊!我在蒙彼利认识了一个德国兵,这人还可以。我叫他来找你。他要到柏林来。我今天把这封信交给他带给你。</small>

<small>桑塔收到你的两封信,可是我们没找到给你捎信的人。</small>

<small>亲爱的皮埃尔,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正因如此我才难以提笔给你汇报你走之后这儿发生的一切。一月二十四日,德军指挥部宣布老城区必须销毁!就在这天,他们在我们那儿抓了大约六千人,其中有许多人你都认识的。他们又封闭了一千多家酒吧和妓院。你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同女士们打的肉搏战!德国人限令我们在四个钟头内撤离住地。后来他们的爆破队就来了。桑塔、马脚(你还记得他吗?)还有我,我们没走。我们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桑塔就像吸了可卡因似的,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样子!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干掉秃子!就是那个但丁·维勒福特。还记得吗?把你出卖给盖世太保的就是这个千刀万剐的臭猪猡。</small>

<small>那天晚上我们就一直在等他出来,我们知道他藏在地下室。桑塔说:“现在德国人在炸房子了,他非出来不可了。”所以我就一直在那儿守了几个小时。唉,这天晚上是个什么景象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灰尘,房子到处都在爆炸,男人在喊,女人在叫,孩子在哭……</small>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黑暗中一片哭喊声……天已黑了下来,老区被燃烧的房屋映得通明。桑塔站在拱形门下面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她穿了一条长长的细管裤,上身是一件皮夹克,头发上缠了一条红头巾。她在皮夹克下面端着一挺冲锋枪。她那张苍白的脸一动不动地朝着对面那幢房子的出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是一幢房子被炸塌了。炸飞的砖块象雨点冰雹散落下来。又是一片惊叫声、怒骂声、杂沓的皮靴声。“老天爷,桑塔。非走不可了!”巴斯蒂安催促着说:“德国人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要是发现了我们还有武器……”桑塔默默地摇了摇头:“你们快逃吧,我留在这儿。”桑塔的声音已经哑了,她咳嗽一下又说:“秃子还在地下室里,我知道。他非出来不可,狗东西。我要干掉他。我发过誓要干掉他,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干掉他!”正在这时,街上传来一片女人们的尖厉的哭叫声。他俩抬头一看,只见一些军人押着一群姑娘往前赶。这些姑娘有的还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晨裙,或者只围了一块围布。她们拼命地挣扎,拒绝被押走。她们不顾一切地用手抓、用拳打、用脚踢、用嘴咬。“这些都是约尼夫人的姑娘。”马脚说。这些姑娘被驱赶着从他们旁边经过。狂怒的咒骂声尖叫声在夜空中震荡。突然,巴斯蒂安叫了一声:“在那儿!”但丁·维勒福特在对面那幢房子的门口出现了。同他一道出来的还有三个人。秃子穿了一件短皮夹克。他的保镖都穿着厚厚的毛衣。他们裤袋里鼓鼓囊囊地揣着手枪。巴斯蒂安举起了枪,可是桑塔一把就把他的枪口按下来。她叫道:“别开枪!你会射中那些姑娘的!”那些妇女还在同德国兵扭成一团。但丁·维勒福特趁机冲了出来,他躬着身子跑到一个下级军官的身子后边,他从这个人身后又窜到另一个人的身后。总是让一个德国人或者一个姑娘挡住自己不使桑塔有机会开枪。他给那个保安处的军人亮了亮巴黎保安处艾歇尔旗队长签过字的身份证。然后他又对那个下级军官说了几句什么,朝桑塔、巴斯蒂安和马脚站着的那个拱形门指了指。这时候桑塔从皮夹克下面端出冲锋枪,她把子弹推上膛端起来瞄准,可是她又犹豫了。因为还有几个姑娘站在射击范围之内。这几秒犹豫的代价就太大了。维勒福特躲在一个姑娘身后狞笑着举起手枪,哗哗地把一梭子弹全倒空了。桑塔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倒在又脏又湿的土地上。血,如注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皮夹克。她不动弹了,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渐渐变成了灰色。“快跑!”马脚喊了一声:“从院子里穿过去!翻墙!”巴斯蒂安明白一秒钟都不能再犹豫了。他转回身,对准维勒福特就是一梭子。他看见那个强盗身子一抖,一把抓住自己的左臂杀猪般地嚎叫起来。随后巴斯蒂安和马脚便逃命去了。

<small>……我们跑到那条旧下水道里躲起来……</small>

巴斯蒂安写道。

信从托马斯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抬起头来往远处望去,他望着苍茫的夜色,他的视线被黄昏时升起的紫色的雾霭遮断了。托马斯擦去了泪水又拣起信来往下读:

<small>我到蒙彼利埃藏了起来。要是你今后什么时候有机会到这儿来的话,你就到杜法尔小姐那儿问我好了。拿破仑大街十二号,她是我的小猫咪。皮埃尔,我的上帝啊,皮埃尔,我们的好桑塔她死了。我知道你们俩多么亲密。她对我说她可能要同你结婚。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同你一样伤心。活着真他妈的没有意思。我们将来还会见面吗?什么时候呀?什么地方呀?多多保重,我的好老弟。我心里难受,写不下去了。</small>

天已经黑了。托马斯·列文还坐在那里。寒风呼呼地吹,托马斯却不觉得冷。他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原野,满脸都是泪水。死了,桑塔死了,他一下子把脸埋在手里大声呻吟起来。啊,天呐!他是多么渴望能见到她啊,他是多么渴望再能领略她的野性,她的笑,她的爱啊。

那边营房里的人在到处喊他,到处找他,可他没有听见他们的喊声。他独坐在凛冽的寒风中追忆他失去的爱,在为他失去的爱而伤心地哭泣。

一九四三年四月四日,刚过午夜,一架英国的布伦海姆式飞机以二百五十米的高度飞到了里摩日和克莱蒙费朗之间的一片偏僻的林区上空。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大圈,再次从这片林地上空飞过。接着地上燃起了两堆篝火,后来又亮起三盏红灯,最后又有一支手电筒的白光在打信号,在这架英国皇家空军的军用飞机的机舱里坐着两名德国空军驾驶员和一个德国空军报务员。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穿英国军服的人,背上背着英国制造的降落伞。这个人身上带各种各样的假证件,证件上的名字是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他还有个假护照,证实他的军衔是上尉。他蓄着海象胡。此外他身边还带着英国香烟,英国罐头和英国药品。领航员回身朝他点了点头。托马斯·列文从衣袋里摸出他的金怀表,弹开表盖。零点二十八分。他同报务员一道先把一个大包从舱口扔了出去,然后他走到舱口,报务员同他握了握手。当他按照学来的规定动作做跳伞准备时他心里暗暗起誓要是我能逃掉,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再碰上但丁·维勒福特,那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桑塔。我要为你报仇。他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我爱你,桑塔。”然后他便伸开两臂跳了出去,随即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托马斯望见下面的一块林中空地上有两团篝火,还看见三个手电筒的红光点。嘣的一声,托马斯·列文重重地落到地面。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碰了一大绺胡须到嘴里,他正想开口怒骂突然想起应该用英语。然后他慢慢地撑起身来,只见他面前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他们的脸被两团篝火映得红红的。四个人都穿着皮夹克。那个女的很年轻也很漂亮,金发卷在头的后边,很是威严。高高的颧骨,微微上斜的眼睛。嘴长得很丰满。那三个男人当中有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另外一个象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一样胡须都快把脸盖满了。矮胖子用英语说向托马斯发问;“我岳母的园子里有几只野兔在玩?”托马斯操着标准的牛津英语答道:“两只白的,十一只黑的,一只花的。他们应该马上到费尔南代尔那儿去。这个理发师在等他们。”

“您爱听柴柯夫斯基的作品吗?”那个神情严肃的美人儿用法语问道。她的眼睛和牙齿闪闪发亮,手里握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托马斯用带英语口音的法语回答了一句维尔特上校在巴黎告诉他的接头暗语:“我更爱听肖邦的作品。”看来这个回答使那个金发女郎放宽了心,她收起武器。那个矮胖子又说:“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托马斯给这四个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那个又高又瘦的游击队员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行了,欢迎您,埃菲雷上尉。”大家都同他热情地握手。原来就这么简单,托马斯心里想着。假如我在伦敦交易所也这么马虎大意的话,那么要不了一天的时间我就得破产。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不怎么复杂。德国谍报局了解到在克勒泽谷地那一片林区里法国人建立了一个新的抵抗组织,用加尔基勒斯以南的那个小地名称这个组织为克罗章游击队,这支游击队急于想同伦敦建立联系并按英国的指示来对付德国人。这支游击队之所以具有相当的威胁性是因为他们活动的区域里有许多重要的铁路运输线、重要的公路和发电站。而且这是个实际上不可能控制的区域。到处是峡谷、丘陵,德国人不可能组织较大的对抗行动,比如坦克车之类的武器就无用武之地。这个新组建的游击队同里摩日游击队有联系。里摩日游击队有一台发报机并且保持着与伦敦的联络。他们的报务员是个双重间谍,也在为德国人搞情报。巴黎防卫厅通过他了解到克罗章游击队急切地盼望有一台自己的发报机。

又名埃菲雷的托马斯·列文问道:“带有发报机的降落伞现在在哪儿?”他的确很关心这个发报机,因为这是一台经好些德国无线电技师精心改装过的发报机。“已经藏起来了。”那个神态严肃的美人儿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托马斯。“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好吗?”她就像桑塔曾经掌握着她那个集团的盗贼一样,她也掌握着这几个男人。不同的是她不像桑塔那样感情用事,这个金发女郎说话却带着睿智的冷静。经过介绍,托马斯知道了矮胖名叫罗伯特·卡西尔,是克罗章的市长。那个少言寡语的瘦高个儿过去是个少尉,名叫贝勒库。还有一个叫埃米尔·卢夫,是个加尔基勒斯的陶工。托马斯心想这个女的怎么恶狠狠地盯着我?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陶工说:“九个月之前我就发过誓,希特勒那一窝子不被消灭我决不剪头发。”

“我们可不能过于乐观了,卢夫先生。估计一两年内您是不会去理发的。”托马斯又转头对那个姑娘说:“您呢?您贵姓,小姐?”

“约尼·德桑,德博舍教授的助教。”

“德博舍?”托马斯抬起眼睛问道:“就是那位著名的物理学家?”

“英国人也知道他对吧。”金发约尼自豪地说道。托马斯想,确实英国人知道他。不过德国人也知道他。当然他不能把后半句说出来。他打听说:“我想这位教授是在斯特拉斯堡大学执教对吗?”一听这话,那个叫贝勒库的瘦高个儿忽地一下子站起身来阴沉沉地问道:“斯特拉斯堡大学已经迁到克莱蒙费朗,这件事伦敦还不知道,我的上尉?”见鬼,托马斯在心里骂自己,谁叫我这么多话!言多必失。于是他冷冷地回答道:“伦敦肯定知道。我个人不知道。孤陋寡闻,请原谅。”接着大家沉默起来,冷冷的紧张的沉默。托马斯想着怎么办?现在只有靠大胆来挽救局面了。于是他摆起一副上对下的架子看了少尉一眼问:“时间紧迫,现在该上哪儿去?”少尉目不转睛地同托马斯对视着说道:“我们要到德博舍教授那儿去,他在等我们。在加尔基勒斯的风磨房。”

“这一带维希政府的民兵太多了。”约尼说着与少尉交换了一下眼色。托马斯很讨厌那个少尉。他想那个市长和陶工还不要紧,危险的是少尉和约尼,非常危险。他问道:“你们这个组织的报务员是谁?”那个金发女郎紧咬着嘴唇回答道:“我。”当然会是她的。唔,那更得小心了。

德博舍教授的相貌很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个子矮矮的,一个巨大的学者头颅,满头蓬乱的头发活像个狮子头。善良而忧郁的眼睛,巨大的后脑勺。他默默地审视着托马斯·列文。托马斯强迫自己忍受着他那安详的、洞察肺腑的目光的注视。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的象受刑一样。他身边围了五个人,都在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突然教授把两只手放在托马斯·列文的肩上说:“欢迎您!”接着教授又对其他人说道:“朋友们,这个上尉是个好人。我只要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约尼默默地走到托马斯面前,她那双海绿色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她抱住托马斯的脖子吻了他一下。托马斯感到身上一阵发热。因为约尼吻他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者对他这个英国上尉感激的表示。感激他来帮助她的祖国。随后,约尼便欢天喜地地说道;“德博舍教授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人。我们相信他的话。他是我们的上帝。”老教授听了约尼的话微笑着摆了摆手。约尼还紧靠着托马斯,她说:“您不顾危险献身于我们的事业,而我们刚才还在怀疑您。这肯定使您很伤心。请原谅。”

托马斯看了看那位面容慈祥的白发学者,看了看那个满脸胡须的古猿人卢夫,看了看少言寡语的少尉,看了看那个又矮又胖的市长,看了看这些热爱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心里默默地想道要请求原谅的不是你们,而是我,原谅我吧。我真是恨无地洞可钻啊。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我过去和现在都一样,要尽力设法挽救你们的生命,同时也要挽救我自己。托马斯带来了原装的英国军用罐头,原装的英国香烟和烟丝,还带来了贴有英国皇家空军军用品标签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实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德国国防军缴获的战利品仓库里取出来的。游击队员打开酒瓶为他这个英雄干杯,而他却内疚万分。大家现在都把他当成朋友,当成他们的战友。满怀着敬意满怀着钦佩。尤其是那个刚才还冷睿的约尼,现在眼睛里闪着快乐的泪光,她的嘴唇也微微启开了……那个长了狮子头的陶工说:“我们目前最急需的是炸药和子弹!”

“你们有武器?”托马斯随便地追问了一句。贝勒库少尉说克罗章游击队大约有六七十人抢了两个弹药库,一个是法国的,一个是德国的。他骄傲地说:“我们有三百五十枝法国列贝尔卡宾枪,七点五口径的;六十八枝英国冲锋枪,斯体恩牌的;三十门德国的五十毫米迫击炮;五十挺FN型机关枪和二十四挺法国军用机关枪。”托马斯完全没听他罗列家珍。托马斯在想别的事。“别忘了还有十九挺三脚机关枪。”

“不过就是没有弹药。”克罗章的市长加了一句。这句话倒还入耳,托马斯想着。老教授说:“我们要把所有的情况都向伦敦汇报。请您把这份密码的用法讲给我们听听,上尉,还有发报机的用法。”于是托马斯开始给他们讲密码和电台的用法。约尼真是聪明,一说就会。不多一会儿就把这个密码体系的规则掌握了。可托马斯越来越难受了。他打开电台,说:“现在是差五分两点。两点整的时候伦敦就在等着收听我们的第一次无线电通讯。频率为一七七三千赫。你们的代号是夜莺17。你们要呼叫伦敦陆军部二三一号房间。在那儿守候的是别动队的布克马斯特上校。”他站起身来:“约尼小姐,请吧。”他们共同把一条消息译成密码。然后大家都对了一下各自的手表。秒针指着凌晨两点差一分。还有十五秒,还有十秒,还有五秒,还有……开始!约尼开始发报。大家都紧紧地围着她站成一圈。托马斯站得离他们稍稍远一点。就这么开始了,托马斯想。刹不住车了。上帝啊,保佑保佑他们,也保佑保佑我……

“来了。”维也纳来的上等兵施隆贝格说:“他们在呼叫了。”他戴上了耳机到一个电台前面坐下来。旁边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上等兵拉达茨,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一份法语杂志。施隆贝格喊道:“别再老是看女人照片了,过来!”拉达茨叹了口气从照片上那个黑皮脸的美女身上把视线转移到电台桌那边。他走到他同行身边坐下来,一边戴耳机一边发牢骚:“再搞几个阴谍诡计我们就他妈的胜定了!”他们接收到电文,是由一只女人的手发出的长长短短的信号。这信号来自克罗泽河畔的一个古老的风磨房,从几百公里之外穿过黑夜穿过雾霭,传到这两个上等兵的耳朵里……刚收到这份电文同施隆贝格面前放着的电文完全一致。那份电文是那位很特别的别动队长托马斯·列文八个小时前交给他们的,呼号代号都完全一致。

“……黄昏时分,十八点左右,在已知的林中空地上由我们用来山特式飞机接走。法国万岁!自由万岁!布克马斯特,完毕!”……在克罗泽的河畔磨房里,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刚刚收到的密码电讯译了出来。他们高兴得蹦起老高,他们拥抱着跳起舞来。他们跳呀唱呀,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才各自去歇息了。约尼请托马斯到她房间里去教她发报的方法,请他把密码本带到她的房间去,约尼先走了一步。当托尼斯手里拿着那本真正的英语密码敲约尼的房门时,听见里面约尼应了一声:“稍等一下。”托马斯已经很困倦了。他心里很痛苦。每时每刻脑子里都会浮现出桑塔的形象。他听到约尼叫他稍等一下,心里想啊,一定是刚才她已脱了衣裳现在正在赶紧穿点什么。他等了一会儿,又听见约尼在叫:“现在可以进来了,我的上尉!”于是他推开了门。他想错了。要是说在他敲门的时候约尼身上还披着什么衣服的话,那么她后来是赶快把自己的衣服全脱掉了。现在在这个热烘烘的小房间里,约尼以其上帝创造她的本来面目站在托马斯面前。

天呐!托马斯想,真是祸不单行,又遇上了这种事!起初她不信任我。现在她信任我了,还要向我证明她对我的信任……不,我不能。桑塔,我亲爱的死去了的桑塔。他的脸涨红了,就像个中学生一样。他把密码本放到一个五斗橱上慌慌张张地说道:“千万请您原谅。”随后他便退出了房间走了。

约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嘴唇在颤动。然而她没有哭。她握紧拳头,她的感情瞬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个狗东西,这个冷酷的英国佬!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就在这门一开一关之间,一个准备为爱情而献身的女人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天亮时大家发现约尼不在房间里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后来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先走一步到克莱蒙费尔德去了,约尼。”胖市长满心的不高兴,他说:“什么名堂!现在谁给我们做吃的?上尉,我们本来还想为您饯行的。”

“要是先生们同意让我来做的话……”

“您会做饭?”

“会一点点。”托马斯谦逊地说。于是他就用了身边留下的一些东西做了英国味的菜。典型的英国味。他知道在法国人面前做菜是会冒风险的。他做的烧牛肉却赢得了全体一致的赞扬。只有烧牛肉加进去的蔬菜不合市长的口味。他说:“喂,您弄菜全是在盐水里泡的是不是?”

“是的,我们英国人喜欢这样做。”托马斯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把弯进嘴里的几根小胡子拉出来。

市长的话还没说完,德博舍教授又开始讲起他们的困难,教授说现在要想在克莱蒙费朗伪造文件不是那么容易了。他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检查哨总是要查身份证,还要查购物券。上尉,您说说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我们更好地保护自己?”托马斯说:“教授,你们得伪造一套完整的假证件,缺一不可。你们在各行各业各部门都有人嘛,对不对?所有的证件都必须吻合一致身份证、服役证、军人证、人口普查单、购物让、税卡,全都得一致才行。全都得用同一个假名。必须用同一个假名到各机关部门去申报……”托马斯·列文出的这个点子很快就在法国游击队中得到广泛的运用。德国人的肺都气炸了!一场所谓的真正的假证件的雪崩把想要搜捕抵抗战士的德国人搞得寸步难行。于是许多人得救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四日的晚上,一架英国皇家空军的来山特式飞特降落在托马斯·列文十八小时前跳伞的那片林中开阔地上,飞机里坐了一个穿英国空军制服的驾驶员。他是莱比锡人。他之所以被德国谍报局选中是因为他会讲英语,可是他讲英语时总带着德国口音。正因为这样他就尽量避免讲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行军礼来回答别人的问好。可是他行军礼的动作托马斯·列文见了紧张得血管里的血都快到凝固了。这个驾驶员行礼的时候绷直身子,举起右手挨着太阳穴,可是他的手心向下,而不像英国军人行礼时那样手心向正前方。托马斯·列文的法国新朋友们好象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眯。大家照样热情地拥抱、握手、亲吻,互致良好的祝愿。当托马斯爬上飞机舱口时,一下子发现了站在树林边上的约尼。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托马斯朝她挥了挥手。她双手插在夹克的衣袋里毫无反应。托马斯又挥了挥手,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石雕似的。托马斯走进飞机舱心里琢磨着这个女人还没有饶恕他。根本没有!

夜莺17号行动完全如托马斯所希望的那样进行得非常顺利。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克罗章游击队都要向坐落在路德契亚饭店顶楼收发室里的上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汇报,随后他们以伦敦陆军部二三一号房间布克马斯特上校的名义给予答复。二三一号房间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曾把托马斯·列文从盖世太保监狱里救出来的维尔特上校,另一个是长久以来都在以极大兴趣注视着托马斯生活的布莱尼尔上尉。

布莱尼尔上尉是个冷淡固执刻板的人,为人心眼并不坏,也不是纳粹。不过他正是那种典型的兵,只知道服从命令,像个机器人一样执行任务的没有感情没有头脑甚至没有良心的兵。布莱尼尔留着梳得纹丝不乱的分头,戴着金丝眼镜,动作精干有力。可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夜莺17号行动是耍的什么把戏。

起初托马斯给克罗章游击队的那些人发出的都是些拖延时间的指示。后来夜莺17要求采取行动,这些抵抗战士想大打出手,他们要求给他们空投弹药。于是在五月里的一个暖和的夜里,一个德国机组的人员便驾驶着一架缴获来的英国军用飞机飞到里摩日和克莱蒙特朗之间的林区,空投了四个系着弹药箱的降落伞。这批弹药只有一个问题型号和口径同克罗章游击队的武器对不上号。这样一来,双方又是电报来电报去,都在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拖又是好多天的时间过去了。伦敦后来终于发现他们搞错了,他们感到非常抱歉。伦敦说克罗章游击队的武器部分是德国造的,部分是英国造的。这也增加了问题的难度。不过伦敦说一旦找到适合德国武器和适合法国武器的两种弹药就立即给他们送去。伦敦指示克罗章游击队要储备粮食。众所周知,那些偏僻地区的许多老百姓正在挨饿。伦敦说饥寒起盗心,饿极了的人会胡乱杀人的……于是缴获来的英国军用飞机又起飞了。这一次飞机上德国驾驶员用降落伞空投了许多缴获来的英国罐头、药品、威士忌、香烟、咖啡等等。

这可把布莱尼尔上尉给气坏了:“我们喝的冒牌酒,可这些游击队的老爷倒喝的是真正的威士忌!我抽的是低级烟,这些老爷却抽高级烟!把好东西全送给这些家伙,好让他们吃得又肥又胖!先生们,这简直是发疯!这简直是发疯!”

“这不是发疯。”维尔特上校开导他说:“列文说得对。要想阻止这些人对我们造成威胁,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这是唯一的可能性。要是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去破坏铁路,炸毁发电厂,然后逃之夭夭,到那时我们就一个也抓不住他们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里,夜莺17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迫使托马斯改变了策略,这一次德国人驾驶的缴获来的英国飞机在游击区上空空投了同游击队使用的武器能对上号的弹药。不过紧接着克罗章游击队又接到伦敦的指示马赛游击队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破坏活动并正在袭击敌人。他们务必将弹药暂时交给马赛游击队的战友使用。克罗章游击队不停地发报、讯问、抗议、请求……然而伦敦是令出必行,没有改变的余地。他们通知了克罗章游击队移交弹药的详细准确的时间和地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贝拉克到摩特马的公路帝边的树林里,这批弹药就更换了物主。那批来接收弹药的法国人把弹药装上卡车便轰轰隆隆地开走了。当他们把送弹药的战友留在林子里以后,他们又讲起了德国方言。

到了七月初,维尔特上校通过安插在里摩日游击队里的报务员了解到克罗章游击队对伦敦已经忍无可忍了。说是有个叫约尼·德桑的女人在煽动那些男人们的怀疑情绪。她说他们用无电线与之联络得到底是不是伦敦?这个约尼老是散布些不吉利的话,说她觉得那个埃菲雷上尉很讨厌!更不用说那个英国皇家空军驾驶员了,她说那个来接埃菲雷上尉的驾驶员敬礼的样子活像个德国佬。“糟糕!”托马斯听了这些报告之后说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上校先生,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我们必须给夜莺17下达一个任务,让他们真正去进行一次认真的破坏活动。我们得牺牲一座桥、牺牲一段铁路或者牺牲一个发电站。只有这样或许才能保住更多的发电站、桥梁和铁路。”在旁边听他们讲的布莱尼尔上尉闭上眼睛呻吟起来:“精神失常了!别动队长列文的精神失常了!”连维尔特上校也不耐烦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限度,列文别乱来!您到底要向我要求些什么?”

“我要您给我一座桥,上校先生!”托马斯一下子发起火来:“见鬼!在法国总可以找到一座我们可以放弃的桥嘛!”

托马斯·列文走进属于德国谍报局的巴黎路德契亚饭店的办公室。乔治·拉达茨把一份最新的法文刊物插进衣袋里,挺直身子,脚跟并拢高声喊道:“希特勒万岁,别动队长先生!”那个维也纳人也把身子挺得像根扁担一样,震天响地吼道:“上等兵拉达茨和施隆贝格在无线电报务室值班,别动队长先生!”而这个第三帝国培养出来的少有的别动队长阴沉沉地一笑回答道:“希特勒万岁!伦敦有消息吗?”

“有,别动队长先生!”维也纳人紧张地向他报告说:“现在那边正在讲话。”他们三个人几周来每天晚上都要见面,而且每次都要悄悄利用一会收发报机收听伦敦台。胖子施隆贝格说:“丘吉尔刚才讲了话。他说墨索里尼已经被囚禁起来了,如果意大利人继续同我们站在一起,就莫怪他们不客气了。”七月二十五日,即五天前,意大利国王维克多·埃马纽埃尔下令逮捕了墨索里尼。就在同天德国里森拿骚州的首府长塞尔、德国莱茵省的累姆赛千德市、基尔市以及下不来梅市均遭到攻击。“天呐,来得好快呀。”拉达茨唉声叹气地说:“在俄国的拉多加湖我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在西西里岛意大利人也被打得丢盔弃甲。”托马斯对那两个上等兵说道:“我们来发条消息好吗?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上尉马上就要来了。”他走到拉达茨面前,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那个柏林人惊讶地说道:“嗨,大有好戏看了。这么一来我们还会打赢的。卡力,来看看呀!”那个维也纳人一边读一边搔着他的前额:“我不干了。”

“别这样。”托马斯说:“还是您来把这段话译成密码吧。”这段话是这样的夜莺17,RAF型轰炸机将于八月一日二十三点至二十三点十五分在预定地点空投装有一百六十七公斤塑性炸药的特殊装置。请你们在八月四日凌晨准时将加尔基勒斯和埃巨松之间的黑桥炸掉。务必准时,祝成功。托马斯解释说:“跨过克罗依河同民族路相接,是法国中部最重要的桥梁之一。它高埃巨松市不远。在那里有一座水力发电厂大坝,法国中部大部分地区都靠它供电。”

“偏偏要炸这座桥吗?”

“都是上帝的安排。”托马斯说道:“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座桥。”

从一九四三年七月四日起托马斯·列文就开始寻找一座桥。他首先去的地方是西区司令封·伦斯特将军的司令部,可是毫无结果。接下来托马斯又到国防技术指挥处去找一个叫勒德布的少校。一分钟之后布莱尼尔写字台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勒德布少校的话使上尉大为恼火:“少校先生,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可我无能为力呀!抱歉得很,我现在得把您的电话转给维尔特上校。您同他讲讲吧。”说完他便把少校的电话转给了上校。维尔特上校听了少校的情况脸一下就变白了。最后他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谢谢您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少校先生。您的看法很对。但是您尽可以放心,别动队长列文并没有发疯,决不会!我马上去接他。”这时布莱尼尔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对维尔特说:“我早就提醒过要小心这个人。他的确不太正常!”

“这个人就像您我一样正常!卡纳里斯很宠信他。说真的,他主张用和平方法来对付游击队,还有什么办法比得上他的这个主意?上个月那些游击队杀了两百四十三人,袭击列车三百九十一次,破坏工厂八百二十五次。只有一个地区没出乱子,那就是加尔基勒斯。这正是托马斯的地盘!”布莱尼尔上尉咬紧嘴唇,耸了耸肩。维尔特上校开车拉着托马斯来到一家小酒吧。“列文,为什么您一天到晚就只想着桥的事?”托马斯静静地回答说:“因为我确信,如果我把这座桥找到的话。那么许多非死不可的人就会活下来。有德国人,也有法国人。上校先生,原因就在于此。”

第二天早晨,托马斯·列文来到设在巴黎的帝国劳工服务局桥梁工程处。他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又高又瘦、胸脯扁平,两只手干瘦得吓人的女士,那女人灰色的头发在头顶高高卷成一个结。白上衣的左胸别着一枚金质党徽,她的裙子袜子鞋子皆是棕色,她的穿着打扮如她的办公室气氛一样严肃。托马斯刚想退出来,便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叫道:“等等!”托马斯转过身强装笑脸地打招呼说:“您好!请原谅,我走错了路。”那个女人从书桌后大步冲到托马斯面前吼道:“什么叫您好,要叫希特勒万岁!”她比托马斯几乎高出两个头:“您回答我,您是谁?叫什么名字?”托马斯耐心地说:“别动队长,列文。”

“哪一位别动队长?把证件拿出来看看!”

“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

“我?”这个肯定常用药皂洗澡的瘦女人答道:“我是参谋部大队长米尔克。在这儿四个星期了。是帝国劳工领袖希尔亲自叫我到这儿来执行任务的。我可以全权处理一切事情。这是我的证件,您的呢?”米尔克仔细地审查了托马斯·列文的证件。然后给维尔特上校挂了个电话,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列文的别动队长。直到维尔特回了话,她才请托马斯坐下,她说:“敌人无孔不入,我们不得不留神些。那么谈谈吧,您来有什么事?”

“说真的,米尔克夫人……”

“您应该称呼我参谋部大队长,这是我的职称。”

“说真的,参谋部大队长,我的问题不是在您这儿能够解决的。”

七月一日,托马斯·列文来到托特组织总部,别人叫他到这里来找一个叫海因茨的建工顾问。“有什么事吗?”

“顾问先生。”托马斯说道:“我想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他们的确合作得很好。七月十五日,他们就决定了加尔基勒斯以南的那座黑桥的前途。

七月三十日围在约尼·德桑周围的几个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德博舍教授在擦他的眼镜片。贝勒库少尉不断地舔嘴唇。他们在紧张地等待密码呼号。当约尼·德桑把密码翻译出来,克罗章游击队都兴奋地议论开了。只有约尼·德桑默然无语。她想这次她肯定又要见到那个埃菲雷上尉了……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吵起来时,约尼·德桑才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听见卡西尔市长击桌子吼道:“这儿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一切情况我了如指掌!应该让我来领导这次炸桥行动!”德博舍教授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朋友,贝勒库少尉会来领导这次行动的。他是爆破专家,他怎么说您就怎么办。”

“少尉,什么都是少尉!”市长气愤地说:“创建法国克罗章游击队到底是谁?是卢夫、我和几个农民。”

“就是。”卢夫也嚷道。约尼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埃菲雷上尉。她冷冷地说道:“别吵了。教授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不错,我们是后来参加的。但是,是我们来了之后这个游击队才壮大的。”市长和卢夫不作声了。

八月四日凌晨,轰的一声巨响,那座黑桥被炸毁了。八月五日二十一点。巴黎路德契亚饭店,一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汗流浃背地蹲在发报机前。在他们后面站着托马斯·列文、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上尉。

夜莺17的呼叫很准时。施隆贝格一边抄写一边说:“今天发报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一位小伙子……”夜莺17今天发报的时间很久,拉达茨很快就把密码译了出来。“任务按预定计划完成。黑桥已炸毁。直接执行任务二十人,贝勒库少尉在行动之前就摔断了腿。现在埃巨松的朋友处。发报人爱米尔·卢夫、德博舍教授、约尼·德桑现在克莱蒙费尔德……”

这个白痴。托马斯惊恐地想道,为什么把姓名也报出来了?电文中写道我们请求向戴高乐将军报告这次行动,并向他上报我们组织中最重要、最勇敢的成员名单。表彰和奖励能够提高斗志……哦,上帝!托马斯想,怎么能这么干!……由于贝勒库少尉摔坏了腿未参加这次行动。所以炸桥的主要功绩属于克罗章游击队的卡西尔市长和从加尔基勒斯来的埃米尔·卢夫了。此外,表现出色的还有……上等兵施隆贝格抬起头望着托马斯,眼光中充满了担忧。“别停下来!快继续接收!”布莱尼尔向他吼道。说完又转过身来对托马斯说:“别动队长先生,您不是说过之所以抓不到这帮游击队是因为弄不清楚他们的真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对吧?现在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们都住在哪儿!”

托马斯气得两眼发花,心里暗想着这些狗东西!竟然这么好大喜功!这些笨蛋,原来我还以为只有德国人才是白痴,谁知道法国佬也好不了多少。完了!所有的一切都枉然了。维尔特上校向托马斯说道:“请您离开电报室,列文先生。”

“上校先生,我请您再考虑考虑。”托马斯刚说了半句就没再往下说,因为他一看维尔特上校的脸色就知道他再说也没用了。

五分钟后,一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换了班,他和托马斯来到饭店底层的客厅里。施隆贝格哭丧着脸说:“那些蠢猪还在一个劲儿地报名单,到现在已经报了二十七个人的姓名。”托马斯不语,心里想着德博舍教授,美丽的约尼、贝勒库少尉,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人。他们今天还活着,明天就会被抓起来,几天后就成了枪下鬼。突然他一下子站起来:“还有一个可能性。唯一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托马斯说道:“既要救他们,又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两全其美。”说完他就走进电话亭,抓起话筒略为定了定神,说道:“上校先生,我是列文。我得向您提一个极为重要的建议。您一个人还决定不了该怎么办。我请您听我把话讲完,然后立即告知卡纳里斯海军上将。”

“您在胡说些什么?”

“上校先生,那边的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一早,怎么?”

“我请求您让我来担任这次行动的指挥!”

“列文!别老跟我开玩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听我讲呀,上校先生。”托马斯提高嗓门叫道:“请您听我讲,您还没听到我要给您提的是个什么建议呢……”

正文 第八章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清晨四点四十五分,一架英国莱山特式飞机朝法国的克莱蒙费尔德市飞去。同机舱只有一壁之隔的驾驶员拿起话筒来:“别动队长,二十分钟之后降落!”

“谢谢。”托马斯放下耳机,朝舷窗外望去。天空是那么洁净,飞机飘浮在一片白灰色的雾带上,看不见那肮脏的大地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托马斯瘦多了,眼窝发黑。他熬过了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夜,迎来了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白天。十分钟后,飞机降低了高度。下面就是克莱蒙费尔德,那里住着一位主教,还有一所大学。人们都还在酣睡,街道鸦雀无声。

五点十五分,托马斯·列文在奥林洛尔上尉的值班室里喝了一杯热咖啡。这个驻扎在克莱蒙费尔德郊外的搜索营的队长仔细地审查了托马斯·列文的证件。他说:“我已经收到了维尔特上校的电传信,他在一个钟头前还给我通了电话。别动队长先生,部下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眼下我只要一辆小车送我进城。”

“我派十个人护送您。”

“不用了,谢谢。我要干的事得由我单独来完成。”

“不过……”

“这里有一封封了口的信。如果您到八点钟还没有听到我的消息,就把它拆开。信里有维尔特上校给您的指示。看了信您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别了!多加保重!”

一辆西托罗恩轿车颠簸着驶过了空无一人的布莱斯·帕斯卡尔广场。托马斯在棕色法兰绒西服外面披了一件军用雨衣,还带了一顶白色礼帽。在卡诺林荫道托马斯下了车,他对司机说:“您把车开到拐弯处,就在那里等我。”然后他走近一所大学的门前,按了按门铃。趿拉着鞋,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的看门人嘴里叽里咕噜地抱怨:“他妈的,您发疯了是不是?您要干啥?”

“我要找德博舍教授。”

“改天再……”看门人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就收住了口。一张五千法郎的支票在他眼前一晃:“哦,您可能有急事。请问您贵姓?”

“您房间里有电话吗?”

“有的有的……”

“我自己同他讲吧。”托马斯从电话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德博舍,什么事儿?”托马斯说:“我是埃菲雷。”他听见教授倒抽了一口气:“埃菲雷?您您在哪里?”

“就在大学的门房里。”

“叫他把您领到我这儿来。我等您……”托马斯放下电话。看门人说:“跟我来吧,先生。”

“天呐!您发疯了是不是?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埃菲雷上尉?”

“教授先生,克罗章游击队已经把在加尔基勒斯的那座桥炸毁了。”

“是的,是按指示执行的。”

“此后你您还见过您的同志们吗?”

“没有,一个星期以来我和我的女助手一直在这里,我要开讲座。”

“但是指挥这次炸桥行动的不是贝勒库少尉,而是卡西尔市长和陶工卢夫。这,您知道吗?”

“真是些勇敢的人,真是好样的。”

“不,恰恰相反。”托马斯说:“都是些好大喜欢的蠢家伙,教授先生!是些毫无责任感的人!”

“但是……上尉,您听我说……”

“这些该死的蠢蛋昨天晚上干的事,您知道吗?他们把克罗章游击队成员的姓名、地址都用发报机发了出去!什么卡西尔!卢夫!德博舍教授!约尼·德桑!贝勒库少尉等。三十多人的姓名和地址……”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受表扬。想让戴高乐将军知道谁是最勇敢的英雄,应该把最大的勋章授予谁……”老教授默默无语地望着托马斯。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把名单发出去肯定是个错误,但还不是一件罪行。就因为这件事伦敦就处于危险之中了吗?不会的吧……所有并不是您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的原因……”教授说着走到托马斯面前低声问道:“说说看,您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拿生命来冒险,埃菲雷上尉?”托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静地说道:“因为我不叫埃菲雷上尉,而叫托马斯·列文。”老教授一下闭上了眼睛。“因为我不是为伦敦工作,而是在为德国谍报局工作。”老教授又睁开了眼睛,眼光中流露出万分伤心的神色。“克罗章游击队几个月以来并没有同伦敦保持无线电联络,而是在同德国人联络。”说完他俩对视无语。末了德博舍耳语般地说:“太可怕了,我不可能相信,我决不会相信。”

正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德博舍教授的女助手约尼·德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边。她的金发胡乱地披散在肩头,那双海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颤动着说:“埃菲雷上尉……果真是您……看门人给我打了电话……我也住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埃菲雷上尉出了什么事?”托马斯紧咬着嘴唇没说话。她突然双手使劲握住托马斯的手,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德博舍失魂落魄地瘫在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教授先生?”约尼惊恐地喊叫起来。“他是个德国间谍……”约尼·德桑慢慢地放开托马斯退了几步,好像喝醉了酒,她摇晃几下便瘫倒在椅子上。德博舍教授用沙哑的声音给她讲了托马斯刚才给他说的一切。约尼一动不动,海绿色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阴沉,充满了仇恨和轻蔑。最后约尼紧咬着嘴唇说道:“您是天下最无耻、最肮脏的家伙,列文先生。您太可恨了,您这个无耻的小人!”

“无论您怎样看待我,我都无所谓。”托马斯说:“可是无论在我们那儿,还是在你们当中有象卢夫、卡西尔市长那样的好大喜功的自私自利之徒。这都不是我的过错,几个月以来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什么?您还说进行得顺利,您这个狗东西!”

“是的。”托马斯觉得自己越来越平静了:“是很顺利。几个月以来在这个地区没有人被枪杀。既没有死一个德国人,也没有死一个法国人。本来一切都会很顺利地进行下去的。本来我完全可以把你们所有的人都保护起来,直到这个该死的战争结束……”约尼突然歇斯底里地像个孩子似的吼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跳到托马斯面前,吐了他一脸唾沫。教授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拖开。托马斯掏出手帕把脸上的唾沫擦了。他默默地注视着约尼。她是没有过错的。约尼·德桑朝门外冲去。托马斯一把将她拖了回来。“你们都呆在这儿别走。”托马斯站到门边上说:“昨天晚上报务员收听到名单后,谍报局立即就向柏林报告了。他们扬言要出动驻扎在城郊的搜索营。我已经与维尔特上校详细地分析过形势了。我对他说,搜索营的行动必定会带来伤亡。如果行动一开始就不惜代价组织进攻,而游击队只得背水一战。肯定双方都会有很大的伤亡。盖世太保将会对被俘的人施用酷刑。他们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就会出卖他们的同志。”

“决不会!”约尼大吼了一声。托马斯火了:“您给我住口!”这时老教授说道:“他们那儿有很可怕的刑罚。”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托马斯,就像旧约全书里的预言家一样充满智慧和悲伤。“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列文先生。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许多事情。我觉得我过去对您的看法没错。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您是个正直的人……”托马斯没有说话。约尼还在急促地喘气。“您对您的上校说了些什么,列文先生?”教授接着又问托马斯。“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后来卡纳里斯将军批准了这个建议。”

“是个什么建议?”

“您是游击队的精神领袖。您说的话他们都会照办的。您把游击队召集起来,把已成定局的情况分析给他们听听,叫他们向搜索营投降。这样就不会流血了。”

“然后呢?”

“卡纳里斯上将保证不把他们押到保安处去,而是把他们作为正式的战俘押送到国防军兵营去。”

“这够糟糕的了。”

“现在这是上策了,因为战争拖不了多久了。”德博舍教授没有回答,他低垂着头站在他的书架前。教授问道:“我怎样到加尔基勒斯去呢?”

“和我一道坐车去。时间很紧,教授。如果您不同意这个建议的话,我们将赶不上八点钟就要开始的搜索营的行动了。”

“那约尼怎么办呢?这个小组就她一个女的……”托马斯苦笑着说:“我会把约尼小姐作为我个人的俘虏,请先让我把话说完。把她关进城市公务处里的一个小房间里,以防她的爱国激情误了我们的大事。等到这次行动结束,我就去把她领出来带到巴黎。然后在半路上放她逃跑。”约尼两步走到托马斯面前,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要是真有个上帝的话,叫您挨千刀万剐……您一定会下地狱的……我才不逃走呐!再说德博舍教授也决不会接受您的建议!决不会的!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要战斗下去。”

“当然,当然。”托马斯困乏地说道:“您还是回到那边坐下来吧,别再嚷了好不好,我的巾帼英雄。”

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七日国防军总司令宣布撤离西西里岛。另外据传苏联人在多涅兹中游进行炮击,已经发动了进攻,同天国社党法国区区长饶克尔在巴黎举行的一次大规模的集会上发表演说。他在讲话中说目前德国人民正处在它历史上最伟大、最辉煌的时期。他说最后胜利必定属于德国。就在他唾沫四溅地演说的时候,维尔特上校把布莱尼尔上尉和别动队长列文叫到了他在路德契亚的办公室里。“先生们。”上校说:“我刚才接到柏林的指示。由于布莱尼尔上尉剿灭克罗章游击队有功,从八月一日起晋升为少校。此外我以元首和最高司令官的名义授予您一枚剑纹一级十字勋章。”

“真棒!”列文喝彩道:“祝贺你,少校先生!”新晋升的布莱尼尔少校腼腆地说:“当然我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您。”

“胡说!”

“不,不是胡说。只能归功于您!我承认在这次行动中我常常同您作对,当时我认为这完全是发疯,我完全不信任您……”

“只要您从现在起信任我就行了。”实际上从现在起布莱尼尔少校就成了托马斯言听计从的崇拜者。维尔特上校转向托马斯说:“柏林叫我问您本人的意见。请告诉我,您想得到什么奖赏?”

“上校先生,勋章不会使我幸福的。”托马斯回答道。“不过,如果可以提个要求的话……”

“说吧!”

“……我想换个别的工作环境。我再也不想被派去打游击队了。要是我必须为您工作的话,那我想干一个轻松点愉快点的工作。”

“那好,我这里正巧有一个对您非常合适的工作,列文先生。”

“什么样的工作?”

“就是法国的黑市。”维尔特说:“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过象巴黎这么大的、这么疯狂的、这么危险的黑市。在这座塞纳河畔的不夜城里,在灯红酒绿的背后,到处都在进行着肮脏的交易。”

“再好不过了,上校先生。”

“不是太危险了么?”

“啊,您知道我在这方面受过完全正规的培训。那时我是在马赛。再说我还有些好的条件。我在布瓦斯·德·布罗涅广场边上有一幢别墅。在战前我还与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合资开办了一个小银行。那儿的人会觉得我这个人可以信得过。”

他嘴里这么讲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儿。他想这下可好了,可以安安静静地过过日子了,可以稍微离开一下你们这些人了。托马斯找了到了他的银行。当银行里的老熟人问起托马斯走了这么久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他说由于政治原因德国人把他关进了监狱,好不容易才放出来。随后托马斯便向人打听那个骗走了他财产的英国合股人罗伯特·马尔洛克的下落。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够提供这个骗子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托马斯闷闷不乐地驱车前往布瓦斯·德·布罗涅广场。当他来到那幛小别墅面前,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感触。唉,就是在这幢别墅里,他同温柔可爱的米密·桑贝欢度过多少良辰美景啊。米密·桑贝,西蒙上校……他们也在巴黎吗?托马斯真想把他们找着……啊,还有约瑟芬·巴克和德布拉上校……他们都远远地,远远地,从时间的沙漠深处向他微笑……突然托马斯从追忆中醒来,用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走进了这幢别墅前面的小花园。三年前他正是从这里仓皇出逃的。

出来为他开门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佣女,托马斯说他想见见这幢别墅的主人。姑娘把他引进了客厅。“参谋部出纳官先生一会儿就会来见您的。”托马斯环顾了一下,一切都依然如故。家具还是他当日的家具,地毯还是他的地毯,连墙上挂的画都还是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可是我自己呢?我这几年做了些什么鬼事,变成了什么鬼样儿了呢……正想着,参谋部出纳官先生来到了客厅。此人很有一副大人物的气派,大腹便便,肥头大耳,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我叫何普夫尼尔。希特勒万岁!请问有何贵干?”

“我叫托马斯·列文。我来是请您尽快迁出这幢房子。”

“您醉了是吗?”

“哪儿的话,清醒得很。”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这是我的家。”

“扯蛋,这房子是我的!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一年了。”

“是的,看得出来。到处都搞得乌七八糟的了。”

“列文先生,我告诉您,您赶快给我出去,不然我就要叫警察了。”托马斯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走,再说您的衣服也没有穿周正嘛。”托马斯出来就到维尔特上校那儿去了。两个钟头以后,参谋部出纳官何普夫尼尔接到了他的上司的命令,叫他立即迁出布瓦斯·德·布罗涅广场边上那幢别墅。这位出纳官晚上是在一家旅馆过的夜。他气得一个人在旅馆的小房间里自言自语地骂了整整一夜。

如果说何普夫尼尔失掉了一幢别墅,那么可以说维尔特上校在这些天里失去了一个非常得力的女佣人。漂亮的黑发女郎拿涅特。这个身材矮小的法国姑娘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认识托马斯·列文的。那天维尔特上校到盖世太保的拘留所里把已经打得遍体鳞伤的托马斯救了出来。打从那一天起,这个法国女郎就对托马斯产生了敬佩乃至爱慕的感情。现在拿涅特突然之间辞去了谍报局维尔特上校家里的工作。几天后,维尔特在托马斯的别墅里见到了她。“别生我的气,上校先生。”拿涅特心平气和地说:“我早老就想到布瓦斯·德·布罗涅广场来工作了……”

维尔特上校指示托马斯首先去与之周旋的关键人物是一个名叫让·保尔·费鲁德的人,这个头发花白的大高个同托马斯一样也开了一家银行。看来凡是大宗黑市交易都少不了他。于是托马斯对这条大鱼发出了邀请,请他到家里来吃饭。那年头法国人一般情况下是决不会到德国人家中去做客的,也不会邀请德国人到自己家中来。如果有事要谈,要么一起进馆子,上酒吧间,要么一起剧院,但绝不会在家里谈。除非有非同寻常的原因……

使托马斯一开始就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叫费鲁德的银行老板居然很爽快地答应到托马斯家里来作客了,托马斯同拿涅特一起花了五天时间来准备这顿晚餐。费鲁德是七点半来的,他和托马斯一样也穿着一身晚礼服。托马斯说:“承蒙光临不胜荣幸。”费鲁德说:“客气客气。受德国谍报局的邀请,也是非常荣幸的事呀。”托马斯不动声色地叫拿涅特端上菜肴。“列文先生,我已经了解过您的情况。本来对您应该持怀疑的态度。因为您究竟是什么人一会儿他们这样说,一会儿他们又那样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有一点是确切的,就是他们是派您来同我周旋的,因为他们认为我是黑市买卖的幕后操纵者!您说对不对?”

“对的。”托马斯说:“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请问什么事?”

“既然您对我持怀疑的态度,又知道我的用心,那为什么您今天还要到这儿来呢?总得有个缘故吧?”

“当然。我是想认识一下这个可能成为我对手的人。而且我也想了解一下您出的价格。或许我们能相互商量,相互体谅。先生……”托马斯傲慢地扬起眉头:“可惜您没有把我的情况摸透,费鲁德先生。我一直在期待着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那个银行老板听了托马斯的话气红了脸,他把刀叉一放说:“那您认为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既然如此,我只好说遗憾得很能够。您恐怕低估了您将会遇到的危险,先生。您要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偷看我手中的牌的,更不用说一个不接受贿赂的人了……”

托马斯刚刚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就听见电话铃响了,那是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三日十三点四十六分。这次电话给托马斯带来了一个人的友谊,这个人在几个月之后救了他的命。这次电话使托马斯得以侦破了一个即便应受到谴责,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凶杀案以及与其有关的本年度最大的黑市事件。这次电话使托马斯有机会去帮助一位伤心绝望的家庭主妇和一位老厨娘,赢得了她们永远的感激之情。假如托马斯事前就料到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的话,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去接电话的。

然而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拿下了耳机问:“我是列文,是谁呀?”答话的声音是让·保尔·费鲁德,托马斯接着便彬彬有礼地同他在电话里寒暄了一阵。“您的夫人好吗?”

“她也很好,谢谢您。您听我讲,列文先生。那天晚上在您那儿我的态度太冷漠、太傲慢了,我感到非常的抱歉……”

“啊,哪里哪里!”

“我很想同您重新修好。我的夫人和我想请您今晚光临舍下共进晚餐,不知您肯不肯赏光?我想您既然身为谍报局间谍,一定知道我住在哪儿,对吗?”

“当然知道。您住在马拉科夫林荫道二十四号,就在我的附近。您的夫人很漂亮,名字叫玛丽·露易丝。她箱子里有巴黎最昂贵最有价值的首饰。您家里有一个叫沈泰的中国佣人,有一个叫德莱赛的厨娘,一个叫苏泽特的佣女。两只獒犬,一只叫西赛罗另一只叫恺撒。”他听见费鲁德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晚上七点半好吗?”

“好吧,七点半。”说完托马斯便放上了电话。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索一下这次邀请他去吃晚饭到底用意何在,已听见有人在急促地敲门。那个美丽动人的拿涅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拿涅特讲的是德语,她一激动就总是讲德语。她说:“先生,电台正在广播说又释放了墨索里尼,他已经起程前往柏林去会见希特勒。他又可以同希特勒协同作战了。”

“伯尼托会感到非常幸福的。”托马斯说。拿涅特笑了。她走到托马斯面前说:“啊,先生。您真好,能同您一起我感到真幸福……”

“拿涅特,可别把您的皮埃尔忘了!”拿涅特翘起了嘴唇:“啊,皮埃尔毫无意思……”

“他可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托马斯边说边站了起来,因为她站得离他太近了:“拿涅特,到厨房去,开步走!”说着他在她的背上推了一掌。拿涅特哈哈一笑,仿佛是被胳肢了一下似的,随后便怏怏不乐地到厨房里去了。托马斯思索再三,这个银行老板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托马斯来到费鲁德家,才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文化宝库,房子里堆满了来自欧洲和远东的无价之宝。这个费鲁德不消说也是个大富翁。开门迎接托马斯的那个中国仆人尽管一直都是笑容可掬地样子,然而他那待人接物的姿态和音调却显得傲慢而冷漠。那个佣女给托马斯手里递了三束花,是叫他见面时送给女主人的兰花。这个佣女待人接物的举止也是同样的傲慢而冷漠。最后还是说说这个房子的主人,他也是同样的傲慢而冷漠。他把托马斯一个人留在客厅里足足等了七分钟。

托马斯心里纳闷,这个让·保尔·费鲁德是个独立无羁的人,他完全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是为什么要请我到他家来吃饭呢?还有既然已经请了我,为何他的言行举止又这么傲慢?这时银行老板手里的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他干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说:“手抖得厉害,老了,酒喝多了!”啊,原来如此!托马斯心里一亮。这个人原来一点也不傲慢,他是紧张,紧张得手脚发抖了!那个中国人,还有那个佣女……原来他们全都很紧张,他们害怕。可是他们害怕的又是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也来了。她个子很高,身材也很苗条,眉目清秀而俊美。眼睛蓝蓝的,长长的睫毛,一头金发梳理得漂亮极了。她穿着一件让肩头露在外面的黑衣服,两只手臂和脖子上挂满了精美的首饰。托马斯迎上去向女主人问好,他在吻她手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她的手在发抖。他抬起头来,同女主人那双冷冰冰地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眼光里也隐隐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呢?夫人谢谢托马斯献给她的兰花,又说她很高兴认识托马斯。她接过她丈夫递给她的那只圣马丁节用的杯子。突然她把杯子放在一个六角形的青铜桌上,用手使劲地压住嘴唇大声抽泣起来。白头发的费鲁德赶紧走到他那美丽的夫人跟前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玛丽·露易丝。克制一点嘛,列文先生见了会怎么想呢。”费鲁德夫人边哭边说:“原谅我,让。原谅我……出事了!”费鲁德一听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忙不迭地问道:“出啥事了?”

“菜给弄糟了!厨娘把梭子鱼掉在地上了!”费鲁德一听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气也上来了。他冲着他夫人吼道:“玛丽·露易丝,你知道今天晚上有什么事!为了条鱼也值得又哭又闹的?简直像个……”

“费鲁德先生!”托马斯温和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想干什么?我是说请问您有什么话要说?”

“可以向夫人提几个问题吗?”

“什么……嗯……好吧,当然可以。”

“谢谢,夫人。您说厨娘德莱赛把梭子鱼掉到地上了……”

“算了,她已经上了年纪。她把鱼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鱼落到炉板上,而后又把鱼炸成零碎的小块,真恶心!”

“夫人,您既然有勇气邀请一个德国间谍到家里来作客,难道区区一条法国梭子鱼就把您的膝盖吓软了啦?夫人,请允许我为您提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原来打算在梭子鱼之前做些什么菜呢?”当夫人把菜名讲了以后,托马斯向她欠了欠身说道:“据我看,您今天受着两件事的折磨,夫人。如果您允许我到您的厨房去的话,那我可以把您从其中的一件麻烦事中解脱出来。”

“您以为,您还可以用炸坏了的梭子鱼变个花样吗?”玛丽·露易丝的眼睛里现出钦佩的神情。“当然是这样,夫人。”托马斯回答说:“再拿几个杯子进去好吗?一边喝两杯,一这做菜要轻松一些。这圣马丁酒真不错,还有真正的英国杜松子酒。战争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了,费鲁德先生,您那儿去弄的这些好酒……”

到底这幢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这个巨大的厨房里,托马斯仍然不得而知。他在腰上缠了一条围裙,把搞烂了的梭子鱼变了个花样,又成了另一种菜。那个眼睛近视的老厨娘,面色苍白的女主人和费鲁德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有那么一会儿,这一对夫妇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托马斯边做菜边想我有是的耐心。我看你们要磨到什么时候才开口,等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

正在这时,房子里突然起了一阵喧闹,听得见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听见这声音,女主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纸一样苍白。费鲁德赶紧朝门外跑去,哪知刚跑到门边就和那个中国仆人撞了个满怀。他叽哩哇啦地用中国话向费鲁德说了些托马斯完全不知所云的秘密话,他一边说还一边朝身后指了指。女主人显然听得懂中国话。她尖叫起来,费鲁德用中国话吼了她一声。她一下瘫软在厨房的凳子上。费鲁德连招呼也没打就跟着沈泰冲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托马斯心里暗暗好笑别人都说法国人文雅,今日一见,原来如此!这时女主人极力镇静了一会儿,然后对托马斯说:“请您原谅这儿刚才发生的一切。沈泰在我们这儿已经有十年了。我们对他没有任何秘密。他到我们家的时候是在上海……我们在上海居住了很久……”可是房子里的响声越来越大。又听见什么东西倒了发出很大的响声。托马斯心里想着管它呢。于是他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心安理得地对厨娘说:“德莱赛,把这放到管子里去。”

“列文先生,我现在没心思看做菜,我在为我的表妹担心。”费鲁德的妻子对托马斯说道。“是吗?德莱赛,现在要用文火烤。”

“本来我们想叫我的表妹同我们大家共进晚餐,可她急于离开这儿。刚才还是沈泰好歹把她留住了。”

“真有意思,令表妹为什么急于要走呀?”

“就是因为您的缘故。”

“什么?因为我的缘故?”

“是的。她不想见您。”女主人站起身来对托马斯说道:“我的丈夫现在在客厅里劝她。请跟我来吧,这儿厨房里的事德莱赛肯定能够对付的。”

“夫人,我真想认识认识您的这个表妹,还没见过面就不想见我。真有意思!好个见面礼!”

可是当托马斯走进客厅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在他来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手中的圣马丁酒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酒把厚厚的地毯浸湿了一大片。托马斯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一步也走不动了。他愣愣地望着古式圈手椅上坐着的那个身材苗条的少妇。费鲁德就像保镖一样站立在她身旁。少妇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句:“晚上好,别动队长先生。”

“晚上好,德桑小姐。”托马斯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回答了她的问候。让·保尔·费鲁德把托马斯掉在地毯上的杯子拣了起来说道:“我们事前没对约尼讲明今天晚上我们邀请的客人是谁。可她听见了您的声音,认出了是您后就要离开这儿……这其中的原因,您自己知道。”

“是的,我知道。”

“那好,那就让我们来替她想想办法吧,列文。约尼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盖世太保到处追捕她。我们要是不帮助她的话,那她就完了。”约尼·德桑眯起眼睛望着托马斯。她那张秀丽的面庞交织着羞愧与气恼,迷惘与仇恨。托马斯暗自想道我曾经两次背叛过她。一次是作为德国人,另一次是作为男人。第二次她是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所以才会如此的恨我。假如我当时在加尔基勒斯留在她房间过夜的话……

正想着他又听见费鲁德讲开了:“你我都是银行老板。我不谈什么感情,我只谈生意,您是想搞到这个黑市的情报。而我是要我这个表妹不出问题,明白吗?”

“明白。”托马斯回答道。他转过身去问约尼:“盖世太保为啥要追捕您?”约尼把头一扭脸朝一边不想理睬。“约尼!”费鲁德夫人气愤地叫了起来。托马斯耸了耸肩膀说道:“夫人,您的表妹同我既是老交情又是老仇人了。当时在克莱蒙费尔德我叫她逃,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我还把我的一个名叫巴斯蒂安·法布尔的老朋友的往址告诉了她。本来他完全可以把您的表妹藏起来的。可现在看来您的表妹恐怕并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费鲁德说:“她找过了,可她找的是克罗章游击队的领袖。想同他们接上头,继续留在抵抗组织里工作。”托马斯叹了口气说:“唉,瞧我们这个固执的爱国者!真是个巾帼英雄呀!”突然约尼的眼神变了。她第一次用了不含仇恨的目光望着托马斯说:“列文先生,这是我的国家。我是想为我的祖国而继续战斗。要是您当时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么办呢?”

“不知道,或许同您一样。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听吗?”约尼垂下了头。费鲁德说:“出了叛徒。就是那个报务员。盖世太保抓了五十五名游击队员,还有六个没抓住。盖世太保正在到处追捕他们。约尼就是其中的一个。”费鲁德夫人说:“约尼在里斯本有亲戚。如果她能到那边去的话,她就得救了。”托马斯和费鲁德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托马斯明白,这是他们之间有效合作的开端。可是托马斯心想我怎么去向维尔特上校复命呢?只有天知道啦!

中国仆人在这时走进了客厅,他向大家鞠躬。费鲁德夫人便说道:“饭菜已经做好了。”说完她便起来向餐室走去,其余的人都跟着她。起身的时候,托马斯的手不经意地挨了约尼的手臂。她就像触电似的一震。托马斯偷眼朝她一望。约尼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脸颊上飞起了红晕。“这可不行!这毛病您得尽快改掉!”

“什么毛病?”

“受不得惊吓的毛病,爱脸红的毛病。作为德国谍报局的女特务您要学会更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您说什么?作为什么?”约尼几乎是耳语般地问托马斯。“作为德国谍报局的女特务。”托马斯又重复了一遍:“瞪眼睛干嘛?难道我能够把一位法国抵抗组织的女游击队员带到里斯本去吗。”

二十一点五十分驶离巴黎的正点夜班直达马赛的快车拖了三节卧车厢,其中一节卧车厢里的毗邻包厢是专门为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七日晚上乘这次列车的德国谍报局人员预留的。发车前十分钟,一位绅士模样的先生陪着一位女士来到了这节卧车厢里。他们走进过道示意检票员过来。这位女士穿了一件高领驼毛大衣,头上戴了一顶当时最时髦的男式宽边礼帽,高领和礼帽几乎把这位女士的脸遮严了,周围的人很难看清她的模样。绅士模样的男人把预定车票掏出来给检票员看了看,又顺手把一张数额很大的银行支票塞到检票员的手心里。“多谢了,先生。我马上去把杯子给您拿来……”检票员忙不迭地为他们打开了包厢的门。托马斯关上了过道两边的门。约尼·德桑摘下头上的大礼帽,她一见托马斯关上了过道的门,脸上又飞起了红晕。“我给您说过不要脸红不要脸红,您硬要脸红!”托马斯把窗上的遮光板拉起来朝月台上望去。窗外边正好有两个国防军列车监督岗的下级军官。托马斯又把沉重的遮光板放了下来。“怎么?又盯着我看什么?我又出卖了法国是不是?”

“这些香槟酒,还有这些丁香花……为什么您要叫他们放这些东西在这儿?”

“这样您就不至于太紧张。天呐,您简直太神经质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其实不过是无事张惶。您现在的名字叫马德莱妮·诺尔,是德国谍报局的女特务。您身上持有德国谍报局的身份证!”

为了弄到这张身份证,托马斯在路德契亚饭店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末了维尔特上校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说:“列文,我看您是不想在巴黎谍报局呆下去了!”正在为难的时候,没想到布莱尼尔少校居然来帮托马斯说话了:“要是这个费鲁德真的肯打开他的秘密口袋的话……”

“他会这样做的,如果我把那姑娘带出去的话。”托马斯说着瞥了布莱尼尔少校一眼。“……谁知道这次行动的结局又将如何呢,上校先生?”布莱尼尔少校一口气找了好多理由来支持托马斯,维尔特上校到底还是软了口。他说:“好吧,我给您身份证。可是您千万一直要把这位女士陪送到马赛。在她上飞机之前请您别离开她,明白吗?”

是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到马赛去的火车发车之前。检票员埃米尔敲了敲十七号包厢的门,给托马斯他们拿了两只香槟酒的广口酒杯。“进来!”托马斯说道,埃米尔开门的时候得把门全部打开才行。因为他要让一个个头特别高大的瘦女人从身边挤过去。这个瘦女人是来送人上车的。命运真是难以捉摸,恰巧在这个时候参谋部大队长米尔克看见并认出了托马斯,认出了这个家伙就是在几个星期之前同她吵过架的那个人。她还看见了托马斯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女人。可惜命运不公平,偏偏托马斯没有看见米尔克。他侧面朝着她。没等他转过身来,米尔克早已走开了……

“杯子来啦!”托马斯高兴地说:“您把它放在这儿好啦,我自己来开瓶,埃米尔。”他把瓶盖打开给约尼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第一杯酒还未下喉,包厢里来了两个列车监督岗的下级军官,列车还有两分钟就要发车了。约尼这次显得很镇静,一点也不慌张。那两名德国军官说话很有礼貌。他们请这两位把证件拿出来检查,看过之后又祝他们俩一路顺风,然后就离开了包厢。那两个军官从卧车厢里下来,便回到月台上去向那位参谋部大队长汇报检查的情况:“那两个人没问题,参谋部大队长。巴黎谍报局的,两人都是。一个叫托马斯·列文,一个叫马德莱妮·诺尔。”

“马德莱妮·诺尔,原来是这样……”米尔克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嘴角边浮起了一丝狞笑。

两三杯酒下了喉,约尼镇定多了,一点也不怕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变得活跃起来。他们俩人有说有笑,越谈越亲热。可是约尼突然收住笑容,站起来把头转向窗外。托马斯了解她。他曾经拒绝对过她的爱。这种伤心事任何女人都不会忘却的。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第二次尝尝被男人拒绝的滋味。于是在将近十一点半的光景他们相互道了晚安。托马斯心里想着这样最好……这样真的最好吗?他也微微有些儿醉意了,觉得约尼确实长得很美。当他在告别时去吻她的手时,她缩回了手,干笑了一下,便像个石头人似的不去理睬托马斯了。

托马斯走进了他的包厢,脱了衣服洗脸。他刚刚把宽大的睡裤穿上,火车就来了一个急刹车,同时又是一个急转弯。托马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跄了几步,一下子撞在过门上,门嘣的一声被撞开了,托马斯站立不稳一下子撞进了约尼的包厢。约尼正躺在床上,被吓了一大跳:“天呐,怎么回事?”他站稳了身子,赶紧对约尼说:“请原谅,我不是有意撞进来的,真的不是。晚安!”他边说边想退出门去。这时他听见约尼热情的声音在喊他:“别走!”他转过身来,看见约尼的眼睛半睁半闭象潭水一样深不见底。约尼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些伤疤……”她愣愣地盯着托马斯裸露的上半身。在他左胸的上方有三道隆起的已经结了疤的鞭痕,是用包了橡皮的螺纹弹簧鞭打的。“啊,我……”托马斯把头扭向一边,情不自禁地把一只手臂举到胸前说道:“一次车祸……”

“您在撒谎……”

“怎么?”

“我原来有个弟弟两次被盖世太保抓去过,第二次抓去后就被绞死了。第一次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他回到家的时候他身上就是同您身上一模一样的伤疤。我却那样骂您怀疑您……”

“约尼……”托马斯朝她走了过去。于是一位美丽的女子热情地亲吻起男人的伤痕来,柔情的浪花冲去了羞怯与不快的回忆。火车的汽笛一声长鸣,车轮轰隆隆地在飞快地转动。窗桌上的那只插了红丁香花的花瓶在轻轻地抖动……

一架德国的双引擎专机越过了马赛机场的起跑线在跑道上越开越快,不一会儿便平稳地腾空而起向细雨蒙蒙的天空飞去。托马斯站在候机楼的一个窗口旁,两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心里默默地为约尼祝福。约尼要先飞往马德里,然后再从那儿飞往里斯本。他俩相爱只有短短的一夜。然而当飞机在雨云中消失的时候,托马斯觉得怅然若失,一阵强烈而凄凉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衰老不堪了。一阵凉风夹带着细雨从托马斯身边拂过,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好好保重吧,约呢。托马斯在心里默默地诉说着。在你的怀抱中我第一次忘记了桑塔。可是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代。现在的这个时代害得人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约尼,祝你一路顺风,从此以后恐怕我们再也不会听到彼此的消息了。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二日,托马斯回到了巴黎。他那黑头发的佣女拿涅特对他说:“费鲁德先生打过四次电话,他说他有事找您。”托马斯给费鲁德挂了电话。费鲁德说:“请您今天下午四点钟到我家来。”托马斯到他家去的时候,这位满头银发的银行家热泪盈眶地把托马斯拥抱了很久。托马斯清清喉头说道:“费鲁德先生,约尼现在已经脱险了,现在要谈谈您的事了。”

“您说什么?”

“在谈生意之前,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现在轮到您了,我想简略地谈谈我对您的所谓生意调查的结果。”

原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托马斯发现这个费鲁德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违法分子。同其他黑市贩子一样,他也套购了大宗的军需品。然而他套购这些军需品的目的不是把它们转卖给德国人,而是为了不让德国人得到这些东西,他并不像一般的黑市贩子那样把法国的文物高价转卖给外国人。恰恰相反,他套购文物的目的是为了抢救法国的文化遗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费鲁德伪造决算、谎报产额,并在他的私人银行的权限内注假账、谎称自己向德国人出售了巨额的商品货物。托马斯直言不讳地把这一切和盘端出来。费鲁德听了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托马斯最后说道:“……您所做的这一切都欠高明,先生。后果将如何呢?您考虑过没有?人家马上就会没收您的那几个工厂。您还有什么可干的?从法国人的角度来看,我完全能够理解您所做的一切。正因为这样我这里给您出个主意,免得别人抓住您的尾巴。赶紧去找几个德国佬来当您的信托人。那么别人就不会来找您的麻烦了……要您在那些信托人面前装装样,不会有多难吧。”费鲁德转过身来点了点头,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现在该谈生意了。不过我要警告您,费鲁德。要是您尽提供些鸡毛蒜皮的情报的话,那我就派人把您吊死!我不能只替法国人着想,约尼毕竟还是靠德国人的帮助才脱险的嘛。”

“这我知道。”费鲁德朝托马斯走近两步接着说:“我要给您透露的情报会帮助您挖出一个最大的黑市贩子集团。这个集团不仅给我的国家,而且也对您的国家造成了最大的损害。最后几个月以来,法国冒出了空前巨额的德国帝国信贷券。您知道帝国信贷券是什么东西吗?”托马斯当然知道。德国帝国信贷券是在占领区使用的一种货币的名称。凡是被德国人占领的国家都有这种货币。使用帝国信贷券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大宗的真正德国纸币外流。费鲁德说:“这些帝国信贷券都有序列连号。一种序列的两个数字。这两个数字总是在序列的固定数位上是有特定意义的。内行一看这两个数字就知道这是在哪个国家使用的信贷券。好啦,亲爱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去年下半年在这儿的黑市上,用这样的信贷券套购了价值将近二十亿马克的法国商品。可是有十多亿马克的信贷券的序列连号表明这些信贷券不是用于法国的,而是用于罗马尼亚的。”

“用于罗马尼亚?”托马斯不由得怒从中来:“怎么会有如此巨额的罗马尼亚信贷券流入法国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费鲁德走近写字台从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两札价值各为一万马克的帝国信贷券:“我只知道黑市上有这东西。请看看吧,这两个数字就标明是罗马尼亚专用信贷券。而且我敢说法国人本身还没有这个能耐,能把这股涌向罗马尼亚的洪流引到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来……”

“……费鲁德不知道这些罗马尼亚信贷券是怎样流入法国的。”

两个钟头后托马斯在路德契亚饭店维尔特上校的办公室里汇报他去见费鲁德的情况。他只顾急促地说着,却没有留心到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少校的神色今天有些异常,他俩一边听托马斯讲一边相互交换了几次眼色。托马斯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但是有一点费鲁德说得很肯定,他说只有德国人才能把这些信贷券弄到法国来,他认为信贷券的幕后操纵者一定是德国人。”维尔特上校慢慢腾腾地说:“如此说来您的那位费鲁德先生对此是坚信不疑的?”上校又朝布莱尼尔少校看了一眼。直到现在托马斯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维尔特上校叹了口气望着布莱尼尔说:“还是您来给他讲吧。”布莱尼尔少校紧咬着嘴唇说道:“您的那位费鲁德先生现在遇到麻烦了。半小时以前保安处的人就到他的别墅去了。他已经在家里被软禁了半个小时。假如您在他家里多呆一会儿的话,那您就会碰上您的老朋友旗队长艾歇尔和他的副官温特尔。”托马斯觉得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他问:“出了什么事?”

“两天前在图卢兹有一个叫埃利希·彼得逊的保安处先锋队中队长被杀了,是用李打死的。就在他住的旅馆。那个维克多利亚旅馆。凶手跑了,保安处认定这是一件政治案子,是做给大家看的。元首已下令要进行国葬。”

“希姆莱指示对这件事要严办。”上校又补充了一句。“图卢兹保安处的人去找了法国的警察局,从那儿搞到五十名共产党人和一百名犹太人的名单。”布莱尼尔接着往下说:“他们要从这批人当中选出一些人质枪毙,算是为彼得逊的死抵罪。”

“法国警察局真是慷慨大方啊,列文先生。您说是不是?”维尔特上校挖苦地说:“老是朝盖世太保填不满的嘴里填食物,把自己的同胞拿去送死。他们是在所不惜的!”

“等一等,等一等。”托马斯说:“我听糊涂了,有两个问题要问问您。第一、为什么死了一个什么彼得逊先生会如此轰动?”布莱尼尔回答说:“因为这位彼得逊先生曾经获得过血族勋章。就因为这个才惊动了保安处。就因为这个波尔曼才亲自跑去见希姆莱,并要求采取以血还血的报复措施。”托马斯说:“明白了,现在提第二个问题费鲁德同图卢兹发生的这个谍杀案有什么相干?”

“图卢兹保安处审讯了许多证人。其中有一个叫维克多·鲁滨孙的放债人。这个鲁滨孙给保安处提供了证据,说您的让·保尔·费鲁德唆使别人谋杀了彼得逊。”

托马斯心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疑团,他一时间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甚至口吃起来:“奇怪啊,正当费鲁德对我们有用的时候保安处就来找他的麻烦了。”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布莱尼尔插了一句嘴。“我料您也不会明白的。”托马斯说完又转向维尔特:“这一切我现在还没有证据。不过我有这样感觉,我们不能扔下费鲁德不管!谍报局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能袖手旁观!”

“您说该怎么办呢?”

“上校先生,您知道我在马赛住过。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两个人,他们的家都在图卢兹,一个叫保·戴·拉·律,另一个叫弗勒德·麦耶尔。”托马斯说:“这样吧,我到图卢兹去一趟!”

“那保安处呢?”

“上校先生,您得去找艾歇尔。您得向他说明目前费鲁德对我们极为重要。您得派几名谍报局的人员参与此事,同他一道去侦破彼得逊谋杀案。”维尔特上校听了气往上冲,他愤愤地说道:“又要我到那些王八蛋那儿去向他们低三下四。”

“上校先生!”布莱尼尔叫起来:“还是我们的老计策,表面上在向他们指示,暗地里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这个混账列文。”红脸矮胖子旗队长瓦尔特·艾歇尔骂了一句,他坐在佛赫林荫道八十四号房由图书室改成的办公室里。他前面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副官弗里兹·温特尔,另一个是先锋队大队长思斯特·雷德克。雷德克爱好文学,喜欢读李尔克和斯特凡·乔治的诗。那时是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晚上七点钟光景,艾歇尔刚刚下班,他很喜欢下班之后边喝酒边同他的副官聊上个把小时。要是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也坐到一块儿来聊天的话,艾歇尔更觉得高兴。因为雷德克是帝国党卫队领袖兼德国警察总署总监希姆莱的亲舅子。这么一个人物同他搞得很热火才行,艾歇尔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今天大家的情绪不对劲。艾歇尔厌烦地抱怨说:“每天都有气人的事。刚才那个谍报局的维尔特上校跑到我这儿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又骂了起来:“这个混账列文!”温特尔副官问道:“就是那个被我们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吗?”

“可惜还打轻了。请原谅,先锋队大队长。我平时并不爱说粗话的。可是这个狗娘养的杂种真是气死人!”

“这次又怎么啦?”温特尔问。“唉,就是彼得逊被杀一案。”希姆莱的亲舅子把香槟酒重重地放到桌上,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众所周知,雷德克同那位在图卢兹被杀的埃里希·彼得逊很要好。艾歇尔对他解释一番,说维尔特上校告诉他谍报局对受到嫌疑的银行老板费鲁德很感兴趣。说他是一个势力很大的外币走私集团的关键人物,还说这个集团有德国人参与。雷德克一口接一口地喝科涅克香槟。突然他神情紧张起来,把香槟酒都倾了一些在地上。他哑声哑气地说:“那又怎么啦?彼得逊同外币走私有什么相干?”

“当然不会有任何关系。不过维尔特上校要我同谍报局共同来调查谋杀彼得逊一案。”雷德克一听急不可耐地问道:“旗队长,想来您一定拒绝了他的要求,对吧?”

“当然,可是后来维尔特拿出了秘密指令,坚持要在我那儿同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打电话。他显然同您姐夫通了话,因为半小时之后帝国保安处总署来了电传信,命令我们同谍报局共同调查彼得逊谋杀案。”不知是何缘故,雷德克的额头上冒出了颗颗汗珠。

正在这时一个下级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艾歇尔问道:“什么事?”

“外面有个女人,她说想同您讲几句话。”

“叫她明天再来,先登记。”

“对不起,旗队长。她是参谋部大队长……”

“什么?”

“是参谋部大队长米尔克,是帝国劳工领袖希尔的私人参谋。她要来揭发一件事……”他站起身来道:“请参谋部大队长进来!”

在风景如画的图卢兹市的旧城里有一条鹡鴒街,街的两旁有许多小酒吧、小饭店。托马斯·列文拐进一条小街,他不禁苦笑起来。三年前他与他的女友女演员米密·桑贝,还有那位草莽英雄西蒙上校一道逃避德国人追捕时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同那时的街景一模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女郎在街头转来转去,个个都是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托马斯在来之前就打听到那家较僻静的旅馆的老板娘,那个象狮子一样满头卷发的让娜·皮埃尔如今已离开了这个城市。他多想再见见她,多想再见见她的那些姑娘们。当然无非是想叙叙旧而已……他停住了脚步,这幢房子如今已破败不堪。前厅也是灰积尘封。他走上四楼在一扇门前站住了。门上写着保尔·戴·拉·律——弗勒德·麦耶尔不动产。托马斯一边按门铃一边冷笑。他心想什么不动产!我认为他们这帮人的时候,他们只不过还是些伪造名画的骗子,是些客栈旅馆里的小偷,撬保险柜的扒手。你看看现在居然都发迹了。

门后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保尔·戴·拉·律——弗格诺信徒的后裔出现在门后边。他一身装束别具风致,头发也修整得油光可鉴,他高高的身材窄窄的额头俨然是一副贵族气派。他温文尔雅地问了一声:“您好,不知先生有何贵干?”可是话音未落,他却高声叫嚷起来:“皮埃尔,原来是你呀!”原来他过去认识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当时化名为皮埃尔·于内贝尔。他忘情地使劲拍打着托马斯的肩头,有好几秒钟都忘记了惯于保持的高贵仪态。他兴奋不已地嚷道:“嗨,你当真还活着吗?我的眼睛没发花吧?他们给我说盖世太保早把你给整死啦!”

“你还过得满不错的。”托马斯一边推开他热情的拥抱,一边朝屋子里走去。保尔目不转睛地望着托马斯问道:“这些日子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托马斯给他讲了自己的处境。保尔一言不发地听他讲,间或点一点头。末了托马斯说道:“……所以我就同我的上校一道来了,因为我希望你们会帮助我,你们不是已成为了正经人……”

“什么正经人,胡说八道!不动产,上门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吗?当然我们要搞黑市交易……同大家一样。不过我们干得更机灵更巧妙。多亏了你,再说我也不是嫩小子了嘛,那时候你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呐!”

“是这样。”托马斯说道:“不过现在你们倒是可以帮我的大忙。我得弄明白是谁弄死了这位先锋队的小队长彼得逊。”

“肯定不是政治性谋杀案。”

“你得给我拿出证据来才行。你给我讲讲,是谁开枪打死了彼得逊,是怎么打死的。动机何在……”

“我说皮埃尔!我的同胞搞死了一名纳粹军官,我决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就算在你面前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我有话要对你讲,保尔。那些纳粹抓了一百五十个人,都是你的同胞。他们要把这些人质统统枪决。统统都要枪决!要救这些人质的唯一办法就是证明这不是一桩政治谋杀案,证明这个彼得逊是自作孽自遭殃!你这个榆木脑袋听明白了没有?”

“唉呀,你嚷什么!那我再问问他们去……”

三天后,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有三位先生在保尔·戴·拉·律家共进午餐,他们是房主、托马斯·列文和弗勒德·麦耶尔。在此之前,保尔给托马斯住的旅馆挂了电话,告诉他说:“我想我们可以为你奉上一点儿什么东西,到我家来坐坐吧。弗勒德也要来。你能为我们做点什么好吃的?”

“行啊。”托马斯答复了他。就在这天上午,他在保尔·戴·拉·律的厨房里干了三个小时。现在大家都坐在餐桌旁。那两个家伙为了庆贺这次的重逢穿上了深色的西装,白衬衫,结上了银色的领带。他们的教养也真够好的,居然学着用餐刀和叉子来对付餐前的小食。尽管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是很麻烦的事。“同大多数情况相反。”托马斯说:“在这时候用手夹芹菜完全是允许的,而且还可以说只有这样才对。”

“我的天呐!”弗勒德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乳酪呀?”

“罗勒佛的。”托马斯说:“嗯,那么弄死彼得逊的是谁呢?”

“那是一个叫路易斯·摩尼哥的人。是个科西嘉人。他们称他路易斯·乐·雷维。还管他叫梦游人路德维希。”

“这个梦游人是谁?抵抗组织的人吗?”

“哪儿的话!是个货真价实的土匪。年纪还很轻,肺病可不轻。因为打人致死已经坐了四年的牢房。嗯,这芹菜秆都快把我的肚子撑破了!”

“那我赶快去把正餐的菜端上来。”托马斯说着走进了厨房,马上端了一个热水锅出来。“嗬嗬,布丁!”弗勒德嘟起嘴失望地发起牢骚来:“简直是臭……,不该来这个,我还以为是肉呢!”

“的确!”保尔一边说一边拿起餐巾斯斯文文地把嘴角擦了擦:“我不得不承认我也稍微感到有点失望,亲爱的朋友。”

“等等!”托马斯把形状看起来像布丁的菜一下子倾倒在一个大瓷盆里。霎时间,一股股鲜肉和洋葱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时候托马斯问道:“好啦,现在你们俩来给我谈谈那梦游人的事吧。他为啥要把彼得逊弄死呢?”

“根据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弗莱德说:“我们的情报是绝对可靠的。这个彼得逊简直是个王八蛋!还说什么游击队的,还说他得过血族勋章!真是笑死人!彼得逊到这儿来的时候身份是老百姓,明白吗?而且他干些什么事你知道吗?他买黄金。”

“这还成体统吗!”

“他买得可多啦,出价又不高。肯定是个搞黑市买卖的里手。这个梦游人卖过好多次给他了,每次卖给他的数量都很小。托马斯心里暗暗在想先锋队的彼得逊先生原来是做黄金黑市交易的里手。领袖正在安排一次国葬,人质要被枪毙,德国损失了一位英雄。万岁!”就这样,彼得逊慢慢取得了这位梦游人的信任。于是有一天他带了好大一堆黄金到旅馆去找彼得逊……

瘦削的、面色苍白的路易斯·摩尼哥走进维多利亚旅馆二零三号套房的前厅,把两只装满金币和金条的沉甸甸的皮箱放在那张罗可可式的桌子上,累得直喘粗气。“这次是多少?”彼得逊问道。“三百路易法郎外加三十五个金条。”这个梦游人把箱子打开,里面装的黄金闪闪发光。“钱呢?”彼得逊把手伸进西装里面的衣袋,当他把手再抽出来时,手里拿的却是一张证明。他阴沉冷地说:“本人是先锋队中队长彼得逊。您被捕了!”彼得逊在说这话的时候,路易斯的右手一直放在外套的衣袋里。他没有把手再抽出来,直接就在衣袋里扳动了枪机,三发子弹命中了彼得逊的胸膛。他应声倒地而死,鼓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梦游人朝死者说:“想在我面前耍这一套,狗东西!”说完他跨过尸体走了,过道上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正厅里谁也没注意到他。”弗莱德·麦耶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那你们是从那儿打听到这些情况的呢?”托马斯问道。“是梦游人的弟弟告诉我们的。”

“他就直言不讳地给你们全讲了吗?”

“是的,反正后来事情也无所谓了。我不是对你说了嘛,这个梦游人患了肺病,三天前吐了好多血,现在躺在医院里,连这个星期也活不过去啦。”

“你可以同你的上校一道去一趟。”保尔说:“他愿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讲出来……”

正文 第九章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十六点十五分,矮个子少校布莱尼尔写字台上的电话尖厉地响起来。他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他上司的声音:“我是维尔特,我在图卢兹城同您讲话。”

“是,上校先生!”

“我们找到了杀害彼得逊的凶手。”维尔特说。“列文,两名保安处官员以及我本人到病房找他谈过了。”

“唉呀,上校先生!”布莱尼尔对着话筒说道:“可是那个借钱给别人的维克多·鲁滨孙……费鲁德之所以出事,他脱得了干系么!”

“这件事我们后来已经弄清楚了。鲁滨孙是同彼得逊合伙做黑市买卖。他原来是彼得逊的雇员,后来彼得逊把他解雇了。于是鲁滨孙想寻机报复。不过事情还不止这些,布莱尼尔。重要的是我马上就要给你说,就列文所知彼得逊用收购的黄金参与了一桩盗卖帝国信贷券的巨额黑市交易……布莱尼尔,您在听我讲吗?”布莱尼尔舔了舔干嘴唇:“我听着呢,上校先生!”

“我们尚未弄清楚所有这一切事情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布莱尼尔!要是彼得逊确实在爱卡卡人那儿搞黑市交易,那就会引起一个大丑闻!保安队当然会设法把这事给遮掩过去的!我们赶在前头嘛。诚然,最多提前几个小时赶到罢了。布莱尼尔少校,您带上五名可靠人员……”

“是!”

“彼得逊在瓦格拉姆林荫道三号有一套住宅。那是他用来做买卖的房子。您先去搜查那幢房子。”

“是,上校先生!”

“列文调查出彼得逊还有一个秘密住宿点,在莫扎特林荫道二十八号。看来保安处还不知道这个地点,那儿您也得去……”

“是,上校先生!”

“您去把那几幢房子统统给我抄个遍。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好啦!列文马上就要回到您这儿来了。您要把凡是可疑的材料统统保护起来,别让保安处的人给弄丢了!明白吗?”

“明白了,上校先生。”布莱尼尔高声应道。

飞驰而来的军用麦赛德斯车在瓦格拉姆林荫道三号房门前来了个急刹车,车胎在街面上磨得吱吱直响。矮个子少校布莱尼尔从车上跳下来,挺直身子信心十足地扶了扶金边眼镜。麦赛德斯车的后边,还停了一辆军用载重汽车,从车上跳下来五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这是九月二十七日的下午。“随我来!”矮个子少校一边下命令,一边把腰带上的手枪朝前面挪了挪。当他们冲进屋子,屋子里已空空如也。门都是敞开着的。地毯、家具全都不见了。女门房耸耸肩头说:“今天一大早就全运走了。”

“运走了?谁运的?”

“谁?装家具的人呗。有个德国军官是彼得逊先生的朋友……这个过去常来这儿,名叫雷德克……”

“雷德克!”矮个子布莱尼尔少校在保安处有熟人关系。他认识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认识这位党卫军全国领袖兼德国警察总监希姆莱的亲舅子。听到他的名字,布莱尼尔心里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难道雷德克和彼得逊是一伙的么?如果确实如此,那事情真是刻不容缓。五个彪形大汉跟在少校身后飞快地又从楼上冲下来。他们跳上车朝前飞驰而去。少校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心里暗想这下子得看我的了!

没几分钟,他们就赶到了雅静的莫扎特林荫道,布莱尼尔用他在当学生时学来的几句法语努力给二十八号房的那位女佣人讲明他不得不搜查彼得逊先生在三楼的住房。“唉呀,先生。”女看门人回答道:“太太还在楼上呐!”

“太太?什么样儿的太太?”

“李莉·巴热夫人和她的侍女。”

“巴热夫人是谁?”

“还用说么,自然是彼得逊先生的女友喽。他外出旅行去了,已经走了一些日子了。”一听这些话,布莱尼尔十拿九稳地推测出这儿的人还完全没有听到他们那位做黄金黑市买卖的人被杀的风声。于是他一声吆喝,他的五个彪形大汉快步冲上了三楼。

布莱尼尔按过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位模样十分俊俏的侍女,布莱尼尔向她说明了来意。侍女一听说要搜查,立刻惊慌失措地呼叫夫人。巴热夫人出来时穿着一身半透明的衣裳,尽管前厅灯光昏暗,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那娇嫩如玉的身材。少校发觉他带来的五个人全都神不守舍地直勾勾望着她。布莱尼尔清了清嗓门儿,彬彬有礼地然而却也是毫不含糊地说明了来意。说完便率先走进了布置富丽堂皇的客厅。墙壁上挂着一些有伤风化的油画。布莱尼尔自然没有过多观赏这些。

这时李莉·巴热轻移莲步走到窗前,尽管天到这般时候的确不必再放下遮光窗幔,她还是把窗幔放了下来。我又不是白痴!布莱尼尔心里暗暗想着。这不明摆着在同下面的街上的人打暗号嘛!于是他两步走到体态丰腴的李莉身边,把放下的窗幔重新拉高。

只穿一件薄衫的李莉索性坐到一把柔软的安乐椅上,并翘起了二郎腿:“少校先生,那就请开始您的搜查吧。”其实布莱尼尔的那五个人显然早已动手了。少校听见他们一边搜查,一边闹闹嚷嚷地同那个漂亮的侍女调情,布莱尼尔启开了一个大红木盒子。哪知盒中之物不看则已,一看竟使他羞红了脸。他感到窒息,呼吸急促起来。而旁边的李莉眼里浮起了嘲弄的笑意。少校啪地重又把盒子盖上,心里泛起一阵无名的恐惧。这时那位长着一双杏仁眼的女士轻柔地说:“您带来的先生们好象发现了图书室。”布莱尼尔冲进隔壁房间,发现他带来的人当中有四个正挤在一个书柜旁,津津有味地在那翻书。他到处去寻找第五个人,结果在侍女的房间里找到了他。少校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象熟透了的西红柿。他满头是汗。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国防军专线,给图卢兹城简短地汇报了他的情况。谢天谢地,幸好维尔特上校还在那儿。当布莱尼尔听到上校的声音时,如释重负地缓了一口长气。他向上校报告了他所遇到的麻烦。身在图卢兹的维尔特上校听了汇报不觉叹了口气:“唉,这个乡巴佬!”可布莱尼尔没听见对他的评论,只听见维尔特问他:“那材料呢?……信贷券这些东西呢?……什么东西都没找着吗?”

“没有,上校先生。”

“布莱尼尔,您听着。想必列文马上就到巴黎了。您不要离开这幢房子,您也不要向任何人谈起图卢兹的联系……”

“明白了,上校先生。留守原地守口如瓶!”

“您要随时给路德契亚旅馆挂电话,也记住要随时给列文的私人住宅挂电话。他一到巴黎就会到您这儿来。”布莱尼尔放下了电话。列文!托马斯·列文!啊,这个别动队长似乎给他带来了光明的希望。只要他一来,那……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响起了侍女的尖叫声,好像有人在胳肢她似的。少校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冲出去那个混蛋。

布莱尼尔少校及其随从迄今为止在彼得逊的秘密住宿处所找到的东西,除开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外,就是贵重的首饰、大宗的金币、远东的印刷品和雕刻。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能够证明彼得逊参与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的证据。

巴热夫人一再试图走到某一扇窗户旁去摆弄遮光窗幔,每次都被布莱尼洋坚决制止住,从开始搜查时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突然门铃尖厉地响了起来,李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布莱尼尔从枪袋里拔出手枪。“别出声。”他轻轻地说。他一步步地倒退着穿过前厅,迂回过去一把拉开门,就抓住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这个年轻漂亮橄榄色的皮肤,一头平滑的黑发蓄着一撮小胡子,眼睫毛很长,右脸颊上留有两道刀痕似的伤疤。现在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的苍白。“白痴!”李莉朝他叫了一声:“您跑上来干什么?”

“为什么我不该来?”他也吼叫起来:“窗幔挂着没放下来呀!”

“啊哈!”布莱尼尔得意洋洋地叫道。随即他便去搜身。结果这个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护照上写着他的名字叫普罗斯帕尔·朗当。作家,年龄二十八岁。布莱尼尔对他进行了审讯,可这个年轻人竟然咬紧牙关不吐一字。正在这时,李莉突然间绝望地抽泣起来。她哭叫道:“指挥官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普罗斯帕尔是我真正的心上人。我欺骗了彼得逊,一直都在……您相信我的话吗?”

“半句也不信。”布莱尼尔一边冷冷地说,一边心下想着要是列文在这儿,他也会像我一样处置他们的。于是他便将普斯斯帕尔·朗当锁进了洗澡间。

外边天已经黑了下来,七点半钟,少校又给路德契亚饭店挂电话。然后又给列文的私人住宅挂了电话。没有,托马斯·列文还没来。时间慢慢地走着。九点了,十点了。可托马斯·列文还没来。布莱尼尔同意了她们的要求。他安排了放哨的军士。一名守在侍女的卧室门前,一名守在女主人的卧室门前,一名守在洗澡间的门前。其余两名守大门。他本人留在客厅里守在电话机旁。他心里想自己是不会去睡觉的。他觉得自己坚如磐石铁面无私,谁也收买不了,谁也腐蚀不了,谁也……结果他竟然也睡着了……

当他醒来,客厅里已是一片漆黑。他感到有双柔软的手轻轻地在他身上东摸西摸的……“别出声。”李莉·巴热悄悄地说:“都睡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同意,只求您把普罗斯帕尔放了吧……”布莱尼尔的一双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住巴热的手臂,毫不容情地说:“夫人,立刻把手拿开!别动我的手枪!”

“唉。”黑暗中只听见李莉一声轻轻地叹息;“我哪儿是想拿您的手枪,傻乎乎的……”

就在这时响起了叮叮叮的门铃声。托马斯·列文大约在晚上十一点钟来到莫扎特林荫道二十八号住宅。他看见门后边站着布莱尼尔少校,涨得发红的脸和脖子上到处是口红的痕迹,头发蓬乱气喘吁吁,一副狼狈相。少校的身后是一个只披着非常透明的睡衣的女郎,此外就再没看见什么了。布莱尼尔少校结结巴巴地说:“列文先生……谢天谢地,您总算来了……”托马斯温文尔雅地吻了吻那位穿睡衣的女郎的纤纤细手。随后布莱尼尔少校便向列文汇报情况,说不该找的找了一大堆,而该找的却一件也没找到,末了他谈起了那个被他扣留的人。“普罗斯帕尔是我的心上人。”李莉·巴热披上了晨衣插进来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托马斯。托马斯慢条斯理的说:“埃里希·彼得逊已经被人枪杀了。在图卢兹,是被他的生意伙伴当中的某个人杀死的……”听了列文这番话,李莉那两片丰满的红嘴唇露出了甜蜜的笑意。她舒了口长气,无比幸福地说:“总算抓住了他,这个无耻的流氓!”

“夫人不要过于悲伤。”托马斯劝道:“请您允许我们再搜查一次行吗?”这位美貌的妇人困乏地微微一笑:“请便吧,我还想告诉您哪些地方你们不应当忽略。凡是这位少校先生禁止他手下的人搜查的地方……”

结果他们抄出了在罗马尼亚发行的五百万马克的帝国信贷券。有的藏在那些用来装东方奇珍的玫瑰木盒底,有的藏在图书室里少校禁止他手下人翻阅的书籍后面,有的藏在那些乌七八糟的淫秽器物下面,有的藏在那些伤风败俗的淫画后边。

这时托马斯便叫女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并叫人把骇得面如土色的普罗斯帕尔·朗当从洗澡间放出来,十分钟后他走进女主人的卧室。她躺在床上两眼闪闪发亮。托马斯在床沿上坐下来。她轻声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普罗斯帕尔是我的心上人。正是因为他我才承受住了这儿的一切,才留在了埃希利的身边。这个下流坯……可你们总不相信我的话。”

“我想信您。”托马斯·列文说:“我同普罗斯帕尔谈过了,他给我讲他认识您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一年前保安处把他抓起来了……”普罗斯帕尔·朗当干的坏事可不少,可这个草包偏偏能赢得女人的欢心。一年前他被保安处抓起来,审讯他的正是彼得逊。后来有个叫李莉·巴热的夫人去替普罗斯帕尔说情。彼得逊看上了这个女人,于是他答应对普罗斯帕尔和气点儿。就这样李莉·巴热迫不得已做了彼得逊的情妇,而彼得逊也就把普罗斯帕尔放跑了。现在托马斯说道:“请听我说,夫人。我可以同意对普罗斯帕尔提供保护,但是得满足我的一个条件……”

“我明白您的意思。”在说这话的时候,巴热的嘴角闪过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容,并懒懒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觉得您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托马斯和善地回答说。“彼得逊卷进了帝国信贷券的黑市买卖。我得弄清楚这批信贷券是怎样转到法国的。要是您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的话,那我就愿意为您的普罗斯帕尔提供保护。”听了列文的话,李莉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确长得很美,托马斯暗暗想着,偏偏爱上了一个二流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为了这个无赖她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这就是生活,真奇怪啊!李莉·巴热对他说:“那边挂着一幅画,就是画的《丽达与天鹅》那一幅。您把它从墙上取下来吧。”托马斯照她的话把那幅画取了下来。这时他看见挂画的地上有一个很小的保险柜,是用一把号码锁锁上的。坐在床上的李莉说:“您把号码拨到四七一三二。”托马斯按照李莉的指示打开了保险壁柜。在钢格子里只有一本黑皮书,没有别的东西。“埃利希·彼得逊是个刻板得令人生厌的人。”坐在床上的太太说:“事无巨细他都要写下来。男人啦、女人啦、钱啦,全都写。看看他这本日记,您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夜里,托马斯·列文没睡什么觉。他几乎整整一夜都在阅读埃利希·彼得逊的日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已经对大战中最大的黑市交易了如指掌了。

第二天上午,他向秘密潜回的维尔特上校做了汇报:“这件事简直可以说把所有人都牵连进去了!有柏林帝国保安总部的高级官员,也有在罗马尼亚的保安处头目。看来还有德国在布加勒斯特的特使曼弗莱德·基林格。还有在巴黎这儿的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那个希姆莱的小舅子!”

“天呐!”维尔特上校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布莱尼尔少校在一旁也是坐立不安,紧张地期待着他们往下讲。托马斯说道:“总之,事情是从雷德克那儿开始的。一九四二年他在布加勒斯特的保安队那儿供职……”当时罗马尼亚人除了将这些帝国信贷券当作付款资金接受下来之外别无他法。不过要是他们能找到人付给他们美元、英镑或者黄金的话,那他们真是求之不得,正是证券行情最糟糕的时候嘛。什么都行!只要能赶快把这些废纸再换出去什么都行!后来雷德克被调往巴黎。就是在这儿他认识了先锋队小队长彼得逊。两人意气相投,就合伙把生意做大了。彼得逊在法国走南闯北用各种手段搞黄金。有时买有时偷有时敲竹杠有时仗势没收别人的黄金。搞到的黄金都装在保安队的邮政专机上经柏林运往布加勒斯特。两地都有他们可靠的同事。于是在布加勒斯特的保安处便用法国黄金大量收购在罗马尼亚的帝国信贷券。然后又将这些信贷券包装好,写上机密指令物件字样装上飞机,经由柏林运往巴黎。

“……情况完全同银行家费鲁德估计的一样。”在汇报时托马斯·列文说道:“只有德国人才能搞这么巨额的黑市投机生意,雷德克和彼得逊用套购来的信贷券心安理得地把法国都买空了。可是彼得逊从未完全信任过雷德克。这是李莉·巴热向我讲的。所以他留了一手,找了个秘密住宿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凡是有雷德克参与的行动都写到了一个日记本上。他是想把他攥在手心里。”说着托马斯拿起日记本扬了扬。“这上面不仅仅有雷德克的名字。还有好多人的姓名。先生们,有了这个日记本,我们就可以把这个黑帮一网打尽!”

“唉,列文。您听我说。”维尔特急得喃喃地说:“您明白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吗?是希姆莱的舅子!是特使!是保安处的高级官员!您自己说的嘛。”

“正因为如此,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得好好考虑周到才行,上校先生!”

六十分钟后,面色苍白心神不宁的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少校来到了托马斯·列文那坐落在布罗涅树林广场边上的雅致幽静的小别墅,他们是约好边吃边继续交谈的。托马斯问他的客人:“干嘛这么闷闷不乐的,先生们?是不是因为那个希姆莱舅子火烧眉毛了你们觉得于心不忍?”

“要是这家伙真到了火烧眉毛的田地那就好了!”维尔特闷声闷气地说。“您在指谁?”托马斯一边问一边吃了一个瓜条。“您!”维尔特说。托马斯把嘴里的瓜条吞下喉问:“是开玩笑吗?”

“可惜这不是玩笑,列文。保安队就是要搞得您火烧眉毛。您知道布莱尼尔在保安队有熟人关系。告诉您我们分手后他就到佛赫林荫道去过了。毕竟我们还把图卢兹的彼得逊谋杀案侦破了嘛。他就是这么同温特尔说的。起初他讲的都是些使人听了感到心安的事儿。说有关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的事在巴黎的保安处一无所知。可是随后温特尔提到了您,列文先生。”

“他说了些什么来着?”

“他说现在您到底参加进来了。”门开了。“啊,我们迷人的拿涅特来啦。”托马斯搓着手高兴地喊道:“她端来的是帕墨桑排骨。”姑娘羞得连头发根都红透了。“列文先生,请别叫我什么迷人的拿涅特吧!您这样叫我,使我心里发慌,端的碗盏会滑落到地板上全摔碎的!”上校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夹凉菜吃。拿涅特上完菜走开了。托马斯道:“排骨的味怎么样?胡椒面儿没撒得太多吧?不多,那好。那么说说看,怎么把我也牵涉进来了?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布莱尼尔愁容满面地问道:“您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米尔克的女人?”找马斯叫了起来:“这个讨厌的妖精,我怎么不认识她呢!”布莱尼尔说:“所以嘛,就是因为这个米尔克把您给牵涉进去了。”

“而且现在谁也帮不了您的忙,列文。”维尔特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切排骨:“谁都不行,布莱尼尔,您往下讲吧。”于是矮个子少校又开始接着讲他从温特尔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原来大约在一周之前,米尔克到旗队长艾歇尔家里去了,她说她曾经同特派员列文之间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她还说在九月二十一号那天夜里她曾在一列驶往马赛的快车卧铺包厢里看见过列文。同行的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疑的女人。查问旅客身份的结束表明这个女人是巴黎谍报局的人,名叫马德莱尼·诺尔。“这其中会不会有名堂?”女大队长问道。她建议艾歇尔再去打听打听……这事对憎恨托马斯的艾歇尔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他迅速地调查出九月二十二日,一架从马赛飞往马德里的德国邮政飞机上有一位名叫马德莱妮·诺尔的女人。她继续飞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艾歇尔也给他在里斯本的部下发出了相应的命令。他的那些人接到指令后迅速行动起来。不多时便调查出的确有个名叫马德莱妮·诺尔的女人于九月二十一日到达了里斯本。她还住在那个城市里,只不过改用了化名约尼·德桑。约尼·德桑……艾歇尔总觉得过去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于是他翻开追捕名册来查找。找着找着他的脸上浮起了洋洋得意的微笑。约尼·德桑,德博舍教授的助教。几周来盖世太保一直都在追捕这个危险的抵抗组织的女战士。而托马斯·列文居然保护了她,给她弄了一张德国谍报局的身份证!

“温特尔告诉我,艾歇尔已经同柏林联系上了。”布莱尼尔说着用小刀切了一片盐土豆:“同希姆莱联系上了。”

“同雷德克先生的姐夫。”上校说:“而希姆莱又去找卡纳里斯。这个卡纳里斯在半小时前又同我挂了电话,他气极了。您知道我们同保安处的关系够紧张的!现在又冒出这些事!我很抱歉,列文,您是条好汉子。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保安处已经告发了您。您要被送上军事法庭,实在没有办法,实在没有……”

“有办法,有办法。”托马斯说。“有什么办法?”

“我认为办法多着呢,布莱尼尔先生。我提醒您别吃太多的肉。好的还在后头,巧克力巴拉特火腿。”

“列文,您快把我急疯了!”维尔特吼了起来:“别老是谈吃的!到底有什么办法救您?”

“保安处想把我搞出来。好嘛,那我们就把雷德克先生搞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星期二对吗?好的,那我明天下午去见旗队长艾歇尔,把那张假证明毁了,使大家都不再感到难堪。”

“什么?您要去见艾歇尔?”

“是呀,当然要见见他。给卡纳里斯先生带来这么多麻烦,我的确感到非常抱歉。”

“可是为什么您还要到艾歇尔那儿去呢?”

“因为明天是星期三,先生们。”托马斯温和地说:“根据我的黑皮日记本上所载,每到星期三就要从布加勒斯特空运一批帝国信贷券到柏林。由此看来,吃完饭以后我们只需制定一个准确的时刻表就行了。其实根本就不会再出差错了……”

拿涅特含笑地为她所钟情的托马斯·列文先生穿上驼绒大衣,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九日十六点正。托马斯朝窗外望了一眼,回过身来问拿涅特:“您认为今天会不会下雾,漂亮的姑娘?”

“不会的,先生。我认为不会的……”

“但愿天气一直这么晴朗。”托马斯说:“那今天晚上就有几位先生要蹲班房啦。”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呵,没什么。我没说什么,拿涅特。我和他们赛赛跑,我很想取胜。”

的确,托马斯·列文就是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一次赛跑,现在他本人也要跑,他引发了一场雪崩。现在他不得不格外留神,觉得自己也给埋葬于雪崩之中。因为他就要动身往设在佛赫林荫道的巴黎保安处总部去见见艾歇尔……

这次行动早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开始了,托马斯希望这次行动结束的时候成为胜利者。维尔特上校的确是真心诚意地想救这位特派员的性命。于是他用电传打字机向海军上将卡纳里斯做了详细的报告。一个小时以后,白发苍苍的卡纳里斯赶到了希姆莱那里,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他向那位党卫队的头子兼德国警察头子汇报了他所获悉的噩耗……“我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希姆莱大发雷霆。

九月二十八日十八点三十分,一个由党卫队的高级领导人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开始执行任务,这个小组的三名成员在当天夜里就经维也纳飞往布加勒斯特去了。九月二十九日七点一刻,这三名党卫队领导人在布加勒斯特机场逮捕了正想飞往柏林的保安处小队长安东·林塞。打开他的行李发现里面装有好多秘密指令物件——价值为两百五十万马克的用于罗马尼亚的帝国信贷券被找到了。八点三十分,这三名党卫队军官出现在保安处布加勒斯特分部的房间里。这些房间在卡勒亚·维克多莱大街的德国使馆的一个不太显眼的边楼内。这里存放了大量的法国旧金币和巨额的帝国信贷券。他们逮捕了两个人。九月二十九日十三点五十分,从布加勒斯特起飞的邮政飞机在柏林斯塔肯机场着陆了。特别委员会的人立即逮捕了一个名叫瓦尔特·汉斯曼的先锋队中队长。因为他心神不宁地向机组人员打听从布加勒斯特来的信使。稍加审讯汉斯曼便垂头丧气地招认他卷进了帝国信贷券交易的黑幕。他吐露了在柏林卷进了这个事件的四名保安处高级头目的姓名。十四点光景,这四个人就被抓起来关进了铁窗……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去吃午饭了。”在巴黎的托马斯·列文对维尔特上校说道,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台电传打字机跟前。上将正是通过这台电传打字机让少校不断地向他汇报这里的情况。“看来您的运气不错,您这个家伙。”少校笑着说。托马斯敲敲桌子问道:“那些将要报复和审判的先生什么时候起飞的?”

“半个小时之前。有一个是党卫队的军事法官,两名军事法庭顾问。应该在十六点三十分到十七点这段时间在这儿着陆。”

十六点三十分托马斯让那个美丽的拿涅特帮他穿上驼绒大衣,一边往街上走去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苍天在上千万保佑别下雾。因为一下雾我那三位法官便不能降落下来,那我找佛赫林荫道的那些王八蛋报仇的计划便算不上完成得十全十美,这些王八蛋那时候差点没把我给打死……

现在艾歇尔、温特尔和托马斯先生重新见面了,托马斯身穿一件灰西服跷着二郎腿坐在他俩的对面。艾歇尔说道:“我说列文,我们个人对您并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您有勇气到这儿来。不过现在事关帝国的大业……”温特尔说:“您尽管笑吧,列文。到了军事法庭您就笑不出来了。”艾歇尔说:“凡是对德国人民有益的事就是好事,凡是有损于德国人民的事便是坏事。而您做了有损于您的人民的坏事。我想您会承认这一点的……”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托马斯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问道:“请问现在的时间是五点过十分呢,还是我的表慢了。”艾歇尔瞥了托马斯一眼。“为什么您不能永远做一个正经人,为什么您不到我们这边来呢?本来您今天满可以当个先锋队队长的嘛。您的表走得很准。”托马斯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俯下身朝下面望了望。然后抬起头来举目向着天空。没有雾!“先生们。”托马斯·列文说:“你们倒是给我讲讲,你们是怎样把我识破的呢?”于是艾歇尔和他的副官便自鸣得意地讲起了他们是靠了米尔克才知道托马斯·列文给一个名叫约尼·德桑的危险法国抵抗运动女战士搞了个巴黎防卫厅的身份证,并把她充作德国间谍送到里斯本去了。托马斯和颜悦色地听他们讲完,又一次看了看表。这时艾歇尔暴躁起来,他不耐烦地问道:“硬要坚持到最后是不是?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温特尔接着说道:“所有证明您有罪的证据都已摆在党卫队领袖的面前。军事法庭过几天就要开庭审判您了。”艾歇尔又说:“现在可再没人能救得了您。维尔特上校也没用了。卡纳里斯上将也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您。”

托马斯又看了看表。这时一个传令兵惊恐万状地冲进房来,边行军礼边报告:“三位从柏林来的先生,旗队长。非常紧急……帝国保安……保安总部特别委员会……”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进来了。那位党卫队法官身穿黑制服,脚蹬黑皮靴,看起来使人产生一种恐怖感。那两位军事法庭顾问个头要小一些,都戴着眼镜,那位党卫队法官举手行了一个德国式的军礼。他阴沉沉地说道:“希特勒万岁!是旗队长艾歇尔吧?幸会,我马上就会向您进行必要的解释。您的名字叫……”

“先锋队中队长温特尔……”

“您呢?”艾歇尔惊魂稍定说道:“这只不过是个来访的人。现在您可以走了,列文先生……”那位党卫队法官听见他说的话就问道:“是别动队长托马斯·列文吗?”

“不错。”列文答道。“我请您留下来别走。”

“旗队长先生,请您叫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到房间里来。不过不准让他听出这发生的事,明白吗?”不多一会儿雷德克便来到了房间里。进门时薄薄的嘴唇上还带着微笑。可是当他看见那些来访者时脸色唰地就变了。党卫队法官对温特尔说道:“您去搜搜这个人的身上看有没有带武器!”温特尔晕头转向地服从了。雷德克开始哽咽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党卫队法官鄙夷地斜眼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先锋队大队长,您被捕了。”这个希姆莱的舅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伤心地痛哭起来。突然艾歇尔声嘶力竭地狂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个子法官冷冷地一字一句的答复他说:“先锋队大队长卷入了一桩数以百万计马克的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案。他伙同那个业已在图卢兹被枪杀的中队长彼得逊,以极其卑劣极其无耻的方式损害了帝国的利益。进一步的调查将会表明巴黎的保安处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这一案件。”艾歇尔呆呆地盯着法官问:“我完全不明白您说的话……是谁告了这个弥天大状?”黑衣法官把名字告诉了他。听了法官的话,艾歇尔惊呆了。他的嘴张得老大,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睛瞪着托马斯·列文,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是您……您……您……”

党卫队法官走到托马斯·列文面前,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了如下一番话:“别动队长先生,我代表帝国党卫队的首领向您表示感谢并承认您的功绩。”

“不用谢。”托马斯谦逊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乐意干的事情。”

“帝国党卫队领袖要我转告您,他已同卡纳里斯将军取得了联系,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对您采取不利的行动。”

“希姆莱先生真是太好了。”托马斯·列文说道。

在帝国信贷券事件上,一共逮捕了二十三人,其中只有两个法国人和三个罗马尼亚人。审案是秘密进行的。两个法国人、一个罗马尼亚人和先锋队中队长汉斯曼被判处死刑,其余的被告均被判处多年的徒刑。雷德克判了八年。可是由于希姆莱的干预,他在瑞典仅仅蹲了半年的班房。后来根据这位帝国党卫队头子的命令,雷德克便获得释放并被召到柏林去了。他在柏林的一个下属岗位上一直工作到战争结束。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三日,意大利向德国宣战。十一月六日,俄国人攻占了基辅。在这年的冬季,法国的抵抗运动烈火愈烧愈旺,德国当局愈来愈控制不住局势了。托马斯·列文和他的朋友们坐在路德契亚饭店里冷眼观察着那些法国黑市商们的态度的变化。不久前这些人还同德国人搅得那么亲热。转眼间又摇身一变而为爱国者了。那些地下黑帮的大大小小的喽啰们也突然发现了自己胸中激荡起爱国热情,纷纷起来为抵抗运动效劳。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托马斯应一位法国商界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了一次聚会。可是去了之后他觉得毫无兴味,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位穿绿色晚礼服的女郎,他的情绪才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这位绿衣女郎约莫有二十八岁,她的金发高高地挽在头上。眼珠是褐色的,那模样看起来有些象电影演员格蕾斯·凯列。“这人是谁?”托马斯迫不及待地向东道主打听。东道主向他做了介绍。“烦劳您为我引荐一下行吗?”托马斯问道。这位主人倒是爽快,马上就走过去把托马斯介绍给绿衣女郎。可是薇娜公主的脾气却正好截然相反。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的傲岸态度托马斯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他尽量显示自己的优雅潇洒的风度,可是公主看透了他。淡淡地付之一笑。等到托马斯的阿谀奉承话说完,她问了一句:“您刚刚说这番话用意何在呀,列文先生。”这么一种待人接物的态度使托马斯异常的兴奋。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于是他问:“是不是可以约个时间再见见面。愿不愿意到歌剧院去听听歌剧……,要不我亲自下厨做菜请您品尝品尝好吗?大家都说我的手艺不错。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好吃的吗?您看明天行不行?”

“非常抱歉,完全不可能。这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在拉库莱先生家。您认识他吗?”

“拉库莱?”托马斯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可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不,我不认识他。他真是个幸运儿,您有那么多时间都同他在一起。”

两天之后那位冷若冰霜的公主意想不到地突然给托马斯家挂了电话,她请托马斯原谅那晚她对他那样冷淡。她说托马斯走了之后,她在东道主那儿了解到托马斯来自柏林,并且在巴黎开了一家私人银行。那位东道主只知道托马斯·列文是个银行家。除了有关人员外,在巴黎谁也不知道托马斯搞的间谍活动。“……我给您谈起过拉库莱先生您还记得吗?”托马斯听公主继续往下说:“您知道吗,他也是柏林人。就是说他是在科尼斯堡出生的……您不是同我说过您很会烹调么,正好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想吃科尼斯堡丸子……这菜我们这儿没人会做……您明天千万请到我们这儿来,我是说到拉库莱那儿去……”

托马斯答应了,但随即他便思索起来。拉库莱,拉库莱……我到底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托马斯向维尔特上校打听,可得到的答复仍然不能使他感到满意。上校告诉他奥斯卡·拉库莱是巴黎一家商务股份公司的老板。这家商行受国防军总司令部的汽车业全权代表的委托,在整个法国购买旧车来装备国防军。拉库莱办事精明能干,使他的委托人感到十分满意。是个能干的人,他过去在柏林只有几个车库,而现在发财了,发大财了……拉库莱,拉库莱……托马斯到底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这位先生住在派勒林荫大街的一幢官邸里。一位仆人出来打开大门,把托马斯领进了一个看上去犹如一家古董商店的接客厅。满壁都是画,地毯铺得很厚,好一副富商的气派!仆人把托马斯引进图书室,房主人正坐在图书室里打电话。这人给托马斯第一眼的印象就不好。大块头肥头大耳,四十岁的光景。圆脑袋额头窄小,浅黄色的短头发梳得又平又滑。一双泪汪汪咄咄逼人的眼睛,那张妇人似的小嘴上蓄着一撮浅黄色的胡子。托马斯进去的时候,他好像话还未说完。他示意托马斯找位子坐下来。他脸红脖子粗地对着话筒吼叫:“我要您放明白些,诺伊尼尔。您的老婆生不生病与我有什么相干!什么,什么,是我不对!谁叫你偷东西!是呀,这就是偷嘛!我要警告你,诺伊尼尔。你别惹恼了我,我会叫你滚蛋的!什么,不中用?才好笑呐,好啦,别说了。你被解雇了,无限期地解雇了!”拉库莱把听筒摔在叉架上,站起身来同托马斯打招呼:“您好,列文先生。认识您很高兴。刚才那人是我的一名会计。非骂他几句不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家伙不管还得了。”说着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托马斯的肩膀:“怎么样,咱们俩先干几杯,然后我就带您进厨房去。公主马上将到。我的夫人还没穿戴完毕,她总是如此。”托马斯发觉拉库莱的两根小指头上都戴着三只镶着特大钻石的戒指。他觉得这个人越来越讨厌了……

这儿的厨房差不多同一家中等大小的饭店的厨房一样大。叫了一名厨娘、一名厨师和两个佣女来给托马斯打下手,拉库莱边饮果汁边看托马斯做菜。后来薇娜公主也到厨房里来了。今天她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晚礼服。第一次同托马斯面对时的傲慢神气不见了,倒是显得格外文雅。托马斯在往作料酱里放肉丸子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晚上肯定是个不愉快的夜晚。其实这算什么,后来同拉库莱夫人见面时,托马斯心里才产生了真正的恐惧。奥尔加·拉库莱满脸病容,一头枯黄的头发,她那憔悴的瘦脸上镶着两只暗淡失神的眼睛。而实际上她至多不过四十岁……

餐桌上奥尔加·拉库莱一声不吭,她滴酒未沾,也几乎没吃一个丸子,突然间又见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挂满了泪珠。“你还是上楼去算了,奥尔加。”拉库莱鼻子里哼了一声,奥尔加站起来走了。“再来个丸子怎样,列文先生。”满面春风的丈夫问道。这时候公主含情脉脉地瞅着托马斯,这一切使托马斯厌烦得再也没心思吃饭了,真是倒胃口极了。吃完饭他们一同来到书房。在这里大家喝咖啡和法国科涅特酒的时候,那个胖家伙才把他葫芦里的药倒了出来。“我说列文,您是柏林人,我也是柏林人。您有一个银行,我的买卖也不算小。如今世道艰难,咱们不用兜圈子啦。你我都不用自欺欺人了,车轮陷在泥泞里开不动啦,马上就要撞车啦,得想条退路才行。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拉库莱先生?”托马斯冷冷地答复道。胖子尖声笑了起来:“您当然明白!您都听不明白,还有谁能听得明白呢?呵,您在瑞士不是存了些钱么!”拉库莱完全清楚他和他的朋友在法国有巨额的财产。要是托马斯能找到办法,通过他的私人关系把这笔财产转到瑞士去的话,那就不会给他带来不利的后果了:“对您真是有大利可图的,列文。”这时候托马斯终于忍无可忍,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恐怕您找错人了吧,拉库莱先生。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话说到这儿,公主插进来了。“列文先生,要是您明白了拉库莱先生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的话,或许您还是会对这笔买卖感兴趣的……”

“听到过戈林这个名字吧!”胖子像猪一样咕噜着说:“博尔曼呢?希姆莱呢?罗仁贝尔格?我告诉您,几百万的好事儿,对您不也是一样的么?”

“要想收买我是办不到的。”

“真是笑话!有钱能使鬼推磨,鬼都可以收买,莫说是人!问题只在于要价的多少而已嘛!”这下真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了。托马斯忽地起身告辞。他气坏了,这条肥猪,这个混蛋简直是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都坏透了。当托马斯走到衣帽间去找大衣的时候,公主悄悄地跟了过来。她说:“我也要走了,您可以送我回家。我就住在附近。”托马斯一声不吭,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到了街上他仍然是一言不发,他像个哑巴假的把这位年轻的女人送到了她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斜靠在围墙上:“您倒是怎么啦,托米?”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略略带点嘶哑。托马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什么?”

“来呀,吻我……还等什么?”她边说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自己胸前拉过来,双手抱住他使劲地吻他。“我要你爱我。”公主轻声地说。

当薇娜公主抱着他说着软软的情话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拉库莱!他终于想起了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这么耳熟的原因。原来就是那个已经被枪杀的彼得逊的黑皮日记本上写着这个名字!拉库莱……托马斯脑海里异常清楚地记得在这个名字后面还划了三个惊叹号。在这个名字的下面写着另一个名字的缩写V·V·C,而这个缩写名字后面还划了一个问号。

以往托马斯都乐意被人诱惑,喜欢扮演小姑娘的角色。可今天呢?无论这个贵族出身的金发姑娘有多大的诱惑力,他总觉得这位公主高深莫测,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再说她所交往的人也真是太俗不可耐了。于是托马斯和气地然而也是坚决地推开了薇娜的手,说道:“今天晚上过得真愉快。我现在可以向您告辞了吗,尊贵的公主?”听了这话,那位胆大美人儿的褐色眼睛眯缝起来:“你大概发疯了是吧,托米。嗯,到了这时候你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托马斯又一次向公主鞠躬:“尊敬的公主,我觉得您同拉库莱先生非常的亲密。我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联系,那么和谐那么道德的感情联系。”他说完就拉开了门。她想拉住他,他挣开了。公主尖厉地叫道:“别走,你这个坏蛋!”她一边说一边赶上去用拳头捶他的胸膛。他转过身丢下那个激动万分的公主径自朝夜色朦胧的林荫大街走去。

托马斯回到自己别墅里,他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打开了走道里的电灯,脱下大衣,这天拿涅特休假回去了。突然他发现壁炉前的圈手椅上坐着一个人。蓄着修饰得很整齐的小胡子,罗马人似的鼻子,眼光里老是带有嘲讽的神色。他穿着一件稍稍有些旧的西装,手里拿着一只烟斗。他见托马斯进来,先吐了一口呛人的烟雾,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没想到吧,列文先生。”

“晚上好啊,西蒙上校。”托马斯·列文对他说道。他叹了口气,打量着这个曾经与他一道经历过那么多风险的法国特务:“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西蒙上校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道:“有个叫迪特利希的引我进来的,我的先生。您的把戏演完了。”

“稍等一下,亲爱的。您的烟叶,您别生气,气味很难闻。您看那边儿有个蓝颜色的陶罐,看见了吗?那里边装的才是真格儿的英国烟叶。是德国国防军缴获的战利品。您抽哪国的烟不怎么介意吧?”法国间谍机关一直都苦于经费不够。如今这位贫穷的法国间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烟斗里装好的烟抖了出来,朝那蓝色的陶罐走过去。他揭开盖子的时候,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本人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跟您做对,列文先生。过去就是我把您招到二处的嘛。不过现在您的把戏演完了。”

“这话您刚才已经讲了一次。请您稍等一等,我马上就来洗耳恭听……”突然西蒙扔掉烟斗,掏出了手枪:“别到柜子那儿去!举起手来!”

“别这样,上校先生。”托马斯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您怎么还是同过去一样胆小?”

“您少给我来这一套!您骗我办不到!您是想去开柜子对不对?”

“对呀。”

“然后从那里面拿枪出来逼我,对不对?”

“这就不对了。柜子里没有武器。”

“那是什么呢?”

“那是我装饮料的柜子。我本来想拿点什么出来咱俩喝喝。”上校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拉开雕花柜子的盖子一看,脸上显出了尴尬的红晕。他唧唧哝哝地自我解嘲似的说:“干我们这行的随时都得小心谨慎才行,这您是知道的。”托马斯端起杯子拿瓶子,站在一旁的西蒙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在一个像您这样的叛徒面前更得加倍小心。”

“加不加苏打?”

“加上吧。尤其是在像您这样一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叛变过三四次的老滑头面前更得加倍小心,列文先生。”

“连点色彩都没有,对吧。还来点威士忌怎么样?”西蒙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去。托马斯满怀同情地打量着他。总的说来托马斯并不讨厌这个天性活泼的鲁汉子。他说道:“非常抱歉,上校。”

“为什么?”

“打扰了您的好事儿。您说说现在那个迷人的米密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

“这是什么话,上校先生!您从我身边夺走了米密!你们还想结婚生孩子,养几个法国的小爱国者……可现在您竟然不知道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上校闷声闷气地回答:“米密已经扔下我走了。一年前就离开了我,谁能料到呢?”

“管它呢,咱们还是为米密的健康干杯吧。我问您当您想到这个可爱的人儿曾把我扔下走了的时候,您是不是觉得可以聊以自慰呢?”

“没这么想过。”

“够朋友。那么现在您给我解释解释为啥我的把戏演完了。”

“刚才您没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您的把戏演完了,我是说要是您再不立刻停止对那个公主的纠缠的话,那您的把戏就要演完了。”

“请您相信我的确没再纠缠她。”

“您放正经点儿好不好!这可是要丢脑袋的事!我警告您,列文。您干的事情在我们那儿都是立了案的……”

“我的上帝,哪家间谍机构没有这些东西!”

“我最后一次警告您,列文。您别指望您这两片尖酸刻薄的嘴皮子救您的命。您知道现在的法国抵抗运动已经激烈到了何种程度。我们天天都可以,只要我们愿意,把你们这些人干掉。您也没什么例外!只不过每次在您面前我总是下不了手……”

“别这样!”

“是呀,多少往事,我俩一道从巴黎逃出来,米密……图卢兹……德布拉上校……约瑟芬·巴克……可是,如果您继续照顾那位公主,继续照顾那位拉库莱先生的话,那我就没法再保护您啦……”听了这些话托马斯感到异常地惊讶。“您说什么来着?难道法国的间谍机关会关心照顾他一位胖纳粹黑市商人的身体健康么?”

“据我看来,那位拉库莱先生是那些在法国上蹿下跳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托马斯·列文坐在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的一个房间里这样分析,坐在他面前的是维尔特上校和少校布莱尼尔。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你们干嘛交换眼色呢,先生们?”

“列文呐。”维尔特上校叹了口气说道:“布莱尼尔和我只不过对视了一下。因为我们了解您生气的根源。我只说一点薇娜。”

“薇娜公主。”布莱尼尔补充了这句话便吃吃地笑个不停。“别这么怒气冲冲地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的,列文先生!自从保安处盯上您之后,我们对您也留心些了……”托马斯听了他俩的话不觉怒从中来:“那个公主与我有什么相干!根本就无所谓!”布莱尼尔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您嘻嘻哈哈地有什么好笑的!我告诉你们,那个拉库莱是个臭气熏天的大猪猡!而那个公主同他一起搞黑市!连法国间谍也机关都在盯这两人的暗梢!”

“可不可以给我们透露一下法国间谍机关里哪一位在盯他们的暗梢啊?”维尔特上校问托马斯。托马斯点了点头。“您说拉库莱先生想把波尔曼、希姆莱和罗仁贝尔格的财产转移到瑞士去。唉,您难道还没受够?难道您想同阿道夫·希特勒本人吵架不成?”

“列文先生,我劝您还是考虑考虑……”少校也开口说起来。

他捧着三束兰花于晚上九点来到薇娜公主的家里。公主戴着昂贵的首饰,穿一件前胸后背都露得很诱惑人的短短的黑色晚礼服,她为托马斯放她那些新买的唱片。他们跳起了舞。然后又一道喝玫瑰色的香槟酒。托马斯觉得薇娜公主真是漂亮。他把他的感觉向她讲了。她也告诉他说她认为托马斯是天底下最能打动女人的男人。于是没费多少口舌,到了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俩便躺到大沙发上。托马斯还从未被一个女人如此狂热地亲吻过。这位公主薇娜唧唧哝哝地在他耳边一再说着:“我太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薇娜……非常喜欢。”

“那你愿意为我做点儿事吗?”

“得看看是什么事?”

“为我把衣扣解开好吗?”

“好的……”

“你能再为我做点儿事?”

“当然!”

“那就别去找拉库莱的麻烦。”

“你说什么?”

“我叫您别再去麻烦拉库莱了。”她仍然躺在沙发上,一双审视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托马斯:“几个星期以来,你都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对不对,我的小托米?”他没有回答。“或许你不太喜欢我叫你托米。”公主又说:“或许该叫你让才好。让·列布朗,要不叫你皮埃尔好吗?皮埃尔·于内贝尔?”托马斯站了起来。他觉得心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感觉。“于内贝尔这个名字你觉得还是不合适吗?那叫你阿尔曼·德肯行不行?还记得你那时怎么干法国黑市买卖的吗,阿尔曼?还记得你把法国游击队也弄进去了。卡普坦·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听到这儿,托马斯有些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了。“要不,还记得你在一位德国将军面前冒充美国外交官罗伯特·S·墨菲吗?喏,还要我往下说吗,我的可爱的迷人的德国谍报局的特工人员?要不,你后来又换了马,加入了别的团体?”

“没有。”托马斯说。他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我一直还在德国谍报局,你呢?”

“我?你猜猜看!”

“我一想到你那个大腹便便的情人,我就想说盖世太保。”托马斯粗暴地回答她。公主尖叫了一声,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托马斯还没来得及退开,左右两边脸上已经挨了好几个耳光。她一反打情骂俏的语调吼起来:“你这个要饭的花子,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个臭要饭的!我在想法救你的命,而你呢?”托马斯回身朝门边走去。“别走呀,托米!行了行了,你想把拉库莱怎样就把他怎样好啦。你别走!”托马斯一声不吭地走出客厅。“我要报复您,你这个无耻的畜牲……求求你,回来,我求求……”托马斯重重地关上门,跑着下了楼梯。

托马斯飞快地冲到街上,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压住声音叫了一声:“唔哟,怎么搞的!”

“您快给我走开!”

“没这个必要。”于勒·西蒙上校冷冷地回答道:“我在这儿守了两个钟头了,看见您进去,看见您出来的。”

“妈的,好一个能干的特务!”

“您无视我的警告又来找公主。要不了多久您就得埋在棺材里睡觉了!”

“……房子前面守着一个法国情报局的家伙。”托马斯次日在路德契亚饭店里向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讲述着,他的气还没有消。“到底这个公主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就会弄明白的……上校先生,我向您发誓我要干掉那个家伙,我……”维尔特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拉库莱了,列文。我今天挨了一顿臭骂。参谋部叫我立刻撤销对拉库莱的监视。此人是大西洋防线的灵魂!拉库莱能提供各种缺销的商品。德国条顿骑士团和德国国防军总司令没有这个人的话就撑不下去了!比如电话线……有次条顿团没电话线了,拉库莱就给他们运去了十二万米!”托马斯叹了口气说:“好吧,不提他了。人家骂了您上校先生,我知道您心情不佳。可是您亲爱的布莱尼尔,您干嘛也哭丧着脸呢?”少校把手一甩:“生气呗。收到了家信,妻子病了,六月份我那儿子的考试肯定过不了关。拉丁语和物理。还有就是妈的交不完的税……”托马斯心不在焉地问道:“您同税务局还有瓜葛吗,布莱尼尔先生?”

“就因为我这个在几年前给一家国防政治论文出版社写过几篇文章!我忘了到税务局去申报!人家对这家出版社来了一次书刊检查,有个混蛋会计说出了我的姓名,就是为这个!”这时候,托马斯含含糊糊地说:“一个会计……”突然托马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嘶声哑气地喊叫了一声,抱住布莱尼尔使劲地亲了下他的额头,便飞也似的从办公室里冲了出去。布莱尼尔的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亲过他。他揉了揉额头说:“疯了疯了,别动队长疯了!”

“永远不会。”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会计安东·诺伊尼尔说道:“列文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好处!”

“还是快吃吧,诺伊尼尔先生,不然您的汤要凉了。”托马斯和气地说。他把这个衣着简朴的诺伊尼尔请到他的别墅里来吃饭。这两位先生是一周前才相互认识的。不久前诺伊尼尔先生还是奥斯卡·拉库莱的商务股份公司的会计。就在托马斯到拉库莱家去作客那天晚上,拉库莱在电话里把他这个会计大骂了一通并把他解雇了。当时托马斯是头一次听见诺伊尼尔这个名字。在布莱尼尔抱怨税务局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干瘦的会计服服帖帖地喝了一勺子汤,然后又放下汤勺,目不转睛地望着托马斯,眼光里满含着期待的神色。“我到现在还一直闹不明白拉库莱先生为啥要把我赶出来。我的妻子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真想跑到俄国去算了。谁知这时候遇上了您。咱俩素无往来,而您还给我介绍工作。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诺伊尼尔先生,我是个银行老板。我知道商务股份公司,我还知道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好多人都这么说的!我也完全不能理解拉库莱先生把您这样一个人赶走到底是为了什么……”诺伊尼尔俯在餐盘上埋头吃着,听到托马斯这样说,他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就为了十八马克二十五芬尼。”

“什么?十八马克?”

“对的,您没听错。我给他当牛做马干了整整三年。”于是诺伊尼尔给托马斯讲起来。说他那次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很晚的时候,觉得肚子实在饿了,就到一家馆子吃晚饭,吃完后未经拉库莱同意,便用公司的钱垫了饭钱。这事后来被那个胖子查出来了,所以立刻就把诺伊尼尔开除了。“其实他做生意的时候,岂止这点儿……我告诉您,列文先生……”

“有意思。”

“……不过我不会讲的,无论拉库莱先生对我多么坏,我不会当叛徒,我不是那号人……”这时美貌的侍女拿涅特端来了主菜。诺伊尼尔说:“刚才的汤味儿真是美极了。但愿现在别来什么煎菜才好。因为我有病,胃里长了肿瘤。您知道的。”

“有个菜是清炖仔鸽,是由水和黄油清炖的。我知道您应该吃些什么。”

“亲爱的列文先生,您真是太体贴了。”

“哪里哪里,再说您肯定比那个胖子拉库莱先生活得长久。这个人太贪吃了,做生意也太贪了……”

“这个人的确是太贪吃了。”诺伊尼尔也随口说道:“总有一天他要死在他那些汽车上。”说到这时他突然惊恐地收住了口。“请吃呀,这是花菜。仔鸽味道怎么样?”

“好极了,甚至住在利维拉我都没尝到过这么美味可口的东西。”托马斯的头脑里的警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诺伊尼尔这个衣着朴实的会计会到利维拉去?“是尼格雷斯科饭店的一位厨师教会我这种烹调方法的。”托马斯说:“那会儿我一直住在那儿,房子漂亮极了……”

“哈哈哈,这对拉库莱先生说来花钱太多了。我指的是我,是花在我身上的钱太多了。他本人住在那儿,我得去住便宜的房子。他需要我,因为我会讲法语。”

“他也太只顾自己的了,这个拉库莱先生。”这个完全不知道深浅的诺伊尼尔还在眉飞色舞地往下说:“我们那时候经常坐车到利维拉去,一直开到法国、西班牙边界。我们的生意……”突然他咬住嘴唇狐疑地看了托马斯·列文一看。可托马斯爽朗地微笑起来说道:“您再来点儿蜜饯呀,诺伊尼尔先生。现在您给我讲讲尼查城的情况好吗?我好长时间没到那儿去了……”

布莱尼尔少校和别动队长列文被派往利维拉。在为期三周的时间内他们调查出奥斯卡·拉库莱在这里至少搞到了三百五十辆外国厂商的完好无损的汽车。其中部分是收购来的,部分是派人到那些离家出去的人家的车库里偷来的。拉库莱在尼格雷斯饭店处理这些业务,他手下有一个帮手,即做会计又兼当译员,此人名叫诺伊尼尔。拉库莱将车弄到以后,派人将车拆成零件。他在维奇市通过贿赂搞到了汽车配件输出许可证。于是他将这些拆卸下来的汽车运往马德里,然后在马德里重新组装成豪华的车辆以高价出售……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托马斯·列文给薇娜公主带去了一束红玫瑰,前一天这位少见的女贵族又一次给他挂了电话邀请他去她那儿作客。托马斯觉得公主从未像今天这么动人。薇娜说:“今天晚上我保证绝口不提拉库莱,这下行了吧!”他们跳舞、调情、听唱片。夜深了,他们情不自禁地搂抱亲吻起来。俩人觉得再没有一道厚墙横陈在他俩之间了,所有的隔阂都已消除,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简单。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管它呢。”薇娜困乏地说。她脉脉含情地望着托马斯轻轻地抚摸他。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末了薇娜不得不取下电话来,她先通报了姓名然后听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变了。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她咬牙切齿地对托马斯骂道:“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心肝宝贝,怎么了?”薇娜突然对着话筒尖叫起来:“我听不下去了……我听不下去了……”她把耳机掷到大沙发上,气得浑身不停地发颤。她用不堪入耳的话骂托马斯。托马斯拣起耳机,一个激动不安的声音在叽哩呱啦地叫着:“……我说薇娜,我的天呐,您倒是听听呀。这是列文的责任,我不是给您说过了嘛!我们没办法了……”

“夜安,西蒙上校。”托马斯冷笑着对话筒说了一句,把耳机挂上。又冷笑着一头倒在大沙发上。突然他挨了一拳头,接着又是一拳头。薇娜扑到他身上来了。两个人扭打起来。薇娜一边打一边骂;“流氓!无耻的狗!”最后托马斯反剪起薇娜的双手,逼着她说出准确的情况。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我走,今天夜里就走。您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我才不会放你走哩!”

“你会让我走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主意。所以我才这么气,所以我才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为啥你要整拉库莱!”

“他是个背地里资助盖世太保的可恶罪犯!”

“那又怎么啦?干你什么事!全部的黄金,还有那些纳粹大亨们的外币,本来全部都会落到我们手中的……”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英国谍报局!”托马斯回身倒在枕头上喘着粗气;“什么?你在为英国谍报局干事?”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可是……可是西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我替他干事……我的任务是牵制法国人的注意力,使我们能够突然袭击。假如您也参加进来的话,本来我们能够袭击成功的,你这个白痴!”托马斯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别笑,你这个混蛋!”

“叫你别笑了,混账东西。你再笑我掐死你这个狗东西!”托马斯笑得喘不过气,薇娜猛扑到他身上,于是两人又厮打起来。

正打得难分难解,电话铃又响了,托马斯一把推开薇娜撑起身子抓起电话。他一边笑一边问;“是啊,上校先生。还有什么事?”

“什么叫还有?”维尔特上校反问道。托马斯一下子冷静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出……出了什么事啦,上校先生。”

“我们到处找您,还是我想起打电话到公主家来找您的。”

“找我,到处找我。”托马斯像个傻瓜似的口中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而薇娜在一边张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这儿来了个特使叫格卡多斯,叫您因拉库莱的事情明天早上乘飞机到柏林去。列文,去了之后到帝国保安总局报到。”

“帝国保安总局?”

“是的,十五点。要准点,在希姆莱那儿报到。”

当托马斯看见威廉大街一零二号的大楼群时心里想着,设计这些楼房的想必是天底下有史以来最乏味的设计师之一,托马斯穿过一道沉重的敞开的双扇门来到一个死气沉沉的入口处。一个高大个子的党卫队员傲慢地打量着来人。托马斯·列文摘下帽子说:“巴黎谍报局别动队长列文,有人叫我到帝国保安总局报到。”

“应该先叫希特勒万岁!”那个当班的党卫军人说:“谁叫您到这儿来的?”

“帝国党卫队领袖兼德国警察总监先生。”当班一下子收起了傲慢的神色,抓起电话通报了一番。他放下电话,脸上换上肃然起敬地神色飞快地填好一张会客通知单,盖了公章注明了日期和时间。柏林,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日十七点四十八分。托马斯跟在传令兵后面暗暗想着,昨在我还在巴黎,今天就已经在帝国保安总局里面了。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公民一个仇恨密探仇恨纳粹仇恨暴力和谎言的人。我还能活着离开这些恶梦般的高楼大厦吗?有朝一日我能否从命运的巨大的蜘蛛网中爬出来,向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呢?

“请坐,别动队长。”希姆莱说道,旁边坐着党卫军头目卡腾布鲁纳。他是帝国保安总局的局长。寒暄之后,卡腾布鲁纳便走了。“您听我说,列文。您的那位恩人卡纳里斯将军几个星期前已经解甲归田了。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整个军事谍报局都归我指挥。这您也是知道的。”希姆莱说道:“我看了您的档案。您知道我本该拿您怎么办的吗?”

“枪毙。”托马斯平心静气地回答。“哎呀,完全正确!就是这么回事!”希姆莱冷冷地盯着托马斯:“不过,我给您个机会,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我交给您一个使命,您可以通过这次使命来接受元首和人民的考验。”电话铃响起来。希姆莱拿起电话听了听放上电话对托马斯说:“现在有敌机飞临帝国首都的上空,到地下室去吧。”

在一个很深的坚固地堡里,希姆莱换了另外一种语气对托马斯说:“列文,您是一位持和平主义观点的人。您不用反驳我,我什么都知道!唯其如此,您就更会支持我的看法,因为我要说这场令人恐惧的血腥屠杀非结束不可了。”希姆莱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我的斗争很艰巨,我肩头上担着非常重大的责任。没有任何人给我分担一点,我一个人得作出决定,全都得由我一个人来决定!”托马斯心想那希特勒呢?还是戈培尔呢?还有其它人呢?这位先生大概是单枪匹马地在做最后的冲锋准备吧!忽然地堡附近挨了一枚炸弹。灯灭了,一会儿又亮了。希姆莱的脸色变成了灰色。“您了解所有通往西班牙的边界通道,您也熟悉从西班牙到葡萄牙去的所有的走私小道,对吧?”

“是的。”

“那好,我授予您全权,我给您自由。条件是您要把一个人安全护送到里斯本。您是银行家,对吗?可以同您搞点交易谈点生意,是不是?”

“得看看情况再说。”托马斯回答说。心里暗想难怪他需要我。葡萄牙人同我们断绝了外交关系。西班牙也不准任何德国人入境了。只有通过非法手段才进得去。原来是这样。“您还有条件呐?”希姆莱的话中含着不详的语气:“还得看看什么情况吗?”

“得看看这个人是谁?”托马斯轻声说。“您肯定会喜欢这个人的。”希姆莱答道:“他叫沃尔夫冈·伦巴赫。他用这个名字有足够的证件,他的真名叫亨利·布什,是一个英国少校。他同丘吉尔和蒙哥马利有私交。在挪威领导过一个指挥所。我们在那儿把他抓住的……”

空袭警报解除后,熊熊烈火继续燃烧了好几个小时,整个柏林好象一片火海。惊慌失措的人群潮水般朝火车站涌去。妇女和孩子们哭哭啼啼闹闹嚷嚷,男人们涌到车厢里抢位子。一列列火车满载逃难的人们离开这个成为一片火海的城市。列车拥挤得都快要爆炸了,连厕所里也挨肩接踵地挤满了人。人们只能从窗口爬上爬下。

然而在卧车厢里却没多少人……直达巴黎的快车卧车厢边上站着两个没有穿制服的人,前后左右却有四名党卫军担任警卫。他们把涌过来找位子的妇女和孩子统统赶开。这几个党卫军把列车员叫来打开上了锁的卧车车厢。“是列文先生和伦巴赫先生吧?”列车员慌慌张张地问道。托马斯点了点头;“十三号床和十四号床。”列车员说。托马斯看了他那位瘦消高个子的同伴一眼,伸手做了一个请先的手势。这个真名叫亨利·布什的人便立刻走进了包厢。这个英国少校身穿一件蓝色的西装,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眉毛很浓密。托马斯用英语对他说:“我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布什先生。我要是您的话,我也会有同感。不过话虽如此……这几天的时间内咱俩得彼此相安无事才行。”这个英国少校没有吭声。托马斯叹了口气,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他把盥洗盆里放的两个刷牙杯拿出来盛满威士忌,递了一杯给那个英国人。“谢谢。”英国人用英语说。这是上路以来托马斯头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过后他们俩就默默无语地对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列车终于起动了。托马斯说:“我知道您到里斯本的使命,布什先生。”火车启动了,车轮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是希姆莱叫您去提出和谈,提议英国人和美国人和谈。在这之前已经进行过类似的努力,通过英国驻苏黎世的总领事卡博。当时希姆莱末了改变了主意,可是这次他又向你们提出要签订停战协议,要你们同我们站在一条战壕里打苏联……”没有回答。“这么一个提议是不会有人接受的,这是明摆着的。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都是不合道义的。你们同苏联人一道跟我们打过来的,你们不能抛弃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个英国人终于说道:“您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并不都是王八蛋。”

“我不明白您的话。”托马斯面对面直视着那个英国人说:“您一点也不了解我。您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话。您了解希姆莱,您现在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是我要告诉您,生活在德国的人并不全都是纳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欢天喜地地打到俄国去的。”

“欢天喜地倒不见得,可是他们去袭击了俄国!”

“我们袭击了俄国。是的,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您,在德国国防军里并不全都是些雇佣兵。”

“是无辜的喽?”布什说:“你们不是都喊希特勒万岁么?你们不是无一例外地兴高采烈地放手让希特勒为所欲为么?”

“还有外国呢?外国不也一样纵容希特勒么?不是也都对他交口称赞,对他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倍加夸颂,在他开始袭击一些弱小国家的时候,不也是袖手旁观么?”托马斯说:“张伯伦不也到慕尼黑来过了吗?”听到这些话,那个英国人突然把酒杯一推,关了灯扭转身子面朝墙壁睡下了。

马赛保安处总部设在天堂街四百二十六号,这是一条很长的街道。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的早上,托马斯走进保安处,请门岗向先锋队大队长亨利希·拉尔通告,拉尔是一个高个子的长得很结实的男人。他很快就接见了来访者。“柏林发来的电传函件已经收到了,别动队长。秘密使命,明白。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事呢?”托马斯得体地说道:“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我的任务是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带过边界。”

“明白了。”

“这种事情准备周到才行。首先,我需要一辆指挥车。”

“归您调拨,别动队长。”列文说:“在完成我的使命的过程中我将需要帮助。所以我请您为我查查一个叫巴斯蒂安·法布尔的人的住址。他最后一次是住在蒙白利拿破仑大街一个叫迪法尔的小姐家里。”

正文 第十章

三天之后……“嗨,皮埃尔,你可真会开玩笑。”巴斯蒂安·法布尔说。这个肌肉发达的大高个儿微微发红的鬃毛似的头发还是象过去一样乱蓬蓬的。他跪在一个打开了炉门的烤炉前面,炉子里在焖一只猪仔。巴斯蒂安在往仔猪身上抹黄油。要是这个乳猪皮子下面起了一个小泡,巴斯蒂安马上就用一根针把小泡挑破。当时巴斯蒂安只知道托马斯叫皮埃尔·于内贝尔,这种烹调方法就是他教会的。这间小厨房除了巴斯蒂安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先生。托马斯和布什少校。巴斯蒂安一直以为托马斯早已不在人世了。当老友重逢,他抱住他的这位老朋友象孩子一样拉开嗓门哭起来:“我真快乐啊,咳,我快活死啦……”等大家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托马斯说明了来意。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巴斯蒂安老是笑个不停,眼眶里满是泪水。然后大家一致决定第二天美美地小吃一顿。现在他们三个人站在厨房里。巴斯蒂安在留神着乳猪焖得火候,托马斯在做一种螃蟹杂烩。那个英国人在为正餐后的小吃切乳酪。托马斯说:“我需要你这个得力的助手,巴斯蒂安。西班牙边界的情况你还记得很清楚吗?”

“皮埃尔,说梦话也不会说错的嘛!西班牙边卡的人我全都买通了的!”

“那好极了。”托马斯说:“那你来给我们当向导好啦。我们得把这位先生送到里斯本去。布什先生,请您把乳酪切小一点儿行吗?巴斯蒂安,你还有没有一点番茄酱?”巴斯蒂安打开一个橱柜,拿了一个瓶子出来。在拿瓶子出来的时候,哗的一声掉了个什么玩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玩具火车头。巴斯蒂安把它从地板上拣起来说:“你看看,皮埃尔。还想得起吗?我那电动铁路上的就只剩下这么个火车头啦。你那会儿还用这个火车头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菜。后来我就一直带着它当作护身符,也好回忆回忆……”

“我知道。”托马斯·列文轻轻地说。他一边搅螃蟹汁一边想念着桑塔·泰西尔。一想起这个人,他的心就隐隐作痛。啊,桑塔。假如你还活着,假如你现在能同我们一道……这时他听见巴斯蒂安说:“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秃头一直还在那儿。”托马斯瞪直眼睛问道:“就是那个在马赛的秃头吗?”巴斯蒂安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这个畜牲,他把他的那一帮人解散了。当了保安处的暗探。整个马赛城都怕他,人人提起他都吓得发抖。当然现在他也有点害怕了。不过……”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在托马斯胸中燃烧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秃头居然还活着!这个杀害了桑塔·泰西尔的家伙竟然还住在马赛城!”托马斯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托马斯说道:“布什先生,您只有单独同我的朋友去通过边境了。我在这儿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那个英国人刚想提出抗议,可是托马斯用力摆了一下头说:“您别费口舌了。我留在这儿不走了。我要去同一个坏蛋算账。不惜任何代价,即便是丢脑袋……”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四日,托马斯驾驶着保安处的指挥车把那位英国军官和巴斯蒂安·法布尔一直送到西班牙国界附近。“多多保重,少校,想想我俩在卧铺车厢里的那次谈话吧。”英国人默默地欠了欠身。巴斯蒂安拥抱托马斯的时候,眼眶里又装满了泪水。“你要立刻回来。”托马斯对他说:“我们在马赛再见面,这儿的战争就要结束了。”托马斯之所以有这种信心还得归功于他指挥车上的电台。每天他都要收听德国电台和同盟国电台的广播。托马斯就是按照这太空消息来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的。他返回了马赛,不分昼夜地监视那个秃顶但丁·维勒福特。可是托马斯没有急于动手。他在等待,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六月二十六日,同盟国的军队攻克了瑟堡,七月九日攻克了冈市。七月二十日发生了希特勒谋杀案。八月三日雷恩落到了同盟国的手中。九日勒芒失陷。十日南特陷落,罗瓦尔防线崩溃。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托马斯·列文在他的指挥车上收听到的。可是他还是迟迟不动手。后来到了八月十五日,英国人和美国人从尼阿帕尔市出发在利维拉登陆。二十三日格雷贝尔陷落。现在到时候了,托马斯·列文对自己说道。就在这一天他来到了天堂街保安处。还未进门,只见院子里浓烟滚滚,原来盖世太保正在焚毁他们的文件档案。托马斯对惊慌失措的拉尔说道:“慌什么,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把美国人赶回海里去的。按照帝国党卫军领袖的命令,您这儿的一切仍然归我调拨。您是想逃跑吧?”

“哪……哪儿的话,别动队长。”

“但愿如此,现在您调两名可靠的人给我。带上枪,看来恐怕要动枪动刀了。那个家伙是马赛最危险的叛徒但丁·维勒福特。”

“维勒福特,可这人是……”

“叛徒,我不是说过了嘛!您敢怀疑我的任务的紧迫性吗,拉尔先生?是不是想让我到柏林去控告您?”

“老天爷,我哪儿敢啊。全都明白了,别动队长。”

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一个名叫保尔·马丁的人给美军驻欧第一百四十五反间谍别动队的官员们讲了下面的情况,有天晚上只听见外面叫声连天。有个年龄稍大的汉诺威人告诉我:“我们这儿来了个别动队长是柏林的要员。他抓了个叛徒绰号叫秃头。这个秃头现在已经用铁链锁起来了,就在下面地下室里。”我知道这个秃头的名字叫但丁·维勒福特。他的确是个叛徒,不过他是法国的叛徒。他是保安处的侦探!八月二十七日那些盖世太保逃的逃,溜的溜。我们使劲地叫使劲地撞门。没用!八月二十八日早上,我住的牢门被打开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站在门外,他用流利的法语对我们说:“现在您同您的所有战友一样自由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同盟国的军队就会到这儿来了。请你们代为监视这幢房子和看守下面地下室里的那个俘虏直到同盟军到来为止。你们当中许多人都认识他,他叫但丁·维勒福特。他是个杀人凶手,又是保安处的侦探。由于他的告密,你们有无数的同胞被杀害了。”说完这个人就走了。我们监视着维勒福特,后来把他交给一个同盟军队的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立刻就把他监禁起来了。而那个解放了我们的人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托马斯搬出了旅馆,把一口箱子寄放在火车站。马赛城的郊区还不时有零星的战斗,不过已经不太激烈了,八月二十九日下午马赛被解放。托马斯把他那些各种各样的保安队证件撕得粉碎,又取出来一系列证件。这些证件当是在同克罗章游击队作斗争时起了很好的作用……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在美国人那儿来了一位自称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上尉的英国空降特务。他说他是在法国上空跳伞降落下来的,他请求把他立即用飞机送回伦敦。美国人热情地款待了这位和托马斯·列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勇敢同盟军战友,请他喝威士忌,好好地吃了一顿。在解放马赛的时候,法国部队和由南方各地蜂拥而来的游击队也参加进来了。取得胜利的两天后,在美国人占领的德·诺阿依饭店里大张旗鼓地庆祝了一番。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着高唱法国国歌,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上尉在人群之中。他正唱得起劲,只觉得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美国军警和于勒·西蒙上校。“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西蒙上校现在换上了一套漂亮的制服。他大声地吼叫着说:“此人是战争中德国最危险的间谍之一。举起手了,列文先生,您做得太过份了。您的把戏演完了!”

八月二十五日戴高乐将军同美国人一道进入了巴黎。九月二十五日,托马斯·列文有生以来第二次被关进了离巴黎不远的弗雷斯尼斯监狱。头一次是盖世太保把他关进去的,这一次却是法国人把他关进去的。托马斯在他的牢房里坐了一个星期,没事儿。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一次蹲班房他真是泰然自若,他常常用人生的哲理聊以自慰。他常常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不坐班房还行吗?该坐坐才对嘛。这些黑暗的年代里,我不也同魔鬼结盟,订了条约作了交易么?谁要想同魔鬼同桌吃饭,那他就得拿把长勺子才成呐!从另外一方面来看,我在这儿有这么多的朋友,我帮助过那么多的法国人。伊冯·德桑、银行家费鲁德、巴热夫人。我救过好多人的生命,他们现在也会来救我的。这次我得蹲多长时间的班房呢?半年吗?好吧,没关系。受得住!半年之后呢,啊上帝,半年之后我可就自由了!到那时我就总算可以回英国去了。晃荡了这许多年,总算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再也洗手不干什么特务间谍的秘密活动了!再也不去冒险了!可以同过去一样生活了,靠欧根·魏尔特立在苏黎世存折上的钱过日子。

正在沉思默想的时候,牢门外的皮靴声由远及近。钥匙在铁锁里哗啦一转,牢门打开了,两个法国士兵站在门外。“收拾东西!”一个士兵吼了一声。“总算盼到了。”托马斯边说边穿上衣:“等了好久,到今天才提审我!”

“什么提审,没那儿事!”另一个士兵说道:“收拾东西准备枪毙!”

深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巴登巴登市天气非常炎热,这个城市的居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颓唐丧气地在街头东游西逛。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茶青色的指挥车飞快地驶到莱奥波尔德广场的交叉路口,车上坐了一位双星将军。在这儿指挥交通的是一个法国军警。来来往往全是法国的车。巴登巴登是法国军政府的所在地。德国居民人数三万。法国军人和管理军员包括家属在内一共是三万二千人。“停一停。”将军说道。司机把车停住。那个军警很随便地行了一个军礼,要是碰上一位德国将军,肯定会把他狠狠地训斥一通。然而这年头德国将军不骂人了,或者说还没轮到他们又可以张嘴骂人的时候。

那位双星将军把玻璃窗摇下来说道:“我不是本地人。您了解此地的情况,您说说哪个年市上饭菜最好?”

“将军,您可千万别到年市上去找东西吃!您到追捕战犯办事处去找克勒尔蒙上尉吧。”军警说着给将军指点了到那儿去的路线。“好的,开车吧。”饥肠辘辘地将军迫不及待地说,车飞快地朝前方驶去。驶过大西洋饭店和疗养旅馆,又从游乐赌场门前驶过。啊,多么凄凉的景象啊!想当年此地曾经云集过富豪的男人、阔绰的太太、昂贵的妓女!如今呢,满目疮痍一片焦土。疗养旅馆和游乐赌场的那些贵重的家具象破木柴一样被抛掷在露天里堆积如山。指挥车在一幢很气派的别墅门外停了下来。在那所谓的千年帝国的末日到来之前,这儿一直是盖世太保的总部。如今这儿是法国追捕战犯办事处。将军走进别墅,向那儿的人打听克勒尔蒙上尉。

不多一会儿,那个自称勒内·克勒尔蒙的就来了,约莫有三十五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裁剪得很合身的制服。当然尽管穿着制服,他的气度仍然使人觉得他像个老百姓。这个真名叫托马斯·列文的上尉在很早很早以前曾经是伦敦的一位亨通的私人银行老板,现在他一边同双星将军握手一边说;“您能到卑处作客使我不胜荣幸之至,将军阁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一九四四年十月三日两个军人把他从弗雷斯内斯监狱提出来,要他收拾东西挨枪毙,怎么这个托马斯·列文又会在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在巴登巴登充当法国的战犯寻捕呢……

什么?枪毙?托马斯惊愕地想着。两个士兵把他绑着带到了下面阴暗潮湿的监狱院子里,而后又把托马斯推进一辆没开窗户的臭气熏天的汽车里,托马斯蹲在车上。他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当车驶进巴黎的一个阴森森的院子里,他任凭那两个军人把他粗暴地向前推,一直推进一幢大楼里。他感到一阵昏晕,周围的东西都旋转起来。他使劲地喘气,只听见有人在说话,可是听不明白别人讲的是什么。他朦胧地看见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法国上校军服的人。此人有一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两鬓斑白。一双和善的眼睛。看着看着托马斯感到太阳穴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知道他得救了。那是他过去在里斯本救过其性命的约瑟芬·巴克的朋友,二处的德布拉上校。德布拉上校一点不露声色,谁也看不出他认识托马斯·列文。“到那边儿去!”他粗暴地对托马斯吼叫着说:“坐下!不准讲话!”两个军人给他解开手铐,要求签了字盖了章证明他们把俘虏交给这里了,磨蹭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走。这下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找马斯和德布拉两个人了。德布拉微微笑了笑说:“约瑟芬向您问好,您这个可怜虫。”

“谢谢,谢谢。夫人在……在哪儿?”

“在卡萨布兰卡。我是本城的司令,您知道的。”

“真有意思。”

“当时我在巴黎有公干,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知您被逮捕了。”托马斯渐渐恢复了精神。“这都是您的同事西蒙上校干的好事!我当时正在唱《马赛曲》,正在庆祝全国解放。我真该呆在旅馆别到外面去唱什么歌。要是那样的话我现在早就在伦敦了。看来唱国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德布拉说:“我非常了解您。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反对我们的事。不过也知道您做了哪些支持我们的事。这次我到巴黎去,听到别人谈起您的命运,我不在二处了。我现在在追捕战犯办事处。正因为如此,我就把您的名字写在我的战犯名单上。我对他们讲我要把您提出来枪毙。除此之外,我就没法接近您。只有通过这个计策我才得以把您从弗雷斯内斯监狱里提出来掌握在我手中。算得上个妙计吧?”

“妙倒是妙极了。不过神经有点吃不消啊。”托马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德布拉耸了耸肩说:“我们整个生涯就是如此啊,列文。我对您说但愿您不要想入非非才好。但愿您已经猜到了我之所以要把您救出来的意义何在?”

“恐怕我已经知道了。”托马斯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猜这就意味着我从现在起又得为您办事了,德布拉上校!”

“就是这个意思,对啦。”

“还有个问题,巴黎谁给您讲我被逮捕了?”

“银行家费鲁德。”托马斯停了一下又问道:“您打算叫我干什么,德布拉上校?”约瑟芬·巴克的这位朋友温和地打量着托马斯说:“您会讲意大利语,对吧?”

“对的。”

“一九四零年,德国人袭击我们国家的时候,意大利人也向我们宣了战。当时在法国南部搞恐怖活动最可恨的坏蛋当中有一个就是吕吉·康塔内立将军。他及时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同大多数将军先生们一样销声匿迹了。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就在尼阿帕尔市附近。”

四十八小时后,托马斯·列文到达了尼阿帕尔。大约在第十一天,托马斯在尼阿帕尔市东北的凯法诺村逮捕了康塔内立将军,托马斯押着那位赫赫有名的俘虏返回巴黎。傍晚时分坐在一家舒适清爽的酒吧间里给德布拉上校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美国反间谍别动队对我的帮助很大。都是些漂亮的小伙子。意大利人也挺不错的。他们不喜欢什么将军元帅。不过看来意大利人也不怎么喜欢美国人。真是遗憾得很!”

一天晚上托马斯和德布拉上校坐在巴黎的一家很舒适的酒吧里闲聊。德布拉上校对他说:“列文,您是德国人,我们现在需要您到德国去。那儿有许多真正的首恶分子和胁从分子。谁也没有您那样善于区分首恶与胁从。您去之后,使我们能稳准狠地打击真正的首恶分子。您愿意去做这项工作吗?”

“愿意。”

“您在德国无论如何都得穿制服才行。”

“不!”

“非常抱歉,这是规定。我们还得给您一个法国名字,给您一个军衔。上尉,好吧?”

“我的天呐,要穿一套什么样的制服?”

“那是您自己的事儿,列文。您自己去找找看嘛。”于是托马斯就去随便找了一个本城的裁缝,给自己选了一些衣服出来。灰色飞行员裤,一件有两个衣袋的米色外套,背后有一道长长的中缝。腰带上再配上一条肩带,一顶船形帽。袖口上缀上三星。大家都挺喜欢托马斯发明的这一套军装。不久它成了追捕战犯办事处的正式制服。托马斯同向前推动的同盟国军队一道,以勒内·克勒尔蒙特上尉的身份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在威廉皇帝大街的昔日的盖世太保总部布置起他的办公室。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这一天,托马斯经历了一件使他感到震惊的事情,这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个枯瘦的男人。他的头发已经白了,消瘦的面孔说明他营养不良。衣服又旧又皱。这个人进来后脱下帽子说了下面一番话:“您好,先生。我叫维尔纳·赫尔布里希特。您在搜捕我,我过去是区队长。”托马斯凝视这个枯瘦的白头发的人问道:“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赫尔布里希特回答道:“因为我认识到在我的国家里发生了可怕的罪行。我要忏悔,做一切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真心实意地痛悔曾经为了那个罪孽深重的政府服过务。我曾经相信了他们的话。可我错了。我本来应该少信奉一点别人的话,多一点独立的思考才对。”托马斯站了起来:“赫尔布里希特先生,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在我们继续往下谈之前,提个问题您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吃午饭。”

“什么?吃饭?同您?我不是给您讲了吗,我是个纳粹!”

“没关系。因为您很诚恳地自动说出了这一切。”

“那我有个请求。同我一起到我的院子里去吧。我要给您看一些东西,在森林里的小路旁,就在我的院子后面。”

赫尔布里希特的太太给他们做了一个用香叶芹、蒲公英这些野菜做的饭。她看上去同她的丈夫一样苍白、憔悴。院子已经破旧不堪,窗玻璃都打碎了,门锁也被子弹打烂了。马厩也空了。房间里的东西都被外国工人洗劫一空。“这也不能怪他们。”赫尔布里希特苦笑着说:“我们先洗劫了他们。当时在他们的国家……”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的赫尔布里希特太太说:“吃完汤以后还有土豆泥和烤水果。是分配的定量食品。很抱歉,其它再没什么了。”托马斯走到院子里,打开了他的汽车后箱盖拿出半磅黄油、一罐奶油、一听肉汁罐头和一听咸牛肉。“好啦,现在让我来做吧。赫尔布里希特太太。”托马斯说。“啊,上帝。”赫尔布里希特太太哭了起来:“咸牛肉!我梦见过多少次了,还从来没见过!”

赫尔布里希特说:“而现在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挨饿呢,就是那些对我们的苦痛负有罪责的人。上尉先生,我不是一个专门靠告密过日子的人。可是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您,在林子里青苔下面有一个藏食品的地窖。”

“谁挖的?什么时候挖的?”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帝国农民队领袖的副官到我这儿来了,就是那个卡尔斯鲁厄的盖世太保头子齐默曼博士。他说他们要把一些东西埋在地下,说是给……给元首储备的……说是给最重要的人物储备的……”忧心忡忡地赫尔布里希特太太一边滤乳一边伤心地说:“正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把您请来。这些食品得挖出来,那么多人在挨饿……我们还算有个栖身之处。我们还能撑得过去。可是那些家被炸毁了的,那些难民、孩子……”

于是从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这天开始,有两件事紧张而秘密地进行着。一方面秘密地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食品地窖,数以千计的罐头,猪油、肉、果酱、人造蜂蜜、咖啡、茶叶、巧克力、葡萄糖、面粉、蔬菜、水果,这些宝贝都移交给了病、老、幼救济站,另一方面追捕战犯办事处挑选的精干人员不分昼夜地监视院子后面的这一片林子。

八月十一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托马斯正在值班,从林子小路那儿蹑手蹑脚地爬上来一个男人。他东张西望背个空口袋,手拿一把十字锹。托马斯一看此人那张苍白的脸便认出了他,追捕照片上有这个人。这人见四下无人便动手挖起来,越挖越快越挖越急,当他发觉有响动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盖世太保头子齐默曼!”托马斯拔出手枪对准他说:“您被捕了。”托马斯叮嘱哨兵说:“凡是到这儿来挖地的都是大头目,要立即抓起来!”于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到十月这段时间里,用这个办法巧妙地俘获了十七个纳粹头子。

战后的第一个秋天,人们忍饥挨饿缺衣少穿饱受战争带来的灾难。在法国占领区,占领军同占领区的居民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巴登巴登市表面上看起来在战争中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然而比那表面的破坏远为严重的是这儿的道德风尚败坏了,到处都在殴斗,到处都在捅刀子泄私愤报私仇。当兵的在这个地区到处乱抢乱偷,动辄就开枪打死人。托马斯清楚地知道一个叫瓦朗廷的上尉是那伙靠最卑鄙的手段发财致富的黑帮分子。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抓到证据,直到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三日。前一天托马斯就听有人说年轻的上尉又在计划一次秘密的抄家了。当瓦朗廷十一月三日下午带着两名士兵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巴登巴登的时候,托马斯跳上了另一辆吉普车,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他很谨慎小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一直开到斯皮尔贝尔格。在这个村里有一幢黑沉沉的古堡废墟,四周有很高的围墙。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进一片灌木林,步行抄近路急急地朝上跑去。那是一幢巨大的宫殿式的别墅,有几个窗户里亮着灯。托马斯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听到有人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悄悄地在房子周围转,顺着正面的墙朝上望。他看见瓦朗廷上尉走近靠窗的花盆,一个接一个地把盆里的花全都拔出来。

为什么?有什么用处?托马斯百思不得其解,他耐心地等着。直到瓦朗廷领着他带来的两个人离开这幢房子。他们走了之后,托马斯就去敲门。沉重的大门嘎嘎直响,开门的是一个惊慌不安的仆人。“谁住在这儿?”托马斯问道。“封·瓦尔道伯爵先生。”

“我是克勒尔蒙特上尉,您去通报一下。”封·瓦尔道伯爵,托马斯想起此人来了。外交部的大员,党员,罪行很严重。托马斯在巴登巴登两次提审过此人。这时候他出来了,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傲气,眼睛里喷射着怒火。他吼道:“您也来了,克勒尔蒙特上尉!您是想到我这儿来偷点什么呢?是要银片吧?是要油画吧?您的同事们已经把好东西都拿光啦!”

“伯爵。”托马斯平静地说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弄清刚才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这您还不清楚么?!”瓦尔道吼叫着说:“你们全都是些贼!全都是些猪猡!”

“您给我住口!”托马斯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伯爵愣住了,全身发起抖来,他瘫软在一把椅子上讲了起来……他说他在那些花盆里埋藏了他最贵重的首饰,埋在花草的根下面。“家里全部的首饰都埋在那儿!有个亲戚给我出了个主意。这个狐狸精!当时只有我和她知道,现在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伯爵的眼里现出恐惧的神色。他望着托马斯说:“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冒犯,我现在相信您不是他们一伙的……”

“您往下说吧。”

“您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我一直害怕有人来抢劫我的家。我们这儿单家独户的,周围没有人家,冷清得很。一个月之前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她是个英国人。我猜想她是在搞间谍工作,在汉诺威总部,她叫我把东西藏在花盆里……”

“伯爵,您把这位女士的姓名告诉我吧。”伯爵告诉了他。

两天后汉诺威英国谍报局总部来了一位巴登巴登市追捕战犯办事处的克勒尔蒙特上尉。他到此来的是为了寻找一位苗条的金发美人儿,这个美人穿着女少尉的军服在那幢大楼的三楼办公。这位女士正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玩赏一只贵重的手镯。听见有人敲门,她赶紧把放大镜和手镯藏起来:“进来!”女士叫了一声,这个刚才自称克勒尔蒙特上尉的人走了进来。写字台后面的女士一见是他就惊叫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纸一样苍白,她两只手捂着脸,目瞪口呆,嘴里唧唧哝哝地耳语般地说道:“不可能……托米……你?”托马斯紧咬着双唇盯着这位美丽狂放不羁的薇娜公主,正是他好久以前在巴黎结识的那个纳粹黑市商拉库莱的情妇。他的薇娜公主,他的迷人的情妇。这只披着人皮的狼,这个不知羞耻的人,这个在巴黎为了金钱而什么都愿意干的家伙。“托米,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你现在同法国人在一起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话便走过来拥抱托马斯。托马斯使劲把她推开:“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你这个卑鄙的烂货。从什么时候你开始同瓦朗廷那狗东西搅在一块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宝贝儿。”公主笑嘻嘻地回答他。“要是你再敢重复一遍你这句话,我就揍你。”托马斯咬牙切齿地警告她。可薇娜还是照讲了一遍。叭的一声托马斯打了她一耳光。这一来汉诺威英国谍报局的办公室里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无声无息的搏斗,两人扭打成一团。五分钟后薇娜坐在椅子上稍为平静了一些。托马斯也平静下来,在她面前踱来踱去,想好好地开导教育一下这个德国贵族中罕见的成员:“你太没有责任心了,太无耻了。”她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废话,托米。再到你的小薇娜身边来呀!再像刚才那样,再来卡我的喉咙呀!”

“你又想挨揍了?”托马斯说:“你做的事,恐的要算天下最无耻最卑鄙的了……瓦尔道伯爵是你的亲戚吗?是不是!”

“原来是这个家伙!这个老纳粹!”薇娜说着笑了起来。“别笑啦!两天前你的好朋友瓦朗廷去抄了伯爵的家。说得准确一些就是去抄了他家的花盆,因为这些花盆才是他在这一幢大房子里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不准再笑啦!简直是无耻之极!到底这是谁出的点子?是你吗?”

“当然瓦朗廷没那么聪明。”托马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双手叉腰说:“聪明!你简直和纳粹一样可恶!”

“收起你那一套吧!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偏偏对那个纳粹猪猡瓦尔道讲起道义来了!所有这些金银珠宝他不都是刚刚在第三帝国里骗到手的么!”

“这是可能的。”托马斯说:“既然都是瓦尔道骗到手的,那么就应该上缴给国家,但绝不是你们的!”

“天呐!你真是太迷人……这么粗野……这么多的理想,托米,你知道吗?到我那儿去吧。我在这儿有一套漂亮的住房,过去也有一个老纳粹在里边儿住过!”

“你真的以为我会跨你的家门吗?”托马斯嘲讽地说。

的确是一套很舒适的住房。这天晚上托马斯和公主心里打的都是同样的算盘,两人都想把对方钉到十字架上。薇娜先拿出一瓶威士忌,两人对饮起来,薇娜暗暗想着他总要醉的。托马斯心里也在想她总要醉的。结果呢两人都醉了。那么三个小时以后……三个小时以后,我们那位金发公主变得异乎寻常地温存。而托马斯也好象露出了一点儿绵绵情意。醉醺醺地托马斯这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谈了他将来的计划,还谈到了他用欧根·魏尔特里这个名字在苏黎世立的银行户头。“你还叫欧根·魏尔特里?”薇娜吃吃地笑着问道:“啊,真美……上面……户头上面钱很多吧?”本来这么一问应该使他清醒过来的。然而他没有。他醉醺醺地骂道:“你也真是,想钱想疯了是不是?就知道钱钱钱!”他俩又喝了一些酒,过了一会儿都睡着了。

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五日,除薇娜公主失踪外,瓦朗廷及其同伙被搞撤掉了军内的一切职务,判处了多年徒刑。

一天托马斯打开抽屉拿出他的那些假护照,他点了点数,全都在。他又点了一遍,见鬼,差一个!当托马斯发觉丢了哪一个护照的时候,额头直冒汗那个化名为欧根·魏尔特里的漂亮的瑞士护照丢了。还不止这些,抽屉里原来放着的两件东西不翼而飞瑞士国家银行的存折和银行全权证书,托马斯唉声叹气地瘫倒在椅子上。脑海里飘浮起过去谈话的只言片语:“你还有个名字叫欧根·魏尔特里?存折上有好多钱吗?”托马斯一把抓起电话,要求苏黎世的加急电话:“给我赶快挂瑞士国家银行。”他等了半天,长途台才告诉他长途加急电话只能用军用专线。专线就专线,反正都无所谓了。最后来歹还算是接通了。他在电话里要求与经营他的账号的官员通话。他一听见那个心平气和的声音就料到事情完了。那个瑞士人操着夹带着浓厚瑞士方言的德语说道:“是的,魏尔特里先生。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尊夫人已经都办理好了……”原来她去搞了一个瑞士护照。按照我的护照的样子去弄的。这只狐狸精,无耻的妖精。“什么时候我的夫人到您这儿来的?”

“唔,大约十四天之前吧……夫人说她还要回苏黎世来,然后再决定是否还保留户头。”

“户头还要不要?”

“上面还有二十法郎。”天呐!“其余的……其余的她都取走了吗?”

“是的!夫人有您的护照,您的存折,还有您的银行全权证书。魏尔特里先生,但愿没发生什么事吧?什么?那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夫人手里有银行全权证书,有全部的证件,上面都有您的签字……”托马斯挂上了电话,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地呆坐在那儿。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二十法郎,其余的全完了。

一个小时后他把办公室和所有的文件材料全部移交给值班主任,从十二月七日中午开始,这个克勒尔蒙特上尉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三十日天气很热,在慕尼黑谢林街美军少校威斯腾豪夫前厅里等候接见的那些来访者有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托马斯正在低头沉思,出来了一个非常标致的女秘书。“列文先生,威斯腾豪夫少校有请。”托马斯随她走进办公室。他一见托马斯就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你好,托马斯。”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头上长着稀疏的几根金发,额头很漂亮,一双聪明的蓝眼睛给人以和善而忧郁的印象。“你好,库尔特。”托马斯回答他的问好。“你知道战前我是伦敦的银行老板,叫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

“自治代理银行,对呀!我想起来了。”

“前些年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我要把真话告诉你。完全是我的同伴马尔洛克害得我落到那般境境的。是他支使人把我从英国驱逐出境。于是他伺机侵吞了这家银行。从一九三九年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意,只有一个想法……找这个狗东西算账!”

“明白了。”威斯腾豪夫说:“你是想到英国去。”

“好找马尔洛克算账,对的。你能在这件事上帮助我吗?”

“当然,小伙子。当然!”少校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两周后威斯腾豪夫约托马斯晚上到他的别墅去。“很抱歉,托马斯。”当他们俩在凉台上坐定后,威斯腾豪夫对他的朋友说:“实在是太抱歉了。”

“你那位罗伯特·马尔洛克失踪了,我已经叫我那些在反间谍别动队里的朋友们留意过此人。他们还同英国人取得了联系。但是情况很糟糕,托马斯。你的小银行不存在了。”

一九四六年七月的一天,一位身穿运动衣的先生走过英国式的草坪来到慕尼黑城边上的格林瓦尔德森林区的一幢很阔气舒适的别墅前面。这位先生面色略为有些苍白,神色忧郁。在他的身旁有一个同他的穿着一样轻便的身材魁梧的、看起来有些自得其乐的大个子,大个子满头披着鬃毛似的红头发。他俩边说边朝别墅走去。不消说这是在危难的时候给了托马斯资助的巴斯蒂安,现在他成了他的管家。别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是威斯腾豪夫打来的电话。他说:“今天晚上你想不想到耶娃·布劳恩那儿去?”

“什么?”

“我是说到她的别墅去。埃克·马丽亚·泰勒西亚亲王大街。”

“那不是反间谍别动队的所在地吗?”

“是呀,小伙子,是呀。”

“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决不再当间谍了,即便是为了你们也不行!”

“不是要你来给我们当间谍,是叫你来给我们当厨师。”

那天托马斯生平头一次喝了个酩酊大醉,巴斯蒂安本来该留神着点儿。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心思全用在那个红头发的侍女身上了。那个略带倦意的美人儿十四个月前是通讯助理,曾经给德国士兵的寂寞夜晚带来过欢乐。那天晚上巴斯蒂安就在厨房城同她厮混。所以事情就发生了……

库尔特·威斯腾豪夫同他那美丽动人的女秘书一道来的,三个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邀请了一些德国女朋友到这儿来。席上还有另外两个引人注目的女郎,其中的一个穿的是法国军装,另一个穿一件稍旧的白衣服,上面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花。那个穿法国军装的女郎人称达尼娜小姐。托马斯一听她说话的声音便认出了是她。达尼娜小姐总是在慕尼黑广播电台的巴黎广播时间里最新的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微微发颤,听起来使人昏昏欲睡。她一来便成了这个聚会的无可争议的中心人物。同她一道来的那位德国女郎相形之下就黯然失色了。那位姑娘叫克利斯蒂妮·特洛尔。头发又黑又长,黑眼珠长睫毛,嘴很大。她是艺术品收集站的秘书。客厅里达尼娜小姐没完没了地讲她的故事。托马斯走到那个谦恭而漂亮的克利斯蒂妮·特洛尔的身旁坐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头有点醉晕晕的。他觉得美丽的克利斯蒂妮的眼睛里也有些朦胧的醉意了,于是他对她说:“马上就上菜了!”

“真的吗?真是谢天谢地,我已经有点儿醉了。”克利斯蒂妮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还略带着一点嘶哑。这个晚上总算没有白来!

晚饭后达尼娜小姐唱起了流行歌曲,大家又洗盏更斟边听边喝酒。有几对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溜走了。而一些晚到者又参加进来喝酒闲聊。一台留声机无休无止地放着唱片。托马斯拿起酒杯,走过每个人面前敬酒。包括那位美国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史密斯先生。“您听我说,列文先生。我知道您过去不是纳粹……不过,您认识很多纳粹……您是不是可以帮助我们……”史密斯干杯后说。“不行,谢谢。”

“列文,这是您的国家呀!我总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不走嘛。您倒有可能,要是弄得不好,我们就会把不该抓的抓起来,而把该抓起来的又放走……那过去的一切就又会重演,一切都会重演的!”

“即便如此也不行!”托马斯说:“我不愿再同秘密工作有任何关系了,永远不了!”史密斯先生笑眯眯地从侧面看了他一眼……

这时灯光暗谈下来,音乐声也软绵绵的了。托马斯同克利斯蒂妮翩翩起舞,一边在她耳边娓娓地讲一些情话。克利斯蒂妮谈起了她自己的身世,她说:“本来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我的父母是慕尼黑这儿过去开了一家小厂,生产美容化妆品……”

“您说过去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厂也被人抢劫一空,那些日子我没有那儿。要是能找到一位能给我一些钱的人该多好。”她讲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讲得很认真!托马斯觉得克利斯蒂妮真是太引人喜欢了。她接着说:“只要有一点点资金就行了。想赚多少钱就可以赚多少钱。要知道几百万妇女天天都在抢购美容化妆品。她们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她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会儿托马斯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托马斯这时候舌头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我们一定得……好好谈谈……这件事,克利斯蒂妮小姐。”这正好又是一个好话题,于是托马斯说道:“明天我来拜访您。我……我相信,我对您……您的工厂感兴趣……”

“真的?”克利斯蒂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托马斯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他听见巴斯蒂安的声音:“吃早餐了,皮埃尔。醒醒吧,已经十一点半了!”托马斯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头还很疼,里边好象有个压缩空气的气锤在冲冲冲地敲打。他看了看站在床前手里端着盘子的巴斯蒂安,然后坐了起来。突然他一下傻了眼,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姑娘,还没醒过来,那姑娘睡得那么熟那么静。她就是迷人的克利斯蒂妮·特洛尔……托马斯惊慌不安地看了看毫无表情的巴斯蒂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士怎么到这儿来了?”

“唉呀,问我干什么!我哪儿知道!”

“我……这位女士同我……已经……你回来的时候,我同她已经在家里了吗?”

“那还用说!醉了八九个小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老弟,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正在这时克利斯蒂妮睁开了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她左顾右盼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脸唰地红了。她叫了起来:“啊,真糟糕,太可怕了!先生,请问您是谁呀?”托马斯坐着欠了欠身子说:“我的名字叫列文。托马斯·列文。”

“我的天,我的天呐。那这位先生……又是谁呢?”

“我的仆人巴斯蒂安。”

“您早,小姐。”巴斯蒂安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时年轻的姑娘哭了起来……“列文先生,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我也一样。我建议咱俩别再谈这件事好不好?还是先把您的美容化妆品厂先扶持起来吧。”

“这件事您还记得起?”

“当然。”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特洛尔美容化妆品工厂恢复了生产。

在十月里的一个阴冷晚上,托马斯·列文的别墅里悄悄地钻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惊慌失措的女人。她见到托马斯再三再四地赔礼道歉,说请原谅她未经通报就擅自跑了进来。她说:“我太激动了,列文先生。我太激动了,我看见了您的名字……”

“您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我的名字?”

“在地产局的登记簿上,我妹妹在那儿工作,我同孩子们一直住在弗莱拉辛。太可怜了,太苦了。没地方,那儿的农民讨厌我们,再加上这鬼天气……”

“夫人。”托马斯耐心地说:“现在您可以把您的姓名告诉我了吧?”

“埃玛·布莱尼尔。”托马斯吃了一惊:“布莱尼尔!您是布莱尼尔少校的夫人?”这个身材矮小的妇人哭了起来。“是呀,列文先生。是布莱尼尔少校的夫人……他常常写信谈起您。从巴黎写的信。他对您非常钦佩。列文先生,您认识我的丈夫!您说说他是不是坏人?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他犯了哪一条王法?”

“照您这么说来,布莱尼尔太太。您的丈夫被逮捕了?”布莱尼尔太太哽咽着点了点头:“同维尔特上校一道被逮捕的。您认识的……”

“啊,我的上帝!”托马斯说:“维尔特也被逮捕了?”

“战争一结束,他俩就被关进了莫斯堡拘留营。他们在那儿一直要蹲到饿死冻死。”

“布莱尼尔太太,别难过,慢慢讲给我听。”于是这位身材矮小的妇人就讲了起来,她的话不时被她自己的哽咽声打断。维尔特和布莱尼尔的情况看起来简直没法挽救。托马斯非常了解他们。他知道他们都是同盖世太保打过多年交道的正派人。不过一九四四年卡纳里斯将军被解职以后,军事谍报局就由希姆莱接管了。这样维尔特和布莱尼尔一夜之间便成了希姆莱手下的人!就这样一直到美国人到来把他们逮捕为止。这些美国人不分青红皂白,凡是希姆莱的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保安处的人。而保安处就是对安全有威胁。对安全有威胁的人理所当然要立即逮捕。莫斯堡拘留营给每个被拘留的人都立了档案。这些档案都要按各种不同的范畴分门别类地陆续送到释放处的办公室过目。门类越分越细,名目越来越多。可就是有一个名目的人永远也轮不到送释放处,那就是对安全有威胁的这个名目。“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布莱尼尔太太抽泣着说:“我那可怜的丈夫……还有那可怜的上校先生……”

“我看我能做点什么。”托马斯沉思着回答。

第二天他去找那位美国反间谍别动队的特务史密斯,那人正急于想争取托马斯与自己共事。托马斯对他说:“史密斯先生,我已经考虑过了。你我都清楚地看见了我的国家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褐色的鼠疫并没有绝迹,它还在到处蔓延。我们都得提高警惕,以防它再卷土重来……”史密斯先生高兴地说:“您这番话是否意味着您要为我们工作了呀?”

“是的,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同法西斯作斗争才这么决定的。没有别的企图。就这样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就到营地去。”

“好吧,列文。”史密斯先生说道。

从这以后的六个星期的时间,托马斯·列文一直在东奔西忙。他跑遍了累根斯堡拘留营、纽伦堡朗法集中营、路德维希拘留营,最后到了莫斯堡拘留营。在前面三个拘留营里,托马斯仔细地阅读了几百份档案,研究了上面附近被拘留者照片的审讯记录。托马斯发现那些材料上面的印章都很简单,很容易模仿。那些照片贴得也很简单,使用的打字机也是未经严格规定的,不论什么牌子都用。在前面三个拘留营里,托马斯发现了作恶多端的三十四个盖世太保的成员。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托马斯来到莫斯堡,他单独翻阅了一万一千份审讯记录。托马斯终于找到了布莱尼尔少校和维尔特上校的审讯记录。一月六日晚上,托马斯·列文把维尔特和布莱尼尔的档案夹在内衣里离开了营地。他找了一家农民开的小旅馆,在那儿几乎忙了一整夜。事过不久,一九四七年一月底,布莱尼尔和维尔特就被释放了。

他满以为,从此他可以过安静的小康生活了。他估计错了,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四日那天托马斯和巴斯蒂安到苏黎世的斯卡拉电影院去看意大利的著名影片《偷自行车的人》,影片放映前是广告和新闻简报,新闻简报里有一段是汉堡春季赛马会的热闹场面。银幕上出现了骠壮的马,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银幕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来看赛马的豪门显贵的特写镜头。突然坐在五号包厢里的托马斯惊叫起来:“马尔洛克!”托马斯顿时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银幕上出现了马尔洛克的特写镜头。银幕上的他比真人还大,正是那个他以为早死了的无耻合伙人,是他毁掉了托马斯平静的生活,是他将托马斯推进了国际谍报生涯的黑潭。就是他!仍然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胸前还挂着望远镜。“就是他!不杀死这狗东西我决不罢休!”托马斯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还以为他早进地狱了,他居然还活着……非找到这个狗东西算账不可!”

“请原谅,我恐怕没有完全听懂您的话,先生。”斯卡拉影院的经理说:“你们想干什么?”

“您刚才完全听懂了,先生。”托马斯委婉地说:“我想借用一下您今天放映的新闻简报的电影胶片。”

“您要借?借来干嘛?”

“我想单独再看一遍,因为我在上面看见了一个熟人,战争开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几小时后托马斯带着借来的片子驾车驶出夜色沉沉地苏黎世,来到新闻影片摄影室,剪辑员把影片拷贝放在剪辑台上往回倒,直到托马斯叫道:“好!”他才停了下来,桌子上面的小屏幕上显示出汉堡春季赛马会的一个静止场面。看台上有几个胖子几个妖艳的女人,还有就是E·马尔洛克!“您能否给我把这个画面复制下来,明天早上给我照片,要尽量放大些。”

“行,先生。”剪辑员说。

第二天托马斯·列文乘上了开往德国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的特别快车。他到德国银行监察局的办公大楼里找到了两位负责官员,给他们看了罗伯特·E·马尔洛克的照片。半小时后,他们便为托马斯找出了此人的人事登记卡片。四月十五日,托马斯回到苏黎世后对巴斯蒂安说:“这个狗东西还在汉堡,化名为瓦尔特·普勒托琉斯,他又开了一家小银行,就在市中区繁华的阿尔斯特湖边上。”巴斯蒂安把一个白兰地酒杯放在手里转来转去地说:“他肯定认为你已死了,你去找过他吗?”

“你疯了吗?我怎么会现在就去找他呢?就是要让马尔洛克一直以为我死了才好呢!”

“你想报仇吧?”

“岂止是想不想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时候动手的问题!”

“那你怎么找马尔洛克报仇雪恨呢?”

“我有个办法。我需要一个替身,这个替身我已经找到了。就是和我们一起做过生意的罗本·阿哈逊先生。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他不久就会来这儿的。”

“那我呢?”

“老弟,你得和我分开一段时间。”托马斯把一只手放在他朋友的肩上说:“别难过,非此不行。你带上我不需要的钱到德国去,最好到杜塞尔多夫去。在那些豪富人家住的地方买幢别墅,还要买一辆汽车,还有其他东西。要是我在这事上倒了霉,什么都丢了,那时我就需要贷款,需要别人对我的信任。我得说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风景如画的斯图加特市的城门前,耸立着精密仪器公司的办公大楼,战争中这家拥有五千多工人的公司为戈林的空军生产各种装置和零件。一九四五年转向生产各种工业器材。但是一九四八年夏天币制改革后,这家公司风雨飘摇,公司股票已经大大低于票面价值。在内行人看来这家公司倒闭已是指日可待了。就在即将破产的生死关头,精密仪器公司董事会的先生们结识了一个叫罗本·阿哈逊的亚美利亚人。衣冠楚楚的阿哈逊先生驾驶一辆崭新的卡迪拉斯轿车来到公司董事会。他对董事会的先生们说:“本人受瑞士一家企业的委托专程前来拜访诸位。这家企业不愿说出自己的名称,它非常希望能将其生产力的一部分转移到德国来……”

“这家企业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董事会的先生们异口同声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这里生产工业机器的成本低得多,先生们。那些瑞士人想与你们订一个长期合同,他们愿意以优惠价为你们厂的振兴提供物质和技术力量。为了使诸位放心,他们授权我告知诸位,他们愿意为你们企业提供一百万德国马克的经费。”一百万德国马克!对于一个行将破产的企业来说,这几个字简直就像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马上就拍板成交。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九十万德国马克送到了精密仪器公司,这笔钱其实是托马斯为了报仇雪恨而押下的一笔赌注。这几天真是忙坏了他。他与各种商报的编辑和记者通话。然后又去给瑞士报界报信。于是许多报纸都纷纷报道了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新闻和评论文章。文章一登出,瑞士工业界便按图索骥开始研究在德国开办子公司的可能性了。报纸上报道的这一消息在西德各交易所引起了轰动。一时间这个厂的股票行情猛涨。与此同时,托马斯收买的几个人又陆续到汉堡的普勒托琉斯的银行里去摸情况,以便看看这个银行对精密仪器公司振兴一事是否已有所风闻。结果他们发现那个利欲熏心的银行主普勒托琉斯的心早老就在发痒了……

几天后罗本·阿哈逊出现在普勒托琉斯的银行里,与银行主进行了一次谈话。为叙述方便起见,我们就称他的本名马尔洛克吧。“我受瑞士朋友之托来问一问您是否有兴趣参加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事业。”罗本·阿哈逊说。面对飞速上涨的行情,马尔洛克当然立即表示愿意入股。他哪儿会放过这种机会啊!他立即让中间人给他套购了大量的精密仪器公司的股票,于是股票行情又继续不停地上涨。以至于马尔洛克后来去买这个公司的股票时,就得多花许多钱了。他对这件事怀着坚如磐石的信心,料定了这笔生意一经成交自己一辈子就受用不尽了。

九月十九日,托马斯·列文在苏黎世对罗本·阿哈逊说:“现在我已使这条老狗把他所有的钱都投入了这个精密仪器公司的亏本企业里,现在我得想想法把我自己投进去了九十万马克拿回来。”

“怎么个拿法呢?”阿哈逊睁起圆鼓鼓的眼睛问托马斯。“这就得靠所谓的外汇券了。”托马斯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外汇券这个词在当时指的是外国人在德意志帝国的财产,为了保护本国币制的稳定,对外国人在德国使用外币进行了一定的程度限制。只有得到特殊许可的人才能使用这种外汇券。一九五一年前,外国只有黑市上买得到外汇券。一般的行情是一百马克的外汇券只能换八到十美元,很不划算。托马斯发现瑞士有几家工厂还存有一九三一到一九三六年间的马克外汇券!这些工厂巴不得早点把这些外汇券卖掉。托马斯就用很低的兑换率把那些外汇券全买了下来。这样一来托马斯手头就有了巨额的外汇券。他又把阿哈逊先生派到汉堡去。阿哈逊到了汉堡就找到马尔洛克说:“振兴精密仪器公司的款项要用我的瑞士委托人的外汇券来支付。根据德国州银行批准通过的规定,可以这样做。我有权将两百三十万马克的外汇券转入您的银行。”

马尔洛克兴奋得直搓手。于是他驱车南下,花了很多天时间与法兰克福德国州银行磨嘴皮子,他写了书面保证书,保证把两百三十万马克的外汇券只用于振兴精密仪器公司,好不容易得到了批准。于是他又回到汉堡,而托马斯则立即按约给了他汇去商定的外汇券。汇费都没有让马尔洛克支付。就在同一天,托马斯却在苏黎世的住房里吩咐阿哈逊说:“现在您再到他那儿去,带上伪造得天衣无缝地参加了这个振兴项目的瑞士公司的文件,我授予您全权代表我,那个该死的狗东西就会乖乖地给您几百万马克。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他的嘛。记住要取成现款,然后把钱拿到这儿来。”阿哈逊无限钦佩地看着托马斯说:“我要有您那么聪明的脑袋该多好!外汇券究竟花了您多少钱?”

“大约十六万美元。”托马斯说着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来:“如果您开着您的卡迪拉斯把这些钱带到苏黎世来的话。亲爱的,外汇券就会变成真正的德国马克啦!您得来回跑几趟才把钱运得完。要藏在备用车胎里,或者藏在汽车的机架里。钱运回来后,我们就不去管精密仪器公司的死活了,而那个汉堡的狗杂种也就跟着倾家荡产了。”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七日,罗本·阿哈逊从苏黎世动身,按理十六日就应该回来。这天正好是德国从美国得到十亿马克贷款的日子。

事隔半月,十二月二十八日银行主瓦尔特·普勒托琉斯在汉堡被被警局的人逮捕了。与此同时,瑞士的联邦警察局也在苏黎世逮捕了托马斯。原来有人告了密,告他偷卖外汇券。“谁告的我?”托马斯·列文问瑞士的刑警。“一个叫罗本·阿哈逊的人检举了您,而且还拿出了许多罪证材料,不过现在他已经失踪了。”托马斯心想完了,这下我的二百三十万德国马克又付诸东流了。罗本·阿哈逊,咱们走着瞧吧……

托马斯·列文蹲了几乎整整一年的拘留所,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恰恰赶上百年未遇到酷暑天。六月二十八日爆发了朝鲜战争,这使整个欧洲一连几个月一直处于惶惶不安之中。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十九日,法兰克福州法院刑事裁判所判了托马斯·列文三年半徒刑。法官在宣判时说,自立案以来,被告列文态度诚恳,法庭认为他之所以会进行违法活动其动机完全可以从心理分析上推断出来。法官接着一字一句地强调说:“这个才智过人,而且有很高文化素养的人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罪犯……”

对于另一个被告,那位汉堡的银行主瓦尔特·普勒托琉斯,法官的判词就不是那么宽和了,他被判了四年徒刑。他的银行不得不宣告破产。德国银行监察局还斩断了他今后的职业之路。把瓦尔特·普勒托琉斯这个名字从一大堆银行家的卡片索引中一笔勾销了。

有两件事情使这个案子非同寻常。尽管两个被告相互之间早已了如指掌,然而他们在法庭上却装成素昧平生的样子,无论从言谈举止眼睛里,局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已是老相识。第二点有趣的是,从头一天起,主审法官就挂出了闲人免进牌。也就是当被告列文想要详细地交待他得到外汇券所用的手段后,法庭就不再准外人旁听了,所以不可能了解到列文和普勒托琉斯案件的其它细节。这样一来,由于外界对此案一无所知,就使托马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不担心各国谍报局又来找他的麻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他把他的仇人瓦尔特·普勒托琉斯,也就是罗伯特·E·马尔洛克一劳永逸地永远地毁掉了。

整个审判过程中,两个被告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俩都默默接受了对他们的裁决。宣判之后,托马斯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看了他过去的合股人一眼,罗伯特·E·马尔洛克把脸转开了,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托马斯的微笑……

后来马尔洛克被押送到法兰克福的一个监狱里,而托马斯经过努力被转移到杜塞尔多夫的德伦多夫监狱里,为了使托马斯在监狱里过得舒服一些。巴斯蒂安现在搬到了杜塞尔多夫的谢西林大道来住了。经常给他大包小包地送东西来。当托马斯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就用一个本子把他所知道的间谍黑话逐一记下来并加以注释,好以此来消磨时间。后来竟编成一本有一千多种黑话的词典。

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四日,托马斯被释放了。巴斯蒂安把他接回来后,两人立即就到利维拉去了,托马斯要在那里的菲拉德法角去疗养。一九五五年夏天托马斯·列文才从利维拉回到了杜塞尔多夫的谢西林大道的漂亮别墅里。他还有一点钱,在莱茵美茵银行里也还有几个户头。邻居们觉得这个人虽然不喜欢谈自己的事,但毕竟还是一个正派的联邦德国的商人。

几个月来,托马斯除了思考和休息外,什么事也不做。“老兄,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巴斯蒂安·法布尔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钱就维持不了多久啦。你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托马斯·列文简洁地回答:“我在想用股票干一件惊人的事,但这件事不会使任何人遭到伤害……”打这之后,托马斯·列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为这件事做准备。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托马斯才正式开始行动,这天他邀请了一个满脸伤疤的胖子到他的住处。这个胖子是一个纸厂的老板,叫沙伦贝格。托马斯经调查发现,沙伦贝格在战争时期的名字叫马科,当时是纳粹瓦尔特分区的主管国防经济的负责人。直到现在他的名字还列在波兰政府要求引渡受审的战犯花名册中。托马斯请求沙伦贝格为他提供五十张透明水印花纹纸,对于这个请求,沙伦贝格只有咬着牙答应下来。托马斯用这些纸所干的事,在故事开头就已经详尽地叙述过了。托马斯从中谋取了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后来他便与他在苏黎世结识的年轻姑娘海伦一起到利维拉去了。

在豪华的卡尔顿酒店里,娇媚的海伦成了托马斯的情人。就在这天晚上,海伦突然放声恸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我对你说了假话!唉,我亲爱的托马斯,我必须告诉你,我是美国谍报局的……他们派我来同你接近……联邦调查局无论如何也要雇佣你……如果你不替我们办事,他们要我们把你干掉……”这些话使托马斯感到异常震惊,他离开了绝望的海伦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在敞开着的窗口边,凝望着地中海上空明亮的星星,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托马斯才又碰见美丽的海伦,她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美丽的眼睛周围有一圈深深的黑晕。“你会原谅我吗?”她问托马斯。“我想我会原谅你的,亲爱的。”托马斯温和地回答她。“那……那你还为我们办事吗?”

“这个么,我想我也会的。”海伦高兴地尖叫了一声,一下扑到托马斯怀里。托马斯说:“不过我有我的条件,我既不想从你这儿接受任务,也不想从你的上司那个赫里克上校那儿接受任务。我要从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头号人物那儿接受任务。”海伦笑了,她问;“那就是从埃德卡·胡维尔那儿喽?真是巧得很,他也正想找你谈谈!我们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你送到华盛顿去……”唉,生活中居然就有这种事!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托马斯·列文焦急不安地坐在莱茵美茵机场的餐厅里,怀表的指针正指着六点二十分。六点四十五分飞机就要起飞,他要乘这班飞机去纽约。在苏黎世与赫里克上校分别的时候,上校告诉托马斯说上面将派一个叫菲伯尔的特工人员陪他同行。可这个该死的菲伯尔到现在还没来!托马斯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就朝机场餐厅的入口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位少妇正好从门口走过。一见到这位少妇,托马斯不由得浑身一震,口中呀的叫了一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那位少妇径直朝他走了过来。少妇身穿红大衣,脚蹬红鞋,头顶红帽,红帽下面露出了藏青色的卷发。她有两片涂得鲜红的厚嘴唇,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脸上的皮肤白皙柔嫩。托马斯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他暗暗在心里喊着:“天呐!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桑塔朝我走来了,我的亲爱的,已经死去了的桑塔,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她,她来了,她在对我微笑。啊,我的天呐!但是她是死了的呀!她是在马赛被枪打死的呀……”少妇来到托马斯的餐桌旁边。托马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背上的汗水直淌。你看,她就在面前,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桑塔……”他喃喃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唤着她。“噢,托马斯·列文。”少妇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他:“近来好吗?”

“桑塔……”托马斯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您在说什么?”托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不会是她,当然不会是她。我简直搞什么名堂!她要矮一点,纤弱一点,年轻一点,年轻好几岁。可是真像啊,简直太像了!“您是谁?”托马斯困乏地问道。“我叫帕麦娜·菲伯尔。我和您同路,请原谅我来晚了,是我的车出了毛病。”

“您……您就是菲伯尔?”托马斯还在五里云雾中飘荡:“可赫里克上校说的是一个男人。”

“赫里克上校不认识我。别人给他说有那么个特工人员,他自然也就以为是一个男人了么。”说着她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吧,列文先生。我们的飞机就要起飞了。”托马斯好像看见了幽灵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确,帕麦娜·菲伯尔真可以说就是幽灵,她勾起了托马斯对往事的悲喜交集的回忆。她象来自遥远的冥府的阴魂,在向托马斯招手……

在大西洋上六千米的高空中,他们俩唧唧哝哝地谈了几乎一整夜,帕麦娜牵动了托马斯的情怀。为什么这个人会使他这么激动?难道只因为她与桑塔相貌相像吗?为什么托马斯总觉得他与帕麦娜并非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而是认识了许多年?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帕麦娜说她的父母是德国人,而她本人是在美国出生的。她从一九五零年起就在为和美国谍报局工作。托马斯问她:“您为什么想到要去当间谍呢?”帕麦娜耸耸肩头,诚恳地回答:“我想主要是我喜欢冒险吧。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想到处旅行,想看看别的国家,想丰富丰富自己的阅历……”托马斯在心里重复着帕麦娜的话,想丰富丰富自己的阅历,想看看别的国家,父母都死了。假如有人问桑塔,问她为什么会成为冒险家,她也会这么回答的。桑塔,啊,桑塔!太可怕了!为什么这个女人同桑塔长得这么相像呀?

“可是您要知道现在我已经腻透了。这种生活对我不合适,我真不该走这条路。要不那就是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干这一行了。”

“您多大了?”

“三十二。”

“噢,我的天!”托马斯说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已经逝去的四十八个春秋。“我不想干了,结婚生孩子筑一个小窝,给家里人做些好吃的。”

“您……您喜欢做菜?”

“那还用说!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列文先生?”

“唔,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谍报机关就是魔窟,只准进不准出。想洗手不干了!我们中间没人能做得到!您能吗?不行,我们都不行!谁都不行……”托马斯再也无法摆脱那天晚上抓住了他整个心灵的魔力。这魔力越来越大,托马斯完全堕入了魔力的控制之中,只觉得昏昏沉沉就像堕入了甜蜜的海洋,堕入了一片醉人的香雾之中。

他与帕麦娜·菲伯尔一道从纽约继续飞往华盛顿。现在他简直可以说是象医生检查病人一样仔细观察帕麦娜·菲伯尔的言谈笑貌。他发现这位少妇有桑塔的诚实、随和、勇气,她也具有桑塔的机警,有她那种野性和力量。只不过她所受的教育要高一些,更聪明一些。托马斯边看边想:“奇怪,为什么我看着她,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呢?”

埃德加·胡维尔这位六十二岁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在华盛顿的局所在地接见了托马斯·列文,第一次会面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互致寒暄之后,那位有一双聪明而却总带着一点忧郁神情的矮个子埃德加说:“在这儿不好谈话,菲伯尔小姐。我们来好好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吧!我在这儿附近有一幢别墅。”埃德加·胡维尔的别墅在马利兰州,坐落在树林葱茏的小山上。这儿有许多这类的别墅。这个调查局的头号人物隐藏住所里全是些古式的家具。

星期六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这位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大头目一边高兴地搓着手一边说道:“我想我们今天弄只上等的土绶鸡来吃吧。现在时间还早,我看见山下的村子里有好多肥鸡仔我去弄几只回来,顺便也带些越桔回来。”

“越桔?”托马斯皱皱眉头。帕麦娜解释道:“这是这儿的吃法,列文先生。”帕麦娜今天早上穿了一件伐木工人的工作服,下面穿的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动人,她一面解释一面对托马斯嫣然一笑。“简直是胡搞!我本人过去弄这个菜时总是把土绶鸡……”

“……填上馅,对吗?”帕麦娜点点头说道:“我母亲也是这么个做法。馅是用钻穿的鸡肝和鹅肝,还有……”

“……还有小牛肉,肥猪肉加蛋黄。”托马斯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说:“还要用松露,把壳捣碎,把松露捣烂,两片小面包……”

“……猪肉必须要肥的!”刚说到这儿,他们俩突然间都收住了口,迅速地对视了一眼,脸一下子都红了。埃德加笑着说:“哈,太妙了!经你们俩互相这么一补充,简直就绝啦!是吗,列文先生?”

“是的。”托马斯说:“我也一直在这么想……”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到厨房里动手做了起来。帕麦娜替托马斯打整鸡,把鸡的内脏全都掏出来。除此之外,馅料也是帕麦娜的事。帕麦娜与托马斯总是不谋而合,当托马斯刚想要胡椒的时候,帕麦娜就正好拿起胡椒瓶。啊,我的天呐!托马斯轻声地喊道。帕麦娜说:“我们来把土绶鸡的胸脯裹到猪油里,我母亲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是吗?”托马斯容光焕发地说道:“我母亲也是一样,在煎之前还要先搁它半个小时呢!”

“这样一来,胸脯就不会干了。当然是这样。”托马斯把鸡倒举起来,帕麦娜熟练地将装馅的破口缝好。在一旁看他们弄鸡的胡维尔这时慢条斯理地说道:“列文先生,您当然能够料到我们请您到美国来并不全是因为您能做一手好菜。”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托马斯一边说一边把鸡翻来翻去。“是因为你认识敦娅·墨朗宁夫人。”托马斯手里的鸡咚的一声滑落在桌上。“唉呀!”帕麦娜惊叫了一声。“请原谅!”托马斯又把鸡拿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他与之有一段交情的俄国女人:“这……这个女人现在住在哪儿?”

“在纽约,她过去是您的情妇,对吧?”

“嗯……这是……”托马斯感到帕麦娜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于是他死死地盯着鸡说:“她自以为她爱我……”

胡维尔站起身来极其严肃地说:“我们知道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活动力很强的俄国间谍小组在纽约活动,可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活动。我们不清楚这个间谍组织的成员有哪些人。不过三周前,这个组织内部有一个人到我们巴黎的大使馆自首,是一个叫摩里斯的人,他是墨朗宁小姐的最新的一个情人……”托马斯把鸡轻轻地放在桌上:“您不必往下说了,胡维尔先生。我将尽力而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托马斯看了看这个忧郁的警官,看了看那只鲜美的土绶鸡,又看了看把手弄得又脏又湿的帕麦娜,只见她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托马斯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条件是在完成任务之后,准许我去死。”

正文 第十一章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晨,在里斯本附近的渔村卡斯凯斯白色的沙滩上,一群嬉戏的孩子在那里找五彩斑斓的贝壳、海星,拣那些被海潮冲上沙滩奄奄一息的鱼儿。突然他们发现那儿躺着一个人,他仰躺着脸上还保留着惊讶的神情。尽管他穿的那件深灰色的精纺毛料西服已经被海水泡涨,但总的印象还是使人想起死者生前衣冠楚楚的形象来。死者脚上是一双半帮鞋和短袜,白衬衫黑领带,衬衣左边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圆孔和一大片血迹,外衣上也有一些血斑。显然他是被人用一粒子弹一粒不太小的子弹从这个世界送到另一个据说是好一些的世界去的。孩子们发现尸体都惊叫着四散跑掉了。五分钟后一些渔民渔妇慌慌忙忙地赶到这里来。一个老人对他的儿子说:“约瑟,你去看看这位先生身上有没有带护照。”约瑟走过去在死者身边跪下来翻他的衣袋。结果发现死者身上有四个护照。

“请您开始按照我的口述写吧,小姐。”里斯本谋杀案侦破处的警官马尼埃尔·瓦伊达对他的女秘书说:“在卡斯凯斯海岸发现的死者是一个非常具有男性味儿,嗯,把非常具有男性味的这几个字去掉,一个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法医鉴定结果表明死者是被一支美制九毫米军用手枪击毙的……现在另起一段!”

“在死者的衣物里,写好了没有,小姐?发现了八百九十一美元又四十五分,两张在纽约的饭馆的账单,一张纽约阿斯托尼亚鲸鱼山庄饭店的账单,一份以托马斯·列文的名字签发的德国驾驶执照,一块老式的金质怀表和四个护照。其中两个是德国护照,名字分别是托马斯·列文和埃米尔·约纳斯,另外两个是法国护照,名字分别是毛利斯·奥塞和让·列布朗……现在另起一段。”

“刑事警察科的档案中找到让·列布朗,确切地说是埃米尔·约纳斯的照片都相互吻合,它们同死者的四个护照上的照片也相互吻合。鉴于上述情况,我们可以断定这个被杀的人就是最近几年名噪一时的超级间谍托马斯·列文。毫无疑问,他成了一次间谍报复的牺牲品。此案的侦破工作正在取得进展……唉,真是扯淡。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侦破过间谍之间的谋杀案呢?凶手早已远走高飞,逃之夭夭了……呃,我说小姐,您疯了是不是?谁叫您把最后这几句话也都写上?!”

“这个人没有寿缘,短暂的一生中没有享受过一天安宁的日子……”神甫在新掘的墓坑旁边说道,当时是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十点三十分。尸体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入葬的。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天阴雨湿寒风凛冽,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冻得瑟瑟缩缩,在场的除了一个少妇全是男人。一看这些人的穿着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死者生前的同事。前威兰防区指挥部少校弗里茨·罗斯低垂着头,在他身旁的是英国间谍洛弗乔伊在暗暗抽涕,捷克斯洛伐克的间谍葛利高尔·马雷克一直都躬着身子,法国谍报局的西蒙上校和德布拉上校则显得思绪沉沉。巴黎军事谍报局的德国上校埃里希·维尔特和矮小的布莱尼尔少校痛苦悲伤。神甫的身旁是美国间谍帕麦娜·菲伯尔。

“愿你在地下安息,托马斯·列文!阿门!”神甫沉静地祝祷。“阿门!”这批非同寻常的送葬者们也跟着念了一次。他们全都认识托马斯·列文,他们都落进过他布置过的圈套。现在他们的上司又把他们派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弄准确是否死者真是那该……的狗东西。“谢天谢地!没错,就是他。”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这么想着。坟坑填上了,托马斯·列文往日的同事们都在往坑里铲土。填好之后,工人们又把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理石搬到坟前权作墓碑。

一切就绪,大家都各自走开了,布莱尼尔和维尔特并肩走着。他俩不认识那个叫弗里茨·罗斯的同胞,而他也没有把他俩认出来。这是因为弗里茨·罗斯是在为一个新成立的德国情报局供职,而维尔特和布莱尼尔却在为另一个新近才成立的德国情报局服务。一九五七年德国又有几家情报局了。

走到墓园门口,间谍们都上了出租汽车。其实他们本来可以共同租用一辆小客车的,他们都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当然是最豪华的旅馆。反正祖国任何时候都有人来为他们报销一切费用。他们就从那豪华的饭店里同英国、法国、德国联系,同铁幕后的人物通话。接通电话,他们说那条黄鲨今天下午给端上餐桌吃掉了之类,这话的含义就是我在殡仪馆里见到了死者,死者就是列文。

于是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各谍报局中心里封存了大叠大叠的档案。所有的档案封面上都是同样一个名字托马斯·列文。现在在这个名字后注上了一个代表其人已死的十字架形状的符号……

在托马斯往日的那些同事们不停地往外地挂电话时,帕麦娜却悠闲地坐在她的房间里。她预定了威士忌、冰淇淋和苏打。她脱下了高跟鞋,把两只漂亮的长腿平放在凳子上。她就这样悠然自得地坐在靠背椅上,一边喷出一圈圈的烟雾,一边把手里捏着的盛威士忌的酒杯转来转去。她那双黑眼睛就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她的嘴唇似乎一直在笑,她在为一场秘密的大玩笑暗暗发笑。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苍茫的夜色不知不觉地笼罩了里斯本。突然帕麦娜举起酒杯高声嚷道:“干杯,亲爱的托马斯!为你还活着,为了我干杯!”当然她有些醉意了。否则她不会说这几句话的。因为托马斯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在她的房间里,不在这个旅馆里,他不在里斯本,不在葡萄牙,不在欧洲,他在……

那一天我们已经讲过了,在马利兰州小山上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头号人物的别墅做客。那一天他提出了一个使人感到意外的条件。允许他在完成任务之后去了结自己的一生。胡维尔毫不在意地问道:“那么您想怎么个死法儿呢?”于是托马斯就给帕麦娜和他讲了自己想象中的死法。他的最后几句话是:“要象盼星星盼月亮!……盼来安宁的日子的话,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听到托马斯为自己设计的死之蓝图,帕麦娜和胡维尔都不禁开怀大笑起来。“至于细节我们以后再谈好了。”托马斯说:“现在还是先请你们给我多讲一些我那敦娅的事好不好?还有那位摩里斯先生,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巴黎。”埃德加·胡维尔说。“是吗,是在纽约吧。”

“原来是在纽约,后来到欧洲去了。他住在巴黎的克利翁饭店。他想必是神经错乱了。因为他在五月四日的下午离开了饭店,走过德·拉·康喀尔德广场到了美国大使馆。他要求见大使,他说我是一名苏联间谍……”

“本人是苏联间谍,我可告诉您有关在美国的那个最大的间谍网的情报。”维克多·摩里斯对美国驻巴黎大使说道。当时的时间是一九五七年五月四日十七点四十五分。“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摩里斯先生?”大使问他。“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摩里斯回答说。他的脸比较宽,略为有些浮肿,戴着一副重重的黑边眼镜。“我接到任务叫我离开美国,经巴黎回莫斯科。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想干掉我。”

“这些苏联人为什么要把您干掉呢?”

“我……我想是我没把事情办好吧。”摩里斯用地道的美国英语回答:“玩女人、酗酒、话多。还有就是敦娅……”

“敦娅是谁?”

“敦娅·墨朗宁,一个苏联军官的妻子。在纽约一个医生那儿当门诊助手。我同她好上了,但经常吵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马克就对我说我得赶紧溜之大吉。”

“马克是谁?”

“十年来他都是那个在美国的最大的间谍网的头头。”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原来维克多·摩里斯这个人有许多化名。他的真名叫海哈尼姆,是苏联保密局的中校。一九四六至一九五二年在苏联受训,准备派往美国当间谍并与那位传奇式的马克先生共事。长达六年的培训!得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海哈尼姆·阿里亚斯·摩里斯必须完全忘掉他往日的自我。海哈尼姆在各种考核合格之后,于一九五二年四月十四日带上了一个伪造得天衣无缝的美国护照,到苏联派驻美国的联合国代表团的秘书米哈伊·斯威林那儿报到。此人极其秘密地会见了他,给了他行动经费并对他说:“您与马克先生联络,我们俩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您别指望我会帮助您。我是外交官,我不能同您有任何关系。”

“那么我怎样才认得出马克先生呢?”

“他会挂电话的。挂到您住的饭店来。我这儿有个雕花小烟斗,您把它拿去。马克把接头地点通知您以后,您就把这烟斗叼在嘴里作为接头暗号。”

三天以后马克在电话上通知了他接头地点,十七点半准时到弗拉辛的某电影院的厕所见面。这天下午五点半钟,摩里斯准时到达了指定地点。这时只见一个小隔间里走出来一个约莫四十五岁的人,大高个子,头顶几乎全秃了,脸上显露出怀疑的神色。大耳朵薄嘴唇,戴一副无框眼镜。上身穿法兰绒西装,里面是一件手工缝制的衬衣,结了一根小领带。他看了看摩里斯看了看他叼在嘴角上的那只形状奇特的雕花小烟斗,末了他匆匆地点了点头说道:“很准时,摩里斯……”

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维尔在讲,托马斯·列文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坐在他身旁的帕麦娜神色严肃。胡维尔点燃了一只又粗又长的雪茄,喷出一大口带有甜香味的青烟:“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摩里斯和马克一点儿也合不来,从一见面起就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可是他俩又不得不在一起……”是呀,如今他们不得不在一起!那天下午,在电影院的盥洗室里,马克把钱和一个破译密码本子交给了摩里斯,并告诉了他伪装的方式。叫摩里斯经营一个照像馆,为的是以免当局怀疑他靠什么维持生活。除此之外,马克还告诉了他存取秘密情报的方法和地点。马克说秘密情报都是微型胶片,比针眼还小的微型胶片要藏在钱币里,用过了的纸手绢里或者广柑皮里。只需一块小磁片就可以把它们固定在长凳下面、公用电话机、垃圾桶或者信箱上。“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胡维尔继续讲:“刚才已经说过,摩里斯讨厌马克这个人,可是尽管如此,马克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完成得相当出色。”

“给了他些什么样的任务?”

“可惜都是些非常重要的任务。”胡维尔叹了口气说:“根据摩里斯在巴黎讲的情况来看,我们绝不能抱任何幻想。苏联人借助于马克组织掌握了大量的情况!比如说吧,摩里斯自己就承认他到新海德公园火箭中心收集过情报。”

“就没有出过一次漏子?”托马斯问道。“出过一次,而他出的这次漏子至少证明了摩里斯招供的都是真话。”胡维尔说着把一个旧的五分硬币放到桌上,推到托马斯的面前:“你把它拿起来再丢下去。”托马斯拿起硬币又扔了下去,落地之后,硬币一下分成了两半。拣起来一看发现硬币的中间已经掏空,硬币的一面贴着一个微型胶片。胡维尔说:“这块微型胶片里面有马克的密码通知。四年来美国联邦调查局最聪明的人一直在试图破译这份密码,结果还是白费精神。”

“您是怎么弄到这块硬币的?”托马斯问道。“偶然间得到的。”埃德加·胡维尔说:“一九五三年一个叫詹姆斯·波札特的小报童拣到的。”

那是夏天的一个炎热的傍晚,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报童飞快地跑过纽约市布罗克城区的一幢营房式租房楼梯间。谁知脚下一滑,小报童摔了个四脚朝天,衣袋里的钱撒了一地。真倒霉!詹姆斯一边轻声地抱怨一边准备把撒在地上的钱都拣起来。正拣着,突然觉得有个硬币有点异样,放在手上觉得不同于其它同样的硬币。詹姆斯把这枚五分硬币翻来翻去看了看,这时硬币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他看到有一半的里层有一个小黑点。几天前詹姆斯刚好看过一场间谍电影。那部电影里演的是把带有情报的微型胶卷藏在香烟盒里。那么这或许也是个微型胶卷吧?

“他先是把这枚硬币带到附近的警察哨兵那儿去。”执勤组长把这孩子嘲笑了一通。不过勒封上士说:“别再笑话这小孩儿了,乔,我们还是把这玩意儿寄给联邦调查局吧。说不定我们哪天都会上报纸的!”

“一转眼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微型胶卷的事仍然是一个谜。拍掇这卷胶片的人仍然没有找到。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这段时间里,那些美国国家安全机关的负责人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在国家里有一个可怕的间谍网。它正越来越来严重地威胁着这个国家……”埃德加·胡维尔继续对托马斯说:“最近几年想必摩里斯更堕落了。自从他遇到敦娅·墨朗宁以后,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他们经常打架。马克肯定报告了上级,因为后来摩里斯突然接到奉调回国的指示。于是他在巴黎到美国大使馆馆去申请避难,并且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端了出来。”

“他能知道多少?”托马斯问。“不算多,但也不少。因为尽管那个神鬼莫测的马克想尽办法不让摩里斯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然而有一次摩里斯还是把他跟上了。据他说马克先生住在……您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您既然说得那么神秘,那我就猜他就住在弗尔腾街二百五十二号。”埃德加·胡维尔说:“对,就住在那个小报童摔跟头拣到硬币的房子里……”

“几周以来,我手下的几个人其中也有菲伯尔小姐,对这幢大楼的每一个住户重新进行了审核,发现这幢大楼里最受大家喜爱的房客的情况正好同摩里斯介绍的马克先生的情况相符。他是个画师,住在顶楼。名叫葛尔德夫斯,埃米尔·罗伯特·葛尔德夫斯。美国公民,从一九四八年起就住在弗尔腾街二百五十二号。您接着往下讲吧,菲伯尔小姐。”帕麦娜说:“几周以来我们都在严密地监视葛尔德夫斯。动用了十来部上面装有雷达、发报机和电视摄像机的联邦调查局的汽车,葛尔德夫斯每走一步都有我们的人盯梢。可还是毫无结果。”托马斯说:“既然怀疑他是间谍,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帕麦娜摇了摇头说:“我们不是在欧洲,列文先生!”埃德加·胡维尔解释说:“在美国,只有当他确定无疑地触犯了法律之后,才能逮捕他。只有那样法官才会签发逮捕证。我们现在只是怀疑葛尔德夫斯可能是个间谍,可证据在哪儿?我们没法证实他是个间谍,而只要我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那么这个国家的任何法官都不会准许我们逮捕他的。”

“那摩里斯呢?”

“摩里斯是秘密给我们提供了所有的情报。他的家眷还在俄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公开站出来同葛尔德夫斯对质的。”

“能不能到他家中进行一次秘密的搜查呢?”

“如果葛尔德夫斯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当然可以到他家里去搜查。我可以肯定能搜到一台短波发报机和许多别的东西,足以证明他是个间谍,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给他定罪!”

“那又是为什么?”

“他的律师就会要求我们的人发誓说真话,要他们说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些罪证材料的。假如他们是通过非法抄家搞到的话,那法官就有权禁止使用这些材料来控告葛尔德夫斯。”

“究竟怎样才能抓住这位葛尔德夫斯先生呢?”埃德加·胡维尔微微一笑:“那就得请教您啦,列文先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派人把您接到这儿来的。您是敦娅·墨朗宁的一位老相好。”

“俄国人做烤羊肉就是要加洋葱!”长得肥头大耳的波利斯·罗根洛夫大喊大叫着说。“不!俄国人的烤羊肉根本就不加洋葱!”托马斯·列文也冲着他顶了回去,这是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中午一点半的光景。那天纽约的天气异常闷热,在四十一号大街一家俄国人开的风味小吃店的厨房里对俄国人做烤羊肉加不加洋葱的问题吵个不亦乐乎。肥头大耳的罗根洛夫先生是小吃店的老板。几天来托马斯有事没事都要到这家小吃店来。这是因为敦娅·墨朗宁总是到这儿吃午饭。她就在附近工作,在一个叫马松大夫的诊室工作。这次重逢弄得人很伤心,同往日一样热情迷人的敦娅一提起维克多·摩里斯就要伤心掉泪。谈来谈去还是听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无论敦娅讲什么,都对托马斯毫无用处。从敦娅那儿走了以后,他便去找帕麦娜,通过帕麦娜再与胡维尔联络。她在曼哈顿有一套小住宅。托马斯住在阿斯托利亚鲸鱼山庄饭店。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事情还是没有眉目,葛尔德夫斯没有任何辫子可抓。他又不停地同敦娅碰头,总想能找到一点葛尔德夫斯犯罪的蛛丝马迹。然而敦娅似乎从不认识葛尔德夫斯这个人,她总是哭哭啼啼地谈她的摩里斯。

有一天敦娅与托马斯一道开始进餐时,她显得特别烦躁不安,一会儿她又闹头疼一会儿又抱怨托马斯这不对那不对的。后来她终于冷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都怪那烦死的工作,我快烦死了!”

“出了什么事?”

“我想全城的人有一半都要打预防针。”

“打预防针?”

“用一种新血浆来预防小儿麻痹症。萨尔克大夫搞的。这个人您一定听说过,对吧?打预防针还不算最烦人的事儿!最烦人的是写登记表把人都快写死了!”

“到底要登记些什么内容?”

“每个打针的人都要出示他的出生证。”

“为什么?”

“法律要求这么做!而我就得把所有的出生证号码都抄写下来。还要抄写签发机关的名字。几百个机关的名字!我简直要疯了!”

正在这时他的心一下紧缩了,原来一位穿着黄色夏装的漂亮少妇刚好走进小吃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疯了!她肯定是发疯了!联邦调查局严格规定,绝对不允许两名合作的特工人员在公开场合碰头。但帕麦娜好象不在乎这些,居然走到托马斯的桌边,在他的正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直愣愣地盯着敦娅……当然不多一会儿,敦娅就发觉有些不对头了。“这是谁?”

“什……什么?”

“那边儿坐着的那位。她老盯着我看,您认识她吗?”

“我?你究竟在说谁呀?”

“那个涂脂抹粉穿黄衣服的,你装什么样嘛!”

“我的天呐,我哪儿知道她是谁呀!”

“你撒谎!你认识她!岂止是认识她!”这下可好了,整个吃饭的时间大家都没安宁。到喝黑咖啡的时候,托马斯的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而帕麦娜·菲伯尔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托马斯回到阿斯托里亚鲸鱼饭店时,有一位名叫罗格·阿克罗伊德的先生在等他,饭店里的人都知道这位阿克罗伊德先生是一个经常与欧洲商人合作的出口商。这两个不是商人的商人到空无一人的酒吧间里坐下来。阿克罗伊德悄悄地说道:“事情刻不容缓呐,列文。您有进展吗?”

“一点也没有。”阿克罗伊德说道:“糟糕,有迹象表明葛尔德夫斯马上就溜了,不知道他会溜到哪儿去。”

“那就守住边界、机场、港口等地方。”

“您能办得到吗?哪来的这么多的人手。葛尔德夫斯走的时候肯定会带一个绝对真格的假护照。”

“那您认为他身上带的全都是真格的假证件喽?”

“这我不知道。匆忙之间恐怕一时也难以全弄齐全。不过肯定有一个护照。我看除非发生奇迹,这个人十有八九会从我们手心儿上溜掉的。”托马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闷闷不乐地想到一事不顺心百事不顺心。事情本来就够麻烦了,派个助手又恰恰是那么一个古怪的菲伯尔小姐。

“真该把您好好揍一顿!”托马斯冲着帕麦娜大声地吼道,这天晚上托马斯气喘吁吁地在帕麦娜的住宅里发泄他胸中的怒火。帕麦娜披了一件晨衣,里面显然没穿什么衣服。“您为什么跑到罗根洛夫那儿来?”

“我连到罗根洛夫去的权利都没有吗?”

“只要我在那儿,你就没有权利去!”

“我不知道你在那儿!”帕麦娜扯开嗓门吼起来。“你事前知道得很清楚!”

“知道又怎样!”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想看看你的那位美人儿敦娅!”托马斯愣住了。他用全力喊道:“就因为这个你竟敢不顾整个行动的成败吗?”

“你别对我这样大喊大叫的!你肯定是迷人这个女人了!”

“您要是再不住口我会揍您!”

“你敢!”

“看看我敢不敢?”说着他便朝帕麦娜扑过去。谁知这位老练的女间谍使了一个柔道擒拿,一眨眼工夫托马斯已被她反扭住手臂。他呼的一声扑倒在地毯上。这时帕麦娜哈哈大笑着放开托马斯跑开了。他爬起来追上了她,把帕麦娜压在膝盖上。她拼命地挣扎,用脚乱蹬,一边使劲儿的吼叫:“放开我,你放开我,你到底放不放,看我打死你……”晨衣被掀开了,帕麦娜果然没穿什么衣服。她狠狠地朝托马斯身上乱打。她尖叫着乱蹬乱咬。这时托马斯越来越觉得帕麦娜象他的桑塔了。他一时间只觉得他的血管里的血奔流得越来越快。他心里想简直同桑塔一模一样。啊,我的天呐!突然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在帕麦娜身上。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嘴唇。她开始时使劲儿地咬住嘴唇,然而过了不多一会儿,她慢慢张开了嘴。她的嘴唇变得柔软起来,她终于伸出了双臂搂住托马斯的脖子。这时两人使在初吻的甜蜜之中沉醉了。时间地点整个世界,他们都统统忘到了九霄云外。托马斯清醒过来,只见眼前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望着他。帕麦娜在他耳边唧唧哝哝地说道:“那会儿我是太嫉妒了,我太嫉妒你那个俄国女人了……”

突然帕麦娜臂上的什么东西引起了托马斯的注意,那是过去打预防针留下的一个圆圆的疤痕。帕麦娜正想去吻他,一见他这样就愣住了。她问道:“你怎么啦?”托马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说:“葛尔德夫斯发觉他的处境很危险。他会想法离开美国回到俄国去。凡是到欧洲去的人都得打各种各样的预防针。这是规定。打预防针之前他必须向医生出示他的出生证好登记号码……”托马斯愈说愈激动,他结结巴巴地接着说:“出生证,不是护照……他的假护照是个真格的假护照……但是他伪造的出生证难道也是个真格的假东西吗?要是葛尔德夫斯拿出来的是个假出生证的话,那么对不起,老兄。我们就可以给他定罪了,就可以把他抓起来。”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傍晚,纽约市区联邦调查局的二百七十七名工作人员接到了紧急通知,要他们立即去找这个拥有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中的一万三千八百一十名医生。这二百七十七名工作人员身上都带了一张年龄约为四十五岁的男人照片各处查询,不停地向大夫们提出问题:“大夫,您认识这个人吗?他是不是您的病人?最给您给他打过预防针吗?”这段时间在豪华的阿里斯托亚鲸鱼山庄饭店里,托马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有人打电话来。打电话的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他们用暗语报告托马斯说行动毫无结果。每一次接完电话,托马斯总是唉声叹气地把耳机放下。

这种情况到了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三十五分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一次电话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有眉目了。”托马斯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他问:“在哪里?”那人在电话里回答:“在德莱维河边三一四五号,威尔柯克斯大夫。”

二十分钟之后,托马斯便来到特德·威尔柯克斯大夫的小诊室里,威尔柯克斯大夫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开业的地点在纽约的贫民区。威尔柯克斯大夫看了又看,然后说道:“这个人我还记得,主要是因为到我这里来看病得很少有衣冠楚楚的人。”威尔柯克斯大夫接着说:“这位先生是在六月十六日下午到我这儿来的,他来打预防针。我给他填了一张国际防疫证,凡是到欧洲去旅行的人都得有这种证明才行。”老医生跛着脚走到他的病历卡柜面前翻寻六月十六日这一天的卡片。他抽出一张说:“这位先生名叫马丁·科林思。从他的出生证上来看,他是曼哈顿地区的美国公民,生于一九一零年七月一日,出生证号码是32027/7/71897。”

下午五点一刻,托马斯·列文和一个联邦调查局特工人员来到了曼哈顿出生登记局,他们两人强令那里的两名官员加班加点。最后其中的一名官员盯着一张满是灰尘的、已经发黄了的注册卡片说:“马丁·科林思……科林思,马丁。这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32027/7/71897,您刚才是不是说的这个号码?”

“是的。”托马斯说。这个官员抬起头来望着托马斯说:“那么请您听着,先生。这个出生证是一八九八年一月四日填写的,该人是一个女孩子,名叫埃米莉·沃尔曼。这个女孩子已于一九零二年一月六日死亡,死时年仅四岁,死于肺炎。”听了这些话,托马斯轻轻地说:“这下他别想跑了。”

门上挂了一个黄铜牌,上面有几个亮闪闪的字埃米尔·罗伯特·葛尔德夫斯。这是在弗尔腾街二百五十二号那幢大楼的顶层,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七时,托马斯与另一位特工人员来到葛尔德夫斯的门前。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蓝色画家工作服的瘦削男人。手里还端着一个调色盘,他笑眯眯地望着来客,容光焕发的脸上显露出亲切而聪慧的表情:“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做广告?”

“葛尔德夫斯先生,或者叫您马克先生,或者叫您科林思先生。”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说道:“您被捕了。”

“被捕了?被谁逮捕了?”

“被联邦调查局。”这个画家和善地说道:“您不能逮捕我,亲爱的先生。我没有干违法的事情,您也没有逮捕证。”

“葛尔德夫斯先生,我们有。”托马斯说道笑容可掬地朝前走了两步。“您是谁?”

“这幢房子的一个住户,也算是您的一个邻居吧。”托马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这幢房子里联邦调查局办公室里的一个住户,葛尔德夫斯先生。您看看,这就是您的逮捕证。其实已经在我手里放了好多天了,当时只差一个漂亮的逮捕理由,所以没有用上它。可是这个漂亮的理由昨天给找到了,我们找到一个假出生证……”

这时从画室的门外和房顶分别跳进了两个人。托马斯笑眯眯地接着说:“我们还带了几位朋友来,因为我们知道您当然并不仅仅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只动口不动手的伪造出生证的人。”

“那我是干什么的?”

“估计是苏联现代最出色的间谍。您要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说恭维话的。”托马斯仍然是满面春风面带微笑。

随后便搜查了他的画室。找到了上面填着马丁·科林思这个名字的出生证和一些上面填着葛尔德夫斯这个名字的证件,还有三千五百四十五美元的现款,一张用科林思这个名字登记的驶往欧洲的船票,上船的时间是一九五七年七月一日,另外在两幅油画之间还找到了一台功率很强的短波发报机。联邦调查局的人帮着葛尔德夫斯收拾一口小箱子。在一旁看他们收拾的托马斯注意到葛尔德夫斯先生扔掉了一些显然是用过了的纸手巾。于是托马斯把那些揉成一团的纸巾从废纸篓里拣出来。突然托马斯发现葛尔德夫斯先生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惨白。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揉成一团的废纸巾重新理开来,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黑点,就像苍蝇粪一样。

两天后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轰动了整个美国。苏联最危险的头号间谍落网!根据他藏在废纸巾里的微型胶卷查出了他复杂的密码本,还查出了他的真实姓名和真实经历。原来,这个在美国安然无恙地从事间谍活动达十年之久的人是苏联谍报局的上校,他的名字叫鲁多尔夫·伊凡诺维奇·阿贝尔。

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三日,苏联间谍阿贝尔被法庭宣判有罪。两天后埃德加·胡维尔在华盛顿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个人。他们是托马斯·列文和帕麦娜·菲伯尔。胡维尔这天情绪很好,他乐呵呵地向他们两个表示欢迎。“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他高高兴兴地问道。“现在到了您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托马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您曾经答应过我,允许我在完成任务之后可以去死。您还记得吗?”

“记得。”胡维尔慢吞吞地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帕麦娜高兴地叫了起来:“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嘛!快点安排个死法嘛!事情就绪之后我们想尽快结婚。”胡维尔咬着嘴唇说道:“好吧,我履行我的诺言。不过您别以为这件事很好玩,列文先生。这种事会使人感到痛苦,非常痛苦。”

“只要能死就行,别的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托马斯平静地说:“我还听说您的哈珀尔诊所里有的是第一流的专家嘛。”

“那好吧,我同诊所的人去布置这件事。那您就好好去死吧。祝您幸福,祝您同帕麦娜美满幸福。不过您还得等几周才死得成!我们还得有个尸体才行。要找到和您外貌相似的尸体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胡维尔先生,我求您快些,好吗?”托马斯固执地说。

十月二十七日,帕麦娜·菲伯尔陪着托马斯·列文来到了哈珀尔诊所,这个诊所在美国某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四面都是高墙,日夜都有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警戒。托马斯得到了一个舒适的房间,窗户朝着一个大公园。帕麦娜幸福而困倦地叹了一口气说:“啊,太美啦!总算同您单独在一起了!”

“如果别人真能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的话,那才真叫美呢。”托马斯温柔地抚摸着她说:“真是新鲜!你想想往后我将是另一副面孔,证件也变了,名字也变了,国籍也换了。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哪一个四十八岁的人有这份福气?”他说着吻了帕麦娜一下:“小宝贝儿,你喜欢我成个啥样子?”

“你这话是啥意思?”

“你想想,在他们开始在我脸上动刀子整容之前,我总还可以谈谈自己的愿望。比如说耳朵要做成什么样呀,鼻子要改成什么样呀等等。”帕麦娜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告诉你,我从小就喜欢希腊人的脸形。我曾经想过我将来的丈夫的轮廓像个希腊人!你觉得……你以为……”帕麦娜说到这里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热,就赶紧说了一句自我解嘲的话:“我真傻。”

“你指的是不是希腊人的鼻子?”托马斯蛮有兴致地问道:“如果你觉得只需改改鼻子的话,那我的耳朵是不是可以用不着整形呢?”

“完全正确。亲爱的,除了鼻子外其余都用不着改。”

“有把握吗?其实时间倒有的是,如果你还想要我改什么的话,我可以告诉大夫,让他们在做手术时顺便一道做了不就得了,那些大夫肯定可以把我周身弄得更美。你说大就大,你说小就小……”

“不行!”帕麦娜急得叫起来:“不行!其他什么都不许动!否则就不准去整容,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就行了!”

于是一连几天,三个医生便忙着给托马斯整容。他们要给他照像,还要用大圆规量他的头围。总而言之,托马斯身上所有的部位他们都要详细地测量一番。检查完毕就不许他喝酒抽烟,也不许帕麦娜与他……总之他什么事也不准干,托马斯是在十一月七日做的手术。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了。他的头缠满了绷带,而且痛得很严害。直到手术后的第四天,他才觉得疼痛减轻了些。几个医生来给他换了绷带。帕麦娜一整天都坐在他的床边同他闲聊。

从动手术之日开始,托马斯就改名为格莱先生了,他天天都在焦急地盼着一封电报。一天这封电报终于来了,电文是维娜姨妈顺利到达。祝好!埃德加。帕麦娜读了电文,高兴得叫了一声。她握着托马斯的手说:“他们把尸体找到了,亲爱的!他们给你找到了合适的尸体!”

“好了,现在不会出岔子了。”托马斯满意地说道。

然而他错了!十一月十三日,诊所里来了一位满面愁容的人,他请求与格莱先生单独谈一次话。当他同我们的朋友格莱先生单独在一起时,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约翰·米萨拉斯,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格莱看他那神态不安的样子便知道出了岔子。“尸体出了问题,我们大家都感到很痛心,格莱先生。”

“尸体出了什么事?”

“不在那儿了。”

“那在哪儿呢?”

“在安卡拉。”托马斯愣住了。“别人把他埋了。”

“天呐!”

“您得知道,那天一共有五具尸体,其中有两具尸体搞错了,搞错的那两具尸体当中恰恰就有我们的一具。结果我们拿到的是另一具尸体,生前是一个土耳其外交官,可惜不像您。真是气人。”

“天呐!”

“怎么?您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

“我的老天!一句也没听明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在德特罗伊特找到了一具无名尸体。这个人和您简直像一对孪生子!是患心肌梗塞死的。我们把尸体做了相应的修整,修整完毕给他特制了一副棺材,准备乘飞机运到欧洲去。我的上司想把事情做得稳妥一些。为了避免引起其他间谍的注意,他叫我们把尸体装到一架上面放有另外四个棺材的飞机上。遗憾的是在巴黎出了岔子。我们发生的密码电报被电报局译错了一个字,结果我们在巴黎的人就取错的棺材。”

“天呐!”

“是啊,真是糟糕透了!后来我们打开棺材一看,我差点气晕过去了。里面躺着的是土耳其外交官。”

“那……那具象我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呢?”

“昨天在安卡拉入了葬,和那个土耳其外交官的家属埋在一起了。我确实感到非常抱歉,格莱先生。现在确实是无可奈何了。”

有什么办法呢?那就等吧,托马斯和帕麦娜只有耐着性子等下去。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一月十九日,又盼到了一封发给格莱先生的电报,电文是弗里德叔叔安全抵家。祝好!埃德加。帕麦娜悄悄地说:“嘿!这下又找到一具合适的尸体。”

“但愿这次再也不出娄子了。”托马斯满怀希望地说道。这一次果然顺利,当托马斯和帕麦娜不停地为这具尸首祝福的时候,尸体已经躺在芝加哥联邦调查局指派的一名医生的手术台上。死者的确酷似托马斯·列文。医生用了氧化氢、石蜡浆之类的化学药物把死者面容改造得愈来愈象托马斯·列文。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手里拿着托马斯的衣物,随时递给正在给尸体整容的医生。例如托马斯那只金怀表和四个不同名字的护照,现在都属于这位死者了。联邦调查局的一个特工人员蛮有兴致地观看着整容外科医生的手术过程。这个医生一边往死者的鼻子里喷石蜡浆一边问道:“这人是谁呀?”

“路基·康帕涅诺。”这个特工人员回答道:“吸毒、诈骗、拐骗贩卖妇女。两个小时之前我们的几个战友同他交了火,他运气不好吃了子弹。”这个路基·康帕涅诺四十七年来干尽了坏事,他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快乐,没有任何人爱过他,仇人倒不少。他没有亲属,孑然一身。

十一月二十日午夜,有艘美国船迂回曲折地朝葡萄牙领海以外的里斯本方向开去。开达了预定海域,大船上放下了一艘小艇缓缓地向海岸划去,小艇上有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晨,那群在里斯本郊外卡斯凯斯渔村海滩上捡贝壳、海星的孩子们便发现了一具男尸……

正文 尾尾声

那么故事后来又怎么样呢?它的结局如何呢?托马斯·列文和帕麦娜后来到哪儿去了呢?给我们大家讲了他这些冒险的经历的人究竟是谁呢?我们究竟是怎样发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秘密的事件呢?要解答这许多问题,就非得让一个由于职业的需要、隐蔽在生活背后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不可。

这个人就是我,这本书的作者。是我把风流间谍托马斯·列文的冒险经历记录下来奉献给您的,我受出版社的委托于一九五八年八月飞往美国。出版商要我在那边呆一个月,但我却呆了四个月。我去美国是为了要收集一本小说的素材。结果预定的那本小说根本没有动笔,却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事。因为到了那里才发现了它的线索。这条线索的发端是一位,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呢?绝色女郎。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便指出我与那个女郎初次见面的那个城市的名称。那是九月的一天,那天中午天气晴朗。工作之余只觉得饥肠辘辘,一位记者朋友向我介绍了一家风味小吃店,我是在去小吃店的路上看见她的。她走在我前面,脚蹬高跟鞋,身穿一件米色的紧身连衣裙。她的头发是藏青色的,身材很漂亮,富有曲线美,我加快步子赶上了她。她一下子竟然忘记了饥饿……但愿我亲爱的露露会原谅我。她摸透了男人的心。她知道男人们单身外出旅行时都会这样东张西望的。走着走着,我开始胡闹起来。我一会儿走在她前面,一会儿又走在她后面。我越看越觉得她可爱。原谅我,亲爱的露露。原谅我,你知道我只爱你!这位女士当然察觉到了我在搞什么鬼,可是她不但没生气,反而朝我嫣然一笑。后来我们走到了我朋友向我介绍的那家小吃店的门前。真没想到她竟然也走进这家小吃店里了。于是我心想管它呢,跟着进去再说吧!我在衣帽间里追上了她,她正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您好。”我用英语同她打招呼。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也说了一句:“您好。”我欠了欠身,介绍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说:“夫人,您得知道我生来就腼腆害羞,在这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跟一个陌生人攀谈。”

“真的吗?”她说着转过身来。“真的。可是今天我一看见了您,居然一下子觉得勇气倍增!夫人,我要好好谢谢您才行!因此我们应该喝上一杯庆祝庆祝。听说这小店的菜做得满不错的。”这时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是的,这儿的鸡做得特别好。”

“那我可以为您引路吗?”我边说边朝餐厅走去。她竟然跟着我走了。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风味小吃店,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见顾客满座十分热闹,只有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还空着。桌上一个小牌上写着已订两个字。我掏出五美元塞在跑过来的伙伴手里说:“谢谢,您为我们把这张桌子留了这么久。”然后我就对这位迷人的女郎大献殷勤。她说:“我们要两份仔鸡脯合菜,亨利。先来一碗蟹尾汤,来一杯开胃酒。您想喝点什么,西木尔先生?”老天!幸好我有一个慷慨的出版商做后盾。像她这样点菜,这顿饭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于是我轻言细语地说道:“我来一小杯威士忌好吗?”

“我也喜欢喝威士忌,那就来两个双杯吧,亨利。”女郎说。“好咧,老板娘。”亨利说完便走了。“他说什么来着?”我问:“他叫您老板娘吗?”

“是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娘嘛。”她笑道:“其实您用不着赏他五美元的!”

“不要紧的,我花的钱都可以找我的出版商报账的。”

“出版商?您是作家吗?”

“一些人说是,一些人又说不是。您叫……”

“汤姆森。帕麦娜·汤姆森。”说完她开始认真地打量起我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说:“您为什么突然认真地打量起我来了,汤姆森小姐?”

“因为我现在知道了您是个作家,西木尔先生。我对作家有些偏爱。”

“太妙了,汤姆森小姐。”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总而言之蟹尾汤好吃极了,仔鸡脯也是鲜美可口。我当然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用说我力图显示自己的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一顿饭的工夫,到了喝咖啡时她肯定被我打动了,竟答应同我一道看电影去。“行,西木尔先生,还是让我去弄票吧,我认识电影院的老板。八点半开演,您来接我好吗?”

“非常乐意,汤姆森小姐。”

“那就约定七点半到我家来,好吗?我们还可以喝点什么……”

“七点半?好极了。”好家伙,我肯定对女人有巨大的吸引力!该死的,为啥我没想到去当电影明星呢?

那天下午我到理发厅理了头,然后又去买了两束漂亮的兰花,穿上我那件深蓝色的漂亮西服。七点半我准时按响了她家的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我万万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一个男人。此人大约有五十岁,身材修长,个头很高,窄脸。一双机灵的眼睛,相当高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有一管笔直高贵的希腊人的鼻子,还蓄着小胡子。

“我想您就是西木尔先生,对吧?”他说:“请进吧,非常高兴认识您,我的妻子已经向我谈起过您了。”

“您的……您的妻子?”

“是的,我的妻子,我的名字叫汤姆森,罗格尔·汤姆森。”说话之间,只听得他背后有脚步响。帕麦娜,我可爱的帕麦娜来到了小客厅。她穿着一件露胸的鸡尾酒会礼服,衣服上面是嫩绿色的蔓藤花。她态度坦然满面春风地迎接我:“噢,是您来啦!我的天,多漂亮的兰花!我想您一定不会反对我丈夫和我们一道去看电影吧?”后来我给可爱的露露讲这段故事时,她差点没笑死。她说:“太妙了,真是活该!”

那天晚上我在电影院里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断地用膝盖碰包厢壁。电影院里又热又闷,我真是如坐针毡,后来甚至觉得头也痛起来了。最使我难堪的是电影开映不久,汤姆森先生和太太亲热地拉起手来。我在心里骂开了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真是自找苦吃!

可是我又错了!谁能料到这个晚上竟成了我在美国最美好的一次经历,看完电影后我们就一同去吃饭。当然是到汤姆森的小吃店去。我的天!没想到汤姆森先生竟然亲自下厨配了冷盘合菜。有好一会儿时间,只剩下帕麦娜与我单独在一起。“生气啦?”她问。“啊,哪儿的话。”

“您听我说,今天中午我觉得您真好。真讨人喜欢……您所说的一切我都喜欢。”

“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您很讲究饮食,喜欢同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您说您从来不想再穿制服,你还说您以四海为家,朋友在哪里,哪里就是归宿……”

“尊敬的女士,我有几句话得对您讲讲。”

“您想说什么呀?”

“我……我……我觉得您丈夫也很好,也很讨人喜欢……”听我这样一说,她笑得更甜了:“的确是这样,他真是这样!唉,您不了解他,您不知道我与他一道经历的事情,不了解他的想法。我很看重爱情,但我绝不爱那些思想平庸的男人。而罗格尔呢,我对他一见钟情,我一生中最真挚的爱……”

“可……可是您为什么又邀请我到您家来呢,汤姆森太太?”

“就叫我帕麦娜好啦。”

“您为什么邀请我,帕麦娜?”

“因为您是作家,这件事情您会明白的。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他。”

“凡是他说的您全照办吗?”

“是的。”她炯炯有神地眼睛凝视着我说:“我说的话,他也会照办的!总是这样的,他凡事都要同我商量,有时候他当然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有些外遇,但总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来。我自信,我是他愿意与之共同生活的唯一的女人。作为女人,一起到这点就会感到自豪……对吗?”

生活呀,真叫人难以捉摸!我起初的愿望并未得到满足。我原来想从帕麦娜那儿得到的东西我没有得到,但我却得到了更美好的赠与,我得到了她和她丈夫的友谊。以后的三个星期,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我们玩得真是开心,我们对任何事物的看法似乎都完全一致!

我经常注意到当我谈话时,汤姆森总在思绪沉沉地观察我。后来还注意到他总喜欢问我的经历,问我的观点,问我的经验,特别爱问我对人生的看法。而他自己却一直守口如瓶,完全不谈自己。

有几次我离开这个城市,到另外的地方去收集我那拟定的小说素材。而每次我一离开这城市,我就盼望着快些回来,因为汤姆森夫妇每次都要到火车站或者飞机场来接我。后来我以为材料已收集得差不多了,订了一张横渡大西洋到法兰克福去的飞机票。班机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二十点四十五分。

十月二十八日,罗格尔·汤姆森给我住的旅馆打了个电话,他说:“听说您就要离开我们了,我想准备一顿便饭为您饯行。”

“这太好了,罗格尔。”

“那就定在今天晚上十九点三十分,好吗?”

“十九点三十分?行。”

“噢,还有一句话……您给飞机场打个电话,把您预订的明天的机票退掉。”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您还会在这儿再呆上一段时间的。”

“可把我搞糊涂了,怎么回事呀?”我听见他笑了。他说:“今天晚上,您一切都会明白的,这次您可千万不要再带两束兰花了!”

于是我就带了三束兰花去,帕麦娜还从来没有象那天晚上那样光彩照人,罗格尔也显得特别潇洒。那天晚上他做的菜也比以往更加可口。正餐前的那道菜是炒布丁,四周围着煎过的牡蛎,浇上精美的荷兰调味汁,调味汁里还加了鱼仔酱。“这种菜我还从未吃过。”我承认说:“这个烹调法我得为我妻子写下来……”

“要写下来的岂止是我的烹调法。”汤姆森沉沉地说。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那美丽的妻子,他们两人都在对我微笑。罗格尔·汤姆森说:“亲爱的,我绝对相信帕麦娜的眼力。帕麦娜从见到您第一眼就觉得您是可以信赖的人。要知道我这个人必须处处谨慎、时时小心……”

“谨慎?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

“就是呀!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汤姆森叉起了一块鱼肉,微笑着说:“马里奥,我过去并不是一直开风味小吃店的,过去我也不叫罗格尔·汤姆森。我以前有一段时间过的是野蛮的生活,再来一点鱼仔酱好吗?”

“别扯闲话了。”帕麦娜望着我说:“我丈夫的确有一段丰富的阅历,稀奇古怪而又动人心弦,应该让许多人知道他的遭遇。”

“问题只是……”那个自称罗格尔·汤姆森的人说:“如果我把我的故事讲给您听,您能答应不把我的真实姓名和真实地址告诉别人吗?”

“行。我答应您!”

于是我在美国一直呆到一九五九年的一月二日。当我登机起飞时,我的行李箱里装着十六盘双面录音的磁带。一本新小说的雏形已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风流间谍托马斯·列文的历险记。诚然,他的姓名并不叫罗格尔·汤姆森,也不叫托马斯·列文,我在小说中未曾提到他们两人现在生活的那个城市的名称。这一点想来读者能予以谅解。

当我乘坐的飞机在跑道上越滑越快,慢慢昂起头来朝着那遥远的天边飞去的时候,我从窗口望见那个自称为罗格尔·汤姆森的人和他的妻子从机场大楼的阳台频频向我挥手,我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酸楚的滋味。别了,帕麦娜!别了,罗格尔!你们俩要多保重……我已写下了你们给我讲述的一切,但愿你们能感到满意。最后一盘录音带的最后一节正在我的录音机里转动,上面录的是托马斯·列文的话。现在我就用他这段话来作为我全书的结束话吧。

“我一生中都没有真正相信过那些所谓的豪言壮语,也没有真正相信过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我既不爱国歌,也不爱制服,也没有爱戴过那些所谓的铁腕人物,我的老朋友巴斯蒂安又在马赛落了脚。现在他过得满不错,是港口装卸工的工头。他得同许多人打交道中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科西嘉人还有阿拉伯人。不管是哪一国的人,巴斯蒂安都喜欢他们,而他们大家也都喜欢他。大家都管他叫一条好汉子。他们还说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同他一起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商量。在我的小餐厅里,我也一样。得同许多人打交道。白种人、黄种人、黑人。在我的顾客当中有的人信奉犹太教,有的人信奉基督教。他们当中还有一些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但愿有一天,人世间所有的人都能像巴斯蒂安的朋友和我这个风味小吃店的顾客那样彼此和睦相处。那些码头工作都称赞我的朋友巴斯蒂安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是的,我相信假如我们大家都以理智为先导的话,那我们是能够做到和睦相处的。既然亲爱的上帝赋予了我们所有的人思考的能力,那就让我们少信仰一些,多思考一些吧!假如我们能多思考一点的话,那一定会出现奇迹般的结果。那就再也不会有战争了。因为发动战争的既然是人,人也就必定能够制止战争。为此我要举起我的酒杯来同大家共饮一杯香醇的美酒,为人类的理智而干杯!但愿这人类的理智能陪伴着我们从恐惧的幽谷里走出来,进入和平与欢愉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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