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叙梦录 - xp1024.com
《风月叙梦录》


青竹篇 第一节

“我要那只大……大……”小蔚悦伸着胖乎乎的小指头,指着被对面的六岁小男孩儿得意非凡地紧握在手的小草笼子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

“大什么?”小风逸很是得意自己说话不像这小丫头那么结巴。

“大……大……”才四岁生日刚过的小娃娃还没来得及学会说笼中那两只小东西的名字,急得“大”了半天,头上的丫角一摇一晃,肥嘟嘟的小脸胀得红润起来。

“说得出来,就给你!”小风逸趾高气扬地往地下一坐,浑不顾雨后初晴下的地面还湿着,小灰短裤“啪”地与湿地吻在一处。

“大……大……”小蔚悦眼珠子定在他手里,不知道怎么是好。

黑小子突觉背上发痒,把泥手反伸到褂子去挠,孰料人小手短,挠之不着,反觉更痒。望见左近的李树,便想去蹭掉那痒,又怕蹭坏褂子挨打,慌忙脱下,拿光背去和树皮作斗争。

小蔚悦呆呆地看他蹭得猴般,一时忘了再把黑眼珠追随笼里的“大什么”。

院子里这一幕被厨房里两个忙碌的女人透窗看见,莫母高叫道:“逸儿!不准欺负妹妹!”旋又转头向程母笑道:“这小子,就个皮劲儿!”

后者腼腆地一笑。她才二十多岁,尚未练就人母的成熟与老道,还有点儿不适应邻居而善意的表达,想回应点什么,又想不起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又笑了一笑。

知了在屋外院内的大树上适时叫了起来。

与厨房隔墙的堂屋里两个同等粗壮的男人正油光满面地就着白酒花生热烈地摆谈,全未注意到外物的影响。

小风逸蹭得皮都快掉了一层才心满意足地收势,挠着头看看头顶上累挂叶下的生李,裂嘴笑笑;抓起褂子草笼,又去逗那憨娃娃:“大什么?说得出来,全都送给你!”

小蔚悦愣愣地半晌,突然“哇”地哭将出来,尖锐的童音刹那间盖过知了,惊走趴在一旁大石头上晒着日头睡觉的花猫,院门口的黄狗闻声竖毛。

屋内四双眼睛同时看来。

莫母最先反应过来,欲待发作,却被黄狗抢先一步:“汪!汪汪!汪汪汪!”

小风逸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傻里傻气的小不点儿这么厉害,下意识地便去护住小屁屁,心说哥们儿你要糟糕,眼珠子已改盯向乃母。

莫母被截去话头,索性抛下锅里正炒的菜一语不发直接奔出。

小风逸惊得手上的褂子和草笼一齐掉地,二话不说,溜出院子去也。

黄狗目送他溜毕,若有所思地发评:“汪!”

青竹篇 第二节

铁中分高中区与初中区,中间只隔了一堵高宽均约三米的铁门,开启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到下午两点二十以及下午五点五十到晚上九点。

周三中午十二点整,程蔚悦如往常般迈过大门,从初中区进入高中区。守门的老太婆一直看着这文静少女走过拐角背影消失,这才收回目光。

转过角是一条林荫小道,碎石铺就的路面,两旁各有一排苍郁的大树,茂密的树叶几乎遮尽阳光,令酷暑的时节多了少许清凉之地。

程蔚悦仰首透过额前刘海看看树叶,伸斤拢拢耳边几丝细发,放慢了脚步。

迎面过来两个女生。错身而过后,两人都忍不住回头觑这蓝裙少女的背影。

程蔚悦浑然无觉。空气中难得的凉爽早让她疲惫的脑神经瘫痪,令她享受了片刻的舒适与轻松。

步至林荫尽头,她下意识地扶住长裙裙摆,加快步子穿入烈日下,百步外的教学大楼转瞬即抵。

高三二班的教室就在一教底楼楼梯口侧。程蔚悦还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就听见“哐啷”一声大响,似乎什么东西被砸散了架,顿时吓得呆了一呆。

教室里紧接着传出女生尖叫声和男生怒骂声。

程蔚悦没来由地心里一慌,怔立着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快走几步去看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蓬头乱发的男生施施然从教室内踱了出来,身上一件白衬衣歪里斜气地凌乱如他头发。

程蔚悦脱口叫了一声:“哥!”

莫风逸转头看看她,习惯性地挠挠头,莫名其妙地一笑,把手放了下来,才发觉满手都是鲜血,立刻傻了眼。

程蔚悦比他早一刻看见了从乱发里冒出来的血水,浑身一颤,脸色刷地惨白如纸,嘴唇轻微地颤了几颤,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斜斜侧倒了下去。

莫风逸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扶祝糊,脑子里蓦地一沉,上眼皮重重砸下,一阵无法抗拒的倦乏袭入。

一时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一秒钟。

他猛一咬牙,奋力睁开眼来,目光到一片雪白,立刻又傻了眼。

竟已在病房内。

旁边凑近许多熟悉的脸,有父母、老师、程家伯父伯母,却独无朝夕相见的那张细嫩脸蛋。

关切的问语进入耳中时,他两眼一闭,被另一阵不可抗拒的倦乏带入了梦乡。

青竹篇 第三节

成铁分局的人都知道程家女儿十六岁的蔚悦脑子笨,八岁上小学一年级,十一岁了还在二年级教室里坐着。十四岁那年程父托了个人情,才把她勉强送入了铁中读初一,现在费尽九牛二虎之边升到初三,中考在即,连她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考得上高中。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半点不体乃父的精明和乃母的聪慧。

这直接造成了她嘴笨,进而发展为性格内向——或者说好听点儿,就是“文静”。

可是尽管“一加一等于二她七岁才算清”的典故至今仍在成铁流传甚广,谁也不能否认这女孩确实长得好,生得标致。

这一点应该是继承自乃母。程母当年初嫁程父,随其从城里到农村,一时未显出光彩;后来程父入了成铁分局,苦奔两年把妻女从农村拉回了城里,程母稍加淡妆,“成铁第一朵花”的美叶立刻从老狄家儿媳那儿飞了过来,而且多年来无人能夺,至今近四十岁高龄,仍将成铁分局诸平辈和后辈妇女少女压得翻不了身。

如今看来,有摘走“第一朵花”桂冠希望的,也只有她女儿了。

莫家和程家是“过命”的老交情。两家主男是一起进入成铁,一起把家眷接入城里,又一起坐进局里的两个部的负责人办公室。早在农村,两家就是邻居,进了城局里分房子还是邻居,连屋子装修都是九分似。

“过命”两个字不是浪得虚名。还在初入局里,两人干扳道工那会儿,双方就互相把对方从火车辗身的危险下救过好几回;而小蔚悦和小风逸则被两个主妇轮番从河里捞上来两三趟——交情交到这地步,要不成为一家人也难,于是有传说两家私下给孩子和了亲,亦即准备将来把程蔚悦和莫风逸两小给“办了”。

“没的事儿!没的事儿!”两家男人满面春风地打着从北京移民过来前养就的哈哈腔,语气里一丁点儿否认的意思也听不出来,让人觉着有点口非心是。

莫风逸是个聪明的孩子,幼时酷爱捣蛋,现在到了十八岁大龄到了高三,总算有所收敛。单从其样貌来说,要和蔚悦搭配真是有点牛粪淹住鲜花的味道,一般情况下初见面的人绝不会将他和她联想到一块儿,更不会以为这两人将来会有甚干葛——但换过一个角度,大家从“智慧”的程度来考虑时,又觉得从这方面来说程蔚悦配小莫也是牛粪与鲜花的搭配,两相平衡,原来两人真的很配。

至于二人自己对传说的看法——或者说莫风逸对传说的看法,因为与之堪称青梅竹马程蔚悦本身在家外向来是跟随他的看法——就一贯是冷冷以对。十八岁的少年不愿多想这方面的问题,颇有点儿情愿这样一直哥哥般护着少女帮着少女——他从不细想少女的感觉,因为不觉得蔚悦那种脑子会有思考两人关系的余力。

但他却不明白聪明不等于万能,正如愚笨不等于无知。

十多年来莫风逸一直跟程蔚悦在一齐,无论是玩耍还是上学都带着后者,可以说除开睡觉后者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跟随前者乱跑乱闯。而且莫风逸一直都是程蔚悦的家教老师,凡是有不懂不解的问题,她全是让他来的。久而久之,女孩的依赖性愈强,男孩不得不愈认真学习,无意中倒促成一件好事,阻止了一位大好青年的堕落。

世界要找最了解程蔚悦的人,非莫风逸莫属,当然他也最明白她的愚钝,可是他也最不喜欢别人说她愚钝。为这个他得罪了成铁系列的一干人,还意图揍过人。当时他表现出来的狠劲儿足可令人记忆三十年不忘——四个人上去劝架,他差点儿没把四个人一齐弄翻,对面那乱冒狂言的家伙当即吓得逃回了家。

从此没人敢在莫风逸面前说程蔚悦笨。

很多人因此传言他暧昧以对程蔚悦,他不在乎,只要不是当着他的面或妹妹的面说。

莫风逸是真的当妹妹来维护程蔚悦的。

青竹篇 第四节

这一次莫风逸用一把椅子砸倒了狄晓钧,原因是后者当面骂了程蔚悦。

老狄家儿媳向跟程母不和——同性相妒的原理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连教育儿子狄晓钧都是向来以程母为反面教材,耳濡目染下,小狄受教了。

周三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下课后,狄晓钧跟旁的女生开玩笑,不知怎的就把程蔚悦当作了反例来夸那女生秀外慧中,说完才想起莫风逸就在左近,一时后悔不已。莫风逸一句话也没跟他费,上去就是一耳光,一下就打跑了他的悔意,火气腾起,心想你丫也不比我高不比我壮,我凭啥怕你?顿时出手反击。事情发展到最后,两个火气甚重的年轻人推搡中狄晓钧用一根断桌脚砸了莫风逸的头,后者想也不想就提起一把椅子重重回砸在狄晓钧左肩上。

椅子当即散架。

两人都住了院。

莫风逸住院的第二天下午,脸色苍白的程蔚悦才来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哥。”晶莹的泪水如瀑之下,霎时浸湿整张脸蛋。旁边的莫母程母慌忙拉过安慰,却安慰不住。

莫风逸脸色一沉,马着脸喝道:“哭啥哭?不准哭!”

程蔚悦怔了一怔,瀑势稍断,转眼又看到哥哥满头的绷带,心中一酸,泪珠儿的瀑布之势重成。

莫风逸也没法了,只得闭目自憩,心内却有股温暖甜蜜的感觉。

只为她这一场心疼自己的哭,头上这一砸值了。

晚上程蔚悦怎么说也不回家,两家父母都深知这孩子的死心眼儿,无奈下只得任她留下来守护。程母本来怕女儿年幼不知道怎么服侍病人,但经程父和莫家夫妇一劝,自己又想到女儿虽然脑子笨手脚却一点不笨,加上昨夜守了一夜,确实疲累,只得一起回家去了。

待人员走干净后,剩两人相对,程蔚悦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珠儿又在眼眶盈满,想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哇”地一声扑在床边又哭了起来。莫风逸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劝她,伸手在她头顶秀发上轻轻抚摸。

一时室内融入哭声中。

莫风逸耳中听着她孩子般的哭声,不觉想起这女孩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哭,难得自己久经泪水磨炼还能坚强如昔不被同化,要是换了个人,还不早跟随她步子?

正徘徊记忆中时房门突然打开,护士冲了进来直叫:“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病人有什么情况?”

青竹篇 第五节

那天程蔚悦真的被吓坏了,不但因为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这么骇人的情景,更因为受伤流血的人是哥哥。

她被吓得昏倒过去,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整天才从心理上接受这个事实,才敢到医院来。

不知道是否伤了脑子某一部分,莫风逸左半身一直有点儿麻木,动作相当困难。医生特别嘱咐要小心行动,不能碰撞倾摔,以免再受伤。

半夜时分,莫风逸从梦中憋醒,看看趴在床边枕着手臂睡觉的程蔚悦,来回考虑了一刻,顿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记得今晨醒来上厕所时的情景。他本想自己去的,才发觉根本无法站稳,而且由于左手跟左腿一样麻木,连伸手扶墙来保持平衡都不可能,最后还是莫父搀着他站在便池边才得以顺利小便。现在……

一时不觉暗悔没把老爸留下来。

右脚动了动。莫风逸鼓足一口气凭意念去扯动左腿,孰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左腿不听使唤地横里一踹,顿时顶中程蔚悦额头。后者一惊醒来:“哥?”

莫风逸叹了口气,无奈道:“悦,去,给我随便叫个医生或者护士来——记住要男的!”

程蔚悦见他表情,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慌忙跑出去,脑子里却未想到为什么一定要是男的。

铁院外科向来生意火爆,是以晚上值班都派了两护士两医生。但今晚外三科脑颅科的医生护士注定要给莫风逸一个霉运或好运,片刻后程蔚悦跑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回报:“女医生行吗?今晚上没有男医生值班。”

“有没有男护士?!”莫风逸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齿——被下体的鼓胀给逼的,以他自己的估计,若两分钟内不进行体外排泄活动,久违多年的“尿床”恐怕今晚就要重温。

“我……我没注意……”程蔚悦看见哥哥的脸色要变,忙又跑了出去,片刻后又跑了回来看见莫风逸的脸色,小声回报:“没……没有男护士。”身后紧接出一个娇柔的声音:“怎么了?”却是值班医生见她跑了两次,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跟着来看看?

莫风逸憋得脸都青了,顾不得再考虑客观因素:“我……要上厕所!”

女医生脸色仍自若,估计是对这种事见惯不惊,镇定地道:“不是有家属吗?家属帮一下忙。”就那么从门口消失。

程蔚悦一时没想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哦”了一声就来扶莫风逸。后者骂道:“笨蛋!”挥开她的手,挣扎着想自己起来。女孩想不出来为什么哥不要自己扶,怔怔地看着,看他起得艰难,不由又上前相扶。这次莫风逸没再排斥,因为自知凭自己绝无可能在泄洪前离开床位。

程蔚悦红了颊别过脸去,耳朵里“哗哗”声不绝,一时心跳剧增。

青竹篇 第六节

事后莫风逸猜测以莫父莫母的精明周到要想考虑不到上厕所这种琐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二老诈作没考虑到,其用心不难窥出。

至于程父程母有未考虑到这一点,也可以窥出一斑。程母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受礼仪之教,男女之防甚严,而她从小给程蔚悦灌输的观念就是中华古国传统的妇女美德,后者因为脑筋转不过弯儿来就成了死心眼儿,并不能思考出独立自主的品德观念,受熏甚深。旁的人不清楚,其父母却是再清楚不过,这么一来二去,用心也很明显了。

每想至此,他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像厌恶,亦有点像无奈。

第一次打开僵局后,每次莫风逸上厕所都是由程蔚悦服侍。好在大家都有“病人非人”的自慰剂,于是过不了几次便泰然了。

住院时间是一个星期。从第二天到最后一天完全恢复,一直都是程蔚悦在守护莫风逸——旁人想插手亦插不上。后者一个小动静便等若她一双脚加一双手,即管到后来莫风逸半身麻痹消失,她除了扶他上厕所这一项取消外均一如此前,不说端药倒水,连吃饭都采取喂式,谨慎到莫风逸只觉夸张的程度。

两方父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虽然二小一个中考一个高考都在即,但首先莫风逸不用担心,平时成绩就是冒尖的,耽搁个把星期并不打紧;其次程蔚悦也不用担心——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考上高中的希望渺茫,少复习个把星期也不打紧。

后来大家才知道想错了。

学校给了莫风逸和狄晓钧各一个记大过处分,理由就是殴斗。莫父、程父和狄父都使出全力托人情,想撤消两人的处分,因为学校宣称要把这次处分记在学生档案上,而按规定学生只能在一年以后才能申请撤消处分。但不幸的是恰逢省教育厅下派人手抽查,抽中了铁中这块,一时校内风声鹤唳,校长未敢大意,致最终人情并未托成。

莫家夫妇都见过世面,知道现在大学生出来未必有自己搞创业前途好;退一步说,就算自己不创业,坐守成铁分局亦比大学生出来的工资高。考大学是必要的,但勿须那么急。二人商量觉得要孩子带着处分去上大学还不知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坎坷,不如复读一年消了处分再考,反正自家也不是急需大学生。

这话对儿子一说,儿子没有反对。

莫风逸另有心思。

他觉得自己放不下妹妹,尤其想到以后她要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复习——以她的脑袋是无法学习到可以提前预习课程的程度的——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解决问题,他心里就特别放不下。

如果自己都不帮着护着妹妹,那还有谁可以呢?

青竹篇 第七节

剩下的唯一问题就只有程蔚悦的中考。

程父自然对女儿的实力一清二楚,早打好再托人情的算盘。上次走的是铁中校长,后者未能摆平莫风逸的处分问题,立刻价码大跌;程家也不稀罕再走这条线,另有其出路。程母跟市教育局的一位高层领导当年是同学,以前还颇有联系,这两年因为老同学都忙国忙家忙儿女无暇分神,疏于交往,上次给小莫托人情时一时未能想起来,此时想起来亦再无用;如今有了需要,自然要多动手脚,中考前半个月间,程母共计拜访老同学六次,送礼两次,回顾往昔展望未来拉回交情后,不露声色地便将家中困难呈上。

领导同学拍胸打下保票,要是侄女儿这次上不了高中,他立刻把姓跟了程家,从此与程蔚悦兄妹相称。

另一边莫风逸抛开了自己的学习,坚持每天陪伴程蔚悦,做她的专职家教。

中考前最后一个周六上午十点,林苑公园。

林苑公园就在成铁分局家属社区五百米外,属于即将淘汰的老式公园建筑类型。莫风逸拣中它的安静,每每拉程蔚悦去那处复习功课。

公园中心处一个大荷塘内,临水建了座小木亭。

程蔚悦呆呆地望着塘中的大片荷叶。

些许轻风拂过,水面微起波痕,继而又回复平静。荷叶下的塘面清澈至透明的程度,可以清晰看到连着叶柄的茎和少许藕,以及塘底污泥。

林苑公园最成功的地方在于环境保护得好,各处都只有自然腐败如枯叶萎花,极少人为破坏或残留的垃圾——当然也有它本身不能吸引太多游客的因素,否则就算管理员有一百只眼亦不能将人们随手乱弃垃圾的行为收入,迟早落入其它公园那种遍野乱七八糟的结局。

莫风逸有时候也喜欢在林苑公园看风景,因为平时看不到这种迥异于城市建筑林立景象的东西;但绝不是今天——或者说不是在中考前的任一刻。

他伸手挡在程蔚悦面前,微怒道:“悦?!”

程蔚悦轻轻“嗯”了一声,反应过来,怯怯地看看他,微蹙细眉,但还是俯头重溺回题海。莫风逸知道她现在不快乐,但更知道她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心里有歉意生出,不过转眼被“为她好”的心思淹没。

转眼到了中午,莫风逸收拾好书本笔,正要和她回家吃饭,却被后者央求道:“再……再多呆一会儿……好吗?”她极少这么主动提出请求,心里非常紧张,天生带来的口吃立刻现身出来。

莫风逸歪着头看着她因紧张而发红的脸颊和求恳的眼神,叹了口气,把书本推到一边:“好吧。”

黑宝石般的眼珠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又转向荷塘内,恰好被一只飞过的蜻蜓吸引住。她站了起来,冲到小亭栏杆处,眼睛紧紧跟随小东西在空中翻折。

莫风逸莫名地想起以前一些事情,不禁略觉烦躁,随手在头上狠狠挠了挠,不意触住藏在头发中的伤疤,顿时“咝”地皱着脸叫出声。窈窕的身影“刷”地移回他身前半蹲下,程蔚悦惶恐地道:“哥,怎……怎么了?疼……疼吗?”

少女天生的毛病,一紧张就会结巴,跟她的音色形成不恰当的配对。莫风逸张张嘴,那痛不知怎的突然没了,恍若她一句话的温暖便可以将一切病痛消去。

空中的小蜻蜓扇着两对翅膀飞入了亭内,从两对眼中间穿了过去,又折向向上攀升。四只眼一齐被吸引得注视着它,直至小小的身影被亭盖挡住才收回,怔怔地对视片刻。

时间仿佛回到了以前某一刻,很多年以前。

莫风逸突歪着头做个鬼脸,伸手轻轻捏了捏程蔚悦粉嫩的脸颊,裂嘴一笑。她脸颊一红,没有躲避,如画的眉目间浮出笑意——亦只有在哥哥面前她才能随意笑。

他收回手来,自己对自己点点头,若有所悟。

嗯,小东西长大了,懂得害羞了。

青竹篇 第八节

高2000级2班的男生都很羡慕莫风逸有个这样的妹妹,傻傻的,又好看又可爱;尤其羡慕他能随便夹她的鼻子。

从程蔚悦九岁起,程父就下派给莫风逸一个任务:定期给悦儿夹鼻子。

具体的动作是半屈食中二指,以两指的第二关节从背面夹着小蔚悦的鼻头轻轻向上提,俗称“夹骆驼”是也。原因是小蔚悦小时候走路不稳,经常摔跤,以至鼻头部分因为过多地与地面相接触而扁平——纠正的偏方就是“夹骆驼”,长期而定期的夹可以使女孩的鼻头尖挺起来,拥有一个小巧可爱的鼻子。

两人自然不会反对。莫风逸首先觉得很有趣,而且觉着这样夹妹妹的鼻子很舒服,夹的同时附带着拍拍她的小脸蛋儿,或者捏捏她的尖下巴——被莫母看见一次,小屁屁遭殃,此后在大人面前只敢规规矩矩地夹鼻子。程蔚悦则是因为永远不知道有“反对”这种意念,惯性地顺从,并不去细想其中的原理之类的东西。

所以说程蔚悦的美丽有百分之好几是莫风逸“造就”的。

这种亲昵的动作从上初中起就一直是同学们嬉闹玩笑的焦点。莫风逸是宁折不弯的个性,别人越是笑他他越对人家说:“这是我妹妹,怎么不可以帮她夹鼻子?!程伯伯说了……”但越解释人家越笑话,到得后来,他索性每次都当着大家的面给她夹。再后来给程母教育一次,这才改正,从此只在家里给她“夹骆驼”。

同学们的嘲笑实际上有至少一半是因为羡慕——另一半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自己没有这么样个妹妹。有妹妹的偷偷回家试验两次,被妹妹哭着告诉了妈妈,几个小屁屁先后遭殃;没有妹妹有姐姐的想在姐姐鼻子上试试手,可是没那个胆子,因为怕妈妈还没动手姐姐就先让自己小屁屁遭殃;姐姐妹妹都没的想在小蔚悦鼻子上试试,被莫风逸逼视几次,始终不敢下定决心上前一试。

哪个像莫风逸那样有个那么乖的妹妹的?

程蔚悦上小学的时候程父程母全不费心,接送都由莫风逸负责;等她上了初中,这才改为莫风逸的接送由程蔚悦负责,原因是两人同校而她放学要早五分钟。

三年的初中生活内老师扮演了一个非常客观而悠闲的角色——当然是针对程蔚悦。她在课堂上根本跟不上老师的教学进度,除了记笔记外别无所为;一切都得靠课后放学后哥哥的讲解,莫风逸的耐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磨炼出来的。智商这种东西并非个人成长中就能顺手把它提高,程蔚悦当然没有变聪明的希望,他也只好一直磨炼自己的耐心和口头表达能力,以便使妹妹不致落后班里同学太多。

这些付出和努力也只有双方父母和妹妹知道,但他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六个学期前三个学期全年级的最后一名都是程蔚悦。这变相地给大家打了定心针,因为不用怕自己会落到最后一名的位置;但第四学期她竟破天荒地向前爬几格,脱离了年级倒数十名的范围。顿时全年级都为之鼎沸,继而全成铁生活社区都振奋不已。倒数十名的同学纷纷向父母分辨,说这次她作弊老师不管才有这种结果,自己本来至少要到倒数第十一名之前的也因此落榜。其实学生自己和父母都明白以程蔚悦的头脑懂不懂作弊都成问题,但父母们立刻闹翻了天,扬言要找铁中校长算帐——为什么这么做和是否相信了儿女们的话则没人知道。

最高兴的人是莫风逸,因为自己的辛苦终于有了好结果。为此他带妹妹去城郊疯跑了一回,回家时自己额角青肿,老爸老妈也没多教训他,因为这次事件的震撼力太强了,程莫两家四老都为之心情大佳。至于那些家长的闹言则不用关心,因为早早的两家都去过了校长家——那时校长和两家简直就像亲兄弟一样。

事件的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家长们也不是真要闹个什么样,但不闹一下显不出自己对儿女的学习是何等关心——虽然平时关心的都是烟酒牌九人情世情电视新闻八卦消息。

此后同学们对莫风逸和乃妹的嘲笑倍增,被他发过几次威后,大家都改在背后嘲笑了。

青竹篇 第九节

一个人能生在社会中,大自然赋予他或她的初始能力是平衡的。譬如莫风逸,有了聪明的头脑却笨在了手上——程蔚悦则与此相反。每每有技巧型的手工活动,聪明人站到了一旁指手划脚,做事的成了笨蛋。

学校每学期都要举行一些诸如野炊春游之踏青类的活动,凡是其中涉及到做饭这种家务时,莫风逸必将妹妹带上,就算旷了她的课也要带上。老师一则并不太在意程蔚悦这学生,二则都跟程家莫家关系较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不记名,就算恰好有上级来检查碰上了,或者不懂事的学生乱问,一句“请了病假了”就轻轻带过。家长自然相当明白女儿并不是读书的料,偶尔缺两节课也不咋的,从不过问。

这些活动是程蔚悦的最爱。在这种时候,她才感觉到脑神经完全地放松,没有丝毫的压力——上学对她实在是太重的负担了。

莫风逸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他每次都带她一同来的最大原因。他疼妹妹。

妹妹非常明白,虽然说不出来。她唯一的表示就是对哥哥言听计从,绝不违逆——假若哥哥的话没跟父母的话矛盾。偶尔惹了哥哥生气,少女都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听他唠叨,心甘情愿地做受气桶——当然莫冈逸发的火是有限度,尤其对着程蔚悦的时候。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哪个男生对着程蔚悦这憨态可爱的少女亦不可能把火气持久。

但她也知道因为她,莫风逸跟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关系有问题。

世界上的人分很多层次,上进者与上进者构成群的关系,正如颓废者与颓废者成群——这两者也占了世上大多数。将宏观缩为微观如成铁中学高2000级2班,亦是此理。上进如以学习委员赵韵雯为代表的班级系列学习优生,堕落如以劳动委员狄晓钧为代表的班级系列玩乐爱好者,就是现实而典型例子。莫风逸不幸恰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者。

他成绩好,但上进心绝对不强;他喜欢玩,但爱玩的东西也绝对跟狄氏的网游、电玩、烟酒等不同。自然擅交际者完全可以将这些矛盾处融合好,但莫风逸倒霉在阅历差这类人大截,做过渡者做到两边都排斥。而在这基础上,围绕程蔚悦而生出的冲突就成了关系的腐蚀剂。

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自己本身并不具备出名的能力,但因着别人的关系,他出了名——不管他愿不愿意。莫风逸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因着妹妹的关系成为大家的关注点,成了一道独特又独立的风景。

他知道一个人有时该做些事情去讨好和附和身边的人,这是处理好人际关系的必需。他并不是不想做。他是做不好。

如果换了处在这位置是莫父、程父或莫母程母,绝对不会像他一样陷入关系的困境。但不幸的是他还不是莫父等,因为他太年轻了,年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儿社会阅历——几十年的社会阅历,这才是使人圆滑老练的无上法门。

青竹篇 第十节

最近程蔚悦愈来愈想中考时有事故发生,好让中考延期或干脆取消。

自然她明白不管自己考得怎么样都能上高中,但事到眼前人在其中时她无法让自己不紧张。

还有另一件事影响她的心情,就是她发觉自己的感觉在变化着——这种莫名的情绪让她害怕。

尤其是对哥哥的感觉。

不知是否大脑的问题,她的生理发育很迟——就算是对她容貌身材赞不绝口的人,或者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也从没有一个对她的胸部多看半眼过,因为完全没有吸引人眼睛的实力。

她不明白发育是什么,不知道生理由什么决定,但女儿家天生的、区别于五种感官之外的“敏锐”令她感觉到自己的“缓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戴过胸罩,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似乎是这种生理的“缓慢”决定了她的思想和感觉。

一直以来她习惯了跟随莫风逸,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依赖性在明显加强,每当跟他分开后自己就会莫名地感到些微恐惧和一些别的什么情绪。晚上睡觉时这些感觉会加倍,一直伴她到入睡——就算睡着了,也有好几次梦到奇怪的事情而惊醒。

靠近哥哥的时候有种安全和温暖的感觉。他的唠叨,他的急躁,他的顽皮,他的固执,他的怒气,还有偶尔的温柔和细心,以及永远的关怀和体贴,无不让她依恋——虽然也自己未必知道“依恋”是什么意思。

而在这些感觉之外,她还以少女的触觉朦胧地感到另一些东西。

说不出口。不只因为说不清楚,也因为直觉告诉自己不能说——少女的羞涩和矜持是天生的。

程蔚悦还清晰地记得四年前那一次莫风逸对她说过的话:“悦儿,我妈说以后等你长大了要你住到我家里,好不好?”她却呆呆地用天生的纤细嗓音说:“我妈妈没跟我说过。”莫风逸当即骂出来:“笨蛋!”

她的记忆力绝对不能称得上正常,因为记东西比所有同学都慢,但为何那件事一直记着,而且记得如此清楚?她想不出来,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有时想着想着,还把自己想糊涂了: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做?我为什么想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用脑子解决任何事情,事实上确实如此,她解决问题——或者应该是“解”问题,因为十有八九都不可能“决”出——全是凭直觉。

她不想离开或者被离开。

但所有人都告诉她:哥哥是要走的,将来某一天,他会去上大学,会离开自己,会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社区。

第一次听到时她吓坏了,因为这是灾难——对她来说。不管他离开了还会否回来,都一样是灾难。

那感觉,有点点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毫无理由地出了血时。但这次比那次更严重,是破坏性的。

即便如此,可是她也从来没跟任何人——包括哥哥——说过自己的感受。她习惯了跟随别人,不习惯影响别人。

常有种冲动。虽然不是很强烈,但她很想表示出来,把内心的一些东西告诉莫风逸,或者它们都很幼稚很可笑,但绝对是最真实的。

真实,才是世间最可爱的。

青竹篇 第十一节

中考如期举行。

程蔚悦以待宰的心态进入了考室,因为没注意,把年轻的监考老师给撞了一下。对方正待发火,猛地看见该女生因吓而红的脸颊,立时态度和蔼,以十足的师表之态温和地问她有没有撞伤。莫名其妙的蔚悦坐到座位后,发了半晌呆,仍是想不透。

宰杀开始。

她看着落到自己面前的考卷,双腿轻微而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起笔时,汗已透薄衫。

忽然间无由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小时候还住在农村,程蔚悦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每天在路上等哥哥放学回家,然后用最大的力气小牛犊般低着头顶着丫角撞进他怀里,再然后被生拉死拽地拖回家。看着哥哥一副“豪气干云”态而实际上却用尽吃奶之力的样子,自己总是“咯咯”地傻笑个不停。

其次就是趴在莫风逸背上,自己则松开两只小手模拟飞机状,让他背着在田埂上走。当然坠机事件屡屡发生也就不可避免,但连两人一齐泥泞满身地回家、被父母罚站也觉是种快乐,因为知道被罚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自己最亲的人陪着。

莫风逸此刻正在考室外看报。事到临头反而不再那么紧张,因为清楚已经不可能就中考此事为妹妹做什么。

走关系之事程家早告诉了莫家,他清楚,亦明白自己辅导妹妹并非做有用功。但年轻使他从心理上排斥“走后门”这类事,强以为一切事情都可以凭自己的实力实现。再譬如对待与狄晓钧干架这事,校方与双方家长协商后均决定私了,因为彼此损失相当,连赔偿费都省了。莫风逸知道后,在病床上竭尽全力把小狄狂骂了一顿,当然听见的人只有程蔚悦。

从这个方面可以看清其不圆滑处——人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能做的事也就只有期待奇迹了。

莫风逸潜意识里期待的是奇迹而非狄晓钧,可是小狄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狄晓钧的伤要比莫风逸重,至今胳膊仍有点儿不得劲儿,他亦因此对私了这事耿耿于怀,因为医疗费花得较莫家多。在这颗平常思考的东西只有如何玩乐的脑袋中,很自然地认为莫家该付赔偿费,却没把打架的肇事原因考虑在内。

莫风逸正看报的当儿,忽然一眼瞥见了世仇也在报亭内。

小狄的亲妹妹也在参加中考,狄母听说莫风逸为了程蔚悦守候考室外,心内一时平衡失调,下令小狄也去看守教室门,行军目的就是跟莫程两家较劲儿。小狄从心底里不喜欢“呆站”这种事,但母命难违,只好在外边逛了一圈,等考试差不多结束时再跑来,将“等”妹妹变成“接”妹妹。

莫风逸斜瞧了他两三眼,心里告诉自己转到别处去算了,免得眼烦心烦,但一时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世仇旁边,横着胳膊一挤,很冲地说:“好狗不挡人看报!一边儿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狄晓钧虽然早知必会遇见莫风逸,却未料到今次他会这么快就主动出击,一时无暇考虑后果,非常自然地就以横对横,反向施力一挤:“知道好狗不挡人,你还挡我?爬开!”

莫风逸脸色一沉,粗声道:“你骂谁是狗?!”

小狄为示镇定,故作惊讶地四顾,指着不远处一只正悠闲漫步的小狗狗大声道:“一只。”转头来又指着仇家:“两只!”

“你妈的!”莫风逸本就是找茬儿,现在找着了,更不停留,怒骂一声全力一推,对方踉跄跌退。

气氛一时紧张如摄氏九十九度之水。

狄晓钧明知自己胳膊还未完全康复,打架肯定吃亏,但人宁输体力不输志气,还未立稳便想冲上去。正在这时,一声颤巍巍的“哥”止住了两人的动作。

莫风逸听出是妹妹的声音,惊得望向声源处,尚未观察清楚,程蔚悦已扑至,声音颤抖得厉害:“哥……哥……我们……我们回……回家……”

青竹篇 第十二节

程蔚悦冲出考室时并没有看到狄晓钧——事实上她除了哥哥外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考试还未结束,从开考起就开始积累的紧张已渐渐塞祝糊的脆弱神经,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我要死了!”心内有个声音在说。

呼吸像被什么钳住般无法通畅,渐至窒息的地步。

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她冲出了考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我不考了!我要回……回家!我……我……哥!”

莫风逸被她的痛苦表情骇了一大跳,顿时忘掉被找茬儿的狄晓钧,半句话也未多说扶着她离开了学校。程蔚悦在他胳膊底下像只受惊的小兔般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得惊人,身体大半的重量和体积都压了哥哥身上,两只娇嫩白皙的手抓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怕稍一松脱自己就会倒下去或哥哥就会消失。

男孩感觉到被少女抓得生疼,但一声不吭。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就作出了替女孩分担痛苦的决定,这一刻大脑是多余的。

直至走到家属社区时程蔚悦才恢复了一点,若刚从梦中醒来般无意识地四下看了看,站住了脚步。

莫风逸陪着停下来,仍不敢放开扶她的手,柔声道:“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咱们下午不去了。”

程蔚悦也没放开抓着他衣裳的手,只是摇头。

莫风逸错以为她怕回去挨父母骂,竭荆葫能地劝:“你爸你妈现在都在上班,还没下班呢,回去休息吧,啊?要不然到我家去?”

程蔚悦低着头,终于发出点儿声音:“出去,走走。”话语里央求的味道非常重。

莫风逸还是半句话也未多说便扶着她启步。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了林苑公园的荷塘小亭内。

程蔚悦脸色好了许多,神志却仍似有点恍惚,呆呆地不发只言片语。莫风逸紧挨在她身旁,低头看着仍被妹妹抓着的衣服,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视线由衣服移至她纤嫩如葱的手指上。真白。

记得以前悦儿没这么白的,尤其还在乡下时,说她跟“白”这个形容字处在对立面上从涵义的角度来说完全正确,只是这七八年少在阳光底下晃,才捂成了今天这样。

与之一起发展变化的是性格。从前的悦儿虽然笨笨傻傻的,但是也比较爱闹玩儿,现在却变得沉默寡言。

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妹妹,终有一日要把她改变过来。

“哥……”柔嫩而带着稚气的声音输来。

“嗯?”

少女突地伏入他怀内,莫风逸双手不由地抬高,嘴成了“o”型,立刻感到事情有异。

这么亲密的接触方式从她十四岁上初中开始就再没有过了,她是……

“哥。”少女迟钝的神经并未注意到男孩的惊诧,紧紧抱祝蝴的腰。

“嗯。”莫风逸惯性地应了一声,抬着一时不敢放下的双手考虑自己该怎么做。是故做坦然地轻抚她的肩头,告诉自己她是妹妹而且幼校葫以勿须胡思乱想?还是就这么听之任之,静观后变?

胸腹间被程蔚悦的体温烘得火热,扰乱了他的心思。

“哥……”程蔚悦鼓足勇气,低低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我……我不离……离开你,好……好吗?”

莫风逸又惯性地“嗯”了一声,猛地接上第二声:“嗯?”

程蔚悦生怕哥哥说出什么相反意思的话,慌忙再道:“你说……说过的,姨姨让……让我长……长大了住……住……”一时紧张过度,结果口吃也过了度,又羞又怕,下面的字再说不下去。

莫风逸一愕,忘了高抬的双手,想了半晌,手改为挠头:“什么时候说的?我记不得啦。”

青竹篇 第十三节

噩梦般的中考迅速结束在六月的酷暑中。

刚受“炼狱”折磨的程蔚悦内向的趋势加深了。

农历五月间的生日换算成公历恰在中考后第三天,程氏夫妇为她做了生日,意外迭出。

首先是每年此时本是她笑容跟话都最多的一天,但今年意外。

其次是按惯例庆祝完生日后两小都要出去玩半天,但今年又意外。

这仍只是个楔子,其后一周内蔚悦状况仍旧时,程母以书香门第出身养就的善感神经觉察到了女儿的不对——即便不说话是女儿的爱好,但亦未至连对着莫风逸是一样对待的程度罢?

莫风逸早一步感觉到妹妹的变化。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中考毕后第二天找她出去玩时会遇到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在第三天生日时再带她出去玩又遇到她身体不舒服——同样一个理由程蔚悦整整用了近十次,还是连续不断地用。以自己对妹妹的了解,她是最不会编织骗人的理由的——现在就是最好的实例。

这是破荒的事。妹妹会拒绝哥哥了。

七月第一天,莫风逸重回医院——仍是被抬回去的。

程父是从旁人八卦中才知道莫家出了事,立即赶往医院,人在路上心头无视外界高温地直觉凉嗖嗖。

什么病急到过命老友连通知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老友已在医院中陪护了整整一天,见面时老泪纵横,握着程父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后者平生未有如今天般惊吓过,因为交往二十年从未见过莫父有如今这般状况。

事情发生在早上八点正。莫母见儿子未如往常般按时起床,以为偷懒,启门催时惊见儿子羊癫疯般在床上抽搐,白沫顺着嘴角流了大滩,眼睛却紧闭不开,鼻涕和眼泪全往下淌。

莫母当即魂飞魄散,昏倒在地——她绝非弱女子,但仍被儿子的惨状骇住。

程母携女儿心急火燎地在夜间赶到。

程蔚悦在病房中看见哥哥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输氧输液的境况,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幸好家长及时扶住,但发达的泪腺已不受意志控制地狂工作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昨天还是那样健康活泼的人儿,竟会在一夜之隔后死人般。

初听到爸爸电话通知时还以为哥哥只是一点小毛病,孰料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

程蔚悦半跪在病床边,握住哥哥一根指头——他两只手都插上了输液的针头——泪眼迷朦地望着他炎黄的脸。

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哥哥离自己这么远过,即便是上次住院,自己来时哥哥也已经清醒过来,而这次……

哥。莫风逸。风逸哥哥。

莫风逸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刻一颗单纯的心灵在用所有的精力呼唤着自己。

青竹篇 第十四节

医生诊断的结果追溯到了狄晓钧砸中莫风逸脑袋的那一刻,断定为上次脑伤引起的后遗症,损坏了某一部分脑神经,虽然不致命,却可能会影响他今后的生活。

程莫两家都懵了。

程蔚悦整天静静地守在莫风逸身边,谁亦不能将她拉走——谁都知道她担心着他,但谁都并不确切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直到第三天莫风逸才从昏迷中舒醒过来,散乱的眼神第一眼看见妹妹时,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插在手背上的输液针当即刺入肉内,他可是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看着妹妹,手上僵僵地抓住不放,紫青的嘴唇颤着似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程蔚悦的眼泪当即就“哗”了下来。

护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扳开他手时,鲜血已在他手背上划下道道红痕,皮肤下面黑红一片。那年轻护士无法再从右手背上找到血管的位置,又限于另一只手也插着针头,只得用了他右手肘弯内的血管,结果刚一刺进去,又被莫风逸挣脱,针身亦弄得弯曲如钩。

不得已中莫风逸被攻了一针镇定剂。

程蔚悦看着哥哥的眼皮重重地阖上,猛地冲出了病房,躲到卫生间里放声大哭。

为什么会……会这样?

夜间少女守在病房内。莫父在病房一角搭了陪护床——本来是准备自己一人守护,但倔不过少女红肿的眼眶,只好多搭了一张。此刻忙了一天,他早累得睡去,程蔚悦却仍撑着眼皮坐在病床旁,轻轻握着莫风逸被淤血弄得浮肿的手,来回抚摸着他手背上的针眼,心上仿佛也被刺了这么几个小小的窟窿。

多么想哥哥能睁开眼来!哪怕像上次一样不能动弹,什么都需要自己服侍也好——就算还要侍候他上厕所,也比这么死死的闭着眼一眼也不看看世界好。

思绪如眼泪般断成一条条一串串,她轻轻按住自己的额头,想叫自己别想了,但念头如野马般脱了缰,一个又一个地冲击着她的脑神经。

无数条思绪中她想起了前几天对哥哥的冷淡——为什么自己要那样呢?如果自己不那么对哥哥,是否他就不会犯这病呢?医生不是说过他情绪激动时就会犯病吗?肯定是自己惹了哥哥生气,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定是自己……可是,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呢?

她用力按着额头,无法却除脑中的胡思乱想。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真的是很笨啊,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为什么要害哥哥生病呢?如果不那么做,如果不那么做,如果……

都怪我。她单纯的心如是自语,被牙齿听到,咬破了嘴唇,放出了心内的血液。

青竹篇 第十五节

高考迅速过去,而莫风逸没有参加。

两家长辈已顾不得高考这种芝麻小事,现在唯一需要努力的是如何令莫风逸恢复。他在高考的第二天再次睁开眼来——然而也只是睁开眼,其余部分丢失般不能动弹。

莫母哭天喊地地要找狄家算帐,莫父经过冷静的分析和考虑后劝阻了她,独自上了趟狄家,让后者承担了部分医疗费——然后事情就这么了了。旁人笑他蠢、骂他无情,不为自己的独子报仇,唯一明白的只有老友程母。后者天生的慧心早看清莫父是个晓得轻重缓急的人,知道当务之急不在于旁的什么事,而是怎样医好其子,此外一切皆可暂时忽略不计。她为莫父分辩,纯出于交情,孰料岔子就此出现。

莫母因为哀其子之伤在先,又被丈夫阻止跟狄家算帐于后,神志一时迷糊——神志清醒时她绝不会这么做——在医院里骂出了过份之语,无非涉及自己老公与之有染之意。她本身就是出身农村,未受过多少教育,自然一时不知轻重,程父程母莫父心中都明白这一点,并未真生气,只当时劝住了她;麻烦的是这话恰被老狄家主妇亦即狄晓钧乃母听去,为了展示人性的厉害之处,顿时油醋狂加,颇有“你夺了我美誉,又害我家赔了钱,还不许诽谤几句吗”之意。

一时成铁分局家属社区谣言肆飞。

更麻烦的是近日内两家主男都在到处跑,寻求能根治莫风逸伤病的妙方或医院,一时无暇出面澄清,而莫母仍在气中,程母独力难撑,好几次在大家面前分辩还被狄母连讽带骂地堵死在旮角里——说到口舌功夫,后者确是要稍胜一筹;不过也只有口舌功夫了。到莫父找好另一家医院时,谣言几乎已成真理,而且还大变了样,成了“莫家父子与程家母女有苟且”。

程蔚悦从未注意过这些事——她脑容量已决定所关注事情的数量和深度。现在唯一需要付出全副精神的只有一个人,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个人。

莫风逸转院时病情已有好转,能够做些简单的动作如张嘴、喝水和喝粥,输氧量也可以每日酌情减少。最重要的是,已经能够每天不动眼珠地看着妹妹。每每此时,他总会张张嘴,表示有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因为不能折除输液架的原因,莫风逸一直无法洗澡,在夏日中渐渐有了臭味。能够隔几日换一次床铺被盖已让他受尽折磨,莫父不允许亦不忍心再让儿子多受苦痛,但同时也不想爱子被汗类诸臭淹没,改为每日为他用湿布拭一次身。初时这重任由莫父自己负责,但后来一忙起来,只好委托程父进行——因知道爱子怕羞,不敢叫莫母下手。到得两家主男都分不得身时,这工作才交到莫母手上。

但最大的问题亦同时来到。莫母要负责每天陪护人员的膳食,有时不能兼顾,而莫风逸因为无法控制自己肌肉,小便时而失禁——幸好因为未进干食,不存在大便失禁的情况。偏偏这种尴尬时刻只有程蔚悦一人在场——成铁分局附属医院因着人力与财力的关系,并不提供二十四小时特级护理——清洗的使命只好由她承担。

这并非上次服侍哥哥上厕所那么简单。

到莫风逸转院时,他的身体已经被妹妹的眼睛览毕。

青竹篇 第十六节

往往感情的转变发生在毫无知觉中,可是也只是自己毫无知觉;有心人的眼睛终是雪亮的。其实例在负方向上表现为狄母,正方向表现则是程家独女。

狄母由妒进入恨的阶层后,每每回想就以为自己过去也是恨着对方,进而就觉得程母与自己确是不共戴天,于是出手不遗余力。但成铁分局家属社区内俱知她跟程母的过往,只是久未经历这种热闹颇有点儿想大家一齐玩玩票的意思,其实十有八九都并非真信了她,于是当有第三方出手平谣时都偃了旗息了鼓。

第三方者,成铁分局高层领导——因为为的是避免影响本单位声誉,所以并没有真正追究真相如何。

谣言从出炉到废渣回收经历了十个太阳的暴晒。

程蔚悦的感情发展跟狄母大同小异,不过后者是小聪明过度,她则是单纯到了极致——始终认为自己看哥哥就是哥哥。可是程母的眼睛是明察秋毫的,尤其对自己爱女,她觉察到了女儿感情的变化,但并未干涉,甚至还暗地庆幸女儿终于脑袋开了点窍。

倔强的身影在医院里守了哥哥整整一个月。当夏天进入最高潮时,莫风逸出了院。

莫风逸的病好得夏雨般非常突然,短短三四天内就由躺着变成立着,到医院亦诊得不知所云、不得不让他出院时,他已经跟常人没两样了。

程蔚悦还记得当初他第一次醒时疯魔的情景,当时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后来他清醒后始终未说出来,问时他挠挠脑袋,反问:“有吗?我根本记不得有过。”弄得少女亦只好认为确实是自己理解错误。

一切恢复如常——指关系,两家之间的,以及与社会的。

八月初时莫母主动去程家为自己那天的失礼言语道了歉,两家关系自此非但未变坏反而更上了一层楼,最实际的表现就是莫风逸与程蔚悦整日的形影不离。

大家都像忘记莫风逸曾经受过伤患过病,没人再提起;同时亦忘记曾经有过谣言,没人再想起。莫风逸像忘记了不久前少女的反常拒绝,程蔚悦也像忘记了自己曾问哥哥什么和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

莫风逸突然对学习产生了兴趣般开始拿起课本,程蔚悦隐隐感觉到哥哥似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她最清楚他对课堂教育的态度,可是他没有任何解释,她亦未发问——习惯了跟随哥哥,也习惯了不问他不想说的东西。

事实上男孩确实有了点儿变化,在思想上——不多,但足以影响个人的生活态度。

一场大病,他感觉到了生命的渺小。为什么自己这么简单就被一场病打倒得彻彻底底,连一丁点儿反抗力都没有?为什么活了这么多年会在一刹那之间就被拉得离死亡那么近?为什么生命在瞬息间能由生死线上完全融回“活”的状态中?为什么自己会处在现在的状态,同时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他并没有想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感到了思考的必要。他学会并开始思索一些有意义和有深度的问题,渐渐地想得多了,想说的东西就成了少数。他开始觉得有些东西说出来是浪费自己的精神和时间,虽然以前说过很多次。他开始喜欢上把看见的、听见的和经历的东西混在一起参考、对比和融合。

如此一个轮回后,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家少年的成长,包括他自己。

青竹篇 第十七节

中考的结果并没有奇迹出现,程蔚悦意料之中地落榜。

程父程母为此奔走,获得了八成胜利——程母的领导同学果然言出必诺,为侄女找到了高中归宿;却不是铁中。同时铁中校长十分配合地明里暗里使力,下定决心不让程蔚悦再入铁中。

校长不是心胸广阔的人。本来程莫两家跟校长关系都不错,但上一次莫风逸的事首先让两家对校长产生不满,其后程家为乃女奔走关系时把校长忽略过去,落在他眼中,心说这不是摆明瞧不起老子吗?于是有心要给程家以颜色,硬将学校多年未真正执行过的条文规矩拿上台来。

自然他也知道对方这次找的人有份量,提早作了后手准备,把市教育局局长拉到了身后作后盾,护体神功耍得无懈可击。程家无奈下只好让女儿赴隔城相望的那所领导同学择中的高中,继续学业。

事情发展到这处,却突起变化:程蔚悦躲在房里哭得昏天黑地,宁死不去。原因很简单:从小到大,她从未独自离家那么远过。

但这仍只是表面上的原因,暗里另一层原因才是关键:她想到了恢多久以前想过的那个问题——一旦自己和哥哥分开,还会再见吗?无论是哥哥考上大学还是自己就读他校,都是……分离,那是绝不可以的?

无疑这是杞人忧天的典型症状,她所将读的学校其实离家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加上道路问题和堵车事件顶多也就来回两个小时,从地理空间来说并非多么巨大的距离。但她不能转过这个弯来,而且这改变了她的习惯:从上小学起,她所上的学校都是哥哥在相应年龄段时曾读过的学校,现在要改变这个惯例,那不是很可怕么?她是死脑筋——还是死笨死笨的脑筋。

程家父母所知道的是表面上的原因,考虑了很久下了仍让她通宿而不住校的决定,这意味着每天父母之一要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陪女儿在公交车上渡过。可是父母的牺牲并未能让少女安心,她止住了哭,却开始整日闷闷不乐。

事情的再次转折发生在莫风逸答允每天接送她后。男孩看到的也是表面上的原因,但直觉感到了一些暗里的东西,虽然并未看清。他并非十分明白,只有种朦胧的感觉,不怎么说得出来,而意识自动地为他下了这决定。

无人反对下这一条被加入了程蔚悦的学习计划手册。

少女开始恢复旧日的表现,接受了习惯将改变的事实。仍是整日跟在莫风逸后边转,随着莫风逸到处跑,追着莫风逸四处玩。

八月三十日报了名之后,程蔚悦偷偷地重新到铁中内散了一圈步,想像着自己是最后一次吸收哥哥在这学校内的亲切气息,发了好一会儿呆后,一个人回了家。

她不知道莫风逸一直都隐在她身后,悄悄跟随着她,踏过了她走过的每一步。

然后跟着她回了家。

青竹篇 第十八节

夏天开始由至高点回落时,学校开了学。

初开学时莫风逸好几次去接妹妹时发现她受惊小鸟般藏在校门外的角落里等他。不用问都知道,她在学校里受欺负了,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温柔地问出事情,然后通过判断给出相应的安慰。多数是一些对她智力的嘲笑,幸好他已过了为一句言语就出手打人的思想阶段;他也曾想过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都无果而终——但在这思考过程中,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

时间滑过一个月,程蔚悦终于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再对新学校存着恐惧之心,因为她的美丽、勤快和善良以及不像旁人那么碎嘴赢得了大家的欢心——至少在表面上不再对她有多大的触碰。或者还有对她的怜悯,因为新学校里的同学们一样都可以为自己的头脑自傲,以她作对比的话。

莫风逸这段时间是真的拿起了书本。他知道自己未必相信高中的教育会使自己的将来如何变化,但明白了如果没有高中,那么有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生活的大学就很难到来。“大学是放在高处的钥匙,高中就是垫脚以便能取到钥匙来打开‘未来’这扇大门的凳子。”他在日记本上如是写道。

是的,未来。或许未来之门不只“大学”这一把钥匙,但对他来说,对他这一代大多数的少年和青年来说,也只有这把钥匙才是最具诱惑和可取性的了。

对程蔚悦的位置转变,他很高兴。等后来细想过后,又颇觉不爽。他在纸上为她分析她能变成现在这种地位的原因:“假设有甲和乙两人,甲对你说乙的坏话,而乙也对你说甲的坏话,因为你太安静而适合做听众,他们都会对你产生好感,而彼此间关系却变得更坏。这样甲甲乙乙地循环多几次,你的位置就被摆高了,而他们之间却每况愈下——明白啦?”

可怜的少女被弄懵了小脑袋,唯一能做的就是摇脑瓜子。

这种情景下没旁人再想莫风逸的病——不管是不愿想还是已忘记,他的玻浩乎成了上一世的事。

当然事有例外,时常想病仍然有,至少有两个人:莫风逸自己,以及他妹妹。

每天两小时的车涯并非对莫风逸无所影响,坐在车上,他总会感到头晕。这不正常,相当不正常,虽然不严重——他从小到病前,从未有过晕车的纪录。现在能想出的解释就只有那病那伤。

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妹妹;他不想让人担心,同时也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自己的事该由自己来负责了。

程蔚悦的死脑筋决定了她不易记住事,可是一旦记住就极难忘记;哥的病是她的心魔,每每缠中她心田。尤其有一天发觉哥哥来接自己时脸色异样的苍白,当时心律就一举升到了一百二——哥的病犯了吗?此后迟钝的她开始注意哥哥的脸色,每天,每时,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时刻。

越看心律越高。

她想跟哥说些安慰的话,但更知道笨嘴能吐出的话从来没有能附带上“安慰”作用的。她说不出来,只好时时看着哥哥,每每看到他不舒服时还强颜欢笑的样儿,心就仿佛被什么包裹住,越收越紧,渐至抽搐的程度——如果心脏能抽搐的话。

莫风逸不知道,当他不舒服时,感觉得到痛苦的,是两个人。

然后一起忍受。

青竹篇 第十九节

夏去秋至。秋后,算帐的时间来到。

莫父的心胸并不狭窄,倘若别人做出对不起他的事,他可以一笑置之,因为明理;但这次受害的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就凭这两个字,他就能付出全副的精力,何况儿子受到了可能永远亦不会痊愈的伤害?他是真的发怒了。

自然,如同任何一个疼爱子女的父亲一样,他很容易就忽略了事情的起因;为儿子付出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有感情的存在屏蔽了他的双眼。他明理,更明白这世上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父亲的责任就是保护自己的妻和子。

一切似乎平定下来时,莫父在局里暗暗使了下手段——他不喜欢显摆,没到必要不轻易使用,所以没多少人确切知道他有多少关系,但绝对是有威力的关系。

狄父非常地莫名其妙,突然间自己犯错的次数多了起来,上司三天两头找自己麻烦,蛋里挑骨的基本动作每天都要来几次。不到一个星期,他的月末奖金就被剥了去。等到半个月过时,他才惊闻自己的年终奖插上翅膀飞离了手心。

这并不正常。狄父又气愤又惊诧,他向来没像现在这样勤奋工作过,可是最后倒好,收入反而没以前缺三缺四的时候多了——人世变了吗?偷懒反而更受欢迎?

他一怒之下整整一天没去上班,同时还忘了写张假条。

但在家里也不安静,老婆本就碎的嘴更碎了,成天唠叨不该赔莫家的医疗费。他只能皱起眉头,斥责:“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咋就这么多废话?!”见老公有气,狄母怏怏地转移目标,把炮火转到了儿子身上。小狄只听了五分钟,就抱上篮球奔回了学校。

隔天狄父拧着张病假条上了局里,进门就吃同事一棍:“老狄,你……唉!”他听出内里的遗憾之意,惊得直奔上司办公室,还未来得及递出假条,已被劈里啪啦地轰了一顿责备。

中秋节刚过,狄父被调离自己做了多年的轻松工作,划入后勤处下,职务名称很响“后勤总管”而实际的工作就是在仓库里收拾杂物。下调的原因是他“工作不负责,做事不认真,而且有多次迟到早退及无帮旷班的情况”。这些都是事实,但他想不通——过去不也这么过了十多年吗?怎么现在就出事了呢?而且同事们不也都这么过吗?怎么就都没事呢?

谜底在老婆处解开:“肯定是程家人在做怪!”在她想来,只有跟自己家有过节的人才会做怪,无论社区里谁家出了事,第一嫌疑犯必是程母,连谁家被偷谁家墙壁崩裂谁家掉了只小猫都是程母做的——她从来不想程母有无必要、兴趣和能力做出这种事。

狄父不是老糊涂,由这一句联想下去猜到了幕后者。莫家。闷想了整个晚上,隔天就递上了辞呈,然后又隔了一个月,狄家从成铁分局家属社区里搬了出去。

很快莫风逸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内幕。年轻的热血使他几乎要跟爸爸吵起来。他想说自己的伤是自己的错,他想责备爸爸心狠,他还想立刻要求爸爸无偿地帮助狄家——但终是什么都没说。他明白罪魁祸首是爸爸对自己的爱,他也爱爸爸。

闷了整个星期后,莫风逸很快就迫自己把这件事强行扔到了脑后。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他了,已经开始认识社会。

成长,有时候就意味着要把冲动剃掉——同时也将良心削减。

青竹篇 第二十节

事情怕的就是习惯——一旦习惯,当意外袭来时人就格外没有抵抗力。

寒假将临前莫风逸突然发现妹妹最近有些不对——她居然能和自己谈论一些问题,并且还有了一点点自己的判断!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但现在确实发生了。

莫风逸在高兴之外也想过为什么会有这变化。初时以为是上了高中确实对她产生了一些积极的影响,后来才发觉原因不在于高中——程蔚悦向他提起了一位认识不久的人,男生,而且不只一次。

每每说到武定彦,程蔚悦总有种异常温暖的感觉。

他太爱笑了,并不是那种疯笑,而是温和而宁静的笑,仿佛天生就铸在脸上的笑,令人觉得他像墙般敦厚的笑,让人放心的笑,和对过去欣赏、对现在胸有成竹、对将来充满希望和执着的笑。那是阳光般的笑容,有着春日的宁和与秋季的高爽的笑容。

刚上高中时有很多男生向她献殷勤,但很快大多都散了去,因为受不了她千篇一律的待人方式和时刻保持安全距离的处事态度。她筑了心灵的城堡,挡住了人生一些有害的因素,也挡住了自己和外界的勾通与交流。她太害怕这新的环境了。

武定彦是在那一批男生散去之后才接触她的,虽然同班,但平时并未对过多少眼,彼此之间都不熟悉。程蔚悦只在女生中间偶尔听过他的来历和经历,都很普通,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么一个普通的男生从初中时就开始招女生的爱慕。还听说他有过糗事:第一次有个小女生羞答答地依照琼瑶剧的剧情向他吐露了些许所谓“爱意”,结果吓得他跌到了水塘里,发烧晕了整个星期才回校读书。程蔚悦对他产生了一些好奇心,不多,轻易地就压了下去,所以从未跟他说过话,顶多就如对其余同学般露个傻傻的笑容。

最初武定彦并不与她进行交谈,只是在上课时总坐到左右,时不时送去两个笑容。程蔚悦初时吃惊不小,以为他有什么不轨企图。这男生个子要高出她大半个头,眼眉粗豪而四体强健,足以对她造成最强的威胁感;妈妈不是说过吗?千万不要跟成天对自己笑的人靠太近,说不定是坏人呢!

程蔚悦的位置本来排在最后一排——她自己坐到那儿的,因为怕人——她把担忧告诉了老师,而且非常说得直白,因为不知道怎么绕弯子说话,弄得老师都不好意思起来,索性把她调到了中间靠窗的位置,与另一个女生邻座。

这段时间她把这事告诉过莫风逸,后者并未放在心上,谅那家伙在学校里也不敢怎么样;而放学了有自己亲身接送妹妹,更不用担心。他很快就忘了这事,首先是因为忙,其次是头部时常的晕眩,最后则是认定不可能有危险。

但他没有料到这次来的是另一种危险,绝对的意料之外的危险,对妹妹或者没有,对他却是致命的。

意外。莫风逸已经习惯了妹妹对自己的跟随和依赖,当意外出现时,他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

青竹篇 第二十一节

成长中的人有时会错估自己的成长速度和程度;莫风逸犯了这错误。

他曾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应付任何事情,完全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包括妹妹,而事实告诉他:你不过还是个孩子,幼稚的孩子。

武定彦这人他曾见过一次。那次妹妹上体育课跑八百米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脖子重重扭伤,第一个发现的也是背她上医院的就是武定彦。莫风逸当天去接妹妹时才得知她已经呆医院里半晌了,狂奔入病房时就看见几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那男生就是武定彦。

当时莫风逸一连对他说了三声谢谢,出自真心的。他是真觉得这男生不错。

程蔚悦的体质不算太差,但从未应付成功过八百米这种跑步运动。开学两个月了,她连一次都没跑完,这次是下了狠心,决定一定要跑完,结果跑完后就栽倒在了跑道边。恰好武定彦当时正在旁边踢足球,他立刻跑了过去。

少女初倒下去时还未感到疼痛,抬起头来竟看见平时老对自己抛笑脸的“威胁”,心里一慌,加上脚上刚刚传递上来的痛感,并没有多想就哭了出来。

武定彦还以为她是疼痛难忍,二话不说拖她上背直奔校医疗部——这时程蔚悦已经被他胆大的行为吓傻了: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跟她这样亲密地接触呢!心里愈加慌乱,哭声顿时翻倍。

他陪了程蔚悦整个下午。老师本派了三个女生来陪护她,原意是换武定彦的班,但这小子赖死不走,对少女笑了足有三个小时。

然后他就看到了莫风逸。

听完对方的谢谢,武定彦走前温和地笑笑,说了一句:“程蔚悦需要人陪。”莫风逸有些莫名其妙,妹妹受伤了,当然需要人陪,还用得着说吗?但那人说这话时的神态,仿佛是个年长了二三十年的长辈一般,有一种稳重和肯定融合后的复杂味道。

程蔚悦在哥面前又哭了一场,迫得莫风逸不得给她揉了一轮才安抚好委屈的心。

这是两个少年第一次见面,而莫风逸没有留意对方,甚至并不知道不久前妹妹曾说过的那个颇具威胁感的家伙就是眼前这人,潜意识地就将武定彦定义为一个好心而奇怪的过路人。他更没有想到,自己这判断是多么地单纯和幼稚。

程蔚悦第一次对这位有“威胁感”的同学有了不同的观感,有点朦胧,但直觉感到他不是坏人,虽然笑了三个小时有点古怪。尤其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武定彦几乎成了保姆,照顾她像照顾初生宝宝一样勤快而细心——这跟他颇为粗豪的外表是有些矛盾的,但也不知为什么,有种舒服和温暖的感觉,像是春日和秋季在太阳底下躺在草地上柔柔地晒着。

这是程蔚悦第一次觉得武定彦异常地……温暖。

青竹篇 第二十二节

初一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周二下午五点二十。

莫风逸坐在公交车上,努力想甩去头晕。

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从上车到现在,脑袋里像被直接灌了酒精般迅速陷入半晕眩状态,由额头到喉结似化作了沙漠般干燥。他想保持神志的清明。

恍忽中售票员似叫了声“到站了”。他下了车,阳光爽洁得连头晕都瞬间减去一半。

莫风逸揉揉太阳穴,深呼了口气,才睁眼四望,顿时一呆。

自己竟早了三个站下车!

他张大了嘴,有了片刻的不知所措,随即忙站回站口处,想再赶上另一班公交。

焦急等待中远处的巨大广告牌映入眼中:“世界在变化,你呢?”七个大字狂风般刮得急如热锅蚂蚁的莫风逸都不得不怔住,像触中了脑中的某块区域。他习惯性地捋起半遮住右眼的乱发,再看了一眼广告牌,心内对自己说:“我在变化吗?”

近来他越来越容易被外物所左右了。每逢看到一朵花的枯萎或一只小虫的殒命,都有浑身一凉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时受到了某种难以言明的东西击中般;而看到太阳的升起或树枝上的嫩芽时,又似被另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击中般浑身舒畅。

冷静下来后他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多愁善感吗?”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真的越来越女人化了吗?那是不可能的!或者有人会骂莫风逸是一头猪,但就算是狄晓钧也未骂过他是个“婆娘”。但为什么会这么容易为外物所感呢?

他摇摇头,甩去胡思乱想,看看表,立时再被焦急所充盈身心。

五点二十八了。程蔚悦是在五点二十五分放学,现在铁定不知等得多么心急——他以前从未让她等太久。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是应该不会有多心焦的吧?因为如果说她从小到大有什么优点的话,那么耐心绝对排在第一——或者是因为天生的脑子笨?

到学校门口时已经五点四十五——下午本就是车流人流高峰期,莫风逸不幸在另一班车上遇到了堵车。

程蔚悦已经不在。莫风逸找了门卫——每天必至使门卫都熟视了他——得到那少女已经独自坐车回去的答案。他当时呆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

悦……从小到大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家超过一公里的女孩儿,竟有胆量自己一个人坐车回家?!

莫风逸立刻坐车回了家,程蔚悦正坐在他家里等他——她怕哥哥没见到自己会担心。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快乐:“哥!我今天一个人……一个人坐车回家了呢!”

看着她满脸的喜悦和欢乐,莫风逸突然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欣悦,同时亦伴随着另一阵怪异。

人总是在变化中,或细微,或剧烈,再笨的人也不例外。

莫风逸知道自己在变化,而感觉到妹妹如自己般变化着——虽然细微,但却是种未体验过的经验,以至于他竟觉得有些害怕,因为知道引起这变化的绝不是自己。她像是开始渐渐有了……独立性。

十六岁的小女孩儿。妹妹。悦。不再像以前那么依赖自己了!

青竹篇 第二十三节

依赖人是种习惯——被依赖也是的。

莫风逸以前不懂得,现在懂了。具体的例子就是他自己。

程蔚悦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学会了一样东西——她开始自己一个人去上学,不再要哥哥接送。

莫风逸不知道自己应怎么办。他本来该为妹妹能自己上学而衷心高兴的,可是扪心自省的时候只能看到心灵深处是铺天盖地的不愿意。

不愿意她不再让自己接送。

但他不能在妹妹开心地说“以后我自己去上学,哥你就能省下很多时间来补习呢”时公然说我不准你自己一个人去上学,唯有默不应声或者至多说句“路上自己小心”。

他只能在心底想着那破坏自己与妹妹之间那种习惯的依赖与被依赖关系的第三者。

渐渐地他开始了解第三者的一些东西,譬如家世和性格;来自程蔚悦。

这时他才知道武定彦原来刚过十八岁生日,比自己也仅仅小了小半年。这超龄男生六岁就丧失了父亲这最重要的人,十岁就开始跟着母亲为生活做事,十三岁就跑出过省,十六岁才读了初一,而十七岁就读了高一——他跳了两级,因为初级中学的内容已经不是他那超龄的脑袋所惧怕的东西,所以轻易就宰杀了它。

莫风逸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与武定彦的差距:对方的生活经历实是相差太远了——难怪看他时总觉这人要比一般同龄人成熟出许多。

第二个意识就是妹妹肯跟自己以外的男生相接触的原因:妹妹在同情那家伙的身世——六岁就失去了父亲,难道还不可怜吗?旁人或者不清楚,莫风逸却再明白不过程蔚悦的心肠究竟是怎么长的。连蚂蚁都不忍伤害的女孩儿……悦。

武定彦的性格在程蔚悦拙劣的口头表达能力中是三个字:“喜欢笑。”她不知道怎么描述他那平和中一汪碧潭的笑容中所蕴含的温暖,也未想过为什么他会来亲近自己——主要是因为脑子能考虑到的范围根本涉不到那边去。聪明未必会令人性变得复杂,但“笨”确实让少女单纯起来。

以前莫风逸跟程蔚悦在一起时,听她说得最多的是功课怎么怎么难,字怎么怎么不好写,自己是怎么怎么地蠢。他的责任就是把这些埋怨听进身体然后消化掉,让妹妹能够放松辛苦的小脑袋;妹妹在自己面前是绝不隐藏自己的烦恼的。而近来他却发觉她已经很少再说苦恼或辛苦之类的话了,初时以为她是怕说出来影响自己的情绪而憋在了心里,后来才觉察到,她是真的没有那些负面的消极情绪。

她好像开始变得乐观。乐观的直接结果就是想尽量自己解决自己的事,然后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尽力去帮助别人;直接的表现就是她不再事事依赖哥哥。

莫风逸以前并不懂得被依赖是种习惯,还是种严重的习惯——现在懂了,却是在不得不懂的情况下懂的。而最主要的是,他的心用着非常强烈的情绪表示着不想失去这习惯。

绝对不想!

青竹篇 第二十四节

成都已有多年未下过一场真正的雪;今冬莫风逸却感到三九之冷。

程莫两家年年团年饭都是一齐吃的;本来老家都没了什么亲戚,四老二小恰能构出最融洽的氛围。莫风逸不用想都能记起自己和妹妹的座位安排,因每年都是挨在一起,与程父程母、莫父莫母成鼎足之势,俨然三对异性搭配,吃饭都似加倍有劲。

准备团年饭向来是由二长一幼三个女性操持,三个男人呆在客厅嗑瓜子闲聊。莫风逸自然没有父亲和程叔的阅历丰富,当然也没有随便扯个话题都能侃上半天的本事,不过在气氛激励下,也能搭话搭得欢喜地。这并非是两家男人懒,盖因两家女人不乐意男人打搅自己们的乐趣——她们是真以热热闹闹地做饭为趣的。

然后就等到晚上八点钟,六双筷子正式开动——拿莫父的戏语,这是即“顺(六)”又“发(八)”的好兆头。

但今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今年团年的地点是轮到程家。腊月二十四晚上五点,武定彦出现在程家门口。看着妹妹高兴地把他迎进来,莫风逸几乎要冲上去拧住这小子的衣领拷问他:“你来干什么?!”

事情起因在武母随同乡外出打工还未归家上。因着经济的因素,武母一直都是靠外出打工来养儿子,当年的武定彦跟着母亲出省,由于户口的问题到了上学的年龄无法正常读书,武母一眭耿耿歉疚于怀,后来才终于让他回川正式上了学。她年年都回家过年,但都回得很迟走得很早——为了多挣钱,她不得不忍心割却跟儿子多相处的机会。

武定彦从来不为此而给妈妈增加烦恼,但不代表他不愿意热闹而快乐地渡过寒冷的假期;所以当程蔚悦知道他的生活而邀他来家时,他答应了。

基于程蔚悦的角度来讲,邀请这爱笑的男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只是不想让他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真的好可怜!而且他可以算作自己在高中的第一个朋友,为什么不帮帮他呢?她是凭直觉而不是凭思考做出了这决定,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促使自己这样做,更不知道有没有情绪让自己这么做。

有些事情,在做的时候未必知道为什么要做——不只是指傻笨如她,就算是聪明如莫风逸也一样。

程蔚悦很少向父母请求什么;正因为很少,父母对她罕见的要求都无不答允。

武定彦谨慎而乐观的态度与说话方式赢得了两家长辈的欢心,轻易地就在他们心里有了不轻的份量。到八点钟开饭时,桌子上准备了七副碗筷。

上桌前少年的心就这么被狠捶一棒。

因为是程蔚悦请来的客人,程母把他座位安排在了女儿的左侧,跟自己和丈夫相临。这么一来武定彦就与莫风逸毗程蔚悦而坐,少年的心再受一击。

莫风逸无法不想到其它方面去。这小子这么快就可以在妹妹心中有可以和自己相当的地位了#蝴感觉到了心酸,几乎咬破嘴唇。

少年忍着满腔的怒气和伤心咽完了一碗饭,扔下筷子头也不回地冲回家,全力一拳打在被子上,好似把全身的负面情绪都泄了出来。

武定彦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已经从“影响了悦”跳跃到“抢走了悦”——或者该说谁都不知道,除了……莫风逸。

青竹篇 第二十五节

程蔚悦的情况愈演愈烈——新学期开学后,她不再让哥哥为令自己苦恼的学习分神;每当莫风逸见她为一道小题目把细眉皱得麻花般而主动要帮妹妹的忙时,她总说:“哥,我这个不要紧的,多想想就好了。你还是多看看书吧?马上……马上要高考了……”

的确,莫风逸已是复读生,不容有错;但他却觉得宁可不高考,只要彼此间的关系恢复到武定彦的出现前。他一点也没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悦,你自己解不出来的。”莫风逸并不是嘲笑妹妹的笨,只是尽量平和地陈述一个事实。

“那,”少女捉着一小溜青丝轻轻咬住,“我……我也不要你帮。”

笨笨的少女并不懂得如何才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吐出了这一句第三者看来绝对会伤人的话;但莫风逸明白:妹妹是不想让自己分散精力,好全力应付高考。

他没有被伤,心里麻麻的又舒服又害怕——害怕什么却不知道——坚持道:“不行,你解不出来我就不看书了!”

依往常的惯例,这一招是绝对的有效,悦是从来不会死硬地违逆自己的。可是她想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那我问同学好了——武定彦也很聪明的。”

这一句顿令已经多次受到姓武这小子打击的心再次遭受重创,莫风逸莫名地就觉得很伤心。找同学问题并没有什么,但为什么一定要找姓武的?!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勉强一笑回了家,扑在床上发了良久的呆,忧郁地想着发生的一切。每想一回,人就仿佛沧桑一次,精神屡欲脱出红尘,因觉恋无可恋——连妹妹都不要自己了,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连?

冬季过去,莫风逸注意到程蔚悦衣着大变,由臃肿至脚步蹒跚的小熊猫化作随风欲飞体态轻盈的小仙女;他注意到少女把披了整个冬季的长发扎成了马尾,露出粉嫩雪白的颈项;他注意到悦总爱看着路边枝上新发的嫩芽笑,好似这令她感受到快乐。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以前不会的。

他没有细想,因为心已经被另一些东西塞满:他发觉妹妹愈来愈像武定彦了!具体的表现就是笑容渐渐增多,好像天下间总有无穷的事情需要她用笑容来面对。看到父母,笑;看到小狗,笑;看到太阳,笑;看到雨丝,笑;看到青菜,笑;看到米饭,笑;看到针线,笑;看到衣服,笑;看到题目解不出来,眉头皱过,依然要笑——一切看过,再看到自己,悦的笑容更深了,甜甜的像敛集了太阳的热力,又可爱又好看。

莫风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多年前就发誓要把悦变成现在这样子,而并没有成功;妹妹始终都只在他面前才随意地笑,像是觉得自己的笑容只该他一个人欣赏。但如今她成了当年的他誓言创造的局面,当事人的心里反而说不出地不舒服。

他不是不喜欢悦现在的样子,只是觉得把妹妹变成这样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其他人都不行;尤其是姓武的小子。

莫风逸不想承认,但确实知道:自己,嫉妒了。

青竹篇 第二十六节

春,一年中最平和温柔的季节;就算是下雨,也只是柔柔的细丝。但柔和的表皮下却蕴藏着巨大的、爆炸性的生命力,似乎一切的生物都在这一季散发对生命的渴望和占有欲。

连人也不例外。

莫父莫母都发觉儿子比以往更急躁了,而跟受伤前的急躁不同的是,以前一急则怒,现在逢急即失神。经常看到他拿本书看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急躁不安地动来动去,而动不到五分钟就会自动停住,电影画面定格一样半晌不动,走近看才知道他正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想书上的题:有谁会想题想到苦乐交集面部抽搐的程度?

经过几次试探性的问答,莫父逐渐把握到儿子的痛苦之源,只好停住帮儿子的念头。什么都好帮,但找儿媳妇……莫父相信一个男人最成功的事业之一就是找到值得爱的女人;反言之,一个男人如果找不到值得爱的女人,那么就没什么可以称为“最成功”的功绩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能成为“最成功”的男人,因为儿子是“自己的”。

程父程母发觉了女儿的变化,和莫风逸看到的几乎一样,但都只衷心地高兴而没有丝毫伤心痛苦。程母心细,进而想到这种情况的功臣是谁,然后更深远地想到了感情的问题。如果从人身自由方面来看,她不该干涉女儿,而应让女儿自己选择未来的依靠;但她不能,因为她是母亲,注定了不得不为女儿好。

从她的角度来讲,小莫实是现在能看到的最佳人选,他或者不够沉稳,或者还不懂怎么在社会上做人,但他还非常年轻,什么都可以去学——尤其他相当聪明。

最主要的是,他绝对会爱护悦悦,而永不伤害她。

程母进行了试探,柳眉皱成了弦月。女儿不明白什么是爱情,而只觉得莫风逸和武定彦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进一步直白地问她如果将来跟着其中一个会眩涵时,少女不知为什么黯然起来,一语不发,问急了就说“不知道”。局势一时僵在这一阶段。

程蔚悦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在她眼中哥一向都是有时沉默有时活泼,有时勤奋有时颓废。可是最近他似乎开始沉默多于活泼,颓废多于勤奋。

更别扭的是妈妈没来由地问到了许久以前自己问过哥哥的问题。

她想起当时哥哥的回答:“什么时候说的?我记不得啦。”连他当时挠头的神态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是耿直而单纯的人儿,永不会想到一句话可以有很多意思,而向来以自己能够达到的理解程度来理解——尤其是在当事人没有向她解释过的情况下。但一根筋的人儿并不知道,这问题现在再问一次将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莫风逸觉得愈来愈不能让妹妹“单独”——就是没他陪在身边——呆在学校,否则宵小如武定彦之流肯定会趁虚而入,欺负悦。他想转校到悦所在的学校,这样就可以天天时时看着她;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首先父母就不会同意他随意转较。于是很委屈地想退而求其次,恢复每天接送妹妹的功课;但这也成为不可能,首先妹妹本身就不同意。她的理由只有一个:高考快到了……

他开始有了些虚无的念头,而且为此渐渐感到恐惧和失望。

就在这段时间,莫风逸的头晕逐渐加重,而并没告诉任何人——连妹妹都不依赖自己了,头晕这种小事还值得说吗?

青竹篇 第二十七节

三月二十日,春分。

因为是星期二,学校并未放假,但莫风逸仍记得这是对悦来说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也是自己的——以前不觉得,现在才明白。他要带悦去郊外放风筝。

头几天他就已经暗暗计划好,今天要和妹妹到西三环外那一片空草地,还悄悄做好了一切准备,连风筝都准备妥当——一只由两只鸟儿环绕组成的大风筝。红红的尖嘴,金黄的羽毛,碧绿的尾巴,还有头顶澄蓝的冠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四不像。看着看着,莫风逸不觉笑出声。妹妹会喜欢它吗?应该会,自己挑的东西她可从来没排斥过!

早上六点刚过少年起床,从窗口看见外面干干的地面,喜悦倍增。连老天都帮忙给了这么好的天气,今天一定是完美的结局。

衣着停当后,他去了程家。

“我……我不去,你也别去了,好……吗?”程蔚悦愈说愈不敢说下去,因为已经看到哥的脸色在瞬间阴沉,尽是巨大至掩饰不住的失望。

莫风逸从未想过妹妹会在自己刚刚说完多日的计划就予以否决,刹时的冲动几乎令他咬断舌头。

这是她的回答吗?是向来以自己为马首的妹妹的回答吗?是自己一心爱护的悦的回答吗?!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扭头回了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扔到床上。

挂在对墙的大风筝颜色刺眼得可恶。

莫风逸歪过头不去看它,深深地吸了下鼻子,自然而然地伸手在脸上一抹,忽地怔住。

手上湿湿的是什么?

“哥——”悦的声音在房门外。莫风逸一把拉过被子,把头埋入其下,连嘴唇都在颤动。

“哥——你……你上学吧?”悦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话一顿一停地。

哥哥藏在被子里不应腔,既不想又不敢,怕一开口会大哭出来——这辈子没做过的丢脸事!

程蔚悦在门外站了近半个钟头。她很担心哥会因生气而不去上学,高考快到了,不去上学算怎么回事呢?从开始接触“前途”两个字开始,她就不愿哥哥再错过高考,即使那样会使哥远远地离开自己。多可怕事啊!离开!可是妈妈说过男子汉不会一辈子守在一处的,不出去闯一回的男人不算男人。

哥哥不会喜欢做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的。

悦离开时,莫风逸已经把被面浸湿了一块。

又隔了十分钟,他冲出了家门,坐上公交车。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令他头晕脑胀,什么都不能思考——但也不需要思考了,此刻心里只装着一个人,而怎么对这人是不需要经过思考的。

莫风逸在悦就读的学校外下了公交车,就那么走了进去。门卫看他满脸泪迹浑身颤抖的样子差点想拦祝蝴,随即认清原来是当初每日来接可爱妹妹的少年才止住那念头,心说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而不符合道德规范的表现吧?

已经上课。男孩蹲在教学楼下的角落里等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少女跟姓武的小子一起出现在四楼的栏杆处而且言笑晏晏,眼睛瞪时鼓了起来,仿佛一条绝水的鱼。

靠……得好……近……两个人!

莫风逸猛地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向楼上冲去,刚跨上二楼,脚下猛一打滑,整个人倒栽而下,一路滚至楼底,一头撞在墙上。他并未觉着怎么疼痛,只是乏力,强迫着自己再站起来走了两步,眼前一黑,天地开始倒转。

程蔚悦整天都在担心着哥哥,而等到晚上放学回家才知道:哥哥已经进了医院。

青竹篇 第二十八节

稚嫩的东西极易受损;尤其少年的心。

病床上的莫风逸神情呆滞,眼中无人,肉体上略有小伤——指范围之小。额头擦破了皮而稍有红肿,以及ct扫描的脑内微度溢血。

程蔚悦经年未受眼泪折磨的眸子重拾旧爱,眼眶红得比床上者额头还厉害,脸上稀里哗啦一片狼藉,被突然而来的伤心痛苦担忧袭下的泪雨酒了整整两个小时。

她不知道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哥哥这么好的人会一次又一次地进医院这么可怕的地方呢?而且病情一次比一次重!天公爷爷怎会这样对待他呢?或者……或者是因为我今天早上拒绝了他吗?

唔,肯定肯定是……是这样的!

一念至此,大雨顿成暴雨。

上高中后,她第一次请了假,要做的只是守着哥哥。

两天过去,莫风逸的病情毫无进展,似要就此这么痴呆下去;意外之中武定彦来了。

事实上他探的是程蔚悦同学,后者的没来上课令关心者担心不已。心情悲痛至一晚便似逝去十载年华的莫父明知这人是儿子病重的罪魁,很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但终是忍住,没为难他。

悦连招呼人的情绪都没了,看了他一眼,微垂下哭肿的双目,随即又移回哥哥身上。

武定彦并不说话,抬眼看看病中的少年。一条透明而微青的鼻涕从对方左边鼻孔中缓缓流出。

程蔚悦全身霎时为之一动。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面纸抽出一张,附身上前左手轻扶着哥的头,另一手将纸包向那液状半固物,下秒少年面上已回复干净清洁。整个过程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莫风逸半次,似生怕稍一眨眼或移开视线他就会遭遇不测。

武定彦待她重新坐回床边才走上前去,温柔地安慰:“蔚悦,你别伤心了,哥哥会好起来的。”

少女并不转头,只从鼻腔内微微地发出一些声响,不知是否答应。

他蹲到她身边,侧头看着后者,柔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而坚韧的,尤其是人,因为人总有自己要去爱的东西——爱,就是生命的力量。哥哥不会有事的,因为你爱着他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力量赋予了他,只要你安然无事,他就会好转来。”

少女终于转头来看他:“真……真……真的吗?”

武定彦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道:“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他一定会好,而且很快就会好。如果我输了,就罚我每天给你讲两个故事;如果我赢了,就罚你每天给我讲两个笑话,要是你讲不出来,可以用多笑两个钟头来代替。好吗?”

程蔚悦根本没想过而且就算想也想不到他的话有“陷阱”,只听到对方是期望哥哥好转,呆呆地半晌,迟疑地问:“你……你真的……真的知……知道他会好……好……好吗?”

武定彦眨眨眼:“肯定会!”他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而坚信不疑,好像自己神般可以预料未来。

少女犹豫着点点头,美丽的眼睛满是担心的期待。

莫父在一旁被武定彦近乎诗歌般的表达弄得很憋闷。虽然听出了武定彦的意图,但他并未阻止,因为心里也不想一直以来女儿或儿媳般的悦悦就这么整天憔悴下去。

或者这小子真的能让她开心起来?

正在这时,莫风逸呆滞的眼睛突然暴发出惊人的神彩,整个人从床上弹扑武定彦,发狂般大叫:“不准抢走我的……”双手已抱中后者,但话却未说完,喉间“咕噜”一声,声音被拦腰截断,像鸭子在长鸣中被掐断了脖子。

“哥!”“逸儿!”

两声同时惊发出时,一老一少两人才发觉莫风逸正从武定彦身上滑下去。

他死了过去。

青竹篇 第二十九节

半个月后,一辆白色的车驶入成铁分局家属生活社区,载走了莫风逸。

他进了精神病院。

情况有点特殊。自那次武定彦的到来令他假死了一回,醒来后他竟伸臂就抱住了妹妹,喃喃着:“不准抢走我妹妹……”无论旁人怎么劝怎么说都没用,最后只好动用暴力才得以分开他的手臂。这仍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他看到任何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儿,都要挣扎着扑上去,嘴里还叫着:“悦!悦!别走啊悦!”医院护士因此被他抱中的至少在十个以上,最后不得不换了位又胖又高的中年护士来——连她亦时刻小心翼翼,惟恐不小心就被“圈”中。

眨眼间家属社区内就开始传言说莫家小儿读书读疯了。

与此相对的,他身体恢复得很快。医院以此为藉口将他送出了院,而在家属社区内的年轻女孩被莫风逸先后抱过十多回后,大家笑声中莫父不得不把儿子送了走。

宛似因绝望而振奋出最后的精力般,莫父没有再流泪,反而劝住了老婆。他很认真地对程蔚悦说:“悦悦,风逸哥哥一定会好的,所以我们都别哭了,一起来帮他,好吗?”

程蔚悦咬着嘴唇认真地点头。

程父以为老友这个样子说话铁定是因儿子的事情弄得精神失常,而女儿则是固执发作,但程母却听出了内在涵义,劝止了丈夫。她想到莫父是要使出全力来作生命的最后一搏了。

而且可能会是在时间上漫长在精神上艰苦的全力一搏。

莫家的经济只能算小康中的小康,无法承担少年开始暴露庞大体形的医疗费用——那就像滚雪球,滚到这处还只是这么大,但将来会有多大,那就只能说天才知道。莫父明白,这世界最值钱的东西来自于无形的思维,而最耗钱的东西也是它。精神的医疗,注定了他自己要拿出整个生命来负担。

老婆伤心欲绝之后吵着要找罪魁祸首狄家的麻烦,但被老公劝住。找武定彦或狄家的麻烦无疑不是明智之举,就算找了又怎样?难道他们还能对儿子的病有帮助吗?只从经济上来说,狄家还不如自己家,而武定彦本就穷小子一个。

世上有很多事情要靠旁人来帮,但关键的时候——不如靠自己。

莫父到程家和过命老友深谈了一次。不为旁的,就为能让他们理解自己今后的行为,知道自己不是变了没良心的人,而是迫不得已的举动。别人的随便怎么看自己都可以,但他不能愧对深到性命相交的感情。

程家两人对他点了头,程父甚至拍案而起说:“让我们一起来吧老莫!逸儿不只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家的——你明白吧?他还年轻,啥路都还没走过,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毁了!”他不是猫哭耗子,而是发自真心。

莫父明白,但摇了头,因为知道以后自己要走的路不但会影响个人,还会影响家庭。程家仍是完美之家,不该受任何磨难。他决定了自己拯救自己的儿子,就决定了要把家庭付出一部分;而决定了不让程父走自己这条路,也就决定了要尽最大力量保护程家的家庭。

离开程家后,莫父直接去了顶头上司办公室。

事隔半天,全社区的人都知道了莫家男人的辞职。

青竹篇 第三十节

莫母的哭闹成了家常的便饭。

她以为莫父随着儿子一起疯了,居然抛下奋斗十多年才得到的好工作,抛下使自己一家人好吃好住之外还有不少余钱的好工作,抛下家中唯一经济来源的好工作。于是由担心而害怕,时而又觉得自己该安慰丈夫,鼓励他继续好好地活下去,至少为了儿子。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唠叨倍增,哀怨狂长,到得深处,女人想不哭也不行了。

这种情况下,程家成了她的第二归宿,一天至少有一半的白天是在程家渡过,为跟程母诉衷肠同时也为听程母的好言安慰,因为老公整天不在家接收自己的唠叨。程母知道自己的任务,明白莫父正做什么的程父已经下过明令,要她尽力帮老友分担家庭的拖力;而她本身早决定即便家主未有令亦要如此。

莫家男人心内深深感谢,但并不表达出来,因为心知自己现在不管怎么说怎么做也不能真正表达出感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开始独立门户,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十六个钟头。最初只是在市场上晃,冷静而客观地观察和分析每种能见到的行业,然后从其中找出自己需要和最能发挥自己能力与智慧的,最后就正式下手。他选中了计算机零售配件业;不是因为有什么这方面的专业技能和知识,而是看清了这一行的前途。

生为六十年代而生活于21世纪的中年人,他过渡性地同时接收了传统和现代的时代精神。这一代人最强之处就在于能同时适应两种不同的生活:传统,或时尚。这让莫父不但从主观上接受了计算机这必将统治全球经济的玩意儿,也让他能够在接受之外不受多少限制地操作这行业。

固然,现在他并不能做多少,但坚如磐石的自信令他决定了开始就要做大——不只为自己为老妻,更为爱子和家庭;即或将来的家庭不再是曾经温馨平淡的家庭,也必须是完整的,不能缺少任何一个!

奋斗的同时他已没多少时间去探望身在精神病院的儿子,而又知道妻子到那处除开哭怜儿子外多半没用处,于是不得不将这任务再托到程家——他唯一全心相信可以帮自己分担感情负担的程家。自己则只负责在医生签下的费用清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付钱。

程父并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但仍全权代理了医院方面的接待;同时让程母陪同莫母——假如后者要去看儿子的话。

程蔚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没有要求父母让自己去医院,没有要求自己要分担什么——她只是开始坚持自己一个人每天去医院探望哥哥,而并未跟任何人说。医院不许未成年人进入,除了病人;她伤心地在医院大门外哭了一场,伤心得连门卫都无法不动心地出来好言安慰;但结果仍然相同。她很想抛下让自己苦恼的学业而住到院里去陪哥哥,可是知道那是妄想;那么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了,虽然未必能对哥哥的病有什么帮助,至少要他知道妹妹一直都在。她本来很有些怕哥哥失常的行为,但时间越久,害怕就自动地替换为挂念和忧心。

少女仍坚持每天到医院门口,从门外向里张望,好似这样就能看见他一般。

她却一直没想到,或者说没想通,为什么哥会变成这样。她只是单纯,而不明白在一个不单纯的社会里,个体的单纯只是一种危害——要么危害自己,要么危害旁人。

很快程父程母都知道了女儿的小小动作,不约而同地做出下令禁止悦悦去精神病院的决定。原因很简单:女儿的思想单一,精神上很容易会受到那种环境的侵害。不能在一个孩子已经这样的基础上再饶上一个,尤其是自己的女儿。

青竹篇 第三十一节

“程蔚悦!”女老师皱着眉头第三次点出这名字。

教室里回答以一片嗡嗡之声。

女老师放下被班上称之为“黑名单”的名册,目光扫向全班:“有谁知道她为什么连续迟到了三天?嗯?嗯?”有人在下面窃笑:“肯定是走迷路了,看她那脑袋……嘻……”

坐在最后一排的武定彦看看身旁的空位,微微一笑。他知道下一个将被提问的人就是自己,因为蔚悦跟自己不但是同桌——程蔚悦自己要求调位和他一起坐的——而且还是班上最谈得来的朋友,大家有目共睹。

“武定彦,你知不知道?”

武定彦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一个外人不该乱说别家的惨事。

“报……报……报告!”门口处闪现一条怯怯的身影,微喘着气。

全班的目光刷向门处少女。

“程蔚悦,这个星期你已经是第三次迟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老师为维护班纪,不得不拿出为人师表的威严。

少女垂下头,纤手背在身后不安地捏着衣角。气氛一时微露尴尬。

武定彦的声音适时插入:“老师,下课再说她吧?大家都要上课呢。”众学生其实心里十万分地想老师就这么一直训下去,好把上课的时间占了,既有热闹可看又不上课,何乐而不为呢?但口头上却不敢硬驳说“老师我不要上课,你继续训吧”,只好心中大骂姓武的。

老师心想也对,道:“你回座位吧,下课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程蔚悦低着头走回座位,轻声对同桌道:“谢谢。”

对程蔚悦这样的少女训话注定毫无实质结果,又打心底不愿对她疾言厉色,老师不得不轻责一顿后放人。武定彦已等在门外,上前问道:“今天又去看哥哥啦?”

女孩儿默默点头。

自从爸妈明令禁止自己去精神病院后,就不准她再提早上学——怕她有空闲时间转到医院去——不到临上学关头不准女儿上学,还限制了她的零用钱,而只给上学的车钱。他们相信女儿是不可能不听话的,更不可能会步行到医院。但女孩做到了意料之外。

她每天把车钱用来坐到医院,然后奇迹般地走回学校。

这么做似乎丝毫没用,因为首先根本见不到莫风逸,其次每天都不得不迟到;但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哥哥会不会因为见不到自己而出事,而仿佛只要自己这么在医院门口转一圈哥哥就能感觉到。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武定彦向来跟同桌说话都是非常轻软,“我有自行车,而且知道近路,明天我到你们社区外的公交站口等你,保证不让你迟到。”

“真的吗?”女孩儿一时没办法接受有这么好的事,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谢谢你。”

青竹篇 第三十二节

“张开口,来——”木莲颐柔柔的声音像棉花糖般,带着股甜甜的味道,“张口——吞下去。嗯,好,喝水——”

莫风逸觉得她是在逗小孩呢,但没办法不听话,因为妹妹就是妹妹,逐一照吩咐完成命令。

雪白的护士服映在从窗口射入的阳光下,亮亮的像反光镜。

“苦不苦?嗯?苦吗?”木莲颐放下杯子,取纸巾给他拭干嘴角的水渍,微笑着问,“乖乖地吃了这几颗——这药只有两天的份量了,别怕苦呵,治病的呢。”

莫风逸斜躺回床上,懒懒地道:“我根本就没病。”因为说了无数次而始终得不到人的认同,这句本该愤慨的话份量已减到带不上丝毫怒意的程度,人也没了用强烈情绪表达的意念。

木莲颐给他盖好薄被子,看看窗外,问道:“今天天气很好呢,要不要出去走走?”

莫风逸最喜欢的就是她说话时老喜欢加个“呢”的音在句子末尾,虽然不明白妹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样说话的,闻言猛地爬起来:“好啊——不过悦儿你得扶着我,脚上的扭伤还没好。”

木莲颐答应了声,想想又道:“不如我给你搬轮椅来吧?我知道哪里有呢!”

少年仰头望着天花板作出思考的造型,突嘻嘻一笑:“好吧,不过我要你推我。”

小护士甜甜一笑,转身出门,心里暗叹。

你身上的确没病,可是精神上呢?

已经五个月了,莫风逸身体上的伤势早已痊愈,而且只要不犯迷糊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逢人便叫“悦儿”——因为目标固定到了一个人身上。

木莲颐无法不知道这病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至少对自己吐露了十次以上的心声,而自认为是在对妹妹表白;他眼中的世界并没有变,而人则变得翻天覆地——他冲主治医生叫爸爸,对护士长叫妈妈,而对她木莲颐,一个小护士,叫悦儿。莫母每次来时都被叫做“阿姨”,顿时不得不哭成泪人。儿子连妈妈都不认了!作为一个母亲,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痛的吗?但她不能对他生气,因为明白一切都是因为病……莫母毕生都是小打小闹,和邻居扯闲气也只是一天半晌就过的事,向来没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过真正的“怒”。她的世界一直就局限于社区、厨房、丈夫、儿子,要发怒也很难。

但现在她不能不发怒了——对那病。难道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儿子也要欺负吗?!

相比下莫父平静得多,至少还没有因为被叫做“叔叔”而生气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略带自嘲的笑容来应付一切,而时刻为自己的决定奋斗。儿子的特级护理护士是他亲自挑选的,看中的就是她的耐心温柔和细腻;现在看来当初的选择完全正确。

真正的程蔚悦只来过三次,再也没人敢让她来看哥哥:来了三次,本来正常的莫风逸一见到她,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般跳起来,然后就犯病三次,连木莲颐都不小心被抱中两次。而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仍是如“常”般管医院里的人叫爸爸妈妈悦儿程叔程婶。

除此之外少年的智力完全正常,他甚至主动要求拿书来看、来学习,唯一的条件是要悦儿一起。木莲颐因此不得不陪他重温了高中的所有课程,亦见识到了真正聪明的人发挥聪明时的惊人——单说数学一门,两本书他竟用了两个星期就学得一干二净。后来她每每忍不住到学校里去帮他拿些试卷之类的东西,几乎无一能难祝蝴。

入院后的第三个月中旬,木莲颐私自给他运来一本大学高等数学教材,然后在一个月后托自己以前的同学捎来电子科大的高数考卷。

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位可以称之为“天才”的病人。

青竹篇 第三十三节

凭心而论木莲颐从外貌上绝对不能和程蔚悦相提并论,普普通通的瓜子脸上带着几颗小斑点,无论谁亦不能说她的容貌称得上“美丽”;但换个角度,从心来讲,谁亦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不美丽。

木莲颐在正式进入医院工作前有个很优秀的男友,但两人分手在她决定从事精神病人护理这行业时。男友不能容忍自己的未来另一半整天跟一群疯子打交道,保不准将来不知哪一天她就被同化了。而她并没有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

她并不爱多说自己,但轻易地就可以让人感觉到身上那股善良和热心。

本来木莲颐是没有资格作特级护理的,因为刚从护工升为护士,她完全没有个人护理的经验;幸好莫父作为“顾客”这一地位高至与上帝同阶的人员凭着自己几十年的阅人眼力点中了她,使莫风逸成为她第一位正式护理的病人。

令人欣慰的是少年并不排斥这刚从大学毕业出来一年的女孩,反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就认定了“悦儿就是她”的“事实”。

院子里花花草草都有眉开眼笑地在阳光下摇曳生姿。轮椅停在一处桃花下,莫风逸眨着眼睛看看小小的花朵,转头看看身后的女孩。后者摇摇头:“不行,不能摘花。你一摘它就死了,留在树上开着不是更好吗?”

莫风逸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悦儿就没花儿戴了……”

木莲颐又好气又好笑:“我不喜欢戴花的,有发夹呢。”说着弯下腰,从树下拾起一朵被风打落地上的萎花。时值三月下旬,今春桃花开放得早了些,加上这几日气温有些回落,顿令深在城市中的这朵小花儿亦不能避过一劫。她叹了口气,任手中枯萎的花落回地上。

莫风逸怔了怔,看出妹妹又陷入不快乐中,下意识便想逗她开心。但不待他有所行动,女孩已回复淡淡的笑容,柔声道:“去看看荷塘吧。”

“林苑的荷塘比这大多了。”莫风逸点评眼前清澈见底的小塘,“悦儿你记不记得?那次中考我还带你到林苑去了一次。”

“是吗?我不记得了。”木莲颐虽然全心在演绎程蔚悦这角色,但终不能贸然回答一些私人化的问题,否则他再追问起细节来岂不糟糕?

少年笑着伸手夹夹身旁女孩儿的鼻子:“你记性太差了,这才多久?我连上次你问我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你呢?也不记得了吗?”

“我问什么了呀?”木莲颐顺口接了上去。病人的护理准则之一就是要让其心情舒畅,能够正常而顺当地说出心里的话是最直接的方式,主治医师给她下达的任务中就有引导病人说话一项。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这少年经常对妹妹表达一些私人而感情化的东西,常让她不觉地介入其中,但又不能躲避。

那是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非对他表达的东西莫名其妙,而是对自己听入耳中后的感觉——仿佛换了个新的身份进入了新的生活。

她知道这是新手的错觉之一,前辈都曾讲过的,尤其在精神病人护理这一行,因着接触的病人毛病都出在精神上,所以更易让人产生精神性的误差。如果不是其中的料,迟早都会有问题;但亦不用太过担心,定期的辅助检测会让自己时刻保持在第三者的客观立场上。

莫风逸摇摇头:“我不说,不然惯懒了你,什么都不去记,以后万一我不在,你怎么读书学习?”他煞有介事地指点着,“人嘛,就是要勤动脑子,尤其你这笨丫头!”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木莲颐看着他,不知怎的突觉得有些伤心,又有些迷惑。

他到底是正常还是病了?

青竹篇 第三十四节

夜间起床上厕所时,莫风逸看到一条白影费力地提着桶子往档案室那边去。那是另一位病人——在他眼中则是老邻居。

莫风逸毫不犹豫地叫道:“喂,狄晓钧!你做什么?”

那人惊得倏然转头,才松了口气,随即想到什么,竖指唇前做个神神秘秘的噤声势。莫风逸伸着懒腰走近去,歪着头问:“你鬼鬼祟祟地大晚上跑来跑去,有病啊?”

“第一,我不叫狄晓钧;第二,住在这里哪个没得病?”那病人低声反驳,旋即加了一句,“当然除开我。你们都是神经病!”

莫风逸直觉感到是狄晓钧想生事了——骂自己是神经病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连妹妹也——横起眉毛来:“再说一遍!”捏紧了拳头。

那病人眨眨眼:“懒得理你。还有正事,不准再打我岔哦!警告你!”咕哝着就想离开,被少年一把抓中手中的桶,吓了一跳:“你干嘛?!”

少年俯头闻了闻,也吓了一跳:“你干嘛?!”

那病人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左右看看,凑近压低嗓门:“告诉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准备把这医院给烧了,那咱们不就可以出去了?”

少年亦压低声音:“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医院,这明明是我家!你再敢说个烧字我就揍你!再说,”指着桶,“你以为提着这桶汽水就能烧东西的话,那你肯定是个笨蛋!”

“啥啥啥汽水?亏你活了这么大,连汽油都分不清——不跟你罗嗦,没常识!”那病人甩头就走。

莫风逸颇觉好笑,心想狄晓钧你真是个神经病,再想反正他也拿汽水烧不起来,转回去睡觉了。

刚进入梦乡,铃声大作。

接着就听到外边有人狂叫:“救火啊!”

房门“砰”地被打开,木莲颐衣衫不整地冲进来:“哥!失火了,快……快……”因为急着来,她跑得一时喘不上气来。正好趁着喘气的空档,她回过神来。

我刚才叫他什么?

莫风逸一听是真的失火,想起刚才和那“狄晓钧”的一番对白,便想告诉妹妹。奈何这“妹妹”一点没有想听他故事的意思,拽起他就往房外拖。莫风逸挣扎着想站正,一脚在床边踏空,整个人侧摔下去,不知撞在什么上,脑袋一阵发黑,登时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在医院外。重重火焰巨蛇般吞没医院大半,火舌直冲夜幕,近处观时只觉天地都似变了火红的颜色。

木莲颐不在——她跑去救火了。

莫风逸摸着后脑勺爬起来,一声不吭地看着大火,瑰丽的色彩宛若一幅十世纪中国古代油画,呈现出破坏的美。

一行行的人奔马般在大火周围狂跑,喧闹声比火势还大。

消防车冲至时,莫风逸已悄悄离开。

青竹篇 第三十五节

医院的办公区在一夜间被烧掉一半;其中包括档案资料管理室——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这地方损失就等于以前在案的病人都被销了案。

这仍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至少有两百多个病人趁着大火从医院里跑了出来,下落不明。医院紧急登报,希望公民协助把这些有可能出现“失常”行为危害社会的特殊人群送回医院。另一方面,公安局在经过一系列调查取证后带走了院长,原因则是这场大火明显是有意纵火,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失踪人群内包括了儿子——莫父莫母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他们不须管火况如何,损失如何,到底是不是纵火;那都跟自己的无关,唯一相关的是儿子。

莫家程家在确定现场没有莫风逸尸体后动用了所有力量来找他的行踪。

少女比长辈更早得到消息。一大早她照常般坐在武定彦自行车后座上来“看望”哥哥时,被眼前冒着青烟的残墙断垣惊呆了——这……这……这是……这还是哥哥在里面住了整整一年的地方吗?!

回校后程蔚悦整整一天都没说过一句话,被老师提问两次,在得不到回答后后者斥了一顿。武定彦并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而直接跑出去确认了事实,回来直接告诉她:“你哥哥只是失踪。”

任何人都觉得他不该在这时候说这话,但少女却眼前一亮:那就是说哥哥并没什么事,只是暂时不见了而已。她很认真地对武定彦说了一句:“谢谢你!”

武定彦温和地一笑,知道自己并没有了解错这女孩,她单纯的心思需要的就是直接而清楚的事实。

而在另一边,有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责中。

木莲颐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自责过:开始是不小心把莫风逸拉下床撞晕在椅子角,后来拖了他出来又贸然跑开——自己该一直守着他的!这倒好,现在人都不见了!

自责中不觉想起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声“哥”,是如此自然,好似自己真当自己是他妹妹了——天啊!只是论年龄自己就大他五岁,更何况还有社会阅历的加权系数,无论叫什么都不可能叫他“哥”的。

难道自己真的介入了“妹妹”这角色?

但……那不可能的!自己明明一直注意着保持和病人的精神距离,避免有现在这种情况发生。

因着并无经验的原因,她时刻都记着前辈的指点和警告,深知介入病人精神的后果严重,不只是对自己,亦对病人,是双亏的事情;然而即便自己这样做,竟也不能避免开来。难道这真的是……命运吗?

木莲颐愈想愈怕,几是哭着向一直慈母般的护士长述说了一切相关。后者点了一句:“你知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人成病的原因吗?”

女孩儿初时想说病还有原因吗?或者每个病人患病的原因都不相同,没办法一个个详细说明。但想起前辈不可能会这么无聊地说这些东西,肯定另有深意,只好摇摇头不答。

护士长意味深长地道:“他们总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得病了吗?”她吁了口气,“有很多事情本不该发生的,可是当自己胡乱猜想太多以后,一切就会向着幻想的趋势发展。明白吗?”

青竹篇 第三十六节

莫风逸在失踪九个月后敲响了家门。

铁门几乎是应敲即开,好像有人专门守在门后等他敲门一样。莫母憔悴得惊人的脸出现在门口。

莫风逸微笑着叫了一声:“妈!”

时间似在这刹那凝固。

下一秒莫母脸上表情开始变化,又像哭又像笑,眼泪已流了下来。她颤着声儿叫着:“逸……儿?真的是……是你吗?妈没看错是吗?你真的回来了……回来了是吗?你没有出事……没有出事是……吗?”

莫风逸挠挠头,柔声道:“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莫母轻轻摇晃了两下,似立不稳般要摔倒,被儿子明显强壮了许多的胳膊扶住。他端详着母亲,心内酸楚难当。记忆中的母亲身体强健爱说爱笑,但现在却变成这副样子,不用说都知道是为了自己这不孝子。

当天晚上莫父回家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惊狂之喜——失踪的儿子!回来了!

次日成铁家属生活社区所有人接到莫家的请帖,就在社区里摆上了上百桌的宴席。免费的一顿饭立时获得大家的热烈响应,何况莫家现在那么有钱,不为其消耗一点怎对得起自己多年的邻居之情?而等到开席时,大家才注意到莫老板的身旁多了位温文有礼的年轻人——或者年龄上还可以称之为“少年”,但眼中偶现的那份似对世事看透看彻的沧桑再不能让人将他作未成年人看待。

不到五分钟,赴宴者就知道了今次开宴的目的:庆祝莫家小子安然无恙地归来了!

几乎没人在听到莫父宣布这消息时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场的全是成铁老人,无不知道莫家的事:在两年前莫名其妙地变成神经病,在九个月前因着大火从精神病院里失踪的莫家小子,现在竟然不但回来,而且明显地精神病完全消失,还换了个人般开始符合大家对“有前途的人”的评定标准!

这晚莫父灌了不步一打啤酒,笑完全场地接受人人祝贺。

被邀到场的还有当初护理莫风逸的一系列医疗人员。当他微笑着走到木莲颐前面时,女孩儿张了张小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因为清楚听到对方说的话:“姐姐,谢谢你照顾我那么久。”

姐姐#糊直觉地不想接受今次称呼的转变。妹妹——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恢复了吗?

虽然时隔近年,但每每想到自己护理的第一个病人,女孩儿总有特殊的感觉,好像当初的心结并没有解开;虽然自己强行认定已经解开了。这一刻面对着他时,她才发觉自己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但木莲颐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笑着道:“你病好啦?”

莫风逸点点头:“失火那天不知怎的就清醒了过来,在外面乱走了几个月,现在才回来。你……你好像瘦了些,要注意身体,我知道你的工作很累人的。”

木莲颐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勉强支撑道:“谢谢你。”莫风逸看入她眼内,若有所悟地露出思索的神色,随即歉意地一笑,打过招呼后移向旁边的人。

离开后木莲颐步行回家,并没怎么觉得伤心,可是就哭了出来,一路走哭了一路。

他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单纯而爱说爱跳的少年了,说话像大人般有礼而隔着距离。一年护理的接触,她虽然始终注意保持两者的精神距离,但仍时刻感受到他总把自己当作最亲的人之一,言语直接而亲切,总给自己以温馨的感觉,而现在……

无月的黑夜,昏黄的路灯,女孩从未有过一刻觉得像现在般冷。

木莲颐哭到家门口,在心里对自己点头说:“你只是个假扮了一年亲人的外人罢了。”

青竹篇 第三十七节

赴宴的人中并没有程家。

这次回来,莫风逸并没有像以往外出归来一样,十分钟之内就跑到程家去向妹妹报平安,反而在家陪了父母整晚。连宴席上他都没有问起悦儿为何没有出现,而始终平静而沉着地和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宛然已是莫家足可当家的男人。

到撤宴回到家,他才似若无意般问起母亲:“妈,程家叔叔阿姨怎么没来啊?”

这一句问出,连父带母都黯然无语。

程家出事了,且还因此搬了家辞了工作。

四个月前的一天,程蔚悦被人掳了走,然后在次日凌晨被发现扔在了城郊,当时衣衫不整,虽然还未死去也已差不多,整个人一直失神地说着胡话。幸亏抢救及时,才能保住性命,但程家已没有脸面再在成铁留下,自动从社区里搬了走,悄悄回了乡下。临别两家男人热泪道别,均不明白为什么灾祸会降临自己家头上。

她被一伙流氓侮辱了——在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莫风逸还未听父母说完便冲出了家门,这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妹妹。

没有人——任何人——可以伤害她!

一路奔到车站,他看着紧锁的大门,才想起已是深夜,现在根本没车可以带他立刻飞到妹妹身边。

喇叭声在身后响起,转头看时少年看见一辆金属架构,银色的车体仿佛一只潜伏在夜色下的猛虎,时刻准备扑出黑暗择人而噬;而父亲则驯虎人。

“上车!”莫父探头简短地叫道。

到达老家时已是凌晨3点刚过,车停在公路边,莫父向旧年住过的老房处望了一眼,轻声道:“逸儿,记着不要太冲动。”

莫风逸体内的血液仍在沸腾中,来不及思索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下车直奔程家,近了才发觉这么晚——或该说这么早了——他家竟仍有屋子亮着灯。他犹豫了片刻,绕着围墙走到灯火所在房间外,侧耳听了听内里的动静,立时顿住。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悦儿的喃喃声,虽然音量并不甚大,但那缓缓的音调是终身不能忘记的东西。在此之外,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怎的像是还有武定彦那小子的声音在内?!

肩膀被人轻轻按住。是父亲。

年轻人默默地随着父亲回到车上,继续听未完的故事。

在发现程蔚悦遭遇惨剧的当天,一名叫武定彦的少年主动请求参与到刑侦中作辅助工作,遭拒。十天之后,案子仍未破解,武定彦第二次自动送上门去;今次他被破例纳了进去。

然后在次日,参与侮辱程蔚悦的六个流氓被一举锁定,并在其后半月内一一被擒,而且藉着此事,警方还打破了一个车辆贩卖团伙,喜获当年省内第一大业绩。

再然后少年成为程家的外层属员,跟着休学的程蔚悦休了学,毛遂自荐地作了她的精神治疗员,甚至跟着她家一直回到乡下。

莫风逸什么都没多说,只问了一句:“悦儿现在怎么样?”

莫父摇摇头,无法回答儿子——又或者该说是不敢回答儿子。

父子两个在车上呆了整整一晚。

青竹篇 第三十八节

莫父仍在用过往的观点在看儿子,以为他知道现在悦儿对武定彦的态度后会冲动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但他欣慰地发现自己错了。

次日父子正式拜访了程家。

莫风逸终于见到了妹妹,在相隔了年半之后。她的神气很奇怪,明明已瘦得几不成人形,但眼神里却有着某种犹豫而欲动的东西;他甚至觉得妹妹并不像父亲所以为的那样。

少女见到哥哥时并没有认他,反而躲到了武定彦身后,只是偷偷瞄着莫风逸。初时他几乎忍不住泪水——她竟然瘦成这样子!但细细看了她的眼神后,他改以为自己看错。

无论对哪个女孩来说,程蔚悦所经历的一切都只能用“惨剧”二字来形容——尤其是一根筋死心眼的她。可是自己竟会有她所受打击并非很深的感觉……抑或错觉?

武定彦邀了他出去散步,出门后单刀直入地问他:“你能让悦儿从所受的伤中恢复过来吗?”

莫风逸冷冷看着对方,不知怎的突觉得这人其实并不那么令人讨厌,至少悦儿的仇就是靠他来报的;换个角度来说,没有他悦儿的仇恐怕到现在都还没算清。他不知道武定彦是如何做到了连警察都没能做到的,但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过往的经历或者不算传奇或精彩,但已足够让一位冲动的少年懂得用理性来考虑问题——只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尽力。”

如果自己都不维护妹妹,那还有谁会维护她呢?

这不只是少年心内冲动的想法,还是一个终身的信念。

武定彦淡淡道:“你不能确定自己尽力后会不会有效果,而我已经做到了——明白吗?”

莫风逸刹那间把握到对方的话外之意,移开眼睛望向远方的山丘,半晌后才转回头来,点点头:“我明白,我不会再来打扰悦儿。”

直至离开时悦儿仍未叫过他一声哥,她似乎已经不认得他了;非但如此,她似乎已经不认得所有的人,父母,武定彦,莫父,她无一认识。一场沉重而惨痛的打击不只足以让一位花朵般未经世事的少女受到最深刻最凶狠的伤害,而且还会改变她的一生。

莫风逸在车上终于流下了眼泪。

武定彦是对的,现在的悦儿虽然表面上还是身在打击中的样子,可是心态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清楚感觉到妹妹身上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他仍然不明白武定彦是怎样做到这近乎不可能的事,正如不明白后者是如何把警方都不能做到的事完成一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武定彦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绝对比自己做得好。

他才是最适合保护妹妹的人。

武定彦是早就知道这一点,而莫风逸在经历了过去两年的种种后才有了能知道这一点的资格。所幸的是虽然知道得晚了一些,一切仍在可补救中。

青竹篇 第三十九节

莫风逸在一个星期后收到武定彦的信,在学校里。

莫父凭着聪明才智在计算机行业内创造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在付出了半头白发的代价后。儿子的归来使他偷偷去染了发,因为不愿在儿子面前显老。他要把自己的事业都传给爱子,那本就是为后者而做的,当初只是为了支撑昂贵的医疗费,现在则成了家业。

依着莫父的观点,现在距高考只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算要再去上学也要等到下半年;他愿趁这还空闲的三四个月把自己的经验都教给逸儿,而对考大学这件事只抱着种“别人考我家也考”的心态,只当那是拿张文凭和弄个学历,就算不读仍可以有大发展,只要继承了自己的事业。经过了这么多后,他觉得自己应当溺爱儿子一点点,同时多教儿子一点点。

可是莫风逸选择了马上上学。

这不是问题,莫家现在要关系有关系要钱有钱,让他复学并不是什么难事。莫父在劝了儿子一番后放弃,叹着气决定依儿子的意思。

信在复学的第六天送到莫风逸手里,没有半句客套,甚至连称呼都欠奉,开篇就是正题,下来就是结尾——统共也只有一段。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接近悦儿吗?因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如果没有我这样的阅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担任照顾她的工作。以前的莫风逸有心而无力,现在则我们都心力齐备,但我已做到这个程度,横插而来的人只会受伤——悦儿已经完全依赖我,而我也下定了终生保护她的决心。相信你明白我不是自夸或威吓,两个有过坎坷经历的人会有互相了解的‘心有灵犀’;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真心爱护悦儿。基于这一点,我真诚地请求你:请保持你爱护悦儿的心。”

莫风逸平生第一次看信看了半个小时,而且还在脑子里品味了半个小时。然后他微微一笑,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妹妹。愿你今后幸福快乐。

二零零三年六月七日,莫风逸带着一个月的学习量进入高考考室。是年,他二十一岁,有着比普通考生多出三岁的年龄和阅历。或许有人觉得这不算什么,对于年轻人来说三年只是个简单的数字,但莫风逸自己知道,三年对刚成人的青年来说,已经是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尤其在思想上。

莫家早已在市中心重购了套房,但两老始终怕儿子回来找不着,所以一直留在成铁的房子里;事实证明他们做对了。现在儿子安安全全地回了来还参加了高考,也没必要再留在那处,于是高考甫毕,举家搬到了新家。

莫风逸呆呆地看着完全可以用“豪华”二字来形容的屋子,半晌不语。

这个家是以前那个无法比拟的,但自己并不能感受到以前那种快乐、开心和温暖,因为少了人。若可以,他宁愿回到两年前,做个普通的学生,家里依然陷在和邻居的帮助、吵闹以及每日不少的母亲唠叨与父亲皱眉中。现在才觉得,那时是多么地幸福。

而现在……剧变。

七月成绩下来,他的成绩并不优秀,比本科线上升了一个微小的档次。莫父莫母已经可以用“惊喜”来形容,因为儿子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来复习或曰学习功课,能达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他们认为如果再来一年,儿子肯定能拿到国重,所以全力支持爱子。

当事者却并未作出任何表示。他知道自己已经耽搁了很久了,已经没有时间再浪费,更明白要学习要进步主要靠的不可能是环境。

八月一所普通本科高校录了他,收到通知书的当天莫风逸不知为何突觉烦躁。他首先通知了武定彦——自然目标不是这小子——然后就去找了木莲颐。后者有点莫名其妙,但仍祝贺了他。

“我早说过的不是吗?你是天才。”她用这句话作出最高程度的评价。

青竹篇 第四十节

事情往往在高峰迭转时进入康庄大道,而在人产生了“一切都已ok”时巨浪骤翻。

木莲颐现在就有这错觉。她知道自己论年龄比风逸大,论模样则远不及程蔚悦,论家世就算在莫家最穷困时都比自己强,实在是无一优点,所以想用理智强迫自己把视角和观念转换过来。

很多时候一件事本来并不能给人多大的影响,但当你注意到它而发觉自己不能完成时,心灵的注意力不觉就移了过去,同时以为自己原来一直很重视它的——殊不知这或许是你的错觉,而你信以为真。

对待感情木莲颐只是个好像“恋爱”过一次的高手,而实际上只是个“感情”的生手。参加莫家庆祝儿子成功回归那宴那晚,她认为自己对莫风逸有着特别的感情。事实上确实有,只是未必如她想像般强烈,或者可以说本来未必如她想像般强烈。

但那亦只是“本来”。

平生第一次被前男友以外的男孩拜访,来者还是曾经把自己当作“妹妹”当了一载的特殊人员,而且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么大的事后第一时间就来了——这无法令她不产生别样感受。

作为一个刚加入真实生活不久的新人,她还没练成主动刺探旁人隐私的嗜好,所以由于跟莫家程家都不熟,她尚不知道程蔚悦的事。她只道莫程二家已经到了“大功告成”的境界,剩下的可能就只有等三四年后两小年龄够时就结成姻亲,共同步入幸福。

莫风逸离开木莲颐的单身宿舍后,后者激动得整夜没有睡意;从生理上来说她确实比程蔚悦这发育迟缓的少女成熟得多,但思想的成熟度两者就算不相等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在“感情”这事上是。

她带着忐忑不安的希望于黎明入睡,结果平生第一次工作迟到,因为起床时已经十一点了。

年轻人知道自己最近很烦躁,所以需要平缓情绪,否则恐怕就算进入大学也不能专心学习。但家里不是地方,莫父整天忙于外务,莫母在儿子归来后开始勤于修炼牌技,隔三岔五地邀友来家或被邀别家做三缺一的壮举。眼中那个世界已经改变,莫风逸再看不到父亲整天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大侃、母亲没事就洗衣打扫做好吃东西的旧景——这使他想尽早进入大学独立生活,而同时完全没有令他静心的效果。

于是在自己努力调整的当儿,他找了自己认为最适合帮助自己的人——那一个曾经帮了自己一年、善良而善解人意的精神病院护士。而且在一个月内找了她十次,并在其中一次时请她陪着去作了新的体检——实际上该说“脑检”——出来的结果令他当初的主治医师睁大了眼睛。莫父莫母是在拿到检测结果时才知道儿子已经做了这事的,当即兴奋得差点要再摆一次宴席——旧患竟然已经消失了。那即是代表从今后儿子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不用再受这种非人受的痛苦。

无论是客观的医院还是主观的家庭都把这归结于“奇迹”二字。

莫风逸带着微笑接受了知道这消息后成批到家里拜访的人的祝贺,然后看着他们“捎带”地对莫父说些需要帮忙的事情,最后看着这批人或者满面春风或者败兴而归地跟莫父道别——他们都忘了自己是打着“祝贺莫家小子痊愈”的藉口来的了。

有了可以明辨世界的眼睛未必会是真好事,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譬如在以前,他会以为那些人都是为他而来,而现在,他明白他们并不拿自己当回事,看中的只是父亲那一点财富和关系。这样的思想令年轻人不能再享受到过往那种盲目相信的幸福,但……他不后悔。

他并不庆幸自己进步,如果可以选择,他要的不是现在这种生活;但也没必要后悔,他已经明白什么叫“真实”——那才是一个完整的人需要的东西。

九月,莫风逸进了大学。

青竹篇 第四十一节

时间和忙碌都是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

因着目标已定下的缘故,学习份外有劲。莫风逸用了一个学期就把别人要用一年以上的课程学好,而在第一学期就把正常课程安排需要大二才学的部分科目学毕,同时还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他的生活忙而有绪,没有把时间留给伤心和彷徨,对妹妹的想念和担心都被压在了心底,连以前总凌乱不堪的半长头发都被他收拾成了长度范围在零到五厘米之间的整齐短发。

然而他并不招摇。

青春的热血令人不禁想在同龄人中抛尖露角,但莫风逸压抑住了那冲动,使自己的成绩总处在中等偏上的位置,不至于被人当作谈论的话题。他知道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拿来浪费,既然已经决定进步,那就要在自己还忍得住伤痛的时候一口气进步到最终端。

隐藏十分成功。直到第一学期结束时,他在学校里仍是默默无名,连本班上都有人看到他后不能一下子叫上他名字来。不多话,不张扬,在适当的时候休养一下,而后继续努力——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生活。

没人知道他有一个怎样的家庭。那不是因为他没朋友谈天说地互相了解,而是每当在朋友间谈起这方面的话题他都比平时更寡言少语,否则就轻描淡写地引往一旁。他言行起居都是一样的简朴,不以现在的家境为傲。同时过往的经历让他感觉一个人如果活在没有朋友的世界里注定会饱受痛苦,至少在精神上是;何况一个孤独的人同样易成为众目所注,那是他所不愿的。为此,他并不压抑这方面的需要和本能,结交了好几个好朋友——从外在表现看,他怎看怎像个平平庸庸安安静静的年轻人,顶多偶尔让人看到一些沧桑后的成熟。

虽然上了大学,但仍然是在城内,离家很近,莫风逸有许多机会可以回家;但他并没有这样,决定进入真正独立的生活,整个学期不但没回家,而且几乎连校门都没怎么出。他不去学那些整天想着兼职打工的同学,因为知道现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打好基础培养实力;他也没有去学另一些忙着谈情说爱的同学,因为首先经过了一次可以用“严重”来形容的打击,同时晓得自己当前的任务是什么。

木莲颐因此很受伤。在认为峰回路转的时候莫风逸入了大学,且再未拜访过她一次,遑论约会这种深层次的感情交流。患得串失下她不敢贸然出手,只好默默等待。

程家的事情有了转机,莫父给帮的忙。程父程母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工作,所以过去莫父忙着相助时他们没有接受,最近听说乃女的病情有了好转,两老才振奋起精神来。事情怕的就是不去做,一决定开始做后就会变得异常顺利:莫父在电脑城给了程父一间铺子,并言传身教地授了他许多宝贵而切实有用的经验,还时常亲自过去帮忙——这种情况下,程家开始在行内立住脚,并渐渐有了名气,首先在经济上解决了长期性的问题,其次无形中亦用了时间和忙碌的良药来治疗对女儿的伤痛之心。

程母选择仍然留在家里照顾女儿。少女受过打击后本能性地份外怕生人,不敢进城,怕人多,弄得程家亦一时不能再搬进城来,于是不得不留人阵守。武定彦对她的照顾大多是精神上的,而客观实际譬如做饭洗衣打水之类的工作一直都是由程母一手包办,自然不能离开。

谁也想不到翻天覆地的变化正要发生。

青竹篇 第四十二节

因为明白武定彦的精神疗法,同时也不想让神经再受到冲击,莫风逸就算在假期里都没有再主动去见妹妹。她现在依靠的不是自己了——他仍无法安然接受这事实,即管已经在精神上有了巨大的进步。

至今他仍不明白像姓武的那小子为什么会舍弃自己的前途来帮助悦儿——错,那已不能用简单的“帮助”来解释,根本就是无偿的付出。年龄更大,而阅历更丰富,且思想更高一层,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英雄级的人物,前途远大而光明,犯不着费这种事——如果说是为了美色,那说不过去;如果说是为钱财,那他还不如来巴结或阴谋莫风逸;如果说是有特殊原因,那又是什么呢?“爱”吗?

绝对不只是。以爱情的伟大,莫风逸相信仍不足以使武定彦这样的人失去理智,因为就算以他自己的爱妹之心,亦不可能轻易就抛开社会只去照顾妹妹——那不但不理智,更不安全;舍弃社会等于舍弃人生存下来的意义。虽然明白那样做更有利于放手治疗妹妹的创伤,但他始终不知道武定彦为什么那么做。

儿子的行为不算太正常,莫母在炼牌之外有点担心。望二十二奔的小伙子,正该是热血沸腾血气方刚的时候,在异性方面还可以说有悦悦的经历在前一时无法恢复,但整天不爱说话算怎么回事儿?年轻的人,青春的朝气像白发一样少,还能算正常吗?!

她跟老公说了忧虑。

莫父说你这叫没事儿找事儿,儿子在外面流浪了近一年,而且是自力更生地干,衣食住行都是自己负责,遇到的社会现象经历的社会现实多了起来,这人当然会成熟一些。最近事业方面蒸蒸日上,家庭方面合家欢乐,偏她在这时候冒些不和谐的杂音,他自然有点儿不舒服,言语间略有表现;莫母当年就练就了敏锐至明察笑骂的耳朵,立时不耐,还击出口。

这晚莫风逸夜起如厕时,听到隐隐约约的争吵声。

已不是第一次了。搬到这新家后五个月,他已是第十九次听到父母的争吵。在楼梯口立了五六分钟,他回了房间,用笔记录下来。

因为儿子从来没去找过什么女孩子,莫母把他的找护士当成了找女朋友,寒假亲自上了木莲颐家的门。亲热的半笑半嗔半语半吐露烦恼把女孩儿弄得羞涩而欢喜,莫母简直把她当未来儿媳般看待。虽然彼此家境天壤之别,女孩儿又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但多年的农村生活经历给莫母铸就的“勤劳能干方是上品”的观念至今仍牢不可破,第一次见面就把木莲颐看了中。

木莲颐有点莫名其妙,不解自己怎么突然得到这种良好待遇。思前想后只能归结到一个可能:莫风逸对父母讲了些自己的事,甚或还讲了些他对自己的事,终极的可能是还说他对自己有特别的感觉。这样比较好理解莫母的异常举动,而令人愈想愈惊喜交加。

真想直接上门去问问莫风逸说了什么——但她不敢。

对于母亲的行为儿子初时并无所觉,但在莫母的屡次自认为高明实际上破绽百出的试探和好几次邀木莲颐来家后,他明白了过来,而并未制止或辩白。

春节木莲颐因为资历最浅被分配值班无法回家,莫风逸受母命亲自去下了请帖,请她年前来家吃顿饭——实际上是莫家今年的团圆饭。同时还透露出意向,如果节间她没事儿的话,不妨到莫家做客,莫家必竭诚以待云云。

以莫风逸现今的个性,莫母是不可能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支使得动他的,那么这样就表示那是他自己的意愿。女孩开始认定自己的猜想正确。

却不知年轻人另有想法。

他要把她当姐姐。真正的姐姐。和悦儿“妹妹”意义迥异的“姐姐”。

青竹篇 第四十三节

大二下学期开学一个月后,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日,春分,阳光明媚。

因为是周六无课,莫风逸改为上图书馆自习。六点半正,起床,培养英语一个半小时;八点,早餐;八点二十,入图书馆。四个小时后,出图书馆。

还未走出图书馆大门,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娇呼:“哥!”

莫风逸停住步子,凝神想了片刻,自嘲定是近来想念妹妹太多,这么容易就产生幻觉。

“哥!”第二声呼唤接着传至,响彻由图书馆到教学楼间的大片空间。

操场上开始躁动,篮框下足球场上乒乓台等旁的人纷纷把头转向教学楼那边。

莫风逸手足霎时冰冷。

这不是幻觉。

“哥——”第三声呼唤半截嘎止,似乎是呼唤者后气不足。

“扑”的一声,手中书掉到地上。莫风逸浑若未觉,眼睛望向教学楼下的广场处。

看不见。凌乱分布在操场上的学生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视线,无法看清广场上每一个可能立着人的地方。

那呼唤声又起了来,但不知是否之前喊得过度,声音带上了沙哑之意,一个单音节的字竟喊得忽高忽低:“哥——”

莫风逸突地发疯般狂冲向乒乓场,敏捷地跳上最近一张台子,不顾正有人在台旁激战地尽力伸直头望去。视野里是一片混乱,只在中心处有一条纤细的身影,雪白的衣衫,辨不清面目——眼睛不能辨清,心却已辨清了。

妹妹。悦儿。

那身影微微弯着腰,似承受着什么痛苦,但仍在坚持:“哥!”余韵持续了大约两秒便再次截断,那身影猛地弯成九十度,长发盖住了垂着的头,整个人剧烈颤动着。

烈日暴晒下整个世界恍若化作一团不可分割的光亮,他感觉到炙疼。

非是身上,而在心间。

这是真的吗?

“喂!”乒乓台旁的人以为他痴癫,扯着他小腿叫他,抬眼看时吓了一跳,不敢再叫。这完全没有反应的人竟在流泪!

“哥——”呼唤声旋上半空,随即落下,重重砸在他头上,蕴含了无限感情的沙哑声音瞬时搅乱他体内所有气息。

“莫风逸!”另一声狂吼伴着那喊声冲上云霄。

莫风逸惊醒过来,旋即醒悟那是武定彦的声音,目光这才扫正雪白身影旁边那高个子。

下一刻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悦儿……她好了吗?

青竹篇 第四十四节

胸口的气闷和喉间因嘶喊过度而产生的干痛在迫她停止,而她仍倔强地喊着——武定彦完全没有要让她停下来的意思,这少女的一根筋他并未见过多少次,却已经很了解了。

同时他亦明白这并非只是妹妹在寻找哥哥而已。

心有痛楚,似乎不是很重,可是已足以令人频生捂胸的欲望。或者要等到什么时候人消除了妒意和伤感,他的疼痛才会消失。

悦儿呼唤的声音不只是在寻觅莫风逸的踪迹,也在重击他的心。几乎不能相信在自己付出这么多后她仍会想着哥哥,虽然早明白她的智商是不足以压下情商的,但……武定彦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否则已是在看不起自己了。

自己该用最真诚的心和最坦然的态度来面对两人。不是么?当初自己为什么要照顾她?最庸俗的想法无疑是自己看上了悦儿,最通常的想法是自己在为爱情作伟大的牺牲,但只有自己才知道最真实的想法不在两者之内。而现在似乎有点儿不对……

近三年的相处时间和近两年的亲密相处时间,改变了一些东西,自己早看到的可能性,如今恐怕已经发生了。

他轻轻吁出口气,凝目望着远方,耳中仍是悦儿带着痛苦和迫切的呼唤声。四周路过者惊奇的目光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真正的威胁是她的精神完全没有放下半点在他身上。

连咳声断续响起,将他从思索中惊醒过来,抬眼就看见悦儿正捂着胸弯着腰咳个不停。他叹了口气,走近温言道:“休息一下吧,我去……”

还没说完,程蔚悦已咳着打断:“还……还没找着哥哥……”

武定彦一怔。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从未半途打断过任何一个人的话,而现在却做了,说明此刻除开这事外什么都没能在她心里留下半丝痕迹。

耳旁再次响起本来娇嫩如今沙哑的呼唤时,一阵酸楚以再也无法阻逆之势冲上喉,他张开喉咙,放声发泄出来:“莫风逸!”

吼声霎时压倒操场上剩余的杂音,连程蔚悦都不得不将注意力稍转到他向上来。

没有一刻有此时般的冲动,要立即找到哥哥,半刻都不能等待!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忆中只到遇到那一群怪里怪气的人为止,记得自己被人强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然后就是空白一片。

她只知道昏昏噩噩不晓得了多久,好不容易脑子清醒了一点,哥哥竟不在身旁!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武定彦会陪在自己身旁?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老家里?为什么莫家伯伯和伯母都不在?为什么妈妈和武定彦会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

她连一个问题都没去想,因为知道凭自己是不可能想出答案——应该让哥哥想这些东西的,这些靠脑袋的东西,恕不负责。只是觉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上下起伏,让小小的心经受不可抑制的渴望。

那渴望压倒了任何思绪,包括哥哥已在精神病院的失火之后失踪,因为武定彦在她想起这事前就带她来了莫风逸就读的大学,告诉她哥哥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眼内的武定彦没了素来的平静,脸上因激动而涨得略红,气息不均到开始喘气的地步,而表情几有狰狞之态。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醒悟过来般吓了一跳,不觉退开一步。

武定彦觉到自己的失态,转头对她赧然一笑,几乎压不住眼眶内的涩意。

自己该做的不是任何事,除开爱护她,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不正是自己的初衷吗?他问自己。

青竹篇 第四十五节

初春午后,白色的日光映着不远处高达十五层的大楼,楼身反射出来的光线在学校操场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莫风逸穿过跑道,不快不慢地走过足球场,从妹妹目光的死角走到她近处,叫了一声:“喂!”

程蔚悦浑体一颤,转过头来。

莫风逸皱眉道:“叫啥呢?再叫下去我都快成名人啦!”

程蔚悦怔怔地看着前面这脸上已带着沧桑和成熟的年轻人,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觉自己要说的话都似躲了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多久没见到哥哥了?两三年了罢?但她确信就算隔二三十年亦不会忘记哥哥是什么样的,然而现在的他……这是哥哥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那种感觉,有少许像武定彦,可是又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哥哥吗?

素白的阳光映在莫风逸脸上,所有细节巨细无遗。他的眼眶有一点微红,可是没有泪水痕迹;眼睛是澄亮的,没有半分往昔的急躁,同时透出种强大的自信,仿佛有信心解决一切已遇到和将出现的问题;原本微向外凸的腮帮现在向内凹着,令他的脸显得异常棱角分明,尤其配衬着剪短的头发——往日的顽皮冲动少年已经不再当初,令她亦不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过目不忘,不晓得如何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见过的人记住——她只懂用直觉,而现在自己的直觉感到了不同于往昔的同一个人。

犹豫间目光与他的视线相接触,刹时一股暖流穿来,她心内一跳。

是哥哥!任何东西都可能会忘,但绝忘不掉眼中那股永远疼爱保护她的决心!只有哥哥才会这样爱护自己!

莫风逸开始以为自己脸上的泪痕未擦干净是在妹妹呆看他超过半分钟时,否则为何她没有丝毫反应呢?定是看出了自己脸上……

“哥!”娇呼带着人儿一齐扑进怀里,撞得莫风逸的思绪和身体一齐跌退。

“哎!你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故作的冷静已完全被温情裹住。

程蔚悦此刻像只鸵鸟般把头埋在哥哥胸口,双手则是以古老的武术招式“老树盘根”牢牢搂祝蝴的腰,同时念咒般从掩住的嘴里发出吸气声——她想哭,而在努力忍住。哥哥是不喜欢自己哭的。

被绝对锁定年轻人半举着双手怔了片刻,脸上表情渐渐熔化,终于将手放在妹妹肩上,轻轻抚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上次突然被妹妹拥住。该是在她中考那天吧,而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还记得当时她傻傻的、认真的话:“哥……我……我不离……离开你,好……好吗?”

那是什么意思?

莫风逸的右手移到妹妹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她光滑柔顺的长发。

以前以为是一时痴话,后来以为是表白,现在才知道原来都不是——是誓言。

如同他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的誓言一样,她简单的大脑让誓言具体化地出现在言语里,而无论是哪种方式,都是绝对真实可靠的誓言。

而且是真正永远都被铭记在心的誓言。

青竹篇 第四十六节

“事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她常做噩梦,”另一个时刻和地点,现场只有两个男子汉时武定彦平静地说,“每次噩梦都会叫着一个人。”

“我知道。”莫风逸说道。

武定彦凝视着他的眼睛:“莫以为她是在叫你的名字,不是的。”

“我知道,”莫风逸微笑起来,“我不是花痴。”

总爱笑着面对一切的年轻人却反而叹了口气:“但也不是我——这方面你比我做得好,”他苦笑起来,“我做了回花痴。”

莫风逸笑出了声。

“是个人就会有些自私的情绪,”武定彦悠悠地道,“虽然任何人都不会从我身上看出来,但我听到她梦里呼喊的名字不是我时,仍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因为为她付出了这么多,结果我‘这个人’在她心里仍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莫风逸指指自己脑袋:“你不能怪她啊,悦儿脑子很笨的,而且受了惊吓,神志不清的傻丫头当然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的能力,不能为你设想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武定彦模仿着对方的语气说道,旋即一笑,“知道悦儿噩梦时叫的是谁吗?”

莫风逸想了想,认真地道:“大概猜得到一点吧。”

武定彦淡淡道:“她叫的是‘哥’。”

莫风逸睁大了眼睛,笑意倍增:“是吗?”

武定彦思索片刻,纠正道:“也不全是,有时叫的是‘哥哥’。”

“有区别吗?”莫风逸问道。

“悦儿……”武定彦重新抓祝蝴目光,答非所问地说道,“需要的是爱护,你明白吗?”

后进的年轻人点着头。

是的,爱护。正如世间任何一个人女子所需要的那样,她需要的是爱护;且因着先天和后天的影响,她需要的是加倍的爱护。无论她是怎样的愚笨、遭受过什么,也不管武定彦曾经对她付出了多少,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回报——此刻,悦儿选择的是自己,莫风逸就绝不会让她再失望。

成长,意味着的该是如何对事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而勿须去管这是由感性还是由理性作出的。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武定彦忽然道。

“嗯?”

曾经有一个少年在六岁失去了父亲,从此开始过着滇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了无数的人间冷暖。他并没有被社会所吞噬,反而在认清自己的价值后下了一个看似荒谬的决定:当有一天有人需要他付出关怀和温暖时,他将给出自己的心,直到那人不再需要为止。

“有种人的生命意义就在于用自己的快乐来关怀和爱护别人,”武定彦露出暖如春熙的笑容,“我就是。”

莫风逸从沉默中发出声来:“你的心已经变态了。”

“这不是变态,只是已经在常人能够接受的‘友好’限度之外。”武定彦两手一摊,“我本来以悦儿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现在看来已经不是了。不过如果某一天我知道你没有尽到爱护悦儿的责任时,不要说我没说过‘后果自负’这四个字。”

莫风逸微笑道:“那情况绝不会出现的。”

<完>

青竹篇 写在本篇之后

作为<风月叙梦录>的第一个故事,我为青竹篇付出了相当多的心血,其中的情节有现实社会中发生过的,也有我对自己生活经历提炼后的表达。

总的来说这已经不能算一个严格的爱情故事,所以我分类时选择了“都市生活”,因为觉得它像生活的反映多过煽情片。而最让我快乐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很多朋友都表达了对我的不满——这说明大家用了心来读这本我用了心来写的书。

由于每天同时要写两本书,所以未能对青竹篇进行逻辑结构、组织和内在意义方面的修改,只能进行一些错字错句的修正,故事难免有暇疵,如有指教,请到作者专栏下面留言——共同的努力才能造出经典或精彩的作品,我不胜感激。而对于一些朋友认为的“结束得突然”,我可以明确说:这是由每个人读书的角度和观察方式不同决定的,对于我来说,这样结尾是在开始写此书前就已构思好。什么样的结尾才算完满?你——我——他(她),相信被问到这问题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我的答案之一就是青竹篇第四十六节。

下篇是“闪电篇(暂定名)”,但由于构思方面还未完全弄好,加上近日来一系列不幸和幸运的意外发生,闪电篇(暂定名)的故事要延迟一个星期左右。如果大家对这时间空差不满,我也只好说声无奈,虽然希望一直被支持,但不能霸占朋友们的书架位和时间,尽管剔架,或者异日再来捧兄弟的场。

结语暂时就这么着,如有补充,来日再添入。

闪电篇 第一节

乐师的关键不在于它是一所大学,而在于它是一所师范学院。

而且是一所符合师范“标准要求”的学院——美女多。

从大一踏入学院开始,重雷就想找到心目中最爱的美女。无奈人与愿违,不是找到的美女不是自己所爱类型,就是找到所爱的偏她已名花有主;加上他本身条件有限,一米六五的身高、五百度的近视眼、寸长的短发和肚子微有将军之势的身材,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不可能放入帅哥的行列。

更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他非但无貌,而且算不上有财,能撑上门面的大概只有在师院外语系里仍冒尖的专业课成绩。

犹记首次在陌生人面前写下“重雷”这两字时,登记的学生狐疑地上步打量他:“有这姓儿的吗?不知道是重若泰山的‘重’还是重新做人的‘重’?”

旁边有人跟着插上嘴:“怎么没有?以前有个逃亡在外的国君,记不得是好几千年前的家伙,不是就叫啥重耳吗?”

登记的同学甲登时刮目相看:“哇!你连这也记得,不愧是历史性的学生!”同学乙怒捶去一拳:“啥叫‘历史性’?想欺我耳朵没你这对狗耳朵好吗?!”

二人旁若无人地陷入二人世界中。

重雷冷冷看着说闹的两人,不发一语。待了足有一分钟以上,二人世界才返回到众人世界中。甲斜着眼把资料弄好,递他一个信封:“就五栋吧,都是外语系的。”抬眼看见重雷的眼神和表情都有不满的趋向,立时冷下脸来,把递势改为投势,后者未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后信封落地。

甲面无表情地说:“下一位。”

重雷明知这小子是故意的,很有点儿想揍他到下半世生活不能自理的冲动,但想到自己是初来的,校规也不好惹,只好拾起信封离开。

到得馆外看着外面的天空,他重重地吐出口气,心对自己说:“重雷你个敢小鬼!为什么不敢发作?不是什么狗屁原因,根本就是因为对方人比你高比你壮,你怕了他!”

阳光似乎都黯淡下来。

重雷咬着嘴唇低着头迈开步子。

那是重雷第一次在乐师受挫,或者可以算作一个预兆,因为从此后他发觉一如以前在高中般,在这所由陌生渐至熟悉的大学里,自己仍然时时受着伤。

好像全校人都在跟自己作对一样。

只是他一直没搞清楚,弄伤自己的究竟是别人,还是就是他自己。

闪电篇 第二节

重姓绝对是乐师外语系一大亮点,因为整个学院没有第二人跟随重雷脚步——这是可靠消息,是系学生会主席专门为此查阅的校名册得出的结论。而重雷从小到大每到一处陌生之地,被问的第一句话基本上脱离不了“这也是个姓吗”和“你真的姓重吗”两句的范畴,自己是早被灌输了“自己姓得很奇怪”这观念,所以并不很在意——反正自己已经受过很多了。

幼儿园时的小重雷是活泼的孩子,上了小学逐渐在同学面前收敛,然后到了中学基本上不跟一般同学开玩笑,到了高中,他除了对着至交好友外已很难和其他同学交流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是的,不敢。

他常在心里嘲骂自己:“你丫的能开口不能?能不能?!”而自己得出正确的答案。

小时候的重雷因为性子急躁而常做出堪称为“冲动”的举动,吓到人的同时也被人划入“不宜交往”的类别范围。每每同学组织某些活动时总会将他排斥在外,而且完全当他是外班人处理;操场上的各种球类运动是永远没有他的份儿的,班上的野炊春游永远不会有队伍欢迎他的加入,没人肯跟他讨论昨天的考试如何,今天会有什么电视剧,明天将去哪儿玩……

在一个不短的时间段里,重雷学会了跟外界断绝交往。自己闷在一处看书是个人生活的唯一爱好,而且不知是否出于逆反的心理,他只喜欢看大家都不喜欢看的教科书,或者少有人问津的深奥难懂的世界名著之类,相反地对于同龄人嗜爱的武侠校旱、言情校旱、科幻奇幻等都不屑一顾。

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成绩一度在班上处于领先地位,直到上了高中。

十五岁读高一,他感觉到的强烈的心灵和生理的双重躁动,令他精神为之久久分散的躁动。这段时间被老师称为“青春的不安定时期”,而他特别明显,直接表现为如果有人胆敢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不高兴——惹了他,结果就是轻则谩骂重则动手。

然后成绩开始下滑。

他受到了来自学校和父母双重的压力。

重父是敦厚的生意人,有着一副不计较一时得失去助人的热心肠,但这样可爱的人不懂如何用口才教育儿子,直接的手段就是传统的“棍棒底下出英雄”,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惊人。那段时间四下的邻居被打骂和哭叫声惊得坐立不安;自然也有非常安而且希望那声音出现的人。那声音就是周围人家教育子女的最佳例子,从这个角度来说重雷的堕落造就了一大批至少未危害社会的青年男女。

重母既疼儿子又恨他不成钢,常常一句责骂后一声安慰。儿子需要的不是这个,自然并无长进。结果又是重父的打骂和重母的责骂与安慰。

同时学校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处理,由最初的贴公告示警到后来的警告处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现在的重雷就是一个因为记大过多次而被勒令退学的无业青年。

闪电篇 第三节

人的一辈子总有些东西忘不了,永久的,或坏或好,但一定是对自己的一生有着无比重大的影响。

重雷不幸生为人。以他被外界环境后天造就的性格本该生为兽,譬如老虎,做事干脆不讲道理发怒就杀高兴就玩。但他生作了人,不幸中的不幸遇到的第一件影响终生的事就是负面的。

被人揍了一顿。

是在二零零零年初,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对方是别班的猛男,本身造型很酷,单只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零,而小腿几乎有重雷大腿粗。人酷到掉渣那种简而言之就是人渣,在路上行走酷爱甩手,好似气势大增一般,性格也是急躁中尤为急躁的类型,堪与重雷媲美——当然体格则是后者望尘莫及的。

那天重雷在楼下看爱书,那猛男走过时甩手过度,顺手带飞了重雷的掌中宝书。后者在未看清对方前骂了一句“找死啊”,然后不可避免的战斗开始了。

再然后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出现了。

对方下手很狠,大概是已经不把自己当人来使用,使出了兽性的重手,当场把重雷的左耳撕下了半截,剩半溜儿悬在颊旁像秋千般荡——这是他当时所受三处重伤中最重的伤,其余两处是在右脸上的抓痕和膝盖处被重踹一脚导致的轻微骨移位。

现场观众惊得四散。

事后一米六五的人入了县医院,一米八的入了校保卫科。

重父重母知道儿子揍人不成反被揍的事后赶到医院,眼中的少年非但身上伤痕处处,一对眼睛更似失魂儿般神采消失无踪,顿时吃了毕生最重的一惊。待从医生处得知并无大碍后重父甩头回了家,准备戒条去了,重母一把泪一声凄叹地陪了儿子整日,见爱子总是不动不语地没精神,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又是害怕。

说生理的角度来说重雷的伤势并不算重,撕掉的耳朵被补了回去,除开一道细痕外几乎完好无损。但打击的重点不在这处,而在心理。

他真正感受到了恐惧,在打架的过程中。从前和人闹别扭时自己只要一作出狠样儿基本上对方就成了羊羔,靠吓就赢过了人家,没见过真正狠的人;而这次,羔羊是自己。猛男的每一拳都在脑海里回响,是如此清晰有声,以致在伤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回响不断。

高二的这次事件有着历史丰碑般的意义,造就了少年重雷无法治愈的伤痛,给了他毕生不忘的心理暗影。从这一年起,他彻底改变过来——指在打架方面。仍是那么急躁,仍是没有多少耐性,但他学会了忍耐这一本来宝贵而他却用过了度的东西。

学校研究决定出很严重的后果,对这次打架的两人都予以勒令退学处分。重父并没有为这事做任何事,因为敦厚的心觉得耻辱。儿子!没替自己争脸也罢了,竟然还会弄到被勒令退学的地步!宁愿从此不教他读书了!

出院后重雷接受了意料之中的父之严打,然后很平静地向父亲请求让自己到乡下的中学去读书。

重父有个习惯,就是要儿子做什么事时要保证一做得到,而儿子总在保证后做不到应该做到的事。但这次他没有让儿子保证,而在考虑过后便答应了这请求。

当时重雷垂着头在父亲面前立了很久,犹豫了半晌,终是没多说一句话便回了房。

这刻重父不知道,儿子在心里对他作了保证。

而且是不成功则成仁的保证。

闪电篇 第四节

如果有一个人姓得非常奇怪,那只能叫奇怪;但如果有两个人姓得非常奇怪,那就叫怪异;再如果这两个人居然是一男一女,那么就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而如果这两人竟配在了一起,则一定是奇迹。

遇到又兰馨时是在金华中学来招聘的时候。当时重雷半眼都没多瞧不同系别的她,因为此女面容已不能用“丑”字来形容——竟有女生会长着胡须般的细小绒毛,在上唇上。此外两颊更有麻点作衬,整张脸上的搭配有如一副泼墨名画,风格独特。

重雷觉得不可思议。这还是女生吗?上了大学四年,独此女风景特异。

对于应聘这种事重雷属于想过很多次而一直未准备好的类型,这次即兴面试型的讲课大失自己所望。然而更让他失望的是又兰馨那像男人多过像女人的女生上场时竟有着超卓的表现——居然整场讲课没有怯场的表现!不过让他稍有安慰的是她讲的内容实在不能算好,连面试的老师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下场后又兰馨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足,向着在场的同学——包括重雷——不好意思地作了个吐舌头的可爱动作。

事后几个一齐应聘的校友凑在一起聊感想,重雷对其中一位样貌可爱的女生产生了严重的兴趣,屡屡发话试图勾起对方同样的兴趣,到最后连压箱底的本事都使了出来,长篇大论地小小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专业才能。

结果很凄惨:兴趣是起来了,不过是来自又兰馨。

大凡少女遇到强人时,总会或多或少地有英雄崇拜思想;而无论重雷愿不愿意承认,又兰馨都是标准的少女——这一刻的重雷在她的心中,是个小小的英雄。

重雷对又兰馨的发问很感不耐,但理智控制了情绪,忍着闪人的思想尽量对她的问题回答。现场出现了很微妙的气氛,在一条三个人组成的链子上又兰馨对重雷示以友好,后者不理;而重雷对那可爱女生示以友好,后者也不理。

室友三六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这小子也是对那可爱女生颇有好感者,生性爱闹,顿时感到重雷是个“情敌”——尽管两个男子汉都还与之没有任何感情关系。于是带头起哄,重点内容就是要把重雷推到又同学的怀抱,让两人百年好合云云。

当时又兰馨羞得逃了开来,远远避着不敢过来。她的交际能力绝对比重雷强,可是不习惯开这样的玩笑。重雷则脸红得如五月的草莓,因为入学四年到大四这么衰老一直没人拿他和女生开这种略带荤味的玩笑,直烧到回寝室再喝毕一瓶容量为2.0升的可乐后才略有回复,然后借可乐发疯地骂了三六一顿。这是后话不提。

后来真的要分手时在场的几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又兰馨向重雷要电话后者以考虑是否上刑台的心情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给了——从高中那件事后,他已经习惯了不拒绝。

再后来才知道,自己这一决定的对自己影响力并不逊色于当初挨的那顿揍。

闪电篇 第五节

三六此人的名字来历很有几分搞笑色彩。关键是因为他话多,最初被人骂为三八,后来大家考虑了一番,觉得他是个男人,比女人要少两点,骂人也要符合实际嘛,于是就将八减了二,从此“三六”两字跟随他走过了三年多的大学,风雨不悔地陪伴地着他。

他是重雷在乐师唯一的好友。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的好说,而没人好听,除了重雷——后者主要是跟不上他的语速,又从心理上不敢拒绝,加上自己在大学里朋友确实是少,有个三六也不错。于是两人成了一对。

然后在叶霖铃出现时裂化。

叶霖铃就是那可爱女生,有着大大的眼睛和清新的面孔,身材衣着在乐师中都能排到上乘的位置。两男遇见她时后者已换了六届男友——指在大学期间,中学时期另计;不过大凡男人见到美女是很难计较这个的,反觉得没这么多情便对不起她容貌。三六和重雷都体现出了传统男人“有异性没人性”的风格,为了她两天间在寝室里互相发下不追到手不罢休的毒誓各不下五次,而同时又颇有英雄相惜的感觉,于是仍保持着好友关系,约定公平竞争,靠自己实力,不搞小动作。

金中来招聘的老师给重雷下了一记定心丸。后者本以为凭自己头天的表现肯定属于落在孙山后面那类型,但却意外收到邀请,要他亲自到金中现场面试。后来知道同被邀请的尚有又兰馨、三六和叶霖铃在内,他心下暗觉彼方几位也未必有自己实力强劲,略有所悟,想这学校必是看中人文凭,至于讲课好不好是经验问题,日后讲的多了,讲演力这把钢刀当可在学生身上磨得锋利无比,名师之号指日可待。

十一月二十七日接到又兰馨电话,约他去时一起,同时还说叶美女也是坐同一班车。重雷推说还未考虑好暂时拖了下来,心下确是犹豫,去呢首先对这学校没把握,其次对又兰馨同去有意见。不过两者份量加起来等同于一个叶霖铃同去,他在去也不去间徘徊,最后美女的吸引压过了丑女的厌恶和客观工作条件的未知。准备好一切后,他唤来了三六。

次日在车站碰头后才发现叶霖铃随身携带了两件行李——遮阳伞一把,还有男友一个。

眼看着那男友奔走前后不辞辛劳为美女的情状和两人言笑晏晏以及勾肩搭背的亲热,两个男子汉很受伤,黯然许久。生性喜闹的三六占了性格的优势,抢先从忧郁中清醒过来,改去攻击陪同又兰馨的另一女生,姿貌虽然平凡,至少要比又某人看得过眼。

重雷显然没有跟又兰馨说话的兴趣,尤其在这黯然神伤的时刻;不过后者也没多理他,游刃有余地在两对男女间谈笑,自得其乐。

这一天是大晴。

上车前重雷的心情跟这天气恰成反比,而上了车半个小时后,心情则是跟天气指数的平方成反比了

闪电篇 第六节

叶霖铃懂得自己的长处,而看不见自己的短处。她认为天下的男生就该绕着自己转,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批人搞得晕头转向。她会亲切,如果自己认为需要亲切的话;她经常高傲,在不需要亲切的时候。在她看来,亲切就是为了让高傲显得更隆重一些。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围绕着她的衷诚男生的实例是重雷和三六,而她也看出这两人已经被自己的魅力拜服,所以没有再表现亲切。上车后叶霖铃自顾地坐到了前排,跟现任男友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随后上车看见此幕的三六就在她身后的位置坐了下来,同时腾了个空位,准备让自己的新目标就坐。不幸的是第四个上车的是又兰馨,她走到三六旁边,甜甜地说:“谢谢。”然后就坐了下来。

三六惊慌失措地缩着身体,探头看最后一个上车的重雷,而他的新目标坐到了他身后的位置。

重雷投以怜悯的目光,扭头看了看叶霖铃,不小心与之目光对上了一对,马上转头向后面扫射。

三六新目标的旁边是空的,看得出来那女生做好了让重雷坐旁边的准备。

重雷举步走了过去,坐到车子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处,缩在前面人不容易看到的角落里临窗自伤。

三个女生均转了头去看他,似想看看这举止怪异的男生在做什么。

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盖祝蝴的脸,没了热量,却有几分秋凉的意味。

毫没来由地想到了以往的一些事,接着转到了眼前。为什么自己不受女生的欢迎?就连三六都比自己更有女生缘。似乎该是一个身处异性多于同性的专业的学生的耻辱,连自己向来认为是“草”的人都找到了归宿,而自己身在众花中却不采下一朵。

不,应该是采不下一朵。

最近一段时间重雷感到了危机,因为临近毕业找工作,自己脑袋里却始终只有“找伴儿”的冲动——不是一夜情之类的,而是一个能支持自己关心自己,在冰冷的冬夜可以和自己相偎,在雷雨的夏夜不自禁地缩在自己怀抱里寻找庇护,在有所成功的时候和自己一起开心,而在失意的时候会温言安慰自己。

的真心爱人。

二十三岁了……青春期也该差不多了,生命却仍是缺少一半,这算怎么回事儿?

头转来转去,视线却只看到恋人亲密的镜头——天下间好像只有自己最凄凉!

或者是这段时间的压力太大?记得以前不这样的,就连青春期冲动燃烧得最猛烈的时期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有点羡慕三六这小子了,后者成日的开朗快乐,见到异性时能绝不脸红地冲上去搭讪,似乎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但转念一想,为什么这小子至今仍没有女友?或者他跟自己一样属于有心而无力的阶层,只是自己看不出来罢了?

“喂,重雷?”微沙的女声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转过头来时恰看见又兰馨上唇上的浅须。

闪电篇 第七节

活了二十多年的重雷生平没这么惊慌过,彻底感受到了上车时三六那眼神的所有意思——又兰馨竟然要坐到自己旁边!不用发誓他都知道自己就算变成了野兽只剩下兽性都不可能对又兰馨这样的“女生”感兴趣——天,如果她还算是女的……

但表面上的表情他控制得相当好,至少未像三六那样左右讨援助,只是向里面的位置挪了挪。又兰馨听过这男生在他的系里是个寡言型的人,因此并不对他的细节进行注意,以自己惯常的笑容道了谢,然后坐了下去。

有一股香味传过来。很难说清是什么味道,因为重雷的鼻向来对香的东西不甚敏感——不过可以确定是女性常用的香水味道,这让他略为心安了些。这人还是个女的,没有变性。

“你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又兰馨轻松如老友般跟他进入闲聊的境界。

“没……没什么。”重雷万分痛恨此刻的自己,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女生面前还会口吃?如果是在叶霖铃面前口吃,那代表被对方魅力征服,口吃——就算口吞都无所谓;但在又兰馨的面前……那就只能说明自己是怯场,女生的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补了一句:“我在想……想点事情。”

幸好又兰馨作为一个女生并不是特别特别过敏那种,没在意他的不对劲,笑着道:“想应聘的事吗?不用紧张的,到时候只要摆好心态就行了。”

这是重雷又一牵心之事,忍不住问道:“怎么摆?”话出顿悔,这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没她心态好吗?男人!怎能这么丢脸?

“教你个诀窍吧:你看我是不是很镇定?”又兰馨半开玩笑地说着。

重雷抬头去看她,眼睛又触到她脸上的浅须,忙又把目光移了开。心里同时在想金中的老师是怎么看中她的?难道看中了她对学生有威慑——该是威“吓”力的面孔吗?

又兰馨注意到这个动作没注意到他的想法,好气又好笑地道:“不是叫你现在看我!是说你看我上场的时候是不是很镇定?”她对这个倒挺自信的。

重雷回忆当日,点点头。那是事实,上场后的又兰馨比自己稳得多了,就像受过专门的训练一样有素,而且完全不失礼,相比下叶霖铃要逊色一些——咋说也是在男生堆里打滚这许多年,她要怯场才怪,但说话仪态也像是在敷衍男生般不甚庄重,偶尔说错了字吐错了音总爱用娇媚的表情撒娇般笑,不比又兰馨的镇定是完全分清了场合和对象的正确。

也是想不出金中老师是怎么看上叶霖铃的,难道是看中她对学生有吸引——或曰诱惑力?

不过仍然比自己要好。

“因为我上场后根本就不把应聘的人当人看,只把他们当成一堆听不懂人话的石头!”说着她笑了起来,纤手轻掩猪唇,神态也是妩媚。

重雷第一念头想到的是:“看来她并没有丢失女性的本质。”第二念头是:“说得容易做到难!”第三念头是:“她是在逗我呢!”第四念头是:“无聊。”

但表面上重雷是没有反驳人习惯的,而只点点头,好像觉得她的意见很有用,其实已完全把这狗屁“石化观”剔出了脑子。

闪电篇 第八节

世上没有一件事能比无聊更能持久,因为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以继续下去。

又兰馨有着这样的本事:在聊天时无论什么时刻都能找到聊的话题,使彼此间不至于陷入无语的尴尬中——只是很多话题都是无聊的。

至少重雷认为无聊。

两个人半说半停,重雷一直在心里寻思她为什么会从三六那边溜到后面来,遮莫确是受自己魅力吸引不能自拔,情不自禁地来崇拜或瞻仰自己?

胡思乱想中不知怎的说到敏感内容。重雷两耳一竖,几乎不能置信:“你有男朋友?!”

又兰馨咯咯笑着:“那怎么了?他在山东读书,我们还决定毕业后到他那边去呢。”说着取出一叠照片,随便抽了一张递过去,“喏,这是我们在老家公园拍的。”

重雷擒着照片脸色大变:“哪个是他?”

又兰馨奇道:“你说话好奇怪,这上面就我们两个人,除开我之外当然就是他啦。”说着又递过一张,“这是两年前在学校里拍的。唔,还有这张,是在他们学校拍的……”

重雷仍拿着第一张,久久不能平静。照片上背景是假山,前方一男一女以半拥状构成一幅幸福的“恋人图”,那男的个子目测大约一米七五左右,脸形微瘦,帅气逼人。女的那个虽然衣着大异,但还是能轻易辩出是又兰馨,毕竟她这样的女性还是很特别的,无论怎样打扮都容易分辨出。

两人左前方露出一截狗尾巴,或是当时某狗不幸中照,留下了少许倩影。但此刻的重雷却在想是否照相时又兰馨抱错了,本来是抱着有位的那位——两“人”比较般配一点——结果不小心抱到了一个超级近视的帅哥哥。

天哪!这世上还有道理存在吗?常见美女伴丑男,那尚可心理接受,因为可以理解为那男的才或财出众;但帅哥配丑女,这……难道那家伙是傍“款姐”的?三六那厮在此之前说过,又家确是有钱的。

“不过……”又兰馨忽然神色一黯,“他家里不同意我们来往。”

“为什么?”重雷脱口而出,因为已想到一个那帅哥家里不同意的原因。

“嫌我家穷啦。”又兰馨俏皮地一笑,“说什么他家少爷得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

重雷心脏顿受重锤之击,嘭嘭直跳了半天,不知她是否开玩笑;想着又觉得她不像是开这种玩笑的人,于是心脏再受一击,以为自己遇到比侏罗纪时代重降更怪异的事情。

后来事实证明他第二个想法是正确的,只是他明白时已经迟了,巨大的危险已经降临到这可怜的四年大学光棍儿头上——后话暂且不提,不过此刻的重雷第一次对又兰馨生出兴趣:凭这样一个外在条件差得无可复加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艳福”?如果这是事实,那么重雷自己至少该能找到一个相貌不能亚貂蝉半星的恋人,这样世界才算平衡。

同时这也成了危险的前兆。死亡人口里面有一半是因为好奇心挂的,重雷正在向这一半中踏入去,而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闪电篇 第九节

真正注意一件东西时,才能发现它的具体长短处。

在仪表方面又兰馨有着普通人家绝不能培养出来的出众,她懂得如何使用恰当的手势或体势来表现女性的温柔,也知道轻笑而不露齿能展现出自己的雍容高雅,还明白言谈深度在哪个尺码前才是最合适——并且在实践操作中非常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技巧。她知道哪种类型的女子适合哪种打扮,也知道哪种类型的男子适合哪种装束;她对饭食种类有着相当深的了解,同时知道什么样的营养搭配才是最好的。

她甚至在“人怎样从‘吃饭’这种平民化事件进化到‘进餐’或‘进膳’这种高级化的行为”这课程方面都能轻松自如地做位特级教师。

重雷的家庭从未接触过这类东西,他是一个纯粹的“上流盲”;而这些东西也有着能够吸引这样一个好奇者的实力。

在发现这些的同时,重雷也发现另一些:又兰馨了解饭食,自己却是半样饭菜也不会做;她有轻微的洁癖;她皮肤敏感,不能睡稍硬的床,连学校寝室里的床铺都是特意加厚加柔型;她还经常生病,对不少食物过敏,存在着比较严重的挑食现象。

这些都是又兰馨有意无意间透露出的,但并不稍减重雷心中的好奇,反而适足以令他认为这样一个女生肯定有值得人挖掘的地方。

下车后三六悄悄拉重雷走后边,低声问他:“怎么样?心理崩溃没有?”

重雷拧着他脖子迫问:“是不是你叫她来骚扰我的?”

三六冤枉道:“老大我能指使得动她吗?是她自己跟我讲话,小弟无奈下只好用了沉默抵抗的态度,然后她就自动走人了。”眨眨眼,“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嘛。咋样?要不要兄弟我成全成全你?”

重雷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又发现又兰馨一个优点,那就是善解人意,并未听进挚友的话。后者一呆,错误理解道:“你不会……真的?嗯?那个了吧?”

重雷扬起头来:“那你个头!”

这仍只是个开头,在本次应聘活动期间,此后每次坐车时不知是否有意,又兰馨都坐在了重同学身边——也是好事,至少重雷多了许多免费零食,这让他心里再安慰了一些:这人还有女生的习性,确实不是男的。

这时故事的环境情节发生了一点小插曲:金中本身并不对这一群大学生产生吸引力,是以去之前六人经过商量改道射洪中学,以寻找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不幸命运之神未曾眷顾,惨被射中拒绝,经过痛定思痛的深刻反省后,大家终于锁定目标,在车站誓师:“定要签下金中骋书!”

重雷跟着大家胡闹一回,事后大觉自己庸俗和低级:明明不喜欢这目标的,为何还要这么说?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喜恶问题,而是生活问题。不签就意味着一次工作机会失去了——在这大学生平均价比白菜还便宜的年代,那等若自杀一回。

这么一想后,他的心坦然了一些。

闪电篇 第十节

很多天以后重雷回想当初跟又兰馨的经历,一直认为起决定性作用的事件是那晚的革命行动——斗地主。

金中之行一如预料般顺利,双方约定在十一月三十日进行试讲。当天的行动进行得比较顺利,上午结束后下午结果出现,叶霖铃、重雷和又兰馨入选。事后三六和叶霖铃大是气愤,前者是因为凭自己滔滔不绝激情四溢的讲演竟不能夺得一席,后者则是以为自己若和叶霖铃在同一地工作肯定能共偕白头——殊不知像这种保守型发展的学校怕的就是愤青,而叶霖铃这样的“孩子”是不愿被一棵树捆毙的。

晚上诸男女把洒共话,互泄悲愤和对前途的否定。结果因为叶男友不能在愤怒中爆发而在烈酒中沉默,众人不得不提前结束约定不过十二点不走的畅酒之行,重雷和三六不幸成为搬运工。那男友也忒重了些,初步估摸约在一百公斤上下,搬他回房后两个男生都成了男子汗——“汗流浃背”的“汗”。

这尚不算什么,真正令两人愤发的是叶美女在两人放下她男友后仅给了句没重量的“谢谢”,然后就悉心照顾乃男友去了!世上还有公道么?自己费了这么多力气,却只能光眼看着心目中的女神对旁人甘投怀抱!

时间是在晚上十点,一对男人仍夜不想眠。

重雷在阳台上忧伤到第三十五分钟时门被敲响,独自玩牌的三六开了门不由呆住。

又兰馨在门口带着微笑问道:“你们也没睡吗?”

三六不知回答什么好,呆呆地道:“没睡没睡……”突觉这么回答有如自杀,急要改口时又兰馨已看见他手里的牌,惊喜道:“呀,你们在打牌吗?我参加一个好不好?”

三六向阳光望了一眼,呼伦贝尔重雷在阳台上没有回头的趋势,无奈下只好说道:“天很晚了,唔,重雷,你觉得怎么样?”他是怕又兰馨将拒绝的责任定在自己身上,因向觉女生心眼很小爱记仇,故想用这招引现在心情明显不好的重雷做炮灰。

重雷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走回房内,把屁股往凳子上一放,板着脸说:“斗地主!”每个字都是经过镀金制作,沉重得压得死人,连三六和又兰馨听了都觉心惊肉跳——前者还带上惊恐,难道这小子因怒变态,心理不正常了?竟然要和旁边这见者俱可反胃的“女生”一起斗地主?!

“先说清楚,打牌要有赌注!”重雷在两人战战兢兢坐下后黑着脸说,“每盘底分是三分,输的人得让赢的人捶,按一分一拳来,其他的规矩都照老规矩罢!”

一分钟后三六站在重雷背后揉着拳着精神百倍地道:“忍着点儿哈!”一拳狠狠捶下。他也是带了一肚子的不愉快,既然现在有了发气桶,怎可不善加利用?

又兰馨在旁边被“咚”的一声吓得捂心失声嗔道:“你那么重干嘛?要杀人啊?”三六不敢不给她面子,陪着笑说:“对又小姐小弟自然不会这么重。”重雷哼都不哼半声,很有气势地喝道:“废话太多了!要来就快点!”

三六无奈道:“找死的人多了,也不欠你一个。”“咚”声结束在第六下上时,重雷向又兰馨点点头:“该你来了!”

她慢慢移到他背后,担心道:“你不疼吗?”重雷哼了一声。又兰馨轻柔地在他背上被捶处按了一下,说道:“第一下。”三六嘴型变成英文字母“o”:“啊?”

闪电篇 第十一节

“第二下。”纤手又在背部摁了一下。重雷感觉对方这一记按力恰到好处,禁不住舒服得浑身一颤。

不知怎的之前那股无名火气消了下去,他忽然想到和很久以前的事。

每个人都是一个美的标准,有些是虚幻而空荡的,而有些是确实具体的——重雷心中的“美的标准”是一个人,初中时候在学校里见过的一个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晓得她是否是本校的学生,那天的见面只是错身而过的短暂。

记忆至今犹新。

当时她在学校一教大楼前的花坛处入神地看着,目光凝在一朵月季的花瓣上。重雷则是从校外进来,从她身旁擦过。等到他到得楼上再想远远观望一下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

算起来那也是十年前的事,而今天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把当初那“美的标准”抛之脑后。的确,那标准曾占据他的观念很久,并一度成为他梦想的未来伴侣的选择要求;可是人一长大接触了社会,才知道当初的念头是多么单纯,已到了白痴程度的单纯。

入大学四年,重雷今天才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美的标准”,而随波逐流地跟随了大众的目光,融入了团体的意念中。

为什么要喜欢叶霖铃?他能找到的原因只是“她长得很好看”,此外再无一点支持的证据。他也不是看不出叶霖铃的虚荣和不定,可是这份看人的聪明一直被压在了理智的最底层——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重雷只不过不幸成为其中之一。

“第三下。”又兰馨那完全不娇媚的声音轻柔地响起,背部又中了一记按摩。今次索性将刚才被三六重捶过的地方都揉了一遍,重雷很觉舒服,但没有说话或动弹。

重雷的悲伤和火气不是没来由的,除开叶霖铃之外另有工作的原因。金中不是理想的地方,被选中不比落选好多少,尤其对于一向对自己专业能力自负的他——他甚至觉得就算到更高一级的射中都只能用“勉强合适”来形容,何况这地方?

但现实不容他拒绝。他更清楚大学生寻找工作的难度。

签下合约时重雷的手在颤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第二个人是又兰馨,所有人里面只有她知道这事,并没有说出来,就算是对重雷。她感觉到了这男生的矛盾。

“四五六,好了,完了。”又兰馨顽皮地吐了吐小舌头,探头看看重雷,目光中尽是探询:“还疼吗?好了吗?”

重雷触到她视线,转头看牌,精神仍是那么振奋地喝道:“再来!”

三六在心里嘀咕:“不公平!”口上却没说出来,因在想着为什么又兰馨会对这小子这么厚待,而手已开始洗牌了。

闪电篇 第十二节

这晚重雷很是男人,豪气冲天,下手狠稳——对应的则是三六的也很是男人,每逢赢牌,绝对不向又兰馨下狠手,非常有绅士风度。然而悲惨的是重雷和又兰馨仿佛达成默契般屡屡联手赢他,然后在他背上“砰砰砰”地放鞭炮。

次日坐车回校,三六起床好似移山,坐车犹如瘫痪。

“要苹果吗?”又兰馨在车上问重雷,后者点了点头。削好苹果后,又兰馨将它划成小块,就那么用刀子插着给重雷送到嘴边。

他愣了愣,一口吞了下去。

又兰馨绝不甜美的脸蛋上浮起甜笑,然后一只苹果在这种递送方式下交割完毕。

大概在五分钟后喂送的主语与宾语换了个儿,一种在潜意识状态下的情绪浮入尚未重雷的心中。

重雷跟又兰馨非但再次坐到一块儿更互相喂送的境象被余人察觉,百无聊赖中众人起了哄,连“重伤”的三六都勉力爬起来闹腾,搞得公共汽车里一片喧哗。两人红透了脸蛋,重雷反抗了几声,被镇压下去;又兰馨连头都没抬起来,遑论分辩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到达射洪车站转车时,然后时间跨度到了第二天下午。

回到学校分手后重雷若有所失,这是一个典型的光棍儿在偶有“艳遇”后发生的典型症状。他不明白又兰馨为什么会在已有那么优秀的男友的情况下再和自己有这么暧昧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这样一个“丑女”引着鼻子走,更不了解独居二十多年的心为什么竟会在一次偶然的关怀下悸动;他只清楚一点:自己,确实,开始有点喜欢她了。

有时候人的身体比精神更明确自己的要求和目标,重雷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先明确了这一点,代他做出有“定性影响”的事情。事后想起时,重雷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喂苹果”事件中自己用了那种态度,或者一切不会这么发展下去——至少也要发展慢一些。

次日的下午艳阳高照,重雷心血来潮到校门处看公告,抬眼间不经意地看到了她。两对目光在空中僵了刹那,重雷勉强笑了笑:“看公告啊?”

又兰馨态度比他自然多了,仍是那种有甜意而无甜态的笑容:“是啊,下午没事做,顺便来看看的。你呢?今天有没有空?”

重雷心脏剧跳数下,压下准备激昂的情绪:“有空,怎么了?有事吗?”

“一起去吃顿饭吧?我室友都不在,一个人吃怪没胃口的。”又兰馨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习惯了有人陪着。”

重雷的身体再次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在他决定前就点下了头,明白过来时嘴又补上了一句:“正好,我室友也不在——那就一起去吧。”

闪电篇 第十三节

事情的发展好似闪电般迅捷。

重雷重新定位当时的情景时,粗略估算出战斗时间:第一阶段即从初识到确定关系,中间只隔了七分之四个星期。

在三六不能置信的目光中,重雷迅速和又兰馨走到一起,过上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据他看来,本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雷哥向来喜欢的是美女,而且没有穿别人老鞋的习惯,可是现在奇迹出现了。

重雷很迷惘,因为思想上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要和自己恋爱,那一位优秀而帅气的前男友始终隔在两人精神境界上。有时这一层迷惘的对象又变成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和自己发展,最初认为是她爱上了自己的才华,但细加思考时又觉得不怎么正确:那一位比自己更要优秀,综合素质更要高出好几个或好几十个百分点!

成为可怕的是,他怕背后的答案是负面的,怕让自己陷入其中的感情是欺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太脆弱了,因为从未经过这方面的锻炼;也是因此不确定两个人的爱恋是否真的能纯洁无杂。

得不出精确且正确的结论,他在迷惘的同时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中落入迷恋中去了——迷恋上双身的生活,习惯了有人和自己一齐去吃饭,一齐去散步的日子。这段时间的重雷在心理上是双面的,满足幸福,又矛盾难解。

他在敷衍自己的灵魂——这让他脾气变得更古怪,不只是暴躁,同时还有更多的付出。

他不想自己的初恋就这么睁眼时来闭眼已去,担忧始终占据着大脑的至少九成空间。但事实往往与愿违,重雷重新定位当时的情景时,粗略估算出战斗时间:第二阶段即从确定关系到第一次争吵,中间只隔了七分之三个星期。

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猥渎。那天晚上两人一齐自习,半途重雷感受到了生理的压抑和欲望,不敢再停留在又兰馨身边,怕会一发不可收拾,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离开。事隔半个小时,又兰馨拨通了他的电话:“你怎么样了?还不舒服吗?”

重雷在网吧,正借cs发泄精神和生理双重的“火气”。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电脑显示屏上一人刚被他血杀,他右手控着鼠标,左手离开键盘拿着手机凑在耳边——连看半眼来电是谁的时间都欠奉,可知战况之激烈。听到是又兰馨的声音后他顿时愕住,正要回答时那头音调突变:“你在干嘛?这是什么声音?”

仍挂在重雷脖子上的耳机里枪鸣炮语声清晰地传入手机内。

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老实交待:“我……在玩儿游戏……”

两边静寂下来。良久那头才传来饮泣声:“我还没你的游戏重要吗?”

下刻信息传输媒介关闭,只留下重雷一人独愣。

闪电篇 第十四节

该晚重雷离开网吧立刻回拨电话,当次数达到二十次时对方终于接听,在次数达到二十五次时才成功将又兰馨约了出来;经过长达一小时以上的温言安慰和尴尬讲述事故原因后,又兰馨才原谅了他。

人是最奇怪的——对于人而言更是如此。开始向往某物时是为一个目的,而得到后却是为另一目的,最明显的是爱情,最直接的是性,而最有时效性的目标就是重雷。

这似乎是不少正常初恋男人的必然现象——最初想着恋爱时,心中的只有温馨的爱情,就算有“性”的成分也不会有多大份量;待真的找到女朋友,重点就移到性的接触上去了。那是很正常的,在二十余年的成长过程中异性始终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物事,而这一代受到的教育又告诉他们和异性接触是必须而甜美的事情——为什么?思想这一刻提出疑问,下一刻就成为好奇心。它通常导致男孩子们从各种途径搜寻相关讯息,冠冕堂皇的来源是打着“性知识教育”或“青春期指南”的书刊和电子资源,被看得下流一点的就是看黄书和黄片,直接一点是和女孩子交流——当然是大胆一点的那种,对保守的女孩作这种交流或讨论最终不是吃苦头就是犯罪。而在这个过程中,男孩渐渐懂得什么是“性”,更在头脑中注入“性可以导致快乐”的观念。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开始恋爱后对女友还没有这方面的欲望,就该去检查一下生理和心理是否正常了。

此外有一种异类,就是天生就对性导致的快乐有着执着追求、又不想被爱情羁绊的人,他们不会局限在一个女友身上,而进行“性文化的传播”。这可以让不能做到这一点的男人们嫉妒,但更多地会令深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熏陶的人们鄙视,将之归入“滥交”的行列。这对不对?不管是对这样判断这类的行为还是这类人如此做为的二选一判断,都是不全面的,可是世上八成的人都只能接受“是”与“非”的结果——话题扯远了,但亦可见世人对“性”之一斑。

重雷的困惑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属于哪一种,按理说对又兰馨这样的丑女是很难发生爱情的,可是发生了,应该不是率“性”而至;但和她明确恋爱关系不足三天,竟就有了“性”的渴望,而且是如此强烈,又很难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单纯的“爱”。他能看清这两种人的区别,同时也看不起“滥交”的人,要命的却是看不透这样到底对不对。

这让他困惑至迷惘的状态,为自己几乎压制不住的欲望既感羞耻又觉兴奋。思维开始变得混乱不定,时而觉得自己能和又兰馨这样的丑女走在一起耻辱和不可思议,时而又觉得自己有胆量和她谈恋爱,还是从她那么优秀的“前男友”手中“抢”过来的,岂非亦十分的本事?

继而又想到究竟是“抢”过来的,还是另有原因……他一想到另外的可能,自尊心就受到无可抵挡的冲击。潜意识中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他太怕失去她了——这一种爱怕交加的感觉,令他愈来愈尽力在和她“恋爱”这件事上。从某个角度来说,重雷已经“爱”得过度。

不幸的是这时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闪电篇 第十五节

十二月九号,一个重雷永生都不想忘的日子。

原因就是又兰馨对他说:“我想我们不合适的。”她没有说出“分手吧”三个字,而把意思表现得很明显——自幼受过的上层教育并不只教会她优雅的仪态和高档次的品味,也教会了她如何运用中性甚至娓婉的词汇来表达极端的意思。

重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后来最让他觉得不爽的地方是那天竟没有下雨来配合当时的场景——然后什么其它感觉都没了。和又兰馨的交往真的像天边的一道闪电,倏然而来霎时而去,然后天空漆黑依然,没有任何残留。

唯一有过东西的证明,就是黑暗中紧随着闪电脚步的隆隆雷声——化在重雷的脑子里就是一点点失落,偶尔可以溅起一点点思绪的浪花。

这是自己的初恋,一如世上大多数人的初恋结局。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平凡,和世上八成的人一样的平凡。

再后来两个人回复了认识之前的状态,亦即彼此不相往来,连面也索性不见了。再相遇时重雷身体各器官的统一反应就是不理不睬,好像是他甩了对方般扬着头表现出傲气。但事实上他连为什么又兰馨要跟他分手都没搞清楚,正如完全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她要和自己交往。

转眼冬去春来,在家里渡过了一个郁闷的寒假后,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扑至。

一切似乎平稳下来,工作已经找到,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着毕业拿到证书,再没去奔走的激情。重雷正准备开始将整个人投入堕落中去时,意外出现了。

那天是晚上例行的上网吧玩游戏,在经过大操场的树林时他借着少许星光瞥见了惊人的一幕:两棵大树后人影闪动。初时他以为又遇到了正趁夜至人稀进行交流活动的“痴男怨女”,因为中间着喘气之声;片刻后重雷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因为听到了反抗撕打和压低的叫骂声——而且其中那女声竟有七分和叶霖铃相似!

他呆了呆,立在那儿不知该做什么才好。隔了足有十多秒钟他才鼓起胆子向近处“潜”去——在近距离确定这起事件的性质确实是壮男企图强暴美女后,重雷的心脏提到了心眼儿上,然后颤着手脚几乎是爬了开来。

心跳在连续十妙内达到两百的高率。

那是叶霖铃!另一个身体相当魁梧的男子却不知是谁,但重雷可肯定的是要是打起架来自己绝非他对手!

还未走出二十米,叶霖铃忽然从树后衣衫不整地哭叫着奔了出来。重雷条件反射般转头看去,第一感觉是她的哭声好尖,尤其是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情况下。

这一看惹出了大祸——头发散乱若魅般的叶霖铃像捞到救命稻草般叫着“重雷重雷!救我……”直奔他而来。天知道这刻重雷心中想的不是什么英雄救美,而是诅咒上天为什么给她长了双视力超过5.3的大眼睛。

下一刻他的心开始骂自己是孬种——不是因为不敢去救美,而因为竟吓得连跑的力气都没了!事实上直到这刻他仍然没有去和那男子搏斗的念头,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打不过他的……”

那男的从树后骂咧着追出来,在跌跌撞撞的叶霖铃离重雷尚有五六米时将她捉住,一把拖得转到另侧,回头来瞪重雷,骂道:“看你妈啊看!没看过吗?!”叶霖铃在他强壮的胳膊下拼死挣扎出半边身体,惊叫:“重雷!救我……”还未叫完,“啪”的一声,脸上被粗手扇了一巴掌:“妈的再叫再叫!”

重雷慢慢垂下头去,心跳仍在剧跳不止。他不是不想跑,可是手脚仿佛被灌了酒精,俱软如棉,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背后前胸额头早已经冷汗浸出好几层。他感觉到自己的腿在颤抖,喘气不由粗起来。

那男的看了看,见重雷并没有退的意思,以为他是正蓄势要过来拼,犹豫了片刻,觉得已不是能再继续下去的情状,重重哼了声,松开手来。他当然不是怕了比自己矮了十多公分的重雷,只是考虑到自己显然不能做出诸如“灭口”之类的事,这么下去要是闹开对自己大不利。

叶霖铃哭着歪着脚冲到重雷身后,嘶声叫骂:“你不是人!你不是人!”那男的呸了一声,转身去了。直至看到他身影消失,重雷顾不得会在玉人面前出丑丢脸地颓然坐倒,喘得牛般,浑身都有脱力的感觉。虽然没有打架,但体力的消耗完全不比动了手更少。

那有多久了?从上次挨揍后。一时间脑袋有点晕。那让他知道打架是何等可怕的一架,也是直接造成今日的他的一架,就在刚才那一刻似乎在脑海里重演。要是真的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重雷不敢想像。

或者会被打死吧?

哭声在身后转为低泣,重雷听到叶霖铃也坐倒下来,心情稍安,勉强颤着声音说:“你……你没事吧?”

背上忽然一重,泣咽声压近耳边。

重雷神经再次紧绷,因感觉到叶霖铃正将半身都压在自己后背,敏感的触觉神经觉察到有软绵绵的肉体接触感。

除了又兰馨外,还没有第二个女人跟他这么亲近过。

他不敢稍动——也因为连动的力气都没了——就那么任叶霖铃趴在自己背上哭了整整半个多小时,而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自己被欺负而哭,还是别的原因。

冷静下来时莫名地从心底生出惭愧的感觉。自己究竟还算是男子汉吗?对着一个比自己强壮的男生竟连对抗的念头都没有!

这一晚重雷没能去成网吧继续游戏的壮举,而是很单调地陪着一个哭泣的女生在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下伤心——为自己的懦弱。

闪电篇 第十六节

叶霖铃是在开学前甩掉上任男友,进而投入现任男友——亦即欲对她施暴者——怀抱的。她以为凭自己的头脑将众生玩弄于指掌间绝无问题,而事实随手给了她一耳光。

她自认为已经很成熟,一如许多人般:知道了很多“性”方面的东西,并且生理发育已经有了相当的程度。然而她不明白真正的成熟不只这些——她想“玩”,但绝不付出,尤其是身体的代价。时常变换有新鲜感,为了它,她忽视了危险,等到事到临头时再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现任男友是市里一大款的爱子,看中叶霖铃的优点就是美貌和可爱,当然不肯跟她尔虞我诈般来谈所谓的“恋爱”,故在付出相当的经济代价后见她仍不肯自动献身,一时性起,准备用强硬的手段来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扔进泔水桶。不幸的是煮的过程中被一股冷水搅和,致本次烹煮失败,只好直接扔之。

在重雷的角度绝没有搅人好事的习惯,但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没用——若是对方允许,他恨不能立刻去向那男友道歉,请对方大人有大量,不要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明哲保身,委屈求全——这才是处事之道,他的,而且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脑袋里了。

是夜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地停留在原地,各想着心事。

冷静下来后的叶霖铃首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并不清晰,而且只有那么小小的一角,但已足以让她生出要挖掘出全部幼稚的决心。这次危险幸好因有人路过解除,下次呢?从某个角度来说她看出了重雷的懦弱,这令她有点看不起他,可是再想到自己以前那么地高傲,却被一个臭男人差点在这破地方“正法”,她便什么也不敢埋怨了。

重雷是懦弱,可是他能保护自己,而我呢?向来认为的高人一等,那帮助了我什么?

做着她垫子的男子汉很伤心地想着自己的懦弱。他没有遐想,尽管是在背后这衣衫不整的美女亲密接触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忌讳的隐私,重雷知道自己的忌讳就是懦弱,从多年前那场架起就知道,在没有人开导的情况下,这忌讳进而成为了他的心疾。刻意躲避了多年的心疾,在今夜不幸被触痛。

“你……没事吧?”重雷轻而犹豫地问道,这时叶霖铃已止住了咽泣。

她从他背上慢慢移开,低至似若无声地“嗯”了一声。重雷名副其实地如释重负,虽然叶霖铃本身并不甚重,但压久了一样痛苦。

“要不要……我送你回……回去?”重雷仍然很犹豫,因为怕这样和她一起走会被人误会——自然不是怕被误会是她男友,而是怕别人误会意图施暴,尤其是在自己半点便宜也没有占过的情况下。

“你……你别转过头来……”叶霖铃低声说着,重雷默然片刻,动手脱下自己外套,背对着递了过去。其实刚才他已经隐约看见她的内外衣俱被撕破,知道她不想被自己看到春光。换了常时,他或者不会直接口头调笑几句,但心里肯定会有限制级的想像,然而现在却没有半点心情。

叶霖铃接了过去,半晌没有动静。

重雷微侧半边头:“好了吗?”还没把眼睛转过去,头被一手纤手摁住:“别……别看!”他愕然不解时女孩儿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裤子也……”声音越来越低,渐如蚊鸣。

重雷叹了口气,完全想像得到一个“性急”的强壮男人在刚才的情况下是怎样对付这样一个美女的。但他不能再脱下裤子给她穿,只好想了想说道:“你到树后面呆会儿,我回去给你拿条来,你暂时穿着回去,明天再还给我。”

叶霖铃在他身后又“嗯”了声。

二零零五年年初的一个春寒之夜,重雷经历了另一次毕生难忘的事件。而正如第一次一样,这一次他再次受到巨大至改变了生命态度的影响。

事后叶霖铃请他吃了顿饭以表示感谢,同时透露出请他不要讲出去的意思,后者顺水推舟般答应下来。饭后分别后重雷莫名地想到,可能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和叶霖铃正面谈话了——毫无理由。

三六忽然间发觉重雷跟同学的关系变得奇妙起来。

过去的几年,重雷对于本班来说可以用“可有可无”四字来形容,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矛盾,同样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更深点的交往,真正的像“井水”和“河水”的关系。可是现在的他虽然脾气仍然那么急躁,还是那么没有耐性,做事同样爱主观断定,然而却不像以往般遇人遇事采取消极而保守的态度。

如果说过去的重雷是“两个极端”——脾气急躁却爱在事情临头时忍耐如冬眠的熊——的怪物,现在他由两极归为“一个极端”。

最令三六惊恐的是,重雷居然在这理应人人都不再为班集体的事积极的时候,开始帮班干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单只这一招,就他所知班上至少有十几个人在暗地里笑重雷古怪。

但在另一面,重雷在班里有了几个朋友,或者没有三六那么深的交情,可是对于入学四年仍被排斥在群体之外的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在这个时候重雷遇到了西芸。

西芸比他小一岁,但同样也是本届毕业生,乐师中文系的,样貌和才能都是又兰馨和叶霖铃的和再除二,有着恬淡而不乏活泼的个性。她的姓如同重雷的一般古怪,就姓西,当年入校时同样搅起不小的波动。

西芸是重雷经过一个“新朋友”的女友热情介绍认识的。最初重雷只是想着不好拒绝那朋友的女友的好意,毕竟刚交上不久,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于是答应了下来,大家一起见了面。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再“恋爱”——如果和又兰馨也算是恋爱的话。他认为那可算“初恋”的恋爱并未给他多少心理伤痕,可是多少也遗留下了点对“爱情”的恐惧。

结果在第一次见面后不到三天,他开始主动约会女孩儿了。

闪电篇 第十七节

西芸的个性和相貌都不像她的姓那么古怪,属于混在人群里无法一眼认出、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几乎为零的类型。她很普通,然而重雷看上她的原因就在这点。

普通的人应该不会在爱情上有波折吧?

他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一点,决定去和她“恋爱”。诚然,现在自己还不爱她,甚至连喜欢也谈不上,但那是可以培养的。

直到这时他还没意识到,自认为又兰馨的提出分手对自己并没有多大伤害和影响,是错误的。

女孩儿很单纯,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只需要谈谈恋爱,然后快乐地和自己的男友结婚,生儿育女,然后平静地过完这辈子。生命的快乐在她想像中似乎只有为一些琐事譬如将来会找到好工作,老公会很疼很疼自己,爸妈身体平安长命百岁等等,偶尔再加上一点浪漫——这样就够了。

交往很顺利,几乎如预料般没有一点波折。

西芸能够忍受重雷的一些劣根性比如脾气暴躁等,也不认为重雷样貌平庸、身材矮小是多大的缺点,还能温柔地在他生气或失意过之后抚慰他。有时会给他唱唱自己最喜欢的歌儿,然后小女孩儿般甜甜一笑,问他好不好听——重雷本来觉得她的歌声不怎么样,但当一天芸儿懊恼自己唱得好臭时他忽然发觉到,她平时几乎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更不用说专门唱给谁听,只有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的感动是无可复加的,从此重雷学会了夸奖。

也是在这时,男孩儿正式对体育有了一点兴趣。从前的重雷从心理上是不知道什么叫体育的,运动场对他来说好比女生宿舍,会羡慕体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自己则因为潜意识自卑而不敢上去。西芸则不然,她信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向来很喜欢体育运动,擅长小球系列和健美操。她鼓励重雷参加体育运动,眨着明亮的眼睛半歪着头轻轻地戳着雷雷微有形状的肚腩,撒娇似地说:“去嘛!再不去你肚子可就真的出来啦!”

实际上重雷心知肚明自己的肚子已经有一点成形,那是喝酒的结果,想到电视上那种老辈儿爷爷型的将军肚,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立刻下了运动的决心。但他深知没有兴趣地乱运动是不能让耐性缺乏的自己持久的,一定得学些什么,还要让自己培养起相应的兴趣。可是学什么呢?老师已经确定是芸儿,那么能供选择的就只有乒乓球、羽毛球和网球——健美操自然更有利于塑体形,不过要他在人前蹦蹦跳跳地舞蹈般,还不如直接拿把刀削掉他肚子好了。

最终选择了乒乓,主要原因仍然是身体长短问题。呆在乐师的日子进入倒数第三个月末时,重雷开始了乒乓生涯,并以异常刻苦的精神坚持连续作战达一个月,且每天作战时间保持在四个小时以上。由连乒乓拍都不懂得怎么拿,到能够轻视女友,技术进步之速,连西芸都不得不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体育天才——重雷则谦逊这是坚持努力的结晶。

后来重雷回忆那时的情景,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西芸一直陪练,和她时常给予的温柔和关心,以及因此生成的恋人温馨环境在鼓励自己,耐性缺乏如重某人是绝不会坚持每天练球的。

进入五月中旬时,系上举行了一次综合球类比赛活动,在芸儿的支持下重雷参加了乒乓组,居然一路斩杀破入前三,最终领到三等奖的三十块钱,喜得和芸儿去大渡河边晃悠了整个晚上。钱不是问题,在乎的是那份荣耀——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没在人前这样显眼过!

那晚半夜后西芸缩在重雷怀里小猫般睡了一夜,后者背靠大树,前观河景,忽然生出奇妙的感觉。天空中没有一点星光,他却突然想到不留神救了叶霖铃那晚。同样是两个人亲密接触着,却有着迥异心境。

河水哗哗地响着,有一种压抑着而要雀跃起来的感觉。或者这就是真正的爱,他想。

忽然之间当初和又兰馨在一起时的那种冲动莫名地就冒了出来,重雷神经为之一紧,几乎要忍不住。然而在下一刻,他强压了下去。

这样冒犯芸儿,他感到是对爱情的不敬。

六月时就是毕业时间,西芸仍在找工作。她的专业不像重雷的这般有市场,费尽心力无果时,老家宜宾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替她在当地中学找到工作,为此两人在犹豫了几天最终不得不签下合同后,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六月下旬的日子里,重雷真正地感受到了伤痛和失望,同时潜意识里还有一点点彷徨和很多焦虑。

今后会在不同的环境中工作、生活,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吗?他不敢想像西芸如果移情别恋爱上其它人,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西芸感觉到了他的感觉,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坚定。

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她拉着重雷去了旅馆住了一宿。

直到多年后重雷回想那天情景时仍忍不住好笑,恋人为自己献上宝贵的第一次,可是事到临头自己竟因为生理知识的缺乏而弄了半夜仍不知怎办才好。他以过来人的姿态对三六教育性地叹道:“h片是h片,现实是现实啊!”

后来重雷才发觉,在人生进入心理发育的阶段时,实际上让自己成熟和学懂各种技巧的恩师就是芸儿——包括了恋爱、对待生活和……房事。这样一个只懂被生命的大车载着走,并永远不知道怎么有迥异常人的个性的女孩儿,一个样貌普通、身材普通、才能普通的女孩儿,一个没有所谓“崇高”的追求或要求、没有对不现实的东西产生不现实的想法的女孩儿,竟然才是真正懂得生活的秘谛的人。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成年人,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当时的自以为只是痴想罢了,现在才是自己真正成年的时候。

重雷确实地感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西芸。

毕业后的整整一个暑假两人一直在一起,在金华那边租的房子,过了两个多月的幸福生活。

八月末,两人依依惜别。

闪电篇 第十八节

西芸的父母都比较矮,略微显胖,但同时都很可亲。在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重雷颇有好感,不料谁知道他和西芸的第一次矛盾就来自他们。

由夏入秋,重雷开始了第一份工作生涯。平淡的生活情节,稳而缓慢的生活节奏,都令他情绪低落,更加想念芸儿——尤其是在入校看到又兰馨时。

她是来办理退合同的手续的,由家里给了违约金,改到老家的一个国重教书——乃父给找的关系。当时重雷远远看到她的身影立刻躲了开——他也很想装得很平静地走过去,然后用最幸福的姿态表示出自己现在是何等快乐,以刺激她的神经。

但他没有去与她正面相见。想是一回事,做却是另外一回事——这刻他才发觉初恋对自己的影响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轻。直到现在他对她仍有“恋爱”时那种既怕又恨的感觉,无法彻底修正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从别人处敲击得到些小道消息很多,譬如她回去一个月工资就是六七千、一去就能得到一等教师的职称等等,但都无关痛痒,重雷要知道的不是这些。他想知道她跟他前任男友是不是复合了,又或是以前根本没有分手过,只是闲极无聊才找自己来“玩玩”——正如叶霖铃一股的“玩”。

这些想法愈来愈强烈,他也愈来愈想念西芸。

相较之下见到叶霖铃就平静多了。两人在校内偶遇,随意交谈了几句,她说会暂时在这儿留着,等以后有好工作了再调。重雷心里很是郁闷,以叶霖铃的才华不及自己一半,竟也想到了以后跳槽,自己呢?难道就安于现状、呆在这小小小小的学校里终己一生吗?

简短的谈话最后在无话可说的尴尬中结束。仿佛一朵燎原的火花点燃了欲望,重雷禁不住开始考虑工作待遇问题,现状并不能满足他年轻的心的要求——可是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在这大学生多如牛毛的年代!

一如过往,他在思想上打了退堂鼓,决定“暂时”安在这儿。

西芸隔三岔五地来看他,他也耐不住寂寞常跑去她那边。国庆时,他终于和西父西母见了面,天生不擅长言语表达的他在第一次家宴上就表现糟糕透顶。其实这很正常,在和西父单独呆时他不知道该讲什么,和西母一齐起更不知道该怎么讲;多年的孤独生活使他不能合群,面对陌生人时自然而然就想保持沉默,怕应付不来的同时也就真的应付不来了。

从宜宾回来后他追悔莫及,生怕给他们留下不好印象。

隔周后西芸来看他,坐在他宿舍床边发了很久的呆,才轻声说道:“我爸要我跟你分……”

重雷几乎在第一刹那就惊呆了,良久才迟疑道:“为什么?”他很平静,却不是因为心态好,而是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件事。

西芸咬着下唇:“他说你很……很不安全。”旋即想到自己表达有误,忙修正,“他说你不能给人安全可靠的感觉,怕……怕你骗……骗我……”

“我……”重雷差点张口就骂,想质问他们怎么觉得自己不可靠不安全,但只吐出一字就强行敛住了几欲脱口而出的怒语,只道,“你呢?你觉得呢?”

西芸垂着头:“我……我不知道……”

怒火中烧。重雷直觉告诉自己要怒火中烧,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倒身到床上睡觉去了,表示自己现在很愤怒,可是在睡下的刹那他清楚感觉到的不是怒,而是怕。

我怕的究竟是什么?

西芸坐了两三分钟,忽然翻身抱祝蝴,低低地说:“我不要离开你!”

生活至此糟得无可复加,更倒霉的是重雷因为精神恍惚致工作上产生失误,被提到教务处申斥了一顿,结果当天他就病倒床上。

工作、生活,双重的压力都压在心头,迫得他险些想挖出心来手动地给它减压舒缓。

这个时候叶霖铃再次闯入他的生活。

闪亮的人在哪里都会有光芒,漂亮可爱如叶霖铃在入校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本校所有单身与非单身男子的目光收到身上。暗地里她被封了“冰美人”的绰号,因为虽然她平时对什么人都不错,却对追求者一直都不假与形色,不知是否被当时的伤疤击痛了心扉,致痛改前习——重雷在暗地里想着她比在大学里时似乎成长了许多,少掉了部分当年那种高傲和稚嫩,用成熟和平各填补了上去。

偶尔他也会回想那晚的情景,想到叶霖铃衣裤破烂的情景,也不禁怦然心动,暗悔当时怎么那么君子,没趁机揩点油水。虽然当时天黑难以视物,但只是想到这样一个美女“衣裤破烂”,是个男人都无法不心生遐想。

在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叶霖铃似乎又仍中大学里那么高傲,之所以不和学校的男教师交往就是因为看不起他们——包括自己,或者该说尤其是那晚露出懦弱姿态的自己。一念至此,止不住的失落涌上心头,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谁知道就在重雷病的时候,叶霖铃竟然登门来看望他。

来金中后的重雷不似以前读书时那么与人世隔绝,颇交了几个朋友。然而在他正想着该是他们中的谁先来时,竟是她最先来看望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好以病为藉口,静静地看着她坐到床边好言安慰自己,给自己端水递药削苹果,最后竟还动手帮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屋子。

她离开时重雷以为自己是在梦里,疑惑比自己的病还重。这是怎么回事?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进去了?又或最近精神异常症流行?总之是可能性最小的事件发生了,而绝无一丝前兆。

重雷打死也不会——应该是不敢——想到叶美女是否是看上自己。从才华上来说,他认为自己绝不逊色于学校里任何一个老师,但是从现实工作表现和待遇等客观条件来说,他确实又并不比哪个老师更强——他不认为叶霖铃是那种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而她连其它老师都看不上,何况落魄如自己?

迷惑在一天天胀大,到病好后发现叶霖铃仍在刻意亲近后,他彻底地困惑了。

闪电篇 第十九节

学校所有未婚男性开始注意重雷,原因在于他夺走了叶霖铃的芳心。

重雷感觉很难受,原因在于被认为夺走了叶霖铃芳心,而自己确实没有做到——天知道她是在干什么!

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她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和热情,不但有时要来帮他整理鸡窝般的宿舍,还帮他洗积累多时的脏衣——这也罢,居然还主动邀请他共进晚餐,虽然最后是他开的帐。在这种情况下,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大到连美女都吸引得上手。

谜底在十天后揭开。

那天傍晚,两人漫步河边,正欣赏秋色迷人时叶霖铃犹豫地对他说:“做我男朋友好吗?”

当时重雷的心脏就休克三秒,瞪大了牛眼盯着她,以为自己耳膜发生故障。

叶霖铃轻咬着下唇,微低着头,几缕发丝不知是被风吹乱的还是她刻意梳离的,贴着她白洁的额头、柔美的侧颊,发尖指在她酥胸那一块儿。

重雷移目望向天边暗深的红光,好像在考虑,其实却是脑子里乱成一片,无法正常思索。

他很想用最幸福的态度跟她说:“对不起,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多谢你的好意……”但一想到西芸转述她父母的话,一张嘴就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封了起来。

或者……只是或者,自己真的能和叶霖铃一起建造美好的幸福未来?

在幻想进入初层次还未达到令他失控的程度时,叶霖铃轻轻地道:“我本来想……想骗你的,想假装和你好,然后见完父母后再找个理由跟你分……分手。可是……”她没有说下去,而重雷休克的心脏已经回复了,脑袋好像被消了一盆零度的水。

他尽量用惊讶来掩饰自己的失望:“你……那你是想?”

“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你知道是哪种的吧?在广州呆了几年,发展得比较……比较不错,最近回了家。”她停顿下来,似是不好意思。

重雷只好拿出想像力来转移失落:“他要和你……有更好的发展?”自己先微微一笑,表示是在开玩笑。他差点就吐出“破镜重圆”,幸好及时刹住,没落下“因妒生恨”的骂名。

叶霖铃仍没有看他,只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我爸妈都同意了……要我最近回去,和他结婚。可是我不喜欢他,要不然当初也不和他分手了。”

河水在静寂的天地中“哗哗”叫着。

重雷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你想怎么样?”

叶霖铃不安地搂着手,终于说了出来:“我想……你假装我男朋友,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改变主意……”

“假装?”重雷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下,也不知是笑自己只够这“假装”的份儿,还是笑她想出这么个办法。

“我家里并不富裕。”叶霖铃忽然转头看向河中,幽幽地说,“其实该算是比较贫穷,所以爸妈向来都很佩服能赚钱的人。”

重雷大讶。首先是不明白她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其次是惊讶于她平时的表现像个世家富女般,虽然穿着打扮都不是什么可以用“奢华”来形容的珍品,但现于人前的品味和言行都透出高傲优雅的味道——不是经济富裕的家庭是不能培养出这样的气质的。现在想想,他又觉得当时的她确实有点做作,跟又兰馨那种真正的优雅相较甚远。

不想她竟是这么虚伪的人!

她像在给父母辩解,又像在给自己开脱:“从校蝴们就给我贯输‘钱才是一切’的观念,培养我的仪态,教我学学业以外的东西。当初和他分手,也是因为他本来很穷,我爸妈不允许跟他来往,现在却……他们也是想我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重雷很冷静地道:“你不想听他们的话吗?”

叶霖铃不知是否听出他的讽意,轻拢了拢耳边的乱发,说:“因为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就是因为,”她回头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因为你救我的那次。”

重雷敏感地感到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救了她才有所感悟,否则她该说的是“因为那次你救了我”,只道:“所以你假装你已经有了男友,而且很相爱,宁死不肯改投别怀,是吗?”

叶霖铃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自语般说着:“我不想找别人,因为我已经被男人吓怕了。而你……我至少还有些了解。”

“呃?”重雷没想她有这么一句,记起那天她险遭不测的情景,不禁暗说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谁。记得那人也是大款家庭出身,恐怕也是她会跟这种人交往的原因。

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重雷忍不住问:“你了解……我什么?”甫出便知问了多么愚蠢的话,因为结果不问可知,就是自己的懦弱让她感到“安全”。

“你很善良。”叶霖铃出乎意料地说,“虽然有时好像很凶,可是我感到你是真正善良的人,不会看不起我,也不会看着我有困难不帮忙。”

重雷对这想像之外的夸奖没感觉,反暗道你其实也没成长,看人的眼光仍是那么差劲,像我这样的人如果算善良那就没人邪恶了。不过听出她末一句是要逼死自己的退路,一时不语。

帮她不难,但他很难从心理上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无啻是在说:“你也就只够‘装装’我男友的资格!”他宁可她一直对自己虚伪,不要这么优待到倾吐心事的程度,那至少说明她仍觉得自己值得欺骗——不是么?她的欺骗应该是针对她认为有价值的人的!

叶霖铃也没再说话,一时重又陷入只剩河水哗声的境界中去。

重雷再看了一眼行将没入山后的晚霞,心在苦笑。

这么浪漫的时刻却遇到这样的事,是否自己天生注定了没有好命?

“好吧,我帮你。”这是这一天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闪电篇 第二十节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重雷被迫着接受“绅士”教育。

通过叶霖铃的介绍,其父母的本来面目大概地呈现出来。基本上来说,他们属于受过一点教育,并且接触到了高等教育的层次,所以有看得出暴发户与世家区别的眼光,同时明白前者的不可靠,而一直希望女儿能与一个真正的“世家”子弟相配。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很爱女儿,并不是纯拿女儿当货品。可是当愿望与事实相抵触时,策略不得不略作改变,这就是他们认同现在的“金龟婿”的原因。

解决的法子就是让重雷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出现,击败那家伙。

叶霖铃的想法很简单,希望通过练习让他暂时有这个表演实力,然后就等着拿结果。但当重雷领教了她的“教育”后,摇了头。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世家子弟是怎样的,但可以肯定叶霖铃半吊子的所谓“仪态训练”绝对不够格。

在练了多次行走姿势后,两人终于压不下久抑的矛盾碰撞起来。重雷生气的时候是从不管对方是否美女的,加上往年说话太少现在好不容易重新融入社会,近段时间口舌能耐很有长劲,一时将叶霖铃迫至眼眶微红,泪欲奔出的程度,不欢而散。

当晚重雷回忆起来,知道自己是把西芸的事积累的怒火发泄到了错误的人身上,禁不住后悔起来,临黑前去了她的单身宿舍。

金华或有千万缺点,但祝恨的方便绝对是一大优点。只要有百来块钱,就可以租到三室一厅的平房,虽然简陋,但至少也能有自己独立的空间。重雷就是这么住的,初时是为了能和西芸相见时有合适的祝葫,后来也喜欢上它的宁静。

但叶霖铃不知是否真的被男人吓到,选择了学校供给的单身宿舍——只有一间屋子,而使用共同的厨房、厕所以及浴室的、更简陋的二层楼房。

重雷敲了房门后试着叫了声:“叶霖铃?”得不到回应后他贴耳门板上听了听,刚听到些许呜咽声突然一声暴喝传来:“你是谁?!干嘛?!”重雷吓了一跳,慌忙跳离门板笔直站好,还未转过头去就开始辩:“我……我找人的!”

隔壁探出的满头青丝下一张微有雀斑的脸蛋怀疑地道:“找人?找人干嘛鬼鬼祟祟的?”附近几扇门陆续打开,人头纷纷探出,“怎么怎么了?”“出什么事啦?”“啊!有流氓……”的叽喳声不绝于耳。

重雷被众女盯定,顿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惶惶然看着左右。从小到大他就没到过女生宿舍一次,更别说遇到这等待遇,呼吸都似要停止。

恰在这时,叶霖铃打开了门,微垂着头说:“不是的,是找我的……同事。”侧开半边身子,重雷如捞救命稻草,急忙冲了进去,才知自己后背额头都被冷汗浸湿了。

关上门后叶霖铃靠在门板上,垂头不语。

重雷冷静下来,却再次感觉到大祸临头,犹豫道:“你……没事吧?下午是我不对,你……你别生气。”

叶霖铃扬起脸来,赫然满面泪花,哽咽道:“我从小到……大,”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从……从来没人这样骂过我!”

重雷骇了一跳,慌忙走近,有心给她拭去泪水,却不敢真的触碰到她,语无伦次:“你别哭……哭呀!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别……别这样……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忽然看到旁边的毛巾,忙取了来,怯怯地递了上去。

叶霖铃闭着眼睛抽咽,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重雷以生死抉择的勇气在二选一的题目中徘徊,终选择了冒险一死,颤着手送手上去给她揩拭泪痕。毛巾甫碰到她俏丽的面颊,叶霖铃浑身一颤,侧移避到床前。

两人一时僵立不动。

良久,叶霖铃才重新走近,从重雷手里接过毛巾,细细地拭了脸庞,才勉强挤出笑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请你帮忙,不该这样任性的。”

重雷心中禁不住涌起少许失落,她这么一说等于再把彼此的距离拉开“等价交换”的程度;对一个男人来说,那等于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地位大降,又或没有地位,心理上就有点儿不能接受——尤其对方是如此一个美女。

事情算是这么解决了。两人商量怎么办才好,重雷忽地想到了又兰馨,后者的仪态和言行是货真价实的来自“世家”,至少也是“类世家”,如果有她作教练,肯定有好的结果。不过这只能想想而已,因为彼此现在相隔几百公里,想找她帮忙也有远水不能止近渴之感。

盲人摸象般弄了两日,叶霖铃终于真正自己明白过来,靠自己是绝不可能把重雷这种从小言行随便惯了的人培养成“合格”的“女婿”的。试想如果在“面试”当天,重雷一不小心在父母面前挖鼻孔,顺手还揩在了椅子扶手上,同时跷起了横七竖八的二郎腿——结果是不可预料的。

为此她去请教了楼友,学校教体育的老师,原来是学健美操的,希望有所收获。

与此同时叶母来催人回去相亲的电话打来,被她藉口推延后,叶霖铃更感到时间的紧迫。

从她的角度来说,本来嫁个有钱人从此衣食无忧过上幸福的一生,乖乖做个家庭主妇是绝无问题。然而问题是毕业前那印象深刻的一课,令她意识到如果只依靠男人,尤其是只因她漂亮的外表而产生兴趣的男人,结果有着极大的不可预知性。

每每想起那曾被自己认为比较适合作老公的男人贪婪而充满欲求的大手在自己衣服上撕扯、在自己身体上摸索的丑态,她就不寒而栗。事后思索的结果,她是真的被吓着了——不,那不是自己所需要的。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另一个男人,避免这么快、还在自己仍没有从那事阴影中走出的时候就被锁定在一个男人身上,同时又不想跟陌生男子接触,她绝不会来向重雷求助。

男人,真的是本能性的动物。她的潜意识这样认定。

闪电篇 第二十一节

生命的巧合爱出现在生活转折的地方。

遇到又兰馨是重雷意外中的意外,尤其是在这学校里。那天是她先看到重雷,然后老熟人般打了招呼,在后者未反应过来之前以惯有的优雅仪态离去。

重雷以为错觉,因为觉得首先她不可能会再来这学校,其次就算再来也不可能和自己讲话,最后就算讲话也不可能用这么亲切的态度。摇着头继续前行时,他感到左心房有点儿碜得慌。

次日在同一地点再次遇到她、并且被如前次般地打招呼时,重雷意识到了什么,冲到教务处查询,才知道她真的调回这学校来了。至于为什么,表面上的原因是“我感觉贵校更适合我进行教育工作”,实际的肯定不是——重雷做梦都不会想到又兰馨能因为这种原因从待遇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好地方调来吃苦。难道她因为工作实力不行,被那学校驱逐出来?

与叶霖铃相见时他无意中说出此事,前者眼睛一亮,欢喜道:“那真太好了!找她帮忙一定行!”

重雷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一听即知她当年虽然未说出来,但仍是如自己般被又兰馨的气质所征服,不禁心下一凛。想不到不仅男生,连叶霖铃这样的美女也躲不过——或是因为觉得又兰馨的相貌是不足以与任何人相抗衡的?若真这么以为,那叶霖铃就只能称之为“天真”或“幼稚”了。

他没有去找她。叶霖铃当天就去了。

出于重雷的角度是绝不想跟又兰馨再有接触的,可是那是情绪上的排斥,而非精神的、发自内心自愿的。甚至他还想,如果被她训练,自己肯定不会接受,至少也不会认真学。他绝不肯承认那是近一年前的失败初恋造成的后遗症。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有人快乐有人伤心。前者的代表人是叶霖铃,后者以重雷为代表。

又兰馨并没有答应了任教练员,转而给叶霖铃介绍了位新男朋友——真正的来自世家,两日后见面时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如典雅大观般足以让重雷自惭形秽。

叶霖铃如获至宝,在见面后的第三天就带上他回了老家,随后满意而归,不问可知结果是其所欲。重雷没有遭遇意料之中的训练,本来只有一点点失望,可是见到她给叶霖铃介绍新男友,虽然明知只是假装,而且自己和叶美女并没有任何关系,仍然感到了巨大的窒闷和伤心。

那再次代表了自己的失败,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

其后与叶霖铃的每日见面自然取消,学校里的流言由此转向,开始由初时“重雷夺龋糊的芳心”转为“美女半月换一男友”,进而进化:“叶霖铃私生活有问题!”不禁引起一众男同事遐想,一众未婚女同事暗地唾骂之。

重雷感到自己需要温柔的声音和温暖的怀抱来抚慰伤痛,偏偏西芸自去后半个月只来了一次电话,令他黯然神伤,独自到校外小酒馆灌了一打啤酒,在内外醉意交加的情况下躺了一个晚上,次日请假一天,仍是躺在床上为头痛心痛呻吟。

辗转中想到工作上自己纵然才华出众,却因先天表达能力不足和缺乏教育细胞而不能在众教员中杀出光芒,事业可谓一塌湖涂——如果那亦算事业的话。

由爱情到工作,由生活到生命,都是那么糟糕。难道我真的是一无是处、无药可救的混蛋吗?重雷在梦深处这么问自己,却只听到灵魂含混不清的声音。

渐渐地重雷从同事处知道了又兰馨回这地方的原因:她跟她男友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矛盾,同时和家庭也是,一怒之下她跑回了这学校——客观原因是前段时间来跟学校交涉违约手续时并没有完全成功,至今金中仍保留着她的档案——实际上是躲这地方来修心养性来了。

叶霖铃并没有如大家预料般跟那英俊潇洒的“男友”见过第二次面,重雷猜想大概是介绍时彼此已说清只是帮一个忙,对方那般人才自然不乏美女在怀,所以也不把叶霖铃这样的美女太放心上,后者则是因为“忌男”心态。

任何人都活得自然、普通,只有重雷陷在生活最低谷不能自拔。过去每天,他至少也会将自己外表整理得好好的才出门,而现在……班上的学生已经连续一个月发觉自己的年轻老师头发乱蓬如鸡窝般了。

三六的电话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那天星期五,重雷于黑夜来临时接到了三六的电话,开篇第一句是问候,然后堪称凄惨的声音开始发泄对生活的不满。

从中重雷逐渐了解到三六回了家乡,在老家一所中学教书。可是直到现在他不但屡屡在教学上犯错,眼看着一起来的同事工资和职称都渐渐压自己头上,却毫无办法。而且因为嘴碎的原因,三六连连得罪人,月末奖金被扣,找个朋友都成问题——这尚算忍得下,最可气的是自己竟然仍找不到女朋友!那正常吗?

“妈的我都二十三了,连个女人都没有碰过!”在电话里他如是骂咧,可以听得到当时他正在把酒灌进嘴里。

重雷心想我至少找到了女友,比你要好些。于是出自朋友的立场,温言安慰,孰料一发不可收拾,话赶话下自己的处境变成“我非常好”,三六登时说要过来玩,吓得他忙诈作怒斥这小子不知长进,在这种颓废的情况下还不知道努力改变生活云云,一篇义正严辞将三六说得惭愧不已,誓言非要改变生活不可。

挂电话时重雷吓出了一身冷汗,心忖以后这种牛还是少吹为妙,万一那家伙真过来玩怎么办?届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爱虚荣的主儿,还不丢脸到极点?

偶然看日历时他才惊觉,今天居然是十二月九号。一个或者终生亦不能忘记的日子。

重雷颓然坐倒。已经一年了!

一年前的今天,当又兰馨对他说“我想我们不适合”的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突然就分手;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就是自己的懦弱和不可靠。

发了半晚的呆后,重雷走到浴室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将自己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由内至外地把房间打扫整理好,又将积累多日的脏衣裤洗净晾毕,最后自己给自己做了顿最爱的——也是唯一会做的——回锅肉炒饭。

舒舒服服地吃完饭时已是凌晨两点过。重雷在焕然一新的居室里安静地睡下,于平生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的主观意念中甜甜地入了梦乡。

闪电篇 第二十二节

生活的重点在于习惯,但习惯后如果不知怎样回复,那就会成为失败的重点。

习惯了平庸生活和有女友温馨在侧后的重雷几乎在恢复战中成为败者,但终是胜了。

他开始在各方面全力突破,精神饱满气势强劲,一发不可收拾。最初只是在一些小项目,譬如校办的各种运动会充分利用在西芸的支持下略有小成的乒乓技术小出风头,又或自发地在自己的班上举办另类英语沙龙、英语角,或者参加所能参加的各种晚会。

他开始找回以前爱读书的习惯,大量阅览自己专业类的书籍,同时参加市内、省内、乃至国内的英语竞赛。另一边他专门针对自己口头表达能力差的弱点下了狠功,迫自己养成爱听爱说的习惯,学习各种正式与非正式场合的表达艺术以及种种捕捉话题技巧。他开始大幅度地增大交际面,积极地同任何自己接触得到的、同时认为有用的人交朋友,并由他们延展开,再与他们的朋友交朋友——如此类推。对这些人他用最大的努力和最真诚的态度支赢龋蝴们的好感,热心助人,并从其身上学习自己认为最值得一学的东西。

在个人生活方面,他对自己下了禁欲令。西芸仍在来电话,他也保持着恋人该有的频率回复电话,但彼此间已经有了隔阂,想再恢复旧日的亲密非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他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都不再对任何未婚女性表示出亲近的态度,改为用刚修练而成的彬彬有礼。他开始邀请朋友到住处玩,而无论是谁在他的住处任何一个房间——甚至厕所——都能一眼发现大量的书籍,学习气氛之浓烈,直令旁人惊叹。他御去了习惯的夹克、牛仔装束,改为西装加中山的打扮,连在叶霖铃处苦修不得的仪态言行训练都被他自己有意识地培养起来,顿令人觉得此人非但成熟许多,更有风度。

重雷几乎变成一个苦行僧——就连参加各种社交、晚会都是用刻苦的精神来做的。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发觉这厮真正开始转变了。最明显的就是口头表达能力,下来是专业修养,最末是个人品德——类似以前那种“夺取校第一美女芳心的”绯闻非但消失无影,还转变成了“牵红线令人间产生一对幸福情侣”之类令人咋舌的正面流言。

藉着自己对专业的天赋和努力,两个月后他在一场国家级的英语演讲比赛中获得了冠军的殊荣。学校专门为此给他举办了庆祝会,在面对近两千学生的情况下,重雷选择作了一场即兴演讲,题目就是“爱好与学习的矛盾解决”。他个人很清楚这些学生是听不进去的,他并不在乎。他是演讲给身后这些领导听,藉以表现自己的才能。

经过这么些年的看、听、历,他已经明白并不是所有有才华的人能够被“伯乐”发掘出来。正如古语:“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重雷不想等待别人来发现,他要自己主动表现。

整场演讲中他有四分之一是用的英语,引用了大量原版的外国书籍,教育类的;同时掺杂了不少生僻至本校大多英语老师都不知道、同时确实正确的词汇。听到最后,外行如校长,内行如同是英语教师的教务处主任都有了“这人肯定到美国或英国留过学”的错觉,因为他的俚语使用和熟练的表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叶霖铃和又兰馨都参加了庆祝会——虽然都觉无聊,但被教务处下了死命令——才知道原来主角竟是重雷。前者目瞪口呆地带着绝想不到这人会有这么“光辉”的一刻的心情看完他的表演,后者在过程进行到一半时就找藉口离了场。

重雷在台上把两人都看在眼里,心情颇觉矛盾。

若说要增强交际,又兰馨无疑是一大首选。且不说她本人强劲的交际能力,单只说交朋友的广度和层次高度,都是重雷现时所望尘莫及的——他顶多就和什么省领导有些来往,而且是那种说话无威、办事无权的,而她可以轻易找出掌管着全国性公司老总的私人电话号码,并与他们像亲人般亲近。

相对的另一边,叶霖铃也是不错的选择。她的杀手锏就是美貌与可爱,只要稍加训练善加使用,她绝对能够成为同色的交际花。重雷有信心现在能和她交上朋友,并靠自己的努力把她培养成目标。从前不觉得,现在他已经知道,她真的太单纯了。

但他打消了跟两女接触的念头。

对又兰馨是傲,对叶霖铃是怜。为什么我要靠丑八怪的提携来晋升?为什么我要将本来已经很可怜的女孩儿从单纯中推进复杂的人生理念中去?

不!

我要靠自己努力!

期末的时候重雷发觉自己无心插柳却柳成荫。他积极举办那些小型的英语活动本来只是为提高自己的表达能力,却令所教班产生了浓厚的英语学习氛围,最终使本班的平均成绩达至全校第一的结果。

转眼第一学期结束,重雷在积极的生活态度下取得空前的成功,并成为金华乃至射洪的知名人物,而前后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恍若平步青云。

寒假时他去了宜宾。

初衷是当着西父西母的面用最文雅的语言表达自己会和他们的女儿分手的意思,藉之报复他们不许她同自己来往和她在自己最颓废的时候不闻不问。可是当西芸惊喜交加地看到自己出现、并用最快的速度扑到自己怀里时,重雷的心动摇了。

他不能忘记这女孩儿给了自己多少刻骨的温馨和帮助。他不是薄情的人,想到自己竟然在已经有了西芸的情况下,虽然彼此有了小小的矛盾,还会对叶霖铃生出不轨之心,良心就止不住地自敲着。

那天去她家前两人一齐携手漫步,在长江前西芸紧紧抱住了他,哽咽着对他说:“我以为你生气了,不要我了……”

这刻重雷真正感到了内心的颤动。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即便是西芸主动把自己的第一次交托给他的时候——让他清楚感到自己的内心是如此爱她。

是的,她平凡普通,没有出众的相貌和才华;她会在父母的语言下动摇,在家庭的阻力下整整一个月只打两次电话——可是重雷也知道,她是第一个爱自己的人,而且到现在仍然爱。

那就足够了。

闪电篇 第二十三节

什么样的感情生活是最牢靠的?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誓言终身,而是在时间的推移中默默地培养起来、由浅入深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感情。那或者没有激情与浪漫,却能让人安全地在淡淡的幸福中渡过一生,真正的白头偕老。

重雷初见西芸时只是隐约感觉到这观点,到二次见她父母时候才确定那确是自己需要的。

与二老的见面比前次好了许多。来前他本计划用“强烈的气势”来给他们一个震撼性的见面——并非要报复前次的恶评,而是想改变在他们心中的恶劣形象——孰料上场时想起自己从未做过这种事,一时后劲不足,只好转为构造温文尔雅的态度。此时今非昔比,他既有所备而来,又苦练有功,顿时显出奇效。西父西母初时态度奇差,呆了一天后,转变神速,开始和重雷有说有笑。

此后一直住了一个星期,春节前他回家,在车站上西芸悄悄地告诉他:“我爸说你像变了个人呢!”重雷百感交集,附至她耳旁亦悄悄道:“你高兴吗?”西芸被他吹得耳朵发痒,微带羞涩地点点头。重雷轻轻搂了她一下,再悄悄道:“我无论怎么变,对你都不会变的。”

活到现在,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感情。重雷知道自己不是特别的人,唯一的长处就是能够在机缘巧合下肯付出比旁人多千百倍的努力,去增强并发挥自己擅长的东西——而现在就是那“机缘巧合”。

他要趁着自己涌起的激情还未完全消退的时候全力狂奔。或者将来自己会变回平庸,重新默默无闻;或者未来自己不是留芳人间,而是遗臭世人——这刻他管不了那么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抓住有抓住的东西:事业、生活、感情……

二零零六年的上学期开学后,重雷以比同期所有教师都快的速度拿到了高级教师的职称。亦在这时,又兰馨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跟他相遇。

那天是周末,校学生会组织的周末舞会上,重雷作为教师新秀被邀参加。往期的舞会上叶霖铃是必备者,后来又兰馨归校,亦成为常客——这两人都成为焦点,前者是因为美貌,后者是因为美舞。

又兰馨在舞蹈的时候因为动作流畅,旁人一时看不到她的脸蛋,所以份外有飘逸的感觉。大凡男士看到她的舞姿就以为她是美女,待上前邀舞时才知后悔药无处可买。经得几次后,除了几个真正对舞有兴趣的人之外基本上她就是独舞皇后。这么好几次后,她开始改为在场边观舞。

重雷因为亲身领教过,知道这是她不愿意去交几个男友,否则以她的手段那点外貌因素根本不能使她主动“享受”孤独。但为什么她不像当初“勾”自己一样去“勾”别的男生?重雷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又或者因为跟男友吵架的关系恨乌及屋?重雷一点都不知道。

叶霖铃则是从起始至终场都不乏帅哥丑男相伴——如果她愿意的话,而问题是她不愿意。于是每场两大焦点——优雅而最丑和可爱而最美的金中两大女性——成为舞池旁长期的风景。尤其在又兰馨仗义助叶之后,叶霖铃开始跟她成为好朋友,每每参加舞会,两人都缠在一起,更令观者倍觉怪异。

重雷第一次参加舞会时西装革覆,配合着油亮的半长发,在一闪一烁的灯光下确有几分帅气。他用贯穿始终的微笑征服了好几个单身女教师和半大女学生,被邀舞三场,却悉数婉拒,原因很简单:他不会跳舞。

他看到又、叶二女,却始终未去向她们打招呼。从这处可以看出重雷心智仍未算完全成熟,多么孩子气的表现,他是想着你们瞧不起我我也没必要硬要巴结你们;他甚至在想如果她们主动来招呼自己时要不要当面折辱对方一下,以表示自己的今昔对比强烈。殊不知成年人的交际要诀在脸皮要厚,受辱当吃饭,否则吃不到好果子。

第二支舞曲起来时叶霖铃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不去跳舞吗?”

重雷看着她略带着犹豫的脸,顿时忘了自己天真的想法,稍有点局促地回答:“噢,我不会。嗯,以前没学过跳舞的。”心中却在猜她是否是想和自己跳一曲呢?

叶霖铃再三犹豫,终道:“上次的事,我还没跟你说谢谢……虽然没做什么……我是特地来跟你说谢谢的。”

重雷一地火起。她竟自己说得出“没做什么”!那时自己可是完全付出了精力来帮她,最后反而被她甩头抛在一边,连个谢谢都没有#蝴很想指着她鼻子问她隔了一两个月了怎么想起要说谢谢,但终是压下怒火,淡淡地道:“没什么。”末了加一句:“正如你说的,我什么都没做。”语气加重。

叶霖铃脸上微红,不知是否听出了他的讽意,嗫嚅道:“那……我过去了。”

重雷忽然冒出个古怪念头,微笑道:“我请你跳舞,行吗?”她大讶道:“你不是说你不会……”“不会可以学,为了我们可爱的叶美女,重某人冒死也要学会跳舞!”重雷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来缓和彼此间的紧张气氛。

美人儿考虑了三四秒,终于甜甜地一笑,伸出玉手。重雷模仿着电视里看来的礼仪一手背后,一手轻拈着她娇小的手掌,半躬着身:“谢谢赏脸。”

这一支舞愉快的人有一个,痛苦的人有一个,惊奇的人有一群。

愉快的是重雷,痛苦的是叶霖铃——不幸被重雷这舞盲踏了十多脚还不能发作——惊奇的两人以外所有在场者。叶霖铃的不接触男性是出名的,重雷何德何能接二连三地被青睐?

舞毕时重雷快乐地连连道歉,叶霖铃半笑半恼地道:“你的舞真是的……要不这样吧,改天有时间我教你。”重雷并不当真,礼貌地答应,这时才发觉又兰馨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这一天重雷唯一的遗憾是又兰馨没有像叶霖铃一样来跟自己说话。他不是想对她怎么样,只是觉得如果她主动来,自己一定会好受些——事实上在他的心目中,叶霖铃的道歉只是让他发泄一点对往日她忘恩的不满,而又兰馨……则是缝补一下昔日心的裂痕。

那一道初时不显痕迹、愈成熟却愈觉疼痛的伤痕。

闪电篇 第二十四节

人在对某些事情失望或希望时总会相信些虚幻的东西,譬如奇迹。

重雷自己也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老妈带他去算命,力图算出个破灾成财的好运,结果主结论是这小子会遇女贵人提携,副结论是人生难免坎坷。到现在为止,重雷甚觉合适,虽然不是什么真的大贵之人,也没提携到什么地步,可是至少乒乓是学自西芸,而舞蹈则是学自叶霖铃。

最重要的是影响自己生命态度的人都是女性——或者说让自己坠入心理深渊又爬起来的都是女人。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重雷学会了交际舞,并且因为有着肯学肯钻的精神,舞技提升到了一个已经超越叶霖铃这师父的境界。他开始主动参加舞会,并且逐渐成为会上焦点。为了配合舞时的整体感觉,他学会了各种绅士礼仪,再由此延伸开,开始学习各国交际礼仪,使自己的交际能力由国内扩到国际。

又兰馨并不特意避着他,仍然每逢舞会必至,依旧在旁冷观。偶然一次重雷舞毕送叶霖铃回座时遭遇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回应方态度更自然,似乎两人非但没发生过什么而且还是几十年老友。那次是契机,此后两人逐渐回复正常的男女交际,当年的心病散去。

重雷本身想做个记仇的人,初时不愿与又兰馨接触纯为抵触情绪,但他毕竟常人,时间冲淡了一些东西时也给了他一些。他开始明白人与人之间要有真正坚持长久的爱情不易,但有要有真正坚持长久的仇恨也不易;爱情可以主观努力坚持下去,而仇恨就没有必要了——除非愿意自讨苦吃。他在这样的心理下瓦解了对二女的怨气。

学校的一名男外教因交流便利的原因成为重雷国际交际的第一个试验品,一时成为好友,推荐他进行翻译的工作。重雷早就意识到这门路比作教师更有前途,只是一时无门而入,这时向外教请援。后者本身在其国内是学国际文学的,于英汉方面都有些研究,告诉他应该先练习经验,叫他多作一些外国作品的试验翻译,由自己帮他送到一些译文出版社校验并指正。循环往复后,翻译水平才有得提高。重雷答应了下来。

最初的一个月几乎都是退稿,而因着外教出手帮忙的原因,几乎每稿都有专家级的指点谬误,又有外教亲自指教,重雷的水平直线上升。到第二个月时,他的一篇一千五百字的译稿终于被一间报社刊登。

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止歇。当学期结束时,重雷在译界已经小有名气,一些小规模的报社、出版社甚至与他签约,他成了业余翻译工作者。

这时外教又给他出了个主意,教他到网上去找那些汉化工作室或者字幕工作室,一是加入其中,二是为它们作些临时性的工作,以此再提升自己的水平。重雷依言而行,在不懈的努力下用整个暑假的时间在业界弄出了点成绩。

到这个时候,他开始写一些关于翻译的技术性和评论性文章,并被发表。第二学期开学时,重雷发现自己大部分的兴趣已经转移到翻译这行当上去了。但这时候,感情生活却显现出了轻微的动荡。

首先是西芸感觉到了重雷的变化。作为与之最亲密的女性,她对他的事有着过人的敏感,很快开始觉得危险——如今的他已经是个“很有名气”的人,可是自己依然如旧,他会变心吗?尤其暑假他竟两个月泡在图书馆里,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分出来陪自己。那几乎是每个恋爱中的人都会犯的毛病,如今在她的身上体现出来。

电话的频率逐渐由两天一次变为每晚必至,最终成为伴随一日三餐的赠品——而重雷对此一无所觉,还以为彼此终于进入恋爱的巅峰。他也不是这么迟钝,只是觉得必须趁着自己的积极心还盛做出自己的事业,精神全副投入其中后,对其他难免有失。

接着是叶霖铃如一颗石子砸入池水中般搅乱了重雷有序的生活节奏。由教舞开始,重雷渐渐觉得自己能和她成为好朋友,因为彼此都有优胜的地方,且并不是相斥的优点,于是开始像朋友一样和她交往。除开周末的教舞时间,有时他还请她吃顿饭,后者也并不推拒——她也似乎把他当作自己在这学校的第一个男性朋友了。这种关系持续下去后对她有莫大的好处,因为重雷现在也有许多男性朋友,有时聚餐为了让气氛热烈顺便就请了她;好几次叶霖铃不好拒绝,勉强参加,结果都过得比较愉快。依靠着这种方式她逐渐走出了心理的阴影区,开始和一般男士交往。

而这个时候,几乎学校所有人都认为她和重雷是恋人关系了;到重雷申辩自己已经有女友、并拿出物证照片后,大家改在暗地里认为他是想脚踏两只船。

最终事件爆发在一个周末。西芸拨通重雷手机时后者正和叶霖铃单独进餐,美人不小心说话大声了点儿,立被知觉。当时西芸眼前一黑,狠狠把电话摔到了床上,然后就伏到被子里哭了一个通宵。

她是知道叶霖铃的。后者当年在乐师因为行为不怎么检点颇有名气,隔系如西芸亦久闻其名,自然也知道其美貌和身材绝对是自己所无法比拟。这一刻她感到的是无法竞争的可怕压力和即将失去重雷的恐惧。

西芸很普通,以致于将自己的爱情寄托在平淡而长久的恋爱上。她从不去想像一旦失恋会怎么样,因为潜意识就不敢去想;现在危险真的出现了,她也手足无措了。

重雷黑着脸挂了手机,心情恶劣无比——不只是因为西芸误会,更因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叶霖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察颜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识趣地主动宣告就餐结束。

送美人儿到单身宿舍后重雷正要告别离去,叶霖铃忽然问:“你……没事吧?”

重雷一笑,心情稍松,因感觉到她的关心确实发自内心:“有点心事,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叶霖铃犹豫了一下,咬着唇道:“要不我陪你走走?”

重雷心弦微颤,朦胧地意识到一点什么,却抓之不住,只点了点头

闪电篇 第二十五节

昏暗的路灯光线织出黄色的纱罩,在黑暗中划出一块一块的地盘。

走了十多分钟,两人均未说半句话。

重雷有着奇妙的感觉。换了是在从前,叶霖铃是绝不会“陪你走走”的,而现在因为身份、能力和性格的变化,不可能的事情成了可能。

在这社会中,实力实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叶霖铃突然迟疑着说出这一句,弄得重雷一愣:“啊?”

叶霖铃停下脚步,抬头望望路灯,又看看不远处的高墙,随即转头看了随自己停下来的重雷一眼,局促地低下头。双手合握在一起放在腰前,十指轻度用力地绞着,两颊也浮出一些红晕,充分显示出她的不安和羞涩:“我……嗯,我……”半晌未能成句。

重雷心中砰砰地炮轰般响个不停,切合现场环境气氛毫不犹豫地想到了最敏感处:“她做什么?是要……难道是……表白?!”一念至此浑身一个激灵,心花怒放。虽然他并不奢求会有一次被美女求爱的机会,但潜意识却知道自己对这机会无比渴望,甚至已经准备好怎么回答她。

转念间又觉不可能。以叶霖铃对自己的“恶劣”印象,能舍得下面子主动向自己表白的机率应该约等于零。一个女人会容忍比自己更懦弱的男人、并倾心于他吗?重雷自己是绝不相信这种可能性的。

但也未必。叶霖铃并非一个纯讲感情的女孩——重雷不愿承认,但却知她骨子里确有着爱慕虚荣的成份;而自己现在确有几分值得人贪慕的东西,虽然并不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自己也该能给她些安全感——欺负不了她。

想到这处,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叶霖铃半晌徘徊,终于低着头吐出一句:“你……生气吗?”重雷正想得入神,一时意料之外,愕然:“呖?”她鼓足勇气说道:“以前我……做的那些,你生气吗?”

重雷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条件反射地反问:“什么?”

叶霖铃垂着头不安地轻动着脚:“就是那些啊,我为了让你帮忙,所以才亲近你,还……还不识好歹地跟……跟你闹气,你生气……了吗?”

重雷愈发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张大了嘴:“啊?”

叶霖铃不敢看他,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而且……而且我还和又兰馨走得那么近……”迅速偷看了他一眼,声音低得蚊蚋般:“你不是和她……不好吗?”

重雷脸色一变,强作镇定:“你在说什么?”事实上他确实搞不懂她是要说什么,并怀疑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每每听到旁人再说自己和又兰馨总有点心理异变。

叶霖铃积累了半天,终于储够勇气,一口气道:“我得罪你那么多,你还对我这么好,我……我真的对不起你!”说完仿佛刚登上千阶那么长的台阶,喘息微重,胸脯连续不断地起伏起来。

重雷感觉不对,忙道:“等一下——你说我对你好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你的……心的,”虽然因为打开僵局勇气增加许多,但说到这“心”字时叶霖铃仍是禁不住脸红,完全不似从大学毕业出来都工作经年的成年人,“可是……可是……”沉默下来,半晌才喃喃道:“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对不起。”

重雷就算不是聪明人也还不至于器官感觉迟钝到无知的程度,渐渐有点领悟,疑道:“你的意思是……我向你示好,是想……追求你?”

这句话意思太过明显,叶霖铃脸上红晕加深,却忍不住抬头看他,反问:“不是吗?”说了才想到自己竟问出这么“坦白”的问题,不由晕色更深,连忙低下头来。她并非毫无恋爱经验,相反的还实战无数次,但一则过往总有“戏”的味道,现在这次才是“真”,二则是在自己一直看不起、却偏知道自己平生最大耻辱的男人面前,不知怎的羞涩总难除去。

那让她想到初恋时节的情景。那时也是这么地羞涩,十五岁,轻易地将自己的初恋开始,然后结束在眨眼间。之后才意识到,其实恋爱是很难的……

重雷亦大概明白过来。面前这美女不知为何竟误会自己是想追求她,所以或是怕重某人“泥足深陷”,特意找了这时间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换句话来说就是重雷该死掉这条心——假如他真的有的话。但天才知道——重雷差点儿要捶胸问天——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想法?!

隔了半晌,他才整理好混乱的头绪,忽觉好笑,不觉笑出声来,对面女孩看他时才道:“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过要追求你,因为我已经有女友了——这你该知道的。”

叶霖铃吃惊地望着他,结巴起来:“但……但又兰馨说……”突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上嘴。重雷绝未想到这还跟又兰馨有关,心如灌铅般猛地一沉,突地怒气不知怎么就涌了上来,沉着嗓子:“她说什么?”叶霖铃吓了一跳,因从未听这人用这种语气说话过,不自觉地就答了出来:“她说你……你喜欢我……想抛弃你女朋友来讨好我……”越说越低,渐至无声。

重雷没想过又兰馨优雅的仪态下有着这么丑恶到背后乱言的嘴脸,很想怒发,又觉好笑,最后忽然起疑:“叶……不会是骗我的吧?”旋即排除了这可能性,因叶霖铃再无聊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那对她半点益处都没有。

冷哼了一声,吓得叶霖铃惊后再惊时才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后者受惊的小兔般抬手掩着胸口,慌乱道:“不是吗?对……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你……你别介意。”转身过去,忽然想起该道别,忙又转回身来:“我先回去了。”

重雷心里如翻了五味瓶,不知是甚滋味,呆呆看着她消失在黑暗尽处,这才逆向走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闪电篇 第二十六节

二零零六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节大假的第一天,周日上午九点一刻。

西芸仍躺在床上不想起身,身心都有种心酸的懒意。她紧紧抱着薄薄的被子,脑袋早就缩离了枕头,被沿遮得脸只剩下怔怔的眼眉还在外面,微黑的眼圈显示出她一宿未眠。

简直不能想像#蝴竟然偷偷地和别人约会——西芸本能地排斥这词,因为那说明重雷的背叛和不再爱自己。为什么?自己只是可怜地、小小地爱情要求,也会被这么丑恶的现实打破?

房门外隐隐的声音告诉她父母都在客厅里。他们都在担心自己,虽然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但这刻她只想赖在床上一个人想心事。或者还可以想出个应付这残酷现实的方法?

西芸未干多久的眼眶又湿了。潜意识在说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应付这种事的能力。或者他们……他们只是吃顿饭,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

第三秒她立刻否定了这想法——能那么单纯吗?一个是美貌动人的女孩儿,另一个是无论才华横溢的男人,怎看都像是经典爱情配对。她哀怨地想着,要怪也只怪自己太普通了,重雷日益增长的能力和地位都要求他要有位能够搭配得当的妻子。自己算什么?顶多就算是他落难时的驻足点罢了……

门外忽然谈话声音大了起来,间或有西父的客气声,好像刚有谁来了。西芸赌气地扯起被面塞住耳朵。虽然想着这种心事对自己只是折磨,可是她也不愿被打扰,宁愿静静地深潜在里面,仿佛折磨也是享受。

被窗帘挡住的阳光拼命想钻进屋子,却只能在她白皙的后背留下暗紫的光影,没有丝毫热量,份外惨淡。

房门轻轻敲响。

西芸不说话,索性连眼睛都闭了上。

“西芸?”轻轻的呼唤声破门而出,被唤者霍然坐起,心砰砰地刹时加速至一百五。

天哪!这……为什么会是重雷的声音?!

重雷在门外不好意思地看回头看看西父西母,有他们在面前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按着平时的昵称来,幸后两者识趣地随便找了个藉口,一一出门去,留下二人空间。重雷轻声再唤:“芸儿?”

儿化音的唤声毫不费力地打破西芸的心灵防御,泪珠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势态悄无声息地滑下脸颊。她倒下身去,连头带体全裹到了被子里,任水份流失在被内。

重雷听不见里面有要开门的痕迹,叹了口气,顾不得彼此在明里还是“普通恋爱关系”地拧开门把,推门而入:“芸儿?”

西芸没有应声的冲动,只是觉得委屈无穷——他不来还好,一来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加到了自己的身上,泪水哗哗地流,却咬着唇不作声。重雷径直走至窗边,“刷”地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扑入,印得缩在被内的她都觉得房间里一亮时他坐到床边,轻轻拉下盖着她小脑袋的的被子,露出水迹狼狈的脸蛋儿。

女孩儿没有反抗,或是不知道该不该反抗,只是仍闭着眼。

重雷俯视着她,忽然大嘴凑下,轻轻在她眼皮上一吻。西芸心弦宛若被狠狠一拉,“朋”地弹转,浑身肌肉都为之一紧。他……他……在做什么?

他未抬回头来,就那么顺势把脸贴在她脸上,侧躺下去,大手隔着被子由腰后插前环搂在她小腹稍上处,整个人亲密无间地贴着女孩儿,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误会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止。

不知隔了几秒钟,西芸才嘤嘤地哭出声来。

一场风波,就这么弥于无形。

事后她才知道,为了在最快的时间赶来向自己澄清,重雷头晚九点开始到处打电话给朋友求照顾一张今晨的车票,连续打了近两个钟头才成功,然后方能这么早赶过三百公里跑到她身边。听到这个,她只是默默地抱住了他。记忆中的重雷是没有主动向人道歉的习惯的,急躁的脾气和由自卑变自傲的性格都不允许他向人低头,争强才是向来的作风——但现在他竟心急着第一时间跑到自己身边什么话也不说、毫不分辩地就向自己道歉!

没有一刻比眼前更觉快乐和幸福,虽然没有说出来。

国庆七天除了待在西家外,重雷还带着西芸回了家——她还没见过未来的公婆呢!幸好西芸并没有什么出意外的表现,甜甜的嘴和勤快的手脚弥补了相貌的不出众,在短短两三的时间里就令重母眉开眼笑把她当作了准儿媳,就连向来厚道朴实不苟言笑的重父都在暗地里向重雷示意找得好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见面。重雷感到了彻底的幸福,有着爱情前所未有地坚固的感觉,不由暗庆自己做得对。这一招主动道歉是跟一个朋友讨教来的,经过实际操作之后证明威力确实无穷。

当一个人痛下决心去“做”时,生活就会有空前的精彩。重雷归校后就处于这阶段的高峰期,除了按着外教好友的建议做外,更加强了文刊翻译方面的强度,找了部大块头的国外现代文学巨著下手狠啃,并参加了几个地方乃至全国性的相关组织,短短两月间学术性会议来回了六次,一时蜚声地方内外。学校方面欣喜之余亦自感有点儿吃不消这么大尊佛,除了着力加重工资以使他不起去心外,更另想手段——重雷每每想起那事就觉好笑,因为堂堂学校竟做起红娘来。

事情起得若无声息,矛头却直指叶霖铃。

闪电篇 第二十七节

重雷一直不想追究又兰馨唆言叶霖铃、让后者误会自己追求她的事,不是因为什么品格高尚,只是不想再纠缠。他没有想过又兰馨会卑鄙,也不想再探询在她高雅的外表下是怎样的一颗心——无论是怎样,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了。因此在那事后他开始渐渐远离叶又两女,专注于事业方面的发展。

但学校却悄悄地牵起红线来。

美丽动人的叶霖铃因为是大家关注的焦点,所以其实力也是众所周知,两个字——平庸。学校校长打的是这么一门心思:像叶这样的女孩儿是不可能在短期如四五年内跳离学校的,所以只要能搓合成重雷与她,用结婚就能把前者拴在学校几年;退一步说,就算重雷没有顾这个走了,只要叶还在,学校就能继续堂而皇之地使用重雷的名声——毕竟这是个极难得的打响旗号的机会,绝不能错过了。

是人性都有贪婪的一面,不同在于表现出来没有。金中做了近十年校长的男人深明此理——他自己的贪很实际,就是想把学校在自己手里由县至国地跨级,为此一切该抓住的机会都不该错过。试问如果学校打起“国际级翻译大师、当代傅雷……”等等旗号,名气上串何等轻松!从这点来说他的商业头脑完全不逊于商业奇才,可惜的是生错在一具平庸的身体里。

他不信重雷对叶那副诱人的躯体没有任何念头,有句口号叫:“只要对方还是个男人!”

重点是派老婆下场,先不动声色地用尽手段拉拢叶霖铃,以无限夸大其价值和贬低学校其他男士包括校长本人为代价,重点突出重雷本人是何等值得依靠后将她和他拉上一个几乎等高的位置,继以委婉表达出若两位“百年佳偶”能结成美满婚姻那真是天上美事地上盛事,诸如此等云云。一切唏嘘长叹等表情如百科全书般呈现却无果后,校长夫人甚至拉起教务科长妻子、保卫科老婆等等诸人入水,开始了持久攻坚战。

在重雷这方面校长本来考虑亲自出手,但终因这般太过明显,只改为彼此拉近关系,言语上却不涉及婚姻诸事,一切仍由三姑六婆来。一来二去,重雷想不明白彼方之意也难,顺便将校长私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哭笑不得。

事实上重雷对于爱情本身已经有过切肤之痛,痛定思痛后才决定只来一段平凡的婚姻——像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在工作地刻意表露自己恋爱方面的各种事务的。没有必要,他甚至根本不在同事朋友面前提起西芸,即或有人追问,也是得过且过。或者亦是因此,校长不知自己底细,才会起这么荒诞的念头?

社会证明他仍太单纯。校长大人早已有了“赴死”般的决心,即或知道重雷有女友关系深至现在这程度,他亦会使尽本能大力搓散;退一步讲,如果重雷已经结婚,那么他就会使尽本能把重夫人也拉到学校来守死。

重雷能改变成今天这模样,已经下了非常的决心;而校长这方面的决心力更要超过他。

自幼历经打击的重雷本想一口断拒,却碍于感情方面不能不给校长少许面子,表达委婉了些,反有添油灭火之势,所料未及中僵持不下。他平时亦是以亲切温和为根基交朋友,无法用最狠最绝的方式对待校长;他也猜到校长肯定同时会在叶霖铃那边下手,她对男人是怎样的感觉恐怕这世上没有第二人比他更清楚,不由希望她能拒之。事业的忙碌令他不能分太多心出来处理这种事。

可是渐渐重雷开始觉出不对来。

初时学校里只是一小股慢慢扩大的谣言,说他抛弃了旧女友转恋新欢,又或说他因感情事变与学校第一名花结伴,总之意思明确直指重叶二人有欲合为一之势。过了一段时间后更恐怖,谣言消失,然而每个人好像都已经认定两人已经确定关系,见面每每呼“重嫂”之谓,对重雷则开始将以前常挂在口的介绍婚姻之事——自重雷有了不小的名气后,这种事相对地便多了起来——大量削减渐至于无的境地。

最恐怖的是有一次路上偶遇叶霖铃,她竟微红双颊低着头走了过去,没有打招呼!这是什么意思?重雷本人是很希望那代表叶霖铃生气,但理性知道叶某人生气的表现绝非如此。

也开始感觉到事情有点儿不受自己控制。就在这时,又兰馨出场了。

她的参预完全是因为校长夫人等娘子军团认为其外交能力超群的原因,只是金中一切人等都没想过重雷当年与之有过一段莫名其妙的闪电战,更烙下了深刻的印痕。她参预在内,是影响结局的关键——必定不成的结局。

又兰馨并未直接做说客。

某周周末时舞会,重雷因着近来事业方面的事繁忙已经不再参加,而又兰馨仍是必至课,叶霖铃是这学校中与之关系最好的朋友,陪舞是在所难免。那天有同事拿叶开玩笑,后者窘于回应时又兰馨伸出了仗义之手,冷冷道:“那种人连我都看不上,何况是我们叶子!”

据说当时她的造型非常之酷,酷到没人去注意叶霖铃有什么反应。

重雷听到这传言时第一反应是以又兰馨的外交能力不会说得这么直接——当年伤疤愈合已久,心痛反而非常之弱。但三人成虎是自古即存的真理,第四次听到这传言、而且整句话一个字差别都没有时,他理解到又兰馨当时给大家的震憾有多强。

他夜间独坐窗前沉默半夜,终于自己对自己点头。

原来她是看不上我,才会提出分手的。

潜意识在觉得这理由似乎不怎么充分,但重雷已经满足了。

学校方面更是惊恐交加,未料到又兰馨会来这么一招,一举将大家数月的心血废掉,忙于灭谣不迭。更有传言说校长亲自提了她去狠批一顿,恐吓以驱逐之语,后者却非常轻蔑地说了一句:“这破学校,要我呆还闲烦哪。”一时成为学校同事崇拜的偶像。

闪电篇 第二十八节

无厘头式的风波就这么被一句话灭了下去。校长自是不死心,仍在努力,但正如大多数人一样,他除了商业眼光是有的外,相对应的能力就不足了。

重雷反而心里不舒服起来,不是为叶霖铃,而是又兰馨——他不明白当年她“看不上”自己时大家还能相处得那么融洽,看来确实是把自己当作了一般朋友来处理;但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会有先在叶霖铃处胡言,后在公共场合蔑杀自己的言行?难道现在态度有所转变,由一般朋友改作仇敌了吗?

他真的弄不懂又兰馨的心思。她完全不像叶霖铃那么简单,爱恨分明得泾渭般,让人一眼就能看透。从这个角度来说叶是失败的,她有点儿贪慕虚荣却没有成为想成为的——或是父母想她成为的——那种心计深沉的人;似乎除了相貌外,她就没有一个地方是成功的。又兰馨则恰与她相反,似乎除了相貌外一切都是成功的。

但两者谁更虚些?

竟然长思后,重雷决定抛开与她相关的一切。现在不懂,以前更是不懂——这才该是她那么快就和自己分手的原因吧。为什么会一直纠缠这么久?他认定那是初恋的原因,每个人对初恋都该有特殊的感情吧?

不过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自己无法看透的,他想着。

为了彻底避开再有流言让人误会,他此后再也不跟叶霖铃联系。诚然,这并非最好的法子,但就目前而言的重雷,那已是能做到的极限。

时间匆匆过去,转眼间秋深冬至,又是一年将尽。

重雷准备离开学校。因为翻译的精准度无可比拟,藉着网络这事物的传播特性,他在网络翻译上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并且还在继续扩大中。单只这一项赚来的花费已经远远超出学校的工资和资金,足够维持他和西芸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何况他在杂志和文学翻译方面的稿费还更高一筹。离开后才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深造,照着眼前的状态和发展进度,三十岁前不愁成不了小富。

他有一些小小的梦想,浪漫的,虚幻的,却不是不可实现的。到那时他会实现它们,这样才觉得人生没有缺少什么。

校长百般留难,最后终于屈服放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他为学校留个条幅,好留给后人“瞻仰”——就算重雷以自己写字太难看为藉口都没用,反正可以拿去重新修整裱糊。在好笑和无奈的情绪杂合下,重雷写下六个字。

成功源于挫折。

他不知道这是否完全正确,只知道自己确是由这几字来的。

次年一月正是学期将结束时,在经过数十好友轮番饯行后重雷收拾行李回家。临行前正整理行装时,叶霖铃出乎意料地来了。

重雷不知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她好,有点局促地让座倒水,两人沉默对沉默地坐了会儿,终于女士先发了言:“我……我帮你收拾吧。”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稍有点复杂的光芒,重雷莫名地想起那次气哭了她,后来去给她道歉的事。记得当时自己要为她拭泪,却被对方以行动拒绝,如果将场景换作是现在,结果会怎样?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从那时自己就完全绝了一颗花心,对这美女再无半分绮念,感情完全系到西芸处。

重雷在这刻找到了该怎么处理两人间事情的应有态度,如释重负地一笑:“好啊,求之不得呢!”逃避绝不是好方法,他该用的是另外的、更坦然和真诚的

一场辛劳下来免不了请客,重雷请她去了西芸每次来看自己必去的一家餐馆。彼此都食不知味时叶霖铃终于鼓足勇气问:“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重雷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会,而且会当作最好的朋友,有麻烦时找我罢,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帮助你的。”想了想又添了句,“而且不要任何报酬。”

这是绝对真心的话。又兰馨是初恋,可是在那之前自己已经在暗恋叶了——单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无条件帮助叶。自己的低潮期其实比她短得多,只有那么短短的几个月,而她却从那次阴影到现在都还是,而且如果没有醒悟,恐怕她这辈子都是。

极少在叶霖铃脸上出现的复杂神色现了一瞬,她说道:“谢谢你。”

一个新的开始和旧的结束在这三字后展开。重雷很是满意这结果,离校时全无缺憾。

或者……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车上脑子里掠过那优雅的身影,重雷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但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春节又到,重雷禀明父母后带着西芸平生第一次出了四川,直奔苏杭,彻彻底底地放松玩乐了一番,浓情蜜意渐至融合无间的程度。寒假将尽时两人回到了宜宾,依依不舍地分别时,西芸如常般送他到车站。

“记着自己要保重身体,尤其你连饭都不会做的;还有,别老是穿那么厚的衣服,虽然天气有点冷,也不至于那样呀……”西芸带着浅浅的微笑叮嘱一一他。重雷耐心地等她说完,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不要。”看着恋人微怔时才握祝糊柔软的小手,柔声道:“我这辈子以后都得由你来照顾,我可记不得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西芸白颊微红,佯嗔道:“谁会照顾你!”重雷无赖道:“你啊——要是你不肯那我找个全方位服务的保姆好了,不过……”他故意压低声音,“我不会让她霸着你的床的,嘿。”西芸骂道:“无耻!”

这班车人少,上车后隔窗看见西芸孤孤单单立在月台上向自己挥手,重雷心中涌起莫名的暖意。这种幸福,已经有了妻子和丈夫的家庭感觉。

那不是最美、最快乐的人生吗?

重雷把脸贴在车窗上,无声地动着嘴唇,用心地“说”:“我-要-娶-你!”窗外的人儿脸颊上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

闪电篇 第二十九节

五个月后,火热的六月末,忙于准备婚礼的重雷收到了又兰馨托叶霖铃带来的口讯,全文只有一句话。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当初的分手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了。”

重雷一时有点儿迷惘。他也不知道了。

如果没有分手,重雷或者会跟着又兰馨走上上流社会的路,有风度、有仪态、懂修养——可是没有多少真才实学。那样的他不会选择平凡的爱情,也不会接受西芸,更不会因此有后来的失落和受创,自然,再后来的振作也会成为虚拟时态。换句话说,那将没有现在的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有现在的自己。

现在的自己……重雷想到这五个字,心里有点征服的快感。昔日因为看不起自己而提出分手的人今天会有这么一句话,说明自己已经有足够的份量征服她的芳心,虽然自己已经不屑于那么做。他要平凡而真实的爱情,不是建立在整天社交、靠人际关系和父母荫庇的基础上的脆弱而飘渺的爱情,王子与公主观非是自己所爱。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听”到又兰馨的话了,又或者不会——将来,谁说得定呢?但无论如何,重雷对这人已经情淡。

出于对自己事业的偏爱,重雷选择了西式婚礼,而叶霖铃被邀成为伴娘。她本来犹豫不决的,已经和她成为好友的西芸却开玩笑地道:“我都不怕被你抢光风头,你怕什么嘛?”这才解了心病答应。

二零零七年七月一日,将有很多对新人举行婚礼成为夫妻,而重雷和西芸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对——但是也是幸福的一对,因为他们拥有的是真实的爱情。

真实,不是最可爱的吗?

<完>

闪电篇 写在本篇之后

爱情是建立在真实之上,而本篇——<风月叙梦录>——的第二个故事,就是建立在一个现实爱情故事的基础之上,再经过笔者大量的修改润色而成的。说是“大量”一点都没错,因为整个故事可能只有百分之五的内容是原爱情,其它的全是自编,当然也是对社会总结后的自编。

什么样的爱情才是自己应该选择的?有人喜欢浪漫,有人喜欢现实,杂合的也有,不过笔者认为无论是哪种,选择适合自己的社会环境的那一种,才会出现真正幸福的未来。试想搬运工和英国皇室公主的搭配,或者成年男乞丐和萨达姆的女儿(假如他有年龄适合的未婚女儿的话),会有什么样的过程和结局。

当然幻想因婚姻和爱情一步登天的人也多,可是我相信成功的机率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这是不可靠和虚幻的,个人认为那种爱情不可能构成值得人珍惜的爱情——男人靠妻子成功后抛妻的故事听得还少吗?当然女人靠男人出头后弃夫的事也不在少数。

好了,说了些废话。第二个故事完成,第三个故事要等炎热的七八月过后再继续。最初设定<风月叙梦录>是一年四个故事(因为同时在写另一本书,而花的时间更多,所以进度有点儿慢),前半年的两个故事都已经完成,剩下的第三第四会在十二月三十日前结束。暑假两个月的时间会拿来修改前面漏过的错别字和句子,可能还会修改一下故事初稿,亦即现在的模型,不过大体不会改变了;然后就是将另一本书<生命的活法>中的一个“纯情篇”故事移到这集子中来,当然,这不算是今年的第三个故事,只是为了整体观感好一点,把相近的内容集中到一堆而已。

最后一句要说的:所有的故事都相关爱情,重点爱情,但绝不只爱情,我希望所有看到这本书的人都看得到后面隐含的东西,那或者会对你、对他(她)有益。

秘密篇 第一节

何影怡到同中高三一班讲台上亮相时,是剪眸若水、盈盈弱惜的一个人儿,身着一件淡绿色的连衣长裙,三千青丝散披身后,直达腰际,还分出两绺垂到肩前,配合着纤细苗条的身材,衬得她分外清纯甜美。她立在台上,原本白嫩的脸蛋儿上有一抹经久不衰的红晕,带点儿害羞和惊慌看着教室内望来的众多眼睛,蚊蚋般向大家问好,双手局促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一个可爱小巧的卡通皮包斜挎在她身上,这与这处不同的装束稍稍点明她与在坐者不同的身份背景——她来自大城市。

高三一班十五个男生无不有惊艳的错觉,继而生出以强扶弱的大丈夫豪情——这等弱女子,岂不正该我辈大好男儿保护怜惜?

这是个水作的柔弱美人儿,而且异常“新鲜”——因为她是刚来的转校生。

班主任作完新同学转学介绍之后,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周,要给她找座位,奈何人满为患,半晌无果。班里的座位是典型的两列合体式,即一个横排分成四组,每组由两张课桌组成。老师终于找到目标,大手一抬指向某一个空位,就要定乾坤:“何影怡同学,你就坐秦敏芸同学旁边罢,她是学习委员,你们可以多讨论讨论学习,互相进步嘛。”何影怡只来得及匆忙看了那位置一眼,是教室最末一排,靠着窗,忙点头,便要下台去,却未注意到别人怪异的目光。

她是真想早些离开这讲台,在众多陌生人面前亮相实是让她窘迫不已。

班主任微一点头,让她到座位上去。

墙角一个男生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道:“老师,那是我的座位。”何影怡一愣,正要迈出的脚僵在原地。班主任来回看了一遍,这男生现在的座位恰与秦敏芸身旁的座位在一条纵轴上,均属教室最后一排,横轴上隔着五六排的位置,不由皱眉:“王铁,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不是已经有座位了吗?”被直唤其名的男生指着学习委员秦敏芸旁边的座位:“上学期老师把她排到我旁边坐,还说让她好好帮助我的学习。”

班主任眉头越皱越紧,微怒道:“上学期是上学期的事,你现在不是有座位了吗?!”王铁眨眨眼睛:“开学的时候老师不是说这学期我还是坐她旁边、不用换位置吗?现在我坐的这个位置本来是空的,为了帮助后进同学,我才搬了张桌子进来,临时坐在这儿的。”说着指指周围一圈嬉皮笑脸的男生,指明所谓“后进同学”到底是某某某。班主任冷冷地看着他,不再说话,心中明知这小子是故意找事,恨不得上前给他两巴掌。单凭这小子现在的书桌上半本书都没有就知道他坐那儿是“帮助”同学还是跑去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扯皮。

王铁故意古里古怪地向着周围作了个怪脸儿,才一本正经地向班主任说道:“不过我可以把这个空位让给何同学,算是作为欢迎新同学的见面礼,一切劳力费和加工费全免!我回座位去啦。”说着当真跑了回去,一屁股在秦敏芸旁边椅子上坐下,以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台上。后者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把自己的课本异向挪了挪。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随即消匿在班主任扫过的目光下。

班主任满意地收回严厉的目光。自己在班里的威严是不庸置疑的,当然除了王铁这皮蛋——这小子是软硬不吃!无论是声情并茂的劝说还是他老爹拇指大的竹条侍候,均未能让他像爱学习如秦敏芸之流好好学习过一个小时。

想到这儿,心里微感不适,他忙撇掉杂念,重新考虑何影怡的座位问题。当然不能让她坐到王铁“让出”的位置上去——周围密密实实地围着一圈男生,可以说是本班男生集结地,或曰集中营。但其他地方又没了空位……

何影怡可怜巴巴地望着班主任,没想过会在座位问题上遇到这等挫折。她偷眼看了那叫王铁的男生几眼,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敢这样跟班主任顶,那在她之前就读的学校是连想亦不想不到会有的事情。来之前她曾幻想过自己会在这陌生新鲜的地方有什么样的遭遇,不想首趟就是这么样的,一时脑乱如麻。

王铁以手托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上的人儿。像同和镇这样的小镇是很难看到娇气柔弱如何影怡的女孩儿的,地理位置近于农村决定了同和中学的学生成分不是来自农村就是如他般产自镇上做小生意或工人的家庭,而这两者都不出产何影怡这样的种类。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王铁觉得格外可爱。

至少比班里大多数人可爱多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斜着眼瞥了同桌秦敏芸一眼。

同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学生的坐位是同性搭配,这是经过多例所谓的“早恋”风波后经校教员慎重考虑后想出的法子。本届高中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不包括秦敏芸,在班上几乎所有人眼中,这女孩儿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王铁眯着眼把注意力转回何影怡身上,看着老师指挥二筒把空桌搬到中间一排末尾处,算是给她单独开了小灶。二筒大名赵简,这厮是个可与何影怡媲美的柔弱者,不同处在于此人是个“他”,平素但凡有人要他帮忙做事,力所能及绝无不允,力不能及亦要勉力一为,纯粹烂好人。除了成绩好之外就只有眼镜度数过人,个性微有呆意,似是读书太过认真的后遗症,身体只能用“条”来形容,无论多窄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可以国旗般飘扬。总而言之,在同学包括王铁眼中他一无是处,可是这样一个和王铁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却偏偏是后者好友。

王铁瞧出二筒搬桌弄椅摆书格外卖力,心中好笑,趁后者面朝这边的时候抛了个暧昧的眼色过去。二筒目不斜视地摆弄好桌椅,悄悄背着老师和何影怡向他摆摆手,这才走回座位。

何影怡走到座位前,擦了擦椅子,这才坐下,忐忑的心情略有平服,却突发觉隔着两排距离的王铁正大眼圆睁地望来,不由颊生红霞,埋下头去,诈作整理书本,心中却想着这人好没礼貌。

王铁肚子里偷笑一回,收回眼来,这时班主任在讲台上高声宣布正式开始上课,他把两手叠放桌上,头枕着精壮的手臂,准备开始睡觉。新生加美女虽然足以引起好奇心,但如果和班主任的“催眠术”相比,则仍逊了一筹。

秘密篇 第二节

王铁本人是属于横向发展的类型,无论是身体还是脑袋。粗壮却矮到一米六二的身型怎看都像浓缩版的施瓦辛格,而读书则是除了课本之外一切闲书均看,尤其是武侠校旱,还为此弄得校内同学无人不识,因为为了宏扬侠义精神,高一时他就逮着地方上四个流氓干了一架,险些动了刀子,被送入派出所一回,幸好没有留下任何案底,否则早被学校驱逐。不过从此但凡有他留着浅浅平头、粗眉大眼阔脸的身影出现的地方,都没有人敢妄谈“打架”二字。

这是何影怡初来同中就接收到的信息,新认识的朋友警告她不要招惹此人最好连话也别跟他说时,她反问道:“为什么?他会伤害人吗?”顿时弄得朋友一愣。本来对这问题好像无数解释,可是真要想时,却发觉真要强找个理由来还是有些困难的。王铁打架,所以王铁不好,然后招惹他不好——何影怡觉得这中间是没有因果关系的。为什么不能和这人说话?因为他会打架。可是两者间有联系吗?再问到为什么打架时,朋友就语焉不详了。

第二个接收到的信息就是关于秦敏芸,新朋友说得很简单:“她爸妈是得脏玻豪的。”说时声音很低,似乎连说都会传染。何影怡脸上一红,着实吓了一跳。脏病者,艾滋也,熟读百书的她自是明白其害处;继而想到秦同学能继续读书,显然本身没有患病,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心下便坦然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秦敏芸号称“无性别”——原来是无性别差异的歧视——以其学习全班第一排座位竟排到最末一排和王铁坐一块儿。

同中高三一班是文科班,男生与女生比例恰好一比三。然而就算在这女生达到四十五人的班里面,何影怡仍是鹤立鸡群。从前旁人进教室时,晃眼一看顿感眼花缭乱,以为身入乱花丛中;现在却是第一眼就眼前一亮,以为是众多绿草衬着一朵绽放的鲜花。何影怡是足以第一眼就引起人注意的。

凭良心说,她的相貌并不超群,就算班里也能找到几个不逊于她的,可是那股培养自知识分子世家的秀气,足以将相貌提升两个档次;配合她精细的五官和细长的身形,引人魅力尽现无疑——何况,她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一米七二的身高。退一步说,就算她相貌平庸,亦能凭这个傲视班里群芳——本届女生仿佛都是“浓缩的精华”,就连男生比她高的也屈只手可数。

何影怡在新环境里并没能交上几个女朋友,首先是她的外貌的杰出——同性排斥原理——其次是几乎所有女生与之交往时都喜欢问她转校的原因,偏偏天性害羞的她羞于启齿,结果令人以为此女交友不诚。与此相对的,跟她交朋友的男生不少。何影怡个性柔和谦虚,谈吐温和音质甜美,绝不因自己来自城市而看不起同学,令与之谈者无不如沐春风。

文科班的男生是很放得开的,因为文学类的书看得多,于是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的抽屉里多了三封情书。那一天何影怡的瓜子脸上带了一整天的淡淡红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按理她该严辞拒绝然后再退回信去,可是她做不出来——那多伤人啊。

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花了三节晚自习的时间把每封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其中的错别字、语句不通者一一标注,很客观地为之评点文章,诸如“该文文笔优美,只是语法处略有谬误”类的句子用了大串,末了托人一一返还。

王铁是从二筒处看到这封被怪异处理的情书的,其作者正是二筒。二筒是班里有限几个有资格追求何影怡的男生之一,因为他身高一米七七,恰高她五厘米,王铁本人也深觉两人该是一对,一样的书卷气,一样的“条”状身材,一样的呆——居然有耐性把这种东西这样处理,还真是呆的可以!王铁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对这样的女孩儿有兴趣的,一则自己不呆,二则身高方面……他绝不希望有个比自己高整整十厘米——还没加上高跟鞋——的老婆。

二筒的情绪很低落,王铁没有劝他,因知这小子有足够的恢复能力。早在高一入校时他便向隔班一个女孩儿递过情书,被大义凛然地拒绝后沮丧了一个上午,下午便精神奕奕了。王铁反而对何影怡有了点儿兴趣,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思维模式?竟会如此处理情书!

何影怡以为自己的法子足以让来情书者明白,孰不知身在百花丛中的男生早已脸皮厚如城墙,三封信去后,两天间翻倍地回返,一下子来了六封,其中还有两封是熟客,前面来过一次的。要换了旁的女生,要么扔垃圾筒要么丢在角落,顶多大胆点儿的交给死党们观看,或者为永绝后患拿到班上公读或交给老师,奈何何影怡狠不下那个心。

她老老实实地又把六封信给“批改”了一遍,希望这次能有效果。

转校第一个星期结束,周日休息,周一回校时,何影怡刚进教室,就看见了书桌上的信封,顿时呆住。

这次只有一封,可是厚度却超过前九封信之和。

她慌忙跑过去,把信塞到桌子里,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十多年的娇生惯养并不只造就了柔弱的身体,还包括柔弱的精神。隔了半晌她才慢慢把眼睛瞄到信的封面上,赫然几个乱七八糟的毛笔字:“爱如潮水令鄙人不能自已。”提行写着“吾爱怡收”,就差留款儿了。

何影怡的脸蛋前所未有地红起来,赶紧把信塞回桌内——竟有这么样的人!封面肉麻也罢了,竟还公然把信扔在桌面上,现在不定有几十个人知道自己来了一封这么样的情书。

当天趁晚自习时她避着光拆开了信,不能置信地数着以作业纸代替的信纸数量,从一一直数到了五十二,越数越觉头皮发麻。她不知道写情书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来写这封情书,只知道如果自己要一一“批改”,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

秘密篇 第三节

今次王铁是真忍不住了,对这女孩儿的“呆”大起兴趣,亲自操笔花了十多节课的时间,用排比句、感叹句和比喻句把能想到的、表达对爱情赞美和渴望之情的内容写到信纸上,极尽“煽情”之能事。区区五十多页,还不在他的话下,从前他拿武侠校旱练笔时,往往是一气儿写个三四十万字不在话下,两三万字的文章还构不成难题。

好友二筒是知道这事,极度鄙视地说他“无聊”——前者并不担心王铁会和他抢,因为深知这小子。王铁细想了半分钟,承认确是无聊之举,不过还是很期待结果。对何影怡这样“新鲜”乃至“新奇”的种类,他还从没遇到过,逗逗她也无伤大雅。

与此同时他基本打听清楚了何影怡的背景问题——这却是为二筒所托做的。二筒写情书的实力是很强的,因为平时闲书不比王铁看得少,可是说到实际做什么,他就只能摸脑袋傻笑了。王某人则不同,不但在学校里,就算在学校外他也很有几个朋友。

王铁把查到的资料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二筒。抬首第一行是:“何影怡,女,十七岁,汉族,身高一米七二。”二筒看着,点点头,颇有自得之情,因为这一行看自己跟她还是很配的。

第二行开始:“父亲是市132厂工程师,母亲是厂附属高中部副校长……”二筒看到这一句,吃吓不小。132厂是市飞机零件制造厂的简称,全国知名,在中国西南是独一无二的一家;如此背景,其父母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接下来一行是个人爱好:“听轻柔音乐,不喜欢一切剧烈的体育运动,擅长书法、美术、古筝、长笛和插花艺术,喜爱淡色和纯色。酷爱看言情校旱。”二筒看着这一排,不解:“什么意思?”王铁探头过来:“有何不解?”二筒指着最后一句:“这是什么意思?”王铁缩头回去,无所谓地耸着肩:“这是我个人观测得来的结论,有意见吗?”二筒追问:“有何凭证?”王铁捏着自己下巴,嘿嘿一笑:“你在前面看不见,她每节课都要拿本言情校旱出来放在桌上,那种作者佚名、封面花哨的书,我在租书时看得多了,动不动就是帅哥王子加富翁与美女的结合,没意思。”二筒想到一些东西,脸色微变。他的位置在何影怡左前方,确是看不见她上课在看什么,这方面无法反驳对方。

王铁对他的了解如同对自己午饭要吃什么一样清楚,瞧出死党在担心什么,无情地看着他:“你是没什么希望了,她还活在憧憬天降奇缘的梦里呢,几十封情书也打不动她的。”

二筒被被他戳穿了想法,挥拳痛击他后背,咚咚作响,无奈力道的消耗散不去脑子里的阴霾,颓然看下去,只见最后一行写着“转校原因不详”数字。王铁承受他的拳击如同被蚊子叮咬,浑然无事,继续无情刺激:“不用想啦!这女孩转校肯定是因为看校旱入魔,致成绩下降,父母无奈,老师无法,于是放逐到边远地区……对了,还有一点忘了写上去,她是佟老师的外甥女儿,现在住在他家里。”佟老师亦即本班主任。

二筒唉声叹气了一个下午。

王铁没空陪他叹气,心里想着何影怡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他的“情书”。

周二时那边还没动静,王铁忍不住瞅了又瞅,除了每每被何影怡发觉自己在盯她时她脸蛋绯红之外别无所获,看不出其是否“呆”到把这封东西“评点”完毕。他是下了苦功的,每节课偷看不只十次,却从未见她把那封“情书”拿出来过,连晚自习也同。

本班的晚自习属于自由式,无老师管理,大家仅须按时坐下按时离开,此外再无规矩。每至晚间,临时换座位者不下三成,王铁本人更是其中典范——是人皆知他跟学习委员秦敏芸是同极的,相斥,否则也不会擅自把座位移到别处。但同时人人也皆知他如此并非和其他人般是因为其父母得过“脏病”而亡,相反地他甚至还为她向分辨过——那次险些酿成打架事件,幸好被老师及时劝止。不过这无碍于两人交往的恶化,几达虽然同桌却“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他看不起专心到那种程度的学习,觉得不正常。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楚,可是绝不因此改变观点。

周二晚自习王铁忍不住了,不知从哪儿又搬来一套桌椅,放到了单独开小灶的何影怡旁边。

女孩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班上一干人等大眼互瞪,忿忿不已,如果不是考虑到会在心中的女神面前失礼,加上他身体强壮的程度,必要上前碎之。连二筒都悄悄对他向下比了三次中指,恨得牙痒痒。如此好的位置,竟被这小子占了!

何影怡呆呆地看着他忙来忙去,不知道是该正言指责他的行为不对还是三缄己口好。王铁置好位置,转过头来与她四目交瞪,露齿一笑:“何同学,你在看什么?”他用的是仰视的角度,幸好坐着的时候还不怎么显得出两人身高的差异,让某人未因此出太大的丑。何影怡条件反射般白嫩的脸蛋迅速涌上红晕,慌忙道:“没……没……对不起!”不敢再看,别过头去看桌上的书。

四围投来杀人的目光。明明是你小子惊吓了美人,使得这么可爱的女孩儿还要被迫跟你说“对不起”!什么东西!

王铁宽宏大量地说道:“没关系,我不介意。不过作为你歉意的表达,我想借你本书来自习好吗?你看,我一本书都没有。”说着还把桌子抽屉示意,表示确是实情。

何影怡从未遇到过这等厚脸皮的角色,心里想着借本书而已,连忙点头:“你……你要哪一本?”螓首晃动间,垂在肩前的青丝轻轻飘动,顿时拨动有心者的心弦。无奈王铁非是有心者中之一,不为所动地微笑:“其实我个人觉得两个人交流学习更有助于提高,因为一个人的目光是狭隘的,不容易看出自己学习的缺陷,两个人就可以互相弥补。”

隔两桌的位置传来不屑的声音:“哼!”王铁毫无反应,反是何影怡探眼看去,却是秦敏芸似乎听到了这人的高论。

何影怡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很是奇怪。这人不是出了名的不学习吗?怎么听着不大和传闻一样呢?

秘密篇 第四节

竖耳细听的人群气氛紧张起来——竟以这种老掉牙的模式来追求女生,真亏这小子做得出来!

何影怡既不好点头表示同意也不好摇头说他理论错误,只懂红着脸盯着桌上的书,眼里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王铁毫不理睬听话者是否赞成,顺理成章地接下去:“老师也常说的,要互相帮助才能有长足的进步,团结才能发挥更强大的力量。所以为了提高我的文学修养,昨天早上我将一篇作文放在了你这儿,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指正,不知道有结果没有?”说到这处,嗓音有意识地加大少许,全班至少三分之二的人听见。

除了他之外与闻者均是当场呆住。

不想他扯来扯去竟扯到这处来了。新同学把情书当作文来批改的事早已全班沸扬,王铁此言一出,顿时一片狐疑。从未听说这小子追求过谁,难道这次也出手下情书了?

何影怡不料他竟从学习上扯到“情书”上去,窘得无以复加,头垂得几和桌平,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没有。”

王铁看着她,几乎忍不住要绝倒,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哦,那多麻烦你了。嗯,不打扰你学习了,我可以借本书吗?”

女孩儿正脑乱如麻,生怕他再说什么羞人的话,忙拼命点头。王铁眨眨眼睛,手在她桌上高高的一叠书山里拨了拨,抽出一本,举到半空看看书名,自语:“就这本吧。”周围偷瞧者无不面面相觑。

何影怡垂着头没看他拿什么书,藉专心看课本的姿势来平复紧张的心情。

转眼半节课过去。

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王铁突然“咦”了一声,从书页中拿起一张卡片,轻声读道:“流云,我心……”何影怡诧然转头,目光落在他手上。

王铁声音嘎止,侧头来看着她由诧异而吃惊,由吃惊而微怒的脸蛋,不由问道:“怎么?”何影怡涨红了脸:“你!你怎么是乱拿人家东西的!”男生不觉愕然,笑:“不是——这可是你答应借本书给我看的,我看这本<情如深水>标题煽情得很,比较适合我这种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作感情教育读物,所以……噢,要是你不愿意,我换一本好了……”

何影怡气道:“不是这个!你……你……”猛地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卡片,紧紧按在胸前,怒道:“你!”王铁从未想过这由外到内都表现得无比柔弱的女孩儿会发这么大的火,不觉强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只不过看见一个多情之士用文雅的字眼掩饰自己不专一的心……”“你胡说!”何影怡几是吼着截断他的话,面色已然红透,原本水灵的眼睛有了湿润的迹象,樱桃小口因为气急而喘动。

周围人众被两人渐渐升高的音量惊动,纷纷观望。

王铁口里分辨道:“怎么不是?用流云来比喻自己的心,不就是说他的心是永远不定的吗?不过这个人倒是很诚实……”猛地住口,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身旁的人儿。

润湿的眼眶已然贯满晶莹的泪珠,渐至满溢的程度。王铁大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何影怡满是怒气和委屈的脸上第一滴泪珠滑下颊侧,在她脸上勾划出一道光滑的曲线,最终在如同削尖的下巴底端悬挂住。

何影怡感觉心中委屈无限,怒瞪了他片刻,伏到桌上,将玉容深埋在臂弯里,轻呜慢泣地发泄着心中的怒气。若是可以,她真想给这可恶的男生一巴掌再奔出教室去——可是她深知自己做不到。现在的行为已经是她能做到的、表达愤怒的最强有力的表示了。

同学们无不骇然看着她微微抖动的削肩。王铁是出了名的油嘴,尤其在观看了无数本闲书之后练就的“文雅式骂人法”屡屡使他的口才成为班里同学的羡慕对象,常人被他这么调侃或暗骂几句,最大的反应就是冷哼一声转头回避,却没想到今天终于突破纪录,把新来的同学弄哭了!当然骇然的同时亦不乏愤然——这小子!看人家好欺负就欺负,有没人性哪?!

一时杀机浓厚。

此时主动与被动之势已然逆转。王铁左右顾盼,不知所措,直觉感到自己触犯了一些这女孩儿引以为珍贵的东西,心下懊悔,不该没事找事地逗她。相较之下,他反而更愿意让她挥几耳光,相信以自己的抗击打能力是没有什么大碍的,现在变成这样,实是莫大的罪过。

正手足无措间身旁有人冷冷说道:“让开。”王铁转头来看见秦敏芸绷紧的脸,不由怔住。秦敏芸白了他一眼:“你懂得安慰人么?”王铁醒悟过来,忙起身让座,直奔回自己的座位,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却见秦敏芸低低地在何影怡耳旁说了几句,扶着她出了教室。

众人目光尾随而去,继而回返来纷纷怒瞪王铁。他诈作不见地望向何影怡桌上,只看见一滩水渍。

下课后王铁在二筒不断的责骂声中绕学校里寻了一圈,才发现两人在操场闲逛,何影怡似已止住了哭。他远远望了一眼,有心想去道歉,又觉不妥,终退守教室。

两女再回教室时何影怡除了眼眶略有红肿外再无异样。秦敏芸回座位拿了几本书,王铁讪讪地试探:“委员长你跟她说什么了?”“委员长”是王铁给她学习委员的身份取的绰号。秦敏芸瞪他一眼,不客气地道:“关你什么事?”坐到何影怡旁边自习去了。王铁挠挠脑袋,看在她是帮自己平息何同学怒气的份上不予计较其“不驯”的语气。

这天晚自习同中高三一班的王铁同学破例没有找他那群烂友扯皮,而乖乖地一个人看书。至于到底有没有看入眼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秘密篇 第五节

夜深,月明。

何影怡轻按着书面,想到前事,脸上一时微笑一时忧郁。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言情校旱的,只是觉得这些书里面讲述的感情,不管是复杂或简单,多情或专一,文笔好或坏,内容深或浅,都能给自己或大或小的触动。体内那些情感神经不知是从何时变得如此敏感,轻易地被引动,随着文字快乐和伤感,甚至流泪。那些或奇异、或平淡、或甜美、或伤感的故事,蜜引蜂般主宰着少女初动的芳心。

她知道很多人说这些东西肤浅,也并不反驳,可是心里是不同意的。那些人可能是历经风霜的前辈,也可能是目光犀利的高人,还可能是已经看穿红尘的隐者……总而言之,她相信这些人这么说都有他们的理由,但绝不赞同。她永不会去说那些人是一己私见,胡说八道;也不会指责他们只是眼光短浅,看不到书中的美丽……她做不到的,也就只能在心理上自我的调理。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待事物的角度。

何影怡承认自己受着这些文字牵引——实际上更该说是不能驳斥别人这样说她。无力辩驳比无法辩驳更严重,那说明个性的懦弱——她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从父母、从别人口中偷偷听来的,但无力改变。因为懦弱而不能改变,因为知道不能改变而更加懦弱,死循环套着她。

很久以前她曾设想过,未来的自己大概只能做个作者,写自己喜欢的校旱。可是后来发觉,原来自己没那个资格,无论什么情节在心里一想,就能触动自己的神经,这种情况下别说下笔,能不埋头痛哭就是好的了——尤其那些她认为还没人写出来过、只有自己凭空想像得到的情节,是最感人最感人的。

自己至多也就做个读者罢了。她甘愿。

这些东西除了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父母。他们禁止她看这些东西,说是腐蚀思想,还讲了无数大道理小道理;何影怡认为自己的思想很清晰,立场很坚定——从未停止过看言情校旱,虽然是偷偷的,不敢让父母知道。

仿佛里面有瘾的。

直接的后果就是原本优秀的成绩瀑布般直降,达到骇人的程度。

这尚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这朵被浪漫和梦幻灌溉的花骨朵在时机“成熟”时,她开花了,展开幼嫩的花瓣去迎接阳光。在羞涩和懵懂中触及常在书上看到的爱情时,何影怡实际上娇嫩得一碰就伤,尤其在感情上;可是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已经成熟到足以接受一份爱情,带着少女的一厢情愿。

“时机”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兼帅哥,从他俊美的外表和优美的文字上她看到芳心内向往已久的东西,源自那些校旱,而更可爱。第一次心弦被拨动时,她惊喜地感觉到甜美的颤抖,认定自己已经清楚了感情美妙所在,虽然所有旁人都认为她迷惘得可怜。

父母是第一反对她交往的人。作为对女儿细心呵护了十多年的至亲之人,他们敏感而迅速地发现女儿的事情,立刻达成共识,要在事情更严重前斩断根底。奈何女儿是个软绵绵的性子,严厉的措施如铁棒打在海绵上不着力,用柔和的方式吧,有谁能柔过她?只要被她可怜巴巴、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半晌,即便铁人也吃不消,何况疼她爱她的父母?

如同一切对儿女无可奈何的父母,他们无奈下采取了隔离措施,把女儿送到妻弟这边来就读,希望通过严格的通讯渠道管制和距离的因素来把她拉回“正道”。

对于这个,何影怡构思着情节:可以用尽一切方法如同书上说的般和恋人打破重重阻碍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境界;奈何她做不出来,想想可以,可是一想起中间会有的阻力,心里就一直敲着小鼓。她伤心,她痛苦,她觉得自己可怜、委屈——然而她不想反抗。

不“想”比不“能”更严重,那也说明了个性的懦弱;而对于这一点,何影怡是绝对无力纠正的。

何影怡侧转身子,斜躺在床上,把那本书放到了枕边,手仍摸着书皮。这本书只是两人相识到相爱的一个媒介罢了,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不可取代的意义;而书里那张云彩在天际漂流的卡片就仿佛是恋人的心。时刻把这本书放在身边已经成了习惯,不想竟会被那小子发现并当众读自己的私密。

月光从窗户射入,映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入眠前她不由想到晚自习时那小子的乱说话。

何影怡从未对某一个人保持过三个小时以上的怒气,无论当时多么愤怒;这时再想到之前的事她已感觉不到怒气,但在如此静寂的夜晚思想难免错乱,她不觉回味起他当时说的话:“用流云来比喻自己的心,不就是说他的心是永远不定的吗?”心里就是一酸,脱口而出:“不准乱想!”语意像是命令自己,可是语气却柔得像个请求。

不会的,那小子是胡说的,作不得准。

可是这也不是好口彩……

不!我才不迷信呢!

在心里和那小子互瞪了半晌后,她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

次日起来时何影怡突想到那封所谓的“情书”,从抽屉深处翻了出来,扔到包里,决定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归还王铁。平素的她是就算对方无礼她也不能失礼的性格,可是这次那小子实在过分了点。反正他也是作弄自己,又惹自己生气,这么处理不算过份吧?何影怡想着的时候有一点犹豫,终还是没把信拿出来。

同中没有早自习,第一堂课要八点十分才开始。何影怡到校时才七点一刻,教室里还没有人。她擦净座位,坐下后看看旁边的空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前看了一眼,顿时一愕,脸上开始发烧。

黑板上竟然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下了斗大的字,歪歪扭扭得十分搞笑,字曰:“对……对……对不起!”两个省略号形象地表示出写字者吞吐犹豫的架势,感叹号则以迫不及待之势清楚地表达出对方强烈的歉意。

秘密篇 第六节

换了是别个女孩儿,多半会冲上去擦掉那些字;可是现在看到的是何影怡。

她立即转头去看王铁的桌上,看不出是否已经来了。

这刻何影怡心里是矛盾而难受的,既猜这字会不会是王铁间接向自己道歉,又怕自己误会了,其实是旁人的作为,那对象当然不是自己,如果贸然冲上去擦掉说不定会坏了别人的事——毕竟能这么早到学校写下这几个字,单是起这么大早就说明了那人的诚意。

然而如果不擦掉,被不相关的人看见说不定会成为笑柄……她犹豫不决时,同学已经陆续到来,这时再去擦已然迟了,只好装作不见,心乱如麻,却忘了把“情书”给他扔到座位上去。

王铁是在七点五十才进教室的,吊儿啷当的姿态以及看见黑板上的字时那副惊讶的神态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到座位上后何影怡还隐约听到他在问秦敏芸:“谁写的?”后者冷冰冰地说:“不知道。”

这时教室里已然如沸,都对着那大字指指点点。谁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自然看何影怡和王铁两人的目光就多了起来。前者比较“正常”,一如既往的脸红;后者神态就怪异了,耷拉着脑袋趴在桌上摆弄铅笔,完全的不活跃。

八点十分,铃响后老师走进教室,未说话先皱眉,看着黑板上的字问道:“这是什么?”底下静下来,大家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老师轻轻敲了敲桌子,回看着下面:“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鸦雀无声。何影怡心虚得把头伏低,藉前面同学挡着自己。

老师眉头皱得干橘皮般,加大音量:“难道没人知道吗?这是谁写的?”

下面有人冒了一句:“神来之笔。”老师顿时眉毛一展,意气风发地喝道:“谁说的!给我站出来!”人人均知他是藉机发泄闷气,谁敢虎头拔毛?顿时再次雅雀无声。

没人回应是最难堪的,老师脸色一沉,重重地把教本往桌上一拍,恼火道:“说不出来这节课别上了!”下方慢慢立起个人,举手说道:“老师,是我写的。”

数十道目光一齐刷地射去。不负众望,果然是王铁那小子。

老师不知是否气糊涂了,不怒反笑地点点头,却无话可说,因深知这小子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一时僵住。反是王铁离座走上台去,擦掉大字,恭恭敬敬地向他一躬:“对不起。”转身又向台下一躬,大声道:“对不起!”这才走下台去。众人不无惊讶,心说这小子何时变得这么礼貌起来了?

老师面色稍缓,总算对方给了个台阶下,于是拈起只粉笔:“上课!”

何影怡直觉感到王铁对着台下说那句“对不起”时是望着自己,可是又不是十分确定,毕竟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怔了半晌,她伸手入屉,摸到那封厚达五十二页的“情书”,已然决定暂时不无礼对待。

藉着这一次交往,何影怡和秦敏芸成了好友。前者很是感激后者的安慰,后者因为向来缺乏朋友,于是关系与日俱进。这对班上并没有多大影响,本来女生都因“脏病”排斥秦敏芸,又因自惭形秽排斥何影怡,现在只是排斥性加强了些,对二人来说没有区别;而男生也不因为何影怡接触了所谓“脏病”者的女儿而放弃水做的美人儿——事实上谁都知道秦敏芸本身绝无那种病,只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自己若装个异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于是好似找刺激般有意在心理上蒙上神秘的影子,表面上仿佛谈虎色变,实际上谁都不认为和秦敏芸接触会不幸中招。

略被影响的只有秦敏芸,因为有心追求何影怡的男生都把中介目标定在了她这好友身上,譬如有些想问又不能直接问美人儿本身的问题说不定可以间接性地从秦敏芸处得到。对此她比较不适应,一下子从被敬而远之的角色转换到这位置,变化不可谓不大。

等到她适应过来新角色之后,何影怡也已经比较能控制脸红的次数了。

王铁不敢再贸然如上次般凑前去。他绝不怕任何人,但对她这种奇异的处事方式一筹莫展——遇事就哭,这算怎么回事?自然,一个女生哭两场不算怎么回事,可是肇事原因在于自己,他“良心”上不安。

又一个星期过去。

这几天晚自习时秦敏芸一直陪着何影怡,两人亲密的程度大似多年老友。王铁私下怀疑这两人在合谋算计自己,因多次发觉两个人晚自习聊天时偷瞄自己。白天上课时秦敏芸会回归本座,王某人屡次试探,以他铁齿铜牙的口才却在她处讨不到任何便宜,连何影怡究竟原谅自己没有都探不出来。秦敏芸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他也不好意思追问,闷了好几天,索性把这事放到了一边,恢复旧生活。

何影怡渐渐知道了秦敏芸更详细的身世,当然这是以自己的往事为交换代价的——两人在不知觉间交了心,也愈来愈感到对方确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秦敏芸家境本来贫苦,连房子都是租的旁人。父亲本是农民,多年前随大流进城打工。母亲体弱,除了帮人做些轻巧杂活维持两母女生计外别无进项。秦敏芸靠着父亲寄回来的、少得可怜的钱支撑着学业,若不是政府扶贫补助,她早辍学入城。这情况维持到两年前,春节时父亲按着惯例回家过年,结果不到三天一群人追到了家里,把她全家带到了市人民医院隔离室。不仅如此,平时交往过的人还一一被查询,直闹得全镇皆知。

秦父得了艾滋病。

事情起因不在他。秦父一个留在城里的同乡奈不住寂寞的摧残,召了位小姐共叙乡思,过了几天大觉不爽,上医院略查了查,后来结果出了来,当场被吓死八成。他这辈子没这么倒霉过,别人召小姐十次八次安然无恙,未料到自己才第一次就……当真惨绝人寰!当时市医和公安配合,把曾与之同住过所有第一接触人都捉了去隔离检查,秦父不幸入列。

他是真冤,然而无情的事实并不给任何人喊冤的机会。检查结果出来秦父秦母均在病人之列,他偷偷溜出隔离室,跑到了妻子的隔离室处,两人一齐割了腕。

秦敏芸知道家里只有自己安然无恙时,也接到了父母已经离世的消息,明白从此后只有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再不能享受父母在捉襟见肘的生活压力下仍要尽量挤给自己的亲情和慈爱。

那年她十五岁,已经感受到了世间最巨大的失亲之痛,以及无法维生导致的、对生活的绝望。而这个时候,同样十五岁的何影怡正痴迷在言情校旱中,对父母的管教除了不满外别无所想;而十六岁的王铁在这一年和地方上的四个流氓干了一架,同时没有听进父母的打骂劝导半句。

正如世上大多数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

秘密篇 第七节

何影怡在听了秦敏芸的身世后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后来又在床上哭了一晚上,直到睡着。

她那敏感到过敏的程度的神经无法容纳这样的事实,这比言情校旱上的东西更刺激她的感官。看多了校旱,她“设身处地”去想事情的本领相当强,试着想了一回秦敏芸当时的感觉,她用被子捂住头哭出了声。

秦敏芸是坚强的,可敬的。她在那种打击之下活了下来。

何影怡感到了惭愧,对比之下自己是如此懦弱,如果这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自杀的人中肯定会包括自己,尽管没有患病。精神的打击自己绝对绝对承担不下来。

她觉得自己该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表示出对可敬者的敬意,同时忍不住看不起其它同学——他们竟然不但不尊敬她,还看不起她!不过这些都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要让她跳出去指责那些人,单是想想就让她畏惧。

何影怡试着把自己平时喜欢吃的零食和秦敏芸分享,请后者看自己喜欢的言情校旱,还打算送几件自己的衣服,想藉此表达自己对强者的敬意。她知道自从父母去世后,秦敏芸就一直过着极其检朴的生活。家里本来没有留下丁点儿遗产,还欠着别人近三个月的房租,连父母的火化都是由政府出面请火葬厂免除的。此外除了学习的费用由学校全免外,镇政府还帮她找了住处——镇外沿一处荒了多年的烂房,经过政府出了几百块钱略略修整了一下,遮风挡雨还是可以的。本来政府是有意帮她找一个新的监护人,但她拒绝了,也不领取政府的贫困补助,平时生活费用全靠在镇上的编织工厂和一家小餐馆找的两份零工,挤着时间去做工,周末都难以空闲。冬天她穿的衣服不能脱下外面一件,因为里面所有衣服都是补满了补丁;袜子本来是自己用碎布缝起来的,针脚宽得可以露出脚趾,因为要节约用线——买针线也要花钱呵——后来过年时政府慰问贫困户,她才有了完整的被子、衣服、袜子和鞋。

而这些,只有非常少的人知道。

秦敏芸觉得很可笑。零食?校旱?衣服?这就是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儿能想到的东西?天知道那些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帮助!穿暖还有可能,可是零食除了吃个味道外能让人吃饱、让人健康成长吗?

她婉言拒绝,不过心里仍感激何影怡。这女孩儿有一颗善良而单纯的心,值得人去爱护——在何影怡面前,甚至很多同龄人面前,秦敏芸是有资格以强者的姿态做些事的,因为物质贫乏造就了她精神的坚韧,足以“爱护”何影怡这样的弱者的坚韧。

何影怡因此更敬佩秦敏芸,把这当成后者品格高尚的表现,却不知这穷家女孩儿只是固执地不想受人恩情,尤其是这种不实在的恩情。走在一起的两人,高出一大截的少女反而在心灵上自觉矮人一截。在她想像力丰富的脑袋里,秦敏芸实是外冷内热的可爱人儿——而这“外冷”还是因为外界迫成的。

因为自以为了解,何影怡不怎么明白秦敏芸能容忍王铁这种人作同桌。他顽劣胡闹,成绩既差人品也不好,尽做些无聊至极的事——自然这里面不排队有她主观色彩,但既然大家都那么说,离事实也就差不了多远。

为了解答疑问,何影怡很小心地先问秦敏芸对王铁的印象:“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秦敏芸看着书嘟囔:“那家伙根本不是好人!”何影怡眨眨眼睛,分外奇怪:“那你们为什么是同桌?”秦敏芸理所当然地说:“老师安排的。”何影怡蹙着细眉:“你不能向老师提意见吗?”秦敏芸默然半晌,眼神微黯:“提又怎么样?反正也没人愿意跟我同桌。”何影怡听出其中的不妥,心中非常不安,有心道歉和安慰,又怕弄巧成拙;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是如何不擅于口头表达了。她下意识地立刻接口问下去,试图打乱好友进行痛苦回忆:“那……那他怎么愿意跟你同桌?”说完她便后悔了——这不是伤口上撒盐吗?!

果然秦敏芸别过了脸去,不让同桌看见自己脸色,语气很不自然:“不知道。”

何影怡不敢就此问题追问,深悔乱说了话。这样去触痛别人痛苦的记忆,在她看来是非常不道德和不礼貌的。

亲眼证实秦敏芸在编织厂和餐馆的生活后,何影怡决定向她学习。编织厂主要是用竹蔑在陶器上编织图案,精巧的工作,初为者却极易被蔑片边沿割破手指。秦敏芸原本在家里并没有做过什么粗重的事,一双手都十分娇嫩,却硬是在割了大大小小六七十道伤口后掌握了这门技艺。因为是零工,她只能把材料领到家做好再送到厂里回收,而编织厂有自己的工人,对外边个体户产品的回收价就给得相当低,利润极少,如果不是还有一份晚上餐馆的工作,秦敏芸根本养不活自己;然而她必须做——对一个在校高中生来说,又有那样的背景,在这样的镇上是极难找到工作的,就连这两份工作都是在百般求恳之后才勉强得到。所挣得的钱在支付了日常生活费用后,基本上就没有剩余了。

何影怡发现秦敏芸一个月花的生活费还不及自己半个月买零食和租校旱花的钱多时,那份惊讶轻易地憾动了她脆弱的心灵。那是怎样天差地远的比照啊!秦敏芸穷苦,却获得了极其优秀的成绩;自己富足,反而远远落在她的后面。

她隐约认识到了自己的缺陷,于是想改过来,决定戒掉校旱和零食,并用秦敏芸的标准约束自己的生活。

第一次告诉好友这决定时,秦敏芸当场张大了嘴合不拢。半晌之后她才明确告诉何影怡这是不可能的,首先后者就不可能吃得下自己每餐吃的青菜萝卜。何影怡极其诚恳地请求她作监督,还非常认真地作了厚达三页的计划表;何影怡一想到经过这样的训练后自己会有多么大的成就,敏感的情感神经就迫得泪腺激烈工作。看着她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的诚意,秦敏芸心软了下来,虽然明知结果。

不到一天何影怡便受不了了。零食断了还勉强,可是从前她最喜欢的是在上课时把一本言情校旱摆在课本旁边,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有空时就转眼去看看课本——当然这“空”是极其难得的;现在没了校旱,眼睛仍无法注意课本,心中仿佛失了什么,空得可以容下成吨重的石头,心在里面悬吊吊的无处着力,浑身都没有精力。

在秦敏芸劝说下何影怡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确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而且永不能适应好友艰苦而值得敬佩的生活的。一想到这一点,她情绪低落下来,整天忧愁自责,倍增的忧郁之美倒是令男生们更是神魂颠倒。

秦敏芸不忍见她沮丧,出了个“渐进”的主意。比如零食,每天酌量减少,而平常吃饭可以适量强迫自己多吃一些蔬菜——至少可以帮她增强一些体质。至于校旱这玩艺儿,学习委员就感到爱莫能助了。

秘密篇 第八节

开学后的第四个周末,何影怡第一次去了秦敏芸独居的家。

由东出镇约摸十来分钟的脚程,秦敏芸的家处在离公路不远的一片零星聚居地后面,地近一条宽约二十余米的河道。从外面看来,秦家融在周围零散的简陋房屋内,难以看出不同处,入内才知这“家”确不是常居可以相比。

总的布局是三间小屋和一个约三十多平米的小院。入门左侧是一个小小的葡萄架子,此时还附着许多开始枯黄的叶子和青藤,下面被垦了出来,里面还种着一些蔬菜。从小生长在城市的何影怡很兴奋地认出了细葱和茄子外,尴尬地发现自己的陋识——自己竟把辣椒粗心地和茄子归为了一类!芹菜还勉强,韭菜却成了蒜苗!秦敏芸笑着一一给她纠正后,何影怡已大红了脸。

藤架与屋檐的夹缝里是一个小小的、木制的厕所,隐在架后,藤盛时足以将它挡住。对角处的架子旁边有一个深嵌入地下的简陋石桌,没有凳子。秦敏芸指点说:“葡萄藤长得最茂盛时,可以把这桌子遮住呢!下面可凉快了。”

另一侧靠墙处是两棵仅有围墙高的小树,一棵是柳一棵是槐,看来不再经过一二十年的生长是不会大树成荫的。树和藤架的中间留着宽约两米的空暇,由院门到屋檐下铺了条碎石道。“这样就算雨天也不用担心地上的泥水了。”秦敏芸说。

小道尽处有一个碎了一半的大缸,里面绿绿的有些青苔,水满成溢。缸下挖出一条小沟,恰能把溢出的水纳入,从墙角处排出屋外,构思很妙。何影怡这时才注意到葡萄架下的菜地旁也挖了排水沟,好友解释说是为了尽量避免菜蔬在雨水重的天气被汲死。“缸子里的小鱼是在河里捉来的,将来我会学习在里面养螃蟹。”秦敏芸眼中闪动着光芒,似乎想到了十分美好的事情。城市女孩儿却有些头晕——竟然连未来的事都考虑了!

何影怡很觉不可思议,因秦敏芸说这些东西都是自己设计到制作的。“政府帮我修了围墙,补了一下屋顶和墙壁。像那些材料,弄架子和厕所用的竹子和木头都是空的时候到山里去找的,小树是别人送的,铺路用的石头是后面河里掏的,石桌是从编织厂的工地上淘来的废石料,水缸是亲戚家不用了的。”秦敏芸很自然地说着,并没有因此觉得骄傲或自卑的意思。

这时两人坐在她从屋里拿来的木头凳子上,坐在石桌旁喝着白开水——这里是没有茶叶这种“奢侈品”的——享受着夏末清爽的阳光。何影怡闻着葡萄藤和细葱、芹菜混和后气味,倍觉身心清爽,对秦敏芸的佩服无以复加。

这已不是一个贫苦的孤儿简陋的住地,而是一个诗意的美景——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孤女勤劳的双手完成的!

秦敏芸的三间小屋非常简陋——不只外观,包括室内。除开一间小厨房、一间杂物房外,正中是她的卧室。何影怡入内时吃了一惊,因为跟自己的居处反差太过巨大。

一张老式木床披着蚊帐,一张临窗的、粗陋得连漆都没有的书桌和两把椅子,以及一个小小的衣橱,便是屋里家俱的全部。何影怡是知道秦敏芸家没有如电视、收音机等电器的,因为要节约电费,可是也没想到她的屋子简陋到这种程度。

虽然简陋,却异常整洁。这可以看出女孩儿平时的生活作风绝对跟懒惰无关。

除了把摆在书桌上的、破旧不堪的、杂七杂八的书和杂志翻来覆去地看,秦敏芸的娱乐只有做家务,或用仅有的材料腌制些腌菜,或把院子里的菜地与小树打理一下。能够美化的地方她尽量处理,要把自己的家留给脏乱,是她永远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坐在书桌前,何影怡忽然感受到少许温馨。

非常奇怪,那时候她没有被秦敏芸的坚强感动,却感觉到温馨。本来一个孤女家里应该萧条而孤寂,可是她感到秦家女儿的家里只有动人的温馨,像一个真正的“家”的温馨。

什么样的气氛才叫温馨?

刚强和温柔相结合。何影怡很久以前就认为如果一个地方外有一个刚强的男人撑开双臂保护,内有一个温柔的女人调理,那么合而为一的气氛就是温馨。或者是读言情校旱过多的缘故,她的思想里从不存在只有一个女人或只有一个男人的画面;只有两个性别不同、年龄相近、互相能够融合的人在一起时,才会有诸如幸福等积极向上的感觉。

可是这刻在秦家,她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温馨。这个家里有着刚强和温柔并济的气息。

为什么会这样?

看着孤苦女孩儿进出的身影,突然间她明白过来。秦敏芸一个人扮演了两个角色——男性的刚强和女性的温柔。

泪水把何影怡的睫毛润湿许多。那是多么辛苦的事啊!敏芸明明只是一个女孩儿,却独自撑起了两个角色的重任,还撑得非常成功!

这个家,真的太过坚强了些。

秘密篇 第九节

上课时的王铁安静处堪比秦敏芸这学习委员,甚至更有胜之。

何影怡几乎每节课都看见王铁伏头直书,一支笔不停地在本子上摆动——当然绝对与记笔记无关。解释这个的重任责无旁贷地就落在了新任好友身上。原来他是在写校旱。

“校旱?”何影怡睁大了眼睛,心里非常的惊讶在脸上显露无遗,大吃一惊的神态特别可爱。她想不到像王铁这样的人会有耐性慢慢地写校旱,脑袋瓜子里登时想到自己的至爱,不由自主地追问:“什么……什么样的校旱?”

秦敏芸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像是觉得好笑又像觉得无聊,犹豫着说道:“他自己说是神话武侠……”“哦。”何影怡习惯性地应了声,随即追问,“什么叫‘神话武侠’?”她确实有一点好奇,武侠校旱她也略有涉猎,全仗各类媒体大力推广的功劳,近年来盛传的金庸、古龙之类她都看了些,当然是有侧重的,比如郭某与黄某、杨某与龙某等的爱情,那是必须重点观测地;不过这些都限于人力之内。什么叫“神话”武侠?她仿佛看到某位仙女和人间真情男的爱情故事……

秦敏芸自己可能也没搞清楚过,只含含糊糊地眨眨眼睛:“大概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那种罢?”

何影怡不能为这回答满意。理解中的武侠应该是有一个不管外在表现怎样,内心必定善良的大侠,然后和自己最爱的女人之间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王铁写的是什么?

她请求秦敏芸帮她借点王某人的“作品”。

后者想也不想当场拒绝,不屑地道:“他哪写得出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有……有……那种……”说着脸上红晕起了来,却说不下去。何敏怡丰富的想像力立刻明白了好友在说什么,脸上响应般烧起来,却想他敢在课堂上写,该不会有罢?

秦敏芸扁扁小嘴:“要借就自己借,我才不跟那种人多说话呢!”仿佛连想想他都觉厌恶,她有点儿咬牙切齿。对此何影怡心里有一点不同意见。诚然,作为王铁的同桌,秦敏芸最初是受过他戏弄的,但就此讨厌他,那……那也太……就算是他那天那么对自己,自己也没有生气生到现在,何况他们是两年的同学呢!而且,何影怡还知道王铁曾经维护过她,虽然此事秦敏芸并没有详细介绍。

渐渐的何影怡对王铁的校旱有了初步的印象。

有几个平时走得还算近的女生告诉她,就算是平时对他再怎么不满的女生——当然除开秦敏芸,因为她根本就不看校旱——也曾至少浏览过他的校旱,最低的评价也是“文笔还算不错”,最好的评价则是“我觉得有一点儿大师的风采吧”。何影怡折中计算,王铁应该有中等的水平。

在男生处她遇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巨大的反差足以令它们的可信度降为零。譬如二筒等一群铁氏死党:“嘿,这小子是写校旱的天才!”另一个人数略少些的回答则是:“垃圾!”迫得她不得不确定这些男生的答案是无法作为可信的判断的。

所有的调查都用了极其隐晦的方式,尽量不引人想到别处去。何影怡确信自己是受不了什么谣言的,如果不是因为对校旱巨大的好奇心,她绝不会做出这种容易被人误解的、对某个男生专门调查的行为。虽然情感丰富,但毕竟同样类型的校旱看得太多,也会略有疲倦。她期望能从现在的新兴作者手中看到与众不同的作品。

秦敏芸终于答应帮何影怡借校旱。

事情转变得连后者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初的百般请求没有用,秦敏芸态度坚决得好像一座永不能攻克的城堡,可是隔了几天后她突然就答应了下来。

“不让你看你是不会死心的。”秦敏芸摇着头说。何影怡欢喜得想拥抱她,吓得她逃了开来——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在同和镇并不盛行。

作为高三一班第一不受老师欢迎的学生,王铁的写作才能是一步一步练出来的。“能接受他的大概只有语文老师,”秦敏芸说,“因为他的作文的确写得比较好……”

认同这一点不只是她,何影怡渐渐发现那几是全年级的共识。本届高三共一千余人,其中因为各种原因看过或浏览过他的校旱的人数不下一半。王铁本人并非敝帚自珍的人种,人生格言是:“有人看才说明写得有价值。”在经历过由高一到高三的磨炼后,同和中学见证了他写作能力的提高。

传言中王铁的校旱水平是和他的坏名声成反比的好。

何影怡非常期待,结果在把秦敏芸拿来的一本王某人自己装订的简陋本子翻了两页后,忍不住问她:“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秦敏芸点点头。

何影怡把本子在抽屉里放了两天,第三天才请秦敏芸帮忙还书——她没有多看一页。她终于相信传言是夸大——该说是夸张的——若这也算好校旱,那自己以前看的言情校旱就只能用“旷世名著”来形容了。换了个人,早在借书时便还书,但何影怡不愿这么做,还得早了岂不是说明自己十分瞧不起他的校旱么?那多伤人呀!

她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尽管对方是曾经和自己有过矛盾的男生。

这时候她收到的情书大幅度地减少起来,渐渐无踪。大家都开始明白她是绝对无意在本班的青蛙中找一只来配对,再不识趣的人也得收敛了。

晚上入睡前,何影怡无意中在抽屉里翻出那封厚达五十多页的“情书”。这是仅剩的一封了,也是唯一一封未被“批改”过的。她轻按着信封,出了一会儿神,思绪回到思念中的那个人处。

他现在怎样了?在想我吗?

何影怡柔和的眉眼间浮起一丝痴情少女的愁思。秋初,真的是个让人多愁善感的季节啊!那逐渐飘落的叶子,是否仍承载着他的爱念呢?

长长的睫毛湿润少许。她轻叹了口气,垂首看着信封上的“吾爱怡收”,脸颊不觉飞起红霞。

这个姓王的冒牌校旱王子,怎的脸皮这么厚?明明对自己没那个意思,却为何写得出这么厚的情书呢?不,不对。焉知他确实丝毫那意思也没有呢?虽然自秦敏芸处知道王小子只是开玩笑,可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拿开玩笑来做藉口,其实却是……毕竟自己还不……不算丑……

想到这里,何影怡自己都觉到脸上在发着高烧,羞得轻轻刮了自己的脸一下,作为对自己胡思乱想和自美的惩罚。唉,谁叫那些校旱总爱弄些这样的情节呢?看得多了,也怪不得自己会乱想,虽然自己是绝对没那个意思的。

她取出信纸和铅笔,开始逐页批阅。

这封信的批改完毕,将标志着这些“情书事件”的彻底结束。

可是随着逐行逐行文字的掠过,何影怡水灵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不能置信的神色也渐渐加重。

秘密篇 第十节

朋友两个字会因为付出了信任而变得苛刻,一点儿小小的疑虑都可能会引发不可遏止的友情灾难。

何影怡真不愿相信秦敏芸骗了自己。她不敢多想,因为左思右想都会让怀疑加深。她只能拼命给这件事找藉口,比如好友是没有理由骗自己的,这样一件小事骗自己有什么用处呢?或者那封“情书”是王铁找人代笔的?怎么说那么成熟的文笔、那么动情的句子和那么美丽的语言,都不是王铁那本“校旱”所能比拟的。

但……有人会替人写那么长的“情书”吗?

她愈不愿想却愈感觉到自己在怀疑。

为什么?为什么秦敏芸拿来的校旱无论从文笔还是内容来说都比那封“情书”天差地远?它们不都是王铁写的吗?

她想去当面问秦敏芸,但始终没鼓足勇气。

犹豫不决中另一件事袭至。

开学第五周周二,何影怡收到父亲的一封信。

初收信时她觉得很奇怪,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说?而且隔得这么近,也可以坐车来啊。打开信封后她明白了过来,泪水却止不住地滑下脸颊,整个人就那么软倒在床边,脑中空白一片。

信里没有一个字,只有一组十多张照片,每一张都有两个人——相同的两个人,一男一女,是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恋人,是在公园里游玩时的亲昵照片。拍照的人技术相当精湛,每一张都能最直接地表现出两人间那份情意。

何影怡的心都碎了,因为男主角正是她的“时机”——现在却好像已成了别的女孩儿的。

何父寄出信时心里是非常矛盾的。除何母外无人比他更了解女儿是多么柔弱的人。可是如果不彻底打断她的念想,来日后果难料。他私下请了私家侦探把女儿痴心一片对之的“时机”作了一番调查,拿到了这套足以击破爱女幻想的照片。几次犹豫和整夜的失眠后,他终于决定把这封信寄往相隔仅百来公里的同和镇。

何影怡倾心的“时机”本人是个才子与帅哥的初级混合体,学到古今才子爱风流的特点,却未得到痴情专一的精髓。过去与柔如水做般的影怡交往是为风流,现在既已各在异地,理所当然地自觉风流的对象该另换一位,于是改换口味新换了一位如昔日何影怡般除了盲目崇拜才子帅哥外一无所知的少女。不过在何父拿到组照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子莫名其妙地被几个地痞堵在街角瞎揍了一顿,次日以国宝的形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该次事件家长追查无果,学校追查无果,报警追查无果——实际上是公安局根本没派人去查,对这种严重程度等同于街头有人乱吐口水的小案件,派人下去查和“浪费人力和时间”是一个意思。

何影怡对这事当然无从知晓,捂在被子里哭了整夜,连请了两天病假哭肿的眼眶才勉强回复旧观。身为舅舅的班主任老师责无旁贷地负起照顾、监督的重任,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两天。到周末时,她才重新回到了学校,而精神却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

她在学校只呆了一节课,便消失个无影无踪。

王铁是在翘课网游结束回来时看到她的,同行的还有几个死党,彼此仍沉浸在意犹未尽的回味中,你吵我闹地从同和镇的洵江大桥上走过来。王铁无意中斜眼瞥见桥下河堤上榕树下立着个清逸的女生,河风抚过她的身侧,长发随风飘起少许——她把原本扎着的头发完全散了开来。

“不会是要跳河自杀吧?”众人看清那女孩儿是何影怡时均吓了一跳,因同时见到她红肿得桃般的眼眶还有头发散乱的神态,纯是一刚经受巨大打击正待自杀的造型;而桥下则是头晚暴雨后猛涨并奔流如沸的河水。王铁脑中冒出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被谁骗了……”事实上来不及容他有更深一步的情节构思,受惊的众人一口气直冲到桥下,奔向女孩儿立处,相距两三米时才高叫:“何影怡……”

何影怡正处在精神迷离状态,脑袋里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想不到。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只是直觉感到若不找一个广阔的空间来释放自己痛苦和忧郁的情绪,自己肯定会受不了的。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洵江边上,面对着宽达五十米的河面发着呆。

洵江其实更确切地说只是一条大河,如同这几年在各地迅速冒起的所谓“名胜”一般有着不少找不到有力史料证明的传说,藉以和洵江大桥一起得一个“名胜古藉”之名。

大叫声传来时何影怡被吓得异向退了一步。就算是在平时情况下柔弱如她也经受不起这么高分贝的音量冲击,何况是在突然受惊且身心都虚弱的情况下。这一步踏了个空,她感到身体失去了平衡,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要掉入河内,浑身就随着这意念软倒下来。

无意中一个念头滑过脑海。

我……我好像不会游泳……

接着整个人滚落下堤去,迅速没入奔流中。

六七个男孩子吓呆了。王铁第一个反应过来,纵身跳下河去。等到旁边的死党纷纷扑下水去时,他已经潜到水下了。平时整日和大自然玩在一起的男孩子们均有一手非常棒的凫水本领,但亦险些被速度惊人的河水带得险些没入水底。在河水中挣扎回岸上后,大家开始重新思考救人的方案。

自己救恐怕是不行的,因为水流太急了,而且河水昏黄难以在水底视物;但又势不能抱下人不管,尤其如此美丽可爱的女孩儿……几个家伙陷入慌乱中。

这时才有人终于发觉:“咦?铁蛋儿呢?”

下水救人的王铁始终没有上来。

秘密篇 第十一节

何影怡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胸口胀痛得慌,连带着胸腹之间一溜儿都隐隐作痛,好像被什么东西重压过一般。异常辛苦地睁开眼睛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后,她看到一片蔚蓝的天,耳畔有水流声。

然后她才想起自己好像掉水里了。

嘴边流出涩涩的河水来,喉间受不住刺激地一收缩,接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将体内的残水咳尽。

“你醒了。”很有粗犷风格的男声在旁边响起。何影怡勉强止住咳嗽抬眼看去,入目是王铁双眉紧锁的脸,黑而有神的眼珠里尽是怪异神色,而视线明显没有落在自己脸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落在自己胸部,顿时血冲上脸,慌忙缩开身体,双臂环抱挡在胸前。

王铁黑不溜秋的脸皮上看不出是否发红,移开眼珠说道:“你衣服都湿……湿透了,这儿有风,小心吹感冒了。”何影怡埋着头,心乱如麻,只能轻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却没有动的意思。

王铁抓起晾在旁边石头上的衬衣,走了几步没听到她跟来的脚步声,停步回头道:“走啊。”

何影怡又“嗯”了一声,却还是没动,身体缩作一团,双手抱膝。

王铁皱着粗眉毛走回来:“怎么了?”

何影怡垂着头不作声,被河水泡湿的长发一络儿一络儿地叉开贴在她身上,楚楚可怜。

视线不自觉地在她紧贴肌肤的薄薄,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王铁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走不走?”

何影怡受惊地望他一眼,又垂下眼去,仍是一语不发。王铁绝对不怕别人对他吼叫,可是却拿这种宁死不说话的态度没辙,丢下一句:“那我走了。”甩头便走,没看到女孩儿偷偷从湿发下抬起眼珠看自己。

人影终于消失在不远处的树丛后。

委屈突如其来。何影怡把整颗头都埋入臂间,眼泪脱眶而出。好像天地间最倒霉最可怜的人就是自己了,不但爱上一个花心萝卜,还明明不会游泳却掉进河里,最后还被这可恶的家伙那么大声、那么凶狠地吼!难道他不能聪明一点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被河打湿的夏装根本不能起到遮体的作用,怎能……怎能穿街走巷、在别人眼前……想到伤心处,咽泣声渐渐大起来。

走到再也看不见女孩儿的地方时,王铁烦躁的心终于平静少许。他立在树林边上,好像非常严肃地思考着什么问题般时而望天时而望地,心里却始终想着自己的双手。

就在不到十分钟前,这双手触摸了女孩的胸、腹,柔软的触感直到这刻都还令他心跳如擂鼓。他不知道自己是纯为那触感而兴奋,还是“接触到异性陌生的身体”这件“事”本身拨动了自己这十七岁少年的心弦,总而言之……感觉有一点美妙,而更多的是难受。

自己好像做了贼,虽然并不是有意而为的。不过其实……其实何影怡真的很……很……好看……

王铁苦恼地敲着自己的大头。

当时她该还没醒,如果不说出去,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吧?

***

日头升到了正中。

在距离洵江大桥三四里处,洵江河畔的浅滩上,生长着一丛丛浅浅的、绿油油的小草。将近五亩大小的草地上轻风拂过,将缩坐在河边的何影怡吹得一哆嗦,她才觉到这样一直哭下去很可能就真的会如那恶棍所说般感冒,渐渐收止了哭声。

“别哭了。”熟悉已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影怡惊得霍然抬头,看见好友秦敏芸站在旁边,慌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秦敏芸指指天上,以示已经中午:“已经放学了。刚才那家伙……”指指身后不远处,“来找我,说你出了事,我才来的。看你哭得伤心,就没打扰你。”

何影怡颊上红起来,自己竟哭得这么入神,连有人过来都不知道,真丢脸。

“好了,到我家去换件衣服吧。”秦敏芸为了助好友摆脱伤心,拿出轻松的音调来说话,却扶不动后者,不由一愣。何影怡害羞地看看百无聊赖地立在十多米外、正拿一棵小树练脚的王铁,秦敏芸明白过来,立时定下对策:“别怕,我叫他走前面,不准他回头,这样就不会看见你的……”

秦敏芸的家就在不远处,不过五六分钟的脚程。半个小时后,王铁坐在秦家葡萄架下,整颗头都软绵绵放在石桌上,眼睛眯着,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已经睡着。

屋内,秦敏芸正帮何影怡梳理刚洗过的长发,两个女孩儿悄悄说着话。当知道后者是被吓得跌到河里,而不是刻意自杀时秦敏芸咋舌道:“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呢——不不,应该说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幸运呢!洵江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发大水,往年还淹死过人,后来就没人敢在暴雨后下水去——你连游泳都不会,居然还好好地活了下来。”

何影怡的记忆里对入水后的那段过程完全没有印象——实际上她在吓下第一口河水时已吓得昏了过去——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问道:“很危险吗?”换了干衣的何影怡少了些以前那种病态美,却多了青春的活力,现实验证出“人靠衣装”这句话不是假的。秦敏芸把过年时政府赠送的衣服——亦是她最好的衣服——借给了何影怡。

秦敏芸笑了起来,明白好友并没有真正发现自己已经经历了生死的徘徊。

长发被梳理得像刚被拉直般时,二女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王铁的状态后,何影怡看着他嘴角的口诞说:“他好像睡着了……”

秦敏芸止祝糊想摇醒他的动作:“让他睡吧。他一定是累得狠了。”

秘密篇 第十二节

海浪般汹涌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王铁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无奈——无论怎么划臂、蹬腿,方向完全控制不了。他只能拼命保持平衡,同时让头露在水面上。

怀里紧紧拖着的女孩儿已经昏迷过去,他不知道她是喝水喝多了还是只是被吓昏了过去,心里很焦急,可是事实不容许他慌乱。

从未有一刻死亡如此迫近过。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身高达一米七二、拖起来像面条的女孩儿,他王某人此刻正悠哉游哉地自在快活呢!王铁每想至此,总觉忿怒难平。

但他始终未放开手来。

这是为什么?

写满无数段落的笔记本当中一页被王铁亲手原封不动地记下以上段落,这是他的习惯,每每在遇到某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时,他会将它写下、揣摩和判断,再自省,而尽量纯粹地用第三人称的客观角度。这会让他的思想长时间陷在工作阶段,但有时也能令他得到一些启示。

这是当天晚自习时,他想了想,又添了几句:“是因为本性善良,还是因为对某种信念的执着?还是王铁对那女孩儿有意思?”

还未仔细想这问题,有人坐到旁边空位上,他侧眼一看,顺手把笔记本合上,接着便是一愕。他久已习惯每逢晚自习时秦敏芸的离开,反正独坐更能让他专致于练笔。从没想过会有女生主动坐到这位置来。

“谢谢你。”何影怡红着脸低声说,因为是在最后一排,所以没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本来她今晚可以不来的,因为受过惊吓本该休息,但又觉得若不对救了自己性命的人亲口致谢,她相信自己会因良心不安而失眠。中午离开时王铁仍酣睡不醒,下午则自己没来上课,现在才是她第一次有时间过来说出早该说出的话。一想到自己醒来时竟那么无礼,对救命恩人态度如此“恶劣”,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心中似被什么哽住般不舒服。

王铁无意识地发出一声超低音的“啊”,仰头看看对方在自己水平视线以上的睫毛,掉回头来,心中感叹。这女孩儿真不是一般的高!

王铁相信自己绝不是在意外在因素比如身高差距这种事情的人,可是要是同一个高自己十厘米的女生长期坐一块儿,不知会被多少人笑掉门牙。按照这个高度粗略计算,自己大概可以平视何影怡的红唇。想到这里,王铁握笔的手一紧。

何影怡绝未想过同学此刻有什么念头,自顾自地低声说道:“今天要不是你……我就……嗯,谢谢你救了我。”她并不习惯对别人表示诚挚的谢意,因目前为止没多少机会锻炼这方面的能力。今次敢大胆来“访”,若非受了秦敏芸怂恿,以她自己的胆量,“主动坐到男生旁边亲口说出谢谢”这种事绝对只能存在于脑子里。

王铁看看手里的笔,又看看天花板,一时又想起上次把她逗哭的情形,浑身不自在,听一句便“哦”一声。女孩儿不见他更具体的反应,有点发窘,又不知该做什么好,就那么呆坐着垂着头,脸红如粉。

半晌,王铁才说了一句:“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何影怡正被紧张的空气压得屏息,好不容易听到对方终于回应一句,慌忙应答:“谢谢。”王铁眨巴半天眼睛,吐出第二句:“还是多参加一点运动吧。”何影怡一愣。

少年心里另一句没说出来:“最好先学会游泳!”

***

二筒埋头看书,眼睛却左斜向后,一直盯着何影怡的身影。后者的行动委实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冲击——自转学以来,她还从未主动找过任何人,包括男生#糊是要做什么?

作为美女的倾慕者,并且在尚未得手的情况下,更有听说“自杀”事件在先,他很难抑下怀疑——遮莫是英雄救美、美爱英雄的故事在眼下上演?虽然无论如何说美女与英雄在身高上也相差太大了些……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何况以自己对铁蛋儿的了解,这小子确有些已经超过同龄人的本事。难道是好奇心驱使心中美丽的天使合上纯洁的双翼,将爱之光沐浴在王铁身上?

胡思乱想半响后,他赫然发觉何影怡仍坐在那处——有十分钟了罢?!

“咚!”前方不知谁捶响了桌子,愤慨而无奈,二筒瞄去后点点头。是另一何影怡倾慕者。

看来“关心”影怡的不只是我啊!革命的道路是艰辛的!

伏首桌上后,二筒开始构思下一篇情书。听说影怡这次的“失常”导致“自杀”事件是因为男友抛弃了她,那么机会就在眼前,绝不可错过。爱的话语必须通过优美而激情的文字传送给恋慕的人儿,否则她怎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专一的男人正守候在她周围?

二筒,学名赵简,自始至终都未想过要改变一下方式,用实际行动代替书面表达;他单纯的脑袋里,还未明白在发生之前一直保持长距离的爱情——是绝难真正发生的。

何影怡敏感的神觉早觉察到有人在窥视自己,脸上更红了。“窥视”这件事本身发生了很多次,她基本上可以做到视而无见,可是如果被窥视时自己正主动和一个男生交谈……她的内心里很镇定地告诉自己:“没有事的,我只是向他表示感谢。”但脸皮丝毫不受内心的摆布,脱离了理性的控制大肆制造红色素。

更可怕的是,王铁说话的时候虽然好像没什么异态,可是她却觉察到对方不时地偷瞄着自己胸部位置……对王铁的身高来说,从这个角度来观察这个位置,真是再好不过了。

何影怡逃命般小跑回了自己的座位,心潮起伏难平,不知道该对王铁持鄙视态度还是继续感激。

秦敏芸悄声问她:“说了吗?”何影怡点点头,心里说:“这个人……好色……的。”

秘密篇 第十三节

王铁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睛。

一看见何影怡,脑海中不由便想到救她后为她做急救的情景,继而由视觉转化为触觉,当时双手的触感好像仍留在手上,一股火气由丹田处腾升起来。

他不由咽了口口水。

身为十七岁的高中生,他已经基本上完全明白什么是“欲火”。女性生理方面的特征,在这个信息传媒泛滥的时代,令十七岁的男生比女生自己更明白更清楚,尽管是在这传统文化相对落后的农村;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经过了一些磨炼,少年仍无法任意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心理。

凭心而论,王铁并非对眼前身边的人儿产生了“h”的念头,而是对“上午昏迷中、浑身湿透”的何影怡——幻想着当时的情景,再想起自己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非礼”了她,单单这念头本身便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王铁趴在桌上,苦恼得无心继续写笔记,想了半天,翻着白眼“呃”了一声。

不过凭心再论,躺下的何影怡是没有身高优势的,因此顺眼很多。

渐渐班上将“英雄救美”的事迹传播开来,死党和王铁最近连开玩笑都时刻不忘牵涉男女感情,自然女友目标就是何影怡——除了二筒,心里直恨当时为何不是自己救美,大好机会错失,却忘了以自己超“苗条”的身材,就算在场也没用。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铁被学校开表彰大会授了块“见义勇为优秀青年”的牌子,王父王母乐得逢人便夸儿子终于走向正道,当事人反而无反应。世事往往如此,有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事,自然也有皇帝不乐乐死太监的事。

两个星期后,无论是学校的谣言还是何影怡心内的伤痛都渐渐淡去。就在这时候,她无意中拿到了王铁的一本校旱。

事情纯是意外。前排一个女生下课时急于出门与男友会合,走得急了不小心撞在何影怡桌边,手里的一摞书哗啦落地。何影怡帮她捡书时无意中捡起一本厚厚的自订本子,书面上赫然六个大毛笔字:“三国列传卷一。”下面龙飞凤舞地书着三个较小的毛笔字:“王铁著。”

何影怡怔住,突想起前次秦敏芸给自己的校旱,又想起王铁当初那封“情书”,忍不住翻了两页。

然后当晚她偷偷在自己房间点着蜡烛重温了当年疯狂迷恋言情校旱时的情景,将那本校旱一直翻个不停,直到蜡烛点完,才缩到被子里。一闭上眼睛,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这还是第一次,何影怡为一本武侠校旱流泪。

次日一整天她都沉浸入书中的世界,到了晚上,长达二十万字的校旱被看得干干净净。晚自习时秦敏芸照着往常的习惯离座就何,走近时才发觉好友正伏案细读一本厚本子,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呆立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何影怡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友的动作和变化。书内复杂而精彩的情节和主角甚至配角的感情都令她心弦颤动,每一页都被仔细读过,然后又被反复读了两三遍。课间时候她一个人跑到操场,悄悄躲在暗角流泪——实是忍不住了。

稍有精神想别的时,她又不禁想找个人来发泄心内对书中悲剧的不满。这时她才感觉到少许孤单,自己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啊!在这学校能称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一个,可是……

何影怡神色黯淡下来。她想不通为什么秦敏芸要骗自己,难道看一本校旱有这么严重吗?又或其实好友是想帮助自己从校旱中摆脱出来,把精神都花到学习上?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去找秦敏芸查问——如果连后者都失去,自己在这学校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只好向着好处想。

或者还有个人可以聊聊。

脑子里生出这念头时,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那家伙……那家伙……不是该接近的。可是……他的文笔和想像力,以及对感情描写的细腻,真的非常优秀,比那封情书纯粹词辞藻堆砌的好文笔更胜几筹,对比秦敏芸那次拿来的那本,是天与地的差别。

闷闷地想了半天,何影怡拭净泪水垂首走回教室,坐在座位上轻抚着旧本子的封面。

真的很想把这部校旱其他的部分一齐读完!

已到十月,天气仍旧热得惊人。窗外蝉叫不断,王铁很想赤背,但一想到可能会有多少人来找麻烦,他还是放弃了这想法。自然怕是不怕的,然而彼此“交流”起来,恐怕到时流汗更多。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学,王铁箭矢般“射”出教室,正要冲回家去洗个冷水澡,忽然身后有人怯生生地叫:“王……王铁!”少年身形一滞,转头看去:“嗯?”

何影怡本想等到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再找王铁,可是后者速度实在太快,若不及时发声恐怕要见他只有明天,只好扬声唤他,顿时引来有心者如二筒的目光。她红着脸走近,低声道:“我……我想看看你……你的校旱……行……吗?”紧张得脑门都汗珠崩出。

这时秦敏芸从两人身侧走过,目不斜视地离开。

王铁委实未想到何同学有这种要求,一时脑子混乱,看了她半晌,才道:“嗯。”

秘密篇 第十四节

何影怡那天无意中看到王铁时,后者正在一家铁匠铺里帮工,赤裸着的上身肌肉坟起,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蠕动,身上像被暴雨淋过般湿遍,却是汗水的功劳。

她低着头快步离开,对眼前看到的情况大是不解。

虽然并不了解他的家境,但她亦知道王铁家是足可称之为“小康”的家庭,有百货店支撑,经济并没有到需要他去打工赚钱的地步。为什么他会在那边?

很快谜底就解了开。王铁不但在经常在铁匠铺帮手,还在镇上的木器厂做工,同时竟还一周三次地跑瓷器厂——此外周末洵江是他必去之处,在河边的采沙点干活儿。

而这一切几乎都是免费的,铁匠铺和木瓷器厂都并不给酬劳,他是以学徒的身份存在;只有采沙点的活儿有低微的工钱——不过都给他拿来玩网络游戏去了。

何影怡终于明白为什么王铁的成绩会那么差——凡是空闲时间不是学徒做工就是玩耍,剩下的不多的上课时间都拿来写校旱,这样的人要真的成绩不臭到极致,算老天爷没眼。

第一次还校旱给王铁时他递了个小木盒子过来,何影怡很是愣了一阵,良久才轻声细语地问:“这是送给我的吗?”王铁“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玩意儿,你别伤心了。”何影怡今次是真的怔住,一语不发地拿着盒子回座位。

王铁话一出口就后悔得恨不能封杀自己的嘴。因为某种他决定不再告诉任何人的原因,他心里一直对何影怡很歉疚,看到她竟为一次失恋而去“自杀”时,他忍不住凭着自己多年学徒的手艺做了个小东西,想给她解解烦恼,然而却一直不敢送出去。这次趁着她主动借还校旱的机会送倒送出去了,可是却说了蠢话,非常显然地勾起了对方已经稍稍忘怀的伤心事——王铁扪心而论,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伤心个十天半月,何况是她这么柔弱的人?

何影怡两手一起放在抽屉里,一只手按着那盒子,另一只手按着那本刚借来的《三国列传卷三》,并没有如王铁所想地想着旧事,脑子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从小到大,送东西给她的男生不少,可是无不是为追求她或有求她而来,似乎那些男生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怎么恋爱怎么泡妞——没有一个人会在她伤心难过之后送上安慰或鼓励。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一句“你别伤心了”尽显其关爱本色。

王铁无疑是个好人,还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这刻何影怡只知道这一点,而直觉地想跟大家的“王铁混蛋论”相驳。当然只是想想,要她做出来……或者杀了她比较容易一点。

大凡一段纯浪漫的爱情都会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苦,然而因为纯浪漫,根基不会扎实。何影怡现在处于这个状态,痛苦过去,剩下的东西要忘却就变得异常简单——她现在基本上已经忘记了与才子的感情,不是因为薄情或多情,而是当初那段感情本就是虚幻的。虚幻的东西怎能持久呢?

王铁本人神经一如身体般粗壮,当然不能明白这一点,以为多愁善感的少女必如林黛玉般痴情而痛苦,然后痛很久——虽然在镇上他已经算是一个正式的居民而不只是“居民的孩子”,但人生阅历的不丰富决定了思想的成熟度,这方面他仍是个嫩手。

这直接导致一些事情的变化,足以影响人生。

晚上独处台灯下时,何影怡端详盒子良久。是用边角料制作的,造型上当然美观不到哪里去,只是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而且可以看出锯料时用了功,整个盒子外形几乎有专业水准,平衡度相当好,边缘整齐。盒盖与盒身用小榫子连在一起,可以灵活地开关,另一边设了扣架,不必担心拿时姿势的不正确致盒内东西掉出来。

轻抚盒子边缘和被磨成圆形的八只角时,甚至感觉不到粗糙。

他必定用了十分的精神在做这东西,目的只是为了安慰我——何影怡再次被深深感动,不知道盒子制作者其实只是惯了用心做,不只是对这盒子,做其它东西一样十分用心。

打开盒子,一憨态可掬的黄毛陶瓷小狗晃悠悠地坐在木架上,黑溜溜的眼珠,红红的舌头,形神俱佳,只差吠出声来。轻轻一碰时狗狗向下摔去,何影怡生怕摔坏了它,急忙小心地去扶正,才发现原来小狗狗是被穿在架子上,完全不用担心掉落。架子的底座用了十分沉重的木料,足以支撑小瓷狗的重量,令架子不至于倒下来。

何影怡将架子连狗一起取出来置放桌上,再次轻碰小狗,它来回翻滚起来,最终像不倒翁般重新头上脚下地“立稳”。再碰碰,又翻滚起来。

少女兴趣盎然地玩了半个钟头,心情好到胜过看过十本圆满结局的言情校旱。

这是第一个纯为关心自己而送小礼物的男生。这是第一个自己亲手做小礼物送自己的男生。

何影怡想到这一点,心神便一阵晃荡,颊上飘起动人的红晕。

次日她早早起床,一心想要向王铁致以最真诚的谢意。虽然认为王铁不会这么早去,她仍准备早些去等待,这样显得诚意些,不是吗?

出门时天色都还只亮了一半,微冷的空气冰红了她白嫩的脸蛋。刚走过两条街,她忽然发觉前面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顿时一愕,跟了上去。

王铁如常般打开铁匠铺的大门,破锣般的嗓子冲里大叫着:“起床了!”震飞了歇在门外树上的小鸟,连门框上的灰尘都飘落少许下来。

手中却没闲着,一刻不停地卸门板、收拾家什,口中连声叫喊:“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不多时直通后进的铺子里传来师傅的声音:“来了来了!真是烦人,每天早上都这么早起来,你不用睡觉了铁蛋儿?!”王铁毫不客气地回道:“那好啊,明天我不来叫你,看你怎么起床!”

壮硕蚴黑的中年人赤着上身打着呵欠掀开门帘走出来,拍拍王铁的头:“算你小子狠!中午过来,今天你师娘发善心,中午给咱们打牙祭,哈……”笑着帮忙。少年答应了声,蹲腰将一只重量绝对超过五十千克的铁炉抱了起来,露在衣外的双膀肌肉虬结。

抱炉走到门外放下后,王铁抬头时才发现对街有人在看自己。

一个个子高挑的美女。

秘密篇 第十五节

何影怡再次发现王铁的优点,那就是勤快。在时下懒惰成风的社会上,找一个勤快的男生比找一个勤快的女生容易一些,可是也容易不了多少——也就和找个前清古董差不多罢。

粗壮的神经和身体并没有让王铁失掉手指的灵活,能制作出那么可爱的小玩意儿;同时成绩的超级差也没有让他成为一只懒虫。

一起走在路上,何影怡知道了原来上课总爱迟到的王铁每天早上六点过便会起床,按时给师傅——铁匠开铺。这似乎很不可思议,在追求高科技的时代,这少年认真去学习的不是那些信息化的东西,而是一些基本的、费力费神的技能。在何影怡想来,学这些东西,将来肯定是准备做一个技工,最多也就是高级技工。

当然这想法她不会说出来,那是打击人的——她怎肯打击别人呢?

王铁三年的高中生涯造就了他校旱文采的诞生,阅读群为学校同学。但质量的上涨并未让数量有什么惊人的表现——三年的时间,除去乱七八糟的杂段子,他真正完整写下去的只有一部校旱,亦即令何影怡同学平生第一次为这类型校旱掉泪的《三国列传》四卷,且第四卷仍在进行中。

这显然满足不了校旱迷的阅读速度。何影怡借走卷三的时候已经知道第四卷还只完成了一半,因此对到手的这本卷四之兄分外珍惜,还特意降慢了阅读速度——然而除非她肯一天只看两三千字,否则注定要闹书荒。

在无聊地捧着厚本子发呆的时候,她从细腻的文笔中感受到作者感情有着与文笔相同的特点,进而联想到如果和他交朋友,肯定是一种比较浪漫的冒险;可是再对照他现实中的生活和选择去学的东西,又觉他应该比较缺乏浪漫细胞。两种矛盾的结合,牵动着少女萌动的芳心。

和才子的交往并没有给她增加多少恋爱的经验。后者除了懂得用一些不知怎么造出来的句子词语来打造浪漫的气氛和制造适合亲热的氛围之外,没有做过一件能触动少女感情根部的事情。蜜蜂在采花时不幸落到一朵花蕾上,又没有去扳开护着花蕊的花瓣,结果便宜了下一只懵懵懂懂的笨蜂——这只笨蜂用尾刺刺破了花瓣,触动了内里的蕊。

可惜的是鲜花要开始为它绽放开来奉送新鲜的花粉,它却还呆在一边抓脑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何影怡愈看校旱愈觉得自己就像是书中的一个女角,和恋人相遇在意外情况下,然后在不经意间产生了感情。然而愈肯定就愈不敢做什么说什么。夜晚,她细细品味着粗陋的本子上同样粗陋的字迹,轻轻抚摸,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两颊的红晕就经久不衰。她甚至想到自己被王铁救了一命,难道不是经典的“英雄救美”吗?幻想加深后,她还想到了英雄救美的结局,通常都是执美之手百头到老……

但不管想得多么远多么深,何影怡是永远不会主动的。只要想到一个女孩向一个男孩表白,那是多么……多么羞人的事#糊本来就不多的勇气就会降到地平线以下。

有些事情本来不是如此,但想多了,也就真的这样了。

在经历了另两个星期的想像力释放后,何影怡决定让王铁主动。

一般美丽的女生,就算平时再不注意自己美丽的女生,在这种事情上都会潜意识认为自己能给予机会让粗壮却又矮小、相貌平常还带点凶相如王铁之辈,是对方天大的荣幸——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想”过这一点,但意识决定了一切。何影怡是其中之一。

她开始试着写校旱。

在用三天时间完成了三千字后,她把校旱给了王铁,请他指点。王铁在拿到这三千字时不知所措,因为还没人做过这种事,实在新鲜过度,不过想了想,还是接了下来。因为他想起何影怡把情书当作文修改的事情,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这么好脾气和好欺负的女生,应该是天理不容的。

而且,还有那不有告诉第二个人的原因……

何影怡初时的构想是把心意寓化在校旱里,但终究挂不下那个脸,只好编造了一个爱情故事,自认为文笔上够得了“娓娓道来”的水准。这已是她想得到的最含蓄也是最极限的方式了,好处之一是可以无休止地请他“指教”,藉以拉近彼此的关系。同时这也算是个暗示:像自己这样害羞的女孩儿,平时连话都不跟男生说一句的,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又写了三千字,作为一次不成功时的后续。

王铁看校旱的习惯是一目十行,三千字不到三分钟览遍,愈看愈皱眉。明明就是纯粹的时下言情校旱的翻版嘛!这可是他最讨厌的类型!看着那些像是将小女孩撒娇时的句子凑在一起的句式,他直想扔之下地,但碍于情面,只好再细看一遍,最终在文末题上:“文笔尚可,情节稍显稚嫩。”后来又想想,怕被何影怡看出他没认真修改,于是加上一句:“个别错别字,几个词语运用尚需要商榷。”这样一来,好像整篇都经过他精心批阅一般,面子上好一点。不好再说她俗,于是就此交返。

交与还的过程都被有心者看在眼内。不到一天,传言遍揽大半个班。

少女又惊又喜又羞又愧。

惊的是谣言这种东西传起来真的不好事,喜的是这样或者有利于自己要做的事,羞是因为本性如此,愧却是看到了王铁的评语。

生活中的粗人王铁和写作时的细腻派作者王铁杂合后产生的变体,他,会一时不明白自己的暗示,那是正常的;可是被他这样一评,自己岂不是半点优点也没了?辛辛苦苦写的东西被用了几乎完全负面的评价,这与她期待被看好的心理构成了巨大的落差。

在王铁将校旱评论交还何影怡的当晚,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心里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秘密篇 第十六节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实正是如此。

二筒近来情绪很低落,因为他心目中的女神正将爱的光环抛向自己好友。当局者王铁完全没有觉悟地问他是否有心事,被斥以恶句报以恶眼,很觉莫名其妙。二筒心情如决堤后的洪水,一泻千里,学习上有所疏忽,被老师上课提名五次,于是愈加低落。

作为朋友,当然不该对好友遇到如此好事施以恶劣态度;但可恶的是好友的幸运女神正是自己视之为目标的美女。若换掉其中一环,无论是铁蛋儿有了女朋友,还是何影怡抛绣球的对象是其它人,他均不会如此难受。矛盾得很。

天气转凉,天明亦愈来愈迟。

近来王铁终于感觉到一点不对,在“修改”了三次三千字之后——当然有所感觉的原因不在此,他是在连续一周的早晨与何影怡在路上“不期而遇”后开窍的。

王铁本来通常的时间表如下:

六点五十,到达铁匠铺,开铺;

七点四十,离开铁匠铺;

七点五十,于路边摊痛喝稀饭痛吃小笼包;

八点十分,在街上逛十分钟;

八点二十,上学。

现在则变成:

六点五十,到达铁匠铺,开铺;

七点三十,被路过的何影怡打招呼,于是一起离开;

七点四十,于路边摊小饮稀饭小吃小笼包(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太过豪放);

八点整,一同上学。

如果说一次两次还可能是巧合,但为何整整一周都是如此呢?

说老实话,他是真不愿意和她走在一起,彼此高度之差是原因。虽然他不会因为比一个女生矮十来厘米就自卑,但关乎男子汉面子问题,老以高低不平之势走在路上,成甚话?

但他势不能拒绝。最大的问题是因着曾逗哭过她在先,又知道她有伤心事在后,少年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岂不正是欺负?尤其对方是个名符其实柔得水做般的人儿。

为了验证何影怡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是碰巧,王铁做了一个决定。

周三早上,王铁提早半个小时起床,悄悄溜到班主任老师家附近。

何影怡头晚不知怎的想起王铁那封“情书”,忍不住拿出来把玩,看到深处既觉好笑又觉害羞,偶尔冒个念头想如果这封情书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不用自己费这么多事。最近她自己都有点儿灰心,按理说暗示加到这种程度,王铁怎都该有胆子早上来“接”自己,而不是自己跑去“碰巧遇”这么复杂,但对方的脑子似乎灌了水,锈到了某种僵硬不化的程度,竟无所动。

不过转念一想,父母是反对自己恋爱的,如果真到那种程度恐怕自己还不能要他跑到这儿来,以防被他们发觉。有了前一次恋爱的经历——虽然是失败透顶——她也无师自通了一些小伎俩。

胡思乱想到夜深,入眠时已是凌晨一点。次日晨起时看钟吓了一跳,竟已到七点半了!急忙穿衣洗脸,无意中在窗口瞥见街道上,顿时一呆,接着心跳成倍增速,脸红如火地坐倒床上。

王铁到死也未想过这一天何影怡是睡过了头,以为她生病了或是竟起得比自己更早,早离家上学去了。等了一个半钟头后,他才判定自己是疯了,竟会做“监视”这种傻事,耽搁了一早上的时间。正要离开时,他突然看见何影怡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副娇羞之状,不由大窘兼愕。

她似乎早知道自己在这儿了……

走在去早饭的路上,王铁仍未想通何影怡能发现他的原因是她的房间是临街那间可俯瞰全街的屋子,从窗口可轻易将半条街上的巨细都收入眼内。他闷闷地想了半天,脑子里猛然崩出一个惊人的想法:她不会如自己校旱中所写的般,具有超人的能力罢……

何影怡以为少年终于明白了,所以会一大早跑来“接”自己;然而直到早餐完毕、到达学校为止,他都只是一脸窘态什么都没说。通常正常的恋爱顺序应该是“他表白”、“她应允”然后再“携手共进”,可是现在这叫怎么回事?想要携手共进,却没有表白?总不能变成“她表白”,再“他应允”罢?

那不如杀了她算了。

整整一天,两个少年少女在可爱的误会中度过。

上课时班主任一脸严肃,屡屡以敌视目光扫视王铁所在位置,看得后者很受伤,几欲离座而去。若不是看在尚未写完的校旱份上,恐怕这一堂课师生要发生一场尊严级的较量。

注意到班主任目光落处的还有何影怡,心虚地猜他是否发觉了什么。

晚自习时王铁扎到那群死党中去,秦敏芸却意外地坐到何影怡旁边。后者微感不安,最近秦敏芸已经不再到这位子来陪她,现在突然来到,何影怡直觉感到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你在喜欢王铁是吗?”犹豫了约两分钟后,秦敏芸终于低怕说出了这一句,脸色是做出的镇定。高个儿美女习惯性地红了脸,慌乱无力地辩驳:“没……没有啊……谁说的?”秦敏芸不客气地直言:“那你为什么早上都跑去找他,还让他帮你修改校旱?你不是说过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写,只会看校旱吗?”何影怡矢口否认:“不是啊,早上只是恰好他那个时候在那边,我又习惯了那个时候上学……真的是碰巧!”看不到学习委员脸上有相信的表情,她忙又加了一句:“真的!不骗你!”虽然潜意识很希望别人认为自己和王铁正在“恋爱”,可是心理上不是很能接受自己在“倒追”男生这个事实,她的辩驳倒不是伪作的。

秦敏芸奇怪地看她一眼,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何影怡呆了一呆,睁着美丽的眼睛俯看着旁边的女孩,一时无语。说到了解,她除了知道一些事和看过他的校旱外,两个人基本上没有更深一步的交流,她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自然强撑场面是可以的,但她不习惯那么做,只要老老实实地用发呆来表达事实。

“他从小就是打架王,整天在街上混,以前还跟一群地痞呆过,后来跟人打了一架闹到派出所,才有所收敛。”秦敏芸似对他了若指掌,“他完全没有学习的上进心,上课不听课,和老师顶撞,粗鲁无礼,不喜欢被人管束,这些都跟你所处的环境完全不相容的,你知道吗?”

秘密篇 第十七节

何影怡怔怔地看着秦敏芸。无语的原因却非因后者所说,而是想到一个可能性,心理上不是很能接受,于是受了小小的惊吓。

为什么秦敏芸会这么在意自己和王铁接触?难道……

以秦敏芸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到会这样让人理解,但仍坚持下来,可知她是有准备要何影怡明白这一点的。高个儿美女怔了半晌,怯怯地问了一句:“你……呢?”

秦敏芸立刻显示出早有心理准备的表现,张口就说:“我不一样!我父母都是得脏玻豪的,本来就不该有太高的要求。我没你漂亮,也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你应该选择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一样……”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因为羞于直承喜欢铁,还是因为伤心自己身世。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足以令何影怡心弦颤动,她立刻打定主意不在这方面追究,免得引起好友——至少她还这么看对方——伤心,却轻轻问道:“你怎么会喜欢他的?我以为你很……很讨厌他……”

这是事实。在学校时秦敏芸虽然和王铁是同桌,但彼此说话的句子可能加起来也没后来者何影怡与少年说的话多,每每谈到这男生,她更脸生厌恶,要不就是面无表情,绝对不能让人联想到“那方面”去。可是现在她竟自承喜欢王铁,那……那……世界颠倒了么?

秦敏芸低着头没有看她,犹豫了半天,才以极低的音量说道:“因为他是唯一肯把我当正常人看待的人……”何影怡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这时前门处老师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半个小时后操场之上,两个少女躲在阴暗的角落继续未竟的话题。

“他那一次打架,就是为了我。”秦敏芸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震住何影怡少女脆弱的心。

两年前,秦敏芸父母双亡刚不久,她尚在街道上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初入餐馆时。

如大多数小镇一样,同和镇有着农村小镇的特色,镇级流氓。这类流氓的通性是赖吃赖喝,赖不上时就威胁恐吓,必要时施以武力——自然是要将对手作实力分析后进行。口头的辱骂是必需的,见风使舵是必须的,打不过就骂,有便宜就占,遇弱必欺遇强必躲。大凡普通镇民,没见识的以为是电视上那种黑社会,唯有受欺的份儿;有见识的装一点狠,却又并非真强者,虽然也能吓退之,但免不了小流氓日后会施以小破坏性的报复,诸如砸玻璃拆墙之类。只有遇到真正的强者,他们才会完全性地退避。

秦敏芸明显不是强者,还是弱女一个。因为父母死亡原因的特殊,几乎举镇皆知她现在孤身一人,流氓自然消息也灵通。

尤其她相貌并不丑陋。

最初是一个小流氓的口头调戏,不幸被路过的王铁看见,忍不住为她出头。对方见王铁虽然个子不高但肌肉覆盖率惊人,又颇闻铁蛋儿威名,不敢造次,骂咧着离开。这是事情的开端。

然后是在次日夜里,那流氓色胆包天,竟趁夜潜入秦敏芸那偏僻的破家欲行不轨,不幸当晚王铁随父拜友路过,听到内里的尖叫打骂,冲入去坏了好事,扭那厮送入派出所。这是事情的发展。

再后是那家伙被管制了三个月,出来后纠集了一群十来个同志,当街找王铁的麻烦。这就到了事情的高潮。

那天下午,同和镇派出所的闻讯而至时,地上躺着五六个呻吟至不能起身迈步的家伙,其余的全被就擒。旁边十多个成年大汉或拿木棍或用铁铲,横眉竖目地正要将众流氓扭送派出所。胳膊受了重创的王铁早一步被送到了镇卫生所去,暂不在场。

原来动手不到三分钟,王铁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被按扑在地,他师傅周铁匠隔了一条街闻知爱徒受欺,二话不说提了一根长达两米的钢筋就冲来,四邻的血性男儿纷纷来助。那群流氓本都是由十二到二十岁不等的黄毛小子,不到五分钟,在彼此实力差距太大的情况下无不或轻或重地挂彩被擒。

调查清楚情况后众镇民被镇政府授了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至今还挂在周铁匠家里;而当事者之一的王铁因为算是受害者,半点痕迹也不留地被放了出来。

秦敏芸知道这消息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天下午她狠下心把自己积攒了几个月的几十块钱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上医院探望王铁——她的确穷苦,金钱是亟须之物,但她懂得什么是责任和善良。

亦是从那时起,一颗少女的芳心系在了一个粗鲁少年身上。

何影怡听得眼睛愈睁愈大,尤其听到王铁受伤那节,几乎呼吸亦止,忍不住追问他后来伤好没有,随即想起眼前这家伙显然不是伤未好的情状,于是改为追问他伤痊愈没有、有未留下什么后遗症。秦敏芸看看她,再未说半句话。

不需要再问,只要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知道这来自城市的少女不但完全没有听进自己的劝解——她的注意力显然都落到了王铁那英雄般的事迹上去了。秦敏芸默默离开时,何影怡还没有意识到前者已放弃了对她的劝说之心。

少女现在只感觉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无暇去注意外物。

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事迹!为了同学打架,不计任何回报,这样的人品在哪里能找到?虽然少年样子不够帅,追求不够高,行为比较粗野,还加上脾气似乎也不大好,可是只要人品这一项已足以掩盖他一切缺点——何况他还有写作这一项优势呢?

何影怡在心里断定这男孩将来绝不是池中之物,同时不知为何感到由衷的欢喜。

只要看王铁对秦敏芸的态度,便知如果不是她没有表白,便是他没有接受。何影怡相信自己的爱之绣球抛得并不算违背道德,反而正是对人性善良的正面宏扬,在心理上过了关。秦敏芸来找她之前她还有一点心虚,毕竟前次那才子是前车之鉴,纯因文学修养产生的浪漫爱情并不十分可靠,现在知道了王铁诸多的优点,喜欢他便是现实与浪漫的完美结合。

第一次,何影怡感觉到自己的爱情是如此坚固。

秘密篇 第十八节

近几天班主任很苦恼,原因是何影怡有情牵班上最差学生的迹象。王铁那天清晨在街头闲逛的情景不仅何同学看到,他也看在眼里——没办法,谁叫自己的卧室也临着街呢?

本来事情很简单,何父给妻弟的任务就是看好何影怡,现在事情发生了,那么第一该做的就是报告回去——但结果会怎样?班主任至今仍不相信那次落水事件是失足而非自杀。万一她经受不住打击再次寻死觅活怎么办?是个人都看得出她是那么柔弱,绝不是坚强和有承担力的人。

在恋爱这个问题上班主任基本和姐夫持同一态度,或者因都是知识分子,又或是大家均是同一时代的人。早起的恋爱当然不为他所支持,但在早恋成风的社会上,同和小镇亦在被同化中,十多年的教学经验让他明白什么事要眨一只眼闭一只。那种新奇而充满诱惑力的东西,纯靠禁是禁不了的。

尤其是何影怡。连班主任自己都觉得这甥女是如此的脆弱,每当被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锁定,可怜巴巴的表情足以击垮任何一堵心墙——当然像王铁这种非豆腐渣工程的例外。那让你觉得违背她任何一个要求都是犯罪,因为每一个要求都合乎人情天理——所以说娇柔的女生杀生力是很大的,体现就在此。班主任常时管她亦比较宽松,算是对此的一个回应。

犹豫了许久后,他才决定暂时不通知何父。或者自己可以在那之前阻止,避免第二次悲剧的发生——他一想到洵江,浑身就一哆嗦。

近几天王铁显得也很苦恼,原因不明。

何影怡看在心里,慢慢地就有异样的感觉。她惊喜地发现自己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在担心和心疼他,这说明自己确实是喜欢他。那是恋人时才有的感觉,不是吗?闲时也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因为上次情伤未能恢复,所以自己才潜意识地想找一个人暂时替代才子,现在可以确定了。

不是的。

那是真的恋爱……不过暂时未挑明前只是单恋。

但虽然明知王铁的情绪比较低落,她却无法上前安慰。他未表白,事情就仍是隐性的。要自己上前,这……这多羞人呀!只是想到,她已经面红如赤了。没有丝毫办法,谁叫天生的羞涩远比常人更强盛呢?

但少女还是有自己的法子的。

周一的早上,王铁意外地没有如上周般“巧遇”到何影怡。这令他有点不习惯,开铺时屡屡把目光施于她常出现之处,弄得师傅很是奇怪,问时他只好吱唔以对。不知不觉中竟有开始惯了有美相伴的生活,那一种行为默契,虽然不存在依恋不依恋的问题,不过突然间改变过来,正如当初何影怡突然闯入生活时一样,感觉不大对头。

到学校后王铁真正地大吃了一惊。抽屉里多了一件东西。

一本厚厚的相册!

他第一反应就是望向何影怡,后者显然早来多时,红着脸低头看书。身旁的秦敏芸正专心收拾作业本,未曾放眼过来。王铁将相册摆到桌上,摊开翻到第一页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扉页上是一幅加工过的艺术照,秀丽绝伦的何影怡婷婷玉立,被精致地嵌入纸内,左侧是一句“快乐,是生活的精髓”,右下侧一行小字,写着:“怡怡的一辈子。”六个字都是用卡通字组成,非常可爱。

王铁习惯性地皱着眉头翻到第二页,入目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一脸的笑,胖嘟嘟的腮帮,细细的眼睛,戴着顶圆边小帽,头发稀疏到几乎数亦可以数清,和现在的何影怡没有半分相似。王铁几乎在入眼的一刹那就失笑出声,转头望望瘦挑的何影怡,又笑起来,旁边的人都被惊动,迫他慌忙把相册收下去。

这东西虽然在他让大家看见也没关系,但毕竟是别人的,尤其是何影怡那种害羞到一个极致的种类。

到这刻为止王铁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相册的存在,或者该说为什么这相册会出现在自己这处。当然应是何影怡偷偷送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送?

课间时想去问问,犹豫后作罢。既然是偷偷送来,她肯定不想被别人知道,何必弄得人尽知呢?

放学后何影怡慢腾腾地收拾书本,等人差不多走净了,王铁才从座位上弹起来冲过去,挥着手里的相册:“嗯?嗯?”两个语气助词把意图说得清清楚楚。何影怡红着脸轻轻“嗯”地用肯定语气回答,王铁呆了片刻,突地暴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我们在干嘛呢?”何影怡吓了一跳,看看教室里,幸好最后一人都已经走掉,随即听到他的话,双颊飞起红晕站起身来,鼓足最大勇气低低说道:“你这几天好……好像不怎么开心,别……”说到这里,她的朱红已然烧透脸庞,夺门而逃。

王铁呆立了半天,看看手里的相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女孩是想安慰自己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她给相册就是想自己能在看这个的同时舒缓心情,事实上看到第一张照片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效果。但另一方面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少女的个人生活相册肯这样开放给一个男生,意图昭然。

向来不知愁滋味的王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挟着相册离开。

何影怡快步走在路上,身形轻盈得像只鸟儿。虽然仍是羞得要命,但心情的愉快是无与伦比的。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办法呢?这样子既是表白又不是表白,可是对方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含意。如果再加上一封信就更完美了,可惜当时自己只想到用这个替他解闷,没有想这么远。

一辆汽车从前方驶过,她停下步子。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掉落在身旁,引动少女的目光。

抬头望望树枝,她甜甜地一笑。

到秋天了。成熟与收获的季节。

不是吗?

秘密篇 第十九节

翻开相册,一幅幅或旧或新的照片呈现眼前,完全能够静态地表现出何影怡整个十八年的生活。由呀呀学语始,到步覆蹒跚摇摇晃晃地在地上床上沙发上到处乱爬,再到裹得小熊般上幼儿园,接着戴着鲜红的红领巾在小学内外,然后是初中时少女初长成的过程,最后在高中生活结束。中间还有许多游山玩水和外出旅行时的照片,最多的是家庭生活照,丰富多彩。

其中最动人的莫过于一张艺术照片,上面的人儿完全是古装,如仙女般,至少在王铁眼中是,足以充当他校旱中的女主角原型。最感人的却是一张约摸十来岁的她伏在妈妈怀里哭泣、后者正温言安慰的照片,看得出是抓住闪过的灵机造就的一张生活照。而让王铁注目最久的是另一张。

他初时只是随便一页页翻看,不时被照片里平时见不到的何影怡引得笑出声来,有些竟还是专挑她仪态大失时拍的,譬如头发凌乱时,或者不小心滑到泥泞里、起来一身泥渍将哭未哭时,五花八门。但翻到后面一张何父何母与她一起拍的家庭照时,皱着眉头看了足有三分钟。

照片上何父清瘦而有神,典型的知识份子造型;何母盘着个发髻,眉眼间可以看出是女儿的原型,年轻时绝不会逊色。两人相同的地方是都半拥着夹在中间的女儿,充满爱怜地看着她。而何影怡只是红着小脸傻傻地不动,微张的小嘴,快乐的眸子。

温馨。

看了半晌,心中忽然烦躁起来,王铁随手关上相册,躺到床上。

他并非傻瓜,却完全想不透为什么桃花运会掉到自己的头上——还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桃花运,想想何影怡那一米七的身高!就连在校旱里,他也没想过要男主角配上一个高过自己十厘米的女孩儿!

烦到深处时,他酣然入眠。

何影怡突然发觉自己开始忐忑不安,心情前所未有地紧张,生怕王铁一开口就是拒绝;可是潜意识又觉得这不大可能,自己没容貌吗?还是没身材呢?还是脾气不好?这些都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女朋友,没理由拒绝的;就算有秦敏芸在竞争,可是无论怎样,自己都有胜之一筹的优势,也没多大担心的必要。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后,她才鼓足勇气继续下午的课。

王铁在铃声打到第二遍时才踏入教室,大大咧咧地走向自己座位,忽然一怔。

目光中自己的座位旁边空空如也。

秦敏芸没来上课。

同中高三一班这一天多了谈资,那就是从未旷过一节果的学习委员整整一下午没来上课,连晚自习都没上。如果换了主角是其它人,或许还不会形成多大的影响,但既然是秦敏芸这“背景特殊”者,无聊到极点的同学们自然兴致高了起来。

下午放学后何影怡被乃舅叫住,问起秦敏芸的事——全班都知道班上只有秦敏芸是她好友,也知道她是秦敏芸唯一好友——前者一脸茫然,忽然想到昨天她来正告自己时的情景,不由担起心来。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一念至此,何影怡一时忘了王铁,向班主任告了假,一路向秦家而去。无论发生了什么矛盾,秦敏芸都是自己来此之后唯一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好友,又是孤身一人,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她不能放着担心不管。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何影怡到了秦家门口看到门未上锁,便知秦敏芸确是在家,于是敲了敲门。内里一个男生的声音传出来:“谁?”

何影怡脑中轰然一响,不觉退后一步。

竟是王铁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儿?!

王铁从里屋走出来,拔出门闩打开门,却半个人影也未看见,不由皱眉,喃喃道:“又是哪个小混蛋瞎捣乱……”关门回去,未看见院墙拐角后靠着墙慢慢软倒的女孩儿。

何影怡突然非常害怕看到王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到是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于是躲到了旁边。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回到家的少女晚饭也未吃,扑到床上眼泪不知怎的就哗哗地下来,弄得班主任两口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怎都问不出来,只好凭空担心。

次日六点多王铁照常去开铺时就看到何影怡孤零零地站在街口,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纤细的娇躯似风都吹得倒。他摇了摇头,继续开铺大业。铁匠周出来后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儿,悄悄问他:“小子,你女朋友是不是?快说!蛮漂亮的嘛!”王铁看都不看他半眼:“不是。”周铁匠怀疑道:“不是?那为什么她每天早上都来等你?嘿,别想瞒过老子几十年的过来眼!”王铁只是说:“说不是就不是了!”

何影怡站在风口上,看着王铁忙来忙去,心里非常委屈。这是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以前每逢有什么委屈时,有父母在旁安慰自己,现在却连爸妈都不在……尤其是面前这男生,特别可恶!没事儿干嘛到秦敏芸家去呀?都怪他!

终于收拾完后,王铁甩着满手的水珠豪放地走近,看了看她,问道:“你没事吧?”

何影怡小嘴一扁,泪似欲出,心里很想直问他是昨天在秦家干嘛,但彼此既未明确关系,又无那么做的胆量,终于开不了口,低低道:“没事。”转身就走。

这一句显然不是真心话,不过莫名其妙的王铁只能跟在后头,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

秘密篇 第二十节

什么事都只能藏在心里,这是自己的人生写照,上天注定了自己的性格,命运则早规划好结局——每每有伤心事时,何影怡总会这么想,不知道是被言情校旱影响还是天生的多愁善感。

从小到大她总把不好的事情归结为命运的不对,而绝不肯把责任推到哪怕一只猫狗身上,何况是人?虽然朋友并不多,但她脾气的好是众所周知的,正如她的轻易掉泪是众所周知一样。

可是平生第一次,她开始在心里责怪一个人,男生,姓王。

那是毫无缘由的,而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天秦敏芸仍没有来上课,到班主任的课时王铁上去交了张假条——当然不是他的。何影怡正在严重的低落情绪中,不小心看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动。

下课后她飞一般跑了出去,赶上舅舅抢过假条来——确实是抢的,当然班主任不能把她怎样,只是奇怪道:“怎么了,小怡?”

何影怡看着假条上的“因病请假”等数字,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自己多想了!

她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怎么过了剩下的课。放学后王铁正想箭一般射出教室,却不料被一个高高的身影挡在前面,错愕时少女轻轻问道:“敏芸……她病了是吗?”王铁神经为之一紧,忙点头:“昨天她受了凉,感冒得有点儿厉害,所以请我帮她请假。”何影怡犹豫了片刻,看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终于问出来:“你去看过她了吗?”王铁很想笑出来,因为这句纯是废话,没去过怎知道她病了还帮带假条?但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不知怎的笑意都被紧张压了下去,皱眉道:“她一个人过得很苦的,别人都不关心她,只好我来了。”

何影怡如释重负,愉快地道:“那我们下午一起再去看看她,好吗?”

王铁看着眼前似精神焕发般的少女,眉头再皱,终于点头:“嗯。”

黄昏时走在路上,何影怡心情非常之好。王铁提着两塑料袋水果——在女生面前,当然不能让这副强健的身体只作摆设用。

彼此并没有明说什么,可是关系自然而然地似乎提高了一层。少女感觉自己和少年隔得如此之近,和恋爱中的人一般无二。不是吗?相册的事,他没有半句反驳或拒绝的意思,那当然是接受了自己隐式的“表白”。接受……何影怡甜蜜地想着,她相信感情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就是这样默默建立起来的。她很享受那感觉,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镇后公路上何影怡忽然无由地紧张起来。现在四下都很静,天知道他会不会趁机说点儿什么。

紧张了半路,王铁却什么都没说,令少女微感失望。她不知道像王铁这种人如果有话要说,是不会管到底有没有人在场和有什么人在场的。

在秦敏芸家门口王铁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是你进去吧。昨天我就来过,也不用进去了。”说着递过水果袋子。何影怡慌忙背过双手,小孩般摇头着:“不要,我要和你一起进去!”言语中不自觉地露出了撒娇的语气。不过在居高临下的特殊状况中,将情侣间那种亲昵气氛减弱不少。

果然王铁抗不住这可爱的要求,只得由她去敲门。

没多久里面传出秦敏芸的声音:“谁呀?”只听她微哑的声音就知确是病了。何影怡把纤细的嗓子努力鼓大,好让里面的病人可以轻松听到:“敏芸,是我小怡。”里面停了片刻,秦敏芸才再道:“来了。”

因为是孤女的关系,加上这处地方较僻,秦氏小窝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一般都栓着门。门开时秦敏芸满是病容的脸露了出来,见到两人一起来的,不由一愕,随即被连串的咳嗽打乱表情。

何影怡忙去扶她,轻声道:“真对不起,你病了还要麻烦你来开门。”边说着边扶她进了屋子,男生则在作了善后工。

将秦敏芸重新按回被窝里后何影怡坐到床畔轻轻试了试她额头,惊道:“你发烧这么厉害,看过医生了吗?吃过药吗?”王铁这时才进来,边放水果边把眉头皱紧,说道:“昨天我帮她找过医生了,说是没事的,休息两天就行。今天晚上的药还没吃罢?”从书桌上一个小袋子里取出几个纸袋,打开瞧了瞧,不悦道:“中午的药你也没吃是吗?!”

见他有发火的趋势,何影怡急忙打圆场:“不要紧的,以后的药好好吃就是了。”忙着起身去找水给病人吞药,却找不到杯子和开水,一时无措。王铁一声不吭地转到隔壁小厨房取杯倒水,递给何影怡:“你来吧,我去做点儿稀饭,不能不吃东西。”

秦敏芸半张脸都缩在被下,一声不响地看着两人来回忙。从未有过照料人经验的何影怡小心翼翼地来扶她起身吃药,口中说道:“来,吃了它,免得那家伙再说废话。”语气已完全把他当自己人了。病人任由摆布地吞药喝水,喝到一半,突然别过脸去,开水洒了小半杯在被子上。她毫不理睬,就那么躺了下去,把后脑勺留给高个儿美女。

何影怡怔了一怔,试着唤道:“敏芸?你怎么了?”轻轻扳了扳,秦敏芸霍然转过脸来,竭尽全力般猛地叫道:“我恨死你了!”

何影怡顿时吓得离床三尺,手中的杯子“砰”地摔落地上,碎成无数块。

此刻秦敏芸赫然竟是满脸的泪水!

隔壁的王铁闪电般冲了过来:“怎么了?!”

秘密篇 第二十一节

生命的巧合爱出现在生活转折的地方。

遇到又兰馨是重雷意外中的意外,尤其是在这学校里。那天是她先看到重雷,然后老熟人般打了招呼,在后者未反应过来之前以惯有的优雅仪态离去。

重雷以为错觉,因为觉得首先她不可能会再来这学校,其次就算再来也不可能和自己讲话,最后就算讲话也不可能用这么亲切的态度。摇着头继续前行时,他感到左心房有点儿碜得慌。

次日在同一地点再次遇到她、并且被如前次般地打招呼时,重雷意识到了什么,冲到教务处查询,才知道她真的调回这学校来了。至于为什么,表面上的原因是“我感觉贵校更适合我进行教育工作”,实际的肯定不是——重雷做梦都不会想到又兰馨能因为这种原因从待遇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好地方调来吃苦。难道她因为工作实力不行,被那学校驱逐出来?

与叶霖铃相见时他无意中说出此事,前者眼睛一亮,欢喜道:“那真太好了!找她帮忙一定行!”

重雷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一听即知她当年虽然未说出来,但仍是如自己般被又兰馨的气质所征服,不禁心下一凛。想不到不仅男生,连叶霖铃这样的美女也躲不过——或是因为觉得又兰馨的相貌是不足以与任何人相抗衡的?若真这么以为,那叶霖铃就只能称之为“天真”或“幼稚”了。

他没有去找她。叶霖铃当天就去了。

出于重雷的角度是绝不想跟又兰馨再有接触的,可是那是情绪上的排斥,而非精神的、发自内心自愿的。甚至他还想,如果被她训练,自己肯定不会接受,至少也不会认真学。他绝不肯承认那是近一年前的失败初恋造成的后遗症。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有人快乐有人伤心。前者的代表人是叶霖铃,后者以重雷为代表。

又兰馨并没有答应了任教练员,转而给叶霖铃介绍了位新男朋友——真正的来自世家,两日后见面时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如典雅大观般足以让重雷自惭形秽。

叶霖铃如获至宝,在见面后的第三天就带上他回了老家,随后满意而归,不问可知结果是其所欲。重雷没有遭遇意料之中的训练,本来只有一点点失望,可是见到她给叶霖铃介绍新男友,虽然明知只是假装,而且自己和叶美女并没有任何关系,仍然感到了巨大的窒闷和伤心。

那再次代表了自己的失败,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

其后与叶霖铃的每日见面自然取消,学校里的流言由此转向,开始由初时“重雷夺龋糊的芳心”转为“美女半月换一男友”,进而进化:“叶霖铃私生活有问题!”不禁引起一众男同事遐想,一众未婚女同事暗地唾骂之。

重雷感到自己需要温柔的声音和温暖的怀抱来抚慰伤痛,偏偏西芸自去后半个月只来了一次电话,令他黯然神伤,独自到校外小酒馆灌了一打啤酒,在内外醉意交加的情况下躺了一个晚上,次日请假一天,仍是躺在床上为头痛心痛呻吟。

辗转中想到工作上自己纵然才华出众,却因先天表达能力不足和缺乏教育细胞而不能在众教员中杀出光芒,事业可谓一塌湖涂——如果那亦算事业的话。

由爱情到工作,由生活到生命,都是那么糟糕。难道我真的是一无是处、无药可救的混蛋吗?重雷在梦深处这么问自己,却只听到灵魂含混不清的声音。

渐渐地重雷从同事处知道了又兰馨回这地方的原因:她跟她男友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矛盾,同时和家庭也是,一怒之下她跑回了这学校——客观原因是前段时间来跟学校交涉违约手续时并没有完全成功,至今金中仍保留着她的档案——实际上是躲这地方来修心养性来了。

叶霖铃并没有如大家预料般跟那英俊潇洒的“男友”见过第二次面,重雷猜想大概是介绍时彼此已说清只是帮一个忙,对方那般人才自然不乏美女在怀,所以也不把叶霖铃这样的美女太放心上,后者则是因为“忌男”心态。

任何人都活得自然、普通,只有重雷陷在生活最低谷不能自拔。过去每天,他至少也会将自己外表整理得好好的才出门,而现在……班上的学生已经连续一个月发觉自己的年轻老师头发乱蓬如鸡窝般了。

三六的电话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那天星期五,重雷于黑夜来临时接到了三六的电话,开篇第一句是问候,然后堪称凄惨的声音开始发泄对生活的不满。

从中重雷逐渐了解到三六回了家乡,在老家一所中学教书。可是直到现在他不但屡屡在教学上犯错,眼看着一起来的同事工资和职称都渐渐压自己头上,却毫无办法。而且因为嘴碎的原因,三六连连得罪人,月末奖金被扣,找个朋友都成问题——这尚算忍得下,最可气的是自己竟然仍找不到女朋友!那正常吗?

“妈的我都二十三了,连个女人都没有碰过!”在电话里他如是骂咧,可以听得到当时他正在把酒灌进嘴里。

重雷心想我至少找到了女友,比你要好些。于是出自朋友的立场,温言安慰,孰料一发不可收拾,话赶话下自己的处境变成“我非常好”,三六登时说要过来玩,吓得他忙诈作怒斥这小子不知长进,在这种颓废的情况下还不知道努力改变生活云云,一篇义正严辞将三六说得惭愧不已,誓言非要改变生活不可。

挂电话时重雷吓出了一身冷汗,心忖以后这种牛还是少吹为妙,万一那家伙真过来玩怎么办?届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爱虚荣的主儿,还不丢脸到极点?

偶然看日历时他才惊觉,今天居然是十二月九号。一个或者终生亦不能忘记的日子。

重雷颓然坐倒。已经一年了!

一年前的今天,当又兰馨对他说“我想我们不适合”的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突然就分手;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就是自己的懦弱和不可靠。

发了半晚的呆后,重雷走到浴室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将自己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由内至外地把房间打扫整理好,又将积累多日的脏衣裤洗净晾毕,最后自己给自己做了顿最爱的——也是唯一会做的——回锅肉炒饭。

舒舒服服地吃完饭时已是凌晨两点过。重雷在焕然一新的居室里安静地睡下,于平生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的主观意念中甜甜地入了梦乡。

秘密篇 第二十二节

同中高一一班的同学率先发觉了秦敏芸的变化。性格上未有大变,但外形上再非以前。她把头发剪成了齐耳,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显得异常干净俐落,精神面貌亦因此焕然。虽然失掉了以往的天真,但多了同龄人没有的成熟——谁都感觉得到,她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完成某件事,而且从已有的迹象来看,这事还属于上进型的。

她开始全心于学习。

隔三岔五的,秦敏芸总会在晚上听到敲门声,然后开门,再后发现一些送来的东西,大多数明显的是自制的,粗陋而实用。搁洗脸盆的木架、甚至厨房里的碗柜、还有做饭时可以用的小凳子、几个瓷碗瓷盆、防身用的半尺长刀子等等,有一次甚至还送来一只小狗,毛茸茸的很可爱,黑溜溜的眼珠子满天乱转,就趴在门口上拼命地摇着小尾巴。

秦敏芸第一时间抱了它起来,很认真地对着外面说:“谢谢!”才转身关门。

这已经是她的习惯,每次拿走那无名氏送来的东西后必做的事。谢谢。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但这代表了她所有的感激。

渐渐地,原本除了一张破床、一张旧书桌和一个小衣橱外连椅子都没有的女孩儿,家具渐渐丰富起来;而完成这壮举的两个人,双方一面都没见过。

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秦敏芸不只猜测过一次那人是谁,有时觉得是某个慈爱的长者,有时又觉得说不定是哪个从未见过面的亲戚,有时又想会不会是老师,甚至是一群热心肠的人……如此猜了一遍,仍闷在葫芦中。当然要知道那人真身亦不是什么困难,只要每天提前躲在房外暗处,只要那人送东西来,就逃不过被“抓住”的命运。

但少女潜意识不愿这么做。

既然人家不愿意让你知道是干什么身分,你还想方设法地去刺探他,那不愧对人家关心你的好意?

然而终于有一天秦敏芸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而全心全意想见到那人。

那只送来的小狗一直是她的珍爱,因为是活物,又有灵性,秦敏芸当弟弟般疼爱它。单凭自己无法养得起狗狗,她就在打工的餐馆里求舍一些剩饭菜,因着身世可怜的原因倒也毫无阻碍;有时偶然得到一些别人送的肉食之类的,至少也分一半给它——可是这挡不祝狐生病。病情加重时毫无经验的少女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它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儿,秦敏芸那晚在敲门声响起时第冲到门外,向黑暗中呜咽道:“它……它病了!”

隔了足有半分钟,才有一个声音回应了一句:“你抱它出来,放在外面。”秦敏芸无暇去分辨那声音熟悉或陌生,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慌忙依言而行,然后关上门。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等它好了我再送来。”秦敏芸连连点头,而忘了隔着门对方根本看不见。

直到夏天来到时,小狗仍未被送返来。

送来的东西里多了一些水果之类,时鲜的或干制的,有时是一些已不是第一次送来、易消耗的东西。这时少女基本上该有的都有了。她每天都很认真地把屋子打扫干净,不厌其烦地收拾、擦拭,因为觉得不这么对不住关心自己的人。既然别人要帮助你,你就该有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不是吗?

生活,渐渐开始恢复家庭破碎前的平静和平稳。

六月底,临考试前秦敏芸还记挂着那只离开了一个多月的可爱小狗。这几天她有些心神不宁的,总觉得有些什么要发生;又自己觉得那十分荒谬,还没发生的事自己怎预感得到?矛盾中她写了张纸条,贴在大门外面,写着:“小狗好了吗?”

当晚无事。第三天早上她起床后才看到门上的纸条已经换掉,写着“对不起”三个歪扭不堪的大字。

在接着的一整天中她陷入巨大的痛苦中,晚上回家后彻底释放,眼泪哗哗地流了满地。

秦敏芸伤心了好一阵子,幸好未影响到考试时的发挥。经过这大半期的全力学习后,她一举夺走了年级第一名的位置,让不少人眼珠崩掉。虽然大家平时都看到她的努力,但从未有人认真想过这样一个孤女会在遭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后取得同样巨大的成绩。

暑假来时同中的学生们终于有了一个月的休息时间。本来是两个月的假期,不过硬被学校占了八月的时间作补课——学校也是没办法,在这少有人上进的年代,以量代替质是关键,要提高升学率也只好委屈一下这些少男少女们了。

秦敏芸进入前所未有的孤独期。在学校时还有同学,虽然彼此并无多少交流,但在热闹的人堆中至少有一两分安慰;现在却真的是自己一个人了……她开始寻找更多的零工来做,可以稍微提高一下自己生活质量的同时也能和多一些人相处。

她是真的渴望和更多人交往,然而对她不另眼相看、又能交往到的人并没有多少。

不觉中想起了那神秘的人。

于是她在大门上贴上第二张纸条:“我能见见你吗?”

当晚敲门声响起后她忐忑不安地打开门,然后就看到同样忐忑不安的矮壮少年。

对于答应见面,王铁给自己找的理由很简单——她家里有很多需要修理的东西,修东西总不能仍避着她罢?譬如那张一压就吱呀乱叫的旧床,要搬到外面来根本不可能。于是在考虑了半个小时后,他“毅然”决定答应她的请求。

秘密篇 第二十三节

当蝉鸣震耳时,夏天到了第一个顶点。

这一天是第一个顶点里热到极致的一天。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了足有两分钟,秦敏芸心情如沸。她从未想过那人会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且还是屡次维护自己、班上始终的年级后十名之一的那家伙。

一时间气氛凝固。

王铁终是长年在街道上打滚滚大的,干咳一声勉强道:“你有事吗?”

秦敏芸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却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侧身。王铁迟疑了一下——当然不是怕什么男女有别,只是潜意识中觉得不大好意思,因为想到上次进去时看到的情景,或曰眼福。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念头转到这边,他走了进去。

女孩儿关上门,院子里登时漆黑至几不见指,只有屋子里有黯黯的灯光透出来。王铁知道她为了省钱并没有用电,摸黑向着灯光走了两步,又觉进她“闺房”不太好,停了下来。只听“啊”一声轻呼,两具年轻的身体撞在一处,薄薄的夏衫完全失去阻隔作用地将青春的感觉送入双方的感觉神经。

秦敏芸有点精神恍惚,加上暗中难以视物,哪料到王铁在前面走得好好的会突然停下,登时发生撞车事件,急忙退开,一颗芳心砰砰砰地剧跳如鼓。

男生尴尬得无以复加,幸好黑暗中看不见他脸红;一时感觉到撞来的身体柔软温热,不知怎的当日那情景又掠过脑海,立时热血上头,急忙压抑。

良久,秦敏芸才轻声道:“你……进屋吧?”

王铁犹豫了半天,说道:“我还是……还是明天再来,给你安个电灯。”停了停,又说道:“别怕费电,我有办法的。”女孩儿毫无主张,只是“嗯”了一声。

“逃”出院子时,王铁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心情糟到极点,因为宝贵的第一次见面竟就这么结束。

王铁蹲在路边剧喘许久,回头看看黑暗中,惘然若失。

次晚秦敏芸早早等着,直到夜深王铁才背了个背包来。两个人几乎没有对话,少年入屋即开始忙碌,不敢把目光飘到简陋的闺房里其它地方。

屋子里还好说,政府出钱维修时就已经提供了电线和灯座,只要安上电灯泡一切就好;但院子里不同,电线要重新拉接,灯座和开关当然也得另接。幸好王铁早有准备。

极轻微的“滋”响过后,黄色的灯光映满屋子,强烈的光线吓得秦敏芸急忙闭眼侧目躲避。王铁反复试了几次,说道:“这个可以了。我先把院子里弄好,呆会儿再把这个开关接到你床边上,这样方便些。”秦敏芸只有答应,皆因毫无这方面的经验。若叫她自己来,搞不好灯未亮自己先触电。

关了电闸后王铁开始下手,截线接线,拉线布线,逐一进行。

秦敏芸举着油灯照着他行动,心里很奇怪他会这么多东西,那在同龄人中几乎算得上异数。

灯盏里的油已快燃尽,昏黄的光线在空中摇曳不休。过去为了节约,这么一盏油秦敏芸可以用上一个星期,现在却只在一两个小时间便结束。她本身当然舍不得,但不知为何一想起王铁说的那句“我有办法的”,似乎什么都可以交付一般,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王铁想尽快完成工作,但黯淡的光线阻慢进度。初时的构思只是暂时搭线,以后有时间了再作进一步的调整;但就这么点工作量在夜色之下也显得麻烦起来,让心情也不觉开始烦躁,又怕女孩儿烦躁。藉着拉线动作的掩饰,他偷偷看了一眼木梯下的少女,却看到她一脸的安详,似乎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没关系。王铁心里莫名的一颤,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好了!”半个小时后王铁才叫了出来,转头看那油灯,已然露底了。开闸后轻摁开关,耀眼的光芒登时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堂。

秦敏芸立在屋门口,眼中是黄黄的灯光,尽管夜深风凉,她却突然感到一股暖意罩住身体,似乎那灯光也能像阳光般让人温暖。

王铁来回走了两遍,不觉皱起眉头,自己对自己摇头:“不行。”看到女孩投来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线路有一部分露出在外面,下雨容易打湿,如果漏电就糟糕了。这样罢,明天我带个小闸来,嗯,就安在这个地方,”他走到那处比划示意,“再把电线往屋檐里侧拉拉,电灯就挂在那个地方,”他高指着一处,“这样光线不会被挡着,也不用担心天气问题。嘿,只要房子还在,它就不会有事!”

秦敏芸除了傻傻听着别无话说,只懂得连连点头:“嗯!”说到高兴处的王铁挠挠头,看看时间,吓了一跳,慌忙抓起背包就走,边走边说:“快一点了!我明天再来……”未说完时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少女随到门口,还听得到他的声音传来:“记着关门!”

回到屋内,秦敏芸坐在桌前发了一小会儿呆。这还是这屋子里第一次用电灯,在这种时候,连电费都会影响她的温饱;但她没有关上灯,任由灯光洒在身上。

镜子里的脸有点儿黄瘦,是这几个月伤心痛苦和辛劳的结果;可是眉目间仍有少女独有的柔美和青春的活力存在,如果稍稍打扮一下,或者还能恢复一点以前的可爱罢?她不知不觉中想起了父母仍在时,自己还是那么活泼,那时爸妈都曾骄傲地夸她是最可爱的女儿。事实确是如此,秦敏芸记得自己过年时穿着新衣站在商店的落地镜前,长可覆背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垂在肩上,刘海下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和细细的眉毛像画一般,连卖衣服的那女人看了也直说漂亮。

秦敏芸还记得那时自己最心疼的是自己的耳朵,因为每逢冬天来临上面总要长冻疮,又痒又疼,晚上母亲喜欢用毛巾沾了滚烫的开水来轻轻为自己搓揉,说是可以治愈——不过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愈”过。她很怀念母亲轻搂着自己的头、用温暖而粗糙的手轻揉的感觉,既舒服又暖和。

但像做梦般,一切消失了。

秦敏芸脱去衣服,羞涩地偷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很有“形状”的胸部——虽然是“自己的”,可是她从不敢仔细去看,好像看自己也是违背道德般——关上灯爬上床,脸红如烧。

“我有办法的。”这句话像魔咒般压住一切恐惧和担心。

她偷偷地想着——或者那些痛苦孤独的生活不会伴随自己太久吧?

秘密篇 第二十四节

第二天王铁没有来。

秦敏芸等到将近两点钟,前几天一直在十点左右来的男孩消失般没有出现。隔天打工时她精神有些恍惚,险些打破餐馆的餐盘,被老板责备了几句。晚上回到家,她无由地心酸起来,趴在书桌上哭了一个多小时,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少年在天黑尽后敲响院门,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心里不由担心起来。秦敏芸该是绝不可能这么晚都没回家的,难道……难道她出事了?想到紧张处,王铁索性翻墙而过——两米多高的砖墙,还不放在一个自小在田野山丘间长大的男孩眼里。

屋门和窗户都开着,摸着开关摁院里的电灯后他一眼就看到秦敏芸趴在桌上毫不动弹,试着唤了两声,不见反应,心里“噔”地一响,奔近轻轻搬起她头,在额头一试,顿时吓了一跳。

竟在发烧!

满面红晕的秦敏芸无意识地从喉间发出些声响,张开眼看着他,端详半天,目光涣散。他再唤了几声,她才稍集中了点精神,迷迷糊糊地说着:“你……你来了?”王铁眉头又皱了起来,将她扶到床上躺着,到隔壁生火烧水时开门离去。

二十来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个小医疗箱——从家里拿的。

秦敏芸感觉到自己好像睡了很久,醒来时头胀疼得慌,嘴里有股子苦苦的药味。睁开眼睛时电灯开着,一个背影在书桌那处趴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看了一会儿,眼眶渐渐湿润,终于汇成一滴晶莹的液体,慢慢滑下脸颊。

王铁是被床响的动静惊醒的。他条件反射地看向身后,女孩正扶着床边站下来,单薄的身子因为轻微的摇晃更显柔弱。

“你醒了?”王铁起身去扶她,后者抱歉地笑笑,轻声道:“吵醒你了,对不起。”王铁看看那床,皱眉道:“不关你事,这床旧了点,改天我好好修理它。你要喝水吗?”秦敏芸“嗯”了一声,坐在床畔,看着他从水瓶里倒出开水,又添了些白糖,边用小勺搅动边道:“口里很苦吧?喝点糖水——有点儿烫,小心!”

秦敏芸轻轻碰了下杯壁,立刻轻声惊叫着缩手,把手指放在嘴里轻吮,不知所措地看着杯子,显然是被烫着了。

王铁掂着杯子上沿,笑了出来:“早说了烫的。我来帮你吧。”拿小勺舀起少许,吹了吹热汽,送到她唇边。秦敏芸微感慌乱,随即乖乖地吸走勺里的糖水。

专心于帮助病人的王铁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进入“亲昵”的界线之内,一勺又一勺地喂食完毕,摸出常年不离身的那只无链挂表看看时间,迟疑道:“你没什么事了吗?”秦敏芸又是轻轻的一“嗯”。

少年放下杯子,说道:“三点过了,我得回去,免得别人看到。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我会早些来的。”顿了顿又道,“别太辛苦自己了,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还有谁会爱惜呢?”

秦敏芸怔怔地听着,看着他的消失在门外,突又回转来想起什么似地补道:“我忘了说了——我煮了稀饭,放在厨房里。你要是饿了……”后面的无须说下去,他再次消失在门外。

少女看着黑得似无边境般的夜色,无声地启唇道:“谢谢。”

叮砰直响的夜。

还不到九点就来的王铁确定秦敏芸确实无碍后开始着手于电线的改造,时而登高时而爬低,已经有熟练工种的风范。从十二岁就开始做学徒的他在这些方面的兴趣远大于上学,王父在经过柔声相劝、大声斥骂、怒声吼教和暴力相对的多番手段后,终于放弃了把儿子教育成“知识分子”的目标,任他自由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王铁实在是有个很不错的父亲,因为后者没有像世间大多数人一样,虽然明知没有效果,却仍然乐此不疲地阻挠子女的爱好发展。

秦敏芸很想插手帮忙,却发觉除了挡路外自己几乎没有丝毫用处。王铁说了几次让她去睡觉,说是自己忙就足够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心里说:“弄得乒乒乓乓的,谁还睡得着啊?”似是暗发牢骚,却只有温暖的感觉。

等到差不多时,王铁浑身都已湿透——汗浸的。阳光的热量似乎还想拥住夜间的大地,宁死不松地把炎热的天气残留到深夜。秦敏芸递过去绞得半干的湿毛巾,轻声道:“擦一下吧。”她没事做,只好尽己所能,烧好水绞好毛巾好为他减去一些乏累。王铁看着那张毛巾,犹豫了半晌,终于接过。

毛巾覆在脸上,毛孔都似张大了口拼命呼吸,因之而舒畅无比。

他只擦了擦脸,就递了回去——他知道秦敏芸只那一条毛巾,还是政府送的,如果用来擦自己向上的臭汗,也太那个了点。秦敏芸接过来又在热水里绞了一遍,重新递了过去。这次半句话也没说,王铁却不知所措,别过头去说道:“我擦好了。”秦敏芸说:“身上呢?”他滞了一滞,心里无由地一热,忽然灵机一动道:“一会儿还得出汗,擦了也白擦,歇一下就行。”走到院中间,拿木板给自己扇风。

秦敏芸也不多说,跟着他走过去,拿着毛巾擦他露在背心外面的粗壮胳膊。王铁一惊缩身,失声道:“你干啉?”秦敏芸倔道:“我帮你擦!”毫无与异性亲密接触经验的王铁吓了一大跳,避之不迭:“你疯了?你干嘛!”忽然顿住,眼睛锁定在她眼上。

灯光之下,少女清瘦的脸颊上已滑下两道水痕。

王铁手足无措地道:“你别哭呀!我……我……你别哭啊!”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流泪,但在这种特殊环境之下,他也只好宣告无法。

秦敏芸随手擦了擦,呜咽道:“我……我真没用!”泪珠随擦随落,越来越多。王铁无法可想,只急得几想撞墙。女孩儿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抽抽咽咽地渐变成飞瀑直下,就那么站着。

她也不想哭,可是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脆弱得轻弹即破,好像自父母失去以来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聚到了一处,狂击着泪腺。天地间似乎所有委屈都由她受了,而且还不留给她养息芳心的时间——现在才终于找到了那一线空隙。

王铁呆在那处,半晌不知该怎么做,忽然温热入怀,女孩已扑入怀内,下巴搁他肩那块儿直哭下去。

当晚王铁的耳朵受了足有一个小时以上的噪音折磨。

秘密篇 第二十五节

王铁从未在白天去过秦敏芸家,夜深而来,夜半才走。

自那场哭后,两个人的关系似打开了隔膜,开始走近。仿佛形成了默契,平时大门紧闭的秦家每晚十点院门就会开启,等候少年来的身影,直至两三个小时之后,或者完成了某项特定的任务后,那身影才会离去。她不管王铁是瞒着家里人来的还是王家在背后支持,只要他来了,就会安心;也只有他来了,才会安心。

两个人都不敢让人知道这件事。被人发现的结果搞不好就是被说“苟且”——虽然两人绝未有什么逾规之举,但谁会相信一个热血澎湃的男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孤男寡女的状况下还能坚守不败?就算事实如此,然而人心在猜测这种事的时候,原则就是宁黑勿明。

一个多星期下来,基本上“电网”改造完成。不但院子、卧室里有了灯光,连厨房和储物室都装上了小盏的彩灯——王铁把家里废弃的东西拿来废物利用了——甚至那个搭在院角的厕所都被装上了一个光线柔白的小灯泡。院门处顶上也加了一只,用的是本来在卧室里那灯泡,王铁后来从家里找来一只日光灯管,索性替代卧室里那电灯,光线柔和而颜色好看,至少比黄黄的电灯好了许多。

基本上王铁来的时候手里都不空着,就算不需要带材料之类的东西,他也会提上一点肉食,或者带些新鲜而秦敏芸只要看那价格就绝对不会去买的蔬菜,再或一些水果。每次秦敏芸都会默默地接过,连谢谢也不再说,但彼此间反而感觉更加亲近。在少女的心中,对少年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谢谢来回报。

下来基本上就是家具的修理。暑假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星期二那晚王铁在秦家呆了足有四个小时才走,专神于秦敏芸那张旧床。原本一碰就“吱呀”直响的木床经过镶、削、磨、固等多番折磨之后终于达到就算在上面跳舞也不会再摇再响的程度,没有愧对让他呆了四五年的木器厂。

再来就是对院门的修理。那扇木门早在上次流氓来袭时被弄得半掉不掉的,后来被秦敏芸自己想法加固了一下——天知道她是加固了还是弄松了,反正到现在为止那门都属于用二百五十牛的重力便可以毁之的状态。那自是非常不安全,但她一个女生又有什么办法呢?王铁最初的构思就是换掉那门,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只好先放着。后来在木器厂找了块边角料,算算换门是不够的,但修理则绰绰有余,还可以剩一些作它用,于是在修床后的第二天晚上开始着手于大门。

秦敏芸已经开始习惯于晚睡。虽然王铁总叫她早点休息,但她并不听从,用少有的固执陪着他直到他离开——当然并非是什么“噪音影响睡眠”这种原因,而是出自本心;就算是强撑睡眼,她也要等他。

同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是做宵夜——用王铁带来的东西。她不知道他是用钱买来的还是从家里拿来的,也不追问,只是尽己所知做一些食物。父母离开前从未做过一次饭菜的秦敏芸开始跟着餐馆里的掌厨师傅学做面包、米团等东西,而王铁则是第一个品尝者,或曰受难者——他只是皱皱眉头,仍大口大口吃光。

修补的工作进行得比较慢,那不只是“门”的事,连门框和两边的墙壁都要影响。王铁准备充足后下手,仍无法一天完成。门是补好了,他甚至还用在木器厂学来的挫木法把门板上弄出古色古香的纹路,虽然因为工具不全的原因弄得有些简陋,但远看时仍有股典雅的味道;但补门框处的水泥却不是一天能凝好的,按他的说法,完全的凝好需要至少半个月,就算抛开量和质的关系,也得七八天才能弄好。

事情演变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

王铁初时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未想到一点。没有了院门的保护——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保护,但人的心理很奇怪,脆弱的外层边界往往有阻住罪恶发生的力量——如果有人偷进来……一想到这一点,秦敏芸就睡不着觉。

事情非是没有前因。少女幼时胆量本来就小,看到闪电或听到雷声会受惊,到十岁才敢一个人住一间屋子,甚至在路边看到一只小蛤蟆都会吓得跳半天;若不是经历了惨变,她到今天都可用“胆小如鼠”来形容,而即便是经历了惨变,她如今的胆量仍未增加多少。

更何况还有前次流氓来袭的事件……

王铁亦是犹豫不定,因为他与她有着相同的担心。以秦敏芸那柔弱的身体,估计来个年龄小于十二岁的小贼都足以令她败下阵来,如果发生什么事……

当晚他住了下来,居处是厨房,下面垫了木板,结果次日天亮前走时他几乎连脖子都僵得动不了。

一连“住”了三天。第三天半夜,王铁正要去睡觉时秦敏芸轻轻拉住了他,低声道:“你跟我来。”王铁隐约听出点什么,又似没听出什么,呆呆地跟着她入了她卧室。

秦敏芸关上房门,关掉电灯,然后脱掉外衣长裤,躺到床的内侧,颤声道:“上……来吧。”

王铁被电击般怔在当场,偏心里还有余暇想着她的声音怎么就跟上刑架似的,又或是刻意去想的。脑子里却又闪过那日救人时看到的情景,顿时浑身热血沸腾。

迷迷糊糊中他爬上了床。

少女做出这决定前已经有了“牺牲”的觉悟,既怕又羞地等着少年的动作。孰料等了半晌,他躺到身边后竟全无动静,再过一会儿,鼾声起来。

连续三天睡眠不足的大男孩,几乎在躺下去的刹那就已经睡着了。

秦敏芸仅着了贴身内衣缩在床里侧,担惊受怕又带着一点点期望地过了一夜,结果次日所有这些全变为失望。按理说他这样该是好事,可是为何自己仍会感觉那样失望呢?

凌晨王铁摸黑赶在家人起床前回家,心里还不断想着晚上的事。他不敢告诉秦敏芸,自己是临场怯了阵——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什么事情上胆怯,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是在“女人”面前。

他并非不了解或知道异性的生理结构,也对“那事”很感兴趣,可是事到临头,就是下不了手,只好任睡意裹住自己。

王铁,十六岁的少年,青春开始的少年,热血澎湃的少年,在人生第一关前的第一仗,败得相当彻底。

秘密篇 第二十六节

第二天晚上王铁帮家里百货店去取一批订货时,被拦在两条街以外的广场上。

十多个地痞流氓摩拳擦掌地围祝蝴,当头者陌生,但其旁边那形貌俱是猥琐到一个程度的家伙却是熟面孔,因那人曾被王铁连着两番坏了好事——第一次是在秦敏芸打工的餐馆里,第二次则是在她家里正行凶时。

他从被管教了三个月的派出所里放了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报仇。自然自己是无力的,于是找到同和流氓分区的头子,许以让对方分一分“羹”的甜头。在经过切磋式讨价还价后,双方达成协议:摆平了王铁,秦敏芸的“第一次”由头子作前车之试。

王铁自不知对方私下的勾当,一场混战进行了三分钟左右,他已被按翻在地上。不过早看出自己难以幸免的他为了找回本来,从开始到结束拳头只照顾了领头者,完全不顾自己正被群殴。态度之凶悍、气势之壮烈几乎吓傻那家伙让他错以为自己是平民百姓对方才是流氓,至于拳头之狂挥……总而言之,王铁被按趴时,那头子已然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周铁匠为救爱徒带着一群街邻提铲拿棍地冲来时,王铁两只眼都换了纯正的黑色眶眶,鼻血长流且不说,牙都少了一颗。那群流氓正施以“暴怒-报复之拳脚”的绝技,结果在猝不及防下现场被掼翻七八个,受了周铁匠“狂怒-报复之钢筋”的必杀技后,当场两人感叹着彼此等级果然不是同一个档次中惨叫倒地,一对脚骨断折开来。

送医时周铁匠老泪纵横地安慰王铁,让他放心养伤时,后者艰难地笑笑:“可惜取的货……都教他们打坏了……”

秦敏芸这一天因为一些生理原因没有上餐馆打工,对此全无所知,夜里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晚不见他来,胡思乱想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品行有问题的女孩。一时自己给了自己肯定的答复,少女懊悔到恨不能时光回归昨晚,自己好收回鲁莽的举动。次日到镇上时才知他出了事,少女狠下心来花掉几个月来积攒的全部钱财——也就几十块——买了水果和补品上了医院。

理智告诉她这样去并不明智,但她无法再等了。

他竟会出事!

有时候并不需要明说,一些事情便已形成;秦敏芸并没刻意多想,但心理上自然而然地以认为自己的依靠就是他。而在这个时候,自己的依靠竟被人伤害若斯!

莫名中产生出来的焦急、担心之外,她感到揪心的愤怒。诚然,为之报仇她是没这个力量的,但心里那股怒气就是抑不下去;而更让她失控的是,另一股不安和自责如燎原之火席卷了少女整颗芳心。

若不是因为自己,他怎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秦敏芸到医院时恰好留守王铁的王母去了拿药,病室里空剩他一人。见面的刹那两个人都有点恍惚,王铁艰难地想开口,秦敏芸迅速地想抢先开口让他好好休息别说话,眼泪却提前一步行动,哗哗直落。

她实是被他身上多重保护的绷带吓着了。

王母回来时看到病床旁多了大袋的东西,而儿子正闭目入睡,很是呆了两呆,不知是谁来看望过他了。随即心想管他呢,反正有人探望送礼不是坏事;对方大概是见儿子入睡不好打扰,于是放下东西走掉。

恢复到亚健康状态出院时已是十来天后。

王铁心里一直很是懊恼,因为耽搁了这些天,院门的工作又耽误了,只好重新来做。一时又想着这么多天没见秦敏芸,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受人欺负?又哭了吧?就像上次来医院时,眼泪掉得自己险些陪她进入掉泪的队伍中去。

女孩在院子里等着他——实际上每晚她都在等。见面的刹那两个少年男女都一时无语,秦敏芸首先有所动作,慢慢走回屋子,王铁不由自主地跟随而入。

仍是那么简陋的闺房,但他在黄色的灯光中感受到温暖。

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孤女的容身之所渐渐消除了寂寥,溶入了淡淡的温暖之中。或者是从自己来之后,又或更早,他很难判断。天生不适合作分析之用的头脑拒绝进行这样层次的工作,他低着头想了想,抛开胡思,正要拿出多年在街道上混出来的油嘴打开气氛时,忽然一张柔软温润的嘴唇贴了上来。

王铁眼睛睁得圆如铜铃,看着近不及十厘米的秀颊,鼻中是秦敏芸的体香,心脏立时不受控制地升速到一百八——他这辈子,十六年,一百九十二个月,五千七百天,都没想过自己的“初吻”就以这种形式没了。

电灯随着开关“咯”的一声熄灭。王铁感到一只纤细的手掌抓中自己手腕,引着自己的手触到一团软绵绵的肉团,心里第一时间就分清了那是什么,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升速到三百六。

天啊!这……这……神志陷入迷糊中。

隐约中只听到她低低的咽泣:“你永远都别离开我,好吗?”

青春绽放的花朵,在次日清晨仍然是那么惊人的美丽,自然凝就的露水为红红的花瓣和绿绿的叶子添深清纯的美。天亮前离开的王铁头脑昏沉如灌铅,不知所以。

整整一晚,两人相拥而眠,并未做出什么越轨——或者该说更越轨之举。但只是那么轻轻的抚摸,已足以令从未接触过异性身体的他晕到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感到责任心从未有过的强烈起来。

是的,这个女孩,最初不认识时大家只是同镇的镇友,后来上了高中后彼此只是普通的同学,再来发生了救与被救的关系后就添上一份恩情,到了自己介入她的生活,或者该说她介入了自己的生活后,什么都开始模糊不清。关系,界限,都不再是一个清楚明白的词,两者开始慢慢的融合为一,自然而然。

他触摸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体——那是神圣的——则彻底将两者之间的界限清理干净。

从此之后王铁就是秦敏芸,秦敏芸就是王铁。

我不会离开你的#蝴在清晨的微风中立了许久,在心里如是说。

秘密篇 第二十七节

何影怡以为自己在听一部言情校旱,咬着唇没有说话——实际上是不知该说什么。这些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她可怜的独立能力能应付的范畴。

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愤怒,却又不知为何该愤怒;她想着自己应该退让,却不明白退让有什么意义。唯一可肯定的是,王铁,这个自己一心想与之成为恋人的人,早已是另一个女孩的人了。

王铁等着何影怡的审判。

说出事情的真相并非那么轻松,他不得不考虑到如果事情被外界所知自己要承担的责任;那还罢了,他自信有足够的能力承受那压力,可是芸儿呢?她纤弱的肩膀不知是否能扛住别人的议论?

“这个葡萄架……是你弄的吗?”何影怡忽然问。王铁不明所以地点头。

“那……这个石桌呢?”王铁再次点头。

“这片菜地呢?”王铁点头点得有点儿晕。

何影怡抿唇垂眸,轻声说道:“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王铁毫不思索地点头,然后脑神经接收到她的问题内容。

“嗯?”

“那……我先走啦。”何影怡轻快地说,好像全无烦恼心情愉快。

王铁木木地再次点头。

空气中炙热的气流刺激着皮肤。何影怡慢慢走在路上,目光一直瞧着前面,却是什么都没看入眼内。

在王铁面前确是在装模作样,假装自己并没有不开心,所以她以为自己会在一个人时哭出来,正如以往无数次遇到挫折和失败时那样。可是心里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眼睛虽然湿湿的,却不是要哭的征兆,而自己并没有忍耐——她要哭的时候,眼泪是不会在眼眶那块儿打转的,直接进入主题。

胸腔内却有股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感动,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

像难过,又像干涩。好像自己的某一件心爱的物品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抢走时,那种不甘和无奈。

那让她的本能想去争取某些东西,但又明知争不过。

她很少会想去争取某一件东西,更不用说某一个人,但开始争取时,却失败了。

淡淡的苦涩滋味,少女惘然的心,串上连篇的疑问和非常轻微的不服——也只能是轻微的,不用问她也能看出来,男生和另一个不是自己的女生已经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那种除了由内部自己毁坏以外无法由外力强加破坏的浓厚感情。

何影怡在一棵行道树下站定,带着少女的春思转颊看向田野间翠绿的景象。

夕阳斜斜射过,在她身后映下长长的影子。

或许自己确是天生的命不好,才会这样吧?

秘密篇 写在本篇之后

本来想营造一个“逐层解剖式”的解密过程,但想了想,算了,就这样罢。不仅因为我自己给自己下了本篇校旱字数的限制,还因为这是一些简单的感情,简单到只能归入平凡的行列——在这一行列中,复杂的剧情不太需要,平平淡淡才是它的美丽所在。

“秘密篇”不是《风月叙梦录》的最后一篇,但是网上贴出的最后一篇,因为作者同时还有很多学习、工作任务,无法再分那么多神(支持我的朋友想必已经发觉最近上贴时间很不稳定,有时可以每天,有时却只能隔好几天),就将《风月》结束于此吧。《风月》其余的故事会存在于我自己的机器上,如果什么时候写完下一篇,并且心血来潮时,我可能会再传一部上来。现在一共三篇的故事,均是心血的象征,希望能给大家一些感悟,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再见。

劫篇 第一节

她十七岁嫁人,十八岁生下了女儿。

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死于矿塌。

为了摆脱镇上的流言,她用得到的赔偿金携女离乡,远居他处,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和女儿。

直到那天带女儿入城,游乐园外。

一个男人奔过人行道,闪避侧面的自行车,大掌不小心挥到女儿左眼珠上。

她惊慌失措地抱着眼珠溅血的女儿时,男人说,先去医院。

她得到女儿左眼瞎了的结果报告时,男人说,我赔偿你。

这时她才发觉男人其实不过二十多岁,异于常人的冷静让仍有稚气的面孔覆上成人的成熟。

男人刚毕业没一年,没有钱。他告诉女人,如果要得到最多的赔偿,那么就不要把他牵进法律中去,让他全心工作。

她感觉他是要赔偿人生,而不是金钱。

答应。

治好女儿的伤时,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在城外开了一家小餐馆。

男人在城中工作,每周都去她的餐馆,给她一定量的钱。

开始不多,勉强够她和女儿的生活费。但没关系,这足以让她抛开经营餐馆的后顾之忧。

每次男人去,他都会就餐,而且付钱。

半年后男人给的钱第一次增加,翻了三倍。

她以为男人在压缩自己的用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不想说什么,只是从此男人吃饭时再也未收过他的钱。

男人给的钱第二次增加是在又一个半年后,又翻了三倍。

她第一次拿到时大吃一惊,因为他每个星期给的钱已经比她渐有起色的餐馆的营业收入更高。她终于说出口来。

男人叫她拿着,这是他的赔偿。

她不好再说什么,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顿饭。

第三个半年结束后,已是年底。她抱着女儿看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家乡。

然后莫名地想起自己才二十四岁。

人生却已经被圈定。孤独异乡。

男人来了,她说你是好人,以后不用赔偿了。已经足够了。

男人一笑,说不喜欢保留不属于自己的钱。他要赔偿,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他损害的不只是一只眼睛,更是一个人的一生。

她无话可说。

女儿在幼儿园里被大家看作怪物,左眼上老是多块遮着眼珠的东西。女儿已经摔那东西摔了很多次了,哭闹。

她也想过女儿的人生还没开始,却已经在结束了。原来男人在出事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男人这次给的钱又翻了三倍。

她看着钱,心里突然担心起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她扯着男人问,担心他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男人笑着说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挣的是正大光明的钱,让她放心。

她稍微放了点儿心。

年底,她留男人一起过年。男人却摇头,因为要回家陪父母。

被拒绝时她第一次想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在“人”的角度考虑过他,而一直是在从“伤害与被害”的角度来看他。

年后他再来时,不但吃饭不用付钱,而且一定是由她下厨。

春天来时,镇里有个小伙子向她表露爱意。

那一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还年轻,还有很强的魅力。心像春芽一般地活了过来。

她把镇上的房子卖了,带女儿一起搬进了城,加上他给的钱和自己餐馆挣的钱,重新在他所在的公司附近开了餐馆。

男人很惊讶,夸她。她心里很甜,要他每天都必须在她的餐馆里吃饭。

男人笑着答应。每个周末该给的钱仍然在给。

餐馆经营很辛苦,可是她不怕。

她注意到他衣服总穿很久而不勤洗,提醒无果,只好帮他洗衣服。这是一个生活马虎的人。

第四个半年结束时,她忽然发觉已经认识他两年了。

像闹钟般准时,他在第四个半年结束的第一个周末来时,给的钱再次翻了三倍。

她注意到他开始经常穿西装,于是找了很多衣服的杂志和资料,帮他选了一身。很合适。

可是一套衣服是不够的,他不能老是只穿一套衣服。她又选了一套。

后来又选了一套。

她注意到他开始注意发型,可是弄得很笨拙。她找了美发师拜学,自己买了一整套工具,花了不少钱。

但不心疼,还很开心。

他从此不再自己弄头发。

她觉得男人挣钱不像是一般的工薪族,但他确实不是老板级的人物。心里很奇怪,他的钱是怎么挣的?

明明第一次见他时,他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上班族。搞不懂,不想了。

餐馆很挣钱,可是那是在付出百倍的辛苦之后才获得的回报。他不像是吃那么多苦的人,他是怎么挣钱的?

她没问。

女儿要上小学了。女儿开始懂得遮自己左眼的必要性,虽然太早,可是没办法不懂。

她看在眼里心里很疼,可是没办法。书是必须读的,不能像自己一样。

有时候她忙不过来,男人会帮她去接女儿。他看着女儿的眼神让她觉得很安心,温暖而安详。

好像那是他的女儿。

男人给的钱已经太多了,远远超过了治疗的费用和生活的费用。她不想要了。

她很直接地跟男人说。男人笑着摇摇头,答应不再给她钱。

第五个半年结束时,男人送了她一套公寓。不小,位置也好,价格不便宜,但她接受了。

这是一个家。她很快乐地想。

然后布置了一个温馨美丽的家。女儿非常喜欢。

他也很喜欢,直夸她。她有些得意,这些年在外,接触的不再是以前的乡村乡情,颇学了些东西。

餐馆很稳定,女儿也终于有了不少笑容。他一样的喜欢笑,一样的冷静,一样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想让他住进来。她想,一个男人送一套房子给一个年轻女人——虽然结过婚生了子——应该意思很明确了。

年底时她又邀他一起过年。他还是拒绝,要回家陪父母。

看他回答的表情,她突然想到,或者这就是他愿意原一辈子来赔偿自己的原因。因为他是那么地爱着父母,所以能用那样的爱来赔偿自己犯下的过失。

她想了想,说我陪你回去。男人又惊讶又笑,摇头。

她懵了。

年后,男人从老家带了一个女孩儿过来。相亲相到的女孩儿。

她第一次见到女孩儿,对方的腼腆给她的心一记重击。

男人来的频率大幅下降,有时一个月还来不了一次。

她全神投入餐馆,不想去想他。伤心不能给人看。

有时想起,觉得奇怪。他伤了自己的女儿,害女儿一生受障,为何自己还会喜欢那人?

不知道。

半年后,他结婚了。女孩儿变成了男人的夫人。

她没去参加他的婚礼,闭店修整一天。隔天找人送了礼物过去。

又过半年,她也结婚了。憨厚的丈夫,看着不像男人那么有内在,但待她好,听她的。

男人彻底不再去她的餐馆。

时间流逝,她生了个儿子,珍如掌珠。

一天听上初中的女儿说在所在中学的附属幼儿园看到过男人,是去接男人儿子的。她心里微酸,不过看到自己的女儿、儿子和丈夫,什么都放开了。

只是在心里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还保存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劫篇 第二节

男人数着自己的年龄。二十八了。

早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西装革覆,风度翩翩。

他脱掉西装,换上便服。

女孩儿小心地问他不上班了?

他笑笑,搂过她来,今天结婚

婚后,他辞了工作,换了份清闲的工作。现在不需要那么多钱了。

原来的公司派了人三番两次来劝他回去,他全婉拒了。他把身心全放在了家里。

变成少妇的女孩儿选了自己最想学的会计去学习,男人成了陪学。家里的收入大幅减少,但无关紧要。

他从未告诉老婆自己曾经是多么有前途过。妻子知道的只是两个人要从社会的底层开始,一起为生活奋斗。

男人开始学画,从素描开始。妻子成了他的素描专用模特。

妻子每次看到他的画,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像有什么东西附在画上一样。

清闲的工作在半年后也辞去。男人卖出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从此专画。

妻子考了会计师证,找了公司,从此比男人更忙碌。男人晚上常拥着妻子说辛苦你了。

妻子觉得很甜蜜。虽然住的房子还在还贷,每天要早九晚五规律劳累,但男人的拥抱像有魔力。

一拥可解千斤之累。

妻子知道自己还不爱男人。跟着他是因为相亲,相亲是因为家贫。

男人让她有了说得过去的一技之长,让她能够自食其力。

妻子还知道男人认识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带了一个女儿。男人很关心那个女儿,但妻子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女儿。

他从来不说那个女人和那人女儿的事。

但妻子觉得自己正在了解男人。他没有嫌弃自己文化水平低,没有嫌弃自己是因为家贫才跟着他。

妻子很感激丈夫,虽然还不是爱。

有一次男人说,爱情是时间的堆积。妻子相信,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渐渐爱上他。

婚后两年,男人没有要孩子。妻子知道他是不想让孩子耽搁自己的前程。

第三年,妻子暂离工作,专心生下了儿子。男人笑开了浓眉。

男人已经成了行内小有名气的画手,常画,还常替人画。他不在乎画上的题名是谁的。

有人因为托他代画的一幅人物图得到了省里的艺术奖,他笑笑,没有在意。

妻子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让别人夺去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她在替他不平,因为丈夫远比那些所谓的“画家”画得好多了。

男人捧着她的脸蛋吻了一下,说他只在乎最好的画有没有失掉。

妻子心里很甜。因为他说过最好的画是她的画像。

男人的画室里放了上百幅妻子的画像,各种各样。他视如珍宝,半幅也未卖过。

有次一个同行看到了那些画,心动不已,央了半天,最后怫然离去。因为他不卖。

但是妻子仍然时常唠叨着丈夫的荣誉不该被那些“坏家伙”抢走。

妻子回到工作上时,儿子已经一岁了。男人不再专职画业,在画家协会里找了个清闲工作。

这一年男人三十二岁。妻子才二十四岁。

妻子在公司很受欢迎。在公司,她除了是个能干的职员外,还是个亲切的小妹妹或者小姐姐。

出身的差距让她谨言慎行,而不失亲切温和。

公司里的上司很年轻,很看重她,着力重用。妻子既努力又积极,很快升职。

一天,上司向她表白。妻子呆了。

她拒绝,回家,没有告诉男人这件事。

次日接着工作,上司如同无事,一如既往地重用她。但后面半年的工作中,上司时常送小礼物,邀她共餐,诸如此类,一二再三。

妻子愈发不敢告诉丈夫,能推则推,能拒则拒。

终于一次上司邀她至僻静处,坦言问她为什么不接受自己。妻子被他气势所压,软弱地说自己已经结婚了。

上司看着她的眼睛说,他能给她更好的幸福。

妻子回家的时候,心乱如麻。男人看了出来,追问原因。

妻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说出了上司的事情。男人没有生气,静静地想了想,叫她明天请上司过来。

妻子很怕男人动粗,更恨自己立场不坚定。但还是请了上司来。

两个男人在客厅里对坐。男人先发问,问对方能给妻子什么样的幸福。

上司说,他能让她衣食无忧,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不用像现在一样每天为工作劳累。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在炫耀自己的钱吗?

上司非常直率地说是。

钱不是万能的,可是能够缔造幸福。上司坚信这一点。

妻子坐在男人身旁,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坐得笔直,眼中有着久未现身的精光,说你以为我没钱吗?

上司一愣。敏锐的感觉让他第一次重视眼前的画家协会小职员。

这不像是一个有钱人。

男人打了个电话。不到五分钟,有人敲门。

妻子开门。来者是银行的工作人员,送东西来的。

一个手提保险箱被放在桌上。男人打开它,推过去。

上司眼都瞪得直了。妻子惊得动作都僵了。

又有人敲门。男人让妻子放心开门。

又是一个银行工作人员,送东西来的。

第二个手提保险箱被放在桌上。上司连想都不用想,第二个箱子同第一个箱子一样,都是钱。

男人没有打开第二个箱子,合上第一个箱子,一起推到上司面前。

他说,这些钱买你所谓的幸福,从此不要再骚扰他的妻子。

上司怒道,他的幸福是不能用钱买的。男人笑了。

他说,我的幸福也是不能用钱买的。

上司愣了半天。他已经心里知道自己败给了这个男人。

男人坚持在上司走的时候要他带走第二个箱子。妻子始终很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钱给人。

还是那么多钱!

男人拥着她轻声道歉,对自己瞒着她自己的财富深感歉疚。妻子原谅了他。

后来问起为什么要给上司那么多钱。男人说里面没有钱,只有财富。

而之所以给他那财富,是因为他很有眼光,懂得欣赏妻子的美丽。

懂得欣赏妻子美丽的人都是值得奖励的人。

妻子心里甜得蜜般。男人是值得依靠的。

她没再问那笔财富是什么,因为不需要了。

劫篇 第三节

生活回到轨道,妻子没有要男人用钱筑造更美好的物质生活。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男人的用意了。

男人三十四岁了。儿子该上幼儿园了。

一天去幼儿园接儿子,遇到她的女儿,已经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

只是左眼的黑罩让她看来缺少少女应有的活力。

少女很喜欢他儿子,他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去公园玩了半天。

心里很有感触。离开时少女才刚上小学,现在则是刚上初中。

六年了么?

看着少女在清风中飘动的头发和额头上因欢跳产生的汗珠,男人仿佛看到一株将要凋谢的百合。

还未开始已经结束的人生。

少女回家告诉妈妈了这件事,也看到妈妈惘然若失的眼神。只是少女没有多说,静静地回到房里。

抱着六年前男人送的、已经毛都快掉光的泰迪熊,少女想起刚才的快乐,眼泪掉了下来。

在懂事之前,少女很喜欢男人,因为后者总是想方设法让少女快乐。

然后懂事之后,知道自己左眼的残疾是来自男人后,少女特有的多思让她不知所以。

如爸爸般亲切,原来只是赎罪罢了。尽管如此,少女还是很喜欢男人。

除了妈妈和男人外,少女几乎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关爱。可是少女不能把这告诉妈妈,因为不想妈妈担忧的眼神再加重。

妈妈为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掉了多少次泪了。

就算偶尔有人向少女表示善意,少女也不敢接受。少女已经受不起打击了。

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少女成为朋友后,以优势群体的身份居高凌下地“保护她”。再好再善良的朋友在说起她时,也带着婉惜、怜悯甚至一点点嘲笑的情绪。

少女已经被这种“温柔的同情”折磨得够了。少女不想再交朋友。

可恶的后天残疾,让一个青春少女成为人人排斥的怪物。

男人回到家,抱着妻子问她多少岁了。妻子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回答说二十六。

男人轻轻地说,谢谢。

妻子吓了一跳,因为感觉到气氛的不对。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男人辞掉了稳定的清闲工作,投到一家外资私营企业。

妻子以为男人终于要开始为事业奋斗,大力支持男人。妻子坚信男人的能力。

一年后,男人登上企业高位。没多久,男人和女秘书传出绯闻。

妻子如受剧击,不相信如此深爱自己的男人会有这种出轨的事。直到连老父都被一通匿名电话逼得找上门来,妻子终于不得不质问男人。

男人笑着说没有的事。妻子放心了。

只是隔了两天,一张照片被寄到家里。照片里男人正轻搂着一个年轻女孩儿,深情地四唇相交。

妻子差点儿崩溃。没有吵闹没有撕打,两个人静坐了一个晚上。

天将亮时妻子只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男人嗯了一声。

一个月后,另一张照片被寄家里来。照片上男人行走路边,怀里年轻女孩儿依如小鸟。

妻子哭了整夜。男人求了妻子很久。

天将亮时妻子止住泪水,说你以后真的不要再这样了,她真的受不了了。

男人答应了下来。

这次不到半个月,第三张照片寄了过来。妻子摸到信封里的内容时,连拆都没拆,直接扔到了男人脸上。

妻子转过身去说,找到这个告密的人。妻子不想再收到这种东西了。

男人呆了很久。

这是一个怎也想不到的反应。

告密的人没找到。第四张照片却又寄了来。

妻子病了。心病。

她在家里躺了整整三天,才能起床去上班。送儿子上幼儿园时,妻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

或者该说才二十七岁。可是男人已经三十五岁了。

儿子四岁半。

要是这个家拆散,是三十一岁半呢,还是三十九岁半?

第五张照片寄来时,男人刚好一个晚上没回家。第二天男人回到家时,家里坐着律师。

所有人都看出了男人的悔恨之深,可是已经挽不回妻子了。

离婚时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抚养纠纷,没有哭闹臭骂。妻子要了孩子,男人连房子带所有存款都给了她。

所有事情结束时,妻子把男人约出来,什么都没说,给了他一耳光,自己泪如泉涌。

男人紧搂着妻子。妻子说,咱们复婚吧,只要他不再伤害妻子。

男人心如刀割,无力回复。

七年。婚姻没有过七年之痒。

离婚像旋风般刮过两人的亲友群,男人成为批判的对象。接着从生活开始的离婚遗症直接传染到工作上。

不到半个月,男人从公司辞职。

没有人对他施舍半分同情。男人转瞬间从高处摔落低谷,生活陷入潦倒。

少女再见到男人时,后者满脸胡碴,双目无神,目光像游离在异世界。似乎离婚把他重重击倒。

少女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似乎该同情,可是却有点儿高兴。

毁了自己人生的人,人生毁了。

然后高兴之后,是巨大的难受。

印象中的男人既沉稳又冷静,从前开始是一个坚强和能干的人。现在是怎么了?

少女没有敢把男人的情况告诉妈妈。因被社会抛离而早熟的少女很清楚现在的家庭生活的美满不能被任何外力破坏。

少女试着劝男人去找工作,继续生活下去。劝得很笨拙,可是男人可以感受到她的担心和难受。

男人胡碴中的眼睛开始有一些神采,可是没有回应。

少女在屡劝无果后,终于爆发出来,劈头盖脸地狠狠骂了男人一顿。纷乱有力的骂语甚至把她自己的情绪愈调愈高,种种因男人受到的不公平对待都一起奔了出来。

爆发的情绪直升华到哭闹中的瘦小拳脚。

这把男人的眼睛从异世界拉了回来。附带回来一眶晶莹的液体。

第一次,泪从眼出,而没有滚入肚子。

劫篇 第四节

少女整理好房里的东西,说你好好吃晚饭,在得到肯定回应后才离开。

男人刮净胡子,剪了头发,穿上少女帮他洗好的衣服,在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在租的廉价房里,通风不好又光线黯淡的房子里,似乎只有自己的眼睛是唯一闪亮的东西。

拿着身份证,男人想着自己已过了三十六岁,却落到今天的田地。

全是自找。

少女第二天再来时,男人正拿着报纸看招聘专栏。少女问了句你在做什么,男人说找工作。

少女哦了一声,去整理又乱作一团的被子去了。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男人投了一家外企,通过笔试。得知笔试结果的晚上,少女高兴地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男人通过面试。得知面试结果后,少女用自己的零花钱给男人买了一套西装,说工作要有工作的样子,精干一点好。

男人心情很好,笑着说你人小鬼大,什么都知道。

少女哼了一声。她知道男人现在穷得连工作服都买不起。

少女早上离家提早,下午回家推晚,妈妈很疑惑。少女骗她说找到了新朋友,很好很友善,早上晚上都约着一起来回。

妈妈很高兴,说你带到家来玩儿嘛。少女说刚认识没多久,等熟了再带回家来。

有了这个借口,连周末少女都跑去看望男人。

男人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请少女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快乐的情绪持续到有人指点少女左眼的眼罩时,男人看到少女暗下来的神情,冲过去把那人掀翻在地。

少女吓了一跳,忙拉着他。对方怒不可遏,少女连连道歉。

事情和解结束,男人也向对方道了歉。

回到家,少女埋怨男人。男人说他不喜欢有人指点她眼睛。

少女说那也不能动手打人呀。男人闷了半天,无奈地说那我下次只骂他好了。

少女说骂人也不行。男人彻底闷了。

少女安慰他说自己早已经习惯被人指点了。男人说他不习惯。

少女想了想,说那以后不戴眼罩了,把鬓发放下来遮一下,再戴一副有色眼镜。这样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

男人听到这句话,眼眶突然一下红了。轻轻说,对不起。

少女是第一次听到男人向自己道歉。因为毁了自己的人生。

少女强笑说根本不怪他。男人转伤为笑,调开话题,说这地方又小又不舒服,该换个地方了。

男人换了套大房子,光线足通风好位置佳,设备齐全。租金自然不菲,但仍在男人可应付的范围内。

少女忍不祝旱男人刚工作不该花这么多钱在住的条件上。男人一笑,说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多的没学到,学到的就是挣钱的本事。

少女几乎每天都要去给男人洗衣做饭收拾,在这里比家里更能放轻松。在家还要想着不给妈妈增加麻烦,在这里那种照顾人的感觉足以让她忘掉不快与痛苦。

阳台外是一座公园,男人常在阳台上望着公园发呆。少女看得出他眼神的复杂,却解不清楚。

也不敢问。

两个月后少女参加了升学考试。再过两个月,就是高中生了。

男人看得出少女不愿意上学,因为怕别人的眼睛。为了排解忧闷开阔心胸,高中前的暑假里男人带少女去各种地方玩。

一次去城外雪山时,被服务员误认为情侣,少女尴尬得脸都涨红了。

男人经惯风浪,很自然地开玩笑问对方自己看起来真有这么年轻吗?随即澄清自己是少女的长辈,轻松化解一时困境。

但这并不能排解掉突生的异样气氛。

少女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个大人,不该和男人这样的单身族如此接触。但内心却在告诉自己,这只是多虑,男人是个像爸爸一样的角色。

上高中后少女留了一头乌黑浓密的秀丽长发,鬓角常垂,遮住残眼。再取掉了眼罩换上假眼,戴上微橙的眼镜,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觉有残疾。

这令主动与她交友的同学多了起来。但她不敢深交。

她很怕别人知道了她的眼睛问题后会变得像以前的同学那样。

高一下半学期,少女为男人庆祝生日,本想买一块超大的蛋糕,再插上足足的三十七根大蜡烛,好让男人在吹生日蜡烛累死。

开门后少女顿时惊呆。

男人轻拥着低泣的前妻,一股挡不住的温情从他眉眼间流露出来,却像冰山一样冻住了少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少女从未想过看见这种情景会有如此痛苦的感觉。

蛋糕和蜡烛摔落的声音惊醒两人。少女夺门而出,不让人看到眼角忍不住的泪光。

那种感觉,像是在自己懂事后另一只眼睛被夺走一样。

光明从此不见。

前妻轻轻问,少女是谁?

男人轻轻地回答,少女是他欠得最多的人。比欠前妻的还要多。

他欠前妻半辈子,却欠少女一辈子。

男人找到少女时是在楼下的公园林子里。黄昏无人的林中,孩子般的哭声似让林子也心疼起来,抚过阵阵轻慰的风。

男人向少女解释前妻只是偶然知道了他的祝葫,念着旧情上来探望自己。

少女狠狠推开男人,哭着说你不是背叛了她惹怒了她才和她离婚的吗?不是该你偶然知道她的祝葫去找她叙旧情吗?

男人无言以对。

少女却自己的话间突然有悟。

为什么自己要在意这些?

林风抚过突然止哭的少女嫩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十五岁多了。

三十七岁减去十五岁虽然和二十六岁减四岁一样多,可是已经完全不是那种感觉了。

少女不能像在五岁时那样让男人抱起来,不能再像五岁那样拖着男人叫叔叔讨要玩具。

这个母亲爱过的男人,这个毁掉了自己人生的男人,此刻像个陌生人一般,让少女不知所措,把之前的愤怒忘得一干二净。

慌乱地逃回家,母亲关心地询问中,少女发现母亲眼角的细纹。母亲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夜晚,少女心思如乱麻,睡着时天都亮了。

再去找男人时,少女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但是男人给出了台阶,保证再也不和前妻发生任何纠葛。

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少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男人很配合地也不再提这方面的事。

生活回到之前,淡淡地过了两年。

少女临高考前的三个月被学习压得透不过气来,脾气变得有些暴躁,学习本来不是她的所好。

男人想尽办法帮她解闷排忧。少女心里很感动,因为男人已经在公司里任要职,很忙,却还要腾出这么多时间来陪自己,可是每每忍不住心里的烦躁。

男人似乎心胸像海般宽阔,从不和她怒言相向,总是温言化解少女的脾气。

少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是发不完的脾气,为什么一看到男人就生气。一想到自己不知道,脾气又上来了。

但因着男人的宽慰,少女回到家里时的戾气便消了许多,能够安心学习。日复一日如此,在男人处生气,回家里学习。

高考前一个月的某天,少女终于失控了。

男人很清楚少女为什么如此。由于十多年来生理残疾造成的心理影响,加上对学习这件事的厌恶,以及青春期的躁动,和可能会离开这里、去迎接新生活造成的恐惧,在临近高考这个分界点,终于把少女的精神底线逼到了边缘。

除此之外,男人还看得到少女对他的期待。被强压在模糊意识下、既羞又涩的期待。

劫篇 第五节

少女砸掉了男人家里的大花瓶。

清脆的声响让人精神一振,也让人身心爽快。

男人怔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少女,既不宽言相慰,也不怒言责骂。

少女不知为何怒火腾升,扯掉眼镜挖出假眼珠扔了过去。出手时泪已奔流。

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拿残疾生气,只是心里像有某种魔咒在驱使自己做出那些事。

男人避过假眼,冲过去一把搂住少女。少女狠命挣扎,却挣之不脱,挣了半晌,终于静下来低声啜泣。

男人也不说话,只是那么抱着少女,像是想包裹住少女整个世界,让少女不再受任何外物侵扰。

第二天少女才回家,找了几乎一整夜的父母拉着少女问长问短。少女拉着母亲回到自己房里,扑在母亲怀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妈。

母亲不知道女儿是怎么了,但天生的母亲触觉让她也一声一声地答应着。

不知叫了多少声,少女才爬起身来,抱着母亲的额头轻轻一吻。母亲有些不知所措,连问缘由。

少女想用看着母亲的眼神表达出很多不想用语言表达的话语。

那些很可能会让母亲伤心的话语。

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在担心和忧虑中,高考过去了。少女考上了一所异城院校。

九月,母亲亲自送女儿到学校上学,心想多时的担忧总算有了个结束,上了大学的女儿一定能够坚强起来,逐渐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样的忐忑中,少女像一切正常生长发育的同龄人一样安安静静地成长着。之前的暴躁和短时的乖戾像从未出来过般,少女回到了过去的内向文静。

这让母亲安心下来。

母亲不知道,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与自己女儿的接触已经过了三年,现在也离开原来的城市,辞职搬到了新的城市。

少女所在的城市。

在新居中,男人看着镜中的皱纹,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岁了。

藉着界内多年的经验和高水平的能力,男人在新城市轻易地得到了一个高职,在新的公司开始工作。

男人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新居,就靠着少女所在学校,环境清静。

少女按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了新居。对少女来说,这不仅是男人的新居,也是自己的新居。

男人爱看着少女在新居中忙碌的身影。少女忙碌起来的时候,是忧郁最浅的时候。

母亲在女儿入学一学期后感到了少许奇怪的担心。女儿寒假不回家,说是要到社会上体验生活,和很多同学一起。

母亲欣慰女儿长大了的同时,仍是有些放不下心。但想到该信任女儿的独立能力,勉强压下了思念。

直到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少女才终于在入学后第一次回家。母亲看着眉眼间尽是慈祥快乐的女儿,有些不可思议。

从女儿出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有这些表情。

女儿脸上有少许清瘦,可是身材体形更丰满了。晚上母亲拉着女儿共枕长谈,言谈间才发觉女儿身上充满了成熟的气息,心里大感欣慰。

女儿终于可以独立了,可以独力对抗社会的压力,可以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老天不薄。明天到山上去烧香还愿吧。

带着美梦醒来的母亲发觉女儿不在,下楼时看到女儿系着围腰在厨房忙碌,不由笑着说女儿你真的长大了,都懂厨房的事了。

女儿甜甜笑着,说寒假里去打工时练的。

男人在新城市工作了两年后才再次回到原来的城市,悄悄地去了一趟学校。

恰是周末,校门处人头涌动,尽是来接儿女回家的父母门。

男人躲在校门远处看到前妻驱车来接在上小学的儿子。

前妻芳容依旧,除了极细极少的皱纹,似乎平时保养得很好。她的一言一行,都与她刚被男人带到城里时有着天地的差别。

这是一个修养很好的城市职业女性。

她该三十四岁了吧。再婚了吗?幸福吗?

忘掉自己了吗?

五年了。

儿子也已经十一岁了,已经是小伙子了。

但自己不能再抱着他开心地欢笑了。

儿子长得很健康,眉清目秀,脸上有两个很浅的酒涡。不像自己那么“粗犷”。

男人看着前妻和儿子走了才离开,没有再去任何地方,直接回到自己的城市。

少女已经二十岁了。母亲开始催女儿找男朋友。

在母亲心里,早点儿有个可靠的男人生活才不会那么艰苦。

少女表情有点不自然,埋着头说等自己工作稳定了再说。

母亲理解女儿的苦处。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残疾人的。

大学毕业后,女儿说要考研究生。母亲虽然觉得不以为然,认为女孩儿家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可是没有阻止。

偶然间也问过女儿为什么想读研究生,女儿歪着头想半天,说因为没事儿可做。

母亲愕然。

女儿二十四岁的时候硕士研究生毕业了,母亲说该找个男友了吧。

女儿低着头说读了博士研究生再说。

母亲很无奈,可幸女儿还很年轻,虽然想当年自己二十四岁时女儿都五岁多了。

反正现在盛行单身族,就让女儿自己操心自己的事罢。

女儿二十七岁的时候语言学博士毕业。

母亲说你该读完书了吧?你弟弟都有女朋友了,你是时候结婚了。

女儿吱唔着说事业都还没有成,不想结婚。

母亲说我都四十五岁了,你再不结婚我怕都等不到抱外孙了。边说边愁,边愁边笑。

女儿沉默了很久,说再过一个月,只要再过一个月,就会给母亲一个答复。

母亲有点儿担忧,女儿的回答显得很严肃。像是有什么大事。

但多想无用,只好等了一个月。

女儿着了一身娴静的家庭服饰,坐着车来接母亲。母亲有些吃惊,不是出租车,难道是借别人的车?

可是和司机说话时对方总是笑脸相迎,说什么事都不知道,自己只负责接人。

母亲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进了一栋小别墅。这时心里突然一紧,难道女儿像电视里的那些“二奶”一样,傍上了“大款”?

直到走出车子,走过小花园,才看到男人静立在厅门处,微微笑着。

劫篇 第六节(完)

男人的手边牵着一个有些腼腆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小西服穿着,像个上流社会的小少爷。清秀的小脸上红红的,怯怯地叫了声“外婆”。

母亲当时呆住。

外婆?

女儿走过来,轻轻接过母亲的手提包,挽着母亲的胳膊说妈进去坐吧。

母亲挣脱女儿的手,看着男人呼吸加速,结巴着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鬓角虽仍乌黑皱纹却已满额的男人微笑着走近,说您现在是岳母大人了。

小男孩仍是紧抓着男人的手,半躲在其身后,偷偷望着陌生的“外婆”。

母亲看看男人,看看女儿,突然明白过来。

女儿过去轻挽着男人另一边胳膊,垂着头不说话。男人看着对面的中年女人,知道她明白了。

中年女人突然感到极端的愤怒,眼泪瞬间落了下来,转身就走。

女儿吓了一跳,急忙叫着妈追过去抱住母亲,也哭了起来。母亲颤着声说没有这种女儿,却挣不脱女儿的拥抱。

男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母亲一下静下来,半晌说你放开我。女儿敛住哭声,迟疑着放开手。

母亲转身走向男人,啪地一个耳光,激动地说这句对不起是很多年前就准备好了的吧!

男人没有生气也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说你看看你最宝贵的女儿,看看她现在幸福吗?

母亲怔住,连眼泪都像被关上了闸。

女儿跪了下来,哭着说妈妈我对不起您,可是我真的很爱他,更爱我们的儿子,求您原谅我。

母亲怔了半晌,眼泪忽然再次落下,却不再激动。她走过去抱住跪在地上的女儿,伤心地说咱们母女这辈子为什么这么不幸?

女儿哭得泪人儿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男人轻轻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向那边努努嘴。小男孩听话地走过去,怯怯地叫了声妈妈,外婆。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外孙”,心里百感交集。

女儿一把搂住小男孩,哭得难以抑止。母亲心里一酸,抱住女儿和外孙。

一时院子里哭声不断。

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脑海里忽然闪过过去的二十来年。人生的沧海桑田,恍若一篇文章般转眼飘过高潮快到结尾。

黄金的二十多年,就因为最初的一次无意伤害、让一个小女孩儿残疾而改变了本来要走的方向。

世事的离奇,莫过于此。

后来母亲才从女儿处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当年高考前,女儿便与男人有了关系。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没有回家,是因为怕已经成形的肚子被母亲看到。

第二学期女儿生下了小男孩儿。

第二年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女儿与男人办了结婚证。

女儿不敢告诉母亲这件事,因为深知母亲当年对男人的感情,怕伤了母亲的心。

母亲这一天吃的惊比过去一辈子都多。

原来所谓打工,读硕士,读博士,不找男朋友,想先做事业,躲避结婚的话题,全是掩饰女儿和男人已经结婚生子的藉口。

但不可否认的是看着现在的女儿,眉眼间的欢乐与喜悦,那是正享受着本来享受不到的幸福的最佳体现。

这个足以做女儿父亲的男人却做了女儿的丈夫。

母亲心里明镜般清楚起来。当年拒绝自己,原来是他心中早有了今天的打算。

他要赔偿,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他损害的不只是一只眼睛,更是一个人的一生。二十年前的话宛如昨日才说,但母亲当年没有明白过来。

很多事要经过时间的冲刷才会露出真意。

母亲无法不原谅女儿和男人,可是也无法接受他们。

女儿送走母亲时明白得到了原谅,可是也已经确确实实地伤害了母亲的心。男人轻搂着伤心的妻子说时间会让母亲接受咱们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着丈夫。

这辈子能依靠、信赖和爱的人,只有他了。

她不知道,在丈夫的心中,其实也有着歉疚,只是让他的歉疚已经无法再求到原谅了。

男人数着过去的时间,身在人世已经四十九年了。

那个女人已经四十七岁了,而那个女人已经四十一岁,这个女人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个儿子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儿子也已经九岁了。

还有个不知该叫兄弟还是叫侄儿的,该也十九岁了。

再过二十年,自己也该走了。

时间就这么走着,而自己只能跟随着它的脚步,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而在这条路上走过时选择的风景,男人确信自己没有后悔过。

已足矣。

劫篇 写 在本篇之后

写得很怪,自己感觉;不过写出了一个完整故事,并且有一定的内涵,也是自己感觉。

这是我写的校旱中第一个在一万字左右的“短篇”。故事着重概要,轻于描写,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可是脑袋里面出现这个故事时就没有名字的概念,所以也就这么写上去了。命名为“劫”,讲的就是人生中遇到不可跨越或不想跨越的门槛时所发生的故事。

隔了两年,只传了风月叙梦录系列的一个故事上来,最大的原因就是一直没写这些。不过近期可能也只有这篇了,毕业后进入工作才发觉虽然闲的时间仍然很多,可是要做的“闲事”也同样增多了,能用来写作的时间反而更少。

不过也因此觉得自己没有进入滥造字的误区,心里挺高兴的。

不说了,这是一个没有修改过的版本,文字粗糙。我甚至想过不如大加润色,一定能够增加可读性和悬念,使之娱乐性加强,不过想想还是不要。因为这一篇正如《生命的法则》中的“外载线程之纯情”篇一样,是我少有的“冲动”之作。

还是保留原色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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