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一条街 - xp1024.com
《风月一条街》


第1章

燕京北郊,有个蓿县。虽只是个县城,却因隶属燕京,繁华程度远胜一般州府。

县中有条谷泽河横穿而过,临河住着不少人家,在河上游左岸,房舍临林立,密集喧闹。此处的房舍一半架在水上,前门临着路,从后窗却可看到河面景致。

人称这一片为临河街,却有些知情的人管此处叫风月街。

此刻正是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各家都约束着孩童不许到河里玩耍。

河面上慢悠悠的摇来几艘乌蓬船,船头传来卖力的吆喝声:“新鲜的果子咧~”

又有人道:“卖浆啦~卖浆啦~”

原来划着船顺着河叫卖乃是此处的特色,若是想买些甚么,直管议好了价钱,从窗口用绳子放下竹篮,篮子里装着银钱,对方自会将说好的东西放到篮里,也甚是有趣。

莫看这小小一条街,竟有两间酒楼,且生意兴旺,只见伙计进进出出,全是用木盘端了酒菜送入附近的人家里去。不知情的人常以为不愧是燕京,天子脚下,就连庶民亦是满仓满谷,竟不在家开伙,反学起那些个败家的做派,专叫了外头的席面来家吃。

这时正午时分,酒楼伙计忙得脚不沾地,盈香楼的伙计小安哥正往徐老七家送酒菜,进到下头堂屋里却不见人,便扯着嗓子叫唤:“老七公,酒菜放什么地方?”

老七公却没回话,只听上头传来一管娇滴滴的女声:“小安哥,你送楼上来。”

小安哥暗叫一声晦气,但因这酒楼做的就是这条街上人家的生意,乃是一家也不能得罪的,只好小心的托着木盘,慢慢的沿着窄木梯上楼去,梯道里光线昏暗,越往上头,就有股脂粉香气越来越浓郁,渐渐的将他手中的酒菜香都给遮住了。

小安哥上得楼去,只见一间屋子门口垂着面珠帘,嘻笑声隐约从中传来,他便上前几步,一手撩开了珠帘,往里走去。

里间倒布置得华丽,且又临着河面这边,光线亮堂,瞧着与这房子外头看上去的残旧极不相衬。

临窗的坑上,坐着个穿着墨绿袍子的中年男人,他盘腿坐着,两眼浊黄,一瞧就是酒色过度的模样。在他怀中,正娇娇的倚着个少妇,穿着一身交领上衫,粉色罗裙,领口大敞着,已是露出了雪肩来。

她吃吃笑着指了指坑上的小桌:“小安哥,就放这上头。”一面就慢条斯理的去勾这男子的钱袋,这男子也由她。

这少妇从中掏出块银子来,约有两钱之多,她慷他人之慨的扔了银子给小安哥:“呶,多的小安哥可要自己藏好了,别让张掌柜给收了去。”

小安哥低着头不敢多看她,连忙用手接住被她扔到胸口的银子。告了谢,正要下去,就听得窗外的湖面上传来好大一声“扑通”,紧接着就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叫起来:“红嫣!红嫣!”

小安哥呆了一呆,随即脸色一白,话不及多说半句,木盘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外冲,蹬蹬两脚连着下楼,却绊着了自己,在窄梯上翻滚着摔了下来。

好容易着了地,不顾自己身上疼,又急冲冲的往外走,从房舍之间的间隙中穿过去,奔到河边去看。

只见旁边舒家二楼上有个中年妇人正倚着栏杆弯着腰向下头哭叫:“红嫣,救救我的红嫣!”

已是引来了不少人纷纷涌到后窗来观看。

小安哥见河面有一处还冒着泡儿,不假思索,就投身入水。

幸他在水边长大,熟得水性,一潜就沉到了低,勉强睁开眼,就见一人沉在水底,衣裙随着水波飘扬起来。

小安哥憋着气游过去要拉她,见她挥舞着手脚挣扎,心中更急,一把握住她的腕去拉,然而费了力气却拉不动,这时小安哥已是撑不住,不得已浮上水来换了口气,再次潜下去。

这次看了个仔细,原来红嫣穿了件宽松的衣裳,下端用丝绦收拢扎在腰间,衣服内却是放了块大石头。

小安哥心中黯然,红嫣这是不希望别人救她。但他却不能看着她死。

便过去要解她腰间的丝绦,不料红嫣手脚一下就缠住了他,教他不得动作。

小安哥死命的挣开,憋不住再换了一次气回来,红嫣已经不动了。

小安哥哆嗦着去解她腰间的丝绦,越着急越解不开,终是颤着手解了开,再双手托在她腋下,将她往上一提,石块从红嫣衣服下端滑出,小安哥一手挟着她,一手奋力的划着,终于浮出水面。水边已经来了两个接应的人,向他递出竹竿子:“小安哥,快抓住,我们拖你。”几人将小安哥和嫣红拉到岸边,便有一人手快的探了探红嫣的鼻息:“咦!这是断了气!”

先前扑在栏杆边哭的,是红嫣的娘,人叫丽娘,此时已经跌跌撞撞的奔了下来,扑到红嫣的身上:“红嫣啊红嫣!你怎的这般想不开,教娘还怎么活啊!”

小安哥木木呆呆的跪在一边,被她一嗓子哭醒,又被冷风一吹,全身只打寒颤,抖着嗓子对丽娘道:“还不是你们逼着她——”

说到这里,只顾着落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丽娘一脸羞愧,也说不出话来,只顾伏到红嫣身上痛哭,却是压着了她的腰腹,舒丽娘哭得肩头起伏,红嫣的眉头不觉随着这起伏微微皱了起来,半晌突然哇的一口吐出一口污水。

舒丽娘和小安哥面露喜色,旁边众人都啧啧称奇:“竟又活转过来了!”

只听二楼上有个老妇唤道:“丽娘!即没死了,就快些将红嫣弄回来。”

又有一个年轻后生拨开人群,扑了过来,冲红嫣道:“妹妹,你没事罢。”

小安哥愤而起身,冲这后生鼻子上就是一拳:“舒元!你这蠢货!”

舒元也自知理亏,不敢看小安哥,捂着鼻子,忍着泪意,只去看红嫣。

红嫣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渐渐眼中清明起来,像被吓着了似的,猛然转头环顾四周。

一干人等都大声与她说话:“红嫣,你可好些了?”

红嫣仍是四处看着,只两眼张惶,闭着嘴不肯说话。

舒丽娘搂着她:“红嫣,莫怕莫怕。”

小安哥忍不住道:“她能不怕吗?”

只听得有人一头粗声道:“你这小崽子,倒管起我家闲事来!”

却是个三粗五大的壮汉拨开了人群挤了进来,他比小安哥高出一截,顺手就抓住小安哥的后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拎起他就要扔到一旁。

周围众人都有些不平:“舒大,他才救了你女儿,你怎么好恩将仇报?!”

舒大这人就是个欺善怕恶之辈,见犯了众怒,便讪讪的将小安哥放下,转过脸又凶神恶煞般对着红嫣道:“小贱人,怎么没死利索?”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扇红嫣。

丽娘连忙护住:“她这会子才活过来,你饶她这一遭!”

众人也劝:“才捡回条命,这般冰凉的水里泡了,那还经得起你两拳,只怕真个要送了命。快些回去熬碗姜汤驱寒是正经。”

舒大便收了手,粗声粗气道:“快些家去!”

红嫣有些不可思议,又惊又怕的盯着他。被丽娘搀扶着站起来,慢慢的往家去了。

小安哥站在一边,呆呆的望着这一家人的背影不出声。

只见徐七家二楼窗口,先前那娇媚的妇人探出头来道:“小安哥,你的送菜的家什还在我家呢,还不快来拿去?”

小安哥被一语惊醒,只觉身上湿淋淋的,风一吹凉得很,也不顾旁人取笑他“英雄救美”,直冲到徐七家去取托盘。

却说红嫣被搀回了家,先前伏在楼上喊话的婆子,是舒大的亲娘。她年轻时人都叫她眉娘,老了老了就成了眉媪。眉媪当时拉红嫣不住,让她跳了河,心中以为红嫣必定凶多吉少。谁曾想竟没死成,因此就拿了套干净衣服出来备着,见红嫣进得屋来,就道:“快些擦干身子,换身衣衫。”

红嫣只不做声,却异常的顺从,当真进了屋去换了身衣服,又拿了干帕子擦头发。

眉媪又道:“家里小灶烧不及,迟些叫盈香楼再多送些热水来,泡上一泡,莫发了病。”

舒大不乐意:“小贱人一个铜子也没挣,反倒要在她身上坏钞?”

眉媪哼了一声:“你这蠢货,又不好好待她,还要指望她替你挣钱?”

舒大方不说话了。

丽娘亲去熬了碗姜汤给红嫣喝下,又说她受了惊吓,怕是要睡一觉才好,就扶着红嫣回了房,反拴了门。

待扶着红嫣到床边坐下,看她一言不发,只以为她吓坏了,就道:“我的儿,你莫怕,你不愿意,娘就替你拖着,熬得一日是一日。”

红嫣只拿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她。

丽娘微微有些丰腴,皮肤白白的,头发用桂花油梳得油光水滑,脸盘略大,眉目看着很温婉,只是施了不少脂粉,方才大哭了一阵,胭脂都糊了,看着就很是滑稽的样子。

丽娘环肩抱住红嫣,轻声喃语:“红嫣啊,这都是命啊。你说你这么俊的一个闺女,比仙女还俊呢,怎么就投到我肚子里来了?”

离得近了,红嫣见到了丽娘眼角的细纹,也闻到她身上有些刺鼻的胭脂味。

丽娘还在低声细语:“娘这一世,也就这样啦,但你不合是这样的命。娘不会让你被糟蹋的,会让你嫁个老实的庄户人家,踏踏实实的过一世。”

语气很温柔,红嫣听着鼻头却有些发酸。

丽娘轻拍着她:“睡吧,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红嫣当真随着她的拍哄,慢慢的倚在她身上,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日落了西山,红嫣已是被放平在床上,严实的盖着被子。她觉得全身发热,从唇一直干渴到了心里,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拼着头疼欲裂,掀开被子,撑着坐了起来。转过头,发现旁边小几上有茶壶,就拎着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再手软脚软的下床趿了鞋子。

她摸了摸头,虽然自己试不出自己的温度,但凭全身这样的反应,八成是发烧了,要叫医生才好。哦,不,也许该是大夫。

红嫣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当爹的管女儿一口一个“小贱人”,当哥哥的对着她一脸愧疚,当娘的对着她,反倒是一脸——似敬似畏似爱似卑微?

她全身不舒坦,也理不清思绪,只能慢慢的朝房门走去,正准备拉开房门,就听得外边丽娘的声音:“当家的,红嫣也管你叫了十六年‘爹’,就不是亲生的,也带亲了。你莫再打她主意,让她干干净净的寻户人家嫁了,成不?”

舒大冷笑:“你这婆娘上了年纪,客人一日少过一日,不教她接你的代,却叫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丽娘苦苦哀求:“我定对着旧时主顾多加殷勤,引得他们常来。如今家中也不曾短了银子,如何就要去迫她?”

舒大却不愿:“你再如何殷勤,也是比不上她。”

眉媪哼了一声,闲闲的道:“她如今转不过这个弯来,你莫要一下就逼死了她,当真死了,咱们一家都没了着落。不如趁丽娘如今还做得,再缓缓,慢慢的劝服红嫣。”

舒大虽然嘴上咒骂,心里当然不愿红嫣当真死了,今日见她真狠得下心跳河,当时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被亲娘一劝,也缓下劲来,仍是说道:“便我如今不迫了她,她也终是要吃这碗饭的,到时再不从,我就是把她卖了去做官妓,也决不白白放了她。”

眉媪道:“这是自然,她再嫌这碗饭不干净,也是吃了十六年,就是身上一针一线,又那里干净了?”

丽娘苦苦哀求不过,被舒大一把掀翻在地。

眉媪又劝丽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只她生成这副模样,哪能安份的做个农家婆娘?又不是养在深院的贵夫人,就嫁了出去,不出三日也要被人拐了走这条路。”

丽娘兀自哭个不停。

红嫣在里头却如遭雷击,一下儿软倒在地。

第2章

丽娘听到动静,连忙擦了眼泪,推门进来,一把扶起她:“红嫣,怎么了?”

又道:“很烫!元宝,快去给你妹子请白郎中!”

阮元在家人争执的时候,畏缩在一边,听到叫唤声,忙急急的下楼去了。

阮大也没阻止,横竖不能让红嫣给病死了,只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丽娘和眉媪扶着红嫣坐回床上,红嫣看了一眼眉媪,五十岁上下,干干瘦瘦很精明的样子,虽然不像阮大一样暴躁粗鲁,但看红嫣的目光总是有些尖刻冷漠,像在看打量货物。

红嫣在这目光下畏缩了,往一侧倒在丽娘怀中,又觉得她的脂粉味恶心,才要直起身,丽娘已经搂住了她:“红嫣,没事,啊。”

每个人说话的腔调总会有些不同,红嫣不敢贸然说出话来让人识破,只好紧闭着嘴,听着丽娘唠叨:“一会白郎中来了就好了,我给你熬药,喝了就好了。”

正这时,就见舒大一把推开了门,把丽娘和红嫣都惊得一跳。

不料舒大却是一脸喜色:“丽娘,桐爷就来啦,快去梳洗。”

眉媪听了,连忙站起来:“走,我来给你收拾,红嫣就自个歇着,一会让元宝悄悄的领了郎中来给她瞧病。”

丽娘无法,也随着站了起来,一回头,看到红嫣惊愕的眼神,顿时觉得臊得慌,不敢再看她,只低声道:“你好好歇着,万事有娘呢。”

三人出了门去,将门掩上。

丽娘的房间也在二楼,就在红嫣隔壁,隔音效果也算不得好。红嫣躺在床上,听得三人在那房里的响动。

舒大道:“快,快,先用水先净净面,桐爷千万要拢住了。”

眉媪哼了一声:“要你毛毛躁躁的作甚?”

只听得水声和器皿的碰撞声,过了一阵,眉媪才道:“成了。”

舒大嗯了一声:“还像个样,我去下头迎桐爷。”

眉媪等舒大下去了,又慢慢的对丽娘道:“丽娘,这女人,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味,你莫装着娇嫩,桐爷看了反倒不喜。我冷眼瞧着,他倒是喜欢看你老实温良的模样。他可是咱们如今最大的主顾了,你小心些应付。”

丽娘答应了一声,眉媪似也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阵,就听得舒大领了人上来,边走边恭敬的道:“桐爷,这会子已经过了饭点,您可要吃些什么点心?”

被称作桐爷的人淡淡的道:“不必,泡壶竹叶青茶上来就成。”

舒大应道:“好咧。”一头推开门让桐爷进去,一头就蹬蹬的跑下楼去。

丽娘的声音有些紧张:“桐爷。”

桐爷嗯了一声,脚步声慢慢的。过了一阵他才道:“你也坐,咱们这般熟了,你还这样拘谨。”

丽娘没出声。

桐爷吩咐道:“昨儿在宝应楼听人唱曲,觉着还没有你唱得好,今日就来瞧瞧你了。”

丽娘会意:“奴这就给桐爷唱一段。”说着就吚吚呀呀的唱了起来:“……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羞带石榴花……”

舒大奉了茶进去:“桐爷,您用茶。”

桐爷没有出声,舒大自掩了门出去了。

丽娘唱了一首又一首。

红嫣听着,心道:莫非自己猜错了?闹了半天,是卖艺不卖身的?

虽说卖艺不卖身也好不到那儿去,但总归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丽娘声音一断,惊呼了一声:“桐爷!”

传来衣料摩擦的响声,床板像是被重物砸中。

红嫣闭上了眼睛,听得隔壁的翻滚和粗喘声,娘哎,这是神马世道?!

当下把被子拉高捂住了头,但仍是有细细碎碎的声音顽强的钻入耳内。只好摸索着轻手轻脚的下了床,不管全身虚软,慢慢的扶着墙,推开房门下楼去。

刚到了楼下堂屋,就看见阮元领了个挎着木箱的青年男子进来。

阮元见着红嫣满面红霞,连忙上前来扶住她:“妹子,你怎么下来了?”

看见红嫣神情古怪,他又顿悟了,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那白郎中站在阮元身后,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红嫣,阮大家这女儿,他早听人说过:这女娃若是长大了吃上这碗饭,全临河街的人都得去吃西北风。

从前白郎中从未离得这般近的看过她,这时徒然对面,又正值她病弱娇柔的时候,真是把人都看傻了去。

阮元总算回过了神:“妹子,快坐下,让白郎中给看看。”

说着就扶着红嫣坐在椅子上,白郎中有些慌张的低下头,将指头搭在红嫣的腕上,却半晌也静不下心来。直到阮元催问:“白郎中,我妹子怎么样了?”

白郎中手指一抖,强自静下心来,细细的闭目细察了一回,才道:“这是受了风寒,无妨的,一副药下去就没事了。”

又问红嫣道:“红嫣姑娘,你怕不怕苦。”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红嫣不愿意出声,只略点了点头。

白郎中笑着道:“我多放些甘草,不会很苦的。”

红嫣又点了点头。

白郎中始终没听到她说话,便有些失望的样子,只得起身招呼阮元:“你随我去拿药。”

阮元讷讷的道:“妹子,你别在堂屋里吹风,到我屋里去躺会。”说着就随着白郎中往外走。

红嫣等他们都走了,才站起来四处打量。屋里静悄悄的,舒大和眉媪都不在家,红嫣走到大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外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又没人看着,怎么就不能跑了?

这个念头一钻出来,就真的是再也遏止不住,有如野草在心里蔓延。

正想得出神,就听一人唤了一声:“红嫣。”

红嫣被吓得一个哆嗦,偱声望去,只见着个高瘦的少年,约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皮肤黝黑,嘴唇抿着,显得有些倔强的样子。

红嫣隐约记得这人是先前见过的,像是她的救命恩人,只拿不准,又怕腔调不对,便不说话。

小安哥往她身后看了看,没见着舒大,料想他又是因为家中来了客人,避了出去赌钱,便走近了两步:“你好些了?”

红嫣并不出声。小安哥道:“看你脸色红得不对,可是发热了?”

红嫣看他眼中关切不似作伪,心中一动,往后退了一步,想了想,故意含含糊糊,压低了声音道:“我头晕得很,我哥替我去抓药了,你可能陪我说会话。”

小安哥连忙走了进来:“先坐着吧。”

两人在堂屋一侧的方桌旁坐下。

红嫣坐下来,就垂着头,不言不语。

小安哥对她家是熟悉的,先到厨房灶上的壶里给她倒了杯热水:“先喝点水。”

红嫣接过,两手捧着,慢慢的喝了一口。

小安哥看了她一阵,握紧了拳头:“红嫣,是我没用。”

红嫣慢慢的抬眼看他,用不太灵光的脑子想着他这话包含的信息量。

两人目光对上,一个悲愤自责,一个昏昏沉沉,彼此电波完全不同,

红嫣将杯子放下,举起一只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问:“你怎么没用了?”

小安哥愣了一下,如果是往常,红嫣要么落泪,要么安慰他:“不关你的事。”

还从来没有这么反问过,当下嗫懦道:“我……我赚不起你爹要的两千两银子……”

红嫣也不知道两千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只肯定少不了,心里略略松了口气:能用银子解决的,就总还是有希望。且听他的话,他与这原身还有些情谊,至少到了要替她赚银“赎身”的地步了。

又试探的问道:“这么多银子,一辈子也赚不到,不如跑了。”

小安哥吃了一惊:“这话不能乱说,咱们这街家家都互相帮看着,不让姐们儿跑了,再说,没得路引就出不了百里,熬不了多久也会被寻了回来,要办路引,就一定会惊动你爹,不论那样,他提脚就将你卖了,比如今还不如。”

红嫣支不住了,一下趴在了桌面上。

小安哥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扶她,却听得舒元一边进屋一边道:“妹子,我这就煎药。”

小安哥忙缩回了手去。

舒元看了一眼小安哥,犹豫了一下,仍是道:“你还是走吧,让我爹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我妹子也得落一顿骂。”

小安哥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好站起来。看见红嫣伏在桌上不抬头,就低声道:“红嫣,我走了啊。”

红嫣闷闷的嗯了一声。小安哥又多看了她几眼,只好走了。

舒元走过去摇了摇红嫣的肩:“妹子?”只觉得隔着衣衫,仍是感觉到她烫得惊人,连忙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煎药了。”说罢赶紧去了厨房。

红嫣的额头贴在凉凉的桌面上,人像是清醒了一点,消化着小安哥话里的意思,“这条街家家都互帮看看,不让姐们儿跑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单这家做这个,难不成还成了规模,这一片家家户户都做呢?

过了一阵,舒元端了碗热气腾腾的苦药过来放桌上:“妹子,喝了药就好了。”

红嫣动了动,慢慢的抬起头,从臂弯里露出一张红得异常的脸来,呆呆滞滞的盯着舒元。

舒元将药端起来送到她嘴边:“来。”

正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红嫣同舒元一起扭头看去,首先下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一身赭色直缀,身材中等,浓眉细眼,面貌虽平凡,气度却很沉稳,神情平和。

他看了一眼舒红嫣和舒元,微微笑着回首对丽娘道:“你这女儿出落得越发好了,什么时候开始见客?我替她寻个样貌性情好些的主,也省得她遭罪。”

丽娘赶紧抢着回答:“谢谢桐爷了,奴家这女儿性子倔,认死理,倒不想让她吃这碗饭,免得得罪了人。”

桐爷闻言又上下打量了红嫣一眼,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丽娘将桐爷一直送到了门前街上,才回转。

她回了屋,见着舒元手中的药,连忙接过对红嫣道:“快些仰着脖子一气儿灌了,还不苦些。”

红嫣看着她端药时大拇指浸到了药汁里,又闻到她身上有些淫.糜的气味,心里就有些嫌弃,但对着丽娘和舒元两双眼睛,她又避无可避,只得就着丽娘的手,将药一饮而尽。

第3章

那有不苦的药!这一碗灌下去,红嫣被苦得心里发颤,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嘴。

丽娘道:“元宝,快扶你妹妹上去躺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舒元就托着红嫣的手,要扶她起来。红嫣实在脑中纷乱如麻,但架不住人在病中,全身都有种虚脱的感觉,想什么都想不清楚,只好随着舒元站起来,由他扶着上了楼。

待她躺好,丽娘又给她掖了被子,转过脸去问舒元:“元宝,你大舅要寻个徒弟,你愿不愿去学了他这门手艺。”

舒元一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丽娘有些期盼的望着他:“有一技压身,将来就饿不着,不用指着你妹妹了。”

舒元听了低下头,吭哧了半日,才挤出一句:“我想想,兴许我能寻着别的活。”

丽娘闻言,眼神一黯,不再劝说。

舒元就道:“快到饭时了,我去寻了爹和奶奶回来。”

丽娘看着他转身,便叹了口气,回过脸来,又挂上了笑容对着红嫣:“红嫣想吃些什么?娘去买来。”

红嫣微微的摇了摇头,丽娘就像哄小婴儿似的轻轻的拍打她,不一会儿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听得外间吵成一团,舒大扯着嗓门骂骂咧咧的:“你这死婆娘,要元宝去跟你哥哥学磨豆腐,亏你想得出来,那是人干的活吗?”

眉媪的声音也有些尖酸:“我们舒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还教他学了磨豆腐去起早贪黑,走村串户?对个野种你反倒疼得厉害,想教她清清白白嫁人?门都没有。也不是白养她十六年的。”

吵吵嚷嚷的,丽娘似乎挨了一下,哎哟出声。

眉媪道:“莫打她脸。”

红嫣听不下去了,下床趿了鞋,四处找了一遍,看见一边柜子上有个针线筐,就去摸了里边的大黑剪子,上前猛然拉开了门。

外边舒元正缩着脖子坐在一边不敢吭声,眉媪袖着手站着看,舒大一手抓着丽娘的胳膊,一手成掌,正要扇挣扎的丽娘。

见红嫣持着剪子出来,舒大目露凶光:“小贱人,你还想捅我两剪子不成?”

红嫣把剪子掰开,将尖头比在自己脸上,瓮声瓮气的道:“我把脸划破了,还有没有人要?”

几人一起呆住了。

这一剪子下去,破了相,面目指不定多可憎,谁还愿意搂着。

丽娘连忙挣开舒大的手,扑过来:“红嫣,别犯傻!”

红嫣瞪着她:“这么活着有什么趣儿?你也该去死!”

丽娘一怔,说不出话来。

舒大和眉媪看了,当真以为她动了死意,这可不行,一个破相,一个寻死,一家人就没了进项。

眉媪放缓了语气,上前两步:“哎呀,红嫣,你这是做什么,那有叫自己亲娘去死的?你爹也就是气头上才动了手,谁家夫妻不吵嘴?怎么就动这么大阵仗?”

说着在舒大背上扇了一下:“还举着手,吓唬谁呢?”

红嫣哼了一声:“要有什么,也等我病好了再说道,专捡这时候来闹得我脑仁疼,是巴不得我死呢。”她这话也没说绝,要真断然拒绝,舒大一家肯定不肯甘休,唯有拖上一拖了。

眉媪就应下了:“行,先不说这个。丽娘扶红嫣回去歇着,有什么也等病好了再说。”

丽娘正是巴不得,上前去抢了红嫣的剪子,扶着她又进房去。

红嫣躺在床上,看着一脸关切的丽娘,也懒得多说,以免露了马脚。

丽娘忙进忙出,给她绞了帕子擦了脸和手,又端了碗药来:“来,我看你比先前精神头好,再服两次药,就没事啦。”

红嫣默默的接过药一饮而尽,丽娘一边接过空碗,帮她擦嘴,一边絮絮叨叨:“娘知道你是吓唬人,也别真拿剪子比到脸上啊,万一错手可怎么办?”

红嫣微微闭着眼睛,不去应她。

丽娘也不在意,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唉,就是一点小口子,也不成。”

红嫣来了兴趣,从这些人嘴里,她自可得知这副皮相是相当不错的,只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便睁开了眼,低低的说道:“拿镜子来。”

丽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寻了面星云铜镜来。

红嫣撑着坐起,就着丽娘手里的镜子打量起来。

当下心中吃了一惊,镜中的女子淡淡娥眉,雾气氤氲的大眼睛,偏眼角却像丹凤眼似的微微上挑,娇美动人中又有几分妩媚,琼鼻樱唇,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盘,一头乌发如云,竟是副倾国倾城的样貌。

在这脸上,寻不到一丝舒大和丽娘的影子。

是了,舒大总是满口“小贱人”、“野种”的叫唤,看来他必然不是这身子的生父了。

红嫣见丽娘笑容满面的看着她,私心里就以为丽娘这副既卑微又与有荣焉的样子实在不对劲。

“娘,我爹是谁?”

丽娘闻言一怔,微微出了神,并不以为问题为怪。

过了半日,方长长的舒了口气:“你问过许多次了,总还要问。娘也不知道,那一年,有个面生的帮闲叫我去吉祥客栈去服侍个人,本来也不认识他,又不说是什么人,不想去的,但这帮闲给了五两银子呢。”说着用手比了比,神态里竟露出些天真的样子来。

“我去了以后,见那人醉了,想着不能白收了这五两银子,就替他擦脸更衣,不想,他竟乘着酒兴……”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奇怪的没有厌恶,反倒有些怀念欣喜的样子,红嫣心下奇怪,这实在不像是个粉子对着嫖客该有的反应。

丽娘回想了半日,又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像他那般好看的人,就是醉了酒,衣襟上也有淡淡的香,比咱们常用的胭脂香好闻多了……不久,我就发现有孕了,生下你来,我就知道是他的种,你一双眼睛跟他一模一样。”

红嫣默默的看着丽娘,心下疑惑:看她这神情,该不会是一见钟情了吧?

“后来也寻不着那帮闲了,去了客栈问,也没人知道他是谁。”

丽娘脸上就有些惆怅。

红嫣气力不继,就让拿开了镜子,重新躺下,任由丽娘在耳边絮叨。

等到养了几日,终于养好了身子,红嫣一面有心打听,一面在丽娘的絮叨和舒家人的对话中,对自身所处的环境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临河街这一片,全是私窠子。要说前朝,只有官妓。到了本朝,才许民间办青楼,只是要领了官府的许可,且要交重税。而像临河街这样的,就属暗娼之流,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偷着办,不交税的。

私窠子被官府抄查,那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屡禁不绝,且私窠子规模小,其实抢不走多少客人,且说不定私下某些官员亦在其中有两个相好,久而久之,除了例行的查办,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眉媪当年嫁来舒家,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人,不想丈夫无用,只好仗着有两分颜色做了这门营生。丽娘嫁给舒大时,并不知道他家是吃这行饭的,待生了舒元后被迫着接眉媪的代,很是挨了几顿好揍才屈从,到了如今,已是没得反抗的心思了。

红嫣是个乐观的人,然后看到这处境,也免不了多叹了几口气。

她寻思着舒大要的不过是银子,若是能出去做门小生意,只要赚来银子交差即可。谁知这时代,就没有女人抛头露面做正经营生的,就是去铺子里做个女伙计,又那有卖笑赚来的银钱多?

想躲在后头指挥,让家中男子出去露面。舒大自不必说,除了喝酒赌钱打老婆,旁的什么也不会。舒元又是个眼高手低吃不得苦的,且他吃这软饭吃得舒坦,也是支使不动的。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真做这皮肉生意,好歹要寻个法子出来才是。

于是红嫣只好一日日的拖延,身上没了病痛折磨,初来此地的张惶渐渐退去,她习惯性的又时刻挂上了微笑。

她这皮相本就生得美,再这般笑若春风,就连舒大也不好对她发作,只是免不了有些嘀咕。

红嫣心知舒大一家必不肯放过她这棵摇钱树,现在不过是丽娘还可赚些银两,舒大便容忍她拖延,总有一日是容忍不了的。

红嫣独坐房中,捧着本书出神,舒家没有什么书可看,唯一的一本,据说还是某位客人前来寻欢时,遗留在此的一本话本,当然啦,还很香艳。

红嫣初看还有些脸红,但日日只有这一本,看来看去也就没了意思了。

丽娘推开门,看见她手中捧着书,目光就有些黯淡:“红嫣,该请先生教你识字的。”

红嫣忙将手中书一放,笑着道:“那有这些闲钱?连哥哥都没请先生呢。”

丽娘抿了抿嘴:“你和他不一样。”

“不请也无妨的,我自己也琢磨出些门道了。”红嫣糊弄她。

但丽娘却瞪大了眼睛,立即就相信了:“是呢,红嫣果然比旁人都强些。”

红嫣哭笑不得,只好问她:“娘寻我有什么事?”又还不到饭时。

丽娘的脸上一下变得有些尴尬,过了一会才道:“等会有个客来,你去楼下堂屋去坐坐。”

红嫣自然知道她说的“客”是什么客人,当下顺从的放下书,下了楼去,又怕来的人是个色胚,见了她的容貌动了歪念,索性躲到厨房去了。

进去才发现舒大今日居然没去赌钱,坐在厨房角落里端着个浅口小碗悠闲自得的喝酒,听到她进来的响动,就抬眼看了她一眼:“给灶里添把火。”

红嫣便坐到灶后头,拿起柴火慢慢的往里添。

舒家是不自家做饭菜的,但灶上时时都温着水。

灶膛里的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明灭之间更衬得她格外动人。

舒大边端着碗,慢吞吞的抿一口,不错眼的盯着她,带着些酒意嘿嘿笑道:“红嫣啊,你就别端着啦,不就是眼一闭腿一张?你是没经过这事,不知道这事对妇人来说也是快活的,要不怎么做了寡妇的都要变着法子偷汉子?

也不费什么力,可就有大把的银钱进来。到时赚来的银钱,我都许你留三成。”

哟,还分上红了。红嫣心里嗤笑,却不敢说出来,眼看舒大酒意上头,实不敢招惹他。

第4章

红嫣正埋着头寻思说词,就听外头堂屋里有人嚷嚷:“舒大这厮死那去了?我家爷来了还不快来迎着?”趾高气扬的语气。

舒大却连忙放了手中酒碗,以和粗壮的身躯完全不相衬的动作,敏捷的奔了出去:“洪爷!丽娘都等慌了,快请上去!”

那人又笑骂道:“这味儿!喝了两斤猫尿吧?”

舒大谄媚道:“哎,全靠洪爷打赏。”

被称作洪爷的人这才出了声:“嗯,拿去买酒。”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渗,红嫣听着,觉得像锐器刮在玻璃上的声音,让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细小的硬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估计是他掷了银子在地上。

舒大乐呵呵的笑着:“洪爷,这边请,这边请。”

红嫣心里真是十分复杂,暗娼这个职业,以前离她的生活距离相当远,说是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也不为过。但这舒家一大家子,全靠一个暗娼养活,好么,她的新身份正是这被养活的人之一,她完全没有底气义正言辞的站出来嫌这银钱肮脏。

且接触了丽娘这个人,发现她虽然身陷污泥,心底却未被染黑,甚至还保有了几分天真,对着红嫣更是充满了母爱。

正是因为如此,每每丽娘的恩客上门时,红嫣更是倍受煎熬。

红嫣微微的垂着头,听到舒大将洪爷两人送上了楼去,再下楼来窝进厨房。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拿了银子去赌,而是继续喝酒,只是将手中的银块抛了起来给红嫣看:“要做别的行当,一月也不定能有这些。”

红嫣不好跟他对着辩——他不过是个只认银子的小人,说什么道理都是白搭。

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并不反对他。

舒大心里高兴了:“好歹咱们也有些父女情份,你赚够两千两银子,我就拿这银子去放贷吃息,你随便挑个金主跟了,也算有个归宿,成不?”

……当然是不成。

红嫣笑着道:“爹,您别急,我会想法子,横竖不短了您的银子。”

舒大眼睛一瞪:“你有什么法子可想?什么法子能来这些银子?”

哼了一声又道:“我晓得你掂记着小安哥那小子,要他能筹了二十两银子,就许他做了你的头一个恩客。”

红嫣晓得说不动他,忍不住露出一分无奈,几乎要叹气。

突然被声尖叫吓了一跳,乱七八糟的想头全给忘了,抬头望去,几乎要看穿了头顶上的木板。

舒大啐了一声:“洪泽这王八,那玩意儿不能吧,又穷折腾。”

丽娘的叫声很痛楚,红嫣神情有些僵了,望着舒大:“爹,快去救救娘啊。”

舒大翻了个白眼:“救什么,你头一次见?横竖不会出人命,丽娘受就受了,回头这王八给的银钱倒多。”

“你!她怎么说也是你媳妇,也是你儿子的娘,你听听她叫成这样,遭了多大的罪,这银子你也能受?”

舒大愣了愣,将碗往地上一摔,一下站了起来:“小娼妇,给你两分颜色,还横到我面前来了?你等着,今晚就把你剥个精光,用绳子绑了,寻个恩客来给你开了苞!”

红嫣没理他,捡起一根烧火棍就起身,要往楼上奔。

舒大跟着跑出厨房时,红嫣已经上了三步阶梯。

舒大蛮横的一把将红嫣拉了下来,还没等她站稳,蒲扇似的大掌抽下来:“贱人,莫去坏事!”

红嫣只觉得耳朵一嗡,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嘴里尝到有些腥味。

舒大一松开手,她站也站不稳,一下扑在地上。

舒大怕惊到上头的人,只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道:“老实呆着!”一面就捡起红嫣落在地上的烧火棍,在手中掂了掂:“三天不打,还皮痒了?”

红嫣心里升腾起一股恨意。

舒大见她眼神不对,抬腿就是一脚。

红嫣腰上一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滚厨房去。”

红嫣只好爬了起来,一手撑着腰,扭头望了望上头。

丽娘声音很惊恐,尖细中带着颤音:“洪爷,别,别,饶了奴家。”

“怕什么?好玩着呢,唔!”最后一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就是这一刹那,丽娘痛楚的尖叫了起来。

红嫣心里不忍,瞪着眼望着舒大。

舒大被丽娘凄厉的叫声惊了一下,对上红嫣的眼神,便没那么理直气壮,只将棍子举了起来:“进去,莫让我动手。”

他竟半点没有心软的意思。

红嫣无奈,只能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在灶后窝着,再也不能听楼上的声音了,便用两手紧紧的捂着耳朵。

她在体力上绝对无法与舒大相博,也对一切都不熟悉,不知道可以向谁求救。只能生受着。

舒大黑着脸,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拎起酒壶,重新灌酒。

丽娘足足惨叫了半个时辰,最末嗓子都哑了。

听到了楼道上传来的脚步声,舒大一下窜了出去,笑着道:“洪爷,不多留会?”

被称作洪爷的人道:“不了。”声音有些懒散。

红嫣走到厨房门边,偷偷的看。

前头的这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眼框深凹,鼻尖前勾,配合他全身阴渗的气质,直让人看得心里难受,想来就是所谓的洪爷。

在他后头,还跟着个点头哈腰的小厮。

洪爷冲后边略偏了偏头,那小厮就拿了锭银子出来:“三两银子,请个大夫替丽娘好好看看,下次洪爷再来。”

舒大笑着上前接过银子,半哈着腰送了洪爷出去。

红嫣等这人走了,赶紧拎了壶热水,端着木盆要上楼去。

舒大转身看见,便道:“我去请白郎中,你先替她收拾收拾。”

红嫣没接话,只赶紧往楼上去。

丽娘房间帘子都拉上了,里边有些昏暗,飘荡着股难闻的气味。红嫣以往从不曾去过丽娘的房间,此刻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床在右手边,上头丽娘伏着,一动不动。

红嫣唤了一声:“娘?”

丽娘微弱的嗯了一声。

红嫣走了过去,将水壶和木盆放到一边的小矮柜上。

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丽娘的伤势,就想去拉开窗帘。

丽娘略微动了动,低声道:“别打帘子。”

红嫣顿了顿,重新回到床边,倒了水在盆里,绞了帕子,弯下腰来,轻轻的给她擦脸。

丽娘慢慢的抬起手接过帕子,道:“让娘歇会,再自己来……脏。你替娘倒杯水放在一边。”

红嫣心里一酸,给她倒了杯水,执意去扶她:“有什么脏的,还讲究这些。”

慢慢的将水给她喂下。

丽娘喝完一杯水,歇了一阵,方才拿帕子慢慢的擦身,不时的顿住手,痛嘶出声。

等她清理完,又在红嫣的帮助下换了身衣裳,这才让红嫣去打起帘子。

光线一照进来,红嫣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仍是吓了一跳,丽娘脖子上全是一片红紫,可以想象衣裳盖着的地方也是好不到那去,被褥上却有一滩血迹。

红嫣指着这血迹:“怎么还流血了?”

丽娘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红嫣四处看了看,见着在被子的半掩下,有截铁棍,两指粗细,外边一圈粗短的铁刺,就看这大小和粗细,红嫣不禁想了想它被用到的地方,当下心里难过起来,抬起手来捂住了嘴。

丽娘见她这样子,忙在枕头下摸了摸,掏出块碎银来,塞到她手心:“……这是他多给了娘的,你收起来别让你爹见着,前些日子你不是说隔壁的霞姑做了条好看的裙子么,你也去做一条,红嫣穿了更好看。”

红嫣终于忍不住,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为什么,前世今生,都要有这样一位母爱厚重到让人心酸的母亲呢?

她完全没有办法,对这样一位母亲置之不理。

红嫣擦干了泪,握住丽娘的手,低声道:“你让舅舅来接你家去不行么?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受罪?”

丽娘愣了愣,微微的笑了:“傻红嫣,你舅家好容易才吃得上一口饱饭,再说了,娘怎么放得下红嫣和元宝?”

就算有娘家出面,孩子也是带不走的,丽娘一走,红嫣就立时就避无可避了。

红嫣低下头,心里难受得很。

幸而白郎中来了,给丽娘拿了些涂抹的膏药,并开了张化淤养血的方子。

送走了白郎中,红嫣挽起袖子帮着丽娘上药。

就听得下头有个妇人扯着大嗓门进了舒家:“舒大,丽娘怎样了?”

声音之大,红嫣和丽娘在上头都听到了。

也不知舒大说了些什么,那妇人直道:“我得上去瞧瞧她。”

红嫣面露奇怪之色,丽娘抿嘴一笑:“是慧娘,也就她是这大嗓门了。”

临河街做的是皮肉生意,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如果近邻是竞争对手,这关系可就复杂了。

慧娘拎着裙子直冲上楼来。

她年纪看着比丽娘小,打扮得也更俏丽些,红嫣原听到声音,还以为她生得三粗五大,不料看着倒是瘦瘦条条的。

慧娘上下打量了丽娘一圈,张口就骂:“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那/话/儿不行了,反倒想着法作践人!”

舒大正跟在她后头来了,慧娘冷笑着看他:“这姓洪的老狗,早都臭了名声,谁也不乐意做他的生意,偏你这样爱钱,连丽娘的命都不要了。”

舒大跟着上来,原本就是怕慧娘鼓动得丽娘生了旁的想头,但慧娘是出了名的泼辣,他也不敢对着她耍横,便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操这门子闲心。”

慧娘道:“你莫贪他给得多些,只想想,陪这老狗一次,至少有三、五日都下不得床,身上印子要消,也得六、七日,这中间也接不得旁的客人,还要费些银子请郎中,你倒说说是亏了还是赚了?”

舒大原是个粗蛮的蠢货,根本不懂算计的,听到这里,方才露出些懊恼的神色。

红嫣看着,一头松了口气,怕是舒大往后也不乐意做这洪爷的生意。另一头也替丽娘悲哀,非要一分一厘的算给舒大听,他才愿意拒了这洪爷,可见他这人当真是没心的。

第5章

慧娘是个泼辣货,其实妇人家只要做了这行,早早晚晚都要舍了脸皮,不管在恩客面前再怎样柔情似水的模样,私底下也必彪悍起来,似丽娘这样老实的,倒也少见。

慧娘此刻说起话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劈头盖脸的砸得舒大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和她耍横,因见过她曾经持刀将个赖帐的恩客从街头追到了街尾——近奸近杀,在临河街抄把刀出来登台亮相,实不算什么。但像慧娘这样,当真不眨眼的一刀砍下去,就相当少见了——许多人不过是外强中干,做个样子罢了,真让他砍,是不敢的。

舒大最后被她堵得只好转身下了楼,任慧娘在上头挑唆。

慧娘撵走了舒大,才转身坐在床边,接过红嫣手头的药,替丽娘上着。

嘴里就数落丽娘:“他不将你当人,你自己还不将自己当人?抄把剪子,谁来扎谁,怎么也不能生受着呀,咱们是贱,贱也得知道疼!”

丽娘便忍着痛,微微带笑的看着她。丽娘生得温婉,性子又平和,这些姐们儿都乐意和她处,慧娘就是和她极亲近的。

红嫣一边看着,寻思这慧娘这直脾气倒不让人生厌,倒也有两分感谢她替丽娘直言。谁知慧娘话题一转,就到了红嫣身上。

“红嫣,见你娘遭这份罪,你要是个有心的孩子,也不该端着了。咱们这片,可飞不出个金凤凰来,生得越好,只有被踩得越贱的,莫成日里做些白日梦。”

一番话说得红嫣哑口无言。

她一日不愿意做,丽娘就得做一日,这是明摆着的。

她如今的逃避,就是建立在丽娘的痛苦之上。

可是,就算原先她也不过是个小市民,如今骤然要做个私窠子,这身份的转差,也太大了,实在是有些承受不来。

慧娘见她神色尴尬,就知道她并不是懵懂不知,就劝道:“慧姨今日来寻你娘,原是因着今日夜里,桐爷家中要宴客,让我唤了丽娘并几个姐妹,一齐去助兴,不过是劝劝酒,至多让人轻薄两下。桐爷是个正经人,并没那些花头,给的赏钱也多。不曾想还没进屋,就听旁人说洪泽那王八来过了,看你娘这样子也去不了,不若你就替了她,今儿晚上,我断不让你落了单留了宿,你只先去试试陪个笑,也好慢慢儿的惯了这事,后头就好说了。”

红嫣还没如何反应,丽娘先应道:“慧娘,我知道你也是一份好意,只咱们这样的人,谁还存着一份看重不曾?说是劝酒,真去了,就由不得人。虽桐爷这人,不至于让人在他家中胡来,但也不至于为了咱们去开罪客人。我是打定主意,不让红嫣吃这碗饭的,你就别劝了罢,另去寻了旁人。”

她气力不足,这一番话说得也艰难,慧娘叹息:“你何苦来,谁还拗得过命!”

不想眉媪窜门子回来,听说丽娘遭了罪,便上来看个究竟,这一番话听个正着。

当下冷笑着走进门来道:“丽娘,红嫣怎么着,也是姓舒,这事可由不得你。今儿不过是去劝酒,可不许惜着她,非去不可!”

见红嫣瞪着眼站起身,眉媪便厉声道:“又想寻死?那便去死,赚不到银子,可不就跟死人没甚么差别?只千万要死绝了,要还留了口气,立时将你卖去万花楼。”

万花楼是间青楼,红嫣也听丽娘说过,只里头的姑娘大多姿色平庸,光顾的也多是脚夫、车夫等粗人,一天里迎来送往无数,也不过赚几个大子。是全燕京最低廉的青楼。

红嫣当然不是真的想死,生命在她看来,十分可贵。就算面前有万丈乌云,只要够耐心,也终将有拨云见日的一日。

她见眉媪十分精明,并不像舒大一般好吓唬,当下指甲不由掐进了掌心里去,苦思不得办法。

这时代,偏做父亲的就有这个权利,可以买卖子女!

眉媪见红嫣闷声不吭,就对慧娘道:“回头我替她收拾一番,到了时辰让舒大送到你家中同去,还要烦你多加照应。”

慧娘点头,笑看着红嫣:“不是慧姨狠心要把你推到泥里,实在是这事,你早一日想通早一日好。”

说着慧娘又同眉媪两人连着劝说了红嫣一阵,眉媪方送了慧娘出去。

红嫣心里被这两人搅得乱糟糟的。

丽娘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手:“红嫣,你靠近些。”

红嫣便依言俯就了身子问她:“要喝水么?”

先前屋里暗,丽娘又身上疼,这时红嫣靠得近了,她才见着红嫣脸上一侧有些红肿,便抬起手来摸了一下:“他打你了?”

声音发颤,比自己受伤还难受。

红嫣笑了笑:“不碍什么的。”

丽娘眼里有些泪光,抿了抿嘴,下定了决心,用力握住红嫣的手:“等会儿吃过午饭,你奶奶是要去薛婆子家耍骨牌的,你爹又有午睡的习惯,你就躲到谷山上去,等天黑了,再寻到你舅舅家去,让他将你藏起来,每日送饭,等过了这一段,娘再想法子安排你逃到别处去。”

红嫣听了呆呆的:“咱们这街上不是互相看着不让逃么?”

丽娘方才一气说了这么串话,不免喘了两下才接着说:“你要在前头跑,后头有人追,自是有人帮着拦。你要做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又有谁去操这闲心……路引,我会想法子办了送给你。”

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武器,就只是身体了。红嫣心里清楚,偏脑中蒙蒙的,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丽娘推了推她:“你留心些,觑个空就赶紧。”

红嫣有些艰难的道:“爹和奶奶会不会难为你?”

丽娘怔了怔,笑得很温柔:“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你哥哥就从来不会替娘操心。你放心,他们还要靠我赚银子,不会有事的。”

红嫣嗯了一声,垂下头。

丽娘侧耳听了听楼道里,没有声音,又悄声道:“都是娘没用,劝不服他们,今日迫到头上,没法子了,你只好先躲起来。”

红嫣又嗯了一声,心里像压了块大石,脸上木然。

用饭时眉媪和舒大只以为她是心中难过那一关,也就没有多问。

用完饭眉媪居然用称得上和譪的神情看着红嫣:“红嫣,你好生歇个午觉,莫想多了,就不怕了。”

红嫣没理她,她也不以为意,转身就出了门。

舒大本来就灌了不少酒下肚,饭后往床上一躺,不消片刻就鼾声震天。

幸而今日一早舒元就与几个酒肉朋友一齐出去玩耍,不然也难以避过他。

丽娘强撑着坐了起来,往外推红嫣:“走吧,也别带什么,反倒招了人眼,到你舅家先将就着。”

红嫣对于自由的渴望太深切,整颗心都在蠢蠢欲动,终是一咬牙,往门口走去,又回头望了丽娘好几眼。

丽娘拥被坐在床上,披散着长发,脸色白得吓人,但一双眼睛含着盈盈笑意,静静的望着红嫣。

红嫣心中一动,也勉强对她笑了笑,慢慢的下了楼,往外走去,跨过门槛,站在了大街上。

她不知道往什么方向去,两边看了看,脚步有些飘忽的往左边走去。

“红嫣,上那去啊?”

突然有人笑着同她搭话,红嫣吓了一跳,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对方是个中年妇人,显然是认识红嫣原身的。

红嫣便笑了笑:“去买些丝线。”

对方也未多问,笑着走了。

经过这一遭,红嫣镇定多了。

就算遇到人搭话,也笑着应一两句,慢慢的走出了临河街。

临河街外的房舍稀疏了许多,但毕竟还是隶属燕京,道路宽敞,一旁是林子,临着河的这一边全是齐人高的芦苇,饭后歇气的功夫,路上人也少,红嫣走了一段,终于完全冷静下来,神情自若。

却心中一动,发现个问题——临时起意要逃跑的,先前心里难受,又见丽娘说得自然,完全忘了,她根本不晓得谷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舅舅家在什么方向,甚至,她连丽娘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舅舅的名字!

意识到这个疏忽,红嫣走不下去了,呆立在原地,苦笑了出来。

正这时,隔着芦苇,河面上传来了低低的歌声:

“……九邻八舍送起身,大送银子三五钱,小送衣裳二三件……”

唱歌的人不过是在随意哼哼,歌词断断续续的,红嫣却心中一动,赶紧钻进了芦苇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拨开芦苇,露出个头来看着河面。

河面上一艘小小乌篷船正好经过此处,船头站着个瘦瘦的少年,拿着长长的竹杆,慢慢的撑着船。

果然是小安哥。

红嫣仔细看船里似堆着些竹筐子,并没旁人,想着这小安哥对她的关切不似做假,便试探的唤道:“小安哥!小安哥!”

小安哥一惊,停下了歌声,惊疑不定的左右张望着,这才看到右边芦苇丛中露出的一张小脸,连忙用竹杆顶住了河底,定住船身:“红嫣,你怎么在这?”

红嫣偏了偏头问道:“小安哥,你可能将我藏在你这船上?我偷跑出来了。”

小安哥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泛红,又露出喜色。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附近并没有别的船,连忙将船撑得近了,伸手来扶红嫣。

红嫣一手扶着小安哥的手,一只脚去勾船沿,好容易搭到,连忙往船上一窜,却弄得船往这边一倾,惊吓当中,差些要去抱住小安哥,终究还是知道不妥,连忙抓住了一边的篷沿。

小安哥一边稳住船身,一边安慰:“无事,无事。”

等船身稳了下来,小安哥又将乌篷里的竹筐挪了几个出来,让红嫣进去躲好,这才开始撑船。

红嫣心道,人丢了,舒大等人必然要到远处去找的,舅舅家也会被翻个遍,但她偏偏就蹲在这艘泊在临河街跟前的船里,教他们做个灯下黑也好,过一阵他们寻不着人,松懈了她再做旁的打算。

小安哥这趟本来就是去运些食材,早先他还对掌柜胡乱指派有些怨言,这时心里倒高兴起来。

忍了一阵没忍住,终是笑了出来:“红嫣,怎的就跑出来啦?往后怎么办?要不我将你送我三叔家去住一阵?”

红嫣连忙嘘了一声:“别叫我名字,小声些说话。你们这艘船,这几日还要用到吗?”

小安哥也压低了声音:“咱们盈香楼是三日用一次这船,到上游的县集上运些货物回来。”

红嫣哦了一声,怎么说也能躲三天:“三日后还是你来撑船?”

“……是!”他一定跟掌柜的说道,做个勤快的样子。

红嫣放了心:“你每日给我送送饭,成吗?”

“成!”

小安哥心里高兴,脸上带着笑,一路撑着船到了临河街。

临河街后边有道石阶延伸到水里,附近人家的船全泊在这附近,小安哥停好船,也不叫唤别人来搬货,自己一个竹筐一个竹筐的抱着,来回几趟,将货运了上去,临了还将篷子门口的破布帘子给放了下来。

红嫣窝在里边,抱膝坐着,埋着头慢慢琢磨。

光线越来越暗,终是天黑了,小安哥趁着夜色偷偷的包了一包饭菜来送给她,这船上也有个便桶,红嫣忍着异味,吃喝拉撒都窝在船里解决。末了趁着夜色,将便桶在河水里摆洗,这才能吸得一口好气。

他们泊船这位置,正是在舒家楼下,红嫣坐在里边,用破布帘子遮住身形,只露出张脸来盯着上头,二楼已是掌了灯,窗上印出几个人影来。

他们就要发现自己不见了,也不晓得会怎么个闹法。

第6章

果然,红嫣在下头守得片刻,就听见上头闹成一团,舒大暴喝道:“丽娘,红嫣死那去了?”

丽娘的声音很低,红嫣听不到。

只听见舒大更加暴怒:“回来再找你这贱人算账!娘,我去她舅家找她,你问问邻舍有没见过她!”

这一番动静极大,不消片刻,就听得临河街上闹哄哄的,许多人出了家门,聚在街上议论。

红嫣被房屋阻隔看不到情形,听得这嗡嗡的议论声,心里不免忐忑不安。

眉媪一路问,只有人见过红嫣往外头走,何曾想到又折回来躲在船里的。

红嫣舅家离得近,舒大吆了三两个人同去了,将红嫣舅家拆成雪片似的,自是也没寻着人。

舒大气冲冲的回了家,奔到楼上,也不言语,只一把抓了丽娘的头发倒拖下床来,放倒在地,捻着拳头就打,只打得丽娘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

有些好事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便连忙劝阻:“可不能这样打!”

舒大只管下拳:“打死了干净,横竖是个老货,值不了什么银子。”

正值舒元游荡回家,连忙抱住他一边手臂:“爹,这不是要娘的命嘛!”

舒大发了横:“就要了命又如何?恩客日见得少了,还吃里扒外放走了红嫣!这不是成心要咱们一家饿死?我就先打死了她!”

竟是谁也劝不住。

在一片杀阵似的叫嚷声中,夹杂着丽娘阵阵痛楚的惨叫。

红嫣只觉得心一阵一阵的抽紧,情不自禁的捂住了脸。

不管是出于原身应负的责任,还是出于对丽娘的感动,她真的没有办法不管这样一位母亲。

很有些艰难的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感谢这个身体,给了她新生,该还的债,她便要去还。一时陷入泥潭也不要紧,她一定可以想办法慢慢的爬出来。

当下有些哆嗦的钻出了蓬子,慢慢走到船沿,迈上了石阶。

每前进一步,她的心里就更害怕,直到走到了舒家门口,人都快僵掉了。

舒家堂屋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众人无意中见到她,不由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有人疑惑的道:“红嫣,你怎的又回来了?”

红嫣白着脸,没有回话,先去厨房摸了把菜刀,把一干人看得目瞪口呆。

她再慢慢的走上楼去,这架势不同寻常,自有人给她让路。

她站在丽娘房间门口,见着眉媪冷笑着站在一旁,舒元抱着舒大,舒大却止不住气的用脚去踹。

丽娘被慧娘搂在怀里,已经奄奄一息,喘不来

气了。

慧娘抬头厉声道:“舒大!莫非你真要打死了她,好吃条人命官司?!”

舒大这才有些怕,又喘着粗气道:“好!我就今日不打死了她,但此后一日三顿打是少不得的!”

慧娘就是再悍,这手也管不到别人家来,这汉子打婆娘,婆娘娘家又不硬气,真是没处说理去。

红嫣深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引得屋里众人都扭头来看。

“爹,奶奶,你们答应我三件事,我就答应接客。”

舒大和眉媪欣喜若狂的向门口看去,连丽娘也虚弱的睁开了眼睛。

舒大欣喜过后,又听得她说了这个题目,转瞬脸上又换上了怒容,一头大步朝她走来,一边呸了一声:“小贱人,还容得你拿张作势?”

红嫣白着脸,眼沉沉的盯着他:“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不答应我,我也不会再去寻死,只不过,就算被你们打屈了,心里也时时记着这恨。”

说着一手指着舒大:“你这么个大男人,自己不事生产,光指着老婆女儿,全不讲男人的脸面,又生性残暴,一意不合就拳头相向,这是一恨!”

又移了指头指着眉媪:“你是做奶奶的,自晓得女人的难处,不怜惜媳妇孙女多年恭谨至孝,反倒做了帮凶,纵容儿子动手,这是第二恨!”

最后指了舒元:“你也好意思做人儿子,做人哥哥,光吃着白饭,见着娘亲妹妹受罪,眼高手低的什么事也做不成,这是第三恨!”舒元被她指得一缩。

红嫣却冷笑着继续道:

“有了这三恨,你们只要不是时刻绑缚了我,否则只要我寻着机会,半夜也要摸了刀,将你们片成肉片。就算要捉了我去吃牢饭也不打紧,我本就活得生不如死,这么一来,还能让我娘活个舒心,怎么算,也不赔本!”

这一番话说下来,脸上挂着冷冷笑,话语里寒意彻骨,眼神又凌厉得恨不能在这三人身上扎个窟窿。

话虽说得不孝不悌的,但这样乌糟的地方,谁还讲究了这许多?本就做的是不法的生意,提到“官”字先就有了两分害怕,再没有人想到还能去告她个“不孝”的。

舒大先被她一吓住了脚,但红嫣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活了十六年的,在他心底,那就是只可随意捏死的臭虫,这会子被她吓住了,回过神来,反倒更加恼羞成怒,因她单薄,连她手里拎着菜刀也没当回事,大步又向前踏过去,举起手来就要扇她:“小贱人!吓唬谁?”

巴掌还没落下,红嫣咬了牙,横了心,双手交握了刀柄,举起来就朝着舒大扇过来的手掌上劈去。

刀虽钝,但她倾全身之力,舒大也用了力气,两下相撞,扑的一声,刀锋就入了肉。

舒大黑红的血迅速从伤口涌出,他痛叫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托着这掌,额上冷汗淋漓,几乎要昏过去。

红嫣这段时日潜心观察,知道这帮子小人比的就是个“凶悍”二字,彼此逞凶斗勇,只要不闹出人命,断不至闹到官府去的。

她自然也不敢杀了舒大——她并不想难得的新生就靠吃牢饭过活——但只要不照着要害砍,决计要不了人命。

当下就用癫狂的模样掩盖着自己的害怕:“你让我没有好活,我也不让你好死!”

竟是双手持刀,接连往舒大身上砍了五、六刀,只有两刀见了血,旁的甚至连衣裳也没割破,但就是这气势吓人,一干人竟然忘了动作,还是立在门边的一人从后头抱住了红嫣的肩,困住了她的双臂,口里直嚷着:“快夺了她的刀,真想出人命不曾?”

真被她不意一刀砍中出了人命,招了差爷来,这一片指不定又要被彻查一番,那便好长一段时日别想做生意了。

一时众人回过神来,抱的抱人,夺的夺刀,总算控制住了场面。

红嫣想着这段时日听了人骂街的词句,身子并不怎么白费力的挣扎,嘴里却骂嚷个不停:“舒大你这短命的贼畜生!今日我就做出这条性命来跟你不得干净!”

众人都道不料她这般彪悍!

舒大原就是个欺软怕硬,外强中干的人,也就是丽娘老实才将他惯出这副粗暴脾气。

这会子见红嫣这般博命,倒吓得缩了胆。

眉媪心疼儿子,赶紧拿了布来给他缠着止血,又赶紧推了舒元去请郎中。

等到闹哄哄的迎来了白郎中来给舒大包扎,眉媪才白着脸盯着红嫣:“你待要怎的?”

红嫣心道:要说不接客,他们始终是不甘心,镇住了一时也镇不了长久,自己力薄,迟早还是要吃亏,说不定这两人怀恨在心,真个将她给卖了。

只有做些让步,一面又做出副厉害样子,教他们没得心思寻她闹事。

当下就冷笑道:“你们不都盼着我接客么?就如你们的意,只有三条:一条,不许再和我们娘儿俩动手,不然趁着你们睡了,我也要摸黑抹了你们俩的脖子。第二条,我说不愿意接的客人,就劳烦爹你替我挡上一挡。第三条,我只卖艺,不卖身的。”

前面两条,还在众人意料当中,说到第三条,不免惹得众人发笑:“什么卖艺不卖身!”

当时也是有卖艺不卖身这个说法的。

只不过,身

怀技艺的□,多是教司坊中的官妓,经过专人调|教,琴棋书画歌舞皆通,即便这样,想要不卖身,也难。遇上品阶高些的官员,由不得你不解衣相迎。

反而“卖艺不卖身”用得最多的地方,却是民办的青楼,大多是楼里出类拔萃的姑娘用来自显身份的噱头,说到底,不是不卖,不过是价钱不到罢了。

真正多才多艺的都要卖身了,像她们这样的私窠子,大字也不识得两个,也好意思说出“卖艺不卖身”五个字,你倒是有艺可卖呀?人家来寻你也没往多高雅的艺术上头靠,非要说得好听些,那也就是“十八式人体艺术”了。

当下众人都忍不住嘻笑起来,丽娘更是难过的看着红嫣。

红嫣冷然道:“你莫管,我一月交你十两银子,这总可以了?”

这个价钱,她是算过的,她曾暗地里留心,丽娘每隔三四日,才有个恩客上门。

除了像洪泽这样弄伤了人刻意赔偿的,和像桐爷这样出手大方的,一般的寻常主顾,一次也不过给一两银子,合计起来一月也不会超过十五两银子。

她是故意说得少些的,果然舒大就叫嚷起来:“十两怎么够!”红嫣年轻貌美,价钱定要卖得高些。

红嫣道:“你莫逼我,容我慢慢儿来,过得一年,银钱定是要番一番的。”

慧娘也劝:“红嫣好容易才松这个口,舒大你也莫太贪了,我刚入这行时,一月还不得十两呢。”

丽娘向来比舒大得人缘,这么些时日,谁不知道丽娘要护着红嫣的,此刻也都来帮腔:“正是呢,人家小姑娘还不解风情,少说也要一两年才知道勾人,舒大你家里有座金山,慢慢儿挖有什么要紧?”

舒大和眉媪也实在惧了红嫣方才不要命的架势,如今她松了口,总比前阵子要死要活的强。

两人对视一眼,眉媪便道:“就依你,只到时交不上十两银子,就莫再恨三恨四了。”

红嫣环顾一屋子人:“各位邻舍都做个见证了。”

众人俱七嘴八舌的应了,又好奇起来:“红嫣要卖什么艺?”

红嫣怔了怔,先前只图着争取不要卖身,这时松了口气,才开始正视自己“琴棋书画不会”这一事来。

第7章

红嫣对着众人殷切的眼神,一时没想出主意来,便不作回应。

只抢上两步去问白郎中:“我娘怎样了?”

白郎中见她焦急,便有些不忍:“这下手也太狠了些,如今什么也不能做,只得躺在床上将养,冷不得热不得,千万莫落下病根。”

红嫣心里顿时懊恼万分:她如果不是那般迟疑害怕就好了,生生让丽娘被打出了内伤!

怨完了自己,又咬牙切齿的抬了头去看舒元,眉媪,舒大三人。

因为白郎中将后果说得这般严重,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舒元一早羞愧的埋下了头,眉媪略有些不自在的撇开了眼,舒大虽有些心虚,仍是抱着受伤的手,外强中干的哼了一声。

众人见事了结,都不痛不痒的劝丽娘好生养着,便都逐一散去。

红嫣这才发现小安哥站在角落里,呆呆的望着她,她不免强扯了抹笑容出来,朝小安哥点了点头。

小安哥又立了一阵,方才失魂落魄的走了。

红嫣和慧娘两个替丽娘上过药,重新安顿好,白郎中又开了药方子,说是每日要服,需见些起色了,才能换方子。

待要去抓药,舒大却横着眼说没银子。

红嫣与他争辩:“今日才收的银子,如何说没有?”

舒大嗤了一声:“我的银子,还要向你交待?让你一遍,你还横起来了不曾?”

舒元也去求他:“爹,总不能让我娘病里吃不上药。”

舒大用未伤的手在他后脑上扇了一下:“兔崽子,她要想要银子,别来求我,赶紧去卖才是正经。”

红嫣气得要命,但凡事可一不可再,方才是出其不意,真要斗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慧娘看着不成,便从荷包里拿了块银子出来:“先借你二两,有了再还我。时辰差不多了,你若要去桐爷家中,就得赶紧,今日我盯着,不教你吃亏。”

红嫣寻思,那日见到的桐爷,看着倒还中正平和,不像是心怀恶意的人,若只是陪酒相劝,少不得要去一趟,不然丽娘等着吃药,这银子却没来处。

当下下了决心,吩咐舒元出去抓药,舒元本就心有愧疚,接了银子便急忙去了。

待眉媪扶了舒大去歇息,红嫣便在慧娘的相助下,挑了条裙子换上,又梳洗了一番,丽娘妆匣里两根鎏金的钗子她不要,只执意插了根木钗,不肯打扮得出众。

慧娘知她怕太过显眼招了祸事,便也由她。

丽娘虚弱的倚在床上看着,过了一阵勉强抬起手来,红嫣见了,忙凑了过去坐在床沿,拉住了她的手:“娘。”

丽娘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了下来:“是娘害了你。”

红嫣笑着道:“怎的说这样的话,都是命……不过娘安心,红嫣会慢慢儿改命。”

丽娘虽不信命能改,却见着她仍是笑盈盈,没有一些儿丧气的样子,心里也少了些凄苦。

不一会儿,舒元抓了药来。

红嫣盯着他道:“哥哥,如今我还唤你一声哥哥,只因我觉着你还没坏到十分,你且自个儿想想,成日这般游手好闲对是不对?生为男儿,就不该护着娘亲妹妹么?就是苦些,又怕甚么?你一时想不透,不要紧,今日妹妹便要出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托你一件事,好生照看着娘,莫让她渴了饿了唤不着人。”

舒元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讷讷的道:“我煎了药,就来陪着娘,一步也不离的。”

红嫣安置好了丽娘,这才寻了丽娘一件旧披风,裹着随慧娘出了门。

眉媪寻思只要有丽娘在这,且她这一身的病停不得药,便不怕红嫣不回来,因此也懒得理睬,并不跟着去。

红嫣随着慧娘出了舒家,慧娘家离此不过隔了六栋房舍,几步之间就走到了,家中已有三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在等候:“慧娘,怎的来得这般迟?”

慧娘让出身后的红嫣,笑着道:“今日红嫣头次下场子,说来,她也跟咱们侄女儿是一样的,少不得大家伙要照应着了。”

临河街就这般大,先前动静又不小,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这三名姐们儿,在临河街上姿色都算是数得上的,湘娘刚三十出头,丹娘二十七,离娘二十五,都比红嫣大上一截,叫她声大侄女也不为过。

只是离娘向来自以为在姐们儿中,她的容貌是占着头魁的,如今红嫣一来,娇娇艳艳,我见忧怜,再怎么蒙着心瞎说,也知道是被她比了下去的。

于是口气就有些泛酸:“哟,还指不定是谁照应谁呢。”

湘娘笑着打了个圆场:“眼看着就要晚了,让桐爷久等可不行,别说这些闲话,咱们快些去吧。”

因此各人都自拿了梳妆的家伙,坐上了门外候着的青油布小轿,轿子外头还跟着一两个跟去照应的家人。

慧娘叫了声:“走吧。”

轿子便晃晃悠悠的被抬了起来,一路向东出了临河街。

这入了夜,四处一片漆黑,幸好前头有两人拎着灯笼引路。

慧娘先就跟红嫣讲过,桐爷的宅子离此处不远。

桐爷在这附近几个县,甚至在燕京,都有些势力,原是他手下有个闲帮,专管着附近做苦力的粗汉和

一些看场子的混混。虽然也抽些佣金,但抽得并不重,也实打实的替人安排活计,在市井中很有些威信。

红嫣寻思着他既然行事口碑不错,想来人品也不至于太差,心里隐隐有了点底,努力宽慰自己,莫太过紧张,到时反应对出了差子。

约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所两进的宅子门前,只见门口挂着两对灯笼,上头写了个杨字。红嫣正挑着轿帘在看,此时方晓得桐爷是姓杨的。

几个轿夫停了轿子,让慧娘几个下了轿。

门口早有个婆子在等:“几位娇客来得恁迟,害得老身好等。”

湘娘笑嘻嘻的上前去握了她的手:“妈妈莫怪罪,实是有事耽搁了。”

这婆子抽了手出来:“啰嗦什么,快些进来,酒席都备好了,你们险些来得比客人还迟。”

红嫣见她眉间微皱了皱,就猜她面上虽然亲热,心底也必嫌弃这些私窠子。

当下也不做声,只低垂着头,尾随着人群从一侧小门进去。

几人穿过中庭,进入大厅,里头四处点着灯,十分明亮。

厅中摆着五张矮条桌,上首横置一张,左右各竖着摆了两张,桌后未设椅子,只各放了两张坐垫。

桐爷正坐在上首,右边两张桌后也已各坐了一人,只左边两张桌子空着。

桐爷听到人禀报,就抬头看了她们,笑着道:“来得迟了。”

坐在右边的是这闲帮里的二把手方爷和三把手刘爷,几人都是熟识的,湘娘就自动去坐在二把手身边:“方爷,您没怪罪吧?”这般娇滴滴的请罪,又有几个会当真怪罪的?

丹娘亦笑着坐在了刘爷身边。

慧娘往厅上走,露出了身后的红嫣来:“可不怪我们姐妹来迟,实是今儿有个新鲜人儿。”

红嫣这一现身,自是让场中男人都吃了一惊的,刘、方二人惊艳过后,真恨不得让身边换人。

桐爷却在一怔之后笑开了:“你是……丽娘的女儿吧?”

他并没有问为何先前说不入此行,此时又站在这里。有过些经历的人,都知道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今日来得正好,我要宴请的这二人,都是人中龙凤,你攀得上任意一个,都是你的福气了。”

红嫣还没做何反应,离娘先扭头看向门外,恨不能等两位客人进来,她先下手为强,捡个最好的。

像是要如她所愿,就见先前那婆子满脸堆笑,微弓着身子,引了两个人进来。

两人俱是一般高挑,看着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仪表堂堂,俊俏非凡,眉宇

间自有气度。

只一个眉眼间带笑,另一个却面色沉静。

桐爷领头站起迎了出去:“丁兄,甄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姓丁的男子哈哈一笑:“杨大哥客气了,是我们来迟,当罚三杯。”

一面笑,一面与桐爷把臂前行,两人虽年纪差了一截,但仍是平辈般亲呢。

桐爷自送了两人入席,离娘瞧着姓丁的男子十分洒脱的模样,便料到他好说话,赶紧坐到他桌旁,执起酒壶:“丁爷,奴给您斟酒。”

丁姓男子果然笑着接过,甚至还轻佻的挑了挑眉道:“多谢姐姐。”

红嫣无可选择,只好跪坐在甄姓男子身侧,默不吭声的替他斟酒。

她斜眼一看,这甄姓男子与丁姓男子同样是跪坐,但腰板挺得笔直,端酒时按着袖子,一举一动都极有规矩,与旁人就是不同,家世必然不凡。

像这样的人,骨子里都该是傲的,越傲,就应该越不会有些下作行径,她的安全系数就更多了一分。

正在打量,不经意就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红嫣怔了怔,忙道:“……甄爷,您请用。”

甄姓男子目露奇异之色,微微皱起了眉头,突然对丁姓男子道:“至明,你看看她。”

先前红嫣一直低着头,减低存在感,是以丁姓男子竟没看清,此时一看,亦是面露惊异之色,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立即轻佻的大笑了起来:“不料此间竟有如此绝色!”

红嫣微微一慌,又镇定下来,笑着微微垂下头,做出个羞涩的样子。

甄姓男子只提过这句之后,便不再多话,与桐爷等人饮过几杯,才低声道:“在下姓甄,名世宣,字文广。”

红嫣并没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抬头见他正面色柔和的看着她,方知道他在和她说话,心中怪异感一闪而逝,也低声笑着答道:“奴家姓舒,名红嫣。”

甄世宣是个沉静有礼的人,半点没有越格的举动,甚至并未开口让红嫣陪饮,而是在与人应酬间,淡淡的和红嫣搭上两句话,不过闲聊两句。

红嫣心中古怪,若说他对她没有兴趣,他又待她称得上殷勤——并非说热情洋溢才叫殷勤,以甄世宣体现出来的行事风格,他这样以礼相待,就可以称得上殷勤了。

若说他对她有兴趣,但他眼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情|欲。

不管怎么说,这种状态红嫣十分满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和这两男人都没有感情纠葛,别浪费脑细胞哈。

第8章

桐爷混迹市井,这两位却是世家公子,偶然相遇,意外的投了脾气,是以才请到家中做客。

如今这燕京一片,私下几个帮派也相争得厉害,桐爷遇着这两人,未必没存了交好倚仗的意思,想为自己在权贵中寻个靠山。

酒过三巡,男人们就不再是泛泛的应酬,话语之中开始涉及了朝野大事。

桐爷虽然不过是市井中的粗人,但素来关心政事:“……听说太后下懿旨,责令彻查淮南一带,如此看来,淮南那些蛀虫好日子也不多了。”

刘爷一手揽了丹娘的细腰,轻轻摩挲,一边就着红酥手上的酒杯饮了半杯,笑着接话道:“不怪太后动怒,实是这帮人动作也太大了些,朝庭拨了五百万两银子,被层层盘剥,最末用到水事上的不足五十万两。”

方爷对于朝野大事向来不在意,这还是头一次听闻,不由骇笑:“这些官老爷胃口未免也太大了!”最后却来了句感叹:“还是做官好啊!”

不免引得众人发笑。

丁愚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淮南道总督及鲁阳、泰州、乐清三地太守此次是免不了要被抄家灭族了。余下官员只怕正着急上火的寻找脱身门路,整个淮南道官员都乱成一团,倒白白辜负了淮南四月间的百里桃花盛开美景。”语意真切,像真的只可惜了那番美景。

桐爷只以为是纨绔子弟惯有的风花雪月,也不在意,只道:“太后向来雷厉风行,向前涪陵科场舞弊案,一道懿旨就砍了大小官员二十三颗人头,原以为对百官会有所震慑,谁知人心贪婪,竟是杀之不绝。”

此等内容,在临河街是再听不到的,红嫣不免竖着耳朵倾听。

越听越感怪异,在一干内容当中,“太后”现身数次,但“皇上”却一次未听提及。

甄世宣似很关注于她,见她微微出神,眉头轻蹙,不由低声问道:“舒姑娘有何不解之处。”

红嫣看他一眼,甄世宣神情平和,很值得信赖的样子。她见场中诸人议论起太后来并无多少顾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悄声问道:“奴家出身粗鄙,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这般私下议论,会否犯了忌讳?”

甄世宣未料她如此谨慎,微微笑答曰:“本朝并不以言论入罪,舒姑娘大可放心。”

红嫣便问:“皇上是否还年幼?”

见甄世宣面露奇异的挑起了一边眉毛,连忙补了一句:“奴家消息闭塞,每日所闻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只是今日见众人口称太后,却不提皇上,就以为皇上年幼,是以太后才主事。”

甄世宣闻言,反倒觉得她还有两分聪慧,一面举杯饮酒,半晌才面色淡然道:“皇帝陛下正值青壮之年,只是自幼顽劣荒诞,太后不放心将国事交于陛下之手,是以事事代劳。”

红嫣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帝权旁落,总归不是好事。皇帝若是有些才具的,必然想方设法要重获权柄;皇帝若是当真无能的,时日长久,岂不又要出个慈禧?最好也就是个武则天了,但腥风血雨亦是少不了。亏她还以为是个太平盛世,理清家中那团乱纱便会得见艳阳天,若是个乱世,大势之中何处又有安宁呢?

当下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甄世宣不免觉得有趣:“舒姑娘有何高见?”

就算不以言论入罪,挑拨当朝太后与皇帝的言论又岂是随便可以说的?

于是红嫣笑着道:“奴家怎会有高见,每日所虑者,不过是一衣一食。”

时人并不以狎妓为耻,反以为这是件风流的事情,多少文人以妓入诗,传为美谈。

此时场中诸人,酒意渐深,又有美在侧,少不了露出些放浪形骸之态。几位姐们儿都是衣襟大开。

唯有甄世宣仍是温文有礼,连红嫣一片衣角也未碰触。

当下听闻红嫣此言,便笑道:“舒姑娘还需为衣食忧心不曾?凭姑娘容貌,必有无数恩客拜倒裙下,将万贯家财拱手奉上。”

红嫣点了点头:“但奴家是卖艺不卖身的。”

甄世宣怔了怔:“……舒姑娘精通何艺?”

红嫣抬眼看他:“实不相瞒,奴家今日是首次陪客,不想就遇着甄公子这般君子,委实是件幸事。若公子想知道是何艺,就先容奴家卖个关子,还请公子下次自来瞧瞧。”这事她想了好一阵了,要说前来寻欢之人,鱼龙混杂,指不定有些人间极品,今日遇着这个,看着就是个谦谦君子,且家世良好,必然出手也大方,不如笼络住他,好过遇着些乱七八糟的人。

甄世宣见红嫣一番“拉客”的话说得如此娴熟,偏偏脸上神情又一本正经,就猜到她怕是将这话在腹中演练多次,偏又不懂风月。要是嘴上说着这么一番话,再飞上两个撩人的眼波,只怕他还真会有些意乱。

当下不由好笑,以手握拳遮于鼻下,稳住神情,郑重道:“文广自是少不得要去捧场。”

两人这一番低声交谈,已引得人注目,方爷怪笑:“甄小兄弟,怎的这般斯文?”

刘爷也道:“正是,正是,光说话那能挠到痒处!”

两人一道起哄,红嫣心里怕他被人怂恿,做出些举动来,不免坐得僵直,强笑道:“甄公子洁身自好,实叫奴家心底敬佩。”

甄世宣见她欲将话拿住他,便不动声色。

刘爷同方爷两个却不乐意了:“红嫣儿,莫不是我们就是乌糟糟的臭汉子了?”

“可要来嗅上一嗅?”

离娘酸溜溜的接了一句:“两位爷,放过她吧,红嫣可是立志卖艺不卖身呢。”

引得两人大笑:“这可稀奇了,临河街的婊|子,倒要玩出花样来。”

这话粗俗,连桐爷都不免皱了皱眉:“有吃有喝有姐儿搂,倒狂出个狗样来了?”

桐爷自来积威甚重,刘爷方爷两个便讪笑着饮酒。

慧娘笑着打个圆场:“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奴家虽也被两位爷一道骂了,却也晓得两位爷是有口无心的人。”

甄世宣方慢慢的接了一句:“舒姑娘这般的品貌,行事不同旁人,也是应当。改日我必要去见识一番,若果真才艺了得,当为舒姑娘引荐个贵人,他日际遇自是不同。”

一番话说下来,刘、方二人就算原想着事后要去为难红嫣,此时也歇了心思。

甄世宣此人说的贵人定非同小可,若这娘们有一日当真攀上了贵人,受她记恨也不值当。

一时各人都有意热络,倒像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酒罢筵散,甄世宣、丁愚先行一步,湘娘和丹娘却要留下与刘、方二人共度一宿。

慧娘、离娘与红嫣三个坐着青油布小轿回去。

稍后在临河街下了轿子,给了轿夫赏钱打发他们走。

此时夜已深了,路上并无多上行人,借着旁边房舍里泄出的微光,慧娘正色对着离娘:“离娘,你可知错?”

红嫣莫名其妙,离娘面上有些不甘,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

慧娘冷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即便是我们这样千人骑万人压的,也有些事轻易不能犯,本就让人瞧不上,再不能当着人互相轻贱。你也不是刚入行的鲜货,当是知道的。”

离娘用手指绕着帕子,显见得并未听到心里去。

慧娘道:“只此一次,要还有了下回,我必叫各姐妹们都莫搭理你,但凡外头的筳席,都不许叫你同去。”

离娘听到这里,才微微有些慌张,主顾设宴召妓陪席,她们不光能收了银子,也能网罗些新恩客,不然这皮肉生意的路子,只有越做越窄的。

当下咬着唇,勉强说了声:“知道了。”

慧娘隐隐为这一带私窠子的首领人物,当下又正色训斥了两句,三人方才散了。

红嫣紧了紧外头的披风,手笼在披风内,摸着那锭冷冷硬硬的银子,心中好歹也有了些安慰。

今日桐爷酬给每人一两银子,两个留下度夜的,却要另算。

但甄世宣私底下却赏了红嫣一锭五两的元宝。

红嫣越摸越踏实——至少半月的进项是有了,也不惧舒大迫得太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门了,回来更晚了,字数也不足,凑和着吧

第9章

丽娘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阵,只觉全身酸痛,又惊醒过来,侧耳听了听外头的打更声,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虚弱的道:“三更了,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舒元伏在床头,正半梦半醒,闻言坐直起来,挠了挠头发:“要不我去迎一迎。”

丽娘嗯了一声。

舒元才站起身,就听得下头有人拍门。

眉媪是住在近门的屋里的,便披着衣,起来开了门。

舒大关心银钱,也托着伤手出来,见着红嫣便道:“银子呢?”

红嫣冷冷看他们一眼,在一边寻了剪子,取出块一两的银块来,剪了一半扔到舒大身上,舒大连忙伸手去捞,却牵着了痛处,不由恨声道:“小贱人,作死呢?!”

红嫣见他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毫不退惧,反倒一手叉腰,一手持剪,往前迎了一步,其实心中惧怕,却知舒大是柿子捡软的欺,不能让他看出怯弱的样来。

眉媪便拉了拉舒大:“行啦,大半夜的,再吵吵天都亮啦。只是——为何只交一半?”

说着眼神便紧紧盯着红嫣捏在手中的另一半银块。

红嫣道:“我娘现在断不得药,难不成你们要活活病死她?看在她做牛做马替你们赚了二十年银子的份上,也不该这般绝情。银子我自会慢慢儿交给你们,但我娘的病也不能不治,逼急了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鸡飞蛋打。”

舒元这时已下了楼来,有些懦弱的低声央了一句:“奶奶。”

眉媪便冷哼了一声:“一月十两,抓药归抓药,交到我们手上的,是分毫不能少的。”

红嫣已是与这两人撕破了脸皮,也不去做些上慈下孝的模样,转身便去了楼上,先就去看丽娘,瞧着她嘴唇干裂,不由回头责备着跟在身后的舒元:“——也拿个勺,给娘唇上沾些水才是啊。”

一面就解了披风扔到一旁,拿起边上的杯子倒了杯水,用喂药的勺子浅浅的舀了些水,往丽娘唇上涂。

丽娘眼圈都红了,禁不住的舔了舔唇,低声道:“红嫣,受没受委屈?”

红嫣笑着安她的心:“没呢,今日遇着个谦谦君子,一些儿轻薄也没有的。”

丽娘闻言勉强笑了一下,显见得是不信的。

红嫣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也不多解释,给丽娘慢慢的喂了半碗水,摸了她并没发热,又扶着她起来出恭,重新扶了丽娘躺下时,红嫣自己都出了身薄汗。

丽娘勉强提高了些音量:“你也累了,先去歇着,你哥哥横竖没什么要紧事,还让他守着我。”

红嫣想想也是,她还得仔细琢磨那一艺呢,便再三叮嘱舒元:“哥哥,你别睡沉了,过一阵就摸摸咱娘的额上,看有没发热。若是发了热,快些来拍门叫醒了我。”

舒元点头应下,红嫣这才粗粗洗漱一番,回了自己屋里睡下。

因今日委实累了,头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去,

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红嫣才突然惊醒,赶紧穿上衣裙,冲到隔壁屋里去瞧丽娘。

不管怎么说,丽娘总是舒元的亲娘,这一夜,他倒还真时时警醒查看,早起已是煎了汤药,喂过丽娘一次啦。

红嫣打了水,给丽娘擦了擦手脸,又让盈香楼送了粥来,给丽娘喂了。瞧着丽娘气色并不像昨日那般惨白,也放心了许多。

便替了舒元,让他去歇着,自己守在丽娘身边。

原本她习惯在寻思计划时拿笔在纸上断断续续的乱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但舒家又何曾有过笔墨,无法只好在床头的小桌上,用指头沾了茶水在黑漆桌面上涂抹。

丽娘静静躺着,看着红嫣神情认真,虽不知她在做什么,却不肯去打扰。

过得好一阵,她才憋红了脸,期期艾艾道:“……红嫣,我要,要出恭……”

红嫣闻言吓了一跳,瞧见她神情,连忙弹跳起来扶了丽娘起身,不停自责:“都是我不好!竟有脸责备哥哥,全没留心到娘!”

丽娘在触桶上坐定,舒了口气后才抿嘴笑道:“是娘不想吵了你。”

红嫣扶了丽娘重新躺回床上,才要问她是否要喝些水,就听得下面有人吵嚷。

有个男子大声道:“你把我姑母如何了?为甚不让我见她!”

丽娘神色一动,有些焦急:“是再荣,他是个急脾气,怕是要在你爹手下吃亏!”

红嫣听着那声“姑母”,就猜测莫不是舅舅家的表兄?

连忙站了起来对丽娘道:“我下去瞧瞧,您别着急。”

说着便转身往楼下去。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的约摸四十岁左右,焦黑干瘦,拿着根烟杆,拎着个竹蒌,脸上全是皱纹,脚下一双破鞋,裤脚还挽得一边长一边短,老实巴交的立在一旁。

在前头对着舒大说话的,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裳虽有几个补丁,却干净整洁,生得很高挑,脸上全是不甘和怒气。

舒大正堵着门不让两人进来:“什么姑母?我舒大可没你们这门穷亲戚!”

少年被他激得怒气更甚,但又勉强压住了脾气,一字一顿道:“谁不知道我姑母嫁给了你舒大,昨日你不还借故到我家逞威,今日你却拦着不见,莫不是脾气上来,失手将我姑母打死了?走,我们去见官!”

一边就来拉扯舒大。

临河街的人,最怕就是见官。

舒大顿时就弱了气势:“你个小孬种,敢在我头上动土?要见自己上楼去!”

罗阳对这个妹夫向来是有些惧怕的,全由儿子再荣出面与舒大计较,这时也不吭声,敲了敲烟杆,默默的随着儿子往里走。

红嫣在楼道半中笑着唤了一声:“舅舅,表哥。”

罗再荣笑了:“红嫣没事就好,昨日家中连块躺身的木板也没有,熬了一夜,今日就来看你们。”

红嫣越过他的肩,看了看舒大不屑的神态,笑着将罗阳和罗再荣迎到了楼上。

罗阳一眼见妹子满脸淤青的躺在床上,就惊愕的张大了嘴,上前两步在床边坐下,眼角现了泪光。他憋了半日,才说了一句:“就不该把你嫁给舒家。”

丽娘闻言,也禁不住红了眼圈。

但有什么办法,当初罗家父母双亡,兄妹两个相依为命,罗阳年纪大把还是个光棍,好容易说了户人家的闺女,对方又要十两银子的彩礼,正这时舒家来提亲,答应给十两银子的彩礼,虽听过舒家名声不好,却急匆匆的没细打听,丽娘为了兄长,自个愿意的。

丽娘反过来宽慰罗阳:“哥哥莫急,如今红嫣和元宝都十分孝顺,往后我还有得指望。”

罗阳便看了看红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孩子,昨日你爹嘴上只说你跑了,我半夜都没敢睡,就怕你寻了来我们睡沉了应不及时,反闹大了动静。”

红嫣便垂下了头:“……要不是我,娘也不会挨打。”

丽娘连忙道:“不怨红嫣!”

再荣也接口道:“不怨作恶的人,难不成还怨着受苦的人了?姑母,你待我去替你出气!”

丽娘急得要起来,扯动了伤处,直冒冷汗。

再荣连忙回来道:“姑母莫急!”

丽娘嘶着冷气道:“咱们这街的人互相护着,你上这来闹事,必然要吃了亏去。红嫣都已经劝服了他,你就莫再挑事了。”

好说歹说,再荣不忍见姑母焦急,方才坐下。

红嫣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从方才他与舒大的一番应对,就显得他心中也有些城府,此时看来,又脑中清明,且不乏胆气。罗丽娘与罗阳两个均是老实懦弱之人,不想罗再荣倒突破了罗家的遗传。

几人感伤了一回,罗阳便将一边竹蒌子里的鸡给拎了出来,吩咐红嫣:“给你娘炖汤喝。”

红嫣有意打听,就问再荣:“表哥都做些什么活计?”

罗再荣道:“同先前一般,爹娘在家中磨豆腐,我还就走街窜巷叫卖。我早说要换个营生,我爹却说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不肯丢了。不然多赚些银钱,也好把妹妹赎出来——只要银子够了,我料你爹也乐意放人的。”

红嫣心道怨不得头脑灵活些,常在外走动,见识的事也多。

又想,做什么营生能赚到这些银子?舒大胃口极大,要得两千两才肯放人呢。

但舒元软弱无用,不足为依靠。反倒是这个舅家的表哥还有两分才具,若有机会必要好好扶持他一把,将来他也能成了自己的依靠,毕竟女子在这社会生活太过艰难,想独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厢罗阳却接口:“卖豆腐有甚要不得?老实本份做人,莫想些虚头巴脑的。”

再荣无奈,红嫣也不好插嘴,只在心中盘算。

舒家断然不会留饭,两父子也不好久留,便要起身告辞,红嫣直将两人送到了临河街外才回转,一路有意无意的套了些话,好回头寻到舅舅家去。

回了家中,眉媪便叫住了她:“将上头的被单子、衣裳全收下来,一齐送到刘家去浆洗。”

红嫣顿了顿,心中寻思这刘家既做这浆洗的生意,少不得一次洗许多衣衫,但这临河街做的又是这种生意,也不知和她们的衣衫凑在一起洗,是否会染了不洁的病回来。

便故意问道:“这谁出银子?”

眉媪不料她这般精明,哼笑着道:“自然是你出银子。”

红嫣就道:“我那有这些银子,少不得要自个洗了。”

眉媪已将舒大和自己的衣衫堆在了竹筐里,往红嫣的方向踢了踢:“这些也得一起洗了,怎么说你也是我们舒家的闺女,孝敬奶奶和亲爹,那也是该有的。”

红嫣知道这一关绕不过,便点了头:“那是自然。”

一边上楼去,先将丽娘换洗的衣衫搜了出来,又去换自己床上的单子,不意掀开了褥子,却瞧见个红色的荷包藏在下头。

便怀着丝期盼的拿了起来一掂,果然有些份量,解开一看,里边却是包细细碎碎的银子,最小的也不过是黄豆粒大小,红嫣一怔,便猜到这必是丽娘每次偷偷儿给了原身的,让她给攒起来了。虽不知具体数目,但估摸着三、四两是有的。

一面感叹于丽娘一片爱女之心,一面也不禁为发了这一注小财而高兴。连要洗衣裳也并不觉如何麻烦了。

抱着衣裳沿着石阶下了河边,先将自己的衣衫床单洗了,再单独洗了丽娘的。最后将眉媪和舒大的衣衫一齐放到木盆里,打了桶水泡着,站起来脱了鞋随意伸到盆里踩了几脚便算完。心中也有些解气:这两个贱人的衣服,也只配用脚踩。

第10章

舒元其实是知道心虚的。

每次见着娘亲妹妹受罪,他心中也难受。

只是,他能做什么呢?做儿子的总不能对着老子拳脚相向。

待要去挣银子,去做伙计,起早贪黑的辛苦不说,也赚不来几个大钱。

待想在衙门里寻个差事,也没人瞧得上他。

几次向家中要了银子去做些小本生意,都蚀了本回来。

时日长久,他也晓得了“无用”这两个字安在他身上再合适也没有了。

索性也就学着父亲的样子——无所事事,只幸好并不赌钱嗜酒。

这一日,他瞧着娘亲身子已经好转了许多,就想去寻友人一道游荡,才从丽娘屋里出来,就见红嫣从她屋里探出个头来,笑着道:“哥哥,你来。”

红嫣这些日子隐隐有些反制舒大之势,在舒元的心里也上升了一个高度,是以他对这个妹妹的话,不知不觉有些听从了。

也没多啰嗦的走进了红嫣屋里。

红嫣请他在桌旁坐下,自己站着,双手撑着桌面,微微俯下|身来盯着他:“哥,你帮我一把,成吗?”

这样央求的语气,舒元受宠若惊:“成,成。”

红嫣见他答应得爽快,也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舒元一番——懦弱老实的模样,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翻出了自己这几日的辛劳成果——一叠草纸。

舒元看了看,不晓得妹子拿叠解手的草纸做甚么,细细一看,上头用炭条写满了字。

他便疑惑:“红嫣,这些写的什么?”

红嫣嘻嘻一笑:“这个……大约可称之为‘剧本’,我解说一遍,哥哥全要背诵下来,再与我一道演练。”

舒元更疑惑了:“你识字?”

红嫣敛起笑容:“识得一些,都是自己习得的,也不知有多少错处。”

舒元莫名的就心中有了些敬畏之感:“……妹子,你真厉害。”他没念过书,也分不出其中真伪。

红嫣点了点头,沉沉的望着他:“哥哥出去玩,我便在家中琢磨,个中费了多少功夫?都不是白来的。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哥哥若是也愿意费些心力,未必做不到。”

舒元听到,不由双唇微张,无措的挠了挠头,又笑了笑,欲言又止。

红嫣叹了口气:“这家里,我和娘亲,也只能指望着哥哥了,求哥哥莫嫌繁琐,多尽一尽心。”说着就用殷切的目光盯着舒元。

舒元连忙应下。

说来也是奇怪,像他这般胸中无物之人,长到十八岁,从未费过任何脑力,这时背诵起台词来,竟是十分顺溜,大约就是空杯好盛水的意思了。

但红嫣对此事却十分严格,一举手,一投足,眼神落处,语气停顿都尽有要求。

足足折腾了四、五日,才觉得满意。

眉媪和舒大自来不管舒元的行事,但见他一连几日都留在家中跟着红嫣捣鼓,不免也有些侧目。

眉媪在用饭时便忍不住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借故你娘身子不好,不肯去站街。莫以为这般一日拖一日就算了事。”

舒大也嚷嚷:“死丫头,要交不上银子来,提脚将你卖了倒还省心。”

红嫣慢吞吞的咽下口中饭菜,才冷冷的道:“急什么,不还没到日子么?再说了,依如今的市价,就卖了我也最多值个百来两银子,那也就是一年功夫就能赚得来的,奶奶和爹岂不是亏大了?不是还留着我要赚满两千两么。”

舒大和眉媪一噎,没想到被她识破——她又不是成了名的行首,身价超不过一百两。但要拿着一百两,想买她这么个姿色的姐儿回来,那也是可遇不可求。

他们断然不会将这么颗摇钱树就这般贱卖出去,往常不过将此挂在嘴边嚷嚷。

不料红嫣不动声色,已经打听清楚了行情。

舒大恼羞成怒:“再敢贱嘴,亏本生意也做了!”

只任何人都听得出他语音中的外强中干。

红嫣虽不信他会卖,也怕他动起手来,便冷笑了一声,不再出声

但无形中舒大最大的筹码已失,对着红嫣就不如以往凶恶。

回过头来劝舒元莫窝在家中,这小子也不知被红嫣灌了什么迷魂汤,只是唯唯喏喏的不给句准话。

舒大心中暴躁,捡了只碗就往门口一砸:“一个两个都皮痒了不成!”

却听得一人“哎哟”叫了一声:“这是干什么?还有这样迎客的?”

红嫣背向着大门,听这声音就全身一僵。

实是那一日印象太过深刻,这声音错不了,正是那变态洪爷的小厮。

舒大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哎哟,是我没长眼睛!”

洪爷那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在撒什么气?”

舒大指了指红嫣:“都是这丫头不听调|教。”

洪爷早就看见了红嫣,不过故意一问。

这少女纤瘦的身姿,半挽的乌发下露出一截粉白的脖子,看得他不自禁的捏紧了掌心的佛珠串。

“你这丫头从前还小的时候倒见过,现在不晓得长成什么样了?”

舒大忙笑着道:“红嫣,快转过来给洪爷瞧瞧!”又对着洪爷道:“这丫头现在是接了她娘的代了。”

洪爷忍不住就盯着红嫣的后脑勺,想要一睹她的面容。

红嫣慢慢的放松了脊背,也不回头,淡声道:“爹,您忘啦,我不想接的客人,您得替我挡着,这位洪大爷,害得我娘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下不来,给的银子也不够医药费,谁乐意做他的生意?”

这话自然是有一半冤枉了洪爷,但舒大也不会此时承认丽娘起不来一多半是他自己打的。以往为了赚钱,并不将丽娘当人看,是什么样的客人都接的,此时方记起红嫣提过三个条件。便尴尬的向着洪爷道:“这……洪爷,这丫头性子古怪。”

红嫣越不愿意,洪爷心就越痒,听到她声音,更是迫切不已。

当下自顾自的迈进屋来,绕到一边看了红嫣的侧脸,连话也忘记说了。

半晌才嘿嘿笑道:“头次是我不好,这次我多给些银两。”说着就拿了钱袋子出来,毫不含糊的掏了锭五两的雪花银出来。

舒大双眼发光,伸着手就要去接。

红嫣站起身来,将筷子拍在桌上:“多少银钱也不接!凭我样貌,寻不着有钱的恩客不曾?要来受他的糟践?”

舒大顿了顿,晓得她现在不好拿捏,便有些犹豫。

洪爷看她生气的模样,别有一番滋味,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将这野猫按在床上,磨一磨她的利爪。便从袋里又掏了锭五两的元宝出来:“一齐十两,舒大,这价钱,可不低了。”

舒大如今手上只有些碎银,见了这银子,比亲娘还亲,一头伸手去接,一头就劝红嫣:“别跟银子过不去!”

红嫣大声道:“爹!那日说的话,这全临河街的人都做证呢,我不想接的客人,还请爹爹帮着拦上一拦,银子算什么?来日定会赚了数之不尽的银子给你。但今日你不顾我性命,也别怨我不顾大家伙的性命!”

洪爷阴渗渗的目光上下将红嫣扫了个遍,低声道:“洪爷我,怎会不顾你这小美人的性命?只不过想好好把玩把玩。”

红嫣听到这说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人被激得快要失控了,瞪圆了双目,后退了两步。

舒元扶住她,低声道:“爹,那日您答应了的……”

舒大自是知道自己答应了,只不过那日太多人在,又一时被红嫣镇住,不得不答应。这时银子就在眼前,就想耍无赖。

“我用得着答应她什么?她是我女儿,就得由我做主!”

红嫣没料到他小人至此,心里慌糟糟的拿不出主意,面临危机的第一个反应,拔腿就往外头奔,一边奔一边大叫:“我去找了邻舍来看看,猪狗都比你守信!”

洪爷随侍的小厮正站在门口没进来,这时机灵的就要拦腰抱住红嫣。

红嫣伸长了爪子照着他脸上从额头到下巴一挠而下,顺便抬起膝照着他裆下用力一撞,全是下意识的用出了防狼术。

这小厮一时疼得不晓得要捂上边还是捂下边,哎哟哎哟的蹲了下去。

红嫣飞快的越过他向前奔,眼花之中,见着前边有个人影迎面而来,也不多想,只以为是这变态别的随从,伸长了爪子就要去挠,却被横里伸出只手来扼住她的手腕。

她猛然被阻住了身形,喘着粗气打量着眼前。

面前正站着个身着藕色直裰的年青男子,身材瘦高,乌发半束,面容瘦削苍白,现出股病弱之态,只一双眼睛有如点漆,镇定从容,令红嫣对视之下,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这才看清来人并不止这青年,他身后还跟着甄世宣、丁愚两人,另有个不曾见过的中年白面男子。

扼住红嫣手腕的,正是甄世宣。

丁愚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可见我们来得正好,刚瞧见了一出好戏,喂,小子,那位置被撞了,痛是不痛啊?”

那小厮还回不过神来,闷着没有吭气。

红嫣动了动手腕,甄世宣便会意的松开。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甄公子,今日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的。”

甄世宣也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我向朋友说起你这处,刚好今日闲来无事,便来看看,这是,不巧?”

红嫣忙让开到一边:“何来此言,里边请。”

转头面向里边,就用冷厉的目光盯着舒大。

眉媪先前任由他们闹,这时却一眼瞧见领头那青年男子腰间的玉带,兼几人身上华贵的料子,心道来了个好主顾。

便上前几步与舒大耳语。

舒大听了一想也是,赚谁的钱不是赚,何苦跟这小贱人翻了脸。

便收回了要去接银子的手,嘿嘿笑道:“洪爷,您看,这红嫣也不同意,不如就算了吧。”

洪泽此人生性里有些变态,但却识得眼色,一见进来的这四人非富既贵,他自己却不过是个蓿县里的土财主,休要拿鸡蛋去碰石头,当下也不多言,收了银子便走,只目光仍是胶缠在红嫣身上好一阵,勾着嘴角笑了又笑。

第11章

红嫣将这一行四人都领到了丽娘屋里。

丽娘屋里原先就因着要待客,是舒家最大最好的一间屋子。

几人步入,见着靠窗的屋里还躺着个中年妇人,不觉心中有些不适,但俱教养良好,不动声色。

红嫣请他们围着张圆桌而坐,与丽娘的床对着,又去将丽娘扶着半坐在床上。

丽娘见着这几个衣着华丽的生人,又因自己躺在床上,不免有些无措。

红嫣笑着给她理了理头发:“娘,别急,照我说的来就成了。”

丽娘便点了点头。

红嫣就走到甄世宣四人跟前,替他们各倒了杯茶水,笑着道:“不想甄公子还当真记着替奴家引荐贵人。”

甄世宣微微一笑:“实在是不知舒姑娘要卖何艺,心中好奇得很。”

红嫣笑着行了个万福:“各位公子都是才高八斗之人,奴家若论琴棋书画,岂不是班门弄斧?因此思来想去,还是想法儿逗各位一乐,才是正经。”

甄世宣心道莫不是说些段子,又怎比得过宫中弄臣?

但仍是笑道:“今日我这位友人正是有些不快,还请舒姑娘速速令我等一睹。”

红嫣便笑着往后退了两步:“那末便献丑了。”

说着坐到了床一侧,微微提高了声音:“娘,今日这日头好,您在外头多坐会儿,晒上一晒,兴许病好得快些。”

丽娘应了一声。

甄世宣一怔,看这模样,倒像是唱戏,只是开口便是大白话,既无唱腔,行止间竟同平日行事无异。

便转头看向那略带病容的青年公子,倒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神态平静的看着,便也安下心来看下文。

红嫣从床头摸副拐杖出来。

丽娘便问:“红嫣,你捣腾这拐杖好几日了,怎的又搬出来了?”

红嫣笑嘻的,十分自得:“我这是就着陪您晒日头,顺便卖卖这拐。”

丽娘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白费这些功夫,满街都是腿脚利索的人,你寻何人来买这拐?”

红嫣嗔怪道:“这是甚么话?如今娘亲病重需得银两买药,今日我非得将正的给说斜了,小两口过的挺好,我给他说得分别了,为了把这拐给卖了,好人我也得给他说瘸了。”

丁愚听到这里,忍不住就嗤笑出声:“这姑娘口气挺大!”

惹得甄世宣同那白面中年人都笑了出来。

丽娘十分紧张:“小姑娘家家的,偏学了一口大话。”

红嫣咯咯一笑:“您不信哪?”

丽娘叹气:“我就不信人家好好的腿能让你说瘸了。”

红嫣满脸的机灵样儿,拍了拍胸口:“这可是我的长处。”说着就嚷了起来:“啊,拐了噢,拐啦,拐了噢!拐啦,拐啦!拐啦!”

这时舒元进了房,一脸老实蠢钝的模样,随着红嫣的吆喝原地转圈。

把几人又看得笑了起来,连那青年男子都眼中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终于舒元晕头晕脑的站定了:“满大街的你瞎嚷嚷什么?你知道我要上哪你就让我拐呀?

丽娘过意不去,忙道:“我们是卖。”

舒元:“卖啥呀?”

丽娘:“拐”。

想了想又连上一起说道:“是拐卖。”

逗得丁愚笑不可抑。

说实话,当年这《卖拐》的小品征服了十多亿观众,几乎没有不笑的,今日要逗乐这几个没有经过信息轰炸的人,那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及至演到红嫣大嚷了一声:“站住!”成功将舒元止住了脚步。

甄世宣几人也被吊起了胃口。

待看到舒元好端端的人,被红嫣三寸不烂之舌给说得头晕脑转,当真以为自个腿脚有疾时,丁愚笑得都捶胸顿足了,连甄世宣差些也端不住架子。

舒元的神情经过红嫣的强化训练,十分到位,傻乎乎的模样,惹人发笑。

丽娘有些尴尬不自然的模样,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到了后头,红嫣假意不收拐钱,而舒元非常诚心的要给银子,并将自己的驴子强行栽给了红嫣时,屋中已是笑成了一团,那病弱青年也勾着唇,满脸笑意。

他慢慢的端起了茶盏,抿了口茶水,放下杯来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淡淡的道:“赏。”

站在他后方的那个白面中年人,忙起向前来,拿了锭元宝出来。

红嫣吃了一惊,只因她穿到这世界来,散碎银子见过不少,这般大半个手掌大的元宝还从未见过,差些沉得没接住,看了看上头刻的字,方知道是五十两的。

当下就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多谢公子厚赐!”

这青年定定的看了她一阵,才问道:“可还有旁的段子?”声音很清淡。

红嫣回道:“因是才想到这上头的,还不及多准备些,若下次公子再来,必不让公子失望。”

这青年公子便微微颔首:“也罢。”

说着就拂袖起身,红嫣忙回过身将这大锭元宝藏在丽娘身后的褥子里,再赶紧去送几位下去。

心里也颇有些不安,低声向落在后头的甄世宣道:“准备不足,没有让这位贵人尽兴。”

甄世宣温文尔雅的一笑:“无妨,狄公子今日本就是顺道来瞧瞧,还另有事务,并不能过多逗留。”

红嫣方才放了心。一抬头,又见这位狄公子侧过头,微微眯着眼在看她,眼中神色难明,红嫣不由有些紧张的堆起了一个笑容。他却转过头去不看了。

往送走了几人回来,红嫣怕一次喂饱了舒大,他也止不住贪心,不如慢慢吊着他,因此并不肯给满这月的十两,只寻了自己先前藏了的五两银子出来交给他。

舒大在下头听到上面笑声阵阵,末了红嫣当真拿了银子给他,心中不由愕然——她还真卖艺不成?!

红嫣不理他的惊讶,赶紧到了上头,先就握住舒元的手:“哥哥,亏得有你相助,可帮了大忙了!”

舒元一怔,也高兴起来:“真的?”

红嫣道:“可不嘛,今日赚的这银子,也有哥哥一份,待我将它兑散了,再将哥哥应得的送给哥哥。”

舒元兴奋的点了点头,说到底,他还从未赚过银子,今日可是亲眼见这几位贵公子被自己逗乐打赏,免不了有些成就感。

红嫣将这锭大元宝偷偷儿兑成了五锭十两的小元宝。

左思右想,为了激起舒元的成就感和志气,日后多的是要他帮助掩护的时候,一定得舍得出血本,便咬牙给了舒元十两银子,并求他瞒着舒大和眉媪。

舒元有生以来没有过手过这么大的数目,喜得手足无措,又见照着红嫣的话做,虽费了几天功夫,但赚了这么大笔的银钱,也是自己辛劳的成就,心中对她当真服气,顿时满口应下。

红嫣眼见自己慢慢儿的改造舒元已有些成效,心中也很满意,每日得了空,就拿了草纸回忆纪录前世看过的小品,与舒元、丽娘排练,只丽娘身子不好,给她排的戏份有意减少,只让她帮个腔罢了。

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并无多少艺术细胞,创造不出新的小品,不过是回忆别人的作品,总有坐吃山空和记不起来的时候。

因此这日便拿定了主意,借口要出去做件新衣,出了临河街。

舒大眉媪知道只要丽娘在这,红嫣就跑不了,现在概不管她。

红嫣一路打听着往白山村去,问着了卖豆腐的罗家,寻了过去。

此时正是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罗再荣早已卖完了豆腐,正在院中劈柴。

听到红嫣站在院门口唤了一声:“表哥。”

连忙抬起头来,因为砍柴发热,他将外衫都脱了的,赤膊上阵。

这时连忙扔了斧头往后退了两步:“红嫣,你等会再进来。”

手一伸,捞着旁边木桩子上的衣衫躲到一边去穿。

红嫣在外头站了一会,等他说好了,方才进去。

罗再荣大声道:“爹、娘,再华,快出来,红嫣来啦。”

屋里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罗阳和罗再华就走了出来。

罗再华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听这名字,像是罗再荣的弟弟。

红嫣便唤了一声:“舅舅,表弟。”

罗阳忙往里边让:“红嫣,进屋坐去。”

红嫣的舅妈李氏这时才出来,就站在屋子门口,也不出来,脸上的笑容并不如何热情:“红嫣来啦。”

红嫣非常敏感的感觉到了。

随着罗阳和罗再荣两兄弟进了屋去。

李氏请红嫣坐:“坐吧,就是没把好椅子。”

罗阳便道:“娃儿娘,莫说这些。”

李氏哼笑了一声,半晌又道:“也没茶招待,杯子全给摔啦。”

连罗再荣都忍不住道:“娘,表妹难得来一次。”

李氏方不说话了。

红嫣品味了一阵,寻思怕是舒大前次来造的孽,只是落到李氏眼里,全算到她红嫣身上了。

因此也不如何生气,只是对罗阳道:“舅舅,红嫣今日来,是有事和舅舅表哥商量。”

罗阳抬起眉头,额上的抬头纹更深了,他敲了敲烟杆道:“你有啥事尽管说呗。”

李氏忍不住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罗阳全没发觉。

红嫣只当没见着。

开门见山道:“先前听表哥说要做些旁的生意,红嫣觉得十分有道理,这人要挪才能活,卖豆腐虽说能混个温饱,但总也攒不下银子,不如寻些旁的出路。一条道走不通,便换过一条,总能寻着条赚钱的道儿来。”

要是自家的再荣、再华说这话,罗阳必然是要反对的,但是红嫣来说,他就不吭声了。

红嫣又道:“舅舅也晓得,红嫣那爹爹要两千两银子才同意放了我,等红嫣卖笑赚满这两千两,只怕早已大半辈子过去了,要想早日离了这苦海,还得倚仗舅舅表哥帮忙才行。”

罗阳听到这里,因是自己害了丽娘,也就不再提什么父辈的手艺了,只说:“红嫣,舅舅,实在是没这本事啊。”

李氏也冷笑:“这口就张大了,我们自家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的口粮在那里,合家卖了也抵不了两千两。”

红嫣笑着看向罗再荣:“表哥,我瞧着你很有些本事,所以就想将我攒的一些银子交给你做本钱,你只管去试着寻门路做些买卖,亏了算我的,赚了,我得一半银子,你得一半,这样可好?”

罗再荣眼睛都亮了:“我早想过好些门路!只是苦于没得本钱。”

红嫣便看向罗阳:“只是这卖豆腐一事,一时半会也不能丢了,舅舅,你看……”

罗阳有些犹豫,李氏听得红嫣出钱,连忙变了脸,接口道:“就该由他们小的去捣腾,再荣要去做买卖,不还有再华嘛。”

再华喜欢这个表姐,连忙拍了拍胸脯:“就是,这挑豆腐去卖就包在我身上了。”

罗阳便咬了咬牙:“那也行,就是不能这样占你便宜,都是你的造孽银子,对半分是不成的,你分七成,再荣分三成。”

李氏一怔,当场骂出声来:“你这贼汉子,红嫣一份心意,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不成?”

红嫣忙劝:“舅舅,表哥劳心劳力的,对半分应该的。”

罗阳任由李氏骂咧,缩着脖子叭着烟杆不吭声。

罗再荣忙劝住李氏:“娘,莫吵吵嚷嚷的,这样,咱们也别说三七分,也别说对半分,我分四成,表妹分六成,算我占表妹些便宜。”

李氏听了勉强安静下来,红嫣想着也并不过分。便将一包银子掏了出来,打开纸包:“这是三十两银子。”

一下把罗家人都惊住了,何曾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红嫣问道:“表哥,这可够了?”

罗再荣欢喜:“尽够了。”

三十两不是笔小数目,罗再荣转瞬间就将先前想到的几个主意推翻,另外去盘算门路了。

李氏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红嫣交割完银子,同罗再荣再商议了几句,就着天色未黑,便要回去。

李氏全然换了态度,拉着她的手笑道:“红嫣可要常来!”

红嫣笑着点了点头,赶紧家去,心中寻思,也不知这三十两,罗再荣会用它生出多少来。

第12章

红嫣回了舒家,见着眉媪与舒大在门前搬了把椅子坐着与人闲话。她不过是冲着邻舍笑着点了点头,便上了楼去。

众人皆知她现在与眉媪舒大闹翻了脸,都不见怪。

红嫣上得楼去,才发现丽娘也有客人,原来是慧娘来了,正陪着丽娘说话。

丽娘将养了这一段时日,已经好了许多,下床行走并无大碍,只还是要以静养为主,成日里闷在家中,已是闲得发慌,这时慧娘来看她,听得出她语气十分高兴。

红嫣先不直接进去,反倒回了自己房间,摸出原身藏着的荷包,用称称了二两碎银出来,拿去还给慧娘:“慧姨来了!正想去还你银子呢!”

慧娘转过脸来笑道:“恁般性急!倒像我是来讨债的了。”

红嫣笑嘻嘻的将银子往她手上一塞:“讨债便讨债,利钱却没有。”

原先红嫣刚来此地,全然陌生,又见着丽娘的惨事,实是笑不出来。但时日一久,她也恢复了本性,原就是个最爱笑的人,此刻竟与慧娘说笑起来。

慧娘收了银子,笑着上下看了她一遍:“才听人说,你不过唱了出戏,当真有客人愿意掏了银子,还为数不少。”

就算落到舒大手里不过是五两,也实在可观。

慧娘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何处学了唱戏呢?”

红嫣卖了个关子:“这出戏,可是与我娘,还有我哥哥一齐唱的,你认识他们时日也不短,可知他们会唱?”

慧娘摇摇头:“正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丽娘笑得很欢快:“算来也是一出戏,不过说的全是大白话,但那些爷们都乐得止不住。红嫣这孩子,就是有法子。”十分与有荣焉。

慧娘想了一阵,略有些迟疑道:“红嫣,慧姨求你件事。”

红嫣怔了怔:“何事?慧姨直管说。”虽然当初慧娘也曾在一旁直言要她去接客,但在当时的境况,她不过是觉得别无他法,不如早些想通,并非是心存了恶意,红嫣并不曾心里当真含怨。

慧娘一向是个爽利人,快言快语的,也没多扭捏,直接就道:“你知道,你湘姨家的娥眉今年也十四啦,她们家的男人也都被养软了骨头,什么也做不成。娥眉眼看着也是要走这条路的。先前没法儿可想,那也只能认命,现在湘姨瞧着你能想出法子,就托我来问问……你能不能教教娥眉?就让她在你身边给你搭把手,有什么活儿都让她做,不要工钱,只要能学得一招半式的,将来有些进项,也算她的福气。”

红嫣回想了一下湘娘的样子,就凭那日夜里的印象,她瞧着也是十分柔和的,却不知道娥眉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有些迟疑。有的时候,一片好心的接纳了别人,当发现脾气性格不合时,已经晚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落到最后反得罪了人。

丽娘笑着帮着说项:“娥眉虽比你小两岁,但你们也是常玩到一块的,叫她给你做个伴再好不过。”

红嫣便问:“为何最近没见着她?”

如果常玩到一块,这阵子红嫣出了这般多的事,怎么不见她上门来瞧。

慧娘怔了怔:“你忘啦,她瞧不惯这一片乌烟瘴气的,吵着上她姥姥家住去了。她爹这两天正嚷着要接了她回来,不许在外头呆长了,怕生了旁的想头。”

红嫣哦了一声:“最近事儿太多,我都糊涂了。”

丽娘听了又有些伤感。

红嫣禁不住苦笑,丽娘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多愁善感,任什么也能自责一番。

当下红嫣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做安抚,这才试探道:“在她姥姥家住了一阵,也不知她的性子同先前是不是一样。”

慧娘笑着道:“还那样,听人说爽利着呢。”

红嫣看慧娘这神情,像是十分喜欢这女孩,慧娘本身就是个爽利人,若是这女孩有些心胸狭窄,小气多疑之类的,她肯定也瞧不上。

因此便笑着道:“其实我这法子,旁人要学走,也得有这份才气,全是自己编出来的戏文,她肚里没这内容,一世也是学不成的。不过,我这也需要人搭把手,要她愿意来,我给她算工钱。丑话说在前头,只要大家伙合得来,不生了嫌隙,我做多久,就雇她多久,同长远的活计也差不离,工钱么,多的不好说,一月三两总该是有的,要随着收成来。慧姨不如去问问她们,就怕她们嫌银子少了。”

红嫣是想过的,她既要交银子给舒大,还要拿银子安抚舒元,并且再荣那处若是做大了,说不定还要增加些投资。虽然这一次遇上客人大方赏得多,但也不能回回都指望这样的好事,那么可松动的钱就不多了,咬了牙顶了天也就这些。

且这价钱,比起做皮肉生意自然是少了,但比起寻常市面雇人的行情,又多出许多倍,端看对方做何取舍。

慧娘当既微微点了点头,觉着寻常人家,三两银子也尽够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这银子干净。但只怕那徐家人被养大了胃口,觉着少了。

“那成,我去同湘娘回话.”

红嫣送走了慧娘,又去收叠衣衫。

丽娘见她神情愉悦,甚至还哼着听不懂的小曲,不由也被她感染了心情:“红嫣,你瞧着比原先要强多了,像是什么事也烦不到你,看着你的样子,娘心里也高兴。”

红嫣一怔,见自己忘形了,就笑着道:“我也是死过一次,想明白了,笑也是一日,哭也是一日,倒不如高兴些。”

丽娘连忙点头:“说的是。”

不出两日,湘娘就带着娥眉亲自来了。

湘娘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净,脸型瘦长,头发挽得整齐,脂粉也并不太重,穿了件葱绿色的半袖和一条藕色的片裙,颜色是极鲜艳的。

娥眉才十四岁,还梳着双丫髻,浓眉大眼,脸上有个深深的酒窝,看着十分娇俏可爱。

湘娘进来就拉着娥眉先朝着红嫣行了个万福,倒把红嫣吓得往旁躲了躲。

虽然临河街的礼义廉耻不剩什么,但怎么说湘娘也算是长辈了,红嫣不敢受她的礼。

丽娘也下了床来扶她:“你这是做甚么?”

湘娘嘴角含着笑,感激的望着红嫣:“原先我托慧娘来说项,心里也没底,毕竟我平日做人只求自保,并没给过旁人恩惠,今日事到临头,有了好处反倒贴了上来,自己想着也是没理。

且红嫣这门‘艺’也是吃饭的家什,若想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就是不应也没人说得出怨言来。

不想红嫣竟是应了,由不得我要来行礼拜谢。”

知道感恩的人,心就不会太坏。

红嫣问道:“不知道慧姨有没说过,一月不过三两银子的。”

湘娘点头:“都知道了,若是去铺子里做女伙计,一个月不过半两呢,这行情我们都知道的,做些干净事儿,能得这许多,不错了!且我现在还没歇下来,并不指着她这银子吃饭,只盼着她跟着你,慢慢儿越来越好。

我家那口子,看着娥眉毕竟是他亲闺女,也愿意让她试试。”

说了又觉失言,这不是刚好戳到红嫣痛处吗?舒大不是她亲爹,这可是藏不住的事。顿时脸上有些尴尬。

红嫣不以为忤,看着娥眉笑:“你怎么想的。”

娥眉高兴的点点头:“往后就跟着姐姐,还请姐姐教我。”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娥眉又勤快又机灵,每日用过早饭就来,吃过晚饭就回去。

红嫣原先将丽娘牵扯进来是没法子,她身子不好,又全没演戏天赋,僵硬生涩。如今有了娥眉,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且这小丫头嗓子不错,清唱些小曲全没问题,连琵琶都是学过的,将来也是大有用处。

这丫头许是卯足了劲不愿做暗娼,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

就是红嫣觉着有些累了,让勉强过关,她自己也不让,重复数次,非得要看到红嫣眼里露出满意之色不可。

几人折腾了十多日,排出了好几出小品。

丽娘主动与红嫣换屋,把大屋让给了红嫣,红嫣索性将屋子布置了一番。

但这舞台也搭好了,节目也备好了。狄公子一行人却再没来过。

来寻欢的人倒是有几波,但都是抱着更直接的目的,只想将红嫣这样的绝色搂着恣意轻薄。

红嫣顶着舒大的压力,死活将之拒在门外。不得已将舒大要的十两银子先补齐了。

但手头的存银已经不多了。

红嫣仔细寻思,之所以没人来看她们表演,无非是在脑中对于临河街这一片的印象定了性,直以为上这来就是寻香觅艳,全没人知道小品这玩意儿。

归根结底,就是巷子太深,这酒虽说好喝吧,偏偏不香!招揽不来人。

必须得想个法子,让人知道有这么种节目,与歌舞相同,都是予人欣赏的,甚至更能令人开怀。

第13章

娥眉弹完最后一个音,爱惜的擦干净琵琶,用布包起。

再笑嘻嘻的问红嫣:“红嫣姐,我弹得好么?”

红嫣不懂琵琶,只觉得声音好听:“好!这是和谁学的?”湘娘没这本事。

“和以前的张家婶子学的。都说她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长得可好看了,说话也好听。会弹琴,也会弹琵琶,张叔娶了她做媳妇,好了没多时,就迫着她接客,没多久她就病死了。我和她学过弹琵琶,这琵琶都是她送我的。我就一直记着她,别人都把她忘了。”

娥眉说着脸上有些怔忡:“她说女子命贱,那时候她已经不行了,我去看她,到现在还记得她手瘦得跟把枯枝似的。从那以后,我就总想着不要走这条贱路。”

红嫣心里也有些惆怅,这时代女子命薄。像娥眉这样本来就是活得低贱的,倒还好,若那张家婶子真是个官家小姐,便是一朝金玉落泥泞了,怪不得承受不住呢。

红嫣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嗯,我们一定能换个活法。”

娥眉打开她的手:“红嫣姐,你怎么越来越把我当小孩儿?”

红嫣哈哈一笑,她总是忘了自己才十六岁。

娥眉也没苦恼太久,就兴致勃勃的道:“就要到端阳节了,到那日咱们去看花车好么?”

红嫣微微一愣:“什么花车,我忘了。”

娥眉一顿,随即露出失言的神色。

蓿县并无十分宽阔的湖面可以赛龙舟,但年年皆要凭各商家扎了花车,在县中主要街道上游|行。到时卖小玩意儿和小吃食的小贩儿都会挑着担挤在路旁,十分热闹,小孩们出来看花车,大人总要给他们口袋塞几个铜子,让买些吃的玩的。

娥眉也去看过几次,但仔细一想起来,红嫣还真是一次也没去看过,舒大从不肯让她花这些闲钱。也难怪她不记得了。

当下娥眉细细的跟红嫣比划,高兴的道:“去年万盛粮行包了个很大的棕子放在花车上,最后还许人上去吃呢。”

红嫣心中一动,模糊间有了个主意:“咱们也去做辆花车。”

娥眉一怔,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我们做什么花车?”

红嫣微微一笑,心里倒是有些谱了。

说起来,她其实没办过这样的事,但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真的迫到头上,就不得不去琢磨,然后才会发现只要真的去做了,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花车游|行就在七日之后,要想参加,得在县长那儿排上号才行。

红嫣寻了慧娘打听,晓得县长与离娘相好,倒能搭得上话。

只是离娘这个人,并不好相托。

慧娘想了一阵,牵着红嫣的手道:“不怕,我领你去寻她,好歹也要卖我个面子。”

离娘家住在临河街西边。

慧娘与红嫣走在街头上,就遇见一伙子人在搬家什进了旁边一户人家,东西极多,箱笼、桌、凳、家伙阻了半条街,不像是添了新家伙,倒像是搬了家来。不由奇怪:“这是怎的?”

慧娘站住脚看了一阵才道:“是韩诚家里,他家小子有出息,不让他娘再做这个,就搬了出去,将房子托了中人出售,想来是有人买了,今日搬进来。”

“……那这户新来的人家,可晓得我们这片是做这个的?”

慧娘忍不住笑:“不做这生意,如何会往这片儿搬?原先这里也不都是做这些的,都是后头不愿做的搬了走,愿意做的搬了来,才成了如今这样。”

说话间,就见后头又来了辆车,先是个干瘦的婆子下了车,再朝车上叫唤:“乖女儿,快下来看看这头可还要得。”

车里有个娇软的女声应了一声,接着先探出一只葱绿的绣花鞋,鞋面上串着珠花,发出些细微的响声。

慧娘便低低的哟了声:“这是来了个好角儿。”

那婆子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一旁的慧娘与红嫣,连忙走了过来:“两位邻舍,我家是新搬来的,夫家姓钟,人都叫我钟婆子,女儿在家中排行第三,叫钟三娘的。往后还望多加关照。”

说话间那年轻妇人也跟着走了过来,因慧娘站在前头,她先从头到脚看了慧娘一番,心中得意,又看了红嫣,这面上的神情才淡了些。

慧娘并不理会她这目光,也就淡淡的应道:“好说,叫我慧娘便罢,这位是舒家姑娘,小字红嫣。”

那婆子却十分自来熟:“可算是寻着了这处,原先在城中,街坊上口舌多,不是养人的地方,好一番打听,才晓得这临河街,可巧就有人要售屋子,不正是要瞌睡遇着了枕头?只盼着在此处好好安身,久远居住。”

做暗娼么,像在临河街这地方,谁也别笑谁,但若是在正经地方,独你一家做,四邻八舍的妇人岂不都有闲话?

慧娘便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先安顿,改日再来拜访。”

拉着红嫣便越了过去。

红嫣倒忍不住还回头看了这钟三娘一眼,她这通身的做派,与临河街上的姐们儿还有些不同。

慧娘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便笑道:“她这是从燕京城里来的,眼界比咱们又是不同,你瞧着罢,离娘也是个爱掐尖的,回头多的是争风的时候。”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离娘家里,下头堂屋里空无一人,慧娘一边进去,一边唤了一声:“离娘?”

没人应声。

下头还可以随意,楼上可不敢乱闯,万一坏了人家好事可不成。

慧娘就在楼梯口下边,往上头再喊了一声:“离娘在屋里不?”

没听到声音,慧娘便道:“想来是不在了,咱们回头再来。”

正要往外头走,红嫣听得上砰的一声闷响,连忙拉住了慧娘:“不会有什么事罢?”

慧娘面露尴尬,压低了声音:“指不定是那位客人弄出的响动,不可打搅。”

红嫣仔细听听,倒有些沉闷的“唔”声,像是人被捂住了嘴后发出的声音。

便低声向慧娘道:“按说咱们在下头唤离娘,人都要走了,她该不会弄出响动来,这当头弄出响动来,怕是有甚么事。”正说着,又听得声脆响,怕是器皿摔碎的声音。

红嫣便道:“咱们上去悄悄的瞧一眼,若没有什么事,就悄悄儿下来。”

她倒不是要做活雷锋,路上遇到不平就管。只是她本来是要来求离娘的,求人的时候就来,觉着有事了就躲,这心里头过不去。

慧娘这时也觉着不对了,想了想就下了决断:“成了,你还没经过事,见着什么只怕要羞死,还是我不怕这羞臊,放轻些手脚上去吧。”

说着就让红嫣守在下头,自己拎着裙子往上头去了。

红嫣见着她进了上头的门,突然慧娘惊得大叫了一声:“你们做什么!?”紧跟着又尖叫了一声,只声音还没叫完就嘎然而止。

红嫣一听这声响,转身就往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快来人啊,离娘家里头来了贼!!”

正好钟婆子今日请了许多粗汉搬家,听到叫唤声,心中极想卖给新邻舍一个好,忙道“快些去抓贼,回头多加些工钱!”

这帮粗汉半是为了工钱,半是为了看热闹,一窝蜂的冲将进去。

这街上的其他邻舍倒没他们跑得快。

只见这群人冲了过来,红嫣怕自个被冲撞摔倒,连忙躲到门侧,眼见这些人冲上楼去,楼梯都给堵了,料上头的人无处可躲。

就听得上面人声喧哗,离娘嘶声道:“快捉住这两个贼人!”

红嫣干脆出了屋,站到街上,抬头看离娘家二楼窗口。

只见有人去推窗子,她忙大声道:“再来些人,贼人要跳窗子!”

果有些还没挤上楼去的人,一窝蜂的又跑了出来。

这两贼子在上头被人吵得昏头昏脑的,没听到下头在喊什么,依旧往下一跳,还没爬得起来,就被人一涌而上,抓了个正着。

临河街的男人十之□是些软蛋,此时好容易逮着两个歹人,倒觉得自己英雄起来,便一个个的上前去拳打脚踢:“不长眼睛的,也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来犯事!”

其实许多人不知道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闹哄哄的围着这两人打了一顿,又押着去寻里长商议。

红嫣这才上了楼去看。

一进了上头房间,就见离娘这屋里墙都是粉的,家私都是黑漆底上描着金色花,极富丽堂皇的,此刻离娘正卧在床上,慧娘肿着半边脸,坐在一侧。

慧娘见她来了,便捂着脸道:“今日还多亏了红嫣,硬是说事有不对,非要上来瞧瞧。”

离娘微微抬了抬头看她,神情有些尴尬,想起自己平日最喜欢掐尖,这红嫣生得貌美,自己没少给她说酸话,听说她要卖艺,背后不知道跟人笑话了多少次,不想今日还是多得了她相助,便挤出句话来:“……多谢了,平日里是我不对……”

红嫣给她梯子:“怎的说这种话,说来都是苦命人,平日斗两句嘴算什么,都是寻个穷快活,真有事还能冷眼看着不成?”

说得离娘目露感激,眼中盈起泪来。

慧娘叹了口气:“说的是,都是苦命人。咱们本来就被人践踏到了泥里,谁知道还有这回子事。”

原来离娘今日打扮一番,在外头游荡,以招引客人。

不想招了这两汉子来,他们说要两人一道,离娘咬牙也应了,引回了家里。

不想这两人存了歹意,见离娘家中人今日都不在,与她欢好一场后就要卷了她家中财物去,离娘攒了多年的辛苦银子,如何舍得?正反抗间,对方还动了歹意要取她性命,只是贪恋她貌美,挣扎间又起了淫|性,按着她欲再行其事,并未立时下了杀手。

正好被慧娘与红嫣两人撞破。

离娘咬牙:“若我是个良家女子,也就没有这桩祸事了,总有这一天的……”

红嫣见她有这决心,倒也不错,只是眼角瞥见慧娘一脸不以为然,心中不由奇怪。

红嫣与慧娘好生安抚离娘一番,见她这样,倒不好立时提让她相助的事了。

少顷邻人寻了离娘的相公来,红嫣还是第一次见着离娘相公。

只听得他在下头就一路呜咽上来,心中不由诧异。

待他露了面,却是个颇为俊俏的青年人,长眉俊眼,此刻目中含泪:“离娘!都是我害了你,你受苦了,我不考这劳门子举人了!”

红嫣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却见离娘感动得与她相公抱头疼哭:“相公,妾身受些罪不碍事,等你金榜题名,妾身也就脱了苦海了。”

慧娘拉着红嫣走,只留这对夫妇自哭去。

红嫣走到楼道,还听这男人许诺:“……定要让你做个诰命夫人的……”

慧娘撇了撇嘴:“这满大街的男人,都是王八,但这吴淞,却是个王八中的王八,你瞧他哭成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离娘在这边屋里卖,他在隔壁屋里哭,哄着离娘心甘情愿卖身供他读书,成日里拿些好话糊弄。咱们这些姐们儿,就是卖,心中也有些不甘不愿的,只有离娘没日没夜,见着银子就赚,今日就是两个人一道,她也敢接,都是被吴淞几滴眼泪给糊了心。”

红嫣心中震撼: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这男人若是心中有你,怎么会这般糟践你。

“慧姨,那你也劝劝她。”

慧娘叹口气:“怎么没劝,劝多了,她还生气,怕我们是存心要阻了她做状元夫人呢。”

红嫣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全没了个好心情。

第14章

红嫣领着娥眉舒元又排练了半日,被事儿占住,从昨日就堵在心中的那口郁气才散开了少许。

红嫣看了看外边的日头:“行啦,就到这,又该用饭啦。”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下头有声响,红嫣快步跑了下去,果然是隔壁酒楼送了饭菜来,舒大并不等人,拿了筷子已经开吃,被她撞个正着,反倒拉了眉媪不让付银子:“让这死丫头来付钱。”

红嫣诧异:“那有这个理,我一月钱是白交的啊?照说赚钱的是我,就该我先吃,剩的才给你们。”毫不退让的满口胡说。

果然舒大暴跳如雷:“我是你老子,你还想赶在我前头?”光顾着发气,就不记得纠结谁付银子这事了。

眉媪却没被一下饶晕,只是皱着眉头:“你如今交的钱,还没你娘先前多,不够饭钱,快拿银子来。”

红嫣也不和他们说理了:“横竖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饿死了我,你们还上那生银子去?”

先将丽娘和娥眉按在身边坐下,自己再拿了筷子满不在乎的开吃。

人的妥协总是一步步的加大的。以前总是眉媪和舒大说一不二,渐渐的红嫣也开始耍横,眉媪和舒大退了一次,就有第二次,退到第三次,也就没那么艰难了。

果然眉媪见着酒楼伙计伸长了手在她面前等着,也就绷着脸付了银子,但却指了娥眉:“我们家可养不起多余的人。”

红嫣哼了一声:“咋是多余的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知道能替你赚多少银子,砸也砸死你。”

虽然是画了个大饼,语气也不好,但对于舒大和眉媪这样一心向钱的人来说,还是挺让人满意的,居然也没说什么,都坐下来吃饭。

娥眉居然也没受到什么影响,毫不含糊的出手夹菜。

红嫣自己是开了外挂的,对于娥眉这样土生土长还有这般定力的小姑娘,就真有点佩服了,觉着自己这个跟班真不错。

一家人绷着脸用完饭,舒大转身就出去,红嫣一瞥他腰间的钱袋,就晓得他要去赌钱。

眉媪转身进了房,出来时头发都梳理整齐了,掸了掸衣角,也出去了,邻村正在搭台唱戏,她这些天一场也没落下。

等这两人走了,桌上几人才松泛开来,娥眉扑哧一笑:“红嫣姐,你跟以前可真不一样,胆大多啦。”

红嫣也笑:“那也是没办法,越让他,他越欺你。如今那天不要对上个一两回的?吵得嘴也顺溜了。”

正说笑着,离娘就来了,舒元正对着门坐,闷着并不编排他奶奶和爹,一眼看到离娘,才开口道:“妹,吴家婶子来了。”

红嫣赶紧起身。

离娘就上前两步按住了她,顺便坐她旁边:“你们吃着,别被我打搅了。”

丽娘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就起身去给她泡了杯茶:“你咋来啦,有事?”

离娘看着红嫣,有些不自在:“昨儿个红嫣去寻我……后头我一想,八成是有事儿才登的门,所以就过来问问。”

红嫣晓得她说不出口的是什么,赶紧接了口:“就是想求县太爷,让我们端阳节也能赛一赛花车。”

离娘奇怪:“你又没个铺子,去赛花车做什么?难不成咱们这行当还要晒在日头下让全县人看看不成?这用什么名目报上去?说是私窠子,县太爷也不能同意啊。”

红嫣早想好了,吩咐娥眉拿了纸下来:“你替我报个‘清心茶室’上去就成,专门喝茶的地方,这名目不好听么?”

离娘怔了怔:“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要真传了出去,正经喝茶的人撞来了,怕是要闹出事来。”

“不是,我是真卖茶啊,就是这茶贵些,因为不止能喝茶,还能听个小曲,看个乐子。”

离娘看了她一阵,点了点头:“行,我去试试。”

她对于红嫣这套说词,还是很不以为然,但终究久了红嫣个人情,也就答应了,隔日就传了消息来,说是替她报上去了,原本这事,就是件与民同乐的事,是越热闹越好,明面上瞧着没甚问题,县太爷答应得也容易,只吩咐要这清心茶室的花车端阳那天的辰时初就得在东阳街头候着,巳时初排队游|行。

红嫣早闲来无事画了图纸,此时赶着到邻村去,请了个竹蔑匠来用竹子照着搭。这工本可比用木头便宜多了,也容易。紧赶慢赶,终于在端阳节前一日将花车扎好了,又上车马行去定了两匹马,并不要带着车厢,但后头得要个车板子,约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得送过来。

第二天赶了个大早,娥眉换好了衣裳,忍不住露出些紧张的神色:“红嫣姐,这真能行吗?”

红嫣拍拍她的肩,想着绝不能让她这时候怯了场:“你坐车里头,外头人再多,你也甭管。他们也不能吃了你。但你要弹得不好,我就要吃了你。你想想倒是要怕谁。”

娥眉听得咯咯笑起来,也没那般紧张了。

大家齐心协力,将扎好的花车固定在车板子上,由马拉着走,准时到了东阳街头集合。

街头这里已经聚集了各式花车,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红嫣的花车停在个角落里,刻意避着,并不引人注目。

趁着还没开始,红嫣悄悄遛下车,四处转转。

各家的花车都极为热闹,大多是以鲜花装饰,车身上写着商行的名号,车里站着扮相各异的人,有的是扮成大肚弥勒佛,有的是扮成观音,也有些是什么都不扮,就挑两个齐整可爱的孩子凑成金童玉女,总之是极尽可能的引人眼目,还有许多花车还备好了果子,到时发给围观的人群。

红嫣还没等转完,就听得县衙来了人,按册点卯,她赶紧上前去应答了。

等到时辰差不多,衙役大声道:“时辰到了,大家伙按着顺序出发,速度慢些,头一条,莫蹭着看热闹的娃娃!”

众人答应了,车队开始缓缓启动,红嫣赶紧让舒元踩在一边的高地上,给车顶的两排劈半的竹筒水槽倒水。等倒满了水,红嫣就请前头的车夫跟着车队赶车。

大街上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街道两边的房舍楼上窗口都挤满了人。

大家都是图个热闹,指指点点:“我看柴记布庄这车上,扮的是个嫦娥吧?”

“像,外头这花都扎成了个兔子样,里头指定是嫦娥。”

“沈家银楼这扮的是那一号人物?”

“他家这车大,上头站七人,我估摸着是七仙女?”

“哈哈哈,像,就最后头那仙女太壮了些。”

一伙人吵得热火朝天,小孩们围着花车窜来窜去,运气好就能得些糖果饼子。

红嫣的车子缓缓的驶了过来,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派,派,后。花。园,整,理

“这是那一家的?”

“没见上头有个牌子,临河街‘清心茶室’。”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车越来越多的吸引了目光。

红嫣这车子,全用竹子做的,四周又罩着层青纱,红嫣和娥眉坐在里头,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只知道是两个身姿纤细的女子。

越看不清,就越想看清。

“花车怎么还罩着呢?里头什么人啊?”

就这里,一阵叮叮咚咚的琵琶声从车里传了出来,在喧哗的人声中,声音似有若无,更显得清雅。许多人都停了说话,想听个真切。

车离得近了,众人才看到车子外沿一圈不断的有水滴往下落,晶莹闪烁,像道雨帘。这水并没落到地上,而是落到下边一圈竹槽里头,击出的声响,隐隐与琵琶声相和。

靠得更近了,才闻到股茶香,原来这落下来的雨滴,全是茶水。

不少人就觉得有意思了。

有知情的,就笑话:“临河街,怎么还钻出来个茶室了,莫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少不得就给不知情的普及了一下知识。

红嫣一天游了下来,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好奇心,但收获了更多的冷嘲热讽,这也在她预料之中,但现在,不管是香的名声,还是臭的名声,总之是将这名声传扬了出去,只等着有钱又有闲还有好奇心的人上门了。

等将车子驶了回去,把马车还了回去,舒元、娥眉、红嫣三人都已经累坏了。

舒元跟了车子大半天,寻着拐弯少人的地方,就要将下头水槽里的茶水倒在桶里再灌到车顶水槽里去。娥眉没停过弹,红嫣自己绷挺着腰做个仙女的样儿,还要帮着顶住娥眉的腰,一日折腾下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娥眉揉着手,满怀希冀:“红嫣姐,真能有用吗?”

红嫣想了想:“无论如何,总不能蚀了本,工匠车马钱总能回来的,这天底下有钱有闲的人,还是不少。”其实她自己心中也没把握,只是总得尝试,总这么等着肯定不成。

事情果然没让她失望,这一番做作,挠得不少有心人心中痒痒。从端阳节过去两日后,就不断有人寻了来,不少人是临河街的常客,他们觉得这两没露面的女子隔着纱帐瞧着,比平常的姐们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想要一睹真容。

但红嫣托了舒元和丽娘在下头迎着,只说上头只卖茶,一盏茶,限一个时辰,可以听小曲,可以看小段子,收银五两。

这下就热闹的传开了,弄了半天,是个卖艺不卖身,要价还高,还得五两银子!

渠家大少爷就是个喜欢混在花街柳巷的,平日他都喜欢到正经的妓馆青楼去,觉得里头的姑娘看着才算有韵味,这些私窠子他是不瞧在眼里的。但那日花车他也看了,这装模作样的也有些意思,今日就来瞧瞧。没想到一开口要价,不比妓馆里的姑娘低——历来私窠子因为不上税,银钱是收得极低的,也属于不正当的市场竞争行为,所以才被官方妓馆所痛恨。

渠大少不是觉得五两银子多大回事,只是觉得一个私窠子,不值这些钱。

当下就斜着眼哼了一声:“这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罢?”

身边的长随连忙附合:“就是!还当自己是花魁呢?”

丽娘心里紧张,咽了口口水,还是照着红嫣教的说:“大爷,也是,五两银子多了些,省着些嫖,能嫖五次呢,您出门好走,不送。”

渠大少一下噎住了,瞪着眼盯着她看,偏她还是副老实怯弱的模样,叫人不好发火。

当下就涨得脸通红——这是被小瞧了,咬着牙,斜着眼:“成啊,我就上去瞧瞧,这不省着点嫖,是怎么个嫖法,要是不值这五两银子,看我不砸了你这破屋子!”

身后一帮看热闹的都起哄:“就是!渠大少什么花没见过,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

渠大少一甩衣摆上去楼去了。

第15章

渠大少上了楼,心里就含着一股子气

红嫣迎到了门口,脸上含着笑:“这位公子爷,这边请。”

渠大少便冷着脸,哼了一声,眯着眼打量她,这一眼之下,不禁有些惊讶的张大了眼,有些呆愣起来。

红嫣见他还有两阶没上,只抬着脚望着她发呆,便又催了句:“这边请。”

渠大少回过神来,那里还记得甩脸子,赶紧两步就上去了:“好,好。”

红嫣将他迎到屋里,先让娥眉抱了琵琶弹着,再去给他沏了壶茶,笑盈盈的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公子爷尝尝,要不喜欢,奴家再换过。”

渠大少尝也没尝,就连声道:“不错,不错。”

红嫣这也是没办法,才故意笑得一片烂漫,实则她早没了闲钱去买好茶叶。

渠大少见红嫣又转身去端了碟果子来,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实则他见过的有些颜色的姑娘,那个不是有丫环伺候的。

他这时已经不觉得五两银子贵了,反倒觉得五两银子,也只够得上与这样一位美人见上一面,要共度春宵,那是差远了,心里不由揣摩起价钱来。

红嫣只当没见着他色|欲明显的眼神,反倒是坐下来,拿了把团扇,轻轻的给他扇着风,一面笑盈盈的和他闲扯。

“还没请教公子爷贵姓。”

渠大少觉着这柔柔的风像是要把他给扇晕了,不免十分温和的道:“免贵姓渠,未知姑娘芳名?”

红嫣笑道:“奴家姓舒,小字红嫣。”

渠大少就抚掌道:“好名,堪堪衬得起姑娘这容貌。”

“渠公子取笑了。”

红嫣刻意迎逢,渠大少不免更觉舒心,不一会儿就将自家在蓿县有三间绸缎铺子,在燕京城最繁华的王府街也有间门脸都倒了出来。

红嫣却没露出见到肥羊的神情,反倒是皱了皱眉:“那渠公子平日里定然十分辛苦,瞧着渠公子精明干练的样子,家中长辈定然要让渠爷多担重任了。”

这话说得渠大少心中舒坦,一拍桌子:“可不是!成日里东奔西跑,不是要去铺中盘账,就是要去将生丝发与机户,可有一刻清闲?就这样,晚回了家半刻,家中的……”他本来是要说他家中的浑家,成日里拈酸吃醋,但凡他外出一次,回家都要上来嗅嗅有没脂粉味。话到嘴边,及时收住了。又觉得红嫣这屋里头,只有些茶香,并没得脂粉味,倒是格外舒心省事。

红嫣只当没听到,仍是附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来是能者多劳的,交给旁人那能放心。不过您今日难得有空来一次,红嫣定然要让您松松弦的。”

一番恰到好处的吹捧,让渠大少心中不免重新给她定位,觉着她不但生得好,更有颗七窍玲珑的慧心,是朵解语花。

红嫣瞟了眼沙漏,眼见消磨了小半个时辰,就问渠大少:“您觉得这琵琶听着可好?”

渠大少自然是说好。

红嫣便抿嘴一笑,露出些神秘的样子来:“还有更好的呢。”

渠大少心里一下被吊了起来,不由就想歪了:“什么更好的?”

红嫣挥手,让娥眉停了弹奏,娥眉便收了琵琶,出了屋去。

渠大少一看,果如自己所想,不由得有些紧张了。

他自十五岁起,就在烟花堆里打滚,今日却又像第一次初涉风月时一般,有些无措。

当下紧盯着红嫣,寻思自己要不要先动手,是先摸摸,还是先亲亲?

又猜她只怕会自解罗衣,美人儿含羞带怯的将衣服缓缓解下,这也是幅让人血脉贲张的美景,因此他又坐着不动。

正心里有如百爪挠心,眼见着红嫣站了起来,他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就收紧了。

却见红嫣抬头看向门口:“咱来给渠爷演一段,教渠爷乐呵乐呵。”

原来娥眉是下去喊舒元了。

渠大少扭过头,见着舒元,这一腔淫|兴不免被淋了盆冷水,神情便淡淡的了。

红嫣装作看不见,领着舒元娥眉表演起来。

楼下一干看热闹的人都不肯散开,先前还以为这舒家是面上说得清高,什么卖艺不卖身,上了楼关了门,还不是照旧。

但到了后头,却见个小丫头下来叫了舒元上去。

这到了半路,叫个男人上去做什么?难不成还渠大少还能水路旱路齐走了?那舒元也不够姿色啊。

这般一好奇,众人也都不肯走了。

丽娘照着红嫣的吩咐,也不赶人,只每个倒杯茶水,任他们在楼下堂屋坐着。

过了半晌,就听到楼上传来渠大少的笑声。

一路笑个不停,好几回还差些吊不上气。

不由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红嫣看了看旁边的沙漏,时辰到了,便摆了摆手,教娥眉舒元都停下,自己走到了渠大少旁边:“渠公子,一个时辰到啦。”

渠大少忙拿了两锭五两的银子出来:“接着演。”这会子,他看出了意思,觉得比平常看戏更有趣,隐隐也明白,舒红嫣这卖艺不卖身,怕是来真的。

红嫣笑着拒绝:“渠公子,我这待客,是只限一个时辰,多了都不成的。”

渠大少像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便有些恼火起来:“有银子你还不赚?!”

红嫣看了他一眼,笑着换了个说法:“渠公子像也是身上有事的人,不比那些闲人,奴家就是想赚银子,也不能耽搁您的事。要耽搁了您的事,下回您不瞅着我就来气么?”

渠大少当下脾气少了三分,又想起父亲今日确实给他安排了些事,不办完也不好交差。便起了身:“也成,明日再来看你。”

心下虽不舍得多给出的五两银子,但他最好面子,也听没谁说过寻花问柳还带找赎的,只好不去看放在旁边小几上的银子了。

由舒元、娥眉送了出去。

众人一看渠大少下来,不免围住了他:“渠大少,您在上头笑,我们在这下边都听着了,难不成还真是卖艺不成,值不值五两银子啊?”

渠大少此时心里对红嫣还抱有绮念,虽知她是当真要卖艺,但不认为她能坚持得长久,暗想着常来光顾着她,总有一日,她还是要委身于他的。这反倒比一上来就直接上手来得有趣。因此有心给红嫣做脸,便笑着道:“当真是卖艺,委实有趣儿,值这五两银子。”

“这卖的什么艺?”

渠大少也故做神秘的一笑:“这也只有自己亲眼见了,才能得其中意趣。”

吊起了众人胃口,便有几个家中殷实的咬了咬牙,也要一试。

娥眉却笑嘻嘻的道:“我家姐姐身子弱,气力不继,一日也只能撑这一个时辰,所以呀,每日只接待一位客人,也只相陪一个时辰。多谢各位给脸,但今日是不成了。”

她笑得甜,声音也甜,叫人生不起脾气来。

舒元坐在楼梯口,闷闷的,一副不让人上去的样子。

得亏今日来的人里头也没有恶霸,并不勉强,大多数都还围着渠大少打听。

渠大少一见果真都不接待旁人了,只他一个人是例了外的,这就好比旁人都穿布衣,独他穿了绸缎,隐隐的就觉着面上有光,心中得意。对于红嫣赶他出来的最后一丝火气都消了,与众人边说边往外走去。

红嫣在上头泄了这一口气,软倒在椅子上,半天也没力。

娥眉笑着奔上了楼去,见她这样,连忙倒了杯水给她:“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红嫣先前心里也打鼓,不知能不能成,谁知今日运气好,来了个斯文的公子哥儿,还讲究些风花雪月的,并不怎么为难人,这个头开得好。

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可算是唬弄过去了,日后也不知会如何。”

娥眉已对她十分信服:“红嫣姐,不怕的。”

又忍不住看着一边的十两银子双眼发光:“就这么一会,就有十两银子,看着都喜人!”

红嫣怕舒大和眉媪一会进来看见,赶紧拿了自己的木匣子将银子装上,回过头再拍了拍娥眉的肩:“迟些再给你结算。”

娥眉立即站直了,气鼓鼓的:“红嫣姐,我没眼热这银子,我就是高兴。你不给我银子,我也要跟着你的。”

红嫣弹了弹她的额头:“哎呀,小丫头,生什么气?我知道你好,但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往后咱们一条心,总有一日攒够了银子,咱们就做别的行当去,就不信一辈子陷在这污泥里。”

娥眉方才笑开了,又憧憬起日后来。

有了渠大少开了这个头,后头几日又有人来试个新鲜,红嫣总想着法子将人逗乐了送出门,但该端着的地方,绝不退让一步。

这么一来,整个蓿县喜欢找乐子的男人,都晓得了有她这么号人物:容貌在整个蓿县寻不出比肩的来,号称卖艺不卖身,确实有手绝艺能逗得人高兴。

要放在下层的粗人眼里,五两银子不值,但放在有些银钱的人眼里,五两银子不算什么。许多人素来是嫖也要嫖得有档次,从不往私窠子去的,这会子听说她样貌绝无仅有,就这一条,也值得去走一趟。

偏这位红嫣姑娘,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舍得花银子的不算多,但架不住她接得少,便也形成了个供不应求的局面,这番做派,倒更引得人稀罕起来,无形中抬高了红嫣的身价,被她接待过的客人,便很有些得意,激得旁人也想见识,一时舒家门庭若市,客人按号排到了半月以后。

舒大与眉媪看这盛况,就觉得一月十两银子实在是太少了些,两人都是拉得下脸的人,就商议着要与红嫣闹一闹,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只还没等他二人闹起来,就有旁人闹起来了。

“不过是个臭婊|子!端的什么架子,赶紧给爷滚出来!”

这声响如雷,吓得旁边人都不敢做声。

原来是蓿县这里的一个土霸王孙小爷,他伯父在燕京城里任个五品的官,虽说天子脚下,高品阶的官员多得满街都是,但摆到蓿县来,这品阶比县太爷还高些,仗着这层关系,就是县太爷也不敢拿他如何,素来是横行霸道惯了。

红嫣听到声响,偷偷从窗口往下看。

这人就在站大街上发的横,生得又高又壮,满脸横肉,一身的团福花纹缎子衣衫几乎要被撑开,大模大样的站着,怒气冲天:“老子还没遇到过不接客的娼妇,这是反了天啦,敢给老子吃闭门羹!”

旁边跟他出来的一众家丁都奉承着:“爷,您发个话,咱们就打得他雪片似的。”

红嫣点了点,他身边跟了十来个人,心里一沉,早想过会遇到些难缠的人,不想今天遇着个这般难缠的,就算真的迎了他上来,他又怎么会满足于只是看看戏而已?必不能善了!

第16章

孙霸王在下边吵吵嚷嚷,舒大和眉媪从里探头一看,被吓破了胆,两人赶紧从后门出去,贴着河边跑了。

舒元自开始和这孙霸王说过“不接”,反被他当脸擂了一拳后,就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吭声。

娥眉趴到红嫣身边来,悄声问她:“红嫣姐,这可怎么办?”

丽娘咬了咬牙:“要不我下去和他好好说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兴许就没事了。”

红嫣赶紧拦住了她:“娘,您进屋去拴了门,任什么事儿也别出来。您帮不上忙,别身子刚好些,又给人打了。”

正说话间,孙霸王在下头见没人搭理他,直接就往屋里来了,只听得砰砰几声响,想来是进屋的人多,桌椅都被人踢了开去。

红嫣眼一瞟,就见小安哥站在下头人群里,抬头焦急的望着这一处,向她们比着让往下跳的手势。

红嫣弯腰看了看窗下,这楼都建得不高,就这么跳下去,受些伤是有的,死却死不了。只是他们两个年轻的能跳,丽娘却不能跳。

这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还让这孙霸王堵在屋里,落到最后被强了不成?

犹豫间孙霸王已经冲了进来,红嫣闻声一回头,忍不住露出些惊慌。

孙霸王本来是满脸怒气,这会子见她一回头,只觉得屋里突然就亮堂了起来。

当下脸上呆了一呆,怒气全消,反带出笑来:“哟,美人,爷听说你绝色无双,还以为是旁人没眼界,捧着只母鸡当凤凰,不想却是真的!莫怕,莫怕,爷疼你,等今日过后,你要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全包在爷身上。”

一面笑,就一面搓着手往前走,几个手下反被他示意留在了门口。

红嫣努力让脸上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冷静,有时候并不是毫无办法,只是着急起来想不到办法。

一连安抚自己许多次,才觉得头脑没那么僵硬,手终于也不发抖了。

丽娘已经拦在了红嫣面前:“公子爷,奴这女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公子爷莫为难她,有什么冲奴来。”

她心里害怕,但她也不止一次遇上过粗暴的客人,打定主意这次要替红嫣去承受。

孙霸王哼了一声:“你这老货,谁看得上?!”依着性子,就要动手扇到一边去,但看在红嫣面上,还是没有动手:“看你就要做我便宜丈母娘,不跟你动手,识趣些自己让开!”

红嫣掐着手心,逼自己思考:比武力,自然是任他欺辱的份。方才听人说这孙霸王是家中有人做官,才如此横行,他是仗了势。那自己呢,能不能仗个势?还要是比他身后,更强大的势。

丽娘还在哀求孙霸王,眼看着他就要不耐烦了,红嫣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甄世宣,看他模样,必是世家子弟,可此刻远水解不了近渴……可是,如果扯张虎皮做大旗呢?

当下孙霸王被丽娘纠缠不过,已经耐心尽失,举起了手来气哼哼的:“给脸不要脸!”

红嫣将脸一板,冷声道:“住手,你是何人,也敢在此撒野?”

孙霸王一听她声音十分动听,发起怒来样子也艳丽动人,反倒没在这上头生气,只一手推开了丽娘,凑到了红嫣面前:“美人儿,敢情你不知道我是谁呢?大爷我就是这蓿县的土霸王,姓孙名棋,你可得记好了,下回旁人问起来,你还不晓得相公的名讳,才惹人笑话。”涎皮赖脸的样子。

红嫣微微一笑:“哦——倒没听过。”

孙霸王就推开了丽娘,抓了红嫣一只手,握得紧紧的:“以前没听过,不要紧。往后你就知道了。”

红嫣抽回了手,冷笑:“你这胆儿,也挺大,不晓得你家那顶官帽子有多大,这回还罩不罩得住你。”

孙霸王一愣:“什么意思?”

红嫣反倒靠近他两分:“什么意思?你看我这张脸,是你消受得起的么?”

孙霸王一听这话,先是一怒:“你一个贱货,敢和我比身份?”

红嫣笑问:“你有什么身份?”

“爷爷可是五品大员的侄儿,今日来嫖你,还是看得起你!”

孙霸王得意洋洋的说完,等着看红嫣大惊失色。

红嫣却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五品大员,哟,这也拿到我面前来说道,还真是——吓死姑奶奶了!”

说着怪声怪气的笑了起来:“……你快报上他名来,甚名甚姓,在何部门任职,都说个清楚,也好让姑奶奶心里头有数儿!”

孙霸王张嘴就要说,但他向来鲁莽,家人怕他惹上大事,便挑了个机灵的小子跟在他身边,这小子见着红嫣这神情不对,赶紧上来拉了孙霸王:“少爷,这不对,您先别说大老爷的名讳。”

孙霸王喝道:“正好吓吓这娘们!”

这家丁便附了他耳道:“您看这娘们生得这模样,指不定相好有多少,咱们这地就在燕京脚下,指不定有些个大人物前来猎艳,凭她这脸,那是一勾一个准,万一咱们大老爷的上峰也是她的相好,今天这事就不能闹大。您又不能弄死了她——弄死了她咱大老爷都抹不平这事,但只要弄不死她,回头她真寻了人吹枕头风,牵连了咱们大老爷,可怎么办?”

红嫣面上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中舒了口气,这孙霸王没脑子,万一横冲直闯不入她的局,她也只能等着吃亏。但还好有个自以为聪明的人,这虚虚假假的,倒正好引他上当。

孙霸王不管这些,将这家丁一把推开:“爷爷不管这些!”

到底声气小了许多。

红嫣斜眼看着他:“嘀咕个什么劲?你们不说,我就打听不出来了?”

似乎不屑伪装了,直接便道:“就等着让你大伯父削官去职罢。”

说着朝娥眉招手:“拿笔墨来,我要给甄大人写信!”

娥眉也是机灵,装模作样的一边往外头走,一边道:“说不定信没送到,甄大人就来了,算着这日子,也差不多啦。”

吓得那家丁一把拉住了她:“好妹妹,那个甄大人?”

娥眉笑得眉眼弯弯的一把甩开了他:“叫谁妹妹?说给你们听,好让你们去求情么?”

这家丁本来就是跟着来避免孙霸王犯大错的,势大的世家,他都知道一点,就有些惊疑不定:“难道是,南归甄家……”

南归甄家起源于宁安府南归县,传承已有两百余年,八十年前,因当时的甄家老太爷升任御史大夫,举家迁来燕京,族中不断有子弟出仕,根繁叶茂,人总喜欢以旧称“南归甄家”称之,曾出过位极人臣的宰相,也出过母仪天下的皇后。是个不容小觑的世家。像孙家这样,只有一人凭科举入仕的家族,是万万不敢得罪甄家的。

红嫣那知道是不是什么“南归甄家”,只是含混不清的道:“他的名讳,你们的狗耳朵也配听?”

孙霸王被她激得双眉竖起,瞪眼咬牙的就要欺上来,被家丁死死拉住。

红嫣心里着急,她必要端起了架子,但这孙霸王被泼了脸面,也不肯善罢甘休,倒由谁来给他做个梯子呢?

也是命不该绝,上天送了及时雨来。

门口便有一人道:“这吵吵嚷嚷的,是在做什么?”

红嫣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抬头望去,就见甄世宣袖手站在门外,被数个孙家家丁挡着。

她不禁唤了一声:“甄大人!”

娥眉听声立即泼辣的冲了上去,将孙府那些家丁都往一边推:“让开!让开!”

这当头,也没人敢向她动手。清开了道路,她便朝着甄世宣行了个万福,才一副告状的语气:“大人,今儿有人来闹事呢。”

甄世宣哦了一声,举步往屋里走,红嫣见着他身后露出狄公子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心就放下了一大半,就算甄世宣她拿不准,这个狄公子,却肯定是身居高位,今日既然来了,这孙霸王的靠山也不是多硬,他说不定并不觉麻烦,顺手也就打发了孙霸王。

这样想着,就连忙迎上去,请狄公子、甄世宣、丁愚,以及前次来的那白面中年人入座,三人都坐了,只那白面中年人仍是立在一旁。

红嫣笑盈盈的先替他们斟茶,才道:“这位孙爷,说他伯父在燕京任五品大员,素来仗着这个鱼肉乡里,今儿听说奴这是卖艺不卖身的,竟想强了奴家,奴家想来想去,也只认得你们几位大人,便拿了甄大人来威吓他,孰知他竟嚣张得不放在眼里……”

狄公子闻言,便抬眼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红嫣心里一跳,只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他目光下无所遁形。

随即定了定神:我也不是要做坏事,就是借了势、挑拨了一二,又怎么啦?

便重新又挂上了笑脸,并不显得心虚。

狄公子见她这眼神,反倒露出些笑意,垂下眼皮,端起茶盏,吩咐甄世宣:“既已经这般了,你就替她解决了罢,也省得这里闹哄哄的不清静。”

甄世宣站起,应了声:“是。”

自打这四人出现,孙霸王就惊疑不定,家丁见这四人穿戴,更是死死拉住了他不让妄动。

甄世宣沉下脸,双目锁住了孙霸王:“你伯父是何人”

身上不复平日的温文尔雅之色,反倒有种凌厉的气势喷薄而出。

孙霸王不禁后退了一步,随即恼羞成怒,更往前迈了一步:“那来的小白脸在爷爷面前装横?!”

一手推开阻止他的家丁,一面大咧咧的道:“爷爷的伯父可是大理寺丞!要跟爷爷打官司,那可不是自讨苦吃?”

大理寺正是审案的地,虽然上头还有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但身为大理寺丞,想在审案过程中起些作用,那也不是难事。

甄世宣点点头:“知道了。”

孙霸王还等着他示弱,却见甄世宣大步走了过来,还没等孙霸王反应过来,就被甄世宣一伸手拎住了后领。

孙霸王急了,转身就去出拳,谁知被甄世宣轻描淡写的用手一拍,他的拳头就无力的垂下了。

甄世宣拎着他两步到了窗口,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他从窗口往下一扔,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叫。

下边看热闹的人群都吓了一跳。

只听砰的一声响,地面就多了一大堆肉。还没等看清,就见孙霸王的家丁像被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给扔了下来,惨叫声不绝于耳。

最后只剩下那个一直出言劝阻孙霸王的家丁躲在一侧,他心知今日招惹了祸事,见甄世宣目光移了过来,连忙往窗口爬:“大爷,不用您动手,小的自己跳!”

说着眼一闭,往下一跳,等落了地,并不觉得疼,心道果然自己跳合适,要被他这拎着一扔,也不知是头着地还是屁|股着地。

正想着,就见先前被扔下来的诸人都望着他身下,他不由得也低头看了一下,就见孙霸王正被他坐在下头当肉垫,一张脸青中发紫,气也喘不过来了。

第17章

孙霸王被家丁抬走了。

红嫣面上和甄士宣、丁愚说笑,心里却在担忧。

若是孙霸王伤得过重,他家人寻不着甄士宣的晦气,却无论如何会来找她闹一场。

甄士宣笑着道:“这几日,我好些友人都说起了临河街有个妙人,定要寻着机会来拜访,红嫣姑娘闹的动静不小啊。”

红嫣自嘲的笑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是为了生计。落到这田地,还想要清高,留个好名声,那也是妄想了。”

白面中年人嫌舒家茶水不好,叫娥眉拎了个小炉上来,正用了自带的茶叶,在一边煮茶。

狄公子目光落在水壶上袅袅升起的雾气上头,像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丁愚语含讥诮:“也莫欺我等不懂民生,上回给的五十两银子,省着些用,一年也足够了,做这行的人心浮,招招摇摇弄些花头出来,这也是情理当中的事,却莫说成万般艰难,为了生计。”

丁愚素来是有些狂放轻浮的,也许这样的人,就更不顾别人脸面,更何况,是个私窠子的脸面。

甄士宣皱着眉阻止:“至明!”

只是阻止他狂言而已,并没有觉得他说得不对的意思。

红嫣微微一笑:“丁公子怎么像是对奴家这等人十分了解?容奴家说句大话,这世间的人,不易地而处,是绝不能将对方了解到十分的。就算是金鸾殿上的皇帝,世人皆觉着他天子至尊,必定有享不了的福,但实至上,他必也有说不出的苦。

奴家何曾不想‘出淤泥不染’?实在是没有办法罢了。就算是如今这局面,也是费心费力才得来的。说起来,奴家倒觉着几位公子十分好笑!”

一席话说得狄公子都转过脸来,乌沉沉的双目望着她:“如何好笑。”

红嫣的确被激起了性子,有些不屑道:“既舍不得这五十两,当初就莫给,既瞧不上奴家这等贱命人,今日就莫来。”

丁愚不由怒道:“大胆贱婢!”

一时空气凝滞,红嫣沉默不言,心里也隐隐有些后悔,她是心里藏着事,乱糟糟的没理清,又被人一激才露了本性,先前她觉得这几位,都算是有教养的斯文人,应当不至于一言不合就纠人罪过,但眼见丁愚发怒,她又不敢确定了,她暗骂了这些人吝啬、自甘与贱为伍,若对方将脸面看得过重,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只是这当口要她再去软语求饶,她又有莫名的自尊心挺着,让她的脊背不能弯下去。

这个世界,不是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贵贱如此分明,她一再的让自己适应这个身份,但存在了二十多的的那个“她”,她真的不忍心就这样抹灭。

白面中年人似没受到这凝滞气氛的影响,慢条斯理的弯着腰,奉了茶上来,瓷器轻碰桌面的声音,十分悦耳。

这轻微的响声,打散了沉闷。

“你念过书?”狄公子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并不像有怒气。

红嫣再不敢硬碰,便温驯的回话:“并不曾正经的念过书,粗粗的随邻人识得几个字,寻过些书来看。”

“嗯,有些什么新段子,演来看看。”

轻轻的就将这一页揭过去了。

红嫣舒了口气,叫了舒元,娥眉准备。

几人不敢有一丝马虎,尽心表演。几场下去,就是丁愚的怒气也荡然无存,开始有了些笑意。

白面中年人俯耳向狄公子低声说了两句。

狄公子不动声色,看着红嫣演完这一场,才抬了抬手:“就到这罢。”

红嫣舒了口气,笑着将裹在头上的头巾扯了下来,带乱了发丝。

狄公子不由目光微动。

他见过无数美人,任凭那一个,都对自己的容貌极为在意,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不合适。但眼前的这个女子,倒像是对容貌全没放在心上,故意扮丑也不在乎,毫不在意的穿上田间农妇的粗布衫,裹上葛布头巾,言止间只求抖落笑料,并不讲究半点娇美之态。

但却奇异的……更显得,有些意思。

他一没有出声,微眯了眼,看着红嫣。

他不出声,在座诸人都跟约好了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就连丁愚也按捺了下来。

红嫣被他看得受不住。

狄公子许是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间都给人一种压迫感,只是脸色苍白,看着有些阴郁。

被他这样带着探究的眼神幽幽的看着,红嫣莫名的觉得衣服都要被扒了似的,终于忍不住清咳了一声。

狄公子站起身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悬握腰间,举步前行,淡淡的扔下一个字:“赏。”

甄士宣与丁宣起身随行,白面中年人落在后面,又拿了锭元宝出来。

红嫣见又是五十两,心中喜不自禁:“多谢大人,还未知大人如何称呼。”

这人面色恭谨,并不轻视她:“当不起‘大人’,姑娘称声‘老洪’便罢。”

红嫣便道:“多谢洪老。”

老洪也没与她争辩,只拿了张帖子来:“……这是甄大人的名帖,若是今日之事后头还有些麻烦,你便持名帖去让本地县令替你了难。”

红嫣大喜过望,连忙接过,将银子交给丽娘,自己十分诚心的道了个万福:“多谢!还请替奴家谢过三位公子爷!”

老洪颔首:“我会转达的。”

说着也转身出了屋子。

红嫣高兴的跟着下了楼,一直送到了大门口,她心知若不是有狄公子的暗示,洪老必不会多此一举,眼见狄公子上马车时略回了回身,就赶紧行了个万福。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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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娘几人,围着那锭元宝,都喜气洋洋的。

红嫣笑着道:“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咱们叫些好菜来吃。”

娥眉眼神一亮:“红嫣姐,我想吃狮子头。”

红嫣笑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下头舒大在嚷嚷:“给老子滚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红嫣忙将元宝收了起来,用把大锁锁上,低声对舒元道:“哥,回头再分银子给你,还照前头一样分,你可不许说漏了嘴。”

舒元点了点。

红嫣几人便到楼下去。

舒大指着下头被踢翻的桌椅正在跳脚:“你招了些什么人来”

眉媪过去将桌椅扶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天杀的,这椅子腿都给踢折了!”

红嫣虽没眼见他们躲避,但孙霸王来前还听到他们在下头出声,后头一下就没了人影,那还有不知道的。

就慢声道:“招了什么人——你们不都见着了?做这样龌龊的行当,被人打上门来,也不是稀罕事吧?难不成你们就想跟着吃肉分汤,忘了还要跟着担惊受怕呢。”

眉媪哼了一声:“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你非得摆这架子,那有这些祸事?丽娘就从没招过这些事。”

“那我话就搁这头了,我就这么个性子,想必往后这样的事儿还多得很,不想跟着我受罪?爹爹啊,你就跟我一起去县衙,写一份义绝书,将我逐出舒家,不就得了?”

眉媪冷笑:“你做梦呢你?闲话少说,这些桌子椅子因了你才坏的,快些赔五两银子来。”

红嫣呸了一声:“你倒是寻个证人来,那只眼看见是我弄坏的?正主儿不找,寻思我好拿捏?有你们这样做奶奶,做父亲的?”

舒大掳着袖子就要上来:“不跟你绕这些,横竖要掏银子出来!”气势汹汹的。

红嫣心下一慌,碰到这不讲道理,死活就是要银子的,还真是没招。

赶紧就踢了舒元一脚。

舒元无法,只好上前了一步,嗡声嗡气的:“爹,不是妹妹。”

眉媪赶紧去把舒元拉到一边:“乖孙子,你昏了头啦,奶奶和你爹要这些银子,将来不都留给你?还真把她当你妹妹,帮着她说话?”

舒元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在眉媪和舒大心里,红嫣身上没流舒家的血,算不得舒元的妹妹,在舒元这,模模糊糊的觉得红嫣也是他娘生的,还得算妹妹。只是不晓得怎么跟他奶奶说。

红嫣见舒元被拉开,心里暗恨他挺不起来,又不肯吃这眼前亏,只好朝外头躲,一边退让一边吓唬舒大:“你敢跟我动手,也不看看今天孙霸王都给我收拾了,今儿敢碰我一下,回头我就得叫人来收拾你!”

舒大一下住了脚步,他们本来躲到旁人家去串门子了,听到人说他家里头没事了,这才回来,也没弄清是如何解决的。

便有些迟疑:“你干了啥?”

红嫣有心要说得厉害,却被个突然冲了进来的小子给打搅了。

这小子才五岁,正是娥眉的弟弟,还挂着两行鼻涕呢,平时都有些呆呆愣愣的,旁人都喜欢叫他阿呆。

娥眉见他扑进来,差些站不稳,连忙一把扶住了他:“阿呆,慌里慌张做什么?”

阿呆吸了下鼻子:“嗯,我娘让我来告诉你们。”说着又吸了下鼻子。

娥眉皱着眉:“快说啊。”

“娘在街头,见着孙家的人来了,嚷着要抓红嫣姐去见官。让红嫣姐快躲。”

舒大和眉媪一下脸色就变了,眉媪拉了舒元:“事大了,赶紧走。”

先前他们也不是不想拉舒元走,只是那时舒元正在孙霸王眼皮子底下,他们不敢上前去拉,这时两人一边一个,拉了他就从后门走。

丽娘吓得脚都软了:“红嫣,这可怎么是好?这,这孙家小爷,不是死了吧?”

第18章

还没等她们想出个应对之策,闹哄哄的人群就到了眼前。

红嫣摸了摸怀里的名帖,心中总算是有了些底气。

就对娥眉和丽娘道:“你们别乱说话,顺着他们些,免得被推搡了,等咱们到了县衙,再寻着机会把名帖给县太爷。”

就要将这事过了明路,省得提心掉胆的。

门口冲进来一个短须中年人,脸庞黑紫,身材魁梧。他一眼看到红嫣三人,就咬牙切齿道:“小贱人!竟敢伤了我儿,来人,将这三人都押了,送到县衙去申冤!”

红嫣不吭声,对方人多势众,这时候要强,万一没上堂前,先被赏几个耳光怎么办?见几个家丁上来,手才一握住她的胳膊,她就顺着力道往前走。

几个家丁惊讶于她的配合,但正好省心省力,于是也没多动粗。

孙老爷却有些心有不甘,他原以为这几个贱人要哭天抢地的求饶,不想都一脸平静。恨恨的就上前,向红嫣扬起了手:“兴风作浪……!”不得不说,恶霸因素也是有遗传的。

红嫣把脸一扬:“打吧,脸上青紫一片,正好说是孙少爷对我用了强!”

孙老爷被她提醒,觉得不能在上堂前留下把柄,悻悻的收了手,转过身大喝:“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去。路上引来无数人观看,不停的有人指点。

“这不是舒家那姑娘吗?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伙同别的恩客,把孙家少爷给打了。”

“这还了得?孙家少爷在咱们县……”

“就是,招谁不好招惹他家……不过这丫头这阵子,闹得有些过了,也难免会招些祸事……”

“听说孙家少爷现在只有口气吊着了!”

“咱们临河街不都得受牵连?”

红嫣一路走一路听,一大半人都还认为是她最近风头出得太过,才招惹了事。

红嫣叹了口气——横竖都是女人的错啊,这么大个横行乡里的恶霸,被她一衬,竟跟只小白兔一样无瑕了。可以预见,要不是有这张名帖,她十成有十成要被判监流放。就算有这张名帖,她现在心里也打小鼓,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能起到作用——她仔细看了下,上头就大大的写了个名字,万一县令不认识甄世宣呢?你好歹也在上面写写家庭住址、担当职位啊。

一路上胡思乱想,就被推着到了县衙前。

红嫣还是第一次来,只见门外遥遥对立着一对怒目狮子,旁边有架大鼓。前进两步,立在门前的木柱上刻着一幅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正上方悬挂:蓿县正堂

孙老爷令人击鼓递状纸上去。

许是因为孙老爷在本县也有些名气,红嫣等人并没等多久,里头差役一齐大声道:“大老爷升堂——”最后个堂字,叫得绵长响亮。

红嫣三人被人推搡着进了县衙,身后人一使劲,她们就被迫扑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仰头看时,上头高堂上摆着张三尺法桌,后头一人坐在太师椅上,这人生得精瘦,一双眼睛甚是精明。他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何事鸣冤?”

孙老爷连忙诉起苦来:“青天大老爷啊,小人孙浩,今日来是要为犬子孙泉申冤,都是这小娼妇,她招蜂引蝶,设计引了犬子去了临河街,却伙同别的恩客,将犬子和随身的十个家丁打得半死,现在犬子躺在床上只剩了一口气,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转,求大老爷替小人做主,重重责罚这小娼妇!”

县令问道:“犯妇何人?”

红嫣忙答道:“青天大老爷,奴家舒红嫣,这是奴家的娘亲罗丽娘,这是街坊徐媚眉。”

县令一拍惊堂木:“你可知罪?”

红嫣忙辩:“民妇不知所犯何罪,民妇就在临河街卖茶,与孙少爷既无前仇,如何会设计害他?是这位孙少爷来了,要逼良为娼,奴家不许,他便要动粗,幸好有人路见不平,替奴解了难。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孙老爷怒斥:“满口胡言,你在临河街卖的什么茶?犬子自来老实,怎么会逼良为娼?明明是你施计害他!”

红嫣冷笑:“奴家施的什么计?能让个大活人带着十多个家丁送上门来?分明是他自己色|欲迷心,说他老实,也亏孙老爷说得出口!”

又膝行了两步对着县令道:“青天大老爷,奴家心疑,这孙少爷根本未受重伤,求青天大老爷传他上堂对质。”

孙老爷顿时暴跳如雷:“我儿动弹不得,你这小娼妇好歹毒的心思,要将他折腾完最后一口气是不是?”

“没见着他人,有没有气还不是凭你嘴说?”

县令一拍惊堂木:“堂下休得喧哗。”

沉吟了片刻,缓声道:“孙浩言语沉痛,显见得孙泉重伤属实……”

红嫣一听,好哇,见也没见,就说属实,看来当真是要偏袒了,接下来就该说设计属实,伙同殴打属实了。

孙浩也听了出来,顿时脸上抑不住的喜气洋洋,侧头看了红嫣一眼。

红嫣忙掏出怀中名帖,双手持平举过头顶:“青天大老爷,今日之事,那路见不平的大官人,唯恐事后奴家被人冤枉,特写了份证词,求青天大老爷过目。”

县令皱了皱眉:“犯妇舒氏!谁知你从何处写了此物,杜纂之物岂能呈堂做证?”

红嫣将名帖举得更高:“大人!您看也不看,可对得起扁额上头这‘明镜高悬’四个字?他日流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大人偏袒权贵!作不作数也要看过后再说。”

县令目光似刀子似的从她身上划过。

孙浩更喜,这小娼妇这般得罪了县令,有她的苦头吃。

实质上,县令确实下了整治红嫣的狠心,但话被她捅到明面上,也只得看上一看,但作不作数,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当下他喝了一声:“呈上来!”

红嫣见一衙役取走了她手上名帖,心中便开始打鼓,一直支撑她的一口气似乎泄掉了,身上软了下来,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盯着县令。

只见县令拿过名帖,随意看了一眼,就要扔开。突然面现疑惑,便又将名帖拿到眼前,细看了一回,露出沉思的神色。

红嫣看着,紧张的咽了口口水。

片刻后县令神色大变,抬眼上下打量了红嫣一番,又低下头去看名帖。

过一了阵,终于将眼中神色掩去,将名帖放下,声音平淡的说道:“此事光凭你二人各置一词,无法分辨。须得派人去坊间打听。”

说着就向一边道:“小六,去临河街,寻着街坊,问一问此事究竟真相如何?快去快回。”

小六应声而去。

县令淡淡的扫了堂下一眼:“既未定罪,都起来吧。”

红嫣到此时,心下才算舒了口气:看来这名帖,是当真有用。

临河街不远,小六一阵打听就赶了回来,附在县令耳边低语。

县令听完喝道:“孙浩,你可知罪!”

孙浩脸色一僵,方才就觉不对,此时居然倒了个个。

便挺着脖子道:“小人不知。”

县令冷笑:“孙泉仗着伯父孙汤在京为官,仗势欺人,鱼肉乡里已有多时。今日分明是他闯入临河街,想要逼良为娼,不想自己不慎从窗口跌落下楼,乃是上天有眼!你养子不教,还敢来击鼓冤枉无辜女子,本官先治你个诬告之罪!来人,再去孙家,将孙泉锁来,他数罪并发,今日要一并清算!”

孙浩大惊失色:“大人,您这是要置犬子于死地啊!我兄长必不会放过!”

县令大怒:“竟敢当堂以势欺人,来人,押下去先打二十大棍!再来问他知不知罪!”

红嫣和丽娘三人,都有些呆愣了,虽然有些准备,但这转换得也太快了些。

县令雷厉风行的发令,吩咐退堂。

红嫣三人相扶着走出县衙,看到外头的大日头,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红嫣挽着丽娘的手,扶着娥眉的肩:“走吧,总算是有惊无险。”

娥眉刚才在堂上吓得够呛,这时动了动眼珠子,好奇心又上来了:“红嫣姐,这甄公子是什么人,他的名帖就这么管用?”

红嫣心中也是一动,是啊,他是什么人?至少得比五品官高,高一点儿还不行,只高一点,县令还不至于转脸这般快。

但若是他都品阶这么高了,他为之拉皮条的狄公子,身份岂不是更高了?

正在想着,就见个下人打扮的男子匆匆而来,微弯着腰恭敬的道:“舒姑娘,县太爷请您到衙后一会。”

丽娘吓了一跳,拉着红嫣到一边:“这大老爷不会是后悔放了咱们吧。”

娥眉摇了摇头:“不会,不会,真要抓咱们回去,也不会只派一个人来请。”

丽娘看看那人等在一边,神情平静,心里便稍安了些,又问红嫣:“咱们去吗?”

红嫣想了想:“父母官可不能开罪,咱们看看大老爷有什么吩咐。”在这片地上,又是这么个环境,能得县太爷撑腰,比什么都强。

三人议定,就随着这仆人到了衙后花厅,县令早候在那儿,笑着迎了出来:“舒姑娘,今日受委屈了!”

这县令姓邹,单名一个平字,字志顺。是承元十年的进士,入仕多年,因无人提携,一直仕途不佳。此次好容易谋到蓿县县令一职,虽品阶不高,但近临燕京,已是难得的好差事,正志得意满,要寻个好机遇,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可巧今日就有个机缘来了!为此便笑得满面春风。

红嫣连忙奉上两句好话:“青天大老爷公正严明,洗脱了奴家身上冤屈,奴家等人感激不尽,不曾受过委屈。”

邹县令立时表态:“本官绝不轻饶此等败类,舒姑娘尽管放心。”

一面请了这三人在桌旁坐下,令人奉了茶水点心上来。便笑着道:“不知舒姑娘是如何与甄大人结识的?”

红嫣心中一凛,知道问到正题了,便装出副为难的样子:“这个,甄大人并不许奴家在外多说。”

邹县令立即露出幅了然的神情,风流不是丑事,但世家子弟幼承家训,爱惜羽毛,也是有的。

“甄大人近日可还有闲睱,舒姑娘可否替本官从中牵针引线,令本官当面拜见甄大人,以谢此次惊扰了舒姑娘之罪?”

红嫣看着这张平静中掩藏着期盼的脸,头疼了。

你妹啊,惊扰了本姑娘,向本姑娘亲自谢罪不是心意更诚么?她怎么知道甄世宣何候会来?连他家门朝那个方向开的,她也不知道哇。

第19章

邹县令殷切的眼神,红嫣无言以对。

但她刚扯了甄世宣这面大旗做掩护,也不能反口就说自己在甄大人眼中,不足一提,只能随他兴之所致,而毫无联络他的方法。

于是思索了一阵便道:“甄大人今日说过,迟几日还要再来。若这般着急上火的寻了他,万一打搅,他只怕心中不悦,不如多等几日,到那时,奴家命人来告知大老爷。”

邹县令喜不自禁:“多谢舒姑娘,甄大人来时,一定莫忘了告之在下。”

红嫣笑道:“那是自然,得了大老爷的关照,必是要说给甄大人听的。”

邹县令见她这话说在要点上了,心中高兴:“若得舒姑娘美言,本官必定铭记于心。”

说着就从一旁的仆从手上拿了个匣子出来,递向红嫣:“这是给舒姑娘压惊的,切莫嫌弃。”

红嫣想着,这就是要她从中周旋的辛苦费了,反正这面大旗也扯了,话也说出了口,到时不能替他搭上桥,收不收这盒东西,他都会记怨,还不如老实收了,到时也不过是让娥眉来递个话而已。

但还是装模作样推拒:“奴家未曾受甚委屈,不敢受礼。”

直至邹县令再三相赠,她才起身盈盈一拜:“多谢大老爷赏赐,奴家必定尽心,请大老爷静候佳音。”

接过匣子,只觉手中一沉,不动声色的告辞了去。

路上丽娘还觉做梦似的:“咱们进了衙门,不但无事,还得了礼,说出去旁人也不信。”

娥眉笑嘻嘻的:“都是托了甄大人的福,下回他们来,我得好生伺候。”

红嫣心中却有些疑虑。

甄世宣身居高位,第一回相见,就对她态度异常,难道美貌的作用就这般大?

而今不得不仗了他的势,往后也只有越发依靠他们的,不然邹县令便会第一个翻脸。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想来她除了这张脸,也没什么好给人图的。可是要对她下手也极为容易,给舒大一笔足够的钱,他就能把她卖了,根本不需要多费功夫。

应该是她多想了。

正在胡思乱想,丽娘突然停住了脚步。

红嫣抬头一看,舒元正站在前方,脸上神情尴尬,像没脸面对她们。

娥眉看着他都来气,不等红嫣发话,走过去就开始数落:“舒元哥,你怎的这般孬种?见着有事,自个躲了,我要是你,还做什么男人?”

舒元垂着头,脸都红了。

红嫣叹了口气,他这没担当的懦弱毛病,一时半会也掰不过来。

当下也不说话,默默的从他身边走过。

丽娘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终是不忍,便说了句:“无事了,咱们回吧。”

舒元哦了一声,赶紧跟在后头走。

过了一会,便结结巴巴的道:“妹子,我,我今天把银子的事,跟爹和奶奶说了。”

红嫣一听,不可思议的回过身:“你说什么?”

舒元挠了挠头,吭哧吭哧的:“奶总问,我一不留神,就说了。”

红嫣抄着自己手中的匣子,就往他头上砸了一下:“滚,你不是我哥!”

说完拔腿就往家跑,娥眉赶紧跟上,丽娘也有些生气:“你,你答应了红嫣,怎的不算数。”

舒元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丽娘也着急:“快些回去,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她身子不好,跑不快,没两步就喘了起来。

舒元忙蹲下:“娘,我背你。”

丽娘无法,只好伏在了他背上。

红嫣一口气跑回了临河街,临到了家门住了脚,撑着膝喘得肺疼。稍平息了一下,就将手中匣子交给娥眉:“你拿回家去藏着,莫让人见着了。”

娥眉赶紧接过:“红嫣姐,你放心,我藏好就来。”转身就往家奔去。

红嫣这才举步进了家门,听到楼上乒乓作响,她一路攀着楼梯上去,半道上就听见眉媪欣喜道:“找着了!”

舒大骂道:“这小贱人,挂恁大一把锁!”

眉媪不在意:“怕甚么,里头是银子,又不怕它烂,你去拿刀劈了这木匣不就成了。”

“说的是,咱们下去。”

红嫣听了连忙回转下来,先一步抢到厨房,把菜刀抄在手中,再迎了出去。

先前孙家闹上门来,眉媪和舒大带着舒元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差役一会要来缉拿。不都说破家的县尹灭门的州官么,就是被带上堂去问个话,指不定也要挨顿板子,于是这三人一躲就躲到邻村去了。

眉媪心思多些,一路不停的套问舒元的话,终于给她套问了出来。

据舒元说今儿收了个五十两的,这一阵又接了七、八个客人,每个都少不了五两,这木匣里头跑不了有一百多两银子。

这可是笔大数目,他们每月经手最多不过十多两,从来攒不住,到手就完。

这么一笔一百多两的银子还从来没见过。承诺这种本来就很薄弱的东西,这两人根本就没想过,从舒元口里套完了话,转身就回来翻箱倒柜。

好容易找着了,兴冲冲的下楼,脸上的喜色还没消退,就见红嫣拎着刀站在下边楼梯口。

眉媪脸色一冷,先发制人:“你这死丫头,专给家里招祸,要不是你哥说,我们还不知道你藏了这许多银子!翅膀硬了是不?眼看着你爹和奶奶过得穷苦,自己银子满筐满匣,烂心尖的死丫头!”

红嫣冷笑:“一个月交了十两,还嫌不够?我这些辛苦钱你们也好意思来偷,呸,我就是扔到水里也能听个响,给了你们还要赚场骂,快把匣子还给我,不然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舒大暴怒,下了两阶,抬起脚就往红嫣心窝一踹。

红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踹倒在地,手中的菜刀都飞了出去。

舒大一边过去捡了刀,一边恨声道:“不让谁好过?小贱人,让你一遍两遍的,你还坐大起来啦?”

红嫣眼前发黑,撑着从地上坐起。

舒元背着丽娘刚好赶到。

丽娘从舒元背上挣下来来,扑到地上扶着红嫣就哭:“红嫣,红嫣!”

舒元见着妹妹惨状,脑袋里也轰轰的,立在一边手足无措。

却有个人把他往旁边一搡,奔进屋来,扶了红嫣:“红嫣,你咋样?”

红嫣方才有一阵像迷了心窍似的,半天方才认出是她表哥罗再荣。

眼睛定了定神,唤了声:“表哥。”

罗再荣火气上头,眼一瞥,就看到一边的大木栓,这是用来横栓大门的,做得极结实,大约有三尺长。罗再荣过去抡了起来,也不打招呼,先就照着舒大持刀的手一栓下去。

舒大嗷的一声,刀脱了手。

罗再荣便抡着照着他一顿劈头盖脸的乱打,打得舒大无处可躲,抱着头在地下打滚。

眉媪呆愣了一阵,冲上去就要拉架:“臭小子,到我们家来撒野,想死了你?”

伸着手就对着罗再荣脸上挠。

红嫣一看丽娘是不中用的,舒元还在发呆,只得亲自上阵,从地上爬起来,就上去扑了眉媪,一边挠她,一边要抢回自己的匣子。

娥眉正好进来,连忙帮她。

眉媪怎么敌得过这两人,推搡间就被红嫣按倒在地上,红嫣拿了匣子,照着她脸上拍。

眉媪大叫道:“元宝,元宝!你死了啊,看着你奶奶被这两个小娼妇打?!”

舒元闻言上前了两步,红嫣回头瞪他:“你敢来,你就不是我哥!”

这场架打得热闹,四周看热闹的邻舍终于来把这几人拉扯开。

舒大被打得头破血流,直哼哼。

眉媪也是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她哭天抢地:“反了反了!这孙女招了外人,打了自己爹爹和奶奶,我要去见官,要去见官!”

平素她绝想不起“见官”这两字,也是因为今天才发生过一次孙家拉着红嫣见官,情急才将这挂到了嘴边。

红嫣嘿嘿冷笑:“见什么官?啊?见什么官?没见我今儿见了官,还囫囵回来了?告诉你们,姑奶奶上头有人,今儿孙家拉我去见官,结果怎么样?孙老爷当堂给抽了二十板子,病床上的孙少爷也给锁了去。你们算什么玩意儿?跟我去见官,正好!让你们下大狱,我从此以后也清省了!”

一席话说得眉媪和舒大都蒙了,红嫣将手里匣子往娥眉手上一塞,就去拉眉媪:“走,见官,咱们去见官!”她才想起,自己现在还可以拉县太爷这张旗一用了。

眉媪将信将疑,但挣扎着往后退,旁边就有人说闲话:“这什么世道?孙女打了奶奶,还拉着去见官?”

“这还头一回见啊。”

红嫣一回头,认出来是新搬这街上的钟婆子和钟三娘。

也是,这条街上的老邻舍,早知道舒家的恩怨,虽然不至于赞同孙女打奶奶,但也不能这么尖酸挖苦。

可钟三娘自以为颜色不错,一身作派与此间的私窠子不同,不想刚搬过来,就见着了众恩客排队会红嫣的盛况,心有不甘也是有的,寻着了这样的机会,不说两句公道话,心里怎生舒坦?

红嫣心知肚明。

但这世道,做父亲的就是要把女儿杀了吃肉喝汤,也是使得的。红嫣反其道而为之,确实有违大道。若一不留神杀了他,更要吃官司。因此她想了想,只要吓住他们便罢,不好做得太过,不然一个人若不受所处环境的欢迎,多的是苦头吃,最简单的,真要有什么事,通风报信都找不着人。

因此就哼了一声:“好,今日再饶你们一次,回头你们就去打听打听,孙家父子是什么下场!要下回还惹到我头上,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第20章

舒家堂屋里打成一片狼藉。

红嫣面容扭曲,双目怨毒,吓得眉媪和舒大也不能不暂退一步,哼哼唧唧的回了屋。

红嫣这才赞扬似的摸了摸娥眉的头:“好丫头,没白疼你。”

娥眉的头发在撕打中也有些乱了,但得了红嫣一句赞扬,高兴得眼睛都亮亮的。

跟着红嫣这段时日,她已经把红嫣看成了最了不得的人,连忙贴着红嫣甜甜的说:“红嫣姐,我谁也不帮,就帮你。”

红嫣将脸上绷酸了的肌肉放松了些,看向罗再荣:“表哥,今儿多亏了你。”

罗再荣摆摆手:“这有什么,我早说要收拾他,只是我爹和我姑总不许,今天撞上他欺负你,怎么还忍得住?”罗阳是个老实懦弱人,被舒大吓住,并不敢为丽娘撑腰。后头罗再荣大了,每每看不过眼,罗阳又劝住他:你打归打,你姑还得跟他过日子,现在打了,过后你姑更难过。

但罗再荣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一次打不够,就打第二次,二次打不够,还有第三次,总得打怕了他!

今日罗阳不在身边,没人压制,他就爆发出来,新仇旧恨一同与舒大算了。

红嫣心里真感激他,想了想便问:“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事没?”

罗再荣这时才想起来意:“嗯,有事。”

丽娘便道:“你们有事上去说,我把下头收拾收拾。”

红嫣点了点头,领着罗再荣和娥眉上了楼,下头围观的邻舍见没热闹可看,便都散了场。

舒元愣愣的站着,只觉得无所适从。

红嫣寻思罗再荣来,必要说些做买卖的事,给眉媪听到了来吵嘴也是麻烦,就托了娥眉在外头屋里看着,自己和罗再荣往里头屋里说话。

罗再荣却是来和她说买卖上的事,毕竟是她出的银子:“我在东街盘了间门脸儿,专进了珠花、手镯、耳坠儿,胭脂、帕子来卖,品相比货郎担着卖的那些要好,还只小半月,瞧不出什么来。只来的客人说东西少了些。”他这边卖的小饰物,并不是金饰、银饰这样的贵重饰物,多是些小米珠、木头、铜、下品玉石、鱼骨、鸟雀羽毛等做成的饰物。

红嫣点头,罗再荣这路子,该是没选错,古往今来,可不就女人和孩童的生意好做么?且蓿县临近燕京,也算富裕,货物品相好些才恰当。不过这么一来,当时给他的三十两银子就不够铺货,店租不说,好些的首饰胭脂进价也不菲,难免店里头货物种类不够丰富。

当下就从脖子上扯了红绳子出来,用上头的钥匙打开了木匣,想了想,将那锭五十两的大元宝拿了出来:“表哥,该花的钱要花,等我手上松余了,再给你送些。”

罗再荣却不接,用手推了回来:“红嫣,这铺子里头的事,你莫操心,我慢慢的总要盘活它,你实在不必为了银钱,不顾自个。”

红嫣微微一怔,罗再荣垂着头:“……最近,怕是蓿县都传遍了,我们都晓得你是要攒了银子早些脱身出来,但也别这般蹧践自己,这名头传大了,你日后咋办?这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这样的名头,只怕这些无赖恶霸全都得招上了门。就是攒了银子脱身出来,名头太大啦,谁还敢要你?我爹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我们商量着,我在店里招揽,他还做个货箱,担着往邻县去卖,一有些钱,就投到货里。拼死拼活,也要挣出钱来。红嫣,你莫犯傻,挑些……”他本来想叫红嫣动静小些,就是接客,也挑着老实些的接,但两人毕竟是表兄妹,年纪都不大,脸都红了,这些话却说不出口。

红嫣已明白他的意思。

罗再荣捶下桌子:“红嫣,你再忍两年,我们必想了法子,赚一大笔银子。”

红嫣心下微微有些酸,又有些高兴,她自打穿过来后,就没有一日安生日子。丽娘虽一心向她,奈何老实懦弱,反倒是依靠红嫣的时候多。自己兄弟指望不上,不想这表兄倒还能撑两分腰,也让人心里踏实了些。

见罗再荣盯着她,只得道:“我只做清倌人,并没如何蹧践自个。”

罗再荣神情一动,这话倒是也听传过,便松了口气,也不扭捏,收了银子:“红嫣,你放心。”顿了顿,觉着光嘴上说也没用,只能多用些心,早日赚满两千两才是正经,又对红嫣道:“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叫刚才这小丫头传信给我,我旁的没有,这把子力气舍得。”

红嫣点了点头,笑着给他出主意:“我见不少人也喜欢自己买了珠子来串,你不如也搭着进些珠子丝线,让人买了自己穿珠花。”

说到买卖上头,罗再荣自有一套主意,顿时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打算。红嫣听了,觉得十分可行,也绞尽了脑汁替他出些主意。

罗再荣听得神色愈来愈严肃,最末才道:“红嫣,不想你这般有经商天分!”

红嫣呵呵直笑:“就是瞎出些主意,真让我去做,也做不了,还得表哥去试试。”

罗再荣连连点头。

一直到送走了罗再荣,下头眉媪、舒大都没闹出什么动静。

红嫣知道他们定会出去打听,打听完了,孙家的现状怕是要吓他们一跳,必然会老实一阵。这时代,官老爷实在是个可怕的存在。

果然第二日,眉媪和舒大就老老实实的不敢多吭声,红嫣也只是不搭理他们,并没有乘势报复,只因她心里头清楚,如今不管自己倚仗的甄世宣也好,邹县令也好,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不牢靠,说落空就落空的事,除非必要,她也并不想将他们挂在嘴上。

但外头人并不知内情,很以为舒家这姑娘攀了位贵人,便也不敢到她面前太过张狂,反倒像她被提了身价似的,很以能上舒家二楼为荣。

因此红嫣的日子很是安生了一阵。她给舒元和娥眉分了银子,和娥眉说说笑笑的,就是不理舒元,也不叫他排戏。

舒元十分着急,他寻着红嫣哀求:“妹妹,你原谅哥这一遭,别不理我。”

红嫣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舒元搓着手:“……我就喜欢唱这小戏,要不,工钱你给我减半也成。”

红嫣闻言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舒元从小到大没有一桩做成的事,也就唱这小戏,受人叫好夸赞,让他极有成就感,比什么都强。

红嫣想了想,她也确实需要这么个角儿,原先给舒元大份银子,是指望他莫对眉媪舒大多嘴,有事时站在自己这一方,但既然无用,正好就趁着他这话,少给他算些银子。于是就淡淡的道:“你要还想唱这小戏,就和娥眉拿一样的银子。”

舒元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还是应下了。

天气越来越热,有钱人家用了冰来消暑,红嫣既舍不得,也没处去买,只打了几盆水来放在屋角,她掂记起电风扇,便画了三片叶子的图去找木匠,没有电力不要紧,只要能有个转轴,有人在后头一转把手,前面三片大扇叶呼呼直扇风,不论风速还是风力,比人用手扇强上许多,专用来待客用。这又嫌屋里蚊虫太多,便领着娥眉、丽娘在屋里扫尘,她现在这屋,是以前丽娘用的,占了二层的半边楼,前窗临着街,后窗临着河,十分通透敞亮。

娥眉正擦着窗,一眼就见着了路边驶来了辆马车,她记性好,又眼尖,连忙道:“红嫣姐,这是甄大人来了。”

红嫣有些惊讶,数了数,这才相隔不到十日,甄世宣一行人居然就来了。

便走到窗口一看,见着这马车,果然是他们。

赶紧让娥眉丽娘两人把东西收拾下去,自己也抹了把脸,才抿了抿头发,就见舒元引着甄世宣一行人上来了。

红嫣笑着上前道了万福,迎了几人入座。

舒元便站到风扇后头去给几位客人摇轴。

几人立即被这风扇吸引了目光,只见它约有三尺高,一个窄木座子上头支着三片大叶扇,这时正转得飞快,带来一阵阵劲风。

狄公子目光一动:“这在别处倒没见过。”

红嫣笑着解释:“……奴家同木匠说了说,他就造了出来,手可巧呢。奴家就是想着,三把扇子总比一把扇子强。”

狄公子听她说得有趣,就抬眼看她。

红嫣方才才劳动过,面上红润,还带着些水泽,一对美目晶亮。看遍美人的狄公子也不由怔了回神。

这风扇也只吸引了他们一小阵目光,毕竟几人都不是缺人打扇的人,并不在节省人力上头留心。

也不急着看小戏,先只闲聊着,丁愚忍不住问:“我看你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若是换了原身,这一问,必定心中难忍。红嫣却不以为意,淡淡的道:“丁公子这揭人伤疤的本事,是像了令尊,还是像了令堂?”

丁愚闻言恼怒,就要发作,狄公子微一举手,他又按捺了下来,到底嘴里还是忍不住:“本公子,也是你能问的?”

红嫣笑:“奴家见丁公子虽然莽撞,但狄公子却明理大度,心中想着放肆一些也无妨,便也就问了。”

丁愚发作不得,一发作,岂不就是不认同狄公子“明理大度”了么?憋得眼都鼓起来了。

狄公子看他样子,忍不住微露出些笑意,以折扇轻击掌心,不以为忤。

红嫣又漫不在意的道:“舒大确实不是奴家的亲爹,奴家不过是个野种。”这事儿若有心查,也没什么查不出来的,毕竟舒大成日里将“小贱人”挂在嘴上。

狄公子闻言,便看她面上神情,见她确实无一丝难堪,心下不由也有些奇怪,微眯了眼打量她。

第21章

红嫣被狄公子的目光一扫,觉着身上有些凉。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她想傍上这棵大树,心里也琢磨过一阵,觉着小意奉承他肯定不缺,不如来点真性情,只不晓得方才这真性情,是否真过头了。

丁愚在一旁,反倒有些尴尬,像是一不留神戳到了旁人的痛处,但这人身份委实低微,他也低不了头。

狄公子的声音淡淡,总算是打破了沉闷:“舒姑娘瞧着倒不像是自怜身世的。”

屋外的太阳正从云中滑出,光线直射在河面上,粼粼的金色光影印到了屋里来,红嫣站在这光里,说不出的美。

她这一刻,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有些认真的道:“出身不能选,路总要好好走的。”

狄公子的神情一直是含而不露,就是笑,也极为浅淡,不曾放开了来。

此时闻言,面上阴郁散开了些:“不错。”

并未就此再多说,只令红嫣把小戏唱上来。

红嫣费心逗了一阵乐子,才想起邹县令,便期期艾艾的说了:“……孙家来寻事,奴家借用了甄公子的名头,不想这邹县令却想着要见甄公子一面。”

本以为甄世宣会厌误这等逐利小人,不想他目光一闪,竟满口应下。

红嫣心里头有些疑惑,却赶紧吩咐娥眉去请了邹县令来。

邹县令大喜过望,满面红光的赶了过来。红嫣识趣的避到了楼下,任邹县令上去献媚。

到末了,甄世宣临到走时,居然笑着对她道:“若有旁人求你引荐,不必推辞。”

红嫣应了,但心中却不以为然,除了邹县令刚好撞上,旁的谁人还会求到她一个风月里的粉子身上来?

不到六月间,邹县令的调令就来了,升任光禄寺署正。

虽然仍然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但却是向上升了半级。邹县令丝毫没有失望,亲自来送了五百两银子答谢红嫣从中引荐,收拾家伙上任去了。

红嫣看着这五百两银子,一时竟有些不敢收,后头咬咬牙还是收了,她确实在当中起到了作用,又是急需银子的时候,为什么不收呢?

前回邹县令给她的木匣里有一百两银子,加上这五百两和她零碎攒的,已有七百两。这阵银子来得快,她并没有给罗再荣送去,照这么快的速度,脱身就不必等着罗再荣做买卖赚钱了。

但这银子她放在家中实在不安心,便又去请人做了个铁盒,再把储银的木匣放进去,两重大锁锁着。

也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传言,说是临河街有个姓舒的粉子,认得一位贵人,请她从中搭线引荐,再花一万两银子,求官升迁是十拿九稳的事。

离娘出去陪席,听了这传言,猜到说的必是红嫣,家也没回,顺道拐到舒家来同红嫣说话。

红嫣不由目瞪口呆,她是搭了一回线,但也不能说是十拿九稳吧?但这传言说起邹县令的升迁,简直有如亲眼所见般详尽,她一时就疑心是否邹县令自己得意之下露的口风——不能啊,卖官鬻爵不论对何方来说,都不是好事,正该好好捂着,如何会自曝其丑?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沉思良久,一扭头,却见离娘大气也不出的盯着她,心下一动:“离姨,你还听了些什么?”

离娘笑笑,目光闪了闪:“……红嫣,这些是不是真的?”

红嫣含糊道:“这谣言,十句里头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

离娘想起舒家门前几次驶来的马车,瞧着不甚华丽,旁的她不认识,但那木头却是上好的华木。她还是好些年前,到燕京去买家什,瞧见个木梳打磨得光洁,上头的纹路像是云一样,拿着爱不释手,店里的小二斜眼看她:“这是华木做的,要五十两。”摆明了就是瞧不起她。她当时真想买了,又怕相公拜见师座少了银钱打点,只得忍了这口气。但自此后就记住了华木。仅凭此,到舒家来的这贵人身份就低不了,再说邹县令高升,也不是秘事。两厢结合,这事儿倒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便拉了红嫣的手:“红嫣,我也算瞧着你长大的,你帮我一把。”

红嫣微微一惊,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离娘便道:“你吴叔也是个秀才,你能不能……替他求个小官儿?不需多大,芝麻小官儿也成。”

红嫣脸色诧异,抽出了手,离娘连忙又拉住:“我没有一万两银子,但也攒了五百两,全给你。你瞧在我面上,说说好话,兴许这贵人也不瞧在眼里。”

红嫣心里不适,但看离娘这副样子,是容不得旁人说她相公一句不好的。

只好推委:“离姨,那有秀才当官的?就是卖官鬻爵,也得靠得上点边,少说也是要做了举人,今年秋天不就要考了么?考得上再说。何况一万两银子,岂是我说两句好话人家就不要了?要真有这么大方,我何苦还在这里捱?”

离娘讪讪的,自己也觉着不太靠谱,但为了她相公吴淞,怎么也要试一试。得了回话,便怏怏的去了。

红嫣吓得心神不宁,顺手帮一帮邹县令,过了也就过了。但要是众人都闻风而来,这事上了规模成了组织,那还有她的好果子吃?传言当中,又把她传成个艳丽无双,勾得贵人失魂落魄,万事皆应的祸水。

万一事发,狄公子位高权重没什么,她首先就成了炮灰。

果然这钱是不能贪的么?

还没两日,就陆续有人带了拜帖和礼物上门而来,红嫣对娥眉和丽娘道:“就说没有这样的事,都是以讹传讹。”

娥眉得了吩咐,为此事而来的人,她一概笑着婉拒了。

红嫣坐在上头,本来还想回忆默写两页小戏,几次拿起笔,都写不出半个字。

突听得下头娥眉和眉媪的吵闹声,连忙把笔一搁,跑下楼去。

娥眉正拉着眉媪的手:“……这不能收,快还回去!”

眉媪左腋下夹着个匣子,右手正在同娥眉厮打:“死丫头快滚回家去,旁人送礼上门,收不收轮到你说话?!”

娥眉着急:“红嫣姐说不能收就是不能收!”

眉媪一把将她推搡开:“那有将银子往外推的理。”

旁边正有个穿着墨绿袍子的中年男子,领着两名随从,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两人争执,旁人得了这小丫环拒绝多次,只得打道回府。他眼瞧着旁边有个老妇人面色贪婪,灵机一动,往里去送了这匣子给她,果然闹出动静,正主儿怕是快要出面了。

红嫣下得楼来,先冲上去伙着娥眉将匣子抢了,不顾眉媪怨毒的眼神,去将匣子还给旁立的中年男子:“这位大人,失礼了。”

这男子笑容满面:“好说,好说,在下姓卢,这位是红嫣姑娘罢?”

红嫣点头:“正是奴家,多谢卢大人抬爱,这礼还请收回去。”

卢姓男子疑惑:“我从白谷县赶来,路途遥远,还请红嫣姑娘莫要推委。”

红嫣无奈:“近日所传之谣言,奴家也听得一些,实在是空穴来风,卢大人切莫听从此等虚妄之言。”

卢姓男子坚持不肯回收礼物:“无论如何,今日相见便是有缘,这见面礼,姑娘也需收下。”

红嫣知他这是不肯放弃:“卢大人,奴家出身低贱,何曾识得什么贵人?便有贵人,此等不法之事如何做得?卢大人切莫听信谣言。”

卢姓男子是打听清楚了才来的:“红嫣姑娘貌若天仙,自是少不了贵人垂怜,还请替在下行个方便。”

红嫣正着急上火,就听有人温和平缓的道:“舒姑娘何事如此焦急?”

这说话的人正是甄世宣,红嫣一惊,抬眼望去,果然见四人都来了。

卢姓男子眼睛老辣,一见四人这穿着气度,立时打蛇上棍:“是在下的不是,想求红嫣姑娘代为引荐贵人,一展胸中学识报负,不想却是为难了红嫣姑娘。”

甄世宣淡淡一笑,先请狄公子上了楼,再上下打量了这卢姓男子一番,这才淡淡的道:“上边请。”

卢姓男子大喜过望,躬着腰身尾随而上。

红嫣一口气堵着,望着手中的匣子,只觉烫手。

这四人,难不成还真这样来者不拒,认真要卖官鬻爵了?

但是,能不能另借块宝地,饶过她这条小命啊?

今天这事一出,将信将疑的人只怕都信了,她可还得安宁?

……等等,该不会这四人,自打一开始,就有此打算罢?

她近来见过的男人也不少,大多数人见着她,最开始的一眼,都透着些色|欲,只有这四人,自打一开始,目光就没往这上头靠过——亏她还真以为人家是修养好,品味高,爱生活,懂欣赏。

如今想来,该不会是甄世宣一开始就是刻意物色个可作筏子的美人,借此遮掩行事?搞不好,这谣言,也是他们有意传出的。

第22章

红嫣心里一时怀疑,一时又觉得自己多疑。

借着上去送茶的功夫,悄悄的听上几句。

狄公子手搭在扶手上,往后靠着,眼睑半垂,不动声色。

甄世宣语调温和:“卢大人是那一年的?”神色淡淡,疏离而贵气。

卢誉端坐着,不知不觉额上就出了汗:“下官是承元七年的二甲进士,现在白谷县任县令。”

蓿县、白谷县、隆河县,这三县都隶属燕京,围着燕京呈包围地势。虽然只是一介县令,但比其他州府治下的县令要高出半级。

甄世宣沉吟片刻:“白谷县的把总,可是姓何?”

各县都有少量驻兵,统领县兵的武官为把总。

卢誉忙道:“甄大人好记性,正是何把总何时迁,他还是承元七年的武状元。”

“哦?听卢大人口气,似乎与何把总十分熟稔?”

“是,下官与何把总脾性相投,时常往来,两家又刚结了儿女亲家。”

狄公子搭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甄世宣语气更为温和:“承元七年……主考官该是刘尚志,他如今已升任司农寺卿了罢?”

“正是,正是。”

“你如何不去委托师座,反倒舍近求远,寻到本官这处来?”

卢誉见甄世宣并不像之前所预想的那般纨绔荒诞,反倒对朝中之事心中有数,在座另外三人至今未发一言,看着深不可测,他不由心中愈惊,大热天里出了一身冷汗,生恐传言有误,倒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授人以柄。

便答得有些迟疑:“……师座门生众多,怕是顾不到学生。”

甄士宣微微一笑:“卢大人还需勤往走动,若有升迁,亦可说是师座提携。”

卢誉抬了头看他,惊疑不定。

红嫣还欲再听,就见狄公子抬眼看来,淡淡的一眼,她却觉被窥破了一般,忙放下了茶壶,下楼去了。

等送走了面带喜色的卢誉,红嫣才敢上楼去,莫名的有些心虚,亲自站到风扇后头去摇轴。

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惹得丁愚发笑:“你怕甚么?”

红嫣立即发觉他语气亲和了些,大约是上回刺了她一回,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奴家是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丁愚一怔:“你倒乖觉。”

红嫣知道狄公子说的才算,便抬眼看他,见他掂着浅口小杯,凑到唇前,将饮未饮,石青色的杯子,更衬得他唇色寡淡。

红嫣便低声道:“狄公子,奴家出身低贱,唯一所求也就是攒够了银子脱离苦海,不想近日有些谣传,来势汹汹,竟把奴家顶到了风口浪尖上,奴家委实心中惧怕……”

狄公子将杯子放到桌上,脸色阴郁:“怕甚么?”

“怕,怕被牵连着犯了国法。”红嫣心里紧张。一句话说出后,只觉空气都凝滞起来。

“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疑心我等卖官鬻爵,借你做了幌子?”

红嫣听不出他是否动怒,咬了咬牙,承认下来:“是。”

丁愚一旁听着,只觉得这女人倒不算傻,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比家中那些只知绣花吟诗的姐妹要强上许多。

狄公子微眯了眼:“猜得也算不错,这么来说,你不想做这个幌子?”

“是。”

“是么?你说,是做个能赚银两的幌子好,还是即刻被缉拿下狱的好,嗯?”

尾音上挑,目光沉沉的。

红嫣面现呆滞之色。

丁愚忍不住道:“由头都是现成的,私营风月,红嫣姑娘,你……”

红嫣欲哭无泪,半晌才憋了出来:“能为公子所用,是奴家的福气。”

她见这狄公子自来波澜不兴,还以为能说得上两句道理,不想此刻翻起脸来这般迅速,便再不敢多言。

等送走了这几人,便虚脱般的坐了下来。娥眉欢欢喜喜的挨着她坐下:“红嫣姐,咱们看看先前卢大人送来的匣里,是什么好家伙。”

红嫣闻言了撑起两分力气,将先前收到柜里的匣子抽出来,打了开来。

娥眉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卢大人倒比当初邹县令出手大方,匣子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十个金锞子,大约五两一个。这年头一两黄金足足的可兑十两白银,成色好些,兑得还要高。这匣子里折算起来,大约是五百两白银了。

这还仅是事前,若是事成之后,只怕答谢的手笔更大。

娥眉拿起了一锭金子,用手摸了摸:“我还没见过金锞子呢,鎏金的簪子我娘倒有。”

红嫣摸了摸她的头:“过一阵子,我给你打个金簪子。现在这钱攒了还有用,且也不能露了白。”

娥眉忙将金锞子放了回去:“红嫣姐,我不是变着法讨要。”

红嫣笑了:“我自是明白。”

两人正说着,红嫣无意间眼角一瞟,只觉门口有人,一抬头,果然见眉媪恨恨的盯着这边,与红嫣目光遇上,方才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红嫣往门口盯了一阵,忧心忡忡。只怕看得见,摸不着,更教人生怨。

——————————

河对岸的蝉声一日响过一日。

狄公子四人开始频繁的出入舒家。

红嫣每日收礼收到手软,索性停了这卖笑的生意,专只接待狄公子四人,及前来求官的来客。

她也是破罐子破摔,外间已将她传成个红颜祸水,她收一两银子也是收,收一千两也是收,千万别白耽搁了这名声。

心中却划算着,除了攒齐这两千两,还要备一笔体己钱,再诱着舒大签一份父女义绝书,然后索性卷了银子迁到苏州府去。天下之大,他们上那去寻她?

越想越觉这是个好主意,对着狄公子四人便再无一丝怨色。反倒留神听这些人的交谈,从中得出些消息,特地去说给罗再荣听,教他钻着空子贩卖些急需物。初时本钱小,得利也小,但慢慢的累计起来,假以时日,必然获利丰厚。

丁愚觑了个空对她道:“你别是吓傻了?”

红嫣忍了忍,笑盈盈的道:“此话从何说起啊?”

“眼瞧着你胆忒肥了。”她虽不明着要银子,但拿着匣子掂一掂,重了就眉开眼笑,轻了就面无表情,来求官的人那一个不是识得眼色的?下回自是要添厚了几分。

红嫣叹口气:“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丁愚斜眼看了她一阵:“你安心,出不了事。”

红嫣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看这规模,迟早要上达天听。又听说太后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只怕任他是什么铁帽子背景,最轻也要削官去职,她这种小虾米,若不提早退场,就要血溅当场。

她笑着送走了丁愚几人,舒了口气,总算能歇上一回,才要转身,就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探了头去看。

就见两名男子骑着马一路奔来,为首的男子约摸二十四、五岁左右,面容英俊,嘴角含着丝漫不经心的笑,一身蓝色锦衣,夏日刺目的阳光,自他挥手间闪现,衬得他张狂放肆。稍落于后的男子年长一些,约摸三十岁左右,长得圆圆胖胖,一边拍马,一边抹着脸上的汗。

两人一路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圆胖的男子突然一勒马,鞭子一指:“就是这。”

红嫣见着鞭头直指自己面门,不由吓了一跳。

为首的青年男子轻巧的一拉缰绳,狂奔的马转瞬温驯的停下,他并不下马,而是侧过脸来,与红嫣对了个正着。

第23章

他笑着下了马,将鞭往后一扔,后头跟着的圆胖男子连忙接住。

红嫣心中一动。看他这幅模样,全不似前来求官之人。她这阵见得多,那些人小心谨慎,笑容满面,谄媚逢迎。

而这人脊背挺直,望着人时目光凌厉,举手投足间洒脱自如,不像是求人的,倒像在等着人求他。

她不由疑惑起来,不晓得又招来了那路神仙。

来人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看了她一阵,才笑道:“原来将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是这么个人——倒也生得不错。”

只一句话,红嫣便想着此人来意与狄公子四人脱不了关系,微垂着头向他行了个万福:“这位公子,可是来寻甄公子几人?可不巧,他们才将走了。公子若驱马向前,追上亦不难。”

这人状若未闻,似笑非笑的伸出手来,红嫣下意识的一偏头,却没躲过,被他捏住了下巴,强迫着抬起头来给他打量:“这么说,你还不晓得——”说到这里,又停住了,笑哼了一声。

他的指头十分粗糙,刺得红嫣皮肤生疼,她不曾想到他就这般动手,吓了一跳,伸手挥开:“公子自重!”

这男子哈哈一笑,问后头的圆胖中年男子:“她说甚么?窑姐儿要人‘自重’?”

红嫣落下脸来:“奴家是良家女子,未入贱籍,公子如何说奴家是‘窑姐儿’?”

暗娼比及官妓,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这点:明面上还是良藉。

这男子鲜少见女人在他面前还能声色俱厉的,斜挑了一边眉,上前一步,更为放肆:“装得还挺像这么一回事。”自顾自的要登堂入室。

红嫣连忙大叫:“哥哥,哥哥!”

舒元不知所以,从上头奔了下来:“红嫣?”

红嫣忙道:“快将他逐出去。”

舒元见来人神色不善,一时就不敢上前。

红嫣气得咬牙:“生为男人,进一步卫国戍边,退一步也要守护家小,你真要做个脓包不成?”

这男子听得一笑:“这话倒不错。”

舒元被她一激,只好上了前来:“快,快出去。”声音绵软,全无气势。

眉媪听到,从里间跳了出来:“你这小贱人,又拿你哥当枪使,我舒家就这一根独苗,我断不许他替你出头!你自家招来的,自去解决。”上前来两步,就拉了舒元往后。

舒大拎着酒壶从厨屋出来,看了一眼,又转头进去。

红嫣还待说话,就见后头那圆胖的中年男子拴好了马,悄声进屋,附到这青年男子耳边,低声道:“公子爷,老爷千叮万嘱,要行事谨慎,不得张狂……您不能打那位的脸啊。”

声音虽低,红嫣却是听清了的,猜出了几分,心中一喜,以为他就要看在狄公子面上,就此离去。

不想他前一刻还笑眯眯的,陡然一回头,拳头疾风般击出,正中这中年男人面门,打得他两管鼻血长流,倒退两步,坐倒在地。

这青年男子又上前两步,一脚踩在中年男子脸上,将他彻底踩倒在地,侧脸贴着地面,动弹不得。

口中却道:“我最烦人在耳边絮叨,你要跟着,便跟着。否则,就噤声。”

红嫣一旁看着,吓得心如擂鼓。

只见他回过头来,斜眼看着红嫣:“你方才要说何话?”

红嫣那敢有二话!憋了一阵,才僵硬的道:“公子爷可要上去喝杯茶水?”

他掸了掸衣角,也不管地上那人的死活,轻笑一声,举步就上楼。

红嫣只好尾随。

上头丽娘跟娥眉听到动静,正要下楼来。

红嫣便朝娥眉招了招手:“去买些果子来。”

娥眉见她眼色有异,有些迷糊的与这男子错过身下来,临到了红嫣身边,红嫣又悄悄伸手捏了她一把。只是不能明说,就看她能不能领悟了。

等娥眉走了,红嫣跟着这男子到了上头,请他在屋中坐定,见着一边小炉上的水滚了,正好给他斟了杯茶,颇有些僵硬的道:“请公子饮茶。”

这男子上下左右打量着屋子,半晌才道:“这般乌糟的地方,亏他也厮混了数月。”

红嫣隐约明白他说的是狄公子,听他这语气如此熟稔,却不知为何态度如此恶劣。若有机会,下回定要问一问狄公子才好。

于是便试着打探:“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这男子洞悉她心思:“想去告状么?我姓费,费衍。你倒去问问他,认不认得。”

红嫣心中生惧,躲避他眼神:“公子说的甚么,奴家不明。”

他哼笑,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搭着扶手,眯眼盯着红嫣:“放心,我不打妇人。”

红嫣闻言,只觉松了骨一般,简直要软倒。立即发觉自己失态,忙又站直了:“公子爷说笑了,奴家从未以为您会朝女人动手,一瞧就是坦荡君子。”

费衍闻言怪笑了两声:“君子?别糟践了我。今日来,原是为着有趣,不近女色的狄秋浔,突然为个女子失了分寸,便想来瞧瞧,是何等国色——倒是有两分颜色的。他许你何言?可曾说过要接你回去?”

红嫣心中一动,她是许了狄公子,要做个幌子。于是此刻,不知这男子是何身份来意,就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便含糊道:“奴家这等贱命之人,从不敢有何企盼。”

费衍目光变冷,偏了偏头,以手支住:“千篇一律啊,矫情得很。果真是些没意思的贱人,说罢,度夜资几何?”

世上有几人听着骂声还觉悦耳的?红嫣心里自然是不爽,但看他一幅脑神经发育不完善的抽风样,不敢把怒色再放到脸上。

“公子爷说笑了,奴乃是良藉,与狄公子也是发乎情,止乎礼。还请公子爷莫以娼|妓论之。”

费衍站起身来:“还是个雏儿?若是真的,待我抢在狄秋浔前头尝一尝鲜,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儿。”

红嫣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退开两步,就被费衍长臂一伸,揽住她的细腰,扣到面前。

他长眉飞扬入鬓,皮肤微黑,双目有神,透着股侵略之意,让人与其目光一对上,就忍不住想躲闪。

红嫣只觉他比寻常男子力大许多,铜臂铁手一般,紧锁住了她的腰,尽全身力气也难撼其分毫。

不由着急:“费公子,还请莫为难奴家。”

丽娘一直在旁静静站着,此时见状也忙上前去掰他手臂,一边哀求:“公子爷,还请饶了奴家这女儿。”

费衍不耐:“我虽不打妇人,但不意推倒,可也怨不得我!”

红嫣急得脸上涨红,不管不顾的骂了起来:“都说了我是良家女子,你莫不是要逼良为娼?长得人模狗样,不料内里却是淫|虫上脑,即是这般畜|牲,还装甚么人样?扒光了衣衫出去四肢着地,才对得起你的本性!”

费衍神色一变,阴森森的一笑,才要说话。

门口就有人淡淡的唤了一声:“表哥。”

红嫣一怔,就觉费衍松开了她,换上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回过身去:“表弟如何又回来了?”

来人正是狄秋浔,他不理红嫣惊喜异常的目光,有些阴郁的看着费衍:“落下些物件。”身后的老洪走进屋来,在椅子上一阵翻找,拿了块玉佩在手上:“找着了。”

红嫣分明见着这玉佩是从他袖中滑到手心的!

费衍见着了也似无谓,并不在上头纠结,笑着叹了口气:“表弟这回,眼看着对这美人上了心,这可不妙啊。”

狄秋浔转头看着红嫣。

红嫣从他几次眉角微动,悟出他怕是要作出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只是面瘫久了,业务十分不熟练。

为了感谢他有情有义的回头救场,连忙上前两步:“狄郎,奴家无事。”

狄秋浔颔首:“唔。”

又问费衍:“表哥来此,不知所为何事?从边关回来,可曾去见过老太太?”

费衍哈哈一笑:“才回来,就听说表弟近来迷恋个绝色美人,你知道表哥向来喜爱凑个热闹,忍不住就要来瞧瞧。”

狄秋浔负手往外走:“即瞧过了,就随我回去,见一见老太太,她可是成日里念叨着你。”

费衍不得不随他往外走,却是回头看着红嫣,阴森的笑了笑。

吓得红嫣一阵心惊。

待这几尊瘟神走得人影都不见了,娥眉方才急匆匆的同罗再荣跑了回来,一边跑上楼一边喊:“红嫣姐,我找了罗大哥来,你没被欺负罢?”

红嫣微微一怔,连忙替他们俩倒了杯水,让他们喝口水歇气。

罗再荣在屋里打量一圈没见着人,心中稍安,平息了粗气才问:“红嫣,你没吃亏罢?”

红嫣点头:“还劳烦表哥跑了一趟。”

心下却疑惑,先前她以为狄秋浔回转,是因着娥眉见事不对,趁着他们并未走远,赶去拦了他们回来。

如今看来,娥眉根本没想到这上头,而是去请了罗再荣来。

那么狄秋浔几人,是为何回来?

难不成……他们在此处,派了人监视?

想到这里,红嫣心头一紧,若真是如此,她想卷了银子同丽娘迁居,岂是易事?

等送走了罗再荣,入了夜,红嫣心绪稍平静了些许。这才发现丽娘一直闷不吭声。

便强笑着安慰她:“娘,这不是无事了么?莫太过忧心。”

丽娘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

红嫣觉着不对,想起丽娘自打下午起,就有些反常的沉默,细想起来,见着费衍之时,她神色就不对,只是那时红嫣无神分辨:“娘,怎么了?”

丽娘蹙着眉,吞吞吐吐:“……红嫣,今日,这费公子,一双眼,同你生得好像……”

第24章

丽娘的人生,说来就是一出悲剧。

少时吃不饱穿不暖,嫁了人又三天两头被舒大拳头伺候,最末了被逼良为娼。残酷的生活将她梳理了一轮又一轮,疲于生活,她能挤出多少心思去向往些明媚美好的事物,实在是难说的事。

但不可否认,红嫣的便宜父亲,确实是丽娘生命里的一缕阳光。大约生得俊秀非常,连指头都是白晳纤长,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只怕她日也想着,夜也回忆,将对方刻入了骨里,不然旁人都没发觉,偏她一照面就发觉了费衍同红嫣双目相似?

红嫣揽镜自照。她双目有如小鹿眼睛,大而莹润,眼尾却有些上挑。左看右想,只觉得费衍的眼形同她确实有些相似,但他目光凌厉,她目光柔媚,寻常人别说一眼,就是两眼、三眼,也难发现个中玄机。

她将手中靶镜扣在桌上,笑着对丽娘道:“娘,你莫想多了,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总有些生得相似的,这费公子身份高贵,不是咱们攀得起的。”

丽娘听了,便垂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又苦笑:“你安心,娘晓得。”

只怕她嘴上说晓得,心中未必不存了份念想。但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恐怕也不敢上前向费衍问半个字。

红嫣这么一想,便觉得由她去胡思乱想,也不算甚么。只求这费衍贵人事忙,莫再想起她这一茌就万幸了。

但费衍看着就不像是善罢甘休的人。

红嫣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好。

天才露了鱼肚白,她已躺不住了,起身来扶着窗棂,往外张望。

炎炎夏日,也只清晨这会子最为沁凉。

寂静的街道上已有早起路过的行人,细微的传来稀落的脚步声。

慢慢儿天边有了丝金色的光,照得远处山间云烟如翠,红嫣望着,觉着心都舒开了少许,横竖屋里没人,便不顾形象,抻了个懒腰。

只听得隔壁大门吱呀一响,里头走出个男人来,钟三娘披着件衣,妖妖娆娆的扶着门框迈了出来。

娇声软语的对这男子道:“官人莫忘了奴家。”

这男子笑了一声:“明日再来看你。”

钟三娘上前一步,偎到他身侧:“只是才将搬来,缺少盘费,未能好生招待官人。”

这男子也知她意思,多拿了二两银子与她,就站在街头又狎昵了一阵,方才去了。

钟三娘肩头披着的薄衫早落在了地上,她弯腰拾起,一抬头,就见着了楼上站在窗边的红嫣。

红嫣之所以望着她这一处,不过是大清早的只有这一处有动静,下意识的移了目光过来,却不是为着偷窥。

钟三娘却一幅抓贼拿了赃的口气:“红嫣姑娘大清早的,好兴致啊。”

红嫣忍不住一笑。

钟三娘脸色一变,定定的看了她一阵,啐了一声:“也是出来卖的,倒是瞧不上谁啊?”扭头进屋去了。

红嫣冤得很,她不过是因着钟三娘的自以为是发笑,却不知怎的被对方在这笑中安上了多层解释。

顿觉自个大清早的触了霉头,摇摇头,将窗子放下了些。

过得一阵临河街就热闹了起来。

红嫣下去取了门栓,将大门打开,到盈香楼去,让送些早点来。

往大堂里一走,张掌柜一边盯着伙计擦桌子,一面自个拿了个鸡毛掸子四处掸灰。

见着红嫣进来了,忙搁了掸子,笑着招呼:“红嫣,今儿的红枣糕香。”

红嫣点点头:“成,来一笼汤包,两块红枣糕,六个馍,一锅清粥。”

张掌柜收了大钱:“一会让人送你家去。”

红嫣一转身,就见小安哥愣愣的看着她。

她平素起不了早,来叫饭轮不上她,小安哥这阵也避着不往她家去,竟是许久没见着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小安哥跟着赶了出来,在后头喊了一声:“红嫣。”

红嫣站住了,有些头疼,慢慢的回过身来。原身和小安哥,许是有些约定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的不知情。

小安哥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就要走了,我二叔,要领着我去习阳做买卖。”

红嫣怔怔的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末了只好道:“唯愿你一路安顺。”

小安哥笑了笑:“红嫣,你变得厉害。”

红嫣心中一紧,凝神望着他。

小安哥没有恶意,他眼看着红嫣一日日的更动人,身边环绕着更多贵气的人,觉着两人越发说不上话:“你同过去,不一样……我是攀不上啦。所以,你不必等我。可要是他们待你不好,你再捎信到我二叔家,我赚够了银子,还回来娶你。”

红嫣一怔,看着他平凡的脸,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诚挚。

她忍不住一笑,小安哥也笑了起来:“我总是会等你到三十岁的。”

她笑着道:“你也不必等我,有好姑娘,就娶了罢。”

小安哥摇摇头,又点点头,笑着走了。

红嫣想,嫁个人过安稳日子很好,只是她定要寻个自己喜欢的,偏偏她的眼光,和原身不大一样。但存在这么一个对自己怀有诚挚感情的人,无疑是件美好的事情。就算这份感情并不真的属于她,也足以令她心情愉悦。

只这份好心情,一进家门便被打破。

舒大呵欠连天,眼角还留着眼屎,看见红嫣进来,就懒洋洋的道:“叫吃的没?饿死了。”

眉媪正坐在一旁磕瓜子,闻言冷笑一声:“她巴不得你饿死。有些人,就是心狠,宁愿把钱给徐家那丫头片子,也不肯给自家人使。”

舒大最容易被挑唆,眼神就凶狠起来。

红嫣没心情闹,息事宁人:“说的什么话,张掌柜一会就让人送吃的来了。”

舒大闻言就往后靠在椅背上,懒得说话了,最近都在红嫣身上讨不了个好,他闹着也没兴头。

眉媪却恨恨的,她原先以为红嫣好拿捏,谁知她投过河后,倒是敞开了闹,除了每月十两,指缝里一个大钱都不漏,她偏又知道红嫣每日里进帐大把,光看着拿不到,直惹得人害了眼病。但如今红嫣真是不留给人软处拿捏,全身硬得跟个刺猬似的,反扎了人。

红嫣看眉媪眼神不对。

舒大是个莽汉。眉媪却一路来精明许多,以往还沉得住气,到后头眼看着落了下风,近日越发暴躁刻薄起来,盯着红嫣的眼神十分阴渗,红嫣偶尔遇上,都觉心中发慌。不由暗忖,是否要给她画张饼,莫惹急了她,给自己添乱。

想好了,便要笑不笑的道:“要说咱们是自家人,可有事儿的时候,却没人替我出头。怎的说起银子来,就算成是一家人了?再说了,我如今攒着银子,也不过是要给你们养老,自个何曾受用到半分?”

眉媪闻言哼了一声:“说的倒好听。”

“你们心里头也明白,我是不乐意做这皮肉生意的,总有一日要歇了手。如今赚些银钱,要放到你们手里,眨眼就花没了。倒不如让我攒着,等我歇了手,自会付一笔银钱与你们养老。到时你们将它交给村头的王老三,让他拿去放印子钱,每月光等着吃利钱也够了,岂不整好?也算全了咱们这十几年的情份。”

眉媪一怔,与舒大面面相觑。

舒大便犹豫道:“当真?”这阵在红嫣手上吃了不少亏,因她背后有贵人撑腰,再不敢妄动。听得她说要攒钱给他们养老,只是不信。

红嫣不过是将赎身银子换了种说法,此时信誓旦旦:“自是真的!我就是这般打算,若有一字虚假,天打五雷轰。”

两人一见她起誓,虽还有疑,也不由多信了两分。

红嫣又斜眼看着眉媪:“现在,我还可勉强说起‘情分’二字,但要是你们不识好歹,再与我找麻烦,我可就顾不得啦,求一求官老爷替我了了难,那也是容易的事。我劝你们,还是拿着每月十两,该吃吃,该玩玩儿,莫要自找不痛快,落个鸡飞蛋打,更厉害些,性命也难保啊……”语调缓慢,说得意味深长。

第25章

胡萝卜加大棒,总算安抚住这两人,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消退了些。

但把银子放在家中,总是不安心,便想寻个钱庄,将钱存起。

有了这层心思,就刻意与人打听,得知如今的钱庄发行的庄票有两种,一种认票不认人,只写金额,凭票兑钱。另有一种庄票上头却要签名画押,兑银时需得本人亲身前往,仔细核对。

红嫣自是想要第二种。

但认名认押的庄票为老式庄票,如今已逐渐要被不认名押的庄票给取代,也只有历经几朝的老字号丰台钱庄还有留存。

丰台钱庄在蓿县并无分号,需得到燕京去才行。

红嫣零星夹带了些银子藏在身上,在蓿县的钱庄分批兑成了小额不记名庄票。

但总掂记着要一齐去兑成记名庄票,又想起来自己还从未去过燕京,这还是大齐朝的国都,心思一动,要去见识一番的想头便十分强烈。

于是便对舒家人谎称,要去燕京置办些物件,来日用来待客。

眉媪舒大眼见她近日往来之人不同寻常,要讲究些也是有的,便不疑有他。因怕她们趁机跑了,只不许丽娘同去,晓得红嫣放不下她。

红嫣无奈,只好邀了娥眉同往。

娥眉十分高兴:“红嫣姐!我去过一次,真个好看!”

红嫣大大方方的去寻了村长办路引,寻常地方出百里才需路引,但燕京乃是国都,进入之人都需盘查一番,路引上头记着来人籍贯、外出缘由、体貌特征,是进入燕京必不可缺的。

两人打点好行囊,娥眉按照吩咐,提早立在舒家楼下临河这一边。

红嫣如今钱攒得多,钱箱子里有不少金银和庄票,直接拿了出门,必然惹了眉媪舒大起疑。

只好想了个办法:将钱箱子放到篮里,慢慢从窗口放下,等娥眉抱了钱箱子,她再大大方方的从舒家正门出去。

眉媪见她薄薄的一个包袱,也不疑有他。

两人见瞒过了舒家人,便高兴的牵着手,一路奔到了车马行,这里每日上午有趟马车往燕京,下午还有趟马车回来。

马车自是价格不菲,但胜在快。不然去坐县东头赵家的牛车,得晃颠一整日,天擦黑才能到。

这些都是娥眉打听了来的,红嫣也不惜这点小钱,为免路途折磨,直接同娥眉去坐马车。

这马车是个敞口大车厢,一车里要挤六个人,连腿都伸不开。夏日里又汗多,挤得这般密,气味可想而知,摇摇晃晃的,红嫣隐隐的又有些前世晕车的反应。

最后无法,将怀里抱着的小木箱干脆放在车板上,自己再将它当个板凳坐了上去,腿脚处便没与人抵着了,也算舒服了些。

稍舒坦了些,才有精神去看旁的。

这一辆马车里除了她和娥眉,还坐了一个青年男人和一个中年男人,另有两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

两个男人总是不时的将目光从红嫣身上飘过,红嫣清楚的看到其中的欲念。

两名中年妇人却刻意的并不面对着她,偶尔扫过,也是一脸嫌恶,不时的两人凑到一块窃窃私语。

红嫣知道这是他们看出了她的身份。

她为待客,也不能穿得过于寒酸,虽则一向以素淡为主,并不华丽,但也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打扮得要强上许多,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姑娘。

可大户人家的姑娘,轻易不会抛头露面,怎会同人挤一辆车?身边又怎么会只带个小丫头?

加上这幅花容月貌,极容易被人想歪了去——可巧还真歪打正着。

红嫣无奈,只好不作理睬,只望着马车快些到。

娥眉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丫头,心里不由气哼哼的。

好容易马车到了燕京南城门外,车夫便吆喝着让人下来。

红嫣才走到车门旁,却被人往旁一撞,差些摔了一跤。

娥眉忍不住了:“你没长眼吗?!”

撞人的是那两名中年妇人之一,她撞开了红嫣,抢先下了车去,啐了一声:“可不是没长眼?出门也没看黄历,这么晦气同个乌糟货坐了一车!”

娥眉都气炸了,冲下车去与她理论:“你骂谁?”

这两妇人虽鄙视窑姐儿,但也没想过平白同人在大路上吵起来,朝地上吐了口沫子,扭头走了。

红嫣下了车来,才想要劝娥眉消气,就见同车的中年男人跟了上来,笑嘻嘻的道:“两位姑娘可是头一回来燕京?可要在下替你们带路?”

娥眉跳起脚来骂:“腼着你的狗脸,也敢来刮涎!看姑奶奶挠瞎你一对贼眼!”

她自幼在临河街长大,泼辣学了个十成十,别看年纪小,挥起爪子来也有些吓人。

这中年男人被她骂得脸色铁青,看了看不远处守门的卫兵,还是忍了下去,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娥眉咬着牙,仍是气息不平。

红嫣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成了,犯不着堵心。同些不相干的蠢人计较些什么?他们看得起咱们,咱们也多不了一文钱;他们看不起咱们,咱们也不少块肉。”神情淡淡的,当真没放在心上。

像眉媪、舒大,这是在一个屋檐下,你让一寸,明日他们就进一尺,时时让你难受,因此寸步也不能让。

但这种路遇之人,同他争一时意气,绝无益处,万一遇上些混人,只怕还要吃了大亏。

娥眉听她细细一说,仔细想想,也是这个理,脸上神色就松动许多,过了一会,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脾气……红嫣姐,你多教我。”

红嫣前世是没有兄妹的,有时见别人家兄妹间互相照应,心中总有说不出的羡慕。娥眉性子好,又一心黏着她,红嫣在心里早将娥眉当成妹妹一样,正要多说两句,就听得身后有人笑了一声:“既有这样心胸,那一日为何又恁般牙尖嘴利?”

红嫣听这声音,身上一僵,慢慢儿回过头来,就见费衍骑着马,正在三米开外歪着头看她。

因为这处人来人往的,尽是进出城门之人,她先前下了车也只顾去拉娥眉,全没注意到这号人,如今想来怕是被他给看了全套。

脑中一转,想起这位爷喜怒无常的脾气,那末就不能跑,一跑只怕倒激起了他的性子,且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好在是大庭广众,他应当不至于有何过激行为。

只好尽量冷静平和道:“那一日是奴家吓着了,口出秽言,还请费公子大人有大量,莫与奴家计较。”

费衍原本是与友人往泊明湖一游,不料友人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他立时就翻了脸,甩下一帮子人跑了回来,临近城门,就见着这女人。明明是受了辱,她身边的小丫头都气得暴跳如雷,她偏淡然处之,说出的话还有些道理。气势一变,立即就由被看不起的窑姐儿,变成看不起蠢人的聪明人。

忍不住就想起那一日她双颊绯红,美目晶亮得像要迸出火星儿来,张着花瓣似的嘴就骂。好家伙,当时他还在想,真不愧是窑姐儿,就是泼辣,敞得开。寻常妇人那有这般便给的口舌。

谁知今日她却摇身一变,稳重大度起来。

此刻见着红嫣毕恭毕敬的赔礼,竟觉着有些不够味,便冷笑了三声。

红嫣听得小腿肚都发颤,他真要动手,打死了也是白给,丽娘没能力替她申冤,舒家其他人更怕惹祸上身,至今为止最大的靠山也就是狄秋浔,可狄秋浔也不会为了个死人为难表哥。

第26章

城门外人来人往,费衍骑在马上,旁若无人,仰着头就开始出神。

久得红嫣都觉得自己悄悄儿走了也不会被发觉,紧抱着木箱才一动这念头,费衍就垂下头看了过来,目光落在木箱上头。

红嫣觉着他有些不怀好意。

果然费衍将鞭子在掌心一击:“要我不计较,也容易。这小木箱里是甚么要紧东西?拿来给我,合了我的意,这一节就算揭过。”

红嫣脸色一青,从前她看电视剧,见着主角儿为着钱,命也不要了,心下也忍不住也要暗讽两句,但在此刻,她还真觉得这箱子银子就是她的命,双手不由防备的抱得更紧。

费衍挑起嘴角一笑,出其不意的一鞭甩出,红嫣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沉,木箱就脱了手,砰的一声跌落在地,翻滚开去。

红嫣连忙上前几步要去捡,却被一鞭甩在脚前,击起了一片草屑,她顿时吓得不敢往前。

费衍翻身下马:“甚么宝贝这般着紧?”

一头说,一头走到跟前,用脚尖将箱子翻了个个,看到上头一把大锁:“打开。”

红嫣咬着唇,不吭声。

费衍嗤笑一起,脚上用力一踩,只听得咔嚓一声,连着几脚,就将外头的木箱劈哩啪啦的给踩成了碎木片。

他脚劲用得巧,只踩碎了外头的木箱,不曾伤到里头的物件。

却不想外头木箱碎了,从里头又滚出来一个稍微小些的带锁木箱。

费衍默默无语的看了一阵:“什么宝贝?”

红嫣绞着手指,脑中灵光一闪,真替自己捉急:费衍非富即贵,摆明了说明银子,他定不会放在眼里,这么遮遮掩掩的,倒引他好奇。

于是很认真的道:“是银两。”

费衍眼一翻:“唬谁呢?这玩意儿值得你这般紧张?”

红嫣看了他一阵,心道瞧他人模狗样的,这智商却是硬伤。

但语气却十分低柔:“您自是不将这些阿堵物放在眼里,奴家这等升斗小民,却指着它度日呢。”

“我表弟手面还不够大?”费衍说得不屑,几脚下去如法炮制,将里头的木箱也踩得稀烂,黄白之物散了一地。

本来两人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一下更是引得人哗然,红嫣和娥眉连忙过去,将包袱摊开,急急的往里收银子。

这箱子里有金锞子也有银元宝,还有一叠庄票,加之一起折合起来约有两千多两银子,散落一地十分可观,放在寻常人家,是一笔巨富,就是六、七品的小官,嫁个女儿也不过是这么笔嫁妆。如今青天白日的落在明处,顿时就引来了不少贪婪的目光。

费衍看了一阵,见果真不过是些银两,顿时没了意趣,他又不打女人,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做些别的:“当真是个眼皮子浅的,今日就罢了,改日我往你家去寻你,可要好生候着。”翻身上马,纵马去了。

红嫣与娥眉飞快的将包袱扎紧收起,红嫣便防备的四周打量了一番,将包袱夹在两人中间,低声道:“财露了白,就怕有人起意,咱们小心些。”

娥眉点点头,谨慎的与她紧依着往城门走。

两人顺利的入了城门,红嫣见谁都起疑,最末决定信任官方,向守门的卫兵打听钱庄。

守门的卫兵虽然先前见着不远处有阵骚动,但被人群挡住视线,并不知发生了什么,虽有些不耐烦,但见着红嫣生得美貌,仍是指了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见着悦来客栈就向右拐入巷子,出了巷子就到了朱雀大街,沿朱雀大街一直走,丰台钱庄在大街右侧。”

红嫣道谢离去,沿着路一直走。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道路宽阔,房屋粉壁飞檐,一派繁华景象。

娥眉双手紧紧揪住包袱,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

红嫣低声笑道:“一会咱们从钱庄出来,就去吃酱香片鸭。”

娥眉嗯了一声,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两人战战兢兢的寻着了悦来客栈旁的巷子,红嫣探头一看,只觉巷子幽深窄长,一眼望去并没人影,心中便有些犹豫。

娥眉推了推她:“红嫣姐,横竖是要去的,咱们步子快些,过了也就好了。”

红嫣想想也只得如此,两人一齐加快了步子,扎到巷子中去。走到一半,红嫣听到后头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心便提了起来,与娥眉对视一眼,拔足狂奔,一路叫着:“来人啊!”。

两人都是没做过粗活的,尽了全力后头的脚步声仍是越来越近,当那声音近在脑后时,红嫣脑中一片空白,竟是无计可施。

两人被人从后头重重一推,同时摔倒在地,便有一人迅速的向前窜了两步,蛮横的抓起地上的包袱一挣,抱着就跑了。

红嫣的指甲都被包袱布给挣断了两片,抬起头来也只见着对方生得高大,穿着身旧青衫,挽起袖露出的手肘上有块鸡蛋大的褐色,却不知是胎记,还是污脏了。

两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追出了巷子,大叫着:“抓贼!来人啊,抓贼!”

巷子外人流匆匆,众人都惊异的回头看这两个狼狈的姑娘,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娥眉忍不住就哭了起来:“红嫣姐,怎么办。”

红嫣脸色惨白,扶着墙平息心绪。过了一阵,才平静的道:“不急,银子没了,还能再赚,权当是运气不济。”其实心中暗暗懊悔,虽攒足了两千两,但终因心中不舍,并没立时用来与舒大划清界线,又隐隐的有些打算,想寻着时机,借势一用,那末兴许能以极小的代价与舒大绝义。却没料不舍来不舍去,闹了这么个结果,果然贪财不得。

当即双手捧在嘴前,往里头吁了口气,再将手一扬,像将什么给放了似的。

娥眉看得呆愣:“红嫣姐,这是做甚么?”

红嫣笑得难看:“这是将心中的郁气给扔了,不管是倒了霉也好,自己做了错事也好,将这口郁气给扔了,再不许懊恼,仍要打叠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

这是她自己的一个心理疗法,并没请教过医生。她曾经遇到过苦难,也做过很多无法再正视的糗事,一旦回想起来,心里便百爪挠心般的难受。后头用了这个法子,就觉得心里好受很多。不然她也无法在前世父母的夹心气当中,还成长为一个心理健全的人。

娥眉将信将疑,也不顾路人怪异的目光,照做了一次,随即笑了起来:“真的!红嫣姐,没那般难受了。”

红嫣见她天真,不忍扫兴,一边往好处说道,一边理清自己思绪:“这事么,说到底,跟费公子有关,费公子么,又是狄公子引来的。兴许我可以向狄公子叫屈,他这样的贵人,说不定大手一挥就赔了我了,哎,事在人为,赶明儿见着狄公子,可得好好说道一番。”

娥眉听了也兴奋起来:“正是,正是!”

红嫣摸了摸荷包,里头还放了些散碎银两,叹了口气:“难得来一次燕京,咱们还得去吃酱香片鸭。”也算是苦中作乐了,两人挽着手走了。

街边二楼上头,临窗的雅座上,费衍支着头看了好一阵,先前他不与红嫣再纠扯,也是因着一上午奔来奔去有些饿了,没了心思逗她,来了锦珍楼用餐,却不料两人今日十分有缘。

从他这处就可以俯视巷中,他早就看见这两女人身后跟了个男人,心念一转,也猜到是因为先前财露了白,引了人觊觎。

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他生来不是仗义的人。以他的身份,自然是不屑去抢这几两银子。但看她事先对这银子这般着紧,此刻被抢了,可会当街哭天抢地一番?那可有意思得紧。

谁知这妇人虽有些着急,但却没失了分寸。费衍留神倾听,见她奇奇怪怪的拜了拜天,顷刻便安抚好了自己和那小丫头,说的话也很有意思,竟是要将这帐算到狄秋浔头上。

他那表弟阴郁的性子,想来宠人也有限,寻常女人在他面前,就是有三分爱,另有七分也是怕,也不知她是否真能向他表弟讨了银子。

第27章

银子丢了,红嫣嘴上说着看开了,深夜一人躺在床上时,还是禁不住难过了半夜,后头又想着要如何委婉的朝狄秋浔要银子,琢磨来琢磨去,好几日都不消停。

以至后头狄秋浔一见到红嫣,只觉得她反常大胆的盯着自己,神情十分古怪。

当即他看了甄世宣一眼,甄世宣会意,笑着道:“红嫣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瞧着十分憔悴。”

他给递了话头,红嫣高兴极了:“是啊,是啊。这个,奴家丢了银子。”

甄世宣愣了愣:“是么?”

“是啊,是奴家的全副身家。”赶紧问问是怎么弄丢的呗,红嫣心急。

不料甄世宣说了句“……哦,真是遗憾。”便不吭声了。

几人慢条斯理的沏起茶来。

红嫣纠结一阵,厚起脸皮自说自话:“那一日奴家拿了银子,要去丰台钱庄兑成记名庄票,不料在燕京城门遇上了费公子,他踢破了奴家的钱箱子,使得钱财露了白,招来了歹人抢了去……奴家真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他……”

话说到这里,用意已是十分明显了,在座都不是蠢人,自是听得明白。

狄秋浔唔了一声,抬眼看她,慢慢的将手中折扇展开:“说来也是因着我,才招了他来。”

红嫣一听,心道怎么从前没发现狄秋浔这般上道呢?她点了点头:“嗯!”

一时间喜滋滋的,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狄秋浔看着,手上动作稍顿了顿,才又继续淡淡的道:“可这些银子,也是因着我,你才赚到的,咱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罢?”

红嫣的笑僵在脸上,只觉狄秋浔像是有些恶趣味,仔细一看,他又面无笑意,不像是恶搞的样子。

红嫣闷着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了:“狄公子所言有些偏颇,虽是托了您的福,但奴家也不是弯腰就捡了来的,费心费力,斟茶倒水,自家屋子给您使不够,自个还得给您做幌子……奴家得来实为不易……”又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

狄秋浔闻言,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

红嫣闻声吓了一跳,顿时想起自己与这人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他随时可翻脸捏死自己,立即不安的噤声了。

谁知狄公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舒姑娘很缺银子?”

红嫣惊疑不定:“……嗯。”

甄世宣看了看狄秋浔的神色,温和的接口:“如此,倒有庄买卖可以与红嫣姑娘商议。”

红嫣直觉不妙:“奴家……于买卖一事上并无涉猎……”

甄世宣嗯了一声:“红嫣姑娘不妨听完再做决定。”

“……好。”

“先向红嫣姑娘求教,若是有人自来不近女|色,但却要佯装沉迷女|色,要如何才能取信于人?”

红嫣:“这个,大概,首先便要这女人倾国倾城……!”她忍不住睁大眼睛,不是说她罢?

甄世宣点点头:“红嫣姑娘猜对了,红嫣姑娘的容貌自是上佳,这些时日以来,眼看着红嫣姑娘脾性喜人,又极为聪颖,实是上上之选。不若,便与狄公子一道回府,做一回红颜祸水,事后想要多少银子,尽可开口。”

红嫣顿了顿:“这个,回府,是说做妾么?”

狄秋浔面无表情,甄世宣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算是罢。”

红嫣摇头:“不成,奴家不给人做妾。”

甄世宣:“只是佯装,事后自可离去。”

红嫣:“不成,如此这般,在世人眼中,奴家便是嫁过次人了。”

甄世宣:“……红嫣姑娘,你如今名声也不好。”

红嫣被噎住。

狄秋浔冷冷的插嘴:“待事毕,我可让你与你父亲两清,替你立个女户。”

红嫣一怔,心中狂喜,这时代立女户不容易,未嫁女还不能立,非得嫁过人后,婆家和娘家的男人都死绝了,才可以立为女户,这情形想天然形成也不容易,只有人为制造了,但抄刀灭了一众男人后,只怕还没立成女户,先要被官府砍了头,到阎王名册上立户。

先前她还想着私下与舒大签义绝书,但舒大一旦反口,便有无尽的麻烦。狄公子却是有特权的阶级,由他出手,红嫣能与舒大两清,自立门户过日子,舒大便再也翻不起风浪,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她张嘴就要答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有多大的回报,必有多大的风险!

红嫣猛然想到,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细细琢磨起来。

半晌才心虚气短不舍难过的婉拒道:“奴家难当此任,狄公子另择美人罢。”

丁愚咦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她还能将到嘴的饵给吐了出来。

狄秋浔目光一闪:“舒姑娘为何推拒?”

红嫣张嘴欲说。

狄秋浔又道:“实话。”

简短两字,红嫣突然就觉得不说实话有危险。便弱弱的道:“狄公子身份非比寻常,要迷惑人眼,随意买个美妾便是。偏要寻奴家这般身份低贱之人,怕是要让人觉着您远非一般的着迷,乱了神智,如此方能不顾及身份、地位,纳一窑姐儿入门……若您想迷惑之人与您实力相当,您定不必如此自毁形象。只怕此人实力远高于狄公子,您才出此下策。就连您都这般如履薄冰,奴家岂敢投身进去,怕是一不留神,先,先,先……”

后头几个字,在狄秋浔阴郁的目光下,再也说不下去。

狄秋浔突然冷笑一声:“好个如履薄冰。”

甄世宣三人都垂下头去,正襟危坐,空气一时凝滞。

许久无人说话,红嫣心中害怕,悄悄的抬起头,只见狄秋浔眼珠如琉璃珠儿,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一半,许是因着动了情绪,他屈指握拳掩在唇前,轻咳了几声,苍白的面上涌起抹淡淡粉色。

红嫣心中莫名一动,又赶紧低下头去。

狄秋浔起身负手,意兴阑珊道:“舒姑娘好好想想,若拿定了主意,再同我说。”竟是无视她先前的拒绝,先行往外走。

甄世宣同老洪赶紧跟上,丁愚却落后半步,瞥了她一眼:“富贵险中求,总比你在这泥泞里过活要好。”

红嫣强笑:“多谢丁公子提点,不过,各人行事有别,您好兵行险招,奴家却惜命得很。”

丁愚欲言又止,赶紧跟了上去。

红嫣一路将几人送到楼下,眉媪和舒大正同几人在下头赌铜板,抬头一看,只觉这几人神色不对,素来最温和的甄公子都神色凝重,吓得赌钱的几人都压低了嗓门,不敢大呼小叫。

等狄秋浔一行上了马车,走得不见人影,眉媪才冷笑了一声:“怎么,哭丧着一张脸,得罪金主儿了?”

红嫣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的失神被他们看在眼中。这两人被压制许久,万万不能被他们寻着机会再反欺过来。

她便横了眉媪一眼,鄙夷道:“你操的那门子心?”

虽没输了气势,但心乱如麻,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事情。

从这一日起,狄秋浔一行一连十多日不曾再来,就连先前料着要来寻事的费衍也不见人影,红嫣对于前来求官的人,照收银钱,只留下名帖,劝其静心等候。但自己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

果不期然,眉媪和舒大渐渐的又声大起来。舒大还只横来横去,眉媪却在家中指桑骂槐,扔东砸西,丽娘是个老实的,好容易养得气定了些,这会子又十分不安起来,红嫣只好对她多加安慰。

再过了十日,街坊四邻都晓得红嫣得罪了金主,因她先前风头无两,这时不免看热闹的人极多。风声传到外头,那些求官之人,虽不至索回先前所送之礼,但也止住了来求官的脚步。舒家一下门庭冷清起来。

红嫣趴在窗前看着外头人来人往,却没看到眼里去,心里正在寻思狄秋浔怕是有意做出这般局面,好教她低了头。

正在苦思,突然眼里见着个人,过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竟是舒元!他从隔壁钟家出来做甚么?红嫣就不禁想起钟三娘那妖妖娆娆的样子,心中狐疑。

舒元这哥哥虽不靠谱,懦弱无担当,但还真没发现他喜好女|色这一项,至多喜好与酒肉朋友一起四处游荡,赌瘾也没舒大那般大,不然在临河街住了这般久,他要沦陷早都拉不回了,可此时见他慌慌张张的从钟三娘家出来,倒值得玩味。

因此她虽然心中愁苦,但仍分了些神注意舒元,果见他常鬼祟的往钟家跑。

红嫣偶尔与钟三娘对上,就发现钟三娘目含得意。

红嫣想来想去,猜了四、五种可能,最末想着,怕不是钟三娘勾了舒元,要他教着唱小戏吧?

这可不妙,她没了狄秋浔做财神,正想着要重操旧业,要被钟三娘抢了生意,还活不活啦?

第28章

八月间,炎热已消退了些,狄秋浔一行人似乎已遗忘了此处。

红嫣寻了旧年的秋衣出来清洗,却发现衣裙短了许多,这才想起她这身子,放到现代,还是个高中生,自然是还在生长发育的。

丽娘一边看着,一边笑:“红嫣长开了,要再做些新裙子。”

说完又有些讷讷的,显见是想起余银不多。

红嫣装成没看见,只道:“也不必做新的,拆了旧边,缝上宽边,还更好看。”幸好腰并没粗,加长些照旧能穿。

丽娘想着也是,翻出自己的一块料子:“就用这个。”

两人啰里啰嗦的商议,就听得下头砰砰作响。

红嫣只作没听见,就连丽娘也并不吭声。

已经有段时日了,眉媪似乎要将先前受了的气全都倒出来,每日在家中摔摔打打,骂骂咧咧,要不是看在红嫣银钱照样上缴的份上,只怕早都要发作出来。

这日子就似山雨欲来前的沉闷压抑。

红嫣长长的舒了口气给自己减压,一眼看见舒元在外头探头探脑的。

顿时心思一动,赶紧叫住了他:“哥!”

舒元见躲不过,只得进来。红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哥,这阵子总不见你人影,饭也不在家吃,在忙活些什么?”

自从收些求官中介银以来,红嫣就停了唱小戏,一则是唱小戏钱来得辛苦,二则每日迎来送往,夜路走多了总会遇着鬼,见的人多了也怕遇着滚刀肉。

因不唱小戏,竟是许久都未与舒元对面。反是娥眉机灵,红嫣倒留着她在狄秋浔来时唱个小曲,伺候茶水。

舒元微微垂着头,闷声道:“没忙活。”

红嫣:“哦——可我怎么见着你总往钟三娘家跑呢?”

舒元闻言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

看这情形,只怕和红嫣的猜测差不离了。

红嫣叹了口气:“哥,钟三娘让你教她唱小戏么?”

舒元一僵,红嫣又道:“你莫不是想趁着我不在,来寻抄着戏词的草纸?”

她看舒元神情,也知道自己猜中了,舒元不识字,钟三娘却粗识文墨,这也是她一直自以为与临河街一干粉子们不同的地方。

“哥……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妹?你要不当我是你妹妹,我也就不当你是我哥哥了。”

舒元愣愣的:“……我们就是兄妹,什么当不当的?”

红嫣沉下脸:“前生有缘,今世才做了兄妹。爹娘伴得前半世,夫妻伴得后半世,唯有兄弟姊妹,是从幼相随到老。原该有事共商,有难共救,形同手足!哥哥但凡明白这一条,就该好生维护妹子,而不该处处懦弱退让,到如今,反倒吃里扒外起来!物以稀为贵,你教会了钟三娘,妹子还拿什么赚饭钱?哥哥若是铁了心如此,红嫣也无话可说,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有事不会求着你,你也莫想在我这占着便宜。”

舒元立在当场,讷讷的无话可说。

红嫣见他并无悔悟的神色,不过是尴尬而已,心道这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原本瞧在丽娘的份上,想慢慢掰正他,将来他也能多护着丽娘些,不料人性难改。

丽娘看着红嫣神情,忙上前拉着舒元:“元宝,你妹子说的是,你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谁还亲得过你们?”

舒元看她一眼,脸上微有些红:“翠珠……也不是外人。”

翠珠,是钟三娘的小字。

丽娘倒抽了口冷气:“元宝,你与她,如何这般亲呢?她可比你大四岁!”

要说这时候的人,街坊四邻来往密切,走上十里大多数人也互相认得,就有一点不好,彼此间也瞒不住事,钟三娘今年二十有二,是众人早都知道了的。

红嫣不可思议的看了舒元一阵。

她原以为钟三娘是拿银子诱使舒元助她。

没想到这钟三娘是个厉害的,一文钱也不舍得,只大肆利用自身资本。

红嫣还不及说话,下头就传来钟三娘咯咯的笑声,十分轻佻勾人。

舒元知道这是钟三娘在催他,踌躇了一下,就道:“娘,红嫣,我,我先走了。”

说着扭头就出去了。

丽娘哎了一声,要上前去追他,却被红嫣拉住了:“娘,别管哥哥了。原本他也没多少孝心,现在又被女人迷了,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丽娘呆呆的:“这,钟三娘,她不行啊。”

她不是瞧不起暗娼,也没资格去瞧不起旁人,只是瞧着钟三娘不像是个善的。

红嫣叹了口气:“行啦,往后等我搬出去,您就跟着我一块儿住,眼不见为净。”

丽娘瞧着钟三娘不入眼,眉媪和舒大却看着喜欢。

用眉媪的话来说,钟三娘就是:“生得好,又会来事,会赚钱!大四岁不算什么。”对着钟三娘便十分热情。

红嫣冷眼旁观,觉得只不过是舒家人一头热罢了,钟三娘有几分真心还要两说。

过了两日,钟三娘热热闹闹的唱起了小戏。

原先红嫣摆着架子,一日只接待一位客人,足足吊起了众人胃口,此时钟三娘却并不顾这些,只管敞开了迎客。先前心中好奇的众人都涌入了钟家,钟家一时门庭若市,热闹之声从街头喧嚣到街尾。

眉媪喜滋滋的:“原还以为是甚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藏着捂着。”

红嫣知道在她面前忍让,只会助长了她的气焰,便在一旁凉凉的接口:“我好赖也每月交了你十两。钟三娘就算赚得盆满钵满,你可分得着一厘?再说了,她这好光景,也撑不过三日,你等着瞧好了。”

眉媪听她说得笃定,嘴里虽骂着:“你这小贱人,这是害了眼病!”但心里却有些没谱,到底消停了些。

果然没过得几日,钟家便冷清了下来。

只因这小戏,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十来个大钱,可请了人来唱曲、说书。小戏比之这些,虽新鲜些,但也不合贵上数十倍。

红嫣先前不过是故意抬了它的身价,一日只接待一位客人,故弄玄虚。

像钟三娘这般,立即就褪了它的神秘之色,且钟三娘也写不出新本子,热潮消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红嫣并没幸灾乐祸,事前她无法阻止钟三娘与舒元,如今市场被钟三娘破坏至此,她也无法再从中牟利。

虽事前早有预料,但事情真发展至这一地步,红嫣也禁不住沉下脸来。

舒元一边扒着饭,一边惴惴的看她脸色。

红嫣哼笑了一声:“哥哥怎么今日有空回家吃饭?”

舒元一噎,头埋得更低。

眉媪尖着嗓子:“你阴阳怪气的作甚?”

红嫣撇了撇嘴:“我只是为哥哥可惜,他教会了钟三娘,她好歹也赚了一票银子,可曾从指缝里漏半个大子给哥哥?如今眼见着哥哥没用了,立马就翻了脸,不然,哥哥从早到晚也不见人影的,这会子又灰溜溜的回了家?”

眉媪本就是个精明人,听了心中一想,便来了气。就算她不将红嫣放在心上,舒元可是她的亲孙子,不能让人欺到头上。当即把筷子一扔,站到钟三娘家门前去骂街。

“……小贱人不要脸面,搬来就不停当……”虽没点人姓名,但话里话外都听得出是在骂钟三娘。

眉媪嘴利,钟三娘和钟婆子又岂是吃素的?一齐出来应战:“那来个多嘴贼鸭黄儿?”

两张嘴对着一张嘴,将眉媪倒骂了回来。

眉媪气得脸色发青,待要回来搬救兵,丽娘与红嫣明显与她不是一路,舒元对钟三娘还存了妄想,便是没存妄想,口舌上也笨拙。舒大虽是凶恶,但骂街一事上并无天赋。眉媪几番对战,皆落了下风,一时竟与钟三娘一家结下仇来,暂且没得心思理会红嫣。

红嫣得了这片刻的清闲,倒也好过许多。但心中仍不得安宁,苦思赚银的法子。

正想着这事,就见丽娘领了罗再荣进屋来。

罗再荣脸上满是笑意:“红嫣!”

红嫣心中一动:“表哥红光满面,莫不是有甚喜事?”

罗再荣哈哈一笑:“多得表妹指点,前回让娥眉送了信与我,得知鄂原颁了新农令,我贩了批新种子过去,全卖了个干净!”他一来一回花了一月有余,但本钱却翻了两番。

红嫣先是高兴,后头又有些郁闷——狄秋浔不来了,她再也听不到这些讯息。

不过好在罗再荣几番捣腾,如今本钱充足,开在东街的铺子已是铺满了货物,做得也有了些起色。罗再荣颇有些天赋,有了这么个好的开始,往后就算没有小道消息,他光守着这铺子,应该也能赚些稳当钱罢?

正想着罗再荣就掏了十两银子出来:“才将回来,就听人说你如今在银钱上十分艰难,你只管安心,也不必重操了旧业,我每月送十两银子来给你使。”

红嫣微微一愣:“……如今还不到分红的时候,怕还要累积些本钱才好。”

罗再荣道:“本来赚银子,也是为着让你脱了苦海,没得有了起色,还让你苦捱。我心中有数,你安心,耽搁不了事。”

红嫣低头看了好一阵,不再推拒,笑着收下了:“表哥比我亲哥还好。”这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要真断了眉媪舒大的银子,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一时她心中暖洋洋的,多时以来的霉运算是到了头。

罗再荣爽朗的笑:“你和我亲妹子也没有两样。”

红嫣送了罗再荣出去,娥眉却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红嫣姐,我娘烙的饼,你尝尝。”

红嫣应了一声,突然怔了一会子:“怎的没听下边有声响了?”

眉媪和钟三娘对战,越战越勇,只觉着比出去看戏唠嗑还来劲,那是半刻也不愿停歇。

娥眉嗯了一声:“才将来时,见着洪泽那王八到了钟三娘家里,眉媪也不敢这时去招惹。”洪泽这变态,阴森森的,寻常人都要避退三舍。

红嫣有些讶异:“钟三娘不像是愿意为了银子,去受这般折磨的人呀。”

娥眉愣了愣,想着也是:“她将自己看得娇气得很……我去听听她叫没叫疼。”

丽娘一边拉也拉不住:“你一个小姑娘,听这些没得脏了耳朵!”

娥眉一脸兴奋就冲了下去,过了好一阵跑了回来:“怪事,钟三娘笑着送了洪泽出门,瞧着没伤没病的!”

几人苦思不解,照洪泽这王八的残虐,钟三娘不死也要脱层皮,不料竟是毫发无伤。

红嫣想了一阵也就丢开了:“下去用晚饭罢。”

几人一齐下去,到了下头楼梯拐角处,才听得有人说话,显见得先前声音是压得极低的。且一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就噤了声。

红嫣一眼看见钟三娘与眉媪、舒大、舒元坐在一桌,脸上都还带着些残存的笑意。

心中怪异感顿生,一个时辰前还对骂得寸步不让,这会子又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块,怎么看都是有问题。她一番扫视琢磨,舒元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钟三娘则是古怪的对着她笑:“红嫣,这阵子你不见出来走动,也没接客,感情躲在上头绣花呢?”

红嫣莫名的觉得心中发紧——这事有古怪,且直觉与她脱不了干系——她的霉运还没算完……!

第29章

红嫣满是警惕,闭口不言,仔细看着几人脸上神情,但心中慌乱,沉不住神。

娥眉仗着年纪小些,笑嘻嘻的道:“先前还听你们吵得热闹,怎么这会子钟姐姐又来窜门了?”

眉媪哟了一声:“这邻里邻居的,磕磕碰碰也是难免,难不成还一辈子顶着?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红嫣用右手按住自己莫名其妙微微有些发抖的左手,勉强自己冷静,但她实在难以一时分析出状况。心中一动,分析不出,就试探一下罢?

当下拉了丽娘的手:“娘,咱们去再挑几尺布,我想做件短襦。”

丽娘答应一声,随红嫣拉着往外走。

眉媪一下站起来:“去什么去?咱们家的规矩都忘啦?丽娘同红嫣,不能一道出门,得留一个在家里头。”

红嫣一僵,这个规定确实有,不过中途红嫣仗了狄秋浔的势,倒没人敢将这话提到面上来,后头便有些被人忽略了。

眉媪此时反应如此迅速,足以证明他们确实是要针对她,怕她带着丽娘跑了。

丽娘不知就里,忙道:“你去便成了,娘在家呆得住。”

红嫣手脚发僵的同娥眉出了门。

没有红嫣在,丽娘照例是不敢同眉媪舒大对面的,便讷讷的回了楼上,听得下边低低沉沉的细语,一时又有些激烈的相争,虽有些纳闷,到底没放在心上。

红嫣出了门,便拉着娥眉绕到了屋后,从临河的后门摸进了厨房,悄悄的贴着墙根听屋里几人的动静。

眉媪正在发气:“你跟洪泽说,就凭红嫣这样貌,少了两千两不成!”

钟三娘冷笑:“哎哟,我的娘哎,谁家一次拿得出两千两?他要有两千两,直接同你们把人接走便了,还要我来同你们磨嘴皮?再说了,买个顶好的丫鬟,也不过五十两顶了天,妓馆里买个色艺双全的姐们儿,也不过是一百两了事。也亏你们张得开嘴,两千两!哎哟,今儿真真儿见识了什么叫狮子大开口!”

眉媪一拍桌子:“红嫣一月交十两,一年便是一百二十两,不到五年,五百两便能赚了回来,我如何要同他做这蚀本买卖?”

钟三娘哼哼了两声:“她这入行还不到一年罢?中间攀上了位官老爷,眼里可还有你们?多赚的银钱,可让你们沾过光?我瞧着你们险些儿都制不住她。可千万别算得太长久,别说五年,只怕两年不到,凭她的样貌,迟早得再攀个势大的主,一脚蹬了你们,说不准恨上心来,还要回头整治整治你们。”

舒大吼了一声:“她敢!”

眉媪忙扇了他一巴掌:“鬼吼什么?”语气已有些动摇。

钟三娘搡了舒元一把:“她先前赚了多少?”

舒元结结巴巴道:“怕,怕有两千多两……”

“你们瞧瞧,瞧瞧,她银子是赚了,你们却摸不上边!真要去讨要,她又是个厉害的,一则不认,二则倒闹将起来。依我看,这卖她为妾的五百两不算什么,她私藏的银子才是重头戏,你们拿了,下半辈子也不用发愁了。”

一番话说得眉媪和舒大意动。

眉媪喃喃的道:“这小贱人竟藏了这般多的银两?黑心肝的,见天做出副穷样!”

舒大站了起来:“我去搜!”

钟三娘道:“一人藏匿,十人难寻!只怕反倒惊了这丫头,她狠起心来,扔河里也不给你。洪泽说了,派两家丁来,趁她不备,直接将她扛到府里,净身入府,她人都走了,之前她私藏的银钱,你们还怕寻不出来?”

钟三娘哄惯了男人,一张巧嘴说得出花来,眉媪和舒大心中已有几分肯了。

眉媪到底还有几分精明:“洪泽给你什么好处,这样费心费力撮合?”

钟三娘哟了一声:“你们只管发财,我跟着喝两口汤也不成?再说了,我就算得了便宜,只怕到了最末,仍旧便宜了你们家。”

说着就拿眼去看舒元。

舒元听了她话里的暗示,心中喜滋滋的。他早被钟三娘拢络住,迷了心智,虽然觉着有些对不住红嫣,但照钟三娘说的,洪泽的正房太太是个纸片样的病秧子,又一无所出,红嫣过去,就是洪家后院里第一人,洪泽虽然有些怪毛病,那是对着旁人。照红嫣的品貌,他只有疼她的。就算皮肉上吃些苦头,只等生下一儿半女,也就好了,再熬到正房太太归了西,红嫣一扶正,也是正经的富家太太。

舒元便一边帮腔:“奶奶,爹,翠珠不是外人,害不了咱们。”

几人议到后头,将红嫣卖给洪泽这王八做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红嫣身在一旁,听得身上发冷,站也站不起来。

这一番密谋,唬杀了娥眉,虽她年纪小,到底知道要紧,不敢吭声,只慢慢儿使力,扶起红嫣来。

两人悄悄的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红嫣由娥眉扶着一直沿着河走出了临河街,才勉强能转动头脑。心中思量,罗再荣将银子全投到了铺子里,一时也拿不出五百两。就算拿得出五百两,眉媪他们还等着要寻个两千两出来,如何肯甘休?想与他们交易,必是不成。

这一刻她倒觉得若是狄秋浔就在眼前,她必是一口应下去替他做幌子,虽是瞧着危险,但其中危险也未必不能化解,总好过立时就被个变态抬入府中去折磨。

可就算她愿意了,又到何处去寻他?

一时害怕得发起抖来,从前她认为自己不是没受过人情冷暖,已经足够坚强,此时方知有些无法想象的可怕事,让人软弱得不堪一击。

娥眉见她脸色吓人,不由低声道:“红嫣姐,你跑了罢,跑到山里去,我替你送吃的。”

红嫣一怔,又想起来丽娘:“我娘怎么办?他们定会要了她的命。”

她前世父母早早离异,父亲极为不负责任,是母亲一手将她拉扯大,虽然母亲脾气暴躁,易迁怒,但是她真是用尽全部心力来爱女儿,以至于心力交瘁早早辞世。

所以她见着丽娘这么位真心疼爱女儿的母亲,就像见着自己前世的母亲一般,后头相处甚久,也自生出了真情,实在是无法甩手不顾她。

娥眉被她问住,也十分为难起来。

红嫣远远的望着舒家窗口,心道自己真是个榆木脑袋,何必堂堂正正从门口出来?最好偷偷摸摸从窗口下来,拉了娥眉的手:“你再到我家去,正正经经的上楼,就说替我回去取条帕子。到了上头,悄悄儿同我娘说这事,教她撕了床单子,吊着从二楼窗口下来,我同她先到山里去躲一躲。洪泽知道我们跑了,明摆着要蚀本,便也不会急着来办买妾文书。拖得一时算一时,另外再想旁的主意去。”

娥眉自是应下,转身就走,红嫣忙拉住她:“你小心些!让我娘带个火折子。”

娥眉点了点头:“红嫣姐,我省得!”

转身便走了。

红嫣蹲下|身,躲在河边一丛芦苇里,静静的等候起来。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临山临水的,蚊虫特别多,像片乌云似的聚集在红嫣头顶,红嫣也不敢乱动,免得让人见着生疑,生生的硬扛着喂了蚊子。

就在她等心急如焚,不知情形如何时,就见着夜色里,有两人猫着腰,沿河贴着人家屋檐下,一路碎步小跑而来。看身形就是娥眉和丽娘!

红嫣起身迎了两人,压低了嗓子:“走!”拉着丽娘的手,一路避着人奔走。

几人奔向了临河街后山,到了山脚,才敢停下来说话。

红嫣望着娥眉:“你是从窗子下来,还是从正门出来的?”

娥眉道:“红嫣姐,你放心,我是下了楼梯,正经从大门出来的。他们就算找我,我也一问三不知,咬定我走时丽姨还好端端的在上头,与我没什么相干。”这丫头也有几分机灵,从根上来说,资质不错。

红嫣点了点头:“那便好,莫牵连到你。你快回去罢。”

娥眉道:“明日你们在后山上的西枫坡等我,我给你们送吃食。”

红嫣摇头:“不必,他们必是要盯着你的,你莫来给他们带了路,我自会想些旁的法子裹腹,饿上一两日的,也死不了。只是你再去与我表哥送个口信,让他防着我爹和眉媪上门闹事。”

娥眉点头应下,红嫣再三叮嘱两句,这才两下分开。

红嫣扶着丽娘一路往山上走,丽娘体虚气喘,慢吞吞的道:“红嫣,这夜里山上怕是有些蛇蚁猛兽,不留神撞上了可如何是好?。”

红嫣对这山上的事,并没丽娘清楚,闻言住了脚,思忖半日:“那就在山脚下猫一夜。”两人离山道远了些,绕到背风面坐了下来。

丽娘急匆匆的,也带了些细软来,只是她房里也没吃食,两人都没用上晚饭,一时都肚饿起来。

红嫣安抚道:“娘,忍一忍,明日再去寻些吃食。”

丽娘自是忍得住,只是心里难过:“红嫣,都是我害了你,不该将你生出来。当年就该吃碗避子汤,只是当时舍不得……”

红嫣见她心中总挂着这事,不由叹了口气:“莫想了,我不怨你,能来世间一遭比什么都强。”细细的安慰着她。

月亮爬上了树梢,虫声响成一片,渐渐的使人心神宁静下来。幸好这天不凉不热的,除了蚊虫多些,在野外倒也呆得住。

红嫣默默的寻思,待天亮了,要去找了狄秋浔,求他庇护才好。

第30章

红嫣与丽娘偎依着眯了一夜,不见舒大寻来,料想他怕是先寻到罗家去闹了,又或是在县中客栈去找人。

等到天将露出些微白,红嫣便扯了丽娘起身,寻着山间的小道,一路前行,路上见着条小溪,红嫣此时又渴又饿,顾不得去想这溪水干不干净,与丽娘两人伏下|身来,捧着水喝了个饱,走起路来都似听到肚里有水声,红嫣又左右寻了根树枝给丽娘做拐杖,丽娘接着试了试手,有些忧心道:“你想去何处寻狄公子?”

红嫣想了想:“先前我寻思他有命人看住我这处,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待传到他耳中,自是会来寻我,若是这样,咱们只需拖得愈久愈好。怕只怕,他已弃了我,并不曾令人留心。”

丽娘啊了一声:“这可怎生是好?”

“那咱们便想法儿打听甄世宣身在何处,再让娥眉给他送信。”甄世宣似乎来头不小,原先邹县令不是说过他是什么“南归甄家”么?只要不被逮回去,总归能寻访到他的。

丽娘见红嫣有主意,心中稍定,一眼见着旁边树上的野果,忙招呼红嫣过去:“这刺利果能吃,娘小时候常摘了解馋。”

红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着枝头黄澄澄的一片,不禁口舌生津,忙过去攀了树枝,摘了枚似山楂般大小的刺利果来吃,这果子外头稀稀落落的一层矮肉刺,因此得名,一入口,红嫣忍不住眼也眯了起来,连忙吐了出来。

丽娘便露出了从昨夜到现在的第一个笑:“就是酸了些。”

红嫣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敌不过腹中饥饿,从丽娘收拾的包裹里寻了件衣衫出来,摘了一堆刺利果包起来,一边走,一边与丽娘拿着填肚子。

丽娘幼时常上山下地,野果子能不能吃,她都还识得。

红嫣问起这后山的路通向何处,丽娘仔细回想一阵,才道:“像是听人说起,一头往围猎场,一头是连着棋云山直到燕京,不过他们说从这到不了燕京,中间让护城墙隔断啦。”

红嫣想来也是,燕京是一国之都,要真能翻个山就入城,岂不是安全系数太低么?往这头跑,看似条好路,实则是条死路了。

“围猎场是什么地方?”

“听说是天家打猎的地儿,连着翻三个山头便到了。”

红嫣神情一动,丽娘忙道:“说是有些军爷守着,冲撞了便要乱棍打死,去不得的。”

红嫣哦了一声,左思右想:“咱们还是去围猎场,只不要闯进去便罢,围着外头转悠,外头这一圈有军爷巡视,夜里蛇虫猛兽也少些。就是他们追来了,也不敢在天家围猎场外头造次,万不得己,还可报一报甄世宣的名头,指不定有军爷就认得他,愿意替咱们捎个信呢?”

丽娘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原本自己也没甚主意,俱听从了。

这山上头常有些人上来砍柴、采药、捕猎,也走出些细细的羊肠小道来。

两人一路偱着左边的山路前行,丽娘因着前回伤了身子,虽如今养回来了些,但总是体虚,走不了多阵便要歇脚,红嫣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法。

这山上的路,最是难走,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眼看着山顶就在眼前,却总也走不到。从清晨走到了午时,才将将翻了两个山头。两人坐在山顶上直喘气,午时气温高升,汗如雨下,又没水没粮,渴得肺疼,脚似陷在泥里拔不起来。

丽娘擦了擦汗,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我小时候那会,爬这山可真不费力……红嫣!”

红嫣听得她声音不对劲,赶紧望着她指着的方向。

“那边有人!”

在密林里头要想找出人迹,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红嫣看了半晌,总算发现对面山上树林间有些移动的人影,遥遥看着,十分隐蔽。

丽娘慌张的问:“怕是砍柴的人罢?”

红嫣看了一阵:“不对,一直在走动……”恰对面之人走到了段少了树木遮挡的盘山小道上,红嫣和丽娘一眼就看见在前头大摇大摆的就是舒大!虽看不清相貌,但一个人走路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

昨夜红嫣三人的行动,算不得十分隐秘,总有见着的,舒大等人吵闹过后,再一打听,自是知道她们上了山。加之她们沿途来留下的痕迹,算是给他们指了路。

红嫣抓紧了丽娘的手:“咱们快走!”

丽娘慌里慌张的随着她走,一不小心又绊了一跤,强忍着不敢大声呼痛,两人跌跌撞撞的从山顶下去,一路要往前赶。

来的却是舒大、舒元,并洪泽与两个家丁,一行五人皆是男人,脚力自是比两个女人强上许多。

丽娘整个人都虚浮起来,红嫣转眼一看,见她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涣散,心中焦急:“娘,我来背你。”

丽娘摇了摇头:“你先走罢,我年纪一大把,死了也不要紧。你还年轻着呢,快些去寻了狄公子、甄公子,将来指不定好日子还在后头。”

红嫣不由分说,抓住她两只手,返身一拉扯,就将她负在背上:“别说些没有的,挣得一时算一时。您扶稳我的肩,也是替我省力了。”

丽娘连忙扶稳了她的肩头,由她背着赶路。但红嫣本就体力不支,背着丽娘便一步三摇,迈不动步了。

丽娘挣扎着下来:“你将我放下来,我离了这山道,藏到林子里头去,不出声,他们也寻不着我,你若是能搬了救兵,再回来寻我。”

红嫣想着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两人一道蹭下去,只能被逮回去。她将被打包送入洪家,丽娘也少不了一顿胖揍。

当即咬了咬牙,放下丽娘:“娘,你藏好,等我!”

丽娘点了点头,潜入到一边林子里头去,红嫣看了看,觉得也算隐蔽,急着赶路的人决计发现不了,如此才放了心,拼命往前头跑。

她虽然也可躲在一边,但此处离围猎场已不远,舒大等人寻了去不见人影,自是会折回仔细寻找,她与丽娘没多少气力,再难逃逸。不如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去求人相助。

想到这里,红嫣不顾自己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提不起,一意命它前行。

不多时,她隐隐听得后头舒大等人说话的声音。

舒大正在骂骂咧咧的:“两个贱人,倒真会跑,逮了回来,看我不揍死她们。”

洪泽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如今红嫣你可打不得了。”

舒大哈哈大笑:“说得是,她现在是洪家人。”

红嫣一听,血液都似凝滞了一般,只顾机械性的往前走。

转了个弯,舒大一眼瞧见她的背影:“小贱人在那!咦,怎么只她一个?”

洪泽道:“只要有她就成。”

舒大应是:“说得也是,小贱人!快些站住!”

红嫣那里肯站住,一时惊恐布满心头,激发出人体最大的潜能,没了命的往前冲去。

舒大啐了一声:“跑你娘个跑!”

几人如狼似虎的往前追了来。

红嫣脑中几乎一片空白,直愣愣的前冲,听得脑后声音越来越近,忍不住回了下头,眼看着舒大等人离她不过五米,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慢慢的回过头来,心死了一般。

舒大也住了脚步,大口喘气:“小贱人费事!”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来,瞪着一双眼,凶神恶煞。洪泽却是望着她一笑,直教人毛骨悚然。

红嫣坐倒在地,用手撑着,往后退了几步,却被一硬物抵住了后项:“什么人,此处也敢乱闯?”

声音满是不耐,粗鲁。红嫣却如闻天音,先前在脑内寻思了好几遍的,这时情形危急,都容不得她瑟缩,连忙用有些僵直的指头,拔下头上一只银钗:“官爷,奴家是甄世宣甄大人的……相好!您可认得甄大人?求您替奴家给他捎个信。”

原先她就留过神,众人只知甄世宣,与众官会面之时,也是甄世宣出面与人交谈,却没人认得狄秋浔的样子。一时猜不透狄秋浔的身份,仍是扯了甄世宣的大旗来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回转身,面对着身后这名侍卫,将手中银钗举起,要递与他。

这侍卫一愣,见她狼狈之中难掩丽色,手上的银钗又份量不轻,不由将剑尖微微下垂了几分:“你说的是羽林中郎将?”

红嫣此时胡乱应下:“是,是,他可在此?”

侍卫上下看她一眼,又扫了眼站在她身后的五个男人,面露疑惑之色。

红嫣忙道:“这几人乃是歹人,奴家为他们所迫,不得已前来向甄大人求助。”

舒大怒了:“小贱人!”

这侍卫冷眼一扫,舒大顿时噤若寒蝉。

红嫣急急的道:“官爷,只求您想法替奴家捎个信给甄大人,只说舒红嫣在此处等他,真伪立辨,若是假的,奴家任官爷责罚,若是真的,奴家在您面前为歹人所害,甄大人问及,官爷也不好回答。”

这侍卫见着不远处的同僚已往此处看来,寻思她说的也有些道理,便招手叫了个人来:“林照,你去羽林军处,就说有位舒红嫣姑娘寻甄大人。”

林照应声去了。

红嫣喜不自禁,一时又疑:“离此处可远?”

这侍卫却不答了,举手收了红嫣的银钗,抱着剑看着舒大几人。

舒大等人见了官,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丝气焰也无,只能看着红嫣,不敢动手。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甄世宣与丁愚正各领一队,在这围猎场中演练对战,听人来报,甄世宣微微一愣,不由看向了座上的狄秋浔。

狄秋浔面无表情,丁愚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不过他原先最是疏狂,与舒红嫣斗了几次嘴,反倒看她顺眼,此时有心助她,便对甄世宣道:“她寻的是你,你便去见一见她。”

甄世宣面上含笑,只当未听见,仍是等候狄秋浔示下。

狄秋浔走下座来,从一旁侍众手中接过细弓,挽弓放箭,正中靶心。他望着震颤不停的箭羽,淡淡的道:“带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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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照去传了话,领舒红嫣进去。

舒红嫣得见生机,喜不自禁,几乎要落下泪来,如在梦中一般随着林照往里去。

先前那侍卫见舒红嫣果然被请了进去,想来她说的是实话,那这五个男人便是歹人无疑,当即下令,命人来捆了这五人,等候发落。

舒大连忙嚎叫:“官爷!官爷!您别听这小贱人瞎说,我是她爹,这是她哥,这位却是她相公!”

这侍卫一听,羽林中郎将竟与有夫之妇相好么?这话这混人说得,他们这一干侍卫却听不得。当即也不等命令下来,直接拿了鞭子照着五人抽了一顿:“满口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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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嫣被人领着往里去,只见四处皆是甲盔鲜亮的士兵,十人为一小队,骑着马在林间飞纵。有的臂上捆着褐色的布条,有的手上捆着墨绿的布条。皆有一个特征——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神气活现。

红嫣被领着穿过一片林子,来到一片宽敞的空地,四周全都立着靶子,当中站着几人。

红嫣一眼就见着狄秋浔,他今日不似往常穿着华贵的衣衫,一头乌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身着白色轻甲,腰佩宝剑,阴郁之色被冲淡了许多,亦显几分英姿,只脸色依旧苍白。

甄世宣立在他左手,臂上系着褐色布条,丁愚立在他右手,臂上系着墨绿布条。

红嫣心中一动,已有了些猜测。

她行到狄秋浔跟前,深深的行了个万福。

狄秋浔一手压着宝剑,半侧着身子,正在看着远处两名士兵对战,口中却道:“今日如何寻到此处?”

红嫣实话实说:“奴家被迫要与人做妾,慌不择路逃到此处,不料却有幸遇见公子爷,救公子爷救奴家这一回。”

狄秋浔转头看她,身形微动,阳光在白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红嫣自是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一身狼狈,衣衫破损,蓬头垢面。她垂着头,紧抿着唇,停了一阵才道:“奴家愿为公子爷效犬马之劳。”

“哦?你怎知我还用得上你?”狄秋浔语调低沉,听得红嫣心中一灰。她不禁抬眼去看,见狄秋浔双目冷情冷意,当真是对她的投奔不以为意。

难不成他另寻了一名美人?红嫣只觉无气力以继,只在心中自我勉励,不能退缩,丽娘还等着呢。

“公子爷,就算您有了其他美人,多奴家一个不是更好?双管齐下,多重保障……奴家定做得比旁人好。”

她简直语无伦次,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狄秋浔听了不语。

红嫣咬了咬牙:“人无信不立。”

“所以?”

“狄公子曾说,若是奴家拿定了主意,再同您说。为何如今奴家拿定了主意,您却不予理会?”

她这话一出,周遭服侍之人皆变了脸色,齐齐垂下头去。

红嫣方觉自己放肆,他身份不明,她却在说他不守信,这是相当严重的一项指控,身份越高之人便越在意……若是他一怒翻脸可怎么办?

红嫣在沉寂中忐忑。

过得一阵狄秋浔声音淡淡的打破沉寂:“好,人无信不立,望舒姑娘记住这一句,既为我所用,便需忠心不二,尽心竭力。”

红嫣大松一口气,不料竟如此过关了。立即表态:“是,奴家记住了。”

本不该立即就提出诸多要求,但实在是丽娘等不得:“奴家的娘亲还藏匿于林中,求公子爷派人随奴家去救了她出来。”

狄秋浔微一摆手,甄世宣便上前一步:“舒姑娘随我来。”

甄世宣带了几人,领着红嫣一路走出围猎场。

红嫣见着外头舒大五人被绳子捆在一块,不过瞥了一眼,就无暇正视,急着去接丽娘。

舒大不敢再叫“小贱人”,只好放低了语气:“红嫣!看在你娘,你哥的份上,快将我们放了罢?”

红嫣理也没理,直接掠过。

她凭着记忆寻到那处,大声喊叫:“娘!娘!出来了!”

丽娘听到她的声音,连忙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所幸甄世宣想得周到,令了抬了架滑杆来,让丽娘坐上去,抬回围猎场。

才将临近,丽娘瞧前那五个被捆了跪在前头的人,惊讶的瞪大了眼。

舒大连连讨饶:“丽娘,一日夫妻百日恩,瞧在咱们二十年夫妻的份上,向红嫣说说情!”

舒元也低唤了一声:“娘……”

丽娘从没被人这般求过,不免无措的看了红嫣一眼。

红嫣道:“娘,我又渴又饿又累,迟些再理会这些糟心事,成吗?”

丽娘一听,连忙点头。

甄世宣让人领了她们去用饭洗漱,再歇了半日养足了精神,红嫣才同丽娘往围猎场外头来见舒大等人。

天色渐暗,舒大等人跪得蔫头巴脑的,

见着红嫣同丽娘出来,不禁喜出望外,连声向着丽娘讨饶。

红嫣一声不吭,心中寻思。

不管怎么说,舒元是丽娘的亲骨肉,她万万不会同意处置了舒元,舒元又要央着饶了舒大……

丽娘被连番哀求说动,微有些畏缩的看向红嫣:“红嫣……跪也跪了,打也打了,往后你靠着狄公子,他们也害不着你,不如就饶了他们罢?”

红嫣看她一眼,再转过头去径直问舒大:“你倒是签没签卖妾文书?”

舒大一僵,红嫣便知他已签了,心中寻思这洪泽得了文书,又紧赶着来寻她,怕是文书还带在身上。

于是便走上前去,弯下腰,不管不顾的去摸洪泽身上。

洪泽早被唬得不敢动,红嫣果然在他怀中掏出张薄纸,展开一看,是卖妾文书无疑,舒大不会写字,不过是在上头画了个圈,并按了手印。

红嫣冷笑一声,抬手就撕了它,又去问舒大:“那只手,那个指头按的?”

舒大只觉害怕,哆嗦着道:“右手大指头按的……”

红嫣便笑着向一边侍卫道:“官爷,烦请您帮个忙。”

这侍卫先前见甄世宣与她进进出出,料她必在上头有些颜面,此时就不肯拿乔,忙笑着道:“姑娘直管吩咐。”

红嫣道:“将这人两手大指头都给削了。”

舒大吓得嚎叫出声。丽娘结结巴巴的道:“红,红嫣,这怎么使得?”

红嫣冷然道:“如何使不得?教他下回再无法四处去乱按手印。”

这侍卫一见红嫣不是说假,这事在他们看来,倒也不如何可怖,便依言上去,扣住了舒大两手,拔出刀来,一刀一个,齐根削掉了舒大两根大拇指。

第31章

舒大剧烈的嚎叫挣扎,像条上了岸,竭力窒息欲亡的鱼。与他同捆在一起的四人被他挣来撞去,个个脸色发白。

舒元都哭出来了:“娘!娘!娘!”一连大叫了三声。

丽娘哆嗦着望向红嫣。

红嫣见着这血腥场面,也觉恶心,只不过既不能杀人灭口,为免日后麻烦缠身,必要一次吓破别人的胆才好。

她冷冷的看着舒大:“嚎什么?还有气儿嚎,可见不甚要紧,怕是要连着胳膊卸了才好?”

舒大死死咬住了牙,不敢再喊疼,额上大汗淋漓。

红嫣扔下一句:“等着。”便转身进了里头,随便叫住个小文吏,讨了纸墨,写了两份文书,这才走了出来。

她冷笑着掏了块帕子出来,用帕子包着手去捡起舒大的断指,就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在两份文书上头各按下手印。

“这两份文书,一份是我与舒家的义绝书,从此往后,我没有爹爹、哥哥,舒家之人与我无半点关系。另一份却是和离书,我娘与舒大再非夫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着又些懊恼:“他指头都断了,往后要核实这文书也极为不便,这可怎生是好?要不,你们四人也都来按个手印,做个见证?”

洪泽与舒元几人点头如捣蒜,红嫣与他们松了绑,几人都忙不迭的过来按了手印。

红嫣看看,心有几分满意,这两份文书是否真有效力,还要另说。但唬弄住舒大这等市井小民,是足够了。再说她立即就要做狄秋浔的妾,出嫁从夫,舒大的手再长,也够不着她。

虽然舒大曾迫得她走投无路,但这世道,做爹的要卖女儿,还真是不犯法的事,她因此就要弑父的话,必是日后留在身上的一个污点。

且她本身也只是个普通人,绝决杀人什么的,她并不敢。

还好天气炎热,文书一会儿就晾干了,她小心的叠起放到荷包里去,才将目光望向舒元,舒元已经吓得拖住了丽娘的手:“娘!”

丽娘可怜巴巴的望着红嫣:“红嫣,算了……”

舒家人,红嫣如今最厌舒元。

舒大、眉媪,与红嫣说到底,并没血缘关系,且早看出他们是一对恶人。只有舒元,是她亲哥,平日看着老实懦弱,不想翻起脸来,也能背后捅一刀。

红嫣哼了一声:“看在娘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不过你这样的小人,注定是落不了个好,今日我不动你,他日也有旁人来收拾你。滚罢!”

看着这几人落慌而逃,红嫣舒了口气:舒家这一页,算是揭过去了罢?

转脸见着丽娘仍是有些不安,不免安抚她几句:“娘,你别怪我替你做主,爹和哥哥都是靠不住的,你不与他们两断,日后必要还受他们挟制牵连。莫怕,往后我养着你。”

丽娘看着她,犹豫一阵,终是叹了口气:“女孩儿总是要嫁人的,你怎么能养着我的老?”又急急的道:“只要你好便成,娘怎么样不要紧。”

丽娘并不知道红嫣要给狄秋浔做妾。

红嫣笑着道:“我出了钱给表哥做买卖,娘就先到舅舅家住下,往后这分红我就不要了,让他们供养着你,等我日后立了女户,再与娘一齐过日子。”

丽娘一怔,才想起自己可以回娘家,但她那嫂子,也是个厉害的。

红嫣看穿了她的心思:“拿人手短,舅妈必不会摆脸子。再说,她就是有些不容人,那也比奶奶强罢?”

丽娘一想也是,眉媪又刻薄又厉害,她嫂子最多脸色不好,说两句酸话,怎么着日子也不能比在舒家差。

两人正说着,就来了名侍卫:“舒姑娘,甄大人请您过去一述。”

红嫣忙请人领了丽娘去两人临时歇着的房间,自随着这侍卫去了。

这侍卫领着她七拐八弯,到了个别院外头,只见院子外头围着一圈手持长矛的侍卫,验过腰牌,才放两人进去,穿过中庭,经过三间屋子,才在里间屋门外停住,门口垂着石青织锦的帘子,隐隐一股暗香逸出。

这侍卫单膝触地:“陛下,舒姑娘来了。”

红嫣一个激灵,惊讶的看着他。

这侍卫并不抬头,毕恭毕敬的贴伏着。

就有人打起了帘子,原是个身着藕色宫装的丽人,约十八、九岁模样,面容温婉,虽不十分美丽,却教人看着顺眼。

她笑盈盈的道:“陛下宣舒姑娘进来说话。”

红嫣机械的走了进去,就见这丽人冲她一笑,退出了这间屋子。

红嫣盯着微微摆动的门帘,不知做何反应。

却有一管清淡的声音不经意的响起:“来掌灯。”

红嫣一惊,回过身来,见多宝格旁放着张桌案,狄秋浔坐在后头,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素色直裰,像是洗浴不久,乌发披肩,正拿着本书在看,并不抬眼看她。

一旁立着四盏铜灯,只点亮了一盏,此时天色全暗,便不够了。

红嫣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左右找了找,见着一边的盘子里有火折子,便依次移开灯罩,点着了灯,再束手立在一边,不敢说话。

若是照常理,她是要跪拜一番的,但她此时一则吓得忘了,二则她也只知道万福,不晓得怎么向一个皇帝行礼。

狄秋浔不以为忤,翻看数页,拿起一旁的笔,压着袖子在书上批注一行小字。

待搁了笔,才抬眼看向红嫣,目光清清冷冷。

过了一阵才道:“怕?”

红嫣点了点头。

“怕,也没有退路。”

瞧这话说得!红嫣被刺了一下,终于恢复些心智,心道:“那你还问什么?”

咋着胆子抬头看他,见他面无表情,目光落在多宝格上一盏琉璃走马灯上头,苍白的面容在灯火的跃动下显得坚毅之余,又有些脆弱。

她觉得他这话,似乎不全是对她说的。

狄秋浔移回目光,抬手轻轻的将书合上:“朕观你行事,颇懂进退,并不一意退缩,也并不逞勇斗狠。”

红嫣心念一转,寻思他说的莫不是她处置舒大的事么?这片地都是在他掌控当中,他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也不足为奇。

便低着头,总算回应了一句:“陛下过誉了。”

狄秋浔道:“朕并非夸奖于你。”

红嫣一噎,只觉他十分难以伺候。

他站起身来,负手前行:“明日入了宫,你便是朕于三千粉黛中,唯一钟情的女子,当如何行事,你心中需有分寸。”

红嫣啊了一声,迟疑了片刻:“……这不会惹人妒嫉么?”

“会。”

红嫣苦了脸:“那……”

“朕就是要你惹人妒嫉,要你仗着宠爱,横行无忌,偶尔可顺应朕心,提些不合理的要求。你可明白?”

红嫣见他说得风清云淡,心中悔极:危险系数过高,本来她想着至多到某个王府走一圈,没想到要加入全国美人角力赛,后宫女人又多又毒,她却只是平凡人一个,预先就寒了胆。

狄秋浔见她面上神情变化不停,淡淡的道:“人无信不立。”

红嫣立即被钉死了:“……奴家明白。”

“该换个称呼。”

“……臣妾?”

“嗯,敷衍了事,与尽心竭力,大不相同,朕要的是你应承过的后者。”

“……是。”真的是坑死自己了。

狄秋浔看她一眼,走到窗边:“行了,你先下去,去寻文广,让他同你讲些忌讳,也好心中有数。”

红嫣心中翻涌,却没胆子与他继续待在一块,赶紧答应着退了下去。

文广是甄世宣的字,她去问门口的侍卫,立即有人殷勤的领了她去。

甄世宣的住处离此处不远,见她来了,心中了然,起身引她去了隔间,将四面的窗子全都推了开。

他请红嫣坐下:“舒姑娘心中有甚么疑问?”

红嫣见他一身武将装扮,不免想到就是这人,替皇帝拉了皮条,确实在关键时救了她,可也引她跳了个大坑,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还以为您是个文官呢。”

甄世宣温和笑道:“家中长辈,俱希望文广从文,是以平时多不作武将装扮。”

红嫣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她总不能问:你家皇帝怕谁?

沉吟半晌,才道:“我明日入宫,该注意些什么?”

甄世宣嘴角始终含着笑:“舒姑娘入宫,当孝敬太后,伺奉皇上、皇后,与宫中各妃嫔和睦相处,待宫人慈和宽容。”

红嫣有些怒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是否还有命与甄大人再会,皇上亲口指点我来寻甄大人解惑,甄大人莫再说些官样文章!烦请说些要紧之处。”

甄世宣失笑,收敛神色,认真道:“当注意太后,柔贵妃,德郡王。”

红嫣皱着眉:“太后……是皇上的生母么?”

甄世宣见她一下便问到要点上,便微微摇了摇头。

红嫣哦了一声,暗道难怪。

又问道:“柔贵妃与太后有何关连?”

“她是太后娘家侄女,费家二房庶女。”

“德郡王呢?”

“德郡王是前先太子之遗腹子。”

红嫣心中一动:“先太子是太后所出?”

甄世宣点头,微笑着看她。

红嫣心中自串起了一条线,似懂非懂。

甄世宣提点道:“太后性格刚毅,不喜些柔柔弱弱之人,但若张扬过了度,稍不留神便会犯上。”

“……所以,即要讨太后喜欢,又要不犯了忌,这个度,要拿捏好?”

“是,红嫣姑娘实是聪颖过人。”

第32章

甄世宣派人送了丽娘去罗家。

又领了两名宫女来,让她们教红嫣宫中礼仪规矩,并日后近身服侍。

一名唤作融晴,年长一些,问答曰二十有三,再过两年便要放出宫去,一张鹅蛋脸,五官端丽,神情微肃,青丝绾得齐整,一丝不乱。看着行事沉稳,少言寡语。

一名唤作翩空,正与红嫣同年,今年十七岁。五官略平凡,身材圆润,但笑起来双眼如弯月,十分可爱。

翩空嘴上不停,与红嫣说些礼仪。

融晴却是默不作声,只替红嫣修甲染色,用香膏敷发,调水浸浴。

若说正经的礼仪规矩,仅凭这一时三刻的恶补,红嫣自是做不到位,现在也就是比划比划,大面上不出错,日后再让人在身边提点着也就是了。

第二日天刚微亮,融晴与翩空便服侍红嫣起身,替她在三重衣外套上湖色织花鸟纹的深衣,留了未婚少女发式,俏丽的珠花隐于发间。

装扮完成,翩空忍不住赞叹:“婢子看后宫无一人能及呢。”

话才出口,融晴便道:“慎言。”

翩空便抿了嘴,不再出声。

以往红嫣多穿了不及地的襦裙,此时穿上这样长不露脚的深服,颇觉行动不便,即便不太习惯,也不得不让融晴与翩空相扶,以免出丑。

屋外一路点起了火把,外头路上前后都是甲盔鲜明的侍卫,中间停着数辆马车,融晴与翩空两人扶着红嫣,一直送到停在路上的第一辆马车旁,便有人拿了个小凳给红嫣垫脚,将她搀上了马车。

红嫣才一进马车,抬眼一看,只见狄秋浔端坐于车内,便吓了一跳,想退不敢退。

狄秋浔惯常的面无表情中透着些阴郁,红嫣不敢多话,只好自我安慰:既是万千宠爱,出入同车,想也是必然。

便躬身前行,伏倒在地道:“红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狄秋浔道:“免礼,坐。”

红嫣依言跪坐。

狄秋浔对着车窗外道:“出发。”立即有人唱诺,不消片刻,车队缓缓启动,直往燕京去。

因天色还未大亮,车子里仍点着盏琉璃灯,狄秋浔拿了份文书在看。

红嫣跪坐着不敢动弹,窗外又无景致可观,不消片刻便觉无聊透顶,小腿发麻,终于忍不住稍挪动了些。

狄秋浔立即抬眼,静静的看着她。

红嫣不料他这般敏感,只好笑着找话:“皇上,车里晃来晃去的,看东西伤眼,今日又起得这般早,不如闭目养养神。”

狄秋浔嗯了一声:“许你自便。”

自己仍是低下头去继续看文书。

红嫣得了这句话,便调整了坐姿,不时的抬眼打量狄秋浔。

终于狄秋浔将文书搁在一旁的固定矮几上:“有什么要问?”

红嫣摇了摇头。

狄秋浔便道:“别盯着朕看。”他还从没遇见过这般胆大,盯着他看的人,要不是对她知之甚详,早该斥责。

红嫣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垂头老实的道:“是。”

狄秋浔沉吟片刻:“入了宫,可以看。”

“……是。”

狄秋浔抬了抬下巴:“壁橱里有吃食。”

红嫣只好回过头,见车壁上有对铜环,扣住铜环往两旁拉开,里头的横格上有一个一个的漆面食盒,她随意拿下来一个打开,里头是垒得整整齐齐的一盒梅花状糕点。

狄秋浔扫了一眼:“你吃些垫一垫。”

红嫣因面临未知,心中紧张,并不想进食,但皇上开了金口,她也勉强吃下了一块。见狄秋浔茶杯空了,赶紧借机盖上食盒去替他斟茶。

狄秋浔略扫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他微垂着眼皮独自静坐,红嫣又紧张又难熬,好在此处离燕京并不太远,马车在侍卫奔跑开道下,迎着晨光,一路风驰电掣般奔入燕京城,途经朱雀街、玄武街,直入青龙街。青龙街正在皇宫前方,禁止平民百姓进入。

此时宫门大开,宫人跪了一地,马车不作停顿,直驰入内。

车窗口垂着帘子,光听得外面此起彼伏的“吾皇万岁”,却不能看一看情形,红嫣心中痒痒的。

很快马车停住,车门被打开,外头宫人齐声恭迎圣驾。

狄秋浔看了红嫣一眼,先行下了马车。

一旁的融晴欲上前伸出手去搀扶红嫣,狄秋浔却慢慢的伸出了手来。融晴微微一愣,不动声色的倒退了几步。

狄秋浔手心向上,指骨因其瘦削而十分分明。

红嫣见着,明知他不过做戏,甚至他眼中半丝情绪也无,但这种微有些宠溺的姿态,仍让她心中一紧,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立即轻轻握住,牵引着她下马车。

狄秋浔偏过头去吩咐:“去慈宁宫。”

在他身后立着自称是老洪的中年男子,此刻他已经换上了宦官服饰,闻言道:“是。”

又向其他宫人吩咐:“摆驾慈宁宫。”

便有人抬上来两架步撵,狄秋浔执红嫣手微微向上一抬,红嫣不敢真让他扶着上去,立即顺势坐上后头这架步撵,狄秋浔才松开她的手,坐上前头步撵,微一摆手,抬撵的宫女起身前行,又有一群宫女拥簇而来,有的扶撵,有的举伞,有的打扇,一行浩浩荡荡的往慈宁宫去。

红嫣这时才能放眼看看这皇宫,只见繁花似景中殿脊雕龙,飞檐螭吻,碧瓦凝烟,不光只是华丽,更觉肃穆轩昂、清幽壮观,让人不觉生出卑怯之感来。

她凝了凝神,心道不能还未见人,先弱了气势,便挺直了脊背,竭力平心静气。

过得一阵,步撵停在一座巍峨宫殿前头,宫殿门匾上以金色书写着“慈宁宫”三个字。

狄秋浔先下了撵,又来扶红嫣,一回生,二回熟,红嫣十分淡然的扶住了他的手,果然慈宁宫外伺候的宫人,纵使再训练有素,也露出了些惊色。

皇帝刚回宫便要往慈宁宫来,早有人来报过信,只等步撵一落,从殿内就走出个年纪约摸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一身装扮看着不显眼却让人无法轻视,难辨其是主是仆。

她微带着笑意走到狄秋浔面前,微微扫了红嫣一眼,便行了个蹲礼:“婢子月容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狄秋浔微微抬手:“免礼,朕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可在宫中?”

月容含着笑:“太后娘娘方才说了,皇上大了,万事可自个做主,往后,这慈宁宫,皇上就不必来了。”

狄秋浔神情不变,一撩下摆跪下,淡淡的道:“儿臣不孝,惹母后烦忧,只好长跪不起,母后何时消了气,再让儿臣起来。”

皇上都跪了,红嫣怎么敢站着,只好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满场的宫人都跟着跪了一地。

月容后退两步:“婢子这就去向太后请示。”甩着帕子入殿去了,再不见出来。

殿内深深,只见得到一截猩红的毯子。

狄秋浔脊背挺直的跪立不语。

红嫣跪在他身后一步,初时看他背影,不免莫名有些酸软,默默的陪他跪着。

直跪到日上中天,腹中饥肠辘辘,她才模糊的想起,狄秋浔只怕早知回宫将有这一遭,不然他怎么会提醒她吃些点心垫一垫?

这念头一起,先前对狄秋浔的些许怜惜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不能将话说得明白些么?她也好在膝上缠上布条,好过现在隔着薄薄的衣衫跪在青石地上,膝盖都痛得没了知觉!

一时心中怨气从生,怨过之后,又在寻思,到底还有什么,是他说了半句的?

想着想着,突然声音娇颤颤的道:“皇上……”

喊完这一声,便咬着牙,放软身体,往后倒在地上。

狄秋浔回头一看,站起身来走近,半蹲下|身,扶起她搂在怀中:“传御医。”

他的怀抱不似看起来中单薄,淡淡的香气盈满鼻端。

红嫣听到旁边的宫人都起身忙碌起来,打扇、递水、擦汗,这一番动静,连慈宁宫也不能装着不知道。

月容走了出来:“太后娘娘道:因着她,令皇上入眼的人儿晕了过去,倒是罪过,快些将人抬进去歇着。”

狄秋浔似没听出弦外之意,一手搂着红嫣的肩,一手勾着她的膝弯,将她抱进了慈宁宫去。随着宫人的引路,将她放在了榻上。

红嫣不敢睁眼,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女声道:“皇上,进来说话。”

狄秋浔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一阵悦耳的细碎撞击声响起后,狄秋浔仍是声音淡淡的:“儿臣见过母后。”

“皇上心里,可怨哀家?”

“儿臣知母后是为儿臣着想。”

“皇上知道就好。哀家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无谓贪恋权柄,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替先帝看着这江山,劝谏皇上。日后也有脸面去见先帝。”

“母后一片苦心,儿臣明白。”

太后叹了口气:“可皇上这做的叫什么事?为着讨个女人欢心,不惜鱼龙白服,混迹市井,拿着卖官鬻爵作耍,想是忘了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个什么下场了?”

狄秋浔沉默不语。

红嫣心中哀叹,真不知道狄秋浔怎么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到她头上的,这可好,入宫第一日,就被比作褒姒,不做奸妃都不行。

太后训过,便淡淡的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莫再犯便是。只这女子,听说是风尘中人,万不可入我皇家大门。”

第33章

红嫣听着太后斩钉截铁的将她拒之门外,虽然明知狄秋浔不会就此罢休,但心中也不免有些要落跑的愿望——是太后不让入宫,可不是她不守信。

却听狄秋浔淡淡的道:“母后,国事繁多,虽有母后分忧,儿臣仍颇觉吃力,惟有红嫣相伴,方能稍解愁绪。恳请母后怜悯儿臣不易。”

太后声音冷硬:“皇上想要美人,多少不得?各位臣工广献美人,满居永巷,皇上尽可挑选。偏沉迷一名风尘女子,此实乃有辱皇家颜面之事。”永巷居住着宫女,未入选为宫妃的美人也居住于此。

狄秋浔:“请母后明察,红嫣乃良藉,并非风尘女子。儿臣与她发乎情,止乎礼,不得母后允许,不敢妄动,她至今仍是完璧。”

太后:“……即便如此,自古为君王者,当雨露均沾,不可偏宠一人。此女尚未入宫,皇上就已两月不近女色。此等行事,势必寒了后宫诸妃嫔之心,不利后宫和睦。后宫尚且不平,皇上何以平天下?此女实为祸端,不可入宫。”

狄秋浔:“母后所说,儿臣心中明白,儿臣素来体虚不喜女色,唯有红嫣,令儿臣情不自禁。弱水三千,只愿取这一瓢。望母后成全,儿臣愿长跪不起。”

太后气极:“皇上……你!你让哀家如何去见狄家的列祖列宗!”

只这一句,便听出她有些妥协的意思。

红嫣心道:果然不是亲生母子,若是她亲生的,眼看着儿子要走上沉迷女色误国的这条路,一定宁死阻拦,怎么会只说几句场面话便轻轻放过?

正想着,就听月容禀道:“太后、皇上,林太医来了。”

狄秋浔抢先道:“宣。”

红嫣便听到一人走近,恭谨道:“臣林海云参见太后、皇上。”

狄秋浔道:“免礼,用心看诊。”

林海云诚惶诚恐道:“是。”

红嫣就觉着自己腕上一凉,像是被覆上了一层丝帕,拉着便有两指隔着丝帕搭在她腕上。

林海云沉吟许久,身在太医院,偶尔做戏,也是会的。

因此他便清咳一声:“回禀皇上、太后,这位……这位贵人乃是受了暑气,一时昏撅,臣给她嗅些寒香便会醒来。”

这也是林海云比较圆滑的地方,榻上躺着这位,虽然看着面生,但却是皇上都开了金口的,他一不敢扎针,二不敢掐人中,就让嗅嗅药:您听清楚了,就配合些醒来罢?

果然红嫣只觉一股辛辣味直冲鼻腔,都隐隐有些泪意,便适时的轻哼一声,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先就看到一位儒雅的青年男子,目中带着笑意看着她,想来便是太医林海云。一旁立着月容。

月容笑着道:“禀皇上、太后,这位姑娘果然是醒了。”

红嫣慢慢坐起,转头一看,只见这富丽堂皇的屋子极大,往左边去有细密如雨的珠帘隔断,隐隐见着里边有人影。

太后的声音便从中传来:“既然醒了,林太医就先退下罢。”

林海云应喏退出,太后又道:“哀家倒要看看,这位红嫣姑娘生成个什么样儿,将皇上迷成这般。”

月容闻言,忙上前去,撩起了珠帘。

红嫣便看见里边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年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一身凤凰团飞织绵,胸前一串鸽子蛋大小的长珠链压着,满头珠翠,长眉上挑入鬓,凤目凌厉,下颌略方,紧抿双唇,威严无比。

而狄秋浔却跪在她座前。

红嫣忙下了榻,快步走近,跪到狄秋浔身旁:“民女舒红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太后怔怔的看着她,并不说话。

虽这屋里铺着毯子,但跪伤了的膝仍觉难捱,红嫣禁不住蹙眉。

太后恍惚中一惊,随口便道:“都起来坐罢,跪着作甚么?”

月容得了话,便同立在太后一旁伺候的玲珑一道,上前要扶红嫣与狄秋浔。

狄秋浔抬手一阻,月容便不敢近身,红嫣也只好面色幽怨的跪着。

一时众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太后终又开口:“舒姑娘果真是良藉?”

狄秋浔道:“果真是良藉。”

太后便叹了口气:“皇上既以‘长跪不起’来要胁哀家这老婆子,哀家也不能不顾皇上御体,只要舒姑娘验身为完璧,哀家便许她入宫,只是日后皇上切勿独宠,还需广撒雨露,延绵子嗣。”

狄秋浔微微勾起唇角:“儿臣必当谨遵母后教诲。”

玲珑便上前挽起了红嫣:“请随婢子来。”

红嫣无奈,只能随她前往偏殿,由个老嬷嬷验身,再回返太后面前。

狄秋浔已落座饮茶,见她进来,眼如深潭般沉沉的看着她,若有所思。

玲珑低声向太后回禀,太后便缓缓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哀家便不再多话,后事如何,皇上自去同皇后商议。”一旦决定松口,便极为爽快。

狄秋浔谢毕领着红嫣一道出了慈宁宫。

红嫣跟在他身后,走到外头,只觉身上一轻,长长的吁了口气。

狄秋浔闻声回过头来,红嫣便冲他笑笑,笑容轻快释然:本以为是场硬仗,不料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狄秋浔移开目光,吩咐洪公公:“令人去碧梅轩铺宫。”

洪公公领命而去,狄秋浔与红嫣坐上步撵,前往皇后所在的坤宁宫。

皇后领着宫人迎出宫外。

红嫣偷眼打量,皇后神情冷清肃穆,不苟言笑,满身重绣彩凤后服,像是要将她单薄的身子压垮了一般。她并不正眼去看皇上,只是微垂着目,皇上吩咐一句,她便恭谨的应一句“是”。

红嫣心道,两个热情外向的人,极容易志同道合,然两个同样冷清的人,只怕就极容易如南北极般遥遥相望了。

只是皇上说到欲封舒红嫣为昭仪,皇后终是抬起头来:“皇上,这恐怕于礼不合,舒红嫣一介民女,父兄未曾为国立功,她亦无侍奉皇上经年之劳,岂可一入宫便为九嫔之首?依臣妾看,封其为才人,方才恰当。”

狄秋浔淡淡的道:“令朕心悦,便是大功,皇后依言行事便是。”

“请皇上恕臣妾不能从命。皇上既将后宫交予臣妾之手,臣妾便事事要依着规矩来。若皇上欲一意孤行,不如掳去臣妾皇后之职。”声音坚如玉石。

狄秋浔看了她好一阵,沉默不语,气氛凝滞。

红嫣赶紧上前,当着众人之面,握住狄秋浔的手掌:“皇上,您待红嫣的一片心意,红嫣都心中明白。位份原不是要紧事,才人也没什么不好。”

狄秋浔不禁偏头看她。

红嫣心道:大哥,你要将我放油锅里炸,才将开始时火力也要小些,不然一下就炸糊了。上来就整个九嫔之首,还要顺带废后。虽然我明知这是份危险的职业,但仍是希望能死得晚一些啊。

当下撒娇般的摇了摇他的手。

狄秋浔微微一抽手臂,又顿住,轻哼一声才道:“就依你。”说着转身而去,红嫣与他交握,不禁被带得前行几步,勉强回过身来向皇后福了福身。皇后领着宫人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狄秋浔走得极快,红嫣才一要松手,他便回握住:“走,到碧梅轩去看看。”

碧梅轩虽小巧,但胜在离皇上的清心殿最近。

红嫣进去一看,见精致秀雅,十分喜欢,只觉比起自己以往住的屋子,简直有如仙宫一般……

只不过四处一打量,心中疑惑:“既唤作碧梅轩,怎的没有一株梅树?”

狄秋浔漫不经心道:“原是有梅树,后头先帝的宠妃阮淑妃喜好桃花,便拔了梅树,种了一院的桃花,来年开了春,也好看得紧。”

红嫣一怔,这一刻清楚的意识到,这后宫中的宫殿,每一座都历经了无数的主人。这些主人们是贬是升,是废是死,如今都无迹可寻。而她,亦不知能在此住多久。

狄秋浔瞬间发现她的怅然,并不说破,只是下令:“传膳。”

红嫣闻言被拉回了注意力,见着端着漆盘穿入的宦官和宫女,饥肠辘辘的想要跟着入内,又回头看了看狄秋浔。

狄秋浔举步入内,红嫣忙不迭的跟上。

皇上每餐照例有二十余道各式菜汤,若红嫣随着旨意下来,被正式册封为才人,每餐不过是四菜一汤而已,红嫣这餐算是沾了狄秋浔的光。

皇帝用餐极为矜持,每碟菜式不过浅尝辄止,他们不能让人轻易发现心中喜好,以便被投其所好。

红嫣由此便知,狄秋浔实为相当克己之人。

她实是饿了,顾不了这许多,虽不粗鲁,但亦吃得极香,却不知狄秋浔看她这模样,禁不住也跟着多进了两箸。

用完膳,狄秋浔净完口,用帕子按了按唇角,对红嫣道:“朕去御书房,入夜再来。”

红嫣慢了半拍:“啊?啊!”

她看着狄秋浔远走的背影,连相送都忘了。

翩空看她神色,不由笑道:“皇上真是宠爱才人。”

红嫣稳住神色,起身笑道:“带我去寝宫瞧瞧。”

翩空用帕子掩唇而笑:“是。”她想是以为红嫣迫不及待。

红嫣不动声色,见这寝室当中只摆一张大床,四周全是轻纱笼罩,美则美矣,只是连张小榻也无,宫女守夜皆在一墙之隔的耳室。

狄秋浔要想掩人耳目,必然夜间要与她同处一房,可这只有一张床,难不成要同床共枕?

第34章

因先前一番折腾,午膳过后,红嫣便小睡了一阵。

醒来不免又掂记起狄秋浔夜间要来的事。

只听得外边有些动静,翩空笑着走了进来,喜气洋洋的道:“宣旨的公公来了,才人快些出去接旨。”说着殷勤的扶了红嫣出去。

她原是在狄秋浔的清心殿服侍的宫女,原本不得重用,但在皇上身边,就是做洒扫的宫女,也比别处强些,晓得自己要去伺候个新入宫的妃嫔,心中免不了有些不乐意。只是近身服侍红嫣一日,眼见她十分受宠,翩空也不禁喜出望外。照这势头,舒才人高升指日可待,她才一入宫,自己便在她身边服侍,只要不犯错事,成为其心腹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有了这层想头,翩空服侍起来便极为尽心,见册封旨意来得如此迅速,她也替舒才人高兴。

红嫣上前迎旨,除了一道册封圣旨,还有皇后娘娘所赐的册函玉牌。

这玉牌高约两寸,宽约三寸,呈个葫芦形,两面外圈都有刻有海棠花纹填彩,一面中心刻着“舒才人册函”五字,一面中心刻着“温良恭顺”四字。上端还有个细孔,可串绳佩戴。

因她不过是个才人,晋位十分简便。若是位份高些,则需择日举办册封礼仪。

饶是如些,宫里头消息快得很,舒才人受皇上看重的这一事实,有心人都知道了。

宣旨的胡公公便不摆架子,笑得十分谦和,不肯收赏银:“小的来宣旨是份内的事,不敢受才人的打赏。”

翩空笑着道:“大热天的,胡公公走一路也辛苦,不过是点子买茶润口的小钱,莫要推辞了,莫不是不想和咱们碧梅轩来往不成?”

胡公公听了连忙收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慌慌张张的,院子里的宫女都笑了起来。

红嫣觉着翩空挺会办事,心下满意。

胡公公留下了内务府拔来的两名宫女和两宦官,告辞而去。

这碧梅轩原先留着常年洒扫的粗使宫女、宦官便有十余人。才人按制应有贴身服侍的宫女四人,宦官两人。红嫣身边已有了融晴、翩空,内务府便给补齐了名额。

新来的宫女一名唤作宿雨,才十三岁大小,稚嫩怯弱,不顶什么用。

另一名唤作今宵,正是十八岁的好年纪,只整个人神神叨叨,不时独自闷着笑,一翻脸又冷若冰霜。

两名官宦安元、靖平瞧着都是脸嫩青涩的样子。

这人选十分不对劲,待仔细一打听,才晓得宿雨、安元、靖平三人都是今年才新近入宫的,规矩都还没学到十分,更别提什么人脉。

今宵倒是入宫数年,可这来历,一般人听了都得犯怵——她十三岁时,才一入宫,也在这碧梅轩服侍,做个粗使小宫女,当时碧梅轩的主子,还是先帝的宠妃阮淑妃。阮淑妃因着受宠,行事独霸,日益乖张,终于惹怒了先帝,将她贬入冷宫。有门路的宫人都自散了,只有今宵被抓了去冷宫,继续服侍阮淑妃。

这一服侍便是五年,今年入夏,阮淑妃去了,今宵才给放了出来。

据说冷宫是个能将好人逼疯的地方,今宵果然就有些瞧着不似常人。

她这样的宫女,各宫都不肯接收,以免触了霉头,或是趁早打发了出去,或是派去做些粗活,谁曾想还派到红嫣身边来近身服侍了?

翩空便有些气恼:“定是柔贵妃。皇后娘娘身子不好,理会之事不过是每日晨起训诫众妃嫔,并晋封妃嫔之大事。旁的并不沾手。柔贵妃受命协理六宫,这挑选各宫服侍之人都需经她过手,挑些不中用的来也就罢了,偏还送了个堵心晦气的来!”

今宵就站在一旁,恍若未闻一般,只盯着一旁软帷上的金钩傻笑。

翩空道:“才人不如求了皇上,重换过人来服侍。”

红嫣往下头一扫,见宿雨、安元、靖平三人都露出些慌张害怕的神色——近身服侍妃嫔,月银、吃、住都较做粗活好上数倍,他们才为升迁高兴了没有三刻,怎的就要被打落云端了?

今宵仍是傻笑。

红嫣莞尔:“行了,只我一人,外头的粗活又另有人做,那用得了这般多人服侍?才入宫第一日,就闹出许多事来,烦心得很。便只当没有他们几个了,融晴去教他们规矩,什么时候能用了,咱们再用。”

融晴福了一福应“是”,除了今宵,另三人都露出喜色来。

红嫣见人被领了下去,顺手便将册函拿在手上打量,心道做得这般精美,看着价值不菲,但依目前这情形,狄秋浔死活要将她升位上去,这册函玉牌用不了两日便废了,实是可惜。

还没得可惜完,就听得外头有人大声道:“皇上驾到——”。

红嫣一看外头,金乌垂垂欲落——可它毕竟还没落下去,您怎么就来了啊?

她不得已起身去迎,穿过重重绿荫,直迎到宫门。

狄秋浔身着黑色绣五爪金龙的皇袍,头戴通天冠,自前方信步而来。

红嫣还是第一次见狄秋浔着龙袍,沉郁的色彩里,人更显得有如玉雕一般,看着像幅泼墨留白的山水画,有种无言的雅致风流。

她忙垂下双目,上前道了个万福:“臣妾恭迎圣驾。”

狄秋浔伸手虚扶着她的手臂:“免礼。”手略往下一滑,就握住了红嫣的手,拉着一道往前走,侧目看了红嫣一眼,开口道:“可还习惯?”

红嫣偏着头笑:“都好,不过,全是生人,未免有些无趣。”

狄秋浔沉吟片刻:“以往在你一旁服侍的那小丫头,叫娥眉的,不如宣了她入宫当差,给你作个伴。”

红嫣想了想,娥眉也是不想做粉子,如果能入宫,倒是名正言顺躲了。只是这宫中刀光剑影的,也不是条好路。

“若有机会,臣妾想先问过她的意思,她若愿意进来,那最好不过了。”

狄秋浔微微颔首,并不强求:“朕特许你每月召见家人两次,你可让个小宦官唤了你娘和娥眉入宫来见。”宫中妃嫔只有皇后、四妃、九嫔才能召家人晋见,红嫣位份远不能够,但她此刻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是欢喜的答应了:“如此甚好。”

满面笑容,双目璀璨。

狄秋浔轻咳一声:“先用膳。”

宫女们鱼贯而入摆上了膳食,红嫣看着满桌的菜式,食不下咽,偷眼看了狄秋浔数眼,见他鼻子挺秀,轮廓英俊,脸上神色淡淡。

不由有些泄气:别说只是做戏,就是真唱,他也早已历经无数,自是半点波澜不兴。

如此一想,不免沉下脸来,闷闷的吃完了这顿饭。

狄秋浔搁下筷子:“菜式不合胃口?”

红嫣摇摇头,狄秋浔道:“你先去沐浴,朕看会奏章便来。”

红嫣听得脸上一红:“……才用过膳,积着食,不好沐浴。”

狄秋浔想想便道:“说得也是,朕陪你到御花园转转。今年可巧,白玉簪花同紫玉簪花同时开了,芬芳怡人,令人举灯夜赏,亦是别有意趣。”

众目睽睽之下,红嫣只好笑着点头。

狄秋浔果真让人拎了数盏琉璃灯在前开道,与红嫣携手往御花园去。

两人在夜色中静静前行,松松的牵着手,并不说话。只听得到稀落的脚步声和虫鸟鸣唱,几番穿行,一股花香由淡到浓,宫人们拎高了琉璃灯,红嫣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玉簪花海,它们一丛丛的在夜间娇俏的舒展开来,散发着使人沉醉的香气。

夜风袭来,花朵簌簌抖动,红嫣回头看了一眼狄秋浔,见他也正神色难辨的看着她,红嫣只觉被他看得承受不住,略低了头,还没说话,就听得名女子柔声道:“皇上。”轻轻一声,有如莺啼一般。

偱声望去,只见个着蓝色宫装的丽人,在一众宫人拥簇下,款款而来。

她肌肤胜雪,在夜中似莹莹生辉,双目妩媚,秀发如云堆砌,发间正簪着一丛玉簪花,身似无骨,走路摇曳生姿。

红嫣一怔,据她揽镜自照得来的结果,自身这皮相生得美则美矣,但骨子里被21世纪利落的快节奏给浸染,绝无娇柔婉约之感,而这名女子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若红嫣是男人,当更喜欢这名女子一些。

这女子走上前来,盈盈而拜:“嘉柔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狄秋浔并不相扶,只道:“起来罢。”

红嫣见他对这女子不假辞色,又听她自称“嘉柔”,心道莫不是柔贵妃?

果然狄秋浔道:“柔贵妃为何深夜来此?”

柔贵妃似嗔似怨的看了他一眼:“皇上来得,臣妾便来不得?”

又笑盈盈的看向红嫣:“这位是舒妹妹罢,果然容貌出众,难怪皇上喜欢。”

红嫣曲膝道:“见过柔贵妃。”

柔贵妃嗯了一声:“起罢。”上前两步,站到狄秋浔另一侧:“皇上,既遇上了,不如许臣妾一道走走。”

狄秋浔牵着红嫣的手:“朕陪着舒才人赏花,不喜被人打搅。”

柔贵妃脸色一变,蹙着眉看向红嫣。

红嫣默默的承受着柔贵妃的目光,心道狄秋浔虽举动不少,奈何一脸僵冷,真相信他已意乱情迷的人,也不是个聪明人,大姐,你千万要冷静。

第35章

柔贵妃面沉似水,紧盯着红嫣。

觉得此姝虽美,毕竟青涩,自己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且她费家有费半朝之称,太后是她姑母,丞相费诤是她父亲,大将军费衍手握三十万兵马,是她兄长。费家门下学生、清客无数。

这后宫之中,谁敢与她匹敌?就是皇后傅氏也不得不看她眼色。

只可惜她生为庶女,当年被许给不受重视的睿王狄秋浔为侧妃,待狄秋浔登基,仍是册封了王妃傅氏为后,而她却不得不屈居贵妃之位。

这又如何?当年家中受尽宠爱的大姐姐,嫁给先太子为太子妃,如今还不是独自寡居?再看费家其他嫡出的姐妹们,那一个又有她过得好,被她召进宫来说话,一个个的都得毕恭毕敬的向她施礼。

想到这里,柔贵妃不自觉的嘴角一撇:她费柔嘉占尽优势,眼前这一个又有什么要紧的,待皇上过了新鲜劲,还不是由她处置?暂且忍住一时,莫惹了皇上生厌才是。

当下生生的换上幅笑脸:“既是如此,臣妾就不敢扫皇上雅兴,先行告退了。”

狄秋浔略一颔首,对着柔贵妃的宫人道:“好生服侍贵妃回宫。”

众人齐声应是,簇拥着柔贵妃去了。

红嫣心弦一松,有那么一会,她确实从柔贵妃眼中看到狠意。

狄秋浔失了兴致,同红嫣一道回了碧梅轩。

红嫣无可躲避,只得由人伺候着洗浴,换上宽大的浴衣,披着一头半干的湿发,颇有些踌躇的前往寝宫。

宫人撩起层层薄纱,她慢慢的走了进去,见里头暗暗的点着两盏灯,床帐向两边挂在金钩上,粉色的丝被上铺满了轻柔的花瓣——空无一人。

她不禁就松了口气:“皇上——”

翩空笑着道:“皇上一会就来,才人先等一等。”

红嫣觉得空荡荡的,就守着一张床等,未免有些傻:“我还是到小书房去寻两本书看看。”

话未说完,守在门口的宫人就齐声道:“皇上万岁。”

红嫣一顿,抬头去看,见狄秋浔穿着素色未绣花的浴衣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略一抬手:“安置罢。”

宫女们忙上前,替他解了腰带,褪下了裕衣,便只剩下一条薄绸裤子在身,宫女还欲上前解系带,红嫣忙道:“慢着。”

众人抬头看她,红嫣脸上一红:“让我来,你们都下去。”

众人没反应过来,皇上宠幸妃嫔,床边定是随侍有人,以便递上布巾、茶水。

狄秋浔见红嫣双颊红透,手足无措,不由目光微软:“舒才人不喜欢,你们就都下去罢。”

宫人们得了皇上吩咐倒退而出,放下门口的重重软纱,微垂着头静立待命,只要里头声音略高些她们便可听见。

红嫣看了眼门外,走到一旁移开灯罩再熄了盏灯,屋里便更暗了。

她走近狄秋浔,压低了声音:“皇上……您,您穿着裤子睡罢?”

狄秋浔不禁挑起了眉毛,定定的看了她一阵,方才一言不发的坐上床,掀被躺倒。

红嫣心中犹豫了好一阵,心想今晚也就罢了,万一明早有宫女进来,见着衣架上只有狄秋浔的浴衣,岂不奇怪?

想着就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狄秋浔好几眼,见他并没盯着她看,就忙忙的解了衣带,将浴衣脱下挂在衣架上,身上只穿着件粉色的肚兜和一条薄绸裤子,她一转身,飞快的坐上床,将挂在金钩上的帐子放了下来。

才一回头要躺下,就见昏暗之中,狄秋浔在静静的看着她。

红嫣知道自己身上暴露,啊了一声,赶紧钻进了被子里,不意碰到了狄秋浔光裸的手臂,就像被火烧了似的往外头移了移。

红嫣红着脸,心怦怦直跳——半裸着同个男人一起躺在床上,且这个男人委实说不上是多么熟悉,这实在是让人紧张。

狄秋浔突然半支起身子,侧看着红嫣。

被子滑落,现出他的肩头和半边胸膛。先前红嫣紧张,并未看清,此时摆在眼前,红嫣才发现狄秋浔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瘦弱,严格来说,应该是劲瘦——还是有肉的。

她随之眨了眨眼,将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不是想着他有肉没肉的时候,问题是他——要做什么?

狄秋浔向她伸出了手。

红嫣忙叫了一声:“别!”

狄秋浔的手顿了顿,又慢慢向前,在红嫣的胆颤心惊中,他只是挑起了她的一缕长发,神情阴郁的看着她:“你当真不想做朕的妃嫔?”

红嫣摇了摇头。

“为何?”

红嫣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以图退些热度,想了想,认真的道:

“世间有趣的事情何其多,终日只是等着一个男人的宠幸,何其无趣?就算您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也一样。我就算依附于您,做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也不见得有多快活。

及待皇上日后大功告成,替我立个女户,我自个多赚些银钱,过些富足自在的日子。今生若遇得上个好男人,看重我,爱护我,我亦为他心动,我便嫁,若遇不上,那也没什么,四处走走,人一世这么短,快快活活的便过去了。”

狄秋浔微眯了眼,慢慢的收回了手,躺下。

半晌才淡淡的道:“睡罢。”

他以为这世上的女人,莫不贪恋权柄。舒红嫣先前道不与人做妾,但天家的妾又怎么能以常理论之?不料她出身为暗娼,到了此刻,仍是不改初衷……

红嫣见他果然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心想他白日费尽精力,夜晚合该好生歇息,料他做多了种马,也有想歇着的时候。

当下松了心弦,沉沉的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身边已不见了狄秋浔的身影,掀被坐起,眼角见着下边一点腥红,低头一看,原是一块绢帕上头染着一团血迹。

莫非这便是元帕,也不知狄秋浔是从那里弄来的,难不成他九五至尊,还自残不成?

当下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正在寻思,融晴在帐子外头轻声道:“舒才人醒了?”

红嫣竟是没注意到床边立了个人,不由吓了一跳:“啊?是!”

融晴帮她挽起了帐子:“婢子来服侍才人洗漱更衣。”

红嫣微微一愣。融晴行事低调,这种贴身服侍的事,都被翩空抢了,不曾见她有何话说,怎么今日翩空不见人影,反是融晴凑了上来?

融晴也不多语,伺候着红嫣洗漱更衣,再替她梳头。

红嫣这才发现她有一双巧手,梳出来的发式比翩空还精致。

红嫣不由笑道:“人家是藏拙,融晴你却是藏巧了。”

融晴淡淡的道:“舒才人夸赞了。”

一面说着,一面却用只细管毛笔伸到半片蚌壳里头去沾了沾,里头有些透明的粘液,红嫣见她将笔伸到自己额上来,不由往后一闪:“这是什么?我不想上妆。”

融晴便道:“禀才人,才人天生丽质,确实不需以胭脂来污了颜色,只是,这妇人破了身,眉尾必不像处子般收紧,该是有些散乱的,才人至今眉尾紧收,还需让婢子摆弄摆弄。”

红嫣一听,连忙不敢再动,这才晓得比起翩空,融晴才算是狄秋浔的心腹。

不由低声道:“还有这个说法……”

融晴手上轻轻动作,嘴上却道:“也不止这一种法子能看出,这言语神态,走路姿势,尽可看出,只是人有不同,这些作不得准。这眉尾才是必须留心的地方。”

红嫣觉得眉上一凉,不一会儿融晴便道:“好了。”

又对红嫣道:“才人到外间摆膳罢?多少垫一垫,承宠过后,需得去向皇后行大礼,再同皇后一道去给太后请安,切莫晚了才好。”

红嫣连忙就着她的搀扶站起,一道走到外间,拿起筷子就进食。

这回子吃不下也得吃,谁知道待会太后会不会罚跪?

正吃着翩空就欢喜的端着个盘子进来:“才人,皇上命胡公公送了一斗珍珠来给您呢。说若是您还没起身,就不必惊动您,因此婢子就先收了。”

红嫣就着她的手看了看:“赏过胡公公没?”

翩空道:“赏了赏了,您看,这珠子大小均匀,颜色也好,做件珍珠衫,或是做双鞋子,都是极好的。比方昭媛上回那件珍珠衫强,就是比起柔贵妃——”

红嫣便打断了她:“行了,少说两句。

翩空一下住了嘴,怯怯的退到一旁。

红嫣叹了口气,狄秋浔挑人也是挑好了的,给她派了这么个招摇的丫头!

融晴虽然不错,但凡事不爱出头,想来今日不是狄秋浔开了口,她也不会来替她整理眉型。

这么一想,她还真想让娥眉入宫来。

一边想着,一边就放了筷子,就着捧上来的茶水漱了口,扶着融晴的手,往坤宁宫去。

第36章

傅皇后端坐上方,冷眼看着红嫣礼毕,并不为难她,平静的说了声:“起罢。”

融晴扶着红嫣退坐到一边,自有宫女递了茶水上来。

红嫣来的这时辰不早也不晚。

狄秋浔登基不过三年,兼之他自娘胎里带了些弱症,必须节欲,一直疏于女色,是以后宫妃嫔并不算多。

他未登基前,身边也不过是一名王妃傅氏,两名侧妃费氏、乔氏,登基后各封为傅皇后,柔贵妃,乔贤妃。

而后臣下所进献之美人,他多未宠幸,这诺大的后宫,有位份的妃嫔也不过十余人而已,其余全归于永巷,静候机遇,又或者只是看着华年流逝。

此时殿中左侧坐了三名妃嫔,右侧坐了两位。

红嫣往右侧一坐,正好两边对齐了,她低着头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却明显的感觉数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傅皇后轻声道:“这位舒才人是新近入宫的,今儿各位妹妹们还是第一次见她。日后大家伙一处说话,做个伴儿,和和气气的才好。”

众人忙应了声“是。”

红嫣又站了起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红嫣见过各位姐姐。”

这挑起了个话头,几人就搭上了话。

一名年约十八、九岁,鹅蛋脸,身材高挑的女子便笑着道:“都说舒才人生得好颜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鬓角簪了朵凤羽落金池芍药花,人花相印,十分明艳。

融晴微垂着眼睑,几乎不见她嘴唇翕动,只听她微若未闻般的低声道:“这是何美人,其父是御史中丞。”不过是个管理皇家藏书的清闲职务。

红嫣便笑对道:“何姐姐过奖了,何姐姐明艳大气,是我不能比的。”

几人纷纷称赞起来,红嫣也乐得回赠几顶高帽,虽则免不了听些酸言酸语,但也并无人说些过分的话。

红嫣不由心中纳闷,只觉狄秋浔一番作态,妥妥的替她拉好了仇恨值,怎的这群女人也不似太过激。

才正想着,就听殿外的宦官禀报:“柔贵妃、赵修仪、李婕妤、刘宝林、韩女御到。”

皇后娘娘一抬手:“让她们进来。”

红嫣心中一动,这几人一同前来,莫不是自成一派,同进同出?

果然就见得柔贵妃微抬着头步入,其余几人都神色恭谨的跟在她后头。

场中姐姐妹妹的一阵见礼,十分热闹。

柔贵妃一眼看见红嫣,眉头一挑,就要说话。

傅皇后淡淡的道:“好了,人都齐了,便一道去给母后请安,有什么话,也去说了逗母后一乐。”

竟是止住了柔贵妃发话。

红嫣诧异,那日见傅皇后姿态,还以为她对自己极为厌恶,不想她却是当真公正严明,要维护后宫安稳。

众目睽睽之下,傅皇后已扶着大长秋晚珠的手,慢慢步下阶来,柔贵妃也只能住了口,傅皇后平素安安静静,从不多言,但她凡事都占个理字,固执较真,就是柔贵妃也并不想平白无事的招惹于傅皇后。

众人领了懿旨,尾随皇后,一同往慈宁宫。

大清早的,正是费太后礼佛的时辰,众人照例在外等候了一阵才被宣了进去。

傅皇后静静的坐在费太后左侧,柔贵妃则亲亲热热的站于费太后右侧,抬着手替费太后捶肩。

费太后被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围着,个个巧嘴奉承,端肃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手抚了抚鬓角:“看着你们一个个的都像朵花儿一样,哀家越发觉着自己老了。”

众人忙道太后青春永驻。

柔贵妃咯咯的笑:“母后往常并没这些感叹,今儿却是见着了个新人才这般。可见这新人,当真是美到十分了。”

一句话,就引得众人都看向了红嫣。

红嫣一直努力抹杀存在感,这时见躲不过,只好笑道:“贵妃娘娘今日这飞仙髻梳得好,显得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红嫣这些许颜色,不足以比。”

柔贵妃哦了一声:“我们这些妃嫔再美,这心思也愚笨得很。反倒是舒才人,怕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听说舒才人入宫之前,阅人无数,一双玉臂千人枕……”

红嫣垂着头,心道:好么,一千个,再加个皇上,整好一个一千零一夜么。

因这么一想,心中也不气恼了,反倒苦中觉着乐。

柔贵妃将话说得十分难听,经事少些的妃嫔都变了脸色。

她原指望舒才人羞愤气恼,不料意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知她受没受到力。

柔贵妃咬了咬牙,又道:“按说已是入了宫,前事不该提了,怕只怕学了些腌臜手段,生生的勾住了皇上,败了龙体……母后,这可不得不防!”

红嫣微微抬了头,微微笑道:“贵妃娘娘说的话,红嫣怎么一句也听不懂?红嫣出身良藉,受皇上抬爱,选入宫中。太后娘娘也是点了头的。太后娘娘慧眼能识天下人,若红嫣有什么不妥,太后娘娘岂能看不出来?

什么‘千人枕’,什么‘腌臜手段’,红嫣真是听得似懂非懂。果然红嫣这等平民,不比贵妃娘娘学问好,什么都知道。”

柔贵妃听得大怒:“你!大胆!”

红嫣迷迷瞪瞪的看着她:“贵妃娘娘何事发怒?您懂得多,红嫣连奉承两句也不能了?”

柔贵妃咬牙切齿:“你竟敢罔顾尊卑,顶撞于本宫!来人,掌嘴!”

红嫣一惊,她只是想着莫要做了个软脚虾,教人人都觉着她好欺。却忘了这是后宫,身高一级压死人的地方,远不比在舒家同舒大眉媪相斗的时候。

只见柔贵妃身边一名宫女就一手按着袖子,欲走过来。

费太后皱了皱眉:“行了,都住手。”这后宫之中,费太后是说一不二的,此话一出,那名宫女忙回到柔贵妃身后静立,柔贵妃也是一脸不情愿的抿着唇。

费太后目光凌厉的在屋中一扫:“都散了罢,柔贵妃留下。”

众人纷纷告辞而去,只柔贵妃还留在一侧。

待人一走,她便撒娇道:“姑妈,您怎的不让柔嘉在人前给她来个下马威?也免得她仗着皇上宠她,日后就张扬起来。”

费太后看她一阵,心道庶女果然就是庶女,当时二堂嫂膝下已有了三个嫡亲的女儿,对这庶女也就不大上心。费柔嘉多是姨娘教出来的,妖妖娆娆的模样和小心眼儿学到了十分,却半点智慧风度也无,要是她争气一点,当年费家也可将她拱上后座,只可惜她上不了台面,就是费家人自个,也无法厚颜说她能“母仪天下”。

电光火石之间,费太后心中已过了一遍。

略放软了些口气:“柔嘉,你是费家的女儿,又是贵妃之尊,怎的不知忌讳,什么胡言乱语都能说得出口?让那些外命妇听见,还当费家女儿教养不好。”

柔贵妃哼了一声:“再不好,他们也得求着娶,姑母,您就别计较这些小节,快教训下这姓舒的狐媚子。”

费太后对费柔嘉谋得圣宠已然不抱希望,便淡淡的提点她道:“如今这舒才人正是皇上看得要紧的时候,你这时无论做了什么,皇上只有更怜惜她,更厌恶你。哀家保得了你一次、甚至十次,但你真被人抓了把柄,皇上要罚你,哀家也没有办法。你好自为知。”

柔贵妃不以为然:“皇上,不也要看咱们费家眼色行事么?”

费太后厉声道:“住口!”

威压感扑面而来,柔贵妃这才知道害怕:“姑母,柔嘉再不敢说了。”

费太后冷冷的看了她半晌,才道:“你先回去,三日称病不许出宫,好好想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柔贵妃低低的应了一声“是”,脸色苍白的告退而去。

等她走了,帷幕后才走出来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她到了费太后身边,低声劝慰:“她不懂事,多教教也就是了,犯不着气着自己。”

费太后叹了口气,对着这嬷嬷语气温和起来:“哀家要操心的事太多,那能时刻盯着她?……有些事,即便是真的,不到图穷匕现,绝不能撕破面上这层皮。不然被抓住把柄……他毕竟是正统……”

两人默然,过得一阵,费太后又道:“柳嬷嬷,您方才看了罢,这舒才人,像不像那个人?事隔多年,哀家都有些不记得了。”

柳嬷嬷目光一闪:“怎么,太后专程让我进宫,就是为了这个?”

费太后语气中显得有些软弱:“不是,嬷嬷,哀家也知不可能……就算是,哀家现如今也要替显儿着想,绝不会让旁的扰了心思!不过是想弄个明白。”

柳嬷嬷看她一阵:“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再说,费诤虽素来洁身自好,但费诺却是自命风流的色胚,保不齐就是他的种,太后何必独自猜疑,召了费诤、费诺来一问便知。”

费太后抿紧嘴角,柳嬷嬷将她从小带到大,知道她这般便是犯了倔。这是不愿意让费家人知道她的想法了。只好叹了口气:“那便唤人去查罢,虽慢些,但此事也不必着急。”

费太后点了点头,蹙眉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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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嫣不敢去他人宫中闲话,径直回了碧梅轩。

就见几个宫女正围在宫前的桃花树下,翩空清咳一声,一群宫女们忙站起来给红嫣行礼,只今宵一脸苦大愁深的继续蹲着。

红嫣走近一看,见她面前用个细竹篓子装了对兔子,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红嫣来了兴趣:“这是打那来的?”

宿雨道:“胡公公送来的,他说皇上吩咐他弄些好玩的送来给才人解闷,他还在四处找,先将这对奶兔送来让才人逗一逗。”

红嫣笑着伸了指头进去在兔子头上蹭了蹭,吓得这小奶兔全身哆嗦。

一抬头见今宵仍是一脸苦大愁深,不免有些好奇的问道:“今宵,怎么的这般望着这兔子?”

今宵皱着眉:“胡公公说这兔子是一公一母。”

红嫣点头:“一公一母好啊,大了才好生兔崽子。”

今宵眉头皱得更紧了:“婢子就是担忧这事。”

“?”红嫣不解。

“它们定是一个窝里抓来的,一母同胞,这是兄妹,大了如何能做夫妻?”

红嫣愣住了,觉得她思考得很有深度。翩空却在一旁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咳个不停。旁边一干小宫女都脸上涨得通红。

红嫣见旁人都大惊小怪的,不好当着众人就显得她和今宵同一水准,只好直起了身:“莫白费些无用的心思。谁家养兔子不是这般养的?”

扔下这一句,就直往宫内去,背着人,忍不住掩嘴笑了一会子。

等到傍晚狄秋浔来了,两人一道用膳。

狄秋浔照例问她今日如何,红嫣心知狄秋浔如今扳不倒费家,就算告状也没什么意思,便只说一切都好。

狄秋浔目光微动,看着她:“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张牙舞爪的朝朕扑来。朕还以为你十分泼辣,不料今日受人挤兑也不肯说,原来竟是十分大度么?”

红嫣想起自己当时几乎要照着他的脸一挠而下,也是好笑,忍不住挑了挑眉,低声笑着道:“才不大度呢,只是要静候时机,逮着机会便要还手,皇上等着看好了。”

狄秋浔见她竟有些淘气,不禁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举箸替她布了道菜。

空气中有些淡淡的愉悦充盈其中。

正这时,今宵捧了束木犀花进来。因为她神神道道的,便不敢安排她做重要的事,连端个碟子,也怕她打碎了。只好让她去摘几枝花。

翩空忙接过她手中的花来插瓶,一边让她出去。

但今宵却直愣愣的站到了桌旁,望着红嫣和狄秋浔。

红嫣忙对着狄秋浔用手指了指头,示意今宵脑子不好,别跟她计较。

狄秋浔冷眼看着今宵,待看她要做什么。

今宵一本正经道:“才人,婢子方才去摘花,寻着了胡公公,这对兔子果然是一个窝里抱的,是兄妹,不能做夫妻的。”

双眉蹙得紧紧的,两手握拳,似乎红嫣不信她,她就要来拎着红嫣的衣领摇撼。据她透露,她在冷宫时,阮淑妃一闹脾气不听话,今宵就会摇她。

红嫣一僵:“呵呵,也有些道理,你先下去,替它们俩分个窝。”

今宵欢欢喜喜的答应着下去了。

狄秋浔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半晌一声轻语逸出双唇:“……是兄妹,不能做夫妻……?”

第37章

翩空和宿雨害怕皇上怪罪,赶紧将呆愣愣的今宵拉了下去。

红嫣别过头去,忍不住要笑。

狄秋浔见她高兴,顿觉此事无关紧要,挑了挑眉道:“怎么拨了个这样的宫女给?朕命换过。”

红嫣摇手:“无妨,只要皇上不计较她失礼,就碍不着什么。她并不动粗,就是说两句胡话,有时听着还有些意思。若从臣妾这处赶了她出去,还不晓得她会落到什么境地。就留着给她口饭吃好了。”

狄秋浔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微一颔首,不再说什么。

饭后狄秋浔占了红嫣的小书房看奏章,红嫣捧了一瓯茶进去,见案上奏章并不太多。便等着狄秋浔看完,一边斟茶一边道:“臣妾想明日传家入宫一见,不知皇后娘娘可会允许?”问了翩空,她才知道自己位份不够,且此事按例需先向皇后报备,领了腰牌才可。如今是柔贵妃协理六宫,只怕此事不易,但她确实想见一见丽娘与娥眉,对她好的,不多。罗阳和罗再荣是男子,不好召入宫帷,丽娘与娥眉却是可以。

狄秋浔便吩咐胡公公:“传朕的口谕,去替舒才领了腰牌。”

红嫣连忙欢喜的谢过。

第二日她就派了小宦官靖平拿着腰牌出去引丽娘与娥眉入宫。

上午就派了去,及至到了下午,丽娘与娥眉才入宫来。

听得宫来报,红嫣欣喜的迎了出去。

直到见了丽娘神情柔和的脸,红嫣才惊觉分别不过数日,然遇事太多,再见恍如隔世。

丽娘望着红嫣,眼里噙着泪花,两手绞着不知往何处放。

娥眉欢呼一声跑了上来,围着红嫣转了一圈:“红嫣姐!真的是。靖公公寻到家来时,还真不敢信!红嫣姐怎么一晃眼就成了宫里的娘娘了?要不是县太爷陪着靖公公来的,还当他诓呢!哎呀,这裙子,真好看,真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摸红嫣身上的松绿撒金长裙。

红嫣笑着一手拉了娥眉,一手拉了丽娘,将两迎入殿内。

请两窗边的坑上坐下,宫女们奉上了茶水果子。

娥眉目不转睛的瞄着那些盛果子的精美器具,一时都忘了吃。

红嫣也就不去理她,只问丽娘:“娘,舅舅家可还好?”

丽娘点了点头,连忙道:“好,很好。当时就是官老爷送去的,舅母就是有什么话,也不敢说。”

红嫣扑哧一笑,看来丽娘心里头也是明白的:“就是她脸上不好看,就当看不见,只管安生过日子,等着再替安置。”

丽娘应了一声,终是疑惑道:“不是说什么狄公子、甄公子领了走的么?怎的一下又成了宫里的娘娘了?”

红嫣竖起一指嘘了一声:“这事呀,要守口如瓶,们就别问啦,遇上旁打听,也只说那一日们慌不择路,逃到了天家围猎场,不想皇上正那狩猎,稀里胡涂的就被带走了,旁的,们就一问三不知好了。”

丽娘连忙应了,又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这富丽堂皇的装饰:“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一下就变成只金凤凰啦!”

说着忍不住摸了摸盛荔枝的玛瑙碟子:“娘早说过,娘的红嫣瞧着就不是一般的姑娘,生得跟个仙女儿似的,合该是富贵的命。”

娥眉回过神来附合:“就是!红嫣姐,不知道,派来寻时,将咱们街上上下下全都惊动了,全跑了来看热闹。一说是舒才有请,大家伙猜来猜去,猜到是,靖公公还不许咱们直呼的名字呢,爹和哥正堆里看着,瞧着啊,他们的下巴都要掉下来啦。”

说着她就学了个瞪着眼张着嘴的样子,红嫣顿时乐不可吱。

娥眉又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后头想着要入宫来,衣裳都换了好几身,觉着不敢出门,还是借了隔壁圆子姐的新衣裳,才耽搁这些时候……”

几闲话了一下午,红嫣看看天色,怕宫门落匙,不敢再留,便命翩空备了一袋金锞子、两匹缎子给丽娘:“这些金子留着应急,这两匹布颜色沉些,和舅母一做身衣裳。”

给娥眉拿了几匹颜色鲜艳的料子,又用匣子装了十支宫花:“这些是用纱做的,不值什么,胜样式新,做得也精致,也入了回宫,拿回去分给小姐妹。”

她虽然有心要给娥眉些贵重饰物,奈何入宫还没立稳脚跟,妆匣里空落落的,只好许诺:“下回有了好的,再给。”

娥眉接过,眉开眼笑:“这花做得可真好!这布料子可不敢穿上身,成日里奔来走去,只怕蹭坏了!”

末了艳羡道:“红嫣姐可算离了这苦海了,却是……爹这阵又迫得紧了……要也能入宫来,当个红嫣姐身边服侍的小宫女,便做梦也会笑醒!”

红嫣等的也就是这一句话,便笑着道:“要入宫来,也不是不能,只是宫中规矩大,不能说错话,做错事。现位份低,皇上又……宠,极招眼,旁的妃嫔都盯着这处呢,要是不留神,受罚事小,只怕小命也不保。”

丽娘脸色一变:“这话怎说?”

红嫣忙拍了拍她的手背:“莫急,话虽如此,到底还有皇上护着呢。不过是将话说得透亮,免得娥眉只瞧见好处,糊里糊涂的入了宫来,到时还要怨。”

娥眉脸上没了笑容,认真的想了一阵,才冲着红嫣道:“红嫣姐,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说的《名妓传》,旁的不记得,却有几句话记得清楚‘……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甘愿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亦是良家女子,比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红嫣姐,的心思比这名妓还多出一分,不但穷不怕,苦不怕,就连死,也是不怕的。只求红嫣姐将带出火坑,将来发嫁了也好,让伴红嫣姐一世也好,半途死了也好,总是红嫣姐的万代阴德。”

红嫣怔住,看着娥眉双目烔亮,声音清脆,坚定不移的模样,方知娥眉厌恶风尘出于至诚,并非诳语,难为她小小年纪,便有此决心。

一时红嫣似被娥眉这至诚之心照得惭愧:这小丫头从来都跟她身边,鞍前马后,自己说一她不说二。然而红嫣却并没将救她脱离风尘一事看得十分要紧,就是这次诱她开口,也多半是自己宫中少了心腹之,将才把丑话说前头,也有几分推委责任的意思。

红嫣一时便讷讷的无言以对。

娥眉又笑道:“再说,红嫣姐宫中艰难,正是该来相伴的时候,只想凑前头享福,有了难处就躲后头,算什么好姐妹?”

红嫣愈发愧疚,半晌才真诚的拉了娥眉的手:“是想错了,即如此,便去求了皇上。先家去,过几日自有领入宫来。”又笑着道:“安心,有一日好,便有一日好。”

娥眉喜不自禁,依依不舍的同丽娘出宫去了。

两临到了蓿县,丽娘仍旧要去罗家,娥眉自归临河街。才一入街口,就见不少翘首以待,见她过来,都一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

“娥眉,可算回了,这天都快擦黑了,这宫里的娘娘留这些时候?”

“快说说,这舒才当真是红嫣不是?”

“就是,快说啊,们这大半日的,都心里挂着这事。”

娥眉抱着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眯眯的,一错眼就看见舒大、眉媪、舒元三也蹲街边望着她,便故意大声道:“可不就是红嫣姐么!”

众哗然一声。

舒大一时蒙蒙的,不知做何反应,眉媪脸色变得铁青,竖着耳朵听娥眉说话。

娥眉有意将包袱解开,先将几匹流光溢彩的布交给了前来迎她的湘娘,引得众啧啧称奇:“这般好的料子!”

有个汉子伸手要摸,被他婆娘一巴掌打了下去:“这指头上的老茧,一下就将这缎子给刮花了,拿什么去赔?!”

娥眉又打开了匣子,取出支宫花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姑娘:“菜芽,这宫花是红嫣姐让带给的。”

菜芽被点到名字,惊了一下,立即欣喜的伸手去接,临了又缩回手来,衣摆上擦了好几下,方才接过这宫花,有些着迷道:“真好看。”

一时先前并不着紧的小姑娘们都赶紧往里头挤:“娥眉姐!有没有给的花?!”

娥眉嗯了一声,端起架子:“莫急,小姐妹们都有,都有。”

众一路随着娥眉走,听她说道宫里头如何如何大得吓,如何如何金光闪闪的让眼花,吃食如何如何好吃得让要将舌头都吞下去。她每说一句,众都要跟着赞叹一句。

到末了,意犹未尽的众发现了跟一旁的舒家。

就有好事的幸灾乐祸的发问:“舒大,女儿入宫做了娘娘,的好日子来了啊。”舒大要将红嫣卖给洪泽做妾,后头又四处逮,闹到邻村都知晓了,若是红嫣和舒大父女情深,众还要妒忌。这时见红嫣和舒家反目成仇,众却只剩下看热闹的高兴了。

舒大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谁知这死丫头能攀上皇上!早知道这样,他就把她供起来了,现说什么都晚了,方才他就想走,他娘非拉着一路听着。

眉媪讪讪的问娥眉:“娥眉啊,家红嫣让往家里捎什么话不?”

第38章

娥眉一脸凝神回想:“哦——”

众都竖起了耳朵听,娥眉却叹了口气:“没有。”

眉媪气绝,听着众哄笑,转身就走,舒大和舒元连忙跟上。

这事儿不出一日,临河街上下都知晓了。

就是钟三娘不去刻意打听,话也传到了她耳朵里。

钟婆子忧心忡忡:“闺女,这可怎么办?这舒家丫头做了贵,舒家和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却是个外,先前帮着洪泽搭桥,等舒家丫头腾出手来,怕是要计较这事。”

说着忍不住要埋怨钟三娘:“娘早说了,这临河街咱们是要长住的,少去招惹这些事非,偏要去赚这点子银钱,这下落个不得干净!”

钟三娘将靶镜拍桌上,哼了一声:“原先就瞧不得她那样儿。都一样是贱命,偏偏她似是高翔青云之上,却似沉沦粪土之中一般!”

钟婆子叹了口气:“如今可不就正是这样?!”

钟三娘沉着脸,咬着牙,自窗户里看到舒元,心中便生出一计来。

瞬是转忧为喜:“莫急,舒红嫣现如今必是心里厌恶于。”

钟婆子着急:“正是这般,娘才心中着急!”

钟三娘冷笑:“便让她吞只苍蝇下去,她不是厌恶么?便要与她做成一家,教她超脱了,也得带上!”

钟婆子看着她心焦:“闺女,莫再惹事!”

钟三娘便将窗子推得大了些,取出鬓角一朵茶花,掷到舒元身上。

舒元正心中惴惴不安中,被这一下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四下打量,抬头看见钟三娘正朝他笑。

舒元忙陪了个笑,不明白这阵对他不理不睬的钟三娘,为何一时又转了脸。

钟三娘朝他招了招手,舒元忙转身朝钟家去。

钟婆子一旁看着,不明所以:“还招惹他做什么,不是嫌他不似个汉子,一丝用处也无么?”

钟三娘笑着压低了声音:“如今他是舒红嫣的哥哥,便有用处。他这般好拿捏,想想,要嫁给了他,岂不是成了舒红嫣的嫂子?她还能对付她嫂子不成?这么一来,也是皇亲国戚了。”

钟婆子恍然大悟,又忧心道:“先前不从他嘴里套了话,舒红嫣与他们绝了关系么?”

钟三娘嗤笑:“这也是舒红嫣傻,这天底下,只有做爹的不认女儿,却没有做女儿的不认爹。一纸绝义书算什么,听说过官府认这绝义书的么?这事要放咱们百姓家里,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招说嘴。可她如今做了娘娘,没听戏文里说么,这些贵,都讲究孝道,她敢不认舒大,不认舒家,这天下的唾沫星子都要淹死她!名声不好,就甭想往上爬。她要真能横下心,弄死舒家老子小子,也就结了。偏她也是个没用的,最后还不是要由着来恶心她?”

红嫣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许多事,也不过是想当然。入宫之后一事接一事,先将舒家抛之了脑后。

等到娥眉入得宫来,先跟着融晴学了几日规矩,知道了娘娘不能乱叫唤,姐姐也不能挂嘴边,她本就有些慧根,不出几日言行便懂得收敛,不曾出什么大错。

宿雨几不中用,翩空机灵归机灵,只怕过于务实,富贵之时没什么,有了难处就不知得用不得用。融晴最忠的,始终是皇上。如今娥眉来了,红嫣总算有了个一条心的,不由心中稍安。

娥眉最喜欢学着梳头,融晴替红嫣梳头之时,她便立一旁不错眼的看。

融晴于这些小事上头并不多话,由得她去看。

少顷融晴替红嫣插上对步摇,轻声道:“才,好了。”

红嫣点了点头,狄秋浔这两日赏了许多头面饰物下来,红嫣估摸着他是要她妆扮得将众都比衬下去,虽然她并不想这般,但融晴却不遗余力的替红嫣打扮。红嫣心知自己本就是要做朵“令皇上沉醉的艳花”,并无理由可以反对,只好由之了。

当下扶着融晴的手站了起来:“走罢,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又含笑看了娥眉一眼:“少说话,看着融晴、翩空如何,便依样做。”

娥眉笑嘻嘻的应了声是。

一行便出了碧梅轩,外头步辇正候着,红嫣看看时辰还早,便道:“步辇后头跟着便成,也走两步路。”她心知成日里抬进抬出并非好事,不利于身体健康,有空便要多走动。还好这时代并无裹脚一说,一双天足正好利于行走。

但官家小姐也有用布条束脚,虽然并不用折断脚指,但也可以一定程度上限制脚掌发育,使之纤秀的。幸好红嫣这原身也并没做过多少粗活,一双脚本就秀气。不然样样都要被拿来比较的宫中,这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短处。

众答应着,尾随于后。

此时秋意已浓,红嫣特意命靖平领着绕路,往御花园种植了一片菊花的地儿去。

御花园的菊花被宫侍弄得极好,品种是红嫣从未见过的多。

娥眉指着一朵菊花道:“才,这还有墨黑色的呢,这是什么菊?”

红嫣顺她所指,见着一朵垂着长絮的菊花,墨黑厚重,有如墨玉雕成,尚有晨露沾花瓣上。她也是头一回见,如何晓得?便顺口道:“依着颜色,该是墨菊罢?”

却听得身后有轻笑出声。

红嫣回身,只见名温婉的湖蓝色宫装丽被簇拥而来。

红嫣仔细辨认,狄秋浔的妃嫔不多,并不难记,这位若她记得不错,该是乔贤妃。

据翩空打探来的消息,乔贤妃是狄秋浔身边的老,从他潜邸之时便已随侍侧。

相较于皇后清冷固执,处处以礼教规矩约束于;柔贵妃自视甚高,骄横张扬。乔贤妃温和大度,不喜生事,虽位份高,却不引注目,常令忽略其存。

红嫣见乔贤妃面上含笑,不似有恶意的样子,便行了个万福:“红嫣见过贤妃娘娘。”

乔贤妃忙上前两步扶起她:“不必多礼。”

待两身边随侍的宫互相见礼过后,乔贤妃才道:“想来舒妹妹也是赶早来看看这菊花。不知舒妹妹最喜何种菊花?”

红嫣笑着道:“红嫣不懂什么菊花,自小不曾有教过,不过是看着好看就多看两眼。”说得落落大方,并不以为意的样子。

乔贤妃反倒不敢轻视,笑得更温和:“说得极是。”说着她指向一旁一丛墨中透红的菊花:“原先喜欢这墨菊,不过,”说着又将指头移向红嫣先前看着的墨黑色菊花:“去岁又新育出了这种,竟是通体墨黑,从未有过的。太后赏了育出此品菊花的匠一百两银子,将此种菊花命为天菊。只有宫中有此一株,别处再没有得见的。不怪舒妹妹不认得。”言语淡淡的,像是说件稀松平常的事,并无一丝取笑之意。

红嫣心知若是遇上的旁的妃嫔,必是落了个话柄,便更觉乔贤妃这作派难得,十分承她的情,便笑着道:“多谢姐姐教。”顺着她唤起了姐姐,一下亲呢许多,便是平时有仇的,这姐姐妹妹的唤着,也能粉饰太平,怪不得宫中都喜欢姐妹相称。

乔贤妃道:“时辰差不多了。”两便一同往皇后宫中去。

时机掐得刚刚好,既不是头一个到,也并未落到最后,两不由相视而笑。

听过皇后训诫,便照常一同往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手握一幅万福碧玉珠,淡淡的令众免礼入座。

她原本就是性情刚毅之,若不是碍于言官,她真想去朝堂听政,也好过与这些满身心计的女相对。然她拿捏狄秋浔的手段之一便是“孝”,便不能免了这群妃嫔前来请安尽孝,其实看她们挖空心思讨她欢心,想来彼此都有些难捱。

太后心中想着,目光又不自觉的落到了舒才身上。

见她端坐着,神色淡淡,这般看去,不单是长相,神情也与那有几分相似。

太后一边盯着舒才,手中的碧玉珠便不觉捻动得加快了两分。

柔贵妃见太后目光沉沉的盯着舒才,还道太后不喜舒才这般狐媚打扮,心中暗喜。

舒才今日一身鹅黄宫装,挽着条银河星练般的撒银披帛,衬得愈发娇艳。

一头如云秀发,两侧各插了对步摇,上头镶着的一对金钢石是西洋托泰国罗玛来朝进贡的。大齐不出产金钢石,稀少的泊来品本来珍贵,何况是黄豆大小的这么一对!可见皇上对这舒才十分宠溺,再这般下去,天家珍藏怕是都要慢慢的入了她的碧梅轩。

想到这里,她便笑着道:“听说舒才的娘亲,前些日子曾入过宫?”

红嫣看她一眼,起身回话:“回贵妃娘娘的话,确有此事。”

柔贵妃哦了一声:“本宫远远的看了一眼,觉着舒才与其娘亲生得没一处相似,难不成生得像父亲,想来舒才的父亲必是生得仪表堂堂了。”

红嫣微微垂了头:“红嫣生得也不似父亲,家父容貌平庸。”她不能撒这种一照面便会被戳穿的谎,想来柔贵妃也是有调查过,才会有此发言,她只好实话实说了。

柔贵妃掩着唇而笑:“怎会如此?爹娘都生得平庸,偏养出舒才这般容貌,实是怪事。还是说,舒才的生父另有其啊?听说,舒才的娘亲……”

太后手中停住动作,看着红嫣。据打探来的消息,其父舒大确实宣称舒才不是他的种,但年代久远,舒才生父是谁,旁是万难打探,也只有舒才自己,或许知道一二。

第39章

红嫣半点难堪之色也无,又不是她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笑着满口瞎话:“今儿臣妾在御花园见着株天菊,竟是只此一株,绝无仅有。听闻是由墨菊培育而来,连菊花都能有所变异。红嫣生得不似爹娘,也不是什么奇事。”

柔贵闻言柳眉一竖,费太后怕她又口出秽语,便轻咳了一声:“舒才人说的,也有些道理。”

柔贵妃一抬眼,看见费太后目光严厉,毕竟不敢造次,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正心中满是怒气,就听个宦官在外头道:“皇上驾到——”

费太后一抬手:“快请皇上进来。”

柔贵妃眉目一变,满是戾气的脸即刻变得妩媚起来,红嫣见她这一手变脸实在惊人,不由目瞪口呆。

狄秋浔身着玄色金绣龙袍缓步入内,先向费太后请安,在众人面前,自是一幅母慈子孝。

一众妃嫔都见过皇上。

费太后关切的问道:“今儿朝堂上可好?”

狄秋浔神色淡淡的:“都好,并无大事。”

费太后便训诫道:“朝堂之上无小事,任一桩事,也关系着天下黎民百姓,轻忽不得。”

狄秋浔只得躬身受教:“谢母后教导。”

红嫣心知奏章送到狄秋浔桌案上前,先是要给费太后过目的,心中也替狄秋浔委屈。忍不住去看狄秋浔神色,但见他面上清清冷冷,并无不悦。

两人四目相接,费太后免礼过后,狄秋浔顺势就在红嫣身边坐下,红嫣顿觉自己身中数箭,都不敢抬头看众人目光。

狄秋浔侧脸看她,微微一笑。红嫣见他眉目如画,笑容有如月之清辉,不禁愣住,就听他低声说了句话,红嫣下意识道:“什么?”声音略有些大,众人不由都屏息聆听。

狄秋浔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的道:“好罢,便依你,朕领你出宫去转转。”

红嫣低下了头,觉得自己被众人的目光射成了个筛子,忍不住都有些哆嗦。

狄秋浔抬手覆在她放置膝头的手:“别使小性子,昨日朕实在是脱不开身,今日出宫,不也一样么?”

柔贵妃气得将指甲掐进了掌心,费太后喝道:“皇上!哀家还道你有心尽孝,不料竟是与舒才人这般难舍难分,追到哀家这处来卿卿我我,实在有失体统!”

狄秋浔似怔了怔,略有几分急切:“都是朕的过错,与舒才人无关。”

红嫣心中哀嚎:皇上,您在何处进修了演技?

费太后怒道:“既然皇上如此维护心切,也不必令她在哀家这处受委屈,将她领走罢!”

红嫣忙站了起来:“臣妾不委屈!”

狄秋浔展袖略将她往后护了护:“母后切勿动怒,是朕孟浪了。”

太后脸色略缓,用指头按了按眉心:“哀家年纪大了,管不动你们年青人的事。皇上年纪尚轻,便是有些重情,也属平常。只是,皇上需谨记自身非是常人,天家无家事,皇上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江山社稷,偏宠却是万万不可。”

狄秋浔应是,看那模样却是不以为然,费太后不愿多说,摆了摆手:“都散了罢。”

红嫣只好在众人责难的眼神下随着狄秋浔走出——男人迷恋一个女人,那定是女人的错。

才刚出了慈宁宫,就见马车候在外头,狄秋浔扶着红嫣上了车,立即吩咐:“出宫。”马车便一路疾驰出宫。

红嫣甩开狄秋浔的手,颇有些怨气的道:“皇上令人将臣妾送到白山村去罢,臣妾不敢打扰皇上正事,正好去舅家瞧瞧娘亲。”

狄秋浔见她气鼓鼓的,忍不住挑了挑眉:“你怎知朕有正事,朕当真是怕你在宫中无趣,想带你出宫游玩。”

红嫣实在忍不住,嗤道:“皇上必是有要紧事出宫,又怕被人知道有所猜想,才会这般不管不顾的将臣妾做了个靶子。臣妾劝您将这靶子爱惜些用,不然一旦臣妾被三两下便射成了口井,您又得另外找过个了。”

狄秋浔问:“何为井?”

红嫣哼哼的道:“当中一个大窟窿,可不是井么?”

狄秋浔眯起眼看她,半晌才道:“嗯,朕会注意些。”声音略有些怪,听不出喜怒。红嫣一惊,发觉自己忘形了,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

马车行到僻静处停住,外头有人打起了帘子,狄秋浔起身下车,又回头道:“你自去白山村,朕申时末来寻你。”

红嫣连忙应下,马车又缓缓启动,一路前往白山村。

红嫣晨起太早,便在车里眯了一阵,直到车外有侍卫恭敬地道:“舒才人,已是到了。”

随即便有人打起了车帘,红嫣自下了马车,才发现后头还跟了辆小马车,车上正下来两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娥眉和融晴。

娥眉连忙跑了过来扶住红嫣的手:“才人,原是要来白山村,一路上婢子都糊里糊涂的呢。”

红嫣微微一笑,转头见一侧便是罗再荣家。

白山村不比临河街房舍紧密,邻人住得稀散,十分僻静。

红嫣绕到正门,才要进去。就见门口有几人堵着罗家大门。

其中有两个男人直挺挺的跪在门前,另有两个女人坐在一侧的石墩上看着。

红嫣看了一阵背影,分辨出跪着的是舒大和舒元,一旁看着的眉媪和钟三娘。

红嫣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出声。

就听得舒元大声道:“娘!跟我回家罢?”

舒大也道:“丽娘,原先是我对不住你,那不是家里穷,没法子么?”

说着又侧头看了眉媪、钟三娘一眼,得了示意,便继续道:“现在不同啦,咱们家红嫣飞上了枝头,咱也要给她挣脸,不能再做这下贱营生。咱搬个地方住,去买他几百亩地,安安心心享福。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以前的事都不说了。”

李氏隔着窗子骂道:“呸,见有了好处,就跟苍蝇似的巴了上来,先前是怎么折磨丽娘红嫣娘儿俩来着?你们能忘,咱们还不能忘!”

舒大被堵住,他本也不擅言辞,方才一番话,还是眉媪和钟三娘教的。

见舒大无语,钟三娘只好接口:“舅母,话不是这么说。咱们红嫣现如今是个金贵人,咱们啊,都得往她脸上贴金,这要是娘不回家去,外人说道起来,还道女儿的品性都随着娘,有事就往娘家跑,贤德上头,就差了一层。再说了,咱们舒家妻离子散的,就不成个家,红嫣也就没个正经娘家,这说话,也直不起腰啊。”

李氏啐了一声:“任谁也会说舒家这母子不是好人,那有说咱们家丽娘不贤德的?这样的娘家,红嫣不要也罢,咱们罗家就是她的娘家。”

钟三娘冷笑:“到底说出来了,也就是见有了好处,要挤开咱们,自己家上去。”

李氏气得破口大骂,但她到底不过是个村妇,再刁也有限,反是钟三娘什么没见过?一张嘴利得能削肉似的。

李氏只得从后门出去,在菜园子里舀了瓢粪,再冲出来就对着这几人一泼,舒家三人还好,不过是赶紧躲开,钟三娘却尖叫着退开好几丈,拿着帕子死命的擦自己衣摆上的印子。

红嫣忍不住大笑,引得众人都侧过头来看她。

舒大看见她就脸色发白,舒元上前两步:“妹子。”

红嫣好容易止住笑,意味深长的看了舒大一眼:“可见上回是说得不够清楚了。也是,只不过是断了两指,依我看,还是要断了两腿,才不会爬过来扰人。”

舒大扑通一声跪下:“别,别……”

丽娘听到响动,从屋里跑了出来,欣喜道:“红嫣,你怎么来啦。”

李氏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穿戴得跟仙女似的红嫣,手足无措,又看了看地上一地的粪,忙去铲了灶灰来铺上吸干,再用扫帚扫净:“瞧我弄的,先别过来,等我擦干净些!”

眉媪也连忙拿了一边的包袱皮帮忙擦拭。红嫣看看自己的长裙,不能真带着一身异味回宫,也只好由李氏去忙碌了。

两人三下两下收拾干净,红嫣举步就要往里走,又冲舒大道:“快些滚罢,当真要我卸了你两条腿?”

舒大战战兢兢的,他本来就不想来,架不住眉媪和钟三娘一阵劝说,舒元想娶钟三娘,也是不停的求他,不想头一回来,丽娘还没劝回去,就遇到红嫣这个正主。

钟三娘见舒家人一见红嫣,就糊不上墙了,只好挂起笑脸:“妹子。”

娥眉上前一步:“住口!谁是你妹子?这里是舒才人,岂容得你乱攀亲戚。”说着又问融晴:“融晴姐姐,这冒认皇亲国戚,该当何罪?”

融晴会意:“较真些,该拿了帖子送到衙门去,不较真,掌嘴二十便罢。”

舒元吓了一跳,也知道去求丽娘:“娘,您帮着求求妹妹,饶了翠珠!”

丽娘先前在屋里,听着舒大说道,也动了心。寻思嫁鸡随鸡,凑和着过得了,总不能让红嫣面上不好看,临到老了还休离。只是李氏劝阻,方才没有出来。这时眼见这钟三娘同舒元不清不楚的,那能让她被送到衙门去?便开口唤道:“红嫣,莫较真了罢?”

红嫣微微一笑:“那便先掌嘴二十。”

娥眉得令,掳起袖子就上去,钟三娘欲躲,娥眉便冲着身后的侍卫道:“快来两人按住了她。”

舒才人是皇上跟前的得意人,这些人又都是投靠了皇上的,那能这般没眼色,立即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拧住了钟三娘的胳膊。

融晴一边看着钟三娘脸色怨毒,怕她说出秽语来,便淡淡的道:“我劝你嘴里干净些,莫让我们寻着理由,割了你的舌头!”

钟三娘果然不敢吭声,娥眉便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直往钟三娘脸上扇。

第40章

李氏搬了凳子出来,用袖子擦了又擦,请红嫣坐下:“红……舒才人,坐,坐。”

红嫣在不绝于耳的巴掌声中坐下,看着钟三娘逐渐双颊红肿。

她知道舒家人多少都还会有些不得干净,加上个心胸狭窄的搅事精钟三娘,更是无事也要兴起三尺浪。

最好的做法,当然是一死百了。

但她只是个普通人,从没想过以一言定他人生死。受过的所有教育里,都告诉她,生命是可贵的。这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纸上可以擦去的符号。虽然他们与自己有冲突,但当人就站在她的眼前,要抹灭他人,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娥眉甩了甩扇疼的手,不屑的哼了一声。

钟三娘怨毒的盯着她。

娥眉啐道:“最厌你这般的人,先前害了才人,不晓得夹起尾巴做人,反倒硬生生的要凑了上来,这不是粪坑里点灯——找屎么?”

眉媪见红嫣坐在一旁不出声,恬着脸上去,低声道:“才人要不喜欢她,老身便决不让她进我们舒家的大门!”

红嫣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眉媪历来脑筋比舒大、舒元二人是要清楚些的。

她低着头,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半晌才道:“你们今日来意,我心中有数。不过是见我入了宫,想哄了我娘回去,得些好处罢了。

实话同你们说,我也不是个善人,就原先你们对我做的那些事,合该死上一百次才够。”

眉媪吓得一哆嗦,瞧见红嫣目光冰冰冷冷,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才人饶命,才人饶命!”

丽娘想要说话,便被融晴拉住衣袖,生生忍住。

红嫣又慢条斯理道:“我绝不会做些以德报怨的事,你们大可死心。但我也不喜欢手上沾了血,是以你们的命,我也不会要。

今儿个,我不计较,就算是你们将我娘的情面儿全用光了。

只不过,从今往后,你们需得本分做人,谁给我招一次事儿,我便断他一指。手指头断完了,还有脚指头,脚指头断完了,还有胳膊和腿,到末了,削成根人棍,想来再也招惹不了事儿。”

一翻话说得阴森森的,几人吓得战战兢兢。

等红嫣说了声“滚”,便再不敢多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氏迎了几人进屋,一边斟茶倒水,一边嘟囔:“小姑是个心慈面软的,迟早要教他们哄了去。”

红嫣心中也明白,沉吟片刻道:“这样罢,我得派个人来跟着她,我娘要吃要穿都尽可以供着,偏手上不能留着余钱,免得被些黑心烂肺的哄了去。”

李氏连称这主意好,丽娘也没有反对。

红嫣这才问道:“舅母,怎的连表弟也没见?”

李氏道:“如今这买卖也做起来了,再荣忙得脚不沾地的,再华也去帮手。要不得陪着小姑,我也得去!”一边说,一边就目光殷切的望着红嫣。

红嫣知道她这邀功是想讨些好处,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她在宫里巴巴的守着这点子月例,还要上下打点宫人,并没太多余钱。上头赏的饰物,东西是好,鑲宝嵌珠的,但都是记录在册的,不好变成活钱。

想来想去,只有摘下来只金丝镯,这是每位宫妃都有的份例,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这镯子舅母拿去戴着玩。”

李氏那里见过!顿时喜出望外,双手接过,谢了又谢:“哎哟,这成色!沉甸甸的,这金丝盘成的梅花可真精巧,可不敢戴,莫把这花都蹭歪了,得留着传给再荣媳妇!”

见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红嫣发现这种简单的快乐其实挺能感染人,不禁也笑了起来。

李氏忙着往外头跑:“我去喊了他们爷仨回来,事儿再多,有贵客来了,也得歇一天。”

红嫣笑着点了点头,等李氏走了,就让娥眉等人守到门外去,独留着丽娘说话:“娘,你怎么想的?难不成还真想回去?”

丽娘嗫嚅着不吭声。

红嫣叹了口气:“我只同您说,眉媪刁钻刻薄,舒大蛮横无理,舒元原先还只是没胆怕事,现如今更被钟三娘捏在手心里了。你要真回去,迟早都被活剥了。”

丽娘讷讷的道:“娘是怕你被人说嘴……”

红嫣一挑眉:“您安心,我一不必靠娘家上位,二不必贤良淑德。怕是有人还嫌我恶心得不够呢。”

丽娘傻傻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红嫣心知说了她也不懂,只好道:“您不必顾忌于我,若真不死心,挂念舒元,回去看看也成,不喜欢了就回来舅舅家。只有一条,万万不许答应他们来央我什么事……您知道,我一人在宫里头,步步小心,实是没有余心来替他人办事,就是银钱,也是打肿了脸充着,上下打点宫人还不够,方才这金镯给了舅母,还怕回宫后让人发现这个缺儿。”

丽娘一听,连忙答应:“娘知道了,帮不上你,怎能还给你找事?我去将上回你给的金锞子拿给你。”

红嫣拉住她:“您先帮我囤着,我若是有朝一日被皇上厌了,宫中人都是跟红顶白的,日子必不好过,您再送这金子给我打点门路。但愿没有这一日……您要有急用的地方,就先用着。”

丽娘红了眼圈,摆了摆手:“这是你的救命银,娘怎么能用?娘不少吃不少穿的,你安心,都给你留着。”

红嫣垂下眼睑喝了口茶,对于勾了丽娘的泪出来,心中略有些愧疚。

但润了润舌后,又慢慢的给丽娘洗了洗脑,务求她不会糊里糊涂的被舒家人哄了去。

等到罗家父子三人回来,丽娘已经淌着泪连连保证,绝不答应旁人半点央求。

罗阳是个老实人,见着红嫣就是心里头高兴,也不过唤了她一声,便坐在一旁吸烟杆。

罗再华倒是兴奋得左看右看,目光频频落在那些甲胄鲜明的侍卫身上,盯着对方的佩剑跃跃欲试。

罗再荣则是一脸欣喜之情,却并没失了冷静,从容的向红嫣交待买卖上头的事。

铺子里的买卖已是成了些气候,平素都是罗阳和罗再华守着,罗再荣于走南闯北有些意动,准备攒了本钱,去将苏州府走熟了,往后将这做条衣食道路:“其实买卖图的便是个新鲜,南货北卖,北货南卖,才有得赚头。本地常有的这些物件,在当地得利便少,且早有些大商家做惯了的,若非砸下大把银钱,轻易插不进去。倒不如做个客商四处走动,往返都不空着,待寻了门最稳妥的事物,又有了本钱,自是做定下来。”

红嫣点头称是:“表哥说得有理,只管去做,迟些我凑些银两,让人送出宫来予你。”

罗再荣也不客气,起身谢过,一抬眼,看见门口立着个身段风流,容貌俊俏的青年公子,双目沉沉令人不敢对视。罗再荣一惊,免强定下心来:“才人,这是?”

红嫣闻言回过头,不料竟是狄秋浔,唬了一跳。

见他换了身月色的直裰,腰间佩着一小把镶宝压衣刀,虽面色苍白显得略有些弱态,亦是风流俊逸。

红嫣连忙站了起来,才要行礼,已被狄秋浔抬手止住。

狄秋浔进屋坐下,貌似随意的问了罗再荣几句买卖上的事。

罗再荣虽不知他身份,但莫名不敢疏忽,打叠起精神仔细应答。

稍倾,狄秋浔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却起身对红嫣道:“回罢。”

红嫣点头,笑着对罗阳道:“舅舅,表哥、表弟,我先回宫了。”

同一众宫人尾随狄秋浔而出。

罗再荣已是模糊间猜出狄秋浔的身份,心中十分喜悦,扭头想同罗再华和罗阳说道,却见他们一脸迷糊。

外头丽娘同李氏正在厨下升火煮饭,红嫣进去交待一声,匆匆的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

就见狄秋浔已端坐车内,微合着双目。

红嫣低声唤了声:“皇上。”心中惴惴的,不知狄秋浔今日事办得如何,生怕他事有不顺,自己受了低压波及。

狄秋浔闻声抬了眼道:“你这位表哥,于经济上也有几分才具。”

红嫣点头称是:“臣妾也这般觉着,他亏在没进过学,有些道理,必是要吃过亏才能明白了。”

狄秋浔又道:“今日为何不处死钟三娘?”

红嫣一惊,转瞬又想到身边宫人定是时时向他报备,但见他现在这幅淡淡的样子,吃不准他心中所想。是嫌她办得不干净,日后会招至麻烦么?不该,他要嫌麻烦,就不该让她入宫了。

于是惊疑不定的道:“臣妾虽不会以德报怨,但亦不喜断人生死。今日因手中权柄,任意妄为,他日见多了生死,只怕会日渐心坚如石。臣妾先前不过是个升斗小民,并非呼风唤雨,玩弄权柄之人。往后还将做回个升斗小民。忧惧今日这一步迈出,便回不去了。”

狄秋浔看了她一阵,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很干净,这很好。”

红嫣与他四目相对,他的呼吸触到了她的唇。见他有肌肤白晳凝润,有如细瓷一般,眉目生得漂亮精致,她第一次自他的脸上看见了些迷惘。

他低声道:“朕却回不去了。”

眉宇间的一闪而过的神色,快得红嫣根本抓不住,但心中莫名有些柔软,轻声劝慰:“皇上身肩重任,自不需这些无用的忧惧。需知夏虫不可以语冰,臣妾这等碌碌无为之人,自是一世也不能明了皇上的坚毅。”

狄秋浔撤开手,笑着坐了回去。

红嫣发现他笑的样子很好看,眉眼略弯,抿着唇,驱散了阴郁,温柔清淡,又略有些没长大的男孩的天真。这才明白以往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笑,全都是应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

也许会有很多人说红嫣不够狠

但我是这么想的,红嫣是个现代人,是个小市民,离杀伐果断什么的,还挺远。

就像我们,平时如果和邻居有仇,还曾被对方打过,觉得恨他恨得要死,想着如果他有一天倒霉了就好了。

然后出来后,有一天,见到他遇到歹徒,是选择默默的走开呢,还是打个电话报警?

我想如果默默走开的话,这一辈子心里偶尔想起,都会不是滋味,没任何人知道,自己也觉得不安。

舒家人当然是过份很多,但红嫣基本上还没有从好市民思想中跳脱出来,杀人什么的,她还不能。

第41章

狄秋浔一笑,红嫣顿觉气氛松快起来,也跟着侧头笑起来。

孰知狄秋浔面色一整:“原来你心中是这般想法,无怪成日里畏畏缩缩,那有半分宠妃的模样,倒是给朕贤良淑德来了。”

红嫣的笑僵在脸上,悻悻的慢慢收回,两指绕着衣带不敢吭声。

狄秋浔凉凉的哼了一声:“嗯?”

红嫣讨好的笑了笑:“皇上,臣妾要想张扬跋扈,也得有这些本钱。[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如今宫里头的妃嫔,臣妾见着谁都得叫声‘姐姐’,臣妾开罪了人,人家让跪就得跪,让扇就得受着。皇上您在宫里头还好,无论如何,也能在臣妾咽气之前来听两句遗言……若您不在宫里头,”说到这里,不免幽幽的叹了口气:“可还到何处去寻臣妾的埋骨处呢?”

狄秋浔见她故作可怜,一双眼不停的打量他的神色,无端觉着有趣。

“这么说,是朕难为你了?”

“不是,不是,皇上莫急,待臣妾摸清了其他妃嫔的性子,自能张扬得恰到好处,又不授人以柄。”

狄秋浔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红嫣受不住,只得道:“不然皇上先恕臣妾无罪。”

“嗯?”

红嫣硬着头皮道:“就是,嗯,若有人为难臣妾,臣妾便用皇上的雷霆震怒来威慑,这言语之中,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之处,还请皇上不要怪罪。”神啊,非让蚂蚁去撼大象,麻烦给个神器好吗?

狄秋浔勾着嘴角,似笑非笑的:“也好。”顺手自一旁密格中拿出文书,垂眼翻阅。

红嫣舒了口气,觉得被他盯着,呼吸都不顺畅。

两人回了宫,天色已暗,狄秋浔和舒红嫣两人被宫人一路簇拥着进了碧梅轩,宫人们服侍着两人净手更衣,摆上膳来。

红嫣见狄秋浔一副又要在此歇下的架势,不免头疼——她已是连续半月没睡个好觉了!有这么个人同床共枕,她半点雷池也不敢越。是以她夜夜都保持着警醒,不敢往沉了睡,所幸每日无所事事,请完安回来便又可补眠,倒也没出现睡眠不足的情形,但每夜全身僵硬,这滋味真是够了!

但随着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狄秋浔慢条斯理的饮茶批折,神情沉静,一丝也看不出要起身的意思。

红嫣自宿雨手中接过一碟子切丁的密瓜,送到桌案上去,试探着问道:“皇上,您今儿歇在那一宫?柔贵妃和梅修容都使人来打探过几次了。”

狄秋浔抬眼看她:“怎么,又想着贤良淑德了?”

“不是,您歇在清心殿亦可。”她的声音在狄秋浔目光下越来越低。

到末了自暴自弃道:“臣妾只是想安心睡上一夜。”

狄秋浔搁下笔:“这么说,是嫌弃朕。”

红嫣委屈道:“不是,是臣妾睡姿不雅。这些日子,生恐深夜惊扰皇上,从未安心睡过,总是半梦半醒,一夜熬到天明。”

“是么?”狄秋浔起身,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开口吩咐:“来人,备水,朕要沐浴。”

红嫣见他不信,略提高了些声音:“皇上!臣妾所言属实,实在是日日如此,臣妾已是捱不住了,只怕抑制不住,沉睡入梦,会冒犯了皇上。”

狄秋浔认定她不过是怕事所寻的藉口,想将他推拒出去,因此便从容的道:“若有此事,朕恕你无罪。”

红嫣见他负手往外走去,想是要去沐浴,不由心中大恨。咬牙对翩空吩咐道:“去熬碗安神汤来!”

翩空领命而去,待到安寝之时,果然端了碗安神汤来。

红嫣当着狄秋浔的面饮下:“臣妾实是惶恐得无法安睡,只好以此汤助眠。”

这时候的权贵,多数都懂一二药理,看看方子也属寻常,狄秋浔更是久病成医,一闻这汤药的味儿,就知道红嫣所言非虚,当下眼中便略点了点头:“倒要看你是怎么个睡姿。”说来说去,还是不信她。

红嫣便有些愤愤的看了他一眼,心道反正你都恕我无罪了,目前又还用得上我,我就吃一次熊心豹子胆罢。

心中这般想着,当真上了床,因白日里费心太过,兼之这安神汤之故,红嫣不一会儿便陷入黑甜的梦乡。

狄秋浔看了看身侧红嫣安静的睡颜,她双目闭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娇艳,倒像一朵在池畔舒展的白莲,洁净安详。

他不由逸出一抹笑意,伸手将她唇畔的乌丝理开,再平躺下准备入睡。

狄秋浔的睡姿十分规矩,平直躺着,双手交叠在胸前,慢慢的合上眼,过了片刻,才将有些睡意,突然觉着脖子上一重,狄秋浔一惊之下睁开了眼,就见舒红嫣宽袖落到了臂弯,露出一条白若凝脂的手臂来,此时这手臂正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狄秋浔略微皱了皱眉,抬手要将她的手拨开,又觉得腹上一沉,舒红嫣将一条腿也搭在了他腰上,整个人都似半趴在了他身上,唇凑到了他脸侧,软软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扫着他的皮肤。

狄秋浔这会子才信她所谓的睡姿不雅并非是假。才想要推开她,就见舒红嫣身侧一使劲,自他身上滚了过去,手一伸,指甲朝着他脸上落下,狄秋浔连忙架住,手上使劲,将她的手按住。舒红嫣安静了片刻,在狄秋浔又有些睡意的时候,猛然坐起,再朝着狄秋浔身上一扑,砸得狄秋浔闷哼出声,几乎要将她扔下床去,但对着个沉睡的人,又实在下不去手。若他这会子起身出去,明日宫中便要传遍舒才人触怒皇上失宠的消息。想来想去,狄秋浔只好手脚并用,将舒红嫣搂入怀中,禁锢住她。

等到天色大亮,红嫣饱睡醒来,就见着自己与狄秋浔亲密无间的搂抱在一起,不由唬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要脱身,不料她才一动,狄秋浔便下意识的将她箍得更紧,红嫣勉力的抬起头来看狄秋浔,见平素一惯沉静从容的狄秋浔紧闭双眼,蹙着眉头,睡梦中也似极不安稳,发丝凌乱,额角有团浅浅的红印。

红嫣心虚的咽了口口水,她什么都好,就是睡姿不好,她前世的妈说她睡着了跟个风车似的360度旋转,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独睡,也碍不着谁。最神奇的是,虽然被说是360度旋转,但她却从没掉下过床,人又不能看到自己沉睡后的样子,她心中也并没个直观的印象,所以她也掉以轻心了。

如今看着狄秋浔明显是被蹂躏过的模样,红嫣胆颤心惊,不由得挣出只手来,轻轻的碰了碰狄秋浔额上的红印:千万别是被踢的!实在不能想象,大半夜的若是一脚踢到皇上的金脸上,这得是镶了钻的脚才成吧?

她这一动,狄秋浔睫毛颤动,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红嫣屏息看着,见他初醒时略有些怔忡,片刻眼中便恢复清明,慢慢的沉若深潭,静静的盯着红嫣。

红嫣慢慢的红了脸:“皇上。”您这是传说中的晨|勃了吧?顶着臣妾了。

狄秋浔先被她难得娇羞的模样看得闪了神,继而有些不自然的松开了红嫣,清咳一声:“你的睡姿……果然非同一般。”

红嫣看他拉过一边的锦被遮住了下|身,尴尬的把头偏向一边:“求,求皇上恕罪。”

狄秋浔嗯了一声:“朕说过恕你无罪,必不会反口了,你先下去。”

红嫣得令,飞速的撩开帐子下了床,走到外间去召人伺候。

待洗漱更衣回来,狄秋浔已是穿戴齐整的坐在桌旁用早膳。红嫣直到狄秋浔离去之前,也不敢抬头直视。好容易等他走了,她才草草的进了些清粥,便再也没有胃口。便走到小书房去,坐在狄秋浔时常批折的椅子上,拿了本书,神不守舍的看着。

翩空进来瞧见她脸上一片红霞,不由惊呼了一声:“才人可是发热了?”

红嫣一怔,用自己发凉的指头碰了碰耳根,果然有些烫。

便站起身来道:“不能再想了……到御花园去转转。”

众人答应着,拿着香扇、帕子、茶水、糕点、披风,一团儿簇拥着红嫣往御花园去。

这一日正是冷热怡人,阳光明媚,御花园的花草种植极为讲究,精心设计布局,每一个角落都是此花落完彼花开,日日花开不断,绝不至空了景。

红嫣被迎面的香风一吹,又见些彩蝶四处飞舞,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便散去了些。

翩空笑道:“才人,那头的紫薇林里,花开得正好,又有架秋千好荡。”

红嫣听了意起:“去瞧瞧。”

才要前去,就听得前边有柔贵妃的声音:“……去传了舒才人来!”

红嫣一怔,想要退缩,又寻思起狄秋浔的话来,只得往前走了几步,分花拂柳,转过个弯,便看见一片紫茉莉旁边有个八角亭,里头已是坐了四五位嫔妃,细细一看,都是平素以柔贵妃马首是瞻的。

红嫣笑着福身道:“红嫣见过柔贵妃娘娘、见过方婕妤。”余下几位,倒是位份比她还低。

柔贵妃笑着招了招手:“正要派人去寻了你来。听说你会唱种小戏,不如唱两出,让姐妹们消遣消遣。”

红嫣心知她要折辱自己,却不能退让,便淡淡的道:“红嫣如今今非昔比,不再唱小戏了。”

柔贵妃沉下脸:“本宫让你唱,你就得唱。”

红嫣倨傲的抬起了头,拒不从命。

柔贵妃不气反笑,一拍石桌:“好啊,竟敢违抗本宫命令,来人,将这贱人按着,就在这御花园抽一百鞭。”

红嫣冷然道:“贵妃娘娘,一百鞭下去,红嫣岂有命在?”

“那又怎样,没命了,那也是你的命。连尊卑都不懂,本宫也是,师出有名。”柔贵妃着看了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慢悠悠的说道:“你老老实实唱两出戏,也就罢了,偏要同本宫对着来,可真是让本宫,心里头愉悦啊。”

石亭里坐的几位妃嫔都露出了意会之色,本来柔贵妃就是在寻隙生事,不料这舒才人如此愚笨。

红嫣:“皇上必不会放过你。”

柔贵妃咯咯直笑,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本宫打死个不懂尊卑的贱人,谁能说本宫有错?要不放过我,也要看我父亲和兄长是否同意。”

红嫣叹了口气:“可怜,连自己就要孤寂一生了也不知道,红嫣倒佩服各位笑得出来,此等强颜欢笑的本事,还真不多见。”

第42章

柔贵妃被红嫣的诳语惊住,回过神来,怒不可遏!

一旁的方婕妤竖眉喝斥道:“大胆舒才人!出此诳语,实是万死难辞其咎!”

红嫣一声冷笑,站得笔挺:“皇上视红嫣如珠似宝,原本我并不想入宫来受这份委屈,全是皇上许诺:必将一力护红嫣周全,但能防一万,难防万一。若我被人陷害,不幸香消玉殒,皇上虽为国为民不能与我同死,也必将到大相国寺做个记名弟子,从此斋戒一生,只因着要为天家延绵皇嗣,必要与皇后诞下龙子,此外不沾半点女色!

可笑尔等自以为得计,可若有我在,你们还能捡些残羹冷炙,若没了我在,你们才真要孤枕空眠芳华尽呢……”

一番说得柔贵妃惊疑不定:“你……你好大胆,竟敢编排皇上!”

红嫣哼了一声:“我不过是介草民,又无得力父兄,怎么敢口出诳言?编排谁,也不敢编排皇上。”

方婕妤凑到了柔贵妃耳边道:“娘娘,她这话若是真的,咱们也落不了个好。可要是假的,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诬蔑皇上,便是皇上也容她不得,自会处置。也不必脏了娘娘的手。”

柔贵妃心神稍定:“说得也是。只本宫看不惯她这张狂的样儿,抽不死她,也得让她受些皮肉之苦。”

说着整颜道:“你这番话,本宫自会告诉皇上,若有一字虚言,便是你的死期。但你不敬本宫之罪,也不能饶了,改抽二十鞭便罢!”

说着抬手示意,便有两名粗使宫女手持荆条上前一步。

红嫣暗暗叫苦,一直被红嫣豪言震慑在一旁的融晴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拦在红嫣身前,亮出面玉牌来:“这是皇上的御令,见令牌有如皇上亲临。”

柔贵妃定睛一看,玉牌上一条五爪龙盘距其上,正是代表皇上身份的御令,只是这令牌向与尚方宝剑一般,只被赐予代圣巡视的钦差大臣,怎会出现在一名宫女手中?疑惑归疑惑,也知融晴必不能以此物作假,只好起身,与一众妃嫔福身接旨:“皇上万岁万万岁。”

融晴不紧不慢道:“传皇上口谕,若舒才人有任何不妥之处,任何人不得擅加一指于其身,需禀明皇上,由皇上亲自处置。”

红嫣闻言,大舒了一口气,心道狄秋浔果然还是上了一道保险,不忍如此简单便玩死了她。

柔贵妃银牙几欲咬碎,恨恨的道:“臣妾等谨遵圣谕!”

红嫣笑盈盈道:“娘娘,若无其他要事,红嫣便先行退下?”

柔贵妃盯着她不答。红嫣想着要横就横到底,自顾自的走了。

柔贵妃气得反手就给了方婕妤一个耳光,只将她当成了红嫣。

啪的一声,方婕妤生受了这一掌,白嫩的肌肤上立即红了一片,眼里涌上些泪意:她在家中,也是被人捧在掌上的明珠,入了宫不见圣宠,却要做费柔嘉身边的一条狗,实是十分委屈!但再委屈,也不敢表露,只是低声道:“皇上此举,也只有太皇娘娘能置喙了……”

柔贵妃得她提醒,双目一亮:“走!去慈宁宫!”也不待侍女搀扶,急着抢了两步,往慈宁宫去,一干人等不敢落于其后,连忙赶上。

红嫣这厢却信步在御花园中闲步,一转眼果真见着一片紫薇花海中,一架精致的秋千露了出来,当下走过去坐下,慢慢的荡了起来。

翩空实在忍不住:“才人,皇上当真……”

融晴自来老成稳重,这会子也忍不住了,拿眼看着红嫣。

红嫣心道此事就算天下所有人心知是假,她也不能自己亲口认了打自己脸,当下一笑:“知道多了,也不是好事。”

翩空觉得她笑得大有深意,便有些怕了,忙跪了下来:“婢子有罪,不该妄加打探。”

红嫣笑道:“无妨,来帮我打秋千,越高越好。”

随着秋千,红嫣的心中亦是起伏不定,寻思狄秋浔若质问起来,她该如何解释。

柔贵妃挂着泪珠闯入了慈宁宫。因她是太后侄女,宫人也不阻拦,同来的妃嫔自在外候着,由着柔贵妃一路进去,悲悲戚戚的哭诉:“姑母!舒才人好生得意,皇上为着她,给了个宫女御令玉牌!”

费太后正立在神龛前,观音座前正放着一对泥人,她手拿着丝帕,亲自替泥人拂尘。因为泥人年长月久的常被人摩挲,已是模糊了面容,看不真切。

月容静立在一旁,微垂着目,不敢直视。

柔贵妃声音突兀响起,费太后手上一动,差些将泥人带倒,她连忙稳稳扶住,不悦的皱起了眉头,转过身来,将手上的帕子递给月容,缓步往外走去。

柔贵妃迎了上来,却见费太后面容冷漠,对她不理不睬,只自顾自的扶着月容的手坐下。柔贵妃的哭声便受了阻,小了下去。

费太后端起茶盏用盖撇了下沫子,见柔贵妃歇了哭声,才淡淡的问:“什么事值得你哭成这般?”

柔贵妃又哭了起来:“今儿侄女在御花园里遇着舒才人,她目无尊卑,侄女儿才想罚她,不想她却说她若死了皇上便会出家!可不是满口胡话么?这还不算,皇上还当真拿了块御令护着她,说是有错也不能罚……姑母,这如何使得?也只有您出来说句话,才能管用了。”

太后一怔:“当真说了要出家?”

柔贵妃想了想:“只说是记名弟子,为了皇嗣,仍会与中宫同寝,其余半点女色不沾……这是什么话!”

费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免寻思,想起来这狄家祖上很有几个痴情种子,且男人都爱美色,狄秋浔要讨个风尘女子欢心,做出些事来,也并非不能。只这女人再美,也不过是姹紫嫣红中之一朵,在她的好时候占了些春光也就罢了,怎能花开四季?身为帝王,断不会为着一个女人舍了整个后宫,这样想来,这舒才人的话便十之八、九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不过么,倒可将之来试一试狄秋浔……

这么一想,便淡淡的问道:“你可是去难为舒才人了?”

柔贵妃噎住,半晌才委委屈屈的道:“姑母,舒才人出身低贱,胸无点墨,性情粗野,又无半点贤德,一意狐媚,怎堪帝王厚爱?断不能任由皇上被她迷了心神,败坏了龙体……”

费太后哼了一声:“瞧你这幅上不了台面的样儿,皇上宠了舒才人不足一月,你便着急上火。身为帝王,那有不贪恋鲜花的?总有新人替旧人,今儿个这一位宠个三年五载,明儿个那一位宠个两三月。最末了也不过是风光一时,算得了什么。要紧的,还是权柄。你身后有费家,有哀家,已是屹立不倒,皇上必不会冷你太过,便有如细水长绵,松柏常青。何必去争一时之艳?且先打理好六宫,勿惹了皇上生厌,能得个皇子,才是正经。”

柔贵妃也知道自己算不得是个聪明人,以往家中姊妹说话,她时有听不懂。

只是再不聪明,也架不住日日夜夜的琢磨,费太后说的这些道理,她早已明白。

先前皇上对后宫一视同人,淡淡的并不对人另眼相看,她倒也熬得住。但这会子冒了个舒才人出来,眼见皇上对她万般宠爱,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像着了把火。看着皇上注视舒才人,看着皇上牵着舒才人,看着皇上对着舒才人笑,她嫉妒得快要发了狂。明知入了夜,命宫人去碧梅轩守着有失体面,宫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笑话呢,但她就是忍不住,就想着皇上看见她宫里的人,指不定心念一转,就来了她宫里。

她将脸埋在手里,遮住了自己有些扭曲的脸:那一年父亲大寿,皇子们谁人不想讨好亲近费丞相?个个都来家中贺寿,她在屏风后一眼见着了睿王,觉着一屋子人都在说笑,偏他静坐倾听,清俊沉郁。自此一见倾心,央着她姨娘想法给父亲吹了枕边风,非要嫁给睿王。

姨娘也劝她,睿王就是不受宠,那也是个皇子,凭她庶出的身份,做不了正妃。可若做了侧妃,任费家如何有权势,尊卑在此,总是要受正妃拿捏。父亲也劝她,睿王身为皇子,虽有享不了的富贵,可也易受猜忌,不比寻常权贵自在,当时的太子还是个多疑之人……倒不如嫁入安远伯府,正经做个世子夫人,何等自在?

可她就是铁了心,父亲也不过是一劝,能与皇家多一门亲事,也是件好事,便许了。

嫁了他后,他一直这般冷冷淡淡的,她却愈来愈恋着他。她以往常听人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在闺中万不可暗生了情愫,到末了注定要伤情失意。可她却能嫁了自己喜爱之人,不由暗自感谢菩萨成全。

到了今日,她才发现她以为的这个人,原来也是不是天生冷情,他和舒才人,才真算得上是上天成全有情人。

想到这里,柔贵妃又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太后蹙了蹙眉:“行了,月容,你派人去殿前候着,皇上下了朝,便请了他过来说话。”

柔贵妃这才止住了哭,拿帕子擦干泪,抬起头来,双目哭得红肿。

费太后不禁又心生怜悯,叹了口气。

狄秋浔才刚下朝,就被人迎往慈宁宫,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听赵海跟在他身侧低语,听到一半,不禁止住脚步,蹙起了眉头。

赵海向来替狄秋浔收集着宫内各处消息,今儿听了人汇报,当时也是惊得说不出话,这会子忍不住偷瞄了狄秋浔好几眼,寻思舒才人这话是真是假。

却见狄秋浔竟是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举步前行。赵海便愈加迷糊起来。

这厢柔贵妃才令人重上过妆,宫人便报皇上来了。

柔贵妃赶紧站了起来迎驾,狄秋浔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虚扶她起身,看向太后:“母后急着找朕来,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拿起一旁的念珠慢慢的转着:“皇上坐下说话。”

待狄秋浔在一旁坐了,月容奉了茶水上来,太后才道:“皇上幼时,虽不在哀家膝下教养,但哀家身为中宫,每位皇子都有加以留心,在众皇子中,唯有皇上最为克己,淡泊冷情。是以先帝问起那一位皇子堪当大任,哀家才说睿王可当……”

狄秋浔谢恩:“多得母后栽培。”

太后侧目看他:“可今日哀家听贵妃说皇上为护着舒才人,竟将赐给臣下使用的御令给了个宫女,这未免太过儿戏。皇上肩负重任,怎可如此儿女情长?”

狄秋浔起身请罪:“是儿子的错。母后在宫中数十年,当也知道,这宫中女人多,是非多。宠一个人,有时是祸非福,真的喜欢,远远放着才好。可是儿子看着舒才人,就像自己眼珠子一般,实在是离不得。从未有人让儿子有这般的感受,实在是情难自禁。即如此想将她留在身边,便不能不想些万全之法护着她。做了些有失体统的事,也是无可奈何。”

太后面上略有些惊讶的看着狄秋浔。近来狄秋浔在朝堂之上尽失法度,处事浮躁,东支一招,西出一手,像是心思全不在上头。难不成当真像个毛头小子般,身陷情|欲,无法平心静气了不曾?

柔贵妃听到这一番话,心神俱裂,用帕子遮住脸,低声哭了起来。

狄秋浔看她一眼,并不相劝。

太后怔忡好一阵,又开口道:“再喜欢舒才人,也不能没了规矩,不辨对错。舒才人今日口出诳语,说陛下一旦失了她,便会一心向佛。这等话,也是乱说得的?不管皇上怎么说,哀家也不能轻轻放过。”

第43章

翩空看了看天色:“才人,是用膳的时辰了。”

红嫣嗯了一声,心中有些忐忑,不想回碧梅轩。

远远的走来个人,见着红嫣一行人,便加快了步子:“才人,皇上宣您呢。”

红嫣握绳的手一僵。

翩空与融晴忙帮着将秋千停住了,伸手要扶红嫣下来,红嫣恍若未见,又坐了一阵,方才起身下来。

娥眉凑到她身边来,低声道:“才人,婢子寻了蓝草去服侍丽姨,她性子泼辣较真,认死理,旁人讨不得好去的。”

红嫣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银子可有亲手交给表哥?”

娥眉笑嘻嘻的:“婢子办事,您放心,自是交到了罗大哥手上。”

娥眉一早就被派出宫去办事,一回碧梅轩,就遇着狄秋浔进来。

“……就是方才见着皇上,婢子觉着有些怕人。”

红嫣闻言苦笑一声,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拖久了,狄秋浔不耐起来,更不会轻饶。便不再拖延,一路回宫。

到了碧梅轩门口,就见胡公公探头望着来路,一见她赶紧迎了上来:“才人,您快请罢,皇上等了许久。”

红嫣瞥他一眼,没吭声。

胡公公讨好的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才人小心着脚下,这石头路滑。昨夜这场秋雨落得极大了,小的瞅着,像是要将这脚下鹅卵石都给冲走了似的——可到底没冲走。”

红嫣听了,若有所悟,侧头看他。胡公公果然一脸的意味深长。

红嫣便笑了笑:“多谢公公了。”

胡公公忙低下了头:“小的无功,不当受舒才人的谢。”

红嫣并未再说,随着宫人引路,一直进到小书房,狄秋浔正在桌案后头批折,见她进来,手上停顿,微微扬头:“都下去罢。”

众人忙躬身退出,红嫣自觉的走到屋中,在狄秋浔无言的威压下,跪下。

狄秋浔用指尖敲击着桌面:“先前还道你胆怯,是以一意贤良。不料你胆大起来,也可以包天。”

红嫣垂着头,不敢吭声。

狄秋浔略提了提音调:“说话!”

红嫣抿了抿嘴:“臣妾并非胆大包天,不过是求活而已。”

狄秋浔只看得到她光洁的额头和秀气挺翘的鼻尖。

“求活用得着撒这般弥天大谎?今日朕若是不认,你即刻便是三尺白绫送上路。”

红嫣微微抬起头,双目艳潋:“可皇上不会不认,皇上若是薄情不认,便形同告诉太后娘娘,这些时日您不过是在戏。太后娘娘会猜到什么地儿,还真是难说的事。”

狄秋浔站起身来,从桌后绕出来:“所以,你便让朕认了。若你有个万一,朕当真要一世不近女色,否则便是薄幸失诺。为着不落到如此境地,朕日后必是要千万小心,保着你了。”声音低沉,山雨欲来。

红嫣认了:“臣妾正是此意,皇上许了臣妾可用皇上威慑他人,便宜行事,并不怪罪的。”

狄秋浔探手捏住她的下巴尖,迫她仰起:“你好大胆,一直以来畏缩不动,欲引朕心焦,哄了朕预先宽恕你的无状,再用言语将朕和你捆缚。竟是步步为营,朕当真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好心思。”

红嫣见他目如寒冰,使她全身忍不住轻轻颤抖;两指如铁,捏得她下巴生疼。她不敢再正视他,向一旁瞥过眼睛,低声道:“皇上言重了,臣妾并无这般深沉的心思,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时时都在想着如何活命,得了皇上准许,适逢其会,便想出这个主意来……”

“有很多方法,能让人半死不活。”

狄秋浔简短的一句话,让红嫣无数的辩解卡在喉咙。她瞪着眼,紧盯着狄秋浔,极度的恐惧过后,又被极度的怒火淹没了。

“皇上,您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臣妾活,是不是?”她打着颤,低声问道。

狄秋浔闻言微眯了眼。

红嫣越来越平静:“臣妾不过是个贱命人,您拿了臣妾来做个幌子,原是臣妾的荣幸。只是,您将臣妾捧得太高了,驱赶着臣妾前行,太后若不信尚好,太后若信了,臣妾便成了颗可要胁您的棋子。可您根本不会在乎这要胁,臣妾只有死路一条。您所说的事成之后放臣妾归家、立女户,根本是空话一句。您稳固江山,有太多棋子,真正要紧的是兵权、政党,臣妾却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颗,您随时可以舍弃,臣妾并非背叛了您,只是加重些自身的筹码!蝼蚊尚且求生,臣妾不羞愧!”

她看得清楚,狄秋浔不过是寻了她来,让太后对他放松紧惕,并让她刺激后宫嫔妃,给太后找些事儿。真正的用处,并不大,当真是随时可舍,她必须与他绑在一起,才能活命,今日他的怒火,她受着。

红嫣坚毅凛然,双目璀璨如星子,令人移不开目光。

狄秋浔松了手,直起身,转身出了屋子。

没人叫她起来,她只能跪着。

眼看着窗子外面的光,越来越暗。

宫人在屋外放轻了脚步行走,没有人敢进来。

红嫣跪在如镜的青石地面上,双膝隐隐作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娥眉偷偷的溜了进来,拿了个势子,一手要扶着她稍稍起身,一手就要将垫子塞到她膝下:“才人垫着些,入了夜,地凉。我娘说若是落了病根,往后下雨天就得疼。”

红嫣摇了摇头,被人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她现在越惨,狄秋浔才越快消气儿。她又不是小燕子,弄虚作假的别人还觉着可爱不曾?

娥眉劝不过,又从个小荷包里拿出块小巧的梅花糕来:“快吃。”

红嫣寻思吃到腹里也没有罪证,赶紧张嘴含了,干干的,极难咽下去,娥眉四处看看,端起桌上一杯茶给她喂了口。红嫣就着她的手吃了五块糕,觉着腹中有了些底,便道:“赶紧走罢,被人瞧见了要治你的罪。”

娥眉低声道:“这是咱们宫,大伙都向着才人呢。”

话虽这般说,到底心里害怕,偷偷的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狄秋浔见过丁愚和甄世宣,正在议事。

“……费衍即便手握大军,毕竟鞭长莫及,一旦事发,等他赶到,宫中尘埃已定。费衍再生事,便是师出无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且他不过一介纨绔,至今降不住军中那些兵油子,倒也不足为惧……如今要紧的倒是近在眼前的燕京守备陈吾金,他虽向以纯臣自居,毕竟身受费家大恩,一旦与我等相对,怕是不好办啊……”甄世宣慢慢分析。

甄世宣是羽林中郎将,执掌一千羽林军,丁愚是虎贲中郎将,执掌一千虎贲军。历朝历代以来,羽林军与虎贲营便是皇上亲军,除皇帝本人,任谁人都指挥不动。甄世宣和丁愚便是无可争议的保皇党。羽林军和虎贲营历来装备精良,人才出众,但致命缺陷便是在数目上,每支军队限于一千人,难成大事。

而燕京守备陈吾金手握一万军士,专以守备燕京安危,从数量上来说是羽林军和虎贲营的数倍。

丁愚大咧咧的道:“即数目无法匹敌,便要以一敌十。明日起咱们再以围猎为名,两军对练!不信操练不出来!”这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

狄秋浔没有理会他,询问甄世宣:“蓿县、白谷县、隆河县,这三县的把总可归了心?”这三县邻着燕京呈包围势,各有驻兵以护卫燕京。

甄世宣微微露出笑意:“已有了七、八分把握。这三县驻兵虽离得有些远,但我羽林军和虎贲营要撑到他们来援,绝无问题。”

他们陆续从低品级的官员进行吸纳,各官员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顺藤而上,对燕京呈包围势,暗地里许多人归顺了保皇党。情形在一步步好转稳固,狄秋浔听着甄世宣和丁愚的禀报,用指尖揉了揉眉心:“明日起,便称羽林军、虎贲营将有数百老兵年纪到了,将欲解甲归田,先征些新兵来操练着候补。”

丁愚眼前一亮:“皇上英明!如此便可光明正大的征兵!”

甄世宣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太后会否心中起疑?且新征了兵士,怕是有心人会混杂其中……”

狄秋浔打断他:“前惧狼后怕虎便难成大事。即便有人混杂其中,以快克变便是。太后处……朕自会替她寻些事来分心。”

几人议到深夜,狄秋浔令人散去,启步欲往清心殿去,临到了路口,又住了脚。

胡公公躬着腰,拎着灯笼,默默的等着。

夜风吹起狄秋浔的衣摆,他侧过头,望向碧梅轩的方向,久久不语。

第44章

红嫣一边跪着,一边慢慢的垂下了头,猛然间一惊,睁大眼,直起身,才发现自己差些又睡了过去。不免自嘲的嗤笑一声:就和当年在课堂上犯了瞌睡一般,多少年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笑什么?”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

红嫣一僵,差些没叫出声来,又慢慢的放松了自己,平静的回话:“臣妾不过自嘲,宠冠六宫的舒才人,谁曾想正在罚跪呢。”

狄秋浔慢慢的踱到她身侧:“你这是怨朕?”

红嫣道:“不敢。”

狄秋浔伸手扶住她一臂:“起来罢。”

红嫣随着他搀扶的力道,慢慢试着站起,膝下几乎没了知觉,僵硬着一个踉跄,偎入了狄秋浔怀中。

他的怀抱沾着秋夜的冷意,瘦削紧实,淡淡的一股龙涎香。

狄秋浔将她打横抱起,穿过重重珠帘纱帐,直到寝宫,弯下腰,将她放在床上。

红嫣见他坐在床侧俯视于她,沉郁的双眼似乎能直透人心,不免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

狄秋浔淡淡的道:“你似并不畏惧,有恃无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他以为回来会见到红嫣独自饮泣的,不料她却心宽到昏昏欲睡了。

红嫣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且他肯转头回来,证明最愤怒的时候已经过了。

便轻声道:“皇上要替自己稳固江山,妃嫔欲蒙获帝宠,臣工愿加官进爵。原是人人都有私心,皇上是天子,胸襟宽大,能海纳百川,必能允许周遭人留存些私心。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道理,皇上比臣妾明白。红嫣忠心于皇上,些许私心,些许手段。猜度皇上必不会惩之以雷霆,是故以心安。”

狄秋浔冷着脸道:“好一张巧嘴,四两拨千金的,竟将此等弥天大罪,归于‘些许私心’?朕一旦怪罪,便是至清、至察了?”

红嫣看他神色,讨好的道:“皇上是人品至清,眼中至察,心中还能至容,才真真难能可贵,无怪于天命所归。”

一通马屁拍得狄秋浔神色微松。

红嫣又道:“臣妾只求皇上莫轻易的舍弃了臣妾,但人算不如天算,真有个万一,臣妾也不会怨恨,必留下话来‘劝皇上以天家传承为重,广撒雨露,开枝散叶。天家无家事,天家之事,便是一国之事。死者已矣,万事大不过家国天下。皇上身负重任,万不可为情之一字罔顾天下……臣妾在地下有知,必阴灵无有安日……’,如此一来,天下人非但不会以为皇上是违诺之人,反倒要赞皇上一心为国了。”

狄秋浔见她一面说,一面惴惴不安的看他神情,双目透着狡黠。

他面无表情道:“你道天下人便任你三言两语随意唬弄?”

红嫣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所言不足为用。

狄秋浔几乎要伸指去碰一碰她颊上那一抹浅粉,不知不觉中放缓了语气:“罚你禁足一月,抄一百遍《女诫》。”

红嫣欣喜的抬起头,这么说,这事就这么过了?

旋即又眉头大皱,露出痛苦之色。

狄秋浔挑眉:这么点惩罚她便如此痛楚?总要给太后一个交待罢?

红嫣难耐道:“臣妾的腿……”先前是僵硬没有知觉,现在却是酥麻得令人无法忍受。

狄秋浔立即明白过来,手在他有意识之前,便已放在了她小腿之上,不轻不重的揉捏起来。

红嫣咬着牙,看他垂着眼睑,面容俊秀。落在她腿上的手,隐隐透着他体温。

狄秋浔过了一会,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好撤手,只好随口问道:“朕原先便觉你有些聪颖,如今看来,你眼界、胸襟、品性,皆不是舒家能教养得出的,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第45章

有的时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狄秋浔这一句话问出,便觉出舒红嫣神情之中闪过一丝慌乱。狄秋浔心中微微一动,将她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两人之间先前略微有些亲呢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红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连丽娘都没看出她的不对来,反倒是狄秋浔察觉不对了。不过此事太过荒诞,恐怕他也没这般想象力。

她刚要出声,狄秋浔便道:“勿以谎言搪塞。”简短冷清,成功的将红嫣噎住,她连着咳了几声,面上潮红一片。

红嫣好容易平息下来,便有些负气道:“臣妾是天姿聪颖,触类旁通!”

狄秋浔静静的看着她,伸出手去,拨开她鬓角的一缕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头皮——这里是她十岁那年,在河边洗衣裳,被邻居家的孩子扔了个小石块给砸的,流了血,至今摸上去仍有个细小的硬块。

他对她知之甚详,是以更觉奇怪。除却“天姿聪颖”这个可笑的理由,当真没了旁的解释?

红嫣被他看得心慌,腿上麻劲过去,忙坐了起来,寻思自己也是个美人,却从未施过美人计,今日倒要试一试灵不灵,便刻意扑闪了下水汪汪的大眼睛,略略偏了偏头,娇嗔道:“皇上——怎么这般看着臣妾,难不成臣妾还是个妖怪不曾?”

狄秋浔侧了侧头:“好生说话。”

红嫣便有些黯然道:“臣妾凡事不自个多加留心,便早不知落到何种境地了。天真纯善、不谙世事,不是臣妾不想,实乃无此福份。”

他不过疑心以她的处身之境,无法有这样的胸襟见识。

她便自怜自艾起来,倒像是他在责她心机过甚!

狄秋浔忍不住嗤笑一声:“曲解歪缠。”

红嫣无词了,悻悻的绞着手指。

狄秋浔见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纤指绞得有些发白,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心中软了半分:“去洗漱安置罢。”

红嫣精神一振,双眼亮晶晶的抬起头,迅速的翻身下了床,喜气盈盈的冲狄秋浔福了一福:“臣妾先下去了。”

狄秋浔目送着她的背影,被她形于外的喜悦所感染,唇边不觉染上一丝笑意:罢了,她双目澄澈,即便有内情,也无关大碍。

宫中消息传得快,不过半日,上上下下都知道舒才人因口出狂言,被禁足一月,抄百遍女诫。只是她说的是何狂言,当日在场之人均被禁了口,旁人打探不出只言片语。不过这也不碍着她们将此作为谈资,话里话外的取笑着舒才人。

只是到了末,见着这被取笑的正主儿不在眼前,这其中意趣便少了许多。

再过了一日,又发现舒才人虽被禁足,但皇上仍是夜宿碧梅轩,众人便笑不出来了:她们日日花枝招展的出现在御花园每一条小径上,清心殿前每一块青砖都被她们的绣花鞋底蹭得光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和皇上相遇么?

到头来禁足的反倒日日能见着皇上的面,不禁足的反倒摸不着皇上的衣角,天理何存呐?

后宫的怨气聚集到了一个可怕的高度,红嫣身上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娥眉端着碗姜汤:“到底还是着了凉。”

翩空跪在地上,拿了热帕子替红嫣敷膝盖:“还好太医说好生调养,腿上不至落了病根,真是万幸。”

红嫣嗯了一声,觉着头昏昏的,昨日夜里还不觉有异,偏生早晨醒来便鼻塞咽疼的,连狄秋浔都多看了她几眼,传了太医来看诊。

红嫣伸出手去接了姜汤一饮而尽,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我还是去躺躺,全身乏力得很。”

宫人们听了连忙搀起了她,挪到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红嫣这一病,来得及重,到了夜里,已是昏迷不醒,全身发烫。

傅皇后和各宫嫔妃知道了,都打发了人来看过,到末了,连太后都派了身边的月容送了些药材来。

月容神情淡淡的:“……这些参都是有年头的了,比太医院的强,太后让才人放宽心,好好养着,莫因受了罚就落了心病,好起来就不容易……”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并没有不恭敬的地方,言语也都得当,但就是有种倨傲的气势。这也难怪,费太后是什么人?皇上都要在她面前伏低的,整个后宫也就皇后和柔贵妃能得太后个正脸,舒才人这样的小嫔妃能有此待遇,实是前所未有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别说碧梅轩里的宫人,就是舒红嫣自己来,也要待月容客客气气的。

月容交待完话,又亲去看了看舒才人,见她一脸潮红,呼息粗重,便知当真是病得重了,又吩咐了融晴几句,方才回去给费太后回话。

前头拎着美人灯的小宫女便笑着道:“月容姐姐,这舒才人真好福气。皇上宠爱,连太后娘娘也看重。旁的娘娘们身子不好,太后娘娘可从没派人过问。”

月容心中也是纳闷,面上却是不显:“你有几个脑袋,皇上和太后娘娘也是议论得的?”

小宫女嘻嘻笑着不说话了。

两人一道回了慈宁宫,月容去向费太后回话,一路寻到了书房外头,却见几个老嬷嬷守在外头,并不让人进去。

这几个老嬷嬷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在宫外有家有子的,都放了出去,没家的,都荣养在慈宁宫后头,早不当差了。不想今日又出来了,月容在她们面前也不敢托大,只得上前恭敬的请示:“婢子去瞧过舒才人,要向太后娘娘回话。”

一位体宽面圆,叫赵嬷嬷的笑着道:“你先在外头候着,费家两位老爷来了,正在里头同太后娘娘议事。”

月容应了一声,恭敬的侧立在一旁。

费家两位老爷都继承了爹娘极良好的基因,生得俊秀非凡。

费诤是一朝宰相,温文儒雅,淡定从容。

费诺却只挂了个翰林编修的闲职,成日里吃喝玩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但这两个人到了费太后面前,又都是毕恭毕敬的。

事情议到尾声,三人面上都有些严肃。费太后一系占尽优势,但逸郡王要继位,却有一项最要紧的居于劣势:名不正,言不顺,并非正统。

满朝文武并非没个明眼人,已有不少人察觉到了这汹涌的暗流。

清流尽归于保皇党,以御史大夫傅施同为首,正逐渐壮大,与费家一系隐成对恃之势。

傅施同是傅皇后的父亲,任职御史大夫,形同副相。

狄秋浔登基后的首次科考不日即将开考,这一科的进士,日后皆是天子门生,有多少人会向着费家,那是难说的事。

拖得越久,情形对费太后一系越不利。

费太后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欲言又止,沉思半晌,方才问道:“昭平元年,你们是否去过蓿县?”

费诤微微一怔,才将思绪从朝堂之上拉回来:“蓿县?”不明白费太后为何问起。

一直在一旁把玩一柄玉如意的费诺接口:“蓿县有个天家围猎场么,去过几次,却记不清年头。”

费诤想了想:“昭平元年还没建围猎场。”

费诺哦了一声:“那该是并没去过。”

费太后将目光落在费诤身上,费诤轻咳了声:“昭平元年,臣也该是没去过,娘娘问此何意?”费诤记性极好,多年前的旧事都历历在目,他说没去过,就一定是没去过。

费太后面色端凝:“……良臣是否去过?”

此话一出,室内气氛一凝。

良臣是费译的字,当年他风华过人,惊才绝艳,高宗皇帝亲赐良臣二字。

费诤面色伤感,叹息了一声才道:“娘娘这是何意?”

费诺哼笑了一声:“二哥一心于朝堂,自是不知。让我来想想,近日与蓿县相干的,也就只有皇上的宠妃,舒才人是出身蓿县了……昭平元年距今十七年,舒才人,却是十六岁……”说着一拳击在掌心:“太后娘娘是疑心大哥十七年前去蓿县留了颗种,十月发芽,便有了芳龄十六的舒才人?”费诺头脑灵光归灵光,不用在正道上,但凡是事关美人,他鲜有不知道的。

费诤面色难看,他听费柔嘉抱怨过:一个出身蓿县娼户的贱人得了皇上的眼。顿时不顾尊卑,站起身来,厉声斥道:“先不说死者为大,大哥清风朗月一般的人,娘娘何其忍心,往他身上泼这般污水,竟疑心他与娼妓有所瓜葛?”

第46章

费太后并不怪罪费诤不敬,反倒长眉紧蹙,一向坚毅、沉稳的脸上,现出些惘然来。

费诺看着,不由啧了一声:“二哥!娘娘对大哥的看重,比咱们只多不少的,怎忍心他白璧蒙尘?此中必有内情。”

费诤闻言一怔,冷静下来。费家三兄弟中,费译最为出色,费诤从小就对他满是孺慕之情,对费译几乎是言听计从,不容任何对费译有一句非议。反倒是费诺,是家中幺儿,难免多受些溺爱,与两个哥哥比起来又显得不学无术,不免与两位兄长有些疏离。

费诤问道:“难不成这舒才,生得与大哥极像?”

费太后不答,侧过头去,望向墙上一幅美图,图上是名身着红衣的美,桃花树下抚琴,花如,如花。

费诤目光闪动,沉下了脸。费诺则不屑的撇了撇嘴。

费太后打破沉默:“是生得像,瞧着,竟有七成相似……”

费诤沉声道:“臣再去寻了家中服侍过大哥的旧查问。”

费太后点了点头,起身:“时辰不早了,都出宫去罢。”

费家两位老爷鱼贯而出,外头守着的嬷嬷们一个个笑着行礼。说是嬷嬷,实际跟太后年纪相近,好几个都是从前费太后未出阁时便费家服侍的,与费家两位老爷都是熟识的,此刻见了费家两位老爷,没了平日那些倚老卖老的气势,语音柔和,举止端庄文雅,像年轻了十岁。把月容等一干年轻宫女看得目瞪口呆。

费诺一律笑脸相迎:“赵家小丫头,好一阵没见了。”

赵嬷嬷拿帕子掩着嘴笑:“三老爷真会取笑,婢子都大把年纪了。”

费诺惊讶道:“瞧着跟二八佳似的!”

一群嬷嬷们哄笑起来。

费诤皱起眉头,咳了一声,举步先往外头走。

费诺也笑嘻嘻的负手跟上。

锦华殿里,宫们噤若寒蝉,靠墙立着,低眉敛目。

柔贵妃殿前静立,过了一会儿,伸手自一旁侍立的宫女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拿了把银剪子,微微的弯下腰,伸向一丛三醉芙蓉。

咔嚓轻响,却不是修枝,直接将朵开得正好的芙蓉花连枝剪下,花枝沙的一声落地上。

一旁侍立的宫心头随着这声响轻颤。

却见柔贵妃加快了速度,连连挥舞着剪子,急促的轻响不停的响起,芙蓉花落了一地。

宫们忍不住脸色发白。

正这时有个稚嫩的声音响声:“姨母,好好的花,剪了它做什么?”

柔贵妃手上一顿,将剪子搁一旁的托盘上,回过身来,勉强放柔了声音:“显儿,怎么来了,母亲舍得放出府?”并不很乐意同个孩子费神。

狄显瑫负着手,偏着头看着柔贵妃,眼睛亮晶晶的:“姨母,谁欺负您了?”一幅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柔贵妃知道他不过是寻个藉口去生事,本不待理他,却突然心中一动: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就算不遵皇上口谕做了什么,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先别说他是先太子的独子,皇上不能动他,就是太后,也不允许任何动他。

想到这里,不免诉苦:“新近有位舒才入了宫,极得皇上宠爱,唉,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狄显瑫眼神一亮:“姨母,您等着,去会会她!”兴冲冲的走了。

狄显瑫是先太子唯一的骨血,自是免不了备受溺爱,不管是太后,还是他母妃,都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是以养成了幅顽皮的性子,没事便要寻隙生事,柔贵妃以往也没少受他烦扰,只是这一次,柔贵妃倒觉他来得正好,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些笑意。

红嫣床上养了几日,才觉得身上松乏了些,下地却有些虚软。

今日正是休沐,狄秋浔用过早膳后便召了司农寺卿刘海备到书房下棋。

司农寺专司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司农寺卿便是个要紧的职位。刘海备出身贫寒,能坐上这个职位,全仗他紧抱费家大腿,方才有了今日。

狄秋浔执黑,刘海备执白。两下了一个时辰,刘海备忍不住拿出帕子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微臣棋力不如皇上许多,甘拜下风!”

狄秋浔将手中黑子一掷,扔棋盘上,发出脆响。

淡淡笑道:“朕于棋之一道,其实不甚精通。刘爱卿要输得恰到好处,也是不易,无怪于热出了汗。”

刘海备陪着笑:“皇上是真龙天子,一分心思,也胜微臣百倍。”

狄秋浔神色淡然的受了这一记马屁,吩咐立一旁的胡公公道:“刘爱卿这棋下得好,让舒才将她的西蕃龙眼送一碟子过来,赏给刘爱卿食。”

西蕃龙眼得来不易,千里驿站相送,也不过是这么一蒌子。狄秋浔见红嫣病中,除了太后处送了一半,余下全赏给了红嫣。

胡公公领命去了,刘海备感激涕零的谢了又谢。

红嫣正被娥眉扶着走动,觉着松了的骨又慢慢的接了起来。听到胡公公来传令,不由莫名其妙。

狄秋浔要见外臣,上御书房多好?偏要借她的地。这也算了,还让她亲自送了龙眼去,这算怎么回事?

胡公公见她犹豫,心中不解:多少妃嫔要抢着到皇上面前服侍。

不免催促道:“才,皇上等着呢。”

红嫣无法,只好令宿雨用个玛瑙缠丝碟子盛了捧着,自己再扶着娥眉的手,一道慢慢的往书房去。

刘海备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道轻柔的嗓音:“臣妾舒氏,奉命前来。”

狄秋浔嗯了一声:“进来罢。”

随着细细碎碎的响声,宫挽起了门帘,红嫣慢慢的走了进来。

刘海备不敢直视,连忙起身候一旁,从眼角的余光,只见着一名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进了屋内。

红嫣才要拜下,狄秋浔已是扶起了她:“才好些,不必这般多礼。”

刘海备心道皇上果然宠爱这舒才,一面朝着红嫣施礼:“微臣见过舒才。”

红嫣闻声打量,见这个四十岁上下,生得精瘦,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剥去这一身官袍,倒像是个地里刨食的农夫。免礼过后,见他微抬了头,便见他一双眼十分精明。

狄秋浔令刘海备重亲入座,笑着道:“听闻刘爱卿一手丹青出神入化,不如将舒才入画,朕也好挂到御书房去。”

刘海备这才敢正眼去看红嫣,见她乌发如云,额头饱满光洁,一双大而眼角微挑的双眼,琼鼻朱唇,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他先是有些茫然,旋即脸色大变,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但狄秋浔正坐他对面,紧盯着他神情,这种种变化,一丝也没放过。

刘海备自若的道:“要想将娘娘入画,微臣自是随时候命。只怕难将娘娘容貌之万一现于纸上,便是微臣的罪过了。”

狄秋浔勾唇一笑,侧头看了看红嫣:“朕看气色不好,想是还没好利索,今日便算了,改日再召刘爱卿入宫作画。”

红嫣闻言求之不得,行礼退下。

狄秋浔目送着红嫣下去,视线落微动未平的门帘上,出其不易的问道:“刘爱卿未入仕前,是已故的费家大老爷的门客罢?”

刘海备惊疑不定:“……回皇上的话,正是。”这不是件密事,满朝都知。他是费译门客出身,后得了费译的荐书,得了个司农寺录事之职,一路升迁发迹。

狄秋浔转过脸来盯着他,目光沉沉:“昭平元年,可是刘爱卿劝了费大老爷去蓿县踏青?”

刘海备闻言,立即起身,扑通一声跪地上,平素机灵无比的口舌,此时钝住了,张口发不出声。

狄秋浔一字一顿慢慢的道:“母后若知道,费良臣这般物,被白璧蒙尘,不知会作何想……母后可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眼中揉不得沙子。”

刘海备吓得汗如雨下,只知道不住的磕头。他费译身边多年,费太后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他也能猜到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唉,命苦。

我老公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他爱吃饺子,我擀面和面什么的都不会,只能包一包。

他生性大手大脚的,整了两大脸盆馅,我放冰箱包了三天还没包完。

今天他撂挑子出去了,我只好自己试着擀皮,nnd,为了图省事,我就把皮做得巨大,一张能有个菜碗口子大,我妈还在一边说“厚了吧?”,嘿嘿,还好我机灵,又把它左右上下拉伸了下,可不就薄了?今天总算是包完啦。

第47章

红嫣对狄秋浔这突兀之举,十分疑惑,但她料想自己与朝堂之上也无法有所牵连,便不将这放在心上。正沿着游廊漫步,突然头上砰的一声被砸了个物件,紫红色的液体自她光洁的额头上淌了下来。

娥眉和宿雨唬了一跳,焦急的道:“才人!您怎么样了?”

红嫣眼白一翻,软软的往后倒在娥眉身上,娥眉连忙和宿雨一道,慌手慌脚的架住了她:“才人!才人!”

附近立着的两名宫人忙来帮手,娥眉使了人去请太医,这才竖着眉四处寻找,只见一边墙头上,有个生得唇红齿白的男童,笑嘻嘻看着她,手里还抓着串紫葡萄。

娥眉怒斥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这男童往下一闪,消失了踪影,稍倾又从月亮门洞中穿了进来,穿着一身紫色的团福纹杭绸袍子,腰间悬挂了七、八件香囊、玉佩、荷包之类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十分可爱。身后还跟着个毕恭毕敬的宦官,肩上留着一对脚印,显见方才男童是踩在他肩头趴上墙头的。

这男童负着手慢慢走近,理也不理娥眉,低下头去看红嫣:“怎的这般不中用?”

话还没落音,红嫣就将眼一睁,双手迅速的抓紧了他的脚腕,趁他没回神,用力一拖,虽红嫣大病方愈,气力不足,但出其不意,这男童促不及防,便结结实实的一屁|股摔在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宦官只来得及目瞪口呆的看着。

男童涨红了脸:“大胆!”

红嫣坐起来,捡起他落在一旁的葡萄,照他脸上按了下去:“谁大胆?嗯?谁大胆?”反正狄秋浔至今无所出,他不能是狄秋浔的儿子,自己小虐他一把,也没人能说她是恶毒的庶母!

“你有胆惹事,就没胆受着?只许你欺负人,别人就不能还手了?这是那来的规矩?我就是知道你这样的小兔崽子最不好逮,不装晕怎么能诱得你近前!”

一边说,一边按得他满脸开花。

男童呆呆的听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跟着的宦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了下来伸手拦在男童的前面:“你,你,这是逸郡王!”

红嫣一想,这事情大了!

她连忙将这小宦官推开:“让我瞧瞧他伤着没!”

小宦官便稍有些得意。红嫣扶住逸郡王的肩左右看看,见他一脸看不出人样,仍嚎啕大哭,便把心一横,将他整个搂住,用手死死的将他的脑袋按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莫哭,莫哭!”

逸郡王拼命挣扎,小宦官看着也不对,连忙去掰她的手,红嫣顺势松开,果然逸郡王脸上的葡萄汁便全蹭到了红嫣衣裳上。红嫣满意的点了点头。

逸郡王满脸通红的指着她:“你,你不知廉耻!”

红嫣低头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只怕让他占了便宜。

忍不住嗤了一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见邪,说起来我也算你的长辈,你小小年纪的,想到那儿去了?”

把逸郡王堵得火冒三丈!

这一番动静,早将狄秋浔惊动了,他快步走了出来,就见红嫣坐倒在地,额上一道紫红的液体蜿蜒而下,胸口遍是狼藉。原本病后她便有些清减,此刻更显得柔弱可怜了。

狄秋浔目光一沉,上前几步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可有大碍?”

红嫣柔弱的倚着他:“无事。”显得十分乖巧懂事的样子。

逸郡王跳了起来:“皇叔,这个女人欺负我!”

狄秋浔淡淡的道:“你当朕无眼,不会看?”

红嫣连忙将脸藏到了狄秋浔怀中,生怕自己笑出来。

狄秋浔见她微微有些颤抖,因从未见过她这般柔弱的样子,便拍了拍她的肩:“莫怕,有朕向母后禀明,显儿的顽劣母后是知道的。”

逸郡王暴跳如雷,十分无礼的嚷嚷着:“我要求皇祖母做主!”连礼也未行,冲着走了。

狄秋浔见他走得远了,才低下头道:“笑够了么?”

红嫣一惊,抬起头来:“皇上怎知……?”她还以为他会误会她哭呢!果然不能太自以为是。

狄秋浔不答:“去换身衣衫,若母后使人来宣,朕再与你同往。”

红嫣心里便有些百爪挠心的,亦步亦趋的随着他走了两步:“皇上——”几乎伸出手去,要揪住狄秋浔的衣角。

狄秋浔垂眼看了看,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径自甩袖走了。

红嫣只好气闷的回去换了身衣衫,等着慈宁宫来人。

但直等到了夜间,也并无动静。

融晴宽慰她:“太后娘娘虽不忍责罚逸郡王,但也从不顺着逸郡王乱责宫人,更别提是才人您了。”红嫣听着,便放了大半的心。

这重心思一放,又琢磨起狄秋浔为何能一眼看破她的伪装来,她自以为当时装得完美。便揪着娥眉问道:“你说皇上为何能看出我在笑?”

娥眉摇摇头:“婢子不知,当时还真以为您因受了委屈,见着皇上便哭了。”派,派,后。花。园,整,理

狄秋浔进入寝宫时,便见红嫣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寻思何事?”

红嫣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来:“皇上,嗯。”想问又怕他再次不答,心痒难耐的样子。

狄秋浔故作不见,上了床:“安置了罢。”

红嫣哦了一声,吹了灯,只留下一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狄秋浔终于忍不住:“因为他的发髻。”

“啊?啊!”红嫣反应过来,她强按着逸郡王头时,也弄乱了他的头发,就这一点,被狄秋浔看在眼里,留了心,自然能发现破绽。

红嫣舒了口气:“皇上早些解惑,臣妾也不至于大半夜的睡不着了。”

狄秋浔哼了一声,看不清神情,但像是十分愉悦的样子。

红嫣也忍不住笑了:“皇上幼时,必定也十分顽劣,不然怎么会这般清楚其中关窍。”

狄秋浔沉默了一阵,方道:“朕幼时不能顽劣。”

红嫣一听,十分惊讶,狄秋浔却不再出声,似乎睡去。

第二日红嫣再一次在狄秋浔的紧抱中醒来。这段时日以来,两人入睡后已习惯了钳制与被钳制。红嫣望着他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免想着,自从自己明确表达了不愿的意思,他当真没有半分越矩。不召宫妃侍寝,反倒日日在她这处做和尚,难不成真是体虚不能行房不成?他至今没有子嗣,可不就是个好证据么。

心中浮想连翩,脸上神情瞬息万变,连狄秋浔醒来都未曾发觉。

狄秋浔看了她好一阵,才出声问道:“在想何事?”

红嫣一脸心虚!随即又收敛了神情,呵呵笑道:“在,在想逸郡王今日是否会再来……孩童么,总不愿服气。”

狄秋浔的目光像要将她洞穿了似的。红嫣更心虚了。

好在时辰不早,他要去早朝,便慢条斯理的坐了起来:“无论你方才心中所思为何,朕都可以答你:绝无此事。”

红嫣笑着下了床,替他更衣,避而不答,不免有些报了昨日一箭之仇的得意:也教你百思不得其解!

狄秋浔看她面带笑意,眼神得意狡黠,实在也无法和她较真,只是淡淡的送了她两个字:“顽皮。”

宫人们听到响动,鱼贯端了洗漱用具进来服侍。

红嫣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乐滋滋的,举手投足十分轻盈的样子。看得狄秋浔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狄显瑫昨日告状未果,只觉皇祖母听闻是这舒才人,神情便有些变化,到末了还不许他来生事。心中便更为愤然。

今日特地寻了张弓箭来。

跟着他的小宦官,名字叫张来的,不免胆颤心惊:“郡王[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可别真闹出事来。”

狄显瑫十会不耐:“怕什么,用的箭都是去头的,顶多疼一疼,伤不了人。”

“这万一射着眼睛……”

“行了,本郡王的箭术,你还信不过么?快蹲下来!”

张来不敢反抗,只能认命的蹲了下来。

狄显瑫踩着他的肩,趴上了墙头,左右张望着昨日的舒才人。

却见个宫女张着双手,举了纸,横着自他面前过去。

这纸上头似乎有字,狄显瑫定睛一看,上头写着“你来啦”。

狄显瑫不由哼了一声:“知道本郡王来了,还不出来受死?”

听到这声音,又有名宫女举了另一张纸出来,上面写着“你若能做到一件事,便让你看一条世上绝无仅有的狗”。

逸郡王最爱养狗,爱狗成痴。这是红嫣跟人打听到的。

狄显瑫意动,心想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这女人受皇叔宠爱,八成真有什么稀奇未见过的狗也说不定,等他见了,一定要讨了来,还照样要收拾这女人!

于是便大声道:“什么事?”

又从左面出来个宫女,狄显瑫忙去看她手中的纸字“常人伸舌时不能用鼻子吸气,你能吗?”

狄显瑫将信将疑的将舌头伸了出来,鼻子吸气——完全无碍!他果然有异常人!他一脸兴奋。

正这时,又有个宫女举着纸走了出来“你照照镜子,便见着了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狗。”

狄显瑫愣了片刻,舌头也忘了收回,反应过来后便气炸了,忘了自己正踩在人肩上,脚一移,便摔了下去。

举纸的宫女早得了吩咐,奔入屋内,将手上的纸扔入了火盆烧尽。

娥眉不免有些害怕:“才人这般戏弄于他,不怕太后怪罪?”

红嫣笑着道:“从昨日之事来看,若无伤大雅,太后也不会怪罪。再则,我若好欺,总有人将他当成枪来治我,便没完没了了。孩童么,反过来多治他两次,让他服气了,便没事了。”

第48章

狄显瑫愤恨不平,从来没有人敢同他作对!

原本只是入宫小住三、两日,陪皇祖母说说话,不想遇到了舒才人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他连着向皇祖母告了几次状,皇祖母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的看了没有伤处,便舒了口气:“她被禁足在碧梅轩,你不去惹她就是万幸,她能拿你如何?”

不仅告状无用,反倒招了舒才人耻笑:“又去告状了吗?怪道还有股奶味儿。”

狄显瑫被激得满面通红,咬着牙,再没去告过状,每日来来往往的同红嫣过招,不觉在宫中住了将有一月。

红嫣也正因为有他调剂,禁足的日子并不太难熬。

终于禁足的一月过去,红嫣长舒了口气。融晴提点道:“才人将所抄《女诫》送去给太后娘娘过目才好。”

红嫣点头称是:“替我换那身桃红色的,也好去些晦气。”既然躲也无用,干脆让人瞧瞧,禁足倒禁出个艳光四射来了。有时候,一个人张扬些,反倒让人下意识的不想惹他,会免去许多小麻烦。

融晴会意,笑着应了。

红嫣穿着妥当,这才领着宫人先往皇后宫中去。

碧梅轩虽好,但被在其中闷了一月,再好也看厌了,此时出来,真觉天大地大处处舒畅。

她笑着从紫薇花丛中穿过,远远的见着一群人迎面而来,瞧着倒是乔贤妃领着人来了,因想着乔贤妃素来贤良,极好打交道的,红嫣便立定了等候。

等乔贤妃近了面前,两人互相问候。

乔贤妃上下打量了红嫣一番:“先还听说你病着,却是不好前去探望,此刻看来气色却好。”

红嫣与她一道折道,笑着谢过:“一些小病,三两日便痊愈了,贤妃娘娘还特特令人送了礼来,红嫣已是感激不尽。禁了足,若是宫中姐妹照常串门子,那还成什么样子?”

乔贤妃便一路与她说些宫中的新鲜事,又说道:“……秋闱已是开始了,来年春闱、殿试之后,选出的状元、探花、榜眼中,说是要挑名相貌俊秀,未有妻室的给荣华公主为驸马。”

红嫣并不知荣华公主为何人。

乔贤妃便为她解惑:“荣华公主是唯一一位未大婚的公主了,是习太妃所出,皇上还曾在习太妃膝下养过几日,论起来与荣华公主情份不同。”

红嫣哦了一声,心中一动。她只知费太后不是狄秋浔生母,却不知狄秋浔生母是何人。虽怕犯了忌讳,仍是忍不住问道:“皇上生母……”

乔贤妃闻言笑着看了她一眼,十分善解人意,缓声道:“皇上生母,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在皇上五岁那年薨逝了。”

五岁,宫中人事复杂,有娘护着的孩子都未必能不受委屈,更何况是没娘的孩子呢。红嫣默然无语,片刻后又问道:“其后便抱在习太妃膝下养着么?”

乔贤妃神色有些奇怪的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却不肯往下说了。

红嫣知她不愿交浅言深,也不追问,但心中对此不免十分上心,垂下眼睑,有些出神。

不觉已到中宫,今日众位妃嫔想是想看个热闹,到得极早,红嫣与乔贤妃竟是落到了最末。

眼见红嫣一身粉艳桃红衣裙,衬得人光彩夺目,硬生生的将同时入殿的乔贤妃比成陪衬,众妃嫔不由心中极不是滋味。

红嫣笑着向皇后行过礼,再向柔贵妃等嫔妃道了万福,便在一旁坐下。

柔贵妃目光在她脸上转了数圈,几乎要剜出个洞来,但数次冲动俱没落个好,此时便也按捺不动。

红嫣感觉到各种妒嫉、恶意、好奇的目光,便微微的抬起了头,淡然受之。

因狄秋浔发过话,不许对她加诸一指,除了太后能凌驾于此令之上,其余人等自是不能触犯,便等同于红嫣有了道免死金牌,又见她一幅不怕事的模样,倒也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来惹她,私底下悄声说两句不中听的,红嫣就当没听见了。

傅皇后仍是一惯冷清的模样,看待红嫣竟与其他嫔妃没什么两样。红嫣纳罕的打量她,只觉得傅皇后像个没心之人,一切不过全凭规矩在行事。

傅皇后双手交叠于膝上,发话道:“舒才人自此当引以为戒,谦逊恭谨,再不可口出妄言。”

红嫣起身回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必不再犯。”

柔贵妃不由冷笑了一声。

傅皇后与红嫣皆若未闻。

傅皇后扶着大长秋之手站了起来:“是时候了,走罢。”

众妃嫔纷纷起身尾随,一道前往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才发现费太后已有了客人,几名太妃正坐于费太后下首,陪着说话。

先帝共有四子四女,大皇子和太子已逝,留着排行第六的鲁王和第七的当今圣上。排行第三、第四及第五的,俱是已经大婚的公主,只有排行第八的公主,也就是先前所说的荣华公主还在宫中,只是她并无公主的骄奢之气,反倒怯弱文静,往常并不往后妃们所住的宫室靠近,免惹事非。

先帝在世时妃嫔无数,在他大行之后,所有无所出的妃嫔们全送往了皇家大业寺清修,几位膝下有子女的太妃,除了卢太妃随儿子鲁王就藩,其余全养在太乙宫中,彼此做伴,等闲并不出来走动。

因费太后亦不是过于爱做面子的人,平素也并不喜召了诸位太妃来作陪。今日几位太妃能凑齐了来,亦不是件常见的事。

几位妃嫔请安后纷纷入座,齐贤妃轻声提点红嫣,坐于费太后左侧下手一位的,便是习太妃。紧挨着习太妃的,是安太妃,除荣华公主外,其他三位公主皆是安太妃所出。坐于费太后右侧下手的,是名满头白发,垂着眼睑,瞧着便没什么精神气的徐太妃,已没了的大皇子便是她生的。

红嫣粗粗的扫了一眼,因觉先前齐贤妃说到习太妃时神情有所不对,便着意盯着她看。

习太妃不过三十七、八的模样,微有些丰腴,双目有神,看起来保养得极好,费太后从不屑于在各项用度上头委屈人。

安太妃与傅皇后比邻而坐,这时便拉了她的手:“你这孩子,该好生调养着,许久未见,瞧着又清减了。”

傅皇后一幅捂不热的样子:“谢太妃关心了。”

安太妃不以为意,仍旧笑盈盈的说话,一眼看见红嫣,便叹了一声:“这位是舒才人罢?果然好颜色!柔嘉终是有了个可比肩的,往后想一枝独秀,也不能了。”

红嫣心头一跳,果然柔贵妃又目光怨毒辣的望了过来。

还好安太妃并没继续此话题,今日这几位太妃前来凑趣,说的就是给荣华公主挑驸马的事,但也要先从各世家中细细的遴选了,没有出挑的,再从来年的一甲头三名里头挑一个。

安太妃嫁了三个公主,最有发言权:“照我说,还是世家子弟好,这脾气性情都合适。真挑了寒门状元郎,便是满腹才华,瞧着言行上头,总拘泥小气了些。”

费太后微微颔首:“总要三代,才成个气候。”

习太妃笑着柔声道:“就是荣华的性子柔弱,世家大族人事纷杂,怕她应付不过来。”

费太后一挑眉:“哀家命人好好查探,看有无人口简单,性情又好的,总得给荣华挑个合适的,此事不急。”

几人商议起如何相看,下边嫔妃身为小辈,不好贸然插嘴。红嫣因从未见过荣华公主,这八卦听起来便少些意思。正无聊枯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众人不由都住了嘴,偱声望去。

少顷狄显瑫便在急匆匆的冲了进来:“皇祖母!孙儿不出宫去!”身后还跟着几名面色焦急的宫人。

费太后一见狄显瑫,面上就柔和下来了,朝他招了招手:“过来说话。”

狄显瑫立即偎了过去:“孙儿不想出宫,要在宫里陪皇祖母。”

费太后摸了摸他的头:“哀家看你呀,不过就是要躲了功课,一心贪玩!还拿皇祖母做藉口。”

狄显瑫一下被戳穿,不依不饶道:“让那些先生入宫来教导孙儿便是!”

若狄秋浔膝下有子,在上书房请了大儒教导,显儿倒可一同上学。可如今宫里头就没有这码子事,她特地为此大动干戈,不免惹人非议,举许会引起猜度。

纵是费太后疼爱狄显瑫,也不愿依着他的性子,因小失大。

“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宫里头是什么地?宫闱森严,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狄显瑫缠闹不止,不经意的一眼看到下头坐着红嫣,顿时眼前一亮。

红嫣心道不好,怕他说出什么话来牵扯到她,不由瞪着眼,以手比刀往下一切,做了个威胁的姿势。

却正被安太妃看个正着:“舒才人这是比划什么呢?横眉怒目的。”

一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费太后亦望了过来,神情平静,却满是威压。

红嫣尴尬的收回了手:“像是有只小蚊虫。”

安太妃笑着:“这天都凉了,宫人又一天数遍的驱赶,慈宁宫里那来的蚊虫呢?”

众人便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眼神,柔贵妃都笑出了声来。

红嫣也知道不好,费太后再大气,亲眼看见旁人给她亲孙脸色看,也必不高兴。正心中紧张,就听得啪的一声。

众人偱声望去,却见狄显瑫一掌拍在自个脸上,接着又将手摊在眼前,喃喃的道:“刚觉着脸上有些痒,不料却没拍着。”

费太后忙摸了摸他的脸:“那也不该这般用力,瞧这脸都拍红了。”

又吩咐宫人:“再用驱蚊草熬些水擦洗一遍!”

宫人们应声下去。安太妃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狄显瑫便觑了个空,朝红嫣露出个得意的神情来。

红嫣笑着眨了眨眼睛,以示感谢,心中却思忖,不知那里得罪这安太妃了。

第49章

费太后搂着狄显瑫又心疼了半日,方才放开。

又应付了三位太妃几句,眉宇间便有了些乏色。在座各位便有眼色的告退,只有红嫣留了下来,呈上自己抄的女诫:“……臣妾知罪,往后定不再犯,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费太后随意拿了一张来看,见上头的蝇头小楷略大,且字字糊成一团看不清笔画。

红嫣见费太后望着纸面出神,不由解释:“臣妾未得先生教导,字迹丑陋,有污太后娘娘凤目,实是罪过。”

费太后不动声色的将纸放下:“是得好生练练……哀家派个嬷嬷,每日巳时到碧梅轩去,陪你练一个时辰的字。”

这一举大出红嫣意料,她不敢推脱,只好谢恩。

正这时,突然月容神色有些焦急的走了进来,太后抬眼望去,月容一凛,立即恢复了沉稳。红嫣瞧在眼中,立即知机的告退。

等她从慈宁宫出来,狄显瑫就追了上来,先是急匆匆的,眼见了她,便放缓了脚步,装出个正经神色来。

红嫣不觉好笑,驻足等待。

狄显瑫近了面前,便倨傲的道:“还不多谢本郡王?”

红嫣笑盈盈的道:“多谢逸郡王替我排忧解难,实是功德无量。”

狄显瑫没想到她这般快便服了软,颇有些吃惊的退了一步,生怕她嘴上说着,暗地里又来阴他。

红嫣发笑:“当真是诚心诚意的谢你,我有这般不识好歹么?”

逸郡王哼着:“那可说不准。”

但左看右看,果真没见她有何动作,才稍放了心,随即又鄙夷:“你一手字,真真太丑!看都看不下去!我都可以当你先生,若是我在宫里……”说着就没了声,想起自己要出宫了,便怏怏的,望着红嫣,欲言又止。他自小到大,谁不是顺着他,便是母亲给请了几个伴读,对着他也是唯唯喏喏的,欺负起来都没意思。也只有这舒才人,让他又懊恼又不甘,每日都绞尽脑汁,想着第二日要令她栽个大跟头才好!渐渐的兴奋不己,除了最初的愤怒过去,互末了竟全是有趣!

看见人想欺负她,他竟不假思索的解围:只有本郡王才能收拾她!

此刻他对舒才人依依不舍,全然不想出宫,但看见她没心没肺的笑,便恼了:“本郡王要出宫,你高兴了!再没人烦着你了是不是?”

红嫣仰头想了想:“当然不是,你虽有些顽皮,但也很有趣儿,我挺喜欢同你玩的,只是你年纪还小,功课不能耽误了,你回去好好学,学好了,先生必要赞你的,你母亲听了高兴,到时你想到宫里来多住一阵,也容易。”

狄显瑫听了这才高兴起来,骄傲道:“你放心,本郡王可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不似你蠢笨,必不让你等太久。”

红嫣听了无语,但今日他才帮过忙,此刻两人好不容易才友好起来,便不忍打破,只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狄显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扔了句“我看你果然是我皇叔后宫里最好看的妃嫔”,转头便走。

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好看”?不过是觉得有人一道玩,合了脾气罢了。

红嫣好笑的朝他挥了挥手,举步回宫,在碧梅轩的游廊看见宫人无事,正在廊下拿凤仙花捣汁,宿雨拿了个小碟将捣出来的汁呈给红嫣看:“才人,这个色染指甲极好看的。”

红嫣不喜欢染指甲:“你们染罢,只是伺候吃食茶水的不许染,也不许留指甲。”

翩空接口道:“那敢留呢!自来就不许的。有偷着留的,婢子记着还闹出过人命。”

红嫣听了诧异:“我不过是怕她们弄出吃食来不干净,那里又牵扯到人命了?”

翩空性子外向,处事又机灵,宫中小道消息她知道得极多,因此便低声道:“听说就是在这碧梅轩里,有个宫女儿给阮淑妃做了桂花糕,据说阮淑妃从里头吃出来一小片断甲,就令人将这宫女儿按在这院中给杖毙了……先帝就是因此才觉阮淑妃暴虐,将她打入了冷宫。”宫中各处吃食,自是厨房做了送来,但也有自个做些小糕点的。

红嫣听了吓了一跳,立即觉得这碧梅轩阴森森的了,寻思自己要不要仗着宠妃的身份,让狄秋浔给换个住所。

一旁蹲着捣花的今宵哼了一声:“才不是,淑妃娘娘说她并没想打死梅蕊的,是她自己身子太弱。”

她突然出声,将几个低声说话的人唬了一跳,翩空便气道:“你应了闭口不说话,才让你出来伺候的,怎的又出声吓人。”

今宵将手中的木杵一扔,站了起来:“谁让你们说淑妃娘娘的坏话?还有,淑妃娘娘说了,处死个宫人,那算得上暴虐,宫里头那个主子手上没几条人命?她是因着被皇后陷害,才被打入冷宫的!”

当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太后!

几人先还听住了,听到这里,翩空忙去捂了今宵的嘴:“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红嫣看了看周围的小宫女儿,冷声吩咐:“今日今宵的疯言疯语,不许说到外头去。太后娘娘怪罪起来,不会只说今宵一人,只会当咱们宫里头都这般私下议论胡言,谁也讨不了好去!”

小宫女们连忙都应下了,红嫣又道:“让我发现谁乱说嘴,给我惹了麻烦,休怪我不客气!”

放了几句狠话,吓住场中诸人,她才甩了袖往内室去。

心中说不好奇,是假的。也不知阮淑妃如何得罪了太后,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不是什么小秘密。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先朝后宫的事儿了,如今知道了,益处没有,反倒会惹了太后出手,再好奇,也要按捺住啊。

等一个人独处,红嫣方托着腮思忖。

不知道狄秋浔当初为何只在习太妃膝下养了几日,明明上头还有个鲁王,为何又轮到狄秋浔即位了?若是他不继承大统……若是他不继承大统就好了!

红嫣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何冒出这么个念头来,只觉得有些急切的想看到狄秋浔。

但一直等到了深夜,狄秋浔还未过来。

难道他今日不歇在碧梅轩吗?两个月来,这还是头一回……也是,都说广撒雨露,他该是去旁人宫中了吧?

红嫣莫名有些烦躁,唤了娥眉进来:“拿棋盘来,咱们玩双陆!”

这是禁足这一月和融晴学的,红嫣不和旁人找虐,只好跟同是生手的娥眉来玩。

娥眉欣然答应,摆了棋盘,两人轮流掷骰移棋,红嫣今日手背,频频输给娥眉,玩得娥眉眉开眼笑:“才人,咱们赌些小钱罢?”

双陆本就是可赌博的棋戏,只是娥眉才将学会,平日再不敢说这个话的,今日见着得势,想上她这捞些体己银子来了!

红嫣好笑,将棋盘一推:“你这小财迷,赏钱没少收,又有下边小宫女孝敬,怎的还掏空了心思,要在我这处发财了?”

娥眉笑嘻嘻的:“银子多了不烫手,等婢子回家,也去充贵人,我爹往后便不敢给我娘脸色看。”

红嫣听了,笑意收敛,叹了口气道:“你安心,我总会替你安排条后路,寻个如意郎君,让你们家人都得仰仗你过活。”

娥眉啐道:“什么如意郎君,怎么就说到这上头来了,才人好没正经!”

红嫣笑道:“我一长句话,你偏只听到了这四个字,可见是思|春了,咦,年纪当真不小了。”

娥眉红了脸,站了起来:“婢子去寻了胡公公问问,看皇上今日歇在那一处罢,才人坐立不安的,想是挂着这事。”

红嫣一下翻了脸:“不许去!他爱在那过夜就在那过夜,我才不放心上!”

正说着,外头宫女就打起了帘子,狄秋浔走了进来。

红嫣一下怔住,疑心他听了个正着,不由心怦怦直跳。

狄秋浔抬眼看了她,长眉微蹙:“看来朕不讨喜,不该来了。”

红嫣站了起来,有些无措。

直到看见狄秋浔脸上淡淡的笑意,方知道他在拿她玩笑。

恼羞成怒的转过身去。

狄秋浔也没在意,转身去了净室,等回来时已是沐浴过了。

他走入寝宫,宫人都已知两人不喜人入内服侍,俱退出去了,狄秋浔便拿了块布巾,看向红嫣,指望她来帮着绞干头发,红嫣故做不见。

狄秋浔只好自己试着擦拭,动作十分生硬。

红嫣看了,只觉心中软软的,忍不住走了过来,拿过布巾替他绞发。

这活儿,她做惯了的,动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虽说入宫前,红嫣已同狄秋浔说好,日后要放出宫去,但两人夜夜同床共寝,想要关系疏离也不容易,彼此都熟悉了对方身上的气息,言语举止不自禁的带出了几分亲呢。

狄秋浔抬手揉了揉眉心,随意问道:“平日里牙尖嘴利的,今日倒像只锯嘴葫芦了。”

听起来像有些淡淡的疲惫。红嫣不觉便问道:“今日是朝中有事么?”问出口又有些后悔,虽说当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这一说,但她一个小妃嫔,还是假的,随意过问,总是不当。

但狄秋浔没有在意,沉默了半晌,才淡淡的道:“淮南、川建两道,遇了旱灾,今秋颗粒无收。”

红嫣哦了一声,想来今日狄秋浔是忙着处理灾后事宜去了,今日月容急着来禀,想来也是此事。

淮南、川建红嫣略知一些,两道有十三个州府,极为丰饶,素来是国之粮仓,此两地遭了灾,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重创。

红嫣试着安慰:“皇上勿急,先前听说已是连续数年都是丰年,百姓家中想来存粮不少,朝廷再一赈灾,让百姓缓过气来,便也好了。”

一边说着,一面犹犹豫豫的伸出指去,替狄秋浔按太阳穴。

指尖一触到他微凉的肌肤,两人不禁都震了一下。

狄秋浔好半晌才道:“正是因着连续丰年,米价极贱,农人去岁便不思种稻,反思着侍弄果树。寻思着种出果子来卖个好价钱,再贱价买了米粮。倒有大半农人改种了果树,农田反倒荒废了。果树岂是一年就能挂果的?还未见收成,去岁家中存粮已是吃得几近全无了,若是今年米价还贱,手中存着些的银钱倒可买粮度日,只是遭了灾,米价飞涨……怕是又要哀鸿遍野了。”

身为帝王,见着子民受难,自是沉痛于心。

红嫣只恨自己所学过少,不能为他分忧解难了。

第50章

狄秋浔一连几日都深夜而归。

红嫣也不知为何,日日必与小宫女们点着灯或玩双陆,或玩天九,一直等着狄秋浔来了才一同入寝。

费太后果真派了位孙嬷嬷来教导红嫣习字。

孙嬷嬷不苟言笑,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拿了一本《淳化阁帖》来让红嫣临,自己便静立在一旁看着,手拿戒尺,令她腰背挺直,又或冷不丁的试抽她笔杆,间或指导她一两句。

红嫣不由头大如斗,觉着她所说的“高逸清婉,流畅瘦洁”,自己根本做不到!但在人家眼皮子低下,也不好糊弄,连练了三日,比之前的一团墨糊已是好了许多,只好苦中作乐:若是将来穿了回去,也算有门才艺在手了。

孙嬷嬷不仅紧盯她一个时辰,且还每日布置些功课,几日下来,红嫣不免觉得手酸。

夜间躺在床上,便同狄秋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一面就自揉着手腕。

狄秋浔不免询问:“为何揉手?”

红嫣叹气:“皇上,臣妾不过是做个妃嫔,又不需下考场,为何一定要习字?皇上替臣妾向太后求情,放过臣妾罢?”

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娇气,令狄秋浔无奈的看着她:“字亦是人的脸面,怎可马虎?这于你亦是有好处的事。”

红嫣知道他说得有些道理,但仍是闷闷不乐,觉着被个老嬷嬷盯着练字,实在是难捱得很。

狄秋浔只好道:“待朕闲了,亲自来教你。”

红嫣心里喜意蠢蠢萌动,没有说话,只唇边带了一抹笑。

狄秋浔侧脸看到,心中一动,伸指勾起她一缕长发,沉吟半晌,才若无其事的道:“等到事毕,留在宫里罢。”

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天气而已。

红嫣却如遭雷击,脸上笑容全失,全身僵硬起来。

狄秋浔见她反应,脸色也渐渐的冷了下来。

红嫣转了个身,用脊背对着狄秋浔,闷闷的道:“不了……这宫里,臣妾不习惯。”

狄秋浔目光锐利起来,盯着她乌发下若隐若现玉白圆润的耳珠:“朕看你,习惯得很。”

红嫣咬了咬唇,指头扣着被子,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不过是新鲜而已,宫里再好,住久了,也腻了。”

她如果没有露出那些似有若无的情愫,狄秋浔怎会开这个口?他有他的骄傲!

狄秋浔冷着脸,合上双目,不再出声。

红嫣却备受煎熬,就在狄秋浔开口留她的那一瞬间,她可悲的发现自己竟十分喜欢……这说明她对这个年轻的帝王心生了好感。

也许是因为日久生情,也许是他冷郁俊秀的样子吸引住她的目光。可是……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宫里。

穿越到古代,这里的男人允许三妻四妾,她曾经想过,何必标新立异的只求一夫一妻?只要不付出真情,稳占正妻之位,按规矩办事。便权当搭伙过日子,对方要三妻四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偶尔的心头不适,反抗整个社会已有的风俗习气,她要为这付出的艰辛努力,绝对是不可以想象的。

就算十分努力的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年青时还好,等到年老色衰,男人未必会再遵守,并且会由于不遵守承诺,愧对于她,进而避而不见,最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真是不好说的事,人性的下限在何处,谁又能拿把尺量出来呢?那才真叫晚景凄凉。

就算在有法律约束的21世纪,出轨、离婚也比比皆是,更何况是男尊女卑,公然允许三妻四妾的古代?

也可嫁个小户人家,没有经济条件,便客观限制了纳妾的可能性。但谁又能保证这日子过着过着不富裕起来?暴发后的男人,恐怕更会有失常性。她总不能故意将日子往差了过吧?

左思右想,竟是赚大把钱请人看家护院,再收养两个孩子,有空便四处走走,如此才算是潇洒度日。

皇宫?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选择。

这里的女人耳濡目染,毒起来非一般小妾可比拟,随时有丧命的危险。而且当皇帝厌弃了她后,不会有休离的可能性,只能被困在这个超大的院子,受着跟红顶白的宫人们的冷遇。更惨一步,将被打入冷宫。

她绝对不能留在宫中。红嫣伸手捂住了胸口,忍受那棵刚萌芽的小苗被掐断的痛苦。

不知何时她才昏昏的睡去,睡梦中似乎也觉得心口微微的有些疼,猛然睁眼惊醒,就见狄秋浔的脸正在上方,长眉入鬓,眼若深潭,面白如玉,只眼下略有些青影。两人眼对眼,鼻对鼻。她还半偎在他怀中。

红嫣暗道不好,一睡沉了,现在已是自发自动的缠到他怀里去了,平素还好,昨夜才拒绝了他,便尴尬得很。

狄秋浔见她醒来,便微微往后抬起了头:“你做了噩梦。”

红嫣呆呆的哦了一声,摸了摸胸口,是有些不适,发噩梦也是可能的,想来他是见她神情痛苦,好心查看。

她便小心的从他怀中移开,从床尾蹭下床,不敢看他。

用早膳时,宫人们都察觉到两人之间冷淡的气氛,俱噤若寒蝉,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红嫣屏着口气,等狄秋浔上朝去了,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预备去给皇后、太后请安。

一连这几日,连费太后面上神情也颇为凝重。

前面朝堂的消息已是传到了后宫。除了安排赈灾,左拾遣康珣上折,建议推行易市法。主要是由朝廷设立官署,拟定平价,收购市面上滞销之货物,待市面上此货物短缺时再售出。并允许商贾借贷赊货,收取息金。此举是为了限制大商号对市面的影响,有利于物价稳定和货物流通,免除类似此次“谷贱伤农”的事件再次发生,也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

这一建议,每位大臣放在心中想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其利国利民。

但这康珣虽有才,却不通世事:那个大商号背后没两权贵?甚至某些大商号就是权贵出资,不过是弄些掌柜做幌子。

若这市易法当真推行,损及的便是大商号的利益,既权贵世家的利益。

如此一来,谁又肯赞同?除了少数清流,此建议招致满朝强烈反对。

费太后更是传了话到前头:哀家信奉无为而治。

纵然如此,仍有些忧国忧民的大臣据理力争。整个朝堂吵成了一锅粥。

言语过激之时,便有人指责费太后“牝鸡司晨”。

费太后面色阴沉,慈宁宫里气氛凝滞,山雨欲来。

待嫔妃们表达孝心过后,费太后不欲与人多话,便教她们散了。各嫔妃自是避退不及,连柔贵妃也并无多话的告退了去。

舒红嫣习字时便有些走神,一时觉着不知如何面对狄秋浔,一时觉着费太后受此指责,发起怒来,怕会有所动作。

孙嬷嬷连用戒尺轻击她腰背:“舒才人,腰挺直。”

红嫣将笔搁下:“孙嬷嬷,我歇歇。”

孙嬷嬷掀起耸拉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您这一手字,可真配不上您这模样。”

费太后是这后宫里的至高存在,连她手下一个嬷嬷旁人也得敬着,是以她们平日里都十分倨傲。红嫣却恼她无理,又想着自己无需太忍,便不软不硬道:“这还有什么配不配的,嬷嬷一手好字,又该配个甚么样貌?”

只差没明着说孙嬷嬷貌丑了,原以为孙嬷嬷会动怒,她却将目光在红嫣面上转了几个圈,并未吭声。

红嫣自个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未免太不尊师重道了,少歇了一会,便起身道:“行了,继续练罢。”收敛了心神,端正姿势,再未引得孙嬷嬷动手。

到了时辰,红嫣搁了笔,自有小宫人上来收拾桌案。

红嫣送了孙嬷嬷到门口,孙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状若无意道:“才人只要将这一手簪花小楷练好,再时时抄些佛经送到太后娘娘面前,必有您的好处。”

红嫣一时没回过神,孙嬷嬷便走远了。

不免心中纳罕,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提点?

论交情,自己同孙嬷嬷不过相识数日。

论权势,孙嬷嬷已抱了太后的大腿,何需再讨好她?

何以突然来这一句?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一路想着,也没召人来服侍,就独自散步,舒动下筋骨。行到小书房一侧,守在门口的胡公公见是她,便未多言。

红嫣听得里头有甄世宣的声音:“……蒋重山等,搜罗了康珣的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着说着,声音略有些低了,红嫣本也未起心去听,正要走开,便听狄秋浔的声音:“朕去慈宁宫,向太后求情,朕开了口,太后必有顾忌。”淡淡的,却清晰坚定。

甄世宣急呼:“不可!皇上向予太后漠视朝事之感,怎可自毁长城!”

狄秋浔沉默一阵,便道:“无非是太后心生警惕,行事推前,令朕处境艰难。但朕若于此事上不作为,只会令人更慑于太后之威,更丧失信朕之心……且,朕不能因畏惧,便坐失国之栋梁。”

红嫣听了这几句,便呆立着。

直到门被推开,狄秋浔走了出来,红嫣便与他四目相对。

狄秋浔看她一眼,举步便走。红嫣心里涩涩的,想劝止他,又觉于情于理皆不该劝阻,只好枯坐碧梅轩,令娥眉和翩空前往打探消息。

各宫都有在慈宁宫收买两个小宫女,不过打探些小道消息,为了趋吉避凶。要紧的事也出不了慈宁宫。费太后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在宫中数十年,什么没见过,知道这水永远也清不了。

狄秋浔前往慈宁宫求情一事,闹得极大,瞬间消息便飞遍了宫角。

太后要依律办事,重惩康珣。狄秋浔说康珣忠君为国,所列罪名皆是被人诬陷,便有些许小节有失,也应小惩大诫。

双方僵持不下,孝字压人,狄秋浔只得长跪不起。

柔贵妃听了心疼,率先前往慈宁宫,陪着狄秋浔跪着:“姑母,不过是个臣子,您至于这般坚持么?皇上龙体要紧!我要出宫,让爹爹来劝劝您。”

费太后眼角一跳,被她气得心口疼。

稍后连皇后亦前往请命,十数位嫔妃纷纷前往。红嫣连忙也换上正服跟了过去,跪于人群的末端。

一人说你错,你还有对的可能。人人说你错,你便占不住理了。

费太后平素行事,明面上自来是遵偱一个“理”字,不然她早可发懿旨将一干清流一网打尽,罪名都是现成的:“非议当朝太后,大不敬”。可又有不以言论入罪这一说,她讲理,便不能直接动手,只能绕着弯子来。

此时人人苦求,她又变成了不讲情理的一个,只得无奈将此事作罢,但冷厉的目光,禁不住在狄秋浔面上转了几圈。

狄秋浔小胜一场,面上也并无半点愉悦之色。

这一场冲突,成了相争的前奏。

瞬间风云变色,下起了泼瓢大雨。

费家两位老爷却顶着这般大的雨入宫了。

费太后不免道疑:“鲁王自来狡诈,今上为睿王时,看着喜好舞文弄墨,冷心冷情,不通世事,且又无母族相助。哀家才一力荐他为太子。不料如今看来,他并非当真不理世事。难不成他自幼时便已知作伪?竟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装了这许多年!”

费诤亦道:“近日,确有查到甄世宣与丁愚在私底下动作不断。”

费太后蹙起了眉:“原想等到显儿长大……看着竟是等不得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几人都静坐不语。

先帝在时,费家虽势大,但仍被先帝牢牢掌控。先帝防范费家,不是一日两日。费太后曾暗示立逸郡王为君,却被先帝一句“主少国疑”给断然拒绝。不得已,费家只好暗地里使劲,推了狄秋浔上位。心中俱明白,终有一日要从他手中夺位,但真到了这一日临近,这话题竟是如此沉重。

费诺笑着打破沉默:“家中老人都问了个遍,都说大哥十七年前并未去过蓿县,可见这舒才人,不过是生得与大哥有些像罢了。”

费太后哦了一声,瞬间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便不必容情了。”

第51章

雨愈落愈大,狂暴之声响彻天地。

红嫣在窗前看着这雨幕,只觉得心境也一同被冲刷,连日来的闷气似乎也稍稍散去了些。

娥眉不禁劝她:“您离得远些,这雨都溅了进来,衣衫也湿了。”

红嫣笑笑,正要说话,宿雨就一脸惊慌的快步奔了进来。

翩空斥道:“规矩都学到那去了,毛毛糙糙的成什么样子!”

宿雨扑通一声跪在红嫣面前,哆哆嗦嗦的道:“今宵,今宵落井死了!”

红嫣脑子一轰,有片刻空白。过了一阵方才问道:“何时的事?”

宿雨道:“昨夜就没见了她,婢子心想,她原是有些神道道的,不知躲去了那个角落,便也没留心,今日见着雨大,安元、靖平怕路滑有人栽到井里头去,要去将井盖着,不想见着……!”

碧梅轩有口井,正在庭中入殿的路旁。

红嫣脸色发白,也许是今宵心智不清,大半夜的跑到井旁栽了下去。

但更有可能,是因着她口出妄言,被灭了口。

当日她说那话,场中诸人都是有份听的,此时便没人疑到第一重上头去,单只疑了这第二重。一时都心中惶恐,怕遭了鱼池之殃。

红嫣强自镇定下来,吩咐翩空:“去通知内务府的公公,让来人将她捞起来,好生安葬,再问问家中还有什么人,去报个信……从融晴那支一百两银子送去。”

翩空白着脸应了,举着伞冒雨冲了出去。

屋子里便静了下来,没人说话,只有窗外的大雨在一刻不停的冲刷。

红嫣微动了一下姿势,腰侧的玉佩在椅子上撞击出清脆的声音,将一屋子人都惊了一跳。

看着众人都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红嫣强自按住心头不适,寻思自己便是这碧梅轩的主人,她若乱了,下头的人便别想好。

只好出声安慰:“今宵是个可怜人,入了宫,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宫中不许私下祭拜烧纸,一会儿大家伙往庭中洒三杯水酒,也算全了相识一场的情份……自此后,需得谨言慎行,小心办事。此次必是有人在外头碎嘴传话招了祸事,日后碧梅轩中人不许单独行动,需得两人结伴,互相看着,防止犯事。但凡看见咱们宫单个儿在外头走的,都揪到我面前来问话!”

众人才要面面相觑,红嫣已经重击扶手:“我说的话,作不得数么?”

众人忙低垂了头:“婢子等领命!”

经了这事,红嫣不免脸色有些难看。

孙嬷嬷来时,只看了她一眼,便发现不对,目中露了些疑惑之色。

红嫣主动解释:“我宫里,今儿没了个宫女。”

孙嬷嬷了然:“才人无需为此大惊小怪。”

红嫣听她口气,确实不是自己误解:她若有似无的散发着善意。

便叫了娥眉去守着门:“别让任何人靠近,我同孙嬷嬷说会子话。”

接着又对孙嬷嬷解释:“这丫头,是同我一道长大的,比旁人信得过。”

孙嬷嬷点了点头,目光闪动,她只没料到这舒才人反应这般快。

红嫣请了孙嬷嬷坐下,思虑一阵,方才缓声道:“红嫣有幸得嬷嬷提点,实在有些不安,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嬷嬷另眼相看。”

孙嬷嬷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才人快人快语,婢子也就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婢子也没想做什么,不过是给人方便,予已方便。到了婢子这个年纪,荣华富贵,是不想的了。求的不过是个与家人安享晚年。”

红嫣神色一动:“嬷嬷已有了最大的靠山,何以求到我这处来了?”

孙嬷嬷冷笑一声:“婢子何曾将您做了靠山?婢子便是一死,也不会背主。今日也不过是在不损及太后娘娘的情形下提点才人两句。婢子这把年纪,看得多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常有。若是真有了这一日,婢子死不足惜,只求才人从中使力,莫让婢子的家人遭殃了。”

费太后之心,如今路人皆知了,也没什么不能敞开了来说的。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末一人失道呢?岂不是也要牵连身边的花花草草的?孙嬷嬷这是为家人求条退路了。

红嫣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继续质疑:“何以不直接向皇上递话?”

孙嬷嬷看她一眼:“皇上若知婢子心生旁意,怕不将婢子拆骨剥皮的利用个干净,婢子却那里是为家人求了心安?怕是提前招祸了。

婢子吃了这数十年的盐,自认看人还有一套,才人目光澄澈,是个心善之人,必不会害了婢子。”

红嫣被她说得一笑:“先送了顶高帽儿给我,便是为了它,我也不能害了你。只是,话说在前头,真有这一日,我未必有这能力周旋。”

孙嬷嬷也笑了:“才人安心,这宫中,无论是那一方胜了,您只怕都将屹立不倒。太后娘娘念着旧,不会动您。皇上这一双眼,眼看着是对您动了真情,在他面前,您亦是说得上话的。”

红嫣听了,明明该关心这前一句,但却不自禁的关心了后一句,心道皇上不过是装作动情罢了……不过,孙嬷嬷是个精明人,万一真是从他眼中看出了情愫呢?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先笑了一阵。

直到孙嬷嬷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太后娘娘念旧,这是何意?”

孙嬷嬷在她脸上盯了一阵,才慢慢的道:“才人恐怕不知,婢子原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后头却得太后娘娘多方照应,今儿又将婢子召进宫来,教授才人习字,是何缘故?”

红嫣自是不知,便顺着孙嬷嬷的话问道:“请嬷嬷指教。”

孙嬷嬷怔忡了一阵,方道:“婢子原是费家大老爷的养娘。太后与费家大老爷……兄妹情深,费家大爷去了之后,太后娘娘爱屋及乌,对婢子也另眼相看。”

红嫣眼看着这些与自身毫无关联,不由有些糊涂了。

孙嬷嬷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也是老天爷心疼才人您,给您赏了这么张脸……您可知道,您与费家大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您生得略偏娇柔,也并无大爷的气度。”

红嫣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说,太后娘娘因着我这张脸,对我容情。且将您召进宫来教习我,全是因着念旧了?”

孙嬷嬷点头称是。红嫣心道怪道太后娘娘并未对她有过重惩,原是为着这桩。

猛然间心中一惊,突然想到她那未曾逢面的生身父亲,她与费家大老爷生得这般相似,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想着想着,又心中一阵不适:该不会狄秋浔将她弄进宫来,也有因着这重原因?

不过他先就道明了是利用于她,也不过是多利用一层,少利用一层的事罢了。但觉着他欺瞒于她,仍是心里不适。

孙嬷嬷未觉她神情有异,只以为她被这一事情惊住,继续道:“大爷一手簪花小楷是极好的,最喜菊花,才人多学着他些,总是有好处的。”

红嫣被孙嬷嬷自迷雾中给她引了个方向,便认真谢过:“他日若真有相助之力,必不推辞。”

孙嬷嬷满意的露出了个笑容,拿起了戒尺:“现如今,才人还是好生习字为是。”

两人只当太后还将手下留情,却不知费太后已是不愿再顾及红嫣。

待到停了雨,这天已是凉了许多。

翩空替狄秋浔系上披风系带,狄秋浔侧目扫了红嫣一眼,见她并不看他。

心知她近日冷淡并非错觉,便淡淡的道:“朕要出宫一趟,你可要一同前往?”

红嫣听了心中一动,她正想去寻着丽娘问话,便绷不住了,露出两分期待的点了点头,赶紧吩咐娥眉收拾:“快些备好披风,再将前头备好的包袱一齐拿来!”

狄秋浔见她一下又活了的样子,不由唇边露出一抹难抑的笑。

两人坐了马车一道出宫,狄秋浔照例先在僻静处与她分道而行,红嫣回了罗家,丽娘见着红嫣前来,不禁喜不自禁,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气色好了。”

红嫣见丽娘一身妆扮精致,不由诧异,虽给了丽娘不少银子,但丽娘生性节俭,不像是如此舍得打扮的人。

丽娘随着她的目光,自己低头看了看,笑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是新做来的衫,头面也是新打的,刚才与你舅母在试看呢……你哥哥,明儿要成婚了,娶的……是钟三娘。”

说到末,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娘知道你不喜欢,只是,这成婚,不能不去。”

这钟三娘竟是执意而为,凭她的心性,再加上舒元一心认定,舒大和眉媪并不是她对手。

红嫣微微蹙起了眉头,又舒展开:“娘,你莫怕我责怪。你想去,也是人之常情,只记住莫背着蓝草与他们说话,被他们哄了去,同蓝草早去早回便是。”蓝草是娥眉找来服侍丽娘的丫头,红嫣方才见了,觉得她颇有几分泼辣,听娥眉说她又认死理,在丽娘身边撑着她,倒正好。

丽娘连忙点头:“娘都听你的。”

红嫣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娘,我问个事儿……你要是觉着心里头不好受,也不必勉强。”

丽娘忙道:“能有什么勉强的?是何事?”

红嫣问道:“这十七年前,你同我生父……”

才说到这,丽娘脸色就变了,又是憧憬,又是有些羞涩。

红嫣看她脸色,继续道:“那一日的事,您还能想起来些什么?”

丽娘脸上红晕好一阵才散了,用指头掠夺了掠耳边碎发,慢慢的回忆:“……那一日我才进客栈房内,就见他躺在那,穿一件石青色的衫儿,我过去替他脱了靴子,擦脸。他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旁人都唤我‘丽娘’,他一下儿就变了,用力的抓住我……”

他唤着她的名字,即热烈,又珍视的亲吻着。从来没有人这般对待过她。这么多年过去,那炙热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她的肌肤上。所以每一次接客,她总觉得玷污了他。

丽娘说到后头,脸色变得苍白。

丽娘不识字,就算见着那人身上带徽记的物件,也不认识。红嫣见并无有用的信息,不忍再听,按住了她的手:“好了,娘,不要再说了。”

红嫣与罗再荣交待完事,正好狄秋浔来接她,两人坐在马车里,狄秋浔见她情绪低落,不禁发问:“何事烦忧?”

红嫣不过是为丽娘伤感:她念了一辈子的人,极有可能已是没了。

这话却不好对狄秋浔说道,正在为难间,就听空气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啸声。

甄世宣大喝了一声:“保护七爷!”

狄秋浔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七,微服外出时,甄世宣等时有称他为七爷。

红嫣却没听懂,只见狄秋浔脸色一变,猛然朝她扑了过来,一支箭穿透了车帘,射在他肩头,箭羽还在颤动,血从他香色的衣料上洇开。

第52章

箭如雨下!

马车地处京郊,行人稀少。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面覆黑巾,一言不发,拉弓引箭。

狄秋浔一行本就是微服出行,所带侍卫不多,不免应接不暇,不多时狄秋浔所处的车厢已被射成了刺猬。坐在车厢里,只见得到车壁上刺入的箭头,森森泛着寒光。

甄世宣当机立断,命一队侍卫拼死缠斗,另派数人护着马车突围。一名侍卫更是以身躯堵住车帘处,阻止箭羽直射入内。

红嫣白了脸,发不出声音,只知道紧紧的抱住狄秋浔。

狄秋浔看她一眼,低声道:“别怕。”

红嫣一个激灵回过神:“皇上不怕,臣妾亦不怕。”

外头一名侍卫闷哼了一声:“七爷坐稳了!”

马匹猛然嘶鸣,突然之间就似乱了章法一般狂奔起来。

狄秋浔的坐骑全是受过训,上过战场的马。方才敌袭之时还不见慌乱,此时必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狂奔起来,不择路,不避障,拖着马车横冲直撞。

狄秋浔和红嫣两人在车里被惯来惯去,全然无法坐稳,滚倒在车内,头部不时撞击到车壁。狄秋浔肩头扎着长箭,不停的被别到箭尾,不禁冷汗流淌。

他终于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红嫣心头一颤,咬了咬牙:“您忍一忍!”

两手环住他的肩,在动荡中寻找时机,猛然用力,将箭折断。狄秋浔果真没哼一声,只是面白如纸。

红嫣紧紧的抱住了他,两人额对额,眼对眼。听着侍卫们在车外的呼喝闷哼声,听着箭羽在空气不停呼啸,渐渐的,这些声音都在减少,只有马蹄的乱奔声,和车轮扭转碰撞的声音,仍在不停的充斥耳边。

突然,一名侍卫挣扎着道:“快勒马!前面有湖!”

但是驾车的侍卫已然死去,像是响应他的呼声,砰的一声掉落在地,翻了几滚,摊手躺平。

马匹奋力一跃,失重感传来,红嫣的心像是飘在了半空中。紧接着一声巨响,马车整个落入了水中,夹杂着无数的气泡,一沉到底,湖水瞬间涌进了车厢。

堵在车门口的侍卫在一片血色弥漫中,慢慢的飘走。

狄秋浔抿紧了唇,挣扎着用受伤的手臂,从后穿过红嫣腋下搂紧她,另一手奋力一划,两腿一抵车厢,飘了出去。

他出身皇家,什么都学过一些,但自幼身带弱症,于凫水一事上并不十分精通。

红嫣也曾学过游泳,但不过是个半调子,在有人看着的情形下,在浅水区游上两米还行,却从不曾独自游过,权因学不会如何换气。此时只能闭着嘴屏息。

感觉到狄秋浔环着她腋下的手愈来愈松,红嫣明显感觉到他的吃力!

他能在此刻还带上她,红嫣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她很珍惜生命,但是,就算是死在这一刻,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罢?

她伸手去,要掰开他的手,狄秋浔却猛然收紧。

红嫣不得已划动两手,比出个凫水的姿势来,狄秋浔才慢慢的松开了手。

红嫣这才得已回过头看他一眼。

幽深的水中,狄秋浔衣袂飘动,面容更显俊秀,玉石一般的脸上,双眼因被水浸润,显得柔和了不少,乌发随波荡漾,肩头还留着断箭,血一丝一丝仿佛起舞一般,从他肩头升起,再慢慢消散。

他的这幅样子,深深的刻入了红嫣心中。

也许今日便是生离死别,红嫣想,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她永远也无法忘却他了。勉强对他笑了笑,开始奋力的向上游着。动作生疏,事倍功半,费尽全力亦难上游半米!

细小的气泡一串串自她唇边逸出,她感觉氧气用尽,难捱窒息感压迫着她,下一刻她就要抑制不住的张开嘴,被湖水沧入了。

狄秋浔看着她,抬手捏着她的下巴尖,俯过头去,两唇相接。

在冰冷的湖水中,他的的唇微微的有些温度,柔韧而光滑,红嫣心如擂鼓,头晕目眩,感觉他的舌尖分开了她的唇瓣、牙关,与她舌尖轻触。

红嫣颤抖起来,禁不住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衫。

他渡了口气过来,似乎留恋的用舌舔了她一下,便抬头离去,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抓她的手腕,向上游去。

他先前从背后搂住她,不过是防止她因溺水挣扎。如今见她半识水性,便牵她一道游。红嫣有了他的牵引,自不是先前那般费劲。

两人在这泛着幽光的湖中,慢慢的生出股默契来。

要从湖面上冒出头,需要一定的勇气,谁知道会不会迎来一阵箭雨?

但是实在是敌不过要换气的渴求,两人对视一眼,破水而出。

红嫣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急促得连肺部都感觉到疼痛了。

湖面上一片平静,红嫣心中生疑,狄秋浔低声道:“他们拖住了。”

他身边的侍卫,都是羽林军和虎贲营中挑选出来的精英,说是以一敌百不为过。两军长期以围猎为名,貌似贪于玩乐,实则无一日未进行交战对练。因数目限制,反倒能将每一名士兵都上查三代,从不曾让可疑之人入选,本就是皇帝亲军,自是谁都不能插手的。费太后一系,到底轻视了。

不过经此一役,此秘密也保不住了。

狄秋浔左右一打量,并不选靠近道路一侧上岸,反倒朝一旁密林示意:“忍住,我们从树林上岸。

红嫣心知他要防止另有追兵,行事往隐蔽了去。尽管全身酸乏,仍是咬了牙,随着他一起向林边游去。

好容易靠近了林边,狄秋浔翻身上去,再伸手将红嫣拉上。

红嫣筋疲力尽,狄秋浔握住她的手:“往里走。”不容置疑和反抗。

红嫣只得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随着他一道向密林中走去,纷乱的树枝不断的划到她脸上,蚊虫像乌云一般聚于两人头顶。

红嫣混身湿漉漉的,难受得紧,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狄秋浔回头看了看她,一双眼异常明亮:“再忍忍。”

红嫣点了点头,机械的随着他走着。当她以为要一直走到天荒地老时,狄秋浔终于停住了。

这林中有一小片空地,当中有两块巨石,狄秋浔道:“我们便躲到石头后,等人来寻,闹大了动静,太后亦不敢动作。能拖得愈久愈好。”

红嫣挣扎着到了石头后,腿一下就软了,扑通坐倒在地,靠着石头,动也不想动了。

狄秋浔慢慢的坐下,同她并着肩。

红嫣有些担心他的伤:“箭头……要取出来么?”真要她去取,她咬牙也得上。

狄秋浔看出她的惧意,微微的摇了摇头:“先忍忍,等回了宫让御医取。”

红嫣犹豫的看了看他的肩头,已不再有鲜血洇出。

两人静默无语,红嫣一时觉着身上发冷,狄秋浔刚一伸手,她便十分熟练的偎入了他怀中,两手抱住他的窄腰,甚至下意识的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

天色暗了下来,红嫣觉得越来越冷,不禁越发紧贴了狄秋浔的怀抱。

也许是心理作用,现在怎么看他怎么顺眼,连怀抱都很温暖。

迷迷瞪瞪中,红嫣一惊:两人都在湖中浸泡过,狄秋浔一向体弱,怎会像现在这般,像个炉鼎般发热?

他发烧了?

红嫣立即探出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摸了摸他的额头:“皇上,您发热了,需多饮水,臣妾去弄些水来。”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多喝水,帮且体内细胞战胜病菌。

狄秋浔拉住了她:“别去。先前一路走来,都不见水。天色亦晚了,没有火折子,怎敢在林间走动?”

这倒是真的,刚才红嫣都走麻木了,不记得走了多少路,但是并没有看到水。没有火折,林间便有数不清的危险,有去,还不知有没有回。

但是,狄秋浔必须要水!

“臣妾就去方才的湖边打水。”

狄秋浔见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由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方才我们走了近一个时辰,等你往返,便是两个时辰,多忍一忍,天便亮了,自有人寻来。且你识路么?瞧着方才是一路直走,实质在林中走路,不免是弯弯道道的,你一不留神走差了方向,又当如何?且没有火折,你并不能如常行走。”

红嫣闻言静默了一阵,重新跪坐回去,靠近了狄秋浔。

这才发觉他呼吸沉重。

“皇上,您知道沙漠么?”

“嗯,听说极南的地方,有罗什海沙漠。”

红嫣用两手扶住他的头,凑近,口鼻相对。她有个荒谬的念头,但是此刻无法遏止。仍是说了出来,当成自己的藉口。

“沙漠里,烈日炎炎,难寻水迹。臣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有一群人,陷于沙漠,寻不着水。到末了,所有人都因渴而亡,唯有一对相拥亲吻的夫妇,等到了路过商队的救助,活了下来。有人道,这是因其彼此深情,感动上苍,令其双双生还……还有人道,是因彼此相濡以沫,气息互换,比旁人多得些水汽……臣妾不知是何种缘故,也不知这对皇上是否有助益……”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狄秋浔双目在夜色中隐隐生辉。他似乎笑了,抬起未伤的臂,手指探入了她的乌发,掌住了她的头:“有助益。即便是无所助益,朕也喜欢。”

第53章

也许下一刻便会死去。

有了这样的认知,让人少了些顾忌,放开了心防。

狄秋浔手上微微用力,将她的头压近,吻了上去。

他的吻很温柔,轻轻的厮磨,慢慢的舐进。

红嫣忍不住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觉得有些虚软。

在期待中落下来的吻,更令人悸动。

狄秋浔与她额头相抵,低低的笑:“很甜。”

红嫣呆了一下,方才被吻时还未脸红,这两个字却让她脸红了:“不要拿在嘴上说!”

狄秋浔亲呢的碰了碰她的唇:“平日见你十分伶俐,却连情话也不知么?”

她还真是第一次恋爱!被狄秋浔一说,只觉自己当真不解风情,只好含糊的唔了一声。

许是因为发热,狄秋浔比平日更外放热情些:“朕想与你亲呢,许久了。”

红嫣心里微微的有些发烫,冒出欢喜欢来,主动贴近,去吻他,狄秋浔怔了一下,忙笑着应接。

红嫣不知不觉将重量倚在了他身上,狄秋浔唔了一声,往后一倒,头撞在了石头上。红嫣唬了一跳,连忙直起身:“疼吗?”

狄秋浔撑着坐直:“无碍,再来。”

已是很明显的呼吸粗重。

红嫣摸了摸他的额,更烫了:“不要了……”这样下去,脱力而亡的可能性比较大一点,果然实践大于理论。

狄秋浔揽着她的腰,使她更贴近,将头搁在她肩上,声音渐渐的低了:“朕很喜欢。今日是你伴着朕,这很好。”

红嫣没有出声,只拥着他未伤的肩,使他倚靠的更舒适。

狄秋浔似睡着了,过了一阵,才近乎耳语道:“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话未说完,突然遥遥的有人高呼:“皇上——”

呼声四起,渐渐的连天边都被映红了,无数人举着火把在进入树林。

红嫣大喜,先前狄秋浔虽说得简单,但红嫣总心疑费太后岂会这般容易就让甄世宣等人搬来救兵?

这时见当真来了救兵,不由想站起来,爬上巨石去大喊指路。

狄秋浔一把拉住了她:“噤声。”

停了一会儿,才吃力的在她耳边道:“前来营救,却不自明身份,实有可疑。一定要等到甄世宣或丁愚出声,才算安全。”

红嫣吓出一身冷汗:确实,来者也有可能是费太后一系。

她揪着狄秋浔的衣衫,想背着他往更深处走,但一则全身乏力,二则天黑路盲,恐怕弄出动静,更易被人发觉。

当下只有紧紧的抱住狄秋浔,更往两块巨石的夹缝中缩了缩。

呼声从湖边层层推近,火把连绵,红嫣听着两人的心跳,感觉连空气都逐渐有些些焦灼的气味。

沉而纷乱的脚步声,武器撞击到盔甲的尖锐声。

红嫣更加用力的往里挤了挤。

有人就站在巨石前说话:“怎的还不见踪影,是否寻错了方向?”

“不会……只会往这林中,最为隐蔽。”

语气并无恭敬担忧之色。

一名士兵举着火把往前行了两步,不可避免的照到了红嫣和狄秋浔的衣角:“找到了!”

红嫣抬手按住了狄秋浔的头,不令其抬起来。

领军的将领听到呼声,往侧行了两步,果然看到两人。

一名倾城绝色美人席地而坐,一名男子伏在她肩上,看不见面貌。

这将领忙唤了一声:“皇上!”

红嫣抬头,见他头上戴着头盔,只露出一双眼来。

于是将心一横,厉声斥道:“尔等救驾来迟,该当何罪!”

这将领愣了一下,略有些犹豫,跪下请罪:“请皇上恕罪。”

红嫣咬了咬牙:“我略通医理,皇上本就体弱,此番落水,染了风寒,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此时赶往宫中召御医诊治,或有一线生机!”

这将领目光闪动,见狄秋浔果然并不动弹,又见他肩头血迹,便乍了胆子上前,强行将狄秋浔翻了过来,果然是狄秋浔无疑!他指尖微一触到狄秋浔的肌肤,只觉烫指。又见狄秋浔双目紧闭,呼吸似有若无。

他过了一息才道:“末将来时,已召了御医同行,只是御医不比行军之人,脚程缓慢,料来即刻便到。皇上即病重,便不宜移动,先在此等候。”

红嫣恼怒:“不可!片刻亦不能延迟!”

对方却立在一旁,不予理睬,更吩咐众士兵:“熄火把!”

红嫣惊慌:“为何熄火把,快将皇上抬回宫,将军,求求您了!”

对方哼了一声:“火把引了飞虫来,扰着皇上。还是熄了好,才人好生等待御医便罢。”

火把一一熄灭,场中士兵肃立,这舒才人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在黑暗中哀哀的哭了起来。

“皇上……皇上!”

“将军,将军,皇上不成了!”

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可怜而凄凉。

到末了尖声叫了声来:“皇上驾崩了!皇上!皇上!”

正这时,又有一批人在远远的大声喊叫:“皇上!”

这将领嗤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来迟了,让他们寻着,也无妨。点火把。”

士兵听令,用火折点燃了火把,光一点一点的亮起,将这世界照得通亮。

众人便见一名绝色美人,楚楚垂泪,怀中紧搂着皇上。她的肩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长眉和紧闭的双眼来。

众人心中都叹了一声。

甄世宣领着人匆匆赶到,他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名头戴铁盔的将领。

“陈守备!皇上如何了?”

陈守备心道无妨了,便取下了头盔,一脸的灰败:“皇上……皇上驾崩了!”

甄世宣素来沉稳,此时也唬得脸色一白,不敢置信的拨开人群,扑倒在红嫣和狄秋浔身前:“皇上?”

红嫣抬起手,就着袖子擦了擦泪:“甄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听着这充满暗示的问话,甄世宣心中怪异,不及多想,只答道:“除了羽林军和虎贲营,还往燕京三品以上大员家中,借了府兵,是以来迟……”

陈守备一听,暗道好险:他有把握趁乱弑君,但就算兵力数倍于羽林、虎贲二军,也不过拼个势均力敌,这也无妨,是非黑白全凭费太后一道懿旨,羽林、虎贲二军喊冤也无用。他尚有七成把握能全身而退。但甄世宣借了朝中大员的府兵前来临场,他绝不可能全部灭口,这一切便会大白于天下!上头阎王或可无事,他们下边这些小鬼,却一定要去抵命!还好皇上死于病重,真是上天助他!

陈守备抹了抹额头,却见狄秋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神色冷然:“朕不过小睡一阵,何以喧哗,称朕驾崩?”

甄世宣立时大声道:“皇上无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所带来的人马,齐声山呼。

陈守备不由踉跄后退了两步,胆气全无。

甄世宣倒是真的带了御医来,迅速的上前给狄秋浔喂了些汤水,抬上了坐撵,赶往宫里去。

慈宁宫里,灯火彻夜通明,费太后静坐着,一言不发。

红嫣给狄秋浔喂了药,坐在一旁守着。

狄秋浔低声道:“取箭血腥,你先去歇着。”

红嫣摇了摇头:“臣妾不怕。”

丁愚抹了把脸:“才人也实在胆大,竟敢称陛下……”说到这里,饶是他大胆,也不敢说出“驾崩”二字。

狄秋浔淡淡的道:“朕早知她胆大妄言。”

丁愚好奇:“才人何以笃定这般作伪能拖住陈守备?”

红嫣笑道:“他遮掩面目,不敢自称,又言行迟疑,证明他于弑君一事,心怀胆怯!毕竟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走漏一丝风声,首先被推出顶罪的,便是他了。他一心想着无论事成或事败,都要保全性命。存了这般念头,便不能当机立断的下手。我想来你们也不至于落后过多,故意谎称皇上危在旦夕,他自是心存饶幸,想拖延时间等到皇上……,如此一来,他便可双手不沾血腥,任谁也拿不住他的把柄。要的也不过就是这点拖延,果然你们赶到了。”

丁愚恍然大悟:“才人竟有急智!”

狄秋浔握住了红嫣的手,红嫣回握,低头看他,只觉他目光有如深潭,令她几欲溺毙于内。

御医战战兢兢的上前:“皇上,微臣,这就取箭了。”

狄秋浔唔了一声,先前服过的麻沸散,已令他丧失了知觉,但握着红嫣的手,仍觉入手温软。

狄秋浔在龙榻上躺了三日。自皇后起,众妃嫔纷纷前来探视。狄秋浔一律称精神不济,令各自回去。

红嫣却一直在他榻边陪着。

只是每每听到胡公公前来禀报,脸色不由黯淡了下来。

狄秋浔用未伤的手,握着她的腕,将她拉得低下了身,俯在他身上:“嗯?”

用简短的一个字来表示他的疑问。

红嫣装作不懂,垂着眼睑,理了理他的领口。

狄秋浔探入她的发,压低她的头,令她避无可避的与他亲吻。

将红嫣吻得虚软燥热,才低声道:“朕手上不便,过两日再要了你。”

他箭伤及骨,箭头又过久留在肩上,御医千叮万嘱不能再动弹,避免日后留下病[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根,刮风下雨的酸疼,无法拿笔写字。

狄秋浔本以为这话一出,红嫣会红了脸。不料她脸色一白,全身僵硬起来。

狄秋浔觉察不对,神色逐渐收敛,微眯了眼看她。

正这时,门外宦官大声通传:“太后娘娘驾道——”

第54章

红嫣听到宦官通传,唬了一跳,连忙用手撑着狄秋浔胸口坐起。整理鬓发,站立于一旁。

费太后不比旁人,自是无人敢阻,她搭着月容的手,缓缓的走了进来,面色平静而威严。

狄秋浔作势微欠了欠身:“还请母后恕儿子不能起身相迎。”

红嫣也跟着福身下去:“臣妾见过太后。”

费太后淡淡的道:“皇上身上有伤,好好躺着是正经。”

狄秋浔便就势躺了回去,横竖已是撕破脸皮了,也不必再过于自苦。

费太后一面前行,走到榻前的椅子上坐下,这才让红嫣起来:“又没外臣在场,一家人不必拘礼。”

说着抬眼看了看狄秋浔的肩:“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血腥,前两日便没来看望皇上。今儿看着,皇上气色倒好。”

红嫣瞟了眼狄秋浔,见他唇上水光润泽,倒比平日多两分血色——太后您误会了,这纯粹是亲吻过度!

狄秋浔也意识到什么,目光淡淡的从红嫣身上掠过。但红嫣怎么看,怎么觉着其中满是揶揄——完了,女人就不该主动!主动了那么一回,他便以为她早就觊觎了他,寻着时机投怀送抱罢了。

红嫣心中只管懊恼,狄秋浔却不动声色的接话:“全赖母后常年吃斋念佛,儿子也得了菩萨庇护。此次惊马落湖,倒是无甚大碍。”

费太后慈和的笑了笑:“皇上幼时看着身子弱,不料只是表象,让哀家白费了多少心呢?”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着机锋,红嫣垂着头,只盯着鞋尖。

费太后开口吩咐:“哀家要同皇上说两句话,你们都先下去罢。”

红嫣不敢留,正是好几日都没回过碧梅轩了,趁此机会回去,沐浴补眠。

一觉醒来,已过了午时,翩空伺候她用过膳。红嫣让融晴替她随意挽了个发髻,不上钗环步摇,就坐在炕上拿本书看,心里却寻思这次被刺事件该如何了。

狄秋浔虽则如今不能对费太后如何,但此事毕竟是有迹可寻,真要下一下费太后的脸面,亦不是不能。但他不像是纯粹为出一口气,就意气用事的人。估摸着双方必会达成交易,费太后定然要让一让步了。

只是从此往后,双方私下也不必再披着母慈子孝的皮……行事恐怕更无顾忌。

孙嬷嬷说费太后会对她容情,此时看来,倒是想错了。

如此一来,她便需多加小心,毕竟她是旗帜鲜明的站在狄秋浔一边的,在后宫,费太后要有所动作,实是易如反掌。

想完这一头,又不禁想起狄秋浔所说的“过两日便要了你”。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在险境之中过于放任自己,皇帝这种男友,一旦沾惹,实在不是你想不要,不要就不要的。

若他是个普通权贵,她横竖也没想过强求专一,便有些堵心,也无甚顾忌的从了——难得有情能相守,纵使他日情转薄,亦无甚好悔。偏偏是个皇帝,刀光剑影加冷宫,森森的在那竖着,实在让人顾虑重重。

一时她面上阴晴不定,惹得宫人们也不敢说笑,一个个心中纳闷:本以为这回自皇后往下一干嫔妃全被拒之门外,舒才人却连着三日宿在清心殿,乃是皇恩浩荡,她们在宫里头这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正该一脸喜气才是,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正一室寂静,就听得外边有人来宣旨,红嫣回过神来,下了炕到门外接旨。

来宣旨的是狄秋浔身边的胡公公。

他一脸喜气:“小的给蜜妃娘娘请安!恭喜蜜妃娘娘,贺喜蜜妃娘娘!”

红嫣心中一突。胡公公已是展开圣旨,宣读起来:“……才人舒氏,恭谨温良,婉顺淑和,惠质兰心,行合礼经,谦而益光,甚得朕心。此次护驾有功,特晋位淑妃,封号“蜜”。宜令所司,择日册命。钦此。”

碧梅轩里喜气洋洋的,笑语一片,唯有红嫣有些发愣。她料到此次狄秋浔必会升她位份,但只以为最多也就是个昭仪,不料是这般三级跳。

融晴轻轻的扶了扶她的手:“蜜妃娘娘还未谢恩呢。”

红嫣忙领旨谢恩,又要赏胡公公银两,胡公公执意不受。翩空得了红嫣眼色,笑着道:“胡公公是一片好意,替咱们省银子,可跟着胡公公来宣旨的,总不能白跑一遭罢?胡公公还是收着,回头与下头人买酒喝去。”

胡公公在狄秋浔面前有体面,自是不缺这些。下头人却难得遇上这些甜头。胡公公只好收了,又笑着对红嫣道:“皇上先前就使人来问了几次,知道蜜妃娘娘歇着了,不使人打搅,听说醒了才命小的来颁旨。”

这话是很明显的提点了,红嫣笑着道:“公公请先回,我……本宫梳妆一番,再亲去向皇上谢恩。”

待胡公公走了,红嫣便打赏了碧梅轩里上上下下的宫人,这才由着翩空和融晴细心梳妆,前去谢恩。

狄秋浔已被人扶着半坐起,倚在床头,一手正在拿着折子翻阅。

见她进来便道:“不必多礼,过来坐。”

红嫣走近,狄秋浔握了她的手,令她坐在床侧,眼中意味不明:“封号可还喜欢?”

红嫣心下奇怪,嘴上却道:“喜欢。”她并不知这封号有何特别。

狄秋浔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唇上:“甜美如蜜,正当得起此封号。”

红嫣一下反应过来:!∧懿荒懿灰把调|情凸显到封号上,这是要让她每当听到别人唤她,便心中怪异吗?

她一面有些恼羞成怒,一面上下打量狄秋浔,微有些诧异:先还当他清冷,不料是个闷骚!

狄秋浔见她嗔怒的样子,忍不住心里喜欢,捏着她的下巴尖,又亲了亲。

红嫣别过头,没话找话:“皇后娘娘那边……”实在是皇后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让她记忆犹新。

狄秋浔微敛了笑容,淡淡的道:“你救驾有功,太后都应了,皇后自无多话。”

红嫣敏感的发现,除了之前狄秋浔故意装成沉溺美色不顾及皇后,此时私底下说话,他其实颇为敬重皇后。

这个认知,让她非常不痛快——敢情她就是以色惑人的小妾!仔细一想,这还是事实!

顿时脸就冷了。

狄秋浔正换了本折,并未看见她脸色。

红嫣心里憋了团火,以往没起这心思,也就没这些烦愁,带了三分情,往这上头想了,还真不能完全理智。任事前想得多干脆不粘连,行起事来还是免不了要拖泥带水的。

于是就站起身来:“臣妾想着还要去看看娥眉,先告退了。”

娥眉那日倒也算幸运,落在后头的宫人马车上,刺客直接奔着前头的马车去的,又一心追击狄秋浔,倒没将她们如何,娥眉不过是中了一箭流矢,也不在要害,养一阵也就好了。

狄秋浔抬头看她:“站住。”不轻不重的,红嫣听了一颤,不敢违抗的站住了脚。

“在闹什么?时不时的就变了脸。”

冷冷的质问,让红嫣的心微微有些疼。

“恃宠生骄,嗯?”

红嫣捏紧了腰间垂着的穗子,指节发白,她低下头:“臣妾不敢……臣妾从未想过留在宫中,皇上是知道的,怎会恃宠生骄?”说这话,未免不是带了三分负气。

空气都凝滞了。

狄秋浔目如寒冰,冷冷的看着她。

红嫣的确有些害怕了,她亦知道自己有错。狄秋浔是个很骄傲的人,并不屑强求女人,他要多少美人不得?不是她主动踏出了那一步,不会有今日的局面……可是,现在,一种莫名的东西,让她硬挺着不肯求饶,尽管心底,她亦在不停的提醒自己:何必拿命去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去僵持。

旁边侍立的宫人吓得半丝不敢动弹。

胡公公快步走了进来,跪下:“皇上,皇后娘娘着正装,跪在殿外请命。”

狄秋浔目光从红嫣面上扫过,看向胡公公时,已恢复平静:“朕不便起身,你宣她入殿来,有话当面禀报。”

胡公公领命而去。

稍倾傅皇后着凤冠正装入殿,面色冷凝,推开一边宫人的搀扶,径直跪下。

狄秋浔发问:“皇后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傅皇后肃然道:“皇上,自舒氏入宫以来,皇上每夜专宠,今日又破格晋位,隆宠至此!不顾礼法规矩。后宫亦关乎朝堂,皇上雨露均沾,延绵子嗣方是正理。实不可任情专宠,非国朝之福。臣妾身为皇后,愿以死规劝进谏。”冰冷的声音,毫无感情,只有不成功,便玉碎的决心。

狄秋浔看了她一阵,命胡公公扶起她:“是朕疏忽了,朕将有谏必纳,有错必改。皇后无需忧心,起来罢。”

红嫣看着他,他的嘴唇很薄,这样的人,一定很薄情。

之前为了迷惑太后,夜夜宿在她宫中,如今与费太后撕破了脸皮,立刻就纳谏了。

狄秋浔神色淡淡的,没有看红嫣。

皇后得了狄秋浔的许诺,也并无欢喜之色,起身告退,像是只为了身为皇后的职责,并无半分私心。

红嫣与狄秋浔静默着。

红嫣嘴唇抿得微微有些发白,狄秋浔抬眼看见,将手中看完的折子一掷,淡淡的道:“退下罢。”

红嫣曲膝:“是,臣妾告退。”

红嫣当夜独宿碧梅轩,三日后狄秋浔伤势好转,宿于皇后宫中。

第55章

费太后毕竟做了让步。燕京守备陈吾金因失职被处死。新的燕京守备人选,由素来中立的原骑郎将言允担任。因着这个人选,双方僵持了数日,不得不各退一步。

狄秋浔看似小胜一局,实则举步维艰,奏折频被扣压,上令难以下达。

如果说先前双方还手段隐晦,用种种假象迷惑,如今更多的是硬碰硬。

红嫣晋位为妃,一早起身受过册封,不免要请各宫之主来饮杯水酒,看场大戏。虽则不用她自掏银钱,但要办得热闹喜气,上上下下的赏钱是少不了的。细算起来竟是笔大数目,一时竟捉襟见肘。不免苦笑了一声:“人说升官发财,倒不想有本宫这般倾家荡产的。”

翩空忙道:“也就这一会子,往后娘娘的份例便多了许多,还有下头人的孝敬,只有花不尽的,到时恐怕要嫌这黄白之物放在殿内,满是铜臭了。”

红嫣笑道:“本宫嫌什么也不会嫌它。”

宫人们连忙凑趣,彼此心中都不免有些疑惑,他们自到这碧梅轩当差,便见皇上每夜来宿,从不见落空。就连当时红嫣身份尚低为才人,且被罚禁足时亦是如此。但自皇上下旨封妃以来,倒从不见他踏足了,反倒数日连续宿于皇后宫中……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些不对劲。

蜜妃脸上的神情,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笑起来都不大开怀。

于是一干宫人说话行事愈加小心,不敢在这关头往枪口上撞。

红嫣自是已发觉他们的小心翼翼,便挥了挥手:“本宫这边不用人服侍,都下去盯着些,莫出了差错。”席面就摆在碧梅轩的大殿中,全是由内务府派人布置,但红嫣也怕人多手杂,不防之下多了或少了些什么东西。宫人们领命下去。

时辰还早,红嫣坐在炕头,拿卷书闲看,心里空落落的——如果狄秋浔是故意晾一晾她,那末他赢了,她确实觉着夜里没了他,不大习惯。

过得一阵,宫妃们陆续前来,红嫣不能再闲着出神,只得出去相迎。

如今她的位份只在皇后和柔贵妃之下,同乔贤妃平起平坐,势比人强,除了上头两位,其他嫔妃那里敢不凑她的趣儿呢?不然被她寻着机会,按着尊卑规矩整治一顿,岂不是自找了苦吃?

先前皇上宠她,这倒不十分怕,花无百日红,总有过气的一日。但这位份升上来,却是实实在在的了。

一时众嫔妃都笑脸相对,亲亲热热的围着红嫣说话:“蜜妃娘娘这碧梅轩,布置得可真独具匠心,看着就舒心。可见是娘娘这样有着七窍玲珑水晶心的,才能有这般手笔,倚琳真想常常来转转,舒心怡神是最好的了。”

红嫣拿帕子掩着嘴角笑,这碧梅轩自她住进来起,就一切照旧,她从未起过心布置过,此时却不拂了卢宝林一片吹捧之意:“碧梅轩自是敞着门,欢迎各位姐妹光临的。”

众人赞了她的宫所,又赞她的衣裙发式,倒像是从前从不曾对她冷眼相待一般。

红嫣虽早知宫中必是跟红顶白的,亲眼见了,也不由咋舌。

到末了,除了皇后与柔贵妃称身子不舒服未到场,其他妃嫔俱到齐了,红嫣便吩咐开席。乐府中人献上新作的歌舞助兴,红嫣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一边听着旁边的嫔妃闲话。

方婕妤正坐于红嫣下手,笑着同卢宝林道:“皇后娘娘也是盏美人灯,连着承宠数日,便难以消受龙恩,今儿竟称病了……”

她看着像是私下咬耳朵,偏这音量故意让红嫣听得清。

红嫣看了看她,这方婕妤是以柔贵妃马首是瞻的,今日虽顺应大势来了,但到底还是要刺她两句——她舒红嫣,还就偏偏被刺着了,想到这里,不由搁了酒杯,沉下脸来。

乔贤妃与她同坐一桌,见状微微一笑,低声道:“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红嫣一凛,随即挂上了笑容:“多谢贤妃娘娘提点了。”

好容易忍到曲终人散,红嫣将人都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屋内,拿笔连写了数页“狄秋浔”,心中暗恨难消的低声诅咒:“你这种马,一幅痨病鬼的模样还不消停,这是要短命还是怎么着啊?”

一个人念念有词,过一会儿又自我调解:“我就把你研成墨,抄你名字一千遍,墨耗完了,便可视你为无物!”

虽这样做了,但这心理调节法竟是无用,竟是越抄越纠结。

正好宿雨在外头禀报:“娘娘,习太妃来了。”

红嫣如释重负的扔了笔,想着这些字不能让人看见,便抓起来团成一团,顺手扔在屋角的鱼缸中,看着湿软,这才出去。

宿雨打了水给她净手,红嫣将心思拉了回来,不免奇怪,她与习太妃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给费太后请安时,见过几次罢了,印象中这位太妃始终是嘴角含笑,在强势的费太后面前,也游刃有余的样子。

及至到了外间,看到习太妃静坐着,旁边的两名宫女皆捧着托盘,覆盖着绸布。

红嫣上去行礼:“红嫣见过太妃。”

习太妃起身将她扶起:“不必多礼了。你晋了位份,原该来贺的,只是日间来的全是小辈,本宫若来了,未免你们拘束,是以等到这时才来。”

说着让一边的宫人掀开了绸布:“这里是给你的一些贺仪,是本宫年轻的时候用过的,样式虽有些旧了,东西却是不错的。”

红嫣一看,原是一整套镶红宝石的头面,和一整套碧玺头面。成色之好,让她十分吃惊:“这实在太贵重了,红嫣不敢受。”

习太妃笑着道:“本宫留着也无甚用,便是衬容华公主,也糟蹋了,只有蜜妃这样的美人才合适。”

红嫣依旧推辞:“太妃若将手上这幅金丝镯赏给红嫣,红嫣自是欣然受之,礼物过于贵重,难免让人受之不安。”

习太妃手上的金丝镯虽则精巧,却不过是日常戴的,不甚贵重。

习太妃却铁了心似的,一定让她收下:“年纪大了,也有些个怪脾气。这些身外物看得不甚要紧,要紧的是合了眼缘的小辈,不给你们,却去给谁呢?莫不是蜜妃瞧不上本宫门前清冷,不想往来?”

这话说得红嫣就不好拒绝了,只心中暗道:横竖是你硬塞的,我并没应承你什么。礼照收,要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不办。

想到这里,便让身后的宫人将礼物接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习太妃笑着道:“这样才好。”

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本宫入宫数十年,蜜妃这样的容貌,当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无怪皇上喜欢。”

红嫣陪着她坐下,现时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刺耳,便默然不语。

习太妃十分慈和的问道:“怎么,看你这模样,倒是耍了小性子?”倒像是自家长辈关切小辈一般。

红嫣不由诧异她怎的这般自来熟。

习太妃便意有所指道:“你必觉着本宫管得太宽……只是本宫是过来人了。也曾宠冠后宫,最明白这小性子,耍得好,是有趣,耍得不好,便会惹了人厌,浓情转薄。”话语里倒是有几分喟叹。

红嫣不想听这些,便语气淡然的道:“多谢太妃提点。”

习太妃不以为忤,仍旧笑着道:“容华公主与你年纪相仿,本宫看着你,十分亲切,不免多说了两句,蜜妃勿要见怪。”

红嫣越来越笃定她有些目的,不过显然她还想好好沟通感情,并不想这般快就揭牌。于是顺着她的话说:“怎会见怪,太妃言重了。”

习太妃叹道:“不见怪便好,你是个心境开阔的。容华公主就比不了你,正该与你多亲近,学习些你的气度。”

红嫣笑着道:“容华公主生而为金枝玉叶,岂是红嫣能比的。”

习太妃摇了摇头:“她是个易羞胆怯的孩了,不过心地却是最好的,改日定要带她来与你结识,你们定能成为好友。”

“红嫣求之不得。”

红嫣看出来了,习太妃不过是为容华公主来此走动铺路。如今与容华公主相关的,不过是招驸马一事罢了。想来习太妃见狄秋浔如今与费太后分庭抗议,便不将指望全寄托在费太后一身,想讨好皇上,便来亲近她这皇帝宠妃?

一想通这节,红嫣倒也不如何厌恶。习太妃如今已远离争端,只要她安份过日子,无论是费太后,还是狄秋浔,都不会为难于她。但她仍旧挣着往这刀口上撞,为的也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当下红嫣便对她语气柔和了些,习太妃敏感的发觉了,眼中不由露出了两分感激。

她昔年没少与费太后相争,虽然习家亦是大族,费太后轻易不会来寻旧仇,但她尽可以在给容华选驸马上头作文章,只管给她挑个面儿光鲜里子破败的便了。

原先先帝在世,费太后不能完全做主。可先帝去了,狄秋浔又被费太后用孝道压得死死的。这宫里朝前,全是费太后说了算。她一个太妃,是不能替容华的婚事做主的。好容易看见狄秋浔有一争之力,她便立即前来逢迎他的宠妃。

先前见她不为财帛动心,心中不免有些着急。谁知提到容华公主,这蜜妃反倒有些了然和怜悯了。

习太妃舒了口气,只道不能一蹴而就,还得水滴石穿,慢慢亲近打动才好,便起身告辞。

红嫣待习太妃走了,寻思了半日,叫了融晴来问话。

融晴沉吟片刻便道:“习太妃虽只诞下容华公主,却在先帝跟前极有体面,屹立后宫数十年不倒。娘家习氏亦是世家大族,兄长习鸿恩是有名的大儒,一生不思入仕,偏自办淞江书院,天下仕子无不想入内受教,十余年来门生无数,不少都入朝为官。”

红嫣闻言有些讶异:照这样说,习太妃是个极好的拉拢人选。费太后出于旧怨,对她不冷不热还说得过去。但红嫣眼见狄秋浔与习太妃几次见面,亦是淡然处之。这就不知是为何了。

融晴也只知这些面上的事,再多问几句,她便答不出了。

红嫣心中模糊有个主意,却未成熟,只等再熟知情形后,再看是否可行。

正主仆说话,就见翩空打起了门帘,室内灯光一跳,红嫣不由抬头望及门口。

就见狄秋浔立在门外,一身香色的常服,腰间松松系着系玉带,上头镶了二十四块骨牌大小的碧玉,更衬得人清雅华贵。他静静的看着她,举步进来。

费太后毕竟做了让步。燕京守备陈吾金因失职被处死。新的燕京守备人选,由素来中立的原骑郎将言允担任。因着这个人选,双方僵持了数日,不得不各退一步。

狄秋浔看似小胜一局,实则举步维艰,奏折频被扣压,上令难以下达。

如果说先前双方还手段隐晦,用种种假象迷惑,如今更多的是硬碰硬。

红嫣晋位为妃,一早起身受过册封,不免要请各宫之主来饮杯水酒,看场大戏。虽则不用她自掏银钱,但要办得热闹喜气,上上下下的赏钱是少不了的。细算起来竟是笔大数目,一时竟捉襟见肘。不免苦笑了一声:“人说升官发财,倒不想有本宫这般倾家荡产的。”

翩空忙道:“也就这一会子,往后娘娘的份例便多了许多,还有下头人的孝敬,只有花不尽的,到时恐怕要嫌这黄白之物放在殿内,满是铜臭了。”

红嫣笑道:“本宫嫌什么也不会嫌它。”

宫人们连忙凑趣,彼此心中都不免有些疑惑,他们自到这碧梅轩当差,便见皇上每夜来宿,从不见落空。就连当时红嫣身份尚低为才人,且被罚禁足时亦是如此。但自皇上下旨封妃以来,倒从不见他踏足了,反倒数日连续宿于皇后宫中……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些不对劲。

蜜妃脸上的神情,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笑起来都不大开怀。

于是一干宫人说话行事愈加小心,不敢在这关头往枪口上撞。

红嫣自是已发觉他们的小心翼翼,便挥了挥手:“本宫这边不用人服侍,都下去盯着些,莫出了差错。”席面就摆在碧梅轩的大殿中,全是由内务府派人布置,但红嫣也怕人多手杂,不防之下多了或少了些什么东西。宫人们领命下去。

时辰还早,红嫣坐在炕头,拿卷书闲看,心里空落落的——如果狄秋浔是故意晾一晾她,那末他赢了,她确实觉着夜里没了他,不大习惯。

过得一阵,宫妃们陆续前来,红嫣不能再闲着出神,只得出去相迎。

如今她的位份只在皇后和柔贵妃之下,同乔贤妃平起平坐,势比人强,除了上头两位,其他嫔妃那里敢不凑她的趣儿呢?不然被她寻着机会,按着尊卑规矩整治一顿,岂不是自找了苦吃?

先前皇上宠她,这倒不十分怕,花无百日红,总有过气的一日。但这位份升上来,却是实实在在的了。

一时众嫔妃都笑脸相对,亲亲热热的围着红嫣说话:“蜜妃娘娘这碧梅轩,布置得可真独具匠心,看着就舒心。可见是娘娘这样有着七窍玲珑水晶心的,才能有这般手笔,倚琳真想常常来转转,舒心怡神是最好的了。”

红嫣拿帕子掩着嘴角笑,这碧梅轩自她住进来起,就一切照旧,她从未起过心布置过,此时却不拂了卢宝林一片吹捧之意:“碧梅轩自是敞着门,欢迎各位姐妹光临的。”

众人赞了她的宫所,又赞她的衣裙发式,倒像是从前从不曾对她冷眼相待一般。

红嫣虽早知宫中必是跟红顶白的,亲眼见了,也不由咋舌。

到末了,除了皇后与柔贵妃称身子不舒服未到场,其他妃嫔俱到齐了,红嫣便吩咐开席。乐府中人献上新作的歌舞助兴,红嫣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一边听着旁边的嫔妃闲话。

方婕妤正坐于红嫣下手,笑着同卢宝林道:“皇后娘娘也是盏美人灯,连着承宠数日,便难以消受龙恩,今儿竟称病了……”

她看着像是私下咬耳朵,偏这音量故意让红嫣听得清。

红嫣看了看她,这方婕妤是以柔贵妃马首是瞻的,今日虽顺应大势来了,但到底还是要刺她两句——她舒红嫣,还就偏偏被刺着了,想到这里,不由搁了酒杯,沉下脸来。

乔贤妃与她同坐一桌,见状微微一笑,低声道:“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红嫣一凛,随即挂上了笑容:“多谢贤妃娘娘提点了。”

好容易忍到曲终人散,红嫣将人都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屋内,拿笔连写了数页“狄秋浔”,心中暗恨难消的低声诅咒:“你这种马,一幅痨病鬼的模样还不消停,这是要短命还是怎么着啊?”

一个人念念有词,过一会儿又自我调解:“我就把你研成墨,抄你名字一千遍,墨耗完了,便可视你为无物!”

虽这样做了,但这心理调节法竟是无用,竟是越抄越纠结。

正好宿雨在外头禀报:“娘娘,习太妃来了。”

红嫣如释重负的扔了笔,想着这些字不能让人看见,便抓起来团成一团,顺手扔在屋角的鱼缸中,看着湿软,这才出去。

宿雨打了水给她净手,红嫣将心思拉了回来,不免奇怪,她与习太妃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给费太后请安时,见过几次罢了,印象中这位太妃始终是嘴角含笑,在强势的费太后面前,也游刃有余的样子。

及至到了外间,看到习太妃静坐着,旁边的两名宫女皆捧着托盘,覆盖着绸布。

红嫣上去行礼:“红嫣见过太妃。”

习太妃起身将她扶起:“不必多礼了。你晋了位份,原该来贺的,只是日间来的全是小辈,本宫若来了,未免你们拘束,是以等到这时才来。”

说着让一边的宫人掀开了绸布:“这里是给你的一些贺仪,是本宫年轻的时候用过的,样式虽有些旧了,东西却是不错的。”

红嫣一看,原是一整套镶红宝石的头面,和一整套碧玺头面。成色之好,让她十分吃惊:“这实在太贵重了,红嫣不敢受。”

习太妃笑着道:“本宫留着也无甚用,便是衬容华公主,也糟蹋了,只有蜜妃这样的美人才合适。”

红嫣依旧推辞:“太妃若将手上这幅金丝镯赏给红嫣,红嫣自是欣然受之,礼物过于贵重,难免让人受之不安。”

习太妃手上的金丝镯虽则精巧,却不过是日常戴的,不甚贵重。

习太妃却铁了心似的,一定让她收下:“年纪大了,也有些个怪脾气。这些身外物看得不甚要紧,要紧的是合了眼缘的小辈,不给你们,却去给谁呢?莫不是蜜妃瞧不上本宫门前清冷,不想往来?”

这话说得红嫣就不好拒绝了,只心中暗道:横竖是你硬塞的,我并没应承你什么。礼照收,要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不办。

想到这里,便让身后的宫人将礼物接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习太妃笑着道:“这样才好。”

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本宫入宫数十年,蜜妃这样的容貌,当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无怪皇上喜欢。”

红嫣陪着她坐下,现时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刺耳,便默然不语。

习太妃十分慈和的问道:“怎么,看你这模样,倒是耍了小性子?”倒像是自家长辈关切小辈一般。

红嫣不由诧异她怎的这般自来熟。

习太妃便意有所指道:“你必觉着本宫管得太宽……只是本宫是过来人了。也曾宠冠后宫,最明白这小性子,耍得好,是有趣,耍得不好,便会惹了人厌,浓情转薄。”话语里倒是有几分喟叹。

红嫣不想听这些,便语气淡然的道:“多谢太妃提点。”

习太妃不以为忤,仍旧笑着道:“容华公主与你年纪相仿,本宫看着你,十分亲切,不免多说了两句,蜜妃勿要见怪。”

红嫣越来越笃定她有些目的,不过显然她还想好好沟通感情,并不想这般快就揭牌。于是顺着她的话说:“怎会见怪,太妃言重了。”

习太妃叹道:“不见怪便好,你是个心境开阔的。容华公主就比不了你,正该与你多亲近,学习些你的气度。”

红嫣笑着道:“容华公主生而为金枝玉叶,岂是红嫣能比的。”

习太妃摇了摇头:“她是个易羞胆怯的孩了,不过心地却是最好的,改日定要带她来与你结识,你们定能成为好友。”

“红嫣求之不得。”

红嫣看出来了,习太妃不过是为容华公主来此走动铺路。如今与容华公主相关的,不过是招驸马一事罢了。想来习太妃见狄秋浔如今与费太后分庭抗议,便不将指望全寄托在费太后一身,想讨好皇上,便来亲近她这皇帝宠妃?

一想通这节,红嫣倒也不如何厌恶。习太妃如今已远离争端,只要她安份过日子,无论是费太后,还是狄秋浔,都不会为难于她。但她仍旧挣着往这刀口上撞,为的也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当下红嫣便对她语气柔和了些,习太妃敏感的发觉了,眼中不由露出了两分感激。

她昔年没少与费太后相争,虽然习家亦是大族,费太后轻易不会来寻旧仇,但她尽可以在给容华选驸马上头作文章,只管给她挑个面儿光鲜里子破败的便了。

原先先帝在世,费太后不能完全做主。可先帝去了,狄秋浔又被费太后用孝道压得死死的。这宫里朝前,全是费太后说了算。她一个太妃,是不能替容华的婚事做主的。好容易看见狄秋浔有一争之力,她便立即前来逢迎他的宠妃。

先前见她不为财帛动心,心中不免有些着急。谁知提到容华公主,这蜜妃反倒有些了然和怜悯了。

习太妃舒了口气,只道不能一蹴而就,还得水滴石穿,慢慢亲近打动才好,便起身告辞。

红嫣待习太妃走了,寻思了半日,叫了融晴来问话。

融晴沉吟片刻便道:“习太妃虽只诞下容华公主,却在先帝跟前极有体面,屹立后宫数十年不倒。娘家习氏亦是世家大族,兄长习鸿恩是有名的大儒,一生不思入仕,偏自办淞江书院,天下仕子无不想入内受教,十余年来门生无数,不少都入朝为官。”

红嫣闻言有些讶异:照这样说,习太妃是个极好的拉拢人选。费太后出于旧怨,对她不冷不热还说得过去。但红嫣眼见狄秋浔与习太妃几次见面,亦是淡然处之。这就不知是为何了。

融晴也只知这些面上的事,再多问几句,她便答不出了。

红嫣心中模糊有个主意,却未成熟,只等再熟知情形后,再看是否可行。

正主仆说话,就见翩空打起了门帘,室内灯光一跳,红嫣不由抬头望及门口。

就见狄秋浔立在门外,一身香色的常服,腰间松松系着系玉带,上头镶了二十四块骨牌大小的碧玉,更衬得人清雅华贵。他静静的看着她,举步进来。

红嫣一时怔住,并未起身相迎,心底却在叫嚣:别过多幻想,今日是

第56章

红嫣站起来行礼:“臣妾恭迎圣驾。”

狄秋浔摆了摆手:“都下去罢。”

宫人们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狄秋浔并未像往常一般扶她起身,径自在上座上坐了,目光扫过红嫣扣在桌面上的一本书,上头写着《钟溪山游记》。

他拿起来一看,见红嫣已是看到了末尾,便淡淡的道:“起身罢。”

红嫣起身,垂头立在一旁。

狄秋浔顺着看了几句,并未抬头:“这般看来,你确实是想着要出去走走,不愿困在宫里?”

红嫣心中一突,亦知这回答至关重要,不免犹豫不决,心乱如麻。

过了一阵,方才低声道:“确是如此。”

狄秋浔将书放下,缓缓用掌压平折页,语气冷漠的道:“好罢,朕亦不喜勉强于人。你替朕做好一件事,事成之后朕自是放你出宫。”

红嫣忍着心中不适问道:“不知皇上所说何事?”

“朕要你自今日起,留心讨好太后。无论是抄佛经也好,陪着说话也罢,总要教她喜欢。她说了什么话,亦或是神情之中对你有所怜惜,你都要禀报于朕。”

红嫣心道:果然如此!

果然狄秋浔早知她容貌与费家大爷生得相似,这是要利用她让费太后念旧,动摇心防。狄秋浔被孝道压制,绝不能主动对费太后出手,一旦被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他却可以设局,等费太后入瓮。这需要把握一个时机。

显然他现在认为可以通过红嫣,来从细节上发现费太后的动向。当然他许有许多条途径,经嫣只是其中的一条。

红嫣不免有些黯然:“……但此次太后娘娘对臣妾并未留手,恐怕臣妾如何讨好,也难以打动于她。”

狄秋浔目光有些暗:“……朕心中有数,有时,人不在眼前,做些决定不难。却怕对面,当面见着,便难以狠心……”

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垂下了眼睑,这岂不是说的他自己?见着她静立在一旁,就觉得这些交易,难以启齿……并不想让她离宫。

红嫣点了点头,应下。无论如何,就凭狄秋浔救她两次,她也必须站在他这一边。就算费家大爷当真是她生父,但从未谋面,亦无半点养育之恩,且她又并非原主,那点血缘关系,实在无法让她顾及。

两人默然无语。狄秋浔晦暗难明的看着她,他已开口留过她两次,不会再有第三次。

红嫣却见他放了手,未免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灯光一跳,红嫣回过神来,移开了灯罩,用小银剪剪了下灯芯。

狄秋浔站起身来:“安置罢。”

两人唤了人服侍洗漱,更衣上床。

待宫人退出,两人不发一言,只偶尔有些衣料的摩擦声。

红嫣偷眼看了看他,他闭着眼,许久未动,像是睡着了。红嫣半支起身,有些着迷的看着他如玉般的脸。

狄秋浔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深沉:“看什么?”

红嫣吓得往后一仰,头撞击到了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不禁眼前一黑,眼泪都流了出来。

狄秋浔露出惊讶的神色,坐了起来,用手去摸她的头:“在寻思些什么?这般易受惊。”

红嫣无话可说,狄秋浔也并没想过真得到个答案。手在她头上抚摸着,就变了味道,渐渐的动作放缓,慢慢的下滑,落到了她光洁的脖子上。两人都被这触感震了一下。狄秋浔手上用力,压着她的脖子,使她靠近,吻了下去。

红嫣无力抗拒,不自觉的偎在他怀中,承受着他比平日更凌厉一些的吻。

一个翻身,已是被狄秋浔压于身|下,他修长的指头悄悄的钻进了她的衣襟,怜爱的在她腰侧的肌肤上摩挲。

红嫣全身跟过了电一般的颤抖,禁不住隔着衣裳压住了他的手,勉强别过脸躲过了他的唇:“别……”。

狄秋浔意乱情迷的眼神冷静了下来:“你明明对朕有情,为何一再推拒?”

红嫣急促的喘息,半晌才回过头看他,脸上媚色遍布,目中水光盈盈。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诱|惑,狄秋浔喉节滑动,差些就要抑制不住的进行下去,但是,他要听一个答案。

红嫣勉强找回自己平静的声音:“臣妾害怕。在这宫中,不见外头天日。害怕被人构陷,害怕有一日皇上厌了臣妾,会被打入冷宫。这最尊贵的地方,享用得越多,风险便越多。”

狄秋浔将手从她衣襟中抽出:“想出去走,朕出宫时可以将你带上。若被人构陷,朕必会查明,朕亦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之辈,只要你不犯错,怎会将你打入冷宫?说到底,你不过是不信朕罢了。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享用得越多,风险亦越多。就连朕亦不能保证一切。”说着侧身松开红嫣,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红嫣大吃一惊,狄秋浔素来是八风不动,但这以背对着她的动作,分明有些负气……好可爱!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成两半了,一半想在他身边,一半又想出宫。便咬着唇整了整衣衫,强迫着自己闭眼养神。一直折磨自己到了天微亮,才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狄秋浔已是不见了踪影。

红嫣左思右想,当真在给费太后请过安后,留着说话。

柔贵妃见红嫣坐着不走,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就觉碍眼,双眼刀子似的,要在她脸上扎出个洞来。

费太后抬眼淡淡的看了红嫣一眼,缓缓转动手中佛珠,也不赶她,她看见这舒氏的脸,实在是厌恶不起来。

红嫣留了一阵,眼看到了习字的时辰,才从慈宁宫出来。

紧了紧披风,才要转弯,就有人匆匆的迎面而来。虽然没有撞到,但来人快步如风,肩头微一碰到,就带得红嫣往后踉跄了两步。

翩空忙扶着红嫣站稳了,定睛一看身形是个男子,不由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冲撞了蜜妃娘娘,还不请罪!”

那男子本已走出去几步,闻声回头一看,目光落在红嫣脸上,嘿嘿笑了起来:“才想明日去寻你,不料却在宫里头遇着了……”话顿住,看见红嫣一身穿戴,不由目露诧异之色:“她说你是什么?蜜妃?”

红嫣不自在,不想招惹了这个阎王。这便是当初让她吃过不小苦头的费衍了。

据说他上回乃是擅自从边关溜了回来,不到三日便被家中押了回去,此时不在边关守着,做什么回来燕京?

费衍抱着臂上下打量她:“啧,真是换身衣裳,野鸡都能当凤凰,不过是个粉子,居然入宫做起妃嫔来——皇上这是色迷了心窍不成?”

翩空等宫人见他如此大胆,不免目瞪口呆。红嫣赶紧摆手,示意她们闭嘴:惹恼了这个霸王,被打了也是白给。

费衍见红嫣一脸敬而远之的神色,突然就恼火了:“怎么,你也觉得我是个纨绔恶霸?”

红嫣冷笑着看他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费衍脸色铁青。偏偏宿雨不识眼色,又因一向在红嫣面前不得重用,此时急着在红嫣面前争个好,便故意嘟囔:“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费衍大怒,正见着慈宁宫的主管太监临海,便招手让他过来:“临公公。”

临海一见是他,连忙小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大将军,您有什么吩咐?”

费衍看着宿雨冷笑:“我瞧这小丫头极好,赏给你做对食了,把她拉走罢。”

宿雨不敢置信的望着红嫣。

临海不敢违命,忙招了人,左右挟住了宿雨。

宿雨这才知是真,面色惨白,哀求的望着红嫣。

红嫣皱了皱眉:“将军,这是本宫的宫女,还轮不到您做主罢?”

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宫人。

费衍哈哈大笑:“别以为自己披了层皮,就可以在我面前摆架子了,我费衍想怎么着,你还阻止不了。”

红嫣挺直了脊背:“临公公,您来说说,宫里有没有这样的规矩,一个外臣,敢随意拉了妃嫔身边的宫女去做人情?”

临公公垂着眼睑:“小的只知道听命。”

红嫣冷笑着转身:“那便去请太后娘娘做主,太后娘娘可是最讲规矩的人。”

临公公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这事闹到皇上那里都不怕,皇上顾忌太后,不好开口。旁的嫔妃对上费家人,那个不是避退三舍,偏这蜜妃就有胆子去请太后做主。太后面上是最讲规矩的,事闹大了,她一定会罚,这费将军她不舍得罚,必然要罚底下人撺掇了费将军,他就头一个跑不了。

第57章

后宫嫔妃与大将军在慈宁宫前相争。

这事很快有人报予太后知道,红嫣还在与费衍冷冷相对,月容已是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婢子月容见过蜜妃娘娘、费大将军。太后娘娘听说费大将军来了,急着召将军入殿问话……蜜妃娘娘若与将军有事,不如容后再议。”

费衍用目光一寸一寸的打量着红嫣。见她早不是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此时披着件缂丝披风,粉面比花娇,眉目秀如画,乌发高挽,流苏垂在耳畔,说不出的华贵倾城。他便笑了笑,即便是宫妃又如何?

“蜜妃娘娘,那便稍后再议了。”这话意味深长,像蛇盯住了青蛙。

红嫣冷眉冷眼的,不为所动。

眼看着他走了才松了口气,再看向临公公:“临公公可还想着要将本宫身边这名宫女带走?”

临公公低眉顺眼的:“小的不敢。”

红嫣微微一笑:“那便多谢临公公了。”旋身领着宫人离去。

燕京守备换了人选,其手下军队就不能十拿九稳的为费氏所用,这当口召了费衍回来,难不成是另有打算么?

红嫣摇了摇头,这种大事,她懒费脑筋,还是留着给狄秋浔思量好了。

费太后拉着费衍问完话,只觉自己近来头疼的毛病愈来愈重。

费家年青一辈,竟如此不成器!

费家女儿便罢,倒有两个惠质兰心的,只是当年错估了形势,另嫁了旁人。

这费柔嘉倒是嫁对了人,却愚钝不堪大用。

男儿里头,似费衍这般纨绔都还算好的了,至少他有两分狠气。旁的子弟或流连花丛,或斯文性软,竟没一个扶得起来的。

无可选择之下,只得派费衍去边关掌兵,可他至今都未收服军心!

一时间费太后目光冷厉的盯着费衍。

费衍在她面前不敢放肆,微微垂着头听训。

“哀家早说过,这镇南军虽历代以来,都由费氏执掌,但前镇南大将军早逝,中途失去了对镇南军的掌控。军中必然新生出了许多派别,好在费氏亲信不在少数,你只要沉下心去,与军士同甘共苦,赏罚分明,必能重获军心。可你看你干了什么?成日里打架生事,赌钱喝酒!实是不成体统!”

费衍默不吭声,费太后亦拿他无法,他这是笃定除他之外,她无人可用么?

顿时恼怒的将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搁,发出轻脆的碰瓷声:“下去罢!好好寻思,你是要像你三弟一般做个依附家族吃闲饭的公子哥,还是要像你父亲一样,手握实权,成为费氏一族的话语人。”

费衍谢了恩,往殿外走去。迎面碰上了柔贵妃。

柔贵妃笑着迎了上来:“兄长。”

费衍瞥她一眼,不出声。他自来是不将这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的。

柔贵妃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的犯怯,但想到来意,仍是强笑着问道:“听闻兄长先前与蜜妃有所争执,怎么兄长与她有旧么?”

费衍冷笑一声:“费柔嘉,你想拿我当枪使,还嫩了些。”

柔贵妃面色一白。

费衍用指头挠了挠下巴:“不过,我对于拿你当枪使,还有两分兴趣。”

红嫣心中一跳,似有些不好的预兆,顿时蹙眉僵住,过了一阵才望向地下跪着的翩空跟宿雨,接着训话:“往后再不可如此鲁莽,你们言行无状,旁人也只会说本宫管教不严。往后无本宫指示,不得对人发难。”

这些宫人见她升了位份,一个个都免不了有些张狂,如今形势有变,正是紧张的时候,不能纵容下去,须得杀鸡儆猴。她不怕事,也不愿惹事。

翩空同宿雨听了,连忙称是。

红嫣见两人确实面色惶恐,便起身道:“跪满一个时辰便起来罢。”

她自往书房去习字,孙嬷嬷已是候着了。

红嫣笑着道:“多得嬷嬷指点,太后娘娘见红嫣这一手字,像是颇有感慨。”

孙嬷嬷私底下拿了当年费家大爷的字来给她临,要说她这短短时日就习得有三分像了,那是谎话。多半还是费太后的移情作用了。

第58章

红嫣一边拿了笔,一边向孙嬷嬷打听:“还想请教嬷嬷一事。”

孙嬷嬷立即防备的看向她,红嫣微微勾起唇:“与太后娘娘无关,嬷嬷不必紧张。红嫣只是想问问习太妃其人……听说皇上当年曾养在她膝下,不知后头为何又生了变故?也只有您这样的老人,才知道其中缘故了。”

孙嬷嬷松了口气,这个问题虽有些奇怪,但总归不违背她的原则,她也乐于讨好蜜妃,想了一阵才道:“习太妃当年颇受宠爱,只是入宫数年无子,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当时的七皇子抱在膝下,谁知道,抱去没两月,她便有了身孕。”

红嫣惊讶:“怎会如此凑巧?”

孙嬷嬷嗤了一声,习太妃当年讨喜,娘家亦势大,还曾一度危及费太后的中宫之位,她自是对习太妃没甚好脸的:“谁说不是呢,按说,也是七皇子给她带来了福气。谁知道她却以为自己怀了皇子,顿时就不将七皇子放在眼中,对他多方冷落,甚至还传出来隆冬腊月的,占着她宫室内的小厨房为腹中孩儿炖补品,却不肯为七皇子将从御膳房一路领来,已然冰冷的饭菜热上一热,哼,还是王昭仪看不过眼,接手了七皇子。习太妃满心期待,没想到——到末了只生了位公主!其后再无所出,如今,怕是肠子都悔青了罢!”

红嫣听了,默然无语。

孙嬷嬷意犹未尽:“虽说宫中之事,有时并不是面上所见这般情形。但习太妃有孕后,疏忽冷落七皇子,那是一定的。”

红嫣醮墨,久久不落笔,笔端的墨汁滴落在纸面。

孙嬷嬷清咳了一声:“蜜妃娘娘,这写字,最是要静心。”

红嫣嗯了一声,这才收拾了心绪。

第二日一众妃嫔花团锦簇一般从慈宁宫出来,柔贵妃拿眼看了红嫣一下,笑着开口:“本宫宫里头,开了一株双色牡丹,各位姐妹可要去瞧瞧?”

虽则红嫣近日风头极盛,但仍无人敢得罪柔贵妃。

纷纷凑趣道:“这可奇了,深秋时节,怎会有牡丹盛开?”

又有人道:“贵妃娘娘自是有法子,这般心思,咱们是猜也猜不到的,一定要去瞧瞧才好。”

红嫣见她们说得热闹,心知柔贵妃对她恨之入骨,还是别到柔贵妃面前去晃眼了,再说在她宫里,指不定被动些手脚,还是推了的好。

便福了福身道:“贵妃娘娘,红嫣另还有事,今日就不去了。”

柔贵妃面现恼色,哼了一声。

众人纷纷劝红嫣:“长日难消,有什么事推后不得?还是姐妹一起凑趣看花的好。”

红嫣见柔贵妃面色古怪,越发不肯去了:“自从上回落了水,始终没好利索,还得回去服药。”服药是真的,不过她早已痊愈,服了也不过是滋补一二。

好容易脱身开来,见着对方热热闹闹的一团簇拥着去了。红嫣方才转身回去,翩空便笑着提议:“迎仙亭边上,茶花开得正好,娘娘不去凑热闹,也自有地方赏花。”

红嫣想想也是,其实宫中女子确实是一日难以消磨,顺道去看上一眼,也是不错。

便教翩空引路,往迎仙亭去。翩空落后两步吩咐宿雨和宛青、宛翠:“这风突然就寒了,你们回去替娘娘寻件厚些的披风,再搬了炉子茶具来。”一幅忠心为主的模样,红嫣听了,也由她去。

宿雨素来是听命于她的,新来的宛青、宛翠更是没有二话。三人转头去了。

翩空便上前去伺候着红嫣前行。

迎仙亭地势略高,柱面绘着古时仙子下凡的彩画,因此得名。此时深秋时节,天已微寒,亭子四周便用绸布围着挡风。

红嫣走去一看,茶花早已谢了,不由皱眉。

翩空忙道:“婢子前几日路过还有的,不想今日便谢了。左右娘娘走了这一趟,不如去亭子里歇歇脚。”一幅惶恐的模样。

红嫣寻思,莫不是昨日罚了她,她心中不安?正好脚有些酸了,就歇歇也无妨。

于是便绕过绸布,举步进去。

却见亭中正摆着个小炉,上头煮着水,冒着热汽。石桌上还燃着炉香。

红嫣觉着不对:“这里头先来了人?”

翩空笑道:“也不知是那一位主子,想来是出去一会,稍后便来了,娘娘不如等着,还能说会子话。”

红嫣心中一跳,只觉十分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翩空今日有些古怪,冷着脸就往外头走。翩空果然面现焦急之色。红嫣手还没碰到绸布,就有一人猛然钻了进来,红嫣止步不及,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费衍笑看着她:“好容易来了,走什么?”

红嫣冷冷的道:“费公子自重。”就要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费衍冲翩空扬了扬下巴:“去外头守着。”

红嫣见势不对,就要大叫,费衍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搂紧了她的腰:“叫什么?我不过想与你叙叙旧。”

他强行搂着她前行几步,坐在石凳上,笑着在她耳边道:“我第一回见你,就喜欢……不过,想着你就在那,做的又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上手不难,不想你一眨眼就入了宫,可真教我失望啊……”

红嫣拼命挣扎,却那里敌得过他。

费衍得意:“虽然你做了宫妃,但我看上的人,不到手却是不甘心。”

第59章

融晴听到内室似有若无的声响,不敢入内,只好在外头略提了提声:“太后请皇上、蜜妃娘娘前去说话。”

狄秋浔一边抽|动,一边低声道:“她坐不住了。”

红嫣脑中一片茫然,眼神涣散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狄秋浔不免怜爱的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别用这种眼神看朕,真想将你吃到肚里去。”一面说,一面当真用牙噬咬她的耳珠。

红嫣吃痛,勉强聚起两分精神:“……饶了臣妾罢……”

狄秋浔一笑,加快了速度,略带了两分与之不符的蛮横,闷哼一声,感受着那死亡一般的极乐,释放在她体内。

红嫣颤抖着呻|吟,被迫承受他的缠吻。

两具交|缠的身躯终是分开,红嫣看着一床狼藉,不免难以自处。

狄秋浔行事之时衣裳尚未全脱,此时稍一遮掩便罢:“来,梳洗一番,同去见太后。”竟是拿过一旁的锦帕,亲自为她擦拭。红嫣本来全身绵软不想动弹,见他这动作,又觉害羞,勉强撑了起来:“臣妾自己来。”

狄秋浔目光之中多了两分柔和,嘴角略带了一丝笑,只觉怎么看她都不够,盯着她穿衣,平素他不是爱调笑的人,也忍不住道:“你的身子朕摸也摸遍了,还遮遮掩掩的做甚?”

红嫣横了他一眼,狄秋浔笑,他有许多女人,却只有这一个是心里喜欢的,一时纵情,竟将要应对太后之事都忘了两分,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

红嫣见他突然敛了笑容,不免迷惑,但此时不及细问,召了人进来服侍梳洗。

两人整理停当,齐往慈宁宫去。

费太后等到此时才传召两人,却是先召了三位太妃和各宫嫔妃齐聚慈宁宫,看情形,是有三堂会审之势。

待狄秋浔与红嫣入座,费太后一双眼如利刃一般在两人面上刮过:“哀家听了些无稽传言,特地请了皇上和蜜妃来僻谣。”

狄秋浔面色淡淡:“母后,不知是何传言。”

“听说,费大将军于宫中对蜜妃意图不轨。先不说费家百年传承,子孙不敢说个个出息,亦无丧心病狂之辈。费大将军更是身负重望,幼承庭训,虽桀骜不驯,仍是识得大礼,绝不会做出此事,必是传言有误,皇上意下如何?”

狄秋浔眉眼间一片清冷:“母后,此事为朕与一众宫妃侍卫亲眼所见。”

费太后一笑:“亲眼所见?这迎仙亭四面围了绸布,尔等不过听到蜜妃声响,究竟实情如何,谁也不知。”

这板上钉钉的事,费太后也企图翻案。红嫣心思急转,费太后既不打算牺牲费衍,那末,倒霉的就是她?

果然费太后语音一转:“哀家却是听说,此事是蜜妃勾引在先,费大将军严词推拒,及至听到周遭有人靠近之声,蜜妃反咬一口,构陷费大将军?”

红嫣心中一凛,往常不见费太后发作,却不知她这般厉害。

当下红嫣跪倒在地,低垂着眉眼道:“太后娘娘,绝无此事。皇上乃天子,容貌俊秀,气质高华。这样一个男子对臣妾百般宠爱,旁的男人,又怎能入臣妾之眼,臣妾再愚钝,也不会弃珠玉而就草签。”

明知她不过是为了应对费太后,但这话仍听得狄秋浔通体舒畅,不禁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柔贵妃冷笑一声:“世上之事,谁又能说得准,许是鬼迷心窍,许是生性淫|乱都未可知,毕竟蜜妃出身市井低贱之处,耳濡目染,心思不可以常理度之。只是蜜妃千不该,万不该,将这脏水泼到费大将军身上。”

红嫣亦笑:“论体力,费大将军身精通骑射,勇冠三军。而臣妾手无缚鸡之力。论心计,费将军自幼有名师指导,腹有乾坤。而臣妾生于市井,愚钝不堪。实不知在两下处处相较悬殊之下,臣妾这一盆脏水还怎么泼得到费大将军身上……要么,是费大将军浪得虚名,不堪为将军。要么,是柔贵妃为维护血亲,有意颠倒黑白?”

柔贵妃一噎,愤恨不已的盯着她。

费太后淡淡的道:“皇上,即各执一词,当传费大将军前来对质才是。”

狄秋浔亦不动声色:“朕亲眼所见,费衍欺君犯上,罪无可恕,朕不想再见此人。”

费太后目光一厉,狄秋浔仍不退让。

她心知狄秋浔今次是执意要顶撞于她了。

“昔楚庄王宴上,有人趁烛灭之时暗牵美人之衣,被美人扯断了他系冠之缨索,诉于庄王。但庄王并不轻贤好色,反设法替此人解围,命在座之人俱绝缨,及至烛至,此人混于众人之中。后此人感恩,于危难之时拼死救助庄王。皇上,莫说今日之事尚有疑处,且说费衍身为大将军,统率三军,岂可因一妇人而问罪?皇上欲为不世明君,岂可因蜜妃而失虎臣?”

狄秋浔诧异:“昔楚庄王宴上,人人酒后疏狂,且不过牵一衣角,尚可原谅。今日费衍藐视天家,胆大妄为,料定朕因费家势大,即便事发亦不敢治他。蜜妃手腕颈项俱是淤青。如此狂妄,莫非母后还要放纵?此两庄事实无可比之处!”

费太后眯起了眼。

柔贵妃忍不住道:“蜜妃衣裳齐整,并未如何呀!”

红嫣不敢去驳费太后的话,却拿柔贵妃开刀:“柔贵妃此言差矣,皇家威严不容触犯。费大将军为何胆敢欺君,臣妾先时不明,此时方才知道,柔贵妃身为皇上妃嫔,当一心维护皇家荣誉,但今日却见柔贵妃一心维护娘家兄长,想到朝野之间传言是不会有误的了。”

柔贵妃气得柳眉倒竖,忍不住又追问:“什么传言?”

红嫣一笑:“都传这天下虽是姓狄,费家却占了一半。若是今日费大将军藐视皇威,仍不被责罚。恐怕大家就更信,这天下,迟早要姓“费”了。”

此等诛心之言!

柔贵妃面色一白:“你胡说!”

费太后喝了一声:“大胆。”

这声一出,场中即刻寂静。

费太后下令:“蜜妃妖言祸国,来人,拉下去。”

狄秋浔冷声道:“母后,本朝不以言论议罪,蜜妃说得对与不对,自是各人心中有数,清者自清,母后又何需动怒呢?”

无人敢动,皇上与太后,还是第一次这般争锋相对。

空气似凝固一般,费太后冷笑了一声:“这么说,皇上今日是铁了心,要忤逆哀家?”

狄秋浔不慌不忙:“朕并无此意。只是今日若朕顺了母后之意,任费衍践踏天家,他日朕又如何去见高祖皇帝?只怕高祖皇帝亦要斥朕不孝了。”

自那一场刺杀开始,狄秋浔便不再任她拿捏了。

费太后自一旁小几上拿起一本折子:“送去给皇上看看。”

立在一侧的月容忙双手接过,呈到狄秋浔面前来。

狄秋浔接过展开一看,长眉微蹙:“怎么此事先前半丝风声也无?”

费太后淡淡的道:“南疆纠结兵马,蠢蠢欲动,费衍欲请圣旨,先行出兵,攻其不备。唯恐走漏消息,他此次微服入京,便是要商议此事。不料还未及面圣,便出了此事。”

这真是睁眼瞎话,自古以来,有几位将领在打仗之前还先要从边关回朝?

狄秋浔恍若不觉:“镇南军有三十万,南疆小国,即便对阵,亦该无所畏惧。”

“皇上此言差矣,南疆人生性狡诈,擅用毒物,能驱猛兽,轻忽不得。阵前换将更是大忌。皇上还是将费衍释放,令他戴罪立功,岂不更好?”

费太后便是劝说,语气中亦有浓浓的威压。她冷眼打量着狄秋浔,见他若有所思。不由暗道:若是狄秋浔不松口,她便要令朝臣请命了。

不料狄秋浔轻叹一声:“即如此,也好。就令其戴罪立功,立下军令状。若有失败,立斩无赦。”竟是极为容易的松了口。

费太后点了点头:“那末便召太尉和司农寺卿入宫议事,增兵马,调粮草。”

狄秋浔微微一笑:“镇南军已有三十万,本就威压南疆,何需再增?粮草也是丰足。若是大动干戈,即便赢了此战,也是劳民伤财,损及国本。费衍还谈何戴罪立功?朕便是换过一将,亦能成事,何至于非他不可?”

这才是狄秋浔的本意,他早已探得南疆动作,借此遏制费氏趁乱扩张。

费太后看了他半晌,方才缓缓应了:“也好。”

从慈宁宫出来,红嫣才发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狄秋浔见她脚步虚弱,连忙半搂拦抱将她送上了步撵。

这一幕正被从慈宁宫里出来的宫妃们瞧见,各种嫉恨几乎要将红嫣淹没。

想来也是,她被费衍冲撞,两人拉拉扯扯的,被皇上抓个正着,论理皇上即便不怪罪,心中也是不喜。不料皇上对她仍是这般恩宠。

红嫣随着步撵抬起,心中也微微一荡。

她已是脱不了身了……先不说此身已付,就看众人这嫉恨的眼神,她一旦重新做回平民,只怕迫不及待要将她踩在脚底,碾碎为泥,以泄旧恨的人,不在少数啊。

第60章

狄秋浔还要处理政务,红嫣却已经撑不住了,又觉一身腻腻乎乎的难受,赶紧回了碧梅轩,在浴桶中浸泡一阵,连头发也等不及干透,便爬上床睡了。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入了夜,腹中饥饿,全身轻飘,如在云端着不了地。连忙唤了人进来服侍。

众人一涌而入,搀着她出去。红嫣一抬眼,却见娥眉也来了,不由惊讶:“你伤好了么?”

娥眉笑嘻嘻的:“皇上重伤都日日上朝,婢子这点小伤,也就是您痛婢子,才让这般养着。”

红嫣笑了一下,心道狄秋浔如何能与常人一般?他身负重任,自是一丝也不能懈怠,顶着伤也要上的。

当下众人摆了桌子,服侍她用饭。红嫣当真饿了,直用了两碗米饭,这才搁了筷子,喝了小半碗汤,吩咐撤下。

这才开始同娥眉说话,又命她将衣裳揭开看看伤口,果然是好了,只余个红红的印儿,娥眉笑道:“虽是看着唬人,但早都不痛了,太医说印子要消,却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娥眉又心奇翩空如何假意被收买,引费衍上钩,直说同戏文里唱的也差不多。

几人说得热闹,狄秋浔就挑帘进来了,他素来不喜让人通报,专爱冷不丁的就进来,红嫣常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的,寻思绝不能背着说他。

宫人们齐齐行礼,红嫣站了起来:“皇上用过膳了么?”

狄秋浔摆手令众人平身,一边道:“在御书房同臣子一道用过了。”

红嫣上前蘀他解了冠,用根玉簪将发挽起,再蘀他换了件常服。

狄秋浔摊着手,任她服侍,只目光总落在她脸上。

红嫣被看得受不住,抬眼瞪他:“皇上总盯着臣妾做什么?”

狄秋浔微微一笑,在一边榻上坐下,将手抬起。红嫣犹犹豫豫的将手给了他,却被他用力一拽,向前踉跄一步,撞入他怀中,再被他顺势搂在膝上。

宫人们忙识趣的退了出去。

狄秋浔目光幽深,像漩涡一般吸引住她的心神。

他微微笑着:“想朕了么?”

红嫣垂下眼睑去,抑制住不去吐槽破坏气氛:才半天而已,能想到什么程度?

狄秋浔微凉的手扶着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红嫣只觉着他手上不大规矩,一边吻着,一边长指探入她的衣襟,隔着丝质肚兜,轻轻刮着她胸前的凸起。

红嫣吃了一惊,连忙压住他的手,别开脸挣开这个吻:“皇上,别。”

狄秋浔心中一动,以为她又要重提旧话。今日与她缠绵之时,他多少也察觉了不对,难不成她现在醒过神……不由脸色微沉,眯起眼看她要说何话。

红嫣实在有些尴尬,低声道:“……难受。”要说这第一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痛得死去活来,但也不像小黄文上写得欲|仙|欲|死,总之就是难受,现在走动间都还觉着有些微辣感。

狄秋浔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衣襟中的手指轻轻的捏了捏那朵蓓蕾,便慢慢的抽了出来:“也罢,来日方长。”他的笑容略有些暧昧,语音意味深长。

红嫣舀话岔开:“费衍当真放了么?”

狄秋浔嗯了一声,红嫣见他神色淡淡的,心知他今日被迫放人,心中难免不痛快,便笑道:“臣妾瞧他过于鲁莽,真有战事,他能否获胜?”

“他狂妄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但于行军作战上头,其实有两分天份。且还有个费诤的义子,费彻,此人文韬武略,胸有丘壑,因受过费家大恩,甘愿为费衍做嫁衣,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若是费家别无心思,此战倒必胜无疑。”

红嫣略想了想:“不能收买这费彻么?有能之人,怎甘一世屈居人下,为人作嫁衣?”

狄秋浔赞许的看她一眼:“你说得不错,朕已是派人在暗中接触费彻,就凭他未向费家明说此事,便可看出他亦有三分私心。只不过如今尚未打动他意罢了。”

红嫣眼珠一转:“臣妾倒有个主意,只不知是否得行,许是臣妾无知妄言。”

狄秋浔看着她狡黠的样子,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吻了吻她:“但说无妨。”

“也不知费家于他有何恩,若是查个清楚,再做些安排,将这恩,化成被层层掩盖的仇,又如何呢”

狄秋浔目光一动,抬手握住她的肩,翻身将她压在榻上。红嫣只觉身上一重,他的呼吸夹着淡淡的龙涎香充斥她鼻端,他低头含着她的唇,轻轻的吮吸了一阵,才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朕真想要你。”

红嫣心怦怦直跳,意乱情迷的,咬着唇,狠了狠心,寻思便是有些不适也没什么,实在不忍让他失望,不由得抬起了手,勾住他的脖子。

这个暗示让狄秋浔笑了起来:“小蜜儿,身子不适也要勉力承欢么?朕却不舍得,莫急,再等两日。”

得了便宜还卖乖!红嫣气得将他推在一边,就要起身:才想着爱是牺牲爱是奉献的她就是猪啊猪啊猪啊啊

狄秋浔长臂一揽,再次将她锁在身|下:“好了,不是你急,是朕急。”但是那调笑的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红嫣瞪着他,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般可恶呢?

只得由着狄秋浔亲呢了一阵,两人才说正事。

红嫣伏在他胸口,有些犹豫的道:“皇上以为习太妃此人如何?”

狄秋浔手在她肩头轻抚,片刻之后才道:“不到十分恶,未及三分善。”

红嫣问道:“可用否?”小心翼翼的,生怕戳到了他心里的疼。

狄秋浔握着她的肩,将她撑了起来,细细的看了她面上的神情:“你在琢磨些什么?”

红嫣道:“臣妾就是想着,皇上也在习太妃膝下养了一阵,不如抬她做个太后,横竖她膝下并无皇子,只能仰仗皇上,与费太后分庭抗议,费太后若再以孝道压制,习太妃自可说话。此事于习太妃亦有好处,既抬了容华公主的身份,习太妃自有话语权,蘀容华公主觅个好驸马,也给了习家一个倚仗,藉此加官进爵……若是皇上对习太妃心无芥蒂,未尝不可双赢……”红嫣近日来留了心,知道习氏是股不小的力量,与费氏一族私下也颇有嫌隙,要想拉拢该不是难事。

狄秋浔看了她一阵,并未为这个主意叫好,而是颇有深意的道:“你如此为朕谋划……朕很喜欢。但若有一日,朕与你的血亲互为敌对,你是否会像柔贵妃一般偏帮?”

红嫣心中一跳,将他的心思猜到几分。一时不免无端有些不适之感,微微皱了皱眉,但是她没有退路,只得双手撑在他肩头,直视他双目:“皇上不必疑心臣妾。臣妾家中情形,皇上早已明白,臣妾最亲的,不过是臣妾的娘亲和舅家。皆是老实本份的百姓,永世也不可与皇上为敌,并无此等忧虑。若是说旁的亲人……既从未抚育过臣妾,若是无端冒出,又怎敌得过皇上在臣妾心中的位置?毕竟皇上是臣妾喜爱之人……臣妾定是站在皇上一边,绝无二心。”若是寻常情人,用得着这般诚惶诚恐的表忠心么?权因他是皇上罢了!红嫣说着,语气便有两分意兴索然。

狄秋浔自是感觉得到,抬手将她的头压了下来,略有些冷硬的用舌舐开了她的唇,不容抵抗的用舌尖挑起了她的舌,再用力吮吸。力道让她有些痛,像是在惩罚。

好半晌才放开她,眼中意味不明:“朕信你,莫辜负朕。”

宫中形势一日三变,狄秋浔与习太妃商议过后,欲立习太妃为敬德皇太后。费氏一系自是反对,但狄秋浔在大殿之上,忆及年幼之时与习太妃之间的母子亲情,言及“枉顾此情,便是不孝”。保皇一派和习家门生皆再三称颂皇上英明。

说的是各种大道,论的是人伦亲情,连费太后亦不能阻止,只能眼看着要在她手下讨生活的习太妃摇身一变,成了在宫中有一席之地的敬德皇太后。

第61章

碧梅轩里喜气洋洋的,皇上对蜜妃宠爱更胜从前,赏赐流水一般送往碧梅轩里,上上下下的宫人都跟着沾了光。兼之近来皇上不比先前凡事避让,宫中风向一变,各处都忙不迭的要对着蜜妃献媚,碧梅轩众人身份自是水涨船高了。

娥眉喜滋滋的摸着新送来的缎子:“娘娘,这缎子可真好看。”

红嫣心中忧虑费太后隐忍不发,怕是另有图谋,也没心思看这些物件,随意扫了一眼:“喜欢就赏了你。”

娥眉忙道:“婢子这样的人,那配得上。”

红嫣微微一笑,娥眉看出她心不在焉,便道:“娘娘可要燃一炉怡神香?宁心静气是最好的了。内务府送来许多,婢子不懂,她们都说是极好的。”

红嫣撑着额,摆了摆手,看多了电视剧,她一不用香,二不吃些稀罕之物,也少予人些陷害之机。

娥眉目露关切之意:“娘娘如今与皇上……为何还不如以往快意?”

旁人不知,她近身服侍红嫣,是最清楚的。以往虽说皇上宠幸红嫣,但她身上干干净净的,气味也清淡。如今颈项、肩头常有淡红痕迹,她来收床,又常闻到糜乱之息。她自幼在临河街长大,自是对此一清二楚,知道皇上与红嫣如今才算是共赴*了。却不知为何红嫣反倒眉宇间常露忧色,笑意不似从前明快。

红嫣既未对娥眉明示,也没刻意隐瞒,知她是看出了端倪,不由叹了口气,有些话却不好向她说起。

原先她心中纠结,一心向往宫外,又难舍对狄秋浔之情。到后来木以成舟,心知并无退路,又何必闹出不快来?狄秋浔是皇帝,既然注定在他手底下讨饭吃,在他心中种下不快,来日生根发芽,自是没有好处。于是自我开解,一心一意的待他。却不可避免的察觉到他的多疑、威压,两人之间先是天子与妃嫔的身份之别,其次才是男人与女人的亲近。原先尚能无欲而刚,如今则不得不曲意迎逢,不免觉得这份情压得她心神疲惫。

红嫣捏了捏眉心:“无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可这已有了情,可怎么办呢?”

娥眉听不明白,红嫣也没想让她明白,站起身来道:“走罢,去看看费太后。”

费太后是母后皇太后,始终稳压敬德皇太后一头,今日晌午,传出费太后身子有些不适,按理红嫣是该要前去问安、侍候汤药。

当下换了身素净些的衣裳,前往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里,却见宫内静悄悄的,宫人引了她进去,又让随身服侍的融晴、娥眉留在外头:“太后头疼,不喜人多。”

红嫣步入,就见费太后侧卧在榻上,以手支颐,一头长发散落堆积于枕上,正半寐半醒。乔贤妃坐在她上首,拿着篦子沾上通窍避秽的零陵香汁液,慢而细致的替费太后篦发。

柔贵妃则坐于榻尾,慢慢的替费太后捶着腿。

费太后听到声响,略抬了抬眼看她。

红嫣福身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不知太后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柔贵妃见她,照例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前回费衍本意是要教训红嫣一番,她却想置红嫣于死地,有意率了众人去抓个现行,不过是想着如往常一般,费衍不论闯了什么祸事,都有费太后兜着罢了。不料最后舒红嫣无事,费衍倒入了回天牢。为着此事,她受尽了斥责,不由心中更恨红嫣。

乔贤妃却是柔和的冲红嫣笑了笑。

费太后漫声道:“也没什么,你有心了。”颇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话到这里,乔贤妃却放了篦子,指头轻轻按在费太后太阳穴上,她不由得舒适的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红嫣。

这阵子,费太后惯是如此不冷不热的,红嫣也不在意,只费太后没开口让她退下,红嫣看她闭目的样子,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好静立在一旁。

过了片刻,费太后似浅浅的入睡了,手指微微松开,握在掌中的一串玉佛珠便往下滑落,乔贤妃眼疾手快的伸手接住,并不出声,只向红嫣递来。

红嫣一怔,见她的裙角被费太后的手压住,确实不便起身。宫人都在外间静立,只有自己离她最近。柔贵妃更是手上轻捶不停,抬头瞪了她一眼。

红嫣只得伸手接过玉佛珠,乔贤妃便朝着神龛的位置使了个眼色。红嫣会意,这佛珠费太后不用之时,都是供在佛前的。

她便脚步轻移,将玉佛珠轻轻放在神龛上。却不料这轻微的一点动作,竟引得放在佛前的一对小泥人瞬间身首分离,头部啪嗒两声落在神龛木板上,再翻滚着直落到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乔贤妃惊讶道:“啊呀,蜜妃,你好端端的,碰这泥人做甚?”

费太后双目一睁,坐了起来。

红嫣心中一跳,不禁后退了一步,实在是费太后面上神情太过可怕,红嫣竟有些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臣妾,它本来,本来就是这样了。”

费太后面如寒霜,暴怒隐隐抑制不住,乔贤妃忙柔声道:“蜜妃也是无意之举,太后娘娘切勿气坏了身子……”

费太后猛然一拍榻面,厉声道:“哀家知道你不将哀家放在眼中,今日竟敢毁坏哀家心爱之物,来人,赐她一杯鸠酒!”宫人闻声而入。

红嫣扑通跪地:“太后娘娘,真的不是臣妾,是乔贤妃构陷臣妾!”

但她隐隐明白,自己与费太后乃是对立一方,平素她瞧在自己这幅容貌,也不禁手软两分,此时在气头上,定不会容情。

乔贤妃在一旁劝道:“……虽然蜜妃心急乱攀,臣妾也不会与她计较,太后娘娘息怒,不然皇上回来,倒不好交待。”

这一句更激起了费太后怒意,她冷笑一声:“哀家倒看他是否要哀家以命相抵!”

柔贵妃一笑,这乔贤妃向来一幅不争的模样,不想见蜜妃万般受宠,也是坐不住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她这三言两语的挑拨,比自己着急上火强上许多。

宫人已是用托盘端了酒壶进来,双双押住了红嫣两臂。

今日是个陷阱,专挑狄秋浔出宫之时发作!

红嫣心急如焚,从未感觉死忘离自己这般近。脑中灵光一闪,此刻只得一试:“臣妾冤枉!虽太后命臣妾死,臣妾不得不死,但求太后答应臣妾死前最后一个心愿,不然臣妾死不瞑目。”眉目要舒展,目含忧郁。孙嬷嬷说这是她最像费译的一个神情。

果然费太后一怔,手中握着宫人捡了递来的泥人,蹙着眉,语气稍缓:“是何心愿?”

红嫣挣扎着自钳制中抽出手来,解下腰间的玉佩:“请太后命人将此玉佩送往蓿县白山村罗家,给罗丽娘。也是臣妾送给娘亲的最后一点念想。”

费太后抿唇,面上神情微有些不确定:“……罗丽娘?”先前下头人上报,也只说是舒罗氏,她从不知这罗李氏的名字,一听之下,竟莫名有些怪异感。

红嫣看她神情,心中怦怦直跳,一声不敢发。

乔贤妃刚欲添把火,费太后便抬手制止,淡淡吩咐:“你们都下去罢,哀家有话要问蜜妃。”

柔贵妃急了:“姑母,怎能与她独处,她若有不轨之心可如何是好?”

费太后坐正了姿势,不怒而威:“出去。”

柔贵妃与乔贤妃对视一眼,只得无奈的随宫人出去。

费太后静静的看着红嫣,红嫣只觉自己鼻端在这初冬里都沁出了汗珠。

半晌费太后才轻飘飘的问了一声:“听人报说,舒大并非你生父,你生父是谁?”

红嫣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道:“臣妾也不知……实在难以启齿,臣妾的娘亲被迫做些卖笑的营生,当年有一个面生的帮闲唤她往客栈去照顾一位公子,谁知这公子醉了酒,与我娘有了肌肤之亲,这才有了臣妾……臣妾的娘亲说臣妾与他生得极像的。”

费太后目光闪动:“极像?还有什么,你仔细想想。”

“……这位公子于酒醉之中,问及臣妾娘亲是谁,娘亲答曰‘丽娘’,这位公子便似乱了心性……这才有了肌肤之亲。”

费太后手一松,那一对泥人四散在地。

她怔怔的看了红嫣一阵,突然笑了一声,接着慢慢的引袖掩住了唇,笑不可抑,眼角都沁出泪珠来。

红嫣静静的看着费太后笑着伏倒在枕上,身形颤动。

帘外的宫人隐约听到笑声,皆不敢入。乔贤妃与柔贵妃更是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终于费太后止住了笑,坐起身来,面上云淡风清,只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碎泥片,漫不经心的道:“好了,你先下去罢,下次不可如此鲁莽。”

红嫣低头称是,待要站起,腿脚都有些虚软发抖。

待她慢慢的退了出去,柔贵妃便闯了进来:“姑母,怎可就此放过她!”

费太后抬眼冷冷的看她:“别以为哀家不知你们做的好事。”

柔贵妃与乔贤妃两个一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红嫣沉着脸回了碧梅轩,半躺在贵妃椅上,融晴与娥眉看她样子,也不敢多问。

过了一阵看她面色稍缓,融晴才低声道:“方才在慈宁宫里,婢子等听到里头声响不对,却被人拦着不许入内,婢子已是寻了人给皇上报信了。”

红嫣嗯了一声,心道报信也没用,要不是托丽娘的福,狄秋浔回来也不过给她收尸罢了。

狄秋浔回来得极快,见她无事才放缓了脚步,仍是走到她身侧坐下,上下打量:“可有受罚?”声音极温柔。

红嫣先前心中有些怨气,并未起身迎他,此刻听他温言发问,便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皇上差些就要给臣妾收尸了!”

狄秋浔皱起眉,扶着她的肩将她撑开一臂之距:“说的什么胡话!”难得有些动怒的样子。

要说险境,红嫣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过以往都无人可哭诉,此时与狄秋浔关系不同,自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臣妾何曾胡说,才将险死还生,皇上还要斥责臣妾……”

狄秋浔见她脸色发白,泪珠盈盈滚落,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慌意浮之感使他紧紧的抱住了她,未及思考便略有些心疼的道:“是朕不好。”

第62章

红嫣低声饮泣,狄秋浔不由蹙着眉,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才僵硬的轻拍她背部。

红嫣心中一动,慢慢的止住了泪,抽噎道:“皇上还将臣妾当成孩童来哄呢。”

狄秋浔扶她坐正,拿了锦帕替她拭泪,低声道:“……朕记得,母妃便是如此哄朕。”

他长长的睫毛被光一照,在眼角处投出个斜飞的翼影来,莫名有些阴郁而脆弱。

红嫣平静下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那时已记事了么?”他那时应该才五岁。

狄秋浔看她一眼,红嫣正觉这个问题不太合适,不料他却作答了:“不知为何,总也忘不掉。”

他的样子,勾起了红嫣的心思,很想告诉他,她的母亲也过早离世,个中伤痛她十分明白。但是这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红嫣只得环住了他的脖子,轻轻的吻他:“……皇上,忘不掉便记着,为着母妃泉下有知,亦要开怀度日才是。”

狄秋浔微微一笑,冲散了阴郁,显得温柔而亲呢。他搂她在怀中,奇异的没有情|欲,只是十分单纯的抱着:“今日到底何事?”

红嫣先将乔贤妃构陷一事备细讲了,说到后来,却不知该不该向狄秋浔坦诚她已觉身世。狄秋浔本来就对她有些疑心,只怕说穿后两人不复今日情形。

踌躇之间,被狄秋浔看在眼中,微挑长眉,以示询问。

红嫣只得道:“后头不知太后娘娘为何听臣妾说要留一遗物予娘亲,便软了心思,并未再提惩罚臣妾。”

红嫣这话不尽不实,如何瞒他得过。

只见他神色一冷,双目不错眼的盯着她:“哦?”

红嫣微微一颤,狄秋浔便钳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不让她闪躲:“朕才说要信你,不料你却欺瞒于朕。”

红嫣泪意才消,不由又目中水光闪动,有如惊惶之麋鹿双眼,委实动人,狄秋浔也不禁有一刻心软。红嫣看得分明,便不忍着,任由泪水淌落,默然不语,极尽哀婉。

过得片刻,狄秋浔终是叹了口气,以指腹承她泪珠,只觉这热度烫得他心底难耐,只好无奈道:“莫哭了,你欺瞒了朕,倒像是朕欺负了你一般。”

红嫣见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十分喜欢,有意蹙眉咬唇,就想看他心软疼惜。

狄秋浔轻轻的揉了揉她的耳珠:“好了,是朕的错。”

红嫣这才哼了一声:“原本就是皇上错了。”

略有些娇横的语气,让两人之间气氛一松,狄秋浔啼笑皆非:“你说说看,错在何处?”

红嫣斜睨着他:“原本臣妾入宫,便是为皇上所用,皇上便有隐瞒,臣妾也无怨言。只是后头臣妾与皇上……”说着不由有些脸上飞红。

狄秋浔看她这样子,便嘴角含笑,双目从她胸口掠到裙摆,接着替她说:“……与朕成其好事?”

红嫣清咳一声,勉强稳住心神:“既已密不可分,为何还要隐瞒臣妾,却又背后猜忌呢?”

狄秋浔没有回答。

红嫣抱住他的瘦腰:“不瞒皇上,臣妾确实从蛛丝马迹中察觉自己身份,大约是费译之女,可对?”

狄秋浔目光闪动,并未过多迟疑:“对。”

红嫣直视于他,力求让他看到诚意:“皇上既想用臣妾这张脸,令费太后有所顾惜,又怕戳穿身份,臣妾变了心意?”

狄秋浔不置可否,看着她:“你会么?”

红嫣深吸了口气,郑重的道:“不会,臣妾与他素未谋面,未受半点抚育之恩,便是生父,也有如路人一般。而皇上是臣妾心爱之人……孰轻孰重,臣妾分得清。”

时人讲究孝道,红嫣这番话是极为忤逆的。

狄秋浔也不禁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但见她神色真挚,不由心中一动。

“……臣妾会永远站在皇上身侧,绝不心向费家。只因臣妾喜欢皇上,想与皇上亲密无间,相互信任,想服侍皇上,亦希冀被皇上怜爱。”语音既坚定又温柔,双目脉脉含情的看着狄秋浔。

任是铁石心肠,亦要被她化成绕指柔。

狄秋浔霍然将她压在一侧榻上,一手扣住她双腕压置头顶,目光沉沉的与她对视,语调竭力放缓,红嫣却听得出其中郑重:“朕的母妃曾说过会永远照顾朕,却撒手人寰。习太后曾说要对朕爱逾亲子,转瞬将朕抛诸脑后。而今你说要永远站在朕身侧……最好是真的。”

红嫣想挣开手,却被他按得更紧,不得已柔声道:“臣妾想抱着皇上。”

狄秋浔微微松开了手,红嫣便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肩:“皇上不负臣妾,臣妾必永不相负。”

狄秋浔未再多言,低头吻了下来,指头摸索着挑开她腰带,极为温柔的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从腰侧探入肚兜,揉动着她的柔软。

直到将她的唇舌吻得有些生疼,他才沿着她的颈项一路舔|吮而下。肚兜的系带被解开,乳|珠被含入一个温暖的所在,裸|露的肌肤上他的冰冷的青丝在上头蜿蜒滑动。

她的身体被这奇异的感觉搔动,不住的挺身,欲将胸前雪白近一步送到他面前。

这诚实而可爱的反应让狄秋浔笑了起来:“别急。”一只手就探入她裙底,扯下亵裤,长指直入桃花源,轻轻揉动。

红嫣抑制不住的惊呼出声,夹紧了他的手。

狄秋浔看着她:“真是奇事。”

红嫣迷蒙:“唔?”

“朕居然这般想取悦于你……”

红嫣不明所以,他却往下退了一些,将她裙子推至腰上,一手将挂于她腿上的亵裤完全扯落,再双手用力,撑开她的腿,细细的看。

红嫣见这情形,羞不可抑,始终敌不过他的力气,无法并拢双腿,便伸手去遮挡。

狄秋浔低声道:“竟一点也不觉丑陋肮脏……”

话刚落音,鼻息喷于其上,红嫣还未回过神,便觉有一物湿湿热热的舔上了她的密处,这无可名状的感觉让她脑中有如万朵烟花同时绽放,全身颤抖起来,不知所谓的呻|吟出声。狄秋浔被她反应鼓励,更是柔韧的往里顶去。

红嫣终于抑制不住,揪紧了他的长发,攀上了高峰。

这还是她的第一个高|潮,原先她一直有所不适,此时才是真的觉得美妙。

狄秋浔解了衣衫扔在一旁,趁她余韵未了,一入到底。

红嫣只能咬着牙捶他的肩,连话也说不出来。

狄秋浔微微喘息,一边抽|动,一边眯着眼看她:“喜欢么?”

红嫣许久才略微找回神智,声若蚊蝇般:“……喜欢。”

回应她的,是他更有力的抽|动。

这一场鱼水之欢,两人从身体到心神,俱一起迷醉,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完事之后便觉亲呢了十分,红嫣柔顺的伏在狄秋浔怀中,他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两人裹住。红嫣刚想闭着眼养一养神,狄秋浔便伸手替她整理乱发,一边淡淡的道:“你生父,确是费译。”

红嫣精神一震,用手撑着他胸口,看着他:“这点臣妾也猜到了,只是太后娘娘的反应极是奇特。”那偶然一现的癫狂,不像是兄妹,倒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狄秋浔微微勾起了唇:“他们不是亲兄妹。”

红嫣大吃一惊:“不是亲兄妹?!”

“不错,费太后的父亲费烈曾任镇南大将军。费烈常年镇守边关,与妻子聚少离多,难有孕事,只得费太后一个女儿,又因与妻子颇为恩爱,未纳妾室。后费烈战死边关,其妻自尽以随。虽由族人操办,过继一子入费烈名下,不曾断了香火祭祀,但费太后当时年幼,无长辈照应教导却是不行。且当时费氏族人欲借军中势力,便争相要抚育费太后。最末被费熙领回,养在膝下,与费家三兄弟一同长大。不料费太后与费译却情愫暗生……同姓尚且不能通婚,何况是养女?最末便将她送入了宫来。”

红嫣恍然大悟,一时也不由替他们惋惜:“难得有情,不能相守……”

狄秋浔不动声色,见她果然并无过多伤感,不由心神一松。

红嫣又想起一头:“为何甄大人与皇上一见臣妾,便知其中有异。但费衍、柔贵妃却与臣妾见面不识呢?”

狄秋浔摩挲着她光|裸的肌肤,漫不经心道:“费译过世时,他们尚且年幼,早已忘却。朕有心与太后对恃,他们可以不在意的,朕却要查个清楚。费译画像,都是看过的。”

红嫣微停一刻,才低声问道:“他是如何过世的。”

“……神思恍惚,打马球时跌落在地,被众马践踏而亡。”声音淡淡的,听得红嫣心头一紧,一抬眼,又见狄秋浔打量她神情,不由有些生气:“还是不信臣妾么?这般风华的男子,死得如些惨烈,那怕只是路人,亦会为他惋惜。”

面上一层薄怒,比及千篇一律的笑面迎人,更显动人,又隐隐有些亲近无忌之感。

狄秋浔终是一笑:“朕信你。”

红嫣面上转嗔为喜,心中却有些疲惫,使尽浑身懈数,七分真里亦掺了三分假,终是将这一节揭过……但众人皆云帝王多疑,也不知狄秋浔此后是否真信于她。

正默默出神,就听得胡公公在外头急声道:“皇上,边关急报,镇南军大败!”

作者有话要说:我自己打开,发现抽得看不见字,所以在作者有话说中再贴一次红嫣低声饮泣,狄秋浔不由蹙着眉,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才僵硬的轻拍她背部。

红嫣心中一动,慢慢的止住了泪,抽噎道:“皇上还将臣妾当成孩童来哄呢。”

狄秋浔扶她坐正,拿了锦帕替她拭泪,低声道:“……朕记得,母妃便是如此哄朕。”

他长长的睫毛被光一照,在眼角处投出个斜飞的翼影来,莫名有些阴郁而脆弱。

红嫣平静下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那时已记事了么?”他那时应该才五岁。

狄秋浔看她一眼,红嫣正觉这个问题不太合适,不料他却作答了:“不知为何,总也忘不掉。”

他的样子,勾起了红嫣的心思,很想告诉他,她的母亲也过早离世,个中伤痛她十分明白。但是这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红嫣只得环住了他的脖子,轻轻的吻他:“……皇上,忘不掉便记着,为着母妃泉下有知,亦要开怀度日才是。”

狄秋浔微微一笑,冲散了阴郁,显得温柔而亲呢。他搂她在怀中,奇异的没有情|欲,只是十分单纯的抱着:“今日到底何事?”

红嫣先将乔贤妃构陷一事备细讲了,说到后来,却不知该不该向狄秋浔坦诚她已觉身世。狄秋浔本来就对她有些疑心,只怕说穿后两人不复今日情形。

踌躇之间,被狄秋浔看在眼中,微挑长眉,以示询问。

红嫣只得道:“后头不知太后娘娘为何听臣妾说要留一遗物予娘亲,便软了心思,并未再提惩罚臣妾。”

红嫣这话不尽不实,如何瞒他得过。

只见他神色一冷,双目不错眼的盯着她:“哦?”

红嫣微微一颤,狄秋浔便钳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不让她闪躲:“朕才说要信你,不料你却欺瞒于朕。”

红嫣泪意才消,不由又目中水光闪动,有如惊惶之麋鹿双眼,委实动人,狄秋浔也不禁有一刻心软。红嫣看得分明,便不忍着,任由泪水淌落,默然不语,极尽哀婉。

过得片刻,狄秋浔终是叹了口气,以指腹承她泪珠,只觉这热度烫得他心底难耐,只好无奈道:“莫哭了,你欺瞒了朕,倒像是朕欺负了你一般。”

红嫣见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十分喜欢,有意蹙眉咬唇,就想看他心软疼惜。

狄秋浔轻轻的揉了揉她的耳珠:“好了,是朕的错。”

红嫣这才哼了一声:“原本就是皇上错了。”

略有些娇横的语气,让两人之间气氛一松,狄秋浔啼笑皆非:“你说说看,错在何处?”

红嫣斜睨着他:“原本臣妾入宫,便是为皇上所用,皇上便有隐瞒,臣妾也无怨言。只是后头臣妾与皇上……”说着不由有些脸上飞红。

狄秋浔看她这样子,便嘴角含笑,双目从她胸口掠到裙摆,接着替她说:“……与朕成其好事?”

红嫣清咳一声,勉强稳住心神:“既已密不可分,为何还要隐瞒臣妾,却又背后猜忌呢?”

狄秋浔没有回答。

红嫣抱住他的瘦腰:“不瞒皇上,臣妾确实从蛛丝马迹中察觉自己身份,大约是费译之女,可对?”

狄秋浔目光闪动,并未过多迟疑:“对。”

红嫣直视于他,力求让他看到诚意:“皇上既想用臣妾这张脸,令费太后有所顾惜,又怕戳穿身份,臣妾变了心意?”

狄秋浔不置可否,看着她:“你会么?”

红嫣深吸了口气,郑重的道:“不会,臣妾与他素未谋面,未受半点抚育之恩,便是生父,也有如路人一般。而皇上是臣妾心爱之人……孰轻孰重,臣妾分得清。”

时人讲究孝道,红嫣这番话是极为忤逆的。

狄秋浔也不禁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但见她神色真挚,不由心中一动。

“……臣妾会永远站在皇上身侧,绝不心向费家。只因臣妾喜欢皇上,想与皇上亲密无间,相互信任,想服侍皇上,亦希冀被皇上怜爱。”语音既坚定又温柔,双目脉脉含情的看着狄秋浔。

任是铁石心肠,亦要被她化成绕指柔。

狄秋浔霍然将她压在一侧榻上,一手扣住她双腕压置头顶,目光沉沉的与她对视,语调竭力放缓,红嫣却听得出其中郑重:“朕的母妃曾说过会永远照顾朕,却撒手人寰。习太后曾说要对朕爱逾亲子,转瞬将朕抛诸脑后。而今你说要永远站在朕身侧……最好是真的。”

红嫣想挣开手,却被他按得更紧,不得已柔声道:“臣妾想抱着皇上。”

狄秋浔微微松开了手,红嫣便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肩:“皇上不负臣妾,臣妾必永不相负。”

狄秋浔未再多言,低头吻了下来,指头摸索着挑开她腰带,极为温柔的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从腰侧探入肚兜,揉动着她的柔软。

直到将她的唇舌吻得有些生疼,他才沿着她的颈项一路舔|吮而下。肚兜的系带被解开,乳|珠被含入一个温暖的所在,裸|露的肌肤上他的冰冷的青丝在上头蜿蜒滑动。

她的身体被这奇异的感觉搔动,不住的挺身,欲将胸前雪白近一步送到他面前。

这诚实而可爱的反应让狄秋浔笑了起来:“别急。”一只手就探入她裙底,扯下亵裤,长指直入桃花源,轻轻揉动。

红嫣抑制不住的惊呼出声,夹紧了他的手。

狄秋浔看着她:“真是奇事。”

红嫣迷蒙:“唔?”

“朕居然这般想取悦于你……”

红嫣不明所以,他却往下退了一些,将她裙子推至腰上,一手将挂于她腿上的亵裤完全扯落,再双手用力,撑开她的腿,细细的看。

红嫣见这情形,羞不可抑,始终敌不过他的力气,无法并拢双腿,便伸手去遮挡。

狄秋浔低声道:“竟一点也不觉丑陋肮脏……”

话刚落音,鼻息喷于其上,红嫣还未回过神,便觉有一物湿湿热热的舔上了她的密处,这无可名状的感觉让她脑中有如万朵烟花同时绽放,全身颤抖起来,不知所谓的呻|吟出声。狄秋浔被她反应鼓励,更是柔韧的往里顶去。

红嫣终于抑制不住,抓紧了他的长发,攀上了高峰。

这还是她的第一个高|潮,原先她一直有所不适,此时才是真的觉得美妙。

狄秋浔解了衣衫扔在一旁,趁她余韵未了,一入到底。

红嫣只能咬着牙捶他的肩,连话也说不出来。

狄秋浔微微喘息,一边抽|动,一边眯着眼看她:“喜欢么?”

红嫣许久才略微找回神智,声若蚊蝇般:“……喜欢。”

回应她的,是他更有力的抽|动。

这一场鱼水之欢,两人从身体到心神,俱一起迷醉,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完事之后便觉亲呢了十分,红嫣柔顺的伏在狄秋浔怀中,他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两人裹住。红嫣刚想闭着眼养一养神,狄秋浔便伸手替她整理乱发,一边淡淡的道:“你生父,确是费译。”

红嫣精神一震,用手撑着他胸口,看着他:“这点臣妾也猜到了,只是太后娘娘的反应极是奇特。”那偶然一现的癫狂,不像是兄妹,倒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狄秋浔微微勾起了唇:“他们不是亲兄妹。”

红嫣大吃一惊:“不是亲兄妹?!”

“不错,费太后的父亲费烈曾任镇南大将军。费烈常年镇守边关,与妻子聚少离多,难有孕事,只得费太后一个女儿,又因与妻子颇为恩爱,未纳妾室。后费烈战死边关,其妻自尽以随。虽由族人操办,过继一子入费烈名下,不曾断了香火祭祀,但费太后当时年幼,无长辈照应教导却是不行。且当时费氏族人欲借军中势力,便争相要抚育费太后。最末被费熙领回,养在膝下,与费家三兄弟一同长大。不料费太后与费译却情愫暗生……同姓尚且不能通婚,何况是养女?最末便将她送入了宫来。”

红嫣恍然大悟,一时也不由替他们惋惜:“难得有情,不能相守……”

狄秋浔不动声色,见她果然并无过多伤感,不由心神一松。

红嫣又想起一头:“为何甄大人与皇上一见臣妾,便知其中有异。但费衍、柔贵妃却与臣妾见面不识呢?”

狄秋浔摩挲着她光|裸的肌肤,漫不经心道:“费译过世时,他们尚且年幼,早已忘却。朕有心与太后对恃,他们可以不在意的,朕却要查个清楚。费译画像,都是看过的。”

红嫣微停一刻,才低声问道:“他是如何过世的。”

“……神思恍惚,打马球时跌落在地,被众马践踏而亡。”声音淡淡的,听得红嫣心头一紧,一抬眼,又见狄秋浔打量她神情,不由有些生气:“还是不信臣妾么?这般风华的男子,死得如些惨烈,那怕只是路人,亦会为他惋惜。”

面上一层薄怒,比及千篇一律的笑面迎人,更显动人,又隐隐有些亲近无忌之感。

狄秋浔终是一笑:“朕信你。”

红嫣面上转嗔为喜,心中却有些疲惫,使尽浑身懈数,七分真里亦掺了三分假,终是将这一节揭过……但众人皆云帝王多疑,也不知狄秋浔此后是否真信于她。

正默默出神,就听得胡公公在外头急声道:“皇上,边关急报,镇南军大败!”

第63章

此次南疆作乱,竟是与大周私下密谋,以南疆作障眼,大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夜之间侵入大齐,连下三城。

狄秋浔连着三日未入碧梅轩。

红嫣不免心中挂念,不知战事如何。后宫嫔妃多少都听到消息,一时众人惶惶不安,战乱之息迎面而来。

虽则嫔妃们并不懂行军作战,这战火亦轻易烧不到宫里头来,但先楚朝一朝覆灭,昔日宫中锦衣玉食的贵人纷作阶下囚,宠冠后宫的妖后裴氏更是被人凌|辱至死,亦都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沧海桑田,穷通变换,由不得人不惊心。

好在傅皇后有如宫中磐石,巍然不动,神色淡淡的望向众人,几个碎嘴的嫔妃便悄然噤声。她声音透着威严:“皇上与朝中臣工数夜未眠,正是要紧的时候。我等后宫女子无法相助,唯一能做的,便是谨守本份,切勿私下造谣生事,祸乱君心,若被本宫发现,定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应诺,傅皇后平素不大理宫务,此时却增添人手,多往宫中巡视,以免被人趁乱犯事。一时间宫中井然有序[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并未因战事而起波澜。

红嫣看着傅皇后万年不变的脸色,不禁心中感慨。

“……蜜妃娘娘觉得如何?”

红嫣听到声响,微微一惊,回过神来,就见乔贤妃仍笑吟吟的看着她,等她回话。

红嫣亦着实佩服她,构陷了人,转瞬便似没事一般,照样温和亲切的与人搭话,半丝愧疚也无。

只是红嫣方才出神去了,竟不知众妃说的是何事。

柔贵妃便冷笑了一声:“果然出身是最要紧不过的,看看这些眼皮子浅的,真真上不了台面。国难当头,不过一些儿财帛也不舍得。想来是从未见过富贵,免不了要将这些紧扣在手中。”

习太后瞥了柔贵妃一眼,柔声道:“蜜妃,今年淮南、川建两道遇了天灾,国库匮乏,又遇战事,军中急需筹措粮草,司农寺已派人向各世家募集银两,我等宫中嫔妃当为表率。不知蜜妃意下如何?”

这是方才众妃七嘴八舌议出来的,众人以为她没听到是假,舍不得财帛才是真。一时面上不由都露出些讥诮的之色,只不敢像柔贵妃那般明着出言讽刺。

红嫣目光一一掠过,见费太后撑着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神色古怪,似厌恶又似无奈。自从那日明示了身份,费太后便一直是这个模样。

红嫣微微一笑:“此等为国为民的好事,红嫣自是不敢落于人后,但凡红嫣有的,尽可以捐献,只留几件旧衫、一套头面日常应付既可。”

众人闻言大惊,她们说捐,也不过捐些不用的饰物,便是再战火纷飞,宫妃亦要细心装扮,心头爱物是不舍得的。

当下柔贵妃便道:“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红嫣便起身低眉敛衽行礼:“请皇后娘娘着人往碧梅轩,臣妾愿捐献所有财帛。”

皇后淡淡的看她一眼,请示于两宫太后,费太后面容平静:“既是蜜妃一片心意,自当成全。”

习太后先是一怔,后头看红嫣神色从容而坚定,便也点头附合:“诚意可嘉,边关军士闻之,亦欢欣鼓舞。”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皇后果然派了人随融晴往碧梅轩。

众嫔妃静坐不语,惊疑不定,一则不信她当真舍得,近日皇上往碧梅轩赏赐极多,有许多物件都是稀世难有。二则怨她如此舍得,若她当真捐了,其余人等又如何捱得过?手面必不能小了。

寂静无声中,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李安果真领了一队宦官,从碧梅轩捧了十数托盘过来。每个托盘上均是琳琅满目的耀眼饰物,硕大如鼍龙珠一般的东珠、巧夺天工的钗钿、碧色如洗的美玉,许多位低位的嫔妃更是开了眼界,忍不住有些惊叹之色。待托盘与人过目完,其后又有宦官捧着各色绢匹上来。

柔贵妃分明见其中有一匹天宫云烟纱,最宜罩在裙外,远远望去,美人行走间有如裹云雾相随,只可惜一年也不过出产两匹。今年这色又极正,两宫太后年纪已大用不上,柔贵妃私心极想要的,料想必有一匹是她的。不料狄秋浔却将一匹给了皇后,一匹给了蜜妃。此刻见她不当一回事般献了出来,不由心头又妒又恨。

红嫣笑道:“这些物件都是好东西,宫外之人多有对此觊觎的,不过是按制不得佩戴,不如此次特地开恩,让众人争相竞买,价高者得,买去的物件,无论身份为何,均可受用。”

商人之中富有的不在少数,尤其盐商,其财富比国库亦不容多让,只是地位低贱,按制许多饰物、面料都不得使用,银钱多归多,憋着无处可花。

此次若真以价竞买,这些商人必愿为之一掷千金,这已不仅仅是本身的价值,而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了,而商人最缺的便是这个。

柔贵妃恼怒:“简直是无稽之谈,岂可让低贱商人佩戴与我等同样的饰物!”

费太后却是思忖片刻,点头应允:“也好,非常时其,行非常之举……皇后便向皇上禀报,得皇上下旨,再行操作。”

柔贵妃唤了一声:“姑母!”

费太后淡淡的看她一眼:“你不喜欢,便不要捐。”

一句话压得柔贵妃不敢言语,她岂可落于蜜妃之后!?

有红嫣珠玉在前,众嫔妃都不得已多捐了些。

融晴扶着红嫣回碧梅轩,也忍不住叹息:“娘娘当真舍得。”

红嫣微微一笑,她身上现银不多,但凡有些,不是打点宫人,就是送给罗再荣去增添资本。其余全是头面首饰、绢匹缎子。这些都是登记在册的东西,轻易不能变卖,她总有种不是己物之感,捐了又如何呢?

但融晴是狄秋浔的耳目,这番话却不能直说。只能笑道:“也不过是一头一身,能用得几多?放在那,还不如捐了。待来日战事稳定,想要多少不得?”

融晴看着她,不禁露出些钦佩之色:“只是娘娘此举在先,其他嫔妃也不能小了手面,难免对娘娘有些记恨。”

红嫣摇头:“也不多这一桩了。”只要狄秋浔还宠她,妒恨便少不了,她最好能永远呆在云端,一旦跌落,将被碾碎为泥。

大周军队以破竹之势,一路连下大齐十城。而费衍大军又被南疆绊住了手脚,节节败退。

大齐不得已调动肃北军来援,同一时间多人进言,道费衍“纸上谈兵尚可,实不堪大用”,要求启用三朝老将杨仁杲。

费氏一系竭力抵制,战况却一步步恶化,只得启用年逾七十的老将杨仁杲,令他分掌十五万大军,费衍仍留有十五万大军,这是费氏一系最后的底线。

红嫣已有许多日未见着狄秋浔,不觉孤枕难眠,每夜都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直到实在疲乏了才昏昏睡去。

这日清晨她才觉睡沉,梦中便觉身上酥麻不堪,似一条蛇在蜿蜒流动于身上,留下一片水迹。抬手去挥,却被按住。她挣扎着要醒来,却觉猛然被填塞溢满,不由一惊,睁眼看去。

却见狄秋浔俯在她身上律|动,两人身体亲密无间,他的长发与她交缠。

红嫣惊喘了一声:“……皇上。”

狄秋浔温柔的看着她,低下头来吻她,半晌抬头,嘴角挂着一缕银丝:“朕心中挂念着你,总不得安心。”

红嫣听了,心中甜蜜,不由伸手勾住了他的颈项:“臣妾也思念皇上。”

狄秋浔极尽缠绵,待*尽散,仍是伏于她身上,不肯下来。

过得一阵气息平稳了,他才说话,语调中微有些慵懒亲呢:“朕听说你将所有饰物都捐了,只留了一套头面?”

红嫣嗯了一声。

狄秋浔便自枕侧摸出枚羊脂白玉的簪子,造型简单古朴,看着十分一般,远非他平日所赐之华美饰物可比。

他握着她散落的发绾了绾,自是不得要领,便将簪子插了上去:“人如玉,玉如人。”

红嫣微微一笑:“怎会送臣妾这样一枚簪子?”

狄秋浔看她:“是朕母妃用过的,她当年位份不高,也没什么好物件。”

红嫣神色一变,忙将簪子摸到手中:“怎能这样轻忽对待,既没簪稳,待会臣妾一起身,岂不将它带落在地,跌碎了可怎生是好?”

她这样郑重对待,引得狄秋浔凝神看了她一阵,抬起她的手,在纤指上头轻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又吻在她颈侧,低声喃道:“领如蝤蛴……”。

吻移到唇上:“齿如瓠犀。”再流流在额间:“螓首蛾眉。”吻遍她的粉面和美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最后对着她微微笑道:“小蜜儿甚得朕心,朕……心悦于你。”

这样清淡的声音,低低的说着情话,这一番举动,饶是红嫣亦不由面红耳赤,心中软化如水。

她只觉整个人如飞云端,禁不住紧拥着他,略有些羞涩道:“臣妾爱听。”

狄秋浔目中流露出宠溺之色:“嗯,朕日日说与你听。”

这样柔情蜜意到极致,明明已极为贴近,却想要更近一些,恨不能两个化成一个,红嫣将他缠得紧紧的,迷蒙而潋滟的双眼勾着他的魂,这无言的邀约,令本就十分易对她动情的狄秋浔再起反应,他面无表情:“蜜妃是要累死朕么?”

红嫣一惊,才想到他房事需节制,他就动了起来,似笑非笑道:“便是累死,亦欣然从命。”

两人一番缠绵,红嫣自是沉睡自午时方起,狄秋浔早不见踪影,融晴只道早替她向皇后、太后禀报过,只说是身子不适。红嫣放心下来,洗浴一番,进了些食。

宫人才将桌案撤下,就听外头有个孩童脆声道:“蜜妃娘娘可在?”

宫人恭谨的道:“郡王,您慢些!”

第64章

狄显瑫捧着个匣子走了进来,双眼亮亮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何物?”

红嫣微微欠起身,看他将盒子打开,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

躺在漳绒布上的,是一支金簪,簪头是数朵梅花错落渐开,以红宝石镶嵌蕊心。做工精致,式样亦不失新意。

狄显瑫得意道:“怎样?”

红嫣明白他的意思:“簪是好簪。”

狄显瑫笑道:“这是我亲手制的,听说你捐了所有饰物,就送来给你,我母亲也说好。”

红嫣微微吃了一惊:“你自己能制?”他才八岁不到,如何有这本事?顿时心中狐疑,只怕是有人动手,他不过在一边施令罢了。一个王孙公子,如何去学这些匠人的手艺?

狄显瑫似受辱一般,瞪起双目,愤恨不平:“自然是能!我极早就学了这些,我母亲也说怡情亦可。”

红嫣心中一动:“你还会些什么?”

狄显瑫来了兴趣,将匣子放在桌面上,坐在一侧:“还会做灯笼,做扇子,做纸鸢……”如数家珍。

红嫣诧异:“那末,还有甚空闲去做学问?”

狄显瑫挑了挑眉,老气横秋的:“学问不需太深,明白世情道理便罢。我又不需有何建树,何必自苦。看见什么喜欢,便学一学,无伤大雅。”一幅嫌她俗气功利的神色。

红嫣啼笑皆非,心中却隐隐有个猜疑:莫非这先太子妃与费太后不是一门心思,并不想让儿子去争帝位,只希望他平安喜乐便罢?

一面想着,一面就与狄显瑫顽笑,她在宫中说笑之人甚少,此刻倒与狄显瑫还说得上话,一会娥眉送了果子过来,亦在一旁眉开眼笑,倒是和乐融融。

狄显瑫侧目一看,见一旁窗上糊了层纱,不由奇道:“眼下都入了冬,难不成还有蚊虫么?”

这纱是红嫣吩咐糊的:“蚊虫没有,只是近来反常多雨,用以防雨。”用以防些飞溅的雨滴,又不防碍看外头景致,没有玻璃窗,也只得如此了。

狄显瑫听了,顺手就拿起面前的茶杯,将茶水往窗上一泼,见水透纱而出,然后极天真的望着红嫣:“你看,不防雨。”

红嫣面无表情的看着从窗棂淌下来的水湿了她放在窗下炕边的锦垫,淡淡的道:“防雨的,就是不防痴儿。”

狄显瑫一愣,勃然大怒:“你竟感咒我痴傻!”

红嫣咯咯笑了起来,狄显瑫过了一会,亦忍不住发笑。

不觉他竟在这盘桓了一下午,红嫣又留他用饭:“……如今削减了份例,只得八碟,你若不嫌弃就将就用些。”

狄显瑫十分欢喜的答应了,红嫣正吩咐宫人摆膳,慈宁宫的月容就寻了来:“郡王,太后娘娘寻您往慈宁宫用膳。”

狄显瑫毫不在意道:“我就在这用了,你回去禀报皇祖母,我用完就回慈宁宫。”

月容面现难色,看了看端上的菜式:“郡王,太后娘娘正等着呢,您在外头用……”

红嫣心中一动,暗道糊涂,无事留了他用膳做甚,万一被有心人做些手脚,不需是毒,只消是些巴豆,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也劝:“郡王不如去慈宁宫用膳,要说话明日再来。”

狄显瑫犯了脾气,冲月容道:“退下!我最恨人啰嗦,你休要我动了怒,同你计较。”

月容只得咬着唇退下。

狄显瑫又瞪红嫣:“还当你是好人呢,原来心里头亦这般多弯弯道道!”

红嫣无话可说,不好再劝,只得留了他用膳。

月容去回了费太后。费太后听说是碧梅轩,默然一阵,方道:“随他去罢。”就此作罢,倒教月容有些惊异。

狄显瑫毕竟是皇孙,平素看着胆大妄为,用餐礼仪却是一丝不差,悄无声息,动作之间优雅初显。

两人用完膳,他才又露出笑容。这般大小的孩子,可爱起来真是没边,红嫣看了也喜欢:“行了,你这簪子我先收了,先行谢过,你回去罢,来日我做个好玩的玩意儿给你做回礼。”

狄显瑫目露期待:“是何物?”

红嫣却故意不说,看他着急上火,再暗自发笑。

狄显瑫只好悻悻的走了。

到了夜间,狄秋浔难得回了后宫歇息,眼下青影沉沉,却揽着红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兴许你真是朕的福星。”

红嫣诧异。狄秋浔蹙起眉,面现阴郁:“此次镇南军大败,实在出人意料,纵有南疆在前障眼,亦不该一败如斯,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你先前曾道要查费彻,不料却有意外之喜,原以为费家对他有恩,不料细查之下,竟非恩是仇……此次失利,未尝没有他的手笔。”

无论如何,即便是因费彻而起,这笔帐亦是算在费家头上。红嫣宽慰道:“皇上便更能以此抑制太后。”

狄秋浔默然,半晌才谓叹道:“只是苦了百姓。”

寻到了症结,便如漆黑之中有了灯光。狄秋浔下旨速往军中擒了费彻,押解上京。杨仁杲老当益壮,用兵出神入化,一点一点的挽回败局。另一面费衍也似开了窍一般,渐具章法。

战事逐渐转好。朝中一片欢欣鼓舞。后宫喜气洋洋的,决定腊八这一日要大肆庆贺,请皇室宗亲和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诰命夫人入宫赴宴。

宫人们沉抑许久,立时鲜活了一般,做起活来都面上带笑,利索灵巧的布置席面,端上窖藏的果子,又一连熬了八种腊八粥。

宫妃亦细心装扮,不复先前素静。

承泰殿中有两个能纳千人的大厅,酒宴便在此举行,男、女分开,各一厅室。

女眷这边,台陛之上设黄幔,放置了三张桌案,乃是费太后一桌,习太后一桌,皇后一桌。妃嫔、宗亲女眷入左侧席,官眷入右侧席。

待吉时一到,鸿胪寺官引百官入,宗正寺引宗亲、官眷入,按部就班,一丝也不错乱。

等到众人就席,费太后才领着后宫众人入席,场中众人起身相迎,齐称千岁。

红嫣缓步入席,独坐桌案之后,融晴、娥眉立于她身后。

自费太后令众人平身入席,红嫣便不时感觉到众人打量的目光。

说起来她虽入宫时日不短,但外命妇却是第一次见她真容,好奇之下偷眼打量,也是有的。红嫣想通这一节,便不再在意,默然听了费太后神色威严的说了几句开席之语,赐众人茶酒,礼乐起,这才正式开始席。

丝竹之声幽幽响起,一队宫人于厅中作舞。

柔贵妃正坐于红嫣上首,便侧过头来笑着对红嫣道:“蜜妃,你可瞧见对面第三桌上的夫人?”

红嫣抬眼看去,就见一年约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容白净,神色温婉。

便淡淡的问道:“瞧见了又如何?”

柔贵妃一笑,引得众人注意,皆留心她说话。

她挑了挑眉,漫声道:“这是太府寺卿胡蒙正的夫人鲁氏。”

鲁氏见说到自身,不由神色恭敬的起身施礼:“臣妇鲁氏,见过贵妃娘娘、蜜妃娘娘。”

柔贵妃笑道:“胡蒙正待你可好?”

鲁氏答曰:“蒙娘娘垂询,甚好。”

红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不动声色。

柔贵妃就对红嫣道:“你不知这胡蒙正与鲁氏之间,还有一段佳话。原本两家比邻而居,为通家之好,自小许婚,后头因做官而两家分迁,鲁氏之父往河卢为官,正值那年南疆作乱,鲁氏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众人皆以为她已身亡。不料——”,说到这里,她笑盈盈的道:“本宫倒是记不真切了,方婕妤,你来说清楚些。”

红嫣已是猜出两分,女子流落在外,能有什么好?又特地说到她身上,八成是落入腌臜地了,只是如今怎的又成了诰命夫人?一眼望向鲁氏,就见她果然有些尴尬之色。

方婕妤面上怨恨一闪而过,随即笑着道:“不料竟被人卖予一乐户,辗转涂州。也是无巧不成书,胡蒙正正往涂州为官,官府筵席上点了鲁氏去待命。相隔数年,这胡蒙正已认不出鲁氏来了,偏巧又将她看入眼中,有些眷爱之意……最末得知身份,竟是求了太守与她脱藉,迎做了正头夫人。”

柔贵妃掩唇而笑:“这年头,真真是奇事,这低贱之人,偏能居于高位,实是有辱朝庭体面啊,胡蒙正实不佩为官,蜜妃说,是不是。”

费太后冷冷的看着柔贵妃,不动声色。这一段公案,当年在朝中传得也颇为热闹,不算秘闻,鲁氏这么多年都受住了,也不怕今日这一桩。只看蜜妃这脸皮,是厚还是薄了。

红嫣见鲁氏低眉敛目,双唇紧抿,不禁微微一笑:“此事如何能怨鲁氏有辱体面?一则,这河卢被乱,乃是国之不幸,正是有似费大将军这般无能之将,才会护不住妇孺,鲁氏沦落风尘,非她本人之错,她无需有愧。”

柔贵妃听到这处,双目圆瞪,怒气勃发。习太后便淡淡的道:“贵妃方才亦将朝臣命妇之事挂在嘴上,如何蜜妃说起,便听不得了?”

柔贵妃见费太后目光冷厉,心中便道:便让你说,惹恼了姑母,一样没你好处。这般一想,当真按捺下去,铁青着脸静听。

红嫣又道:“这二则么,两家原来有婚约,胡蒙正不以贵贱而弃约,此为有义。成婚多年,必遭了如方婕妤、柔贵妃等人取笑,却仍善待鲁氏,此中必有鲁氏柔情之功。即非鲁氏之错,胡蒙正与她又是有情有义,如何论及有辱体面?待一女子尚且有情有义,忠君爱国自必不说,该是百官表率,国之栋梁才对。柔贵妃这般取笑,怕是不妥吧?也不怕寒了朝臣的心?”

一番话让柔贵妃辨驳不得。

狄秋浔缓步进入,淡淡的道:“蜜妃说得好。”两宴厅之间本就有小门相联,狄秋浔是过来问候两宫太后,正听得两人相争,不由令人不必宣驾,静听了一阵,此时方才出声。

“就加封鲁氏为二品诰命夫人,赐玉如意一柄。”

众人齐齐迎驾。狄秋浔看了红嫣一眼,暖色一闪而过。

鲁氏接旨,双目中泪光闪动。

狄秋浔走向台陛,傅皇后上前两步相迎,却突然一滞。

狄秋浔与她对面,看得真切,不由问道:“皇后怎么了?”

傅皇后神色冷清道:“许是这殿中过暖,臣妾有些胸闷。”

寻常嫔妃,三五日便要请个平安脉,皇后却素来不喜,执意不令请平安脉,说是经年的病根,照着方子服药便罢,日日听人说凤体违和,心中听了也不喜。

费太后便道:“皇后也要爱惜身子,让太医来请脉罢。”

傅皇后只道:“无甚大碍,勿扫了大家雅兴。”

狄秋浔看她一眼,淡淡吩咐:“传御医。”

狄秋浔向两宫太后敬酒,又向几名官眷问话,稍倾御医来了,请皇后离席,至一旁侧室诊脉。

红嫣不知为何,抬眼盯着台陛之上的狄秋浔,心中滋味莫名。

过得一阵,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满面欢喜的走了出来,低眉敛衽行礼:“启禀母后皇太后、敬德皇太后,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场中一片寂静,随即欢声一片。

狄秋浔多年未有子嗣,只在潜邸之时皇后有过身孕,却没保住。登基之后更无一妃嫔传出孕事,众人私心都寻思是狄秋浔身子太虚,难以授孕。不料却在此刻传出喜讯。

不由纷纷恭贺:“恭贺太后娘娘、皇帝陛下,此实乃大喜之事!”

“边关战况好转,皇后娘娘便孕有龙子,实是上天之吉兆!”

费太后与习太后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均露出喜色。

就连狄秋浔也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是出自真心,红嫣看得出来,一时竟觉胸口沉闷,似被大石压住,喘不出气来。

第65章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例如,狄秋浔先前对后宫诸人都冷面相对,众人也就罢了,偏偏独宠了个红嫣,这便让人妒恨交加。

又比如,众人皆无所出,谁也别笑话谁,突然间皇后有了身孕,面上还得恭贺,心里在想些什么,还真是不好说的事。

红嫣的脸色混在这些笑容僵硬的宫妃中,也就不太显眼了。

宴罢众人退席,皇上殊无悬念,宿于中宫与皇后相伴。

红嫣微微牵动唇角:早知道不是么?这个时候再来要死要活的,未免也太看不清形势了。

她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执意不坐步撵,而要步行回碧梅轩。随行的宫人不敢出声,只余下细碎的脚步声和衣料间的磨擦声响。

红嫣以手抚额,从方才起,她脑子里就只反复的响起一句话:“无情不似多情苦。”简直是魔怔了一般。

融晴一边看着,欲言又止。

娥眉到了夜间替红嫣铺床时,才一脸担忧的道:“娘娘迟早也会有的,莫急坏了身子。”

红嫣晒然一笑:“我知道。”知道归知道,也不必待自己过于苛刻,还是允许消沉两日罢?

娥眉见她笑得勉强,不敢再说,默默的退下。

第二日起身,红嫣已经恢复了平静,去往皇后宫中请安的途中,天空中星星零零的飘下来几点白,众人不由驻足:“下雪了!”

红嫣一手紧了紧肩上的大裘,一只手钻了出来,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手中融化,心中似乎也随着它的融化而变得更空寂。

叹了口气:“走罢。”

皇后宫中众妃嫔已到齐,倒比往日来得热闹,都在围绕着傅皇后腹中龙种说些恭维之语。

红嫣恭谨的行完礼,就坐在一侧,微一抬头,就见柔贵妃坐于对面,百般无聊的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不停的摩挲把玩着,连头也不抬。

模样儿似乎有些可怜,倒不似平日盛气凌人。

傅皇后一向苍白的脸上,气色倒比往常要好,仍是如往常般淡淡的听着众人说话,只在众人言语不合规矩时,才出言点醒。

以往要由皇后带领众人先去给费太后问安,再向习太后问安,今日两宫太后都派人传了话来:天寒地冻,地面恐有冰霜,皇后有孕不宜走动,就不必请安了。

皇后听到亦不勉强,只是望向柔贵妃:“便劳驾贵妃率领众位妃嫔去向两宫太后请安了。”

柔贵妃怏怏的应下,默然不语的走在前头。红嫣见其余嫔妃虽有妒色,却不如柔贵妃这般深受重创的模样……果然是爱得深便伤得狠。

柔贵妃领着人到了慈宁宫向费太后问安,费太后头疼之症时有发作,此时头上戴着个貂毛覆额,面上半丝笑也没有,淡淡的瞥过并不似往日一般伏在她膝边奉承的柔贵妃,只向着诸位妃嫔道:“你们的孝心,哀家已知道了。看今日这天色,怕是雪还要大,迟些路上风雪难捱。都是娇花朵儿,就不必多逗留,早些起身去给习太后请过安,便各自回去歇着罢。”

众人应诺,红嫣随着人往外走去,月容又追出几步道:“蜜妃娘娘,孙嬷嬷说您如今一手簪花小楷已是很好了,太后娘娘正要抄一部法华经,不欲借宫人之手,不知蜜妃娘娘可愿帮忙抄经。”

费太后让抄,那是赏了体面,再者红嫣也不信费太后会突然害她,便连忙应下。

她在妃嫔之中本就没有要好的,也不需向谁交待,只命娥眉同去向习太后告罪便罢,却特意留了融晴在一旁侍候。

月容领着红嫣到间宫室,这宫室四面皆悬挂着画卷,有山水,有花鸟,也有美人图。几副图上的美人都身着红色衣裙,瞧着倒像是同一个人。除了画卷,其余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多少摆设,只是当中有张桌案,摆好了笔墨纸砚,并燃了两盆炭火。

月容安置好了便退了下去,融晴着手替红嫣磨墨。

红嫣执了笔,缓缓书写。要说她如今的字极好,那不过是句恭维。只能勉强说字迹清晰,略有些清秀罢了。费太后此举便极有些可疑。

不管费太后要做什么,总归将狄秋浔的耳目留在一侧亲自看着,也免得狄秋浔暗中生疑。

一主一仆默然无语,窗外刮起了北风,呼啸的风声像是直接吹到了人心上。

红嫣直抄了一上午,月容才过来道:“娘娘还请歇一歇,太后娘娘请您一道过去用膳。”

红嫣搁下了笔,融晴才要跟上,月容却笑着道:“融晴姑娘也累着了,只管随赵公公一道下去用膳,蜜妃娘娘自有我们服侍着。”

融晴不能正面相抗,只得下去了。

红嫣与融晴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疑惑。

月容在前边引路,两人穿过重重帷幄和珠帘,才到了费太后所在的宫室。

费太后坐在炕上,拿着卷书在看,听见禀报,抬头看了看红嫣,指了指炕桌对面:“就坐这,上来罢。”

红嫣上了炕,宫人们悄无声息的摆膳,也不过八碟菜而已。

红嫣不知道费太后意欲为何,有些拘谨的用完了膳,只觉得心中猜疑不定,并未赏出半口滋味来。

待宫人们撤了炕桌,奉了茶水来与两人漱口。

费太后半垂着眼睑,手中佛珠捻动,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终于开口了,第一句却是听不出情绪:“受了很多苦罢?”

红嫣一怔,明白过来她所问为何:“不算什么,都过去了。”

神情平静,并不见怨恨不平的样子。

费太后嗯了一声,像是有些满意。

“哀家不喜欢绕圈子,自打你上回说过之后,哀家再使人查,确定了你确是良臣的女儿。你自己亦该是有所觉,上回才会对哀家说出那番话来罢?”

这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

费太后又静了半晌才道:“哀家不喜欢你,良臣必也不喜欢你。”

红嫣微笑,愿想讽她一顿,但话到嘴边终是忍了下来。

费太后却淡淡的道:“你想说,你也不喜欢我们?”

红嫣默不吭声。

费太后笑了一声:“虽然彼此生厌,不过哀家却始终要保着你,这便是冤孽了。”

停了一阵,又道:“哀家近日看来,你倒也不是个愚钝不堪的,因此不妨送你几句话。”

红嫣看太后神色似笑似叹,十分古怪,便敛容道:“请太后娘娘指教。”

费太后似心中有些突发之郁躁,猛然脸色一冷,将手中佛珠拍在炕上,气息起伏。

红嫣不敢作声。

费太后语气变冷:“哀家知道,皇上待你十分宠爱……可你是否知道,在宫中,这宠爱是好东西,没有它,你什么也不是。可它也是个坏东西,有了它,你便在风尖浪头上。他若真心宠爱你,便会给你些实惠之处:例如子嗣,而不是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一无所有的虚宠。”

红嫣自是知道狄秋浔起意便是利用于她,只是后头两人情愫渐深,但这箭已在弦上,由不得她下撤,再者她亦甘心被他所用,还想着击败费氏凹凸曼之后,再一齐奔向光明呢。当下便不言不语的。

费太后看她不在意的平静样子,便道:“你倒是心甘情愿,毫不计较。”

被她一语道破,红嫣也不由一惊。

费太后露出一丝冷笑:“一个女人,甘心为一个男人所用,无非是两种情形,一种是因为用情太深,不顾自己。但哀家看你还不是这般不求回报的痴心之人。第二种,但是以为这个男人同样对自己用情深厚,想来,你是以为自己同皇上,两情相悦了?”

她在两个“以为”之上都加重了语气,红嫣听得心头凝重:“太后娘娘请明示。”

费太后却不肯说了,重亲拾起佛珠捻动,慢慢的道:“人被情迷了心性,是再也说不通理的了。哀家便是说了,你被旁人两句又会糊弄过去,还不如心中存个疑,凭自己双眼仔细去瞧着。哀家今日费这一番口舌,也只不过是为着,哀家不动手害了你,你却被旁人害了去……到时,还要怪哀家未尽提点之责……”。

红嫣听得心中发寒,手脚有些僵冷,半晌无语。

费太后再无说话的兴趣,不再看她,将视线落在一旁的玛瑙缠丝花瓶上:“行了,你回去罢。”

红嫣慢慢的起了身,行礼道:“臣妾告退。”

费太后摆了摆手,算是应了。

费太后所言,似暗示了许多,每一种可能,都让红嫣无法承受。

但两人毕竟立场对立,她也不是没有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离间红嫣与狄秋浔的可能。

待回了碧梅轩,红嫣便一直心不在焉,融晴几番看着,毕竟没有胆量去盘问于她。

入了夜刚要用晚膳,狄秋浔便披着白色镶香色宽边的皮裘夹着风雪来了。

面容俊俏,身姿挺秀。他本就生得好,再披这样一件白色皮裘,更是有如芝兰玉树一般。宫人拥上去替他解了皮裘,他抬眼看着红嫣:“怎么见朕来了,也不高兴?可是今日被太后留着为难了?”

他会得到消息,一点也不奇怪,红嫣心中更有个隐隐的念头,莫非他是有意前来探问消息的?

于是半真半假道:“只是以为皇上会陪着皇后,不料却来了臣妾这儿,一时没回过神罢了。”

狄秋浔缓步走到她身侧坐下,抬手捏了她的下巴尖,似笑非笑:“朕怎么听着,这话一股醋味呢?”

红嫣未答,狄秋浔长臂一伸,将她抱到膝头坐下,满是怜爱的吻她。

待将她吻得面上微红了才松开,指背轻轻的在她面上滑过,低低的道:“你放心,你想要孩子,多少朕都给。”

第66章

红嫣心不在焉的样子让狄秋浔有些不满:“想什么?过急不易有孕,将心放宽些。”

竟是认真在替她开解了。红嫣听了啼笑皆非,看着他此刻面色温和,眼中更有些怜惜之意,话语不禁就出了口:“臣妾若有了孩子,皇上也会这般喜欢吗?”

狄秋浔眼神微深,抬手拆了她的簪钗,任她一头长发落下。

狄秋浔察觉到了她某些微妙的心思,他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长发,光一想起她有了他的孩子,心里就十分喜欢。只是却不能助长了她的这种攀比之心,未免她滋生出某些不该有的心思,这样想着,便淡淡的道:“喜欢。不过,勿要同皇后比较……皇后人品贵重,恭谨守礼,朕十分敬重。后宫稳定,亦是国朝之福,朕绝不会因宠爱,便乱了嫡庶,你可明白?”

红嫣听得刺耳,再是明白,也不及他亲口说出这般伤人!

她欲站起身来,却被狄秋浔压在膝头:“……朕看你平素十分通达知礼,怎的此时犯起了小性子?”

红嫣在他面前哭过,但此刻,她却觉得就是死,眼泪也不能因此事落在他怀中。

于是更剧烈的挣扎,指甲扣入狄秋浔手背,待他吃疼松开手劲,她便一弹而起,奔了出去,娥眉侍立在外,不由吃了一惊,还不及说话,便见红嫣拎着裙摆,穿过数间宫室,一路闯入寝室,伏在了床上。娥眉紧跟而来,焦急的摇了摇她的肩,情急之下连旧称都带出来了:“红嫣姐!怎么了?”

红嫣稳住声音:“无事,你去同皇上禀报,我身子不适,不能伺候了。请他不必探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娥眉怔了怔,应了下来。

红嫣伏在被中,心中空茫,只余一种刺痛,眼泪慢慢的湿了锦被。

娥眉惴惴的往外走去,却在半途遇见快步走来的狄秋浔。

他一见她,便放缓了脚步,淡淡问道:“蜜妃如何了?”

娥眉敛衽施礼道:“娘娘身子不适,说不能伺候皇上了,想一人静一静。”

话一出,就觉气氛一滞。

狄秋浔冷着脸,眼睛盯着寝室门口。

心中有些怒气,亦有些……心痛?

他慢慢舒展蹙起的长眉,心道宠她太过了,是得晾一晾,拿定主意,便道:“也好。”一面说,一面转身而去。

娥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出了半晌的神,才往寝室去。

她一时不敢撩开纱帘进去,只得吩咐人备好热水和玫瑰露,候在外头。

红嫣哭了一阵,坐起身来擦干了泪,抽噎着做了数个深呼吸,这才平静下来。

低声的自言自语:“傻了罢?同皇上论感情。愣了吧?跟皇后比高低。二了吧?在古代求专一。不过是打份工,奉承个boss,他看重其他员工,犯得着要死要活么?”

自我开解了一阵,只觉此事比以往所有事情都难以释怀,到底是再哭了一阵,才勉强能维持平静。扬声唤人,娥眉立即进来,伺候她洗了脸,喝了玫瑰露润嗓,红嫣索性就更衣上床睡了。

狄秋浔却前往御书房召人议事。

战况好转,已在逐步收复失城,费衍表现得可圈可点,如今再要问罪于他,恐怕不易,但总算是削减了他十五万兵权,费家再想要回去,却是不能了。

杨仁杲是个老顽固,虽然用兵出神入化,但他曾立誓,有生之年,除为国戍边,绝不用兵。

先帝昭平三年,曾下旨令他领兵去平定荣亲王叛乱,杨仁杲拒旨不从,在床在躺了七日。先帝虽恼怒,到底念及他累累功绩,不忍取他性命,罢黩了事。他的牛脾气可见一斑了。狄秋浔若想争取他的支持以对抗费衍大军,希望渺茫。

而肃北军统率苏靖和,又与费诤交好……他若能立于中立之地,已是万幸。

虽目前眼看着狄秋浔迫得费太后步步后退,但费太后要翻盘,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一时御书房中,气氛有些凝滞。

狄秋浔摊开地图,指尖落在青隆县,目前镇南军正驻扎此地。

丁愚眼尖,看到他手背上的抓痕,不由惊道:“皇上这手上为何有伤?”

甄世宣看他一眼,他早就发现了,只是闭口不言,只待丁愚来开这口。

果然狄秋浔就冷冷的瞥了丁愚一眼,面无表情,却似从牙缝中挤出几字:“猫儿抓的。”

丁愚一听:“什么猫儿,闯此大祸,活该杖毙了。”

话一出口,就见狄秋浔微眯了眼,紧盯着他。

丁愚本能觉得不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狄秋浔淡淡的道:“朕看你近来疏于操练,听人说以雪擦身,能强身健体。正值天公送了雪来,明日起,你便领虎贲营所有儿郎,每日清晨进行雪浴。”

丁愚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甄世宣知道以丁愚的脑筋,一下刻恐怕就要问“为何羽林军不用雪浴”,赶紧出声道:“这猫儿必是可爱,至明怎可轻言打杀?皇上喜欢,便是放肆一些也无妨的。”

狄秋浔似有若无的微微点头。

其余人看狄秋浔脸色,皆出声附合。

丁愚才要开口,甄世宣便瞪他一眼,满脸都是:赶快噤声,还想惹怒皇上吗?

丁愚素知甄世宣比他更能领会圣意,只好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住了口。

远远传来打更声,狄秋浔将笔搁下:“二更了,散了罢。”

众人应诺退出。一群侍卫簇拥着狄秋浔往后宫去,自从上回刺杀伊始,狄秋浔便是在宫中,亦加倍防御。胡公公在前头拎着灯,恭敬的问道:“皇上,这是往那一宫去?”

狄秋浔紧了紧皮裘,欲往坤宁宫,只觉不忍,欲往碧梅轩,又觉不能。便开口吩咐:“往清心殿。”胡公公应诺领路。

狄秋浔连晾了红嫣数日,心道她必然醒过神来了,这一日在御花园中,远远见一人着一玫红色的皮裘,领着数人正往此路来。

却突然住了脚,往旁路转去,瞬间掩在一丛被雪覆盖的树后,不见了人影。

狄秋浔冷了脸,对身侧的胡公公吩咐:“去将蜜妃召回来。”

胡公公领了命,急急的往前而去,一路在雪上小跑,拐了个角,果然见是蜜妃,心中不由诧异狄秋浔当真好眼力。

却不知狄秋浔也并未看清她面貌,只拿准了后宫之中无人想躲他,能有此种举动,必是她无疑。

红嫣远远的看见皇帝仪障便避了开来,不想自己一身玫红,在冰天雪地当中格外显眼,竟是避之不过,胡公公来宣,她既想当个好员工,只得应喏,随着他一道前往。

就见狄秋浔负着手,站在雪地中微微仰首看着一树红梅,听到雪地上传来的脚步声,便侧首看她,淡淡的问道:“躲什么?”

红嫣笑着施礼:“臣妾未躲,只是不知皇上在此,刚巧看见那边小道上有丛梅花开得比这还好,请安时辰尚早,便去瞧瞧。”

笑容温婉,半丝怨气也无,看来是想通了。

狄秋浔心下有些怪异,不及细想,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一身玫红色的皮裘,衬得人十分娇艳,默了一阵方道:“你穿这件,衬得颜色极好。南疆意欲求和,派人快马加鞭送了许多贡礼前来,其中有四张银狐皮子,无一根杂毛,雪白之中银光流转,便是宫中也是少见的。回头朕让人送来,你再做件皮裘。”

红嫣谢过:“既是少见,臣妾不敢要这许多,皇上不如将三张给了皇后,臣妾只要一张,做个额覆和袖笼便是好的。”

狄秋浔抿唇,她的笑容无可指摘,言语也得体,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红嫣再施一礼:“时辰不早了,臣妾还要去坤宁宫请安,皇上若无吩咐,臣妾先行告退了。”

狄秋浔静静的看她一阵,方摆了摆手:“去罢。”

红嫣退走,并未回头。风吹过,枝上积雪纷纷而落,逐渐阻隔住她的身影。

南疆小国,小打小闹常有,却鲜少动真。此次被大周鼓动作乱,起先确实打了大齐个措手不及,不料大齐新派的老将杨仁杲竟是一副战无不胜的气势,先前不过只率令十五万大军,后头深得狄秋浔信任,统率三军,费衍和苏靖和亦要听他调度,一路更是势如破竹。南疆越打越心虚,这样的小国最是没有骨头,立即就背着大周,向大齐求和,愿岁岁纳贡,和平共处。

能分而化之,大齐何乐而不为?但条件却不能少提,派了使臣与南疆谈判,最终议定。只待暗中合围大周,胜利指日可待了。

一晃眼,便是年关在即,这原本便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兼之战事胜券在握,皇后有喜,因此宫中之人不管是否各有心思,面上皆喜气洋洋的。

到了三十这夜,召了百官及其家眷入宫赴宴赏烟花。

烟花次第升空绽放,姹紫嫣红的布满夜空,明暗变幻的光映在每一张笑脸上。

红嫣抬头看了一阵,只觉没甚意思,这样的场景,她在电视上没看过一百,也有九十九了。于是便对娥眉和融晴道:“稍后还要守岁,我还是先下去歇一会,到了时辰再来。”

大齐的三十夜,是皇室与百官齐贺,百官与家眷在宫中一道守岁,到了四更才出宫去,其间烟花绽放,又有歌舞不歇。所有人就着酒水,说笑观赏。男女大防不如往日严谨。

娥眉和融晴在烟花声中竖起耳朵听红嫣重复了第二次,才听清楚,一起扶着她退席。这样人数众多的席面,纷纷乱乱的,多一人少一人并不显眼。

融晴打了灯笼,娥眉扶着红嫣道:“娘娘小心脚下,这雪厚着呢,早些时候才见宫人铲了雪,不想这会子功夫又积了许多——要不,还是让人抬了步撵来?”

红嫣摆了摆手:“何必闹大了动静,小心些就是了。”

才出了交泰殿前以绸布围着的暖棚,就见一人自前面小径中大步走了出来,他又未点灯,促防不及下倒把三人吓了一跳,娥眉不由斥道:“是何人,黑灯瞎火的乱窜什么?”

虽是众人齐乐,男女大防不如平日严谨,也不表示可以孤身一人在宫中乱晃。

来人立即站定,作揖施礼:“末将杨易,冲撞了贵人,失礼了。”

红嫣一怔,她亦时刻关注战事,自是知道杨仁杲之所以战无不胜,也因他手下有三子八孙。三子杨海兴、杨业兴,杨年兴。八孙乃是杨早、杨昌、杨盼、杨旷、杨旭、杨昆、杨昊、杨易。这十一人与杨仁杲乃是血脉亲人,指挥起来自是有如臂膀,兼之杨家子孙皆英武不凡,个个成器,亦是杨仁杲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其中杨易在孙子一辈排行第五,今年才十九岁,据说心有谋略,十八般武艺皆通,是最肖祖父杨仁杲的一个。在此次大战中立功不少,来日定会升官晋级。此次因杨仁杲不能回朝向皇上禀报战事,便命自己最宠爱的孙儿前来,一则禀报战事,二则代替杨家向太后、皇上贺岁。

这样的红人,宫中一般不得势的妃嫔都要让他三分,红嫣自是不会与他计较,就着灯光略看了看他,见他并不如想像中一身彪悍,而是十分精瘦,面容英俊,气势有如出鞘之剑。

她便温和的道:“无事,杨将军不必多礼。只是在深宫之中,若要走动,需得唤一宫人相陪才好。”

杨易习武之人,目光何等锐利,早将她面容看了个清楚,只觉她云鬓花容,身段风流,望之动人心魄。此时听她声音,也觉有如仙乐。不由得令他敛起平素在军中的傲气,恭谨道:“谢贵人指教。”心中却猜测,这只怕就是传言当中的妖妃舒氏了。只不过祖父早对此嗤之以鼻:此女虽被人传得不堪,但自她入宫,却未做何祸国殃民之事,皇上甚至更为勤政。切莫人云亦云,这天家互相攻讧,旁人愣着上前去做刀,是最蠢不过的了。

杨易此时一见,果觉她并无半分妖气,亦无半点骄矜之态,心道传言果然不可信。

红嫣却是自他身侧走过:“将军回席罢。”

杨易低着头应是,看见她在暗中仍泛着柔和光泽的裙边缓缓从他身侧迤逦滑过。

第67章

“娘娘。”杨易唤了一声。

红嫣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杨将军还有何事?”

杨易恭谨道:“末将来时,望霞林里似乎有些动静,怕是些饿慌了的猫儿狗儿,惊着了娘娘就不好了。不妨绕一绕路。”

宫里的猫儿狗儿,都是有主的,比些底层的宫人还更享受,怎会饿着乱窜呢?

怕是望霞林里有些什么事,他说得这般隐讳,八成是些腌臜事了。大过年的,红嫣并不想去触霉头,便十分感激他提醒,微微笑道:“多谢杨将军了。”

一波烟花正值此时升空,照亮了她的笑脸,杨易心中随着烟花的绽放一起和合鸣,静立当场,眼看着红嫣转过头去,渐行渐远。

胡公公追了出来,因心中有事,并未留意到杨易,快步追上了红嫣,喘着气道:“娘娘,皇上见您离席,派小的来问话,可是有事?”

红嫣怔了怔:“无事……只觉有些寒冷,回去换身衣裳,稍后再来。”

胡公公得了话,这才回去了。迎面看见杨易立在原地,隐约想起这人方才便在此处,定睛一看,才认了出来:“小的见过杨将军。”

杨易客气道:“胡公公不必多礼。”两人寒暄两句,一道往里走去。

狄秋浔得了胡公公回话,微一颔首便不再出声,心中却寻思红嫣畏寒,又嫌炕上燥热,夜里执意要睡床上,这些日子飘雪不停,也不知她夜里好不好入睡。

胡公公立在狄秋浔身侧,偶尔拿眼去看杨易。有时候就是这样,当时不觉有异,事后却会越想越不对劲。不过像他这样的宦官,最忌多嘴多舌,若口舌不谨慎,也到不了狄秋浔身边服侍,因此他此时也不过心里略一疑惑罢了。

红嫣慢慢的走回了碧梅轩,远远的便听到里头欢声笑语的,也无人相迎,三人不由对视一眼,往里头走去,就见宫人们挤在一间屋里,摆着瓜果,就着酒,像是在行令。一个个正笑不可抑。

融晴轻轻的咳了一声,宫人们转头看见,都吓得站了起来,齐齐请罪:“娘娘恕罪。”

红嫣寻思,谁大过年的不想热闹热闹?她亦想出宫与丽娘和舅舅一家相聚,这都是人之常情。于是并不怪罪:“热闹些也好,只是还得两人去守着门,这样罢,谁去守着门,本宫就赏十两银子,另两坛白氏酒,让他两人在门口对饮。”白氏酒闻名天下,是康阳白氏所酿,已有数百年历史,谨守着秘方,方子传男不传女,就靠自家单薄的人手,每年酿上五十坛,倒有三十坛是入了宫的。红嫣开口就赏了,自有酒瘾大些的宫人争着要去。

红嫣笑着看他们推了人出来,这才自往里头去。

因今日是正日子,她一身礼服饰冠沉得很,先命人给她卸了,就窝在临窗炕上,搭了床薄被,拿了卷书闲闲看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梦中极不安稳,一时梦见丽娘还在被迫卖笑,一时又梦见自己早逝的母亲还在灯下辛劳,两人渐渐的重合为一人,被一股黑雾逐渐吞噬,红嫣着急的大叫:“妈!妈!”

一下惊醒,娥眉闻声撩帘进来,拿帕子替她擦汗:“娘娘,您睡了一个时辰,该起身了,皇上派了胡公公来催请呢。”

红嫣平下喘息,唔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来催请?”

“是,说是皇上见您久去不回,心中掂记。”

红嫣默然无语,只吩咐人进来替她重亲梳洗,整装出去,就见胡公公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忙上来请安:“娘娘千岁!时辰已到了,皇上命小的带了步撵来迎娘娘。”

红嫣令人给胡公公和抬步撵的宫人俱赏了荷包:“天寒地冻的,辛苦诸位了。”

胡公公连忙推脱,心道接您一趟不辛苦,您不在,皇上始终沉着脸,虽然他平素也少有笑容,但近身之人还是分得出他是心有不悦了,这伺候起来,才真是提心吊胆得辛苦。

当下殷勤的扶了红嫣坐上步撵,不敢再耽搁,一径往交泰殿去。

交泰殿前立着不少人在看烟花,或是三五成群的说话,殿里头更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红嫣未使人宣驾,留意到她重新入席的人便不多。

杨易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一边与恭维他的众人说话,一边就似不经意的侧头,看了眼红嫣。

狄秋浔在台陛之上,见她重亲入席,面容不觉间柔和了些,指着案上的酒,吩咐胡公公道:“去给蜜妃斟酒,风雪里来,让暖暖身子。”

胡公公忙捧着酒壶去了,红嫣抬头看他一眼,欠身以谢恩。

恭谨是恭谨,总有些……,狄秋浔寻思一阵,才确定这是生疏隔阂之感,当下眉头一蹙。

费太后正在同傅施同说话,命人赐酒于傅施同夫妇:“……傅卿家养了个好女儿,自皇后入宫,谨慎守礼,处事又公允大度,无愧于‘母仪天下’四字,如今更是身怀龙嗣,哀家甚慰,傅卿教养有功啊。”说到这里,又笑着看了皇上一眼:“皇上更是慧眼识珠,哀家记得,当年还是睿王的皇上,求到先帝和哀家跟前,说要迎傅家女儿为妃……他一向少有要求,先帝都不忍拒绝,不料如今看来,正当适宜。”

傅施同当年品阶不高,他的女儿要做个王妃,还是略有些勉强。

狄秋浔自己开口要傅家女儿为妃,放在寻常人家,倒要说声不合礼数,放在皇帝身上,倒要称为美谈。

众人都附合的笑了起来。

红嫣握紧了酒杯,指节有些发白。她从未想过,傅皇后是狄秋浔亲口求来的,这便证明,他对皇后不仅仅是有敬重,更是有情。

她面色略有些苍白的看了眼费太后,总觉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当下举杯,缓缓饮下。

狄秋浔面上随着众人话语挂上了淡淡的一丝笑容,却总拿眼打量红嫣,见她闷头饮酒,心中先是莫名有些愉悦,后头又忧心起来。

正这时,胡蒙正的夫人鲁氏走了过来,低声在红嫣身侧劝道:“娘娘,酒虽好,过饮伤身。”

红嫣闻言放下了酒杯,看她一眼,鲁氏面容温婉,双目之中的担忧十分真诚。

红嫣自嘲:上回柔贵妃拿鲁氏说事,她不过为其说了两句话,这鲁氏今日便知感恩,反倒关切起她来。可是,她为狄秋浔付出一腔真心,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却不是她。当下令鲁氏坐在自己身侧:“来说会话。”

鲁氏应命,有些拘谨的坐下。

红嫣笑看着她:“胡大人必待你很好。”

鲁氏闻言,抑不住的露出了笑容,她娘家已是没了,平素来往之人,就算奉承,她亦知道对方骨子里瞧不上她,只有蜜妃才是在拿正眼看她,不知为何,在这蜜妃面前,她有种倾诉的欲|望:“极好的,这么多年了,也没纳妾——啊,不是臣妇擅妒……”。

红嫣扑哧一笑:“我知道,我知道。”

鲁氏这才红着脸,继续道:“他也从未嫌过我。当年我不肯随他回来,就是怕有一日他变了心思,这些便全是错处,谁知他至今如一。”幸福之感,溢满她全身。

红嫣看着她,不禁有些伤感。

杨易看着,不禁酒杯置于唇边,却忘了饮下。

她面上淡淡的寂寥和忧伤过于动人,眼中更是微微泛起了水光。他自幼英武,深信自己能护住一切想护之人,就连齐国,他亦能护住。此刻却觉得,这个女人,他护不住,亦不能去护,这个认知令他无限懊恼。

红嫣拿帕子印了印眼角:“酒意竟有些上头了。”

鲁氏不出声了,略有些同情的望着她。宫妃虽尊贵,可是这般多的女人抢一个男人,谁又能真正舒心呢?若让她来说,就是吕蒙正不过是男间农夫,她跟着他,亦好过入宫。鲁氏经过风浪,阅过千人,自是看得通透的。

红嫣笑着举起杯:“鲁夫人幸得有情郎,当饮一杯!”

鲁氏不再劝阻,当真与她对饮。

狄秋浔看着红嫣脸色变幻不定,偏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听不清半字,不免心中有些在意。

时辰到,万朵烟花齐放,众人齐伏于交泰殿内,行大礼,拜皇上万岁、太后、皇后千岁,祝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喜庆之声响彻宫中。

酒终人散,众人鱼贯出宫。

红嫣醉倚在步撵上,微睁开眼看看这流向宫门的人群,似乎带走了宫中的精神气儿,一瞬间,她也很想出宫,便拍着坐撵扶手,指挥抬撵的宫人:“走!一道出宫去!”

四名抬撵的宫人面面相觑,融晴忙道:“娘娘有些醉了,快些抬回碧梅轩去。”

平素发发酒疯也没什么,偏今日百官和家眷都还在场,可不能有闪失。

红嫣生气:“本宫说的话不算么?”

竟摇摇晃晃的一踩脚踏,就在步撵上站了起来。

融晴和娥眉不由惊呼一声,眼看着她从高高的步撵上就要一头栽下。

这步撵抬在人肩上,若从上摔下,以头着地,怕是要头破血流。

娥眉白着脸,下意识的抬手就揪住了红嫣的衣裳,只是下落的重力使衣料从她手中一滑而过。

时间一时都似凝滞了,旁有一人,电光火石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红嫣接了个满怀。

红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酒意都吓跑了三分,不料却被人稳稳接住,睁着醉眼看去,却是杨易沉默的脸。

红嫣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想堕落,她脑中不断的有声音在嗡鸣,竟然挑起了一边长眉,举起手来,轻轻抚上杨易的脸:“哦,杨将军。”

声音轻轻的,说不出什么意味,深深的搔到了杨易心中,让他一时将身在何处都忘了。

直到有人在身侧淡淡的道:“杨将军救护有功,将蜜妃交给朕罢。”

杨易一惊,心中发寒,转头看到狄秋浔面无表情,连忙将红嫣交到他怀中,待狄秋浔伸手接过,他再退后一步,跪倒在地:“末将冒犯,罪该万死。”

红嫣轻笑:“无罪无罪,什么死啊活的?要死本宫替你死。”

一时竟为自己这话而笑不可抑。

满场寂静,只余她的笑声。

狄秋浔声音平稳:“朕都说你救护有功,怎会怪罪,杨将军勿多心,出宫去罢。”

杨易谢恩告退,四遭百官皆作视而不见模样。

狄秋浔横抱着笑而不止的红嫣,一路疾走,沉着脸直入碧梅轩,吓得两个倚在门旁喝酒的宫人跪伏在地,狄秋冷冷扫了眼地上的酒坛,怒上心来,一脚踢翻。两名宫人连连磕头请罪。狄秋浔却不再理会,抱着红嫣直入了寝室,将她扔到床上,低喝了一声:“拿凉水来!”

宫人们噤若寒蝉,端了盆水来,狄秋浔亲自绞了布巾,坐在床侧去给红嫣擦脸。

冰冷的触感让红嫣挣扎着躲避,狄秋浔抿着唇,钳住她的下巴,用力的给她擦脸。刺骨的寒和轻微的疼让红嫣清醒了些,早有人备好了醒酒汤,狄秋浔递到红嫣面前:“喝了。”

红嫣有些虚软的坐起,手指无力的抬起,狄秋浔看她这样子,铁青着脸,手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将醒酒汤放到她唇边,一点一点灌了下去。这才松开,任她倒在床上。

他起身冷冷的看了融晴和娥眉一眼:“等她醒彻底了,再让她到书房来见朕。”

两人连忙屈膝应下。狄秋浔沉沉的盯着睁着无神双眼望着帐顶的红嫣,过了一阵,方甩袖而去。

娥眉急急的换了热水来替红嫣擦脸和手,又用清凉油涂在她太阳穴上,再唤人去煮醒酒汤。一阵忙活下来,红嫣虽觉全身乏力,胸口翻涌,但神智已是清醒了。

坐在床上,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疯言疯语,但经娥眉提醒,也大略想起了事情经过。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一丝醉意也散了。

便扶着娥眉的手下了床:“我要沐浴,再拿玫瑰露来驱驱酒味。”

几人伺候着她洗浴一番,又用布巾将她头发绞至半干。红嫣也不挽发,只穿了件艳色的常服,便往小书房去见狄秋浔。

狄秋浔正在看书,听到她进来也不抬头,就将她晾在一旁。

红嫣因知自己当众失礼,且不管原由如何,身为皇帝的妃嫔,当众与外臣搂抱,总不是好事。因此为自己即将要受到的责罚,很有点惴惴不安。不时抬眼打量狄秋浔,看的次数多了,便发现他自她进来起,便没翻过书页。

第68章

看来他气得不轻,红嫣自己也觉得难堪,为何要发了这一回疯,两世加起来,她还是第一回醉酒。

如今之计,只有自请降罪,以求从轻发落了。

当即缓缓跪下:“臣妾有罪,愿受责罚。”

狄秋浔冷笑一声:“你有何罪?”

红嫣垂着头:“臣妾不该酗酒撒疯。”

狄秋浔将书拍在桌面:“你关起门来,要喝多少都无妨,偏偏当着百官不思自制。你让[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朝臣如何看你?你让两宫太后如何看你?皇后嫔妃如何看你?”

声音冷冷的,有股难抑的怒气。

红嫣低声道:“臣妾知罪……”

狄秋浔走到她身侧,俯身,探出手去钳着她的下巴,使她高高的仰头,盯着她的眼睛,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道:“你不知罪,你落入外臣的怀抱,还恬不知耻、举止轻佻的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以为是临河街么?”

红嫣的心抽了一下,默了一阵才道:“臣妾当时醉了。”

狄秋浔见她虽是认错,依然透着些疏离冷漠,不由刻薄的道:“不过是藉酒装疯,说到底,还是骨头轻贱,枉费朕看重。”

话一说出口,便见红嫣满脸的不可置信。

狄秋浔抿住唇,收回了手,声音略放低了些,仍是冷硬:“若不罚你,不足以服人心,明日自去皇后宫中请罪,她作何决定,你都好生受着。”

红嫣抬手抱住了他的腿,将脸贴在了他冰冷的衣料上,低低的道:“皇上。”

见她这般亲呢的举动,狄秋浔面色稍缓,将手放在她发顶,轻轻的揉了揉。

红嫣却柔声道:“皇上,臣妾出身低贱,品性卑劣。在宫中,实在有辱皇家威仪。臣妾自打入宫,其实并未有甚作用,只有对皇上一片忠心。今日臣妾犯下此事,自知死罪,但求皇上看在臣妾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不如明日便对外道臣妾暴毙,暗中将臣妾放出宫去。臣妾必会远走高飞,一世蒙着面目,永不再回燕京。如此,即无损皇上颜面,亦是皇上对臣妾的宽仁大度。”

狄秋浔俯身握住她双臂,将她拉了起来,与他对面:“你说什么?”平静之间隐藏着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红嫣面色苍白的笑了笑:“臣妾是说,不奉陪了。”一语出,狄秋浔凤目微睁。

红嫣自嘲,不过是众妃之一,她能忍,知道他是皇帝,计较就是自寻烦恼。

不是最被重视的人,她虽伤心,亦能理解,她不是宇宙第一好,会有人比她更得他的心。收起残缺的情份,平淡相处,努力将他视为上司去敬重顺从,不是不可以。

但是被他鄙夷,她却受不了,那怕是嫁个毫无感情的丈夫,他也必需看得起她!一瞬间心中情感崩塌,红嫣用尖利的刺武装起自己。

“臣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皇上成全。”

狄秋浔用力握紧她的臂:“你说过要陪朕,永远。”

红嫣脸上的苍白退去,反而泛起一阵有些异样的红来,似乎有些亢奋过度:“不错,说过!只是那时,臣妾并没有发觉皇上自始至终,仍将臣妾视作一名娼|妓。女人都是擅变的,娼|妓尤是如此,皇上不觉得么?”

狄秋浔眼神十分可怕,紧盯着她:“从你真正成为朕的女人那一日起,就永生都妄想离宫,死,也要在宫里。”

“失了身子的,是我。我都不计较了,皇上做什么还揪着不放?而且,娼|妓都是迎来送往的。”说着她轻佻的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皇上,怎么办?我已经厌了你呢。”连自称都变了,像是要与他断个干净。

狄秋浔一把将她惯在地上,头也不回了走了出去,只对守在外头的宫人冷声道:“不许她出碧梅轩半步!”

红嫣伏在地上,冬日里穿得厚实,倒不如何疼痛,只是心中难受,半日都未起身。直到娥眉闯了进来,忙去扶她,却见她的泪在地上洇成了一团。连忙抱住了她:“红嫣姐,怎么了?”

红嫣回抱住她:“怎么办,连累了你,你要是没入宫来,就好了。”

娥眉莫名心酸:“说的什么话,跟着红嫣姐享了富贵,受难时就后悔了不成?且还不知是不是难呢,快些起来,睡上一觉醒来,指不定就好了。红嫣姐教过我的,要自我宽慰。”

红嫣就着她的搀扶起身,两人一道走出书房,她眼泪落个不停,所幸宫人都知事有不对,一个个低眉敛目不敢抬头来看,倒并未发现她在流泪。

娥眉扶着她一直到了寝室,摸了摸她的发:“头发干了呢,歇了罢。”

替她脱了外裳,扶到床上,安置她就寝。

红嫣缩在被子里,从身冷到心,她打发娥眉也去歇着:“都是熬了一夜,你也去歇着,横竖又被禁了足,不必早起请安,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娥眉到底不放心,令人搬了张软榻到床前,躺着睡了,她也累了大半夜,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红嫣睁着眼睛,一直熬到了天色大亮,才昏昏的睡去。

蜜妃因醉酒再次被禁足的事,极快的传了出去。因皇后受孕而心中抑郁的妃嫔们总算有了个可发泄的话题,整个新年期间都不停的有人一副又尴尬又神秘的样子说着这次事件。

“……你先行了一步,没瞧见。那杨小将军生得也是极好的,蜜妃大庭广众之下,竟是看准了他跳的。”

“这也太不知廉耻了!”

“她是什么出身,难不成你们都忘了?”

“说得也是。”

传到后头,蜜妃以往独宠后宫的手段,也被人猜出了一两分,大抵就是如何如何主动。众嫔妃只有感叹:“我们这些好人家的女儿,一世也莫想学到她半分了。”

还好红嫣半步也不能出,既听不到,也无从论及堵心。

狄秋浔神色较往日更冷,让周遭之人除了公务,半句多话也不敢说,很是提心吊胆。

杨易率领一众部将要重返边关,上折相辞。狄秋浔召了诸人到御书房说话,话到末了,杨易笑着道:“此次皇上赏下美酒,犒劳三军,恐怕军中又要乱上一夜了。”

狄秋浔道:“哦?”

“军中将士,自来律己,平素都是令行禁止,一丝儿也不乱,只除了这饮酒之后,打架生事的不少,更有甚者,连自己是人也忘了,装了猴儿要下水捞月,醒来却半点不记得。私自饮酒倒也好罚,若是犒劳军士,允了喝的,做出何等事来,便是军法严明,也不好如何处置,只好一笑了之。”

他越说,狄秋浔脸色便越冷。杨易自若的说完,不显心虚。

狄秋浔淡然道:“杨小将军保家卫国,做好份内之事便罢。上至朝庭,下至百姓,都记得你的功劳。旁的事,想多了,与人无益,与己无益。”

杨易敛容道:“末将遵旨。”

一日,一日,又一日。冰雪渐消,春回大地。

红嫣不觉已在碧梅轩中被关了三月之久,静悄悄的,十七岁生辰已过。她别无消遣,只得每日习字,渐渐的练出些意思来了,只觉心境一日比一日平和。

宿雨领了纸回来,颇有些怨色:“娘娘,内务府说玉蝉纸用完了,只得这些芽纸。”

芽纸是宫人才用的纸。皇后身子重了,如今完全不理宫事,由柔贵妃和乔贤妃共理宫务,出了这种以次充好的事,分明是柔贵妃与乔贤妃私下糟践蜜妃娘娘。

红嫣微微一笑:“横坚我写得不好,用玉蝉纸也是糟蹋。”

宿雨听了,只得抿了抿唇下去,娥眉将她拉在一边:“这般小事,也要闹到娘娘面前,不是成心让娘娘心烦么?”

宿雨撅起了嘴:“上回领炭也是这样,每日饭食也是……娘娘全不放在心上。”

融晴微叹了口气,每次皇上将她召去问话,她却无话可禀,蜜妃娘娘一不哭闹,二无怨色,三不要求面圣。皇上听了面色更冷,也不知要禁足到何时。

大齐与大周胶着了数月,终于旗开得胜。迫得大周签下认降书,割地赔款。举国欢欣鼓舞,除却原地驻扎军队,杨仁杲、费衍、苏靖和俱率领部分需受封赏军士还朝。

狄秋浔大赦天下以示庆贺,碧梅轩里终于迎来了宣旨的宦官。

“……自即日起解除禁足,掳去封号,降为昭仪,以儆效尤。”

胡公公收起了圣旨,递到跪接的红嫣手上。

“娘娘不必心急,皇上消了气就好了。”胡公公对她说话仍是十分恭敬,并无半点轻看的意思。他也约摸猜到两分皇上的心思,这舒昭仪牵住了皇上的心,他日升位亦不是难事。

红嫣笑着起身,将圣旨放到娥眉手中:“公公说的那里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什么可急的呢?”

胡公公便道:“小的来时,皇上、两宫太后和诸位娘娘都在扬乐宫会宴,皇后娘娘特命昭仪娘娘赴宴,今日衣饰逾制亦不妨事。”衣饰上头,依着位份,都有些限制。红嫣被降了位份,有些便不能用了,要待重新制过。

红嫣应了,待胡公公走了,便令人梳妆。

翩空笑道:“娘娘还簪那只八尾凤簪,皇上见了合适,兴许不日又重复娘娘位份。”

红嫣摇头:“什么位份,就穿什么衣衫,拿那只垂丝海棠簪来,再拿那条湖色绣兰花的裙子来。”

话一出,见周遭宫人都望着她。

红嫣便笑道:“我是绝了这门上进的心思,再不会去招皇上的眼,你们要跟着我,便跟着。怕耽误了前程的,只管另谋高就,我决不阻拦。”

众人连忙跪下:“婢子等绝无二心!”

红嫣也不点破,自她被关这三月里,已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她无意挽留,听之任之。

当下梳妆完毕,一路前往扬乐宫。

宫人通报:“舒昭仪在殿外候命。”

狄秋浔握杯的长指微收,傅皇后轻轻一眼瞥过,抬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

费太后似笑非笑:“宣舒昭仪入席。”

红嫣缓缓走入,那些好奇的、讥诮的、恶意的目光,她权当未见,目不斜视的走至殿中行了大礼。

费太后微微一笑:“起身罢。”待红嫣起来,她打量一番,怜惜道:“可怜见的,清减了不少。”

红嫣默默的退至一侧入席,微微垂着头不语。

狄秋浔目光始终胶着于她面上。

红嫣这几月不见,似更长开了些,以往,她像一朵牡丹未放,如今,却像是在轻舒花瓣,愈加美丽起来。气质中添了两分清冷,初具倾国名花的傲气。

傅皇后轻声道:“皇上。”

狄秋浔侧过头来:“何事?”

傅皇后看了看他的手:“酒。”

狄秋浔低下头来,发觉自己酒杯微倾,酒液滴落于案上,沾湿了衣袖,便将酒杯放下,抬眼看到红嫣离席,便道:“朕去更衣。”

红嫣随宫人走出净室,才一挑开帷幔,就见狄秋浔站在帷幔外,负手静立。猩红的帷幔,衬着如玉的人,似乎同初见那名俊秀阴郁的男子,无甚变化。

红嫣缓缓福身:“臣妾见过皇上。”

狄秋浔走近,绣着龙纹的衣裾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不想朕的妃嫔里,竟有一位强项令。”语气平静,不像动怒的样子。

红嫣默然不语。

狄秋浔道:“抬起头来。”

红嫣抬头,却不与他对视。

狄秋浔抿了抿唇角,似乎在压抑情绪,终是淡淡的道:“那一日,朕说的是意气之语。便也当你说的是意气之语了。既已罚过,此事便作罢,日后切勿再犯。”

红嫣应道:“是。”

狄秋浔衔笑伸出手来:“走,一道返席。”

胡公公目光一动,这是皇上要给舒昭仪体面,虽然降了位份,但仍在帝心,不使人看轻。

红嫣却后退了一步。

狄秋浔目光一沉:“你这是何意?”

红嫣视线落在一侧瓶中插着的孔雀羽毛,低声道:“本不想惹皇上不快。只是臣妾虽再不会犯前次之错,但所说之语,却并非是气话。皇上若不愿放臣妾出宫,便当无臣妾此人罢。”

四周一片死寂,宫人跪伏在地,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狄秋浔声音冷硬,十分可怕:“舒红嫣,你当朕离不得你,舍不得你?”

红嫣一哂:“臣妾娼门之妇,从不敢自视甚高。”

第69章

狄秋浔伸出的手,慢慢垂下。

他眼中即将要掀起的惊涛骇浪,又化成了幽深的潭水。

怒气即将突破临界值,又奇异的平息了下去。

“朕知道,那日的话,让你耿耿于怀。不错,朕有失冷静,却何尝不是因你做得太错,为此气恼?”

这句话,已经是变相的在让步。红嫣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面容平静,双目却紧盯着她,手握成拳,显然在克制。

她用指甲掐进掌心,过了片刻才轻移两步走近他,轻轻附在他耳边。

狄秋浔面上露了丝笑容,就要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就听她低声道:“皇上,您实不必如此委曲求全。对着臣妾这等低贱之人也百般容忍,您安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无论如何,臣妾都向着您,便是太后对臣妾有何交待,臣妾仍是会禀报予您……只求还臣妾个清静,莫要一面鄙夷臣妾,一面还要与臣妾卿卿我我,真是……您不恶心,臣妾亦觉恶心。”

狄秋浔脸色一下铁青,红嫣退后两步,欣赏了一眼,便低眉敛目的站着,只等他发作,再禁足数月也无妨,她很能自得其乐,若不是这皇宫守卫禁严,她一定想个法子越狱。

狄秋浔自牙缝中挤出声音:“好,好得很。舒红嫣,你硬气,横竖你无论生死,都在这宫中,时日漫长,朕看你是否能一世这般硬气。”

阴冷而克制的盯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再回席上,两人之间遥遥相隔,明明不再对视,却有如风雪飘摇,瞬间将宴席降了温。

这短暂的争吵,立即就有人报于费太后耳中,她不由淡笑着瞥了红嫣一眼。

散了宴,红嫣径直回碧梅轩,融晴等人都有些默然,亦不知这舒昭仪那根筋不对,上赶着激怒皇上,只怕再难有出头之日。

众人正沉默的走着,就有个宫人从后头追了上来:“昭仪娘娘,敬德太后请您到仲望亭一叙。”

红嫣看她倒也有两分面熟,确是习太后身边的宫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拒绝一位太后的邀约,于是便令人引路,往仲望亭去。

习太后早在此等着。自从她升了太后,境况大变,神色舒展,此刻看来,雍容华贵,颇具威仪。

她早在亭内桌上令人摆好茶水,见红嫣进来,便令她不必多礼,一同坐下。

然后对身侧的宫人道:“你们远些去守着,哀家与昭仪有话要说。”

宫人们便顺从的退了下去,红嫣知她是不想被人听见,略一摆手,融晴便也与诸人退了下去,远远候着。

习太后笑着道:“一直未有机会谢过你。”

红嫣淡淡的道:“臣妾无功,何需道谢。”

习太后拎起壶,慢慢的斟茶:“皇上对哀家有心结,哀家自家是明白的,若不是你进言,哀家岂有今日。”

红嫣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事。”

“哀家心满意足。”习太后不顾身份,又替她斟了茶。

这才缓缓的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哀家是有几句话,要说予你听。”

“请太后娘娘指教。”

习太后微微一笑:“你知道,先帝后宫,有过名份的妃嫔,曾多达数百人,为何如今剩下的,一只手都能数完?你可知她们上那去了?”

红嫣略一思忖:“出家清修?”

习太后摇了摇头:“出家清修的,不过是数十位。其余人,都死了。”

红嫣心头一跳,虽早知后宫残酷,但亲耳听到,还是不一样。

“有人死于难产,有人死于失足,有人死于被构陷,有人被先帝亲口赐死,更多的,是死于无望。”

习太后看着她,颇有深意的道:“无望啊,诺大的深宫,寂寥无比,又无子嗣可指望。到了深秋,门口连鸟雀都无一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生生的一朵花,就这么凋零了……舒昭仪,自是不必做这等无望之人。皇上如今一颗心,系于舒昭仪之身,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欲擒故纵这手段,不是不能使,却不能使得过头了。”

红嫣听到这里,不禁一笑。

习太后恍若未见,继续说道:“先帝曾有位徐昭媛,才情绝佳,放眼后宫,无人可敌。相貌也生得极好。先帝甚爱。一日,却因几句话,使了小性子,将先帝驱出室外。先帝一连七日着人去宣,她皆不肯应召。先帝便道‘即如此,且待她自己消气’,便不再理会。不过是短短半月,又新宠上了安才人……徐昭媛悔极,再想重得帝心,却不能了。皆因帝王不是寻常男子,成紫千红,他总会看花了眼。”

红嫣笑道:“太后娘娘好意,臣妾明白,只是臣妾与她们又不一样。”

习太后亦笑:“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入了宫,一世就对着这一个男人。便是再不乐意,到末了,也得乐意,还不如拿好了时机,莫落得如皇后一般。”

红嫣心中一跳,脸色微变。

习太后见她果真在意,越发笃定心中所想,便缓声道:“当今皇后,自闺中时,便颇有贤名。一次入宫,给今上瞧见。今上爱她清静,处事又极有分寸魄力,亲口求娶。今上当时再不得势,也是个皇子,傅家人,那有不愿的?却偏有一人不愿。此事,对外瞒得严密,若不是哀家娘家与他家有些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哀家还当真不知道。傅皇后,原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当年誓死不愿出嫁,到底被傅家人押上了轿子。可想而知,她对着皇上,岂有个笑脸?时日长了,皇上对她也淡了,只余敬重罢了。可如今,哀家瞧她分明也对皇上有了些眷恋之意,可惜时过境迁,皇上的心,只怕已全在舒昭仪身上了。”

皇上何曾是淡了心思?不过是傲气作祟,多年来他与皇后相处模式已成,无法破冰罢了。只红嫣听她言辞恳切,当真是为自己着想,不由喟叹一声:“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臣妾,心已死,意已灰……便是寂廖,亦无妨。”

习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一年无妨,十年,你便说不出这话了。若当真是死了心,也得为后来打算,趁着皇上的心还在你身上,引着他给你个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算是有个靠望。就似皇后,有孕在身,面上神色都较以往柔和许多。”

红嫣心中一动,孩子,她当真想要个孩子。并非是为着靠望,而是这个小小的人儿,将会是多么可爱。他甚至可以承载起所有她已藏入心底的爱意。

习太后见她若有所思,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笑道:“哀家言尽于此,舒昭仪好生思量。我们不宜久坐,便散了各自回宫罢。”

红嫣感念于她一片好意,再三谢过,这才召了人来服侍着回了碧梅轩。

回去之后,左思右想,不免觉得习太后说得有理,无论如何,有个孩子总是好的。可如今于狄秋浔闹得过僵,她已经骄傲的挺起了脊背,虽然痛,却很快意。曾经丢掉的自己,已经逐渐找回。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主动服软低头,怕是再难回头。

想了半日,还是哂然一笑:之前多次同床,不见有孕,可见是天意,便无谓为此费神了。

因此次旗开得胜,杨氏和苏氏功不可没,就连费衍,亦是将功折罪。被按在金殿之前杖击二十便罢。

其余便是大肆封赏,一时公爷、候爷、伯爷漫天飞,一夜之间新贵丛生。

喜坏了家中有妙龄女儿的人家,一个个瞪着眼睛仔细看着,无论是宫中,还是各世家,都大肆兴办宴会,借以相看。

其中最被人觊觎的,无非是杨家第五孙杨易、苏靖和之子苏瑾,以及费衍。

杨家一次被封了一公三伯,杨仁杲为镇国公,三子之中杨海兴为勤勉伯、杨业兴为忠义伯,杨年兴为仁孝伯。孙辈当中亦是个个都领了差事。原本杨家子孙辈该是最为炙手可热的,不料大的早已成婚,年纪小些的亦早有婚约,只余了杨易,最为杨仁杲看重,不肯轻易许婚,定要觅个贤良淑德,又有胸襟见识,兼貌美如花的女子,因此拖至如今,此时他便成了众望所归的香饽饽,十日之内连赴九宴,最末只好吓得称病躲在家中。

不料两宫太后也有意为这几名青年俊杰作媒,一道懿旨宣了几人入宫。

又叫了各世家命妇作陪,名为会宴,实则在心中估量。

费太后娘家还有个十三岁的侄女,年纪虽小些,也不妨先订下婚来。

习太后更是要为容华公主好生挑选。

各自怀了心思,齐聚了一堂。

两宫太后和皇后坐于上方,各位嫔妃依次而坐,然后是各家命妇,原本正说得热闹,便听宫人来报:“杨将军、费将军、苏将军入宫来了,在殿外候着,说是先来给两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各宫的娘娘们请安。”

众人静了一静,费太后便道:“快宣他们进来。”

三人一齐进来,依次请安。众人一看,三人皆是英武不凡,站在那,怎么看怎么喜欢,不由都笑盈盈的盯着看。

费衍最先受不住,不由清咳了一声。

费太后便道:“几次听说你们入宫与皇上议事,却从不往哀家和敬德太后处,莫不是嫌我们两个老婆子,令人望之生厌么?”

三人连称不敢。

习太后也道:“今儿偏要宣了你们三人来瞧瞧,近日燕京风传成了三头六臂的将军,到底是何模样。”

一时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杨易亦微微直起身,一眼扫过,看见舒昭仪坐在帷幔的阴影处,静静的坐着,面上并无笑意。

第70章

费太后和习太后,空有满腔心思,到底不能强逼于人。

容华公主自不必说,习家与费家到底两看相厌,无心成就姻缘,便略过费衍不提,其余两位亦都是意气风发的好儿郎,怎甘心就此断送了仕途?

只是费家女儿,苏瑾和杨易不知为何都再三不接话头,只当听不懂旁人暗示。

这便让各位命妇心中暗喜,原以为两宫太后有意,她们只得痛失良婿,不料仍有转机。

到末了两宫太后都有些无趣,只得散了。

费衍被费太后留下说话,苏瑾的姨母正是徐太妃,便也往太乙宫说话。

只余了杨易,令一个小宦官领着出宫。

杨易眼看着舒昭仪远去的背影,从袖口拿出锭金锞子,放到小宦官的手上:“公公怎么称呼。”

小宦官十分欣喜:“小的张远,谢过将军。”

杨易微笑道:“几次入宫,皆未细看,如今正值春暖花开,不知可能在出宫前,到御花园转上一转。”

张远连忙应下:“晚上一时半刻出宫,自不妨事,小的这就替将军引路。”

杨易一路随着张远走着,一路听他殷勤介绍,将御花园转了个大半,他耳目灵便,终于一眼看到想看之人,便又给张远塞了锭金锞子:“我有些渴了,不知此处离那一宫近,烦请张公公替我讨杯水来,我就坐在这石头上等着。”

张远有些迟疑,杨易又给他塞了一锭:“不过片刻,公公尽管放心。”

虽明知有些不妥,但他们这些无根之人,也只得这个敛财的爱好,终是应了,匆匆的转身离去。

杨易便登高了两步,果然瞧见舒昭仪在另一侧的池边坐着,手里拿着鱼食,撒往池中,引来一池锦鲤争相浮上水面,抢而食之。

翩空在一侧撑着膝:“婢子什么时候能像鱼一样,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光等着被喂食就好了。”

娥眉扑哧一笑:“那还有什么意思,不是混吃等死么?”

翩空辨道:“人生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一口吃么?”

娥眉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得求助于红嫣:“娘娘,您说,这人活着,怎么能光为一口吃食?”

红嫣笑道:“翩空,你若光为了一口吃的,做什么要尽心伺候,令我倚重于你?”

翩空一愣。

红嫣道:“也许是为了吃得更好。但亦是为了不落人后,受看重,受提拔。这也是因为人有别于这锦鲤,还有些儿自个的报负、上进之心。”

融晴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婢子簪越了,想问一句话。”

红嫣颔首:“但问无妨。”

“娘娘心中无报负,无上进之心么?”

红嫣哂然一笑:“于我来说,上进之心和报负并不在晋升位份上头,所谓人各有志了。倒是想走遍山河,录尽天下风土人情,指不定来日还能名垂青史呢。不过么,现如今最想要的,却是自由自在。”

融晴若有所指道:“站得越高,可做的事情便越多,岂不是越自由?”

红嫣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一句话:“自由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是想不做什么,便可以不做什么。”

几人一怔,觉得这话有些说不出来的意思。

杨易耳力过人,又凝神在听,自是听了个清楚,不由心中一动,只觉得自己落下一桩心病来。

突然一种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杨易一凛,侧头让过,一只箭羽正与他擦面而过,没入他身后的树杆中。

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在这宫中敢拔箭就射的,且目标还是他的,能是谁?

抬眼看去,果然在舒昭仪身后不远,狄秋浔正冷然站立,一手持了张银白色的轻弓,双目紧盯着他,相隔甚远,一股威势仍扑面压来。

红嫣被这变故惊得站起。

扭头看见狄秋浔,不免不知所谓,便静静的福身下去:“皇上万岁。”

杨易只得从假山后走出,走到狄秋浔面前跪下请罪:“臣罪该万死。”

前去为他取水的张远快步走了过来,一看这阵势,虽不明所以,却知犯下大错,吓得跪倒,以额抢地。

狄秋浔冷声道:“杨易,你好大胆,敢偷窥宫妃。”

杨易沉声道:“臣只是闲逛到此,小歇一阵,发现娘娘在此,不敢惊扰。并无偷窥之意。”

狄秋浔自牙缝中挤出几字:“朕亲眼所见,还敢狡辩!来人,拖他下去,暂且关押,待朕查明之后,再行处置!”

杨易不敢反抗,顺从的被人押了下去。

红嫣默不作声。狄秋浔上前两步,扣住她手腕,拖着就往前走。

红嫣微一挣扎,就被他阴冷狠厉的目光盯住,像极了择人而噬的狼,令人胆颤心惊,一怔之下未及反应,便被他拖得跌跌撞撞的前行。

他一径将她拖到碧梅轩书房,令人在外头守着,才开始刻薄的道:“你与他,是否约好了在那假山旁相会?朕原先还觉是朕盛怒之中说错了话,不料今日一见,你果然与他有苟且。”

红嫣不愿被人冤枉,不由冷声道:“皇上到之前,臣妾连他面都未见着。隔着座假山,宫人环侍,如何苟且。”

冷漠中带着三分不耐,比之狄秋浔伤人的话语,也不妨多让。

狄秋浔将她压在怀中:“你不先露三分意,他会如此胆大妄为?就站在假山之后,双眼发直的盯着你,目光何其放肆!”

红嫣扭动挣扎:“臣妾只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皇上若心中给臣妾定了罪,认定臣妾是个不安份的女人,只管三尺白绫赐死便了!何必多言。”

狄秋浔下|身被她蹭得硬了起来,又见她一脸的冰冷,不禁以手扯散她发髻,以手挽发,揪得她仰起头,俯头吻了下去。急切,而愤恨。

红嫣觉得窒息,挣扎间被他压于书案之上,他的手探到她裙下,片刻之后冷笑着对她说:“你湿了。”

红嫣一瞬间羞愤欲死,身体早熟悉了他,有着本能反应。

但是他一定无法理解什么叫生理反应,他只以为她是欲迎还拒,矫情勾|引!

狄秋浔不再说话,一手压着她双腕,一手剥着她衣衫,以唇堵着她口舌,以身躯卡着她双腿不令其合拢。

红嫣的挣扎正与他助了情|兴,他阴郁下头的肆意似乎一瞬间全钻了出来,充满恶意的以指头慢慢挑|逗,流连于每一个羞于见人的地方,半解了自己的衣衫,与她肌肤相蹭,唤醒她对于过去每一场欢|好的记忆。两人已有数月未亲近,这一瞬间那种久违的颤|栗与春|潮将两人完全淹没。

狄秋浔轻易的就着她的腻滑进入了她,竟然忍不住喟叹了一声,见她面上通红,双目失神,不禁怜爱的轻啄着她的唇,每一次暂退,都是为了更深的与她融合。

他从未如此疯狂,感觉到了她的抽搐,见她用手捂住嘴抑制声音,神情方才略微平静下来,掰开她的手,命令道:“朕爱听,朕要听。”

红嫣别过头,不想与他说话。

狄秋浔轻笑了一声:“你也太倔了,好了,是朕错了,嗯?”

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的顶了她一下。

红嫣呻|吟一声,简直不知该如自处。

狄秋浔压着她,一直强自压抑着自己看她泄了两回,才在她第三次时与她一道攀上高峰。又伏在她身上,逐渐平息,这才慢慢起身整衣。

红嫣挣扎着起来,从一旁的衣衫里翻出条帕子来擦拭,然后默默的穿衣。

狄秋浔含笑在一侧看着。

红嫣穿好最末一件衣裳,一言不发就拉门要出去。

狄秋浔探手拉住了她的柔夷,尽量平静的道:“还没消气么?”

红嫣回手就扇了他一掌,目光十分冷静:“皇上心中认定臣妾是个淫|贱之人,却又对臣妾做此淫|贱之事。臣妾便不向您讨要度夜资,只索一巴掌罢了。”

狄秋浔被她扇得略偏了偏头,此时回过头来正视着她,眼中尽是阴沉翻涌:“舒红嫣,你疯了么?有多少女人等着朕临幸,你还要矫情?”

红嫣冷笑了起来:“皇上,您尽管去临幸她们好了。”

狄秋浔放缓了声音:“吃醋么?”

红嫣一哂:“皇上放心,臣妾并无此等心思,不如臣妾来与皇上谈笔交易好了。”

狄秋浔挑起了眉:“行了,从今往后,朕与你之间的交易作罢,你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朕的妃嫔。不是费家的女儿,也不是舒家的女儿,只是朕的女人。”

红嫣冷笑:“皇上,这笔交易,您必有兴趣的。杨家手握兵权,皇上今日一怒之下关押了杨易,便是捡了块烫手山芋在手,打不得杀不得……既然皇上以为这杨易对臣妾心有图谋,不如让臣妾去与他交涉,令他从中出力,劝其祖父暗中相助皇上……事成之后,只需放臣妾离宫,如何?”

狄秋浔冷冷的看着她:“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至死不可能离宫。朕亦不可能让自己的女人去他人面前搔首弄姿,杨易也不可能因你出面而听任摆布。”

红嫣恶意的道:“皇上不是瞧不起臣妾么?就让臣妾低贱到底,向杨将军自荐枕席,皇上再着人捉奸在床,他被拿住把柄……!”

话未说完,就被狄秋浔扇了一掌,清脆的声音令两人都怔住。

两人之间是死一般的沉寂。

第71章

红嫣咬着唇,眼眶微红,到底没有落下泪来,只微垂着头,以手抚面。

狄秋浔沉默半晌,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无奈的道:“朕不过一次失言,你便记恨到如今,满嘴胡言,竟似寻死一般。才发现你如此烈性!方才这话让旁人听到,先就要定你淫|乱之罪。最好也不过是打入冷宫,冷宫是什么滋味,你不会想知道的。”

红嫣木然,即不答话,亦不动弹。

狄秋浔挑起她的下巴,将她手拉下,细细看了她面颊:“好了,你扇朕还更为用力,都不计较了,成么?……也不知为何,你脾气越大,朕对你益发宽容。换了旁人来扇朕耳光,定诛他九族。”

他话语越来越温柔。红嫣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们之间最好的情形,也不过是恢复成皇帝和宠妃罢了。可这身份,她已做够了,其中痛苦纠结,无法言喻。

她这样失神恍惚的样子,狄秋浔看了不免苦笑一声:“到底要呕气到何时?”叹了口气:“你明知朕心悦于你,才这般有恃无恐?”

红嫣神情一动,以他的身份来说,做到这个程度已是足够了。他没有错,错的是她。错的是她那未能完全泯灭的某些思想,与这个世界的冲撞。

她毕竟不是个铁金刚,听他这些软话说出,已深觉自己再无可僵持的理由,要说互相攻击的话语,两人都没少说,甚至连扇耳光都扯平了。另有些无法言明的缘由,却无人可以理解她。

她态度上的软化,狄秋浔是察觉到的,拉她在一旁坐下,将她抱置膝头,以下巴搁在她发顶,静静的坐了一阵,才道:“朕并无看轻你的意思,当时不过要故意伤你,知道你这般爱记恨,往后再也不说了,好么?”口气一变,略有些暧昧:“朕若是看轻你,嫌弃你,便不会那样对你。”

是那样?红嫣微有些迷惑的看他。

狄秋浔衔着笑,以手指虚点,从她胸口到腰腹,再往下。

红嫣突然就明白了这个暗示:他是在说他曾亲过她最隐密的地方!

瞬间面上遍布红霞,又羞又怒,再也无法维持僵冷。

狄秋浔大笑。在红嫣印象中,他从未这样笑过。

他笑声歇,便双手捧着她的脸,轻柔的吻着。

到末了贴着她的唇低声道:“负了这般久的气,朕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定是前生有负于你,此生还债,今生定要好好待你,以免来生再受此折磨。”

红嫣终是抬了手,环住他的颈项。

狄秋浔在其中沉浸了一阵,方道:“朕要去处理政务,杨仁杲恐怕已知消息,即刻便要入宫……你先去梳洗歇着,朕入夜再来你这处。”

红嫣忙道:“不要。”

狄秋浔握着她的肩将她撑开一臂,目光一沉:“怎么?”

红嫣只作未见:“臣妾觉着,此次我们不合,母后皇太后似乐见其成……不如仍旧佯装出不和之态,兴许能另有收获。”

狄秋浔亦是有所觉,只是此刻不舍:“……不必如此。你听着,朕与太后相恃,绝不会输。不过是赢得漂亮,或是赢得难看,朕已再不舍令你掺和。”

红嫣一怔,只觉他这话说得十分奇怪,怎么似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过她此刻无心细想,只是坚持:“皇上,听臣妾一回,试一试么。”

狄秋浔深深的看她一眼:“你不会还是在同朕呕气罢?”

红嫣摇头:“臣妾为皇上着想罢了。”

狄秋浔只得应允:“以十日为限,无论情形如何,都不许再同朕摆脸色了。”

红嫣点头应允,也希望十日后,她能自若的面对于他。

到末了又请求道:“臣妾想出宫看看。”

狄秋浔一口拒绝:“不准。”

红嫣握住他的手,略有些哀求道:“臣妾许久未见娘亲,甚为想念。”

“那便宣她入宫。”

“臣妾还想念门前那条河,想念路边那棵桃树,想念檐下那窝燕子。”

狄秋浔听出来了,似笑非笑的睇着她:“就是铁了心要出去?”

“不过一日便回……散散心。臣妾便有如这笼中之鸟,皇上许臣妾透一口气,不然臣妾会抑郁而亡。”

这一阵的确足够压抑了,尤其他又关了她三个月。

“又在胡说,”狄秋浔终是应了:“那便多派人手跟随,早去早回。”

红嫣露出些雀跃之色,一弹而起。狄秋浔看着,不免目光微沉,却并不说话。

红嫣并未去打听杨易的结果。无论他对她是何种心思,当真是心有觊觎,抑或是误会一场,都与她无关。

只是人多口杂,这消息仍是传到了她耳中,据说杨仁杲手持马鞭,在御前直抽了杨易五十鞭,狄秋浔才淡淡的喊了停,令他将人领了回去。

虽不知事情起由,但众人皆说杨仁杲最爱此孙,不得已亲自鞭挞,心中未尝没有怨气。

过了几日,狄秋浔派了护卫,簇拥着红嫣的马车驶出皇宫。

红嫣从帘后看到街头巷尾纷闹的人群,真想下了马车,挤进人群,感受这份平凡的热闹。终究有侍卫环侍,不过想一想罢了。

要去白山村,红嫣有意令人驶过临河街。

虽然当日身在此中,也并非美好回忆,但看及熟悉的楼屋,蜿蜒的河流,及和往常一样,叫卖在乌篷船上的小贩,仍觉感慨万千。

她扫了一眼,却见舒家门里走出个面生的少女,端着木盆同旁人说话,一副主人模样,心中不免疑惑:不知这女孩是眉媪舒大买来养着的,还是这舒家屋子已经彻底改换主人?

一面想着,就令人去打听一二。

侍卫过了一阵来报:“这房子已卖给赵家数月了,原主说是在燕京买了屋子,全家搬去了。”

红嫣心中诧异,她这阵子压根没心思来搭理舒家,不晓得生了何变故。照着舒大和眉媪的性子,是半个子也攒不下来的,就是钟三娘,也是个败家的。燕京地贵,能买得起房屋,便是很反常的一件事情,不知他们从何发了这一笔横财……怕只怕,还与她有关。

正思忖着,就见隔壁吴家喧闹起来,一妇人披头散发的被人推倒在外门。

红嫣定睛一看依稀认出是离娘。

离娘撕心裂肺的叫骂道:“吴淞,你这短命的王八!吃老娘的,喝老娘的,用老娘的。自去年秋闱考中起,就对老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今还想卖了老娘的屋子,拍拍屁|股走人,告诉你,门也没有!”

红嫣吃了一惊,这离娘的相公吴淞一心读书,离娘亦甘心卖笑供他,听这话语,莫不是吴淞考中之后,翻脸不认人不成?红嫣倒还记得,亲耳听吴淞说过,要让离娘做个诰命夫人呢。

这时门口就走出来一个男人,腋下夹着个匣子,因穿得光鲜,以往有些瑟缩的神气舒展了,红嫣差些没认出他来。

只听他得意洋洋的道:“离娘,知道我是什么人?举人老爷!今年春闱必要金榜题名的,你还跟着我,寒碜不寒碜?一群举人娘子当中,只你是这么个身份,你不想找条缝钻下去?今日是我吴淞心善,不将你卖到万花楼里去,只给你张休书,你识趣些,另去寻个金主,咱们互相不耽搁,岂不两全。”

离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就去撕打吴淞:“你这没良心的,你嫌弃老娘,可别忘了你这举人都是老娘的血汗银子供出来的!”

吴淞再次将她惯倒在地:“别给脸不要脸!你不过两腿一张,费些什么劲?那是我腹有才华,与你什么相干?你倒想跟着我风光,以为你是舒红嫣不成?”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因离娘被轻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吴淞,这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再有才,没吃没喝没笔墨钱,看你上那做出个举人来?”

“就是,翻脸不认人的见多了,没见你这么不要脸的!”

“这屋子是陈婆子留给离娘的,你如何卖得?”

“好好的说到红嫣身上做甚,当心宫里头来人将你下了狱!”

众人七嘴八舌的,唾沫星子喷得吴淞满面都是,吴淞掩头勉强往外挤,一边外强中干道:“关你们何事?我是她相公,这屋子便也是我的,就要将她扫地出门,你们看不过眼,只管去告。”

众人默然了,吴淞有功名在身,他们如何告得?只怕没告倒他,自己先要被打了板子。

吴淞见众人不吭声了,不免得意,又直起了腰来,推开众人,走出了包围圈。

又要说话,只见一人促马小跑至他面前,一言不发,举起鞭子便照他脸抽去。

吴淞惨叫一声,站立不稳,这人翻身下马,紧赶两步,举起鞭子将个吴淞抽得跟陀螺似的满地打转。

吴淞哀嚎:“谁敢打我这举人老爷?!”来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一双眼里又满是戾气,直抽个不停。

吴淞很快就满身是血,浸湿了衣裳。不敢再怒斥,只是哀求起来,但就连哀求也不能使这人停手,直接一鞭抽在吴淞眼睛上。

吴淞捂着眼睛大叫起来,显见一双眼睛不保。

这才人停下了鞭子,满不在乎的道:“最看不上你这样的软蛋,要吃女人饭,吃就是了,回过头来又翻脸不认人,还考什么功名,活该做个花子,整日受人嫌弃。”

吴淞满地打滚,过得一阵,嚎叫之声渐弱,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中带着怨毒的问道:“……你是谁?”

这人一边向着红嫣的马车走来,一边扔下一句话:“你爷爷叫费衍,你倒看告不告得倒我。”

他还未到马车前,侍卫们便齐齐戒备。

费衍抱着臂站定,哼笑了一声:“说句话而已,你倒金贵。为着你,我被杖责二十,杨易这小子也挨了五十鞭。”

红嫣略一沉默,方低声道:“到前面说话。”吩咐马车前行,驶出临河街,中间有一段树林较为幽静,方才将马车停下。

回头一看,费衍果然跟了上来。

红嫣略有些防备,并不下车,只是撩起了帘子:“费将军有何指教?”娥眉紧紧的扶住红嫣的手臂,亦是一脸紧张。

费衍笑道:“先前在燕京城里,瞧见你自车里露了半张脸,想起来有两句话要同你说,便跟上来了。本来不打算贸然出现,只是方才这小子看了让人火大,忍不住就要抽他。”

红嫣默了一阵:“费将军有何话说,平素在宫中多有遇见,只消光明正大,何事说不得?偏要在我出宫时生事,岂不让我为难?”

费衍有意做了个惊恐的神情:“没见皇上都要吃人了么?让他见着,有嘴也说不清。”他如今性子略有收敛,平白无故倒也不愿意再去招惹狄秋浔。

红嫣心道:你是我堂兄,生不出绯闻来。

嘴上却是道:“皇上不在,侍卫们也自会禀报……有什么两样?”

费衍目光一厉,环视了一周,侍卫宫人皆低下了头去。

他冷笑道:“不过说两句话,谁要是成心编排,惹出事非,待我查将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第72章

谁也不愿意因无谓的小事得罪费衍,便都低眉敛目的立在一旁,只是都手按剑柄,不肯稍离。

红嫣便问道:“好了,费将军有何话,直言无妨。”

费衍逐渐敛容,竟是施礼道:“上回之事,是我失礼了。”

红嫣一怔,不禁上下打量他,见他不似玩笑,心道古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费衍因看不过眼而出手助人,并非奇事。但他摒弃倨傲,自省其身,却令人不敢置信。

费衍认真道:“前回是我自身无能,竟寻了你一个弱女子的晦气。反倒不如你看得明白:只管一个一个的打服便罢。无论何时,怨天尤人总是不成,凡事竭力进取,方为正道。我亦是浴血奋战,几次濒死,方才真正悟了。”

原来是险死生还,大彻大悟了。

红嫣怔怔看了他一阵,将费衍都看得面现异色了,方才回过神来:“费将军此言,亦令我受益良多,道歉就不必了,我亦不会再记恨,彼此两清。”

费衍一笑:“那可不成。愈无能愈张狂,愈有才具愈谦卑。我可是决意做个谦卑之人,有错必改的,舒昭仪定要成全才好。”

红嫣忍不住,引袖掩唇而笑。

费衍翻身上马,笑着道:“算欠你一次,若有机会,必应你一次所求。”

说着不待她说话,拍马而去。

红嫣笑着摇了摇头,直往白山村去。

因先前就派了人来告知,罗家大小都在家候着,屋里扫得纤尘不染,一个个望着她都满是笑容。

红嫣先将各色礼物一一派发,再与丽娘单独说话。

丽娘笑盈盈的,兴许是因着少了舒大与眉媪的折磨,神色间开阔许多,以往总有些哀婉之色,如今也消散了许多,竟似年轻了数岁。

她拉着红嫣的手上下看了数遍,叹道:“怎的瘦了些?宫里头还吃不饱饭不成?”

红嫣给她逗笑了:“瞧你说的,像是这宫里头还不如外头了?”

丽娘一想:“还真说不准,上回入宫去见你,路上见着好几个娘娘,气色都不好。想来是吃得太精细了,倒不养人了。”

红嫣笑着看她:“娘一人,是否觉着孤零零的?可要再寻个伴儿?”舒大的和离书,红嫣早令人送到衙门去落到了实处,只是这父女义绝书却上不得台面,只能私底下用上一用了。

丽娘连连摇头:“这样就好,清静得很。”

红嫣慢慢与她闲话,丽娘听了半日,也后知后觉的问道:“你今日回来是有何事?”

红嫣一怔,起身坐到丽娘身边的小杌子上,将头伏在她膝上:“就是想你了。”

丽娘轻抚着她的头:“受什么委屈了?”

红嫣摇了摇头:“没有受委屈。再委屈,也比在舒家要强啊。”

丽娘嗯了一声:“别欺负娘不知道呢。在舒家,你不乐意了,挽起袖子来动手、对骂,甩头就跑出家门,都能成。在宫里头,只听人说,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地儿。”

红嫣呵呵的笑:“您听谁说的啊?”

“是再荣。前回再荣遇着笔大买卖,要使银子。你舅母打着主意,让捎信向你要。再荣就说,他说让咱们别看你光鲜,也指不定遭了罪呢。”

红嫣听了将脸伏在她膝头,一径儿笑,笑到末了,丽娘只觉自己膝上有些湿意,便不敢动弹,只是更温柔的拍着红嫣的背。

半晌红嫣才低声道:“娘,我想做一件事情,又觉着违背了良心,不知如何是好。”

丽娘柔声道:“是什么事?”

“有一样东西,属于很多人,可我只想让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样一来,能否成事还不好说,先就对不住其他那些人。”

丽娘想了想:“你不能给他们些别的东西吗?”

红嫣摇头:“什么东西,都不如这一样好。”

“他们是否也想独占呢?”

红嫣一下坐直了身子:“嗯,每一个人,当是都想着独占。只是他们没我想得这般厉害。”

丽娘便道:“那你便多用些心思,将这物件弄了来,总不能成日惦记着吃不好睡不香的。回头再补给他们些旁的。”

红嫣想了想,笑了:“总是于心不安,连问旁人也不敢。”

丽娘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傻孩子,什么东西这样金贵?只要不杀人不放火,至于这样为难自己?是你的就是你的,要真弄不来,也就算啦,为它茶不思饭不想的不至于,什么能比你自己金贵?”

红嫣左思右想,又怕自己这行径沦入了小三之道,又觉这与小三不同,她是合法合理属于狄秋浔的女人,自己有意赢取他的一整颗心,似乎也说得过去,宫中女人,除了皇后自恃身份,谁不争宠呢?不过是谁也没有她贪心罢了。

到底是没彻底想明白,眼看着天色晚了,只得回了宫,早早的洗漱歇下。

到了半夜,只觉得身上沉沉的,各处又酥软躁动。勉强睁开了眼睛,果然是狄秋浔。不由娇嗔道:“做什么半夜偷偷摸摸的,臣妾差些以为做噩梦了。”

狄秋浔微喘着伏到她耳边:“十日之期未到,朕却想得狠了。小蜜儿又要佯装不合,只好趁夜做了回偷香窃玉贼。”

红嫣轻笑一声,勾着他的颈项,有意配合。

狄秋浔不免又惊又喜,倒没往日把持得住,禁不住就释放了出来。

顿时又怜又爱的捏着她的鼻尖:“你怎么变了性子?难不成出宫一趟,还真能通了七窍不成?”

红嫣笑着伏在他胸口:“臣妾只是决定了一件事情。”

“嗯?何事。”

红嫣抬头与他对视,微弱的光线里,他线条清秀,目光幽深。

“臣妾决定对皇上好,加倍好,极好,好得感天动地。”

狄秋浔笑,怜爱的按下她的头,与之深吻。

“朕发现只要不负气,你总能令朕满心愉悦。那么,你为何突然决定对朕这般好?”

红嫣一挑眉,满是狡黠之色:“臣妾要等某一日,对皇上提出个不合情理的请求,到时皇上看在臣妾这般好的份上,亦不忍拒绝。”

狄秋浔先是笑:“你不合情理的事情,实是不少。朕不都容下了么?”

说着神情微动,慢慢的敛了神色:“朕任何事都能应允。只有三件事不能。”

红嫣静静的听着。

狄秋浔慢慢的道:“第一件,除了朕,你不能对任何其他男子正眼相看;第二件,你不能觊觎皇后之位;第三件,不能觊觎太子之位。”

红嫣用指头挑起他一缕长发,反复绕指,沉默不语。

狄秋浔掰正她的脸:“第一桩事,你若犯了,朕便杀了你。”

“第二桩事,并非朕看轻于你,只是皇后是朕原配,又无半点错处。朕只要不是个昏君,便一定要维护于她。……你很好,朕只觉着怎么喜爱都不够,但是,你不要去生出这样的念头,好么?会使朕为难,且你不够冷静理智,容易任情任性,像扇朕耳光这种事,不是谁都会冲动而为的,实在不宜母仪天下。”

说着一面看红嫣的神色,一手束着她的腰,以防她突然发作,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冷脸或动怒的迹象,这才继续道:“太子亦关系到国之根本。朕从前身为皇子之时,亦倍受冷遇,若非先太子英年早逝,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问鼎皇位。但是当朕坐上这个位置,方觉有些事情,为大局着想,必需如此为之。”

红嫣闻言,哂然一笑:“臣妾心中都明白,对此也并无怨言。”

狄秋浔看了她一阵,方才柔声道:“本不该说这话,只是朕实在不忍让你无望,若你能生下皇长子,只要占了长之一字,朕便好生教养于他,来日只要他德行无失,定一力扶他为太子。”

红嫣摇了摇头:“臣妾要求的,倒并非此事。皇上方才之言,臣妾听了,亦觉是肺腑之言,那末臣妾便开诚布公了:臣妾还未想过要与皇上生儿育女呢。”

狄秋浔脸色一变,勉强按捺:“你这是何意?”

红嫣吻了吻他,笑意盈盈:“在决定生儿育女之前,臣妾要先决定另一件事。若彼时,皇上应承臣妾所请,臣妾便有决断了,此时言及尚早。”

狄秋浔冷脸看她:“若应承如何,不应承又如何?”

红嫣笑着,不容自己后退:“臣妾想了很久,一意的怨天尤人,以言语伤害,实非明智之举。还不如放手一博,若彼时皇上应承,臣妾便视皇上为一个男子,若彼时皇上不应承,便只是皇上了。”

“个中有何区别?”

“若为男子,自是倾心所爱,为之生儿育女。若为皇上,便是恭敬顺从,无有不应,只除了,情不可予。”事实上,她倒还另有一条心思,只是不能出口罢了。

她没有回避目光,有意让狄秋浔看到她的决心。

狄秋浔面容恢复平静,以指头顺着她的粉腮轻轻滑动:“到底是何请求?”

红嫣一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皇上只管好生享受臣妾的殷勤,静待那一日的到来好了。”

第73章

红嫣左右一看,指了条紫色披帛:“就这好了。”

翩空忙帮她挽上,几人对视一眼,都觉舒昭仪近日尤好打扮,原本就容貌倾城,如今无论走于何处,都令人移不开目光。

这是好事,她们下头人,只有跟着高兴的,难得舒昭仪开了窍,将皇上拢得失了魂一般,只要有舒昭仪在场,目光就跟粘在她身上一般。

红嫣始终面带着微笑,一路前往坤宁宫、慈宁宫、宁荣宫请安。

她的美丽因有意释放,变得极具侵略性。

傅皇后身侧的大长秋便对傅皇后俯耳低声道:“娘娘,您看这舒昭仪,越发不懂事了,可要训戒一二?”

傅皇后淡淡的摇了摇头:“以色侍君,色驰而爱衰。她愈是如此,本宫反倒放心。”

红嫣恰在此时看了傅皇后一眼,似知她所想,却仍不在意。

请完安出来,因是春日,百花次递开放,御花园最好的光景,也就是这一阵,令人每每途经,都忍不住驻足流连,红嫣亦是如此,正拿了剪子剪下枝花:“拿回去插在书房案上的青瓷瓶里,皇上批折时亦能嗅到花香。”她是不薰香的,狄秋浔也已习惯了。

翩空笑着接了:“娘娘如今百般体贴,皇上自是高兴。”

红嫣笑笑,还未说话,便有个小宫人自后头走向前来,朝她福身道:“昭仪娘娘,母后皇太后想起一事要询问于您,请您回去说话。”

红嫣应了一声,放下剪子,用帕子拭了拭手,方才领人跟着这小宫人一道重返慈宁宫。

慈宁宫似乎随着狄秋浔的步步紧逼和费太后的日益老去,而显得暮气沉沉。

因太后头疼,不喜见光,四处拉着厚厚的帷幔,红嫣一步步的走入,瞧见费太后支着头侧卧在榻上,并无在人前的威严端肃。红嫣甚至花了好一阵,双目适应了光线,才看清她微阖着双眼,眉心有个深深川字。

听到脚步声,费太后亦没睁眼,只随意的道:“坐吧。”

红嫣捡了个锦凳坐了。费太后掀了掀眼皮,又道:“坐近些。”

红嫣只得在她榻前坐了。

费太后的目光,落在红嫣放在膝头的手上,手指纤细,指甲未染丹蔻,微暗的光线下,也看得出其红润光泽。

“年轻貌美……最易使人心思浮动,看不清自身啊。”费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句,令红嫣怔了怔,她似乎有些能听明白费太后话中的意思,只不知该如何回答。

费太后轻哼了一声:“前些日子,才见你有两分清醒,怎么这两日看来,反倒更迷糊了。”

红嫣微垂下头,想了一阵才道:“计较过多,虽清醒,却疼痛难忍。既无退路,不妨沉醉,他日亦无憾。”

费太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要起身,红嫣忙上前一步,扶起了她。

费太后目光就近在红嫣面上转了一圈:“你以为,你成了他的妃嫔,便是没有退路?错了,你有退路。哀家虽然厌你,却总不会让你死。来日你还有享用不完的福份。”

这话中含义颇深,红嫣心中紧张,竭力思考其中之意。

费太后淡淡的道:“女|色迷人,殊不知,男|色也迷人。无论如何,他是你唯一的男人,你对他死心塌地,哀家也能明白。只是,哀家告诉过你,他对你,未必是真情实意,他们狄家的男人,又狠,又凉薄……”

她眼神一黯:“你这样,也对不起你父亲。”

红嫣一凛,见她目光如针一般刺着自己,不禁反驳:“臣妾不知何处对不起他,他从未养育臣妾,素未谋面,甚至并不wωw奇qìsuu書com网知臣妾的存在,从未对臣妾有过半分期许。”

费太后极怒之下脱口而出:“你父亲是死于先帝之手!你是要和杀父仇人之子卿卿我我么?!”

红嫣一怔,僵了半晌,小心看费太后神色,见她面现痛苦之色,以手抚额,喘息不停。

费译当年死于乱蹄之下,竟是先帝授意所为么?

这消息过于震撼,红嫣思虑再三,才轻声道:“总与当今皇上无关。”

费太后一拍榻面,嘶声道:“父债子偿!他跑不了!”

红嫣不由嗤笑了一声:“父债子偿,是否亦要祖债孙偿?太后您又何以如此疼爱逸郡王?”

费太后被她一语堵住,强辩道:“他身上亦流了我的血液,与旁的狄家人不同!”

红嫣冷冷的看着她:“有何不同?看太后这意思,还想让臣妾复仇。可您自己,不是照样顺从先帝,直至先帝殡天么?”

费太后紧掐着红嫣小臂:“哀家当年是无路可走,稍有擅动,便会粉身碎骨,你不一样,哀家自给你一条荣华富贵的后路!你同这许多女人争宠,争得一时,争得过一世?你休要执迷不悟!”

“不过是荣华富贵乱人眼,权利野心蒙人性!您眼睁睁看他死了,那怕流露出一丝怨恨呢,也不能如今安坐太后之位!”

费太后被她一语击中,呼吸愈粗,狠狠盯着她,本欲说话,又及时住了口,只指甲深陷她臂中,隔着薄薄的春衫,让红嫣清清楚楚的感觉到疼痛。

过了一阵,红嫣才低声道:“太后娘娘说是后路为何,可否如今便让臣妾离宫?”面上几分深埋的无奈和寂廖淡淡的浮了上来。

费太后神色一动,慢慢的松开了手,坐正,恢复了冷淡而威严的语气:“你现在是皇帝宠妃,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只待……”说到这里,顿了顿。抬了抬下巴道:“去将高柜中的檀木匣拿来。”

红嫣依言去寻着了木匣,捧了过来。

费太后又道:“你打开瞧瞧。”

红嫣掀开,见里头躺着根粗粗短短的白玉管儿,圆润可爱。

“这是新制出来的口脂。”

费太后伸手将白玉管儿拿在手上,轻轻一旋拿下盖帽,露出里头细腻芬芳的一段膏脂,娇艳欲滴的玫红色,看着就十分动人。

“你将它涂在唇上便可,待到那一日,哀家瞧在你父亲面上,必保你一世荣华。何苦单守着他,到时关起府门,你要养多少面首亦不是难事,只要莫将动静闹得过大。”费太后一面说,一面看红嫣神色。

红嫣面色古怪。似犹豫不定,最终伸出手来,拿起了口脂。

费太后面现满意之色。

这舒红嫣原先对狄秋浔,自是一片痴心。可全天下的男人,只有皇帝,是爱不得的。她死心,是迟迟早早的事。只有死了心,又发觉自己处境堪忧,才会施展手段来重获帝心。若是还溺于情爱之中,那还记得什么手段呢?

如此一来,摆一条更自在肆意的路给她,又有父仇在前,不愁她不配合。

红嫣默然的拿了口脂退下,回了碧梅轩,便拿了细细的银针一试,银针果然雪白,不见半分毒性。这么看来,费太后必在别处还动了手脚,面上都是无毒,两下相合,才会令狄秋浔中毒。是什么呢?

她今日有意激怒费太后,可费太后虽为头疾所苦,近来不再沉得住气,但被戳中伤疤,盛怒之中仍是没露了口风……此事便当真难办了。

可是,红嫣隐隐有些预感,费太后动手之日,不太远了。

正冥思苦想,就听外头有些动静,宫人打起了帘子,狄秋浔便走了进来,穿着玄色绣金的广袖长袍,头束玉冠,眉清目秀,神情淡雅,清贵无比的样子。

他目光落在红嫣身上,禁不住唇角衔了笑,眼也不错。

红嫣站起身来慢慢迎上前去:“为何这般看臣妾。”

狄秋浔挑了挑眉:“如此绝色,不能看么?”

红嫣双目含情,笑睇着他,指头沿着他襟口宽边上的绣纹描动,柔声道:“不许看,只许摸。”

狄秋浔抑制不住,打横抱起了她,穿过细珠帘到了里间,将她按在榻上。

他的手熟练的剥着两人衣衫,一边将舌探入她耳窝,断续低声道:“你真要将朕榨干么?”

红嫣不说话,微闭着双眼感觉他的碰触,双手搂着他的肩,微微蹭动。像一缕旑旎的春风,让他迎了个满怀,轻柔的回旋,婉转承受。

“你怎么了……朕总觉得,有些飘在云端般的虚空。”

红嫣微睁开了眼看他:“皇上喜欢烟花么?”

狄秋浔用力的顶了她一下,方才道:“无谓是否喜欢,不过是瞧着喜庆罢了。”

“嗯”,红嫣声音,像沉没在这欲|海,气若游丝一般:“它转瞬便逝,绚烂无比。但就算消失,亦在人双目中留下残影。又令人想起它来,总觉喜庆,也不枉它瞬间的绽放了。”

狄秋浔略停了停,仔细打量她:“为何这话,朕听着,只觉不详?”

红嫣双腿盘在他腰上,略一用力,以示催促。

狄秋浔双目蒙上情|欲,不及细思。

待*渐收,他亦不下来,用手摩挲着她的肌肤,淡淡的道:“你向御医要避子汤么?朕已令他换成了滋养的汤药。这件事情,由不得你。”

红嫣一僵,睁开眼,微有些冷意的看着他:“臣妾不想要自己的孩儿生来不受重视。”

狄秋浔蹙眉:“便不是太子,是我们的孩儿,朕自然会疼爱他,来日择一富庶之地予他为封地,让他一世安享荣华。”

红嫣冷笑一声,待要例举前朝的陈王璞元,他生来极受皇帝宠爱,皇后怀恨在心,待皇帝殡天,便与新帝将陈王废去双腿,作狗养于宫中。

但此话一出,狄秋浔必要反驳道傅皇后不是此等心性,争论起来,她又是一场苦闷,不如闭嘴的好。

还好先前未有身孕,此时算来也是安全期,容后再想法子好了。

第74章

红嫣经反复思量,终是对狄秋浔说了自己的猜想。

狄秋浔拿着口脂,打量了一阵,露出深思之色:“将这口脂送去给御医仔细检验……朕身边必有背主之人。”

他能留在身边使用的人,自是经过再三筛选,但凡拐着弯的与慈宁宫有些关联,都是摒弃不用的。只是,这世间之人,谁都有亲有友,指不定什么地方就被人着了笔墨。

红嫣看他神色,似要对身侧之人再清洗一次,这样也好,不然食不香寝不安的。

她看着狄秋浔轻嗅着口脂的香味,便在一侧慢慢的整衣。

狄秋浔倚在榻上,有些闲散的支起一边长腿,抬眼看她穿衣。红嫣总觉得每次自己一穿衣,他无论在做何事,都要停下来细看。

给看着看着,面皮也厚了。

狄秋浔欣赏一阵,才淡淡的道:“朕今夜不过来了。”

红嫣一怔,停下手中动作,紧盯着他。

狄秋浔似没看见她的反应:“朕要去寄闲宫。”寄闲宫是乔贤妃的寝宫。

红嫣再如何抑制,仍是冷下了脸来,她觉得自己情商真有走低的趋势,明知不该问,仍是问道:“臣妾做得不够好么?”

狄秋浔愉悦的笑了起来,下了榻,上前来将她拥在怀里:“你吃些小醋正好……以往是朕思虑不周,将对你的宠爱摆在明处……时至今日,须得分一分宠才好。”

红嫣这才缓了脸色,松开了系衣带的手,转而勾住他的颈项:“臣妾受得起,皇上无需多虑。”

这样独占性的话语,狄秋浔先还笑着听,到后头终是有些警诫之意:“这世间最可怕的,就是人心,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手段……朕是为你好。”

却见红嫣沉默中露出些固执的模样。

便拉着她在一旁坐下,仔细看她神情,到末了只是微微一叹:“好罢。”

红嫣转嗔为喜,掂起脚,在他的俊脸上又亲又蹭。

狄秋浔啼笑皆非:“亲就好好亲。”

两人尚在猜疑费太后用心。

不料过了几日,费太后竟是一病不起。

病情来势汹汹,说是因长期头疾,本就意躁体虚,再沾染了春寒,竟有排山倒海之势,不出两日,竟连床也不能下了。

后宫嫔妃都前往侍疾,连狄秋浔也不得不每日抽空相陪在床侧。

因太后常年礼佛,大相国寺住持方丈便领了一众高僧请命,欲入宫来,在慈宁宫外替太后颂经祈福。

高僧入宫祈福,并不少见,先帝晚年病重之时,清心殿早晚颂经声不断。

狄秋浔绝无可能拒绝此请求,在慈宁宫专僻了一宫室予高僧颂经。

说来也是怪事,自高僧颂经伊始,费太后倒回复了两分清明,不由令人更为信服。

住持方丈圆宏此时方才进言,道凤星黯淡,隐有陨落之势,虽高僧颂经不能阻,只得聚众多命格贵重之人,于慈宁宫祈福,方才有望渡过此劫。

天底下命格最贵重的,莫过于皇帝了。此言一出,狄秋浔必须镇守慈宁宫,不敢稍离。圆宏又建言除皇上本身和各宫娘娘外,再请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齐来入宫。

为全“孝道”,虽明知其中必有蹊跷,狄秋也不得不应了。

相隔着三间宫室,僧人颂经声隐隐传来。宫妃和命妇亦坐于一室,静静的抄好经文再送去佛前焚烧,隔着一道珠帘,费太后病卧在床,拉着狄秋浔的手,三五不时的说上两句。

珠帘外头之人低眉敛目,神色恭谨,暗地里岂有不竖起耳朵来听的。

只是费太后似有些糊涂了,反反复复便是几句:“皇上定要勤政爱民。”、“哀家也算有脸去见先帝了。”、“要照顾好逸郡王。”

倒像是在交待后事。

红嫣不信费太后会病得这般巧,才觉她就要动作,怎会恰好一病不起?

可换了数名御医,都确诊了确是凤体违和……难不成当真有这般巧合的事?

费太后一连病了七、八日,将宫中搅得人仰马翻。

这一日费太后湖涂得更厉害,拉着狄秋浔的手,不肯稍离。

红嫣欲往净室,正见着月容随着逸郡王往外头去。

红嫣心中一动,出声喊住:“郡王这是往那里去?”

狄显瑫连忙挣脱了月容的手,奔了过来:“舒昭仪,方才我弄湿了衣衫,她们又嫌我吵闹,怕扰着皇祖母,让我先出宫去。”

除了先太子妃费氏因寡居不吉,未入宫来,这一阵逸郡王倒是日日在慈宁宫中陪伴。

红嫣心中一动:“宫中没备你的衣衫么?”

月容笑着答道:“逸郡王又长了个子,衣衫竟是都短了半截,未免有*份。”

红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逸郡王拉了红嫣的袖子走到一旁,附耳对她悄声道:“你上回送给我的魔方我极喜欢的,过两日入宫来,送你个木盒。”

红嫣故意道:“我这魔方,是花了大心思的,你就送我个木盒么?”

狄显瑫几乎跳脚:“可别瞧不起它!这盒中九曲八弯,大有文章,夹层无数,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红嫣呵呵一笑,瞥了眼一旁神色先是有些紧张,后头听到木盒二字又明显松懈下来的月容。也不多说什么,自放了狄显瑫走了。

她心中几乎可以断定,费太后动手,怕就是在今、明两日。

狄显瑫于费太后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人,远着狄显瑫而近狄秋浔,本就反常,又怎会嫌狄显瑫吵闹?

费太后对狄显瑫何等重视,宫中岂会不随着他的身量备衣?只怕要找出他先前短了的衣衫出来,还费了些功夫。

怕是动起手来,唯恐狄显瑫被制,有意将他弄出宫去藏起。

他说“过两日入宫”,便是佐证了。

只不知是今日,还是明日。

一边心中思虑,一面脸上就带出了凝重之色,正思索着,就觉眼前一暗,不禁抬起头来,见傅皇后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红嫣微有些惊讶,傅皇后从不正视她,亦不单独与她说话。从来都只是拿着大规矩,当着众人面,一视同仁的训诫。

傅皇后不理红嫣惊讶的神情,只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便错身离去。

众人都在抄经,傅皇后又像是途经红嫣桌前,倒并未引人注目。

红嫣微一犹豫,便尾随她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入了净室。

傅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拉好了帷幔,守在外头。

傅皇后便淡淡的道:“本宫看你神色,是太后要动手了么?”

红嫣一惊。

傅皇后便道:“本宫不是个瞎子……亦能猜到两分,你将实话说来本宫听听。”

红嫣蹙起眉,心里一阵一阵的不适。

她心中未常没有视傅皇后为假想敌,她甚至希望傅皇后能使些手段来伤害她,她便能无心理负担的与傅皇后敌对。

可是,傅皇后就像个冰冷的雕像一般,从不曾表现喜怒。

旁人皆有对红嫣或讥诮,或怨恨。只有傅皇后,让红嫣找不到任何敌视的理由。

此刻在傅皇后高高在上的言行面前,红嫣简直卑微得难受。

傅皇后看她不言不语,不由加重了语气:“本宫与你两看相厌……但维护皇上的心,是一样的。”

红嫣忍着难受,对傅皇后说出自己的猜测。

傅皇后微一凝神,便断然道:“是今日。明日逸郡王不入宫来,岂不引人警觉?就是今日夜里。”

红嫣一怔,只觉她以清淡的神情说出这话,十分有信服力……她的样子,与狄秋浔认真时候的样子,格外相似。

傅皇后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说,将手放在腹上,旋身离去。

红嫣心神不宁的寻了个宫人问话,知道已是申时末……若傅皇后所猜未错,即刻便是了!

当下走了回去,隔着珠帘,隐隐还听着费太后气短力竭的叮嘱狄秋浔。

当着一众命妇,狄秋浔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费太后前次给那口脂,此时想起来怕只是枚烟雾弹,有意让狄秋浔猜疑、清洗身侧之人,而忽略某些动向?

而到了此刻,她已经不需要阴谋,明摆着其中有诈,狄秋浔却不得不从。

大齐推崇孝道,身为皇上,更是当为表率。怎么可弃卧病在床、危在旦夕的嫡母不顾?这便是一世的污点。若非国有大事,狄秋浔实无理由离去,可现如今一无天灾,二无战事。便是胡乱编造,他日印证起来,也是不妙。

原本狄秋浔便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只能待费太后出招才能予以反击,此刻却连事前防备都多有不便。

要怎样才能让狄秋浔脱身出来,前去谋划应对?

红嫣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傅皇后。

就见她端了茶水抿了一口,面无表情的拿了帕子按在唇角。

红嫣只觉古怪,却说不出何处古怪。

倾刻之后,只见傅皇后面色一变,扶着腹部轻呼出声。

命妇嫔妃位顿时惊慌起来,狄秋浔挑了珠帘出来:“御医!”

正好御医随侍,便有名江御医前来把脉,面色凝重道:“娘娘胎相不稳!”

另有名韩御医沉着脸道:“待微臣看看。”不容分说的上前来,隔着帕子扶脉,片刻面露古怪之色:“确实不稳。”

傅皇后在众人的搀扶下,气若游丝道:“臣妾不能冲撞了母后皇太后……将臣妾送回坤宁宫去。”

这要求,合情合理,太后本就凤星黯淡,岂容得冲撞,一个不好皇后落胎,结果会如何,真不好说。

当下一众宫人就欲抬了软榻来,傅皇后却固执的握着皇上的手,呻|吟道:“皇上,我们的皇儿……臣妾对不住您……”

红嫣先是一阵呆愣,此刻咬牙跪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嗣更是国之根本……皇上不如先去陪伴皇后娘娘,容臣妾等侍奉在母后皇太后身前,定然不会有失。”

这话亦有些道理,狄秋浔多年来,就这么一点血脉,自是要紧的。

而上了年纪的老人,缠绵病榻,一时半刻却不要紧,更有些老人看着要落气,却能拖上两三月的。何况费太后年纪不算太大。

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罢了。

此时见红嫣开了头,便齐声道:“臣妾等愿尽心竭力侍奉母后皇太后。”

狄秋浔深深的看了红嫣一眼,跪在珠帘前道:“儿子不孝,去去便回。”

费太后没有出声。

傅皇后被抬在软榻之上,狄秋浔随着她一道离去。

红嫣望着狄秋浔与傅皇后交握不分的手,久久不语。

第75章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远远的,似有些喧闹之声如暗潮一般涌来,却淹没在慈宁宫的颂经声中。

费太后一直昏沉无光的双目慢慢的睁开,示意人扶了她起来,服下一碗参汤,又将参片压于舌下,看着像是恢复了两分精神。

月容跪着靠近,听了费太后低语,挑帘出来对妃嫔命妇道:“太后娘娘已觉稍有些起色,还请诸位留在此地,加倍诚心的祈福才好。”

众人皆诚惶诚恐的领了命。

红嫣放心不下,悄悄的借了去净室为由,意欲遁走,却见慈宁宫外五步一距的站着些宫人。红嫣看了一圈,发现个眼熟的人影正拎着盏宫灯站在一侧,忙趁黑贴近,悄声道:“孙嬷嬷。”

孙嬷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她。红嫣忙比了个要往外去的手势。孙嬷嬷犹豫半晌,终是佯装不见,反走到一侧同另一名宫人交谈起来。

红嫣忙趁势偷偷遛了出来。

一离开慈宁宫,她便隐隐听到了喧闹声,心中突突直跳,寻思必是费衍带兵夺宫,也不知狄秋浔是否调兵及时……

有些瑟缩的偱着声一路前行。

路上不断有惊慌失措的宫人往里奔逃,暗暗的看不清人脸,红嫣几次被人撞到肩膀,甚至摔倒在地。数次之后,她似乎彷徨渐失,远远的看着前方红红的火光,便加快了脚步一路奔跑过去。

近了,刀光剑影战成了一片,她悄悄的藏在大鼎之后,瞧见两军相接在宫门口。

羽林军和虎贲营的服饰,她是认识的,正是抵挡的一方,往宫里冲击的,是一群着黑衣,外套铠甲的士兵,费衍赫然就在前头,一柄长矛所到之处,皆有人倒地。到末了只有丁愚冲上去,勉强抵住了费衍。

狄秋浔远远的站着,数名侍卫持着盾护在他身前。

他冷着脸,在明灭的火光中盯着交手的诸人。

突然似有内应打开了侧门,轰然的呼喊声中,更多的黑衣士兵涌进了宫来。

狄秋浔清越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仍然十分清晰:“费衍,朕待你不薄,今日为何要行此犯上作乱之事?”

费衍满不在乎的一枪刺出:“皇上迟早要收拾我费家,我为何要坐以待毙?”怕是费太后死之日,就是费家灭亡的开始。

他一扬手,前方持矛的诸人往两侧让开,露出身后半蹲着的弩兵:“这是新制出来的连弩,平定南疆亦是立了大功的,皇上试试。”

突突之声大作,瞬间短箭便如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飞至,侍卫忙用盾将狄秋浔上下严密护住,但箭密集击在盾上的声音,仍使人牙根发酸。

红嫣紧张的看着。

因费衍来势汹涌,狄秋浔在人护卫之下,不断后退,终于退至红嫣藏身的大鼎旁。

红嫣便轻声唤道:“皇上。”

狄秋浔一怔,侧头看见她藏身在阴影处,便向她伸出手来,侍卫们让出间隙,红嫣忙两步奔入狄秋浔怀中。

狄秋浔拍了拍她的背:“你不在慈宁宫,怎么来了,流矢伤人,正该远远藏起。”

红嫣仰头望着他:“皇上,费衍曾许诺,要应承妾一次请求……臣妾想着,若是皇上今日防备不及落于劣势,臣妾以此令他手下留情,不知是否可行?”

狄秋浔双目一眯,细细的看她。

她有些忐忑,明灭不定的光印在她眼中,像是火焰在跃动:“臣妾就想略尽绵薄之力……”

狄秋浔微微的笑了,捏了捏她的耳珠:“朕无事,不必忧心。你去——”略顿了顿,便道:“费衍既有此许诺,你又是费家血脉,他必嘱付人不得伤你。你去坤宁宫,维护皇后一二,若有万一,看在你面上,兵乱之中,反军也不至于冒犯了她。”

红嫣微微一僵,面色有些发白,尽量平静的道:“皇上,您不该吩咐臣妾去维护皇后。”

前方噪声大作,狄秋浔转头去看,随意道:“你维护了皇后,便也是维护了朕。朕吩咐人护送你去。”

红嫣固执的不动,仍是道:“皇上,不管她是不是皇后,您不能让臣妾去维护您的另一个女人。”

狄秋浔微微蹙起了眉:“朕容后再同你细说,现在,她是后,你是妃,侍奉皇后亦是你的本份。”

红嫣微垂着头站着。

狄秋浔催促道:“朕命令你去。”

红嫣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好,就当回报皇上曾救臣妾于水火。”说着转身而去,立即有数名侍卫在狄秋浔的示意下跟在她身侧。

狄秋浔望着她略显绝决的背影,疑心方才自她眼中见到了水光,无由来的一阵揪心,不禁叹了口气:“这性子。”

红嫣迅速的走着,侍卫们都微有些讶异。

她离喊杀声越来越远,但仍有反军突破了羽林军和虎贲营的封锁,闯入深宫。

无论身后发出何种声音,红嫣并不回头。

渐渐的靠近了坤宁宫,平素在宫门前侍立的宫人们不见踪影。

红嫣一路往里去,见到重重薄纱后头影影幢幢的光。

她沉着脸直到了寝宫门口,便有皇后身侧的宦官和宫女齐齐将她拦住:“什么人?”

待看清了她的脸,仍是有些防备道:“昭仪娘娘,皇后娘娘不便召见,请回罢。”

红嫣淡淡的道:“是皇上命我来照看皇后。”

领头的宦官是佟海,他深得皇后信任,宫人以他马首是瞻,他打量了一下跟在红嫣身后的侍卫,确认了服色,甚至有张熟面孔,这才让开了半边身子:“有劳昭仪娘娘了。”

红嫣往里走去,只见淡金色的幔帐罩着张象牙为饰的床,皇后被掩在帐内,只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两名御医在一旁候着,面现焦急之色。只这御医瞧着年纪太轻,亦无沉稳气度。想来唤得上名的全被召到太后宫里去了。

这两人一见红嫣,便齐齐请示:“昭仪娘娘,眼看着皇后娘娘这胎……”

红嫣上前两步,撩起了帐子,瞄了一眼。

皇后昏昏沉沉中紧皱着眉头,面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便抽出帕子探入手去帮皇后擦了擦。

若她猜得不错,皇后不可能在慈宁宫中往茶水下药,那么就是她早觉有些不对,备好了一条沾了药的帕子,在需要之时嗅了嗅。

可她当真这般狠心……五个月的身孕,如何舍得?

“先前还好好的,为何为糟糕至此?”

其中一名御医便有些犹豫。

红嫣喝了一声:“说!”

这御医扑通跪在地上,惊慌道:“微臣似在皇后娘娘身上,嗅到了一股残存的哥罗芳味儿……这是从一种西域花中提炼出来的,一般少有人识得,微臣也是机缘巧合才识得。与一般的兰花香无甚区别,但若是孕妇嗅了,容易心慌气躁,胎相不稳……只要及时远离香源,多饮些水,倒也无甚大碍,只是皇后娘娘原就滑过胎,身子不健,坐胎艰难,因此……”

宫人们听此秘闻,纷纷垂下了头。

红嫣一眼扫过,见佟海并无惊色,心知他该是事前知情的。傅皇后恐怕也只想造个胎相不稳之态,却不想当真引出事来。

于是淡淡的道:“如今是兰花香,还是哥罗芳香,不是最要紧之事,你们要尽力救助皇后。”

这御医擦了擦汗:“胎,胎是保不住了。皇后娘娘,也……”

“胡说!我看你神情闪烁,必有未尽之语。”

他沉默了一阵,才道:“胎确实保不住了,只是落胎之时,若以金针刺遍皇后娘娘身上38处穴位,或可止血崩、吊元气,保住娘娘性命。”

“那就刺。”

“微臣学艺不精,不能隔衣刺穴。”

场中一静,无人说话,皇后的玉体,岂是什么人都看得的?

傅皇后压抑的呻|吟声渐起,以手按住腹部,在巨烈的疼痛中清醒过来。

红嫣看她眼睛微睁,目光渐渐清明,在看到红嫣的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红嫣不在意,低声道:“娘娘,胎已保不住,若要救您性命,需得解衣刺针。”

傅皇后费力的指了指幔帐,红嫣便将一侧挂在金钩上。

傅皇后看了看佟海,佟海微一点头。她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嘶声道:“准了。”

两名御医战战兢兢的准备器具。

红嫣一挑帘,步入外间。

反军当中,自有不少欲混水摸鱼,趁火打劫的。

皇后娘娘宫中自是不会放过。

果然便有数名突破封锁的漏网之鱼闯入了坤宁宫。

只要对方人少,红嫣便令侍卫拿下,若对方势众,她便自称是舒昭仪。

其实费衍事前下令,不得为难宫妃,确实有特别指出柔贵妃、舒昭仪二人。

众人一见她容貌与传闻相符,便不敢轻犯。

红嫣又笑着道:“只要不进里头这间宫室,其余物件,各位将军看中尽可以拿去。”慷他人之慨,有什么要紧的?

双方各退一步,自是相安无事。

这一场战争,从入夜持续到寅时末。

宫中的大钟缓缓敲响,有人沉声喝道:“反贼费衍,意图犯上,率军夺宫。天佑吾皇,反军已被绞杀,若有漏网之鱼,速速受降,饶尔等不死!宫中各部,各安其份,不得有乱!”声音似站在宫中最高处发出,运气沉声,响彻云宵。

红嫣站在坤宁宫外石阶上遥遥听见,只觉声音略有两分耳熟,仔细一想,却是杨易。

原先疑惑之处,在这一瞬间都被拨开了迷雾。

她不免自嘲一笑。不怨狄秋浔如此有把握,原来早就暗中收服了杨家。

杨仁杲再硬气,被弃用二十载,再得明君赏识,焉有不服的道理?一个人老了,意志就软弱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孙。

想来狄秋浔故意纵了费衍杀入宫,拿了个罪证确凿,到末了才令杨易瓮中捉鳖。费衍再有本事,也不是杨易的对手。

亏她先前还当真以为狄秋浔与杨易为她翻脸,如今想来,怕也是场苦肉计。

她的种种忧心,显得如此可笑!

她挑帘进去看了一眼,傅皇后已止住了血,昏昏睡去。

她没有支会诸人,慢慢的一人走出了坤宁宫。

天色还未亮,路上人影了了,便有一二,也如惊弓之鸟,倒无人关注于她。她走了一段,突见一片小树林中火苗吞吐,想是旁人扔了火把不意点燃的,一旁地上躺着具尸体,她心中一动,蹲下去细看。

这服饰,不是羽林军也不是虎贲营,亦不是见过的费衍部下……那末……是杨易的部下?

红嫣有如死灰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左右看看,费力的倒拖着尸体藏入了一丛树后,心中喊了声告罪,便匆匆的剥着这尸体身上的衣甲,费力的剥了下来,忙将自己的外裙脱下,换上了衣甲靴子,又拆了饰物,将头发盘顶,再戴头了头盔。将心一横,打量这尸体较为矮小,便将他投入火中,再将自己衣裙烧掉大半幅,只余一小片扔在一旁,钗环等全扔入了火中,抹黑了面部,这才匆匆离去。

才走两步,便遇上了一队士兵,与她身上服饰一样,红嫣一咬牙,估计就算暴露了,狄秋浔也不至于处死她。便悄悄的尾随而上,跟在众人后头小跑。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同一个方向奔去,微微的天光中,齐聚在升龙坪上。

一队一队的士兵向杨易禀报:“搜出反军五名!”“未发现反军!”

红嫣怀着侥幸的心理,欲随着队伍从杨易面前一晃而过,却觉他凌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站住。”

她埋着头装听不见,却被一柄泛着寒光的长矛拦住:“说的是你。”

红嫣站住。

杨易慢慢的道:“跟了本将军这般久,连自查队伍中是否有人混入都做不到么?”

一边说着,一边用矛尖挑起了红嫣的下巴。

红嫣不得已,与他对视。

杨易却没了声音。

过了一阵,他扬起长矛抽在她臀部:“你这臭小子,不让你来,也学会偷了衣甲混入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嗯?”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众士兵也不禁捧场的笑起来。

杨易又抽了她一记:“好了,跟好队伍,不要乱跑,这可不是玩的。”

红嫣低着头,跑了下去。

因疑心她与杨易关系非浅,众士兵见她不肯搭腔,虽觉不满,到底也没说什么。红嫣自疑心被杨易识破是因胸部突起之故,是以越发垂头含胸。

到天色大亮之时,局势已经完全平定。

杨易单膝跪着狄秋浔面前:“末将幸不辱命。”

狄秋浔话语里有着淡淡的笑意:“杨将军辛苦了,只是费衍仍突围了去,丁愚已领人追捕,杨将军也请一同搜寻。”

杨易恭谨道:“末将领命!”

红嫣随着队伍走动,禁不住看了一眼狄秋浔。

手按佩剑,长发束高冠,周身清贵之极,隐隐意气风发之色。

她鼻头发酸:别了……狄秋浔,我努力过了。

第76章

红嫣像一阵风,终于吹出了高高的宫墙。

今日燕京戒严,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清冷肃穆,只余行军之声。

杨易站定吩咐:“付北、韩新,你二人各领三部,一南一北往燕京城里搜剿费衍及其残部,若有情况,往镇国公府来报。”

两人领命,领兵就欲各自行动。

杨易早看好了红嫣所在,走了过去拎住她后领:“你这臭小子,跟我家去!”

众将士哈哈一笑,各自行动去了。独留了红嫣与杨易。

杨易便拉了红嫣坐入个茶棚,因今日戒严,卖茶的老儿不见人影,两人坐在被布幌遮挡的座后,杨易低声道:“娘娘,您这是?”

红嫣飞快的抬头睃了他一眼:“将军,您若愿意成全我到底,便唤我谢濛。”

杨易沉默片刻才道:“末将虽不明原委,但您这般出宫,待上头回过神来,自会搜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终还是会被逮了回去,只怕所责不轻。且还有家人会受连累……若您有悔意,末将愿藉口尚有要事要禀,趁乱将您再送回宫去。”

红嫣低声道:“我在望梅林外发现一具将军部下尸首,将他推到火中焚烧,又故意留了自己的钗环和半片衣裙……或可诈死脱身。”

杨易一怔,未料她欲出宫之决心如此坚决,一时心中古怪,片刻才道:“男、女尸身,便是烧成骨,亦能分辨。”

红嫣啊了一声,她仓促间,其实并未想得太明白。

当时也是被狄秋浔伤了,一时冲动,眼见宫乱时机,错过便不会再来,临时起意而已。

她的样子,令杨易不忍再说。

“您当真要出宫,据末将所知,皇上……对您十分宠爱。”

红嫣略有些苦涩的道:“此非我所愿。”便不肯再说。

杨易将心一横,便起身道:“末将先将您送到我一处私宅,再往宫中去查探情形,若还未被发现,便掩盖一二。”

红嫣忙欣喜道:“多谢杨将军!”又有些迟疑:“不知是否会连累将军。”

杨易一哂:“无碍的,现正值纷乱之时,想要混水摸鱼也是容易,出不了大纰漏。”

说着解了一侧的马,翻身上去,向着红嫣伸出手:“只得一匹马,要委屈您了。”

红嫣咬了咬唇,见他神情十分正经,此时又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不能再扭捏,于是果真将手搭在他掌心。

杨易只觉一段柔软似从他掌心一直挠到了他心中,勉强拉回神智,微一使力,便将她置于身前,圈在怀中。尽量目不斜视的促马前行,但是她独有的气息,在铠甲的掩盖下,仍然幽幽的钻入他鼻腔。

似无迹可寻,着力去嗅时全无踪影;又似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的钻入他每一次呼吸。

这样难以名状的感觉令他心猿意马,直至将她送至别院,翻身下马时,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去敲门。一名老婆子上前来开了门,望着他笑容满面。

杨易让着红嫣进去,一边道:“这是徐妈,她年纪大了,声嘶眼花。同她家那口子孙伯一道守着这院子。这院子是我娘的陪嫁之一,位置不好,地方又小,早想卖了,嫌别人出价太贱才一直没动。平素不会有人来,您尽管安心住着。”

红嫣点了点头,十分感激。她一时冲动出来,完全没想到后路如何。她不能去找丽娘和罗家,几乎是寸步难行,还好遇到杨易。

此时在宫中亦是纷乱不堪,各处要重整清肃。狄秋浔一刻也不得清闲。

直到了午时,他才稍歇了口气。

才将在清心殿落了座,便听人报坤宁宫太监总管佟海求见。

狄秋浔召了他进来:“皇后如何了?”

佟海以额点地:“小的罪该万死,皇后娘娘的胎……没保住!”

狄秋浔面色一黯,半晌才叹了口气。

佟海道:“早该来禀报给皇上,偏皇后娘娘道皇上此时不能打搅,硬是拖至此时。”

狄秋浔指尖轻轻的点了点桌面,起身道:“朕去探望皇后。”

又对近侍吩咐:“将那株双色雪莲送至皇后宫中。”

佟海露出欣喜感激之色,忙在一侧引路。

皇后宫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此时已有数名御医候在室外,商议开方用药。

见皇上驾到,忙跪伏迎驾。

狄秋浔略一抬手令众人平身,快步进入帘内。看见傅皇后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由缓步走近,坐在床侧,拾起她的手轻握着。

傅皇后睁开眼睛,费力的露出丝笑:“皇上,污秽之地……”

狄秋浔打断她的话:“朕不忌讳这些。”

两人静静对视,狄秋浔方道:“皇后辛苦了……朕不会忘了今日,必会保傅家百年荣华。”

傅皇后一如以往得体的笑了笑:“谢皇上隆恩,这些,都是臣妾的本份,不敢邀功。”失望的神情,不过一闪而过。

狄秋浔亦没发现,环视一周问道:“舒昭仪在何处?朕命她来照看皇后,莫非她没来?”

傅皇后目光一闪,面色稍有阴沉,终是舒了口气:“舒照仪来过,是清晨见臣妾情形已定,方才离去。”

狄秋浔哦了一声,像是有些愉悦,又迅速的收起这神情。

傅皇后不错眼的盯着他,自是收入眼中,不免神情更添两分悲凉。

狄秋浔又询问了傅皇后身体状况,兼让御医拿了方子来过了过目,这才安慰傅皇后道:“皇后不必忧心,只管宽心调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傅皇后笑了笑,不以为意,她的身子她知道,此次亏损太过,要养好谈何容易。

狄秋浔安慰再三,起身离去。

才步入坤宁宫外,便有人往此冲来,因才消兵祸,众人有如惊弓之鸟,侍卫们纷纷的拔出了佩剑。

狄秋浔略一眯眼,看着眼熟,便抬手止住:“看看再说。”

便有人上前去问话,稍后来报道:“皇上,是碧梅轩的宫女,叫娥眉的,说有急事要禀。”

狄秋浔微微一怔,想起娥眉是红嫣自宫外带进来的,感情最是深厚。心道红嫣莫不是因着心中不痛快,在闹事么?

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一扬广袖:“让她前来。”

娥眉慌慌张张的扑在狄秋浔身前:“皇上,昭仪娘娘她,她不见了!”

狄秋浔冷然道:“休要胡说。”

“婢子没有胡说,昨天夜里,昭仪娘娘就从慈宁宫消失了。”

狄秋浔用指尖揉了揉额心:“她昨夜来寻朕,被朕派人将她送到了坤宁宫,此时已不在坤宁宫,定是回了碧梅轩,你可有回去寻过?休要胡言乱语。”

娥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自从今日一早,婢子等从慈宁宫出来,便四处寻找。不管是坤宁宫,还是碧梅轩,都寻遍了。碧梅轩的宫人翻遍了皇宫,都没有昭仪娘娘的身影。”

狄秋浔眉心一跳,正色看她。

娥眉咬了咬唇:“会不会是被皇后娘娘……”

“胡说!”狄秋浔一喝,吓得娥眉赶紧伏倒。

狄秋浔缓了口气:“看来你规矩没学好,同你家娘娘倒是一个脾性,朕此次不予计较,下回不得再犯。”

娥眉磕了个头:“可是昭仪娘娘,当真是不见了。”

狄秋浔站了起来:“朕会令人寻找,你先回去。”此时,他心中倒是以为泰半是舒红嫣负气藏起,抑或是几个宫人没寻仔细罢了。

可是待到宫人一直寻了两个时辰,来报的消息仍是不见人影,狄秋浔这才开始有些变了脸色。

正这时胡公公诚惶诚恐的捧了个覆着黄绸托盘进来:“皇上……望梅林里才刚灭了火,宫人发现两具尸骨。唤了忤作来看,为一男一女,又在灰烬中发现了一些钗环,及被风吹挂在树上的半片布料,据碧梅轩宫人确认,正是昭仪娘娘昨日穿戴……”

狄秋浔面色一下雪白,有些喘不上气来。急忙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掀开了绸布,看到托盘上数枚被烧得焦黑残断的饰物,其中一枚还隐约可见是枚玉雕的兰朵鬓花,确实是红嫣昨日所佩。那蓝色绣了雀翎的料子,正是她昨日所着裙子的澜边。

狄秋浔眼前一黑,将这托盘打翻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忙有宫人扶着他坐下。

他五窍堵塞,过了半晌才挤出丝声来:“不可能,再找!”

胡公公不敢多言,退后两步伏地:“是。”

杨易正在同红嫣说话:“末将觑机寻了具宫女尸体扔入火中,终是太过仓促,不及处理男尸。”

红嫣起身一福:“多谢杨将军。”

杨易忙向一侧避让:“末将不敢受……且宫中到末清点人数,总会发现宫女尸身少了一具。”

红嫣想了想:“倒也无惧,宫人趁乱跑了的,也不是无此可能,暂时掩过便好。”

杨易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不知娘娘……谢娘子往后如何打算。”

红嫣舒了口气:“我预备觑机暗中寻着我表兄,问他拿些银两,再装扮成男子,四处游览名山胜地。”

杨易叹道:“先前是盔甲遮掩,又涂黑了面目。寻常装扮,谢娘子绝无可能扮成男子,且……容貌过于出众,恐怕旅途无法平顺清静。”

红嫣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便微垂了头,默然道:“先借将军院子住上几日,容我慢慢再想办法。”

杨易看了她一阵,不免有些冲动的道:“适因谢娘子‘游览名山胜地’之语,末将倒想起一个法子。末将原就预备待事态平息,便自请去西北旷州。只因太平盛世,并无我等武将立功之地,唯有往西北,与楚惟接境,虽无大战,摩擦却不断,也好累计军功。末将原也好旷州山势高峻,奇峰迭起,神仙出没,古来有名。借此职务之便可大肆游览。谢娘子若愿同往,待过两年,再设法替您在旷州立个户籍,便是全了。”

第77章

这对红嫣是个巨大的诱惑。

杨易少年得志,身负军功,一旦外放,自是如鱼得水,各处都要给他些颜面。红嫣跟他一路,自是安全稳当,一路顺畅。

可是,一则红嫣无心害人,二则她也有些疑惑杨易为何如此热心。

不由婉拒道:“杨将军,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我放过,我便已十分感激。实在不宜过多劳烦。皇上……毕竟与我有情,就算事败,也不至危及性命。可是若是牵扯到将军……便不单单是逃宫之说,怕是满身是嘴,亦无法辩解。杨家军功再大,恐怕也保不住将军。”

她想来想去,只觉他少年得志,又自幼被祖父赋予厚望,难免有些狂傲。这种狂傲在遇到一个令他有些心动的女人时,便蒙住了他的心,使之对帝王的敬畏都有些忘却。说到底,无非是以为凭自己手段,小心行事,必不会败露罢了。亦是他一惯胆大妄为的行事方式。若真要他将红嫣摆在秤上,和他的身家性命比一比重,孰轻孰重,还是一目了然的。

杨易没有接话,只道:“如今燕京风声过紧,谢娘子还是暂居此处,避上一避的好。”

红嫣确实无处可去,只得再三谢过,在此处住了下来。徐妈和孙伯每日买了食材回来,红嫣横竖闲得无事,干脆接手掌厨。其实她厨艺不错,只是先前一直没有机会体现罢了。

杨易三**时的来予她通报消息,间或就留在此用饭,每常总要赞扬:“谢娘子真有一双巧手。”

红嫣含笑不语:不管杨家先前如何,如今发迹,什么样的厨子没有?

杨易用完饭,搁下筷子,一面说,一面看红嫣神情:“皇上三日未曾上朝。”

红嫣收碗筷的手一顿,眼中隐隐流露出悲伤之色,没有说话。

狄秋浔沉着脸,甩开珠帘,冲进室内。

费太后跪在佛前,听到声响,缓缓的睁开眼,站起转身。

她心下暗暗吃了一惊,狄秋浔满脸暴虐之色,他自来是十分克己的,这种神情在他面上,从未有过。于是打起了精神,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上还记得起来看哀家,当真是一片纯孝。”

狄秋浔冰冷的目光看着她:“你当自己还是母后皇太后不成?”

费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当然是母后皇太后,费家作乱,与哀家何干?罪不及出嫁女。先帝没有废了哀家皇后之位,皇上又怎么能废了哀家太后之位呢?”

狄秋浔冷笑一声:“罪不及出嫁女!但出嫁女却要惠及娘家?”

眼看费太后神情微变,狄秋浔又道:“朕不是来与你争这口舌之利,只要你喜欢,一世锦衣玉食的住在这慈宁宫,亦无不可。朕是来问你――”

说到这里,似气弱了两分,疼痛难抑。

费太后心中称奇,越发警惕。

狄秋浔尽量平静道:“你将舒昭仪弄到那去了?”

费太后怔了怔神,才明白他所讲,哼了一声:“这吃里扒外的丫头,哀家要她做甚?”

这几日她被困慈宁宫,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狄秋浔逼近两步:“不说实话么?”阴冷而饱含威胁的。

费太后冷笑:“哀家是有劝过她离宫,自养些面首逍遥度日,何必与众多女人同争皇帝,想来她是听进去了,怎么,她走了么?此刻必然快活着呢。”

她奇异的发现狄秋浔脸色变得更白,紧紧的蹙起了眉,手握成拳,似在拼命压抑一般。心念一转,她止不住的笑了起来:“报应!真是报应!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皇上终于知道了么?”

看着狄秋浔面色愈难看,她就笑得愈痛快。

数十年压着的端庄面具,似乎在这一瞬间脱落,只当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狄秋浔,而是狄元慎。她想起了知道费译被马践踏而死的那一日,狄元慎冷静而锐利的双眼落在她面上,她只能表示遗憾:“兄长遭此横祸,真是天妒英材……”哀不能过度,泪不能多流,不能怨,不能恨。但是今日,真是报应,狄元慎的儿子,也遭此切肤之痛,看看他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已经快失去控制的择人而噬一般,心里是否有千万把尖刀在翻搅呢?

狄秋浔淡淡的打断了她的笑:“你是否以为,将逸郡王卢福山,就有恃无恐了?”

一句话,就如同扼住了费太后的颈项一般,她的笑声嘎然而止,目露惊恐的看着狄秋浔。

她毕竟在权力的顶峰站了数年,片刻之后收拾好心情,恢复了沉稳,只面色略有些发白:“皇上会怎么对逸郡王?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狄秋浔冷眼看她:“朕原本没想过要怎么对他。他与朕,有血脉之亲。朕的皇位,又来得名正言顺,他威胁不到朕。只除了某些跳梁小丑以他为幌子生事罢了,这不要紧,朕将这些碍事的枝叶,一一剪除,再将逸郡王养得平庸无为,也就罢了。可是这养的法子,也有讲究,是养在方寸之地,圈禁一世的好。还是让他如常人一般养在外头,只是多请几位师傅教他些奇淫巧技的好?”

当然是后一种好,逸郡王原本就爱这些奇淫巧技,并无上进之意,狄秋浔再一使劲,也不过让他继续做个富贵闲人。而前一种,让他这般小的一个孩子就被圈禁至死,是何等残忍!

费太后禁不住服了软:“皇上有话,尽管说。哀家做得到,不会保留。”

狄秋浔再逼近一步:“朕只要舒昭仪。”

费太后沉默了一阵:“皇上明白哀家没有说谎的,何必自欺欺人?”

狄秋浔一震,目中疼痛难忍,半晌,拂袖而去。

那一具焦骨,被置于玉床之上,覆盖着一层白布。

狄秋浔走近两步,又站定。

侧头对着胡公公吩咐:“不,这不是她。不是说还有个宫女儿也不见踪影么?此事大有可疑之处。朕不能这般快就认了。”

声音很平静。胡公公却差点听出眼泪来,跪伏在地:“……那丢了的小宫女,说是早就想出宫了,怕是趁乱……”

狄秋浔冷笑一声:“搜捕未果,怎可定论?朕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皇后轻咳了一声,佟海捧了药上来:“娘娘,该服药了。”

傅皇后别过头:“服不服药,也就这样了。”

佟海有些焦急:“娘娘,皇上只是政务繁忙。”

傅皇后略有些忧伤:“你别期瞒于本宫,本宫是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本宫受得住。”

狄秋浔自那日起,再未踏足坤宁宫。

傅皇后懒怠服药,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佟海是知道实情的,并不敢禀报予皇后。

此时却瞒不过了:“是舒昭仪……实质上,十有八、九已被烧成了一具焦骨,只是皇上不许人这般说,只能说是失踪了,正满燕京的在寻呢。”

傅皇后一怔,想起舒红嫣那张绝色多情的脸来,不禁苦笑一声。

“你说,皇上为此不上朝,亲自率人满燕京的去寻?这还真是少见的事,皇上……立志做个明君,除了前次受刺,他无论寒暑病痛,都坚持上朝。”

佟海低埋着头:“……倒也未耽搁政务,每日寻了人回来,批折到深夜。又派了国丈大人、太尉、大理寺卿同理朝政,若有要务,都是另遣人请旨。”

皇后沉默一阵,以手撑床欲起身:“始终还是不合规矩,拿本宫的正服来。”

佟海一惊,连磕了三个头:“娘娘不可,皇上心绪不佳,已不知多少人吃了挂落,娘娘身子不好,不可直触其锋!”

傅皇后固执道:“本宫做他一日皇后,便要尽一日职责。无需多言!”

佟海苦劝不住,只得领人替傅皇后梳洗着装。

狄秋浔才一回宫,便听人禀报道傅皇后跪于清心殿前,不由眉心一蹙,沉着脸往清心殿去。

远远的,只见傅皇后似要被那一身正服压垮了一般,不胜赢弱。

狄秋浔心中叹了一声,走近绕到她身前,微微俯身,探手去扶:“皇后这是为何?正该养着的时候,为何跪在此处。”

傅皇后仰头看他:“听闻皇上数日不上朝,臣妾特来劝谏……当以国事为重,女|色为轻。”

狄秋浔目光变冷,只觉这话无限刺耳,缓缓的站直:“朕心中有数,皇后无需多言。”

傅皇后固执的道:“还请皇上答应臣妾。”

狄秋浔负起手,望着高空上的一片云,淡淡的道:“朕不会做个昏君,但也不会再为流传青史而过于苛求。朕此刻只是想寻回她,旁的,都可暂放一放。”

傅皇后亦淡淡的道:“可她已经死了。”

狄秋浔一震,掌握成拳,低下头看着她:“皇后请慎言。”

傅皇后从未见他对自己流露出这种冰冷可怕的眼神,不由全身一僵。

狄秋浔转头吩咐佟海:“你怎么服侍的?皇后身子不好,将她抬回去罢。”

佟海在他目光的迫视下,只得战战兢的将傅皇后扶了起来,数名宫人一道将傅皇后扶至步撵上,一路回去。

傅皇后回头看狄秋浔,见他根本没有看她,不由紧紧的握住了扶手,指节发白。

狄秋浔步入清心殿,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玉床边,缓缓的坐下,慢慢的伸出手,隔着白布去摸索,过得一阵,摸到了手骨,便隔着白布握住,低低的道:“这不是你,对不对?”

第78章

傅皇后身子更弱了两分。

面上仍是清清冷冷的,但眼神到底不如以往有神。

佟海看了十分着急。他五年前曾因事触怒了尚是睿王侧妃的柔贵妃,还是一向寡言的傅氏以“罪不至此”为名,将他保了下来,自此,他就一心服侍傅氏,再无二心,直到眼见她成了傅皇后,他也成了坤宁宫的太监总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与傅皇后之间,他是看得最清楚的。

傅皇后或许最初心中另有旁人,那也不过是年少时心中的一点浮念罢了。

皇上俊逸清贵,腹有丘壑,又并无上位者的骄奢淫逸之气,傅氏同他做了夫妻,日夜对着,岂有不动心的,只是天性冷清,什么也不说出口罢了。

两人相处,实在是相敬如宾,若要说得更清楚些,倒像是上峰同下属。只不过,虽缺乏温情,到底是互敬互重的,傅皇后对此也算满足。

可这一次皇上虽不断遣人来问候,却忙于政务和寻找舒昭仪,已是许久都未踏足坤宁宫了。平素他就是过来小坐一阵,淡淡的问上两句,皇后瞧着,也是隐隐有些高兴的。

佟海正束手立在一旁,心中为傅皇后叹息,就听她轻轻的问:“还在找么?”

佟海看了她一眼,思量再三,终是小心的道:“娘娘,不如还是先行向皇上禀报为好。听闻皇上今日已召了羽林军和虎贲营问话……一旦查将出来,恼怒之下,恐伤了帝后和睦。”

傅皇后神色木然,过得一阵才道:“好,去请皇上罢。”

狄秋浔凝神思索,此番宫中死去的宫人不在少数,但至今寻不到踪迹的,便只有那一个宫人,甚至已派兵快马加鞭往这宫人原藉去寻找未果。

就是因为这一疑点,他始终不信舒昭仪已亡,隐约中有了个猜想,无论她是自愿或是被胁迫出宫,要做到悄无声息,恐怕只有混在军士当中。不可能扮成人人喊杀的反军,那便只有羽林军、虎贲营、杨家军这三方了。

狄秋浔便召了甄士宣同丁愚下令盘查,杨家军始终隔了一层,若与之有关,其中必然别有蹊跷,先勿打草惊蛇,只待暗中查访。

正此时宫人来报皇后有请,狄秋浔不免用指头轻按了按眉心,终是起身道:“你们分头行事,下去罢。”

甄世宣和丁愚领命而去。

狄秋浔摆驾坤宁宫,傅皇后已经下了床来迎驾,柔弱得像一张立不起来的纸片。

狄秋浔俯身扶起她:“皇后,你身子不好,多卧床静养才是,思虑伤身。”

傅皇后心中一动,听出他的敲打之意,她心中明白,他素来就喜欢她清静省心,此时分明是不喜她就此夹缠,眼神微黯,就着他的手,坐在了床上。

狄秋浔顺手拉过一侧的锦被替她盖住腹部。

傅皇后心中微微一暖,唇边有抹淡淡的笑。思虑一阵,方才开了口:“今日请皇上过来,是有一事禀报。”

狄秋浔焦躁的情绪较之前两日,已经有了些克制,顺口便道:“皇后请说。”

傅皇后微微的垂着头:“……臣妾宫中,有个宫女向臣妾禀报,说是事发那日的清晨,她曾于暗中隐约看见舒昭仪拖了具尸首匿入林中,再出来,已是一身铠甲。”

狄秋浔神色一变,又喜又怒,喜的是他虽不信舒昭仪未死,到底有大半是出自不愿信,实质并无确实证据,此时才算真有了转机;怒的是她果真是蓄意逃离。

但他随之瞳孔微缩,面色瞬间冷凝,盯了皇后半晌。

傅皇后忍不住一个寒颤。

狄秋浔淡淡的道:“这消息,皇后是今日方才得知,还是一早便知?”

傅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因当日有不少宫人遇事逃逸躲藏,背主不顾。唯恐其中另有反军内应,于是前两日令人盘查坤宁宫宫人……”

狄秋浔目如利刃:“为何皇后此时方说?有意见朕坐立难安,心中不定?朕自问待皇后不薄。”

傅皇后笑着道:“……皇上可知臣妾身子是何状况?”

狄秋浔一怔:“朕常有遣人来问,皇后虽体弱,好生养着,也是无碍……便是无法再有孕事,来日其他妃嫔育wωw奇qìsuu書com网下皇子,皇后只管抱至膝下,从幼教养长大便是。”

傅皇后摇了摇头,有些气力难继之感,过得片刻,才低声道:“若是舒昭仪寻了回来,她育下的皇子,臣妾也可抱至膝下么?”

狄秋浔抿了抿唇,目光沉沉。

舒照仪……尽管这是条登天路,她也不舍得罢?必是一场好闹。到那时,他能否狠得下心?

皇后轻咳了两声才道:“皇上不必为难了。臣妾等不到那一日。”

狄秋浔一怔:“皇后何出此言?”

皇后平静的道:“臣妾生气日益衰竭,已撑不了太长时日。不过是想着费家还有余孽逃窜,朝中费氏派系亦要收服安抚。不欲令皇上在此要紧关头分心,方令人报喜不报忧。”

狄秋浔见她目中隐露哀伤之色,不忍再责她,急欲再增人搜捕之心也暂且按下,握住了皇后的手:“皇后何必如此自苦。朕再令人请了已还乡的张太医来替你看诊,必有转机。”

皇后摇了摇头:“臣妾自知自身事,多一日,少一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今日请了皇上来,实是为了劝皇上,不要再寻回舒昭仪。”

狄秋浔目光一动:“哦?这是为何?”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欲舒昭仪回宫,于皇上,于舒昭仪,都是好事。皇上身为帝王,原不该有情。

原本皇上也是一直如此,予中宫敬重,臣妾十分感激。予妃嫔冷淡,众人皆如此,便也惯了。后宫始终也没兴起风浪。

偏偏来了位舒昭仪……皇上待她宠爱万分,就臣妾所见,已有数次让步。就她此次逃宫,按罪当诛,皇上心中,恐怕从未动过此念头罢?”

狄秋浔闻言,若有所思。

皇后拿过一侧的参茶饮了一口,才慢慢的继续道:“一点一点的纵容……终有一日,会乱了规矩礼法。她若有一日与臣妾冲突,皇上又当如何呢?”

狄秋浔道:“朕会约束她,只要皇后不对她出手,朕也将压制她不许犯皇后分毫。”

皇后苦笑:“看皇上这意思,也是容不得臣妾给她委屈了?历代皇后,几个手上没沾着血腥?几个又因普通嫔妃而被问责的呢?”

这些道理,狄秋浔何尝不明白,但他强压着舒昭仪遵行尊卑妻妾之道,她已十分憋屈,那一日分别之时,她明明是倔强中有几分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他这一段时日每每想起就心中钝痛,暗悔不该对她说重了话,若再有机会,定留她在身侧,紧紧的攥着。

这种心态之下,他又怎舍得让她再无故受屈呢?若是皇后当真欺负于她,他必要替她做主的。

皇后看他神色,心中已明,更觉悲哀,但话却要说完:“这一方面,于皇上稳固后宫不利。另一方面,于舒昭仪自身亦不利。”

狄秋浔面现不悦之色。

傅皇后轻咳了一声:“皇上请勿动怒。您虽是真龙天子,天下至尊贵之人,能为皇上妃嫔,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可是,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此想。这世上,有些人还向往着荣华富贵以外的东西……例如情爱、自由。臣妾观舒昭仪,自入宫之日起,皇上先欲封其为昭仪被臣妾所阻,她并无不悦。升位为蜜妃,她并无大喜,降为昭仪,也不见失落。足以见其并不迷恋富贵荣华,此次离宫,更可为佐证……可她先前却偏偏留在宫中,那便是因为对皇上有情。”

狄秋浔面色转暖,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忆及舒红嫣含情双目和贴心话语,颔首道:“不错。”

“这便是最大的症结所在。一名女子,对一名男子有情,便做不到像往常那般大度,只恨不能时刻与他在一起,不许他接近其他任何女子……而皇上三宫六院,试问舒昭仪心中又怎会舒坦?情愈深,心愈痛罢了。”

狄秋浔将信将疑。

傅皇后道:“其实不单女子如此,男子反之亦然。”

“哦?”

“臣妾临死之前,有一请求,还请皇上看在臣妾侍奉多年的份上,应承臣妾。”

狄秋浔没有说话,傅皇后也不在意,低声道:“臣妾入宫前,与一远房表兄兴趣相投……后来臣妾入宫,表兄也不知被家人打发至何处去了。想请皇上在臣妾死后,着人将他寻回,不令其在偏僻之地受苦。”

这“兴趣相投”四字,大有深意。傅皇后细看着狄秋浔的神情,见他初时有些震怒,后头看了她数眼,慢慢平静下来,淡淡的道:“便如皇后所愿。”

傅皇后又是失落,又是释然的叹了口气:“这便是区别了。皇上听及臣妾的表兄,也不过是因被冒犯天威的一时之怒,后思及臣妾可怜之处,便不再发怒。但当日杨易情急之下救了舒昭仪,皇上却与舒昭仪闹了数月的别扭。”

狄秋浔哑口无言,表情怪异的看着她,平素的风姿全失,活像见了鬼一般。

傅皇后没有再看他,寂寥的盯着帐顶:“她逃出去了,眼不见为净,天高地阔,何处不逍遥?愈动情,愈心痛……好痛。”

狄秋浔站了起来,没有理会皇后,颇有些失神的往外走去。

杨易急匆匆的冲至别院:“谢娘子,我们要快些离开此处。”

红嫣已化名为谢濛,当下从厢房走至中庭,神色凝重:“杨将军,有何事发生?”

杨易沉着脸道:“末将在羽林军中有个故友,他告诉末将,皇上着人盘查当日是否有人混入军中,可有发生何异常之事,一丁一点都需上报。定然是皇上已对此起疑。末将已与一管家之子对好说辞,只说当日是他出于好奇,混入军中被末将发现,毕竟经不起推敲,立即离开才是上策。”

红嫣也是一惊:“城门定然出不去。”

杨易道:“无妨,不走城门,今日从棋云山上翻城墙出去,末将尽快将您送出燕京,寻个穷乡僻壤暂避,也好来个查无对证。”

红嫣点了点头,赶紧回屋去收拾细软干粮。

第79章

前几日,燕京戒严,街头巷尾不断有士兵巡逻。一方面是为了追捕费衍余孽,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红嫣。就连杨易那小别院,也有人上门查问过两次,幸好两老在前头同官差说话,红嫣自躲入地窖中应付过去。

这两日因费衍和费家三老爷费诺,俱已逃出了燕京。他们会到何处去,用脚趾想,也知道他们要逃往镇南军驻地——当初不过是带了部分将士回京,大部队还驻扎在原地。

可狄秋浔已断了他后路,早发密旨,命杨家长孙杨早强行收编大军,将费家在军中的亲信或劝降,或斩杀,如今只是守株待兔罢了。因此在燕京城内搜捕一事,便放松下来,寻找宫妃的事,上头又说得含含糊糊的,这巡逻频率便有所削减。

甄士宣和丁愚的盘问未果,狄秋浔又还未重新施令,一切都是将发未发之态。虽然仍是十分危险,但已是逃走的唯一时机了。

杨易深夜里与红嫣悄悄的换上了一身黑衣,背着包袱潜出了家门。因不能弄出声响,连马也不敢骑,只是悄无声息的走着。

杨易对于巡逻的路线十分清楚,每每避让,一路有惊无险的过了燕京中心,越走越偏,终是上了山。连火把也不敢举,杨易仅凭着从叶间洒下的点点月辉辨认着可着脚之处,他目力过人,红嫣却不行,才将上山就几次摔倒,杨易便不由分说的握住了她的手,红嫣微微一挣,他却握得更紧:“权宜之时,不能耽搁。”他这样一说,红嫣就不好再动,只好任自己的右手被他满是薄茧而温暖干燥的大手紧紧包住。

这和狄秋浔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狄秋浔是手骨纤长,指节分明,瓷白而冰冷细腻。两人一路摸索到建在山脊上的城墙边,红嫣已经双腿疲软,她的体力比寻常宫妃要强,但也从未下地劳作,勉强坚持到此处,已是不易。

杨易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地方虽然处于偏僻深山,但因为是护卫燕京的城墙,每隔一段,便有哨兵看守,若是弄出了太大响声,惊动哨兵发出信号,便轻易脱不了身。

红嫣便连大口喘气都捂住了嘴。杨易从包袱里拿出飞爪来,甩动绳索数圈一掷,飞爪飞了上去扣住城墙上头的边缘,发出一声脆响。杨易同红嫣一动不动,静等了一阵,见并没惊动什么人,杨易才抓住绳索极快的往上攀爬,红嫣仰着头看,见他不消片刻就到了上头,待他做了手势,便照先前杨易所教的那样,将绳索末端绑在腰上,杨易振了振长绳,见她系牢了,这才往上一点一点的收着绳索,将红嫣拉上去。

红嫣只觉自己腰肢都要被勒断了,又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十分惊心,咬着牙不敢发声,待被拉上了城墙上头,双脚着了地,不由脚上一软,恰被杨易抱了个满怀。她一仰头,就见杨易的双目在黑暗中也十分灼人,更因耳侧贴近了他胸膛,极静的夜里,听到他的心跳声十分迅速。红嫣连忙后退了一步站好。

杨易并未多说,依样用绳索将她放到了另一侧的城墙脚下,自己再落了下来。两人默不出声的赶路,只到天色将亮,才堪堪走出了棋云山。

红嫣回头看了一眼,还好山路艰难,不适合大队人马,不然照杨易这样,燕京城半夜里被人侵入也不可知。

杨易挑的,都是避人的小路,连着走了两日,红嫣脚上都起了泡,两人才算来到了一个小村。蓿县、白谷县、隆河县,这三县是呈扇形包围着燕京城的。

杨易和红嫣其实并未走得太远,这小山村在地图上名为瑞春,村里人嫌拗口,自管它叫沟沟窝,隶属于隆河县,因处于三座大山环抱的山窝之中,一条难于攀爬的羊肠小道通向外头,极少有外人来访,就连县中的衙役,每常嫌出入不便,又收不上多少赋税,轻易不会踏足。几乎是与世隔绝。杨易知道此处,是因他有个旧日好友就住在这村里。

当初为何会这些村民会迁入此地?已没多少人记得,大约是为了躲避战乱。历年以来,但凡有些追求的,俱迁居出去了,留着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村民。村里头不过二十来户人家,村长还是被人强安上这位置的,压根不懂弄权,连路引是何物都不懂,看见来了生人,呼拉拉的一下围上来看。

杨易就笑着道:“我是来寻吕祥的。”有人就认出了他:“哦!我记得你,大前年来过的。”难得有个生面孔,自是记得清楚。

杨易点头称是,一边护着红嫣往前走,但仍是架不住众人看她的目光。红嫣用头巾裹住了半张脸,但露在外头的部份,仍是引人赞叹。

两人好容易一路走到了吕祥家中。三间泥糊的屋子带两间草棚,半片院子里养着两只鸡,满院子团团乱转,地上狼藉无人清理,气味十分难闻,红嫣不由捂住了鼻子。杨易喊了一声:“祥子!”

过了半晌,木门打开,一个干瘦的青年柱着拐棍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看见杨易的第一眼,就露出了笑容:“杨大哥!”

红嫣这才知为何院中狼藉,连忙将捂鼻的手拿开。杨易推开了只有半人高的篱笆门,走了进去,两人拥住:“你可还好?”祥子咧了咧嘴:“好!”

一手撑着拐,一手就去拂院中两把破椅上的尘。杨易忙去帮他,一面道:“有事要劳烦你。”

祥子一怔:“我是个废人了,还能有什么用?杨大哥尽管吩咐。”

杨易指了指红嫣道:“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因着被人逼着嫁做一老儿的填房,逃了出来,想借你这躲躲。”

祥子连忙应下,挠了挠头:“不嫌粗茶淡饭就成。”他并不知道杨易家世,还将杨易看成当年一起在军中苦哈哈的小兵,便不觉得杨易的远房亲戚被人逼婚做老头填房是多不合理的事情。

红嫣听祥子这话,便知他方才定然看见她捂鼻了,猜他因身上的残疾,心中必然十分敏感。便笑着上前道:“吕大哥,多谢你收留,我一定少给你添麻烦。”

一边说着,眼一扫,看见一旁用细竹枝扎的大扫帚,忙拿起来清理院子。

祥子为自己的话中有话而羞愧,忙去拦她:“不用你做这些。”红嫣笑着将手一避,不让他抢了扫帚:“吕大哥愿意收留,我做些活儿,才住得安心。”

杨易在一侧看着,他知道像她这样柔弱的女子走了两天路会有多累,明明该站不起来的。红嫣坚持着清扫一番,又寻到厨房,就着简陋的食材烧了顿饭出来。

用过饭,祥子被看热闹的村人叫了出去,杨易便低声的对红嫣道:“祥子是末将在军中的好友,当年父母双亡,他便走出去参了军,谁知一次小战事中伤了腿……你可以信他。这里有些银两你拿着,每月这村里都会有人搜集了村中土物到外头去卖了,再采买些物件回来,所幸他们都不识字,也向来不关心榜文,倒无多大危险。你可以拿银子向他们买些要用的,用以补贴祥子……他不喜受人钱财,你做得不着痕迹些。先在这安心住着,末将不能离开燕京过久,须得赶了回去。待事情有了转机,末将再来接你。”

红嫣一一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低声道:“还请将军得空看看我的家人,照应一二……若有为难,便罢了”。

杨易笑了笑:“不为难,末将会办好的。”等祥子来了,杨易交待两句,有意不再去看红嫣,头也不回的走了。

祥子同红嫣说话,总有些拘束。所谓养移体,居移气。红嫣在宫中被人前呼后拥的服侍这般久,无形中便也有些上位者的气势,祥子是个敏感的人,虽想不明白,但确实感觉到了。

家中只有三间屋子,他将最好的一间让给了红嫣。红嫣洗洗擦擦一下午,到了夜里,也没去管这床铺是否充满异味,又或是硬得咯人,几乎是沾着枕,就昏睡了过去。

沟沟窝里的人都很淳朴,不淳朴的,都迁居出去了。

这山窝里没法种粮食,还好这深山是块宝地,物种极多。村人依着山一阶阶的开出些地来种菜、种草药,大多数以狩猎、挖草药为生,攒了皮子药材,拿出去换了粮食日用品和铜钱回来。也并不是每日都上山的,平时闲着唠嗑,三五天几人约了一道上山,有设陷拉网的,有驱赶射箭的,得了猎物便均分,特别照顾弱小,和气得像一家人。

祥子一说红嫣的事,村人都同仇敌忾,纷纷让她好生住着:“咱们这地儿,保管没人找得着你!”村长还吩咐几个出山去卖货的小伙子:“出去了也不许乱说嘴,知道不?”

红嫣十分感激,每天嘴也甜,手也勤,让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都喜欢她。山中岁月平和而安详,慢悠悠的,似乎连天空上的云朵都透着股宁静的气息。

红嫣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家中的打扫做饭她都一手包了,因为祥子腿脚不便,以前便有人顺道送柴过来,现在有了红嫣,年轻的小伙子们送起东西来更热情了。

红嫣不吝给他们笑容,但尽力令这笑容端庄大方,不带丝毫媚色。

白日她可以干活,可以与人闲聊,只是夜深人静,不免还是想起狄秋浔。他的微笑,幽深的双眼,修长的手,无数次与她交缠的青丝……她很想他,但是,还是现在的日子更好。

也许有一日,他身边有了更多的美人,就会忘了她。

每次这样想,她都有些痛苦,又强迫自己去正视。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红嫣正拎了木桶和水瓢,预备上山去给菜浇水,就见一人远远的走来。

红嫣定睛一看,是杨易。她脑中空茫了一瞬间,心中回想的居然是:狄秋浔居然这般快就忘了她。

杨易满身风尘,沉着脸走了过来,似乎没有过多的注意到她的神情,低声道:“皇后薨了。”

红嫣半晌才回过神来,愣愣的看着他。

杨易看着她,苦笑了一声:“皇上查出了真相,但还未等皇上问罪,我祖父就将我逐出了宗族,欲押解入殿请罪时,我逃了出来。”

红嫣手中的水桶一松,打翻在地。时人非常重视宗族……被逐出宗族,对杨易是个毁灭性的

第80章

两人默默无语了。

红嫣觉得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实是说不出口。

过了半晌,她才干涩的道:“连累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杨易用手揉了揉脸,没有说话。

红嫣建议道:“要不,也在此处暂住,过一两年事态平息了,再出去走动。”

杨易紧盯着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慢慢的道:“谢娘子,会陪着我么?”

红嫣刚想应承,突然一抬眼,看到他眼中隐有些希冀之色,瞬间她明白了他隐讳所指。这怎么可能!她无法对狄秋浔忘情,也不会因内疚或报恩的心态同一个人在一起。当即同样隐讳的道:“你一表人才,自是不乏人相陪的。”

杨易眼神一黯,站得笔挺,点了点头道:“……我先走了。”

竟然转身就走。

红嫣十分惊讶:“恐怕四处都在寻你,这时节能去那?”

杨易回头,笑了一下:“我无法这样度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群闲坐在树下唠嗑的村民。

不错,他天资过人,在期待看重下成长,身负武艺,胸有谋略,满是锐气,怎么甘心这样浑浑噩噩。

“可是,如今大齐已没有你的上进之地。”

“不错,所以我要去西北,从旷州越境,往惟楚去。惟楚正值四王夺位之际,我去择人投靠,立下一番功业,亦不是难事。”不过消沉了片刻,他立即振起精神,甚至可以看得出压在皮囊下的勃勃野心。

红嫣迟疑片刻才道:“可是,惟楚与我大齐素来敌对,曾听皇上言及,十年内必有一战……局时你又如何自处?”

杨易沉默了片刻,笑意有些冷:“大齐和杨家将我拒之门外,我又何必过多顾虑?彼时避得过便避,避不过,惟有‘在其位,忠其事’!”

红嫣一震:“不可!”

杨易望着她,静候下文。

红嫣在心中左思右想,慢慢理清,才竭力平和诚恳的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次,是因着我,你做错了事,方才受此责罚。并非齐国和杨家对不起你……身为男儿,你应该承担后果,而不是另投他国。来日若真在战场上与你祖父、父亲叔伯、长兄幼弟对阵,你又当如何?彼时将为整个杨家蒙羞,你祖父一世英名亦将受损,你于心何忍?”

按说她也并非齐国之魂,但她母亲在此,心爱之人在此,对于齐国,她也有种归属感,不能眼看着杨易背叛它。

杨易没有说话。红嫣继续道:“且你是否想过,你能从你祖父的押解下逃出,是否是他有意放过?他并非不要你,而是要保你。”从被赋予重望的云端跌落下来,变成被拒之门外的弃子,他心理失衡是正常的。

杨易目光一动,微有些软化之意,随即又扬眉道:“要我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办不到!”锐气迸发,直侵人肤的野性扑面而来。

红嫣这才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个人,性子里是有些张狂、睥藐、野心勃勃的。所以他才敢于在皇宫之中直视她,才敢大剌剌的救下她,此时才敢不将家国当一回事,毫无古人的愚忠之心,所谓:弃我者我亦弃之。不甘自己无所用之地,不顾一切,要崭露头角!如果在乱世,必有一番作为。

红嫣害怕自己纵出了一头反噬的猛虎,:“我不这样以为,人该有些甘于承受的时候……”

杨易轻声反问:“那你又为何要逃离呢?”

红嫣一震,面色有些发白,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犹豫半晌才道:“我以为,这不过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没预料到……总归是我牵连了你,我……愿意为此承担后果。你就当当日便揭穿了我,将我送回去罢,我愿意向皇上求情,只要他不怪你,你必可重返杨家。”虽不敢保证狄秋浔会应承,但总可以一试。

杨易眼一眯,有些淡漠的道:“我不会伤害你。”

一语毕,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红嫣着急起来跟着他赶了数步,那里敌得过他脚程快,不过转眼之间,他就走入了山中。

村人见她跑得气喘,不免好心道:“谢娘子,来喝碗茶水!”

红嫣摇了摇头,才要失望的转身,就见林间山道中隐约走出来一人。她心下一喜,还以为是杨易去而复返,待这人身形全露,她才看清是个面生的小伙。

红嫣心下一个咯噔,这村中人口简单,从村头到村尾,她俱认得,这人瞧着二十四、五岁模样,穿着件素净的葛布衣衫,脸型方正,偏一双眼十分灵活的样子,与这沟沟窝的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年青人一面走,一面双眼就紧盯着红嫣,眼神微微一亮,却又若无其事的与旁人打招呼:“赵叔,三婶!”

村人不由啧啧称奇:“得贵,你咋有空回来!你家那两间草屋前阵落大雨时都倒啦。”

得贵啊了一声:“我娘让我回来修祖坟。”

赵叔点点头:“是得修修,你家没地住了,上我家来凑合两晚。”

得贵十分高兴的应了。

待村人介绍,红嫣知晓了这得贵原也是村里的,只是三年前一家迁了出去。她略晗首示意,便转身离开了。

得贵给她一种不好的感觉,比及村中人的淳朴,他不一样。他住在赵叔家,正与祥子家比邻,红嫣夜里就有意识的栓了门。

祥子正在屋中坐着,拿把小刀就着昏黄的油灯雕着小玩意儿,见她动作,不免奇怪:“做什么栓门?咱们这村都熟得跟一家人似的,就是有了外贼,有啥可偷的?要想摸把灰尘去,这倒是有。”

红嫣想了想:“我怕有野兽闯进来。”

这三面山中,野兽不少。祥子笑着摇摇头:“怕什么,整个村都用木栅围着呢,又没有熊瞎子,旁的进不来……不过你求个心安也没什么。”

红嫣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旁:“又费油又费眼的,明儿再雕吧?”

祥子手上不停:“明儿柱子他们要出去一趟,我赶着雕些让他们卖了。”

红嫣来时,包袱里大多是干粮、银两,为求行路简便,衣裳倒只有两身,日日做粗活,她又不是做惯了的,两身衣裳都被挂破了洞,只好打起了补丁。补丁衣裳谁没穿过?祥子偏觉着她就不合适同村里的女人穿一样的补丁衣裳。想着她每天忙活个不停,能多卖些木雕,替她扯布做身衣裳,就当是答谢了。

红嫣一怔,低下头去看他手中的物件。祥子雕的大多是猴儿、狗儿、猫儿这些小动物。他的雕工很熟练,雕得惟妙惟肖的。

“往常好卖么?”

祥子声音有点低落:“不好。”

“你不用雕得这般逼真,这土狗再像,也没什么人喜欢,你可以,嗯,雕得眼睛大点,这毛更顺滑些……”

她拿着炭条在桌上比划。

祥子看了两眼:“那有这样的狗?”

红嫣笑:“瞧得出来是个狗样就成,要紧的是要惹人喜爱,总归不是为了好卖么?”

祥子没有说话,红嫣打了个哈欠,进屋去了。

祥子往桌面看了又看,到底是试着换了雕法。

红嫣关了门,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着对杨易不放心,心中不免因为牵连了他,十分内疚。

夜深人静,她还睁着眼望着一旁小几上的陶罐,只觉得上边没上均的釉在隔着窗纸隐隐透进的月光反射下,成了张古怪的人脸,似乎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打量她。

红嫣心中发寒,蹭的一下自床上坐起。

就听得窗外咔嚓一声脆响。

红嫣下意识的喝了一声:“谁?”

没有人出声,红嫣鼓起勇气,慢慢的走至窗前,将窗子推开。

空无一人,月光将整个小村都染上了深深的蓝色,令她心中一空之后,又有种淡淡的哀伤。

第二日祥子一出门,就见红嫣站蹲在窗下一动不动。

他不由问道:“你做什么呢?”

红嫣拿起一根干树枝:“你看,断了。”

祥子看着这根树村从中折断:“这又如何?”

红嫣想了想:“昨日我用它赶鸡,顺手扔一边了,那时还没断的。”

祥子又不管这些,压根不往她窗下去。可这根树村,像是踩断的,一般的小动物是做不到的……她怀疑昨夜有人在她窗边。

她在这住了也有一阵了,不能说人人都看透了,可之前没有这样的事。只有得贵来了才有,且她第一眼看到他就觉不适,可这怀疑她没跟祥子说,他们一个村的人,彼此感情都很深厚。

但是当她再见着得贵,却没发现什么不对。

他忙着修坟,忙活了数日,又想着要把倒塌的屋子重新修好,说是眼见着以前的家就这般没了,心里过不去。村人也都理解,帮着伐树搭建,得贵在村中滞留了半月之久。

除了第一夜,红嫣再没发现任何异常。

祥子有些满不在乎的拿了卷布给红嫣,是蓝色的细棉布:“你做身新衣裳罢。”

红嫣啊了一声,停下扫地的动作,撑着扫帚站直:“做什么送我布?”

祥子笑:“我照你的说法去雕,木雕果真好卖了些。你又日日都忙里忙外的,我不能让你白干。”

红嫣不受:“你自己做新衣罢,我得你收留就已经很感谢了,不敢受你的东西。”

祥子有些不高兴:“你别以为我对你有想头,我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不敢想的。”

话说到这份上,红嫣怕伤了他的心:“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只是麻烦你太多,于心不安,拿来拿来。”只好收下了。

祥子咧了嘴笑。

红嫣将布放在枕侧,这村里也没个裁缝,都是自己做衣,但红嫣女红不好,想起来还是桩为难的事,放了好几日都没去动它。

这日夜里,她照例栓了门睡,还没睡沉,就隐隐约约的似闻到股香气,红嫣本能的觉着不对……这不是花香,但是她眼皮越来越沉,重逾千钧,用尽力气也无法睁开,只还留着丝清明在心中。

恍恍惚惚中,有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面颊,自面颊下滑到颈项,甚至胸口,恣意怜惜。红嫣心中突突直跳,一动也动不了。

这只手轻轻的解开了她的衣裳,一点一点,不急不躁,红嫣却似在遭受凌迟一般,焦虑不堪。直到身上一沉,对方压在了她身上,四片嘴唇相接,她被一遍一遍的吻着,口腔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探索,熟悉感涌了上来,红嫣一下就湿了,那人用指头一探,似笑似叹了一声,将她的腿撑到最大,慢慢的融入了她的身体。

这时慢时快的冲击,不知持续了多久,红嫣全身酥麻,每一寸都似飘在云雾之上,那一丝清明再难保持,渐渐逸散,昏沉入睡。

第二日一早,红嫣猛然惊醒,她低下头,用手摸着衣裳——完好齐整。她左右看看,四下并没有不同,窗子和门都好好的关着。这是梦?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她那一处,似乎还有些*……

红嫣迷惑的看向一侧,放在枕边的,是那一块蓝布,不对——红嫣瞳孔微缩,不一样!

她将这块布拿在手中细看。这不是普通的细棉布,瞧着十分普通,一般人瞧不出区别,但她在宫中住了这般久,是知道的,这是用最细腻的棉,织了冰蚕丝进去,柔软亲肤、透气轻盈,低调不显。宫妃喜欢用这样的布做些常服,寻常在自己宫中穿着。

第81章

不会错的,是狄秋浔来过了。

红嫣吓得从床上弹跳起来,腿却一酸,差些软倒。

她先如临大敌的强撑着四处检查一遍,任何痕迹也没有,再冲出屋子,祥子正在院里坐着雕刻,见她出来不免抬头看她一眼。

红嫣没理他,满院子找了一遍,又冲出去,从村头找到村尾。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茫然的站着,得贵扛着棵树从前面走来,一半拖在地上,枝叶扫得哗哗作响。

红嫣一下警醒,怀疑的盯着得贵。

得贵却是笑着同她打招呼:“谢娘子,早啊!吃过了没?”

红嫣勉强笑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可疑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狄秋浔来了,不是该怒不可遏的将她抓走么?怎么会这样极尽温柔的缠绵一场,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撑着酸软的腰,转过身,同得贵并肩走着。

想了想,有意试他反应:“有些人,真是下作!平日里多尊贵,也做起这等着下三滥的事儿来了。”

得贵迷惑的转头看她:“谢娘子说谁?”

红嫣看了他一阵,摇摇头:“说一个你不认得的人,一时没管住嘴,别往心里去。”

得贵果真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红嫣回了家,祥子古怪的看着她:“什么事一大早古古怪怪的?”

红嫣敷衍道:“前几日我得了颗茶花种子,就种在菜畦边上,想着去看它发没发芽。”

祥子笑:“那有这般快。”

日子又恢复到往日那般平淡如水。

红嫣却似被人上了发条一般,停不下来了。

不是央人把门窗加固,就是有意在窗下挂些铜铃用以报警,或是找人问了草药的药性,有意寻了几种醒神的药,碾碎了包在帕子里,夜里睡觉,她就将这帕子放在一侧,预备一有动静,就赶紧用来覆住口鼻。

但是万般准备全做了,狄秋浔再无动静。

她的心被高高的吊起,成日坐立难安,就好比每日深夜有人在楼上咚、咚扔两只鞋打搅你睡眠,可是当他有一日只扔了一只鞋的时候,你始终在等着另一只,提心吊胆的,始终也睡不着了。

等到了春去夏来,狄秋浔仍不见踪影。

红嫣从提心吊胆,变成了满腹埋怨了:“吃一嘴就走!要杀要剐给个明白话呀!”

再到逐渐麻木,反正已被发现踪迹,凭她一个人,逃也逃不了,就这样先耗着了。

于是终于恢复了平静,祥子看着松了口气:“我们村又没来生人,你每日跟防贼似的。”

红嫣除了略有些尴尬的笑,什么也说不出。一眼瞟见得贵经过,她仍是下意识的蹙了蹙眉。

得贵说还是村里清净,竟然一家人都搬回来了。村人自是十分欢迎,红嫣却始终还是觉得不对。

祥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得贵人是浮些,也不是坏人。”

红嫣嗯了一声,要不是那一块布,她真以为是自己多疑罢了。

但此时,疑破了天也没用。她摇了摇头,拿了木盆盛了衣物,要往村中的水井旁去清洗。

刚一将桶扔入了井中,挽着绳子使了巧劲,桶里装了半桶水,正想往上收绳子,就斜里伸出只手来接住了绳子。

红嫣侧头一看,是得贵,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得贵若无其事的把水拉了上来,倒在她的木盆中,然后笑眯眯的道:“昭仪娘娘。”

红嫣心中大惊,随即又松了口气:“你果然知情,怎么,不装了么?”

得贵嗯了一声,又打了一桶水上来帮她倒了。

“当时甄大人领着我们一路追着杨大人来,不料杨大人十分警觉,竟是跟丢了。只小的越瞧这路向,越像是往沟沟窝的,便自请了命,独自跟着来了,若非在林中绕了路,还差些和杨大人照了面呢。”

红嫣试探着道:“所以你就借故留在村里,探清楚情形,再将皇上引了来?”

“是,小的将所见所闻都回禀了上去,后头有一夜,甄大人命小人将村中所有人家都点上了安息香,然后在一侧待命,皇上来没来过,小的不知,只是甄大人吩咐小的隐藏身份,守着娘娘,若有人心怀不轨,便取他性命。”

红嫣心中所猜,一一得了印证。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狄秋浔没有将她逮回去。

也许这个问题要亲自问他才得明白,但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那你为何今日要自揭身份?”

得贵敛容道:“小的想请娘娘一道往玉通走一趟。”

红嫣冷笑着看他:“你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得贵腹无墨水,仅凭着机灵钻营一路上爬,此时虽不懂“异想天开”是什么意思,猜也猜出了几分。

“娘娘,皇上出事了。”得贵压低了声音道。

红嫣脸色一下变得雪白,待要不信他的话,自蹲下去捡起衣服欲洗,又觉指头有些颤抖,终是忍不住,将衣服重掷入盆中:“胡说什么!能出什么事?”

身边侍卫环绕,费太后想必早被拔掉了爪牙,唯一还与他有一争之力的,恐怕就是远在边陲的鲁王,除非大起战事。但一则,就算兵刀相向,狄秋浔也一定是被层层保护的,不管谁出事了,也一定是最后才轮到狄秋浔。二则这沟沟窝虽偏僻,但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与隆河县的其他村落也有通婚,三两月的也有人走回娘家,真有战事,消息早也传了进来了。

得贵跪地:“小的不敢造谣,实不相瞒,小的每隔三日,就要趁夜出山去禀报消息。娘娘每日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是要报的。十日前与小人接头的侍卫就说事有怪异,甄大人对娘娘的消息十分着紧,每有禀报都急着传见。就算皇上为查玉通水事贪污一案,南巡玉通之后,甄大人也从不曾懈怠。但上回莫名的不再理会,他等候许久,甄大人面色有些焦虑的从他身侧走过,都未发现他。小的当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是再见这侍卫时,他告诉我甄大人带了人马,也往玉通去了。大前日夜里,小的又听得燕京戒严。皇上迟迟不归,燕京戒严,由不得小的上心琢磨,趁夜快马回了羽林军中一趟,打听得些小道消息,说是皇上遇袭,陷在玉通的*林中,十数日不见踪影……小的觉着,十分可信。”

玉通水事贪污一案闹得极大,无数官员落马,十名官员中就有三名涉及,还不断有人被举报与此事有关,玉通官场一片混乱,狄秋浔亲往坐镇。

红嫣白着脸,呆立了一阵,失魂落魄的。

得贵看她面色,才又低声道:“听说这*林中弯弯道道的,十分容易迷路,当地人都不敢轻入,进得太深了,便出不来。小的祖上传了个法子,能在林中识路……小的是想去搜寻,能救驾有功,也是祖上积德。但小的又身负重任,要看守娘娘,撂下娘娘在此实在是不放心,娘娘若是趁机走掉,小的就是有十颗脑袋也经不起砍,可若不去寻皇上……也许这天老爷,就把这一功留给小人呢?便想请娘娘同往。”

红嫣看他一眼,坐在一侧大石上,按着额头细想。

这得贵回来许久,若要对她怎么样,早就得手了。就是半夜把她迷倒运走,也不是难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证明他说的大部份,是真的。谅他也不敢拿皇上安危说笑。

可是所谓抛不下看守她的责任而邀她同往,这只怕是假的。

他怕是结合小道消息和亲眼所见,得出狄秋浔喜爱她,两人却心有隔阂的事实,想一面救了驾,一面又诓了她主动去见狄秋浔,以期得圣上嘉许。

这人,真是好大的心。

但她虽在电光火石中想通了这一节,却无心斥责,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紧,使她无法正常说话,勉强站了起来就往家中去。

得贵也没追赶,由得她去。

红嫣回了家,就自入房中,往床上一躺。

祥子见她跟个纸人似的白着脸飘了回来,不由撑着拐杖追着喊:“谢娘子,你怎么了?”

她却似没听见。祥子站在她房门前,不敢推门进去。

只得往外去打听,听得是同得贵在井边说了一阵的话,才变成了这样,他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去找得贵,举着拐杖就打:“你这臭小子,同谢娘子说了什么?”

得贵一面躲,一面笑嘻嘻的:“祥子哥,别打别打。”

祥子执意逼问,得贵将脸一沉:“祥子哥,你知道了没好处!”

祥子竟被他慑住,回过神来,更是怒不可遏,得贵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红嫣的理智告诉她,她不需要去,只要得贵前去便可。

可是她心中不断有如火烧一般难耐,分分秒秒的想要见到安然无事的他。

得贵躲着祥子,跑到她窗下:“娘娘,耽搁不得啊!”

红嫣起身,推开窗子,脸色虽白,眼神却异常的灼热:“你一人去。”

得贵摇摇头:“小人不能,娘娘若趁机逃了,小人先就有了一罪。求娘娘同去。”

红嫣瞪着他。

得贵不肯退让的受着。

祥子从外头来,见他在此:“你这臭小子,又跑来了。”

一杖下去,却被得贵钳住,沉着脸道:“祥子哥,我让着你,别太过份。”

祥子一怔,又待说话。

红嫣冷然道:“行了,不许对祥子无礼。”

得贵忙松开了手,低头道:“是。”

“我跟你去,但是我这幅样子,行路不便。”红嫣咬着牙道。

得贵忙道:“小的早托同僚备了马车和通关文书,谢娘子只管坐在车上,旁的都有小的打点。”

红嫣点了点头:“好,我准备一下,一会就走。”

得贵应声下去。

祥子呆呆的看着红嫣:“谢娘子,你要走了?”

红嫣勉强笑着点头:“是,劳烦祥子哥了,我……有一位故人遭了难,要得贵引我去相救,也许我还会回来,到时还要求祥子哥收留。”

祥子听到末一句,略松一口气。

想了片刻又道:“我跟你一道去,得贵这小子,浮得很,我怕他出岔子。我受了杨兄托负,要照料好你的。”

第82章

得贵果然一切都预备妥当。

三人才一从山中走出,就见有两名羽林军打扮的人正守着辆马车停在路口。

两人一见红嫣,才要行礼,红嫣就连忙止住:“谢濛谢过两位。”

两人都是心思活动的,不然也不会与得贵一起盘算着捞这把功了。特地告了假,要护送着舒昭仪往玉通去,也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

此时一听她话语就知其不想暴露身份,忙改成了做揖:“客气了。”

得贵介绍,一名姓林,林飞,一名姓于,于裘。

红嫣管他们叫林护卫和于护卫,她不想吓到祥子,只说他们是花钱请来的护卫。

林飞和于裘骑着马,一前一后护着马车,得贵和祥子坐在车前驾驭着马车。

红嫣坐在车里时,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样出来了。

当然,她觉得时至今日,狄秋浔已将她行踪掌握,她出不出来,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就算狄秋浔没有发现她的行踪,她知道他有危险,是否还会出来呢?就算真的只能尽些绵薄之力。这点她自己也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马车飞快的在官道上飞驰着,羽林军是天子近军,一般的地方官员都不及他们有体面,寻常盗贼也不敢惹事,一路上自是畅通无阻。

红嫣用头巾遮住了半边脸,挑开了车帘看着外面不断变幻的景致。满世界的绿,夏日的阳光在树叶间闪现出耀眼的光,就像绿色的宝石偶尔闪现的光泽,马蹄韵律的击在地面,发出利落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清新,如果不是她心中忧虑满满,这真是她一直想要的一次旅行。

日夜兼程的驱赶着马车,每到一个驿站便换马,花了十来天,才终于赶到了玉通。

此时离狄秋秋浔失踪已有二十余日。

他们在玉通找了间客栈住下,得贵便出去打探消息。

玉通是玉通江的起源,一条玉通江几乎贯穿了整个大齐,灌溉着两岸的农田作物。玉通的水事便尤为重要,小心的控制着水流。可偏偏有无数的蛀虫无视其重要性,从中渔利。

正是因其重要,狄秋浔才亲自前来,顺道南巡,这也是他上位以来第一次巡视京外。

原本虽称不上是微服,但也的确没有大张旗鼓。不想却突然遇袭,对方是一群死士,自杀式的强袭,又人数众多,狄秋浔在侍卫的护卫下就近隐入了*林,但却不见出来。事后,玉通官员吓破了胆,组织无数批士兵前去搜寻,在不断有人失踪的情形下,仍旧未得狄秋浔一行的消息。

只因这*林接着无边无际的盘龙林,据传一入其中,便会迷失了方向,寻不着出路,便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幸而如今是夏日,林中茂盛,当是有不少物种可以果腹,狄秋浔随身又有不少侍卫,也不惧猛兽,按说该无大碍。如是冬季,恐怕第一桩饥饿便难以解决。

可是就算无碍,总寻不着人,也令玉通上下如置火上。此事已经渐渐的捂不住了。玉通兵力有限,镇不住局面,小道消息都快流往了民间,因此次手笔疑有费衍参与,镇南军中怕有余孽,便不敢就近调用镇南军,反倒要取远处的肃北军前来逐寸搜寻,大军行来,岂是一朝一夕的,偏迟一日,便惟恐狄秋浔就有了闪失。

玉通如今对进出之人都严格查问,但凡举动有半丝异常,都要被羁押到衙门查问数日,证实清白无辜才可放出,防得有如铁桶一般,不免引得人心慌慌,得贵迅速的找到了同僚查问消息。

同撩并不是都知道得贵被派了什么任务,却都知道他的禀性:“你这小子,又想来领这一功。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去向甄大人禀报,听命行事。这*林邪乎着呢,去多少人都白给。”这样想越过上级领功,其实是大忌,也就这小子想出头想疯了,毫无顾忌。

得贵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玉通现在已经集人在搓麻绳,让将麻绳一端固定在林外,其余人牵着绳进去搜,确保无失。士兵再丢下去,都不够维持玉通的警戒了。

这个法子是个虽然笨但却可靠的法子,可惜想出来晚了,狄秋浔刚失踪的时候用,指不定就搜到了,但如今狄秋浔都丢了二十多天,麻绳有这么长,能够得着么?

得贵暗笑,回了客栈就让备好了水粮工具,要往林中去。

红嫣着急的心情同他也是一样的,并无异议,得贵对守在林边的士兵亮出了身份,在对方惋惜的目光下领着几人进去了。

一进入林中,红嫣第一个感觉,就是暗,光线十分幽暗,密林铺天盖地,遮住了头顶,重重叠叠的树叶间,阳光都漏不进来,明明是夏日,满身凉嗖嗖的像是初春。

林飞和于裘在前面开路,得贵和祥子在后头垫后,红嫣用头巾将颈项头部都裹得密实,连手都临时做了副四不像的手套裹起,全身只露了双眼睛在外头,这是为了防林中蚊虫。

红嫣不时回过头来问祥子是否能行,祥子咧了咧嘴:“没事,我也曾是个兵,他们还不定有我耐操。”

红嫣没有说话,跟着林飞和于裘的步子前行。

在这密林中,走得快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辨路。

指北针一入林就失了效,红嫣估摸着地下有些磁石矿?

光线幽幽暗暗的,树木种类竟然十分少,来去不过是两三种,一律是灰褐色的树皮,圆圆的树叶,树杆连粗细也差不多。

红嫣心中暗想,怪不得会迷路,一个醒目的参照物都没有,入了夜,被树叶挡住,连天上可指路的星子都看不着,走来走去,都有如在原地踏步一般。她隐约记得,人在眼睛被蒙住,或者在缺少参照物的情况下,确实可能会出现偏离路线的情形,因为就算是一个人的两条腿,长短和力量也有差别,这样迈出的步的距离会有差别,比如左腿迈的步子距离长,右腿迈的距离短,积累走下来,肯定是一个或大或小的圆圈。但是能看到的参照物的情形下,人会用眼睛所见的,不断修正自己的步子,这样才能走出直线。在这林中没有明显的参照物,自己想着是往一个方向走,实际却不知绕了多少圈,如何能正确走出来?

林飞走着走着越来越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出了多远。他想了想,在树杆上刻下标记,五人又走了一个时辰,只觉得越来越迷糊,于裘突然叫了一声:“真邪乎!你们看!”

红嫣勉强打起精神一看,树杆上有个标记,是林飞一个时辰前刻的。

林飞抹了把脸:“……这……”

红嫣闭了闭眼睛,聚起精神,望向了得贵,得贵千辛万苦的执意要带她一同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让她陷在其中吧?

果然得贵就作出一脸恍然:“果然是这样,我也看明白了。”

他拿出几条帕子来让几人都系在鼻下:“上头染了药汁,有些醒神的作用。”

然后他换到前头去带路。

他明明早已成足在心,却偏要让众人陷入一次,他才出来,以显其重要性。也许是为了在红嫣面前表功,但红嫣只觉这种行事让她十分厌恶。

她淡淡的问:“为了避免我等不小心走失后无法出去,你还是将这辨识方法说给我们听听罢?”

得贵僵了僵,听出她语气里有些命令之意,想了想,这些法子就是说穿了,她一个宫妃,能用得着么?于是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祖上有位是猎户,一辈子住在山里,鬼打墙遇上过数次,到后头,但凡听见何处有鬼打墙,他都要去试一试。从第一回侥幸走出后,他就慢慢的想明白了,仔细留神,果然发现看着一样,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指了指两片树叶:“它们,一个方向的就大些,一个方向的,就小些。”

众人留神看,却半点也看不出来。

得贵心中得意:这一眼毒辣,不是谁都有的。

红嫣心中大致明白,根据光线、水源之类的,树木长得应该是有些区别的,这种区别在自己家中是很明显的,例如你在阳台种盆花,向阳的一面,肯定是茂密一些。但在这密林中,光线十分黯淡,这种区别就太过细微,除非长期留神的人,一般是发现不了的。就像外国人一眼看到中国人,觉得每个人都长得一样。但中国人自己去看,长期间早已熟知五官特征,就能够准确的识别。

林飞和高裘都有些佩服。

得贵忍不住有些得意了:“先前我一直在仔细琢磨这区别,但总觉得有些迷糊,后头想起我祖上说的,有一种鬼打墙进去了就更难出来,因为其中有一种树,有种很轻的气味,虽然不会让人看见虚影,却会让人有点迷糊,随身备点醒神的药就好啦。”

也就是还没到致幻的程度,但是会扰乱神智,使人无法聚集精神了。

得贵满意的收获着众人的惊叹,但一回头却见红嫣一双眼沉沉的看着他,顿时敛起笑容,不吭声了,专心带路。

红嫣一路沉默不语,这林间处处危机,数次都有大毒蛛从上头吐着丝垂落,或是斑斓的毒蛇蜿蜒游动,幸好这几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倒还是将之一一斩杀,护住了红嫣。

在林间走了两日,大家都是又睏又乏,得贵却是突然一个激灵:“这里有痕迹。”

众人围过去看,果然看到有块焦地,像是有人生过火。

一时欢欣鼓舞,众人忘了累,一路加紧跟踪痕迹而去。有人走过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得贵欣喜的摸了摸再次发现的一处焦灰:“还有点温。”

大家高兴起来,似乎胜利就在眼前。

等隐约听到前方有人声时,便齐齐的冲了过去。红嫣心中怦怦直跳:见到他该以何种神情?

对方也同样又惊又喜的看着他们。

却是三个士兵,他们兴奋的道:“你们也走丢了?咦,怎么还有个女人?”

得贵一下就冷下脸来,爱理不理。倒是祥子招呼道:“跟着我们吧,我们识路。”

这三人是玉通府的府兵,受命进来找狄秋浔,却和大队失散了,此时绝处逢生,如何不喜?连忙跟在后头,主动担当起警戒的任务。

有了这一次空欢喜,众人的热情都减退许多。

老天似乎有意让他们来收编走失士兵来了,一路上又遇了零散几拨士兵,队伍壮大起来。

所以再一次发现踪迹时,得贵已经不那么热情了,懒懒的看了看,做个标记,继续往前走,慢慢的似听到水声:“像是有泉水。”

众人都很高兴,他们的水早喝光了,这几天就是切了树皮接些树汁来喝,水源十分缺乏。都加紧了步子前去,远远的,就看到一汪涌泉在林间一小片空地上冒着,清幽幽的,看着十分喜人。才要欢呼一声往前去,就见前面林中森森的冒出一排弩头来。

有人大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大家站住不敢动,这种弩不是好玩的,可以连发,速度又快,他们没有把握能在弩下逃命。

祥子将红嫣往后拉了拉,要将她藏在身后。

却有一个人自弩后的林间走了出来,一身轻甲,玉冠束顶,一丝也不乱,清秀的轮廓,面色较之前更有些苍白,他朝着红嫣遥遥的伸出了手:“过来。”

第83章

多少忐忑的心情,在见到狄秋浔的一瞬间,达到了一个沸腾的极致,竟然平静下来。

红嫣看他一眼,反倒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道:你让我过去就过去,我千里而来,是为了秀顺从么?

狄秋浔眉心一跳,颇有些无可奈何,几步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

红嫣一挣,他便不容置疑的收紧。

得贵识得眼色,赶紧伏地道:“皇上万岁万万岁,小人张得贵,是羽林军第一队徐郎将麾下的羽林郎,幸不辱命,护送了昭仪娘娘前来营救圣驾。”

众人连忙跟着伏下。祥子目瞪口呆的站了一会,看了红嫣几眼,终是跟着伏下。

狄秋浔一双凤眼含情,带笑看着红嫣。

红嫣给他看得不自在,有意冷声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他胁迫的,他说我不来他就不来。”

得贵吓了一跳,张惶的等着狄秋浔的反应。

狄秋浔笑着嗯了一声,并没有动怒,也没有松开手,只是淡淡的命令得贵在前头领路出林。

他回头看了看红嫣,解下她覆在面上的布巾,细细的看了几眼,俯身在她唇上轻吻一下,又帮她将头巾别好。

红嫣被他牵着往前走,混身别扭,低声道:“我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罢?你可别这样待我,又将我关到那金丝笼里去。”

狄秋浔脚步顿了顿,声音听不出什么意味:“你不是被胁迫来的么?怎么又算半个救命恩人了?”

红嫣着急了:“我要不管你死活,他胁迫得了么?”

话一出口,就知道上当了,果然见他满眼是笑意,侧头看着她。

红嫣不吭声了。

狄秋浔牵着她走了一阵,才低声道:“你能来,我很高兴。”红嫣是有意划清界线,不以身份称呼。但是,他这一刻,也没有端起帝王的身份。

但也仅止于这一句,四周全是是他的侍卫,说话多有不便。

直到终于走出了丛林,玉通上下有如重获新生一般,太守诚惶诚恐的将人迎到早已备好迎驾的园子里,请了玉通最有名的大夫来给狄秋浔检查身体,所幸除了有些疲乏,并无大碍。

红嫣不去管这些官员痛哭流涕的请罪认错和诚惶诚恐的表忠心,先专门嘱了甄世宣安置好祥子,再自唤了婢女来,用了两碗清粥,便洗浴睡下。

她很累,连着赶了十几日的路,又在林中走了几日,一股意念坚持下挺着,此刻放了心,是撑不住了,沉沉的睡去。

待到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搂在狄秋浔怀中,一时间她湿了眼眶,分别了数月的怀抱还是这样熟悉和令人眷恋。

狄秋浔很警醒,她一动,他就睁开了眼睛,一手支着,侧头看她:“睡好了?”

红嫣别过头去,不理他。

狄秋浔捏着她的下巴强令她转过脸来,默然无语的看着她微红的眼眶。

过了一阵才道:“我原本一直在犹豫……想放了你,又不舍得。”

红嫣微微一怔,他有“想放”的这个念头,是十分奇怪的。

狄秋浔指尖松开她的下巴,反倒轻轻的去顺她的发丝。

“清瑜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

红嫣迟疑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是傅皇后。

死者为大,红嫣不会再对她有任何非议,但是听到有关于她的话题,也不会多愉快。

狄秋浔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伸出长指来将她眉心抚平。

“御医说她如果不是心中抑郁,不会这般年青就衰歇了……佟海说,她是因为对我用情至深,所以才会心中苦闷……我第一次后悔当初要娶她。”

红嫣一怔,正色看他。

狄秋浔唇边微微有些苦涩:“我当初见她沉稳清冷,行事颇得我心,以为就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稳定后院,懂事省心,不会过多恬噪。可是,如果我没有要娶她,她说不定今日还可以同她的心上人琴瑟合鸣……终是我误了她。”

他叹了一声,红嫣听了,心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既替傅皇后有些难过,也终于明白了狄秋浔对傅皇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狄秋浔继续道:“所以,我明白了,对一个女人最好的事情,并非是嫁给皇上。我并不想看到你如她一般枯萎,有心放开你。但是你让我尝到过喜怒哀乐,实是无法放开,就连这么一想,也觉得心中虚空。”

红嫣将头埋入他怀中,闷闷的问道:“那一夜,你……?”

狄秋浔嗯了一声:“原本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不想闹出动静。怕看到你的眼睛,就会不管不顾的将你带回宫中了。没想到见着你人,就忍不住要了你。事后想起来,也觉得很好,若你就此有孕,岂不是天意了?”

红嫣一下从他怀中挣出,坐了起来:“你打的一副如意算盘!我不回宫。”

狄秋浔没有动怒,似笑非笑的:“晚了,我看到你来,心中十分欢喜,觉得完全无法再放手。倒省了犹豫不决,我不想做个孤家寡人,必须要将你缚在身边的。”

红嫣咬了咬牙,虽则她从未想过寻死,却不妨以死逼他:“你非缚了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狄秋浔脸色有些不好,似乎忍耐了一息,仍是温柔的道:“你先听我细说。”

他略一用力就让她躺了回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我不会再逼你去受任何人的委屈,给我些时日谋划,我会寻几个向着你的臣子,提拔他们,例如胡蒙正便可。还可以给你表兄捐个官,他在经济上很有些看法,我慢慢的让他在司农寺任职。你的小表弟,现在令他进学还来得及,只要他不是滩烂泥,我都会好好培养他。等到时机成熟,你为我生了皇儿,便立你为后。什么都给你,好不好,嗯?”

狄秋浔一惯清冷的眉眼间带着笑,眼波柔和,这样温柔宠溺的样子,让红嫣觉得无从拒绝。

狄秋浔只当她答应,薄唇凑到她耳边:“当务之急,还是先生个皇儿。”一面暧昧的低语,长指就轻轻一挑她的衣带。

红嫣连忙按住:“我,我不愿意。”

狄秋浔脸色一冷,目光中的柔情散去,一言不发的望着她。

红嫣想了一阵才道:“我……不能否认对你有情。”

狄秋浔眉眼稍动,细细的听着。

“可是,正因为有情,才不能忍受看到你与其他人亲近……其实我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忍受的,可是在宫中的那段日子,让我发觉,还是不能。”

狄秋浔目光柔和了些:“如今,这些我都已知道……只是我的身份,你也是知道的,全遣散了是不能的。除了偶尔安抚,我不会过多与其他人亲近。就是普通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有之的,我让了这么多步,你也该退让少许,别闹了,嗯?”

红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些道理,是她一早就想明白了的,当初她也立意要随大流,并没有打算要去反抗这所谓的“三妻四妾”,可是为什么到了此时,她觉得如此疼痛呢?

她咬了咬唇:“我再想想。”

狄秋浔长眉一挑,深知不能让她太过冷静思考。

当下不言不语的低下头,只管含住她两片朱唇用齿轻咬着,红嫣抬手推他,他便将她双手压于枕上,另一手十分熟练的拂开她的衣襟。

他撩拨她,是十分容易的,再次进入那熟悉的地方,他微有些满足的叹了口气:“上回你一动不动,那有现在好。”

因已经入了巷,狄秋浔手上力道有所放松,红嫣一怔,反应过来,奋力的从他掌握之中抽出手来,轻轻的一下扇在他脸上:“下流!”

狄秋浔不以为意,只当是情|趣,盯着她,用力顶了几下,眼见她神情变化,唇边才浮上一抹浅浅的笑:“只在你面前下流,不好么?”

红嫣只好别过脸去不理他。

久别重逢,一个恣意怜爱,一个推拒乏力。狄秋浔有意曲尽其趣,专要看红嫣失魂落魄,只令这帐内春|情|荡|漾,欲|火|高|炽。

狄秋浔将红嫣翻嫣翻来覆去的摆弄,到末了到底体虚,且这么多日陷在林中,虽他是皇上,众人必然服侍周全,可也是餐风露宿的。

红嫣眼见得他气息不稳,闭目养神,忍不住心中暗笑:差不多就行了,还非要装什么一夜七次郎。

这样想着,不觉已经嗤了一声。

狄秋浔微微掀开一线眼皮:“不够么?”

红嫣吓了一跳:“够了,够了。”他这么卖命,她腰都酸了好不好,再说了,难不成要他将这条贵命交待了么?

狄秋浔浅浅一笑,拿起放在枕侧的一个木匣,红嫣此时方才留意到它。

他将之打开,拿出了一串珍珠,淡粉色,颗颗都有大拇指大,莹润光泽,但奇怪的是,它并不是一条环形的珠链,而只是做为一条单线的直串。

红嫣疑惑:“这用来做什么?”

狄秋浔笑着压开了她的腿,满是不怀好意:“用来满足我的嫣儿……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试试。”

一面说,一面压制着她,在她有些惊慌失措的情形下,将这珍珠一颗一颗的挤入她的身体,只留了一颗在外头。

红嫣发急:“皇上!”

狄秋浔道:“唔,叫我的名字,叫秋浔。”

红嫣道:“秋浔,秋浔,快拿出来。”

狄秋浔贴近她的耳边:“就让里边湿着,我养精蓄锐再来,不生个皇子,怎能罢休?”

第84章

红嫣羞愤难当,顿时也不顾身份,剧烈挣扎撕打起来。

不意竟在狄秋浔颈侧挠了一爪,清晰的两道抓痕十分明显。

红嫣顿时就吓住了,说到底,狄秋浔和她在床上再怎么好,也是个皇帝,这会真将他伤了,他会不会翻脸无情,谁又说得准呢?

谁知狄秋浔拿了旁边的一面靶镜来照了照,面无表情:“杨棋总说他家葡萄架倒了,我还寻思为何一倒再倒,总擦了颈项?嗯,这回看来,君臣见面,很可以心照不宣。”

见他一本正经的说笑,红嫣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了一阵,见狄秋浔静静的看她,目光柔和,红嫣不觉鼻头一酸。

到底是将这珍珠给弄了出来,狄秋浔颇有些遗憾:“这是玉通的官员敬献的,说这粉珠极为滋养,我想你夹着它走路,定然十分有趣,你不试试么?”

红嫣红着脸,瞪他一眼。

狄秋浔笑着将她压在怀中,不忍撒手。

两人静静的抱了一会儿,就连红嫣,亦觉得满心都是柔情,愿这一刻被延长到无限。

不过,到底还是禁不住腹中饥饿,两人终是下了床,令人服侍着洗漱**,再一道用膳。

待到用过膳,红嫣用茶水漱了口,想起一事,想说又有些害怕狄秋浔不悦。

她这犹豫之态被狄秋浔看在眼中:“何事犹豫不决?”

红嫣沉住气,尽量平静的道:“皇上能否赦免杨易”

狄秋浔脸色一下冷了下来,双目紧盯着她:“哦,你对他,很有关切之意。”

虽然语音很平静,但红嫣莫名的觉得,这就是山雨欲来的先兆。

可是,她不能不说:“其实他也是被我逼迫,我只道他不助我,便要在皇上面前诬赖他……秋浔,他是个将才,你又重用杨家,何必非处置了他,令杨家心有遗憾呢?你此时宽宏大量宽恕了他,杨家必然感激的。”

侍女正值上前来撤走了膳桌,两人之间没了阻隔,狄秋浔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拉至面前,一双眼似乎要直入人心:“红嫣,你为了他,敢诓朕。当日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杨易一眼识破你,不但不揭发,还趁机轻薄于你。若非如此,杨仁杲怎么会自知理亏,提早一步将杨易逐出家门?打量朕不知道他其实有保全杨易之意。朕于此事上装聋作哑,就已是给了他体面!”

红嫣吓了一跳,仍是劝说:“我和他,什么也没有,怎么论及到轻薄?”

说到这里,其实她也想起杨易以长矛抽她的那两下:“就只是佯装以长矛抽了两下,肢体全未接触……”

狄秋浔扣紧了五指:“只是?这还不够么?你是朕的女人,他看你一眼,也是错。更遑论他替你遮掩出宫,首先一桩,就是心思不正,欺君犯上!”

红嫣知道杨易对她是有些心思,不免有些气弱,但她绝不忍心看杨易就此失意,咬了咬牙道:“如今我这个罪魁祸首都安然无恙,实不忍他受此牵连,前途尽失。皇上不宽恕他,我绝不回宫。”

气氛一滞,狄秋浔气得咬牙切齿:“好,好,舒红嫣……你竟然将自己和他都绑在一块了,先前朕以为你伤情,方才不肯回宫,百般伏低做小,就为捧着你,哄着你。不想如今你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你对得起朕!”

红嫣连忙解释:“不是,我心中当然只有你一人。但我是一个人,是人,就除了男女情爱之外,也有友情,也有义气。不能混为一谈。”

狄秋浔已经因愤怒而变得刻薄:“你全身上下,全都属于朕,一介妇人,同男子论什么友情?全是藉口,一步走差,拿捏不住,便是奸|情。此番你同他在外,内中实情如何,朕本不想计较。不料你竟护他至此,还敢称没有私|情?你听着,朕已不想再同你软磨,由不得你了,此番随朕入宫,你就好好在宫中呆着。出宫的念头,想都不要想,朕会令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你……”

他将红嫣手一松,站起身,负手看着软倒的她,有些发|泄恶意的道:“就将你剪了翅膀,做朕的金丝雀,关上一世。”

红嫣呆住,看着他拂袖而去。

她终于明白,自己和他,不能说爱。

两个不平等的人,怎么说爱?他喜爱她的时候,可以是秋浔。他一翻脸,又是皇上。前一刻还柔情百般,动人心扉,下一刻就冷酷无情,言语刻薄。

藉此便可预见,当有朝一日,情爱不再,他另有新欢,会如何待她?

可是,这条预想得到的路,她还真不能不走,因为他在压着她走,走向一个绝望的结局。

红嫣的心,渐渐的冷了下来,没有再哭泣。她静坐室中几个时辰,无人敢来打搅,她一眼瞥见旁边的小架子上有些书藉,便挑了两本游记来分神。

初时十分浮躁,看不入眼,渐渐的终于沉下了气。她将书一掩,默默的对自己道:你要将所有的感情都收回,从今日起,真正将这当成一个谋生的职业。

当一个人下定了决心,神态之中的坚定是可以看见的。

前来传话的婢女不由心生畏惧,她先前见这不知从何冒出的舒昭仪,只以为她是美色惑人,不知为何,此时瞧着,竟然有种不敢轻视之感,当下恭敬的行礼,轻声而清晰的道:“娘娘,太守为迎圣驾,在园中设宴。玉通上下官员命妇均已入席,皇上令婢子来请娘娘前去。”

红嫣嗯了一声,当真起身令人**,在众婢女簇拥之下前往。

狄秋浔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还好下头诸人不敢抬头直视他脸,只管一个个说着恭维吉祥话,不见他回应,一个个的提心吊胆。

园中男女座席以屏风分隔,红嫣一到,众人连忙迎驾,红嫣淡淡的令众人起身。

狄秋浔看她面上,并无哭过的痕迹,不由有些释然,随即又有些恼怒。

婢女引了红嫣到狄秋浔身侧坐下,她当真默默的饮用起来,明明察觉到狄秋浔看她的目光,也只当不觉。

狄秋浔面上冰冷,眼神中却翻涌着怒气,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才欲说话。

红嫣已经抬起头来,巧笑嫣然:“皇上,天子威仪要紧。”

狄秋浔勉强按耐,再开口说话,已十分平静:“好,我们容后再算。”其中意味,却足够让人胆颤心惊。

红嫣只当自己是只死猪,再烫也不怕,捡起颗葡萄,笑着放入唇中。抬眼去看场中歌舞。

这些舞娘,腰肢轻旋,端的是好风姿。这是从关外传进的一种舞蹈,不比大齐女子穿着严实,反倒是上衫短至胸部,下裙低至腰胯,中间露出一截蛮腰。一手执琵琶,一手边弹边舞。场中男子,但有目光落到这舞蹈上头的,莫不被这截细腰给吸引住了心神。

红嫣默默看着,只觉这舞好是好,唯有一点不好:诸舞姬面上笑容太过僵硬。

她所知不多,但是舞蹈不单只身体的动作,面部神情也该予以配合,眼神也得灵动传神。跳这么妖媚的舞,一个个笑得跟贞德在**卖笑一般,是怎么回事?真正的舞者,应该不会这样。

她心中走马一般乱想,却不料这纷乱游移的思绪里,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心中顿时一个咯噔,高度注意起来。

她这一下越留神,就越起疑。

狄秋浔混然不觉,一双眼就只睨着她。

前一刻还满场都是欢声笑语,下一刻就突变横生。

那舞娘扭腰舞至阶前,突然纷纷从琵琶中抽出把利剑来,一对一的冲向立在一旁的侍卫,当中一名却整个人似箭一般,持剑直射向狄秋浔。

侍卫们电光火石间也只来得及拔剑架住冲向自身的攻击,狄秋浔虽习了些武,但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所用,略有所长的,还是箭术。此刻而对这样势不可阻凌厉的杀招,眼看是必死无疑。

红嫣早有防备,起身一下伏在狄秋浔身上,抱紧了他。

狄秋浔双目大睁,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一声轻响,剑入血肉,刺客去势受阻,只消这片刻之机,铺天盖地的侍卫便涌了上来。刺客欲待再度发力,一剑贯穿两人,却被人快剑削去了首级。

狄秋浔一动也不敢动,在这喧闹之中,双手扶住红嫣的肩,眼看她面色一下雪白,衣襟却如迅速的染红。

她唇边居然还逸出了一抹笑,低声道:“秋浔……秋浔!这回,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罢?你得报答我。放了我,赦免杨易。若是我死了,就烧了,骨灰就洒在我们第一回落水的那个湖里。”

眼见她越来越小声,狄秋浔痛不可抑:“不要出声,留着元气,只要你还活着,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刺客被清理干净,大夫们涌了上来,只能让半昏迷的她趴在软榻上抬了下去。

狄秋浔什么也顾不得,一切交给甄世宣料理,自己情不自禁失魂落魄的追着软榻一路走着。

甄世宣十分头疼,费衍有这个心,但他不一定有这个实力,他要有这样的死士,早在夺宫那夜就拿出来用了,这明显还有鲁王暗中推波助澜。这涉及到皇家秘辛,狄秋浔不亲自定夺怎么能成?

他不由快步追上:“皇上,这……”

狄秋浔似想起什么:“传御医,让燕京的御医,马不停蹄,即刻赶来!”

眼神十分可怕,甄世宣伴君不止一日,从未见他这幅样子,深知此刻再不识趣,下场堪忧,只好默默的退了下去。

第85章

这一剑,刺穿了红嫣的肩胛。

并不是致命的伤处,只是当时一剑贯穿,鲜血弥漫,瞧着十分吓人。

将剑拔了,敷上了止血的药,虽脸色白得吓人,到底是性命无忧的,但她却没有苏醒。

狄秋浔守在床侧,眼底发青,沉着脸,压抑忍耐:“红嫣,睁开眼,朕知道你醒着。”

红嫣睫毛微微颤动两下,仍是闭目不睁。

狄秋浔忍无可忍,自含了口药,俯下|身去捏着她的下巴,强行使她嘴唇微张,再四唇相接,将药哺了进去。

红嫣被促防不及,被呛了一下,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牵动了伤口,忍不住痛哼出声,睁开一双眼,泪意蒙胧的瞟了狄秋浔一眼。

狄秋浔抿了抿唇,抬手帮她顺了顺胸口,微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待她平息下来,他才低声问道:“你到底要如何?失血过多,不喝药怎么能成?”

红嫣别过了头去,拧着不说话。

狄秋浔将碗往小几上重重一搁,拂袖而去。

连着僵持了数日,狄秋浔已经在玉通坐不住了,朝臣请皇上还朝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因着失踪、遇刺两桩大事wωw奇qìsuu書com网,谣言四起,狄秋浔需要出现在朝臣面前,以正视听,稳定人心。

偏偏红嫣倔强的不肯用药,除了间或饮几口水,连粒米也不进,伤口毫无愈合之态,人也奄奄一息。

狄秋浔面色铁青,冷冷的望着她,终是退了一步:“好,朕知道了。君无戏言,赦免杨易,也可以放你出宫。”

红嫣黯淡的眼中瞬间有如星辉齐聚,亮了起来。

狄秋浔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方才沉声道:“就算出宫,你也是朕的女人,休想就此无法无天。”

红嫣嗯了一声,早知道皇帝这种男友,不是你想不要了,就甩得掉的。她有这个觉悟去承受后果,认了:“民妇愿意一世再不嫁旁人,守节终老。”

毫不在意的样子,让狄秋浔气闷:“你先在此养好伤,朕会命人再接你回燕京,在郊外拨一处田庄到你名下,你就在那住着。”

红嫣反对:“这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关到另一个笼子。皇上是想将民妇当外室养着么?民妇不想同皇上再有关系。”

一口一个“民妇”,狄秋浔看了看她的颈项,要不是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真想掐死她。

闭了闭眼,冷声道:“在有侍卫婢女陪同的情形下,可在燕京四处走动,但不能出燕京。”

红嫣看他神情,知道在他来说,这已是极限。其实在她来说只要不住在宫里,每天备受煎熬,就比什么都好。先前不过是讨价还价,多争取些权益罢了。

如今虽然不能出燕京,不能四处游览,但燕京也是个好地方啊,天下人都想往燕京来,足见其繁华了。她便是只游燕京,那也是好的。何况时长日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狄秋浔甚至将个皇家田庄拨到她名下,这有什么不好的,到了田庄,她最大,逍遥自在地主婆啊!

真是越想越美,脸上神情就一点一点的好看起来。

狄秋浔却是脸色愈加难看,捏着手中的折扇,旋开轻摇两下,又啪的一声收起。

红嫣对他难看的脸色视若无ぃ目光落到一旁的药碗上。

狄秋浔神色微松,拿了垫子,小心的将她扶坐起来,将垫子塞在她腰后,过程中不住看她神色,唯恐不意牵动了她的伤口。

待她坐好,便忙端起了药碗,用调羹搅了搅,喂到她嘴前。

红嫣别过头:“让婢女来,民妇消受不起。”

狄秋浔盯着她,额上薄薄的皮肤下,青筋突显。但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处,终是按捺的放下了碗,召了婢女来服侍。

他在一侧站着,婢女喂药都有些战战兢的,调羹不断的碰到碗边,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音,狄秋浔只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当夜他就起程回京。

红嫣听人来报,重重的舒了口气,等他前脚走了,后脚就叫人找了祥子来说话。

羽林军中人都已各自归位,得贵此次功也立了,忌也招了,不过他似乎颇为乐在其中。只有祥子,身份特殊,玉通太守不能放他,也不敢轻待了他,好吃好喝的供着。见舒昭仪下令召见,忙将人送了去。

红嫣卧在床上,婢女环绕,隔着屏风和祥子说话。

“这次多谢祥子哥了,先前我实出无奈,才欺瞒了身份,还请见谅。”

祥子伏在地上:“小人吕祥,当不起谢,贵人也不必抬举。”声音冷冷淡淡的。

红嫣顿了顿:“我知道你还是心中不悦……只是,住在沟沟窝时,我觉得每一日都很舒心,真的谢谢你。”非常真诚的语气。

祥子是个很敏感的人,分得清好赖,沉默了一阵,终是关心了一句:“小人原先,不知娘娘身份,便当成自家妹子一般……娘娘好好养伤。”

红嫣笑了:“好,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待我养好了伤,定有机会再见。”高兴的情绪溢了出来。祥子也微微的笑了:“好。”

待送走了祥子,红嫣便一心一意养伤。

玉通官员无不费尽心思献上各种灵药,狄秋浔虽没派人向她传话,但每隔一日,总是要派人向大夫问话的。

过了月余,外头越发炎热,红嫣因窝在室内,反倒白得越发剔透了。这伤养好了,因滋补过度,倒比原先还光彩照人了几分,越发的长开了。

狄秋浔派人来催,红嫣想着每日在此受人战战兢兢的恭维,倒不如在田庄上逍遥,当下也爽快的起身,在玉通各命妇的相送下,坐上了马车,一路往燕京来。

回程不似初去之时紧迫,红嫣有意令人放慢了行程,一路慢悠悠的行驶着,她用扇遮住了半张脸,闲闲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这也许是她这一生在燕京之外的最后时光,愈长愈好。

二十天的行程,足足走了一月有余,方才到了燕京郊外。

赐给红嫣的这座田庄名叫樱越庄,骑着快马,从皇宫往这田庄,也不过是一个半时辰的事情。庄子周围环有二十顷水田,一片果子林和一汪鱼塘,当中是田庄的院子,四周也零星有些下人房舍。

这在皇家庄子中算不得是极好的,胜在景致不错,原是先帝在位时,太尉刘同的庄子,当时也是花了心思,将四周相连的水田全部买下,专请人挖了鱼塘,院子也修得极好,闲暇时常来小住。后来因犯了事,被拿下狱,这庄子也被收缴上去,成了皇庄,如今辗转到了红嫣手上。

红嫣一见就十分喜欢,庄头名叫黎大洋,四十来岁,清瘦精明的样子。候在院门外迎接,对红嫣十分恭敬:“娘娘可要将这庄子,换个名?”

红嫣看看了额匾:“樱越庄就极好……你不要唤我娘娘,叫声舒娘子即可。”

黎大洋不敢从命。

红嫣知道,要让狄秋浔的影响彻底消失在她周围,目前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便也不同他计较。

只略一晗首,越过他往里边去,才一进去,就愣了一下。

她惯用的四人:娥眉、融晴、翩空、宿雨都立在院中,一见她,就眼含热泪涌了上来,纷纷请安。

只因先前众人都以为她身死,此刻重逢,自是道不尽欢喜。

人相处久了,自是有些感情,尤其娥眉,还是她一路带入宫的,红嫣见了,也十分高兴,一个个的安抚着:“哭什么?正该高兴。”

说话间,一抬头,却见阶上的门内立着一人,正含泪看着她。

红嫣怔了怔,连忙奔了过去:“娘!”

丽娘赶紧拉住了她:“你没事就好。”上上下下的打量。

丽娘倒不知她中间闹过一次假死,只不过以往红嫣总往罗家赏赐不断,突然就断了音讯,反倒有官差三**时的向他们问话。虽然罗再荣不说,丽娘脑子不算灵光也猜到了事有不对,日日提心吊胆的。突然又来了人,将她接到了这一处,由不得她不忐忑。此时见女儿好生生的站在眼前,本就是多愁善感性子,这时更是笑泪交加。

红嫣笑着吩咐:“这也不是在宫里头,久别重逢,不讲这许多规矩,还请黎庄头备上筵席,我们一起喝上几杯。”

黎大洋没有不应的,现如今是庄子上的进项,全都要报到红嫣这儿,俱是由她做主。

当下命庄中各处都操办起来,就在花厅之中设宴。红嫣此次回来,一道从玉通服侍过来的人坐了一桌,娥眉等旧人和红嫣、丽娘坐了一桌,庄上原先诸人也在院中摆了三桌。

洒过三巡,气氛热闹了许多,少了拘束,说笑起来。

红嫣这下才觉真是痛快,没有那许多规矩,全凭自己做主,冲撞不到任何人,又跟亲人朋友全在一处,但有遗憾,就是不知杨易如何了,狄秋浔虽说了赦免他的罪责,但杨家是否会轻易重新接纳杨易还不好说,并且,就算狄秋浔不究罪责,来日心中也必有芥蒂,不会再用他也是一定的事了。

就不知杨易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得到了已被免罪这一消息。

到底喜悦之情,还是盖过了这些忧虑。

见红嫣饮至半醉,丽娘同娥眉扶了她入房歇息。

丽娘笑着道:“你这孩子,难得出了宫,就没个正形,喝成这个样子,明日回宫恐怕都起不了身。”

红嫣先没理她,过了一阵,方有点迟钝的道:“不回宫了。永远不回了。”

丽娘一愣,只觉不对。就听一人在身后淡淡的道:“都下去罢。”

丽娘回头来看,认出人来,连忙福了福身,想退下去,还是咬牙挺着道:“红嫣……她醉了,要有些胡来,皇上切莫怪罪。”

狄秋浔目光稍有些缓和,微一点头,娥眉便赶紧拉着丽娘退下了。

红嫣晃晃悠悠的坐了起来,揪紧衣襟:“别过来。”一副就要**害的样子。

狄秋浔皱了皱眉,淡淡的道:“喝成这幅样子,当真要做个女酒鬼了?”

他被她气得够呛,心里又愤怒,又不舍,又疼痛。

万般难受的滋味交杂在心头,但还是无法抑制的来了。

红嫣没说话,双目焦距都找不准。

狄秋浔走近,见一旁早备了铜盆和手巾,就顺便拧了要替她擦脸,动作很生疏,红嫣轻轻一避,就让开了。

红嫣拿起一侧备好的醒酒汤喝了下去,闭上眼睛,慢慢的找回自己的神智。

过了好一阵,她才睁开了眼,话语迟缓而滞涩,仍是坚定的道:“皇上,您说要放了民妇的……民妇会守住贞洁,无损皇家威严,一举一动都在您的监控之下。但民妇希望,我们永不相见。”

第86章

狄秋浔怒到了极致,反倒冷静下来:“你有意激怒我,想让我拂袖而去么?”

被他一语道破,红嫣便装不下去了。

她当然是喜爱狄秋浔的,理智上,也明白他其实不算有过错。其实他要真是无情无义,她倒还好死心,待在他身边也不觉心痛。偏偏他有情有义,才更令人看了痛苦。

红嫣自己拿了帕子擦脸,将脸埋于其中。

狄秋浔走近坐在床侧,将她揽入怀中:“嫣儿,你知道,我很珍视你。我们情份不比寻常,都可为彼此抵挡刀剑……你非要这么说话么?有什么好好同我说,我来想法子。”

红嫣微微一颤,被狄秋浔揽得更紧,她竭力冷静了一阵,再说话,就恢复平静了:“皇上,我给您打个比方。有两个人,是知交好友,家境同样优越。有一日,一人到另一人家作客,到末了相谈甚欢,难舍难分。主人道‘就在我家住上一世才好’。皇上,您觉得这位客人,能住得安心么?”

狄秋浔点头:“自无不可。”

“不错,这位客人同样家境优越,住在这儿不是为了砑光,但有不快,自可拂袖而去,有退路可行。”

“但如果,是路边一位乞儿,有一日被人领回了家,主人家道‘你尽管在此住下无妨’。皇上,这乞儿住得安生么?他会不会日日担忧惹人不快?”

狄秋浔神色微动,目光沉沉的望着她。

“这就是所谓的身份对等了,我和皇上,就有如乞儿同主人家。忧惧,每一日都会有忧惧。唯恐浓情转薄,唯恐新人替旧人。前一刻还在卿卿我我,下一刻皇上便可翻脸赐死。这种忧惧之下,不该有情的,您其实也知道皇上同妃嫔,只能有宠爱,不能有真情。

可是我们,偏偏……有了情。一切就不同了,行事会不合规矩,就还会有更多妒恨,完全不能看您亲近其他任何女人,会变得面目丑陋,加快那点儿情份的消失怠尽……所以,我想离宫,离皇上远远的,再不相见。皇上,看在红嫣和您还有些情份的份上,就让我离得远远的……”

一席话,说得狄秋浔面色愈白,因为他感觉到了红嫣的无望之心,坚定之意。更因为他明白她说的是事实。

红嫣久久没有得到狄秋浔的反应,微微一推他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狄秋浔却猛然用力,将她压在床上,双目与她对视:“你的忧虑,我都知道了,我会想法子。但是,再不要说永不相见的话。”

说完这句,他便用力的吻住她。

红嫣不想这样,不想所做的一切划清界线的努力,又在一场欢|爱中被模糊。

剧烈的挣扎着,不管不顾的用指甲抓挠。

狄秋浔却似铁了心,便有些吃痛,也一意孤行,固执的侵入。

终于再次融入她的身体,他大力顶了数次,看了看她神情,温柔的道:“我明日还要上朝,面上就别挠了。”

他这么一说,红嫣就没意思了。松了手摊在床上,闭着眼侧过头,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狄秋浔用手将她的脸扶正,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相信我好么。我会想法子。就算有再多无奈,我对你,也不会是‘前一刻还卿卿我我,后一刻就翻脸赐死’。你不一样。”

低低的温言软语,柔情百倍。他又立意要让她舒服,处处讨好,仔细看她面上神情,直见她脸上泛起潮红,细碎的呻|吟零星逸了一丝出来,便知她有了感觉,立即加快了速度,非要一次一次的将她送到极端。

红嫣恨得捶床,偏偏全无力气,先是酥麻酸涩难忍,到末了有如被放空一般,轻轻的飘在云端。

这无边无际的折磨终于停了下来,狄秋浔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伏在他胸口。

双目微闭,额角也沁出了汗来,清秀的脸上却是放松与满足之色。

两人静静的抱了一会儿,门外的宫人轻轻的敲了敲窗棂。

狄秋浔松开怀抱,让红嫣睡好,帮她理好发丝,温柔的吻了吻她:“我要走了,你等我。”

红嫣不理他,狄秋浔不得己,自己起床穿衣,突然想起一事:“费衍死了。”

红嫣一怔,侧过头去看他。

狄秋浔此刻神情又恢复了淡然:“十日前的事,他也算得上是你堂兄……但他夺宫行刺,实是无法轻饶。”

红嫣轻声道:“我知道。他既选了这条路,想必早已预知有这一日。”她只是想起了他的恣意飞扬,知道错了,他也拉得下脸,堂堂正正的道歉,但为何要在行刺这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呢?

狄秋浔系好了腰带。宫人又敲了第二声。他就要出去,红嫣看着他歪着的玉冠,叹了口气:“来。”

狄秋浔面上微露了笑意,转身走近:“嗯?”

红嫣拥被坐起,抬起双手来帮他正了正冠。

狄秋浔浅浅的笑意变大,见她胸前的被子滑落,他便低头在她胸口含了一口,红嫣吓了一跳,忍无可忍,往下一倒,拉起整个被子蒙住了头。

狄秋浔笑出了声,转身而去。

红嫣继续一觉睡至午时,方才起身,先让人抬了水来,洗浴一番,这才开始用饭。

丽娘一边帮红嫣绞头发,一边数落:“红嫣啊,昨天我走时听到了两句,你怎么对皇上没大没小?”

红嫣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丽娘也不在意:“还有,你也不能睡到这个时辰。这要是在宫里头,你婆婆,哦,是太皇太后,岂不是心里头不高兴?”

红嫣一怔,想起如今费诤早在事发当日就身死,费衍原是费家最有才具的年青人,如今也死了。费家如今只剩还一个不成器的三老爷费诺在外,另有些软弱无能的子孙,都被关押了起来。费太后可谓是臂膀全失,狄秋浔碍于言论,不能鸠杀了她,但软禁是必然的。也不知当日威压后宫的她,今日是何种情形。还有逸郡王,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子,毫无野心,但陷入这场争夺,又落到了何种境地?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黯然。

丽娘看她面色,就有些忐忑:“娘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红嫣一笑:“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在想旁的事儿。”

丽娘方才放心,笑了起来。

红嫣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一侧,细细的看她神情,丽娘虽然神情开阔许多,但性子绵软是改不了了。不过,横竖也有红嫣护着她,软就软吧。

这样想着,红嫣便什么也没说。用过饭,同丽娘一道在田庄里逛了逛。

丽娘幼时爹娘还在时,家里也有过地,那么久远的事情,她竟然还记得很清楚:“我还插过秧呢。一脚下去,立即有蚂蝗吸上来,吓得我又叫又跳,你舅舅赶紧将我赶了上去,说是添乱来了。”

红嫣听了直笑,却听见远处有阵骚动,抬眼望去,只见田庄入口的石头门坊处,侍卫们像在拦着什么人。红嫣让人去问话,过了一阵有人回话道:“是个老乞儿,已着人将他轰走了。”

丽娘心下不忍:“给他一碗饭吃也好。”

红嫣闻言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往后行乞到这的,都给两个馒头。”

吩咐下去后,不免有些疑惑,行乞不是该往人烟密集的地方去么?这边就是星零几个田庄,也不好讨要啊。这念头一晃而过,毕竟凡事无绝对,她也没有多想。

两人一道又看完了果子林,红嫣嫌品种单调,让黎庄头再去搜索些上好的果苗来种着,黎庄头满口应下。

到末了,丽娘毕竟有些年纪,不比红嫣年青,便说有些乏了,要去歇歇脚,红嫣见这果林里头,还因地势而堆了些假山,建了亭子,看着十分不错,寻思是否可引条活水进来,就很好了。因没逛全,就让人送丽娘先回屋子去。自己继续转转。

一直逛到了天色微暗,红嫣才想起要用晚饭了,回了院子。娥眉拿了张单子给她睢:“娘娘,这几道菜如何?”

红嫣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就这些很好,让动作快些,还真有些饿了。”

又吩咐翩空:“去请了夫人来。”在这田庄中,她吩咐众人都唤丽娘为“夫人”。

翩空领命去了,红嫣都净了手,坐在了桌旁,先用了一道开胃汤。

过了一阵,翩空来了,神色有点古怪:“娘娘,夫人不见了。服侍她的蓝草说夫人先前只说要去净室,算起来已许久了,我们隔着净室的门问了两声,不见回答,只得乍着胆子冒犯,推开门一看,夫人不见了,净室的窗子倒是大开着……”

红嫣先还未着急,丽娘不喜欢太多人服侍,只留了蓝草一个,难免就有看顾不到的时候,兴许是她出来了,蓝草却没瞧见,窗子开着也不代表什么。

于是对翩空几个道:“多喊些人,围着庄子找找,兴许是上那散步去了。”

翩空领命而去。等到一圈找下来不见人影,红嫣方才有点着慌了:“所有人都去找,翻遍每一个角落。”连庄中的侍卫佃农都全部出动了。

庄中侍卫第一桩要务,就是看紧红嫣,却对丽娘并不留意。

丽娘老实本份,红嫣也实在想不出,她为何会失踪。

第87章

樱越田庄上下被翻了个遍,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据下头人回话,丽娘当时与红嫣分开,又见那老乞儿在附近游荡,便唤至面前说了两句话,给了些银两。当时那老乞儿低声喃语,服侍之人又嫌他恶臭,稍有一步之远,并未听清他所说之语。只是丽娘突然变了脸色,他们还以为老乞儿冒犯,上前再次将其驱赶开来。除此一桩,中间再无任何异常。

这乞丐得了银两,该是道谢才是,为何丽娘会变了脸色?反常必妖,必需要找到这乞丐才是。

红嫣派了人向相邻的几个庄子递话,请求帮着寻找,特别要留心乞丐。附近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虽不十分清楚这皇庄中住着什么人,但也是不敢推拒的,立即发动了佃农,四处举着火把寻找。

但在这黑暗之中,树林、草垛、大石,可藏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搜寻了大半夜,仍然无果。

红嫣心急如焚,一瞬间她想起了舒大和舒元,这一家人早被她抛在脑后,她明知他们背地里有些不妥,但始终认为他们兴不起浪来,自身变故一波接着一波,便懒怠理睬。此刻左思右想,觉着他们无此能耐,但是……如果背后另有其人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翩空面色惊惶的送了封信来:“娘娘,在一块大石上,压着这封信,像是指名要呈到您面前的。”

红嫣一凛,接过信来细看。

越看脸色越难看。这封信,居然是费诺留的……不想费诺竟然佯装成了个乞丐模样。

费诺向来贪于酒色,侥幸逃命,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就是费衍还未死,想方设法针对的,也只是狄秋浔一人,并没想到从红嫣身上入手。换十个人,恐怕倒有十一个不会认为狄秋浔身为帝王,会为一个妃嫔手软。可这费诺,耽于女|色,便也从女|色着手。料想他先前是无从接近红嫣,便只能拿了丽娘了。

只是他这要求十分令人为难,竟要求赦免费家子孙和逸郡王。

红嫣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其构造,怎么会认为一位嫔妃的母亲,能令狄秋浔做出如此让步呢?

可是,事已至此,关乎丽娘,再不可思议,红嫣也必需一试。

当下沉下心来,寻思费诺既然要拿丽娘要胁,她便暂无危险。此事要得到解决,无论如何,都要依靠狄秋浔了。

哪怕只是加大力度寻人,亦是越快越好。

红嫣叫了侍卫统领来问话:“我要入宫,可进得去?”

侍卫统领蒲荪忙道:“微臣此处有令牌,娘娘何时要入宫,都是使得的。”

红嫣不再废话,着人备了马车,整装连夜入宫去。

宫门早落锁,蒲荪喊开了一道小侧门,出示令牌,宫人看了又看:“蒲统领,这要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深夜闯宫,可是要入罪的。”

蒲荪晗首:“我自然知道。”

宫人又抬眼打量他身后,依稀认出是舒昭仪,大惊失色,心道:她不是烧成灰了么?

旋即收敛神色,再不敢为难,偏开身子,让人从小侧门进去。蒲荪不能再入内,只由着翩空和融晴陪着红嫣进去。

红嫣一路寻到了清心殿,揪着小宦官问道:“皇上在何处?”

小宦官认出是她:“小的也不知。”为免皇上被行刺,皇上夜宿的确切位置,并不是随便抓个宫人都知道的。

小宦官领了她去寻副总管,总算问出了所在:皇上宿在方婕妤的琉璃轩。

红嫣目光一动,旋即恢复了平静,一路往方婕妤的琉璃轩去。

琉璃轩早已闭了门,翩空上去拍了好半日里头才有人持着灯笼上来开了门。

是个小宫女,认出翩空来,登时冷笑了一声:“翩空姐姐,大半夜的,您来敲什么门哪,您这想争宠,也没了主子了不是?”

翩空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瞎了你的狗眼,你说谁呢?没看到娘娘在这?”

小宫女这才瞧见立在阴影中的红嫣,唬了一跳,想要叫声“鬼”,终是没这胆,牙齿打颤。

红嫣淡淡的道:“行了,去看看皇上和方婕妤安置了没有,若是方便,就递个话,说红嫣有事求见皇上。”

夜深人静,这边响动早传到里头,方婕妤满是怒气,直以为是旁人争宠耍的花招,正叫了人来问话,顷刻传了话上去,红嫣立在这门口,等了好一阵,竟见狄秋浔衣着齐整的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半夜入宫,必有急情,狄秋浔仍是冷静的问道:“有何事发生?”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来揽她。红嫣微微一让,避了开来:“皇上,臣妾有事相求,还请换个地儿说话。”

狄秋浔慢慢的放下了手,嗯了一声:“去清心殿。”

两人默默无语的一路到了清心殿,狄秋浔摒退了众人,转身一把抱住她:“吃醋了?”

红嫣笑了笑:“没有,皇上不必放在心上,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都想明白了。”

狄秋浔目露奇异之色,看了她一阵,作势要去吻她,红嫣连忙别过头,从他怀中退开:“皇上,我心急如焚呢,有事求皇上。”

敷衍的样子,让狄秋浔心里不大舒服。他蹙了蹙眉:“何事?”

红嫣便将信拿出来:“皇上,还请救救我母亲。”

狄秋浔一目十行将信看完,面色微沉:“……我会命人天明之后不开城门,满城搜寻。”

红嫣略一沉默,仰起头,有些希翼的道:“若寻不到,能否……”

狄秋浔神色一敛,有了些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样:“红嫣,逸郡王在我手上,我并不会伤他性命。但他落流落在野,各路心怀不轨之辈,将利用他作出无数文章。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格局,又要再起波澜,是祸非福,将牵连无数人命。同你母亲比起来,孰轻孰重?这不是以儿女私情论的事情。我会尽一切力量去寻找,但不能答应这样的胁迫。红嫣,你能明白么?”

红嫣心中一沉,却无法责怪他,只能默然不语。

狄秋浔拍拍她的肩:“红嫣。”

红嫣勉强笑笑:“我知道了……搅了皇上的雅兴……是我不好,先告退了。”转头就走。

狄秋浔拉住了她:“说的什么话,别急着出去,就在宫中歇一晚又如何?碧梅轩原封未动……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说。”

红嫣推拒道:“我急着呢,要回去领着人,在田庄附近再搜一遍。”

好说歹说,仍是避他如洪水猛兽一般,头也不回的出宫去了。

她今日的态度,是这段时日以来最好的一次了。但狄秋浔反而觉得不真实。想着也不由摇了摇头:难道非要她横眉冷对才是好?

红嫣回到田庄时,天已亮了。

一夜未眠,她憔悴了不少。

狄秋浔出动整个燕京守备进行搜寻。

红嫣却在三日之后,收到一个小乞儿送来的一封信,信里用布包着一截断指。是丽娘的食指!上边的指甲,是丽娘在被舒大毒打时,曾经掀翻过一小部份,重长出来后,新旧部份衔接并不平滑,对方显然是有意剁了这根容易识别的手指。

红嫣脑袋轰然一响,眼见狄秋浔来了,便揪着他的衣襟:“求你,求求你!”眼泪抑制不住流了下来。丽娘对她的母爱不是假的,且早已和她前世的母亲身影融合,她绝对不能看着她出事。

看到她的眼泪,狄秋浔微有些手足无措的安抚她:“别急,我一定会找到她。”

红嫣哽咽:“你放了费家那些人,他们不成气候的,放了逸郡王,他从来没有争夺的心思,他顽皮了些,但他是个好孩子,求求你了。”

狄秋浔看着她,没有出声。

红嫣渐渐的变得绝望,止住了眼泪,不再看他。

狄秋浔有些无奈:“嫣儿,你冷静一点。受人胁迫,该设法破解,而不是令其得逞。否则,这种事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红嫣摇头:“我只有她这一个最要紧的亲人。觉得任何东西,比起她的安危来,都值得退让。而且费家了孙也好,逸郡王也好,自身没犯过错,全是受人牵连,放了他们,也是皇上的宽仁之举。”

狄秋浔扶住她的手臂,令其站好,看着她道:“嫣儿,你可以让,我却不可以让。我是一个皇帝,一旦让了,波及太多。从此众人皆知你是我的软肋,再无宁日,你明白吗?”

红嫣捂着脸,不肯应他。

狄秋浔深知只要他不松这个口,旁的说了也无用,只是默默的陪着她,到末了,到底因朝中有事,勿勿离去。

费衍先前能驱动死士,此刻虽然身死,但也保不准没有残留的力量,费诺支使一两人,行刺不能,送送信还是无碍的,连续十日,东藏西塞,搜寻的侍卫们不是在石头下发现了丽娘的帕子,就是在草垛发现丽娘一只耳环或戒指。

红嫣状若疯狂,狄秋浔再如何说已寻到线索她也听不进去,只觉得他终究是个帝王,以王权为第一要紧,不过是对她有两分情份,敷衍应付罢了。

这日狄秋浔在院门口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从人,就要往里走,见着翩空立在门口,便问道:“娘娘今日如何?”

翩空有些为难,忐忑的道:“娘娘说,不想见皇上。”

狄秋浔顿足,叹了口气,他不想过于刺激她,还是等寻到人,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默默的在门口站了一阵,转身走了。

翩空蹑手蹑脚的走入室内:“娘娘,皇上已是走了。”

红嫣嗯了一声:“你也下去罢,我一人静静。”她几乎已经绝望,假使,费诺拉着丽娘随便往个山坳中一藏,等找到时,恐怕费诺都已因为要求无法达成,而让丽娘变成一具尸体了。

第88章

她一直没有后悔过与狄秋浔相遇。

她是因为他,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境,后头成为了妃嫔,动了心,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其实也没有后悔,怪只怪她没拿准定盘星罢了。

可是现在,她很后悔。如果不是因为狄秋浔,那怕她死在那一刻呢,最多当自己没来过这世界,也不会牵连到丽娘落入如此境地,别说丽娘早给了她母亲一般的感情,就说这原身给了她一次新生,她也不能恩将仇报,反倒害了丽娘。但是他狄秋浔,偏偏该死的不肯放了逸郡王等人!更可恶的,是她知道这件事,他是对的。

她越想越难以忍受,听到室内轻微的响动,不由提高了声音:“是谁?不是说了都下去么?!”

一个小丫头就怯怯的自帷幄后头探出头来。

红嫣看了一阵,见她面生,不免有些疑惑。

这小丫头道:“民女是东头的佃农,李家的女儿。”

红嫣哦了一声,这庄子上的人,她认得不全,放缓了口气:“你有事么?”

这小丫头拎着篮子,走近了些:“娘娘今年减了一成的租子,民女一家都很感激。听说娘娘最近胃口不好,民女送些自家做的梅子酱来,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红嫣原本是斜倚在榻上看书,这时将书放在一侧,朝她招了招手:“你来,放这。”

小丫头笑着靠近,将两个小瓦罐放到榻旁的小几上。

红嫣拿了个荷包给她:“多谢了,拿着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丫。”她笑眯眯的,又回头看了看外头。

红嫣心中一动:“你还有事?”

李二丫点点头:“还有位贵人,托民女给娘娘传个口讯呢。”

红嫣目光一凝:“哦?”

“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了,想念娘娘。”

红嫣偏着头,打量了她一阵。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费太后多年经营,就算重要的棋子都被狄秋浔拔去,不显眼的角落,能替她传个话的人,总还是有的。

既然敢让这小丫头来,想必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再如何拷打,也不知道丽娘的消息的。

红嫣无意去做些无用的事,不如事后让人暗中留意着这小丫头还更有收获:“你下去罢。”

“是。”李二丫拿着空篮子,退了下去。

太后自然是要去见的。狄秋浔这些时日了,都没有让步。费太后是想到了另外的交换条件么?红嫣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可以交换。

但是,她一定要去,那怕只有一丝希望。

红嫣打起精神,吩咐人备车,径直往宫里去。

上回她往宫中走了一趟,次日就在宫中纷纷传开。众人十分震惊,但见狄秋浔都没有发话,可见是得了他默许的。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如今宫中再无人可压制狄秋浔,皇后已逝,费太后被软禁慈宁宫,习太后是个摆设。

狄秋浔真正成了至高无上的存在,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他曾经对红嫣的维护还历历在目,在他未更改旨意前,谁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因此红嫣奇怪的发现自己几乎是畅通无阻,直到要进慈宁宫,才有人阻拦:“昭仪娘娘,太后娘娘正在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

红嫣看着这名宦官微微一笑:“皇上若有责怪,你只管说是我一意闯入,我亦不会令你承担罪责。”

见他还在犹豫,红嫣又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动手么?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什么。你却不敢动我一指头。何苦逼我动手呢?”

这宦官额上冒出了汗珠,在红嫣再一次越过他往里走时,保持了沉默。

慈宁宫里四处拉着幔帐,暗得不透一丝光,大白天的,还点着几盏灯。

上一回红嫣来时,已觉此处满是暮气,如今只觉得真有如坟墓一样了,连空气都没有半丝流通。

翩空和娥眉将宫人摒了出去,红嫣一直往里走着,见费太后静静的,像座雕塑一般,跪在神龛前。旁边燃着一炉香,红嫣一嗅,只觉得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下薰香,十分气闷。

她缓步走近,低声道:“太后……”

费太后半晌才有动静,待要站起,却一个踉跄。红嫣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扶起了她。

她没有看红嫣,缓步走到一侧坐下。还像往常一般,高高在上而随意的示意:“坐罢。”

红嫣在她下手坐下:“太后娘娘……您寻了我来,是否是事关我母亲?她是个无辜的人,在皇上眼中没有半丝份量。你们拿了我,兴许还有用一点。我愿意前往,替换了她”

她不该这般急切的,但实在是这阵子太心焦了。

费太后冷笑了下:“拿了你,顺便被皇上寻到费诺的藏身之处?”

但她并没有继续就此嘲笑下去,而是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是费诺自拿的主张。哀家事前不知,要知道,就不让他做这样无用的事了。皇上再喜欢你,也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损及皇权啊。何况……他也不是这般喜欢你,不过尔尔啊。”

红嫣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拿着帕子把玩了一阵,垂下眼睑:“太后唤了我来,原来是想离间我和皇上么?这事我心中有数,太后就不必做这无用功了。”

太后笑着看她,似看到她心中的痛:“你明白就好。我早说过,这帝王的宠爱,靠不住。他不肯放人,倒还说得过去。但这阵你如此难过,他不思陪伴,反倒每日临幸各宫嫔妃……唉,我真是替你婉惜啊……”

红嫣微微一顿,又继续绕着帕子:“当真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我便走了。”

“站住,今日叫你来,是要说声对不住。”

红嫣惊讶,抬头看费太后神情。

费太后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晦涩难明,她伸手将袖子上的折子抚平:“按说,你是良臣的女儿,也是我们费家的人。我先前虽对你有利用之意,却从未想过要伤你性命。更没想过要伤你母亲……可事已至此,只有说声抱歉了,你拿去,立座衣冠冢罢。”

红嫣一怔,顺着她的示意,看到对面座上,有个蓝布包袱。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费太后声音沉沉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红嫣心中沉沉的,慢慢的走近,指尖有些颤抖,解了几次都不得开。她不得已用右手按住了左手,冷静了片刻,这才一气解开了包袱结。松了口气,只是件衣服,并非她想像中的断肢。

她仔细看了一阵,这花色,像是丽娘离开那日穿的那身衣裙。

“太后娘娘,这帕子荷包头面饰物都送尽了,这回连衣裙也送来了么?”

费太后不理会她的嘲笑,仍是沉声道:“你将这衣服,拎起来瞧瞧。”

红嫣想了想,不会有毒,毒死了她,狄秋浔根本就不需再顾忌丽娘了,费诺的盘算也落了空。于是当真伸手将这衣服拎了起来,一股血腥味扑鼻一冲,红嫣心头狂跳,见这衣服胸前一片血迹弥漫,在昏暗的灯光下,照见当中有个寸宽的洞口。

她眼前一黑,手上一松,任这衣服飘落在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旋即扑过去揪住了费太后的襟口:“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费太后冷笑:“没有!我们还指望着皇上让步呢,怎么会杀了她?!是皇上杀了她。”

红嫣尖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皇上怎会杀了我娘?他虽不愿放了费家众人,但也不会杀了我娘!”

费太后压低了声音:“这你就不懂了,你不该将他看成个寻常男子。他是派了人去相救,只是费诺也有高人相助,寻常人难觅其踪迹,狄秋浔只得派出了擅追踪搜寻的暗卫,可是他又另对这些暗卫下了密旨。是什么样的密旨?你猜猜……其中一位暗卫甚至遇上了费诺一行,他见事不可为,救不走你娘,为绝了这后患,免得你再纠缠癫狂,他――索性一剑刺死了她!”

这话一出,红嫣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

“到时栽在费诺身上,你再伤心,也不过怨他一时,时长日久,你这般识大体,他再心肝宝贝的哄着,到末了还不是要软化在他怀中?”

红嫣被丽娘的死震荡了心神,费太后一脸古怪的笑意,形同鬼魅一般,站了起来,逼近了她:“可惜,燕京风声过紧,一具尸体,我实在是不便运进宫来给你瞧瞧,只得委屈你,拿着这件血衣,去立座衣冠冢了。”

红嫣摇头:“我不信,你在诓我。”她胸中血气不断翻涌,呼吸不畅。

费太后笑出了声:“愚蠢。你定是以为,他不过是碍于身份,不能无所顾忌,实际上,还是对你有情。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如今对你有几分喜欢,愿意面上哄着你罢了,却不表示,他不会欺瞒你。背地里的种种手段,岂是你看得清的?他要真是这般有情有义,怎会在这数月里,迅速的收拾了局面,稳坐了江山?”

红嫣近段时日以来,焦虑少眠,已被乱了心神,被费太后一声声,一句句的,揭穿了她心中种种埋在暗处的猜忌。平时的理智全失,只觉一口淤血卡在胸口,似立即就要喷薄而出,脑中嗡嗡作响。

费太后接着道:“他必是许了你山盟海誓罢,可你去查查起注经,就在你日日忧虑的时候,他仍是每日温香软玉在怀,你便可瞧得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红嫣想到那日,她将所有忧虑都告之。他说要“信他”,“等他”,“必会想出法子”,可是她深夜闯宫,他却在方婕妤的琉璃轩。

这一个被压抑的疑处,像一个小小的蚁穴,慢慢的块了堤,洪水轰然冲出,让红嫣被刺激到了一个极致。

费太后又道:“你道他当日让你入宫,所为何事?你为何从来没想过,他身体虽略有两分虚弱,却无大碍,为何登基之后全无子嗣?只有你入了宫,皇后方才有孕?”

这曾经是红嫣心中的一个疑点。

“是因为哀家,在后宫用了药,不让他狄秋浔有后。”

红嫣一震,呼吸困难,仍难掩惊讶的望着她。

费太后笑:“别这样看着哀家,皇权争夺,哀家做过多少阴私事,数也数不清……这药,用多了,终是会伤了身子。唯有见你来了,不忍对你用药。却没想到,哀家见他一副宠你上天的架势,从不宿在旁处,疏怠了两分。到末了,竟是病怏怏的皇后有孕了,身体健实的你――却没有孕。他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是,不管他嘴上说得多好听,不过贪你几分美色,逢场作戏,却从来没忘了,你是费良臣的女儿!”

正在这时,宫人在外禀报:“皇上驾到――”

费太后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静静的看着半垂着头,捏着裙带的手指略有些发白的红嫣。

第89章

狄秋浔快步走了进来,冷冷的瞥了费太后一眼,微弯下腰,去扶了红嫣的肩:“怎么了?面色不好……”

他半搂半抱的将红嫣拖出了慈宁宫:“里头太闷,出去透透气,别让旁人言语乱了心思……你该信朕。”

骤然受到日照,红嫣偏过了头,用手遮着眼睛。就站在慈宁宫的阶梯上,不肯动了,她低低的问:“皇上,我能不能看看起注经?”

狄秋浔沉默片刻:“她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朕另有安排,你只需要等着既可。”

红嫣听他这语意,声音有些尖锐:“这么说,皇上当真夜夜温香软玉了?皇上说的让我信你,会想法子,就是这个法子?”

狄秋浔顿了顿,不想和她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争吵,压低了声音:“只是并不想提前让你知晓,朕确实以此在作文章。”

红嫣看他面色,确实,他脸色很不好,以往只是苍白,如今竟有些发黄,完全是一副女|色过度的样子,不免嗤笑:“不管做什么文章,再没比这龌龊的法子了。”

狄秋浔面色微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红嫣笑:“知道,十分清楚,我并没有饮酒。还有两件事,要请皇上赐教。第一桩,皇上召我入宫,利用之心,我是知道的。但有没有一条原因,是为了掩人耳目,暗中令皇后调理身子,避开太后所下之药,好有身孕?”

狄秋浔目光微动,红嫣看他神情,就知道答案。

狄秋浔不想她钻了牛角尖,只得解释道:“最先是有意利用,后头怕你知道了不悦,所以……”

红嫣打断了他:“另一桩,皇上的暗卫是否已经找到了费诺的踪迹?”

狄秋浔点头:“是……他没能将人救出,后头发了信号,再领人去时,费诺一行又消失了踪影,此中必有鲁王派了死士相助……怕你空欢喜一场,所以没有告诉你。”

红嫣再也听不下去,她连日来绷紧的神经,方才已经被费太后刺激过度,又听狄秋浔桩桩件件都在欺瞒于她,不由拔高了声音:“你利用我,我不怨你,我本为鱼肉,你为刀殂!你拿我的真心践踏,我甘认犯|贱!但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娘?!”

狄秋浔本来也被她激起了几分怒火,但此刻心中一动,发觉她神情十分亢奋,神智趋于混乱,连忙唤道:“传御医!”

红嫣似乎满是怨恨,所有深埋的黑暗一涌而上,就连这明晃晃的日头也照不亮她的任何一个角落,脑中不断的有声音唆使着她:不如两人一道死了,才算清净。

她禁不住就满眼怨毒,拔下了头簪,扬手向狄秋浔胸口刺去:"狄秋浔!我恨不得你死———!"簪头刺破狄秋浔薄薄的夏衫,钻进血肉半寸,狄秋浔忍着痛,握住了她的手腕,清喝了一声:“舒红嫣!”

红嫣一怔,手上一松,簪子落地,她呆呆的看着他胸口的那朵弥漫开来的血花。

身体一软,就从台阶之上往下栽倒。狄秋浔欲扣紧她手腕,却牵动胸口伤处,脚步一乱,同她一道往下倒去,勉强的抬起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

两人一道摔落下来,全身酸痛,半日不得动弹。

宫人们一拥而上,红嫣因疼痛而恢复了神智:“不要挪动,让御医来检视。”

御医很快赶来,幸而这台阶不过五阶,虽伤着些皮肉,到底没伤到筋骨内腑。

宫人们这才扶了两人起来。

红嫣自己也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了,低着头,不敢看狄秋浔。

狄秋浔吩咐御医:“舒昭仪方才神情不对,你们再仔细瞧瞧,她是否受了药物影响。”

御医再次替她细细的诊脉,又轻轻抽动鼻端:“……像是嗅了乱神香。此香最易使人心绪激荡,暴躁易怒,做出些有失常态的事情来……”赶紧拿了醒神的薄荷膏来给她嗅了嗅。

红嫣想起费太宫那一炉香,心知自己中计。但也因费太后所说是实情,红嫣方才如此容易被挑动心底的暗处。等等……九句真话,夹一句假话,兴许丽娘并没有出事!

她埋头想着,却没料到狄秋浔面色渐渐冷凝起来,也不让人给胸口上药,直接扣住红嫣的手腕,将她往慈宁宫中拉,快步走至费太后面前。

立即有跟上来的御医知机的上前用茶水将香炉浇灭。

狄秋浔眯着眼,俯视着坐在椅上的费太后。

费太后面色难看。

狄秋浔淡淡的道:“很遗憾朕没既没死,也没重伤么?”

“朕想知道,太后落到如此境地,那来的胆气,再惹是非?费家人捏在朕手中,逸郡王也捏在朕手中,你打量朕爱惜羽毛,行不出残暴之事么?”

费太后一震,神情复杂。

狄秋浔晗首:“是了,必是鲁王许诺了什么……你无法直接从朕身上得手,竟然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明知不大可能成事,仍做困兽之斗?”

狄秋浔转头看着红嫣,冷声道:“红嫣,你虽受药物扰乱,但你若是信朕,便不会轻易被挑拨至此,朕对你……十分失望!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朕到底有没有杀了你娘。”

红嫣心头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从心头冒出。不同以往的心痛、倦怠、嫉妒,是一种空虚无所依靠的恐慌笼罩住她,一时间,她理不清思绪,又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狄秋浔对近人吩咐道:“传旨下去,将费家十岁以上的男子、妇人,俱推到闹市,每隔一个时辰,按年纪从大到小,斩首一名。直到费诺携丽娘出现为止。今日不出现,明日将十岁以下的小儿,亦推至闹市,如法炮制。明日再不出现,后日再将逸郡王推至闹市!”

费太后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站了起来:“你疯了!你怎可不顾律法,行事如此暴虐?!”

狄秋浔冷然道:“你们老老实实的,秋后问斩的,自会推至秋后;该判流放的,还捡得条命;朕也不会故意将女眷没入乐籍,最多令为官奴;且费家十岁下的孩童,足可无恙。逸郡王,朕亦不会伤他。但你们动作不断,迫得朕不能不撕了这层面皮。还好,朕如今并不想要做个仁德之君,行事但有不光彩的地方,史官之笔,言官之谏,朕受得了。”

将袖一扬,命人道:“还不快去。”

胡公公不敢多言,领命下去。

红嫣倒退了一步,在他的目光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狄秋浔松开了她的手,扔下脸色青白的费太后,转身离去。又回头来看了看红嫣。

红嫣知道他的意思,不敢不跟上。

两人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清心殿,待狄秋浔上完药更完衣,将人都摒退,坐在了榻侧,招手让红嫣过去。

红嫣默默的走近。

狄秋浔看她腕上一片青紫,是方才跌落石阶时摔的,顿时目光就软了些,出口的话语也多了些温度:“以前我觉得你尚有两分机智,今日是积怨已久,有意不去寻思么?”

红嫣摇了摇头。

狄秋浔看了她半日,叹了口气:“是你刺了我,怎么你还是这副委屈的模样?”

红嫣定了定神:“没有……是我错了,愿受责罚。”

狄秋浔用指头按了按眉心:“你这副无赖的样子,是成心膈应我?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罢了。”语气里有着淡淡的疲惫。

红嫣只觉方才那种恐慌感又涌了上来。

见他抬起了头,面容冷峻:“如今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还是等你娘有了消息再说。”

费诺毕竟不是条硬汉。不过是斩了费家两颗人头,他就自领着丽娘出来了。

侍卫一拥而上,将费诺押下。丽娘则被御医诊视过后,宫人替她收拾妥当,送到了红嫣面前。

红嫣远远的看着她,无所顾忌的奔了过去,眼泪满眶:“娘。”

丽娘笑得很勉强。

红嫣低头看了看她包着白布的手指……真希望像她假死一般,这根手指也未断。但是,这却是奢望了,好在她活着回来了。

“娘,你还有没有旁的伤处?”

丽娘摇了摇头。狄秋浔看着她们母女重逢,红嫣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由也负着手,慢慢走近。

丽娘望着狄秋浔的神情,有些激动,又有些古怪。红嫣始终盯着她,一丝不对也没落下,心中不由一动。喜悦之情按下了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究竟是什么不对。

丽娘并没有朝狄秋浔行礼,抬起未伤的手,似乎要理一理鬓角。

红嫣才拿了簪子扎过狄秋浔,只怕血迹还未干呢,莫名的就有了些联想,眼睛紧盯着丽娘的手,见她两指刚一扶到簪头上,红嫣便迅速的抬手按了上去:“娘,我替你整妆。”

丽娘一怔,她原就是个胆小怯弱的人,不管她是想做什么,被红嫣这么一阻止,都失了胆气。

狄秋浔目有深意的看着红嫣,没有说话。

红嫣连拖带拽的将丽娘拉至碧梅轩,摒退了人,低声逼问:“娘!你想做什么?”

丽娘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红嫣,你,你怎么能不救你生父的族人?”

红嫣目瞪口呆,她原先以为丽娘是被擒走,此时迟疑不信的问道:“你,你是自个跟着费诺走的么?”

丽娘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说你心硬,不肯救你父亲族人,只能用些手段,我还不信……”

红嫣头疼,看到丽娘这愚蠢的模样,突然间想到自己这几日,其实也如她一般愚蠢。

“娘,知道你有危险,我明知事不可为,也必须一试。现在你既然已经平安归来,费家人,我是不会理睬的。”

丽娘禁不住问:“为什么?”

“他们享其富贵,受其牵连原也无可厚非。且当初夺宫之时,费家必然有许多人知情,但无一人劝阻或向皇上禀报,可见其也不算无辜。真正无辜的孩童,皇上却不会重责。这便够了。”

丽娘还要争辨:“你生父……”

红嫣打断她的话:“娘,我生父早已是一柸土,这些事情与他有何关系呢?他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被牵连成了罪人一族才叫作冤!真要论关系,你觉得是他的族人要紧,还是他的女儿要紧?”

她目光灼灼的盯着丽娘:“娘,无论谁,教了你什么,你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救不了我生父的族人,却要害死他的女儿。”

丽娘一震,红嫣一字一顿道:“我母亲若是弑君成事,无论是谁继任皇帝,必是要替当今皇上报仇的,到时候,我第一个就要做个刀下亡魂,你明白吗?”

丽娘被她说得吓住,嗫嚅着说不出话。

红嫣抬手,拔出了丽娘发间的簪,见簪头乌黑一片,顿时心中不由暗惊。赶紧拿了布巾拭净。

丽娘此时,像是失了魂一般,瘫坐着。

红嫣叹了口气:“娘,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有了。我差些连命都折进去了。”

丽娘默默的垂泪,点了点头。

红嫣心中暗暗寻思,只一个蓝草,看不住她,还是要另寻两个精明机警的人来服侍在她身侧才好。

她这边将丽娘好生劝服,因这次利用丽娘也未成事,想必就算是鲁王,也不会再打同一个主意。红嫣命了娥眉陪着丽娘先行回庄,再三嘱咐一定要看好了才是。自身却没有出宫,她心中若有明悟,自己和狄秋浔之间,存在问题,但也有个打开新局面的契机。这个契机,似风中之烛,她才将发现,不幸的是,同时也发现了它的闪烁欲熄。

第90章

狄秋浔重新清理了慈宁宫的宫人。这个“清理”,满是血腥。

夜色随着这血腥之味而降落。

御医给狄秋浔重换了药,狄秋浔坐在案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奏折。

他知道红嫣留在了宫中,却并没有召红嫣往清心殿来。

红嫣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感应:他在负气,有意晾着她。

红嫣觉得自己确实错了。

但是,一时半会,她想不明白。

久别之后,她在碧梅轩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她首先,想到自己的本意。最初始,最基本的要求,只是要从舒大的掌控下脱身,安稳而衣食无忧的过完这一世,有机会,可以四处走一走。

如果需要嫁人,她可以挑一个合适的人嫁了,并不在意三妻四妾。

但是,机缘巧合,她成了狄秋浔的妃嫔。

他无论从容貌,还是性情,其实都是她喜欢的类型,两人经历很多,她不可避免的喜欢上他,弄假成真。

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是份意外的收获。但是,她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要得更多。

所有的女人,也许都会有种天生的直觉——能感觉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喜爱。

有人会珍惜,还会有很多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挥霍着这份喜爱,一步一步的试探着对方的底线,所谓恃宠生骄。

红嫣念书的时候,有位室友,对待旁人的时候,十分理智平和,在对待自己的男友,却十分骄横,看得旁人都叹气,觉得她无理。可是她凭借的,也就是男友的纵容。

红嫣这症状并不明显,她也没有其他的恋爱经验,但此时她惊觉自己就是这样的女人。

如果狄秋浔完全不喜欢她,她是不可能闹到今天这个局面的。

可笑的是,她一面仰仗着这份感情,一面又在不停的质疑它。

她明知道他的行为十分符合这个时代,却一心想让他改变,变得身心都只有她一人。

是她有了不合时宜的贪欲,却没有自己去争取,只是要死要活的闹腾。违心的将他往外推,但是今日她的恐慌让她发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她不过是吃准他不会放手,才敢往外推他。当他真有放手之意,她会害怕。

想到这里,红嫣出了一身冷汗,下了床,轻手轻脚的不惊动在外守夜的人,自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浇灭了她的急躁,她坐在桌侧,更进一步的分析。

狄秋浔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不缺乏手段,但仍然看重情谊的人,并且,也不昏庸残暴。

从他处置费家人,就可以看出来。在这次受要胁之前,他并没有为泄数年被压制之恨而对费家有任何超越律法的行径,历史上受压后得势的皇帝,将先前压迫他的人挖出来鞭尸的都有。可是狄秋浔,甚至费太后和费柔嘉都还好端端的呆在宫中。

可见他行事有自己的底线。要看他的品性,不是看他对她好的时候,而是看他胜利之后,对敌人的态度。

这样一个皇帝,只要她不去为非作歹,他不会翻脸无情。

可是她故意冤枉他会“上一刻卿卿我我,下一刻无情赐死”。

他最开始对她有欺骗利用,可是后面,没有,她知道的。

费家都已经倒榻,她的身份早无可用之处,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欺骗她。

她明明可以想明白的,却意志软弱的着了费太后的道。

红嫣思来想去,决定要亲自向狄秋浔问清近日临幸宫妃的实情,如果他真的另有隐情,且是在为两人无间相处而努力,她一定摒弃所有的顾忌和忧心,和他在一起。

做了这个决定,她竟然大大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过了一阵,她又心中*起来,备受煎熬,真想立即就看到他。

但此时夜半三更,她真怕寻了过去,又得知他宿在哪一宫,就算有隐情,也是给自己添堵。

便强迫自己上|床去歇着,熬到了天明,又估摸着时辰,大约他下了朝,这才往清心殿去。

幸而狄秋浔没有滞留在御书房,而是回到了清心殿的小书房中。

胡公公看见红嫣,就陪着笑脸,给她引了路。

红嫣缓缓的走近,手中拎着个食盒。

红嫣轻声道:“皇上。”

狄秋浔听到声响,也不抬眼。

红嫣知道他必然在负气,轻手轻脚的将汤从食盒中取出:“皇上,我熬了益气补血的汤来。”

狄秋浔嗯了一声。

红嫣也不多劝,转身出去。狄秋浔一怔,还当她要服低做小,不料竟如此敷衍两句,转身就走。顿时心中恼怒,将手中折子往桌上一掷。

门帘处轻响,红嫣端着个铜盆又进来了,狄秋浔面上不悦还不及收起,还好他定力不错,若无其事的又拿起了一本奏折。

红嫣将铜盆放在一侧,抽了自己的丝帕放入盆中沾湿,举步就向狄秋浔走来。

狄秋浔以不动应万变。

红嫣抬手向他脸上拭去,连着轻擦了几下,左看右看,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皇上为何不先告知我呢?”

狄秋浔淡淡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面上,皮肤有别以往的苍白,略有些发黄,但被红嫣擦过的地方,却露出了一小块原本的肤色。

红嫣立意要向他一表衷情兼道歉安抚,竟是十分主动的坐在了狄秋浔的膝上,双手勾着他的颈项,将脸贴在他颈窝。

她低声道:“对不起。”像只小猫似的,挠得狄秋浔心痒痒的。

但他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所以并没有表现出软化。

红嫣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我会做一个好皇后的。”像是在宣誓就职。

狄秋浔嗤笑。

红嫣保证:“不会像这次一般任性了。”

狄秋浔用两指捏了捏她的脸:“怎么这般快就变脸了?先前还恨不得要刺死我——你若是无半点怨气,太后她也挑拨不了。”太后说了什么话,狄秋浔现在已从宫人口中探知了,虽说她是亦真亦假,加上用了药。但红嫣若真的信他,不至于此。

红嫣敷衍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道:“……爱之深,恨之切。”

狄秋浔挑眉,淡淡的道:“是挺深,睡得深才是。”

红嫣一听这话大有问题,左思右想,试探着道:“怎么皇上昨夜到了碧梅轩么?”

狄秋浔:“没有。”

红嫣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到了。”

狄秋浔:“没有。”

“……”

奇怪,红嫣竟然能看穿他冰冷平淡下头的一丝不自在,她到底是怎样被蒙憋了神智,才误解了他的?

红嫣想起某位前辈教的:男人都好脸面。

于是不再重复这个句式,只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下:“我没睡好,翻来覆去一整夜。”

狄秋浔看了一眼,嗯了一声。虽一只手不觉就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仍是拿了奏章来看。

红嫣故意贴在他耳侧轻声道:“你在谋划些什么,告诉我?”

狄秋浔冷哼了一声:“做什么坦诚相对,暗地猜测才是正经。”

这怨气!红嫣却觉得心里高兴,一下惊觉:难道她抖m吗?

她突然不出声了,狄秋浔不禁转脸来看她,红嫣看出他略有两分小心的眼神,舒坦了:原来他也抖m,大家都抖m,就平衡了。

她轻笑了一声,将脸在他颈窝蹭了蹭:“我会嫉妒,会想歪。皇上直接告诉我好了,你就告诉我,是真临幸还是假临幸。”

狄秋浔:“哦,这很要紧么?”

“要紧,若是别有心思,但是真临幸了,那么就此打止,另想他折。若是假临幸……我会好好伺候皇上的……”

她放低了声音,意有所指的往下看了看。她可是看过小黄书的人,将理论用于实践……应该没问题吧?

狄秋浔看到她的眼神就有点受不了了,他向来对她没有抵御力。

面上虽然清淡,手却不受控制的抚上了她的粉脸。

红嫣侧头,含住他的食指,这个十分有暗示性的动作,让狄秋浔一下全身绷紧,要命了,简直一个照面就要丢盔弃甲。

第91章

狄秋浔目光沉沉的,声音很低:“怎么个伺候法?”

食指尖感觉到温软,他禁不住用拇指在她唇上轻轻的摩挲。

红嫣轻轻的咬了一下再松开,笑着道:“想怎样,就怎样。”

狄秋浔的喉节滚动了一下,似受到蛊惑一般道:“临幸为假。”

红嫣看了他一阵,抬手解了狄秋浔的发冠,任他一头青丝散落下来,越看越喜欢,轻轻的吻了上去。

狄秋浔控制住自己,被动的承受着,要看她会做到什么地步。

结果当然不会令他失望。

红嫣纵情而为,想为他做得更多,她迷茫中陷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迟疑,忧虑,自保,畏缩,在这一刻被她抛诸脑后,纯粹的因喜爱而去付出、讨好、满足一个人,自身心中也随之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愉悦。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以往她看到书中描述而产生的“这样不脏吗?”的想法,完全不存在。

到了一定的程度,对方那难以抑制的神情,沉重的呼吸,灼热的目光,会让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只是相爱的两个人,让彼此更舒服而已。

狄秋浔双手紧握住椅子扶手,指节发白,他微垂着头,双目异常灼热的望着跪在他膝间的红嫣。

她的样子,实在是太过令人血脉贲张,而那张唇带来的触感,令他按捺到痛苦,却又想再多享用一刻。

如果说,他不碰其他女人,先前仅仅是因为喜爱她而做,其实心中并非十分认同。

而此刻,他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拉了他起来,将她按在了书案上,动作急促而渴求。

红嫣紧紧的搂着他的肩,目光并不避开,与他对视,唇角挂着温柔的浅笑。

狄秋浔伏到她耳边:“很愉悦,很满意。”

红嫣亦低声道:“一直这样,好不好?”

“……好。”

冰释前嫌,恩爱非常。

红嫣懒懒的蜷缩在他怀中,身上只遮了他的一件薄衫。

狄秋浔微阖双目,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红嫣轻声道:“皇上到底想做什么?”

狄秋浔手顿了顿,温柔的道:“私下要叫‘秋浔’。”

红嫣知他是因情到浓处,要更亲近,心中暖暖的,一转念恶搞心起:“叫七郎行不行?”

狄秋浔排行第七,他想了想:“也好。”

红嫣呵呵直笑,心里就想着“一夜七次郎。”

“怎么了?”狄秋浔疑惑。

这样猥琐的想法,当然不能解释给他听,但也不想胡弄他。

狄秋浔问不出来,也不介意,浅笑着看她。

他想了想,慢慢解释:“永巷中从未临幸过的美人,我早已赐给了平定南疆和此次平定宫乱的将士。但宫中这十数位妃嫔,却不是因容貌而被搜罗敬献上来的,她们都是官家女儿,不能随意处置。我原本就于此道无太多兴趣,这十数位妃嫔,都是因为要平衡后宫而纳,后宫原本也会影响到朝堂。但是,若臣下并无将女儿送入宫的意向,我亦不会将之收入宫中……究其根本,亦是其家族想要攀附皇权,不甘落于人后。”

他看了眼红嫣的神情,才继续道:“这是后宫人数稀少。若是放在前朝,后宫三千,许多妃嫔至死从未得幸,也是有之的。原本便是因权势和政治入宫,无关男|欢|女|爱。若是我处事公允,在朝堂不偏不倚。那末临幸或是不临幸,实在无人敢指摘。不过,总得有个让人心领神会的由头。”

红嫣双眼晶亮,充满了希翼。

狄秋浔见她这样子,只觉怎么喜爱都不为过。不由两指捏了捏她的面颊。

口中却是云淡风清的道:“我向来体虚,不过是佯装得更厉害一点罢了。这种事情,无人敢乱传,也无人敢质问。等你生了皇子,我便可借口已有皇嗣,修身养性,不再召幸他人。”

红嫣一想,不错,宫妃互相都有敌意,谁也不肯在外头去说“皇上不过是来说说话”,弱了自己颜面。

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教她们都守了活寡?红嫣到底还是有些负罪感。

到末了咬了咬牙:世间岂有两全齐美的呢?难道还要故作贤良大度吗?旁的事情都可让,这一桩不能让,她必须这样,就是罪孽,她也愿意背负。

狄秋浔静静的看着她神情变化,感觉自己和她心意更近,居然能猜到她几分想法。

笑了笑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有许多人,要的是权势、尊贵、安逸。且行且看,若真有抑郁伤神之人,再设他法,亦是可行。”

红嫣心中一暖,将脸贴在他颈窝,决定信任他,一心一意的对他好:“我会做一个好皇后,除了不将你让给旁人这一桩,旁的事情,我都会公允公正,不会让你为难的。”

狄秋浔低低的嗯了一声:“不过,也必有人察觉到个中详情,你不可能一帆风顺的登上后位,尚需时日经营。我明日传道口谕,令你表兄到司农寺任一小吏。”

这年头商人地位低贱,男人的最高梦想,不就是出将入相么?毫无疑问这对于罗再荣来说,是天降大喜。

红嫣抿了唇笑:“先替表兄谢过皇上了。给他这机会便是极好的,旁的却不必过于照应。”

狄秋浔又想起一人:“胡蒙正也就罢了,张得贵此人,嫣儿以为如何?”

红嫣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姓舒,从户籍上看,她最多也不过是一介良民。若是姓费,那更是罪臣一族了。任什么身份,要登上后位,仅凭皇上的宠爱是不够的。最要紧的,一则是朝中有人替她说话,应和狄秋浔;后一则,就是要肚皮争气,看天意。

前一则么,给罗再荣机会也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就算他坐了火箭,短时间内想要在朝中说得上话,那也是痴人说梦。胡蒙正么,因为红嫣与其夫人鲁氏交好,他在关键时候,倒能说得上话。

但张得贵此人,原先已因救驾立过一功,想必已是晋了品级了,再则此人精于钻营,头脑灵活变通,极其热衷于权势,偏偏毫无根基,以他的心性,想必是乐于做一把快刀,替狄秋浔砍去碍事的枝叶,也极乐意为红嫣立后之事鞍前马后。狄秋浔给他一阵东风,他青云直上,也是迟早的事。

红嫣想了想:“此人胆大、机变、钻营,必是一员能吏……只是品性……”

狄秋浔淡淡的道:“我是皇帝,什么人都要用。只要他不触犯律法,什么品性都不必深究。”

红嫣想想,确实是这个理。交朋友,要选品性好的。选臣子,却要看他在什么位置,能做成什么事情。

原本这些,狄秋浔也不必同红嫣商议,只不过他实在是见识过她因胡思乱想而生出的负面反应,倒不如说来安她的心。

红嫣却极其享受这样的感觉,紧抱着他,面上微微泛着笑意。

狄秋浔缓慢的步步铺垫。

罗再荣捐了个官儿,他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也确实具有相应的才干。狄秋浔对此十分满意。

罗再华却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只好接过家中买卖来学着打理。

而张得贵,在狄秋浔的一再安排下立功,官阶扶摇直上,不少人都看到了他仕途一片光明,动起了联姻的心思。

张得贵曾娶过妻,不过早两年便难产而亡了。他一直没有再娶,此时看来,倒是个英明的决定。不少朝中大员,有意无意的向他透了话。

不料张得贵最后竟然取了个毫无家世助力的妇人,名字唤作薛离。

红嫣听到消息,不禁吓了一跳,她隐约记得离娘的闺名,似乎就是这个。叫人一打听,果直如此!

当下不由咋舌:“他这是……”

狄秋浔不以为意:“他这是向你表忠心。胡蒙正娶了鲁氏,得你另眼相看,他也有样学样了。”

红嫣头疼:“离娘与我,不过街坊而已。我虽同情她,希望她过得好,但这因着我的原因,张得贵娶了她,将来好便好,若不好,有朝一日张得贵嫌弃她,我倒愧疚。”

狄秋浔拿了她的补身方子在看,淡淡的道:“没人迫着她嫁,是她自身走了这条路。”

一抬头,见红嫣还是有些不悦,便道:“好了,有我在,他不能不对她好。这新方子我瞧着极好,你要按时服用。”

红嫣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再度入宫一年了,她也一直没有怀孕。御医看过都说无事,只是开了些滋养之方。她不喜服用,但架不住狄秋浔的期盼,只好服用了。

其实她也知,恐怕是越期待,越想有,便越不容易有。只好尽量放松了心情,多散散步了。

与狄秋浔腻歪了一阵,红嫣整了衣襟,面上带着抹绯红,从清心殿出来。

御花园中,远远的她就瞧见一人,是柔贵妃。

自从费家失事,狄秋浔虽未迁怒柔贵妃,但她却自称了病,成日躲在自己宫中不出。

红嫣还记得初见她时,她娇娆华美的样子,费家的基因,向来不错。

可如今,她骨瘦如柴,面白如纸,若不是青天白日的,倒真像鬼魂在游荡。

她双目直愣的盯着红嫣,并不如何狠厉,却让红嫣毛骨悚然。

第92章

柔贵妃直直的朝红嫣走来。

红嫣略使了个眼色,身侧的宫人便知机的拦在她身前。

柔贵妃笑了笑:“怕什么?我还能将你怎么样?”

费柔嘉于夺宫之前不知情,她得势时,虽骄横,倒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狄秋浔并不想迁怒,是以并未责罚贬斥于她。

只不过,墙倒众人推,也怪她以往过于骄横,如今宫中已无人将她看在眼中,她度日艰难,也是可以想像的事。据说就连个小宫女,对她也是爱理不理的。

如今谁不向红嫣献媚,有些事情,她不打听,也自有人报给她听的。只是她也无意去发善心了。

此刻费柔嘉孤伶伶的一人,连个相陪的宫人也无,看起来确实不能对红嫣如何。

但红嫣也无谓去冒险,只是淡淡的道:“有什么事这样站着不能说不成?”

费柔嘉就盯着她看了一阵,突兀的问:“你也是费家女儿,为何他不厌弃了你?”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依她的性格,若是早知道了,也会早过来发问。

难不成慈宁宫上下清洗,宫人全换过后,还有人能替费太后捎信么?

看红嫣不答,费柔嘉有点焦躁:“别猜了,是我拿银钱买通,去看了姑母。”

红嫣哦了一声,却不承认。这大庭广众之下认了,后患无穷,她还在卯足马力要当选第一夫人呢,污点是越少越好。

当下笑着道:“柔贵妃似乎神智不清了……我姓舒,不姓费。”派,派,后。花。园,整,理

费柔嘉神经质的抓了抓自己的手背:“管你姓什么,告诉我,为何皇上不厌弃冷落你?”神情异常的亢奋起来:“你可以,为何我不可以?我这般喜爱他!”

红嫣瞧出她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了,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必是不好受的,何况,命运还将她推到自己至爱之人的对面。

是的,她倒不像是贪图权势富贵,而像是仅仅中意狄秋浔这个人。

这个认知,让红嫣略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过是在心头一滞就散开了,余下的,反倒是对费柔嘉的怜悯。正因为这点怜悯,让她不好开口。

费柔嘉就朝她冲了过来:“你快说呀!”

立即被几个宫人押住。

红嫣看着像个纸人一样的她在挣扎,微微偏过了头去,低声道:“自然是因为有情。”

声音很低,却成功的让费柔嘉停住了挣扎。

她目中那点异常的亢奋消失,又重新呆滞起来。

红嫣叹了口气,命人放开了她。

费柔嘉晃晃悠悠的站直,转身走了两步,又有如梦游一般回过头道:“姑母让你去看看她。”说完这句,便默默的离去。

红嫣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略有些发闷。

转头想起费太后,不由嗤笑,傻了才去看她。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道,狄秋浔就是站在有理一方,弑母也是不能的。只能软禁着费太后了。只没想到,今时今日,她还有心折腾。

到了夜间与狄秋浔一道用过晚膳,狄秋浔看她神情,不动声色的问道:“今日费氏又有那句话让你听入耳了?”

红嫣一听,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还记仇呢?”

狄秋浔没有回答,只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红嫣笑着将指头搭在他手心上,慢慢走近坐在他膝头。

狄秋浔道:“并非记仇……只是,你说过的,女人爱胡思乱想。若有什么疑惑之处,大可直接来问我。”

红嫣嗯了一声。过了一阵才柔声道:“我不会再暗中猜疑你。这世间,两情相悦的太少。就算是两情相悦,恐怕也有情分转薄的一日。这样难得而短暂,再因猜疑而争吵,就太可惜了。这样的事,我做过一次就够了。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关切,互相让步,每一日都十分愉悦。这样的话,就算有一日没有了男女之情,也相伴成了至亲之人,足以回味,放不开手。”

狄秋浔一脸深沉:“说得好。只是,你小看了自己。”

红嫣微有些诧异。

他一本正经的道:“你每日变着法子勾|引,我对你这情分,只怕不等转薄,先就将我焚烧怠尽了。”

红嫣笑了起来,她确实在有意变换花招:“皇上只守着我一人,难免乏味。我有心让皇上今日见着个素淡的,明日见着个娇俏的,后日见着个明艳的……”横竖有人服侍梳妆,倒也不如何费事,别说什么“以色侍君”不好了,但凡是女人,也都是“女为悦己者容”的。

狄秋浔摸了摸脸:“这面色也不必遮掩,当真发黄了。”

“这可怨不着我……是皇上急着要子嗣。”

这话一出,两人都略有一怔,随即狄秋浔不动声色的错开话题:“看来,要劝太后往皇陵为先帝守陵了。”

红嫣连忙点头:“这样也好。”

实际上心中难免有些不适,她为何就怀不上呢?身体健健康康没病没痛的,狄秋浔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原先傅皇后,不是也有过孕么?怎么到了她舒红嫣身上就不成了?

子嗣在这个时代来说,十分要紧,不说皇上,就是平民百姓,也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这才一年wωw奇qìsuu書com网,她还熬得住,要真三年、五年的没有身孕,恐怕好不容易镇压下去的鲁王又要蠢蠢欲动了,她实在也没想要狄秋浔为她牺牲到这地步……可是,以前的都可当成历史,现在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再次亲近别人不成?好不容易得来的,她不甘心!

正心中沉郁,就听胡公公在外头道:“皇上,小的有事禀报。”

狄秋浔让他进来,胡公公垂着头道:“皇上、娘娘,柔贵妃娘娘她,自缢了。”

红嫣一惊,捂住了唇,说不出话来。

狄秋浔沉默了片刻,吩咐道:“传旨下去,按皇贵妃的规格治丧。横死不能入皇陵,就葬在隆青山。”

胡公公领命下去。

红嫣脸色十分难看:“是我今日一句话,激起了她的死意。”

狄秋浔淡淡的道:“从地到天,自然是好。从天到地,费柔嘉她受不了。你若不是存心欺诈要迫死她,那便无妨。心太软,也做不了个好皇后。”

红嫣点了点头,到底还是被费柔嘉之死搅得一夜都不得安睡。

她没有告诉狄秋浔,费柔嘉不仅仅是因为受不了境遇剧变……她也是因为爱而不得。

这种隐瞒的心态非常微妙,她自己也不明白。

好容易熬到了天明,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梳洗过后,便到御花园中散步,远远的看见了慈宁宫的屋脊,突然间心念一动,想要再去问几句话。

想到就立即去了。

慈宁宫同上回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费太后呆滞了许多,鬓角也有了白发,她对着红嫣,再也装不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了,十分萎靡。

红嫣坐在她对面,四处打量了下:“成日这样闷着,倒不如去皇陵了。”

费太后一震,抬眼看她,慢慢的道:“这是要驱逐哀家了?”

红嫣不答反问:“太后寻了我来,又有何事呢?挑拨那一套,就不必了,我已是想得十分明白。”

费太后哼笑了一声:“如今你得意,十年后又待如何?”

红嫣平静的道:“这一桩,我还真想过。也许十年之后,皇上对我之情爱将荡然无存,那也无碍,我观他行事,到时也必然不会薄待了我。况且十年之后,我也未必会对他还有如今的心意。人都是会变的……太后就不必替我忧心了。”

费太后无语,不再说起这头,反倒是露出了哀色:“看在你生父的份上,瑫儿也要唤你一声姨母……照应瑫儿两分吧。”

“不需要看在何人的份上。逸郡王是个好孩子,和我交情也不错,能照应的地方,我自会照应。不过,皇上并没有薄待了他,我去瞧过,他还是极快|活的。”

费太后听得双目有了些神彩,似乎满足的叹了口气,又挺起了脊背,有些艰难的道:“多谢。”

红嫣道:“不必谢,我只想问太后一件事。”

费太后看了看她:“你问罢,如今我还有什么可瞒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我身上动过手脚?”

听到这问题,费太后也许真的是脑筋迟钝了,竟没明白过来:“你指什么?”

“我……还未有孕。”红嫣低声道。

费太后微微一怔,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平平的腹部上:“哀家如今,同死也不差什么,不过是掂记着瑫儿。无需再欺瞒于你——哀家确实未对你下过药。”

红嫣哦了一声,情绪微有些低落,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难道她身上有些这时代的医术无法诊断的毛病?不不不,才一年,说这些,为时尚早。

费太后沉吟片刻才道:“不过,哀家没动,不代表旁人没动……这后宫之中,多的是人心难测,从来不乏暗中动手的,就是哀家,也没少着道。”

红嫣一凛,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

她从来只将目光落在费太后身上,她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狄秋浔安排的,她从来没有过多质疑。

可是,就算是狄秋浔,身边也不免被安插了别人的耳目。这个世界,并不是以一个人的意志来运转,而是由无数的轨迹交织着,其中有无数人的想法和动作。

若是她身边,当真有其他妃嫔安插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呢?

第93章

红嫣心中存了疑惑,回了碧梅轩,话就少了些。

闲坐着撑着额头,淡淡的看着宫人。

她最信任的,就是娥眉,毕竟是她从宫外带来的小姐妹。其次是融晴,狄秋浔自幼陪在身侧的大太监,唤作洪公公,这两年放出宫荣养去了,融晴却是他调|教出来的,按说是信得过的。

翩空还要次之,毕竟也只是看她擅于逢迎变通给拨到身边使唤的。

再就是宿雨了,最初十分青涩,近来倒也逐渐得用起来。

其余人等,都要退一射之地。

不过,吃食从厨房到她面前,中间要过数人之手,衣衫饰物也并非碧梅轩人亲自浆洗。虽有融晴查验,但总有些验不出来的罢?

狄秋浔进了屋子,见红嫣一脸严肃的在寻思什么,并未起身迎他。

反倒是翩空,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屈膝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待狄秋浔让她起身,她便动作轻柔的替狄秋浔解了发冠,用根玉簪替他挽起了头发,又替他换了件常服。

红嫣一旁看着,心中微微一动,心念一闪而过。

狄秋浔坐到她身侧,用指头弹了弹她的额心:“在寻思什么?”

红嫣往四周看了一圈:“都下去罢。”众人依言退了出去,红嫣便低声道:“我想查查身边的宫人。”

狄秋浔转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的道:“通风报信的总是少不了,敢动手的,只怕没有。不过查查也好,让你安心。”

由他另派了人,上上下下一番梳理,小鱼小虾是没少抓,但事情果真如狄秋浔所料,通风报信的人,倒是各宫都没漏了安插。

她有些没好气,顺便就将这些耳目给拔了。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释然:难道这身体,真有些这时代的医术,检查不出的毛病?

见她阴着脸,众人都不敢出声,只娥眉仗着自己同她的情份,笑嘻嘻的道:“娘娘脸色可真吓人。”

红嫣一怔,摸了摸脸:“有这么吓人么?”

娥眉点了点头:“最近都没怎么见娘娘笑了。”

红嫣心下一惊,额上都泌出了冷汗,若有所悟。

她最近,是失了常态了,许是因着久不孕,急躁了,这样不好。

……她险些,丧失了自己,还好发现得及时。

红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对娥眉笑了笑:“也就你还会出言点醒我了。”

这一日碧空如洗,微风轻拂。

费太后终于走出了慈宁宫。今天是她往皇陵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久未见到日光的双眼,被光刺得几欲流泪。她记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这样一片天。当时的心情,如今想起来,竟然记忆犹新。

红嫣主理六宫,按着规矩,前来相送。

费太后看了看她:“让哀家再往御花园中走一圈罢。”

红嫣默应了。

费太后扶着宫人的手,不紧不慢的走着,声音低低的:“以往总想着,这宫里再如何富丽堂皇,也不过是个大笼子……不想今日,竟有些舍不得。”

红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这代表了费太后半生的时光、权力、心血,如今要离去,怎会舍得?

费太后或许看出了她隐藏的一丝讥讽,不由略提高了声音:“在这宫中,再过十年,你手上也未必干净,还能像如今这般轻视权柄,再来笑话哀家。”

红嫣看她一眼:“不要将人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费太后冷笑:“似你这般心慈手软,养虎为患……总要得到教训。”

红嫣知道她说的是乔贤妃等人。红嫣确实怀疑乔贤妃,却只是令人暗中查探,兴许若是费太后,不管有无证据,都会使计诱乔贤妃上当,除掉她以绝后患。

红嫣亦笑着看费太后:“太后还真是不遗余力,都到了这地步,还恨不得后宫之中不得安宁。只是么,不知道我生父活到今日,见太后这模样,可还会是满腔柔情?”

一句话令费太后脸色愈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再没有开口说过第二句话。

并不是红嫣有意刺她,而是她发现费太后实在是很能挑拨人。前几日的一番话,让她疑神疑鬼的,夜里都睡不安稳。

她好容易才想通了关节,下定决心:如果满心谋算、满手鲜血,在沉重之下,她和狄秋浔会愈离愈远,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何必让自己陷入阴暗之中,同这些后宫的女人斗呢?她已经抢了狄秋浔,该知足。只要她们不犯她,她是不会出手的。

她想要同狄秋浔过得更愉快一点。越快乐,就会越令人眷恋,手便能更长久的握在一起。

就算没有孩子……她也想试一试。

“皇祖母!”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红嫣回过头,是狄显瑫。红嫣以费太后要去皇陵为名,向狄秋浔求了情,让狄显瑫入宫相别。

这孩子,今年九岁多了,比一年前,瞧着长大了很多。

高了很多,瞧着精神头很好,还是一脸淘气的样子。

费太后激动的迎上了几步,抱住了他,又推开一些,上下打量。

狄显瑫笑嘻嘻的道:“皇祖母,瑫儿很好。”

费太后点点头:“你要一直好好的。”

狄显瑫嗯了一声:“皇祖母也要好好的,长大后,瑫儿会去看皇祖母。”

费太后连声答应,泣不成声,半蹲着抱着他。

狄显瑫眼中也有些泪光,却被他眨了眨眼,忍了下去,抬起手,像他母亲哄他一般,轻轻的拍着费太后的肩。

两人依依惜别,费太后目露哀求之色望着红嫣。

红嫣知道她一世刚强,不愿意在人前说出哀求的话语,她也对于折辱人没什么兴趣,便抬手摸了摸狄显瑫的头:“我会照顾他的。”

费太后方挺直了脊背,忍住不再回头,上了马车走了。

红嫣看了远去的马车一阵子,回过头来看狄显瑫。

发现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露出些懂事伤感的样子,可见他方才是有意强颜欢笑了,毕竟这场变故,还是让他长大了不少……昔日调皮任性的小郡王,是回不去了。

狄显瑫对她的目光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看她,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娘娘。”

好小子,跟她也来这一套了?

红嫣想了想,神秘的对他道:“你最近功课落下没?”

狄显瑫摇头:“不曾落下。”

红嫣拔了簪子,决定将以前同学间的一个恶作剧拿来逗逗狄显瑫。

她蹲下|身,用簪子在地上写字:“我书念得少,有首诗不懂其意,还请你解惑。”

狄显瑫老老实实的跟着她蹲下:“哦。”

红嫣刷刷几下写了出来:“你瞧。”

狄显瑫看着看着皱起了眉:“这既不押韵,也不工整。”

红嫣一本正经:“读书百遍,其意必现,你好歹也吟哦一番嘛。”

狄显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红嫣有些黯然:“瞧不起我这等腹无墨水之人么?”

狄显瑫只好清了清嗓子,吟读起来:“遥闻卧似水,易透达春绿,岸似绿,岸似透绿,岸似透黛绿。”

红嫣掩着唇,哈哈笑了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狄显瑫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没想明白自己何处着了她的道——虽然他以前经常着她的道。

狄秋浔自一侧小径上负手而来,含笑看了红嫣一眼。

朝中官员,自有些官话说得不好,带着浓厚乡音的,这诗念起来,倒像是带了西北口音在说:“要问我是谁,一头大蠢驴,俺是驴,俺是头驴,俺是头呆驴。”

狄显瑫反复吟了几遍,也若有所悟,瞪大了眼睛,指着红嫣,愤恨不平:“你又诓我!”说了,自己也忍不住笑,倒恢复了些天真的样子。

只是他一转头,就看见了狄秋浔,连忙敛了神情:“皇上。”

狄秋浔随口问了他几句功课,淡淡的吩咐:“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狄显瑫应是,再次行礼过后,随着宫人引路出去。

狄秋浔看着红嫣好容易敛住笑的脸,用指头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你同逸郡王,倒是向来投了脾气。”

红嫣点了点头,笑看着他:“他是个好孩子,很明事理,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怨皇上……值得人疼。”

她似乎话中有话。

狄秋浔目光一闪,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的样子,似乎微有些疲倦。

红嫣虽然身处后宫,但朝堂的消息,她也略知一二,近日由宗正寺卿上折,许多朝臣附议,认为皇上该广纳臣女,扩充后宫,以延绵皇嗣。

一个国家没有储君,便极易引起人心浮动。天家无家事,朝臣们就算是有私心,也是师出有名了。

狄秋浔留中不发,但想必也是颇为伤神的。

红嫣装成不知,只是笑着看他,狄秋浔叹了口气,略带了些无奈之色,牵了她的手往前走。

两人虽一道喝了盏茶,到底狄秋浔没一道用膳,只说还要往御书房与臣下议事,再一道用膳。

娥眉瞧着红嫣看狄秋浔背影的样子,悄声道:“听跟着皇上上朝的胡公公说,西北蠢蠢欲动,但杨仁杲将军却于此时重病呢。”

红嫣诧异的望着她。

杨仁杲七十多岁了,这一病,说不好就此去了也是有的。

那杨易呢?他虽不再被追究罪责,但始终没有返回燕京……红嫣也曾偶尔听到杨易说过,祖父杨仁杲是最疼他的。

红嫣一直都不提杨易,就当忘了这个人,也是怕狄秋浔吃醋。

但若是杨仁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杨易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红嫣心中一沉,生出了重重的负罪感。

第94章

因红嫣对杨易之事上了心,不敢让狄秋浔发觉,免生些无谓的闲气,特地让人给罗再荣捎了口信,让他帮着打听。

罗再荣吃亏就吃亏在念少了书,不过,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他经商的时候在外头东奔西走,见识了不少,行事有章法,大规矩不会错,但也极灵活懂变通,狄秋浔对他是极满意的,一年内给他连升了两级。

罗再荣心中清楚这是借了谁的光,别说他同红嫣原就有兄妹情谊,如今对于她的吩咐,更是毫不推委的照办。

不消几日就打听出来,杨家正广派人手,四处寻找杨易。

红嫣闻言,略放了一半的心,杨家主动寻找,证明是有意重纳杨易归宗了……杨仁杲是有功之臣,临了的一点心愿,狄秋浔也不会介意。如今只看能不能寻到杨易。

因着这桩事,她对于朝堂和宫外的消息,便留起心来。

这日狄秋浔在碧梅轩的小书房中处理政务,红嫣闲来无事,在一侧练字,如今她还真练出些意思来了。

正各自沉默着,就听翩空在外头道:“娘娘,您要的锦鲤送来了。”

红嫣微微蹙了下眉,又展开:“搬进来罢。”

翩空推开了门,笑盈盈的,她梳着双髻,各用缀着玉兰的丝带束住,俏丽清新,一身桃红色的衫子,衬得人气色极好,像朵云霞一般飘了进来。

这宫中的宫人,向来不许穿过于艳色的衣衫,只有有位份的娘娘们才有这样的料子。翩空身上这块料子,还是红嫣赏的。

红嫣拿来赏人的东西不少,但旁人得了好料子,也只敢用来做个襕边,既好看,也不至于太显眼,这翩空倒是个胆儿大的。

她先向狄秋浔行了一礼,狄秋浔头也没抬,淡淡的让她平身。

翩空便引着宫人入内,抬了个瓷缸入内,这瓷缸下头是重重浪花翻涌,足有人半身之高,在浪尖上托着个粉绿色的宽口圆缸,里头已经是装好了水,并有四尾锦鲤在欢快的游动着。

这是红嫣画了图纸,新近专令人烧的瓷缸。

待宫人在翩空的指挥下放定,狄秋浔方扔了折子,走近看了一眼,笑着对红嫣道:“倒还好看。”

翩空笑道:“娘娘说,看累了眼,过来看看这锦鲤,也好养养眼睛。”

红嫣并没有接她这话头,只是走了过来,同狄秋浔并肩站着:“看到这缸锦鲤,就想起前儿个宫人说起淮南祈远,有个崇阳湖,景致是一等一的好,还有种翅鱼,只要投食,还能飞出水面。皇上何时去微服私访,也带我一道去见识见识啊。”

只是不要像《康熙微服私访记》那样,出去一次艳遇一次,她是大有兴致的。

狄秋浔看她满眼希翼的望着他,想着她原本是一心一意要往外头奔的,略一沉吟便道:“入了秋,或许能成行。”

红嫣顿时双目神彩熠熠,狄秋浔看了,觉着几乎有些眩目,抿着唇挥了挥手,令人退了下去。

一本正经的道:“只是或许,别高兴得太早……。”

红嫣笑容一敛,仔细看他神情,终于在他那副面皮下,看出些不对,哼哼两声扑了上去,紧紧的勾住了他的脖子:“皇上要臣妾怎样贿赂?”

狄秋浔笑了起来,揽紧了她的腰。

翩空立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响动,看着立在另一侧,笑得古怪的胡公公,不禁一路红到耳根。

等到了时辰,狄秋浔离去了,翩空才领着人进去收拾。红嫣不大好意思,自己动手擦了桌案,将掉落一地的折子拾了起来,倒不是存了心,不过是顺便看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凝,复又翻看了几本,最终没说什么,将折子码齐整了,也走了出去。

翩空略有些莫名,过了一阵,等其他宫人都退了出去,她终是有些畏缩的拿起了一本折子,展开慌里慌张的看着,却几乎看不进去,听到外边轻微的响动,赶紧就将折子放了回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等到夜里,回了自己房间,便忍不住想起白日所见的内容来。

她是红嫣身边一等一得用的宫人,不比旁人还要挤一个房间,自是有间敞亮的屋子,倒也不怕旁人打搅。

此时脸上莫名的红成一团。

那折子上,是位朝臣进言,说骑郎将曹截之女,曹氏,温婉秀丽,更要紧的,是曹家的女儿,素能生养。所有曹家的女儿,最少了都生养了两个儿子。劝皇上为天下计,纳曹氏为妃。

翩空想起自己,她本姓冯,她冯家的女人,也是极能生养的,两个儿子不算什么,她大姑母生了五个,二姑母生了四个!就是她姐姐嫁出去,也生三个儿子的,时日还长,还有得生呢。

她越想越有些兴奋,忽然一瓢冷水又浇了下来——曹氏的父亲是骑郎将,她却不过是个宫人,虽然昭仪娘娘身份也低贱,到底是倾国倾城,无人能比的。

想了一阵,不免灰心丧气的倒头睡下,冷静了一些,就想起这劝皇上充实后宫的言论,不是一日两日,但皇上从不在昭仪娘娘面前露出口风,这回子将这样的折子带到碧梅轩来——莫不是有意的?该不会是皇上对娘娘情义深重,不好对娘娘启齿,指望娘娘自己知情识趣?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像,正凝神静思,就听有人敲了敲门,突兀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谁?”

宿雨笑道:“翩空姐姐,是我。”

翩空坐起整了整头发,慢吞吞的点了灯,再去开门:“这般晚了,怎的还没安置了?”

宿雨笑嘻嘻的:“今儿好容易不值夜,想起来要把前儿娘娘赏的珠子串成朵珠花,翩空姐姐有朵样式极好的,借给我做个样子成不成?”

翩空转头在妆匣中寻了出来:“是这支?”

宿雨定睛一看:“就是这支。”

翩空心念一动,拉着她坐下:“来了就坐会儿呗。”

宿雨素来是听话的,连忙乖巧的坐在一旁。

翩空拿了自己装珠子的匣子来:“娘娘也赏了我好些珠子,我却懒费这些心思来串,不如送你几颗好了,你看着挑挑。”

宿雨喜笑颜开,就着灯光,一颗一颗的看着:“真好看!”

翩空也笑:“我们娘娘对底下人,真是大方,跟了这么位娘娘,也是福气。”

宿雨点头:“就是。”她当时还是个粗手粗脚的小宫女,各宫都看不上的,被派到碧梅轩,那想到有今日呢。

翩空又叹了口气:“可惜就是这子嗣上头……”

宿雨脸上的笑也没了,过了一阵,又笑道:“其实也无妨的,让旁人生了,再打小抱养了就是。”

翩空摇摇头:“就怕娘娘不乐意。”

宿雨道:“这是日子还浅。要时间长了,就不一样。皇上这般宠娘娘,让娘娘抱养了孩子,再把生母打发了,也就是了。我们家那地方,有个大户人家就是这样,让个婢女生养了,再把这婢女送走了,孩子长大了,什么也不知道。”

翩空心中一跳,没了说话的兴趣,草草的将宿雨打发走了。

红嫣只当自己没看见那几本折子。

过了几日,就听人传信过来,说杨易回来了。

红嫣舒了口气,不信神佛的她,也去上了柱香。

虽然她也很想知道杨易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如何,但得知他平安归来,已经是最好的消息。旁的,实在是不必知道,于是收拾了心情,再不理会此事。

但过了几日,却听说狄秋浔驾临杨家。

杨仁杲是三朝重臣,军功显赫。如今重病垂危,做为一个帝王前去探望,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但是,他去杨家,必定会见到杨易,这让红嫣忍不住又提心吊胆起来。

到了夜里狄秋浔过来,红嫣望着他淡淡的脸色,想问也不敢问。

狄秋浔甚至都没看她的脸,抓了把鱼食投喂,一边平静的道:“杨老将军求我看在他的份上,让杨易重返军中。”

红嫣呆呆的哦了一声。

狄秋浔沉默了一阵,急得红嫣心焦起来,才又道:“人之将死,我不忍拒他,应下了。令杨易到西北军中,做一名小卒……其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红嫣的笑容才露出来,狄秋浔就转脸,目光沉沉的望着她。

红嫣吓了一跳,赶紧收起了笑容。

狄秋浔嗤笑一声。

红嫣赶紧挽住了他的手:“皇上为何……”

狄秋浔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愧疚,亦会令他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我不喜欢。”

他用指头点了点她胸口:“全部移除,只能有我一个,嗯?”

红嫣蹙起眉头:“可是……还是有三个男子。”

狄秋浔挑起眉,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红嫣有些忧伤的道:“冷淡寡言的皇上,多情温柔的秋浔,还有下流无耻的七郎。”

“哦,你喜欢那一个?”狄秋浔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红嫣一脸苦恼:“怎么办,我为何还更喜欢七郎多些?”

狄秋浔嗯了一声,一本正经的:“七郎来了。”

第95章

夏日炎炎,光用冰块似乎都不能缓解炎热。

宫中有个御呈湖,就在湖面上建了个水榭,水汽氤氲,又四面通风,是消暑的好地方。

皇后之位空置,习太后从不端着架子,满宫嫔妃竟不需要立规矩,闲来都聚在这水榭中耍牌下棋,竟是一团亲热。

乔贤妃的妹子乔悦曦正是入宫来看姐姐,也被拉了来凑角耍叶子牌。

方婕妤瞟了乔悦曦数眼,似笑非笑的:“乔姐姐这番心思,恐怕白费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别有深意。

乔悦曦一下就红了粉颊。

乔贤妃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自从对舒昭仪下过手,却未能置其于死地,她就知不妙,此后半步也不敢乱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做人,唯恐给了舒昭仪发作的藉口。不想她能忍得,她家人却忍不得,只怨她不得圣心,非要将她倾国倾城的小妹给送到宫里来,要她制造机会,令小妹与皇上偶遇。

乔贤妃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水榭外头,正瞧见宫人高高的举着伞遮阳,阴影里走着的两个人,正像是舒昭仪和习太后。那两人似看了看这边,却无意过来,慢慢的走开了去。

乔贤妃又扭头看了看乔悦曦,生得是好,虽还有些青涩,但不输舒昭仪多少,家人因她这容貌,自小到大都是捧着她的……只是皇上同舒昭仪之间,非旁人能比。满宫嫔妃都在守着活寡,乔悦曦要搭进来,她倒也不想阻止。若是试成功了,她也能沾些光。若是乔悦曦失手了,也是她自己活该。乔贤妃对这个颜色极好的庶妹,向来是无几分真心的。

于是若有所指的对方婕妤道:“花无百日红……何必灰了心呢。”

方婕妤嗤笑了一声:“我瞧着,这花,怕是要红上一千日呢。只是不想她如此霸道,就是生不了,旁人连捡些残羹冷炙吃也不成。”

说得众人都沉默了下去。

乔贤妃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道:“你们玩罢,我要回宫了。”说着就领了乔悦曦走了。

另一边,习太后却是在劝红嫣:“……有些妇人,就是没有子女缘份,这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若不是我们之间的交情,哀家也不能将这话说得这般直白……独占之心,人皆有之,万不可做得太过霸道。你挑个好拿捏的,让她诞下皇子,再抱到膝下,也是好的。哀家见过这曹氏,很有些懦弱,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如若不然,你在自己宫中随便挑个宫人,令她伺候一二,将来有了皇子,同你生的也没甚么两样。”

习太后这一番话,没什么恶意。红嫣帮过她,她也帮过红嫣,且她瞧着红嫣就不是个狠心的人,帮助红嫣稳定地位,比别人得势要强。

红嫣笑着听完,一眼瞟见在身后举伞的翩空满脸兴奋之色,便淡淡的道:“皇上若是有这意思,我不会拦着。毕竟事关重大,不好强求。但要我去主动……这绝不可能。”

声音虽不高,却十分坚定。翩空禁不住目光一黯。

习太后叹了口气,不好再说:冷眼旁观,未免薄情寡义,但说得多了,也会引人厌烦。

两人在个岔路口分开,红嫣估摸着狄秋浔这时辰要到她宫中去一道用膳,从御书房往碧梅轩,必然要经过前边路口,她不如迎着他一道回去好了。

一行人穿花拂柳,在嘈杂的蝉鸣声中前行。

她听到乔贤妃的声音:“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狄秋浔淡淡的嗯了一声。

乔贤妃又道:“这是臣妾的六妹妹,今日是入宫来探望臣妾,冲撞了皇上,还望恕罪。”

狄秋浔没有出声。

一管婉转娇嫩的声音轻声跟着道:“臣女只顾赏景,冲撞了皇上,求皇上恕罪。”

红嫣走近两步,自树叶间隙间看去,这女子福着身子,低眉敛目,只看得到光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尖,却可预见容貌极为出色。

红嫣绕到狄秋浔身后,冷不丁道:“怎么个冲撞法?”

乔悦曦一惊,鼻尖就泌出了汗来。她素闻舒昭仪宠冠后宫,此女如此大胆插话,必是舒昭仪无疑。被她抓了个现行,只怕不妙,只望皇上怜香惜玉了。

狄秋浔听到红嫣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意不善,面容却十分平静。

便也若无其事道:“倒也怨不得她,朕并未命人开道,就在这拐角处,撞上了。”

红嫣哼了一声:“身处禁宫,当谨言慎行,步步小心!怎会冲撞上皇上?莫非是有意投怀送抱?乔家女儿就是这副德行?”派,派,后。花。园,整,理

乔贤妃直接跪下了,乔氏一族未嫁的女儿还有十八个呢,这一顶帽子扣上去,谁还敢娶乔家女?怕是往后乔家都不敢生女儿了:“求皇上明鉴,臣妾的六妹,绝无此意。”

狄秋浔看了红嫣一眼:“那么,舒昭仪以为该如何处置。”

乔贤妃和乔悦曦大惊失色,皇上竟是偏宠舒昭仪至此!

红嫣冷着脸:“先在这太阳底下跪一个时辰,乔家未婚女子,再不许借故入宫。”

狄秋浔嘴角逸出一丝笑来:“嗯,甚好。”

乔悦曦一下红了眼圈,泪如珠落:“皇上明鉴,昭仪娘娘开恩哪!”

红嫣不予理睬,拉着狄秋浔的手就走。

直到走了好一段距离,狄秋浔才语带笑意道:“你这妒妇,竟然这般懒于遮掩?”

红嫣面上那还有怒意,笑着眼珠一转,斜睨着他:“我既得了实惠,也不介意担当这恶名,做什么还要装得贤良淑德?”

狄秋浔看她这样子,只觉喜欢,才欲说话,就见红嫣面色一变,狄秋浔也跟着笑意一敛:“怎么了?”

红嫣过了一阵,似惊似喜的道:“我有些胸闷。”

两人呆呆的站了一阵,狄秋浔欣喜的抱住她:“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红嫣也抑制不住的笑了出来:“还不一定呢,可别空欢喜。”

狄秋浔一向幽沉的双目都显得光彩灼人:“一定是,日夜辛劳……天不负我!”

这没脸没皮的话,连红嫣都羞得啐了他一口。

狄秋浔当下就按捺住兴奋,小心的扶着她:“抬步撵来!”

红嫣想让他不要这般郑重,但自己也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两人一道回了碧梅轩,四名御医已经在齐齐等候着了。

狄秋浔展袖一挥:“来给昭仪娘娘扶脉。”

一眼看到其中有名御医是副生面孔,便微微蹙了蹙眉。

御医院判素来识得脸色,忙解释道:“这名赵御医是新近入宫的,他年纪虽轻,医术却出神入化,微臣等也是仔细查验,方敢今日将他带至御前。”

这同行相妒,若是资历浅的御医,就是有本事,也会被踩在下头,没个几年,是熬不出头来的。只是这昭仪娘娘不孕一事,令御医们既查不出原因,也开不了方子。一个个吃不好、睡不香,唯恐某日被皇上迁怒。正好这赵御医有些独到之处,横竖这功劳他们是捞不着的,不如让他来试试。

狄秋浔听了解释,微微晗首,坐在一侧,看着他们给红嫣诊脉。

前头三个御医诊了,都神色惊疑不定,满屋子的冰块,但他们仍是冒出了汗:皇上和舒昭仪先前面上隐有喜色……

最末才轮到赵御医,他蹙着眉,微阖着目,扶着红嫣的腕,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狄秋浔饶是再沉得住气,在这期盼已久的事情上,都略显出了两分焦急:“如何?”

前头三人都不敢回话,只有赵御医跪地回话:“娘娘并非有孕,乃是中了些暑气。”

红嫣和狄秋浔,同时脸色一沉。

狄秋浔冷声道:“只是中了暑,何需扶这般久的脉。”也不怪狄秋浔生气,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令狄秋浔和红嫣心中都多了几分期盼。

要是旁人,也不敢说话,只这赵御医毕竟资历浅,还没学到那些油滑。

于是他老老实实的道:“微臣发觉昭仪娘娘脉像有些轻微的异象,是以多扶了一阵。”

狄秋浔顿了顿,没有出声。

红嫣却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直接问道:“有何问题,直说无妨。”

赵御医道:“此症十分少见,乃是一种胎里带来的毒性,有些类似于宫寒,症状十分轻微……不过微臣家乡,也有名妇人有此脉象,她是年至四十,仍无有孕。”

红嫣脸色发白,仍是问道:“可有医治之方?”

赵御医道:“调养着罢……微臣并无把握。”若是有把握,不就治好了家乡那名妇人了么?到底他没愚蠢到底,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红嫣哦了一声,挥了挥手,令几名诚惶诚恐的御医下去开药。

自己却同狄秋浔静坐着,狄秋浔抬眼,看到她惨白的脸,叹了口气,起身走近,将她揽住。红嫣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

狄秋浔摸了摸她的头发:“无需太过忧心。”

红嫣嗯了一声,希望他再说些什么。

狄秋浔却保持了沉默。

第996章

沉默有时候能代表很多种意思。

狄秋浔早已能娴熟的运用这一手段,他的沉默,能令人诚惶诚恐、猜测、反省,各种不能诉诸于口的意思,让人慢慢领会。

红嫣想,他大概并非有意在对她玩|弄手段,不过,她也不想领会他的意思。

等他离去,她独自静坐了好一阵。

翩空给她奉上了茶来,红嫣懒怠说话,示意她放在一旁小几上,再略一摆手,让她下去。

不料翩空却踌躇在原地,红嫣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的道:“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

翩空一听,缓缓跪在地上:“婢子,愿替娘娘分忧。”

“你怎么分忧法?”

翩空脸红了,她以为不需要说得太过直白的,不得不尴尬的鼓起了勇气道:“婢子家的女人,都极好生养的……婢子愿替娘娘分忧,不需要任何名份……只要一世伴在娘娘身侧,到老了,就做个嬷嬷。”

红嫣冷冷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我怎么就没发现,你的心这样大呢?”

翩空欲解释,红嫣略提高了声音:“想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想一世就晃荡在我面前时时恶心我?”

翩空听到这话,吓得脸都白了,磕头如捣蒜:“娘娘,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红嫣不想听了,一挥手:“来人,拉她出去,杖责二十,撵出宫去!”

立即有人听命上前,将挣扎的翩空拉了下去,满宫噤若寒蝉。

这一出假孕的消息,多少还是传了出去,各宫嫔妃颇有些看笑话的心思,却无人敢在这时就凑上来要“主动分忧”,红嫣借着乔悦曦和翩空,已表明了态度。

后宫忌惮,朝堂却潮涌不息。

朝臣劝谏,言语中频频影射舒昭仪祸乱君心。宗正寺遴选了名门淑女的画像送入宫中。

红嫣看到书案之上堆积的画卷,只作视若未见,半躺在贵妃椅上,默默的看书。

狄秋浔走了进来,也没有出声,负着手,静静的走至她椅侧。

红嫣渐渐的感觉到无尽的沉闷和压抑,她抿了抿唇,目光从书上移开,仰起头来,与狄秋浔对视。

他目光沉沉的,幽深如潭,微微的弯下了腰,长指顺着她颊侧的线条滑动:“红嫣……”

红嫣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一瞬间,她出不了声。

这种等待宣判的滋味,真不好受。

狄秋浔沉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红嫣略有些诧异的睁大了眼。

狄秋浔面上神情清冷:“我与费太后的斗争,从来就不会输。将她这块绊脚石搬开,只是父皇留给我的一道题。”

红嫣顺着他的话,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绝不会输,不过是赢得漂亮,或是赢得难看”,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玄机?

狄秋浔直起了身:“肃北军统帅苏靖和虽与费诤交好……却是纯臣,我手中有父皇遗旨,万不得己之时,可直接令苏靖和屠尽费氏。只不过,父皇希望我在不动用苏靖和的情形下,坐稳皇位。”

红嫣哦了一声,不错,她在其中,是做了不少无用功……但是,她不会为这些事再生怨怼,他们之间,已生的情愫,不是假的:“皇上不告诉我,也无妨。”洛瑾颜。整理

“我只是告诉你,父皇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能之君。我亦希望,让大齐的百姓,安居乐业,令大齐强大,威服四海。我身上,有责任,不可推卸。”

红嫣隐约的猜到他将要说的话,不禁抬手捂住了胸口,她想移开视线,但却被他的目光慑住,无法退缩。

狄秋浔坐在她身侧,将脸迫近了她的脸:“我不能无后,不能令大齐重陷动荡。”

红嫣开口欲说话,狄秋浔已道:“逸郡王不行,他是个好孩子,却做不了个好帝王。”红嫣一凛,没想到他竟然看穿了她的那点指望。

他抬起一指,指向了书案:“你选一个,想拿捏谁就拿捏谁。孩子生下来,就养在你膝下。如果你不想看到其生母,我会令其‘难产而亡’。”冰冷而坚定的话语。

红嫣痛苦的别过了头:“皇上……我,不会阻挠你。我会接受你的决定,但是,我不能乐在其中的主动给你挑选女人。”

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的滑落,狄秋浔慢慢的收回了指向桌案的手指,目光幽深的看着她的泪珠滚落到腮边,他将它接在掌心,温热而脆弱。

他霍然起身,走向书案,在一堆画卷中随意抽出一卷:“就这个罢。”

挑开了系绳,面向红嫣,轻轻一抖,一幅工笔美人图就展开在红嫣面前。

骑郎将曹捷之女,曹瑞淑。

红嫣擦干了泪珠,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的背影。

就这样吧……无论是什么人,都要屈服和妥协,上至帝王,下至黎民。怪只怪命运弄人,在应当死去的时候,却重生在这个世界。她不能做到无情,也不能只看到情。她努力的争取,争取不到的时候,还能怎么办?只能接受。

狄秋浔走出了碧梅轩,坐上了步撵,一手拿着画卷,另一手虚握着。

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光芒刺目,他微微的眯着眼,风吹在掌心,明明那一滴泪已干,却仍似顽固的留在掌心之中。

第97章

今日是习太后寿诞,世家宗亲、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均入宫贺寿。

习太后素来低调,此次又并非大寿,之所以这般郑重其事,很大一部份原因,是要藉机看看各位闺中贵女。

画像同真人,毕竟有区别,将先前看中的画卷同真人对比,最后再选定入宫。

甚至有不少人觉得,旨意就会在寿宴上下达,该是何等的风光和荣耀。

只不过狄秋浔已选定了曹瑞淑之事,却无人得知,到底也是要装腔作势一番,皇家办事,并没那么直接,故弄玄虚,令臣子感激涕零,且敬且畏,是惯常的手段。

红嫣称病并未出席。

她原本觉得该承受一切,不用逃避,要死要活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可以更坚强。

不料还是不够坚强,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丝竹喧闹声,隐隐的隔着大半个御花园,传入她耳中。

狄秋浔面容沉静的坐着,胡公公立在他身后,袖中有着早已拟好的圣旨,微微躬着腰背,只等狄秋浔发话示意。

两人一个在碧梅轩,一个在交泰殿,遥遥相隔,静候那一刻的到来,心中都很清楚,一旦下旨,一定会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

娥眉端了茶水过来,眼中隐有些忧心。

红嫣笑着看她:“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我该寻个人将你嫁了。”

一句话说得娥眉脸上一红,但却不如何扭捏:“迟两年再说罢,娘娘如今还用得着婢子呢。”

红嫣知道她好意,不过这时代,男女素来早婚。真再过两年,娥眉适龄的婚配对象只怕都已成家,就不好办了,她顾不到所有宫人,娥眉是因她入宫的,总是要顾的:“如今有我为你撑腰,寻常人也不敢轻待你,不过,靠旁人撑腰,总不踏实。俗话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说不定也有失势的一日,还是靠自己最实在。不图他位高权重,你捡个人品好的,细心经营,多攒私房,养好儿女……”

话未说完,娥眉已道:“娘娘如何会失势!”

红嫣苦笑:“不在此时,也在彼时。皇上的儿子,说得再好听,也不是我的儿子,日后旁人上位,对于压了他母妃一世的人,会如何对待?可想而知。要我杀母夺子,我也做不出来。就是做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指不定来日登基之人要如何报复呢,所以呀……”她也说不下去了。

娥眉忍不住就垂下泪来:“为何会这样?娘娘从未做过恶事,为何不能有孕?”

红嫣叹了口气:“只盼着,我死在皇上前头,才算是有个善终了。”

狄秋浔立在门外,听到她这一叹,莫名的,心如刀绞。

他原是想来劝红嫣回席,想让她长痛不如短痛的接受事实,也想在众人面前表明他对红嫣的看重,让宫内宫外都明白,她就算无子,也不容任何人轻视。

知道她很有两分倔气,派人来宣恐怕劝不动她,藉口更衣,自己来了。

不想听到红嫣这话,再也硬不起心来,想说的话无一句能说出口来。静静的在门外立了一阵,负着手,默默的向外步去。

夜色渐深,宫人们纷纷点亮了灯笼,红嫣拿了几份卷宗在翻看,期望能找个身家清白,家中人口简单的侍卫,配给娥眉。

灯花跳了跳,红嫣随口问道:“宴散了吗?”

融晴答道:“此刻该是散了……婢子着人去打探消息,并未听闻有宣曹氏入宫的旨意。”

红嫣顿了顿,淡淡的道:“不在今日,也在明日,我倒希望他早了早好。”

融晴沉默不言。

红嫣朝她扬了扬手中的卷宗:“你别嫉妒,办完了她,就轮到你。”

融晴心酸:“娘娘好生宽宽自个的心,不必替婢子操心,婢子自幼订下了亲事的,只待年纪到了,放出宫去成亲。”

红嫣哦了一声:“那要早些放你出宫才好。”

融晴看了没事找事的红嫣一眼,不再说话。

狄秋浔在夜色中缓步行走,胡公公放轻了脚步跟随着,他不知道狄秋浔为何今日数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最终没有施令。

“胡海,我大齐历代以来,有无太后与非已出的皇帝相处甚欢的?”

胡公公抹了把汗:“回皇上的话,这个,极少的。孝睿太后倒与仁宗皇帝相处甚好。”孝睿太后娘家势弱,也不得英宗皇帝喜欢,不过是个摆而已,身子又不好,仁宗上位后,她只活了一年不到,仁宗自然不吝演一出母慈子孝。

就是狄秋浔自己,与费太后也有三年的和睦时光呢,结果怎么样?

这些皇家的历史,他自己知道得足够清楚,问一问胡公公,也不过是下意识而为之。

胡公公心中明白,是以说了这一句后,便闭口不言。

狄秋浔揉了揉眉心:“朕不舍得她死在朕前头……所谓万岁,也不过说来好听,人死如灯灭,她若死在我后头,朕再如何忧心,安排再多后手,恐怕也是无用。”洛瑾颜。整理

胡公公隐约猜到,只怕说的是舒昭仪,女子历来比男子长寿,舒昭仪又小皇上七岁,无亲子傍身,只怕当真不妙。但他却不敢直言,只是笑道:“皇上万岁万万岁,忧心此事,为之过早啊。”

狄秋浔郁郁的一笑:她还真能折磨人,他明明已硬起了心肠,她偏要告诉他此种可能,哪怕还这般久远以后的事,他也是于心不忍。

顿时心中百般思虑,一夜未能好睡,生生的按捺了三日,方才去见红嫣。

红嫣一眼看到他脸色不好,想要说句关心的话,又说不出口,只怕他是在为纳妃而才耗费了精力。

狄秋浔径自坐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的阖起了双目:“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红嫣微微的蹙起了眉头,上回,他就是这般正经的告诉她,他要另册妃嫔。还有什么事要这般正经通知,总不至于要告诉她,现成就蹦了个皇子出来了罢?

狄秋浔道:“我将你父亲斩了,兄长流放到了西图,嫂子和祖母没入了奴籍。”

红嫣一惊,半晌才想起,说的该是舒大和舒元和钟三娘,实在按捺不住诧异的问道:“他们犯了何事?”

“背后有人挑唆,令他们打着你的名头,横行霸道,还闹出了人命。朝臣上奏要求严惩,我便如了他们的意。”

红嫣听了,从诧异中回过神,并无半分伤感:“也是他们授人予柄……我不想害他们,也不想救他们。”

狄秋浔笑了笑:“不错,我知道你与他们并无半分情份,此事,其实是有人针对你而来,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告诉他们:不要以为做了外戚便能得优容,朕只会加倍严惩。早又有过传言,说我体虚,子嗣艰难。你猜……想将女儿送入宫来的朝臣,是何等面色?”

红嫣微微一怔,意兴阑珊道:“最多不会这般蜂拥而至了,总归皇上,还是要选一位的。”

狄秋浔餐开眼,身子微微向前倾,握住了她的手:“不选了。”

红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嘴唇微张的看着他。

狄秋浔微微一笑:“是我想左了。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去,命人收拾行装,我要带你去淮南巡视……民间大有高人偏方,我们尽可以多试试。”

红嫣心中惊喜交加,知道他不会骗她,仍有些不敢置信,不禁红了眼眶,努力的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如果,如果还是不行呢?”

狄秋浔望着她的双眼,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面颊:“一切尽在天意……我们多出去散散心,也令人四处寻访。若是五年后还不成,我就细心调|教逸郡王,他做个守成之君,总是无碍。”

红嫣扑到他怀中:“十年罢……十年后不成,我会替皇上挑个温良的女子。我知道,谁都想要一个亲儿,不是自己的血脉,总是缺撼。我向皇上要这十年的时光,若真是天意弄人,我也认了。”

狄秋浔抱紧了她,低声道:“我怕他们薄待了你,哪怕是我的儿子,也不成。”

红嫣心中感动,冲口而出:“不怕的……真有这一日,皇上死的那一日,我也会一同赴死。”

狄秋浔被她这情感渲染,捧着她的脸,低下头吻了下去,再与她额头相抵:“不会有那一日,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最聪明,最惹人喜爱的儿子。”

红嫣嗯了一声:“一定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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