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骑士物语 - xp1024.com
《风暴骑士物语》


伽尔、冈萨尔与麦尼,上古部落时代的三巨头

●三巨头:《圣约》记载中,主座下的创世天使、风之天使与治愈天使圣拉斐尔(el‘raphael)向三位已经完成了最伟大功业的部落酋长显现,并教授他们以文字和知识。这三位与主订立了约的伟人后来便被称为上古部落时代的三巨头。

●“梅亚尼王”伽尔(gare,namonme‘aenny):伽尔是《圣约》记载中的第一位王,伽洛尼人(garony)的领袖和部落酋长。他与冈萨尔、麦尼被后人并称为上古部落时代的三巨头。传说他不仅英勇而且智慧过人,团结了另外两个部落共同组成了伽尔撒部落,也就是后来神圣帝国的雏形。至今神圣帝国的首都仍然位于伽尔撒部落时代的都城,也就是以伽尔命名的皇都伽尔撒(garethra)。“梅亚尼”在古语中的意思是“乘驭星辰者”。

●“牧羊人”冈萨尔(gunthar,nagunthen):冈萨尔是《圣约》记载中的第一位宗教领袖,冈瑟尼人(guntheny)的领袖和部落酋长,也是费兰铎(ferando)教(圣教)和圣三角崇拜的创立者,位列三巨头之一。在麦尼背叛失败后,冈萨尔继续担任伽尔的左右手,不仅管理宗教事务,同时也协理世俗事务。

●“奥芬诺”麦尼(meny,naeupheno):麦尼是《圣约》记载中的三巨头之一,辛德拉人(sindera)的领袖和部落酋长,也是第一位异教徒和背叛者。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部落领袖,也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战士和将领,传说在他率领下的部队攻伐其他部落的时候都未尝败绩。但这位伟大的战士最终为恶魔诱惑所堕落,背叛了主,并掀起了对伽尔王的争战。失败后,他带领自己的余部远走西方,传说他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崇拜恶魔的异教徒王国。“奥芬诺”在古语中的意思是“带来堕落的”。

皇都伽尔撒、五星之都与五大常规军团

●“皇都”伽尔撒(garethra,navonirellandon):

如果说在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el‘dorthroethraelvoniragia)的境内有这么一座城市,它历经了两千八百多年的历史,见证了最辉煌的时代和最黑暗的时代,主最初的拣选、第一个城邦联盟的建立、第一个王国的崛起,以及王国的覆灭与帝国的浴火重生,并且无论在哪个时代都被认为是神圣帝国及其前身的象征,那么这样的城市恐怕非伽尔撒莫属了。

伽尔撒这个名字正是取自费兰铎(ferando)世界的第一位王,梅亚尼王伽尔(gare,namonme‘aenny),这里是这位最初的王者从混战纷伐的众多原始部落之间崛起的地方。三面环围在伽尔撒山脉(garongarethra)的谷间,使层峦叠嶂的山势成为了伽尔撒的天然屏障。两千八百多年来,伽尔撒一直担任着帝国的首都与政治中心,这一点从未改变。

由于坐落在高低起伏的山区,伽尔撒城的地势同样也不是一马平川的。位于地势最高点的自然是壮丽的皇宫“尼安特宫(teraniante)”,那里是伽尔撒的权力中枢,神圣帝国最尊崇高贵的家族——圣铎斯洛瑟雷尔(el‘dorthroethrael)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四大骑士团之一的皇家骑士团的总部也设立在此。这支与风暴骑士团齐名的圣骑士部队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巩固皇帝陛下和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统治,为此他们可以与皇室的任何敌人拼死作战,斩尽杀绝,即便是自己的同胞也毫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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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公国、五星之都与帝国的行政区划:

在第一皇帝统治初期,新生的帝国政体便遭受到了异教徒势力和恶魔的毁灭性打击,甚至连尼安特宫都被攻陷。第一皇帝几经辗转,花费了20多年的时间积蓄力量,成立了四大骑士团,终于从主的敌人之手夺回了这个濒临失落的帝国。但在这二十多年的战争中,许多自伽尔时代存留下来的古都都已彻底沦为废墟,无法修缮;加之连年的战争,帝国的财务状况亦不容乐观,不能提供足够的资金来恢复那些古老的名城,于是许多城垣便被不得已废弃了。

第二皇帝即位后,帝国进入了黄金发展期,国库富裕,物资生产与商业渐趋繁荣。于是第二皇帝着手在帝国的五处地方建立起新的大城市和行政中枢,并以这五座城市为中心构建起了新的行政区划——整个帝国除皇都伽尔撒之外的区域都被划分成了五个公国,各自由对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忠诚不二的显赫家族辖制。此外,在公爵之下还设立了次等的爵位,以治理在公国辖域内的各个城市、城堡和城镇。现今的爵位分封制便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这五座城市或城堡,也就成为了后来的五星之都;它们分别代表着帝国行政区域的东南西北和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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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费兰多卡萨(ferandocathra)公国与黎明之星军团:

作为费兰铎世界的宗教中心,被誉为“圣城”和“圣地”的费兰多卡萨不仅仅在建筑风格上华美壮丽,在地理位置上也扼守着进入伽尔撒的唯一一条通路,是伽尔撒的门户。名闻四海的费兰多卡萨大教堂是整个帝国规模最大的教堂,也是教廷的所在。如果说皇帝陛下是世俗世界的主人,那么由冈萨尔的后人承袭的费兰铎卡大主教便是费兰铎宗教世界的主人,是唯一的宗教领袖,而其枢机主教团则负责协理他在此审判最高级别的宗教事务,有些涉及尼安特宫权贵的案件,甚至连皇帝陛下本人都不得过问。直接对费兰铎卡大主教本人负责的圣灵骑士团负责维护教廷的权威,这支独特的圣骑士团中有许多成员都曾经是神职人员,对主的信仰之坚定,是其他任何骑士团的圣骑士都无法相提并论的。

在五星之都中,费兰多卡萨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城市,由兰吉尔(rangel)家族世袭的神圣公爵治理这里的世俗事务——这是整个帝国的世俗世界里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甚至所有其他公国的公爵都远不能及。五大常规军团之一的黎明之星军团驻扎在费兰多卡萨,他们同时听从兰吉尔公爵与教廷的命令,负责维护整个费兰多卡萨公国的秩序,甚至有时候还会参与平定南方的动乱。

费兰多卡萨是金焰花的产地,这种亮黄色的三瓣花朵时常被雕刻作为铠甲和建筑的装饰图案——同时它也是费兰铎教的象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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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瓦柯西亚(vaxia)公国与牧狼军团:

坐落在北地的瓦柯西亚公国是四大公国中最为安定的,这部分疆土自伽尔王统治时期就一直是冈瑟尼人(guntheny)——也就是三巨头之一的冈萨尔(gunthar)的族人活动的区域。尽管由于北地的寒冷和相对贫瘠,许多冈瑟尼人都选择迁居到帝国中央较繁荣富饶的地带生活,但仍有不少冈瑟尼人继续选择在北地过传统的游牧生活。基于历史原因,在瓦柯西亚公国广阔而又人烟稀少的疆域内留存有数量最多的古都遗迹和城堡,有些古堡至今仍然有一些离群索居的小贵族居住。通过用五星之都取代从前的旧古都,第二皇帝也成功地使得帝国的经济重心向较为富饶的南方移动。

整个公国较为繁荣的地域大致在公国南境到莫雷奇尔(morakiel)之间,这部分疆域只占了整个公国不到三分之一的领土。再往北则是一片人烟极度稀少的地域,甚至连一段城墙都找不到,只是零星点缀着像梅耶撒(me‘aethra)这样规模的小镇。

北都瓦柯西亚是背靠着伽尔撒山脉而建立起来的,位于伽尔撒山脉北段的山谷之间。“瓦柯西亚”在古语中的含义是“后花园”,昭示着其相对于皇都伽尔撒的位置。相对于公国全境的贫瘠,瓦柯西亚城可以说是坐落在冰雪之中的一片花园乐土。这里最著名的炉火广场一到冬日便会被点亮,整夜不熄;熊熊燃烧的巨大穹炉使得瓦柯西亚最严苛的冬夜却像春日一般温暖。

瓦柯西亚公国由丹达尔(dandaer)家族世袭的公爵所辖理,这是一支历史悠久但颇为低调的贵族。五大常规军团之一的牧狼军团驻扎在此地,维护着瓦柯西亚公国的秩序。事实上,对于发生在莫雷奇尔北面的事情,牧狼军团也不会给予过多的关注——相对其他四个军团,牧狼军团实在是太过悠闲了;但绝不要因此而小看他们的战斗力,要知道北地可是勇士辈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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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穆尼安德特(muniandt)公国与御火之盾军团:

与五星之都的其他四座城市不同,穆尼安德特并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城堡,位于帝国西面边境的最前线。它构筑在拉弗诺尔山(garonraph‘nuel)的峭壁边上,由三条狭窄险峻的铁索吊桥沟通着大水潭的边缘。马匹与货车都无法从这里通过;而就算是人力,在拉弗诺尔山区可怕的劲风之下,也鲜有人敢于走过这段吊桥。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天险对于抵御从西面来犯的敌人也成为了天然的工事。

作为帝国境内最大的城堡,穆尼安德特同时还掌控着帝国最大的钢铁矿脉,支持着帝国将近一半的钢铁产量,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与其他所有公国都不同的是,执掌穆尼安德特公国的意梵尼(evanne)家族并没有将公国的首府设立在位于边境前线的穆尼安德特,而是距离其不远的另一座城市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这是一座以传说中陨落在此地的圣天使为名的城市。

也正是因为如此,负责西疆防务的御火之盾军团通常并不对意梵尼公爵负责,而是对治理穆尼安德特城堡的哈洛(har‘ole)家族直接负责——这支族系承袭着穆尼安德特侯爵的职位,直接指挥穆尼安德特公国全境的防务。

除御火之盾军团之外,风暴骑士团也同样是西面边境重要的防御力量。尽管风暴骑士团通常负责对异教势力进行极富侵略性的军事行动,很少处于被动防守的态势,但由于风暴崖的地理位置与穆尼安德特唇亡齿寒,一旦穆尼安德特遭受到强劲敌人的攻击,来自风暴骑士团的驰援无疑将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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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诺夫兰萨(norphranthra)公国与寒霜之海洋军团:

诺夫兰萨是帝国东面最大的海港城市,掌控着莫莱希尔(moleciel)大陆东岸的几乎所有重要的海上航路,而其中又以与诺斐欧岛(deronorfio)的通路最为关键。为了保护航路上的船队,寒霜之海洋军团应运而生。这是五大军团中唯一一支以海军为主的军团,拥有数量惊人的巨型重装四桅战舰,得以在莫莱希尔大陆东面被称为“冰海”的海域内横行无忌;同时他们在陆地上也负责守卫着诺夫兰萨公国的秩序。

诺夫兰萨公国由布里尔(buriel)家族的公爵世代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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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维·奥芬妮(veophenny)公国与皇家狮鹫军团:

与北地的安定相反的,帝国南方的维·奥芬妮公国可以说是帝国历史上战乱最频繁的地区,以致于五大军团中数量最众的皇家狮鹫军团有时候都不得不求助于黎明之星军团的协助。维·奥芬妮公国境内囊括了许多复杂恶劣的地形和数量众多的其他民族,这部分地区被帝国征服、统治的时间也是诸公国中最短的。费兰多卡萨始终没能够彻底根除南方各民族的旧教习俗,加上随着经济发展不断崛起的南方商会同盟对帝国税收政策的诸多不满,这两股势力在南方的各个地区不断煽动大大小小的叛乱行动,有些甚至发展为了大规模的战事。

维·奥芬妮公国的最南端是横亘于莫莱希尔大陆的庞德尔瑞斯山脉(garonpounder‘ras),而雷霆骑士团的总部雷霆崖便安定在此。与其他三个骑士团不同,以防守著称的雷霆骑士团不仅只是保护着某一个城市或是城堡,而是负责守护着帝国漫长的整段南边境线。在庞德尔瑞斯山脉的南面是一片辽阔的热带草原,那里生活着文明仍旧处于部落时代,然而却异常勇猛凶悍的游牧民族奥拉沙尼人(orashany)。这支凶悍的蛮族时常会对帝国的边境线发起侵扰。

维·奥芬妮公国由伯恩维宁(bernvenin)家族的公爵时代辖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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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帝国常用公制单位换算律

●货币:

神圣帝国境内流通的货币主要分为三种,即金利亚、银利亚和铜利亚,分别由不定纯度的黄金、白银和黄铜打造。利亚(leah)在古语中即为“货币”之意。由于三种货币之间的换算倍率因贵金属价格的变动、贸易地区和纯度有着不小的差异,甚至在不同时期的铸币形制也会影响三种利亚之间的交换价格,故在帝国境内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换算标准。许多机灵的商人利用货币价格的地区差异和时间变动,通过赚取差价获利。但通常来说,一个地区在一段时间内的汇率会由辖区内负责管理商业市场的相关官员管控并定期调整,以免太过频繁的变动带来商业活动上的不便。这些官员通常由辖制该区域的贵族家室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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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尽管普通的农民会通过温度和天气和对季节与时间作简单而概括性的界定,但具体的年历和月历通常由教会的天象观测人员精确测算并发布;与此同时,由于手工制作的钟表在那时候还相当昂贵,大多数人也只能凭借教堂的钟声作为每日时间的唯一基准。尽管如此,关于时间上仍然有一些普遍通用的规定和共识:

年份上,以《圣约》中三巨头被主拣选的日子作为圣显历的开端,即圣显历元年;

一年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十二个月份;

一礼拜为七日,礼拜之始为聆圣日(vaxanmel),礼拜之末为安息日(shamel),中间的五日依次为:宗曜日(litamel)、近曜日(drimel)、和曜日(hethormel)、余曜日(axemel)和末曜日(saetamel);

一日分为十二时(shee),一时约为现在的2小时;

一霎(shae)约为现在的2分钟;

一倏(shoo)约为现在的2秒;

一咻(shew)约为现在的1/3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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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长度的常用单位:

关于长度的单位,在古语中的含义与一些常见的事物尺度相联系,尽管以后来的眼光看,这些尺度或许原始而欠准确。

里奇(reech):每里奇约等于现在的58333米。在古语中,reech又有“一段路”的意思。

菲罗(feroe):每菲罗约等于现在的583米。在古语中,feroe的另一个意思是“旗杆”。

戴可(decker):每戴可约等于现在的117米。在古语中,decker的其他含义是“长剑”,尽管这个时代的长剑形制已经很少有正好在一戴可左右的。

祖尔(zul):每祖尔约等于现在的117厘米。在古语中,zul最初的涵义是“植物的刺针、刺状物”;随后,zul也被引申为缝合衣物用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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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重量的常用单位:

关于重量的单位,在古语中通常是由指代某种动物的单词衍变而来。这或许反映了在原始部落时期莫莱希尔大陆上的人类进行的猎捕和采集行为。

邦斯(bangce):每邦斯大致相当于64吨的重量。bangce在古语中同时也有“大象”的意思,尽管这种动物在帝国范围内似乎已经因为过度猎捕而灭绝。

潘多(pando):每潘多大致相当于640千克。pando是古语单词pande的变体,在古语中,pande意指“鹿”。

鲁索(rutho):每鲁索大致相当于128千克。rutho是古语单词ruth的变体,在古语中,ruth意指“兔”。

丹恩(danne):每丹恩大致相当于128克。danne在古语中意指“麦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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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的常用单位:

关于温度的单词皆以古语单词micha为词源。micha在古语中意为“圣火、圣焰”,意即由主或者天使所释放出的金色火焰。《圣约》传说中的圣焰具有无限的温度和能量,能够灼烧有罪之人,疗愈虔敬之人。

莫莱希尔温度制将其零度定为“主温”(omich),约为现在的17c。

超过主温的温度被称为“正温度”,单位为米科尔(michor)。10米科尔大致相当于34c,即高于主温17c;

低于主温的温度被称为“负温度”,单位为奈米科尔(nemichor)。10奈米科尔大致相当于0c,即常温下水的冰点,低于主温1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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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一些不太常用的公制单位,以及许多具有地方特征的复杂民用单位,在此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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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解密的莫莱希尔档案(1):圣骑士的武备库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awakening觉悟》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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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莱希尔的圣骑士:

神圣帝国的圣骑士团最初由第一皇帝年间建立,用以对抗不朽的恶魔与拥有雄厚实力的异教徒势力,是神圣帝国最具战斗力的部队;而事实上,圣骑士的原型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巨头时代的神使尖兵,从那时候起,侍奉主的圣天使们便开始向主最虔诚的信众分享他们的超越力量,用于在莫莱希尔大陆上建立主的国度。

但与神使尖兵不同的是,由第一皇帝建立的四大圣骑士团从建立之初,就极力避免涉及世俗世界的纷争。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圣骑士团才会涉及起义或叛乱等涉及世俗统治和领土纷争的战争。

四大骑士团的组织形式和它们的职能紧密关联。皇家骑士团直接对皇帝陛下本人负责,是维护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统治的重要力量;圣灵骑士团只对费兰多卡萨大主教直接负责,他们是教廷权力的捍卫者。风暴骑士团和雷霆骑士团则同时对伽尔撒和费兰多卡萨负责,他们的报告通常必须通过费兰多卡萨教廷的审议,随后再转递向皇帝陛下本人审阅;然而这两个骑士团同时也保有一定的自主性,其圣座被允许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先可以优先采取军事行动,之后再进行上报。

必须提及的一点是,莫莱希尔大陆的圣骑士与我们现今所普遍认识的圣骑士帕拉丁(paladin)仍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帕拉丁的传说来自于公元8-9世纪的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君主查理大帝(charlemagne)与其麾下十二位勇士的传说,而其词源最早可以追溯至罗马时代。但查理曼麾下的帕拉丁与骑士(knight)的概念并非完全等同,他们并不具备骑士的特征,例如作为战斗主教形象而被描述的托宾(turpin),他曾是法国兰斯(reims)的主教。如果去除中世纪骑士文学的艺术加工(骑士文学的创作者们甚至把中世纪的骑士制度和基督教信仰加在了设定于公元5-6世纪的凯尔特人亚瑟王的传说当中),这些帕拉丁更倾向于圣战士的角色而非骑士制度(chivalry)下的骑士。而如果要用我们现今的概念来定义莫莱希尔人的圣骑士的话,我想应该更加类似于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圣殿骑士(templarknights)。

如果要用我们的语言来定义他们的圣骑士的话,我个人倾向于使用sacredchevalier,而将他们的骑士团称为chevalierorder。至于为什么要用法语的chevalier而不用英语的knight,你不觉得说起骑士还是法语比较有感觉吗?噢,好吧,你不这么觉得啊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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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

●《旧约》

早在三巨头时期,莫莱希尔人就开始使用由《旧约》赐予的能力了,这让他们能够轻易地攻克其他凡人的部落,完成伽尔撒部落的初步整合,为后来的帝国埋下了基础。

由《旧约》提供的能力主要有两种:

天使之手(rannelova):

由意念召唤出的强大护盾,如一层看不见的膜覆盖着身体表面,但受力时会显现出由正六边形构成的金色图案,似乎能将能量传达而由整体分担。那是足以抵抗战车撞击而毫发无损的坚硬护盾,但长时间维持会消耗大量的体力,让人产生强烈的疲劳感。

圣骑士天使之手的作用能够小范围传递甚至覆盖骑士使用的马匹,但其局部防御力也会适当下降。当身边有其他士兵的时候,天使之手能够为小范围内的战友提供一些额外的保护。

圣焰之力(micharashova):

将金色的圣焰遍布全身,极大加倍肉体的力量、速度,同时也增强感官、思维和反应的敏锐程度。同样地,长时间维持也会造成极度的疲劳感;同时,圣焰的灼烧也有可能造成短暂的意识过载和触觉丧失。

圣骑士圣焰之力的作用能够小范围传递甚至覆盖骑士使用的马匹,但其整体效能也会适当下降。当身边有其他士兵的时候,圣焰之力也能够为小范围内的战友提供激励和少许强化。

●《新约》

由于《旧约》提供的能力并不能很好地应对恶魔的威胁,第一皇帝从圣天使那里取得了《新约》,并建立起了最初的圣骑士团。

《新约》的内容仅有一项,名为天堂圣印(xlothiva),代表着圣天使与人建立起的灵魂链接。天堂圣印对于每一位圣骑士来说都是独有的标记,圣天使通过这种标记向赐约的圣骑士提供自己的神圣力量。它被熔刻在不同的武器和工具上,实际上是某种身份认定的触发装置,仅能为受约的圣骑士本人所启动;当启动时,天堂圣印便会暂时开放成为神圣力量的源头,从而提供制约甚至消灭地狱恶魔的力量。如若未经关闭,在受约圣骑士远离的情况下只能持续运作不到三日的时间。

由黄金蚀刻出的通路能够传导其释放出的能量,将其导向地狱火将发生激烈的湮灭反应,并互相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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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配备:

●褪魔之刃(uxeleova):

刃面由黄金蚀刻出纹路的匕首,用于引流地狱火削弱恶魔的力量,通常有较固定的形制,是一种昂贵且颇为圣骑士们诟病的武器。褪魔之刃以其危险和不可靠性闻名于诸骑士团,但它在一些情况下仍然是能逆转战局的重要备用武器。

与黄金矛相比,褪魔之刃的优势在于便携性,因此在应对突发状况时它经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骑士团仍然会为圣骑士们打造这种昂贵的匕首。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武器并不算实用。

●黄金矛(barandore):

尖端及其前端的内部由黄金铸造的长矛,经常作为对抗地狱造物和恶魔的主战步兵武器,广泛装备于圣骑士团的侍从步兵队。大量装配的黄金矛制式较为固定,但根据需要也有一些用金量和长度不同的长矛。

长矛的整体大致分为两个主体部分:主节和隐节。隐节是长矛的尖端部分,嵌于主节前端的中空部分内;长矛的尾端设有击发装置,能让长矛的隐节以额外速度弹射延伸一定的距离;主节上覆有黄金通路用于地狱火导流。由于其长度,通常情况下黄金矛要比褪魔之刃安全可靠许多。

●斩魔者(leodiatova):

刃面蚀刻了黄金纹和天堂圣印的长剑,专为圣骑士打造,说是圣骑士的标志也不为过。制式根据使用者的不同区别也很明显,有诸如单手剑、手半剑、双手剑、双手巨剑和焰形大剑等等多种样式的形制,是大多数圣骑士的主要装备。斩魔者的造价极其昂贵,对铸剑师的要求也相当高,许多宫廷贵族甚至将一些前代圣骑士使用过的、制作精美的斩魔者当作工艺品珍藏。

在砍割地狱造物或恶魔的肉体时,由开启的天堂圣印释放出的圣焰将与敌人的身体发生强烈的湮灭反应,对敌人造成难以自愈的强大伤害。

但除去这些特点之外,被用于对付凡人时的斩魔者不过只是普通的长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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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解密的莫莱希尔档案(2):次降临恶魔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lamb羔羊》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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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兰铎宗教文化下的恶魔:

作为诞生于莫莱希尔的一神信仰体系,费兰铎教与发源自闪族文明的亚伯拉罕诸宗(犹太教、基督教与***教)的思想世界体系相当类似,受到善恶二元论的哲学思想影响,认为世界是由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两种极端的存在而组成的。由创造了世界的唯一主神与其座下的天使代表着世界上存在的善、光明与美丽,而由与之对立的恶魔代表着世界上泛滥的恶、黑暗与丑陋。尽管费兰铎教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也经历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教义改革,但这一部分内容却几乎是始终未改的。

在这里不得不提及现存诸宗教文化中的恶魔形象。英语中的恶魔(demon)词源可以追溯到希腊语中的daimon,在拉丁语中被转写为daemon。起初,daimon这个词汇并不具有现今的负面意义,它意指一种具备次级神神性的精灵;与之类似地,希腊语中的eudaimonia的意思甚至代表着“精神上的幸福感”,具有相当正面的意义。但在罗马帝国的早期时代,这一异教概念逐渐被基督徒曲解,用以表达某种邪恶的存在——恶魔,地狱魔王撒旦(satan,在希伯来语中原义为“敌对者”)的眷属。一段时间里,甚至许多异教的神祇都被视为恶魔,例如在古代迦南地区普遍得到信仰的主神巴力(baal)。在医学水平相当落后的中世纪欧洲,附身于人的恶魔的概念被广泛地用于解释各种各样难解疾病的成因,为生病的人请来神职人员“除魔”被视为一种相当普遍的“医疗手段”。值得一提的一点是,***教中的魔鬼,担任犹太教和基督教中撒旦角色的易卜劣斯(iblis,又称晒衣陀乃shaitan)便是受造于火的镇尼(jinn,阿拉伯神话中的一种神怪、精灵)。

我个人对将费兰铎信仰中的恶魔概念(古语为leonaral)转译为英语的demon表示赞同,因为它们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按照费兰铎教义,它们同样是来自于与烈火、黑烟和硫磺相关联的地狱中的灵体,是罪恶的源头;费兰铎教的恶魔同样使用类似于附身的能力对人类施与痛苦,并且通常总与天使相提并论;甚至同《圣经》一样,《圣约》中的恶魔同样与毒蛇和恶龙紧密关联。但在具体阐述上,费兰铎教的恶魔与我们普遍概念上的恶魔形象有着一些不同,并且在圣骑士的认识中,指代着某种更为具体且危险的不朽存在。

现今流行于我们文化中的山羊角蹄行恶魔定义主要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生物萨特(satyr)和古犹太信仰中的山羊恶魔,但仍然有诸多其他定义和其他形象的恶魔——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代表邪恶的怪物都可以划分到广义的恶魔(demon)范畴,这可能是许多种神话、传说体系在一神教的大背景下融合的结果。但在费兰铎信徒的眼里,恶魔严格代表着与主敌对、且与天使对等的某种高级存在,在此以下的魔物皆没有资格被称作恶魔。尽管在世俗世界对于恶魔的理解有很大的不足,但是在神圣帝国四大圣骑士团的典籍里对恶魔的诸多能力和行动都有着非常详尽的记录。

我仍然强烈怀疑这种名为leonaral的恶魔的真实性。但我也同样对其只是宗教神话上的创造形象持怀疑态度,尤其在得知这个盛极一时的帝国曾经建立了四个几乎完全不参与世俗战争的精英军事组织,仅仅为了对付这种存在之后。在记录中可以发现,这些军事组织的大多数成员都并非正常死亡。

啊如果能发掘到莫莱希尔人的圣骑士墓穴就好了啊!这样的话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是令人头疼,莫莱希尔人为什么没有发明数码相机和计算机网络这么方便的东西呢?!!

——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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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降临状态:

又称为附身状态,未能得到完全召唤的恶魔借助凡人或是其它物种的肉体得以稳定地存在于世界并发挥其一小部分能力。恶魔得以操纵宿主的肉体自由行动,甚至以名为地狱火的未知物质匪夷所思地自如改造宿主的肉体形式。但即便能做到这样,一般的生物的肉体都无法承受恶魔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这一点大大限制了其能力的发挥。如果因各种原因导致肉体破坏且没能在一段时间内寻找到新的宿主,恶魔便会受到驱逐,回到它原本存在的领域。

按照圣骑士的典籍记载,即便在这种不完全的状态下,如果恶魔之心遭到了圣焰的攻击被彻底消灭,那么在其原本领域存在着的灵魂和能量也同时会被消灭,彻底死亡。

虽然肉体对恶魔的限制极大,要实际做到这一点仍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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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降临状态下的能力:

实际上,恶魔的多数能力都由组成他们存在形式的“地狱火(nairimune)”提供。地狱火本身是没有固定形态的,但这是一种能够根据观察者的精神、思想和认识改变呈现形式的奇异存在;由于宗教上对恶魔的认识经常与火焰有关,因此在大多数费兰铎教的眼中地狱火会呈现出黑色的火焰形态。

在附身状态下,恶魔的身体则同时由地狱火和经过重塑、改造的宿主肉身结合而成。一些资料显示,地狱火或许有能够在物质与能量之间相互转换的复杂机能。它或许并不仅仅像它呈现出来的形态那样,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超自然现象。

伪装(crandia):

恶魔身体形态的伪装效果,体现在由同种生物的不同个体发起观测时,得到的观测结果之间产生的认识差异。恶魔的形态是由恶魔的本质性质和观测者的精神状态同时作用而呈现出来的现象,尽管在次降临状态下这种由观察者产生的差异在程度上会微弱许多。配合借助地狱火实现的肉体重塑,次降临下的恶魔在面对凡人时能够很好地以迷惑性的外表伪装自己,掩藏自己的核心(恶魔之心)和本质性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对抗恶魔的过程同时也是认识解析自身精神和思想的过程。优秀的圣骑士必须对自身的思维和行为动机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

能量吞噬(deatroshiva):

作为能量操纵者,次降临状态的恶魔可以使地狱火与肉体同化,并通过这样的肉体实现能量(主要以热量形式存在)的转换吸收,得到额外的能量供给,进一步增强自身的力量。当吸收的能量达到一定阈值时,次降临状态的恶魔甚至能够主动开启召唤仪式,使自己以完全降临的姿态现世。

其他地狱魔物同样拥有较低级别的此种能力。因此,在对抗地狱造物时,任何形式的火器都是绝对禁止的。

能量释放(axaloshiva):

狭义的能量释放,是恶魔直接将地狱火的能量转换、聚集在特定地点释放出来,瞬间熔化其区域并产生激烈的高温爆裂的能力。但实质上这是一种低效率高消耗的能量使用方式,因此,恶魔直接使用这种能力发起攻击的情况并不多见。

广义的能量释放,则是在恶魔调动地狱火发动各项能力的同时发生的某种普遍放能现象,实质上是一种在转换中损耗掉的能量。发生这种现象时,恶魔周边区域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精神领域,并使处于该领域的凡人无法抗拒地产生独特的负面情绪和精神状态。这种独特的情绪通常是许多种负面感情诸如恐惧、疯狂、魅惑、痛苦、成瘾性等等的复杂糅合,但根据恶魔自身的本质性会有显著的倾向。

广义的能量释放并不是一种主动发动的能力,而是伴随其他能力发动产生的副效果。经验丰富的圣骑士能够通过这种施加在自身上的精神影响破解出恶魔的伪装形态,解读出其本质性所在,找到能量释放现象最为显著的恶魔之心的部位。

血肉重塑(dorvia-plitoa):

通过地狱火自如改造宿主肉体的能力。通过地狱火重组修复受损躯壳的能力也被划归于此类。

无状魔力(navasith):

通过肉眼难以观察到的地狱火远程操纵物体的能力,效果上与隔空取物的能力很类似。虽然远不及直接用肉体力量发动攻击,但也能实现一些对凡人极为简单有效的攻击,譬如直接摧毁敌人的内脏致死。

无状魔力同时也可以对自身使用,例如在空中停滞或是低程度地改变自己的进攻路线。

绝对力量(vesoro-rash):

通过将地狱火的力量直接灌注于重组、强化过的宿主身体,发动直接的攻击,是攻击手段中最简单,也是能量效率最高、攻击效果最为恐怖的能力,足以让肉身的力量瞬间抵达接近超越领域的水准——甚至足以轻易击碎圣骑士的天使之手。

但尽管能轻易地提升肉体机能,肉身的承受力却不能随之成倍地提升。如果在次降临状态下发挥过大的力量,也许会因为承受过于巨大的反作用力而使导致肉体溃碎。因此在次降临状态下,这同样是受到凡人肉体极大限制的能力。

真理之视(zaphka):

并非由地狱火提供的能力,而是位于超越领域的诸多不朽之物的自然能力,其古语的字面意思为“全知全视的能力”,是真正代表着超越、凌驾于世界之上的能力。它实际上并不是一种视觉,而表现为一种在对凡人世界的一定区域内所有信息(包括普适的自然规则和包括思维活动在内的状态信息)的收集洞察能力,以及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演的前后预知能力。

当然,这种能力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真理之视只能用于对付比自己低级的存在,譬如对于凡人。同级或上级存在的保护手段(例如天使之手)能够阻断真理之视的洞察视野,而也正因为此,同级存在本身的行动就足以使对方真理之视的预知能力失效。

但换个角度来说,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含义。如若不借助不朽之物的帮助,低级的存在永远只能走在被拣选好的道路上,上演着预定的戏码。决定所有人的命运,这不就是神的所为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会有人将恶魔这样的存在奉为“神”也不足为奇了。而次降临的恶魔,在他们的眼里或许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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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解密的莫莱希尔档案(3):狮鹫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curtain死幕》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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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神话传说中的狮鹫(griffin):

关于英语中griffin这个单词最古老的词源我们仍不甚明确,它的希腊语早期形式是“gryps”。一些说法认为它来自于希腊语“grypos”,意为“弯曲的,钩状的”;另一些说法认为它源自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阿卡德人语言中的单词“karubu”(意为“有翼的生灵”),而这个词又与希伯来语中的“keruv”,即英文中的智天使“基路伯(cherub)”有一些相似之处。

类似狮鹫的生物形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前的伊朗和埃及地区。在埃及地区,狮鹫的形象出现在了于希拉康波利斯城(hierakonpolis)出土的用于人体彩绘的调色板装饰上;而在伊朗地区,狮鹫被直白地称作shirdal,也即“狮鹰”,其形象甚至也流传到了阿契美尼德(公元前550-330年的波斯第一帝国)时代的工艺品上。

尽管这个形象已经有了如此漫长的历史,现今留下的对于狮鹫的成文描述依然没有材料能早于“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转述。生活于公元5世纪的这位希腊历史学家在他的著作《历史》中征引了普洛康内萨斯的阿里斯忒阿斯(aristeasofproconnesus)久已失传的叙事体神话诗《独目人(arimaspea)》,用以描绘公元前六七世纪左右时欧亚内陆民族,尤其是西徐亚人的一些生活状况。在《独目人》中,阿里斯忒阿斯描述了一群生活在亚洲内陆地区极寒土地上,时常与守卫着黄金的狮鹫发生战争的独眼民族arimaspian。

在古代和现今的大部分作品里,狮鹫通常都有这样的特征:它们拥有鸟类的爪子,狮子的后半身,鹰的头颅上生长着长而明显的耳朵(在部分记载中它们的耳朵上也覆有羽毛)。在一些古老的记载中,狮鹫也可以拥有狮子的前爪,但大多数说法认为狮鹫的前爪应是鹰的后爪。在纹章学中,只有拥有鹰爪的鹰头狮身形象才能被称作狮鹫,它代表着勇气和果敢;而拥有狮子的前爪的此类生物形象被叫做欧庇尼克斯(opinicus)。欧庇尼克斯与狮鹫的另一个区别是,它们的尾巴较短,又一说称它们拥有骆驼的尾巴。

在中世纪的传说中,狮鹫同样被当作神圣的象征和神圣之地的守护者;它们也是忠贞不二的象征,因为据称如果狮鹫的配偶死去,它们便不会再去寻找新的配偶。一些人认为狮鹫的羽毛和爪子具有非凡的药用价值,可以治愈失明的患者;“狮鹫卵”可以在中世纪欧洲的市场上卖到很高的价格,尽管那些所谓的“狮鹫卵”其实只是鸵鸟蛋。

说实话,我真不想承认他们可能是我的祖先。

等等,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

●莫莱希尔人文化中的狮鹫(chrysphine):

历史:

从目前搜集到的莫莱希尔人残稿中,关于狮鹫最早的记载甚至可以追溯到部落时代之前,而且材料众多。这一点便足以说明,狮鹫是原生与于莫莱希尔大陆的动物,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布广泛。

但在莫欧王(monmol)统治的城邦时代(圣显历536-910年。城邦制度实质上是在541年的时候才正式确立,但通常将莫欧王统治的整个时期都称为城邦时代),随着莫莱希尔人的活动愈加频繁,狮鹫的活动区域遭受到了莫莱希尔人的侵占。有一些资料描述了莫莱希尔人为了开拓土地而针对狮鹫发起的大型捕猎行动,尽管其中一半以上都惨告失败。另一方面,由于莫莱希尔人的活动,恐也导致了狮鹫活动范围内猎物数量的减少,这对于大型食肉动物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事实上,我认为这才是狮鹫数量锐减的真正原因。在这个时期之后,关于狮鹫的记载逐渐消匿,甚至几近灭绝。

这样的情况随后引起了莫欧王的警觉。早在伽尔王(mongare)的统治时期,狮鹫就已经被作为伽尔撒统治者的家族象征了,莫欧王当然不能容忍狮鹫的灭绝。他颁布了诸多法令,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弑杀狮鹫的罪行被确立为背叛君上的重罪写入伽尔撒的法典。然而,如我的推测那样,狮鹫数量减少的真实原因是猎物的减少,而莫莱希尔人的捕猎行为只是其次。莫欧王没能阻止狮鹫的消失,到了城邦时代的晚期,关于狮鹫的记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令人喜悦的是,在圣显历921年,亦即拉弗王(monraph)统治的第十二年,一位女士兵在贝里尔山(garonbalier)的曙光山谷发现了几乎是仅存的野生狮鹫巢穴。她及时地禀报了当时在位的拉弗王,申请在曙光山谷将狮鹫保护起来、加以照料,并禁止其他任何人进入,以免威胁到狮鹫的领地和猎场。拉弗王认可了她的提案,并任命她为首位王家狮鹫驯师,与其他士兵负责曙光山谷狮鹫群的保护。那位女士兵便是后来被后世誉为“狮鹫之母”的英雄人物弥菈·克里斯芬(merachrysphine)——她也是神圣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因受赐而得到姓氏的女性贵族。

尽管由于弥菈的英雄行为,狮鹫的族裔得以幸存而不致灭绝,但剩下的狮鹫也只不过是这一支狮鹫群的后代。在部落时代早期,至少应该有八个不同的狮鹫亚种活动在伽尔王的统治区域内;而到了拉弗王的时代,另外七个亚种依然还是没能逃过灭绝的命运,让人不免感到些许唏嘘。

另一方面,在第一皇帝即位之后,克里斯芬家族及其从属被重新委任以“皇家狮鹫驯师”的头衔。在后来导致王国覆灭和新帝国诞生的那场混乱战争中,他们在第一皇帝的委任下领导了一支临时组建的军团,这支军团在后来征服南方奥芬妮人的战斗中建立下了卓越的战功,成为了后来镇守南境的五芒常规军团之一——皇家狮鹫军团的原形。一段时间里,不仅仅是自克里斯芬家族,也自皇家狮鹫军团当中诞生了不少优秀的狮鹫驯师。

由于狮鹫的凶暴脾性,皇家狮鹫驯师始终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它们从未被真正驯化,保持着许多野生状态下的习性。几乎每三到四年,皇家狮鹫军团都会有经验不足的狮鹫驯师因为疏忽惨死于狮鹫的爪下。第二皇帝继位之后,为了守卫南境重建后的重要城市维·奥芬妮(veophenny),也为了彻底将由普通士兵组成的皇家狮鹫军团从保护狮鹫的责任中解放出来,第二皇帝将皇家狮鹫军团全体派往了南方。自此,皇家狮鹫军团与曙光山谷的联系终于断绝,“皇家狮鹫军团没有狮鹫”也成为后来的一件趣事了。

在解除了皇家狮鹫军团在曙光山谷的职位后,第二皇帝委任皇家骑士团全权负责保护和训练曙光山谷的狮鹫。乘骑着狮鹫作战的圣骑士形象,便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在雕塑和文稿中。

形象和习性:

我之所以将莫莱希尔古语中的chrysphine转译为狮鹫,是因为我在莫莱希尔人的狮鹫记载中找到了许多与我们文化历史中描述的狮鹫相似的地方。也许只是我轻率的猜测,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定。

与我们定义中的狮鹫极为不同的一点是,从始至终,莫莱希尔人都从未将chrysphine定义为鹰与狮子的混合物。事实上,狮子第一次出现在莫莱希尔大陆上是在第二皇帝统治时期,由诺斐欧岛(deronorfio)的朝贡者带来,莫莱希尔人将其命名为“lusyan”——那远比狮鹫在这片大陆上生活的时间要晚得多。而chrysphine的词根来自于莫莱希尔古语的“贞洁”,chrysta(虽然没有资料明确提及莫莱希尔的狮鹫有从一而终的习性,但莫莱希尔人同样将其称为“忠贞之兽”,这是我认为两者之间存在关联的原因之一)。

在帝国传统的分类里,双翼四足的动物被称为“羽兽”,是野兽的一种。但就莫莱希尔人对其外貌的描述来看,那样的狮鹫若切实存在,那必定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鸟类。它们的身体大部分覆盖着洁白或白中带灰的羽毛,点缀着黄棕色或亮金色的花纹(在部落时代存活的亚种中似乎有一种狮鹫生着通体血红的羽毛,但即便在那时候也相当少见);浅色的喙和黑色的爪子,翼展宽阔惊人,纤长的尾羽比身长略长,并在其末端向外绽开;它的额前直立地生长着两片长而鲜艳的冠羽(在不是非常靠近的距离,有些人可能会将其误认为它的耳朵)。

即便皇家狮鹫军团和皇家骑士团相继训练了这些狮鹫很久,它们仍然没有被真正驯化,顽固地保持着许多野外的习性。大多数时候,狮鹫们会单独捕猎,攻击鹿、牛和羊之类的大型的草食动物;另外一些时候,它们会在族群领袖的带领下进行集群捕猎。在集群捕猎时,它们会遵从狮鹫群领袖的领导,有部署地包围猎物,但仍然在攻击时保持着相对独立的行动。两只狮鹫不会对同一个猎物出手,正因为这种习性,它同时也被莫莱希尔人誉为“骑士之兽”。在捕猎时,它们能够像鹰一样以极高的速度向地面俯冲,在掠过地面的同时迅速抓起猎物再疾速爬升。——考虑到它们夸张的体型大小,如果这种捕猎方式属实,那的确足以令人匪夷所思。

狮鹫的性情极度凶暴,且非常恋巢,会疯狂攻击试图接近巢穴的其它任何动物。它们习惯将巢穴构设在海拔较高的地区。即便已经久经训练投入战斗的狮鹫也不会愿意忍受长时间、长距离的飞行,而一旦离巢太远,它们就会变得加倍暴躁;它们同时也厌恶海洋性的气候,尽管它们有能力在极度潮湿的风雨中飞行,但即便是最优秀的狮鹫驯师,要训练它们渡海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愿意亲眼看见一头活着的这种动物出现在我的面前。唔至少,不在笼子里绝对不行!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我装进笼子!!

*

——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Prologue 序

古旧的窗户敞开着,连接着外面昏暗的夜。窗外的泽地被一层薄雾轻轻地覆上;但即便不是这薄雾,黑暗中也找不见什么活物。月亮深藏在阴霾的乌云之下,仅能露出一线光明;那一线光明照耀下的低矮植被,都被这雾气揉成了深黑色的一团。

烛光恍惚,映出房间里两个模糊的人影。

“杜夫(duf)?”

“啊,对不起!请请原谅我,陛下!我我走神了”被唤作杜夫的十二岁男僮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误,匆忙跪倒在他的脚边请求宽恕。他面前的男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出头,端坐在帝国乡村随处可见的木椅上;身上披着一件相当简陋的白色棉袍,金色的长鬈发披散在双肩,与普通人似乎并无区别。唯一佐证了他的身份的是他靠在桌旁的佩剑,尽管被粗麻布层层包裹,还是显露出同他朴素的着装截然不同的风格。

无论是黄金钻石,还是帝国军械师的完美锻造工艺,这些都不是使得这柄手半剑名闻宇内的原因。唯一能让人一眼将这把圣剑与它传奇的主人联系起来的,只有那颗镶嵌在护手上毫不起眼的血色红宝石。

“我是很难惩罚像你这样的小孩子的啊——”男人作了个手势,示意男僮起身;他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愠怒,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我想我还是去找一位真正的书记官为好?或者吟游诗人似乎也不错?”

“我能行的,陛下!”男僮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男人笑出了声,“你能先告诉我你把鹰羽笔放哪儿了吗?”

经过好一阵骚乱,伴着椅子翻倒的响声,杜夫终于沮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不起陛下。”

中年男人强忍着自己的笑意,指了指男孩的左侧衣袋。

杜夫往自己的衣袋里一摸,果然在那里。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您都看见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小子要过多久才会发现,”皇帝陛下摇着头,“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你小子都神游到哪儿去了?”

“我只是被您所说的冒险故事完全吸引住了”男孩挠了挠脑袋,“忍不住就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

“你不会想要经历这些事情的。”陛下轻轻地摇了摇头,举起了自己面前的空橡木酒杯,“也许以后你会有机会的,不过现在,给我把酒倒满。多亏了你小子,我的思绪完全断了,只能从头开始。”

“对不起!陛下!”

烛光轻轻地闪烁,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在布满苔藓的墙上。陈旧的桌椅,陈旧的床,陈旧的烛台,陈旧的他,还有他陈旧的回忆。

苏雯娜酒(gabrinesuvinna)的迷香婉然钻进皇帝陛下的鼻孔里,这次他可以很确定杜夫这个马虎的孩子没有再一次把墨水当成酒倒进自己的杯子。他轻啜一口,任血红色的诱惑顺着舌尖滑进喉中,朦胧的惬意感似乎将他带回了从前,许多许多年前,甚至是,两百多年前。往事在他的脑际回转,穿插,萦绕,直到就在他迷离的眼前上演。

“‘谢谢你’”

“啊?”

“啊什么啊?给我记下来。”皇帝陛下瞪了他一眼,“我想换一个新的思路。”

“是,陛下!”

“然后给我闭上嘴。”

“呃陛下?这句话是?”

陛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真该好好学会如何侍奉一位君王。我会重新开始念,你从现在开始把你那小嘴看好了——别把自己憋死这种事情就不用我吩咐了吧?”

杜夫忙把手指放在唇上,一声不吭。

陛下又轻饮了一口,这才开始。

“‘谢谢你,

‘看在主的份上。’

‘无论你是谁,生自何方,岁月几何。’

‘我只知道你会是我的追随者,会是位列风暴之巅的骑士,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vousdorthroethrael)和主治下万邦的守护者。’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找到由我写下的这些话。’

‘或许你已经不再服侍于深埋在过去的我,甚至也不再服侍于我的后人、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血脉。’

‘但如果你仍然认可我,敬重我,和我为主的选民所做过的一切,我将以远逝的先人的名义,将我的遗愿交付到你的手上。’

‘如若你没能完成我的遗愿,请将它传给像你一样重视荣耀和智慧的人。’

‘我将以我所知的一切力量,帮助你完成它。’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挣扎;’

‘所有愚昧的觉悟,所有无知的感触;’

‘所有黑暗中的摸索,所有纸面上的绝望。’

‘所有的这一切,都始于我漫长而不平静的一生中那最广为人知的挫败,’

‘尽管我那时才意识到,退却也许不是真正的失败;一无所知才是。’

‘但抛开所有毫无用处的感慨吧,’

‘我会告诉你们,那永夜的丛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The Hound 猎犬(1)

“主向这三者言说,麦尼(meny)却不听从;主向这三者劝诫,恶魔却不忏悔;主驱赶黑暗离开他们,叛徒却去追逐堕落。”

“拥有最高勇气的,却丢了审慎;持有最高权柄的,却失了智慧;握着最大的力量的,却忘了恩宠。”

“他是要被流放的,区别于他的随行者,他们一个受了冠冕,一个得了真理。”

“他随他的勇力,随他的权柄,随他的荣光,都一同堕落阴间。我主的敌人起身向他示意却不尊敬,猎杀人的手咧嘴向他微笑却怀着嘲讽。他的名,和他受咒诅的子嗣,都将在阴间的永火中受囚禁。”

“主说:我要向他伸出我的手,却不让他抓着;我会向他展示我的仁慈,却不允他摸着。我要让他在这永恒的苦痛中受背叛,正如万军之主被背叛那样。”

“神的使者征服,倚仗的是神,而永不能倚仗他的腕。”

不苟言笑的牧师席卡瓦·维宁(sycavarvinin)着一身素白的圣服站在宣道台上,端正地面对着他的听众,用铿锵有力的声音为台下的观众高声诵读着《圣约》。台下的八十多位信众基本上是梅耶撒(me’aethra)这个北地小镇半数的人口了——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甚至说是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境内最为偏僻的小镇之一也毫不为过。

聆圣日的宣道一如既往地冗长乏味,对于大多数孩子们来说都是这样的。维宁牧师的品格或许无可置疑,从位列五星之都的大城市瓦柯西亚(vaxia)孤身一人来到瓦柯西亚公国最北端的偏僻小镇,接手主持这里唯一的教堂;但艾桑铎(iysandore)还是坚持认为,听这家伙的宣道简直就是活受刑。这个来自大城市的牧师完全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讲道变得更通俗易懂,至少对他这样的十岁小孩来说,这一点毫无疑问。

艾桑铎偷偷地打了个呵欠。他不希望自己被父亲看到在教堂里打呵欠,父亲和母亲都是相当虔诚的费兰铎(ferando)教信徒。事实上,这整个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费兰铎教的信徒,甚至可以说,这整个帝国都是建立在这个宗教的基础之上的。

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肯定不能真正理解信仰,即便是像艾桑铎这样的乖孩子。他只是在等着教堂的钟声。

终于他等到了。

维宁牧师低下头,将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他的右手在额头和胸前游移,画出一个三角形;画毕,他将右手置于左手手背之上,完成了圣礼。艾桑铎知道这是神职人员行礼致意的方式,就像就像帝国士兵的敬礼姿势一样。

但他不关心这些。让他欢欣雀跃的是,圣礼也就是宣道结束的标志。

当然,作为一个乖孩子,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喜悦表现出来;他和他的哥哥可不一样。

“我们回去吧,艾思(iyse,艾桑铎的昵称)。”坐在艾思身旁的内安德(neande)先生,也就是他的父亲,首先站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说道。

“好的,老爸。”

“给我讲讲,你今天从维宁阁下的宣道中都学到了什么吧?”

“好的,老爸。”艾桑铎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每次宣道结束后都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只是想确保自己的乖孩子在每个聆圣日都能被主的教导所启迪,成为一个虔诚的老好人,就像他自己一样——这一点是几乎梅耶撒的所有人们都公认的。

“主的使者,创世天使之一的圣拉斐尔(el‘raphael)降临在上古的三位伟人伽尔(gare)、冈萨尔(gunthar)和麦尼1面前,他们一起建立了主的选民神圣的国。但是麦尼背叛了主,离弃了自己的伙伴,终于也被主抛弃,沦为了最初的异教徒,邪恶的奥芬诺(eupheno)。”艾思张口就来。

内安德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但他所不记得的是,维宁牧师在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讲过这些了,甚至在一年多以前的时候也讲过这个内容。而艾桑铎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都很有信心,这无聊的宣道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

突然,另一个方向传来了艾思母亲的呼唤。

“内安德,亲爱的,你在哪儿?”

“我在这,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儿?”

“弥斯(mith)在你旁边吗?”

“没有,我以为他在你那儿。”内安德回过头,“艾思,你知道你哥哥去哪儿了吗?”

“他他在宣道开始之前就溜了”

“我问的是他在哪儿?”内安德慈祥地微笑着,“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严父,但尽管这样,一直以好孩子自居的艾思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呃这个嘛”不幸的是,父亲这次还真说对了。

*

“吃我一剑,哈!”

“开什么玩笑?!”

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其中一支木剑飞了出去,落在地上。

铂金色的小辫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舞动,胜利者的剑高举向天。这个叫做弥撒铎(mithadore)的男孩睥睨着已经狼狈地坐在地上的手下败将,一脸失望,“什么嘛,你这还不如费伊(fay)呢”

“好啊好啊!弥斯好厉害!”穿白色衣裙的稻金色发女孩儿不住地拍着手,欢快地喝彩。

“那是当然!我是弥撒铎大人,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el‘dorthroethraelyvora)之后最伟大的骑士!无论是剑术还是胆识,我都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弥撒铎得意忘形地叉着腰,哈哈大笑道。

“你这个牛皮就吹得有点过了,我们不一直都是互有胜负的嘛。”费伊走过去,一边对坐在地上的失败者伸出援手,一边不满地说。

“那是过去的我!而现在的弥撒铎大人,已经超越了我自己,达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了!”弥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你小子得意什么,只不过是比我们俩壮那么一点罢了。”丹斯(dance)拉着费伊的手,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你敢挑战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大的对手吗,弥斯?”

“随便你说!只要你说出来,任何对手,我马上就去找他!”

“好!”丹斯看着弥斯中了激将法,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正在吃草的牛群——那是内安德先生家放牧的牛群,也是教堂用于牲祭的牛群。丹斯仔细地挑选了一阵,然后指着其中最大最粗壮的那头公牛,“就让这位来做你的对手吧,弥斯!”

“什么?那可是牛,不是人!”

“我可从没说过是人啊?”丹斯耸了耸肩,“你自己说的,任何对手。”

“这你使诈!”

“你莫不是想反悔?”丹斯冷笑了一声,“刚刚吹的牛皮,这就兜不住了?”

“我用这种破木剑,怎么可能能伤得了公牛?你你这是强人所难!”

“那这个呢?”丹斯一脸坏笑地从腰间拿出一把短匕首,伸到弥斯的鼻子前面,“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用这个去对抗你的对手吧!”

弥撒铎站在那里,咬着牙,似乎在做着相当激烈的思想斗争。

“算了吧,弥斯”费伊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劝他放弃,“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嘛”

丹斯耸耸肩,“不来也可以,不过你得承认你只是个懦夫而已。”

听了丹斯的话,弥撒铎一把夺过那把小匕首,“好好看着,我要让你心服口服。”

“你还是算了吧?”丹斯一脸嘲笑,“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是啊,弥斯,算了吧”费伊也劝阻道。

白衣女孩儿紧紧地拉着弥撒铎的袖子,“快正午了再不回去教堂的话,会被内安德先生和我妈妈发现的而且这么危险的事情弥斯就算你不去的话也已经足够厉害了”

但弥撒铎完全听不进他们的劝阻,反倒把这些话全都当成了嘲弄。

“没事没事,放心吧斐莉(phally,斐莉丝phalice的昵称)。爸妈那儿有艾思为我打掩护,至于牛嘛我身为内安德家的牧童一把手,还会怕几头小小的公牛吗?”

“小小的?”费伊激烈地摇着头,似乎要甩掉他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头发,“我说弥斯,说真的,算了吧。”

弥斯拉开斐莉丝紧攥着自己的小手,径直朝那头公牛走去,“第一皇帝也会这么做的!真正的骑士,决不会拒绝挑战!瞧好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弥斯!弥——斯——!”斐莉丝用力喊叫道,但无论她怎么叫喊,弥斯都无动于衷。她忍不住捂起了眼睛。

“看看你干的好事,丹斯!你这是要害死这愣头青啊!”费伊急得直跺脚。

“别担心,这家伙会知难而退的。”丹斯得意地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你们真相信那家伙会自己去寻死?我才不信呢,你们在一边看着好了!”

*

The Hound 猎犬(2)

当缪尔洛(mulro)夫人生下她和内安德先生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孩子的性格会与当初教堂那位赐名的牧师的本意截然不同。

根据《圣约》的记载,在莫莱希尔(moleciel)大陆最原始、未开化的时期,人们使用着数量繁多却又简单低级的语言,直到主的使者圣拉斐尔显现于伽尔、冈萨尔和麦尼三位伟人,不仅以主的道启发他们的智慧,也将最为高贵、最为神圣的语言——莫莱希尔古语——教授给他们。尽管梅亚尼王(monme’aenny)伽尔的时代早已被埋葬在近三千年前,一直到今天,帝国大多数人民的名字仍然来源自这种古老的语言;而教堂里收藏的多数文献也是以莫莱希尔古语的形式保存下来的。

在古语中,“mithadore”这个名字代表着金毛犬;“金色,是主恩泽的颜色。”——《圣约》如是写道。鉴于内安德先生是梅耶撒这一带最虔诚的牧民和远近闻名的老好人,虽然他也不过是个没有姓氏的平民,维宁牧师的前一任还是赐给了这孩子一个美好的名字。自然,大字不识的内安德先生也希望自己的长子能够像主虔诚的牧羊犬一样,忠诚、温顺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庭,以及家里的畜群。

但显然,大家都发现,用牧羊犬来描述弥撒铎这个顽皮的孩子实在是不够恰当。

诚然,弥撒铎对自己家的牛群通常都很负责。但或许是内安德先生给自己的儿子讲了太多骑士的冒险故事的缘故吧——又或许是弥撒铎生来如此?总之,内安德先生对弥撒铎的期待落在了次子艾桑铎的头上。幸好,这个儿子没有让内安德先生再次失望。

昭示着正午时分的钟声响彻整个梅耶撒,连孩子们玩耍的草地也不例外。

而我们的金毛牧羊犬——噢不,同样是犬类,形容他为猎犬才更为恰当一些,好勇斗狠的猎犬——此刻正弯着腰,偷偷接近那头叫做“山峰”的硕大公牛——它是弥斯家牛群的头牛。

满揣着不安,弥撒铎终于到了“山峰”的近旁,它夸张地隆起的背部向众人展示着它的健硕。在那一刻他猛烈跳动的心脏也劝说他放弃,但他一转过头,就能看到丹斯得意洋洋的神情。如果他就这么放弃,一定会被狠狠地嘲笑一番;他这么想着,强烈的自尊心便渐渐占了上风,把他的害怕远远地甩到了一边。

“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都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不是吗,山峰?你不会伤害我的吧?”

男孩轻柔地抚摸着它那土墙一样的身躯,正如他一向做的那样。多年的牧童生活让他熟知怎么做才能安抚这些硕大的生灵们——当然,前提是在它们没有受到伤害的情况下。

弥斯不禁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的话。

“虽然动物没有灵魂,但它们也有着灵性;所有动物都有仁慈的主给的灵。”内安德教导说,“用你的灵魂去与它们沟通,它们就会感受到你的安抚,变得驯服。”

“好吧,”弥撒铎轻轻地说,“真是对不起了,山峰。”

听到这句话,它忽然剧烈地晃动身躯,想把弥撒铎从它身旁驱赶开,也许它的灵已经感受到弥斯灵魂深处的恶意。它不安地甩动着尾巴,弥撒铎只好继续安抚它,直到它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

“人都不能看穿的事情,你这种吃草的祭牲又懂得什么?”

强压住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的心脏,他从腰间缠裹的粗布衣间抽出那把小匕首,猛地扎进山峰的侧喉。

意识到了背叛的山峰发出了一声愤怒的长哞,闭上眼睛,撒腿就向前猛冲。在它前方不远处吃草的另一头牛不幸遭到了牵连,被猛地掀翻在地。

早有准备的弥撒铎已经闪到了一旁,躲过了愤怒的公牛的第一次攻击。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头被山峰撞倒的可怜受害者,他也认得它,这头叫做“大角”的公牛。

弥撒铎再度察看山峰的伤势;但根据自己刀刃插入的手感,他也得以知道,很遗憾,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力量并没能把匕首深入山峰的要害。山峰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纯粹被激怒罢了。草场上其它的牛也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扰了,变得狂躁起来。

“看来好牧童不代表好屠夫”弥斯心里大呼完蛋。

“第一皇帝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第一皇帝,伟大的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他会直面危险。”

“他会用自己的‘天使之手’轻易地正面抵挡住公牛的冲锋,然后挥舞起手中的圣剑圣裁之翼,将这头不识抬举的笨牛迎头一剑砍成两段!”

“令人伤心的事情是,我并不是第一皇帝”

“甚至连圣骑士都不是”

“甚至都不是一名骑士”

“甚至都还没成年!”

“我完了”

*

“弥斯——!”听见骚乱声的斐莉丝移开遮挡自己眼睛的手,就看见山峰再度对弥斯发起了冲锋,吓得她花容失色,声音都哭哑了。

“仁慈的我主庇佑我啊!”弥撒铎哇哇乱叫着,脚上却没停。他肯定不可能跑得过一头冲锋的大公牛,其它陷入慌乱的牛也有可能把他踩死。急于寻求生路的他很快锁定了草场上的几块大石头,他这个时候在心里只是无比感谢那些个偷懒的草场清理工。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儿,他估摸着自己不算大条的身体还是能勉强蜷缩进那块最大石头的遮挡的。

当然,山峰也没有闲着。

弥斯没命地奔逃,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喘气声有多粗。他只知道那头天杀的公牛正在紧紧地黏着自己的屁股,但无暇回头的他也不知道它离自己有多远。

地面的轰隆声似乎就贴在自己的脚后跟。

“掩护!”弥撒铎大叫着,终于赶在被踩死之前一跃躲进了石头的背面。牛蹄擦过他的铂金色小辫子,从石头的上方掠过去;强劲的气流扬起弥斯的头发,他几乎都能嗅到牛身上的骚臭味。

“现现在呢?”

“给我个计划,看在主的份上!”

当然没有人能给他计划。

不远处,斐莉丝已经哭得一塌糊涂;闯了大祸的丹斯和费伊也早已逃之夭夭。而山峰也已经回过神来,准备发起新的一轮冲锋。

这头粗壮的牛当然也不是蠢货,似乎决心不再被这个自不量力的小不点愚弄一样,它开始以新的路线绕着弥斯用以作为掩体的石块奔跑,并以这种路线步步逼近。它被暴怒充斥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小男孩的动向,而弥斯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恶狠狠的牛眼终于绕过了掩体,锁定了弥斯的身体。在这么近的距离,弥斯已经无处可躲了。直面暴怒的公牛的他被完全吓呆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弥斯似乎放弃了抵抗。

对于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体,被全速冲锋的山峰只要踢上一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弥斯当然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法会是什么样的,也许现在是时候好好想想了。

本能,现在只有本能能救他了!

*

牛蹄的践踏声近了!

近了!足够接近了!

双手抱头的弥斯猛地往一边的地上倒去,就地打了个滚;他不知道这次奏效没有,这也是他在情急之中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他的耳边是混乱的牛蹄声,眼前是飞扬的尘土,公牛狂暴的动静几乎就在他的身边。

“砰!”

一声闷响在他的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什么物体倒地的声音。

弥撒铎顺势从地上起身,发现自己逃过了一劫。抬起头,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山峰从地上爬起来,变得更加愤怒了;将这头不可一世的头牛放倒的是那头叫做“大角”的公牛,这是它的复仇。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战术翻滚拯救了自己,还是大角的支援,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山峰被刚刚加入战斗的大角拖住了,这给了弥撒铎一个喘息的机会。

尽管已经受到重创,但是大角不甘示弱,它眼中的怒火似乎丝毫不逊色于那头体格更大的攻击者。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牧童,对于自己家的公牛们弥斯还是了如指掌。这头被他命名为“大角”的公牛是不可能敌过体格最雄武的“山峰”的,机会转瞬即逝;弥斯迅速地扫过整个草场,发现两头公牛交锋的战场截断了自己退回去的方向,想直接撤到安全区域是不可能的;但必须利用这个喘息的机会为自己创造逃跑的条件——目前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他需要一匹坐骑。

他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位“骑士”!就像第一皇帝那样的骑士!

而小弥斯的确有一匹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宝贝坐骑。

*

“倪安特(niante)!”

弥撒铎一边呼唤着一边搜索着混乱的牛群,尽管他自己的声音被埋没在一片混乱中。所幸他还是凭借自己的肉眼找到了自己的宝贝。

niante这个单词在莫莱希尔古语中便是“马”的意思。根本不识字的弥撒铎给这头陪伴他长大的小牛起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它取自于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雍容华贵的皇宫、坐落于群山之间的皇都伽尔撒(garthra)1的尼安特(teraniante)宫——那里曾居住过神圣帝国的历代君王,据传代表主之意志的风与治愈天使圣拉斐尔也守望在尼安特宫之巅,俯瞰着主治下的万邦各国。

倪安特有一个其它牛都没有的显著特征,那就是它背上的牛鞍,那是缪尔洛夫人亲手为自己的长子缝制的。

弥斯穿过混乱的牛群,几次差点被钢铁般的牛蹄踢到;随着弥斯逐渐接近自己的宝贝坐骑,倪安特也终于得以听见主人的口哨声,欢快地朝自己的主人跑去。弥斯平常总坐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地驱赶牛群,在他自己眼里自己就像骑士驱赶着敌人的士兵一样威风。这也让小倪安特看上去就像牛群的领袖一般,但今天是个例外。

气势汹汹的山峰已然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大角不得不带着伤一瘸一拐地逃离这个生气的大块头。带着凯旋者的戾气,山峰的目光重新锁定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十二岁男孩。

看见朝自己这个方向冲过来的气势汹汹的山峰,仿佛被吓住了,它开始减速;弥斯看出这家伙准备掉头,急忙再猛吹口哨。

“倪安特!快过来,你在干什么呢?!”弥斯喊着。但倪安特不但没有往前继续走,反而掉头就跑。“该死!”弥斯往后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山峰高高地扬起沙尘,那样骇人的气势,恐怕是普通的孩子就已经吓傻了。弥斯听那些酒馆的醉汉讲过类似的故事,他们中有一些人曾经当过士兵。据说在战场上,普通的士兵常会被全速冲锋的重骑兵吓得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从而使己方组成的方阵不战而散。

弥斯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普通的士兵。真正的骑士即便是在不利的情况下也不会放弃的。

弥斯三步并作两步,在倪安特还未充分加速的时候撵上了这头奔逃的小牛,“该死该死该死!”弥斯咒骂道,身体却没有犹豫。他迅速拽住牛鞍的外缘,试图腾空踩上牛镫——第一次踩空了,但他马上在地上蹬了一下,进行了第二次尝试。这次他成功了,并借助自己的臂力登上了小倪安特的背。

“转向!转向!快转向倪安特!向那边走!”

弥斯焦急地拍着倪安特的侧身一边喊着,希望它能听到自己的命令。倪安特却像着了魔一般,只管没命地往前奔逃。“该死的倪安特,前面是幽暗丛林!停下来!”心急如焚的弥斯却束手无策,他不想从全速奔跑的小牛背上跳下来摔断自己的腿,更何况后面仍追赶着一头狂怒的公牛;但他更不想进入前面那片林子。这好像是个没得选择的选择。

但绝不是由他来选择。

而倪安特选择冲进了林子。

*

The Hound 猎犬(3)

阳光艰难地挤过高大的树木伸展出来的千肢万臂,微弱地在丛林中消融,使这里阴森得如同黑夜。弥斯环视四周,一丝无措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扫开四周烦扰的蚊虫,弥撒铎苦苦思索着确定自己方位,以及摆脱当前困境的方法。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已经进入幽暗丛林的深处了——惊惶的小倪安特一直在林子里跑了很久,直到弥撒铎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完全迷路了。

如果只是一般的林子,那还没什么大不了的。狼啊,白虎啊,只是野兽而已

虽然只是野兽弥斯就完全无法应付了。

但这里有远比野兽可怕得多的东西,让神圣帝国的第一位皇帝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都不得不承受失败的东西。

这里是幽暗丛林。

帝国的北方边境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它就像一面不可逾越的围墙,不要说没有任何庶民敢于深入这片恐怖的森林;即便是帝国的历代君王,都不曾在这里拓宽自己的疆土,纵是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也不例外。

从最伟大的圣骑士和君王的手中夺过上千士兵的生命,除了天使的宿敌——恶魔,恐怕没有其它存在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在幽暗丛林的深处张牙舞爪的远不仅是一个恶魔,而是成千上万——没人知道这一点。

梅耶撒的镇民们中也流传着一个相当有渊源的传说:幽暗丛林的中心是地狱之门,通往恶魔环伺的火海,在那里人被疯狂的怪物肢解成碎肉,然后在地狱昏暗的黎明时刻复活,周而复始——尽管随着时光流逝,传说被埋葬在远去的历史厚厚的尘埃之下。人们开始将这些怪谈当成是唬小孩的故事,毕竟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已经在安宁中度过了上千年。

不论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幽暗丛林同时也是各种猛兽的巢穴。盘踞在林中的白虎、林狼和森蚺时常在森林边缘出没,袭击人和牲畜——这也许是那些迷失在丛林里的人不幸遇难的真正原因吧。尽管负责辖理梅耶撒的卡尔德·维里安(carldvilian)男爵派遣了一支士兵小队常年驻扎在帝国这看似最安宁的边境线上保卫生活在附近的人不至于丧生兽口,但牲畜离奇失踪这样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

梅耶撒的人们总是会严肃地告诫自己的亲人和孩子,绝对不要深入到看不见丛林边缘的地方,不要深入到看不见光的地方。

而现在,这就是弥斯的处境了。

*

弥斯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尽管有些不适,配合着由树叶滤下来的微弱的光,还是提供给他一些确认当前时间的线索。他估摸着外面该是傍晚了,北方的白天总像内安德先生的言语那样简短而寓意丰富,如果天色再晚一些的话,自己在这样的丛林中将完全失去视力——那就太糟了,丛林里可遍布着各种夜行性的野兽。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还必须迅速找到生长着果实的果树。不管什么果子,只要能充饥就行,在这个季节应该还不少。重要的是果实能给他一个待在树上的理由,在黑暗中待在树上比在地面上要安全得多。那些狡猾的林狼是不会爬树的;白虎倒是会,但以白虎的体型和重量,也没办法在较细的枝干之间攀爬;至于森蚺,它们的巢穴一般处于树根之间的巨大孔隙,那里覆盖满断枝和落叶,以及其他苔藓类植物。

倪安特晃悠着尾巴驱赶着烦人的蚊虫,完全不清楚它将它的主人带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尴尬境况。它的小蹄子踩过覆满落叶的崎岖地面,惊扰了在叶片下休憩的虫子。弥斯向侧身倾斜,伸手采下地上一株长着黄色叶片和头冠的植物。它的汁液散发出的气味能够驱赶大多数叮咬人畜的蚊虫。弥斯将好几株这植物的叶片放在手中碾碎,放到鼻子边上闻了一下,然后将汁液涂满全身暴露出来的部位。倪安特也得到了主人的些许照顾,它轻轻地叫了一声,感谢主人的驱虫药膏。

沿途长满了生着绿色果实的高大树木,这种果实是林中猴子的最爱。弥斯估摸着自己应该也可以吃这种果子,但是这种树又直又高,难以攀爬。弥撒铎的身上可没有任何可用的攀登工具,甚至连一段绳子都没有,他便马上打消了对绿果子的念头。

他们在林中又搜寻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了一株枝叶繁茂的长着深紫色小果子的树木。树上正在啃食果子的一些影子鼠让弥撒铎确定了这是可以充饥的果子。影子鼠是一种皮毛深灰的小动物,它们性情温顺,擅长打树洞——树洞的大小让它们的大多数天敌无法进入,除了体型较小的蛇类。虽然这棵树也略显高大了一些,但是它粗糙的树皮和繁盛的枝桠使得它还算容易攀爬。

弥斯起身踩在倪安特的背上,用力向上起跳,抓住了一根较为低矮并且粗壮的枝干,翻身上去。他敏捷地顺着枝干向上爬,很快就找到了吃晚餐的地方。他造成的响动惊动了敏感的影子鼠们,它们被人类的到访吓得四下乱窜,有些甚至吓得从树枝上跳了下去,这样的滑稽反应逗笑了弥斯。他顺着枝干爬向枝叶的末端,摘下十几个果子兜在他的粗布衣服里;他随后又爬到了一处坚实的树干,坐在上面享用起果子来。

对目前的境况来说,这果子的味道还不算糟。

弥斯饱餐了一顿,然后伏身趴在树干上;他感到筋疲力尽,很快进入了梦乡。

*

唤醒弥斯的并不是清晨的太阳。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死一般的静默长久地统治着这片区域,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黑暗翻腾着,在他周围搅动,将他拥在怀里。他大声地喘着粗气,试图摆脱这种沉重的压抑感。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窸窣声。

“嘶嘶”

弥斯当即吓得一动不敢动。

细小的鳞片从粗糙的树干上无声地滑过,吐信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瘆人。弥撒铎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让自己的心跳都停下来。这条蛇有毒吗?有多大?在浓黑的幕布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希望如果自己也融入无声地黑暗中,这条蛇或许不会发现自己。

“走开,走开”弥斯心里抓狂一般不住地念叨着,但却似乎适得其反。

这家伙正在越靠越近!

“该怎么办?!”弥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依稀听镇子里经验丰富的猎人说过,有些毒蛇相当容易被激怒。但是如果你不激怒它,它不会无故发起攻击——人类一般不在它们的菜谱上。或许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保持一动不动,等这条蛇自己离开。

冷不防地,蛇冰冷的表皮突然贴上了他的脸。这个瞬间,弥斯的头皮感觉到一阵阵地发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消息是,通过接触,他发现这条蛇只是一条小蛇。

不过他还无从得知它有没有毒。

小蛇肆无忌惮地进一步亲近弥斯的身体,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掠过,爬上他的背;像恶魔的抚摸,轻轻地从他的皮肤表面滑过,轻轻地试探着弥斯的反应。弥撒铎只能隐忍着,尽量用回忆来占据自己的头脑,以度过这段煎熬的时间。

是的,在神圣帝国的传说中,蛇这种生物总是和地狱里的恶魔,主的大敌联系在一起。

狠毒、狡诈、阴险、邪祟,这就是人们对这种生物的印象。

“这条蛇不会是地狱恶魔的化身吧?”弥斯突然冒出了这个恐怖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没有让他更容易熬过去——更糟了。

“庇佑我,我主”在这种时候,弥斯终于想起来了祈祷。

*

祈祷似乎起了作用。那条该死的蛇终于对弥斯的身体失去了兴趣,顺着树干上的枝杈游走了。

确定了那条蛇已经远去之后,弥斯终于放松下来,喘了口气。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已经睡意全无。他从树干上微微起身,伸展了下自己的筋骨。

“倪安特?”

在这样无声地黑暗中,弥斯根本听不见倪安特的一丝响动,就好像它已经死了一样。弥斯轻轻地呼唤着自己伙伴的名字,无论是出于担心,还是因为感到孤独。

“倪安特?”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据弥斯对小牛倪安特的了解,它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乱跑的孩子。它应该是睡着了吧?弥斯想。难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它真碰上了什么野兽,跑开了?

想到这里,弥斯就急了。他大声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用力吼了一声,“倪安特!”

终于,树下开始有了响动。从满是杂草与落叶的树根之间站起身,甩了甩身上的尘土,倪安特抬头轻哞了一声,算作对主人呼唤的回应。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我的!”弥斯握了一下拳,欣慰地说道。

*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异常凶狠的嗥叫便猝不及防地在不远处炸响了。

是林狼!

紧接着的是第二声,第三声,逐渐演变成了狼群的高音合奏——嘶吼、吠叫,伴着狼爪掠过落叶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这一曲奏出的,凶狠的猎杀进行曲,也同时是不幸被它们选为猎物的受害者的葬歌。倪安特发出惊恐的叫声,蹄子的步调也变得急促起来。

“对啊!快逃!快逃!”突然意识到情况的弥撒铎歇斯底里地喊道,尽管他知道他的助威对倪安特毫无作用,但倪安特已经陪伴了弥斯近两年,弥斯无法描述自己有多喜欢这头小牛犊;倪安特也一定是这样喜欢着自己的吧,他有一种这样的直觉。

弥斯从自己的身边随手折下一段较细的树枝,朝树下砸过去。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无论他砸到的是林狼还是自己的小伙伴,他都有可能帮助倪安特逃出狼群的魔爪。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野狗!来啊!来抓我啊!欺负倪安特算什么本事!”弥斯踩在树上,焦急地踩着脚下的树干,眼里不知怎么地就渗出泪水来。他听到倪安特和林狼搏斗的声响,倪安特痛苦的挣扎声,甚至仿佛还有血液溅洒出来的声音

“好心的主,请救救倪安特啊!救救它!”

他带着哭腔大声地求告着,如果主上一次真的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呼唤而遣走了毒蛇,那么这次一定也能!

一定能的!弥斯咬着牙,主是至善的,仁慈的,无所不能的!祂一定会救倪安特的!

“万军之主愿你的国土在这世上怎么来着”弥斯慌乱地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平日在宣道里听到的《圣约》片段,“到底是什么来着?!我再也不会在聆圣日溜走了,求求您,救救它!”

倪安特的惨叫声撕扯着弥斯的心脏。

“祷词!祷词!是什么来的?!”他急得直跺脚。

只要,只要自己念对祷词,主就会救倪安特了吧?

会吧!?

猝不及防地,他脚下的树干崩然断裂。

无助的弥斯仰面朝上,拖着泪水,落进了血腥的黑暗中。

*

The Hound 猎犬(4)

他的心跳仿佛停滞了。

一切似乎都停滞了。

在那一刻。

在那漫长的一刻。

所有的黑暗都朝他涌来,将他包围,将他吞噬。

他所记得的一切,只有血的味道,他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的双手,以及指间拂过的柔软的皮毛——仿佛,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所能感受到的东西,直到——

直到他的知觉重新轰击他全然麻木的意识。

“啊”

“好痛”

“我死了吗?”

尝着污血的咸味,弥斯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

他的脑子里还在持续地发出“嗡——”的鸣响,干燥的嘴里尽是污血的味道。弥斯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是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自己在下唇上咬破了一个口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头撞到了树根或是别的什么硬物。

所幸,撞击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伤口。借着时隐时现的光,弥斯看见自己的身上留下了好几处伤口,尽管都是皮外伤;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有骨头断掉真是太好了,或许某条不幸的饿狼为他做了垫子。他抹了抹眼角,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但,狼群都去哪了?

弥斯仍能清晰地记得林狼温软的毛皮掠过他的手的感觉,那不太像是什么撞到脑袋产生的错觉。任何一条林狼的动静都看不见,倪安特也不知所踪。自己究竟昏过去了多久?

地上散落的叶片依然保存着那场凶残猎杀所留下的混乱,但令弥斯欣慰的是,地上残留的血迹并不多。如果没在逃跑过程中受多少伤的话,倪安特还是有机会逃掉

等一下

为什么我能看到地面上的情况?!

黑暗到哪里去了?!

这是哪里来的光?!

*

顺着微光洒过来的方向,弥斯绕过两棵粗大的林木,轻易寻到了光的源头——

神迹!

是神迹!

除了神迹,弥撒铎根本无法解释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怔在那里,被面前的景象完全震撼了——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更不要说亲眼见过!

荧荧白光闪烁在枝叶和树干的周围,就像那些树木都为这异火点亮,尽管并不很明亮,但在这个曾为黑暗完全统治的禁地却显得格外耀眼;像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燃烧着的树干以惊人的一致性排成近乎笔直的一列;在这些丝毫不动的静默卫士的脚下,落叶被某种无形的强劲力量扫到两边,露出深色的土壤——

“一条路?”

“为谁准备的?”

他不知道。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死了,来到了某种灵魂的国度——然后他意识到,既然这里肯定不会是天堂,那也就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很好。”

弥斯扶着周围的树干凑近那条路,蹲下来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谨慎地伸出手试探。那里并没有什么隐形的墙,他也感受不到火焰应有的温度。他顺着道路的两个方向远望过去,只见近旁的所有树木都绽放着火光——它们都被笼罩在一种未知的力量之下,或许就像那些乡间奇谈里描述的那种诡怪魔法,他不知道,但他心里依稀能感觉到。

弥斯迈起步子,顺着这条道路指引的方向走过去。尽管乍看之下是笔直的,没走多久他便意识到,这其实是一段弧形道路;路途中开始出现许多曲折的岔道,都引向弧线的同一侧,仿佛在组成某种巨大的图样。他继续顺着道路向前走,好奇心已经不知不觉战胜了他的恐惧。

直到那条垂直于圆弧的笔直岔路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与之前的其他岔路都引向同一侧。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决定去一探究竟。

*

随着弥斯一步步地靠近密林的中心,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交错的道路并非毫无规则可言,而是在这里交织成一个宏大的圆形图案,尽管和整个图样相比过于渺小的他并不能一窥到整个图案的内容——这里像是某种异教仪式的地点。

似乎有某种从内心深处升起的莫名吸引力逐渐驱使着他,催促着他,让他继续朝着圆形图案的中心走去,就如同就如同有人在呼唤着他——不,那种感觉,倒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对这种感觉感到强烈不安的弥斯揣着忐忑的心情向后张望,但四周仍旧一片死寂,仿佛只有他走过时触动的草木在飒飒作响。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树木逐渐变得低矮,直到他踏上一大片平整草地——

只有草与落叶,树木在这里远远地退却,让出一片开阔的草地,并向他的方向屈着腰身,仿佛在向什么低头致意——又或者,是在下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想到达终点。

他没有发觉的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他的腿先于他的意识迈出,而他自己却不能注意到这一点,就像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身一般。

他的脚步终于停在了六条道路交汇的中心。

四周的草木持续地燃烧着,释放着黯淡闪烁的光,勾勒着莫名的神秘符文。

弥撒铎高昂起头,看见那月轮正在他的头顶上,夏夜明澈的夜空中点缀着繁星。弥撒铎高扬起头,迷失在那片广阔的星空中。

*

所有白色的火光骤然熄灭。

“咕呜——呜啊——”

此起彼伏的长啸唤醒了他的意识,也唤醒了他被好奇压制许久的恐惧。

如此恐怖的野兽叫声他从来没有听过——如同无数种凶猛野兽在同时吼叫着,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声,和来自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的死亡回荡。

“噗哒噗哒”

不知名的东西向弥撒铎聚拢过来。他环视四周,只看见无数焰红色光点在向他靠近,沿着六条道路的方向步步紧逼;他的身躯像被灌了铅一般,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怖感侵蚀着,动弹不得;恐惧不紧不慢地浸入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段血管。

“嘶噜——”

随着那些怪诞的声音越来越近,嗥叫声也逐渐转变为低沉的嘶吼。也只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才终于清楚地看见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是一个个踏着烈焰的足迹——什么都没有!只有爪印,一步一步地朝他聚拢过来,每一步都将脚边的草木落叶化为焦黑的飞烬。

“林林狼吗?!”

不,从那足印上判断,那爪印甚至能容得下蜷缩着的弥斯躺进去,如果他不怕被烧成灰的话。

那到底是什么?!

什么恶魔狼之类的怪物?!

看不见的邪兽从六个方向包围着弥斯,它们的步伐缓慢稳重,似乎它们已经很清楚弥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它们的掌心。

弥斯就这样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响亮的心跳声,惊恐得不知所措。

“咚哒!咚哒!咚哒!”

这这是个噩梦吧?这只是个噩梦吧?

空气晃动着,冰冷的背景下微微显现出红焰,明亮的轮廓开始在弥斯眼前展现出来。一开始透明得如同虚幻,但很快便真实起来;然后是巨兽的轮廓,伴着噩梦一起,从阴影中来到弥撒铎的视野之中——

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硕大利爪

不停地跳动着的火把似的尾巴

被挖空了的深邃的漆黑眼眶

以及布满锋利獠牙的巨口微微露出癫狂似的微笑

从暴突的利齿间隙漏下,黏稠的新鲜血液满满地流淌在他的脚边,染红了他的草鞋和脚趾

炽热的烈焰中,所有的魔物都开始显现出形貌——那是六头长着三个头的、喷吐着炽热火焰的巨狼,围在他的身旁,用它们那充满着仇恨和饥饿的眼神,三十六个喷着火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高温将周围的一切花草都烤得焦黑蜷曲;但不知怎么的,弥斯却感觉不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他已经完完全全吓懵了。

*

The Hound 猎犬(5)

“它们很优美,不是么?”

从他的身后传来沙哑得骇人的声音,似乎夹杂着无数亡者痛苦的哭喊声。

“地狱炎息犬,这些优雅的小宝贝儿们是这儿的看门狗。说实话,它们干得还不赖。”

“啊!!!!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呜——”小弥斯终于再也受不了了,边哭边疯狂地叫喊着。他死死地抱着头蹲下来,任那些浓稠的、恶臭的血液滴在他的身上,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不管是什么,他都只能坐以待毙了。

“你是那个闯进花园的冒失家伙,却要让别人走开,到底你的父亲有没有教你礼貌啊?”来自地狱的声音一副无奈的样子,“真是的,这些小可爱们都要被你的尖叫吓坏了。”

弥斯感觉到不再有血流在他的身上。

忍着浓烈的血腥味,被淋得面目全非的弥斯壮了壮胆,抬起头偷偷瞥了那些怪物一眼。

只剩下一头魔犬仍然盘坐在他的附近,其余的都不知所踪,只有地上的火爪印还清晰可辨;当然,这怪物的脸上可根本没有被吓坏的意思。虽然这怪诞的魔物的面目仍然令人寒毛直竖,但既然它已经不再对弥斯有兴趣,他的恐惧还是稍微得到了缓和。但让他更为不安的是那位若无其事地站在魔犬身旁,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巨大的、喷着火的头的那位驼背老者,另一手撑着一根环绕着黑龙的手杖;他的头上长着弯曲的山羊角,丑陋畸形的脸上长满了皱纹,挂着诡异的笑容;漆黑如夜的尾巴从他的深色华袍下面伸出来,上面生着带着倒钩的箭头。

“恶魔”弥斯失声喊道,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被他碰见了。

恶魔比死亡还可怕,对吧?

“不要害怕肉体的死亡;但小心那些恶魔,他们能毁灭你的灵魂。”他的父亲这样告诉他。

*

“恶魔,恶魔这就是你们人类所剩无几的可怜智慧。”他似乎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对弥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是所有怪物是恶魔,也不是所有恶魔都是怪物,甚至不是所有恶魔都叫恶魔——这不是绕口令。有时候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羞辱了那些真正冠有真正恶魔之称的家伙们,所以也别怪他们稍微地发怒——你们人类不总是说的吗,我们得互相尊重。”

恶魔看着这个噤若寒蝉的孩子,又干笑了两声,说:

“噢孩子,年轻的孩子,但你可没必要害怕,因为你遇上的是我。我个人对折磨、屠杀你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那对我来说稍微有些粗鲁。我反倒觉得,与你们中的一些家伙进行一些生意上的往来,反倒更有趣——噢,我真该先介绍自己的,”他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道,“尽管我和那些喜欢肠子和内脏的变态狂们来自同样的鬼地方,我和他们可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叫我利亚·帕尔(leahpare),你也可以叫我帕尔先生。我是一个魔鬼,也是一个商人。”

弥撒铎依然紧张得无法谈吐,但是帕尔似乎并不需要他开口。“噢,孩子,你所想的可是完全错了。噢——多么大的惊喜!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你所有的不太礼貌的咒骂,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虔诚的圣教徒,你的咒骂显得不那么有涵养,特别是对于一个长者——我度过的岁月比你们活着的最古老的君主还要长得多。我希望你父亲能花费更长的时间教会你礼貌的重要性,就拿我来说——”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弥撒铎,就像猫打量着手心里瑟瑟发抖的老鼠,“我想用英俊来形容我自己似乎有些过分?长得不讨喜,说话也不讨喜的人可是卖不出东西的,经验之谈。”

弥撒铎稍稍平复了一些自己的恐惧,面前的这个恶魔目前并没有显示出加害的恶意——虽然不确定他会不会马上变脸。

“是魔鬼!”这个怪异的家伙突然嚷道,吓了弥斯一跳。“真是的,小孩子就是不听话啊!”紧接着,他以衣袖掩面,转过头去,等他重新面对弥撒铎的时候,他仍然是从前的那副满脸堆笑的表情,尽管这笑容依然让人感到脊梁骨发冷。

“不是所有恶魔都有资格被称作魔鬼的,小不点。我们嘛,怎么说呢,你可以把我们当做是地狱里的亲王?就像当你遇见那些讨厌的官僚,你要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大人——我想不是我们发明了礼貌这么烦人的东西,但既然发明了,你还是稍微遵守一下吧?当然,我也厌恨地狱里那些满脑子侵略和虐杀的官僚,这算是我愿意和人类打交道的原因之一吧?——我想这样的生活会更有创意一些。”

“你和许多人打过交道?”弥斯抹去眼角的泪滴,壮着胆问道。

*

“啊——已经很久没有人能造访这里了啊——”魔鬼面朝着这片密林深处的草地,发出一声感慨。当他说话的时候,一阵冷风轻轻地抚摸过弥撒铎的脊梁。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也许也许也许”帕尔转过身,带着怪笑,“是你的命运将你领到了你的面前。猜猜看,你的命运想让你做什么?”

“命运这种事情都是主说了算,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主的意思?”

“那主希望你做什么呢?”帕尔抚摩着自己下巴上毫无美感地凸出来的黑刺,眼神里尽是诡诈,“不妨猜猜看吧,祂肯定不会介意的?我对此很确定。”

“我才不会去揣度主的意思!”

“噢——好吧好吧,信仰坚定的男孩儿——”魔鬼露出赞许的目光,或者是嘲弄?弥斯分不清。“就让我来帮你猜吧?我可天生就是扮演坏人角色的料。”

他锋利的爪子轻叩自己的下巴,“让我来猜呢,你的主把你送来这里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和我。”他补充道。

“比如,交易什么的?”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你能给我什么?!怪物!”弥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义正辞严地喝道,“我才不会和主的敌人买什么东西!”

“噢噢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呢,小骑士?”魔鬼嘲笑着,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脑袋,像是在回忆什么,“你倒真让我想起了,和那位雷宁(ranin)陛下促膝相谈的日子。”

*

雷宁·铎斯洛尔(ranindothroel),或者说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拉斐尔王国时代的国王拉弗·铎斯洛尔(raphdothroel)之子,受主拣选的梅亚尼王伽尔的后人;

破碎的拉斐尔王国的复国者,和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的开创者;

四大圣骑士团的缔造者,地狱恶魔的终结者;

奴隶制的废除者,新秩序的建立者;

在主的庇佑下度过六百载岁月,藉由主的手升上天堂;

历史上毋庸置疑的最伟大君王;

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伟大圣骑士;

弥撒铎的偶像。

“不可能!”弥斯当然不会允许魔鬼诋毁自己心中的英雄,“伟大的第一皇帝,怎么会和你这种家伙谈话?!他会打败你!消灭你!让你们这些恶魔后悔背叛仁慈的主!”

“我知道这个名字会让你感兴趣的,虽然用‘促膝相谈’有一点点偏离事实——只是一丁点罢了。”魔鬼用两个指头夸张地比着手势,“毫不夸张地说,我可以让任何人得到任何东西,即便那位伟大的雷宁陛下也不能无视这点——虽然最终我们在一点小问题上有了些争执。”

“骗子!!怎么可能有第一皇帝做不到的事情!!”

“说实话,还挺多的。毕竟,他可不是神——据我所知,在你们的费兰铎教义里,主可是独一的真神。”帕尔摊了摊手,“就我的观点来说呢,我觉得我和雷宁还是能达成共识的——不过那家伙有点顽固,像你一样。如果他能认真地听我说下去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他解决大麻烦。”

“第一皇帝才不会需要恶魔的帮忙!”弥斯继续抗拒着利亚·帕尔的花言巧语,“他是真正伟大的人,才不会依靠怪物的施舍!”

“是交易,这两者的区别可是很大的。”魔鬼的手杖敲击着地面,似乎在做着强调,“自由经济万岁。”

“你不可能用你的卑鄙谎言愚弄到真正虔诚的人的,恶魔!”

“我当然能——我可是售卖梦想的人,谁不会为梦想动心呢?”利亚·帕尔突然放声大笑,身体陷入了抽搐般的剧烈颤抖,猥琐的姿态令人嫌恶,“你们傲慢的人类总是喜欢说,‘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啊——’——拜托,那可不是真的。囿于你们对你们生活的世界的浅薄知识,以你们的想象力而言,我基本上可以实现你们所能说出来的任何愿望,只要客户足够有价值的。你当然不值那么多,不过还是有一点价值的——所以我想我们也许能达成一些共识。”

“不可能!没有人能够实现所有梦想的,你在骗人!”

“我当然能。就像你也能实现蚂蚁所能想到的一切梦想——如果它们有这种概念的话。它们的脑袋对于人来说太简单了;同样的道理,你们的脑袋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你们还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和想象力,得以让你们的梦想超过我的能力范围——简单来说,我基本上是无所不能的。”

“如果,如果我想成为一名骑士呢?不不不,如果我要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圣骑士呢?你也能做到?”

“那就是你的梦想了?那就是你想要的?”魔鬼向弥斯伸出一只手,“这就是你想通过契约得到的?”

“骗骗人的吧?即便是这样都能实现?”

“这就是你们想象力的极限了吗?权力,财富,声望,女人噢,还有复仇。实在没什么新鲜的。”魔鬼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甚至能让你当上皇帝,还有更有趣的事情。你可没办法在街上的任何地方碰上神灯里的精灵,所以你得考虑仔细了。”

“绝对没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

“即便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但我说过,我是个守信誉的商人——我总是先交货再收钱,这很公平。”帕尔先生的眼睛里泛着狡黠得令人不安的寒光,他递给小弥撒铎一张质地颇为陈旧的纸,看上去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产物,“这是契约。如果你和我签订了这份契约,交易就生效了。所有交易细节都写得很清楚,所有恶魔都不会违反已经订立下的契约的。这是地狱唯一的规则。”

“不,绝不!”弥斯紧闭上眼睛,甚至拒绝在契约上看一眼,“这是个圈套!只要我写了这个东西,我的灵魂就会被主唾弃的!你休想骗过我!”

“那又有什么关系,”利亚·帕尔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反正到那个时候你的灵魂已经是我的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做慈善的吧?”

“你要我用灵魂来换取梦想?”

“聪明。”

“那种东西要怎么交易?”

“这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了。所有愿望都会据其价值得到一个期限,在这个期限到来的时候,你就必须回到我这里,剩下的就是我的事情了——那和你已经得到的相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多数人直到老死甚至都从来没摸过那些所谓的梦想,我只是让他们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罢了。”帕尔先生说着,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他身旁那条地狱炎息犬的颈项,“地狱犬是契约的捍卫者,如果凡人违反了契约的话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只消看看这些小宝贝儿你也会理解的,它们甚至不是普通的地狱犬,就算要猎杀天使,它们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天使是《圣约》和传说中最强大最完美的生命,是主永生不朽的使者。怎么可能有恶魔能和圣天使匹敌?绝对不可能!至少在弥斯的意识里,不可能!

“可能的,还记得老拉弗的王国是怎么倒台的吗?噢,伟大的拉弗,风暴的征服者,拉斐尔王国的君王,第一皇帝的父亲,他甚至坐拥着一支由天使组成的圣灵卫队——我很确信这些在你们的圣书上都写着的,你没有好好听课吧?”

弥撒铎哑口无言。

“我甚至能给你永生,给你的父母亲人,和你爱的人,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失去灵魂这种事情和这相比又何值一提呢?我想这不是什么难做的决定。”魔鬼把契约丢在弥斯的脚边,“这只是个机会,都看你自己,我可不会逼你做什么。毕竟,从命运上来说,是你的主给了你这个机会——拒绝主的恩典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你见过主?”

“当然没有。如果只有一位神创造了这世上的万物,祂一定忙得没空照顾他的每个孩子;这一点上我倒可以代劳,收费的。”

弥撒铎目不转睛地盯着脚边的契约,心里升起了想把它捡起来的冲动。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又说,

“第一皇帝你见过他,对吗?他看起来是什么样?”

“他是个人,人能长成什么样子啊?他有一张脸,上面长着两颗眼睛,一个高鼻子和一张出言不逊的嘴巴。那是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家伙,不过他的灵魂也很诱人——可不是每个灵魂都值一个梦想的。尽管和雷宁的交易并不成功,我也并非一无所获——雷宁可有大把的手下呢,只要有人,那就会有需要满足的欲望——我不得不说,你们引以为豪的‘主的骑士’也不过是凡人俗众而已,他们的欲望可不比其他人少。”恶魔捂着脸,突然发狂般地笑了,“那真是太有趣了,你们人类总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侃侃而谈公平、正义和美德,看起来还挺认真的。你们和我们也没那么不同——人类不总是做好事,恶魔也不总做坏事。”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弥斯看着那张丑陋的脸,似乎心里有了答案。他一脚踩在那张契约上,“你们是纯粹的邪恶。”

*

The Hound 猎犬(6)

“我想,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魔鬼抚摸着下巴,故作认真地说,“你们人类特别擅长于使自己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而我们我们只是根本不在乎。”

“既然你已经做了你的决定,我也会尊重它。”魔鬼轻轻地干咳了两声,转过身,并没有露出遗憾的意思;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只是想在主面前表现得虔诚一些,不过主可没工夫看你。”

“也许我会在聆圣日偷跑,但我不会背叛主的!我不会像你们一样,像‘奥芬诺’麦尼一样!”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你的演说很动人。”魔鬼背对着他,用仿佛无所不知的态度,“但正如我所说过的,你所有的想法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盯着契约犹豫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在权衡。究竟是信仰重要还是梦想重要呢?当你把信仰放在天平上,与其它东西做对比,这就已经是怀疑,是动摇,是亵渎了。而在真正虔诚的人眼里——主是不能被权衡,被比较的。你只是装出虔诚,你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你只是在自欺欺人。如果主是大能的,连我这个恶魔都能看到的小心思,祂会看不到吗?”

“你你我”

“如果主都能被权衡,那问题不就剩下一个了吗?”帕尔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个无比扭曲的笑容,以致于他的嘴角甚至都和眼角连在了一起,“主并不是完全不可背叛的,只是值不值得背叛而已。”

弥撒铎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利亚·帕尔的话似乎句句在理。

“所谓的正义、善良、忠诚和爱,所有的美德和所有的信条,也都是一样——不是不可抛弃,只是值不值得抛弃而已。”

“而我可以给你无数个抛弃它们的理由。”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弥斯机械地说着,他却找不出帕尔话语里的毛病。他的脑子好像没办法思考了——这是魔鬼的把戏吧?这种鬼话,不可能有道理的吧?

“你的脑子似乎运转得不太正常了,我看。”帕尔举起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我可以保证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被自己欺骗了,仅此而已。”

“我真的不虔诚吗?主已经对我失望了吗?”

“你本就没有必要虔诚,信仰不过只是谎言而已。真正的伟人都不是信仰坚定的,那些只不过是《圣约》用来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魔鬼佯装思索了好一阵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对你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孩子,我只是想要和你做个小小的交易,让你的人生不那么无趣,仅此而已。一个人如果一辈子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那也太可悲了。如果你这么抗拒信任我,我也只能这样来表达我的诚意了——”

他转过身,像变戏法一般,从他的衣袖后面牵出一头熟悉的小牛犊。

*

“倪安特!”弥撒铎惊喜地呼道。

看上去几乎毫发无损的倪安特“哞”了一声,欢快地奔向自己的主人。弥斯紧紧地抱着它,仿佛他们已经分别了好几天,好几个月——或者是生与死。

“你没必要这么快就想出自己的答案,你有充足的时间审视自己的信仰。我会给你时间的,让你自己好好理清楚,谁是对的。”

利亚·帕尔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他说话的时候,地狱炎息犬轻轻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饥饿的声响;又有一大滩鲜血从这怪物的嘴巴里呕出来,将绿草染成深深恐怖的颜色。

“小可爱,你饿了么?噢请别吃这个孩子,我才刚刚说要给他时间呢”

帕尔伸出手,指向弥撒铎来时的方向,“顺着你面前的那条道路向外走去,你就可以离开这片林子——是的,就是那条你方才走过的路。我不会骗你的,相信我,迷路的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吧?尽管今天做不了交易,你的主会安排我们再见面的。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骗你,就渡过大水潭,到西方的全视尖塔去。在那里,黑天使导师纳菲希尔(nephisiel)会告诉你,到底是我在欺骗你,还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主的选民’的宝贝圣典在欺骗你。”

“十二年后再见了,梅耶撒的小狗儿。”

话音刚落,弥斯的脚下就猛然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就像踩着咆哮着的滚烫油锅——那一定是地狱里沸腾的声音。浓烟般的纯粹黑暗突然爆发出来,强劲的冲击力如同掠过一阵飓风,使弥撒铎不得不用双臂遮挡住眼睛,跪倒在地上。他所能看见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一阵漆黑的爆炸;利亚帕尔,和地狱炎息犬,还有那些火焰足印,被烧焦的花草落叶——甚至是整个现实空间,在黑色的涌动着的烈焰中消失无踪。

他睁开眼睛。

只有他,和他的牛,孤零零地伫立在月光之下。

环视四周。周围曾被烧焦枯萎的草木,茂密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就像一场疯狂的梦。

*

弥斯无从怀疑魔鬼说的一切。

他也没有选择。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所有人都会选择一试的。

虽然这也就意味着相信恶魔的话。

他无法思考,甚至不敢想。

万一,万一利亚·帕尔的话,是真的呢?

如果谎言变成了真相,那么真相也就变成了谎言么?

那他知道的,又有什么会变成假的呢?

弥斯不敢想,他只能照着魔鬼的话做。也许这样已经是个错误,但既然从恶魔的手里都逃了出来,那还有什么更糟的呢?

这一夜就是个活生生的梦魇,现在他只想远远地逃离这片受诅咒的丛林。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兴许根本就不是人,给他指一条路,他也会沿着那条路狂奔。

他催促着倪安特,在狭小的林间道路上飞奔,扬起飞舞的落叶和断枝。除了他们俩的声音,四周只有一片沉寂;没有任何野兽敢于踏入这片区域,那些喷吐着地狱烈焰的梦魇般的怪物远远不仅仅是人类的噩梦。弥撒铎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倪安特——他几乎就要失去它了,这个陪伴他度过这些岁月,和他一起成长的伙伴。他仍能回忆起两年前倪安特初生时候的模样,它憨态可掬的可爱外表立刻征服了年轻而渴望拥有自己坐骑的弥撒铎。倪安特就是自己的骏马,而弥斯,在自己的心中,就是策马奔腾的骑士——过去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至少在听过恶魔的话之前。

“都是谎话而已!我才不会被这种这种话骗到!”

他闭上眼,默默祈祷着自己对恶魔的片刻信任不要触怒了大能的主。

没过多久,他的面前真的隐约显现出光线。即便是闭着眼睛的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向前眺望,这条他刚刚走进来的道路竟然真的通向了幽暗丛林的外面!他知道这一定是魔鬼的把戏,魔鬼不可能会这么好心的!



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呢?

倪安特也感受到了月光和清新的空气,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树木间的缺口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渗过明亮的月光,那里就是幽暗丛林的出口。

*

和倪安特一起,弥撒铎穿过了那个缺口。

广阔而熟悉的草原在他们的面前铺展开,欢迎他们重新回到梅耶撒的星空之下——这里正是他们误入丛林的地方。

弥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草原上清新凉爽的空气,排出肺中的恐惧和阴霾。“我主庇佑!”他如释重负地高声喊道,向后倾倒,仰面躺在倪安特的背上,这夏日繁星点点的夜空在此刻看来让人心神宁静——死人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

“我出来了!我出来了!我活着从幽暗丛林出来了!”他响亮的声音在北方澄澈的夜空下回荡。

“我主庇佑!”

“呜哈!!!——”

这绝对是一次最神奇、最惊险、最伟大的冒险!弥斯想到,如果自己讲给丹斯、费伊和斐莉丝听,他们也绝对会目瞪口呆的吧!甚至甚至连吟游诗人都会传述他的冒险的吧!就像那些骑士传说一样!

想到这里,他已经把利亚·帕尔和他的那些鬼话,完完全全地抛在脑后了。他甚至还觉得十分得意,以致于他自己都笑出了声。

“弥斯!是你吗?!你在那儿吗?!”

遥远的喊叫声打断了他忘我的幻想。

“弥撒铎!”

“弥斯!”

“内安德家的小狗儿,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弥斯听见了大家的呼唤,对着不远处那座被光点照亮的草丘高声回应道。

“弥斯!”斐莉丝惊喜地叫道,急不可待地一路小跑向弥撒铎的方向,擎着火把的卫士们和镇里的男人们紧随其后——这是个出门遇不见生人的小镇,无论是谁失踪对于这里都不是件小事。看到这个迷路的孩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大家都露出了笑容。

“斐莉!”弥斯利索地从牛背上跳了下来,身上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弥斯张开双臂,斐莉丝猛地扎进了他的怀中,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弥斯的衣襟。

“对不起斐莉让你担心了”他紧紧地抱着斐莉丝,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安抚道。斐莉丝是同弥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知道她对自己的事情会有多么关心。

“弥斯,你小子,真是的,可让我们一通好找啊!”镇里的男人都围了上来,丹斯和费伊怯怯地跟在后面,眼角挂着泪。他不能确定这是因为他们的后悔,还是因为他们受到了父母的责骂——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弥斯没有丝毫埋怨他们的想法。没有他们,自己也不可能经历这样激动人心的冒险。

“没事没事,”弥斯厚着脸皮,咧着嘴说,“我的命可硬了。”

“弥斯对不起”

费伊拉着丹斯,在父亲的严厉眼神之下走过来;道完歉他们便闭上了眼睛,露出像吃了苦瓜一样的表情,似乎在等待另外一轮责备。

“没关系啦!”弥斯拍了拍胸脯,“你们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叔叔你就别责备他们了。”他走过去,拥抱着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安抚着他们;弥斯突然感觉有些奇怪,好像迷路的是他们俩而不是自己一样。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啊?!哈莱雷亚,你还平安无事”(harileah,在古语中意为‘蒙主圣恩’,用以表示对主的感激)内安德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担心完完全全都写在了脸上;他控制不住自己紧张的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圣三角——那是费兰铎教的标志。

弥斯从未见过父亲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就算是在弥斯弄丢了一整群小羊的那时候也不曾有过。父亲一定是以为要失去自己了,弥斯这样想着,竟然还有一些开心。

“快回去吧,哥哥!”站在父亲身边的艾思一脸责怪,比起弥斯他的弟弟说的话竟然成熟得多,“我再也不会给你打掩护了!妈都快担心死了!!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一点都不为爸妈着想啊!”

“对不起对不起”弥斯内疚地傻笑,拉着小艾思的衣服,“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吧,好弟弟”

*

“请让一下,大家。”

听到这个声音,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两侧散开来。那是卡尔德·维里安男爵,他的身旁是维宁牧师,他们穿过人群为他们让开的道路走到弥斯他们的身旁。维里安男爵关切地拍了拍内安德先生的肩膀,为他能够重新找回自己的儿子而感到欣慰;维宁牧师却是一脸严峻,他严肃的目光看得弥斯几乎发毛,特别是想到自己逃了聆圣日的宣道。

“维宁阁下。”

但维宁牧师显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要责备他。

“你深入了幽暗丛林?”

“我我被倪安特带了进去,都差点迷路了不过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出口,逃了出来。”虽然弥斯迫不及待地想在酒馆里吹嘘自己的经历,但他绝对不想在维宁牧师说实话,说任何和恶魔有关的事情。他想起自己听过那些和恶魔沾染上关系的人,在教堂里接受恐怖而严苛的审判、拷打、逼供;被认定为异教徒的可怜人甚至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弥撒铎可不想要这样的体验。

“就这样?”

“就就是这样而已啊”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维宁牧师犀利的目光细细得审视着弥斯的表情,像是要在全副武装的铠甲上找到孔隙。

“应该快天亮了吧”弥斯根据自己的记忆推断道,“凌晨?”

“现在是你失踪第三天的午夜时分,你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天半,你知道吗?”

“什么?开什么玩笑?!”

维宁牧师的表情毫无笑意。

弥斯的目光投向周围的大家,但大家却都沉默了,只有艾思对他点了点头。

“现在再看看,你是从哪儿逃出来的?”

“就在”弥斯转过头,想指出那个他逃出来的出口。

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口。

绵延不绝的树枝和填满其中的杂草,几乎没有任何能供人类穿过的孔隙,更不要说一头小牛。他的表情凝固了,当即怔在那里。

“恐怕我不能允许你离开教堂了;必须让费兰多卡萨(ferandocathra)1了解这件事。”维宁牧师满脸忧心地说,像是发布了弥撒铎的厄运宣判。

*

**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为什么,你为什么让他走?!”

从不明之处传出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没有身影,但只有声音。那不是因为战栗而颤抖,而是因为无尽的恨意。那夹带着的轰隆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喷吐着烈火。

“你为什么要关心呢,”透过利亚·帕尔那熟悉的声音,几乎可以想象到他脸上的诡谲笑容,那夸张得几乎把嘴角和眼角扭到一起的笑容,“这和你无关吧?囚犯?”

“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他可不特殊,一点都不,”那拐杖的敲击声在静谧的夜里似乎异常响亮,“如果他活不过十二岁的话。”

“我不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你这和蚂蚁同侪的渣滓!放我出去!我要烧光这里的每一棵树,把那每一只不自量力的虫子撕碎!嘶啊——”

这不是凡人的耳朵所能听见的对话。但如若能听见,心里一定会被这股狂暴的仇恨的感染,满含着要将自己的喉咙撕开的疯癫和暴怒。

“你该耐心点,你会出去的。”

*

**

The Storm 风暴(1)

梅耶撒的许多人常常会忘记牧师的权力有多大。

他们不过是在夜晚的街里坊间点起圣灯,在整点时鸣响教堂的钟声,在聆圣日为人们宣道,以及在平日倾听人们的告解,仅此而已。

对于偏僻而安宁的小镇梅耶撒,这似乎就是所有宗教事务了。

事实上,在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的制度下,这个由主亲自拣选的国度的制度下,神职人员的地位事实上并不逊色于地方贵族。

这些神职人员不仅拥有所有城镇重大事务的否决权,甚至还拥有罪犯的赦免权——相同等级上,教会法是凌驾于世俗法律之上的。因此,在教会庇护之下的人是不能被任何同等级的地方贵族定罪的。

而在梅耶撒,这里只有唯一的一座教堂,教堂里只有唯一的一位牧师——。

席卡瓦·维宁。

“所以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吗,斐莉丝?!”

“别着急弥斯”斐莉丝抓住弥撒铎不安分的手,用轻柔的声音试图安慰他,“你知道维宁牧师不会那么做的你了解他的为人啊,维宁牧师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会有事的啦”

“你不明白!这可是涉及到了恶魔,他绝对不会就这么放过我的!”弥斯只是变得更加焦躁了,他甚至连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都做不到,“看看你周围吧!看看这个房间!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却把我囚禁起来!”

弥斯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一个多月,这让他几乎发狂。

*

斐莉丝抬起头,看见外面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拉起的锦帘背面,将窗框上的一根根铁栏都清晰地映在帘布上。三面都是石壁,只有靠窗的一面刻着圣拉斐尔和圣三角的浮雕,浮雕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烛台;另一道石墙上有一处小木门,通向方便的地方;室内摆着一张方木桌,两张椅子;桌上的盘子里盛着一些水果,盘子一旁躺着一本《圣约》,这就是房间里全部的陈设了。斐莉丝也知道,每天她一离开,在外面守候的两名修女姐姐就会将这个房间彻底上锁。

斐莉丝叹了口气,她很心疼弥斯现在的处境,但她也毫无办法。她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她所能做的只有每天来这里陪伴弥斯,为他读读《圣约》;但弥斯却显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只是看护而已这里也没那么糟吧,弥斯”斐莉丝继续说,她的声音一向轻而羞怯,“你还有我在你身边陪你呢”

正像她的名字在古语中的意思,“雪灵兰”,一种只开放在寒冬的奶白色小花一般,这个普通农家女孩总是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衣衫,穿着略显土气的浅棕色齐膝短裤;在弥斯的眼中,她就是纯洁美丽的天使化身。

“让我来读书给你听吧,弥斯?”斐莉丝拿起那本《圣约》,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主的话会让你平静下来的”

“我现在不想听。”

“但”

“现在怎么是读书的时候啊!”弥斯暴躁地打断斐莉丝的话,“我应该在外面,帮着他们把那个恶魔找出来的!没有我他们怎么能找到他啊!”

“那那和我们没关系吧只要有主庇佑着我们”

“如果有恶魔肆意在梅耶撒附近横行,怎么可能和我们没关系啊!”弥斯激动得直拍桌子,“主让祂的圣骑士来保护我们,但梅耶撒可没有圣骑士!必须要有人能保护所有人才行啊!”

“维里安男爵和那些卫队士兵会保护我们的啊”斐莉丝稍稍提高音量争辩道。

“他们在真正的恶魔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弥斯一边做着夸张的动作一边说,“真的,你不知道那恶魔有多厉害,看在主的份上!”

“但!你也做不了什么啊!你不也是普通人吗,弥斯?”

弥撒铎发现自己竟然哑口无言。

“你不也什么都做不了吗,弥斯?只是恶魔放你出来的而已啊!”斐莉丝继续据理力争。

沉默了半晌,弥斯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又开口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我要去学。”

“去哪”

“随便哪里,只要能教我的地方!首先我会成为一个骑士学徒,然后我会努力成为一名受封的骑士!然后是骑师,最后是圣骑士!我要成为一位真正的圣骑士,这样才能从恶魔的手中保护我所爱的人们!”弥撒铎突然抓住了斐莉的肩膀,四目相视,“我要学会能保护你的力量!”

斐莉丝低下了头,这次轮到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怯怯地发问道:

“你要离开梅耶撒吗”

*

“如果我不得不离开。”弥斯说着,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沧桑一些。

“你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斐莉丝的面容深埋在阴影里。

“我当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如我们约定的那样,我们十六岁成年的时候就成婚,你会成为我的妻子,而且我当然爱你!”弥斯尽力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斐莉丝能理解他的宏伟计划,“但即便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还太年轻了,这个世界有这么大呢!我想要成为为主而战的圣骑士,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爱着的你啊!”

“你在骗人!”弥撒铎没有注意到,斐莉丝的声音颤抖着,“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永远不离开!我要你指着主起誓,绝不离开!”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我呢,斐莉丝?”弥斯走到她的身边,捧起她柔软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泪滴已经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你知道我是爱着你的,一直都是。但我不可能待在梅耶撒一辈子啊!我想要去外面看看,去看看皇都伽尔撒和圣城费兰多卡萨!我想看看存在于这世上的伟大,亲眼领略它们,而且我会带上你和我一起!这有什么不好吗?那样的生活才有意思不是吗?”

但斐莉丝只是摇着头,她的长发起伏就如同秋日被风拂过的麦浪;她抽泣着,嗓音中淬着心碎,“在在心里做着你的宏伟计划的时候,你就真的没有为我考虑过哪怕一小会儿吗?”

“我说了啊,我就是为了保护你,才必须这么做的啊!为了你,我才必须要成为骑士!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是你不明白,弥斯你这自私的混蛋!”

斐莉丝的情感终于爆发了,泪水不住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你只是在为你自己找借口,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你离开梅耶撒,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离开梅耶撒!——”

她伤心地哭着,猛地甩开弥斯的手,夺门而出。

留下弥斯一个人愣在那里,听着她的脚步远去。

*

房间外面传来了些许脚步声,弥斯猜测那是一直守在门外的修女。

“锁门吧。”弥斯垂着头,失落地说。他始终没法想明白斐莉丝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伤心。他意识到自己一向对感情都如此粗心——他从来都不明白斐莉丝开心的理由,也从不明白她伤心的理由。

“没那么快。”熟悉的声音让弥斯吃了一惊。他抬起头,发现维宁牧师就站在门口。

“阁下您一直在外面听?”

“是啊。”维宁牧师微微露出笑容,干脆地回答。

弥撒铎立刻脸红了。

“没有什么好害羞的。”维宁牧师迈着和平日一样端正的步子走进来,走到斐莉丝刚刚坐的位置上;然后他坐在斐莉丝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突然问道:“你知道斐莉丝为什么对你感到失望吗?”

“为什么?”他没有料到一向严肃的维宁牧师会提起这种问题。

“你知道她的父亲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吧?”

“我当然知道!”弥斯不以为然地回答,“我还和她一起参加了葬礼,她哭得就像今天一样伤心——她总是哭,有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如果你真的以后打算娶那个女孩,你得多用点心了,孩子。”维宁牧师说,突然伸出手;弥斯吓得闭上了眼睛,但维宁牧师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他的头发,“不像你,你的家里有父亲和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斐莉丝的家里只有两个人,她和她的母亲。你要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是她的母亲含辛茹苦地照顾她,你觉得她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梅耶撒呢?”

“我我”弥斯这才猛然发现,斐莉丝说的是对的——自己一直在做一个自私的混蛋,“我真是个笨蛋谢谢您,阁下,告诉了我这些”

“我当初选择梅耶撒,就是为了能够帮助解决你们的疑惑,宽慰你们的灵魂。这不过是主赋予我的职责。”当维宁牧师这么说的时候,他却发现弥斯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看,“怎么了?”

“原来维宁阁下有一颗这么细腻的心,完全看不出来呢”

“如果你不是想得罪我的话,你就不该这么说。”维宁牧师摆出平时那副刻板严肃的样子,瞪了弥斯一眼;随后他又恢复了笑容,“我也有年轻的时候。须知要把自己的爱奉献给主,首先要学会爱他人,这是我的掌灯曾经教诲过我的。”

“我会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的,维宁阁下!”

“你还要知道的一件事是,”维宁牧师随手翻开那本《圣约》,又说道,“十六岁成年不仅仅就只意味着你可以和她结婚了;成年意味着责任。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你有没有想好,你都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什么选择?”弥斯被维宁牧师说得有点没底了。

“爱情,还是理想,”维宁牧师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圣约》的书页停在了《列王纪》的某一页,“你必须做出选择,哪一个对你的生命更为重要。”

他的手指放在了书页上的一段话上。那是第一皇帝,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曾对他的爱徒说过的一句名言,甚至是不识字的弥斯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你必须做出艰难的抉择才能实现伟业。’”

*

经过了一段痛苦而又徒劳的思考,弥斯终于决定放弃,“我想我还没长大到能想出这个问题的年龄。”

“这个问题,对于有些成年人也未必能有个答案。”维宁牧师一边说着,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幸运的是,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弥斯突然拽住了维宁牧师的圣服,“阁下您这么好,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吧”

维宁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弥斯,你知道我不想这么做的,对吧?”

“都一个多月了你看,我完全一点事儿都没有啊”弥斯继续扯着他的衣服不放手,露出可怜的眼神央求道,“就放我走吧”

“在弄清事实之前,绝对不行。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我必须以最谨慎的态度来应对。”维宁牧师正色道,恢复了他一贯严肃认真的表情,“我从没对你讲过我在还是一位沐灵的时候,从我的掌灯那里听来的关于恶魔附身的事情吗?”

“我不记得您对我说过这样的事情”

“噢,也许是我记错了。”维宁牧师摇了摇头,对自己的记忆力表示失望。

“当我作为一名沐灵在瓦柯西亚1的教堂学习的时候,我的掌灯,也就是现在瓦柯西亚的耐希亚·克兰夫(naziakranff)主教,曾亲眼目睹过一些被恶魔附身的不幸者的情形。尽管被圣骑士控制,他们中的所有人都表现得疯狂且暴躁,身体被邪物彻底控制;他们倾向于杀掉眼睛里看到过的所有人,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在恶魔的蛊惑下,对自己的亲人下了毒手。”说着,维宁牧师闭上了眼睛,不忍想象那种惨状。

“但,我没有这些被恶魔附身的迹象啊!一点都没有,我向您保证!”

“这些主的敌人是永恒的存在,他们的耐心是超乎我们想象的。”维宁牧师继续讲述道,“他们可以在人们身体里等待盘踞数十年之久,没人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但一旦他们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疯狂,那就已经意味着有无数死难者倒在他们的暴行之下了。对这样的存在,我没办法不以最为谨慎的态度处之。”

“但”弥斯觉得很疑惑,“这些天来,您也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啊”

“很遗憾,身为普通的牧师,恐怕我什么都做不了。”维宁牧师摇着头说,“所以我必须等待从费兰多卡萨来的宣判。”

*

如果说伽尔撒是整个帝国独一无二的都城,那么圣城费兰多卡萨就是整个费兰铎教会的都城,也是所有圣教信徒朝拜的方向。那里坐落着整个帝国最宏伟的费兰多卡萨大教堂;而费兰铎教会的宗教领袖,历届费兰铎卡大主教都居住在那里。甚至有许多人认为,只要踏进了费兰多卡萨的城门,就已经半只脚获准迈进天堂。

当然,这么说的人都没去过那里。

“宣判?”弥斯听到这个单词,脑子里马上就冒出了关于那些“拷打”和“折磨”的传闻。就跪倒在地上,哀求道,“求您,维宁阁下,别让他们审判我!!我肯定吃不住严刑逼供的!!我是无辜的,不想被烧死啊!!”

“什么?你在说什么”维宁牧师走过来,安抚着他,“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对你用什么刑的,别害怕”

“真真的吗?”

“毫无疑问。你上哪听来的那些关于什么严刑逼供的传言?教廷怎么会是这样的地方。”

“呃酒馆里的醉汉?”

维宁牧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到能进酒馆的年纪吧?”

“关于这个嘛哈哈”弥斯颇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然后决定转移话题,“他们要怎么证明我的清白?”

所幸维宁牧师也就坡下驴,不再追究这个问题,“我已经收到了回信,前来处理的人大概明天就会到了。”

“‘处理’?”弥斯的心里突然又有些不安,“是什么样的人?”

“你会喜欢的那种人。”维宁微笑着说道。

*

The Storm 风暴(2)

在第二日的预定时间,他们果然到了。马蹄声,铠甲声;喝彩声,还有尖叫声——所有这些都不是在梅耶撒每天都能听到的。

渐弱的马蹄声最终停在了教堂门前,纷杂但不凌乱——尽管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单是这马蹄声就已经让弥撒铎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背对着大门,维宁牧师领着弥撒铎跪在那尊圣拉斐尔像的面前,静静地等候来者的光临;上古的创世天使伸出双手,迎接着所有从大门走进教堂的信徒;他的面容并不过分华丽,但双眼中却充满着统御者的威严。弥斯仰起头,注视着教堂圆形穹顶上绘着的壁画——两对天使之手构成一个方形窗框,透过窗框是蓝天和白云;在那云巅隐约显现出天堂圣城的影子。

绘满远古传说的琉璃彩窗前,沐灵们仍然在忙碌地来往,一些负责接受踏入教堂的信徒的告解,另一些则一边持着焚着香的提炉,一边为来访的信徒诵着祷言;修女们则坐在宣道台下靠右的座位上,为主日牲祭练习着圣咏。

一切看起来都和梅耶撒平淡无奇的平日毫无区别。

直到四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遮挡住了从门口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所有声音都停滞了;圣歌声、告解声和祈祷声,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梅耶撒的大多数人一生中都很难有机会第二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了。

听铁靴声近了,维宁牧师才抬起头,结束对主的祷告,领着弥撒铎起身面对着这些来自远方的客人。

即便已经被维宁牧师警告了,不能在这些客人面前废话哪怕一句;但当弥斯面对面仰视着这四位来访者身上的宝蓝色罩袍和华丽铠甲,他还是差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喊出声。

“风暴骑士团!”

*

一千多年前,为了从被恶魔蹂躏的失落国土中重新崛起,为了建立起如今被称为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的新国度,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陛下组建了四大圣骑士团。每个骑士团都集结着受到主赐福的勇士,传说他们的信仰能化为甲胄,让他们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而其中第一个建立、战斗力最强、也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就是风暴骑士团。

如果说皇家骑士团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亲卫,圣灵骑士团是费兰铎卡大主教的使徒,雷霆骑士团是抵御外敌侵袭的护盾,那么风暴骑士团,就是地狱恶魔的追猎者。

“欢迎,帝国的翘楚。”维宁牧师郑重地向他们行了圣礼,带着笑容说道,“我们一直在期待你们的到来。”

“能侍奉费兰多卡萨的意志是我等的荣幸,阁下。”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蓄着鬈曲茂密的络腮胡,沧桑的脸上遍布着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他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眼神里看不到一丁点疲惫,“谢宁·莱格尼斯(sheninleganice),风暴骑士团圣座。”

他举起右手握拳,只伸出大拇指,迅速利落地甩于胸前,挺胸立正。——这是标准的骑士礼,代表着“我的力量源自我内心的信仰”。

“看在万军之主的份上!真是太帅了!”弥撒铎的心里已经在咆哮了。

“久仰盛名,莱格尼斯大人。”维宁牧师寒暄道,“看得出,即便是岁月也不能撼动您分毫。”

莱格尼斯圣座露出和蔼的笑容,毫无架子地自嘲道,“过不了几年,岁月就要把我放倒了。”

*

弥斯的目光又投向另外三位圣骑士。

莱格尼斯圣座的左手边是一位留着铂金色长发的少年,看上去至多二十多岁,俊美惑人的脸上却鲜有表情。弥斯惊恐地发现,当自己在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圣骑士的时候,他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也同样在饶有趣味地睥睨着自己。那是双冰冷、犀利且骄傲的眼睛,就像一柄细腻而锋利的匕首,每扫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弥撒铎都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剖开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他的肩上有一朵血红的玫瑰,那应该是他的纹章。

当弥斯的眼神不小心和他对视的时候,强烈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忙移开自己的视线,望向莱格尼斯右手边的那位高大挺拔的大人。他看起来应该有三四十岁了,发际线偏高,长而坚毅的脸上留着短胡髭;镌刻在他乌黑的肩甲上的纹章是一头跃立的黑豹。

弥斯再次发现这位骑士也在不住地盯着自己看。与那位年轻骑士截然不同地,这位大人的表情颇为丰富——看上去似乎在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而且,似乎是针对自己的?

弥斯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圣骑士大人。

他的目光很快转向了最后一位——或者说这位大人很快抓住了他的目光。

因为他太魁梧了,实在太魁梧了

全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重铠中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辆小型的钢铁战车,弥斯怀疑甚至是一头公牛在他的面前也会粉身碎骨;他伫立在圣座莱格尼斯的身后,如同这位圣骑士领袖的忠实卫士一般。

而且他是四位中唯一没有露脸的。

*

“这位是圣骑士怒勒·祖尔萨宁(njulerzulthanin),骑士团副座,也就是我的副手;”莱格尼斯圣座先简短介绍了自己右手边的大人,然后才介绍那位年轻的骑士,“这是我的爱徒,圣骑士雷·兰吉尔·泽文(rayrangelzevin)——风暴崖的冠军骑士。”

那位身材魁梧的圣骑士没有被介绍。

“花语泽文,高贵的兰吉尔家族后代,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骑士天才;帝国宇内已经尽是您的传说了。”维宁的眼里流露出喜悦,“能见到您是我无上的荣幸。”

“我确定,”年轻俊美的少年圣骑士终于开口了,以一种淡然而有些轻慢的语气,“阁下不会听取那些庸人的流言。”

“所以我必须亲眼面见您才得以知晓,”维宁牧师笑道,“您甚至还同传闻中一样傲慢,泽文大人。”

“这就是那个与恶魔接触过的孩子吗?”莱格尼斯打量着小弥斯,对他和善地微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骑士团的其他人守候在教堂外头,他们都是风暴骑士团最经验丰富的战士们,也都是对付恶魔的好手。放心地将这孩子交给我们吧。”

“他可以继续待在原来的地方,”泽文淡淡地说,“我们会派人手看管。”

莱格尼斯点了点头,“这样也不会影响教堂的日常事务。”

“如果莱格尼斯圣座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圣座!”名为怒勒·祖尔萨宁的中年骑士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他眼中泛着的莫名怒意几乎要把弥斯活剥了,这可把弥斯吓坏了;他的脑袋里又想起了那些关于拷打、逼供的事情,“把审判的任务交给我吧!您知道我”

“不行。”莱格尼斯直截了当地拒绝,“正是因为我知道你的那件事,我更不可能让你来处理这件事。审判会由我亲自主持,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

“可”

“闭嘴,怒勒。”泽文瞟了他一眼,“如果你控制不了你的个人情感,那么老师带你来就毫无用处。”

“你这小子懂什么?!”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猛地伸出长满茧子的粗壮大手,指着弥斯的鼻子,这个突然的举动几乎把弥斯的腿都吓软了;同时,他用狂怒的嗓音对年轻的泽文咆哮道,“你们知道这个恶魔的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知道吧?!我会拆穿他的”

“够了!”一直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莱格尼斯圣座突然厉声喝道,竟然把气势汹汹的祖尔萨宁一瞬间镇住了。

“这个话题结束了。”莱格尼斯说,以严肃而无可置疑的语调。

“抱歉,圣座。”祖尔萨宁的戾气被压下去了,尽管他仍然恶狠狠地盯着弥斯;他端正地行了一个骑士礼,就先行离开了。

“我会去看住他,老师。”泽文轻描淡写地知会了一句。他的身影很快也随着祖尔萨宁消失在门口。

“希望您不会在意这场闹剧,维宁阁下。让您见笑了。”这位年过半百的圣骑士领袖的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失去对帝国最杰出的士兵们的信心的,莱格尼斯圣座。”维宁牧师礼节性地笑了一下,表示着谅解。

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老莱格尼斯大人突然在弥斯面前半蹲下来,平视着弥斯的眼睛,并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别被他吓坏了,他只是有些冲动罢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都不是坏人。”

老者温柔的声音几乎是立刻便舒缓了他的心情,让他放松下来。

“我明白!莱格尼斯大人!”弥斯响亮地回答,“圣骑士绝对不会是坏人!”

莱格尼斯会心地笑了。他重新直立起身,对维宁牧师说道,“还真是个有精神的孩子呢。”

*

The Storm 风暴(3)

梅耶撒北端,紧贴幽暗丛林的那片草场上,身穿宝蓝色罩袍的侍从们正忙着搭建起骑士团的营地。

身披重铠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高高地乘骑在自己的爱马“怒潮”雄健的背上,监理着营地的搭建情况,他的表情显示出他仍然怒气未消。怒潮是一匹深枣色的骏马,同主人一样披戴着厚重却又不失优雅的深色马铠,以及同主人一样健硕的肌肉线条。

“我们都知道过去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些事。”

“你什么都不懂,泽文。”祖尔萨宁头都不回地说道,“别挡在我复仇的路上。”

“我只知道大脑充血让你变成了白痴,怒勒。”泽文毫不吝啬自己充满冒犯的话语。

“想想看吧!那个恶魔凭什么放过一个普通的人类小男孩?毫无道理可言!我向你们保证,那个孩子只是他阴谋的一环。我知道那家伙,我很清楚这一点!”怒勒为了申明自己的观点,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了。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想吗?”泽文用几近陈述的平淡语气反问道,“你以为我或者老师想不到这种事情?或者你以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思路清晰的人?”

“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被冲昏了头脑的人。”在怒勒能为自己说什么之前,泽文就又夺过了话头,尽管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老师的思路很清晰,而你的并不。”

“你建议我怎么做?!”怒勒没好气地反问道。

“好好待着,冷静下来”

猝不及防地,一大桶水猛地泼到了怒勒的脑袋上。

“谁他妈的”祖尔萨宁双目怒睁,猛地回过身来,只看见两个侍从提着空桶躲到了泽文大人的马侧,惊恐地看着勃然大怒的副座。

“是是泽文大人让我们这么做的”

雷·兰吉尔·泽文只是撇了撇嘴。“字面意思。”他说。

*

傍晚。

谢宁·莱格尼斯大人走到窗边,将窗前的帘子拉开;月光透过铁栏投进房间里。随后他走到那尊捧着圣三角的天使像前面,用圣灯点亮了烛台。

圣灯是用一种叫做“圣灯草”的植物制成的;从古至今,帝国的圣教信徒们都在用圣灯草不易燃的细小叶片制成草纸,糊制成灯罩,并在灯罩里面点燃圣灯草的根须。圣灯能发出黄色的明亮光芒,圣教徒们认为这样的灯盏能避免在野外生火,引来地狱火湖里的邪恶之物——这在《圣约》的故事里也是有迹可循的。

烛台点起之后,莱格尼斯圣座在圣三角和天使像前简短地做了祷告。然后他坐了下来,正对着弥斯。

“在大能的主和圣拉斐尔面前,”莱格尼斯微笑着说,圣灯的光把他的白胡子都照成了金黄色,“审判可以开始了。”

弥斯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莱格尼斯圣座安慰他道,“这不是世俗法庭的审判。你要相信主的仁慈。”

“我相信!我会相信您说的所有东西!”弥斯回答。

“能得到你的信任,真是太好了。”老骑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我说说那个恶魔吧,恶魔利亚·帕尔。”

“他自称为‘魔鬼’他看上去又老又丑陋还驼背,很邪恶,还满嘴歪理”弥斯尽力地回想道。

“他想要得到什么?”莱格尼斯继续问道。

“他想要我和我签个契约”弥斯如实回答,“用灵魂换梦想的交换他说他无论什么梦想,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够达成”

“契约换灵魂,噢,那说得通。”莱格尼斯对他诚实的回答似乎很是满意,“你签了么?”

“当当然没有!”弥斯不禁回想起来了那时候的犹豫,心里有些惭愧。

“而你是怎么从他的手中逃脱的呢?”莱格尼斯捻着自己的白胡子,又问道。

“他放我走了。”

“魔鬼什么都没有要求,却就这样放你走了?”莱格尼斯挑了挑眉。

“是这样的他甚至还帮我把倪安特找回来了。”

“倪安特是?”

“那是我家养的小牛犊的名字。”

“噢,他还真是好心啊。”老莱格尼斯笑了一下,“这可就有点不符合常理了。我想你也不知道原因?”

“我不敢说我知道”

“噢,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不敢说”弥斯低下了头,魔鬼关于他信仰的那些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告诉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圣骑士。

“我刚刚怎么告诉你的呢?”莱格尼斯圣座温和,充满着耐心,“而且你也答应了我的,相信主的仁慈。无论你说了什么,在主和圣拉斐尔面前,忏悔不仅毫无罪过,还是一种升华。”

“对不起大人”弥斯艰难地摇着头,表示自己的后悔,“我只是在您的面前,为了我的不虔而羞愧我我在魔鬼的诱惑面前动摇了在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我甚至想过如果他的话是真的,那样也许还不错?”

“所以这是什么罪过呢?”莱格尼斯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最终还是坚定了你的信仰,不是吗?”

“魔鬼说动摇了自己信仰的时候,就是在拿主和别的有利的东西做比较了这就已经是在侮辱信仰,侮辱主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所以我是不虔的人我还在聆圣日偷跑出去玩”弥斯把头埋进了双手里面,不敢看面前这位可敬的大人的眼睛,“我是不虔者吗?”

莱格尼斯微笑着,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银环箍着的小辫,“的确,作为一位信徒,拿主的信仰和利益做对比是不对的;但这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我们都不过是人,不是圣人,更不是神。既然是人,都难免会犯错的;大多数人的错误并不是把他们推离主的道路的原因,不知道自己错了才是。现在你既拒绝了魔鬼的诱惑,又知道了你自己犯了什么错,还有谁能说你不是个虔诚的好孩子呢?”

“真的吗?!”弥斯一下子抬起了头,莱格尼斯圣座的一席话立刻消除了他的所有疑惑。

老圣座轻笑了几声,然后告诉他,“如果你相信我的判断,是的,你是个善良、虔诚的好孩子。”

能得到一位圣骑士,还是风暴骑士团的领袖的亲口赞扬,弥斯的心情一下子就飞到了天上。

“所以,这个魔鬼的确对你说了不少话,但是没有加害于你。那还真是幸运。”莱格尼斯轻捻着自己的白胡子,陷入了沉思,“这个恶魔倒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呃圣座大人维宁牧师说,恶魔的理由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那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他们。”莱格尼斯从思考中回过神,“对我说说利亚·帕尔的小宠物吧,地狱炎息犬。”

“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把‘地狱炎息犬’这个名字告诉过维宁牧师或者我之外的任何人啊?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我知道很多关于那个恶魔的事情,利亚·帕尔,”莱格尼斯再度露出了微笑,“那位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也是一样。但我还是要听听你的说法,毕竟,这是审判。”

“我明白了,圣座大人!”弥斯继续回忆道,“有六头或许有更多但是我没看见?那个丛林深处的图案上有六条延伸出去的线,所以应该是六头吧?每个怪物都有三个头,好大好可怕的头,嘴里吐出来像血一样的口水浑身都冒着火噢对了,它们甚至还可以隐身!”

莱格尼斯点了点头,对弥斯的回答很满意,“我想我的讯问完毕了。”

“就这样完了么??”弥斯有点意外,没想到所谓的“审判”原来就是这样而已啊,“那我可以走了吗,圣座大人?”

“虽然我已经没有想要问你的问题了,但是审判还有最后一步。”莱格尼斯从椅子上站起身,用手势示意弥斯也起身,在他面前站定。

莱格尼斯圣座将自己的右手放在弥斯的额前,轻轻地诵了两句祷词。因为是古语,弥斯并不能明白祷词的意思。

“你见过圣天使吗?”

“雕塑、壁画、窗玻璃上什么的吧?”

“我是说,真的圣天使。”

“没有从来没有”

弥斯看见莱格尼斯圣座善意地笑了一下。

“不妨让她来宣判吧?”

*

一阵眩目的白光突然冲击进弥斯的视野,弥斯的脑海!

只是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不再站在教堂的那个小房间里了!

他置身于一片空白。

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是的,他现在浑身赤裸。

“弥撒铎。”他听到有声音在轻轻地呼唤他,温柔、优雅的悦耳女声,如伴着竖琴演奏的古老旋律一般的美丽声音,直通他的内心深处。

“好温暖的声音”他正想着,就说了出来;并不从他的口而出,但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过来”她说,空气中便渐渐显现出金色的线条。

金色的线条轻轻地,柔和地勾勒出一位圣天使完美的形体;从虚无逐渐变得具体,甚至枯燥单调的金色上也开始逐渐泛出其他色彩。

一位完美的圣天使。

白洁如雪的双翼飘逸地伸展开,上面的每一根羽毛都一尘不染,纯洁无暇;白皙稚嫩的肌肤轻掩在素净的细麻布长袍,边上点缀着金色的丝线,肩上披戴着一层薄纱;白玉似的脚丫裸露在外,轻轻地漂浮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白中;她淡如白丝的金发之后映着一道彩虹色的圆形光圈,为这个空白的世界带来最为灿烂的色彩。

而她的面容也很完美——

像斐莉丝一样完美

“过来”她再次催促道。她的微笑几乎要融化弥斯的心脏,这位用完美来形容也丝毫不过分的圣天使。当她对他说话的时候,弥斯就感觉到一种神圣的受眷顾感,幸福感,和满足感。

他按照圣天使的吩咐,心满意足地朝她张开的臂膀走过去。

美丽的圣天使将他拥在了怀里,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了看见了触摸到了

你,那美丽的灵魂。”

四周的空白突然都变得不再空白。金色的线条像画笔在上面快速地在他的脚下勾勒出蓝天,勾勒出太阳;勾勒出云彩,勾勒出彩虹;勾勒出那云端的城墙,还有高耸入云的纪念碑城堡、宫殿就像梅耶撒教堂穹顶上的那幅画一样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天堂圣城的全貌。

那位圣天使的身上骤然爆发出金色的光芒;不,应该说是她化成了那道耀眼的光芒,吞没了弥撒铎所能看见的一切。

*

弥斯从奇妙的幻境中惊醒了。他呆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没有变过。

同样的桌子和椅子,同样布满铁栏的窗户和外面夏日的夜空;同样的拉斐尔圣像和烛台,烛台上的蜡烛长度甚至都没有变过;同样的莱格尼斯大人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

“圣筎安妮尔(el’ruaniel)告诉我,是时候还给你自由了。”

*

The Storm 风暴(4)

月轮高悬,梅耶撒的夏夜一如既往地清晰而美丽。繁星点缀在幽蓝的画布之上,俯瞰着地上像小山包一样的骑士营地。

“圣筎安妮尔已经做出了裁定,那个孩子是无辜的。”谢宁·莱格尼斯圣座轻托起手中镌刻着圣三角和金焰花图样的精致小银杯,里面盛满了清澈如水的洳雷宁酒(gabrineruvranin)——那是一种产自圣地费兰多卡萨的名贵圣酒。怒勒·祖尔萨宁坐在一旁;花语泽文,并其他声名赫赫的一众圣骑士伫立在桌前。

“那怎么可能?!”祖尔萨宁咬着牙,“如果没有被附身,那么那家伙一定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别的手脚!”

“这也是我正要说的。”莱格尼斯顺着祖尔萨宁的话头,半盏清酒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摇晃,“令人费解的是,不仅没有附身,在那孩子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与恶魔接触过的迹象,‘没有一丝地狱硫磺的腥臭。’圣筎安妮尔如是告诉我。”

“怎么会?!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祖尔萨宁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您不会真的相信那个恶魔毫无所图吧?!”

“冷静,祖尔萨宁,老师并没有这么说。”雷·兰吉尔·泽文提醒道。

“你们有什么看法,基于目前的情况。”莱格尼斯的目光投向面前的众人。

在任何人得以发表意见之前,怒勒·祖尔萨宁就抢过了话头。

“照我说,我们就把大部队分股开进林子里——找到那家伙,包围他,让那个杂种偿还他的罪孽!”

“显然行不通。”泽文摇摇头,毫不给面子地否定了他的计划。

“这可不是你过去熟悉的海战,祖尔萨宁,”莱格尼斯圣座对怒勒的鲁莽计划也同样不太赞同,“我们现在是在说如何进入一片完全由敌人掌握的且光线稀薄的丛林。名为利亚·帕尔的恶魔有能力让人们迷失在林中,那意味着如果我们的大部队进入丛林,先不提能否找到他,我们也可能被分而食之,承受巨大的损失。”

“我们对敌人所知甚少。”泽文望向自己的老师,“就没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信息吗?”

“问题不在于恶魔本身,而在于恶魔饲养的地狱犬。”莱格尼斯的眼中流露出忧虑,“我们从来没有对抗过这种生长着三个头的所谓‘地狱炎息犬’。”

但花语泽文的犀利目光依然没有从莱格尼斯身上移开,“但有人曾对抗过。”

“第一皇帝!”一位与会的圣骑士提道。

“而那次战斗对我们来说并非无从考证。”泽文继续说道。

“《圣者遗书》吗?”另一位圣骑士发话道。

“是的。”泽文朝那位圣骑士点了点头,“我不相信第一皇帝会在自己的遗书中遗漏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失败,那场扑朔迷离的失败,在幽暗丛林的失败。我知道您从中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师,但如果我们必须对抗这样的敌人,您必须让我们也了解清楚。”

他又望向自己的老师,希望得到莱格尼斯的允许。

但谢宁·莱格尼斯圣座摇了摇头。

“《圣者遗书》是第一皇帝陛下遗留给风暴崖每一位圣座的最后古卷,这份文件之所以如此隐秘我想自然不用我向各位解释;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只因为它必须是,所以我当然也没有可能展示给在座的诸位,希望各位能够理解。”他说,轻轻地摇晃着已经见底的杯子,“如果从中可以汲取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我自然会告诉各位。但很遗憾,没有。”

“我只是想要解决问题,老师。”

“或早或晚,你都会取代我的位置,雷,这一点毫无疑问。”莱格尼斯对自己的学生微笑着说,“当你得到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责任。”

“伟大的第一皇帝怎么可能容忍邪恶站在他的脸上而帝国的守卫者却一无所为,莱格尼斯!”祖尔萨宁已经急得青筋暴起,复仇的渴望折磨着他的意志。

“事实上他这么做了,而且允许了这情况存在了一千年之久。”莱格尼斯严肃地提醒他道,“上一场在这里发生的战争导致帝国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英勇士兵,所以在做出任何会让我们后悔的举动之前,想清楚!”

莱格尼斯的话引起了一众圣骑士的争议。

“冷静,骑士们。”莱格尼斯对在座的诸位圣骑士说道,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对莱格尼斯按兵不动的命令感到不满,“第一皇帝陛下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圣骑士,但他也是人,不是全能的神。但他做了身为一个人,和帝国的君王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我并不是说一无所为就是我们做的最好的决定,我也不打算一无所为——我接下来说的你们也许会怀有疑问,但我要求你们信任我,你们的圣座——我打算追随第一皇帝陛下的脚步,而他保证了北方边境长达一千多年的安宁。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保证帝国的北方像这一千年来一样,继续和平下去,而不是将风暴骑士团的精英葬送在不必要的战争中。”

“照我说,我们烧了那片林子,冲进去将那家伙碎尸万段!”祖尔萨宁激动地拿手中的杯子敲打着莱格尼斯面前脆弱的桌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杯子里的酒已经洒得所剩无几,“就算他真是打败了第一皇帝的恶魔,我主在上,我也绝对不会退惧分毫!”

“白痴。”泽文白了他一眼,“如果风暴崖痛失全部主力,帝国还能指望谁?其他骑士团的废物们吗?”

“你这小子”

“不过我倒觉得,我可以去探探情况。”泽文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过是想找机会证明,你已经超越了第一皇帝陛下罢了,雷。”莱格尼斯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学生的小心思,“我也许会派人进入林子里侦查,但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这不是表现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

“圣爱基拉尔(el’akirael)看护着我,看在主的份上,我绝不会鲁莽行事的,老师。如果情况不对,脱身对我来说没有问题。”泽文看着他的老师,簧轮手枪在他的手上像有生命似的,在他的指间跳动。

莱格尼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将空杯放回桌上,开口道:“你将陪同我进入幽暗丛林,执行侦查任务。”听到这,泽文满意地露出微笑,一直在手指间旋转的簧轮枪突然以惊人的速度,不偏不倚地跃回了腰间的皮套。

“我也去!”怒勒·祖尔萨宁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撞倒了桌边的酒瓶和酒杯。

“不行,仇恨已经侵蚀了你的理智,祖尔萨宁。你必须留下,我会带上贝汉默(bahame)与我们同行。”莱格尼斯拒绝道。

“我想贝汉默处理不好这种情况,老师;尽管祖尔萨宁的脑袋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但有时候他还算是个可靠的队友。”泽文说,睥睨着祖尔萨宁,“他不会带给我们太多麻烦的,老师,我为他作担保。”

“我绝对听从您的指示,圣座!”怒勒满怀期盼地望着莱格尼斯,“只要能给我这个机会!”

“如果你做了什么傻事,别指望我救你。”泽文毫不留情的冷淡语气说道。

“你们俩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莱格尼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看来,我好像没有否定的余地?”

*

**

“紫莓酒馆。”

艾桑铎仰起头看着酒馆门口简陋的招牌,就是这里没错了。里面的喧闹程度就是梅耶撒的集市也完全比不上,单是站在门口艾思就已经有些犹豫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有任务要完成。

“小鬼,”艾思刚要迈步进门,突然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只力量很大的手粗鲁地拨弄了一下,把他铂金色的头发弄得像隔壁农场里的鸡窝,“走错门了吧?”

“才没走错呢!”艾思费劲地甩开他的手,不满地抬起头,恶臭的酒气就扑面而来。艾思认出来,这是住在市场不远处的一位胖子木匠——虽然镇子里的大家总调笑着管这家伙叫胖子,但他也只是脸和肚子大了点,他的手臂可是相当结实。

“你确定?”胖子也抬头看了看招牌,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可这上面写着‘紫莓酒馆’。”

“我很确定,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酒馆的门不大,但胖子那两条木桩一样的臂膀和他臃肿的大肚子让他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而且这家伙就堵在门口不走了。这让艾思倍感烦躁。

“这是‘酒馆’,小鬼,”胖子依然没有让路的意思,“这是喝酒的地方。”

“我知道!”艾思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的肥脑袋里还真没装什么东西。

“这里不卖块糖或是糖水什么的,你知道吧?”这胖子还没打算挪动他的屁股!

“我当然知道,看在主的份上!!”艾思急得恨不得从这死肥子的胯下钻过去——被逼无奈,他还真这么做了。

但这混蛋竟然把他夹在了两条大粗腿之间!

“嘿嘿,小鬼,在我问清楚之前你可不能进去。”胖子继续不依不饶,“你爸呢?内安德先生不会允许你来这种地方吧?”

在胖子的两腿之间,艾思拼命地挣扎;他有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力感。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死胖子!”艾思只能大喊道。

*

“嘿,门口那不是小英雄的小‘弟弟’吗?”里面有人突然嚷道。

“弟弟啦!别在小孩儿面前说什么‘小弟弟’,你这蠢货!”

“有什么关系啊?这不是你身上最‘荣耀’的部分吗?你有这么自卑吗?”

“闭嘴,你这傻瓜!”

“嘿,死胖子,快让那孩子进来!”

“真是的,你们这帮人还真不嫌事儿多。”胖子挠了挠头,终于松开了他的“铁夹”,把艾思放出来。艾思急着想从那家伙的肥腿之间挤出来,却完全没注意,一下子扑了出去,脸朝下趴倒在酒馆大厅的中间。

那群酒鬼立刻哄笑起来。

“啊——我亲爱的弟弟艾思,你怎么来了?”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之间,弥斯终于探出头来,但没有丝毫想要过来帮他起身的意思。

“真是的!为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啊!”艾思好不容易爬起来,一边不满地嚷着,一边用力地踩着酒馆的老木地板,“为什么没有人拦着你进来啊!”

“当然咯,我可是直面恶魔的英雄!英雄男儿不就应该举杯痛饮吗?!”弥斯得意忘形地说,他的脸上显然已经有了醉意,“甚至莱格尼斯大人都夸奖了我!我真是太——太厉害了!”

“为‘小英雄’干杯!”位于最里面的壁炉旁边传来一个起哄的声音。

“干杯!喝他妈的!”

“干!”

这个不大的酒馆里的吵闹声又迎来了一波新的高潮。

*

“砰!!”

一声巨大的炸响把艾思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所有大厅里的酒客们都停下了嘴巴上的活计,按照惯例将目光聚集到柜台那里——紫莓酒馆的老板,年过六旬的老萨瑞(sthary),方才若无其事地拿过一个结实的橡木酒杯,然后用惊人的臂力将它砸碎在了柜台上。这招他屡试不爽。

“给我安分点儿,醉狗们,别他妈像鸭子似的瞎嚷嚷!”老萨瑞没好气地斥道。

“狗也得吠的啊!”有人抗议道。

“我说老萨瑞——老样子谢谢——”刚走进酒馆的胖子往老板的面前丢了几枚铜利亚,钱币在布满大小的凹痕的木台子上滚了一会儿,然后不偏不倚地落进了老萨瑞手边的最大那个凹坑,“你这破柜台桌是不是也该换了?”

老萨瑞粗鲁地把另一个盛满了苦麦酒的橡木杯子甩在胖子的面前,甚至在胖子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洒出来了三分之一,“你他妈给我换桌子钱?”

胖子马上闭上了嘴,耸了耸肩,自知没趣地找座位去了。

“说回来你不就是想要钱嘛!”一个大胡子酒客对老萨瑞嚷道。

“废他妈话,我当然想要!你把钱给足喽,我甚至能让你们把酒馆烧了!你们爱他妈咋闹腾就咋闹腾!”老萨瑞的嗓音虽然老,却还是毒辣不饶人,颇有当年之风,“但你他妈有钱吗,贫嘴鸭子?”

大家又哄笑起来。

*

“你看,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弟弟。”弥斯耸了耸肩,举起手中的酒杯炫耀着,那里面盛着的是紫莓酒馆最昂贵的苏雯娜红酒,飘出来的醉人味道即便是艾思这样从不喝酒的好孩子也忍不住吸鼻子,“等你再大一些再说吧。”

坐在弥斯桌对面的几位酒客为这孩子让出来一个小位置;艾思走过去,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这才发现酒馆的桌子对他来说有点高——他只好站到了椅子上,这样他才能和他哥哥面对面对话。

“我只想知道,你又比我大多少啊?!再说了,你的钱又是哪来的?!”

弥斯颇为得意地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金利亚,丢在桌上,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狮鹫的图案——那是统治帝国的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纹章,狮鹫就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象征。

“莱格尼斯大人赏给我的,为了嘉奖我‘美丽的灵魂’。”

“只是为了表示对白关了你一个多月的安慰吧?”

“啊,差不多嘛”

“哪里差不多了啊!完全两回事好吗?”艾思突然一拍桌子,想显得有气势一些,但却只是把他两边的酒鬼吓了一跳,“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喝完?爸妈在家里等得都急死了!你既然被放出来了就回家嘛!”

“不!”弥斯很干脆地拒绝,然后仰头猛灌了自己一大口;这样规格的橡木酒杯对十二岁小孩来说也还是稍微大了点,但弥斯却丝毫不介意,“哈!——真痛快!——”

“为什么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呃~~”弥斯忍不住打了个嗝儿,然后一本正经的样子对艾思说,“你不会懂的,这是大人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你一直在这里装什么大人啊!整天让爸妈担心的家伙还装什么成熟!赶紧给我回家啦!真是的,你这个哥哥还没有我懂事!喝完了就赶紧回家了,听到没有啦?!”

“是很认真的事儿啊!艾思你别闹了,我还愁着呢”弥斯又举起酒杯,这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错,这个时候艾思才发现原来弥斯也一直是蹲在椅子上的——然后朝柜台走过去,“老萨瑞,满上!”

“你小子,也该适可而止了。”老萨瑞摇摇头,“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回家,可不太像是正直的骑士所为。”

弥斯没有说话,只是神气地把金利亚丢到老萨瑞的面前。

他觉得这么做会很帅气。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萨瑞不吃这一套。一向嗜钱如命的老萨瑞居然拿起金利亚,然后用手指的劲力“啪”地弹到了弥斯的鼻头上。“你小子在耍什么帅气啊?给我好好听话啊。”

“嗷!”这下弥斯的神气一下子全消了。他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一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自己的那枚金利亚。大家再次哄笑起来,艾思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笑了。

“好了,闹够了吧?该走了,哥哥。”艾思走过来,把那枚金利亚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真扫兴!”弥斯一下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转过头去,央求老萨瑞道,“老萨瑞好萨瑞再给我一杯吧没有酒我真的想不出答案来啊求你了”

“你告诉我你喝了几杯了?”老萨瑞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你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啊?你这小屁孩,有什么人生哲学可想?这几杯就算我请你了,赶紧给我利索地滚回家去!”

“不行啊就差一点点了!我保证!我想出来了马上就回去!”弥斯继续哀求着。

“你先老实告诉我,你个小毛头儿有什么可想的?”

“当然是,梦想和爱情的抉择啊!!”弥斯一副认真的样子。

*

The Storm 风暴(5)

老萨瑞笑得直拍柜台,震得柜台上的一众杯子都欢快地蹦了起来。他笑了好久好久,直到这个老头子笑到气都喘不过来,都发不出声了,才终于勉强停下来。

“说真的这是我今天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老萨瑞脸上的皱纹甚至都还保持着扭曲的状态。能这么夸张地笑,还真是难为这个老头儿了,艾思这样想道。

“嘿,我说的可是认真”弥斯刚想为自己申辩,却被老萨瑞一个杯子罩在了嘴巴上。

“别他妈再来了,上了年纪的人可是会猝死的,认真的。”

“就是说啊,哥哥。我只想知道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你根本还没到想这种破事的时候吧?”艾思说。

“拜托!你们都知道风暴骑士团来梅耶撒了吧!你们也都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弥斯甩开套在嘴上的杯子,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你们也知道我有多么想成为真正的骑士吧?!”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把你这种小鬼放进酒吧里来的,弥斯?”

“所以你们肯定也知道,我有多想请求那位莱格尼斯大人,让我成为风暴骑士团的学徒吧?!只要成为风暴骑士团的学徒,那么肯定能成为真正的骑士的啊!甚至是成为圣骑士!!”

“那你小子为什么不去啊?”老萨瑞反问他。

“就是因为斐莉丝啊!我怎么能就这样把她丢下呢?!我如果要成为一名骑士,就不得不离开梅耶撒啊!但是斐莉丝不能离开,她必须照顾她妈妈!我爱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在十六岁和她结婚!我怎么能抛弃她啊?!”弥斯挠了挠头,“我很矛盾啊!!”

“为了哥哥,要让斐莉丝姐姐离开她的妈妈,确实太不讲理了”

“而且我都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让莱格尼斯大人接受我成为学徒风暴骑士团实在是太厉害了,而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不是该放弃我的梦想啊?”弥斯的脸上尽是沮丧的神情,垂着头,甚至是他的小辫子都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脑袋后面。

“你再说这话一遍,我就马上踹你出去。”老萨瑞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我该怎么办啊?!万一风暴骑士团离开了我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了!但是我真的不想丢下斐莉丝一个人啊!我会很想很想她的!”

“就算不加入风暴骑士团,哥哥你也还是能当骑士学徒的啊!你其实不用离开梅耶撒的!”沉默了一会儿,艾思突然说道。

“啊?怎么可能?”

“其实爸妈都已经决定了,这个夏天结束就送你去维里安男爵的骑士队长萨雷格努尔·瑞森(serag’nuelrison)大人那里当学徒的。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真的吗?!!”

“当然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哥哥?”

“耶!太棒了!”弥斯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老萨瑞!为了庆祝这个,一定要给我上杯酒!”

“想得美,臭小子!钱都没有你还想上酒?!”老萨瑞一杯子敲在他脑袋上。

“不过”弥斯捂着脑袋,“风暴骑士团还是厉害很多啊这样的机会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没有抓住的话,总觉得很可惜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而且就算我在瑞森大人那里学成了骑士,最后还是得去别的地方打仗的吧?如果想要进一步成为骑师,肯定也得离开梅耶撒的还是很矛盾啊”

“这算什么问题啊?”老萨瑞突然发话了,“傻瓜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放弃梦想的吧?”

弥斯反驳道:“斐莉丝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啊!”

“傻瓜!”老萨瑞劈头骂道,想要骂醒他,“如果你真的成了风暴骑士团的骑士学徒,将来成为骑士出人头地,被名扬四海的圣骑士老师赐姓,成为真正的名门贵族,这种小事情还用考虑吗?你完全可以给你的家人和斐莉丝的家人在伽尔撒建一栋大宅子,你想带他们去哪里都可以!是的,贵族就是这么厉害!到时候你可比维里安男爵有权势多了!蠢货,这种事情真的还需要犹豫吗?”

“对哦!”弥斯一拍脑袋,突然觉得老萨瑞说的话在理;但他想了一下,又说道:“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得离开梅耶撒吗?不管怎么样,总会和斐莉丝分开的吗?”

“你想在这个弹丸大小的破镇子待上一辈子吗?”老萨瑞反问道。

“当然不想!但只有这个办法吗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那种两全其美的办法?”

老萨瑞拿起酒杯,又在他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你这臭小子,在想什么呢?想要做什么事情就去做啊!想要追逐什么梦想就去追逐啊!想这么多干什么?你难道要等到老成我这个样子了再来后悔吗?这世界上可没卖后悔药啊!连这点抉择都做不了,那你还想成什么骑士,保护什么人啊?我这个开破酒馆的都比你小子有觉悟!给我振作起来!”

“是!我明白了!”借着这番话,弥斯终于得以真正了解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他学着那天莱格尼斯大人的样子,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骑士礼,“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然后我会把爸妈、艾思、斐莉丝和她妈妈,噢,还有丹斯和费伊,通通接到伽尔撒去,住在漂亮的大宅子里!”

“这才像样,”老萨瑞把酒杯推到弥斯面前,里面已经盛满了香气四溢的苏雯娜酒,而且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这才是梅耶撒的小英雄该有的样子。”

*

**

次日,午后。

纵然是极北之地,梅耶撒的夏日还是颇为灿烂的。明媚的阳光尽管被浮云半掩起,却还是播撒下金色的光明,笼罩着草场的大半部分;谢宁·莱格尼斯大人,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并着另外两位骑士已经乘上了马,披戴好重铠和罩袍。在晴日之下,他们那被保养得光亮如新的华丽铠甲,反射出来的光也异常刺眼。

侍从为莱格尼斯大人递过组成他铠甲的最后一部分——那是一副兰泽式(ranzer-elsh)重盔,面甲的中央镶嵌着金边白色鸢尾十字,十字的横轴中央露出狭长的眼缝,并在十字双轴的交错处挖空出一个圣三角的形状——这是费兰铎圣教中最古老也最具代表性的符号,由一个代表万军之主的正圆、一道代表天堂的花体横线,以及一个代表群山环绕的皇都伽尔撒的等腰三角形,自上而下依次连接而构成。

在费兰铎教的教义中,主是不能被任何凡人偶像的形象代表的;对他们来说,用雕塑来具现主的存在是一种亵渎。因此上古时代的第一位费兰铎卡大主教,亦与伽尔王并列三巨头之一的冈萨尔,创立了这个宗教符号,并以此来代表大能的主。在家族纹章中加入圣三角图案的贵族世家,无疑都是万军之主最虔诚的服侍者。

莱格尼斯戴上了头盔,并在侍从的帮助下连上其下部与肩甲的接扣。完成了整副铠甲的披挂之后,莱格尼斯点了点头,示意那位忠诚的侍从退下,并搬开马腹旁用以垫脚的木阶。他轻拉缰绳,他身形优美且久经战阵的白色战马“圣恩”便发出嘶鸣,扬起前蹄——精神抖擞的它已经随时准备作战。

老骑士合上面甲,他的声音在头盔的作用下变得低沉,“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等不及了,看在主的份上!”被一身乌黑色重甲全副武装的怒勒·祖尔萨宁早就准备就绪,只等莱格尼斯圣座的命令了。健壮的怒潮就像他的主人一样,焦急地在莱格尼斯的面前来回踱步。

穿着一身华丽的乌格林式(volgrim-elsh)轻甲,铠甲上银色的褶皱间遍绘着金边血玫瑰,甚至连面甲的边上都缀满了花哨的血色玫瑰叶。花语泽文像平常一样淡淡地对自己的老师点了点头;他那匹浅金色毛皮的骏马“晨风”也沉默着,冷静地等待着命令。

“那就出发吧。”莱格尼斯终于下达了命令。

三位圣骑士乘着马,踏进了这片被称为幽暗丛林的领域。

*

三匹战马的影子在轻泻出微光的林间快速穿梭。高大茂密的枝叶风一般掠过头顶,马蹄之下飞扬起落叶和草絮;迷宫一般凹凸不平的大树根须贪婪地为了争求水分而延展开,铺满了丛林的地面,上面长着会使人跌倒的青苔和菌类;还有一些低矮的藤蔓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在树干与树干之间。

从高处的树枝间滤下来的光点洒下来,依序割过每一位骑士闪亮的铠甲,在视野中瞬间被拉长成彗星一般的光尾。

以这样的速度在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奔跑,无疑是在自杀。马蹄一旦被藤蔓或是树根绊倒,披覆着重铠的整个身体就会被远远地抛出去,不说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起码会断好几根骨头。

但这些对于神圣帝国最出色的骑手们可不适用。

马蹄依序踏过根须交错处较为平整的地面,就像在跳房子——几乎每一个落脚点都是精心计算过一般精确,但如果考虑到他们是第一次涉足这片丛林,这个说法其实根本站不住脚。倒不如说是凭借过人的反应速度,以及对自己的伙伴精准的控制——当然更重要的是与自己的战马经年出入战场的默契所致。不仅如此,他们眼角的余光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保有着对自己队友的视野,以保证随时能够相互支援。

这就是风暴骑士团,帝国的翘楚。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莱格尼斯终于放慢了马步,抬手示意;两位战友也没有丝毫迟疑,一看见莱格尼斯的手势便拉缰驻马,然后用轻缓的步伐跟在他的身后。

“我猜我们已经足够深入,足够与那家伙来一次危险的偶遇了。”莱格尼斯的声音从面甲里传出来,“注意周遭的动静。”

说着,他从马背上拣出一个铁环,顺势拉扯,便从马背一侧的轮轴上牵引出一根铁链,朝祖尔萨宁的方向丢过去。按照莱格尼斯的计划,用链条把三位骑士连接起来,他期望这样的方法能够阻止敌人以干扰马匹或是幻象的方法使他们相互分离,逐个击破的战术。当然,链条必须由三位圣骑士的手亲自控制,如果固定在马背上的话,一旦马匹受到惊扰往不同的方向奔跑,铁链的束缚会让他们即刻陷入混乱。

祖尔萨宁接过链条,也从他的马背上找出铁链的环头,想要抛给泽文。但泽文举了个手势,示意他停一会儿。

“怎么回事,泽文?”祖尔萨宁不耐烦地问道。

泽文没有说话,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闭上嘴,随即用左手掏出那把簧轮手枪,瞄准左侧的草丛。在树干和杂草的遮挡下,那个方向的视野相当差。作为帝国骑士的标准配置,五连发簧轮手枪尽管杀伤力欠缺,而且机件和精密钟表一般复杂,难于装填,但相比于弓箭,上好膛的簧轮枪还是有着操作方便的优势,可以在重骑士冲锋的时候补充远程火力压制。

当然大多数骑士在战时都不会有闲工夫去装填;所以他们也都不会携带备用弹药。这种造价也和精密钟表一样昂贵的武器居然只是种一次性武器,所以在骑士中也只有地位较高或是出身名门的世袭贵族会携带它。像钟表一样,比起它的本来用途,簧轮枪倒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和一种艺术品。

很显然,对于出身于名满帝国的权贵之家,“花语”兰吉尔家族的雷·兰吉尔·泽文也是如此。鲜有人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过去费兰多卡萨公国的辖理者兰吉尔公爵,而兰吉尔公爵逝世后,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便被他的弟弟德雷希·兰吉尔(dracyrangel)所取代。他的簧轮枪上盘绕着带刺的金边血色玫瑰图案,那样的精致工艺可不是一般的军械师或是钟表匠可以做得出来的。

但泽文没有射击那堆草丛。

*

在怒勒·祖尔萨宁听到那轻微响动声的瞬间,泽文就已经拉转了马头,朝相反的方向开了一枪,击中了那头潜伏着的野兽。

白虎从树枝和阴影的遮挡中现出身来——尽管被称为白虎,栖居于帝国北方林地的这种虎类除了块头稍大,在这个季节与帝国南方的老虎的区别并不明显,只有腹部的毛皮是白色的;只有到北方深冬,野兽换毛的时候,它们才会变成浑身尽白的白虎模样。

白虎尽管负了伤,但由于无法瞥见它躲藏的位置,因此泽文的射击也没能击中要害。被激怒的野兽以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朝泽文的方向扑过去。

不过这位圣骑士的脸上当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当然,他手上的活计也没有丝毫停滞。左手收枪,右手拔剑;手半剑出鞘的瞬间,一股金色的火焰已经裹上他的全身——不,不仅是他的全身,甚至连他的战马也笼罩在了金色的光焰之中。

“金色,是主恩泽的颜色。”——《圣约》如是写道。

“圣约”不仅仅是一本书名而已——它代表的是主与凡人订立的约,主赐给凡人无可比拟的神力;而凡人作为交换,则以主的名义征服这片大地,将费兰铎教的信仰遍及这片莫莱希尔大陆的所有角落。

猛虎的利爪几乎触到了泽文的铠甲,像触到平静的水面一般激起了涟漪。金色的圣焰在那个瞬间凝聚成琉璃一般光滑平整的屏障,顺着泽文铠甲的曲线平铺开;赤金色的流光自受到冲击的一点泛出波纹,隐隐映出蜂巢一般由金色的正六边形相接所构成的图样。

与此同时,泽文的利剑已经深割进了这头不幸野兽的腹部。

两坨曾经是组成白虎身体的一部分,而如今已经死气沉沉的烂肉滚落在泽文的爱骑“晨风”的身体两侧,切割处还微微闪烁着火星。喷溅出来的鲜血浇了怒勒一头,在他的黑色铠甲表面染上了暗红色的花瓣——而泽文的板甲上却滴血不沾,光洁如新。

“真受不了你这虚荣的小子只是对付野兽而已,还要用‘天使之手’未免太夸张了吧?!”祖尔萨宁没好气地说,一边把铁链甩给他。

泽文抬手逮住铁环,语气依然平静如初,“只是因为清理血污太麻烦了。”

*

The Storm 风暴(6)

“这地方,太诡异了,倒不像是什么幻象。”莱格尼斯抬起头,忧虑地说。

“这怎么说?”祖尔萨宁四下张望,却没能看出什么不对劲。

“是叶子。”泽文提醒道。

“仔细看那些高处的树叶——一般来说,向阳的一面,也就是南面的叶片相较于背阳面的叶片生长得会更茂盛一些,枝条也会更粗壮一些。”莱格尼斯指着头顶上的叶片解释道。

“这我知道,但在这样复杂的丛林里,想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判断方向太不靠谱了吧。”怒勒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但即便影响采光的原因很多,但你看看这些树木树枝的长势。”莱格尼斯指点着三棵相互毗邻的树干,“这三棵树的树冠高度大概相当,但是你看,最左边这棵树的树叶总体是偏向左侧生长的,而旁边这棵树的总体趋势却是朝向前方。”

“最右边这棵树是趋向我们后面的方向生长的,就像对于每棵树在不同方向挂着各自的太阳?”怒勒·祖尔萨宁终于反应过来。

“还不仅仅是这三棵树。几乎所有的树木都以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方式胡乱地生长。”经验丰富的莱格尼斯继续观察着,然后说道。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迷失在这里,”莱格尼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自己的猜想,“都不是因为什么幻象或者障眼法;那是由于这些树木本身在移动,或者地面在根据不同的区域在转移又或者”

“或者是空间。”泽文冷静地判断道。

“那可是个相当大胆的猜测,能转移整个空间的恶魔力量,起码能与大天使相抗衡。”莱格尼斯这么说着,却点了点头,“但这能解释很多事情。”

“也解释了第一皇帝的失败,”泽文耸了耸肩,“真是令人激动的消息。”

“如果那家伙有能力操纵这个区域的空间岂不是意味着我们都在那家伙的掌控之中?”即便是冲动的祖尔萨宁,在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脑后也冒出了冷汗。

“感谢我主,”泽文用一贯那冷冰冰的语气嘲讽道,“你这家伙的脑壳终于又稍微能靠得上了。”

“我们需要高空视野来确定位置,”已经习惯了泽文讨人厌的脾气,怒勒·祖尔萨宁没有理会他,继续对莱格尼斯阐述着自己的主张,“让我爬到树上去看看吧,圣座?”

“不行,这样我们可能会失去相互之间的联系。”莱格尼斯毫不犹豫地否决。

突然,从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幽深的低吼。

不,不仅仅是树林的深处!从六个方向,同时传来了六声低吼;像夹杂着痛苦悲鸣的,来自地狱深处的低吼!

“地狱炎息犬!”莱格尼斯声音一沉,策马转头,“互相掩护!”

“哪个方向来的?!”祖尔萨宁也立即策马背对着另外两名战友,拔出腰间的长剑,“天使之手”的金焰也在他的身上燃烧起来。与泽文不同,身材高大健壮的祖尔萨宁相对于手半剑,更喜欢使用大开大合的双手长剑,即便是在马背上也一样。

“他们想要包围我们。”泽文淡定的声音透过两层头盔传入他的脑海。

“你小子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镇定自若地说出这种话的啊?!”

泽文没有回答。那倒像是这讨人厌的家伙的性格,总是莫名其妙就突然一言不发。相处了这么久,祖尔萨宁对这小子当然也不会再感到奇怪了。

不过这不代表祖尔萨宁开始喜欢这小子的风格。

“你小子的风凉话哪儿去了?能不能给我们点有用的计划?”祖尔萨宁没好气地挖苦道。如果有个机会能挖苦这个自以为是却又无可挑剔的小毛头,那就是现在了——趁这家伙闭嘴的时候。

泽文还是没有回答。

“喂!你们,现在这种时候,安静得过分了吧?”

依然没有回应。

祖尔萨宁终于感觉到不妙了。

“妈的,泽文?圣座?你们人呢?!”

怒勒·祖尔萨宁转过身,链条的那头已经断了。

他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该死!我早该知道的!”祖尔萨宁气急败坏地骂道。在这种情况下,也就不再有人能掩护他的后背了。无论如何,要单独对抗一位大天使级别的恶魔,对于任何一位圣骑士都太过勉强了——不,简直就是飞蛾扑火。尽管除了莱格尼斯没有人知道真相,但第一皇帝会落败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过这种紧张感反而更加刺激了他复仇的欲望,让他血脉贲张,头皮发麻。

利亚·帕尔,这个家伙,和自己确是结仇已久的啊。这么说来,也是,既然是复仇,既然是自己的复仇,既然是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为祖尔萨宁家的复仇,那也应当由自己一个人来完成吧?

“好了,利亚·帕尔,就剩我们俩了!”怒勒·祖尔萨宁放声大吼道,无论是朝着什么地方,那家伙也应该能听得到吧,更何况是如此响亮的嗓音,“别再当个懦夫了,作为一个恶魔,竟然在我这个凡人面前躲躲藏藏,未免太丢脸了吧?!滚出来,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敌人当然不可能好心地如他所愿,堂堂正正地一决雌雄。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炎息犬已经扑上了他的颈背。

*

太阳渐落,云层之间染上了绚烂的晚霞的颜色,仿佛坠落的残阳划过云端,点燃了白绒般的云彩。身处幽暗丛林的密叶之间当然无法目睹这一美丽景象,但位处空旷草地的中央、以惬意的姿势靠在炎息犬身侧歇息的利亚·帕尔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场景。

天色开始变得昏暗,阳光也逐渐被邃蓝的夜空取代。

“又一位客人,这个一向清静的地方最近还真是出奇地热闹。”丑陋的老怪物不知是在对谁言语着。

“看来是时候点起欢迎的灯火了。”

白色的荧火开始在黑暗中显现,构成那副神秘的图样;虽然并不耀眼,但由于置身于其中,白色的火光还是令天上的星光黯然失色。

“今天的星星还真是多啊,虽然都不够亮。”利亚·帕尔微微地抬起头,“你觉得呢?”

刚从远远退却的树林中现身,骑者策马驻足,停在了微弱的白火光照射不到的阴处。黑暗把全副武装的骑者和他的坐骑隐在了模糊的树影里,但在那头盔的眼缝处却射出一缕金色的光线,若隐若现地描绘出那头盔上镌刻的十字线条。

他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恶魔也看着那个影子,一声不吭。

终于,过了很久很久,恶魔终于打破了沉默。

“拜托这种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利亚·帕尔似乎终于不耐烦了,佝偻着身子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身,“就算你一声不吭,我也不可能会把你认做你的学生的。”

莱格尼斯从树荫下走出来,那缕刺眼的金色光芒无疑来自于他的双眼,“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幻象浪费时间呢?”

“即便是幻象,也是我的幻象,传达着我的意思。”魔鬼对于莱格尼斯的轻视显示出相当的不快,“你不会想面对我的本体的。”

“就当作我想,你又要怎么让我面对呢?”莱格尼斯微笑着说,“毕竟,你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啊不愧是谢宁·莱格尼斯,”魔鬼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是天使的眼睛告诉你这些的吗?”

“在我让圣筎安妮尔检查那个叫做弥撒铎的孩子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点了;借用圣筎安妮尔的眼睛只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罢了。”莱格尼斯冷静地判断道,“你不过是个被困在地狱与人世之间的幽灵,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仅限于这个丛林里的某样东西——炎息犬守护着的东西,那也是你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唯二,”魔鬼特地为他补充道,“别小看了言语的力量。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的吗?抛下你的两位同伴,一个人前来寻找你要的答案,未免太过自私了点吧?”

“我只是为了实现第一皇帝陛下的遗愿,仅此而已。再说,一个不存在的恶魔,究竟能有什么威胁呢?”

“你对我的看法也许是对的。”魔鬼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挥舞着手中的黑龙手杖,像是在发号施令;他身后的炎息犬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起身来,露出凶狠的眼神,血浆一般的浓浓唾液流满了一地,“我是不存在,但它们呢?”

莱格尼斯没有一丝惧色,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一对闪耀着金色圣光的庞大羽翼突然从这位老圣骑士的身后骤然伸展开,圣焰如漩涡般以他为中心点向外散逸开来,彩虹般的巨大光圈从莱格尼斯脑后显现。天使圣筎安妮尔抬起头,露出完美而坚定的面庞;与弥撒铎见到的那个时候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身上穿着的不再是纯洁无暇的轻纱衣,而是一身锈迹斑斑的钢铁甲胄;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左手中持着焚着乳香的提炉,原本赤裸的双脚上如今穿上了遍是尘泥的铁靴;她的双翼也不再像雪一般纯粹,却是覆着一层淡淡的硝尘,上面还沾着少许血迹,如同刚从一场血腥的厮杀中脱身一般。

“啊哈,这还真是惊喜啊!我可不记得你们的圣约里有这么一条?”魔鬼露出惊讶的神情,“天使之手?圣焰之力?天堂圣印?噢,那都没什么。不过直接召唤天使?这未免也太犯规了吧?!”

“第一皇帝陛下既然赋予他的后人以使命,相应的也会赋予他们完成这使命的力量。”莱格尼斯正色道,“而为了第一皇帝陛下的遗愿,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甘愿献出一切的。”

“啊哈,不愧是谢宁·莱格尼斯,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利亚·帕尔竟然为这位老骑士鼓起掌来,神情中丝毫没有任何沮丧的意思,“我还一直在想,为什么雷·兰吉尔·泽文这样心高气傲的天才会认你这样的糟老头为老师?你几乎已经让我肃然起敬了!”

“我教会了雷召唤天使的方法,但并没有告诉他来由。虽然他与圣天使之间的灵魂沟通还并不完全同谐,但我想,应付你的小把戏也是绰绰有余了。”

“雷·兰吉尔·泽文是你的接班人,那么怒勒·祖尔萨宁呢?但我想你不会把这种看家本领教给风暴崖的每一个人吧?”

“我一开始并没有将他考虑在内,但我坚信我的学生会把他安全地带回去。毕竟他也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圣骑士,在雷赶去救援之前抵挡住你的小宠物的攻击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对手下的信任还真是感人啊,莱格尼斯”魔鬼轻抚着自己长满奇特角质的丑陋下巴,却像是还藏着什么手段,“不过,你是不是稍微有点小看我的‘小把戏’了?”

“虚张声势毫无用处,利亚·帕尔。”

“是不是虚张声势,何不妨你自己过来看看呢?”利亚·帕尔露出了他那扭曲的笑容,以致于嘴角和眼角几乎都接到了一起,“要不,我走过去让你亲眼看看?”

“什么?!”

*

利亚·帕尔的幻象朝着莱格尼斯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经验丰富的莱格尼斯当然不可能会被单单一个幻象吓退,尽管利亚·帕尔身后的那条炎息犬仍然站在原地,用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莱格尼斯和他身后释放出强大力量的圣天使,并不断地流出鲜血一般的涎液——它似乎在等待着出击的机会。

以猥琐而又驼背的怪异老人形象出现的利亚·帕尔的幻象,终于在莱格尼斯的马前站定,抬起头仰视着骑士高大的身躯,挠了挠头。

“下次我该变高点的唉呀,也罢。”

利亚·帕尔的幻象突然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圣骑士环绕着金色火焰的战马——

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

莱格尼斯的周身都黯淡下来,所有圣焰在那个瞬间消失无踪;他身后的天使圣筎安妮尔也不知所踪。他的眼眶里只剩下两颗绿色的瞳仁,尽管仍然清澈但不再闪耀;他不再能看见那些东西,不再能看见那些只有天使才能看见的东西,但只有凡人所能看见的一切。

现在他不再是一个圣骑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怎么可能”

“你看,虽然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实际伤害到处于现实中的你,或者任何人类,但我还是有一点‘小把戏’可玩的——除了言语之外的把戏。”利亚·帕尔摊了摊手,“纵然你是谢宁·莱格尼斯,还读过了雷宁的遗书,你始终还是不够了解我,不够了解你所生活的这世界——还有这所谓的现实。”

炎息犬站了起来,对莱格尼斯摆出冲锋的态势——如今的莱格尼斯虽然仍然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士,但也只是凡人而已。面对强大如斯的地狱魔物,他就像砧板上的肉,随时都能被撕碎。

但利亚·帕尔摆摆手,示意魔犬离开。

“你倒没有杀我的打算。”

“杀死你只会徒增麻烦,而且这并不是我想要的——”魔鬼转过身,背对着这位老骑士,不以为然地说,“你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即便把这话告诉了我,你也觉得我一定会按照你的计划,原原本本地行事?”

“当然,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吗?”尽管看不见魔鬼的脸,莱格尼斯还是能想象得出魔鬼那奸计得逞的笑容,“你难道不是拼了命也想完成雷宁陛下的遗愿吗?”

“的确,”莱格尼斯承认道,“但如果那意味着为帝国的人民带来灾难,那我恐怕不得不辜负第一皇帝陛下了。”

“灾难早晚会降临,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这对于你们凡人来说,就叫做命运。”利亚·帕尔用干枯刺耳的嗓音笑着,“完成雷宁的遗愿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借口罢了;在你内心深处,你也想要了解你一无所知的这个世界,和世界之外的东西,不是吗?你想知道,雷宁也想知道,你只是与你那位第一皇帝陛下的想法不谋而合罢了。”

“你的确擅长用言语玩弄凡人的思想,利亚·帕尔,我承认我几乎要被你说服了。也许你是对的,不过就算是这样,我又该去哪里寻找关于世界的真相呢?”

“我对那个叫弥撒铎的孩子说过的话,对你也是一样的。去西方的全视尖塔吧,黑天使纳菲希尔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甚至连我在计划着什么都知道也说不定哦——”

“全视尖塔吗?我明白了。”

利亚·帕尔的幻象正准备离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侧过头来,“在我离开不久之后,你的小天使就能回到你身边,用她那双漂亮的金眼睛带你出去了。至于你的学生和战友,为他们祈祷吧?你们圣教徒不就最擅长做这个了吗?”

说完,幻象回过头去,继续朝远处伴着轻风摇曳的树林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他身体的轮廓就变得愈加朦胧了,以致于最终变成了完全透明的颜色,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

The Storm 风暴(7)

午夜。幽暗丛林的边缘,一组步兵正驻守在这片区域。

这里远离风暴骑士团灯火通明的营地;即便在北地夏日的明亮月光下,这几名孤零零的士兵在树木的荫蔽下也只留下了被拉长了的影子。他们是维里安男爵手下的卫队,自从出了弥撒铎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尽职尽责地守护着这条所谓帝国的边境线——

好吧,关于尽职尽责这一点可能会有些争议。

在一处不显眼的树影之下,两个穿着布甲,擎着长矛的身影正在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我说,巴德(bud),如果讨厌的卡贝尔(karbel)没在视线中看到我,他会向纳斯琪(naskee)长官打小报告的吧?”一名步兵凑近他同伴,一边费劲地点着洛艾草卷(roiel)一边说,眼睛不停地瞟着他来的那个方向;两小块燧石在他的手中碰撞,火星四溅,将黑暗中他的面庞轻轻照亮。

“放心吧,丘尔(kjule)。只要给足了好处,我保证他什么都不会说。”另一名步兵一边大口地吸着烟卷,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袅袅青烟在这样远离灯光的情况下也变得不再醒目了。

这位名叫丘尔的士兵轻轻地将点好的草卷放到鼻子旁,轻轻地吸了一口;但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事儿,他略有些不安地问:“在幽暗丛林的边缘点野火,不会有问题吧?这燧石,你上哪儿搞到的?”

“老子可是有门路的人,丘尔,一个破燧石算什么。”巴德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指着同伴的鼻子警告道,“我说,你要是敢告发老子,老子可不会放过你。”

“瞧你说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告发你,图个啥?”丘尔一把拨开他的手指头,“我只是担心林子里的那些不详的东西。”

“恶魔吗?你还真相信那破孩子的鬼话?”巴德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不过是在林子里撞昏了头,幻觉而已啦。竟然把风暴骑士团也引来了,为了一个孩子的鬼话兴师动众,圣城的大主教们还真是闲得慌啊”

“是这样就好咯我们还省得出夜勤”

“啊,等那些圣骑士大爷们闹够了,发现什么卵子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去了。到那时候我们也就没这么忙了。”巴德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那棵长得略有些畸形的小树旁边,招呼丘尔道,“快过来坐着,离换班还早着呢。”

丘尔猛地摇头,“我才不要背对着这不详的林子,只会让我脊背发凉。”

“那你就面对着我坐呗,”巴德对伙伴的大惊小怪感到可笑,“你小子,破事儿还多。”

“维宁阁下说的事儿啊,宁可信其有毕竟是大城市来,见过世面的。”

“得了吧,那帮牧师就会拿恶魔来吓小孩儿。现在谁还信这一套啊?”

丘尔见说不过他,便不想和他辩了,只是蹲在那抽着烟卷。

过了一会儿,丘尔听见了从树林方向传过来的轻轻的“唦唦”声。

“巴德,别闹!”

“你小子又咋了?”巴德一脸无辜,“老子啥都没干!”

“想吓我?这声音不是你弄的?”

“老子弄个屁!你小子不是幻听了吧?”

“不不不,是真有声音!不是你?”丘尔有点害怕,连忙伸手去摸自己丢在一旁的长矛。

巴德也闭上了嘴,仔细地对着林地的方向听了一会儿。那里的确有一些莫名的响动。

“是蛇吧?”他也站起来,把烟卷随手丢在地上踩熄,然后拿起地上的长矛,警觉地朝丛林的方向看去。

“要不要你去请纳斯琪长官抽调点人手过来?”那声音愈加地响亮了。

“只是野兽而已,没必要劳烦她的吧?”巴德挥舞着手中的长矛,用满脸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胆小的同伴,“那些野兽可比你小子还怂,吓一吓就会逃走了,你信我的。”

“我可不是在怕蛇”丘尔寒毛直竖,那声音已经相当接近了。那可绝对不仅仅是蛇掠过落叶的声音,无论多粗大的森蚺都没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吧?倒像是什么巨大的怪物在林中横冲直撞,连带着扯断遍布林中的树藤,冲折横在路中央的余枝。它的身形不仅庞大,而且迅速无比,只有这样才可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吧?

一声惨厉的马鸣猝不及防地从林地深处响起,这次甚至连一向镇定的巴德都跳了起来。

“哇啊!!这他妈是个啥?!!”

丘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胸前的圣三角挂坠,用颤栗的声音不住地念着祷词。

透过林间的缝隙,一个像是全身裹着烈火的庞大怪物猛然冒出来,而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直扑过来!巴德大惊失色,忙撤步退去,却一个趔趄向后倒了出去,在倾斜的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连手上的长矛都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

丘尔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主啊”

*

细小的树干被遍身是火的身影拦腰撞断;全副武装的骑士身上华丽的铠甲已经被烤得焦黑,但仍然紧紧地抱住手中的战友——直到他们被绊倒在地的马匹重重地甩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留下一长串火迹。

“通知迪里埃(diliae)阁”几乎是用仅存的最后知觉,严重烧伤的骑士用完全嘶哑的嗓音拼着命说出了这个名字,便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由于脸上的面甲,被这一场面吓得呆若木鸡的丘尔第一眼也没有能认出这位骑士的身份;但随后他注意到了即便在烈火中微微扭曲变形,但仍然鲜艳的肩上的纹章图案——帝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家族图章。

血玫瑰。

“兰吉尔大人!”丘尔惊呼道。

“我去找风暴骑士团!”巴德说着,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朝风暴骑士团营地的方向跑过去,一边高声呼救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泽文大人负伤了!!”

见泽文大人身上的烈火渐熄,丘尔想要把他身上的铠甲脱下。尽管谨慎地伸出手指去试温度,还是被滚烫的高温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他立刻把手指含进嘴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想要找到头盔与肩甲的皮质接扣——然而那里也早已被大火烤得糊在了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他又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伤势,长叹了一口气。

伤成这样,纵是再厉害的圣骑士,也终究是人。

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他想。

虽然这样想着,他还是马上转过头来,朝自己卫队的方向大喊道:

“卡贝尔!随便谁,快提水来!!这里需要冷水!!”

至少这点事是自己能做的。

*

“快快快,把他们搬上来!!趁现在还来得及!!”

风暴骑士团,圣司希洛宁·迪里埃(syronindiliae)阁下的营帐内,烛光就像泽文和祖尔萨宁残存的生命一样恍惚不定地闪烁。几位骑士侍从已经利索地把两位身负重伤的骑士身上的盔甲卸掉,然后把他们的身子一同搬到迪里埃阁下面前铺着白褥的救助台上,褥子上印着的鲜红圣三角图案几乎立刻便被他们身上焦黑的炭迹抹黑了。一左一右,受了重伤的泽文和祖尔萨宁分别被置于迪里埃阁下的左右手边。迪里埃阁下忧心忡忡地打量了一下两者的伤势,之后竟然点了点头。

说身负重伤已经完全不恰当了,在一旁围观着的丘尔的眼里,这两位圣骑士大人或许已经死了吧?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俩从这种情况救回来。即便能够救回来,烧成这样的身体也基本上是废人了。

丘尔也知道,疾病伤痛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是主的意志。

神圣帝国的医生角色完全由低等级的神职人员兼任,作为牧师必须了解一定的医疗知识;虽然在战场上携带随军牧师和随军修女能大大提高伤员的存活率,不过他们做的也不过是伤口消毒、包扎、护理和一些切除病变部分的简单小手术罢了。

最重要的还是祈祷。病人能不能活下去,最终还是取决于主的意思。

但烧成这样没办法的吧

除非是神迹。

他这么想着,直到他看见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惊人的一幕——甚至比两位骑士浑身被火严重烧伤还乘着马穿越了幽暗丛林这一幕还要惊人。

迪里埃阁下抬起手,悬于两位伤员焦黑溃烂的皮肤之上。渐渐地,丘尔竟然看见,有彩虹色的光晕在他的手掌心里轻轻闪烁。

两位伤者的躯体立刻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

金色的火光,映亮了整个营帐。

*

年逾六十的希洛宁·迪里埃阁下,这位总是将代表风暴骑士团的宝蓝色罩袍笼在自己的洁白主教服之外的可敬的牧者,尽管苍老,他微长的下颚上却没有留一点胡髭。他是风暴骑士团的圣徒大主教,即“圣司”,领导着一众被称为“圣徒”的战地牧师。据说他过去曾有机会担任费兰多卡萨的枢机主教,服侍教宗——也就是费兰铎卡大主教的左右;但他放弃了,并选择了加入风暴骑士团,选择了亲临战阵的前途。

他与老莱格尼斯大人也是经年的老战友了。

金色的圣焰肆无忌惮地在两位伤者的身上蔓延,爬升,像是借着什么愈烧愈烈的;但它根本就没有烧灼到任何东西,无论是他们身上已经破烂不堪,沾满黑色的血痂和烧焦黑迹的内衣,还是他们的皮肤、肌肉和毛发。什么都没有被点燃,但那奇妙的金色火焰,却是确实燃烧着的。

他惊讶地发现,在火焰的覆盖之下,那些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皮肤开始自愈。从焦炭下慢慢地生长出新的皮肉——虽说慢,但实际上已经是肉眼能够看得出的惊人速度了——死皮坏皮和烂痂慢慢地被新生的皮肉取代,脱落下来;开裂的伤口逐渐愈合,甚至没有留下伤疤;就连泽文那曾经俊美绝伦而如今却被完全烧毁的面容,也竟然稍微恢复出一些原本的气质来

“金色,是主恩泽的颜色。”丘尔记起《圣约》中这样一句话。

这是神迹啊!

迪里埃阁下终于放下了手,现在看上去他的双手与凡人仍然并无二致。

那奇妙的光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士兵丘尔不禁好奇地想。

*

尽管迪里埃阁下已经结束了“仪式”,两位伤者的身上仍然还留有微微跳动的薄焰。

迪里埃阁下对周围的几位关切的圣骑士同袍交谈了一会儿,示意情况已经在控制之中了;紧接着他又朝躲在一旁毫不起眼的丘尔走过来,这不禁让这名身份低微的士兵愣了一下。

“谢谢你,士兵,我已经听说了你对他们做了一些紧急处理,那帮了我的大忙。你救了他们的命。”迪里埃阁下对他微笑着致谢,并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创造了奇迹的手。现在丘尔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被人们称之为“圣徒”了。

丘尔有些忐忑地握住了迪里埃阁下的手,那只手沧桑而干瘪,与凡人的手并无二致。“不不是救了他们的是您您能施行神迹”丘尔结结巴巴地说。

“并不是神迹,”迪里埃阁下谦逊地笑道,“不过是圣天使的祈福罢了。我的身份不过是圣天使与人世的桥梁。”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围在病榻旁的一众圣骑士同袍,“和大家都一样。”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骚动。

“圣座!莱格尼斯圣座回来了!”

“圣座!”

“雷和祖尔萨宁他们俩回来没有?!”莱格尼斯因疲乏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

丘尔很自觉地躲到了一旁,这种时候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该插嘴的时候。

没过一会儿,莱格尼斯就风风火火地掀帘闯进了迪里埃阁下的营帐。他甚至连身上的铠甲都来不及脱,只是摘了头盔,唇边已经有些杂乱的白须不安地上下抖动,“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老朋友,别紧张。”迪里埃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他们的肉体这个夜晚过去就能够痊愈了,只是严重烧伤让他们失去了大量血液,需要时间恢复。”迪里埃轻轻地拍了莱格尼斯的肩膀,宽慰他道,“在我的看护之下,他们俩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放心吧,莱格尼斯。”

“噢!我的主啊,”莱格尼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在胸前不住地画着圣三角,“哈莱雷亚!哈莱雷亚!”

“感谢主是必须的,但是你也得感谢这个虔诚的小伙子。”迪里埃微笑着对一旁的丘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来,“如果没有这名士兵的紧急处理和及时通知,恐怕我就没法把他们救回来了。”

莱格尼斯突然走上来,一把紧紧地抓住丘尔的肩膀。作为一个士兵,丘尔的身材也不算单薄;但在这个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的老骑士面前,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提起来了。

“我代表风暴骑士团,衷心感谢你,光荣的士兵!”一向沉着的老莱格尼斯竟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会得到应得的奖赏,我谢宁·莱格尼斯向你郑重保证!”

莱格尼斯说完便一挥手,“贝汉默,给这位忠诚的士兵两枚金利亚!”

两枚金利亚

我不是在做梦吧?

被未曾预料过的幸福冲得有些眩晕,丘尔立刻跪倒在地上。

*

The Storm 风暴(8)

子夜。

其他人都离去后,只有莱格尼斯还身着铠甲坐在迪里埃的营帐内,对着病榻,双手掩面。

“老朋友,休息一下吧。”迪里埃走过来,满面愁容地看着深陷于悔恨的莱格尼斯,“别把这事情都担到自己头上,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六十年来,这恐怕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莱格尼斯摇着头,“我应该一个人进去的。”

“跟我说说吧,那里情况如何,丛林里?”迪里埃用随意的语气问着,希望转移他放在自己内疚之上的注意力,“在他们俩都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你是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

“所谓的恶魔只不过是一个被限制在丛林里的幻象而已,称不上什么实际的威胁;”莱格尼斯微微扬起头,从指间露出自己迷离的眼睛,“火息的地狱犬也不是我所介意的。我真正介意的是他的话,他的意图他的身份,他的角色,他那被束缚在未知之处的能力,以致于单是他的幻象就具有驱逐圣天使的能力还有他的知识,他的阴谋他想领我到哪里去?他对第一皇帝陛下的愿望到底知道多少?他到底知道多少?他”

莱格尼斯顿了一下,被自己的思绪迷惑,言语从他的口中不经思考地流出来,甚至无法停止,“他他是否要进入这个世界?他要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们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对我们的命运了解多少?!对我们的世界了解多少??!看在主的份上!!!”

“等等,莱格尼斯冷静,冷静下来。”迪里埃警觉地提醒他,“老朋友,你还保持着理智,对吧?”

“他要怎么凭借言语影响现实世界,满足任何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如何??!”莱格尼斯猛地抬起头,质问他道。

“冷静,莱格尼斯。”

“抱歉,老朋友,但我没有疯。”莱格尼斯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轻轻地喘着气,“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我思索的结果。正是因为我还保有理性,我才会问出这些问题。”

“但你没法全部知道,老朋友。也许是时候放下这些问题,闭上眼睛,停下过度的思考。”迪里埃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第一皇帝陛下的遗愿或许只是个无底洞,你已经深陷其中了。为什么不闭上眼睛,相信主就好了呢?”

“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无妻无后,甘愿为主的战争奉献了大半辈子。”莱格尼斯露出苦笑,摊开自己的铁手套,手中除了一层尘灰之外什么都没有,“除了灵魂,我已经不剩什么可以失去了。”

“你这六十年来不就是在为了最后这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奋斗的吗?”迪里埃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又扭头去察看两位伤员的伤势,一边轻而似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都选择了这条道路,而你却坚持不到最后了吗?”

“我以为圣者的遗书领我走上的是主预备的道路,抵达主的膝前;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第一皇帝也是人,或者曾经是人。他留下的是人类探寻的道路,领向的也许是背离主的道路。”莱格尼斯低下头,铁手套像熔化了一般紧紧攥在一起,“也许我该就此止步。”

迪里埃不知从哪里取出两个精致但却放了很久的银杯,摆在了莱格尼斯的面前。杯子里甚至还沾着灰,但迪里埃直接把洳雷宁酒倾倒进去,然后直接递到了莱格尼斯的手里。

ruvranin在古语中的意思是“救赎”。

“别走远了,莱格尼斯,就这样吧。”迪里埃小心翼翼地碰了莱格尼斯手中的杯子,杯中的酒水不安地晃动,轻微的扬尘缓缓飘落,“旧教诲或许不够令人信服,但存留下来的总有它的意义。”

莱格尼斯停杯在唇边,终于又放下了。

“但真相并不是无处可寻。”莱格尼斯抬起头,注视着老战友的眼睛,“如果我决定冒这个险,哪怕冒着失去灵魂的风险你会支持我吗,老朋友?”

听到这话,迪里埃沉默了。只剩下一半的清酒放回了桌上,老圣司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支持那种连灵魂都会失去的冒险”迪里埃不住地摇着头,“但如果连能与圣天使交谈的第一皇帝和你都无从得知的事情既然主的使者没有阻止你的想法,就顺着你的意思去吧。我这双昏花老眼,也会始终为你守望着背后的,老朋友,无论你做什么。”

“谢谢你,老朋友。”莱格尼斯这才托起酒杯,仰头将杯中掺杂着尘土的清酒一饮而尽。

*

泽文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正午。

试图撑起自己的身子,泽文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完全绵软无力。不服输的他又尝试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但失血过多的他又失败了。

“刚醒来就想着闹腾吗,雷?”

“身子都直不起来未免也太狼狈了。”泽文假装轻描淡写地说,尽管莱格尼斯很清楚,这极大地妨害了他的自尊心。

“如果你看过昨天晚上你自己的脸,你就不会这么说的。”莱格尼斯无恶意地笑了几声,“那才算是狼狈。”

泽文还是没能支起自己的上半身。他扭过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被血痂和焦炭玷污的白褥子,他大概可以在脑中描绘出自己不久前的惨状。烛台悬于营帐低矮的褐色顶棚之下,跳动的烛火几乎就在他的眼前;地面上一片狼藉,自己被烧得完全变形了的血玫瑰铠甲胡乱地滚落在陈旧的木头柜子脚边,像被手忙脚乱地剥了下来;穿在铠甲里面的衬衣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血和别的什么污迹。

“如果不是您在旁边,老师,我兴许会以为我被施暴了。”泽文说,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却完全听不出在自嘲。

“如果你看过昨天晚上你自己的脸,你也不会这么说的。”

莱格尼斯站起身,凑近泽文的身旁,递给他一只手,帮助他直起身来。他瞥见一旁的怒勒·祖尔萨宁仍然陷于昏迷,没能恢复意识。

“您还没有去休息吗?回来之后就在这儿待了一晚上?”

“我就趴在床边小睡了一会儿,”莱格尼斯和蔼地笑道,“老年人睡不了多久的。”

“看样子老师您已经把问题”泽文说着,突然像被什么卡住了话头;他顺手从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扯下一块来,唾了一口痰——如今他干涩的嘴里尽是酸苦的深色浊物——然后将其细致地包起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解决了。”

“算是吧,”莱格尼斯弯下腰为他取来一个木盆,置于他的床头,“或者说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利亚·帕尔那家伙不过是个幻象,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威胁。”

“火犬呢?”

“它们在守护着丛林深处的某样东西,但这由它们守护着的东西同样也像锁链一样拴住了这些炎息犬。虽然它们是地狱的造物,但对帝国领土也不再能造成威胁了。”莱格尼斯又递给泽文一杯漱口水,“我只是追随第一皇帝陛下的脚步,确认北方边境保持安宁的现状而已;请原谅我在领你踏入危险之后也没法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只是奢望你能信任我的决定,雷。”

“让人们迷失的空间,也是第一皇帝希望保持的现状之一吗?”

“很遗憾,是的。”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解决什么。”泽文沉默了一会儿,又用几近陈述的语气问道。

“是的,我只是前来寻找一些答案。如果你要发怒或是埋怨的话,现在就是时候了。”莱格尼斯收起了笑容,脸上带着深深的歉意。

雷·兰吉尔·泽文轻啜了一小口水,简单地在口中漱了一会儿,随后吐进了床边的木盆。

“真是的,早知道就把祖尔萨宁那家伙丢下了。”泽文一副伤脑筋的样子,摇着头。

“对于你自己担保的人,还是要你自己负责的啊。”莱格尼斯笑着说。

“真麻烦啊。”

泽文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瞟了一眼祖尔萨宁的伤势。看到他恢复得和自己一样好,心里也稍微有点放心——当然,泽文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情表现出来的。

吐完最后的漱口水,又从莱格尼斯的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嘴,泽文又躺了回去。

“也是时候该让他们收拾行装了。”莱格尼斯转身正欲离开,又回过头吩咐了一句,“祖尔萨宁醒来后,让人来通知我吧。”

泽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当莱格尼斯走到门口的时候,泽文又叫住了他。

“老师。”

“嗯?”

“我发誓不会再对圣爱基拉尔祷告了。”他的表情很认真,语气也很平静。

莱格尼斯回过身,露出惊讶的神情,“为什么?是同谐出了问题吗?”

“不,同谐很完美,他也同意了与我并肩,只是他没有做到,并让我落得了这个下场。”泽文面无表情地说,尽管莱格尼斯很清楚他内心里充满着愤怒,“他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爱基拉尔’这个名字。尽管是圣天使,你知道我也绝对不可能原谅他。”

akirael在古语中的词根是akira,荣耀。

这是莱格尼斯意料之外的后果。

莱格尼斯当然知道圣天使爱基拉尔没能打破圣约亲自现身的原因,虽然不理解其中的根本缘由。和圣筎安妮尔一样,泽文的赐约天使也同样被魔鬼的那个“把戏”驱逐了。

“只留下圣约的力量就好,我也不再需要同谐了。圣天使果然也还是没有自己靠得住。”泽文继续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冷静,但莱格尼斯知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以泽文这孩子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原谅名为“荣耀之光”的圣天使却连遵守自己诺言的荣耀都没有,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临阵脱逃,让他蒙受失败的耻辱——无论事实是不是如此。

正是这种性格才让他得以与圣爱基拉尔同谐——因为他们性格上如此相似,就像莱格尼斯和圣筎安妮尔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相似。

但莱格尼斯怎么可能告诉他。这里面牵涉着的疑惑连莱格尼斯自己都没有解决。

既然自己决定了为了解决这些疑惑宁愿抛弃生命,他也不可能把其他人牵涉进来。尤其是自己的爱徒泽文。

“也许是有些原因在里面的吧?”

“荣耀是不能接受任何托辞的,老师。”泽文说,话语中不留一丝感情,“对我来说是这样。”

“也罢。”莱格尼斯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很难改变泽文的决定了,更何况他已经发了誓。违背誓言又是另外一桩背弃荣耀的事情,他知道年轻气盛的泽文不可能这么做的。

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也就不是他了。

同谐也就不再可能了。

“如果你已经发了誓,那就这样吧。”莱格尼斯的身影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隐去在了帐门外边。

*

**

The Storm 风暴(9)

斐莉丝的家坐落在梅耶撒的东面。穿过小镇中央的集市,拖着一身肉腥味,捂着耳朵路过几乎永不停歇地传出恼人拉锯声的木工铺子,没走几步就到了。

说是家,倒不如说是店铺。陈旧的、布满缺口的招牌上歪歪扭扭地画着毛线团的图案,但上面的字迹却非常工整漂亮;年久失修以致于有些松动的木质门框,弥撒铎一推门仿佛就要散架下来一样,发出“喀”的响声。斐莉丝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就靠着她过世的父亲留下来的这个手工毛织店铺养活着一家两口人;由于人手有限,她们家里也雇不起额外的工人,懂事乖巧的斐莉丝时常会帮助母亲打理店里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梅耶撒是个出门碰不到生人的小镇,镇子上的居民也会经常照顾这对母女;尤其是弥撒铎的父亲、老好人内安德先生,平日帮助她们很多。

“夫人,斐莉在家么?”弥斯一进门就四下张望着,他冒失的脚步在松动的地板上踩出了不小的响动。看来斐莉丝并没有在帮着母亲打理店铺。和外面破败的景象相比,店铺里面的情况倒是井井有条——虽然境况并不宽裕,斐莉丝母女也都是非常爱干净的。

“噢,是弥斯啊。”依然在忙着工作的斐莉丝的母亲从纺车后面探出头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做完清洁以后她就一个人回房了。她最近似乎有点不太开心,我还在想你们俩孩子是不是吵架了。”

“我可以上去找她吗?”对斐莉丝不开心的原因心知肚明,弥斯还是腆着脸皮问道。斐莉丝一向是个羞怯的女孩子,就算心情不好,也通常都会憋在心里的吧——幸亏如此。

不知道她母亲知道自己把女儿弄哭了,会不会马上赶他出去。弥斯有点忐忑地想。

“当然咯,去陪陪她,这样她的心情也许会好一点。”母亲对弥斯笑着眨了眨眼睛,“快去吧。”

*

斐莉丝家里只有一个卧房,位于二楼,里面只有一张床,平日挤着她和母亲两个人——那是在斐莉丝的母亲没有熬夜赶工的情况下。

弥撒铎迈着急促的步子爬上嘎吱嘎吱的楼梯,跑到那小卧房的门口,试着推了一下。门是从里面反锁了的,不知道是一直反锁着,还是听到自己来了以后才反锁的。

她果然还是在生自己的气啊。弥斯想着,轻轻地叩门。

“斐莉?你在吗?”

这当然是废话,她当然在里面,只是不想理自己罢了。弥斯想。

“斐莉,能不能开开门让我进去?”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斐莉求你了,让我和你说说话吧”

弥斯连续地敲了好几下,但是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至少听我把话说完至少给我个机会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斐莉”弥斯有点急了,趴在看似脆弱的旧木门上用力地拍打着,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起来。

这么大的声音,斐莉丝的母亲应该也听到了吧

但是为了完成今天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他今天必须见到她。无论如何,他也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我要走了!让我最后见你一面吧!”弥斯对着门里面喊道。

毫无预兆地,猝不及防地,门突然开了。

趴在门上的弥斯没来及反应,将门后满脸泪花的斐莉丝扑倒在地上。

*

斐莉丝的卧室小而低矮,几乎站起来就能摸得到天花板。堪堪能容纳下两个人睡下的旧木板床上铺着一层还算厚的白褥子,弥斯坐在上面的时候并不硌屁股;床边是一个木质的两层抽屉柜兼桌子,并不大,看上去也已经用了许多年;抽屉柜的第二层打开着,里面放着的是斐莉丝的衣物,很少,但摆放得都很整齐——她总穿着差不多宽松的白色衣衫;抽屉柜的上面摆放着一盏圣灯,灯罩外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像是狗的动物,还写了一段弥斯不认识的古语;弥斯还注意到,斐莉丝的枕头边放了一本书页都泛黄了的《圣约》。

坐在弥斯旁边,斐莉低着头,眼角依然挂着泪。

“你是为了让我开门才这么说的吧”她用一向怯懦的语气轻轻地问。弥斯知道她很生气,但她几乎从不会把自己的气在别人面前发泄出来。斐莉丝是个脾气超好的女孩子。

弥斯想抓她的手,但她躲开了。

“某方面来说,是的。”弥斯凑到她面前,捂着心口,希望表达出自己的真诚,“我必须要让你知道,我已经之前的我有多么自私我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没有考虑你家里的情况”

“你终于明白了,弥斯”

“如果不是维宁阁下,恐怕我这个笨蛋一辈子都想不出来的吧”弥斯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斐莉”

“我也也”斐莉丝擦了擦眼睛,想说什么,但却又止住了。

“什么?”

“没什么”斐莉丝摇摇头,又不说话了。

两人都沉默了,坐在床边,一句话都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两者都有吧,弥斯想。

但就算不是时候,有些话还是必须说出来的啊

“但是斐莉,你也知道我不能”弥斯终于打破了沉默。

但斐莉打断了他。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弥斯的嘴,不让他说出来。

“我知道的哦”斐莉闭上眼睛,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知道的哦但是先别说好吗”

弥斯轻轻地将双手放在斐莉丝那只手上,帮她一起捂着嘴巴,一边点着头。斐莉像乖巧的猫咪一样把头轻轻地凑过来,靠在他的肩上;她稻金色的美丽头发在弥斯的耳边垂下来,上面似乎带着淡淡的花香。

我一定,一定只在你愿意听的时候说,我的女士。弥斯这样想道。

*

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斐莉丝放下了自己的手。

“说吧”靠在他的肩膀上,斐莉丝已经停止了流泪,“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不想做挡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我可以”

“我有个计划!”弥斯迫不及待地说,“目前最好的计划!”

“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你还是要离开梅耶撒的对吧”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低落下来。

“不噢不,是的,噢,我是说”弥斯有点被自己绕晕了。

“那个约定可以不作数的”

“我会遵守那个约定的!听着,斐莉丝,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弥斯坚定地说,“但我必须道别了,因为这次我一定要和风暴骑士团一起走!我必须和最优秀的圣骑士一起走!”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镇上的瑞森大人不行吗”

“不行啊!”弥斯突然捧起她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次斐莉丝没有躲开,“因为我必须要保证,我回来的时候,能为我的家人,为你,还有你的家人,都在伽尔撒盖一大栋城堡,让你们全部全部搬过来!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变得这么优秀才行,为了你!”

斐莉没有说话,她的眼眶又湿润了。

“所以等我,可以吗?!等我回来,完成我们的约定!!”

斐莉忍住了眼泪,但她的身子已经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一下钻进弥斯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过了很久——不像是在思索,也不像是在犹豫,只是因为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这才做出了回答。

“嗯!”

*

几天后,梅耶撒,风暴骑士团营地。

“艾思,快点!他们就要出发了!”弥斯招呼自己那蹲在围墙后面不敢上前的胆小的弟弟。

艾思探出头来,瞥了一眼营地里忙碌地四处走动的骑士团侍从们,脑后直冒冷汗,“真是的!我又不想去,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啊!”

“我一个人移不动那大箱子的盖子啊!”弥斯急得直跺脚,“求你了,好弟弟,快来啦!只要帮我弄开盖子你就可以走了啦!”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啦!”

弥斯一回头,虽然那些人高马大的侍从在载着大箱子的马车旁边来来往往,但很显然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对这两个鬼鬼祟祟的小破孩投以过多的注意。听说风暴骑士团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再不抓紧他可就没机会了。

“为了斐莉,冲啊!”他一把将自己有点瘦弱的弟弟抱了起来,一路强行推着小跑到了最近的马车旁边。骑士团大概马上就要出发了,临时营地也撤除得差不多了;摆放在地上各种各样一人高的木箱子、大柜子和桌椅什么的,正好给个子不大的弥斯他们俩充当了临时掩体。

“你为什”

艾思刚想发牢骚,嘴却被弥斯的手臂粗暴地勒上了。

“嘘!有人过来了!”

心里想着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对这个冒失的哥哥说什么打气的话,让自己落得了现在这个下场,艾思就这样被弥斯强行拽着,在高大的马匹和木箱子之间穿梭,以致于草地上都拖出了一条土迹。

“好了,这里没人了。”弥斯这才放开艾思的脖子——单薄的艾思差点没被勒死,“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的?”

“我只是想知道,这种体力活,你为什么不拉上丹斯和费伊?!我哪有力气干这个啊,哥哥?!”艾思没好气地埋怨着。

“我拉了啊,”弥斯耸了耸肩,“他们因为我的事已经闯了一次祸了,不想再来一次。”

你以为我就想吗?!艾思近乎抓狂地想,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你现在还在找什么?”艾思又问道。

“那个我做了记号的大箱子,”弥斯躲在马车轱辘的后面继续张望着,“我可不想藏在装硬物的箱子里。我找到一个装罩袍的大箱子,虽然稍微有点挤,但是比银杯子、刀剑什么的还是要好得多了。”

“哥哥”艾思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想着直接藏在草堆里?为什么非要钻什么箱子啊?!”

“噢,对哦!我为什么没有想到?”

“那里就有一辆运粮草的马车。”艾思颇为无奈地指了指不远处。

*

马车的后厢看上去并不高,覆在后厢上的木板盖也只是轻掩其上,没有闸牢。弥斯和艾思踩着木厢突出的横梁站了上去往里面看了一眼,后厢大约只到达他们的胸口;后厢里装满了草料。

草堆散发出来的味道并不好闻,但大小完全足够藏住个身材粗大的成人了;弥斯捂着鼻子,蹬着横梁钻了进去,平躺在里面,然后拨开草料露出一片狼藉的脸蛋来,咧着嘴对艾思问道,“看起来咋样?”

“看起来蠢极了。”艾思毫不留情地评论道,“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得意洋洋地问出这个问题的啊,哥哥?”

“我是问隐藏得怎么样啊?!看起来隐不隐蔽?!”

“你先把脸藏起来再问这种问题好吗?”

“那好吧,你等会儿。”弥斯说着便蜷缩进去,整个人躲进了草料里面。

“现在怎么样?”隔着草料,弥斯看不见艾思,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蒙蒙的。

但是不至于听不见吧?他想,为什么艾思还没有回应呢?

突然,草堆又翻动了。想着是不是被谁发现了,弥斯吓得背后发了冷汗。

结果艾思蜷缩着躺到了他的面前。

“有有人走过来了”艾思一边结巴着,一边用生平用过的最细的声音说道,“我该往哪躲”

“所以你就躲进来了?”

艾思战战兢兢地点头。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来的,不是马车夫吧?”弥斯看着噤若寒蝉的弟弟,突然想到。

“是吧”

随着一声木头刮擦的响声,他们俩头顶上的木板盖突然被拉实了。

没有过多久,马车猛地颤了一下,把他们俩都吓了一大跳。

“是时候挪动你们的屁股了!”外面传来不知哪位大人的厉声斥令。马缰的脆响,伴着一声急促的马鸣,立刻回应了这个命令。

随着那一声马鸣,车轱辘开始滚动起来——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弥斯的耳边似乎可以依稀听到“咻咻”的风声——

运草料的马车颠簸着,载着草堆里的两个孩子一路向南方驶去。

*

**

The Apprentice 学徒(1)

莫雷奇尔(morakiel)高大的城墙前,杂草委身于破碎石板路的孔隙之间,在旅人的践踏之下拼然生长;城门附近的矮草大多因为频繁来往的过客而枯黄了,但视力所及之处还能看见远方的草原。放眼回望,那片充满着大自然的狂放和美丽的蓝天绿草,已经在旅者的脚程之下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甚至连那些零星的牧人和羊群,都已经被地平线完全淹没。

这里是距离梅耶撒路程最近的一座城堡,隶属于瓦柯西亚公国,位于梅耶撒的西南方向。事实上,从地图上看,莫雷奇尔与梅耶撒的直线距离并不是最短的;但考虑到横亘在梅耶撒东面高大崎岖的贝希尔雪山(noigarabacire),要从梅耶撒出发的话,穿过平坦的兰纳大草原(menylanna)抵达莫雷奇尔相比于去往东南面的其他城市要容易得多了。

尽管如此,要穿过宽广的兰纳大草原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如果只在白天骑马赶路的话,这一段平坦笔直的路程大约要耗费接近一礼拜的时间。

兰纳大草原辽阔的领域内人烟稀少,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牧民的小聚居点,甚至还抵不上梅耶撒的规模;而就算是瓦柯西亚公国的人们,也未必知道在自己公国的最北面还有梅耶撒这么个芝麻大的小镇。如果帝国遭受到来自北面的敌人袭击,伽尔撒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莫雷奇尔以北的所有土地——毕竟那里不要说可以固守的工事,甚至连一段城墙都没有。

也因为这样,北地的人们时常把莫雷奇尔戏称为“帝国真正的北方边境”。对于他们来说,出了莫雷奇尔再往北走,就基本已经离开帝国的领土了。城墙里面,才是真正的文明社会;而城墙的外边,只不过是一片莽莽之原。

尽管如此,兰纳大草原在帝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上仍然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这里是帝国最古老的一支民族——冈瑟尼人(guntheny)的起源之地。

guntheny这个单词来源于上古三巨头之一的冈萨尔,也就是费兰铎教的创立者,第一位费兰铎卡大主教。他与他的子民,这支拥有着铂金色发和蓝色瞳仁的北地游牧民族被后来的人们命名为冈瑟尼人,也就是“冈萨尔的族人”之意。后来随着梅亚尼王伽尔建立了伽尔撒部落,一部分冈瑟尼人跟随冈萨尔进入了伽尔撒的权力中枢,成为了那些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室的祖先;另一部分人仍然留在北地,成为了现今瓦柯西亚公国的主要居民。

当然,弥撒铎一家都是纯正的冈瑟尼人后裔。

*

“你确定不进去吗,莱格尼斯?我相信骑士团的兄弟们会希望在城墙里面暂歇一个晚上。”驭马停驻在莫雷奇尔的城门前面,顶着午时的阳光,风暴骑士团的传令官,另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圣骑士萨克兰姆·杜兰德(sacramdurand)大人转过身,挑了挑眉,高声向圣座再度确认自己收到的命令。尽管这位老骑士平日并不是个话唠,但当他用那浑厚而响亮的声音传达莱格尼斯的命令时,你一定不会希望待在他的近旁。

“风暴崖还有事务亟待处理,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在路上耽搁。部队就在这附近稍作休整、饲马,待物资补给充足我们就离开。”莱格尼斯回过头,查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骑士和侍从们;尽管他们昼夜兼程,只花费了三日便抵达了莫雷奇尔,他们的脸上却都没有暴露出过多疲态,“北地干硬的面包也实在不符合我的口味。”

杜兰德大人便没有再说什么,领着负责搬运物资的侍从们进了城门。

向手下简短地传达了莱格尼斯的命令后,雷·兰吉尔·泽文驱马踱到老师的身旁,从钢盔间露出的脸上依然没有留下几分血色,显然他还没能从那次负伤中完全恢复过来;但他高傲的自尊自然不可能容许自己离开马背。甚至在身体状况如此不堪的情况下,他依然命令侍从为自己全副武装。

无论什么时候,身处什么情况,倔强的泽文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的软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甚至是在遭到挫败的时候。

一直如此。

“想必老师已经接到费兰多卡萨的回信了。”

莱格尼斯点头肯定了自己学生的判断,泽文的判断一如既往地敏锐且直切要害。

“您如实告诉他们了吗?”泽文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语气中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莱格尼斯自然很清楚,泽文这样发问的意图,是希望得知费兰多卡萨是否掌握了《圣者遗书》——这份由风暴骑士团的圣座代代相传的古卷所记载的讯息。自幽暗丛林受挫之后,泽文就一直想弄清楚这份神秘的文件究竟记载了什么。

莱格尼斯或许看起来只是个满脸堆笑的慈爱老者,满腮白花花的须髭让他看起来尤其不精于算计——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可就完全错了。谢宁·莱格尼斯,作为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和令少年天才雷·兰吉尔·泽文拜服的老师,他思维的缜密和清晰可远非旁人能及。

不过关于这点信息,莱格尼斯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

“我如实地上禀了费兰多卡萨,恶魔之乱不过是虚象幻术,极北之境安然如始。”莱格尼斯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看在主的份上,这些陈述无一不是事实。”

“但那听起来却和事实完全不同。”

“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完全相信第一皇帝的决定,雷。”莱格尼斯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即便是用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的名号来压他,他也从来不以为然。纵然他从未谈及,但从他的态度,不难看出他想要超越历史上所有那些伟人功业的野心。

“我没理由相信不了解的人做的决定,老师。”不出所料,泽文丝毫不以为然,“一个只剩下传说的人。”

“但对于神圣帝国的缔造者,你也该相信他不会做对帝国没好处的决定吧?”

“时代变了。”尽管泽文的回应如此简短含糊,莱格尼斯还是不费劲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在一千年前正确的决定,到了现在就未必正确了。

莱格尼斯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泽文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至少你也该相信我吧,雷。”

“我只是相信您罢了。”

“你相信我却不相信我所相信的第一皇帝,看来在你看来我已经有些老糊涂了嘛?”莱格尼斯非但没有发怒,反倒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判断力已经变得这么差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老师。”泽文淡淡地回答,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立场。

“这就是承认了。”莱格尼斯苦笑着,摇着头,“我要是这么糊涂了的话,你代替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也许吧。”回答一如既往地平静。

“用这样的语气可丝毫听不出玩笑的意味,雷。”

“因为我没有在开玩笑,老师。”

“噢。”

“圣座!”他们的谈话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呼唤声听起来似乎是由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兵发出来的,中气很足;但这声音听起来颇有些焦急,还有些许无奈。

莱格尼斯转过头,认出了这个叫做安东尼斯(antonis)的扈从——或者说,骑士学徒。他的身材很结实,方脸上生着细而短的胡须,身上没有着甲,只是穿着便服;他的右手擎着一柄干草叉,腰间别致的剑鞘里藏着一把锋利的一手半剑,但他的背上还负着一柄看上去更为厚重硕大的双手剑。安东尼斯六年前只是一位出身平平的普通士兵,但要知道,能获准进入风暴骑士团成为学徒的人,必定有能配得上这份殊荣的作战才能——安东尼斯自然也不例外。

“出了什么事,安东(anton,安东尼斯的昵称)?”

“圣座,我刚发现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个问题,你现在应当惊惶。”泽文瞟了他一眼,指出了他的言过其实。

“抱歉,泽文大人。我刚发现我们有个麻烦事实上,是两个。”

“如果不算是个问题,那么我想我还能接受。”莱格尼斯笑着回答,“直说吧。”

“恐怕,您需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

“对不起!!!”

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正跪在石板路的边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在安东尼斯眼色的示意下齐声认错,并等待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他们的脸上身上粘满了散乱的草料,看上去既狼狈又邋遢不堪。

虽说是齐声,但艾思弱气的声音也基本被自己哥哥的洪亮声音所掩盖了。艾思也不算是个怕生的孩子,但他毕竟也是第一次站在——噢,应该说是跪在这些身穿华丽铠甲、身份高贵的圣骑士面前,接受他们的打量。对于这样一个帝国边境小镇普通牧民的孩子,这样的气场已经足以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

莱格尼斯大人看着他们俩,如常露出了微笑,似乎没有发火——这位圣座大人是个好脾气,弥斯清楚这一点;但他身旁的那位雷·兰吉尔·泽文大人可就没有这么好对付了。即便不用抬头看他的表情,弥斯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从那位大人的眼睛中散发出来的,几乎能够杀人的寒气。他不敢和那位大人对视,甚至不敢在他的注视下动弹。

正想着用什么样的说辞能为自己的笨蛋行为开脱,弥斯忽然感觉脸上传来一阵又湿又痒的骚动感。

很快他知道了这种感觉的来历

一旁那匹笨马正在舔他脸上的草屑

他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该死快走开啊,这笨马”弥斯暗自叫苦。

所幸,看着这尴尬的情形,强忍着自己的笑意,安东尼斯终于出手解救了弥斯。

“到这儿来,猛男,我向你保证他的脸可不好吃。”扛着干草叉的安东走过来,将那匹饥饿的战马从弥斯的身边牵开,又一边向莱格尼斯圣座解释道,“这俩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装草料的马车厢里,从梅耶撒一直被运到了这儿。还真是了不起的冒险啊,这俩小不点。”

“你还别说,”莱格尼斯认出了这个叫弥撒铎的孩子,不禁打趣道,“这小不点可还经历过比这更刺激的冒”

“咕——”这位大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弥斯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闷响,华丽丽地打断了莱格尼斯大人才说到一半的话。

“我猜那是个肯定回答,圣座。”安东一边笑着,一边打开马车的后厢,从里边铲出大把草料,堆到马儿的面前。

“完了”弥斯直冒冷汗。

“看来作为圣座,我得解决这两个麻烦了。”莱格尼斯终于收起一贯的笑容,露出稍显严肃的神情,用质问的语气对他们说:“你们两个毛孩子,知道犯错了吗?”

“对不起,大人!!我不该打断您说话!!!”弥斯猛地一把搭过艾思的肩膀,朝莱格尼斯大人一起磕头谢罪。一反常态地,艾思居然一句怨言都没说。

“咳,重点错了。”莱格尼斯大人尽力想要保持严肃,看得出来他很努力。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错在不该搭便车?”

莱格尼斯大人无奈地扶额,“还真有些难办。”

“很简单,”泽文终于发话了,冷冰冰地,“把他们就地丢下就好了。”

“那样恐怕不太好吧,雷。”

“就算是小孩子也必须承担自己的错误,您还是不要太心软了。”泽文斜眼打量着这两个闯了祸的孩子,语气里没有丝毫感情,“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两个平民出身的小不点特地遣人把他们送回去。既然这么有本事跟了一路,那也就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这样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了”莱格尼斯轻轻地捻着自己的白胡子,感到有些为难。

“求求您!别送我回去!!求求您,莱格尼斯大人、泽文大人!!!”听到泽文的决定,尽然很害怕,弥斯还是一边不住磕头,一边高声请求道,“我一定要跟着你们!!!”

但泽文对他的哀求完全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老师,静待莱格尼斯做出自己的决定。

“求您了!圣座大人!!”

“你就这么不想回家吗,孩子?”

“不!我想念我的家,出梅耶撒的时候就开始想了!”弥斯闭着眼睛,大声地回答。

“那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莱格尼斯继续耐心地询问。

“虽然我很想家,大人,但我不想在梅耶撒默默无闻地待上一辈子!”

“噢?”莱格尼斯开始产生了些兴趣,“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四处冒险,走遍外面的大世界!我想跟着你们,无论什么样的脏活累活我都会干的!只要让我跟着你们,大人!”

弥斯抬起头,他的眼中洋溢着熊熊燃烧的理想的热情,属于年轻人的热情。他希望自己的真诚目光能够打动这位慈祥的老圣座。弥斯不敢一开始就要求成为骑士学徒,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些出身高贵的圣骑士面前卑微的身份,毫无疑问地,他只会收获拒绝;但只要能跟随着骑士团就好,这样的话,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正式成为莱格尼斯大人的学徒的!也就是说,还有机会成为骑士!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对他来说,天堂和地狱,就取决于莱格尼斯口中的一句话。

“我想,你想要的不仅如此吧?”莱格尼斯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了,带着微微上扬的嘴角,“要说服我,你可得再坦诚一些。”

“是的,大人!”弥斯见自己的计策被识破了,所幸也硬着头皮承认道。

“那么,你一开始就在小脑袋里盘算些什么呢?”莱格尼斯带着温柔的微笑,然而此刻这微笑却给了弥斯莫大的压力,“我可不太喜欢爱撒谎的孩子。”

“对不起,大人!我想成为一名骑士!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骑士,大人!”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弥斯也索性豁出去了;满揣着自己的梦想,弥斯慷慨激昂地向面前的这位大人坦白自己的理想:“我要成为一名荣及家室的真正的骑士!我想在战场上为皇帝陛下打败敌人!我想像第一皇帝那样建功立业!我想像您们一样,为骑士团也为我自己,取得能被大家记住的”

“咕噜——”

“荣耀。”方才磅礴的气势就这样一下子泄完了。

“印象深刻的演说。”泽文大人轻轻地捂嘴,打了个无声的呵欠,语气中的讥讽即便不用看他那不以为然的表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么那个孩子呢?他是你的朋友,和你一样怀着理想跟来了?”莱格尼斯指着艾思,继续问道。

“他是我弟弟艾桑铎,大人他是不小心被带上马车的”弥斯挠了挠头。

“好吧,这样好像还更麻烦一些?”

“如果把他们丢在这儿,那么这两个麻烦就一样简单了。”泽文警觉地嗅出了莱格尼斯的话语中,有一些想要接受弥斯的意思,立刻不动声色地劝阻道。

“对不起,大人!”

“咕噜噜——————”

“这次不是我!真的!”弥斯急忙申辩道。

“你弟弟似乎睡着了?”莱格尼斯捻着自己的白须,皱起了眉头,看着头顶地面趴在那儿的小艾思,“看来你们昨晚上没怎么睡好?”

“不该啊,大人,我们睡了一整天了”弥斯推了推身旁的艾思,他还是一动不动;这让弥斯开始害怕了,“艾思,你别吓我啊!艾思,你不会死吧?!艾思!”

“他只是饿晕过去了。”泽文淡淡地说。

“安东!”莱格尼斯圣座当即收起了笑容,冲过去一把将虚弱的艾思挽在结实的臂弯中,一边回头,厉声吩咐道,“马上拿食物和水来!”

“是的,大人!”安东尼斯忙把干草叉放在一旁,疾步赶了出去。

*

The Apprentice 学徒(2)

莱格尼斯大人小心翼翼地将艾思在不远处的马车厢板上放下,好让他得以平躺下来休息。安东尼斯也不负重托,没过多久便带着水壶和干粮赶回来了,他背负的长剑和腰间的佩剑随着他奔跑的步伐上下抖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交给我吧。”莱格尼斯从安东的手中接过无酵饼,仔细地撕成小片,和着水,躬身喂到艾思干瘪苍白的唇边。令人庆幸的是,小艾思还没有彻底失掉知觉;他下意识地做出了简单的咀嚼动作,然后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如果自己能见到素未谋面的爷爷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的吧?”弥斯突然想到。远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爷爷奶奶就已然过逝了。在那个年代,出身于如此平凡的家庭的人也是不可能有能力留下任何逝去先人的画像的,那即便对一些贵族来说也是相当奢侈的事情。对于那些早已逝去的人,是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关于他们的记忆的。

“吃吧。”正想着,安东已经把一大块面饼塞到弥斯的面前。

“谢谢,大人,但我不饿。”弥斯却抬手拒绝道。但在他说着话的时候,他的肚子却又不争气地低鸣了一声。

“关于这一点你的肚子可有不少异议。”安东对他善意地笑了笑,将无酵饼硬塞到了他的怀里,尽管他的衣服上还缀满了草屑,“你弟弟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弥斯低下头,负着内疚,“可恶,都是我的错!艾思就不应该来的!”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的自怨自艾。

看弥斯没有进食的意思,身材高大的安东在他的身边蹲下来,从他臂下露出来的面饼上撕下一大半丢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虽然没什么滋味,但比起你们北地的硬面包还是要好吃多了吧?”

弥斯还是没有动口。于是安东又忍不住从他那里撕走一片,一边吃一边劝说着,“放心吧,你难道不相信莱格尼斯圣座吗?你自己要是也饿晕了怎么办?可别给圣座徒添麻烦呀。”

弥斯饥饿的肚子也随声应和着,他这才勉强地咬了一小口。谁知这一小口咬下去,他就停不下来了——他差点忘了自己到底有多饿,而这一小口就将他的饥饿感完全释放了出来。

弥斯三下五除二消灭掉这块已经被安东分得所剩无几的面饼,舔了舔嘴边的白淀粉,“我我还想要大人”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现在还不是。”安东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更大的无酵饼,塞到他的臂弯中。

*

莱格尼斯大人又为小艾思喂了好几口,直到这孩子的嘴唇恢复了血色,眼睫毛开始微微地扑闪,这位老骑士的脸上才重新浮现出笑容,“看在主的份上,这孩子已经没事了。”

“太好了!”弥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果艾思出了什么事情的话,自己毫无疑问是要负责的——不过在父母都已经远在兰纳草原的另一端,他倒又该向谁去认错呢?既然这样,似乎也没有人能惩罚他的过错了。这个想法在那一瞬掠过弥斯的脑海。

“哈莱雷亚。”安东笑了笑,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喜,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这样看上去,他还需要一些照顾。”莱格尼斯说着,又温柔地将艾思抱了起来,转过身,“安东,把这孩子送到迪里埃阁下那里去吧。没有人比他更会照顾小孩子了。”

“知道了,大人。”安东尼斯没有丝毫迟疑,从地上站起身来,并从莱格尼斯手中接过这个纤弱的孩子,挤过马车和士兵的队伍,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他会没事的,放心吧。”目送艾思离开后,莱格尼斯带着笑意的视线再度投向了面前的这另一个顽皮孩子,“但现在,我该如何处置你呢,梅耶撒的弥撒铎?”

“一定!一定请您允许我跟随您!圣座大人!无论什么活我都能干的!只要让我跟随您就好了!!我可以为您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大人!!”

一直靠在马车边上冷眼旁观的泽文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但没有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想从侍从开始做起?”莱格尼斯捻着白胡子,仔细地询问道。

“大概是这样吧”事实上,弥斯并不清楚侍从是什么身份,应该做些什么——大概就是些服侍骑士大人的活计吧,他想。

但他的犹豫可逃不过莱格尼斯的眼睛,“你不知道侍从是做什么的,对吧?”

“是的大人”弥斯只好承认。

“那你对你一直以来的梦想,骑士,又究竟有多了解呢?”

“我知道的,大人!骑士是帝国的守卫者!他们骑在马上冲锋,消灭帝国的敌人!他们都是最伟大、最荣耀的战士!”

“那你明白,普通的骑士和我们这样圣骑士的区别吗?”

“圣骑士是骑士中最优秀的骑士!他们拥有圣天使的福佑,所向披靡!”弥斯神采飞扬地说着,同时还不时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向往。

“那你的目标呢,”莱格尼斯继续追问着,“是只要成为骑士就好了呢,还是希望成为一名圣骑士?骑士对于你来说,就可以满足了吗?”

“只要能成为骑士,光荣我的家人和爱人,那就行了!”弥斯想都没想就回答。

“那就回去吧,”雷·兰吉尔·泽文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个出身平凡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尽管他依然惜字如金,“风暴崖不是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显然,弥斯还没能习惯泽文大人这种简明扼要的语言方式。

“弥斯,你要明白,得以获准作为学徒进入风暴骑士团的,无一不是抱着成为皇帝陛下麾下最杰出圣骑士的志向,并做好为这个目标牺牲一切的觉悟的战士。如果仅仅是想要成为骑士而已,那么你应该加入瓦柯西亚的牧狼军团,或是穆尼安德特(muniandt)1的御火之盾军团这样的常规军团。从建立之初,四大骑士团和拱卫五方的五芒常规军团就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目标而存在着的。”莱格尼斯说完,带着歉意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我希望我没有把这些事情讲得太过复杂,但仅仅是这样的追求是没办法进入风暴崖的。”

“我大概懂了,大人!”弥斯用力地点了点头。莱格尼斯大人一定是想要激励自己才这么说的!他希望自己能朝着更高的目标迈进,一定是这样没错的!

于是他又说道,“那我就成为圣骑士好了!”

泽文几乎就要发作了,但所幸,莱格尼斯用手势制止了他。

“这么随便的回答可完全不行哦既然是这样,你也该知道,要成为你口中‘帝国最伟大、最荣耀的战士’,是需要经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磨炼的。现在你也许会向往,但只是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成为圣骑士意味着什么。对于意志不够坚定的人,风暴崖的生活不可能是恩典,而只能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而这仅仅是一种开始。”莱格尼斯以惊人的耐心,慢慢地向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十二岁男孩解释道,“现在或许你满怀希望和志向,但你恐怕会后悔的。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还很难去理解将要面对的东西,更不要说仔细地想清楚了”

“我知道的,大人!我知道的!”弥斯抢过话头,语气中充满了决心,“是第一皇帝的七个不可能试炼吧!常人所不能完成的七个任务!我每一个都很清楚,大人,我也早已做好了经历那些的觉悟了!”

一旁的泽文再度发出冷笑,摇了摇头。

“或许没有第一皇帝所做的那些那样传奇,但那是更长久、更深刻的考验,是伴随你一生的考验。因为作为圣骑士,你要面对的不是作为凡人的敌人,而是那些超乎我们理解的敌人——而他们拥有的是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

“就是恶魔嘛!但我已经面对过了呀,大人!难道您忘了吗?”

弥斯的争辩让莱格尼斯突然陷入了沉默,但弥斯看不出来,这位可敬的老骑士是被自己的话驳得无言以对了呢,还是在思考着什么。他只是不停地捻着自己的颚下白须,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学生,一副犹豫的样子。

“这么说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老圣座这样喃喃自语道。

*

但隐忍已久的泽文终于坐不住了。他冷僻的眼神里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或许是因为这小子太过于无理取闹、不自量力了吧。这位面无表情的雷·兰吉尔·泽文,三两步走上前来,双手攥住弥斯的领子突然将他拎了起来。

而这一次,圣座莱格尼斯没有表现出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似乎也想看看,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如果泽文能就此把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逼走,或许对他来说更是一件好事吧?

“你这家伙,把骑士团当成什么了。”泽文大人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不像是反问句;但毫无疑问,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个单词,都像一根寒冷无情的冰锥,离穿透弥撒铎的心脏只有毫厘之差;他冰冷无情的眼睛,毫不避让地与弥斯的双眼相对,而在他看上去并不粗壮却相当有力的双手控制下,弥斯根本没法躲开他的视线——那双凌厉寒冷的冰蓝色眼睛,就在他的面前!

弥斯很害怕,非常害怕,怕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想闭上自己的眼睛,也不愿将视线朝其他任何地方游移。

他被恐惧攥得紧紧的,但他不想逃避。在这样退无可退的境地里,他就是不愿意就此认输。

避开泽文大人的眼睛,就是展示自己的怯懦,就是失败,彻底的失败。

泽文大人的眼睛,真的很可怕怕得自己后脑发麻,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但他就是不想认输。

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怯懦,他不想做个懦夫。

“我把骑士团当成了梦想,大人!”强忍着泪水,弥斯对着泽文响亮地回答。

“不要说骑士,你这家伙,有拿起剑的觉悟吗?”

“我有,大人!”

“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泽文的语气很淡,但其中却能明明白白听出逼问的意味。

“愿闻其详,大人!”

“长剑在手,代表着你已经做好了杀人,以及被杀的觉悟。”泽文的双手猛地晃了一下已经双脚离地的弥斯,用更咄咄逼人的语气反问,“你有吗?”

*

终于,像被这话语扼住了喉头,一向以冲动自居的弥撒铎也犹豫了。

如果仅仅是被杀的觉悟而已,弥撒铎当然会像方才一样,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我有,大人!”他知道要成为帝国的骄傲,要建立功勋,不置身于危险的境地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是从童话故事中也不难明白。弥斯虽然时常感情用事,但他并不傻,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可能会不明白。

但杀人

“骑士不是什么拯救生命的英雄,异想天开的小子,那是牧师做的事情。”像能透过双眼读懂弥斯的想法一般,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直视着他,从他口中出来的每一句话虽然简短,却都正中弥斯的软肋,“骑士是士兵,是参与战争的,是杀人的;骑士手中的剑是武器,是杀戮的工具。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我我明白骑士是斩杀坏人的”

泽文直白的话语再次像重槌轻易地砸碎这个十二岁孩子的浪漫幻想,“士兵按照长官的吩咐杀人,无论好恶。这一点都不明白的人,丢给常规军团也不过是废物。”

“骑士不该是维护正义的战士么”

“看在主的份上。”泽文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孩子的幼稚感到彻底的不耐烦;他放开了手,弥斯随即失去了平衡,跌坐在斑驳地生满杂草的地上。

“连成为士兵的觉悟都没有的小鬼,滚回去。”泽文大人背过身去,只抛下这样一句话。

*

The Apprentice 学徒(3)

“对不起,大人!但我不能回去!”

“还在逞强。”泽文回过头,看见弥斯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尽管裤子已经脏得一塌糊涂——如果说从干草堆里被捞出来还不够狼狈的话。弥斯的眼里噙着泪花,但站得却尤其笔直,仰着头,不服输地和泽文对视。

他期待泽文大人会再次质问他,“你有这个觉悟吗?”

虽然经历了一番斗争,但他已经想好了;他的心里经过了这么一会儿也已经做出了决定。虽然早已明白,想要成为真正骑士的道路并没有那么一帆风顺,但想过了泽文大人的话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需要的决心到底指向的是什么道路。

他要用最洪亮的声音向泽文大人表明自己的坚决。

“我有,大人!”

但显然泽文不是这么打算的。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泽文的眼皮垂了下来,似乎在表示着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把右手探向了腰间的佩剑——

然后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高举过头,反射着眩目的烈阳。

*

“雷!”这样的举动,就连莱格尼斯也终于坐不住了。

“要进入风暴骑士团,就让我看看你的觉悟吧。”泽文轻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尽管他的面部起伏并不大,但已经不难从他的眼中看到,愤怒的火光正在这冰冷的深瞳中熊熊起舞,“伸出你的右手!如果你要成为侍从的话,这就是命令了!”

“雷!对这样”

“交给我,老师!”泽文将目光投向莱格尼斯,只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

而这位圣座居然就这么退了回去。

“我明白了。”莱格尼斯点了点头,又还想叮嘱什么;但他还是打住了,没有继续多说。

泽文回过头来,再次面对着弥撒铎,带着大概是弥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凶狠可怖的目光——或许这就是这位圣骑士大人身为一位士兵,在杀人的时候露出来的目光,决意、果断,像他对弥斯说的那样。

杀人的觉悟。

而现在弥斯必须有被杀的觉悟。

弥斯的腿在抖,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持自己站在这里,面对着面前那柄锋利的手半剑的;他甚至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没有后退,为什么没有夺路而逃。如果自己马上逃走,泽文大人绝对不可能会追过来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这样感觉的。

就算是现在离开,他觉得泽文大人也会就这样放过他的。

只要后退就好了。

但这对于他来说,绝不是可以的选择。

这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都可以理解。

但唯独自己不行!

他唯独不能容忍自己就这样却步,放弃自己已经为之放弃了这么多的梦想,回到穷乡僻壤的梅耶撒去,继续做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孩子。

背井离乡,使家人担心,让斐莉伤心,还连累了完全不相干的艾思。为了成为骑士的梦想,他已经犯了这么多错——因为他坚信这是值得的。成为骑士是值得的,值得他放弃这么多,无论如何也要成功。

这个十二岁的小鬼,在内心深处已经豁出去了。

“我当然有!被杀的勇悟!”弥斯怕得话都说不利索,却仍然勉强着自己,带着哭腔大声地对泽文叫板。

“喔,是嘛,那就伸出手来吧。”泽文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而冰冷的微笑,稍稍露出自己的犬齿,俊俏的脸上满是对杀戮的期待——无论这是装出来的,还是从内心深处自然流露出来的,这种魄力都未免太过真实。

但弥斯也说不清,是什么给了自己勇气,让他敢于向这位泽文大人伸出手,接受他的挑战。不仅仅是一只手,他甚至把两只手都交了出来。

“是的,大人!”他咬着牙,高声回应。

“噢?”泽文对这孩子的勇气也稍微有点惊讶了。不过他也只是挑了挑眉,这场闹剧也该到此为止了。

“是用右手的吧?”

“是,大人!”

“很好,那就右手吧。”

话音未落,泽文手中的剑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弥斯的右手疾速斩将下去。

*

弥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吓了一跳。

并不是说弥斯没有做好承受这一击的心理准备,他早在交出双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了。但似乎泽文大人是刻意为之,甚至在话都没有说完就发动了突如其来的攻击,以轻易突破弥斯费力构筑的心理防线。他们的谈话让弥斯稍稍放松了警惕,而泽文大人捕捉到了这一瞬间,并选择在这一个瞬间出击。

也只有一瞬间,泽文大人已经结束了劈砍,回归到原来的起势。剑锋之侧,一滴鲜血正顺着刃面缓缓淌下。

“真够蠢的。”泽文满脸不快地嘟囔着,将自己的剑收归鞘中,这才转身离开了。

*

弥斯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瘫靠在马车边上,捂着自己受伤的手,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的心跳声从胸腔顺着颈部的血管清晰地传达到脑中,那种“咚哒,咚哒,咚哒”的声音,久久在耳边回荡。一靠上去,他的双腿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支撑,似乎刚才的坚持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尽管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但就如同刚刚徒步穿越了兰纳大草原一般,此刻他只感觉到,所有的力气在放松的那一瞬间都失掉了。

尽管泽文大人挥剑的动作幅度相当大,但剑刃的精准度即便是弥斯这样完完全全的外行也不难看出他精湛的剑术水平。锐利的手半剑如弯月般掠过,精确无误地穿过这个十二岁孩子仅仅是微微张开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在他中指的内侧留下了一个干脆而精致的切口;血不住地从伤口渗出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伤口。

“没事吧?”莱格尼斯大人靠近他的身边,带着和蔼的神情关切道,“你刚才的表现,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已经相当勇敢了。”

“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啦泽文大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圣骑士,应该不会对我下狠手的吧”弥斯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抬起头,傻笑着摸了摸头,“虽然知道这样,但是我还是怕得要死呢”

“这么想你就错了哦。”老莱格尼斯微笑着,轻轻地摇头,“雷那家伙,是瞄准你的指缝之间砍下去的;他刻意放缓了自己挥剑的速度,这让你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我没懂,大人为什么要故意给我反应时间呢”

“好让你感到害怕。如果这一剑结束的时候,你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你也根本不会做出惊慌的反应了。”

“但为什么要让我害怕呢?”

“你说,人害怕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逃跑?”弥斯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如果掉头就跑,彻底放弃,那或许还好一些。”莱格尼斯耐心地对他解释道,“但对于那些勉强逞能,却其实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的人来说,雷出剑的那一刻,他们的整个身体会因恐惧而不自觉地移动——他们会颤抖。”

“颤抖那就会”

“是的。尽管雷的挥剑速度已经刻意放缓了,但在那点时间里,能容许的移动仍然也很有限——即便是下意识地做出抽回手的动作,也已经来不及了,反而只会让剑刃失去原来的落点。”

“那这个伤口”弥斯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指,倒吸了一口冷气。

“仅仅是移动了这么一点,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老莱格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没有真正的勇气的人,就算失去一只手指也该庆幸了——所以就算是雷也无话可说了吧。”

“但我其实还是很害怕的”

“真正无所畏惧的人是很少的,但这不是勇气的真正含义。”莱格尼斯挨着弥斯坐在了一旁——这位出身高贵的圣骑士,骑士团的领袖,现在就像他一样,靠着马车,坐在满是杂草和尘土的泥地上,这使弥斯倍感亲切,“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信任,对战友和长官的充分信任;而这也是雷所说的‘作为士兵的觉悟’;杀人与被杀的觉悟也是这样,建立在对长官的命令充分信任的基础上。要知道,一支对长官的命令总是持着怀疑态度的部队是打不赢战争的。”

“所以我通过了试炼,对吗,大人?!我可以跟随风暴骑士团了吗?!”虽然没能完全听懂,但得到了莱格尼斯大人的肯定,弥斯还是兴高采烈起来。

“实际上,这也算不上什么试炼”莱格尼斯尴尬地笑了一下。

像被浇了一头冷水,听了这话,弥斯的头立刻又垂了下去。

“我也知道不会就这样而已的至少还有七个不可能的试炼的”

“呃关于不可能的试炼这一点”

“但我一定会努力的,大人!”还不等莱格尼斯解释,弥斯就立刻抢着说道,他对第一皇帝的故事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无论是贝里尔山(garebalier)的狮鹫王冠还是黑龙领主奈尔罗格(nairelog)的第十三颗牙齿!无论是地狱之门的火种还是深渊火河的河水!我都会努力的!就算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也会加油的!为了成为第一皇帝那样伟大的圣骑士,我一定会加油的!请您让我追随您吧,莱格尼斯大人!!”

“这样的事,即便作为风暴崖的圣座,也不是我能轻率决定的。”

“请认真考虑我,大人!!!”弥斯激动地对莱格尼斯请求道,希望自己的死缠烂打能够打动这位大人。

“一味催促也是没有用处的哦,年轻人性子这么急也是不行的。”莱格尼斯既没有表露出责备,也没有表露出厌烦。他只是一如既往轻轻地笑着,“耐心也是骑士的美德之一,不是么?”

“对不起大人”弥斯低下头,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无理取闹。

“我会详加考虑,但无论如何,公正的决定是不能被任何请求或是哀求影响的。这才应该是你向往的骑士团,不是么?”

弥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表示认同。

“不过,公正的决定也一样不能无视事实。”

莱格尼斯话锋一转,弥斯一下子觉察到了机会。

“不管您问什么,我都一定会如实回答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莱格尼斯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偷溜上马车,还连累了你的弟弟。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呢,因为害怕么?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架子吧?”

弥斯怔了一下,“我以为您知道的。”

“嗯?这话怎么说?”

“我之前来过你们的营帐,想找您一位好心的士兵大哥告诉我您在泽文大人的营帐但我去那里的时候您不在”弥斯委屈地说,“泽文大人连话都没让我说完”

“噢那还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莱格尼斯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雷那家伙竟然都没有让我知道,未免过分了些。”

“泽文大人实在太吓人了他都不会笑的吗?”弥斯想起刚才的一幕还心有余悸,“还是我做了什么让泽文大人特别讨厌的事情”

“但你还是相信他的,否则你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对吧?”

“我我只是相信您相信风暴骑士团或许我不知道”弥斯挠了挠头。

“如果你有机会更了解他一些的话,你就会知道,雷其实不总是像他看上去那样。”

“那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莱格尼斯善意地瞪了他一眼。

“抱歉,大人!”

“那,”莱格尼斯捋着胡子,又询问道,“这件事情你的家人知道吗?”

“艾思知道!”

莱格尼斯又瞪了他一眼。

“他们知道以后肯定会担心的啦”

“但你的父母如果发现自己的孩子们突然杳无音讯了,这才会更加担心的吧?”

“本来只是让艾思来帮忙,打算让他之后再告诉爸妈的”

“虽然你嘴上说这样是不为了让父母担心,但其实还是怕你的父母会阻止你的吧?这样做是不是也有些自私呢?”莱格尼斯看着弥斯的脸,尽管言辞不甚激烈,还是说到了弥斯的心坎里。

“是这样没错”弥斯低下头,开始觉得自己被风暴骑士团接受的可能又更渺茫了。莱格尼斯大人虽然很亲切,但在他面前,自己的缺点却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像自己这样不安分又不算优秀的孩子,到底要怎么才能成为骑士呢?

想到了这里,他就更加沮丧了。

*

The Apprentice 学徒(4)

莱格尼斯大人又询问了一些关于弥斯平日和家里的情况,弥斯都如实回答了,甚至连自己闯过的那些祸也毫无保留地交待了出来——当然不是全部,除非他真能记得自己闯过多少祸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想过隐瞒,他也认为自己没有多少希望得到这位大人的认可;不过,无论如何,弥斯也不想在这位大人面前扯谎。

“看来你还不是个令人省心的主儿。”莱格尼斯笑着打趣道,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弥斯挠了挠头,呵呵地傻笑了一下。

正说着,安东尼斯已经完成了莱格尼斯的吩咐,回到了马车旁。

“那孩子,没问题吧?”

“迪里埃阁下要我让您放心。”安东回报道。

莱格尼斯点了点头,“有了他的话,我不能更放心了。”

“还有,杜兰德大人已经带着物资回来了;泽文大人希望我能转告您,他认为是时候启程了。”

“雷那家伙”莱格尼斯不禁笑了。他站起身来,微微伸展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嗯也休息得够久了。是时候上路了。”

弥斯急了,也不顾什么了,猛地就攥住了莱格尼斯的衣甲下襟,“那我呢?!”

“我想无论怎么样,首先,你的父母没有必要再为他们莫名失踪的两个孩子担心了。”莱格尼斯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得亲自为他们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没事。这是我的命令,在这一点上你可没有选择,明白吗?”

“但大人我不能认字”

“好吧,你还真让你拿你没办法。”莱格尼斯轻捻着自己的白须,又说,“我会为你写这封信,但你必须得交给我一样你的亲人能认得出来的物件,我会派人一起送回梅耶撒。”

莱格尼斯的话都还未说完,弥斯就咬牙从自己的脑袋上拽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尽管冈瑟尼人在神圣帝国宇内并不算少数民族,不过即便同为冈瑟尼人,他们铂金头发的色泽也仍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异。

“嗯这倒也行。”

“那,我能当侍从了吗,大人?!”弥斯迫不及待地问道,“您决定了吗?!”

“很遗憾,我不能破例让你成为风暴崖侍从。”

莱格尼斯摇了摇头,直言拒绝了弥斯的请求。

“为什么?!”

“你可能不了解,但风暴崖的骑士侍从可不仅仅是服侍骑士的仆从而已;他们都是从五大常规军团中通过严格筛选,脱颖而出的,作战经验丰富的精英步兵,从进入风暴崖的那天起,他们就已经是可以在战场上倚仗的战斗力了;当风暴崖参与战事的时候,骑士侍从便充当骑士团的步兵主力。”莱格尼斯一脸正色地解释道,尽管他也很清楚弥斯多半听不进去,“我是绝对不可能不负责任地把这样的重担交在你这样一个一点作战经验都没有的孩子手中。”

“我能做到的,大人,真的!!我保证”

“不,你做不到。”莱格尼斯第一次打断了弥斯说的话,“面对真正的战争,你还早得很。”从他严肃的表情,弥撒铎不难看出他是认真的,相当认真——他一向和蔼的表情中已经不带丝毫笑意。

弥斯的头耷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戏了。这就是莱格尼斯大人最后的决定了。

*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逐渐聚集起来的阴云已经渐渐地遮起了北地本就不够灿烂的阳光。如果在南方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一定是下雨的前兆;但在北方这样的判断可就不成立了。即便天空中已经乌云密布,在室外的人们也绝没有必要立刻躲到屋檐底下——北地的雨是稀罕且绵软无力的,就算等到已经感受到水滴沾湿了皮肤的时候,再优哉游哉地躲雨去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不过纵使真的是倾盆大雨,骑士团部队行进的脚步也是不可能为其所阻挡的。顺着连通帝国所有主要城市的公道向南望去,已经能看见远处林立的石砌城堡了,那是那些颇有点历史、却又不足以位列伽尔撒权力中枢的世袭地方贵族的领地;他们只需要将私有的土地租借给希望远离大城市安家的农户,就足够支持他们经营起小城堡里滋润、自在又不需要对皇都伽尔撒负责的世外生活。尽管自第二皇帝的年代起,他们就已经不被允许保有只效忠于地方贵族的骑士了,但那些为伽尔撒的皇命搞得焦头烂额的制度内贵族官僚或许也会羡慕这样的生活的。

巨大石板铺设成的宽阔主道向南面的瓦柯西亚延伸而去;身穿宝蓝色罩袍的风暴崖士兵擎着旗,将来往于大城市间寻求利益的商人车队赶到道路的右边,为大部队的行进腾出空间。再往南还能见到更宏伟、更古老的城堡,更高大的城墙和更繁荣的都市,以及弥斯只在酒馆的醉汉口中听过的,圣显节游行的人群和车马队——在兰纳大草原的北面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

但弥斯恐怕无幸看到了。

“抱歉,小家伙,”安东尼斯想要缓和这尴尬的气氛,走到弥斯身旁,希望安慰他。简单的沮丧已经形容不了弥斯现在那失意的状态,那孩子看上去已经委屈得几乎在抽噎了,“但这对你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

不过当安东走近,他却发现这孩子竟然还没有哭。

雨滴也还是没有落下来。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我也不想惹莱格尼斯大人生气的这种事情就算死缠烂打也没有用的”弥斯咬咬牙,一副像是做出了什么颇为困难的觉悟的表情,“但我还是不想放弃!也许也许等我再长大一些我能再来找您吗?!请至少答应我这个!!”

“唔你还是”

“求求您了,大人!就这一个请求!如果日后我还是不能让您满意的话,那我肯定就不会再来打扰您了!就这一次!”没等莱格尼斯说完,弥斯却已经双膝着地,跪伏到了地上。只有这个请求,无论如何也得让莱格尼斯大人答应下来!他心里这么想,至少留下一点可能吧,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可能!

“你这孩子啊,如果能不这么性急的话就太好了——总是不让长官把话说完可不行。”莱格尼斯重新露出温暖人心的微笑,无奈地摇着头,“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作为侍从跟随我们;但作为扈从的话,兴许就没问题了?”

*

“什么?!”安东瞪圆了眼睛,莱格尼斯的这个决定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

“扈从?”弥斯猛地扬起头,眼里放出了和刚才的颓丧完全不符的、希望的亮光,“那是什么?!”

“成为一名骑士扈从,意味着你要师从一位真正的骑士,跟随他从头开始学习关于信仰、忠诚和勇气的一切;”莱格尼斯大人笑着,口中所出的每一个单词都像从天堂洒落的流星,点亮了弥斯心中希望的烛火,“意味着你成为一名骑士的正式学徒,风暴崖的一员,并将为成为一名最出色的骑士而努力;它意味着你将你的生命和其名下的一切都交付于主和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交付于第一皇帝建立的这一切。现在,你明白扈从是什么了吗?”

“哇!!!!——看在主的份上!!!!”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弥斯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看起来直像被什么东西敲坏了脑袋,“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看来是个值得高兴的大团圆结局。”安东这么说着,却用有些疑惑的眼神望向莱格尼斯。

“别得意忘形了,我只是说,兴许没有问题。”莱格尼斯与安东对视了一眼,又伸手捻起自己的白胡子,提醒弥斯道,“是否能成为风暴崖货真价实的骑士扈从,还是得看你的表现。或许你很快就会后悔的,风暴崖的法度可比你想象的要严苛得多。”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莱格尼斯大人!”弥斯握紧了拳头,这个时候他只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干劲,“我会拿出吃奶的干劲的!”

“光有干劲可不够。”莱格尼斯朝他眨了眨眼睛,侧身而立,“就把这段路程当做休息吧,待抵达风暴崖,轻松的日子可就一去不返咯。”

“呃大人”弥斯再度有些唐突地叫住了正准备离去的莱格尼斯,“还有一件事”

“嗯?还有什么问题?”

“大人那我弟弟要怎么办?”

莱格尼斯挑了挑眉毛,“当然,那孩子也会跟我们走。你不会觉得我们会把那病怏怏的孩子丢在这里吧?我们还没有残忍到这种地步。”

“什么?!”安东再次为莱格尼斯的决定张大了嘴巴。

“那就太棒了!!!呃我是说,当然”

“信鹞会带消息给梅耶撒的维里安男爵,他会通知你的父母,让他们放心。”莱格尼斯耸了耸肩,“尽管对父母来说,家中两个孩子都身入行伍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这一点不用担心,大人。我相信爸妈都是支持我的!”

“噢,那就再好不过了。”莱格尼斯又转头吩咐安东,“在回到风暴崖之前,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嗯啊?”

“这一项也将算在阿基拉试炼(taekakira)的最终决定里哦,”莱格尼斯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似乎笑得别有用意,“可别马虎了。”

“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安东挠了挠头,莱格尼斯圣座看来并没有给他丝毫商量的余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还未及他胸口高的小不点,“行吧,交给我了。”

他们还在说着,身旁的马车队却已经骚动起来了。

“这圣座还在这儿,这是谁下达的命令?!”

队伍的前列竟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拔了,马蹄的声音有序地组成铿锵的乐章,在此刻的弥斯耳中格外悦耳。好容易才得到片刻歇息的士兵们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起身,骂骂咧咧地,手上却不敢怠慢;原本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雷那小子”莱格尼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学生的擅作主张。但无论怎么说,既然命令都已经下达了,作为队伍的指挥官,他也必须马上赶到队伍的最前列,这是作为圣座的职责。他拍了拍安东的肩膀,向他投去托付的眼神,随即便消失在了马蹄间高扬的飞尘中。

雨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踏着浓云之下呼啸的风声,风暴骑士团的马队浩浩荡荡地朝南面开进,去往弥斯一直以来都向往着的,城邑林立、传说遍及的,真正的帝国土地。

*

**

The Apprentice 学徒(5)

弥斯没有失望。

五天之后,风暴骑士团的队伍抵达了北境的经济和政治枢纽,位列五星之都的瓦柯西亚公国首府,北都瓦柯西亚。

为了不引起太大的骚动,他们还是选择在城外扎营。那是一处河岸高地,背靠着一片青翠的针叶林,脚下流淌的便是洛辛顿河(nararosindon)的主流;朝对面的低地河畔放眼眺望,深嵌在背后高大山峦的腹地中,这座雪白的城市在即便在渐落的夕阳下也显得异常醒目。或许亲自踏进这座城市也不如远远站在崖边感受到的这般迷人;能清楚地一览整座城市的全貌,哨塔和城墙,钟楼和广场,更不要说像看待蚁群似的看着忙碌而拥挤的人群,这种震撼是弥斯活过的十二年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维宁牧师就是来自这样的地方吗?原来梅耶撒这么小吗?”面对着安东在营火旁盘腿而坐,弥斯的思绪已经不知不觉飘到了远方。

“在正式获格受剑成为骑士以后,你就必须离开风暴崖,加入五星之都的各个常规军团开始你自己的成就了。”一边添着柴薪的安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嘴巴仍然滔滔不绝,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塞进弥斯的脑袋里面,“如果你表现得非常出色,建立了过人的功勋,那么你或许会被提拔成为骑师,那是大多数骑士所能期望的最杰出的荣誉了;至于圣骑士嘛他们说,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喂,小家伙,你没在听吧?”

“扈从骑士骑师圣骑士不就这样嘛”弥斯心不在焉地伸了个懒腰,一整天的长途行军留下的只有疲倦的感觉和脚上的水泡,“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懂了啦,安东”

“你这小子”安东颇为无奈地摇着头,“我的阿基拉试炼可关系在你的头上,所以给我竖起耳朵来!”

“我又不是野兔子”弥斯因疲劳而有些迷离的眼神依然没有离开安东的方向。起初安东尼斯还以为这小子就算这么累了也在认真听他讲,还有些欣慰呢——直到他发现这家伙根本就不是在看自己。

安东尼斯叹了口气,他是一个相当杰出的士兵,但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搞定小孩子。

他只好招招手,让弥斯到柴堆的另一边来,并与他一同朝面向崖边的方向席地坐下;看着太阳在他们的右手边逐渐隐去于地平线之下,感受着身后薪火的微热,这也算是种消遣吧。

不知不觉地,正是黑夜逐渐掌控了大地的时分,深嵌于山谷之间的瓦柯西亚城的夜晚自然降临得更早。他们很幸运,这时候瓦柯西亚大教堂的教士们正游走在街巷之间,以一盏盏明亮的圣灯迎接临近的夜,驱散蛰伏在黑暗中可能的邪恶——这并不稀奇,即便是梅耶撒这样的小镇也会有沐灵和修女点灯的。但弥斯还从未处于过这如此地势下,俯瞰从密密麻麻的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金灿灿的火光点缀在渐暗的夜幕之上,仿佛是燃烧着的金色图腾。金色的光照在白色的背景之上,映出瓦柯西亚美妙绝伦的夜——正和弥斯想象中的大城市一般,不,甚至还要更加令人震撼。

“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梅耶撒?”对着星火点缀的瓦柯西亚轻轻叹气,安东随口问道。

弥斯点了点头。

“真可惜现在不是冬天。”

弥斯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安东,他此刻也正入神地盯着那座城市,微弱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伴着些微妙的、不可描述的感情。“冬天会怎么样?”

“到了深冬,整个伽尔撒山脉的北面都会被皑皑白雪覆盖,将整个瓦柯西亚都拥在雪白的世界里”安东细细地在脑中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向弥斯拼凑出过去的残片,“正是第一场雪的时候,炉火广场还没来得及燃起,整座城市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那才真是好时节”

“你在瓦柯西亚待过很长时间吗?”

“很长时间?”安东笑了,“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但你一定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吧。”

安东回过头来,“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只是有一种感觉啦,感觉你很怀念家乡的样子”弥斯换了个更加轻松的姿势,侧躺了下来,用手撑着疲惫的身子,他的脚板正在隐隐作痛,“入夜以后你会回去看看么?”

但安东微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这是军纪。”

“只是在晚上回家里看一眼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影响明天的行军的”

安东白了他一眼,“这种话最好别让泽文大人听见。”

“我知道泽文大人不喜欢我的啦”

安东没有丝毫回应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抓着自己那柄时刻不离身的重剑,继续远望着自己的故乡。

于是弥斯只好换了个话题:“圣城费兰多卡萨也像这样大吗?伽尔撒呢,你去过那里吗?”

“瓦柯西亚怎么能和圣城相提并论?更不要说皇都伽尔撒了。”安东轻轻地笑着,对这个乡村牧童的无知感到些许无可奈何。

“有那么大?!”

“你可能没办法想象吧?”安东耸了耸肩,指向瓦柯西亚城背靠着的那道宏伟的山脉,它绵延万里,直至目力远不能及之处,“告诉你吧,这座山脉就叫做伽尔撒山脉,你可以把它当做是伽尔撒的城墙,山峦的那一侧全是伽尔撒的土地——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的。”

“哇塞!哇塞!!!”弥斯一下子来了精神,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风暴崖呢?!骑士团的总部也一定也像费兰多卡萨或者伽尔撒一样,对不对?!!”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安东挑了挑眉头,无情的打破了弥斯的幻想,“风暴崖只是一座筑在拉弗诺尔山(gareraph’nuel)山巅的,驻扎着不到一千五百人的古旧城堡,规模甚至都比不上莫雷奇尔。”

“但我以为呃那个骑士团一共有多少位圣骑士大人?”

“目前?算上莱格尼斯圣座大概是”安东仰起头,思索了一下回答,“一百五十七位吧。”

“我好像听莱格尼斯大人说过,瓦柯西亚有一个牧狼军团对吧?”

“是啊,那是拱卫瓦柯西亚公国的常规军团,进入风暴崖之前我就是在那里服役的。”安东瞟了他一眼,“问这个干嘛?你后悔了?想去常规军团了?”

“那个牧狼军团有多少人?”

“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牧狼军团大约有六万四千名常备士兵吧,骑兵大概是八千多人,如果算上临战时紧急征召的民兵的话还要更多。”

“六万四千”弥斯不禁目瞪口呆。在梅耶撒生活了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需要用这样的天文数字衡量的东西。

“但是,”弥斯回过神来,又继续自己分析道,“但还是风暴骑士团比较厉害,对不对?!”

“虽然这么说很幼稚但也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说,骑士团一个人能顶呃多少个士兵来着”虽然先这么说了,但是弥斯其实是做不出这个算术题的——只是他自己忘记了这一点。

“这么算来的话,四十个以上吧。”还好这对安东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我觉得,在大规模战役的时候,依赖阵型和战术指挥,骑士团的每一位士兵能胜任比这还要多数量的普通士兵。”

“看在主的份上!!那那我呢!我也能成为能以一敌百的士兵吗?!”弥斯不禁陷入了对自己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在那幻想中,他一个人被一百个身着重铠的敌人包围,面带从容的微笑,迈着潇洒的步子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在敌阵中穿梭。

“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弥斯从自己的幻想中回过神,目视着安东尼斯在自己的身侧站起,穿过其他士兵生的火堆,朝背后的林子走过去;拔出腰间锋利的佩剑,安东利落地劈落一段约莫与自己的长剑相当长度的枝条,随而回到了弥斯的左手边,将那根枝条丢在地上,“好了,闲话聊够了。来吧,让我看看昨天我教你的剑术基础动作你忘了多少。”

安东特意没有问他“还记得多少”,因为他很确定弥斯记下来的并不多。

“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脚都肿了这也要练吗?”弥斯忍不住抱怨,他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这就开始泄气了?这样可成不了骑士。”安东耸了耸肩,“风暴崖的训练只可能更艰苦,如果这都忍受不了的话就趁早放弃吧。”

果然,拿这种话一激,弥斯就立马来了精神。

“我知道了啦!是这样吧?”拾起树枝,弥斯面对着安东尼斯,摆出昨天安东尼斯教给他的起势,嘴里却还在抱怨着,“这种破枝条,哪里像剑了它甚至都不是直的”

“你还没正式成为扈从呢,知足吧。”虽然这么说着,安东还是稍稍有些惊异于弥斯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昨天安东只随手轮流比了一次的架势动作。看来这小子倒的确有认真看认真学?

“还没成为扈从就要开始学了吗”弥斯一边说着,又做出了昨天安东比划过的另外三个起势动作。尽管他的架势还有诸多漏洞,但看起来已经有模有样了——这倒让安东突然对弥斯这小子刮目相看起来。这孩子或许还真有些天赋。

“你也不愿意成为泽文大人的眼中刺吧?”安东耸了耸肩,“他有一点完美主义。”

“泽文大人不可能会成为我的老师吧”

“是不太可能,但既然你来到了风暴崖,那就必须要有这种觉悟。由哪一位圣骑士担任你的老师并不重要,这不是你自己的梦想吗?你自己不努力的话,谁又能帮你呢?”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啦。”弥斯聚精会神,侧身迈出一步,平举“长剑”,做出看上去已经颇为标准的牛位起势;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手中的枝条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柄真正的长剑,而在这种一击即发的身位下,他的身体几乎被某种不可名的动力驱使着,催促着他发动一次凶猛的突刺。

而他就随着自己的身子这么做了,尖削的枝端正如同一柄锋利骑士剑的剑锋,朝安东尼斯的面部呼啸而去,甚至撩动了他身侧的篝火。

“完全不对啊!”安东一手环抱在胸前,另一手轻易地拍开弥斯自以为来势汹汹的进攻,毫不留情面地批评道,“起势倒还学得有点样子,但谁让你自作主张了啊这种满是破绽的突刺怎么可能刺得到人”

“献丑了!”弥斯朝安东吐了吐舌头,模仿着莱格尼斯圣座的样子行了个骑士礼。

“学着迈了几个步子就想着跳舞了,你小子啊——”安东尼斯不住地摇头,嘴角却泛起了微笑,“要学的还多着呢——”

*

**

十六天后,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的西端,穆尼安德特公国的最西端。

高墙围守的古堡孤独地矗立在拉弗诺尔山的山巅,大理石板铺设的帝国公道竟然也延伸到了这种深僻之处,与紧闭的城门架桥相连;城墙下面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壕沟,里面布设满了尖锐的木桩。站在壕沟前,从城墙下向上仰视,城墙上沉寂得竟没有一丝响动,正如同没有任何守备士兵的久已遭弃的古老遗迹——帝国境内还有不少地方还留着这种被抛弃已久的古代堡垒。帝国公道经过几次改道之后,有些曾经非常繁荣的地区就逐渐衰败下去,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当然,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正是基于这堵高耸的城墙的独特设计,从城墙下面的人才难以透过碍眼的城垛观察到城墙上守军的情况,而守备的士兵却可以通过狭小昏暗的孔隙窥视城墙前的情况而不被察觉;城墙后面实际上是多层结构,同样有不少用以观察的孔穴,孔穴设计成狭长的形状,使得敌人的弓箭很难从这样的孔穴中射进来。

这是一座背靠着山崖的城堡,严格来说,大多数敌人也只能从这一面进犯而来——这样的重要性,不设置守军当然也是完全不可能的。独特的支持结构使得在城墙后设置了能容纳士兵的隔间之后仍然能保证城墙正面的抵御能力,不致于被敌人的大型攻城武器轻易击毁。

也正是因为这样,身处城墙之下的人当然也不可能看见,在城门的正上方位,两位身份显赫的大人正坐在城垛的荫庇下,悠闲地下着棋。

“尝尝这招吧,老家伙!”较为年轻的那位留着红色披肩发的骑士明显是个易于激动的家伙,说着便站起来,一脚踩在了简陋的石凳上,夸张的肢体动作简直就像的确在打仗一般。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朴实的银色骑士板甲,外披制式的宝蓝色罩袍,左侧肩甲佩着雄鹿图案的纹章,看样子是守卫部队的一员;虽说是较为年轻的一位,这位稍显浮躁的骑士大人看样子也该有近四十岁了。

但与正和他做对手的这位大人相比起来,这位骑士大人也只能以年轻来形容了。泛白的清爽短发向后梳过去,带着笑意的面容遍布着岁月的纹路,足有五六十岁的模样;宝蓝色的细麻布长衣,平整得体的及膝下摆,浅色紧身裤并着黑色皮靴,在部队中可很难见到这样讲究的衣着。虽然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士兵,倒像是某位显贵的仆役长,但苍老的手指上依然还留着一些浅浅的伤痕,暗示着昔日的军旅生涯。

“丹希(danzy)大人,同样的伎俩对我可不会起效两次的。”年老的仆役长笑了笑,移动自己代表“主教”的棋子,扼住了桥头,挡住了丹希的“骑士”的去路。

“哈!又中计啦,老家伙!”丹希迫不及待地举起自己的“士兵”,推移一步,封住了对面“国王”的去路——老头“主教”的离开使他的“国王”已经失去了保护。

但老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紧迫,只是将自己的“战车”右移三步,反而切断了这位潘迪亚·丹希(pandiadanzy)大人“士兵”的退路,这一举动同时也截断了丹希的“战车”可能的支援。

“该死,”丹希强作镇定,屁股终于坐回了凳子,看来情势对他十分不利,“想不到你这老家伙还能想到这么一手。”

“这可是和你学的,丹希大人。”

“容我想一想”丹希发现这下自己一下子陷入了被动。他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突破窘境的办法。

正在这时候,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一声洪亮的号角声。山林中已经出现了第一抹宝蓝色的旗帜,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回来了。”老头子说道,忍不住站起身来朝外面望去。

*

“次鸣!”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的命令无论何时听起来都像是愤怒的战吼一般,即便在城墙的顶端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得到命令的侍从再度吹响号角,向城墙上面的士兵们发起通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守城官潘迪亚·丹希从城垛的缺口探出大半个身子,朝下面装模作样地喊道,“有愿意陪我下棋的吗?”

“少废话,你很清楚来者是谁!”杜兰德大人一吼起来就像要吵架,他对这个潘迪亚·丹希没有丝毫的客气,“圣座回来了,快开门!”

“什么?我听不见!谁回来了??”

“这家伙”莱格尼斯无奈地哼笑了一声,驱马走到壕沟边上,正面对着高悬的城门架桥,“还要让我这个老家伙喊来喊去的吗,丹希?我回来陪你下棋了,听清楚了吗?”

“清楚得不得了!”丹希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将身子收了回去,然后挥了挥手吩咐周围负责守备的侍从,“兄弟们,给我放吊桥,欢迎尊敬的圣座回城。”

然后他带着一脸坏笑坐回自己的位置,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对面前的对手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想到了应对的办法了。”

老头哼笑了一声,指了指棋盘,“你是说这个‘战车’?我可记得它原来不在那个地方。”

“诶?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哎”丹希见自己的小动作被识破了,只好开始装傻。

“我很确定。”

“算了算了,真没意思。”丹希耸了耸肩,“就当你赢了好了。”

老头显然没有打算就这么结束,伸出手,朝丹希讨要着什么。

丹希愣了一下,“这也能算??!老麦登(mydon),我可是让了你一个‘骑士’啊!”

“但你可也没说不算,丹希大人。”老头微微咧嘴,“咱可是说好的,只要我能赢上你一盘”

“想不到我潘迪亚·丹希居然让你给算计了,妈的,你这老狐狸!”嘴上懊恼地说着,丹希还是一脸不情愿地从板甲里面的衣袋中掏出四个银利亚,丢在棋盘上。

“丹希大人,下次再下棋可别忘了我哦?”他满意地收下这四枚银币,一脸坏笑地回敬。

“可恶,你这老狐狸!”

丹希气急败坏的怒骂声淹没在老狐狸得意的笑声里。

*

The Apprentice 学徒(6)

进了外城门,弥斯和安东继续跟随着风暴崖的凯旋队伍——按照莱格尼斯圣座的说法是如此的,弥斯对此自然不会有任何一丝的怀疑——顺着大道走进风暴崖的前院。这是一处精心修裁过的贵族园林,尽管在长久的历史中不免留下些许战事的斑斑痕迹,那些新鲜修剪过的枝叶却仍然绽放着勃勃生机。

一道浅浅的人工护城河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环绕着被安东尼斯称作“内城主楼”的巨石建筑,它即是风暴崖城堡的主体,河边的路面上铺设着雕刻精致的方形石板;连接外城门与内城门的主道几乎同公道一样宽敞,路面的两侧伫立着神态各异的骑士塑像,所有骑枪都顺着道路指向内城的方向;不远处的园地处种植着紫罗兰,这正是开花的季节。靠近内城的道路两旁,草坪和树木被精心修成了棋盘的形状,“士兵”、“狮鹫”、“战车”、“骑士”、“主教”、“国王”,还有“圣天使”,那些栩栩如生的棋子都成为了这座城堡古典而又不过分奢华的装点。

两张棋盘之间的道路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喷水池,水池中有六位圣天使像,以各异的姿态托起一尊古朴但肃穆的圣三角石雕。大路在水池前分成两道,再在池子的另一端重新合并;历列道路两旁的骑士像从这里开始为圣天使像所取代,他们都仰着头,注视着那尊圣三角的方向——圣三角在哪里,主就在哪里。

队伍终于在内城的跟前止步。一部分侍从牵过各自长官的爱马,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行过标准的军礼,然后脱离了队伍——作为骑士的象征,经过了这样的远征之后,他们的坐骑也必须得到妥善的照顾才行。

面对着眼前这座远比外城门壮丽华美的城门,弥斯遏止不住自己内心不断涌起的赞叹。不知道这道巨大的石门经历了多少岁月,也许足有好几百年了吧,其上的彩绘圣画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陈迹——但不知是用什么样的颜料绘上去的,其上的颜色虽然有些黯淡了,却仍然能清晰地辨认出其上的图案,每一寸勾勒,每一抹色彩,全都清晰可鉴。这是一幅讲述第一皇帝受圣天使指引,最终升入天堂的圣画,它也正是“登云节”的来历;圣画的上部用莫莱希尔古语字母阳刻着一排镀金的古语字母,“yta’alrapha”。

“‘疾风之眼’,”安东告诉弥斯,“这堵石门的历史甚至要比这整座内城都要悠久。”

传令官杜兰德大人做了个手势,八位骑士侍从便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来,以相当默契的配合分成两组,分别站在石门的两侧,奋力将其推开。巨石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弥斯听来非但不刺耳,甚至还有些令人振奋。随着石门的逐渐打开,光线迫不及待地挤进原本昏暗的室内——n内城的主楼大厅就这样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大厅很大,但并不空旷。

一尊白石塑像占据着大厅的大部分空间。它是如此之大,以致于站在门外的弥斯也不得不高仰起头才得以一览它的全貌。三匹跃立的骏马背上各自乘骑着一位风度翩然的骑士,从他们讲究的衣饰上不难看出他们的显赫身份;同时也正是从他们古朴的衣着风格可以判断,他们的时代距离现今的人们已经相当遥远了。

“是第一皇帝,对吧!!”弥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中的那一位中年骑士,正是自己的偶像,风暴骑士团的建立者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雷宁陛下身上披挂的显然不是寻常骑士的铠甲,而是华丽的皇家铠甲;沉稳英俊的面容流露出一代君王的气度,手中闻名遐迩的皇家圣剑“圣裁之翼”平举着指向疾风之眼的方向——就正对着城门上方的玫瑰窗。

“这是谁?”随着队伍走过马蹄前面,弥斯忍不住停下脚步,以九十度的仰角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另一位骑士像。雷宁陛下右侧的那位骑士相较之下显然要苍老许多,但他神情中的暴戾和霸气却丝毫不输给身边这位历史上的第一骑士;与另外两位骑士都截然不同的是,他身上披戴的甲胄十分轻薄,事实上他的上半身仅仅以一层麻布遮挡身子,甚至袒露出右侧健硕的胸肌。塑像上的他额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表情狰狞可怖,眼中绝无怜悯,像有无时无刻都宣泄不完的怒气。面对着这位面目凶恶的老骑士,弥斯不禁想到,如果这老家伙是活的,站在他飞扬跋扈的马蹄前面绝对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

“你不认识他?”安东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竟然不认识‘风暴的征服者’拉弗·铎斯洛尔?!”

“噢!”在这个响彻四海的名字前,弥斯就没办法说自己不知道了,“拉斐尔王国时期的国王,号令圣天使、组建了圣灵卫队的那位!”

“是的,也正是第一皇帝的父亲陛下。”

“那么那位年轻的”弥斯又指向第一皇帝左侧的那一位骑士像。与之前提过的两位骑士相比,他实在是过分年轻了,“一定是‘圣鹰’戴夫·卡维宁(defcarvinin)大人吧!从奴隶之身被解放,成为第一皇帝的爱徒的那位!”

“你小子,知道得倒还不少?”

“那是当然!”弥斯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炫耀着自己对这位名骑士的学识,“‘戴夫·卡维宁’是他解除奴隶身份之后由第一皇帝赐予的新名字——他原本的奴隶名字是‘杜夫’,没错吧?!”

安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有人问你这种事情。”

“我就把那当做是赞许好了!”弥斯说着,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

环视四周,四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历代风暴骑士团圣座的肖像画,画框下面用古语铭刻着他们的名字——大概是这样吧。如果是提起他们的名字的话,弥斯有自信能认出其中的大部分;但如果是画像的话,不识字的他就无能为力了。光从故事里他可完全没有办法知道那些流芳百世的名骑士的长相究竟如何——画像上的大多数都与他想象中圣骑士英俊不凡的形象完全不同,有些甚至就像是在任何酒馆都能看见的大叔。

为了应付战事,内城的窗户与外城墙上的一般狭小;弥补采光不足的是林立的烛台,无论白昼黑夜,始终不熄的烛台足以点亮大厅里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在巨大的三骑士雕塑的背面紧靠着一方宏大而古老的石座,这便是所谓“圣座”之所在了——顾名思义,自是圣座之座;石座之上浮刻着剑、盾和圣三角,事实上并不是什么精致的雕琢,但恐怕也是已经度过上千年历史的老东西了;石座的基座颇高,俯瞰着座下的百来张形制朴实的石桌石凳,与烛台相互交错摆放,大概是宴会时候的场地吧。

正对着圣座位置的是一道宏伟精致的穹门,联通着铺设有华美地毯的主道,主道两旁都伫立着烛台。莱格尼斯此刻就背向这穹门,踩在高出地面一截的阶梯上,面对着阶下列队的圣骑士和士兵们,他们也正列好队,停下了嘴里无聊的絮叨,等待着今天最后的命令了。

*

“感谢主的庇佑,”莱格尼斯挺胸行骑士礼,干脆有力,正像一位久经战阵的老骑士会做的那样,“也感谢诸位的努力,我们得以再度凯旋。荣耀属于你们,风暴崖的英雄们。”

“哈莱雷亚!荣耀归于我主!”阶下的众人齐声回应,并以骑士礼回敬——弥斯也不例外,尽管事实上作为庶民的他还没有资格行这个礼节。但现在看来,似乎成为扈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安东尼斯也已然教了他不少东西。

“我们其实什么都没能做到,圣座、祖尔萨宁大人和泽文大人三位就已经解决了问题——”安东忍不住在弥斯的身边嘟囔,“两位大人甚至还为此负了伤。”

弥斯还依稀记得那位身材高大脸又长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尽管他只见过他一面——这么说来的话,确实,自从那次在梅耶撒教堂之后弥斯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莱格尼斯大人还在为各位做这次任务的简报,大多是些乏味的官话,弥斯没能继续集中注意力听下去——不管是讲道啊,汇报啊,教导啊,对于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环视四面的人群,很显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觉得无聊的人;有一些士兵也显然没有认真在听,但他们都保持得规规矩矩,毕竟没有人希望被泽文大人抓到在开小差。

站在他身边的士兵对他来说都过于高大了,似乎仅仅从缝隙里也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他甚至都看不见莱格尼斯大人的脸

等等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扎着亚麻色马尾辫的娇小女孩儿,躲在门后的柱子后面,朝这里焦急地张望。

城堡里有个女孩子?而且看样子比他还要小?!

*

“尽管如此,作为恶魔曾影响过的区域,幽暗丛林地区仍不能就此放松,任何可能与恶魔行为有关的异常都必须被调查清楚;呈交皇帝陛下的更详细的报告已经大致拟好,会在两日内提呈尼安特宫。

“另外,班杰·塞洛里昂(banjaesarolyon)大人向我推荐了一个资质和出身都不错的年轻人;而关于风暴崖扈从的招募,我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想这个月会有一些新的成员加入风暴崖”

弥斯盯着那个如坐针毡的女孩儿,就像她从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莱格尼斯圣座,她似乎也在等待圣座乏味的报告结束。

但她等不及了。

“圣座!”

这个还没有弥斯年龄大的女孩子竟然走出来,直接打断了莱格尼斯圣座的话!

站在莱格尼斯身旁的泽文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作。

摇了摇头,莱格尼斯圣座竟然也没有生气,“奇拉(kiera),有什么事情就不能等一会儿说吗?”

“我父亲呢?!他不该在圣座身旁的吗??!”这个急脾气的女孩儿却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了。弥斯抬起头,发现安东尼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起伏,仿佛这是一件颇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孩儿,肯定不简单。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还好吧??!他是不是”

“闭嘴。”泽文的声音从来不严厉,更不响亮,却一下子镇住了那个似乎愣头愣脑的小女孩儿。

“对不起泽文大人但父亲他”

“你是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泽文盯着她的眼睛,冰冷的话语咄咄逼人,“你知道打断圣座说话是什么后果。”

“我”女孩儿低下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弥斯忽然发现,她的脸蛋其实很漂亮,尤其是当她低下头认错的时候——好可爱的女孩子!弥斯不禁想道。

这个时候,圣座竟然出来为这孩子打了圆场。

“好了,雷,你也别责怪奇拉了,做女儿的会着急也再正常不过。”老圣座躬下身,温柔地抚摸奇拉亚麻色的长发安慰着她,就像他安慰那时候的弥斯一样,“你的父亲很好,只是负了些伤,在迪里埃阁下那里接受照顾。他一如既往地出色,你应该为他而骄傲。想他了的话就去阁下那里找他吧。”

“谢谢圣座!”听到了这些话,这个叫做“奇拉”的女孩立刻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直到泽文大人又浇了她一头冷水。

“回去以后去刷一个礼拜的马厩,”泽文淡淡地说,以完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

“是,泽文大人”泄了气一般,她又马上低落下去,一脸沮丧地走了。

*

The Apprentice 学徒(7)

“大概就是这样了。”莱格尼斯捻着自己的白胡子,终于再也想不到其他要说的事情了,“解散吧,愿主照亮你们的道路。”

这当然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命令。

弥斯伸了伸懒腰,莱格尼斯大人的报告实在是称不上“简报”。他奋力地挤过由大兵们树干一样的身躯组成的森林,希望追上那个女孩儿。如果能在这里交上一个年龄相仿又有趣的朋友的话,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后领就被猛地拽了回去。

“毛小子,急着追谁去?”安东尼斯那粗壮的手臂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就完全是不可抗力了。安东又瞟了一眼奇拉离开的方向,“你小子倒还挺精明,这就想着傍上大小姐了?”

“哪个大小姐?”

“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安东挑了挑眉毛,“奇拉·祖尔萨宁(kierazulthanin),骑士团副座怒勒·祖尔萨宁的千金,风暴崖最年轻的扈从。”

“好厉害!这样的话我就更想认识她了!”

安东白了他一眼,“你小子啊,就死了心吧。她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子。”

“哪种?”

“总之啊,”安东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拍得小弥斯直闭眼,“她是不可能做你的小女友的。”

听了这话,弥斯立马急了:“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我只是想要交个朋友,斐莉才是”

“得了得了,”安东不以为然地打断他,“我还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会想些什么?少给我贫嘴,跟上来。”

“做什么?”

“莱格尼斯圣座要在他的房间里见你。”

-

跟着安东的屁股登上了最后一层阶梯,顺着圆形天窗洒进来的光线稍嫌刺眼。透过天窗,弥斯得以看到那尊矗立在城堡顶端,历尽风吹雨打的剑盾天使像。

正在那尊天使像的脚下,便是风暴崖的教堂。说是教堂,事实上也就是一个比较宽敞的三面大厅;两侧排列着姿态各异的天使圣像,在中间的那面墙上则雕嵌着费兰铎教圣三角。当他朝厅堂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一位身穿蓝白相间长袍的修女恰好从他的身旁走过,并礼节性地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他们顺着扶手走过一侧的楼道,莱格尼斯圣座的房间就坐落在教堂大厅的正对面。

门是半掩着的。

“您难不成是说”

“这不仅仅是对他的考验,也是对你的,雷。”莱格尼斯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老成,“那孩子生性热情冲动,而我想要你能够赋予他一个清醒冷静的头脑。”

“但您知道,我对那小子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没有必要,就按你的方法来吧。”

“既然这样,我明白了。”

安东尼斯伸手去推门,但门却从里面自己开了。还没来得及换下自己一身风尘的铠甲,泽文大人从里面走出来,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安东尼斯立马拉着弥斯给泽文大人让道,并行了个端端正正的骑士礼。

泽文大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瞟了这小子一眼,与他们擦肩而过。

待泽文大人走远,安东尼斯这才开口。

“我说你可能有大麻烦了。”

“我也觉得”

-

“圣座,人我带到了。”安东端立在门口,行着礼。以他的扈从身份,圣座的房间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圣座的房间略显狭小了一些,它本不应该是这么拥挤的。房间两侧的光柱透过敞开的石窗隐约交叉成十字形,洒在青黄相间的精致地毯上;开着窗的两面墙下立列着数量繁多的古董艺术品,多是些画着古老图腾的陶罐、空心雕塑、花瓶等,以讲究的形式摆放着;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长桌,莱格尼斯正端坐在桌前,面朝着门的方向,他的身旁是另一位老者,他们似乎正在随意地交谈;他座椅的背后是三个巨大的红橡木书架,上面已经积了少许灰尘。

注意到了他们的来访,莱格尼斯点头表示准许。他已经脱下了自己厚重的铠甲,穿上了便服;但即便如此,他与立侍身旁的这位同莱格尼斯年龄相仿的老者也不难看出区别。宝蓝色的细麻布长袍和黑色尖头皮靴,浅色的紧身裤,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都讲究而得体;泛白的短发朝脑后梳过,历尽沧桑的双手负在腰后,夹着一本浅色封面的薄册子。

在弥斯能猜到他的身份之前,莱格尼斯就已经作出了介绍:“这位是麦登·埃桑(mydoniysane)总管,风暴骑士团过去功勋卓著的老圣骑士,以及如今可靠的风暴崖总管。”

“你可以略过那中间的废话了,莱格尼斯,”老总管笑了笑,看上去他和圣座也是多年的老战友了,“那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早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看样子,你倒还挺享受这种保姆生活。”

“哎,还不是托你的福?都这么久了,早习惯了。”

有些急脾气的弥斯当然听不下去这两位老年人家长里短地扯,没多久就沉不住气,发问道:“大人!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了,这小子。”老总管微微倾身,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才十二岁的小男孩,“如果我不给你安排住处,你今儿晚就得睡马棚。”

“总管就是安排住处的人么?”弥斯抬起头问道。

“总管就是,这风暴崖里的破事儿啊,除了杀人,什么都得做,什么都得管。”埃桑大人朝弥斯眨了眨眼睛,开着玩笑,“偶尔也杀杀人,要是谁让我特别头疼的话。”

“我保证不会成为您的麻烦,埃桑大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埃桑大人略显干燥的嘴咧了起来,挠了挠弥斯那一头已经有点毛躁有点散乱的铂金色头发,“什么‘大人’之类的称呼对我就免了,叫我老麦登就好了。”

“是的,老麦登大人!”

“那么,你也该知道了,”莱格尼斯从座位上站起,顺手从右手边的盘子里拿起一个草莓递给弥斯,“我叫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宣布我的两个决定。”

“是!”弥斯接过圣座的馈赠,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响亮的声音表明自己正洗耳恭听。

“首先,梅耶撒的弥撒铎,麦登·埃桑大人会正式将你的名字列入风暴崖的扈从之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风暴骑士团的骑士扈从,身负主与皇帝陛下的荣耀,向成为一位出类拔萃的圣骑士而努力毕生。稍后总管埃桑大人会领你去你的住处,我想埃桑大人已经安排好了。”

“那还用提吗,莱格尼斯。”老麦登显得颇为得意,“虽然已经有一段没人住了,不过要收拾起来也费不了多久的。”

“是,长官!我一定、肯定、绝对会竭尽全力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虽然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结果,弥斯的心还是忍不住为这个消息点燃了——他已经被莱格尼斯大人承认了,被风暴崖承认,正式成为了风暴骑士团的一员,这一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但他很快担心起莱格尼斯圣座所要宣布的第二个决定。

“我思虑了很久,为了决定作为你的老师的人选。”莱格尼斯轻轻地捻着自己的胡须,垂下眼皮,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风暴崖的每一位圣骑士都拥有过人的才华和各自的强项,无论是师从哪一位圣骑士门下,你都将获益匪浅。”

“是的!哪一位都行!只要不”

“但我还是决定,让我的爱徒,风暴崖的冠军,雷·兰吉尔·泽文大人担任你的老师。”

“可您知道”

“我明白,你并不喜欢他这个人,那家伙也实在是不好相处。但他的冷静和明睿,正是你的性格里最缺少的。”

“大人”

“雷不仅仅是风暴崖的冠军而已,甚至可以说,是全帝国公认最优秀的圣骑士之一。而你将是雷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学徒,对高傲的他来说,他会用最严厉、最苛刻的要求来磨砺你,锻炼你,改变你,就像把一块质量上乘的钢材锻造成一把名闻四海的名剑。”

“那那是我的荣幸只是”

“说实话,你是不是上乘的钢材,这一点雷是持疑的;但正因为如此,你必须要证明给他看,你是万中挑一的,是不可取代的!只有你才配做他的学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弥斯第一次听到一向沉稳温和的莱格尼斯圣座用这么激烈的语气鼓励人,但尽管知道只是鼓励而已,他全身的汗毛却竖了起来,他的心脏、他的血管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燃烧起来。

“大人我”

“在莫雷奇尔城门前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风暴崖的生活不是什么恩典,而是折磨,是煎熬。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难过,我并没有在吓唬你。但你必须经受过这些训练,这些折磨,这些考验,只有这样你才有一点点可能跻身圣骑士的行列。这是一条既艰难又漫长的道路,路上没有七项不可能的试炼。对你来说,只有一个试炼——成为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徒,从他那里学到你成为骑士所需要的一切,最终蜕变成连雷也无法挑剔的伟大的骑士。你愿意接受这就一个试炼吗?”

“我接受!”弥斯斩钉截铁地回答。

-

“可怜的小子,”尾随着老麦登离开莱格尼斯的房间,漫步过环形的走廊,老总管突然这么冒出来一句,“这么容易就着了那家伙的道。”

“啊?”

“你以为,谢宁·莱格尼斯是个和蔼可亲、体贴入微的老大爷?”老麦登扭过头,对他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这让弥斯寒毛直竖。

“什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看到的表面就是真正的样子吗?那老家伙可比你以为的精明得多。”

“老麦登大人您想说什么?”

路过教堂的门口,拐了个弯踏上通向楼下的扶梯的第一节。老麦登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身,压低了音量,在弥斯的耳边,扯着嘶哑的嗓子说:

“莱格尼斯是个异教徒!”

弥斯吓得愣了一下,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您是说圣座他是是潜入风暴崖的的内奸恶魔的”

“不错,”老总管挑了挑眉毛,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我也是。”

-

弥斯吓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甚至坐到了地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所以整个风暴骑士团已经被异教徒控制了!你们你们帝国最强大的骑士团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不可能。”老总管忽然摊了摊手,完全换了一种语气。

“哈?”

“只是逗逗你罢了,小孩子可真好骗。”老麦登不以为然地招手示意他跟上来,“在这座城堡里待久了,甚至连活蹦乱跳的小孩儿都见不到,这可真是糟糕啊。”

说着,他又瞟了一眼弥斯的小身板儿,“不过像莱格尼斯这样的精明人,把你带进风暴崖可绝不仅仅因为什么梦想啊、什么热情啊这样不着边际的东西的。那老骨头,肯定在谋划些什么。”

弥斯偷偷地从后面露出一脸“你还不是一样老”的表情,嘴里还是问道,“那会是什么呢?”

“你这小子,没长脑子吧?”老麦登没好气地回答,“我要是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的话,圣座的位置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坐。”

“您听上去对这件事情相当介意。”弥斯好奇地问道,看来这位老管家的过去也没那么简单。

但老麦登并不打算继续满足他的好奇心。

“我倒没有隐瞒什么,但那也都是陈年旧事了。每个人都在各自该在的位置上,这也挺好的。”老麦登又不怀好意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么鬼鬼祟祟地打听来打听去的,该不会你才是奸细吧?”

“怎么可能!”

“也是,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奸细。”老总管说着,忍不住发出几声嘲弄的笑容,这倒让弥斯泄气不少。

他们在三楼下了扶梯,顺着内廊走进去。这里的地毯和墙上的烛台同样精致而不过分华美,与灰石块砌成的墙壁完美地契合,相互映衬;那些陈旧且棱角分明的石块表面,却有着新近雕琢过的图案,尽管也保持了整体的硬朗风格,却也是别具一格;一扇扇赤松木门被每两盏相邻的镀铜烛台夹在中间,随着他们的步伐向后退去。

“老麦登大人”

“别叫‘大人’。”

“老麦登,你刚刚说这里没有像我一样的小孩子来的?”

城堡的老管家瞟了他一眼,“你想说奇拉?”

“是。”

“她啊”老麦登托起手,挠起了下巴,就像是提起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那孩子可逗不得。她可不是惹人喜欢的类型。”

“怎么会?我觉得她真的很可爱啊!呃我不是那种意思啦!”

“你觉得这座城堡怎么样?”老麦登突然提起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让弥斯有些不知所措。

“啊?您是指什么?”

“就是这整座风暴崖城堡!它的艺术性,它的装饰,它的整体结构,它的色彩搭配,它的”看着弥斯一脸茫然的表情,老麦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发觉自己的解说无异于对牛弹琴,“它漂亮吗?”

“漂亮,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城堡了。”

这倒是大实话,这是他这辈子走进过的第一座像样的城堡。

老麦登苍老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得意得就像在炫耀自己的孩子,“对吧?那是当然的了!这种老古董一样的上古城堡,能修缮维护成这样,还不是多亏了我老麦登!你知道奇拉那家伙说什么吗?她竟然说这古堡‘闻着就像是长满臭青苔的腐烂透了的乱石冢’!看在主的份上,那绝对是侮辱!是中伤!”

“这么说来,我也的确没有见过腐烂了的石头”弥斯挠了挠头,完全没有抓到重点。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墙上的浮雕,感受着那久经岁月打磨的起伏。粗糙、冰冷、坚硬且一尘不染,尽管色泽已经黯淡了,但却依旧充满了过去的魅力。

“别摸!!!”老麦登突然激烈地喝道,冷不丁吓了他一跳。

“对不起,大人!”

“真是不懂事的小子,你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艺术品吗?!”老总管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拭过石块的表面,满脸的不快,“这种雕饰要保养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对不起”

老麦登收起自己的手帕,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咳咳总之那女孩儿是个披着可爱外表的怪物,凶猛黑豹的子嗣,奉劝你别去招惹她。”

“黑豹?”弥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那是镌刻在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肩上的纹章。也亏得过了这么久,他还能有那么一点点印象。

“但她这么小她是唯一一个”

“我们到了。”老麦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然后从长衣下一大串铜钥中精准利落地挑出了正确的一把,摘下来,为弥斯打开了房门,“请吧。”

阳光从狭小的石窗里轻柔地洒出来,将伫立在门口的弥斯的脸颊照亮。光滑体面且一尘不染的矩形长桌透露出些许贵族的生活气息,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明晃晃的银质餐具;镀铜的吊式烛台上挂满了琉璃缀饰;每一处墙面上都贴满了华美精致的墙纸,丝毫看不出这是在一座石筑的军事城堡内部;武器架和防具架整整占满了傍门的一整面墙,挂在墙上的年历迎着斜阳,“圣显历2851年”的金色字样熠熠发光。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这个从北地边远小镇来的小男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说呢?”

老总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从右边的衣袋里取出了一支鹰羽笔,低头在册子上记录了些什么。

稍后,他抬起头,像发布任务似的吩咐道:“明早三时半(帝国时间公制单位,一时shee即为二小时,早上三时半即为大约七点)在操练场集中,轻装。别迟到,你该知道你老师的脾气。”说着,他指了指门侧的防具架,那里也早已经备好了一套仔细熨烫过的粗麻布扈从服,只是不知合不合身。

“知道了”弥斯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没什么事的话,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忙。”

老麦登说着,转身正欲离开,却被弥斯叫住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梅耶撒的小狗儿?”老家伙回过头来,睥睨着弥斯,稍稍露出点不耐烦。

“您说,如果是圣骑士的后裔,就非要成为圣骑士不可吗?”

老麦登显然愣住了,他本指望弥斯会问些和晚餐更有关系的问题。

不过笑容很快又回到了这头老狐狸的脸上,他侧身面对着弥斯,向后退了一步,露出弥斯正对面的房门。那扇房门看上去与弥斯的,以及大多数的房门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只看门的话。不同的是,那扇门上本应该悬挂着门牌的地方,用一段青灰色的锁链倒吊着一柄断裂的匕首。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本人呢?”

-

**

The Trial 试炼(1)

但奇拉·祖尔萨宁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

甚至是,在弥斯还保持清醒着的时候都还没有回来。

那天夜深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踩着松软的地毯发出“簌簌”的声响;紧接着是“哐啷”一声炸响,大概是有人把门狠狠地甩在了门框上。

然而弥斯什么都没有听见。那个时候他正赤裸着身子,只着一件轻薄的小短裤,抱着被子,睡得很香。

他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穿着像泽文大人那样华美绚丽的板铠,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回到梅耶撒;他的身后跟随着无数愿意为他誓死效忠的士兵,属于他自己的旗帜迎着北地喧嚣的风肆无忌惮地扬起——他当然没有注意旗帜上的图案,他根本就还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的坐骑刚刚走过梅耶撒的集市,围观的人们都自觉地列在两旁。这时候,他听见了斐莉丝甜美无比的呼唤,就像春日和煦的微风,轻柔而令人惬意。

“斐莉!”他下意识地喊道,一把从马上跃起——自己的身子就像飞燕一样轻盈。

“弥斯!”

斐莉丝穿上了比往常更美丽更隆重的衣服,一袭洁白轻衣,随着她的奔跑上下鼓动,如同白蝶舒展的双翼。

她就这样一把投进他的怀里,因为喜悦而热泪盈眶。

“我说过,”弥斯露出温柔而深情的笑容,轻抚着她微乱的稻金色头发,“我会回来娶你的。”

“弥斯”

*

“斐莉”

浑厚的钟声在漫着轻雾的早晨已经响过了第三声。

弥斯微睁开迷离的双眼,发觉自己紧紧地抱着枕头,已经头朝下栽到了床边。对自己狼狈的睡相还毫不自觉的他,在地上翻了个滚,爬起来,挠了挠头。傻笑着回想刚刚做的梦,他还颇有些难为情;随后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上三时了,离预定的集合时间只剩下半时。

时间倒也不算紧张,可也不宽裕。他打开房门,以带餐盖的银盘小心盛好的早餐就已经备好放在门口一侧的架子上了。他一打开餐盖,一股醉人的烤肉味就迫不及待地朝他的鼻子里钻,饥饿的唾沫立刻渗满了他的唇间。

“早上也吃肉真好啊,贵族生活”他一脸陶醉地吸了吸鼻子,不知名的香料味道沁人心脾。

这时候,对面的房门突然开了。

*

奇拉·祖尔萨宁,看样子早就已经用过早餐了,穿着男孩子一般潇洒帅气的便服马裤,长袜皮靴,腰间挂着一柄训练用的钝剑,长度刚好合适她娇小的体量——她的身高才仅仅到弥斯的脖子;亚麻色的长发扎成马尾辫颇有活力地甩在脑后,翡翠般青绿色的眼眸中却不带什么好意。

“嗨——早上好——”弥斯热情地打着招呼,希望让自己尽量显得友好一些,“我是梅耶撒的弥撒铎,你可以叫我弥斯”

但这个女孩儿没有给弥斯把自我介绍说完的机会——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弥斯一下,就锁上门离开了。

这让弥斯感到莫名的郁闷,努力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无意得罪了这个小女孩儿。

他当然想不出什么缘由。

*

弥斯很庆幸,当迈下楼梯的时候他看见不少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其他扈从——风暴崖的扈从并不多,能有资格成为风暴骑士团圣骑士的学徒的人恐怕都装不满一间房——这也代表着他其实还不是来得最迟的那一个。说实话,看见奇拉动身得这么早他还真有些担心。

不过他很快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把训练用的钝剑,可自己的训练剑在哪儿呢?

正想着,自己的脖子便被一只全副武装的板甲手套狠狠地拍了一把。

“在这儿发什么愣呢?!”这突然的袭击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稍重了一些,一下子砸得弥斯踉跄连连;而从面甲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浑重模糊,弥斯一时没能辨认出声音的主人。

“抱歉抱歉习惯了”

“咳——谁啊!!要死人的啊!!”

“说得好像在这儿你还认识谁?”安东尼斯拉起面甲,露出自己那张略有些显老的脸。

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弥斯回过头,没好气地抱怨着:“拜托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以后?”安东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确定我没给你讲过阿基拉试炼的事情?”

“没有。”弥斯马上矢口否认。

看着那只大铁手又举了起来,弥斯这才马上换了口风:“噢好吧我承认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

安东尼斯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阿基拉试炼是身为骑士扈从所要进行的最后一项试炼。”安东尼斯说着,终于第一次从背上取下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着的厚重双手大剑,揭开上面所披覆的包布,露出剑刃上几个镀金的古语字母,“‘akira’,在古语中代表着‘荣耀’。”

这把大剑的边缘并没有开刃,但周边的各种镀饰、蚀刻的图案却相当精美,每处雕琢的细节都可以说是大师级的。与其说这是一把完全华而不实的剑,倒不如说它并不是一把用于实际战斗的剑,而是一把仪式用剑。

“骑士扈从的最终考验,”安东重复道,“同时也是自风暴崖学习期满,晋升骑士的授勋仪式的前奏。在阿基拉试炼中,我们扈从不仅仅是要协助完成任务而已;在整个过程中,这把被称为‘阿基拉剑’的大剑都不能因任何理由而离身。阿基拉剑的离身,就象征着荣耀随之而去,阿基拉试炼也就失败了;反之,如果阿基拉试炼成功”

“你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骑士。”弥斯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你要离开了?”

*

“我和真正的骑士还差一段授勋仪式的路要走,不过也差不多了。”安东说,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欣喜,只是指了指肩甲上的纹章——那是一头跃立的黑熊,看上去就和安东一般孔武有力,“我的老师已经决定在授勋之后把我分配回瓦柯西亚的牧狼军团,能够回家我还是蛮开心的。”

“也就是说我们刚认识,你就要走了??!”弥斯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就这么走了??!”

安东苦笑了一下,脸上带着歉意。

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尴尬,直到弥斯打破了沉默。

“真是难以置信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小子,是你没仔细听吧”

“这么说,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如果不忙的话我肯定会回来看看的。”安东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不,我是说你不会再回来,成为风暴崖的一员了吗??!你就要在瓦柯西亚一直待下去了吗??!”

“这个,可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我有回来的那一天,重新成为了风暴崖的一员,那就是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了——也只有这样,风暴崖才会允许我回来。”安东尼斯微微抬头,握紧了拳头,“意思是,我已经建立下了能被授予圣骑士的伟业,踏入了非凡之列,得以成为有资格被载入史册的伟大圣骑士的一员。”

“听起来很难的样子”

安东点了点头,“没错,很难很难。”

弥斯低下头,“我也一直是把圣骑士当做偶像一样的人在崇拜的,当做是伟大、完美的战士。但过了这么久,我也还是没能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特别之处好像他们和我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莱格尼斯圣座他是很慈祥,也很公正但说实话,我也搞不懂你说的非凡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自己也有点不坚定了”

“你没有想错什么,圣骑士也都是凡人而已。”安东耸了耸肩,“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想这种事情了?后悔了?”

“也不是后悔。我只是不明白,要做到怎么样才能成为圣骑士?你好像从来就没有说过。总感觉,这样的目标好像虚无缥缈的。”

“我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认真听”

“这次你真的没有说过啊!”

“我绝对说过的!”

“看在主的份上,绝对没有!”

安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又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的力量?’我说过的吧?”

*

“什什么意思?”这句话对十二岁的弥斯来说,简直和绕口令没什么两样。

安东刚想解释,低头瞟了一眼弥斯的小脑袋,终于还是决定放弃,“现在解释给你听,你也不可能会懂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弥斯显然不服气。

安东耸了耸肩,“我还就是知道。你小子啊,跟着泽文大人学过几年之后,应该就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少瞧不起人了,”弥斯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说就算了,我自己也能想出来。”

“噢,那只能祝你好运了,小子。”安东不禁露出了微笑。在风暴崖这种地方,究竟这样一个冲动倔强的小男孩儿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莱格尼斯想必是有计划的,但他想象不出来。

他开始好奇,几年之后,这个男孩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安东像大哥哥一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并着他那别具特色的箍着银环的小辫子。这段时间他也确实担任了他哥哥一样的角色,不过接下来,这孩子就得靠他自己了。

随着他们步下阶梯,沐浴着清爽的晨阳,宽阔的风暴崖操练场已经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再见了,小子。我相信主会让我们再见面的。”

还没来得及等弥斯回答,这个高大的身影便抬头迈进了操练场上飞扬的沙尘,消失在了弥斯的视野中。

弥斯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是当初离开梅耶撒,不得不与那么多认识的人就此别去的那种失落感。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弥斯也随着人群,第一次踏进了风暴崖的操练场。

*

The Trial 试炼(2)

薄底的皮靴踏在操练场略有些潮湿的土地上,空气中微微地弥漫着一股战马的浊臭味道。这里是风暴崖内城里唯一的训练场,尽管此时的阳光还不甚温暖,大多数的圣骑士们和侍从们也都已经聚集在这里,开始了他们每天的训练。

弥斯躬身穿过尘土飞扬的跑道,这里不时有擎着骑枪全速掠过的奔马,贸然穿越无疑是相当危险的;跑道的两旁设有持着晨星链锤和手盾的人形靶,供训练的骑士或学徒练习枪术——一旦受训者的骑枪击中人形靶的手盾,位于杠杆另一侧的晨星锤就会毫不留情地对受训者发起凶狠的还击。

跑道的内围是摔跤的训练场地。这是一项在莫莱希尔大陆上有着久远历史的格斗技巧,甚至可以追溯到最远古的渔猎时代。

在他绕过摔跤场地边缘的当儿,场地里就已然决出了胜负。那位已经可以被称作胜利者的家伙死死地将失败者压制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缠斗在一起的他们身上的肌肉夸张地膨胀,青筋暴起,汗液在阳光之下微微地反射光泽。

失败者当然不会就此服气,他们马上又掀起了第二轮的对抗。

弥斯的心里是有点想要留下来看看第二轮的结果的,但他也知道,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这鬼地方真大啊”独自站在广阔的操练场上,看着身边的人们一个个走过,缺乏耐心的弥斯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看在主的份上,该死的血玫瑰旗子到底在哪儿啊?!”

*

弥斯还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操练场的中央,一件即将上演的好戏正在吸引着其他骑士和侍从聚集过来。

在足足占据着半段操练场长度的坚实壁障的两端,负责布置场地的侍从已经插下了象征双方身份的纹章旗。立在壁障西端的旗帜上,绘着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白斑花角牡鹿,脚下踩着象征着贵族身份的缎带图案;而立在壁障另一头的旗帜,却正是弥斯一直以来在找的带刺血玫瑰。

“我说,泽文,我有一种预感我今天会赢。”

圣骑士潘迪亚·丹希露出狡黠的笑容,合上自己的面甲。这位风暴崖守城官的铠甲和泽文的一样都别具特色,甚至可以说有些花哨——头盔两侧锋利地伸出两根银色的鹿角,兰泽形制的重肩甲和腿甲上也装饰着赤色的鹿斑。他从自己的侍从手中接过骑枪,高举过头,骑枪顶部缠裹的橙白色缎带也随着操练场的茫茫风尘而飘然起舞。

“你不会的。”年轻的雷·兰吉尔·泽文,风暴崖的冠军,也同样披挂齐整,接过侍从手中的骑枪,一如既往地面不改色。他的骑枪上缠着血红色和金色的缎带,与他铠甲的华丽色彩完美相配。

“哈,这么多次了,我的预感总能蒙对一次的。”

“这么多次了,你竟然还相信你的预感。”泽文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潘迪亚·丹希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你这家伙真是无药可救。我都这么明示你放水了,你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过分了吧。”

“你该早点说的。”从泽文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开玩笑的意味。

“既然这样,那我也只能作为前辈,好好教训教训你了!”丹希说着,充满活力地抖擞着身上的重铠,发出金属碰撞的沙沙响声,像是在向对方示威。他驱马来到了壁障的一端,做好了冲锋之前的准备。

“吃棍子吧,小泽文!”他突然抬高了声调,阴阳怪气地叫道。

丹希奇特的战吼不仅点燃了围观的人群,也引来了更多好事者的聚集。有几位圣骑士更是高声起哄:“来啊来啊,快开始啊!”

“挑翻他,丹希!别让这小子得意太久了!”又一位圣骑士在人群中咆哮道。

“让他见识见识我们这帮老家伙的厉害!”

“奉陪。”泽文不紧不慢地高擎起自己的骑枪,也策马立在了场地的另一端,语气平淡如初。

*

负责发令的侍从尽力甩动手中鲜艳的令旗。瞬时间,飞沙走砾。

两匹骏马像脱弦的飞箭,沿着壁障的两侧跑道朝对方的方向开始全力加速。

“快!快!快!快!”围观的士兵和长官都不约而同地喊叫着为他们助威,掀起的声浪几乎传遍了操练场的每个角落。

名为“斑狩”的赤色烈马怒嘶了一声,率先达到了最高的速度;它显然拥有比泽文的爱骑晨风更快的启动速度和更强劲的爆发力,仅仅从它的体格上便可见一斑。但这匹名为“晨风”的浅金色骏马也并非泛泛之辈。与风风火火的斑狩不同,它的步伐比它的对手要轻快许多。如果说斑狩就像一辆来势汹汹的赤色战车,那么将晨风比作一道金色的闪电才更为贴切。

两匹奔马带起猛烈的风流,将附近围观者的衣发都卷了起来。飞扬的沙尘让他们只能眯着眼观看这场激烈的对决,但这并不能阻挠他们对这场比赛的热情——他们兴奋的吼叫声反而愈加热烈了。

“快快快!快快快!”像是要赶上已经提起的马蹄节奏,他们的助威声也突然加快了许多——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场对决马上就要进入最高潮!

两位骑士都终于放平了手中的骑枪,逼向不断迫近的对手。

近了!近了!

胜负就在一瞬之间!

*

“噢噢噢噢——噢!!!!——”

骑枪顶端的爆裂声被人群恰到好处的惊呼声淹没;木屑四散飞溅,胜败已分。

泽文已经开始放缓马步,破碎的骑枪也已经垂下来;他左侧的手盾在冲击中失掉了,但总体上来说,他铠甲的其他部分还是基本完整的。他轻轻地舒展自己的左手,虽然有相当的麻痹感,但所幸没有受伤。

“如果在古时候,你的盾可就是我的了。”

“那你的马也是我的了。”泽文将已经失去作用的竞技用骑枪随手丢在一旁,拉起面甲,策马绕过了壁障,朝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不忘嘴硬的丹希走过去。

“它肯定不会喜欢你,”丹希疼得龇牙咧嘴,估摸是断了哪根肋骨,但他的嘴上仍然不依不饶,“斑狩喜欢像我这样会说话的家伙。”

泽文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从马上一跃而下。他脚边散落着的尽是破碎的木屑,足以一窥方才那个瞬间发生的撞击之惨状;丹希的骑枪仍固定在他胁下的支架上,尖端上的损伤倒还不算严重,只是肯定也不能用了;泽文的手盾就滚落在一旁,和满地的碎屑堆在一起,场面十分不堪。

不过似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在马上枪术对决中,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脖子不断的话,大概都不是什么大事。

“哎疼疼疼!”丹希故作痛楚状,又瞟了一眼泽文,“该死,我的骨头好像断了。”他的意思当然再明显不过,泽文也对这家伙再熟悉不过了。

泽文只好无奈地走过来,朝他递过一只手。

“不想让我再躺会儿?”得了便宜的丹希自然还打算卖乖。

泽文稍稍地抬起头,早晨的阳光已经开始热烈起来了。

“现在可不是看星星的时候。”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失败者丹希,倒一点没有失败者的样子,微微伸了伸懒腰,这才一把抓住泽文的手,顺势靠上了他的肩膀。

“表演结束了,小姐们。”丹希咧着嘴,朝周围的所有人嚷道,“每个人三银利亚,一个都别想逃。”

*

“花语泽文!花语泽文!!”

“冠军!!胜利者!!”

人群立刻又迎来了另外一波欢呼,或者说吹捧。

也正是这些传遍训练场的欢呼声终于把弥斯吸引到这里来。他好不容易从好几个大汉的胁下挤过来,这才看到了他一直在找的血玫瑰旗,以及他的新老师。

不过很不幸地,他没能逃过潘迪亚·丹希大人犀利的目光。

“那儿,女士们先生们,”弥斯还没能弄清楚情况,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坏笑着的丹希大人招呼到了自己的身上,“就是我们胜利者和冠军新的学徒。奉献出你们口袋里的银镚儿吧各位,让这小子领略一下风暴崖的热情!”

一瞬间,银币像下雨一样从天而降。疯狂的围观者纷纷从自己的兜里抓出零碎的钱币,朝天上奋力抛起来——

天上掉钱并不完全是件美事儿,银镚儿砸在身上确实挺疼的;而考虑到风暴崖的封闭式防备,这帮家伙们平时恐怕也没多少机会挥霍自己的饷金——这情况对弥斯来说也毫不例外。

“你也该够了。”泽文以不带丝毫关切的表情说着这样的话,然后把受了伤的丹希交给了他的侍从。

“好吧,那我就只好听从胜利者的吩咐,去老迪里埃阁下那里坐一坐。”丹希看了看泽文和他的新学徒,做了个鬼脸,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了。

泽文紧接着便转过头,白了一眼周围的人群,“看够了吧?都滚回去训练。”

*

The Trial 试炼(3)

待人群散尽后,泽文大人——不,现在应该称作泽文老师——那似乎总带着点蔑视的眼神再度集中到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面前的弥斯身上。基于上一次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弥斯的担心当然是理由充分的。

泽文老师突然淡淡地问了句:“剑呢?”

“对不起。”

弥斯心里大呼不妙,这种事情老麦登也没说啊?!

虽然这种事情似乎不需要说也得记得——扈从不带剑训练什么?

不过所幸泽文老师也没有太在意。

他利落地取下腰间佩挂的剑鞘,连同自己的佩剑一起交给了弥斯。那柄手半剑不同于寻常的剑,它的剑刃表面并不是光滑的镜面,而却深深蚀刻出复杂的纹样;由凹槽组成的纹样从剑身的末端向锋尖延展出去,由宽而深的纹路枝杈般放射出更细更浅的线纹,纹槽的内侧还似乎镀上了一层黄金。

“会用么?”

“会。”

“拔出来。”

泽文老师显然对弥斯的回答有所怀疑。他半蹲下来,拾起地上的一枚银币,朝已经按照安东之前所教的起势持剑准备好的弥斯丢出去。

看着在空中划过优雅抛物线的银利亚,弥斯屏气凝神,奋力朝那枚硬币砍了过去。

他成功地击中了那枚银利亚。

然而银币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断作两截——它就像被一根木棒击中一样,朝弥斯的右侧直线抛了出去,顽皮地滚落在地上。在那一刻,弥斯竟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松懈——或许是因为泽文老师的视线终于不再上下审视着弥斯的动作,反而与自己的眼神出奇一致地汇聚向了那枚硬币。

滚落在地的硬币上现出了一道歪斜并深入的砍痕。

*

“糟糕,但也够了。”泽文老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弥斯却还是感到了一丝宽慰,“跟我来吧。”

“去哪儿?”

泽文老师没有继续接话,不过在弥斯的想象中,他仿佛在说:“跟我来不就知道了吗,笨蛋。”

当然他不会那么说,也没有表现出那样的表情。

弥斯老老实实地跟随着泽文老师穿过了整个操练场,来到了操练场的尽头——同时也是风暴崖城堡的尽头。那里面对着西面的大水潭筑起了高大的城墙,城墙之中坐落着一座孤独而坚定的哨塔。

泽文老师领着他踏进哨塔那狭窄昏暗的石门。

四周封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光线异常艰难地从哨塔顶部一人大小的出口流进来,再经过环绕哨塔内部螺旋式上升的陈旧石梯的反射,洒到弥斯头顶上的已经相当稀少。弥斯抬起头来,那微微挤出来的光线中还泛着飘起的陈灰投下来的斑斑阴影,他似乎都能嗅到那股陈旧得几乎朽烂的青苔味道。

他很纳闷儿,这破哨塔上有什么东西吗?

但泽文老师没有往上走——

他稍一不留神,老师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

他正不知所措的当儿,泽文老师冰冷的声音敲打着四周的墙壁,突然从那个方向传达过来。

“你在那儿发什么愣?”

弥斯摸着黑走过去,突然脚下一落空,他这才发现阴影中还藏匿着一段向下的螺旋石梯。

泽文老师的剑鞘佩在小弥斯的身上显然过于长了,以致于弥斯行动的时候剑鞘的下端不停地擦碰在周围的石壁上,发出恼人的噪声;尤其是在寂静的旋梯上,这种声音才尤为刺耳。

他们终于抵达了哨塔旋梯的底部,或许可以说是哨塔的地下室?这里是一处圆柱形的空间,黯淡的烛光下堆放着一些武器杂物,大多是备给负责放哨的士兵使用的。不同规格的长弓和百余箭支,各种形制的兵器、支架等,甚至还有一些报警用的硝石火药;四面的石壁周围有着疑似为了加固地下空间用的笼状钢铁结构,但由于顶上只有稀少的两枝小蜡烛,弥斯也看不真切。

但这个小小的地下室里真的有什么可看的吗?

“抓牢。”泽文老师突然又吩咐道。

“抓抓哪儿??”

“随便。”

虽然弥斯想象不到,但他总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有些不妙。他走到地下室的墙边,抓住这墙边凸出来的铁管一样的东西,希望它能够给自己一些保护。

在昏暗无光的幕帘下,泽文老师的身影轻松地抬起头,举起一只手来,拨响了匿在黑暗中的铃铛。

“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

看似急促而随意实则蕴含着某种节奏的铃响过后半晌,猝不及防地,整个地下室竟然疾速地朝不知何处的深渊里坠落下去。

*

弥斯紧紧地抓着铁管,被突如其来的自由下坠吓得不知所措;头顶上滑动着的粗大钢索摩擦着固定在顶部的滑轮,发出令人疯狂的刺耳擦响。他这才发现,这整个地下室事实上是一处可活动的露天升降台,顺着一望不见底的铁索与风暴崖下面不知名的地方相连。

迎面而来的猛烈的风重重地掀起弥斯的头发和辫子,冲得他睁不开眼。他不敢在这个高速滑落的敞开平台上腾出一只手去遮住自己的脸,仿佛只要他一松手自己就会被山谷间的强风吹飞,落到无人能找到的深处。他的心脏承受着一种相当可怕的、从未体验过的压迫感,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不知怎么的,他却又依稀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快感,一种飞翔在谷间的感觉。

“睁开眼。”

如令他半蹲下来,在不放开把手的情况下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眼前,这才得以费劲地在强风中睁开自己的眼睛。

他马上便被眼前壮阔的景象惊呆了。

一望无际的葱绿占据了整个西面,充满了饱含侵略性的生机;透过缭绕在山间的薄雾,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郁郁葱葱的林地;低矮的草木,高大的林木,覆盖满几乎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但弥斯清楚地知道,乍看上去生机勃勃的雨林,那里盘踞着的只有死亡。

“大水潭”,人们之所以会这么称呼它,正是因为有必要清楚地提醒帝国的每一位居民,那里不是什么葱茏美丽的林地,而是一片没有出路的沼泽地。那些看上去充满生机的绿色草皮,脚一旦踩上去便会陷进深不见底的褐色泥浆中难以脱身。那些噬人的泥淖不知道埋葬过多少不幸者的尸骨,鲜有人能够成功地找到那些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羊肠小道;步行穿过这片沼泽,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其中,军马商车等自然就更没有可能了。

大水潭,毫不夸张地说,它将神圣帝国与莫莱希尔大陆的西面彻底地分割开,无论是从地理上还是从意识上。传说在地平线的后面,是由那位万恶的“奥芬诺”麦尼建立的异教徒国度,凶残的恶魔在大地上肆虐,而所有人类却对他们顶礼膜拜。有谁会想渡过这样危机四伏的沼泽,抵达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人间地狱?

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弥斯的视线锁定在那一片青绿色植被的尽头方向。

一个不起眼的光点闪烁着,从树木的遮挡中显现出来,虽然看上去微不足道,似乎不仔细打量就会被忽略——但弥斯没能忽略它。

一种强烈的、从未体味过的神秘情感驱使着他。

“那那是什么?”

“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我好想知道”

“”

无数莫名的、杂乱的思绪穿过弥斯的脑海。这样胡乱地想着,他竟然克服了对高速下坠的恐惧,站了起来,甚至向前迈出了一步,踮起了脚尖

直到泽文老师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不起”

泽文一如既往地镇定,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全视尖塔。”

“那就是”这个名字从弥斯的记忆里被唤起了,那个自称“利亚·帕尔”的恶魔也曾经谈及这个地方。

“黑天使的巢穴。不少愚人循着全视尖塔的诱惑,朝大水潭的对面行进,再也没有回来过。”泽文老师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叙述却让弥斯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不是泽文老师刚才阻止他,他或许就会从升降台的边缘朝那个方向跳下去了——借着谷间的风流,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黑天使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诱杀人类么??”

“你想知道吗?”泽文老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道。

“我”

弥斯当然想知道,否则他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

弥斯想了想,猛地摇着头,“我不想知道。”

泽文老师稍微满意地点了点头,冰冷的眼睛也凝视着那个方向。

“只有头脑简单行事冲动的笨蛋才会自愿走进黑天使的陷阱。”

“对不起,老师。”

泽文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说什么。

*

升降台终于缓缓地开始减速了,从泽文老师渐落的铂金色长发弥斯不难推知这一点。迎面而来的风也小了很多,他探出头去,已经可以依稀看见下面的着陆点了。那是一块深嵌于山谷之间的凸出断崖,明显地经历过了人力的改造,构筑起了像防御工事一样的岩体结构。

当他们终于着陆在地面上,几名身穿宝蓝色罩袍和重型板甲的侍从忙跑过来,帮助他们打开升降台的条状护栏。可以看见这里驻守的侍从数量甚至也不输于风暴崖城堡里的侍从,弥斯推测,这里大概也是风暴崖的重要据点之一。

位于阴暗的山谷之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弥斯不免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荒凉感;嵌在岩壁两侧、斜擎着火把的天使像却更是加深了这种感觉,他们都披着长而破旧的兜帽,看不见面容。

“老师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牢。”泽文回答。

*

The Trial 试炼(4)

“取火。”老师吩咐道。

“怎么做”

泽文老师终于开始显露出自己的些许不耐烦,但仍然没有多说话,只是指向一旁的那一尊天使像——和它手中的火把。

弥斯抬起头,看着这尊足有两个自己高的石像,这才发现它手中的火把是活动的。然而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他也只能照实回答:“老师我够不到。”

“爬。”

“是。”

过了好一会儿,弥斯才费劲地够到了那柄火把,并将它拿到泽文老师的面前。泽文也没有多说,只是领着他朝那幽深的山洞走进去。

幽长阴森的隧道两侧挂满了若隐若现的烛台,映出内侧岩壁光滑而凹凸不平的一面;烛台与烛台之间交叉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大多都已经锈蚀了,甚至还生了苔藓。隧道内的空气相当潮湿,不时有诡异的风从隧道的深处吹出来,发出怪诞的声响。弥斯不得已要时常护住火把,那摇摇晃晃的红焰看起来实在太容易被吹灭了。

等等不,那怪异的声音可不是风响。

随着他们的深入,那声音也变得愈加清晰可辨。那是人的声音,或者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人的声音。嘶哑、嘈杂、疯狂中带着些绝望;肉身碰撞钢铁的声音,钢铁碰撞钢铁的声音,尖叫声、起哄声、怪笑声

这地牢里关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弥斯这么想着,不禁攥紧了腰间那把泽文老师交给他的手半剑。泽文老师却顺手从墙上顺过一把锈迹斑斑的战斧。在恍惚的焰光下,弥斯不难看清,那把斧子的刃面都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他很难想象用这样的斧子能顺利地砍劈开什么东西。

终于他们抵达了地牢的入口——那里并没有如弥斯想象的那样布满栅栏、缠满铁链的铁门,只是一处敞开的山洞洞口。两位负责守卫的风暴崖侍从见泽文大人到来,便怀着敬意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泽文简单地回礼,然后带着弥斯踏进了地牢。

*

他们进入地牢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喧闹声,吵嚷声,怪异的尖叫声,在那个刹那戛然而止。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们都怯怯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洞穴的内部不仅昏暗,还很潮湿,弥斯的靴子刚踏进其中就能听到噼啪的水声;地牢更深处的地方似乎有活水流过,在所有囚犯都沉寂的当儿,弥斯依稀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但更清楚可辨的是铁铸的斧面在石块上拖过的擦响,甚至是与泽文老师同行的弥斯也倒吸一口冷气。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刑具像是毫无组织地摆放在潮湿且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周围是被铁栅栏隔开的密集的牢笼;猪猡一般拥挤在牢笼里的囚犯像黑色的烂泥一样相互拥挤着,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对站在这洞穴中央的两人的注视。

“老师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无法抑止地,弥斯的心里升起一股无比强烈的不安。

“觉悟,”泽文老师微微转身,他的眼神在火把的映照下异常凶狠,“你不是有吗?”

“什么意思”

泽文没有多说废话。他从呆立在原地的弥斯手里夺过火把,径直走向其中一个牢笼。

一大坨黑影蜷缩在牢笼的角落里,待火近了,弥斯才勉强得以看清,那是一个身形巨大的囚犯,浑身长着本来健硕但如今却因饥饿而松弛萎缩的肌肉;他的肤色显然要深一些,从五官上也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外邦人;他的身上覆盖着不可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污物,手上缠着布满锈迹的铁链。

泽文走过去,轻轻地踢开牢门——牢门竟然是没有上锁的!弥斯环视四周,注意到了这令人震惊的事实——几乎所有牢门都是没有上锁的!

既然这样,这些囚犯为什么不逃走?

“站起来,两个一起。”他站在牢门口,淡淡地命令道。

*

身形粗大的囚犯倚靠着囚牢背面的石壁站起身来,这时弥斯才发现,在他的巨大身影的覆盖下,还藏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囚犯,肤色更白,一头杂乱而肮脏的金发,看样子是帝国治下的子民——或者说,在沦为风暴崖的囚犯之前曾经是。他的手上同样戴着粗大的铁链,绕过固定在石壁上的铁环与那个大块头相连接。

听到泽文的命令,他战栗着,也站了起来,靠在了那大块头的身侧。相比之下,他就像是一只站在黑熊身旁的兔子,颤抖的兔子。

“你知道么,弥斯。”背对着弥斯的泽文突然说,“这些都是帝国宇内最危险的囚犯。”

弥斯看不见泽文老师的表情。

“犯下不及三人的谋杀或类似罪行的平民,交予地方治安官监牢;犯下三人至十人谋杀或同等罪行的,去往公国监狱。”似乎是弥斯第一次听泽文老师开腔说出这么多单词,弥斯不确定,老师只是想要吓唬自己,抑或是有着别的什么意图,“而不具备贵族血统,又犯下了谋杀十人或更高罪行的,会被送到这里,成为风暴崖的囚奴。”

“老师?”弥斯听得汗毛直竖。泽文老师是想让自己和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搏斗,以此来训练自己的战斗技巧吗?

弥斯猜不透他的意图。如果要战斗的话,自己当然不会惧怕,这不过是试炼而已吧?对方虽然体格比起自己来有着绝对优势,但自己手上拿着剑,恐怕也不会吃太大亏吧?他这么思忖着。

“囚奴,”泽文盯着那名外邦人,充满蔑视地质问道,“你不会说通用语吧?”

体格巨大的外邦人露出凶狠的目光,嘴里嘟哝着不知道什么语言,愤怒地扯着束缚自己的铁链。

“那你就没有用了。”

泽文的话音刚落,固定在石壁上的铁环却突然崩开了。

拴着绳子的柱子,被这头恶犬扯断了!

“糟了!老师!”弥斯惊呼道。

解除了束缚,凶恶的外邦人带着狞笑朝泽文冲了过去。

*

金色的火焰一瞬间从泽文的身上迸发出来,照亮了整个地牢。那些被长期囚禁在黑暗中的囚徒都捂起了眼睛发出了呻吟,那刺眼的光芒对他们来说都太过痛苦。

外邦人粗壮的手指按在泽文的头上,青筋暴起;泽文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嘲弄着他徒劳的努力。像是在身上披覆着一层轻薄透明的金纱,圣焰在他的周围凝聚成一道奇妙的、泛着光的屏障;身形巨大的囚犯想要施展自己的腕力,将泽文这颗小小的脑壳捏碎,但从他双手施加的所有力量,全部变成金色的涟漪,顺着正六边形相接的金色波纹散逸开来。

甚至连泽文铁靴下的那摊积水都没有溅起一滴水珠。

“帝国的边境线上驻守一群圣骑士,他们是主的战士。传说他们的信仰能化为甲胄,让他们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弥斯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禁高呼,“‘天使之手’!”

传说是真的!

而外邦人的表情已经从笑容转变为惊恐。

“但,这个地牢里的任何一个囚奴,都无法与真正的恶魔相提并论。”泽文说着,随手将那柄金色的斧子送进了囚犯的腹中。

在金色的光照下,弥斯得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伴着污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东西。血腥的场面吓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感到一阵从下腹涌起的强烈的不适。

泽文后退了两步,外邦人的尸体就倒在了他的脚边。

“在超越的力量面前,凡人是不值一提的。”他侧过脸,表情依旧没有变过,“他和我们,我们和恶魔,都站在类似的立场上。”

“对不起,老师我听不懂”

“你会懂的。”泽文回过头,身上的金光逐渐黯淡下来,“不过那不是今天你要做的事情。”

“我要做什么?”

泽文老师又没有接话,只是对着那瑟瑟发抖的瘦子囚犯下令道,“出来,轮到你了。”

*

像早已约定好一般,瘦弱的囚犯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拖着外邦人的尸体走出来,跪在弥斯面前的石台上。当他走过弥斯的身旁时,他转过头,用寻求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面容因惊恐而极度扭曲。那是一张让弥斯看了也会不舒服的瘦削无比的脸,战栗得就像一个久经折磨的受害者——谁能说他不是呢?

但泽文显然不满足于此。

“脸朝上,躺下。”他无情地命令道。

囚犯照做了。

他那张靠在石台上的脸就这样盯着弥斯,然后从那干裂苍白的嘴里,像被投上岸的河鱼一样无力地张口吐出几个单词。

“救救我”

“拔剑。”这时候,泽文终于向弥斯下达了命令。

“我拔剑要要做什么”

弥斯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泽文要让他做什么,他只是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这么问道。

“处决他。”

“我我我”

“拔剑。”泽文的语气中再次显露出不耐烦。显然,对同一个人重申自己的命令并不是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弥斯这才缓缓地拔出剑来,泽文老师的剑,然后又充满犹豫地举过头顶。这时候他才发现,嘴上说着和脑子里想着的觉悟,和真正面对这种情况时候的觉悟,是完全不同的。

剑在他的手中颤抖,但弥斯却始终没有砍下去的勇气。

而囚犯再次张嘴,那声音无疑是在哀求。

“我是无辜的我不该不该在这里救救我”

“做你该做的。”泽文冰冷的声音再次催促道。

“可可他说他是无辜的我我不知道”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但也许他真的他真的是无辜的那”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我不能不能杀死无辜的人吧”

“动手,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不别这样求求你”囚犯伸出他的手,那根瘦的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臂,向弥斯求助。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弥斯痛苦地摇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嘴里像是在向谁征求着原谅。

在这里有谁能听到呢?

“向杀人犯道歉的家伙,呵。”泽文冷笑着讥讽道,“你这副德行,骑士?”

弥斯紧紧地闭上眼睛,将剑举得更高了。

但他还是没能砍下去这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

“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泽文厉声命令道。

“但老师”弥斯的声音也近乎哀求,“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见罪恶万一他真的是无辜的”

“你要怎么从眼睛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罪?”泽文无情地嘲弄道。

“真的是不可原谅的罪吗”颤栗着,看着那张受难者般瘦弱的脸,弥斯问道。

“人的任何罪行,”泽文这么说道,“都不能被原谅。”

*

弥斯还是没能下手。

杀人那是他无法承受的罪孽。这些年来,他的父亲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父亲一直都教导他,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你可以走了。”泽文终于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弥斯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了剑。

泽文老师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是不是个拥有善心的、正义的人吧?

他会拍着自己的头,夸弥斯是个好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但泽文接下来的话是这么说的。

“别再让我见到你。”他冰冷的眼里充满着不屑,“懦夫是不配做骑士的。”

“老师我”

“废物是永远成不了材的。没有觉悟的人,配不上拿剑。”

“我我不是废物”

“把剑留在地上,滚吧,懦夫。”

“我不是懦夫老师”屈辱的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让你把剑留在地上,滚!”

“我不是懦夫!也不是废物!!”

“你是。”

“我不是懦夫!!”弥斯带着哭腔,大声地反对道。然而他的反对声在泽文的鄙夷之下是如此无力,如此地没有底气。

“快滚,懦夫。”

*

“啊!!!!!!!!啊!!!——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懦夫啊!!!——”弥斯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吼叫着,同时也哭着。眼泪不断地从他的脸颊流下来,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再度举起了那把剑——举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高。

“不不不不,别这样!别!住手!!!”

他的耳畔响起了那个囚犯的哀求。那声音听起来揪心

但自己已经哭了,不是么?还有什么能表达自己的痛苦呢?

剑锋落处,一瞬间鲜血四溅。

“呜——呃啊!!!!——”

囚犯痛苦地哭号着,翻滚着。这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反而砍在他的脸上,血流如注。他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似乎在弥斯的心脏上一刀一刀地割过。是他拙劣的剑术,还是他慌乱如麻的内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能让这个可怜的囚犯死得痛快一些。

“继续。”泽文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早已经习惯。

于是弥斯挥出了第二剑。

这一剑同样没能要了他的的命。疼得胡乱翻滚的囚犯让弥斯彻底失去了准星。

“继续。”

第三剑。

“继续。”

第四剑

不知道砍了多少剑

受尽折磨的囚犯终于不再动弹了。

他的身上布满了血迹,弥斯的身上也是。就像被血从头浇到脚,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也成了一个杀人犯。

佩剑从弥斯的手中滑落。他跪倒在地上,就在那具布满剑伤的尸体边上,开始没命地呕吐。

直到吐到肚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可以再吐出来了,他仍然在干呕。

紧接着,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眼前一白,翻倒过去,失去了知觉。

*

**

The Trial 试炼(6)

“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好作出这种决断的准备。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如此反对泽文那小子如此唐突的决定。”迪里埃阁下轻轻地走到弥斯床头,鲜艳的琉璃窗边,伸出手触摸那上面的绚目图案;穿过他的指间,过滤成血色的红光流下来,洒了一地,“如果说杀掉罪恶之人就是践行正义的话,那么在这一点上你毫无疑问没有做错。”

“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无关对错的。”老牧师说着,又停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自己的措辞;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啊——我又在故弄玄虚了,别在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主也不会为此而责备你的。”

“就算我在地牢里晕倒也”

“一边是误杀无辜者的可能,另一边是将危险的罪犯放回世上的风险。”迪里埃阁下对他笑了笑,“至少你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没有成为第一个释放罪犯的处决者。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这么说来我还是蛮厉害的?”听了迪里埃阁下的安慰之后,他竟又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但有件事情你必须牢牢记住,弥斯。”

“什么事情?”

“人们之所以会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感到畏惧和踌躇,是因为我们有着对主创造的珍贵生命的敬畏,这是善良之心。”迪里埃阁下在他的身旁坐下,告诫道,“即便你成为一名士兵,不得不做出杀人与被杀的觉悟,也绝对不能丢失那颗心,否则你将沦为杀戮的工具。”

“明白,我不会丢掉我的心的,我保证!”弥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牢记你对逝去生命的那种感触,牢牢记住它给你带来的一切感情,这样你就不至于迷失。”迪里埃阁下说着,视线却又恍惚得似乎飘向了遥远处。

“虽然不是很懂”弥斯挠了挠头,“不过我一定会记住的,阁下!”

*

“不过,为什么你无论如何也想当个骑士呢?”老牧师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下巴,微笑着,一副耐人寻味的神情,“我很好奇,在你的心里有着怎样的动力呢?”

“我想变强,想要保护我爱的人!”弥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从什么样的威胁之下保护他们呢?”

“嗯坏人!异教徒!恶魔!”

“噢?”迪里埃阁下不禁笑出声来,“据我所知,梅耶撒似乎不像是盛产这三样东西的镇子。他们真的受到威胁了么?”

“呃还没有。”弥斯不得不承认,梅耶撒是个平静得甚至可以说完全毫无波澜的边境小镇,那里的治安官和卫队甚至大多数时间都无事可做,以致于经常能在酒馆里看见他们。“不过有这个可能的吧!我都遇见恶魔了!万一,万一发生了怎么办?!”

“这么说,他们希望你保护他们,并表达出了这样的意愿?”老牧师不厌其烦地追问道。

“那那倒没有”

“所以,与其说是为了他们,不如说这是你自己的愿望?我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吧”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从小就很喜欢第一皇帝的冒险故事但我也没有在撒谎!我是真的想保护他们!”

“我当然相信这一点。你是梅耶撒为数不多的真正目睹过恶魔的人,有这样的考虑也是难免的。”

“嗯”

“不过更为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不愿在梅耶撒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老迪里埃突然话锋一转,“你向往刺激的冒险生活,向往浪漫而波澜壮阔的骑士生涯——换句简单的话说,你想要成为英雄,这么说没有错吧?”

“毕竟是主的代言人,什么都瞒不过您”弥斯也只好红着脸承认。

“作为一个努力的方向,这倒也不错。当年戴夫·卡维宁大人也是这样开始,成为一名骑士的。”

“真的吗?!”想到自己和风暴崖的第二任圣座竟然有共通之处,弥斯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若是要成为一名圣骑士,恐怕它还不够。驱使人成为圣骑士的动力,应当更加绝望、更加拼命。”

“啊?绝望?什么意思?”

“现在的你还感触不到,但你会了解的。”迪里埃阁下苍老的笑容里竟隐约透露出一丝丝感伤。当然,现在的弥斯还抓不住这些细微的感情。

“啊——搞什么啊!”这种话说一半的感觉就好像只盛了半杯的苦麦酒,让弥斯感到甚为抓狂,“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啊?!这样我怎么可能了解嘛?!”

*

“吁——阁下,一切都办妥了你们还在聊吗?!”迪里埃阁下正想说点什么,艾思却已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他的声音听起来夸张极了,“看在主的份上!我就想知道,你把我那个从来听不来长篇大论的真哥哥弄哪儿去了?”

“因为碰上了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嘛”尽管实在不愿意向自己的弟弟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弥斯还是一边嘟哝着,一边扭头避开弟弟的视线。

“正常来说呢,如果是我的哥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和我谈话有这么催眠吗,艾思?”迪里埃阁下故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抱歉阁下,我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说起来,你这孩子已经完全没事了吧?”弥斯又回过头来问道。

“你不也是孩子吗?”艾思没好气地回答,“是啊,当然,我早就没事了。”

“那你认迪里埃阁下当老师了?”

“不要随口乱说啊!教会里哪来的老师啊,就算我要当沐灵的话,那也该叫‘掌灯’才对!我只是在给阁下帮一些忙而已”

“我很喜欢这孩子。”老迪里埃把手搭到艾思的肩上,“不仅乖巧听话,而且甚为好学。哎,他在这儿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听了这些夸奖之辞,艾思有些脸热,“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迪里埃阁下”

“那”弥斯脑瓜一转,突然兴奋起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艾思可以和我一起留在风暴崖了?!”

说到这里,艾思却不说话了,只是低下了头,显示出些许沮丧。

“唉——恐怕不行啊——”老迪里埃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惋惜,“这里是风暴骑士团,并不是风暴崖大教堂,遵循的是军队的律法而不是教会法。隶属于骑士团的风暴崖教堂并没有招收沐灵的权力,这里的战地牧师全部是由莱格尼斯圣座亲自选拔的,标准极为严苛。与侍从一样,骑士团的战地牧师也都是为了圣骑士们而存在的,进入风暴崖的那天起就必须具备足够优秀的素质。”

“圣座大人会通融的吧!他是很好说话的人啊!”

迪里埃阁下摇了摇头,“这种破坏风暴崖规矩的事情,莱格尼斯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是,或许”

“够了啦,哥哥,”艾思突然发话了,尽管沮丧的神情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抹去,他还是勉强挤出笑容,“你也不要无理取闹了。迪里埃阁下是风暴崖教堂的圣司,就连他也办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你也就不要管了。”

“圣司是什么?我只知道主教”

“圣司就是风暴崖教堂的首席,所有圣徒的领袖,在地位上相当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的枢机主教。”

“看在主的份上!原来您不是普通的牧师?!”弥斯一拍脑袋,吓得立刻坐了起来。

“也没那么普通,”老圣司笑了笑,现在看起来,与他的身份相比,他的长袍还真是分外朴素,“好歹是服侍了主五十多年的人了。”

“所以说,你还是别为我考虑那么多了。虽然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书,迪里埃阁下对我也很好回家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爸妈他们也需要至少一个儿子来陪伴吧。”艾思笑着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哥哥还是在安慰自己。

“但你想留下来的吧。”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啦”

“迪里埃阁下既然地位那么高的话,那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他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的啊!”

“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随便地麻烦别人了啊!”

“好了,你们俩消停会儿。亲兄弟总吵架怎么行?”老圣司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然而这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停下争吵的意思。

“还不是他,完全不讲道理!”

“我还不是为了你?!”

“我只想知道,是谁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啊?”

“来这里不好吗?!”

“”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迪里埃阁下故意提高了声调,让两个孩子听见。

他的计策果然起效了。弥斯和艾思的争吵声即刻戛然而止,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位老圣司的身上。

“不过这个办法光靠我一个人可不够,”老圣司轻捻下巴,故意打量着他们俩,“还需要你们俩一起努力。”

“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一向沉不住气的弥斯毫不客气地催促道,“不管什么我都会做的!”

“想要名正言顺地留在风暴骑士团,那当然只有一个办法——”迪里埃阁下故意拖着长音,又瞥了一眼艾思。这个机灵的孩子也已然想到了答案。

“成为一名扈从。”

*

弥斯挠了挠头,“也就是说”

“就是说,只要能找到一位愿意担任艾思老师的圣骑士,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那好办!”弥斯立刻欢呼起来,“只要求圣座大人的话,应该没问题的!”

“作为圣座,莱格尼斯可是很忙的。在这种事情上,他也不能违背其他圣骑士的意愿。”迪里埃阁下摇摇头,“总是麻烦别人可不好,这件事情,得靠你们自己去完成。”

“要怎么做?”

“弥斯,”迪里埃阁下像分配任务一般地吩咐着,“要让艾思成为扈从,你得去游说那些圣骑士大人们,想办法让他们接受艾思,给艾思一个机会。”

“没问题!保证完成!”弥斯举起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道。

“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艾思。”老迪里埃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艾思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考虑着什么,表情甚是凝重。

“你必须向帝国最出类拔萃的圣骑士们证明自己是有足够资格成为他们手下扈从的。你必须向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士们表现出自己所具备的、异于庸人的品质,以及足够的潜力,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同意让你正式成为风暴崖的一员。”

艾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矛盾情绪中,缄默不语。

“能做得到吗,艾思?”老迪里埃试探着询问道。所有人都知道,这对于一向孱弱的艾思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我不知道”

他很想回答自己做不到,这几乎是事实。然而他不能就这么说出口,这样既对不起弥斯和老迪里埃阁下对自己的期待,也对不起自己的期待。

“你的确想要留下来么,艾思?”迪里埃阁下问,声音很温柔;他不希望自己给艾思任何压力,强迫他去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实在做不到的话,放弃也没关系的。”

艾思颔首思虑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阁下,我想留下来。”

老迪里埃慈祥的笑容再度在他瘦削而不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

弥斯挥舞起拳头,高举过头,兴奋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那就干吧!”

*

**

The Trial 试炼(7)

夜里。

狭窄的窗户,加上厚重的城墙,能进入室内的月光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这是一个多雾的夜晚。盛着洳雷宁酒的银杯剩下不到一半,映着圣灯罩里燃烧着的亮黄色的光;老莱格尼斯举杯轻啜,眼神却始终停留在桌前的那一打信件上不曾离开。

那只苍老而又旧痕累累的手慢慢地举起最表面上那一封信。那双被岁月的纹路紧密包围的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叙述,他放下酒杯,拿起一支鹰羽笔,像是要写点什么。然而他最终却没有下笔;随着他的眼睑稍稍耷拉下来,这位老骑士发出一阵不满的鼻息。

“您找我,老师。”

“嗯?你来了。”

莱格尼斯注意到的时候,泽文的身影已经现在圣灯的火光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披挂铠甲,穿着便服,因此莱格尼斯没能察觉到他走过外面的走廊时发出的声音。不过虽说是便服,也不难看出这是一件颇为讲究的贵族服饰;在圣灯明亮的光晕下,精细的布料竟然也顺着光的强弱微微映射出有色彩过渡的纹路。

这当然是一向在华丽奢美的方面极为讲究的“花语”兰吉尔家族的惯常风格。

泽文没有行过多的礼节,径直走过来,直到停在莱格尼斯的长桌前。

“老师有什么吩咐?”

莱格尼斯抬起头,决意从令人烦扰的文件中抽身出来。看见自己那不苟言笑的爱徒,他又露出了惯常的微笑。这是个被大多数人称为“慈祥老人的笑”的笑容,然而泽文这小子却失礼地说这微笑里总别有蕴意。

“这叫做礼貌,是你小子最缺的东西。”莱格尼斯每次都笑着这么教训道。但泽文总是一边说着“谨遵教诲”,一边做出完全无所谓的表情。

久而久之,莱格尼斯也终于放弃教训他了。

毕竟除去目中无人和不通人情这两点,自己的爱徒仍然是风暴崖当之无愧的冠军骑士,这是风暴崖没有人能够否认的。

而这小子办事也总是让人放心。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莱格尼斯依旧笑着,试探道。

“请老师明示。”泽文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中老师的套。

“迪里埃阁下来找过我。”莱格尼斯便就坡下驴,进一步提醒道。

“然后呢?”泽文继续选择装傻。

莱格尼斯笑了笑,这小子的心机还是逃不过自己的眼睛的,“我在想,你是不是该对那孩子稍微放松点。”

“您说过,按我的方法来。”泽文面不改色地回答,“我也说过,我不会对那孩子留情的。”

“我倒不是质疑你的方法,不过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莱格尼斯一边捻着自己的白胡子,一边刻意拖长了音,留住后面的话。

但泽文的回答也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需要任何思索,“奇拉也是孩子,只是十岁的孩子。”

“毕竟,她是在这里成长的。而那孩子,还不过才开始呢。”

“她证明了自己配得上称为一名风暴崖的扈从。”泽文丝毫不打算让步,“而这次成为扈从的两个孩子,关于他们可有不少不体面的议论。”

“你是说塞洛里昂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十五岁的孩子?”

“那个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您交给我的这个家伙,老师。我要为您证明,您做的决断是公正合理的,并没有任何公私不分的考虑。”泽文嘴角轻撇,露出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认为自己将了自己的老师一军,“他必须像奇拉一样,证明自己作为风暴崖扈从的资格,非此不可。”

“仅仅这样而已吗?”

“当然不。”泽文淡淡地回答,“作为我的学生,他除了成为最优秀的扈从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你这小子,还真是自负啊——”莱格尼斯不禁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不是叫你来,对你的训练方法指手画脚的。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完成。”

“我知道您也不会这么做的,老师。”

莱格尼斯收起笑容,站起身,将手头的那一打信件递到了泽文的手里。

“有些事情亟待处理,明天起我必须离开风暴崖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你就暂代风暴崖圣座的职务,为我把这些事情处理好。”

“谨遵师命。”

“这里有几封关于隐秘处的人工岩洞和地穴的报告,”莱格尼斯拿起自己的银杯,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泽文的身旁,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正聚精会神地阅读的那些信件,“派点人去,排除异教活动的可能性;如果是异教徒的话,调查清楚,一网打尽。”

“我会办好的。”泽文点了点头。

“我知道,”莱格尼斯再度露出笑容,“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你小子还真是可靠得无可挑剔。”

*

**

隔日。

“咚——咚——咚——咚——”

教堂的钟声照常传递到风暴崖的每一个角落,早晨的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城墙顶上。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是,拉弗诺尔山巅周边萦绕的雾气少了许多,整个天空也明亮了好几倍。

“一二三四”

将整个脑袋都裹在被子里的弥斯还没有完全睡醒,只是麻木地点数着钟声响过的次数——随后,这数出来的数字吓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完完蛋!怎么就四时了!”

轻软的绒被差点被他掀下了床,弥斯一股脑跳到地毯上,一手慌乱地把靴子套在自己的脚上,另一手随手扯下床架边的衣服,胡乱地披在自己身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

只是因为睡懒觉这种理由而迟到的话,那个泽文老师绝对不会买帐的!

他正手忙脚乱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在这种时候,弥斯总能发现自己慌忙中将扣子塞进去的小口儿并不是那颗扣子应该去的地方——猛地,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拍脑袋,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今天不是不用训练嘛!”

*

踢掉带子都没来得及系好的靴子,攥过被子的一角,弥斯又懒洋洋地缩回床上。自从上次在地牢里撞坏了脑袋,亏了迪里埃阁下的求情,弥斯得到了一段为期两天的养伤时间;昨天又从老麦登总管那里听说圣座大人离开风暴崖办事去了,把代理圣座的事务交给了泽文老师,看来那个难缠又心狠手辣的老师可得忙活一阵儿了,这也正给了弥斯一段喘息的机会。

这已经是泽文老师允准的养伤期的第二天。事实上,自从上次去了地牢之后,他就没有参与其他训练了。

想到这里,弥斯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瞥了一眼高挂墙头的年历。年历上用银色的大字清楚地标记着“saetamel”的古语单词,这是即便不识得古语的人也大多能认得的词语。

“是末曜啊,哈莱雷亚!”心花怒放的弥斯直接将整个身子都裹进舒服的被子里,决心不管出了什么事都绝不起床。

在帝国的时间历法中,依据《圣约》中主创世的时间,定七日为一礼拜。礼拜之始为聆圣日(vaxanmel),乃是牧者传道证道之日,也是大多数祭祀仪式选定的日子;礼拜之末为安息日(shamel),是所有世俗事务都偃旗息鼓、凡人民众得以歇憩的日子。而自聆圣日到安息日,之间的五日则依序为:宗曜日(litamel)、近曜日(drimel)、和曜日(hethormel)、余曜日(axemel)和末曜日(saetamel)。

也就是说,末曜日即是一个礼拜的第六日,次日就到安息日了。安息日自然是不需要训练的,这么说来的话,弥斯就又可以休息一天。

“真好啊”弥斯抱着枕头蜷缩起来,钻在被子里的他活像个缩头乌龟。

阳光透过被轻风吹开一道缝隙的帘子,照射在他的屁股上,暖洋洋的,特别舒服。弥斯翻了个身,希望用更惬意的姿势再度入睡。

说起来也奇怪,明明自己没有实际参加过训练,这种无形之中的紧迫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单单是一想到那个不近人情的泽文老师在哪里等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弥斯就倍感压力。即便是在休息的日子,在清晨也会有一种莫名的催促感,逼得弥斯不得不起床。

“真是难过啊”想到这里,弥斯就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和那位可怕的老师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不知道下一次他又会想出什么样疯狂的考验来——想想就令人不安。

“不过门对面的那位大小姐也早就动身出门了吧?”

虽然没有几天,弥斯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位奇拉·祖尔萨宁几乎总是在相当一致的时间,约莫三时左右就出了门,还从无例外。

是什么样的动力能让她如此坚持的呢?恐怕她也有一位这样严格到可怕的老师?

“果然是风暴崖,都不容易呢”弥斯忍不住感叹道。果然正像莱格尼斯大人所说,这里的训练是严苛到极致的。

所以,自己是不是也不该偷懒呢否则下一次见到泽文老师的时候,又会被那冷冰冰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讽刺一番吧?

弥斯探出头,再度瞥了一眼年历上的安排——下午在操练场有一次摔跤的集训。

“究竟要不要去呢”

弥斯摸了摸脑袋。在教堂处理的时候缠上的纱布已经被弥斯丢进了弃物筒,虽然触过去依然还是有些疼,但伤口也已经基本愈合结疤了,要参加训练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更何况自己还要帮艾思的忙。集训的话正好是个认识扈从和其他圣骑士的好机会吧?

他自己其实也希望自己下一次出现在泽文老师面前时,能使他刮目相看的。

虽然那位老师有些时候的确让人忍无可忍,不过正是因为这样,如果能得到他的赞许,那岂不就证明了自己已经出色得无法挑剔了?

“早上休息好点,下午就去吧!”这么想着,弥斯就干劲十足地下了决心。

“似乎早餐还没吃嘛算了睡觉要紧”

*

柔软而舒适的床,温和的阳光,弥斯本该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他几乎都能摸到梦境之门上凸起的铆钉——

直到一阵轻而有节律的敲门声把他从幻境的入口拉了回来。

“不是在敲我的门”弥斯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翻了个身,想要继续入睡。奇拉·祖尔萨宁的房里肯定没有人的,那家伙得不到回应的话过一会儿就离开了。他这么想着。

但那敲门声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嘚嘚嘚——嘚嘚嘚——”

听得出来,来访者似乎并不急,只是耐心而有节奏地敲着门,期望着没有人来应门的原因只是因为房里的人暂时有些不方便。

这种期望是完全徒劳的,弥斯当然很清楚。

“确定没有人他就会走了。”弥斯想,“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就能好好睡觉了”

过一会儿,叩门声果然停了。

“啊终于”弥斯闭上眼睛,露出安逸满足的笑容——

然而那家伙开始敲这边的门,不慌不忙而富有节奏地。

“嘚嘚嘚——嘚嘚嘚——”

“啊!!!!看在主的份上!!!”

弥斯掀开被子,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气冲冲地打开房门。

“别敲了!你是啄木鸟吗?!”

*

“噢,我打扰到您了吗?”门外的小伙子露出真挚的歉意,垂下头,“真是对不起!”

“当然了!我在睡觉呢!”弥斯毫不客气地回答。对于打扰自己难得的休息日的人,就应该予以毫不留情地抨击。

“真是很对不起!”然而让弥斯没有想到的是,为了道歉,来访者竟然摘下头上的鸟羽帽,屈身朝弥斯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并且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这家伙是认真的。

“行了行了”在如此正式而礼貌的致歉之下,弥斯也败下阵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概”

“那么,我得到了您的原谅了?”来访者依旧低着头,等待着弥斯的答复。

“是的,我原谅你了。”

得到了原谅的来访者终于重新戴回帽子,直起腰身,一下子就高过了弥斯一个头还多,以致于弥斯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显然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比弥斯要年长约莫三四岁;修长而却线条柔和的身体一侧佩着一柄单手剑,亮朱色的披风下一身纹花赭色过臀大衣,胸前和大臂侧面刻意敞开的开缝露出内着的白色打褶衬衣,再往下是淡褐色条纹裤袜和浅色的尖头兽皮短靴,看样子来自于某个贵族家室。

但更吸引弥斯注意力的是他的面容——金色的直发像圆形的餐盖一般倒扣在头上,额前的头发平整地修剪到眉端,两侧垂下的及肩发覆住耳朵,微微向内鬈曲;淡绿色的眼眸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肢体上正在表达的感情;白皙的皮肤,柔和的面部曲线,弥斯不得不承认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伙子无疑是个美少年。但与泽文老师那种散发着冷峻的男性气质的英俊所不同的,这个拘礼的来访者的容貌甚至微微透出一种女性的姣美。

“来自伽尔撒的特拉·加布利费瓦(teragabriphiva),初次见面,感谢您包涵我的失礼。”

*

The Trial 试炼(8)

“加加布利什么”弥斯心想这些纨绔子弟的姓氏还真够复杂的。

“您可以叫我加布,也可以叫我特拉,请随意。”

“我倒是很随意”弥斯再度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客人,他觉得无事献殷勤的人大多不安好心,“还是叫加布好了,我们还没熟到直呼名字的地步。”

“那么您的名字是?”

“梅耶撒的弥撒铎,叫我弥斯就行了。”弥斯对这一套寒暄可一点都没有耐心,“说吧,你要干嘛?”

“啊,是这样的——”这个名字很长的小伙子从脚边的地上提起一个包装精致的篮子,“我昨天晚上刚刚来到风暴崖,正式师从班杰·塞洛里昂大人成为风暴骑士团的扈从。趁着艰苦的训练还没有开始,我本想结识一下风暴崖其他优秀的同伴,送给大家一些从伽尔撒都城带来的礼物,但看样子大家都忙碌在外?”

“那是当然的了现在是训练时间”

“幸亏有您在,否则我的确是不知所措了。”加布感激地说。然而这话在弥斯听起来却有些不是滋味。

“我我是负伤了罢了一点小伤而已”弥斯摸了摸后脑上的伤疤,好给自己一些安慰。虽然加布可能看不出来,可自己的确是负伤了,而才不是在房间里面偷懒逃避训练!他这么肯定地想。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希望找到别的话题来跳过这个尴尬的局面。很快,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加布手上的篮子上,“这是什么礼物?”

加布笑了笑,“只是一些酸肉干而已,不成敬意。”

“肉干吗?!”弥斯的眼睛里一下子放出了光芒,他还没有吃早餐。当然,这个时候餐盘已经在门边放了很久,显然加布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风暴崖早上一般吃什么,但配上肉干也许不错呢。”

“你也这么想吗?!真是太好了!”弥斯忍不住舔了舔嘴,入睡的尝试被打断后的不快也全然不见。他一手端过已经在门口放了一整时有余的餐盘,一边一改之前的态度,迫不及待地将加布迎进房里,“快进来坐一会儿吧!”

*

坐在桌边,揭开明晃晃的银餐盖,一条条已经冷却了的卷面静静地躺在餐盘里。尽管被切得很精致的西兰花、桑葚和玫瑰花瓣点缀得相当漂亮,但上面浇的肉酱经过了整整一时的放置之后也已然结成了一整块。弥斯拿过餐叉,刺起一条卷面,带起上面像奶酪一样黏稠的肉酱,放进嘴里费劲地咀嚼,在加布的面前发出相当没有礼貌的声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久置后的卷面实在太富有韧性了。

看着弥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加布便主动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由细麻布包裹着的肉干,递到弥斯面前,“不如配着看看吧?”

这当然正合弥斯的意思。他急不可耐地接过肉干,三下两下扯开外面包的布条,一把将手掌大小的肉片干送进嘴里。

“唔!吼次惹!”弥斯大口嚼下半块,一边含着食物一边含糊地夸赞道,“我还没有次过这样酸甜的肉哇”

“这是家父亲手做的,和捣碎了的树莓果肉一起烘干的酸肉,在其它任何地方都买不到的。”看见弥斯对自己带来的礼物赞不绝口,加布自然也很开心,“得知我得以进入风暴崖,家父高兴得不得了,非要我带一些来给你们。”

“嗯?你父亲做的?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伽尔撒的一名屠户。”

这个回答让弥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屠夫?你不是贵族子弟吗?!”

“这说起来,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加布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我出生之前,家父的确曾是贵胄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位列尼安特宫的子爵。但他因一时糊涂收受了辛德拉(sindera)商人的贿赂,而被陛下谪除爵位,贬为市民,终生不得再封,但许保留族姓和些许家产。沦为庶民后,荣业尽失的家父只得以屠猪为业,得以维生,支持家用,却也挣得了些许名望。”

“那么”弥斯还在嚼着那半块肉干,虽然有些硬,但咬起来就停不下来,“你只是有贵族的姓氏,并不算是贵族咯?”

“正是这样。”加布苦笑道,“但即便沦为市井之徒,被永久驱逐出了贵族之列,家父仍然时时忘不了昔日家族的荣耀,对自己毁了整个家族前途的罪过无法释怀。因此家父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产,利用昔日好友的关系,为我请来最杰出的宫廷教师,完全以一名贵族的方式教导我,授以我贵族子弟应具的翩翩礼节,以及剑术、马术、摔跤、古语、经史等贵族之后必备的技艺,希望不失掉家族传承的贵族精神。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我能重振昔日加布利费瓦家族的荣光。这也是我奋斗的目标。”

“哇塞”弥斯听得入了神,“那你也算是承担着整个家族的责任了。”

“正是因为如此,在家父听闻我得以被伟大的圣骑士班杰·塞洛里昂大人承认并收为扈从之后,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加布带着笑容摇了摇头,颇为复杂的心情被从小所受的贵族礼仪教育所压制下去,“正是因为这样,我也不能辜负家父的期望,得不断努力才行!”

在加布说话的当儿,弥斯已经又消灭了一块肉干。对于那又干又稠的早餐,他已经没有食欲再吃下去了。

“其实我也是刚来到这里不久的。”弥斯说着,还一边舔了舔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树莓的酸甜味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好好努力吧!”

说着,弥斯又朝篮子那里伸出手去;只是这一次,他被加布发现了。

弥斯尴尬地笑了笑,缩手回去,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自觉就”

但加布却主动探进篮子,又为弥斯拿出一块,递到他的手上。

“没关系,尽管拿吧,我带了很多呢。”加布一直得体地微笑着,正像他说的一样,毫无疑问,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个教养十足的贵族之后。

与之完全相反地,接过肉干的弥斯像饥饿的野兽一样撕咬着那块肉,连包装的布条都没好好地解开。过了一会儿,像是恶犬享用完了自己的美餐,弥斯又伸出舌头,将嘴唇的周边都舔了个遍。

然后,他才开口问:“那么,我们算是朋友了?”

听了这话,加布显然很高兴,“我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能在风暴崖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

“嗯——”弥斯吮了几口手指,一脸满足,“看在你父亲肉干的份儿上,你就是我的朋友了,特拉·加布列什么来着?”

“叫‘加布’就行了。”

“好的,加布!”弥斯兴高采烈地说,严格来说这也是他在风暴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了个好的开始,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加顺利。

“不过,”加布对他眨了眨眼睛。就连弥斯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只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一下也确实颇具杀伤力,“我父亲的事情,作为朋友,你可得替我保密哦,弥斯。”

“一定一定!”

这时候,饱餐了一顿的弥斯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我说,加布,你还没有参加过任何训练吧?”

加布点了点头。

“要不要,参加下午的集训看看?”弥斯盛情地邀请道。

当然,弥斯的想法可没有那么单纯。如果自己一个完完全全的新手,一起去参加集训的话,恐怕是会被人当笑话的吧;不过加布同样也没有参加过什么训练,两个人一起去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惹人注目了。他是这么想着的。

“我当然不会拒绝朋友的邀请。”性情温和的加布甚至没有多加考虑便应允下来,他可根本没想到那么多。

弥斯二话没说,一把握住加布的手,“那就太棒了!”

*

难得明媚的午后,拉弗诺尔山间吹起的轻风拂过略微有些炎热的操练场。临近一时的时刻,参与集训的扈从已经开始在摔跤场附近集结。

“下午好——”弥斯走近场地,抬起头朝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加布打了个招呼,“你竟然来得比我还早。”

加布礼节性地笑了笑,“既然要开始正式的训练,那也就不能够继续容忍自己的怠惰了,不是么?”

“也有道理。”

弥斯环视四周,其他扈从们已然绕着摔跤场中央的沙地围成了一个圈;沙地里铺满了与其他地方与众不同的细沙,这样在缠斗的过程中双方的皮肤在地上摩擦时更不容易受伤。

沙地的中央伫立着一位体魄硕大——不,应该说是巨大的怪物。

赤裸着偏黄肤色的上身,粗壮的臂膀似两条巨蟒盘绕在膨胀的胸肌前,挺着稍有些发福的肚子,微汗的皮肤表面甚至在反射着阳光;结实的肩背就像拧成结的麻绳一样脉路分明,脊背的中央刺绘出一头跃立的凶暴黑熊;精干的栗色寸发短得几乎能看见头皮,络腮胡,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急躁的淡褐色眼睛,同样筋肉分明的面部两侧是一对有些畸形的耳朵。毫无疑问,这位就是这次负责指教他们摔跤集训的大人了。

“人都到齐了吧?!”一时的钟声都还未敲响,这位大人就已经等不及了——估摸着他也已经忘记了这一茬。

还没有学徒能来得及回答,这位体魄惊人的大人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就算有我也不会再等了,时间早就到了。”

他的话刚说完,教堂的钟声就在耳边响起。

“呃,好吧,我是说,现在到了。”

弥斯忍不住凑向加布,悄悄地低语道:“这家伙是谁啊?”

“作为刚刚成为风暴崖一员的我,知道得也并不比你多啊,弥斯。”加布略显无奈地回合。

尽管已经将自己的音量压至最低,那位大人却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一般,目光扫射过来,“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是谁了吧?不过最近我们又迎来了几个楞脑袋。所以我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是圣骑士卡多撒·贝汉默(cardothrabahame),负责训练你们的近身徒手搏杀技巧,给我记牢了!”

“明白,长官!”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高声回答。

“既然我自己的学徒已经完成了阿基拉试炼,正式成为了一名骑士,那么我也就闲下来了。受泽文那小子的委托,我就勉强再来指导一下你们拙劣的摔跤技术好了。”虽然说得相当不情愿,但这位大人的表情明明就跃跃欲试嘛!

这时候,弥斯才依稀想起来,这位大人背上的那头熊图案刺青似乎有那么点眼熟——

等等

那不是和安东肩甲上的纹章一模一样吗?!

原来这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就是安东尼斯的老师??!

*

“正如我之前一直对你们这些小子们说的,摔跤,是莫莱希尔大陆最古老的近身搏斗技艺,也是作为一名骑士——噢不,作为一名士兵重要的战斗手段。甚至在街头互殴的时候,摔投也是徒手制服对手的最好办法。对于一个可以说,在这些日子里面你们正在和将要接受的训练中,摔跤这一项目绝对是一等一重要的,绝对没有其它任何项目在重要性上能与它相提并论!”贝汉默大人这就开始自顾自地吹捧起来了。

一名不识趣的扈从提出了疑问,“大人,马上枪术呢?”

“呃好吧,除了马上枪术,没有其它任何项目能像摔跤这样对一名骑士意义重大”

“大人,那剑术呢”

“这个嘛好吧我得承认,除了马上枪术之外,也只有剑术能在重要性上与它一较高下了。”

“大人,还有”

“闭上嘴!”贝汉默大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通常来说呢,考虑到战场上的实际情况,我也不会只教授你们简单的摔投和压制技巧。”大块头大人继续对众人说道,“风暴崖的摔跤是开放规则的,除了使用抱腿摔等正统技巧之外,包括拳、腿、肘、膝甚至头撞,只要能将对手压制在沙地上,全部允许使用——在士兵格斗的规则里我们称之为‘脏活’。”

“这才是男人的运动啊!”仅仅是听着弥斯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加布却反倒显露出担心,“这样是不是太过危险了?”

“对骑士来说,危险不过是家常便饭啊,加布!”弥斯的情绪依然高涨,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说得好!”贝汉默大人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俩的身上,“看来你们这两个小子就是新来的家伙了?”

“来自伽尔撒皇都的特拉·加布利费瓦,请大人与诸位不吝赐教。”特拉向前一步,恭敬地朝周围深鞠一躬,主动介绍自己道。

“我是梅耶撒的弥撒铎,你们可以叫我弥斯!”见加布做了自我介绍,弥斯自然也没有落下。

“上前来吧,”贝汉默大人命令道,想让他们俩吃吃苦头的意图从他的笑容上展露无遗,“既然你们俩是新兵蛋子,就让我们看看莱格尼斯圣座的眼光是否不复当年了。”

“是,长官。”得到命令,加布二话不说便走进了沙地的中央,似乎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然而弥斯却愣住了,“啊?要怎么做?”

“进场,较量一场,让我们看看你们有多少斤两。”贝汉默大人那树干般粗细的胳膊颇具魄力地指了指场地的中央,“比起动嘴皮子,不如实际打一场来得有教学意义。”

“明白了!”弥斯听完便挽起袖子,毫不示弱地迈进沙地,“虽然我们是朋友,不过我可不会放水的,加布!”

“那就请多指教了,弥斯。”加布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对贝汉默大人毕恭毕敬地发问道,“能不能请大人先申明规则呢?初来乍到,我对风暴崖的摔跤规则还并不熟悉。”

“规则很简单。上位压制得一分,摔倒对手得两分,迫使对手双肩着地并维持一倏(shoo,帝国公制时间单位,约为两秒)则取胜,基本上与宫廷摔跤的规则一致——唯一的区别就是‘脏活’的允许。”大块头大人耸了耸肩,“‘脏活’虽然本身不能得分,但是只要你能把你的对手揍得服服帖帖的,那么得分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我讲得足够清楚了吗?”

“足够了,大人。”加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你呢,梅耶撒的小狗儿?准备好没有?”

“随时奉陪!”弥斯用力地曲臂,拼命想要挤出一点肱二头肌来——不得不说,还是有一点的。

“那就,”贝汉默大人的嘴角扬了起来,“开始吧。”

*

The Trial 试炼(9)

“喝啊!!!——”

听到大块头大人的令响,弥斯像被激怒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对着加布一头冲了过去。

加布屏息凝神,注视着迅速接近的弥斯,双手置于膝上,压低重心,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弥斯已经足够接近!

加布朝左侧挪出一步,进一步稳定住下盘,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

那个瞬间,加布的节奏忽然加快。他的身体向前压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精准而牢固地环抱住毫无防备的弥斯腰部,顺势将他放躺在地。这个叫做加布的少年虽然乍看上去身形瘦高,肌肉并不发达,却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惊人的爆发力。

当弥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平躺在沙地上,用呆愣的眼神望着露出满是歉意的表情的加布——他甚至都没有有意识地抬起肩膀,那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眨眼的瞬间。

双肩着地,自然是胜负已分。

*

全场的扈从哄然发笑,弥斯的表现就如同一只无头的苍蝇,毫无技术可言;贝汉默大人捂着脸,完全是一副不忍再看的神情。

弥斯摸着后脑,半坐起身。尽管是沙地,方才那实实在在的撞击也着实让他找不着北,“好好厉害”

“我说过的啊,弥斯”加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学习过一些宫廷摔跤的技巧。”

“不是他太厉害,而是你这家伙怎么一点基础都没有?莱格尼斯圣座在搞什么鬼?”贝汉默大人连连摇头,“这让我要从哪里开始教起?”

“从头?”弥斯腆着脸皮回答。

“至少你不需要学怎么被放倒。”贝汉默大人毫不留情地嘲弄道。

其他扈从再度哄笑起来。

“不过,”贝汉默的目光转向了这场闹剧的胜利者,“你这孩子倒还是有一点点水平。”

“大人过誉了,”加布自谦道,“我也不过比弥斯多学过些许日子罢了。”

“要不然,我再给你选一个合适的对手吧?”贝汉默大人揉搓着自己的大胡子,思忖道,“这样才能比较容易看出你哪里还需要提高。”

“愿听指教,长官!”

贝汉默点了点头,“阿麦德利(amederie),给老子爬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长官,在这儿呢”一名身穿风暴崖制服的扈从忙从人群里走出来报到。他看上去和加布差不多高大,但身围显然要比加布粗一圈。

“怎么样,加布,能扳倒这小子不?”贝汉默问他。

“我试试吧,长官。”

贝汉默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还呆坐在沙地里的弥斯,“你这小狗儿,滚过来,好好看着!”

“是长官”弥斯只好遵照命令灰溜溜地走过去,站在那位大块头长官的身侧。但贝汉默大人却一把用他那比弥斯脑袋还大的手掌按住了他的头。

“耳朵也给我竖起来!”

“是,长官”

*

“我可没有刚才那个小孩儿那么好对付哦,新来的。”那名被称为阿麦德利的扈从自信地笑了笑,伸展自己的筋骨,然后做出与加布方才类似的站架,将重心往下压。他穿着短袖扈从服,刻意显露出自己健硕的手臂肌肉。

“请多指教,阿麦德利先生。”

“阿麦德利也是宫廷摔跤出身,让他们俩对抗的话,或许能看出更多东西来。”贝汉默一边说着,一边粗暴地用他的巨人一般的大手捏着弥斯的小脑袋。

“疼疼疼宫廷摔跤是什么?”

“就是尼安特宫流传下来的贵族角力运动,规则复杂严格得很,计分也稍微有所不同,是对‘脏活’技术零容忍的纯粹摔跤竞技。”贝汉默说着,淡褐色的眼珠子却紧紧地盯死了两个学徒的行动,“阿麦德利虽然也在风暴崖待了一年有余,整体的技术特点还是相对鲜明的;他对自己的力量和基本功比较自信,很少运用‘脏活’技巧。也就是说,这基本是一场纯粹的摔跤对抗了。”

两位扈从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手,一边伸出手去,尝试摸清对手的进攻距离。

“不用拳打脚踢,那就是纯粹是吧”毫无基础的弥斯努力地想要理解贝汉默大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他们在互相摸手”

“摸手摸你个头!那是在试探!”贝汉默没好气地回答,“哪有人像你一样上来就没头没脑地冲上去的?你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莱格尼斯这老家伙是怎么想的?”

“我”被训斥了一通,弥斯也的确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候,阿麦德利率先发起了攻势,越过加布的试探手,直截了当地朝对手的腿部抱过去。

加布自然也没有怠慢,迅速地压下身子,将对手尝试攻击的那条腿向后撤,并尝试将自己的手臂抢进阿麦德利的腋下;阿麦德利注意到了这个企图,迅速地反应。两人在片刻间扭抱在一起,互相都将一只手臂缠绕在对方的腋下,并在对方的背后以双手为锁用力扣紧。

“这又是在”一窍不通的弥斯当然没能捕捉到这一瞬间的这么多动作,只是在那片刻间,两人脚下的细沙都飞扬起来。

“他们在抢把位。”贝汉默大人继续给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解释道,“在双方扭抱角力的过程中,如果能够抢到双腋下的把位,就能够轻易地用手臂控制对方的上身甚至腰部,也就控制了你的重心,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以更小的力气去胜过对方更大的力气。而此刻他们双方都只得到了对手的单腋下,而加布正在做的就是尝试把手插进对手的另外一只腋下,取得双腋下的把位。”

但显然,在同样的单腋下把位下,加布的力量落在了下风;而对手的另外一只腋下被他的手臂死死地贴住,使得加布抢把的企图也失败了。

与此同时,阿麦德利利用加布抢把时候的重心转移,突然向一侧冲步,调整自己的重心,向前猛地发力。

加布一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失去了重心,被摔倒在地。

“糟糕!”虽然不甚明白,但如此明显的摔倒,即便是弥斯也明白,加布不妙了!

“两分!”与此同时,其他扈从却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干得漂亮,阿麦德利!”

贝汉默大人却在这时候露出了微笑,“呦呵,这小子”

*

忽然之间,情势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只见加布在向后倒的那个刹那,用脚踩在了正在前扑的阿麦德利的髋部,顺势向后倒去;以自己的背部为支点,加布向上猛蹬。

阿麦德利来不及急停,被自己向前冲击的力量带了出去;由于他还紧紧地与加布搂抱在一起,他的下半身反而翻了一个身,背向着地摔倒在地!

而加布则借势以肩膀作为支撑,翻身到了已经躺倒的阿麦德利的身上,以自己的体重骑坐在他的大腿后侧,控制住了对手!

而此时,阿麦德利的双肩已然着地!

尽管阿麦德利仍没有失去意识,想要破坏加布的控制。但加布以整个体重压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姿势却完全不利于发力。当阿麦德利终于得以挣脱的时候,一倏的时间已然流去。

“可恶!”满身大汗淋漓的他坐起来,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地面。

*

围观的众人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的呼声,这一出反败为胜实在是太漂亮了,就连贝汉默大人也忍不住为他鼓起了掌。

“这小子的基础,倒还不赖嘛?”

加布抹了一把汗,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却还不忘风度翩翩地给众人深鞠一躬,然后朝坐在地上的对手伸出援手。

“哼,你小子”阿麦德利苦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他的手掌,站起来,然后抬起了他的手臂,为他宣布胜利。

其他扈从也再度为他们俩喝彩,呼声震天。

只有一个人例外。

*

“够了!就这种水平,也值得鼓掌?!”

一个暴躁却稚嫩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那是个女孩的声音。

“来和我打吧?!”

弥斯循着声音看过去,果不其然,是那位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绿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着蔑视,她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高过她一头还多的加布发着战书——她的身材甚至还比弥斯还要矮小一点,亚麻色的马尾辫高冷地垂在她的身后。

“在大家都在喝彩的时候,你就没必要出来破坏气氛吧,奇拉?”大块头大人耸了耸肩,“别人才刚刚打完两场,难不成你要这小子打三场车轮战?”

“没关系,我可以等到他休息够了。”这个小女孩以不可一世的口吻这么说道,“阿麦德利这个废物的失败,就让我来帮他挽回吧。”

而那个人高马大的阿麦德利竟然没有还嘴。

“同是风暴崖的同袍,你这么说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奇拉。”

“您为什么这么想和我打呢?”加布依然不失礼节地试着问道。

但奇拉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不喜欢你,娘娘腔。”

“喂喂喂”这样侮辱性的词汇,就连贝汉默大人也有些忍不下去了。

“那话从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嘴里说出来,可不太合适。”尽管遭受到了侮辱,加布并没有恼羞成怒。但对面的那位大小姐反而发怒了。

她指着加布的鼻子,怒斥道,“你说谁是美丽的小姐?!”

加布自然不知道她的无名怒火从何而来,无论怎么说,所有女性被这么称赞,不要说心花怒放,起码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吧?弥斯对此也是一头雾水,但几乎在场的其他扈从都纷纷议论起来了。

“嘿那家伙刚管奇拉叫做‘漂亮大小姐’”

“完了完了,黑豹要发怒了”

*

“闹够了吧,奇拉”贝汉默大人急忙出来打圆场。

“不够!风暴崖现在已经成了这种地方吗?!”小女孩怒气冲冲地说道,“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鬼,一个娘娘腔,什么人都能进来吗?莱格尼斯圣座这才是闹够了吧?!”

“什么?!你说谁是小鬼?!你不是小鬼吗?!”遭受到了侮辱的弥斯马上反击道,如今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的好感已经完完全全不复存在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她是被她父亲惯坏了吧?

贝汉默大人也对她的发言颇为不满,“你怎么能这么说莱格尼斯圣座?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奇拉?!你也该收敛点了!”

“怎么,这不是您刚刚说过的话吗,贝汉默大人?”虽然用着敬称,环抱着双手,高傲的小丫头的嘴里可完全没有一丝尊敬的语气。

“是是吗?我说过??”

“您好像是说过,长官”旁边一位扈从低声提醒他。

“这个嘛”

*

这个时候,加布上前一步。

“好吧,我跟你打,大小姐。”

“看在主的份上”

“他又叫了‘大小姐’”

议论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没教养的小姑娘,加布!”弥斯朝着场地里面大喊道,为加布加油助威。然而他的脑袋却被贝汉默大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对于贝汉默大人来说相当轻的力道,可对于弥斯可不然。

弥斯捂着脑袋,一脸无辜,“长官,我又没有说错!!”

脾气暴躁的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此刻已经怒得直咬牙了,那根马尾辫不耐烦地摇摆着,就像她急迫地想要给对手一点颜色看看的心情一样。

“既然双方都同意了,我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贝汉默大人也露出无奈的表情,“你们要打就打吧。”

话音未落,奇拉便径直朝加布扑了过去,与弥斯当初的做法如出一辙。加布当然也不是毫无防备,早就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对于一个比自己小五岁,还矮小许多的小女孩,加布当然有毋庸置疑的自信赢过她。

弥斯不禁笑了,心里想:“这小丫头和自己一样,不也是个外行吗?”

但贝汉默大人却眉头紧锁,“不妙。”

*

加布急忙后撤,因为他看出了奇拉与弥斯的不同——在冲过来的同时,奇拉的左手已经挥起了大摆拳,朝加布的脸上招呼过来。当然这么大幅度的挥拳动作,加布没可能躲不过——

然而他却想错了。

奇拉的左手摆拳只是佯攻,目的是为了掩护右手的抱腿。

加布意识到的时候,奇拉的右手已经捞到了他左腿的膝窝。

有着多年宫廷摔跤经验,基本功扎实的加布急忙将左腿向后撤步,使得他的左腿从前腿变换为后腿。由于力量上的明显差距,他并不难挣脱奇拉右手的控制——

但这只是奇拉的第一波进攻。

而奇拉·祖尔萨宁流畅迅猛的第二波进攻已经到来。

她挥空了的摆拳线路突然变换,伸手去抱此刻加布置于身前的右腿,同时整个脸贴向了加布的右胁下。出于训练摔跤多年的本能反应,加布压低身子,再度撤开右腿,防守住奇拉的抱摔——

紧接着,奇拉一记精准而凶狠的右直拳直接命中了加布毫无保护的下巴。奇拉敏捷的速度和前压的体重给予了这一拳以难以想象的力量,拳的劲力贯穿过去,直达加布的颈部深处。

特拉·加布利费瓦感受到整个脑袋“嗡”地一声炸响,仰头倒了下去。

*

“用‘脏活’掩护自己抱摔的意图,用抱摔掩护自己出拳的意图,能毫不带思考地在两种攻击方式之间任意切换,这么多人中也只有奇拉能做到这样了。”

弥斯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大气不敢出,为加布捏了一把汗。

他希望加布还能上演上一次的惊天大逆转。

他不敢相信加布就这样被一个还没有自己高大的小女孩打倒了

“她就是个怪物,只知道不间歇地进攻,直到对手崩溃,这就是她的战术。”贝汉默大人继续说道。

“胜负已定。”

*

说话间,加布已经倒地。

他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意识,他的摔跤训练本能让他下意识地翻过身,仰面着地,这样不至于直接输掉这场对决。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经输了。

看见对手把背面暴露给了自己,奇拉立刻像饿狼一样扑上去,骑坐在他的腰上,以双腿控制他的身体。

雨点般的拳头不断朝着加布的后脑轰击下去。奇拉深知自己的力量并不大,但后脑是所有人身上脆弱的地方,甚至不需要多大力气就足以致命;而在奇拉的狂怒攻势之下,加布只得捂住自己的脑袋。

于是奇拉变换拳路,狠狠地揍在加布的脸颊上。当加布用手去挡时,她便趁机继续锤击他的后脑。

她根本不想以摔跤的技法压制取胜。

这头凶残的黑豹只想彻底地击溃她的对手,用自己锋利的爪牙撕扯他,将他开膛破肚。

*

“够了!停下来,奇拉!你已经赢了!够了!”贝汉默大人想要劝阻这个疯了般的女孩,但奇拉仍然没有发泄完她的怒火。对于蔑视自己的力量的人,蔑视自己女性身份的人,蔑视自己年龄的人,她总是要给足他教训的。

“快去拉住她!”

但在所有人之前,弥斯已经冲了过去;抱着决意要保护自己的朋友的心情,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边怒吼着。

但他错就错在他发出了不必要的喊叫声。

注意到他的奇拉从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的加布身上站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横冲直撞的弥斯,伸开双手。

双方接触的那一个瞬间,他已经抓住弥斯的左臂关节,上步翻摔!

毫无防御意识的弥斯被她的左肩顶起,顺势被抛摔起来,双腿在空中划过一道月牙弧。

“没用的小鬼。”奇拉不屑地说道,用腋下固定住他的上臂,右手对着弥斯的肘关节猛力上提——

这股力量与弥斯因自己的体重而下落的力量相互对抗,使两边承受的压力都集中落在了他的手臂上,正如同一根试图撬起巨石的杠杆——

弥斯狠狠地摔落在沙地边缘,灰沙四溅——

他的肘关节韧带应声撕裂。

*

**

The Panthers 黑豹(1)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一声清彻骨髓的脆响。弥斯躺倒在地上,手臂弯折向了不可能的角度。

首先袭来的并不是疼痛,而是极度的惊恐。他的小臂如同他身体多余的附属物一般,有气无力地勉强连接在他的关节处,扭向了一旁——弥斯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手臂可以反向弯曲成这种程度,而当他意识到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正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时,顺着脊柱,渐渐爬上来的恐怖疼痛感这才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战栗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呃啊!!!——疼疼!!!疼死了啊!!!!——”

他痛叫着,泣不成声。

贝汉默大人也已经紧随着弥斯扑了过来,虽然晚了一步。大块头圣骑士以他无可匹敌的绝对力量将已经愤怒得不能自已的奇拉从背后扑倒,他的双臂就像树干一般,死死地压在奇拉的手腕上,手指像深深扎进沙地之下的粗壮树根,让奇拉绝然无法动弹分毫。在这位大人的面前,奇拉的所有怒吼和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斗。

然而伤痛却已经造成了。

“快!担架!”贝汉默大人急忙喊道,而以阿麦德利为首的几名扈从在交代之前就已然动身去办;另一位不知名的扈从则毫不犹豫地撕咬下自己衣服的一角,试图为弥斯的伤臂做固定——但这个时候,一丝丝的挪动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冷静,冷静,弥斯!担架马上就来,请稍微忍一下!”

“——我受不了了!!!疼!疼啊!!!——”

知觉在不断涌上来的痛苦轰击下变得逐渐稀薄,甚至连自己的哭喊声也变得遥远

剩下的只有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杂乱而模糊地轰鸣,逐渐地,那些支离破碎的单词在弥斯的耳朵里都失去了意义;还有那些模糊的色彩,在他的眼前纷惑而迷乱地飘舞,逐渐地,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案在弥斯的眼里也都丧失了含义。

“”

“担架来了!”

“快!你们这些废物,别傻站着啊!”

“看在主的份上!小心点!”

“”

“阿麦德利!楼梯楼梯!”

“”

“这是我哥哥?!他又怎么了??!”

“这关节处已经完全断开了,这样”

“迪里埃阁下,可以允许用那个吗?!”

“您要知道,贝汉默大人”

“我知道,但这这已经是紧急情况了吧?!如果您不允许用那个的话,恐怕这条手臂不可能恢复得过来吧?”

“阁下!想想办法救救我哥哥吧!”

“施行圣迹的话”

“圣司阁下,让我来做吧。”

“唔”

“别再犹豫了,迪里埃阁下!就算您不能用那个的话,也请让其他圣徒用吧,这看在主的份上,他可还是个孩子!”

“圣司阁下,快允许吧!”

“嗯既然要用圣迹的话,那还是由我来做吧。”

“可是圣司阁下已经在北方那次也是您”

“你还年轻。我这把老骨头,不久之后主就会召我去的,多用几次也没关系。”

“可”

“好了,就这么办了。我也允准了,不是吗?”

“既然您这么说了。”

“那就快点吧,阁下!”

“知道了,知道了,贝汉默大人。唉你们这些个圣骑士,都不能再多一点点耐心吗?”

“抱歉,阁下!快开始吧!”

“”

*

无边的黑暗似乎开始有了尽头。

那是在扭曲混乱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晨阳般金色的光芒,并将噩梦与苦痛逐渐转变成金色的幻景的时候。

但在这幻境中,弥斯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燃烧着的金色火焰,逐渐宣称了那原本为恐惧和伤痛主宰的无意识世界的所属权——那是一种完全无可争议的侵吞,仿佛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它所创造。

而弥斯自己,也成为了金色的一部分,恰如他的名字在古语中的意思一样;或者不如说,那火焰正是弥斯的生命。

而像从何处获得了柴薪一般,它正重新舞动起来,愈演愈烈。

*

当弥斯重拾自己的知觉时,自己又躺在了熟悉的地方;尽管并不是同一张铺位,但那一排书架不知怎么的却让他放宽了心。

“啊那条街吗?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前往拜访的,就算为了尝一尝你家里人的手艺也完全值这一趟。”

“那就太感谢您了,前辈。”

“你也太过拘礼了,加布。在风暴崖这种地方,哪有什么前辈后辈之说——如果你非要称呼我这个刚刚被你打败过的人为前辈的话,恐怕我也只能羞愧得立刻把脸埋进摔跤场的沙地里了。”

“我想,那恐怕就是我方才的狼狈样子吧。”

在一旁闲谈的阿麦德利和加布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和自己受的伤比起来,加布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脸色看上去也丝毫不差

噢,对了,我受伤了。

我的手臂断了。

弥斯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就如同在金色幻境中的感觉一样,尽管正想像人总是会忘记自己做过的大多数的荒诞梦境一样,他也无法回忆起昏迷时候的景象——他只知道,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更不要说什么疼痛了。

当然,他能确信自己并没有死。他仍能够看见自己的鼻子和额前的头发,这至少说明他的灵魂依旧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显然,自己也还能操纵自己的身子,否则自己也没办法转过身看见自己旁边铺位的加布和阿麦德利。他半坐起来,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

自己仍旧能操控自己的身体,然而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只能用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语句来描述自己的感觉

但他此刻关心得更多的并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自己那被折断的手臂。

他不可能忘记那恐怖的一幕,折断的上臂向反方向扭曲的那场景——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就算勉强能恢复过来,也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了。

而少了一条手臂的自己,还能继续摔跤吗?还能继续学习剑术吗?

还能继续在风暴崖待下去吗?

还能继续做一名骑士扈从吗?

还能继续接受泽文老师的教导吗?

还能

他有些害怕看到自己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臂,但他明白自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但等等

为什么自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手臂举到自己的眼前?

没有任何白色的包扎,他的手臂完好如初,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像梦一样,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

*

“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弥斯惊叫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噢,弥斯,怎么了?”加布闻声转过头来,询问道。

“这个小子也醒了,那就行了。”阿麦德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来我可以回去向贝汉默大人报告了。回见。”

“告诉长官他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了,谢谢。”

“没问题。”

“我我我的手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布?”弥斯还依然一头雾水。自己的左手不但没有任何折断的迹象,甚至连绷带都没有缠!

“我只想知道,哥哥,为什么你每次来的时候都能带着比上一次更严重的伤,而你还要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下次麻烦你能站着走进教堂来吗?”弥斯这才注意到正蹲在书架的一边找书的弟弟,他转过头,语气里充满了挖苦,“对了,就是后天。聆圣日所有人都得来听迪里埃阁下讲圣课,记好了!”

“不不不,我是说,我的手臂没断吗??!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梦”艾思从书架里抽拣出两本书,夹在腋下,这才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回答,“你只需要感谢迪里埃阁下就好了。”

“阁下在哪儿?”

“在歇息。”

“是阁下治好了我的伤?!今天是哪天?!”

“我不是才说吗?后天是聆圣日,今天当然是末曜日,你弄坏自己手臂的同一天下午!你才躺了半时不到!”

“怎怎么可能?怎么办到的?这绝对是奇迹吧?!”

“你说对了,”艾思朝他眨了眨眼睛,“就是奇迹。”

*

弥斯愣了一下,“你是说像圣骑士的‘天使之手’那样的?”

“风暴崖教堂的圣徒们都不是普通的圣职者,而是与圣天使缔约的最虔诚的战地牧师,能够降下圣迹,瞬间治愈大多数骑士肉体的创伤,在战场上提供援助——你以为骑士团教堂存在的意义就是祈祷吗?”

“看在主的份上,这也太方便了!”弥斯瞟了一眼一旁的加布,他似乎并没有为艾思的话感到惊讶,似乎早就已经知道这回事了。

“施行圣迹是有代价的,可不是能随便乱用的。感谢主吧,你这幸运的家伙。”艾思走过他的床前,瞥了他一眼,“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就回去了吧?”

弥斯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哥哥就这么碍眼嘛?我还是感觉不到我的身体,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常现象。阁下说,你的身体还承受不了这么快的代谢速度,躯壳的各个部分在圣焰的作用下被激发了,而你的精神意识对如此大的改变还没能适应,导致了意识和知觉的脱离。”

“说人话。”

“简单来说就是你太弱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艾思只好这么粗暴地解释道。

“你现在说起话来倒是像模像样的,明明没来这里多久的”

“你才是风暴骑士团的成员啊,哥哥。”艾思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想知道,能不能别让我这种外人来告诉你啊?!”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地沉默。明白人都能听出来,艾思这话里充满了酸味。

意识到自己说了有些不妥的话,艾思扭过头去,尽量不去看哥哥的脸,“我把这几本书去给阁下带去。”

“放心吧,艾思!”但弥斯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说过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你成为风暴崖的一员!我保证!”

“请务必让我也帮上忙吧,弥斯。”一直没有打扰这两兄弟谈话的加布终于也开口了,“尽管不明白具体的状况,但作为我在风暴崖的第一位真诚的朋友,为了维护我才闹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的。”

“那就太好了!看吧,艾思!有了加布的帮忙,我们的胜算又增加了一倍!要对我们有信心啊!”弥斯激动地朝已经走远了的艾思的背影方向大声嚷道。

“从一成变成了两成吗?毫无根据的乐观,要我怎么做得到?”艾思轻声自嘲着,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The Panthers 黑豹(2)

与加布在楼梯口道了别,弥斯走过挂满了烛台的内廊,拖着步伐经过一扇扇挂着门牌的松木房门,一边数着——不识字的弥斯还没办法认出自己的门牌,只能靠数顺序这种办法来认门。他的知觉倒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照艾思的话,应该也要不了多久了。

疲惫的他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侧靠在雕满了金焰花图案的石墙上,伸手向腰间摸去,那里挂着自己房门的钥匙。

就是这个时候,他再度注意到了那扇没有门牌的房门——正对着自己房间的那扇门,上面用铁链悬着一截断开的匕首。

那就是奇拉·祖尔萨宁的房门。

弥斯心里立刻涌上一股冲动,想要去敲她的房门。倒也不是为了寻事,只是想和她说清楚,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毕竟自己现在状态也不好,晚饭也还没吃,和她再起了什么冲突也不好。

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

“生活真难。”他叹着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

回到房间,弥斯把破烂不堪且沾满沙土的上衣随手甩在地毯上,立刻便瘫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松软舒适的被子里,再也不想动弹。今天真是受够了,所幸明天是安息日。

为了给他的断臂做紧急处理,他们把他的袖口撕开了。尽管自己的手臂已然痊愈,但是还是得向老麦登申请一件新的扈从服了——毕竟没有人听说过补衣服的圣迹,那听起来简直逊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自己在艾思面前信誓旦旦地打了保票,关于劝说哪位骑士大人这件事,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自己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些说辞呢?或者准备一点计划?

他这么想着,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年历。

“说到底,艾思这家伙到底有什么能让圣骑士大人看上的才能呢?”

那家伙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个文弱的书呆子,没有自己这么有活力,更没有这么厚脸皮,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很难办啊。

况且艾思想要留在风暴崖的原因并不的确想要成为一名骑士,更不要说圣骑士了

那小子只是喜欢迪里埃阁下那里的藏书罢了吧。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弥斯抱起了头,果然动脑子并不是自己的强项啊!

“怎么办怎么办万一成功不了的话,岂不是会被艾思当成吹牛大王了?!”

正在弥斯苦恼得辗转反侧的当儿,有人用颇为有力的手劲叩响了他的房门。

在这种时候会来造访的,大概只有老麦登手下的侍从了吧?也许是为自己送来新的扈从服了也说不定呢?

“不愧是风暴崖,真是快啊!”弥斯蹦下床,一路小跑过去开门,裤子上的沙砾一路从床上抖落到了门前。

但出现在他门外的人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

一身黑色的长外衣,灰白色内衬,深褐色毛皮短披肩;深赤色的长裤下是从膝盖到腿部的铁护胫,鲜亮地标志出他的骑士身份;丝毫不加遮掩的高发际线显示出他的年龄,略加修理的长下颚仍然带着些士兵的粗犷。弥斯必须扬起头仰视才得以与这位身材修长高大的骑士大人对视,然而看见他的到来,弥斯的心里却毫无准备地“咯噔”了一声。

“副座大人!?”

*

怒勒·祖尔萨宁,莱格尼斯大人的二把手,风暴骑士团的副座,同时也是那个不久之前才折断了他左臂关节的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的父亲。

据安东尼斯所说,祖尔萨宁家族虽然不如泽文老师出身的“花语”兰吉尔家族那般显赫风光,支系众多,却也是一个颇有渊源的骑士家族。这个家族的数代都是风暴骑士团著名的圣骑士,从怒勒大人的曾祖父,到现今的副座怒勒大人,无一不是功勋卓著,战功彪炳。

祖尔萨宁家族世代传承的纹章图案是一只凶猛的黑豹,弥斯在梅耶撒教堂初见风暴骑士团的时候在他的肩甲上看过。

不过,此刻这位大人的表情上却没有表现出那种世袭贵族所持有的傲慢和威严。怒勒大人似乎在如何组织起恰当的语言上遇到了一些小问题。

“呃小子,你想出去喝一杯吗?”

“什什么?”这个要求出自一位身份高贵而且并不熟稔的圣骑士大人之口的确过于唐突了,弥斯只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抱歉,大人!我没太听清!”

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他显然不太愿意降下面子再说那话第二遍。

不过他还是换了一种说法,“呃我听说你喜欢酒。正好,我也喜欢。”

他瞟了一眼放在弥斯门前的银色餐盖——回来时弥斯累得甚至懒得把晚饭端进房里就倒头趴了下去,“你小子不也刚好没吃晚饭吗?你想呃去穆尼安德特走一遭不?我请。”

“但,老麦登我是说,总管说风暴崖城堡是绝对不允许私自出入的”

副座大人显然对邀请被拒绝这件事情不太开心。他决定换一副更有说服力的表情跟这小子说话,“把这当成命令好了。小子,还有其他衣服穿吗?马上换一套衣服,在主楼大厅集合!”

“是,长官!”

*

一段时间之后,弥斯穿着当初从家里带来的旧衣服出现在了主楼的大厅,这里是圣骑士们举办宴会和重要会议的地方。然而这个时刻这里却远谈不上热闹,除了在那里等待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之外只有两三位负责扫除的侍从——老麦登每天都会吩咐侍从把城堡的每一处都保持得干干净净。

“跟我来,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马。”祖尔萨宁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大厅的侧廊,“我们从侧门出去。”

“但是大人,要去穆尼安德特的话还得出外城门吧?”

“别担心,我自有安排。”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完全不以为意。

“不过,”祖尔萨宁大人随后又补充道,“这件事情你得守口如瓶,尤其是不能让泽文那崽子知道。你小子不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吧?”

“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

“嘘!!!给我小声点!”

*

牵着祖尔萨宁的爱骑,深枣色的“怒潮”,趁着夜色,循着大道,弥斯跟随着副座大人走过风暴崖城堡的前院园林,来到了外城墙的城楼跟前。不出所料,外城的城门被坚固的闸锁严丝合缝地封闭上,完全无法通过——那是想要离开城堡的唯一一条出路。

他们就在城楼的石阶前停下了脚步。

“小子,去跟负责守城的潘迪亚·丹希大人知会一声,让那混蛋头子下来给咱开门。”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指了指城塔的上端,在稀少的光线之下,城墙上大型弩机和投石机的轮廓看上去就像《圣约》中漆黑魔龙的狰狞牙口,“我赌他在城墙中段的内室里下棋。”

“是,长官!”

一向是行动派的弥斯话音刚落便已经一路小跑上了大段台阶;城墙很高,台阶也很长,但一直以来弥斯都自认体力不错。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风暴崖的城墙后是有多层内室结构的,荫庇其中的守军通过狭长的观察孔来侦查城墙前面的情况;而热衷于下棋的丹希大人也的确不出祖尔萨宁大人之所料,正在和一位守军士兵对局,尽管战况看起来并不算激烈——事实上,当弥斯冒失地冲进内室的时候,丹希大人正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与同泽文老师竞赛时风度翩然的形象相去甚远,此刻这位守城官大人的装束上却丝毫看不出一丁点贵族骑士的风采——下半身马马虎虎地套着点缀着赤色鹿斑的腿甲、护胫和铁靴,上半身却不加掩饰地打着赤膊,露出白花花的腱子肉和深色的体毛;受了伤的左臂有气无力地悬挂在胸前的绷带上,一头鲜亮的赤色长发完全不加打理地散在那已经步入中年但却仍然不失当年英气的脸颊两侧,看起来颇像一头雄狮——呃,确切地说是一头懒洋洋的雄狮。

“还没想好怎么下?!”

“抱抱歉,大人那这样下好了不对不对”这位理应正在执勤的侍从急得满头大汗,对着棋盘上的局势不知所措。他好容易下决心拿起了自己的“骑士”,想要把它移到什么位置去;但犹豫了一会儿,侍从又放下了棋子,甚是为难地挠着自己的脑袋。

“报告,丹希大人!”一口气跑上了阶梯的弥斯微微地喘着气,站在丹希大人的面前,端正地行了一个骑士礼,成功地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的丹希大人注意到了自己。

潘迪亚·丹希狐疑地打量着他,“呦,泽文的小学徒?有何贵干?”

“可以请大人帮忙打开城门吗?”弥斯直截了当地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任何问题。

丹希大人听了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顺手伸出那条完好的右臂,粗暴地将弥斯的脑袋一把夹到腋窝里。

“你小子是脑子被摔傻了怎么的?这道城门的防备可是老子负责的!你想偷摸出城去就算了,竟然还跑来向我报告?!风暴崖的城门是能给你随便开的?!”丹希大人的手臂活像钳子一般,死死地夹着弥斯的脑袋,一边拖着他往外面走,疼得弥斯嗷嗷直叫,“你想出去干嘛?!走!跟我去见泽文!!”

“完蛋了!”弥斯心里大呼不妙,“这这是怎么回事祖尔萨宁大人不是和丹希大人说好了吗?!”

难不成

难不成自己被算计了?!

弥斯突然明白了。

祖尔萨宁大人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和他女儿的恩怨要整自己?!

真是祸不单行啊!!

这这要怎么办?!

*

The Panthers 黑豹(3)

刚出内室的矮门,丹希大人便轻易地将弥斯甩到墙上,并以肘部将弥斯的脸牢牢地顶在上面。

“你应该知道风暴崖城堡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吧,蠢货?”丹希大人气势汹汹地逼问道。

“我我知道,对不起,大人!!”弥斯咧着嘴,吐着舌头认错道——这样的动作并不是为了向丹希大人挑衅做鬼脸,而仅仅是因为那位大人腋下的汗味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你小子是缺心眼吧?当着我手下的人跟我大声说这个事儿?你这么笨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入风暴崖的?”丹希毫不留情地嘲讽着,却终于放松了那让弥斯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制,又朝内室里瞟了一眼——所幸那位士兵的注意力还在那些个令人头疼的棋子上,他依然还没有能够研究出合适的应对,“怒勒那家伙呢?”

“报告大人,他在下面等着。”弥斯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回答道。

丹希大人叹了口气,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跟我来吧。”

*

潘迪亚·丹希大人打起燃着圣灯草的火把,领着这两人一马顺着城墙方向往北走,来到了前院园林北侧,坐落于塔楼前的风暴崖公墓。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造访公墓当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旅程,凭借火把的亮光也仅能依稀辨认出那些整齐排列得就像正在列队的军阵的方石墓碑的轮廓;由锈迹斑斑的粗铁丝缠绕成的拱门和围栏横在他们面前,脚边的草地里不时发出莫名的窸窣声音,这一切都让弥斯十分不安。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他忍不住向走在前面的两位长官发问道。

“悼念先烈。”丹希大人作出了一个显然不可能真诚的回答,同时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害怕了?”

“没没有”

“这里埋葬的都是历代最伟大最高尚的圣骑士们,”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没什么好怕的。”

“除非你会吓得尿在裤裆里,”丹希大人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就算是再伟大的圣骑士也免不了要找点乐子的想法,不是么?”

听了这话,在后面牵着怒潮的弥斯不禁打了个寒颤。拉弗诺尔山山顶的夜晚实在冷得瘆人,整个墓园的气氛也过于安静了,任何风吹草动的惊扰都能听得异常清晰。他连忙撵上那两位大人的脚步,他可绝对不想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被落下。

简单陈陋的石板路从墓碑之间蜿蜒而过,有些石块已然支离破碎了,但仍然被脚下的沃土牢牢固定在原地;石板的边缘长满了苔藓以及青葱色的杂草。弥斯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的石板,以免不小心踩到青苔或者夹缝而滑倒;行走在这条小路的中央,借着火把的光朝远处眺望,那数量庞大的碑林也的确令人震撼,尤其是考虑到这每一处墓碑之下都埋葬着一位为了主和帝国在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有些甚至是同第一皇帝并肩作战过的传奇英雄——弥斯不禁想象到,此刻,在这安宁的夜里,英雄们的灵魂都在夜幕中默然注视着他们这些后辈的画面。

两位大人的脚步在一排墓穴的石门前停了下来;那些覆盖墓穴入口的石板都相当巨大,看上去已经完全封死了。

丹希将火把凑近墓穴的石板门,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古语字母。

“伟大的圣骑士,我亲爱的挚友和领路人,

伊拉尔德·耶力(iraldyelie),

安睡吧,您的旗帜我已经接下了。

——潘迪亚·丹希,圣显历2841年夏。”

*

丹希大人从兜里取出一柄钥匙,插进了从碑文上部雕刻的圣三角形状凹槽中,墓穴的石门后便立刻传出了像金属敲击的清脆声响——石门的边缘立刻弹开一条薄缝。

“这这这这样不好吧”发觉了丹希大人想要进入墓穴的意图,弥斯吓得直哆嗦,“我们我们还是别打扰别人长眠吧他或许会不高兴的”

“放心吧,他长眠的地方不在这儿——他死的时候连尸体的灰烬都没能留下来。”潘迪亚·丹希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用五指伸进石板门的缝隙中,将它拉开,“这是条密道,直通拉弗诺尔山山腰的林地。”

“从那里去穆尼安德特就很近了。”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补充道。

说着,丹希大人又弯下腰,从腰上解下一个牛皮水壶,毫不客气地硬塞到弥斯的怀里,“一定得给我装满!”

“可可我没有钱,长官”

“这点你就不用担心了,你身旁那位会付酒钱的。”丹希露出狡黠的笑容,拍了拍怒勒的肩膀,“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明白了,长官!”

“进去吧,只要记得在一时之前回来,”丹希将火把交给怒勒,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屁股坐在石板门一侧的石坎上,“过时不候。”

*

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举着火把在昏暗的隧道前面开路,走道四壁除了用于支撑的建筑结构之外简陋得连一盏烛台都没有。整个隧道的空间也颇为狭窄,只能勉强容纳一人一马通过。不知道究竟有多长的路途,看不到隧道尽头的光亮;火把的光芒变得黯淡,四周的空气也似乎像凝固了一般死气沉沉,给人一种压抑沉闷的感觉——就好像着实在墓穴里的感觉。

这并不是心理作用。

“大人我有点”话说到一半,弥斯就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地吸进一口气,这才得以继续,“喘不过气”

“这是条很古老的地道,平时都是封闭的,喘不过气是正常反应。”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看上去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地道的很多地方都有气孔,所以没必要担心窒息。只要让你的身体习惯了就会好很多了。”

“好厉害您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我敢肯定泽文以后会教你怎么控制呼吸的节奏的,这对于风暴崖的每个士兵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训练。”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我们有时候会许多环境严苛的地方遭遇敌人,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的话,体力很快就会耗尽;除此之外,无论是摔跤还是剑术,对于大多数格斗术来说,调整气息也是非常非常关键的一环——在激烈的战斗中能够保持呼吸平稳的人,能够保存更多体力,从而拥有更强的耐力。这些都是需要经过长时间训练的。”

“好厉害!”

怒勒举起火把,抬起头,让弥斯能够看清周围那些经年的磨痕和锈迹,“这座隧道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一皇帝时期,风暴崖刚刚建立的时候。由于坐落在孤山上,为了防止被围困,第一皇帝主持修造了这条地道,通过它骑士团就可以绕过城墙外监守的敌军,朝对方背后部署重骑兵部队。一旦突围时机成熟,城内的部队便会和城外的部队里应外合,夹击敌人,到那时候他们想撤退都来不及了。”

“原来是这样”弥斯也抬起头,那些由金属和木质结构组合而成的支架上的确充满了陈旧感,甚至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坟场的味道,说实话并不好闻,“但是外面的那块石碑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旧”

“噢,你是说墓穴入口处的那块石板门?那的确是近些年才换上去的。”

“那是什么人的墓碑?”弥斯尽管喘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还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似乎是丹希大人的什么人?”

“像野狗一样到处乱嗅可不太好。”祖尔萨宁大人瞥了他一眼,语气倒并没有显示出十分责备的意思。

“对不起,长官。”

“不过,那家伙也应该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那是他的老师,也是一位可敬的老圣骑士。距离耶力大人战死在穆尼安德特,算起来大概也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应该还在伽尔撒的皇家骑士团服役。”

“您还在皇家骑士团服过役?!”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说起来又会没完没了。”祖尔萨宁大人似乎对自己的往事并不愿意多加提及,只是马上把话题扯了回来,“别看那老小子那副整天没正经的样子,在泽文之前,他也是被称为天才的上代冠军骑士——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从扈从晋升为骑士,又过了两年,因为在穆尼安德特立下大功就毫无争议地直接受约成为圣骑士。那家伙啊,倘若再年轻个十年,是绝对能和泽文那小子一战的。”

“四年”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祖尔萨宁突然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和你一样,丹希也并非出身于什么优秀的贵族血脉,而是完完全全的、连族姓都没有的平民。”

“真的吗?!”弥斯听到这里当然很高兴。既然同为平民出身丹希大人可以做到的话,自己或许也能做到与他一般伟大的成就。

“而且我告诉你,那家伙一开始就是个强盗头子。如果不是耶力大人发现了他的才能,恐怕他就只能干坐在监狱里等着被绞死。”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挑了挑眉,一边漫不经心地叙说着,一边继续朝隧道的深处走去,“‘丹希’这个姓氏也是耶力大人在他成为骑士的时候赋予他的赐姓。当然,丹希那家伙也没有辜负耶力大人的期望,成了他三个学徒中最出众的一个——他甚至连耶力大人那酷爱下棋的癖好也一并学了来,以致于在这风暴崖除了莱格尼斯之外,他已经找不到对手了。”

“但耶力大人他牺牲了”

“耶力大人正是牺牲在那场令丹希那小子立下卓越功勋,而且被拔擢为圣骑士的战斗中。”祖尔萨宁大人摇了摇头,“别看他那样,其实他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耶力大人的牺牲对他打击很大——要不是老莱格尼斯劝他,他几乎差点就拒绝了亲自提出要为他授圣约的皇帝陛下。”

“那可真糟糕。”

“其实也没那么糟,会走上圣骑士这条路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过去的。”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我们选择这条路的那天也都知道,会有一些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虽然事情会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多多少少有了准备。”

弥斯沉默了,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回应这样的话。

“倒是你小子,真的想好了吗?”副座大人突然这么问道。

“我当然”

“不用急着回答,你还有的是时间。”怒勒·祖尔萨宁抬手打断了弥斯的话头,尽管他没有回头,他当然知道弥斯想说什么。隐约地,弥斯竟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些父亲的影子——并不是他自己的父亲,倒像是“某一位父亲”的影子。

“果然没有比找个人闲聊更能打发时间了,这条隧道还真挺长的。”才安静了一会儿,怒勒又忍不住发出牢骚。

“大概要多久啊”弥斯感觉自己的喘气声愈加地明显了,甚至像是在他的耳旁轰鸣一样。他感觉自己甚至连一口气读出一个完整的长单词都稍微有些困难了。

“半时吧。”

“我的主啊这么长吗?”弥斯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问道。忽地,随着自己的脚步走过,他依稀注意到隧道四壁那些支架结构里一直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大人这个”

“嗯,怎么?”

“隧道有没有塌过啊?吁”

“当然塌过。”副座大人的回答令弥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修筑于两千多年前的东西,虽然一直有修缮,不过因为结构太旧发生塌陷的事情在过去也是有的——大概几十年会发生一次吧?”祖尔萨宁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淡定得令人发怵。

“上一次吁塌陷是什么时候?吁”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我又不是书记官。”

“那塌了怎么办?”

“祈祷。”副座大人耸了耸肩,回答道。

*

The Panthers 黑豹(4)

穆尼安德特。

作为穆尼安德特公国名义上的首府,位列五星之都的穆尼安德特不仅仅是坐落在帝国西面边境上的一道坚实屏障,也同时是西方最历史悠久、繁荣伟大的城堡之一——这两者通常是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形容对象上的,穆尼安德特是个例外。

高大坚固的城墙,易守难攻的地势,这些都不是穆尼安德特如此重要的原因;作为帝国境内最重要的铁矿产地,每年整个帝国境内用于铸造农具、武器、防具和钟表的近一半钢铁资源都有赖于穆尼安德特的生产;这里同时也是许多名震帝国宇内的铸剑师、铸甲师和军械师的家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得以进入皇都伽尔撒,在皇家军械库担任要职。

穆尼安德特东面的城墙附近坐落着一座被称为“燃烧城堡”的子堡,那里驻扎着穆尼安德特公国辖下的常规军团——御火之盾军团。这支名字与“穆尼安德特(muniandt)”的古语含义完全相同的部队在漫长的历史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战斗力,由这样一支部队维护着穆尼安德特的治安和日常防务,也就不再需要什么城市卫队了;就坐落在拉弗诺尔山巅的风暴崖也能随时支援穆尼安德特的防线,这也就造就了这座城堡在两千多年的过去从未被攻陷过的传奇。

人们说,帝国境内有四座城池,进攻它们无异于自取灭亡:皇家骑士团守护着的“皇都”伽尔撒,圣灵骑士团拱卫的“圣城”费兰多卡萨,南方荒漠中有着“不可逾越之高墙”之名的日落堡垒,以及地狱之门前耸立的巨盾——穆尼安德特。

*

教堂的钟声刚响过五声,弥斯跟随着祖尔萨宁大人马不停蹄地穿过穆尼安德特宽敞亮堂的街道。就像那时候站在山顶眺望着的瓦柯西亚夜景,作为同为五星之都的穆尼安德特,夜晚的街道上同样热闹非凡。

怒潮的铁蹄声在一处看上去并不十分敞亮的酒馆门前停了下来。

弥斯仰起头,他看不懂招牌上的通用语单词,但那个长得甚是滑稽的马脸图案还是吸引了弥斯的注意力。他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地瞥了一眼坐在马背上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真别说,祖尔萨宁大人的长下巴与这个图案还颇有些神似。

怒勒·祖尔萨宁翻身下马,拍了拍落在自己衣衫上的尘土,“看上去还行吧?”

“比紫莓酒馆可体面多了。”

“这儿在穆尼安德特这样的大城堡里也算不得什么大酒馆,不过我喜欢的是他们夏天在酒里掺的冰块。”

祖尔萨宁说着,伸手想要推开那颇有乡村风情的破木板门,那块木板才能勉强够到他的肚脐高度。但他顿了一下,侧过脸瞟了弥斯一眼,嘱咐道,“从现在起我是伯力·斯彭(burryspong)大人,你就是我儿子,别记错了!我可不想因为你小子而露馅。”

“明白!”

“欢迎光临疯马酒馆,骑士大人!”怒勒·祖尔萨宁“吱呀”地推开门,那一肚子肥膘、长着满脸茂密而杂乱的黑胡子的老板就立刻笑脸相迎,“今天还带上了孩子吗?”

“斯彭大人,这可不是该带孩子来的地方吧?”一旁一个红头发的伙计忍不住多嘴道。

肥老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伙计这才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祖尔萨宁拍了拍弥斯的肩膀,装模作样地眨了眨眼睛,“这孩子,也是时候见识见识大人的世界了。两杯,老规矩!”

“好嘞!”

*

“喏,尝尝吧。”已经闭好了嘴的红发伙计刚将两杯酒端上来,祖尔萨宁就将盛得比较满的那一杯推到了弥斯的面前——或许是里边的冰块比较大的缘故吧。那是血一样鲜红醇美的苏雯娜酒,仅仅是凑近酒杯弥斯就能够闻到那股迷人的浓香。他轻啜了一小口,冰水与美酒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他的舌间拂过,他几乎便立刻沉醉在其中——尝不到酒味的日子实在是太漫长了。

“哈啊!”在再次痛饮了一大口之后,弥斯这才发出满足的声音。把冰块加进苏雯娜酒是谁的主意?这种家伙就应该在费兰多卡萨封圣!他这么想道。

“你可以张嘴说话了,伙计。”祖尔萨宁大人举起杯,又对那个红头发的伙计挑了挑眉,“顺便去帮我再要两份奶酪煎牛肉。”

“马上去办,骑士大人!”红发伙计回应着,行了个颇为蹩脚的军礼。

伙计前脚刚离开桌边,这边这位中年骑士几乎是把橡木酒杯高举过头,仰头直接倒进了喉中,看得弥斯都愣住了。

“呼啊!——真他妈爽!”喝完之后,这位副座大人还不忘拿空酒杯连敲了好几下桌子,仿佛不这么做就完全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愉悦,“走了那么远的路,老子的喉咙都快烧起来了!”

“但,祖斯彭大人呃那个,我还是有点问题”

“我可是你的‘爹地’。”祖尔萨宁大人提醒他。

“噢,好的‘爹地’。”这样称呼一个并不熟稔的人着实有些别扭,“您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请我喝酒呢?”

“这个嘛呃”提到这个话题,祖尔萨宁大人却又似乎有些支吾,像是在寻找着恰当的表达方式——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又不失威严的方式。“其实呢我嘛只是想借机向你呃我想有些事情我是做错了的。”

然而弥斯也没能理解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啊??!您的意思是?”

“呃,好吧我其实呢,嗯,是想借机向你道个歉。”祖尔萨宁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把酒杯放到自己的唇边,想要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事实上那已经是个空杯了。

“道道歉?!”

“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我对很多事情的判断也不那么准确了。”

“您是指奇拉的事情么?”

“也不全是。当然,奇拉那孩子折断你手臂的事情,我是必须道歉的;在梅耶撒的时候,我也确实有一些过激的举动。”祖尔萨宁一边摇着头,一边毫无意识地把空酒杯倒扣在了桌上,“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做错了事,就必须正视自己的错误,征求原谅才行啊。”

“但您这样的身份”作为被道歉的一方,弥斯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其实那些事情我都没有特别在意啦,大人”

“就算我都能看出来那是在说谎,小子。”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既然你也是一名士兵了,那就干脆点吧——你能不能接受我的道歉?”

“我觉得您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

“那是‘不能’的意思?”这位大人显然没有什么耐心。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那就是‘能’了。”

“呃这么说的话也没错吧”

“好!正事儿解决了,咱们继续!”怒勒猛地一拍桌子,把桌上倒扣着的空杯都吓了一跳,“伙计,再给我来八杯!!!今天咱们要醉到天亮!!!”

“别啊”

*

煎牛肉刚上来,弥斯就像饿坏了的豺狼一样撕扯起来,甚至连餐具都不需要了。直到他消灭完整块牛肉他都没有功夫说一句话——除非那些不雅的进食声也能算话。

留下一个干净得像洗过似的空盘,弥斯举杯喝了一大口红酒,拍了拍肚子,这才发出心满意足的喘息声。

“说起来那件事之后,奇拉怎么样了?”

“你是想问,那孩子得到应得的惩罚了没?”怒勒显然也解决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这位大人进食的速度也是惊人地快,“你的老师,也就是现在的代理圣座可是发了很大的火——她恐怕下个礼拜都得睡在马厩里了。”

“我我也没有那种意思”希望对方的女儿倒霉,这种事情弥斯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嘛?”怒勒说着,手里放下了第三个空杯,“我也的确太宠那孩子了,是该让她吃点教训了。但我有时候实在没法苛责她,因为她实在太像我自己了。哎作为一个父亲,我实在称不上一个好的父亲啊”

“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我?我实在想不出我做了什么对她失礼的事情我是说,在那次争吵之前。”

“你当然想不明白,”怒勒耸了耸肩,“因为你本来就没做什么。”

“那那到底是为什么??!”

“嗯我没告诉过你,在这里可不该到处乱嗅的吗?”怒勒举起第四个酒杯,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嗅到别人的伤疤上面可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但您不也告诉了我丹希大人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件事情就不行呢?”

“丹希那家伙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奇拉很在意吗?”

“不,”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是我很在意。这是我的家事。”

“像发生在丹希大人那样的悲剧吗?”

“对我来说,”怒勒突然皱起了眉,“那要糟糕得许多。”

*

弥斯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倒不是在吓你,别放在心上。只是有些事情,我的确不愿意再提了。”怒勒马上又恢复了放松的神情,笑着想要转移话题,“在酒馆里还摆着一副严肃面孔的人,活得未免也太累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问太多的”

“把那件事情抛到脑后吧,我也不是在责怪你,小子。开心点,能出来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但是,我也不仅仅是好奇而已。”弥斯突然说,打断了怒勒的话,“我并不是想打听您的家事,但奇拉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是一定要知道的!”

老黑豹再度皱起了眉,这次他似乎显得非常不高兴。

“我知道您的脾气,也知道这么固执下去也一定会惹您生气的。但我还是必须知道!我有必须知道的理由!”

“说说看。”怒勒眯眼看着他,轻轻地搓弄自己下巴上的短胡髭——显然,他并不是的确想要听他的理由。

“因为我想和她做朋友,而不是敌人!”但弥斯还是大声回答道。

“哦?”怒勒挑了挑眉,似乎开始对弥斯的理由产生兴趣了。

“同为战友,我不能和她再对峙下去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恩怨,为什么就不能化解呢?!如果我能够理解她的话,一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的!!我不相信那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你不恨她折断了你的手臂吗?”怒勒试探着问道。

“也许我会恨她,如果我一辈子再也用不了这条手臂,还没办法知道原因的话!——”弥斯说着,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左臂,“但现在这不是完好无损吗?”

“嗯”这位大人开始陷入动摇了。

“作为受害者的我,也完全有理由知道原因的吧,大人?!什么都不愿意解释的话,这怎么还能算真诚的道歉呢??!”

就算是怒勒也不得不承认,弥斯的话说得在理。

“的确有那么些道理”

“所以请告诉我吧,大人!无论如何,我只想知道这一个理由而已!”

怒勒·祖尔萨宁一边喝着酒,一边陷入了深思。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怒勒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那个原因。”

“是什么?!”

怒勒放下最后那杯酒,酒杯里竟然还剩下了才没过杯底的红池。

“奇拉的身上背负着恶魔的标记。”

*

The Panthers 黑豹(5)

“她能长出翅膀吗?”

“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种,能够得到恶魔力量的诅咒,对吧?她有的时候会非常非常暴躁,就像恶魔一样,也是这个原因吧!还有她那么强,也是因为得到了恶魔的力量!对吧?!那她会不会有时候变成恶魔?!”

“这个故事听起来倒有点意思。”怒勒无奈地挑了挑眉,从弥斯的面前顺手拿走了第五杯酒。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噢”

怒勒佯装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直到确定了没有人在窥听,又将酒杯放在自己的嘴唇旁,作出喝酒的模样,这才继续说下去:“那是风暴崖的一句老话——‘被恶魔标记上的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怒勒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尖锐,“如果一个恶魔声称他会杀了你,那么你的下半生都得如惊弓之鸟一般在恐惧中度过。”

“那是一种恶魔的巫术吗?”

“不,那只是恶魔的等待。”

“等待?”

“你也许忘了,恶魔和天使都是永生、永世、永恒地存在着的。”怒勒·祖尔萨宁的声音乍听起来很轻,却着实沉重,“人们总是会忘记,一个月,一年,十年,四十年,一百年;无论铭刻得再清晰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去而变淡、褪色,直至彻底空白。但恶魔,他们永远不会淡忘;只要他们说过,他们就会来猎杀你,就像你的头上有着鲜艳如血的标记一样。一个月,一年,十年,四十年,一百年,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你松懈下来,或者能够保护你的人过世了,成了骨骸,只要你的敌人不死,他就会在你自以为逃掉了的时候、以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找到你,捉住你,用地狱里烤得炽红的铁叉穿过你的身子,嚼碎你的手指、膝盖、心脏、灵”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弥斯听得头皮发麻,肚子里也有了些许翻滚感,他急忙用这样的问题来打断祖尔萨宁大人的进一步叙述。

“因为他们是恶魔,是主的大敌。他们憎恨是不需要理由的,而‘恶魔的标记’就是所有憎恨中最令人发指的一种。恶魔当然不会将他们的力量给你,只是会为了杀掉你,带着喜悦的笑容将一整座城市的人烧成灰烬罢了——那是历史上的确发生过的事情。”

“那那”弥斯已经被这番叙述吓得噤若寒蝉了。他甚至感觉,单是待在那女孩儿的附近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现在,我再告诉你一次——她身上,背负着恶魔的标记。那听起来如何?”

弥斯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怒勒轻微地皱眉,放下了酒杯,凝视着杯中鲜艳如血的酒水,看似在想些什么,嘴巴却又动了起来,“她暂时还被风暴骑士团庇护着,虽然也不能算是绝对安全,但要绕过一众帝国最卓越的圣骑士,进入风暴崖的腹地捏死一个小女孩,就算对于恶魔来说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样的话,应该可以稍微安心了”

“但如果一辈子被看护在风暴崖的深处,那和囚犯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生又有任何意义吗?”祖尔萨宁大人突然盯住他的眼睛,反问道。

“我没想过”

“所以,我可怜的女儿奇拉,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赢得自己的人生。”

“成为圣骑士。”弥斯下意识地回答。

“不仅仅是圣骑士而已。她要成为能够独自面对恶魔的、最为优秀出众的圣骑士,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那就是她会那么强的原因?”

“她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只不过你和那个刚来的孩子目前都是新手罢了。”

怒勒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拎起酒杯,朝面前的牛肉里洒了一些苏雯娜酒,这才拾起了刀叉。

“在过去她也做过类似这样伤害切磋对手的事情,只是因为其他扈从都是久经训练的老家伙了,也都没造成过这么严重的事故。”他的餐刀利落地划过饱含汁液的肉排一侧,还未完全煎熟的牛血“噗吱”地满溢出来,“我严厉地斥责她,但她一直声称自己的行为有着充分的理由。”

“什么理由?”

“她曾向我抱怨过无数次,因为奇拉是风暴崖年龄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大多数扈从在和她对练的时候都会刻意收手让着她。她对此非常不满,不仅是因为自尊心受挫的缘故,她也没办法了解自己真正达到了什么水平。”怒勒将还带着血的牛肉放进嘴里,仅仅是刚咬下去就已经染红了这位骑士的两唇之间,看上去就像抹上了唇红,“但我无视了她的埋怨,于是她想出了自己的办法。只有当你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你自然就会全力以赴,无论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哪怕只是一个不看似孱弱不堪的小女孩儿——这就是她的办法。”

“但不仅仅在决斗的时候,”弥斯仍然抱有疑问,“即便是平时她看上去也非常讨厌我和加布,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

“我猜因为她嫉妒吧。”怒勒停下了手中的刀叉,缓缓说道。

“嫉妒?!她嫉妒我?!为什么??!”

弥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简陋的衣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生于鸟不拉屎的北地,再普通不过的牧民家庭,不识字、没见过世面还剑术拙劣;而她是祖尔萨宁家的独女,不折不扣的贵族世家,天生丽质、身份高贵还受人尊敬,武技在扈从之中出类拔萃,甚至在十岁就能够与阿麦德利这样的成年人同台竞技。

这样的自己,弥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嫉妒的。

“或许,”怒勒顿了一下,仿佛噎住了一般,“只是因为你们是有得选择的吧。”

*

怒勒·祖尔萨宁还想解释点什么,那位红发伙计却在这个时候走近,轻声对祖尔萨宁耳语:“大人,卡莉(carlly)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他立刻打住了话头,“嗖”地站起来,仰头将那从弥斯那边顺过来的第五杯酒一口饮尽,随而一边离座,一边咧着嘴朝弥斯摆手示意:“闲聊就到此为止了,我可还有正事要办。好好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吧,小男子汉!想喝什么就点,多少都行——我已经付过钱了。”

“明白‘爹地’”那个词就算现在说出口也仍然相当别扭。

“噢对了,你得向我保证别告诉你妈咪。”

“一定不告诉她!”谁是妈咪啊?

话音刚落,伴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怒勒·祖尔萨宁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那木板楼梯顶端投射下来的大片阴影中。

弥斯一手撑起自己的头,一脚架到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用更惬意的姿势品味着手中冰爽醇香的苏雯娜酒。尽管祖尔萨宁大人让他放松,可坐在这样的大人面前,还是没办法完全轻松下来啊。

而他的脑中仍旧在咀嚼着那位大人所说的话。

“选择吗?”

*

酒馆里的烛火黯淡了一些。

那是酒馆里的伙计为了让那些就趴在满是酒糟味的桌上沉沉睡去的客人们能做个好梦,而特地熄灭了几枝蜡烛,只留下零星的火光。

一半的客人已经打着呼噜了。不知道是因为白日的生活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他们中大多数都睡得很沉。

尽管,另外一半的客人依旧在狂欢。他们的呼喊声依旧没有减弱半分,但弥斯想不通,是不是已经习惯了的缘故,那些睡着了的酒客却几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噢,好吧,那个刚刚翻了个身还骂了一句接着又睡了回去的家伙除外。

弥斯的侧脸几乎已经贴在了桌上,他的手臂也仅仅是软趴趴地充当着垫子而已。疯马酒馆的苏雯娜酒的确令人心旷神怡,但一个人喝闷酒未必太过无趣了;那些吵嚷的声音又带着一种含混不清的穆尼安德特翘舌口音,乱糟糟的如同猪圈一般,这也让弥斯放弃了加入谈话的念想。困意袭来,但他却根本无法入睡。

最近烦心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些,许多,他从前未曾想过的事情。

直到穆尼安德特午夜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并不是特别响亮的声音,只是一段悠扬舒缓的韵调。对于沉睡中的人来说正好不至于惊醒他们,而对于苏醒着的人们来说也不至于忽略——至少对于独自坐在角落里,远离吵嚷中心的弥斯来说不至于忽略。

“是不是该回去了呢?”弥斯喃喃自问道,“丹希大人说,一时之前就得回到风暴崖的。”

不过既然是那位大人带自己来的这儿,他应该不可能不知道时间吧?毕竟他已经来过这么多次了。

就这么想着,弥斯又点了一杯味道偏甜的石榴酒,坐在那儿,继续等待祖尔萨宁大人的事情办完后下来找他。

但时间又过了约莫四分之一时,楼上却没有丝毫动静。

仍然活跃着的酒客已然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这是扣除掉已经离开了的人,还留在酒馆里的比例。

难不成那位大人已经忘了要回去的事情?应该不可能吧

但从这里启程要返回位于山顶的风暴崖,现在的时间已经有些紧了啊

就算马上走也

弥斯坐不住了。

*

酒馆的二楼看上去也似乎有些年头了,许多地方都甚至没有翻新过。踩在上面感觉有一种塌陷感的木板过道边上胡乱地滚落着一些木桶,有些甚至还装着不知名的液体。许多角落里都结满了蛛网,扰人的蚊蝇在耳边“嗡嗡”直叫,烛台的分布也异常稀疏,许多地方完全就是一摸黑。

据酒馆的粗胖老板所说,怒勒·祖尔萨宁——噢不,伯力·斯彭大人的房间就在走道的最尽头,那最摸黑的角落里。

“闻起来和我家的羊圈差不多”弥斯捏着鼻子自语道,这家酒馆楼下的装潢和楼上可完全是两回事。

或许他们还没攒够修楼上的钱?反正这不重要。他轻轻叩响了房门,希望不要打扰到大人的“正事儿”。

门里边传出来的动静可不小。

“是不是来的时机有些不对”他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想象到目前正在里面进行的“活动”。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打扰别人的人都是不会受欢迎的。

但似乎从房里传出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

那倒不像是在木板床上翻云覆雨的声音——当然弥斯并没有实际听过那种声音到底是怎么样的。那声响,倒更像是在焦急地拍打着床铺并猛烈挣扎的声音

“快来人!帮帮我!!!”

足有手掌宽度的厚木板门隔音效果着实无可挑剔但里边的声音,分明是在呼救啊!

“救命!!!”

听起来像是那个女人被人掐住了脖子,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了!

觉察到了这一点的弥斯这可无法坐视不理了。

弥斯抬起一脚,猛地踹开门,高声喝止道:

“你在做什么,大”

门并没有锁。

但他义正言辞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快!快来帮忙!我快喘不过气了”

那位正被光着屁股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粗壮身体压在身下,甚至只能勉强挤出半个头的瘦小女人见弥斯进了房,急忙呼救道,她同那位“体面”的骑士大人一样,一件衣服也没有穿。而对所有叫喊声全无反应的祖尔萨宁大人正以相当不堪入目的“大”字姿势趴在她的身上,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他已经全无知觉的手指上甚至还挂着一个橡木杯,里边的酒水已经完全洒在地上。

这个睡得和冬眠的黑熊一样的骑士大人显然对这位卡莉夫人来是过于沉重的负担。

“骡子脑袋,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快来帮我!!”

卡莉夫人一边拍打着木板床一边激动地朝弥斯骂道。

“快!我的手嗷!要麻了!!!”

*

一边扭过头尽量不让自己看着这疯狂肮脏的场面,一边使劲用自己的背顶起祖尔萨宁大人那壮硕的身躯。他使了吃奶的劲儿,终于成功地使这位大人翻了个身——同时也终于让那个一直悬在他手指上不肯落地的空杯子与其它被随性地丢弃在床脚下的同伴团聚了,那掰手指算起来起码也得有十好几个。

尽管如此,这位卡莉夫人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的腿从那位骑士大人长满黑毛的粗腿下面拔出来;她似乎也并不着急穿上衣服,只是赤着身子坐在床边,喘着大气。

“真够呛!哈——”她这么说着,像是刚从什么相当危险的情境中脱身一样。

然后她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别扭地转过头的十二岁小男孩。她胸前挂着的两坨不加掩饰的布袋儿和下腹部的那圈令人作呕的赘肉令弥斯根本无法正视她。

“你是这家伙——噢不,这位大人家的公子?”

“算是吧”

“噢,我明白了。私生子!”那位卡莉夫人就这么下了结论。

“呃”

“真是辛苦啊,我能理解!”卡莉夫人一边自作主张地点着头表示认同,一边自顾自说了下去,“要取得名分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我们这些人来说!”

弥斯当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他爹地他喝醉了?”

“我的妈,做着做着突然就睡死过去了,睡得像头猪似噢不,请原谅我对大人的不敬!!!呃,睡得像个那啥玩意儿”

“您能弄醒他吗?”

她转过头去,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抽在了毫无知觉的祖尔萨宁大人脸上,把弥斯吓了一跳。“瞧,没动静。”

“如果大人醒来知道这件事情”弥斯不禁想到。

“但这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时间!时间才是!!!要是不能在预定时间之内回去的话,可能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弥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也扑了上去,照着祖尔萨宁大人的两边脸颊上一顿猛抽,一边嚷道:

“快起来,爹地!!!再不回去要被夫人发现了!!!”喊的时候他甚至还留意到了自己扮演的“私生子”的角色。

他正狠狠地来回抽着祖尔萨宁大人的耳光,但大人嘴里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吓得他一下子跳了回去。

“夫人?”

“你醒了吗,爹地?!”弥斯小心翼翼地问道。

“奇拉”酩酊大醉的祖尔萨宁突然开始呼唤自己女儿的名字

这可和剧本上不一样

弥斯只好尴尬地朝那位卡莉夫人笑了一下,“我的名字。”她的名字听起来倒颇像是男孩子的名字。

“你妈咪回来了?”

“是啊是啊!回来了!快回去吧,要不就要被发现了!”

“那么我们快祈祷吧”

“祈祷?”弥斯听得一头雾水。

“哈莱雷亚!她啊,从天堂回来了呀!!”

他高呼了一声,混乱的言语中充满了感激;紧接着,他又睡了过去,呼噜打得比之前还要响亮。

但弥斯,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

The Panthers 黑豹(6)

一时的钟声敲响了,简短而干脆。

守城官潘迪亚·丹希大人按照约定回到了墓园,打破沉寂的钟声并没有给这片墓园带来一些更热烈的气氛。随着钟声的残响像被死的静谧吞噬般渐渐褪去,随后一股脑儿袭来的更深的沉默才更让人毛骨悚然。在多雾的拉弗诺尔山区,月光也是微弱的。

不过丹希丝毫不为此感到担忧。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回到耶力大人的石碑前面。

“如果您在天之灵能帮我开门,我也就省了这麻烦了,老师。”对着石碑,他的语气仍旧是那么漫不经心。

“不过那样的话,我可能就喝不到酒了。啊,真是烦恼啊——”

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自言自语起来了。

“不过您不喜欢红的吧?”丹希就这么独自说着,弯下腰,伸出手指叩了叩耶力大人的墓碑,对它后面可能在等着的两个家伙说道,“来了吗,我可不会允许迟到哦?”

然而石碑后面却没有反应。

他又更用力地敲了两下。这条隧道只有一个出口,声音通常会在里边传递得很远。

“喂喂,这可不太好啊。”丹希摸着脑袋,“钟声可都响过了。这两个家伙,难道不知道回不来会有什么下场吗?”

他又跺着脚等了一会儿,但隧道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好啊好啊,这两个蠢货。看在主的份上,会有什么后果我可不管了!”

潘迪亚·丹希扭头就走。

*

没走出多远,丹希听到了一阵急促而怪异的马蹄声——怪异得不禁使他停下脚步。

“怒潮吗?”

作为一名圣骑士,他当然不可能没听过马蹄声;在他的骑士生涯中,潘迪亚·丹希听过各种各样的马蹄声,快的、慢的,虚弱的和强大的。作为风暴崖的上一任冠军骑士,他最负盛名的能力不是他的马上枪术,也不是他的剑术,更不是他的多项全能;事实上,他是一位相马大师,甚至能仅仅通过马蹄声来判断出马匹的特质和健康状况。而他相中的“斑狩”在风暴崖可是公认综合素质最为优秀的骏马,不仅在速度上能与“晨风”比肩,就算是力量,与“怒潮”相比也不会落太大下风。

甚至可以说,这匹额上有白色斑点的赤色神驹就是潘迪亚·丹希大人的代名词。

而让这样一位相马大师吃惊的并不是这马蹄声有多么迅速,怒潮的速度与斑狩来说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而这马蹄声不仅焦急而且混乱,很显然,骑马者并不熟悉如何驾驭马匹。

让他大为惊讶的是,这急促的马蹄声来自他脚底下的地面深处。

怒潮在狭窄的隧道里飞奔!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怒潮的高度,在这样低矮的隧道里,不要说飞奔,骑手连乘上马背都嫌困难;就算他倭着身子前行,他的后背也一定会被粗糙的隧道顶部磨得鲜血淋漓,特别是怒勒·祖尔萨宁那样高大的体格——

除非除非

除非骑马的是那个十二岁的小鬼。

*

马蹄声逐渐在靠近墓碑的地方变得零碎。

耶力大人的石碑又鸣起清脆的叩响,石碑后面传来弥斯气喘吁吁的喊声,再度打破了墓园的静谧。

“丹希大人?!我我们没有迟到吧???!!!丹希大人!丹希大人??您在吗??”

丹希回到了墓碑旁,并没有开门的打算,只是伸手进兜里掏出了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

“你们迟到了不止一霎(shae,帝国时间公制单位,约莫是两分钟),小鬼。”

“对不起!!!!”

“我的水壶呢?里面是满的吗?!”

“对不起,大人!!!我给忘了!!!”

“瞧怒勒这家伙找的蠢蛋”丹希捂着尽是失望表情的脸,转身想走,“行了,你们俩就在这儿待着吧,等着泽文明天来找你们”

被困在墓碑后面的弥斯马上就慌了。

“别!!别!!丹希大人!!下次,下次一定记得!!!”

“你还想有下次?”

丹希没好气地反问道,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随着石碑门发出低沉的轰响,灰头土脸的弥斯吃力地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怒勒·祖尔萨宁拖了出来,这位大人的衣甲像是被胡乱地套在身上的,看上去狼狈极了;他们的脸上也都有不少来历不明的淤青。

“刚从哪个战场上回来?”丹希捂着脸,话语里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关切,“看看你们这丢人现眼的样子”

“祖尔萨宁大人他太重了要把他固定在马上实在太难了”

“不许找借口!”丹希厉声呵斥住了弥斯,尽管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懒洋洋的,“士兵能为长官擦屁股是长官对你的信任,你还敢有话说?!”

“对不起,大人!!!”

说着,丹希瞟了一眼脚边鼾睡的怒勒,不轻不重地给了一脚,皱着眉头。

“不过这家伙的屁股蛋儿还真是屎多。”

“噗”弥斯没忍住笑。

潘迪亚·丹希又转过头,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弥斯,挑了挑眉,“你小子,学过骑马?”

“我我会骑牛”

“我没问你任何有关牛的事情,小子。”丹希瞪了他一眼,他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对不起,大人!我没学过骑马!!”弥斯连忙更正自己的回答。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骑马?”

弥斯挠着头,“还真比倪安特难骑多了啊呃倪安特是我家的小牛虽然马匹的速度真是飞快,但祖尔萨宁大人的马实在是太凶暴了,无论我怎么做它都不肯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那你后来是怎么制服它的?”丹希开始显示出不小的兴趣。他当然很清楚怒潮的脾气,除了它的主人怒勒,恐怕没几个人能应付得它那暴脾气,一不注意还可能会被它的前蹄踢伤。

“我没能制服它”弥斯不得不承认道。

“那你是怎么骑上马的?”丹希不禁瞪大了眼睛。

“还是祖尔萨宁大人制服了它”弥斯尴尬地笑了笑,“后来我发现,只要把祖尔萨宁大人放在它的背上,它就会立刻变得温顺许多。我想,它肯定也不想让自己的主人摔下来的吧”

“亏你小子想得出来,看来你也没那么笨”

“这算是夸奖吗,大人?”弥斯摸着脑袋,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当然不是。”丹希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你也不过是比最糟糕的蠢货强了那么一丁点而已。”

弥斯自然立刻就泄了气。

“不过,这乡下小子说不定还真有些才能。”丹希摸着自己的下巴,轻声嘟囔道。

*

“你可以回去了。怒勒和他的马就交给我好了,那家伙不会介意在城墙上边睡一晚的。”丹希耸了耸肩,一脚若无其事地踩在怒勒的身上,又提醒道,“不过别忘了把你的嘴巴看牢,还有最重要的”

“我欠您一壶酒。放心吧,大人,我记着呢!”弥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那就好。”丹希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弥斯快滚。

“对了,大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弥斯又回过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丹希挑起了眉头。

“您觉得成为一名圣骑士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吗?”

“嗯?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

“似乎,你从怒勒那里听到了些有趣的故事?”丹希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弥斯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反问道。

“我”

在弥斯可以为自己辩解之前,丹希大人又立刻抛出了一个问题:“你足够勇敢吗?”

“一定够!”弥斯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就那么确定?”丹希大人撇了撇嘴,作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阴森表情,在墓园的静寂气氛之下显得格外瘆人,“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成为圣骑士了吗?”

“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只有这种问题,弥斯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在梅耶撒的时候,他已经想过了无数遍,问了自己无数遍,也回答了无数遍。

“那么我告诉你,不是糟糕,而是可怕,可怕至极。”丹希耸了耸肩,“你对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那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我回答不是呢”

“回答还是一样的。”

“那您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回答是一样的,因为那就是事实。但同样的事实在不同的人听来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丹希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继续了下去,“如果你不过是个懦夫,那么把你吓走就好了;懦夫也不可能成为圣骑士,你待在这里毫无意义。踏进真正的战场,你会遇见经历一辈子平淡生活的人毕生认为是天方夜谭的可怕玩意儿,目睹普通人至到躺进棺材里都未必见得到的血腥暴行;你会被欺侮,被屠戮,被追捕,被猎杀,你要做好准备,随时面对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并且为之而牺牲。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没有家室的,因为成为圣骑士的人,是很少有能够得到善终的,有些甚至连尸体都找不见。”

“我不是懦夫!”

“很好。那你就应该明白,圣骑士的工作是什么了。”

“呃大人?我没有明白”

“我们,圣骑士的工作,就是让与我们无关的人都不必卷入这样的命运。”

望着夜色下那些连字母都辨认不清的墓碑,他平淡地回答。

“就因为这些在此地安眠的英灵们,这个国家的人民才有权利认为,恶魔和他们犯下的罪恶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他怀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弥斯身上。

“我都这么说了,你小子还没改变主意吗?”

“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丹希大人!”弥斯的回答依然是那么坚定,“正像您说的那样,您已经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了!”

“很好。回去吧。”

几乎是第一次,弥斯在丹希大人的脸上看到了并不那么恶意的笑容。明晰月光照耀下的墓园,在他的眼里也不再那么阴森可怖。

“晚安,英雄们。”

离开之前,弥斯悄悄地说。

*

**

The Panthers 黑豹(7)

聆圣日的午后,风暴崖操练场。

天气并不算好——事实上,弥斯并不能透过密布的阴云找见太阳的方位。但依然,在操练场上聚集起了一批人,他们中大多数是资历较老的骑士扈从,宽松的宝蓝色罩袍下穿戴着擦拭光亮的兰泽式甲,威风凛凛地乘骑在全副武装的战马背上,各自擎着一杆锋利的骑枪;还有一些则显然是骑士团的圣骑士,他们披挂的铠甲样式则要华丽显眼得多;另外更多的是正在场地内外忙碌着的侍从。

风暴崖的天气不好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这样也未必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大雨倾盆,弥斯已经从老麦登那里学到了这一点。

目前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

站在操练场南北两侧高耸而起的长阶上,场地内部的情况都可以一览无余。几位侍从正在他的身后竖起鲜艳的血玫瑰旗帜;那不仅仅只是“血玫瑰”而已,而是真正沐浴着血的“血玫瑰”,甚至连青绿色的棘刺上都还残存着露珠一般晶莹的血滴。那是雷·兰吉尔·泽文大人——他的老师的纹章图案。

而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师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如果要问弥斯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不如说,在泽文老师的身旁,有什么是不需要担心的?

经过了一段长久而冰冷的沉默后,泽文老师终于开口了,尽管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场地里面。

他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让弥斯冷汗直冒的问题。

“上午你睡了多久。”

上午在并不宽敞的教堂大厅里,迪里埃阁下亲自为他们讲了一堂关于莫莱希尔古语的圣课。所有人都是站着听的,但弥斯仍然蜷在门边的角落里睡着了,其他扈从高大的身影为他打了完美的掩护。他对那些艾思津津乐道的古语字母实在提不起劲儿来。

“对不起,老师!”虽然立刻道了歉,但弥斯心里还是在纳闷儿,老师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难不成是迪里埃阁下告的状?

“我在你旁边站了半时,从四时开始。”像是能听见弥斯心里的话一般,泽文老师以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作了回答。

“您会读心术吧?”

“不。”泽文的眼神第一次落在了弥斯身上,但这眼神里可没有多少善意。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完蛋了,弥斯心想。

但泽文冰蓝色的眼睛又重新对向了场地内的马队,似乎并没有显示出勃然大怒的迹象。当然,沉默对弥斯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总是令人最为不安。

“这毫无意义。”

“啊?”

“向我道歉毫无意义。”

“老师?”

“一个连书信都读不懂的家伙是不可能跻身贵族之列的,看来你不知道。”泽文说着,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一下。

“我知道”

“那么你想要成为骑士的决心也不过就这样而已。”他说,嘴角露出轻蔑而刻薄的笑容,那语气与其说是在下判断,不如说是在冰冷地反问。

“我对不起,老”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能做什么大事。”从泽文老师口中说出来的话就像锋利的剑刃一样,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弥斯的自尊心,“我甚至不认为你能成为一个普通的骑士,因为你毫无才能,还不努力;没必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我正好也在寻找把你踹出去的理由。作为我的学生,你要么成为最优秀的骑士,要么成为流浪街头的野犬,只有这两种选择,只有这两种命运。”

“我”弥斯还想为自己争辩些什么,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泽文却骤然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几乎要从阶梯上摔下去。

“只有足够努力的人才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你没有,明白吗?!”一直平静的泽文终于也露出了怒色。

“明白老师。”弥斯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流泪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懦弱,让泽文老师更加看不起自己。

在心里,他甚至对这个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老师产生了恨意。

但更糟糕的是,弥斯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别让我看不起你。”泽文说,神情中像霹雳般片刻表现出的怒色在这一个瞬间已然消失无踪。

弥斯咬着自己的嘴唇,含着泪,委屈却又无话可说。

“明白”弥斯只能这样回答。

*

“呦,泽文,又在教训儿子?”

从不远处传来响亮的呼喊声,弥斯身边尴尬而凝重的气氛立刻被打破了。

穿着便服的潘迪亚·丹希大人顺着同一层阶梯走过来,高举着右臂朝他们打着招呼。他的左胳膊已经不再吊在胸前,但仍然缠着绷带,耷拉在身体的另一侧。

走到弥斯身边的时候,他偷偷对弥斯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别担心,小鬼,我来救场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丹希?”

“你觉得我该在哪儿?”

“这次骑兵阵型的训练不应该由你领队吗?”泽文没好气地反问。

“拜托,老兄!”丹希装作费劲地抬起自己有气无力的左臂,“我的手臂可是受了伤,还是拜你所赐!”

“只是因为你太逊了。”

“你小子还真是学不会尊重长辈,”丹希耸了耸肩,“但这次我可坚决不上。就算你是代理圣座也别想逼我,你可不是莱格尼斯。”

“好吧,祖尔萨宁人在哪儿?”

“噢,对了。”丹希笑了笑,仿佛自己摆了泽文一道,“怒勒让我给他请假,他昨天晚上又喝多了。”

“我可不相信嘉德雷(gardrael)大人送来的那一箱酒在祖尔萨宁手里能保存这么久。”

“那你只能亲自去问他本人了。”丹希摊着手,表示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只能是我了。”

“毕竟你可是冠军。”丹希一脸的坏笑,“或者,你可以问问贝汉默或者班德尔(bander),或者塞洛里昂?他们肯定不会拒绝你的。”

“那几个人的骑术,还是算了。”泽文整了整自己的衣甲,又转身吩咐自己的侍从,“去把晨风牵来。”

“让这小子去吧。”抬起下巴点了点弥斯,丹希大人又假装漫不经心地提议道,“如果他犯了错的话,正好当作惩罚,同时也能好好地让他自己去冷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

泽文当然也并非没有看出丹希这家伙的真实用意,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快点。”

“明白,老师”

丹希大人走过去,私底下用手肘捅了他一把,在他耳旁不乏得意地悄声说:

“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

从内城的侧门出来的时候,风暴崖上空阴郁的天空已经下起了淅淅小雨,马房附近的地面也变得泥泞起来。

顺着内城墙的外围,刚被痛骂了一顿的弥斯垂着头,一脸晦气地踩过地上还不算深的积水,裤脚附近立刻沾满了泥斑。他的心里还是很委屈,很不服气——就算泽文老师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就算自己也一直知道泽文始终不待见自己,他说得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说什么自己这样一看就做不了什么大事,说什么一找到机会就会把自己踢出去

“可恶!”弥斯咬了咬牙,“等着瞧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正自顾自地说着,雨势却忽然变大了。密集而硕大的雨点来势汹汹地浇在流淌着泥浆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唰啦”声;灰褐色的泥点飞溅而起,在他已经湿透了的衣服上留下颇为不羁的画迹。

瓢泼大雨打得他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只得一只袖子遮挡住额头,一边奋力在泥水里奔逃。事实上这样做的效果也十分有限,已经完全被雨水浸湿的袖子也在不住地向下淌水,弥斯倒霉的脸此刻就像瀑布一样。

所幸马房就在不远处了。

*

弥斯一路狂奔,终于抢进了马房的檐下,尽管他并没能保住自己身上哪怕一小块干燥的地方。泥水从他湿哒哒的衣裤上不住地流下来,仿佛就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一样源源不断;褐色的脚印一路顺着他的脚底清晰可辨地通向仓房外面。

在大雨和泥浆里全速奔跑实在太费体力了,弥斯半蹲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但当他抬起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他不免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马房内部的空间空旷得惊人,两侧的马厩一眼望不到尽头;脚下的地板也同样是由厚实而具有一定弹性的木材拼接成的,色泽明亮且洁净,与他在梅耶撒见过的那些邋遢的马棚截然不同;支设在高处的坚固桁条下吊着做工讲究的铁烛台,不仅仅是在夜晚,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也是点亮的;不少同样躲在这里避雨的侍从就坐在大门附近的地板上等待着大雨过去,但总的来说,与整个马房的气派相比,聚集在这里的人也就显得过于稀疏了。

如果铺张毯子就在这儿睡下的话,这个仓房恐怕能住下风暴崖的所有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最令他兴奋的是那些马匹。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马,每一匹都那么健壮优美

他忍不住趴近厩门,想要更细致一些观察那些健美的骏马

但突然,他的屁股感觉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

*

“啊嗷!!!——”弥斯捂着屁股蹦了起来,“咣”地撞上了马厩的格栏。

“瞧瞧你这蠢货——”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穿着相当朴素的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深褚色的带风兜披肩下隐约露出几缕亚麻色的发丝;老旧的披肩下是一件显然过于宽松的羊毛短袍,布满皱纹的皮靴则已经和靴底长年累积的泥土彻底融合为了一体;她的肩膀上扛着一杆扫帚,很显然就是这杆扫帚刚才让自己的屁股吃了苦头。

就算沦落到如此境地,在挖苦别人的时候她仍然没有一丁点收敛自己那趾高气昂的态度。

“让我猜猜,你是犯了事儿被泽文大人抓住了?”

“你这家伙干什么?!”尽管对这个小女孩的蛮横已经早有准备,挨了揍的弥斯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和奇拉吵了起来。

但奇拉的气势针锋相对,完全不落下风,“我倒还想问问,你在这儿干什么?!看看你脚下带进来的泥水,蠢货!!你不知道是我在负责清扫这里的吗?!”

“我可是来办事的!”

“哼,”奇拉·祖尔萨宁嗤之以鼻,“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是来为老师牵马的!”弥斯理直气壮的说。

“嘁,牵马就牵马,神气什么?手下败将。”

“神气的是你吧?!我只是在看马而已,你就随便打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大小姐!!”

“你说谁是大小姐?!你这家伙还没吃够教训?!”奇拉这一下也火了。

“你倒是来啊!只会欺负新人算什么本事?!”

“我看你是还想再断一次手吧!!”

“有这说的功夫你早就干了吧,大小姐?!”正在火头上,弥斯也不在乎什么火上浇油了,反而底气十足地向奇拉挑衅道,“怎么的了?我倒是不怕啊!如果你喜欢继续扫马粪的话,来打我好了啊!!”

“你”奇拉·祖尔萨宁咬着牙,突然攥住了弥斯的领口——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后背就狠狠地撞上了身后的厩门。“哐当”的巨响立刻吸引了在场的其他侍从的目光,尽管其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想要过来劝架的意愿。

但弥斯也没有任何示弱的意思。他直视奇拉的眼睛,“来吧,我不怕你。”

奇拉·祖尔萨宁高举起了自己小而结实的拳头,从其上分明的青筋可以看出,她的心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

“嘁,打败你这种蠢材也证明不了什么。”

奇拉终于放开了弥斯完全湿透了的领口,甩了甩手,一脸鄙夷地说。

“你也不想吃苦头嘛?”弥斯稍微有点得意。

“我只是不想脏了我的手,和你这种废物计较。”奇拉环抱手臂,背过身去,“况且我也不想继续伺候这帮不听人话的畜牲了。”

“亏你还是个骑士之后,竟然这么说这些勇敢的战马。”知道了奇拉已经没有动手的意愿之后,弥斯继续变本加厉地挖苦她,仿佛这样就能报方才的“一帚之仇”,“看看这些马儿优美的身段,它们肯定能跑得像风一样快——”

奇拉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满脸的哭笑不得。

“这些都是驮马。”

“噢?”这一句话让弥斯的话头一下子噎了。

“那样的短腿哪一点像战马了?”这回轮到奇拉挖苦他了。

“呃那个它们都很健壮?”

“你这个蠢材果然什么都不懂。”奇拉尽管满脸嫌弃,还是给他好好地解释了一番,“养在这边的都是驮马,背物资用的;那一排马厩里的大块头都是挽马,负责拉车和犁地的。虽然它们也能骑,但正经的骑士才不会骑这种干粗活的劣等马匹。”

“那真正的战马在哪儿?”

“后边。”奇拉伸出拇指,没好气地指过自己的肩膀。

“那你就带我去吧。”

*

“什么?你这白痴是缺心眼吗?!”奇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对刚刚几乎就要打起来的对手,毫不犹豫地请求帮助,这是任何有脸皮的人都不会做的事情吧?

当然,在奇拉的眼里,是自己单方面地教训了这小子一顿。她只是发了善心放了他一马罢了。

“不愿意就算了。”

“我们可是敌人,废物!”

“我的名字可不叫废物。”弥斯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叫弥撒铎,来自梅耶撒的弥撒铎!”

“不过是条狗而已。好吧好吧,就叫你狗好了。”奇拉耸了耸肩。

“不是狗!是弥撒铎!”尽管“mithadore”在古语中的意思的确是金毛犬,但无论怎么说,被直接称作“狗”未免也太侮辱人了。

“那不就是狗的意思吗?”但这对奇拉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弥撒铎!梅耶撒的弥撒铎!能不能好好叫别人的名字?!”

“好吧好吧,蠢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你把我当做你的敌人?”

“难道我们不是敌人吗?难不成我们还是朋友?”

“听起来也不错啊。”

“没门儿!”奇拉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我就那么惹你们这些贵族讨厌啊”弥斯挠了挠头,没有生气,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了,“不过就算做不成朋友,我们也不可能是敌人啊无论如何,我们都是风暴崖的扈从。所以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可都是战友。”

“”这回奇拉有些哑口无言了,这的确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所以与其这么剑拔弩张,不如做朋友比较好吧?”弥斯摊了摊手,“毕竟以后我们免不了会有能互相帮助的地方。”

“我怎么可能需要你这种白痴的帮助?”

“这个嘛这可说不好。”

“绝对!绝对不可能!”奇拉斩钉截铁地说道,说的每一个单词都几乎是狠狠地摔到地上。

*

“好吧好吧,”弥斯也看出来了,这个女孩儿的脾气简直比“山峰”还要倔。“你也许的确用不上我这个新兵蛋子的帮忙。”

说接下来一句话的时候,他刻意眨了下眼睛,尝试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但你绝对用得上我的老师的帮忙。”

从奇拉的表情变化上看,弥斯知道了自己抓对了她的要害。

一直以来都表现得不可一世的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竟然脸红了!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憧憬泽文老师的吧?”弥斯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下了这一回合。

“你你你怎么知道??!”奇拉慌乱得甚至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一直在纳闷儿,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我——明明我是不是废物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弥斯摸着下巴,不时瞟她两眼,似乎在确立着自己的完全胜利。“但我发现,就连莱格尼斯圣座都没放在眼里的你,在泽文老师面前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看在主的份上,我当初可还觉得你很可爱呢!!”

奇拉瞪了他一眼,恼羞成怒却又无可辩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当我成为泽文老师的学生之后,你当然会觉得嫉妒。毕竟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笨蛋而已,怎么配得上成为泽文老师的学生?你就是这么想的没错吧?”弥斯颇为得意地看着奇拉那窘迫的神情,就好像小心思被人当面戳破之后紧张得无法自持的少女——她当然是个少女,虽然可能不是这种类型。

奇拉再度朝弥斯露出狰狞的目光,但弥斯则全然无视。

当初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对他说到“嫉妒”的时候,他就觉得很纳闷儿。虽然“有得选择”这种理由乍听起来还有那么些道理,但就在刚才,弥斯再度与奇拉·祖尔萨宁面对面的时候,他才彻底醒悟过来一件事情——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哪里可能会想这么高深的东西?很显然,这位中年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小心思可一点都不了解。

但这一切可逃不过弥斯的眼睛。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不久之前才意识到的。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泽文老师又年轻又英俊,风度翩翩而且英明有为,还是风暴崖的冠军,莱格尼斯圣座的唯一学生。会受到女孩儿的青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吧?”

而且他和你一样都有着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待人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父女吧?弥斯心里默默这样想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才不会想那种无聊的事情!!”奇拉连忙为自己做着辩解,尽管那在弥斯看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可是杰出的祖尔萨宁家族家族流派呃祖尔萨宁流剑术的唯一继承者!如果泽文大人能收我为他的学生的话,我一定能好好地呃完美地,完美地融合泽文大人的剑术风格和祖尔萨宁流派剑术,成为开创时代的集大成者!你明白吗?那样我就会成为一代剑术大师,成为风暴骑士团的冠军,就像泽文大人一样!所以才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无聊的目的,你给我听清楚!!”

“那种事情先放到一边”弥斯耸了耸肩,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过,你还想继续保住这个秘密吗?”

“你敢泄露给任何人我就”

“我当然想和你处好关系,毕竟我们可是战友。”弥斯的嘴角扬起,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但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当做敌人我知道你对敌人可是毫不留情的,大小姐。所以我也只能全力以赴,用上我能用的所有手段,这样才算公平吧?”

“你”

“怎么样,大小姐?您要帮我的忙吗?”

“别叫我大小姐!!”

“只要你不再叫我‘狗’的话,没问题。”

“我乐意叫啥就叫啥!”气急败坏的奇拉此刻却拿面前这个废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我也只能给你同样的回答了,‘大小姐’。”

“随你便好了,蠢狗!”

“那么回答呢,我们能够互相帮助吗?”弥斯耸了耸肩,“真正的骑士可是很干脆的。”

奇拉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终于做了决定——那个决定听起来还是相当地不情愿。

“跟过来吧,笨狗!”

*

The Panthers 黑豹(8)

“关于你刚才说的”跟随着奇拉漫步走过两排马厩中间的宽阔过道,弥斯脚下拖过一长串灰褐色的湿泥脚印,“什么什么流派的大师之类的那是什么东西?”

“你这蠢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奇拉白了他一眼。

“如果我也像你一样从小都成长在城堡里,那我当然也会什么都知道的。”对这样的嫌弃,弥斯不以为意。

“我就告诉你好了。整个风暴崖只有两位自成一派的剑术大师,第一位就是我的父亲,另一位就是泽文大人了。”奇拉露出颇有些自豪的神情,一边讲解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扫帚,仿佛那就是她的长剑,“父亲的双手长剑流派是凶猛而且不讲道理的,主要是以节奏紧凑、连续不断的进攻来压制对手,瓦解敌人的防御。双手剑通常要长一些,也重一些,更具威力,在步战与决斗时候优势很大,因此现在大多数流派的剑师都是以步战双手剑术为主的;但由于把手太长的话会限制手腕的灵活性,大多数骑士在马上作战的时候都会选择单手短握的骑士剑作为武器。而我的父亲结合他的高超骑术,开创了独特的马上双手长剑术——那可是无论怎么吹捧都不足为过的成就啊!”

“同样是剑也还有这么多的分别吗?”

奇拉毫不理会弥斯提出的愚蠢问题:“泽文大人擅长的则是灵活多变的一手半剑流派。一手半剑嘛意思就是双手剑与单手剑的结合,既可以双手挥舞又可以单手使用;比双手剑要灵活,又比单手剑有威力——当然缺点也是一样的。泽文大人的风格以频繁变换的节奏和精准无比的迎击为主;他时常会刻意放慢速度以迷惑对手,引诱对手出击,然后——突然变速!一击致命!这种技巧我已经研究过很多次了。”

“虽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似乎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剑术嘛?”

“那只是对于你这种蠢材来说。”

“我又不懂剑术”

“虽然看上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但是像我这样的天才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的共通点——”为了炫耀,奇拉刻意拖长了音,希望吊起弥斯的兴趣。但这个小动作明显失败了,因为对于还没有开始修习剑术的弥斯来说,那些很专业的名词听起来都一头雾水。

他只是象征性地问着说:“噢,是什么?”

尽管对弥斯的反应很泄气,奇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就是,这两种剑术流派都是非常考验反应速度的。祖尔萨宁流的连续多角度压制进攻,需要在对手防御的时候立刻流畅地转入下一次进攻,从新的角度再度出击,就算敌人勉强抵挡住了,他也不得不再次组织防御或者后撤,根本无暇反击;泽文流的突然致死就更是这样了,反应稍慢就会被敌人先手击中的。”说到这里,奇拉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还很平坦的胸膛,“而反应速度就是我的强项!只要我能学会泽文大人剑术的精髓,我绝对可以将这两种流派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等着瞧吧!”

“也就是说你的剑术也很厉害咯?”听了这么多详细的讲解之后,弥斯还是问出了这个业余到家的问题。

“那是当然的了,你觉得摔跤就是我最厉害的了?我的剑术可比那要高上十倍!”奇拉毫不脸红地吹嘘自己道,“力量差距太大可是怎么着都不可能摔赢别人的;但是剑的话哼哼,只要刺上一剑,不管是谁都会躺到地上去的。”

说着,奇拉又向弥斯投去鄙夷的眼神,“话说回来,就以你这点资质,怎么都不可能学会泽文大人的剑术的吧?”

“嘁,”弥斯学着奇拉的样子,表示着自己的异议,“还没学你怎么知道?”

“哼,一看你这蠢样儿我就知道了。”

“你就等着瞧吧,”弥斯的脸上挂满了不服气,“到时候可别又嫉妒我。”

“哼,就凭你?”

“凭我怎么了?”

“讨厌的蠢狗!”

“不讲理的大小姐!”

*

随着他们继续深入马房,前方的过道也明显地有了变化,给弥斯一种从两侧陡然收紧的感觉。事实上,并非马房的空间在那里变得狭窄,而是前方的厩区变得更加宽敞了——或许这里饲养着更加尊贵的马种。

地面在这里微微抬升,格栏上也增添了数量繁多的装饰性雕纹;桁条下悬挂的烛台风格也不再那么粗糙了,银镀的金焰花花瓣和枝叶热情四射地向上捧举;雨水顺着连通屋外的小窗汨汨注入厩区里的大石槽。这一切都仿佛证实着弥斯的判断。

“这些是战马了吗?”

“不是。”不过他又猜错了。

奇拉举起扫帚,用尾端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边,“这些是配种用的牝马就是负责生小马的母马。这又哪里像战马了?”

弥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厩门太高了,我没看清。”

他凑近格栏,蹬着隔板下端凸起的横木站上去,这才看见那些还未及母马肩膀高的小马儿,一些正在各自母亲宽阔身躯的荫庇下悠然自得的饮水;另一些则显得格外机警,觉察到了弥斯的动静的它们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警惕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格栏上方的陌生脑袋。那些小马儿颈后细而柔软的短鬃毛在弥斯看来真是可爱极了,那总是让他联想起北地冬季披着貂皮围脖在打雪仗的小孩子——曾几何时他的弟弟艾思也是这么小这么可爱的。

“那一边的就是公种马了,脾气暴躁的家伙们。”奇拉的话音未落,弥斯就已经跳下了这一边的格栏,朝另一侧跑过去。然而奇拉毫不客气地从后面拽住了他的领子,“别去,蠢狗!会被咬的!”

“有这么可怕吗?也许只是它们不喜欢你罢了?”

奇拉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每次我走近那边,它们都要朝我扬起前蹄”

“看来你在它们中的名声不太好。”

“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这帮该死的贱骨头,只有在鞭子面前它们才可能安分下来!”奇拉叉着腰,满脸的不快。

“我好像明白你和它们为什么不对付了。”

“公马就是这么不识好歹的,所以才要给战马去势。”奇拉一边说着,手上已经比划起来了,“‘嚓’地一声,它们就听话了。”

“‘去势’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把两腿之间的那话儿切了。”奇拉拿扫帚朝他的胯下一指,冷笑了一声。

“那也太可怜了吧”

然而奇拉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几乎所有战马都必须去势,驮马和挽马也是一样的,这样它们才会变得温顺好驾驭;要是没有将每匹公马的厩区远远地分开的隔板的话,它们马上就会打起来;公马还会不合时宜地发情,就像发情的蠢男人一样,麻烦得很”

“别装出一副很懂男人的样子啊,你明明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吧”

“你管我。”

“不过”弥斯突然想到,“性情凶悍的马,如果在战场上的话应该会比较勇敢吧?”

“的确,所以有一小部分的骑士也会用优良品种的公马来当做战马。那是只有最优秀最勇敢的骑士才能驾驭得了的,就比如说我父亲”

“嘿,怒潮!”奇拉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弥斯就像看见了老熟人一样朝左前方厩区里的那匹健壮的深枣色牡马打了个招呼。

“开什么玩笑,我父亲的战马怎么可能理”

奇拉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夸张地惊讶,双目浑圆,下巴几乎都要垂到了扫帚杆上——

怒潮竟然主动朝弥斯的方向迎了过来!

“看来你在这儿住得不错?”弥斯一边抬手示意,一边朝那匹威风凛凛的大马大步走去。它居住的厩区甚至比其它公马的两倍还要大,格栏上镌饰的雕文也不再是花和果实,而是铠甲、刀剑与旗帜——它们无一不彰示着这匹雄马的身份。

弥斯好歹也算是驾驭过它一次的人,尽管是看在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面子上。

马儿们的记性可是非常好的。

怒潮眯着眼,咧开嘴,朝弥斯露出满口的白牙,像是在滑稽地嘲笑他;它始终昂着头,轻松地摆动着尾巴,不遗余力地朝弥斯展示着自己作为一匹勇敢战马的骄傲。不过当弥斯伸手去摸它的侧颈的时候,它也没有表现出片刻的抗拒。

“看看你,真漂亮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像你一样健壮的伙伴呢?”

像是能理解他的话似的,怒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噢,那可就太糟了。”

*

“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它喜欢我。”弥斯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奇拉关于那天晚上他和她的父亲大人在潘迪亚·丹希大人的帮助下偷溜出城,只为去穆尼安德特喝酒的事情。

还有他抽了她父亲好几个耳光的事情

“不可能!”奇拉也试图走近怒潮的厩区。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她父亲的马宁愿让一个陌生的小乡巴佬抚摸,也不愿意让它主人唯一的亲生骨肉靠近。

但她一接近,怒潮就背过耳朵,警惕地盯着她,不住地打着响鼻,就连一直悠然摆动着的尾巴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呃不是我说,大小姐,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靠近了”

“为什么会这样?!”奇拉气得直跺脚,“快说!你用了什么手段?!”

弥斯只好举起双手,“看在主的份上,我可什么手段都没用”

“怎么可能?!”

奇拉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血统平凡的乡下男孩会比自己更有驯马的才能,那可就太伤她的自尊了——会在骑士所理应具备的任何一样才能上输给这个自己一直都瞧不上眼的家伙,她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现在她的表情看起来可完完全全是不加掩饰的嫉妒了。

“或许是从小就放牧的缘故吧?我和动物一向都比较合得来。”弥斯拍了拍怒潮的背向它道别,然后回到了奇拉的身边。

尽管奇拉这样的反应想来还是蛮解气的,不过为了这种事情又和她闹掰了的话可就不值得了。毕竟他和这位不讨人喜欢的“战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暂时和解,前功尽弃的话就太可惜了。

于是弥斯只好放弃了脑袋里那些只会让奇拉更为生气的挖苦,用了这么个相对谦虚的说法。

“嘁。算了,反正你这头笨狗也做不了冠军,只是这种方面胜过我的话也无妨。”虽然嘴上这么说,奇拉的脸上依然满是不快。

“泽文老师总是罚你来扫马厩,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吧?”弥斯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你又想说什么?”

“这样一来,你就有更多的时间摸索和马儿相处的办法了。”

“我才不想和这些畜牲相处。我只想让它们听话。”奇拉显然还怒气未消,“我居然还要受这种委屈。”

“对于真正的骑士来说,马匹可不仅仅是仆从而已。要让它们听话,你也要对它们好一些才行啊”

“连公马母马都分不清楚的家伙还来教训我,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吧,笨狗。”奇拉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

“我只是想要帮忙而已,”弥斯耸了耸肩,“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我可不需要你的建议,自以为是的笨狗!”奇拉背过身,继续朝马房的更深处走去,“总之我有我自己的方法!”

“好吧好吧”弥斯会心一笑,也继续跟了上去。

*

“那就是了。”

他们的脚步最终停驻下来。在他们面前的是更加宽阔的一片厩区,很显然,就连弥斯这样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也能看出这些真正的战马的与众不同之处——它们都拥有修长的腿,健硕的臀和背,机警而好动,一举一动都充满着优雅和威严。

在弥斯仰起头,对这些优美的生灵流露出憧憬的当儿,奇拉已经打开了晨风的厩门。

“这就是泽文大人的坐骑,风暴崖最快也最美的一匹战马。”

说着,一身浅金色毛皮的晨风缓步踏出马厩,高傲地昂起头,似乎已然做好了准备。

“好了,我的忙就帮到这里了。”奇拉环抱双手,冷眼站到了一旁,“接下来就看你了。”

“但外面还在下着倾盆大雨”弥斯有些犹豫,“他们应该也都去避雨了吧?”

“你太天真了,笨狗。”奇拉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总把‘真正的骑士’放在嘴边吗?真正的骑士怎么可能会因为下雨就停止训练?所有骑兵现在可都在等着晨风的驾临呢。”

“有道理。”

弥斯转身牵起晨风的马缰,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美丽柔顺的皮毛。不像暴躁的牡马,即便是第一次打交道,晨风也没有特别抗拒。

“你可是宴会的焦点呢,漂亮家伙。既然这样,我们就赶快吧!”

话音未落,弥斯竟一脚踏上了马镫。

在奇拉能反应过来之前,这个还没有正经地学过骑术的新兵蛋子就已经翻身上了马!

“什么,这家伙已经会骑马了?!”

在奇拉惊诧的眼神中,沿着来时的路,像一道明亮的闪电,战马一边嘶鸣着一边朝门外依旧狂怒的暴雨飞驰而去。

*

**

The Chance 机会(1)

这一次,将弥斯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的并不是噩梦。

纷杂而慌乱的脚步声踏过门外的走道,清晰地震颤着地面、床脚和弥斯的屁股。粗暴响亮而富有特点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快快快!都他妈给我起来!”

发生了什么?风暴崖遭遇夜袭了吗?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弥斯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遵守命令才是正确的选择。

“限你们五倏内穿戴齐整,麻利点滚出来!!!我不想说第二遍!!!”

贝汉默大人一边怒吼着,一边“哐啷哐啷”地跺着脚,仿佛要把走廊的地板踩陷。弥斯也毫不迟疑,抓起一旁的扈从服就往身上套,双脚往靴子里一伸,就推门狂奔出去。

身上披挂着沉重铠甲的卡多撒·贝汉默大人来回地踱着步,一边审视着扈从们慌乱地下楼的队伍,一边没命地叫嚷。尽管只瞥了一眼,那身夸张的银色重铠还是给弥斯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多层交叠结构的甲片加固着重要部位,简单朴素的装饰配合着严丝合缝的铆接工艺,将整个身体包裹得如同铁桶一般牢固,就连头盔也只露出两条狭窄的观察缝。背上那把比普通的双手大剑还要宽大厚重的粗野巨剑更是引人注目,和通常的双手长剑相较,它们的长度相当,然而厚度增加到了两三倍,宽度则足足加大了三四倍。如若按照正常铁器的密度来估算的话,他的背上好似扛了一口半人重的石缸,更不要说他那一身浮夸的重装甲了。

弥斯猛然想起,这就是当初在梅耶撒教堂的时候遇见的那位“人形钢铁战车”。原来他就是那时候的第四位圣骑士大人。

“各位,请在楼下的大厅集合!”

走道两旁还有一些帮忙的侍从,向这些慌忙的学徒们传达着贝汉默大人的命令。

弥斯汇入激流般的人群,被涌动着的活水推挤着,一路顺着楼梯的方向朝大厅流进。

*

“嗨早上好,加布。”

一走出穹门,他就看见了已经在那里列队站好了的特拉·加布利费瓦,他在风暴崖的第一位朋友。无论是什么样的活动,他总到得很早。

“我也希望我能以同样的话语问候你,弥斯,但现在才凌晨一时而已。”与睡眼惺忪、有气无力的弥斯相比,加布显然要精神许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

“请恕我无法回答,弥斯,当下我同样一无所知。”加布说着,突然用眼神示意弥斯注意身后,“大人来了。”

弥斯忙插进队伍里,找个位置站定。

贝汉默大人带着几位为他打下手的侍从走出穹门,脚都还没有站定,那粗鲁的声音就穿过层层铁板在大厅里回响。

“我不想多说废话,不过鉴于我们新来了几个楞头青,我就简单地说明一下。

“我们马上要进行的是每个礼拜都要进行的紧急训练,训练时间不定。你们只需要知道,在我叫你们起床的时候马上利索地蹦起来,提上裤子走人,这就行了。丹希大人会为我们打开城门,你们所有人会被分成三队,在拉弗诺尔山的丛林里不间断地训练到早上三时!你们会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命令,并且累得像刚交配完的狗!——呃,你要明白我可没在特指你,梅耶撒的小狗儿。”

“明白,长官!”和着众人的声音,弥斯大声回答道,同时抬起了双臂——一位侍从已经为他身旁的那名扈从穿戴完毕,正在为他着甲。如果是针对体能的训练的话,那么这些铠甲的作用应该就不是为了防护了,而是纯粹作为负重使用;他腰间的那把钝剑也是如此。

“在我没有命令的时候,谁敢给我休息,我就让他从山顶滚到穆尼安德特!”贝汉默大人恶狠狠地警告道,又顿了一会儿,像是在回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噢,还有,如果训练途中有废物倒下了,谁敢上去帮忙,那么他们每个人剩下的路程就得全部给我加上这废物欠下的路程,听明白没有?!”

“明白,长官!”弥斯再次应和着回答,但他马上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但大人,如果有人就倒在那里了,那他要怎么回来?”

“那他还回来干什么?!废物在风暴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贝汉默大人想都没想就怒斥道,“我保证你们都会给我爬着回来,不会有工夫管别人的!我说得够清楚了?!”

“清楚,长官!”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就全给我他妈动身吧!!”

*

随着负责守城的士兵摇下外城门,贝汉默大人迫不及待地驱赶着队伍,就像不耐烦的牧人驱赶着他不安分的畜群:“给我跑!快给我跑!”

城墙下,全副武装的扈从队伍鱼贯而出,他们身上的甲片随着他们的脚步有规律地碰响,还颇有些整齐;穿过被城墙上悬挂的圣灯照亮的明处,一排排摇曳的拉长的影子走马灯般依次掠过,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地。

按照安排,他们的队伍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向着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林子里深入,每个部分都由一名擎着圣灯草火把的老资历扈从领队带领,所有扈从只需要跟随火光,就不至于在黑暗中迷失。弥斯这一组行进的方向是北面。

弥斯注意了一下,发现这一组是由严厉的贝汉默大人亲自看管;负责领头的是阿麦德利,而特拉·加布利费瓦和奇拉·祖尔萨宁这俩熟人也与自己同在一组。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他心里暗想。

*

深夜在山林里穿着铁铠奔跑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由于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地被从睡眠中唤醒,他们大多数都耷拉着眼睑,显得相当疲倦。尽管有火把的亮光在指示着队伍的方向,但对于队伍的中后部,他们的脚底下几乎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山林里复杂的地形;如果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被看不见的树根或是什么的绊倒了,那么队伍后面的人一定会马上踩上来——尽管穿着兰泽式板甲也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但要再重新爬起来也就难了。

如果不能重归队伍的话,大概就要被抛下了。

弥斯只能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他着实被绊了好几下,这也是难免的,但由于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跑动的过程中他也不致于摔倒。

而在这片本该静谧无比的林子里,如今被贝汉默大人粗暴的嚷叫声完全占据。所有虫鸣声,风掠叶枝的窸窣细响,小蛇游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全然被这位大人的喊叫声盖过。

“再给我跑快点?!你们都还没睡醒吗??!给我撒丫子跑!!!”

“谁要是敢落下,你可没机会在这里换裤子——老子会一脚把你的腚眼子踹出屎!听明白了?!”

“是,长官!!”

*

时间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足足有半时吧,贝汉默大人终于下达了第一个让队伍停下的命令。

正当弥斯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的时候,他这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所有人,以两人一组开始摔跤对抗!”贝汉默大人又下达了新的命令,“你们给我听清楚了,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休息!失败者必须训练得更刻苦,这样才能超越胜利者!好了,给我执行命令吧,姑娘们!!”

“不是吧”

弥斯还话音未落,便被不知何处来的袭击猛然扑倒在地上。

他的耳边充满了金属碰撞的嗡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如当初被加布轻易放倒时的感觉。

“抱歉,两分了。”那个对他发动突然袭击的扈从朝他笑了笑,站起来,“我们继续?”

*

“被打败了的家伙,在这边集合!”

已然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弥斯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位在刚才的对抗中轻易取得完胜的扈从带着歉意正带着歉意笑着,已经坐在那里休息了。无奈,他只得朝贝汉默大人指示的地方跑去,那里已经聚集起了小组的半数人。

他的心里有一种相当不详的预感。

“打起来!给我打起来!!把你们面前的每个人都放倒在地上!!”

在微弱的火光下,大片的黑暗被突如其来的混乱所搅动。所有人都打作一团,金属撞击声、从头盔里传出来的闷吼声,此起彼伏。

弥斯再一次被从身后撞倒。他伏在地上,翻了个身,但对方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制在他的身上,使弥斯动弹不得。已经陷入极端疲惫状态的弥斯只能本能地挣扎,用拳头胡乱敲击着对方的头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摆脱对方牢固无比的控制——然而这也是徒劳的。他们双方都穿戴着厚实的铠甲和铁盔,在这种情况下,由俯仰在地上的人挥出来的拳头冲击力实在没办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在这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他正躺卧在地束手无策,另一名扈从却冲上来替他解了围,尽管他或许本来并无这样做的意图;正在压制弥斯的那个扈从被从他身上带了下去,摔在了一旁。

弥斯吃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站起,看着周围疯狂而毫无秩序的乱斗,就像在野蛮的斗兽场里放了十几头猛兽,让他们自由地厮杀。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在着甲战斗中,摔投技巧的确正像贝汉默大人所说的那样重要——如果能把浑身披甲的对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么所能造成的伤害一定会比任何拳头的效果都要好。利用对手自己的重量来击败对手,这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然而在这种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也并无太多的作用。

他甚至都还没有站定,却又被另外一个扈从猛地掼倒在地——弥斯只感觉自己的脑浆都要被摔出来了。

“我还是躺在这儿别乱动好了”

*

等到大部分扈从都已经躺在地上,在头盔里喘着响亮的粗气的时候,贝汉默大人终于叫停了这场混战。

尽管选择了躺倒在地上的策略,弥斯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那些陷入激烈搏斗中的扈从才不会留意在自己脚下黑魆魆的草地上会有什么碍事的东西躺在那里,尽管弥斯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保护自己,仍然被其他那些全副武装、身形魁梧的成年扈从踩了好几脚。要不是有铠甲的保护,他可能会被就地踩死在那里。

所幸,地狱般的混战已经结束了

“统统给我起来!”贝汉默大人一边将火把交还给阿麦德利,一边接着嚷道,“给我继续,跑起来!!快快快!!!”

“看在主的份上”

难道要一直这么训练直到太阳升起?!!

弥斯心里暗自叫苦,虽然他已经累得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是吃力地翻身爬起,撑着自己的膝盖,尽力抑制住自己发颤的双腿。

如果一直这么进行下去的话,自己的身体会崩溃的吧?

问题在于,对于摔跤技术还完全是个新手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赢得了这帮已经训练了这么久的扈从们。

如果无法胜利的话就无法赢得休息的机会。

这应该怎么办?!

如果不能完成训练,是会被丢在林子里的!!

换句话说,完成不了训练的人,是会被逐出风暴崖的!!

*

The Chance 机会(2)

人们总说,只有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人的脑子才会转得最快。

而所幸,弥斯的确在第二次摔跤对抗到来之前,及时想到了一个也许能让自己成功熬过训练的办法。

这一次对抗的发生地并不在空旷的地方,而是在拉弗诺尔森林中某个树木丛生的密处——由于他们只是跟随着火把在跑,弥斯也无法弄清楚自己确切的方位。但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当贝汉默大人宣布开始对抗的时候,他立刻像乌龟一样弓身趴伏在地上。

这场训练并不是一场对摔跤技巧的磨炼,纵然高超的摔跤技巧可以在训练中获得很大的优势,但这不是训练的目的。

这场训练考验的是体力、耐力和意志力!

尤其是对于那些摔跤技术还不够完善的扈从们来说,他们必须在不断被击倒的过程中重新站起来,立刻应对新的挑战,这对身体的负担是相当大的。

弥斯并不打算摔倒任何对手。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就算他拼命击倒了任何一个扈从,那对他的体力来说也是一个无比艰巨的考验。他会白白浪费许多的体力。

因此,与其思考如何能战胜对手,不如想想怎么样才能在被摔倒的情况下省下最多的体力。

弥斯向来对自己的体力是很自信的。但即便是这样,在不断的对抗中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敢肯定自己一定会承受不住的。更何况长时间的负重跑已经几乎将他的身体推向了极限,如果继续在站立情况下被不断摔倒,他很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尤其是在仰卧的姿势下,穿戴着这一身厚重的板甲,在极度疲劳的精神状态下,这才最容易失去继续站起来的力气。

最好的策略就是面朝地趴下,将自己的重心降到最低。在这样的防守姿势下,任何对手想要把自己扳倒都得费一番力气;而就算被强行摔倒,自己也不过是翻了个身而已,不至于损失太多的体力。

他已经想好了,虽然自己是最弱的,也是最容易战胜的,但是要是谁挑自己做对手的话,他就马上伏在地上,然后死死地抱住对方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放开!

*

弥斯的战术奏效了。

起初还有一两名扈从扑上来,想要强行将弥斯翻过来。但是他们很快就放弃了,不是因为他们对弥斯这样死皮赖脸的防御束手无策,而是因为如果强行用力量将他掀翻的话,那也未必太耗费体力了——这个家伙压根就没有想要赢。

在已经过去约莫一时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已经足够疲惫了。没有人愿意在弥斯身上多费力气,都很快放弃了——离天亮还大概有一时的时间,起码还有两次对抗。无论对谁来说,节省体力都是明智之举。

而弥斯还有机会借着微弱的火光观察其他扈从的表现。

尽管看得不真切,伴着激烈的碰撞声,不少扈从像在旗杆之间互相弹射的皮球,从这一棵树下扭打到另一棵树下;肘子、腿、膝盖全都用上了,乍看上去的确和街头打架并无二致。由于大家都已经很疲惫了,大多数摔跤动作也都变了形。

阿麦德利作为他们的领头羊,已经凭借他扎实的基本功早早结束了他的战斗,站在贝汉默大人的身旁审视着战场;弥斯的眼睛又捕捉到了身材修长柔和的加布的身影,尽管只不过是个镶着白边的黑色影子,弥斯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他。加布还正在与另一名扈从缠斗,但似乎已经陷于颇为不利的位置——对方抱住了他的双腿把他举了起来,猛地冲向附近的一棵树;但加布随即利用这冲力反向蹬踏树干,巧妙地从上位将已经疲惫不堪的对方压倒,将胜利的果实夺了回来。

不愧是加布

哎,等一下

那个恐怖的丫头在哪儿?

他正想着,脊背上却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丝凉意。

一只铁靴踩在了他的背上。

*

“起来,笨狗。”奇拉·祖尔萨宁轻蔑地说道。

“干嘛,大小姐?”弥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还没找到对手啊?!”

奇拉笑了笑,“怎么可能,我已经把两个对手送去败者组了。”

“那你还来找我?!”

“我只是想在休息之前尽量多打几个,”奇拉瞟了他一眼,“而你看起来似乎很闲。”

“我才不和你打,我现在还打不过你!”弥斯死死地伏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你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去当胜者,非要把我丢到败者组去打混战!!我才不打!!”

“因为这是我对自己的训练。”奇拉开始显得不耐烦了,“你起不起来!”

“不起来!”弥斯缩得更紧了,“说不起来就不起来!”

“那你可别怪我。”

猛地,这个可怕的女孩高高地扬起了她的右腿,径直照着弥斯那戴着头盔的圆脑袋踢了过去!

或许普通的拳头在这种全副武装的情况下的确收效甚微,但腿可就另当别论了。先不提腿的力量要比手臂的力量要强上许多倍,在这种站立的情况下,整个腿部肌肉可以充分的发力,结结实实地踢在头盔上的冲击效果甚至不亚于许多种类的钝兵器。

而这个叫做奇拉·祖尔萨宁的女孩从来不是那种会轻易收手的家伙。她可不打算只踢一下就罢手,她甚至左右开弓,毫不停息地朝弥斯的头盔掷去重踢——一旦她下定决心,要么弥斯按照她的意思乖乖地站起来和她一决胜负,要么,留给弥斯的恐怕只有被踢成脑震荡的结果。

“停!停!”尽管弥斯已经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脑袋,打击的力度还是透过了头盔明确地传达到了他的头颅和颈椎,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吗?!”

奇拉这才停下了攻击。

“你不就想让我去败者那边嘛!”弥斯拍了拍身上的灰,狼狈地朝贝汉默大人那边走过去,“我去就是了嘛!!”

“你只是在逃跑而已,蠢狗。”奇拉毫不留情地讥讽他,“但你逃不了一辈子。”

“我现在可还什么都不会!等我学会了一定能够彻彻底底地击败你!给我等着瞧!!”弥斯还在不服气地撂着狠话,尽管那些话在奇拉听来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但我可没看见你有一点点的进步。”奇拉耸了耸肩,“你和丹希大人偷偷商量的事情也失败了吧?还有塞洛里昂大人?看来你这条笨狗在什么事情上都没有任何进展啊”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傻了,我早就知道了。”奇拉耸了耸肩,“你想让你弟弟留在风暴崖,这件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又怎么样?!”弥斯停下了脚步,转过来面对着她。他不清楚奇拉想要表达什么,不过这个刻薄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肯定不怀什么好意。

“你这条狗啊,总是说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奇拉摇了摇头,“只顾做一些听起来很帅的承诺,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去践行。”

“那那也和你没关系!!”

虽然说中了弥斯的痛处这丫头真烦啊!

“那么”奇拉嘴角微微上扬,“这次你反倒不想要我帮忙了?那可真稀奇。”

“你能帮我的忙?!”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弥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奇拉面前。

“不需要就算了。”

“这种忙也能帮?!”

“你在问谁?我可是奇拉·祖尔萨宁!——那是当然的了。”奇拉·祖尔萨宁轻蔑地笑道。

“太棒了!”弥斯忍不住握起拳头欢呼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了。”奇拉·祖尔萨宁仍然冷眼看着他,“我只是说可以帮忙,并不确保你弟弟能够被圣骑士认可。”

“那是怎样帮忙?”

奇拉耸了耸肩,“如果说在整个风暴崖城堡里这么多圣骑士之中,有任何一位大人有可能接受你弟弟作为他的学徒,那么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如果我去向他说情的话,他也许会给你弟弟一个机会——只是也许。”

“就算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弥撒铎也绝对不会放过的!”

“又来这一套那好吧,我会去为你说说看,至于结果如何那我可就无法保证了。”

“太谢谢啦!!”弥斯激动地抓起奇拉的手,想要表达自己的谢意,但她却立刻满脸嫌恶地甩开了。

“可别以为我是无偿帮忙的。”

“当然,你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嘛。”弥斯几乎都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当然,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不过奇拉·祖尔萨宁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多加计较。

“作为交换,你得拼上命学会泽文大人的剑术,然后一五一十地教给我。一定要拼上命学,一点都不准遗漏!你这条蠢狗是泽文大人唯一的学生,我也就只能指望你了,明白吗?!”

“没问题!我最近就很认真地在学啊!”

“但我可没有看见你有一点点进步,只会说大话的笨狗。”奇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了,没问题吧?”

“成交!”弥斯想都没想就应允下来。

*

**

The Chance 机会(3)

三日之后,和曜日的午后。

“记住了,到那里如果他没有问话,你就什么也别说!”

走在去往操练场的路上,奇拉还颇为不放心地叮嘱道。

“为什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怕你把事情搞砸了。”

“那怎么可能?!”

“那可没准儿。”奇拉没好气地瞟了弥斯一眼,“总之你别说什么多余的话,为了你的弟弟这件事儿,我可费了不少口舌!我可不喜欢前功尽弃的感觉,就算是为了帮你的忙也不行!”

“说起来,那是怎么样的一位大人?”弥斯有些好奇地打探道。

“是个又古板又顽固的糟老头儿。”奇拉耸了耸肩,她对这位大人的作风似乎有着相当大的意见。

“看样子你不太喜欢他。”

“显而易见。”奇拉翻着白眼说道。

“但你还是推荐他来做艾思的老师。”

“因为只有他有可能答应,只是有可能。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她耸了耸肩,“你去找过的那几位圣骑士都完全没有可能接受你弟弟作为他们的学徒,你只不过是在病急乱投医罢了。贝汉默大人已经先后训练了三位学徒:早先前就通过了阿基拉试炼的玻尔纳·切拉(bornachera),现在在黎明之星军团服役;刚卒业不久的安东尼斯,被分配往牧狼军团;还有就是现在的阿麦德利·德拉纳(amederiederana)。这三位都是以力量见长的扈从,而且在近身搏斗技巧上也天赋过人——当然和我是没得比啦。不过一比较就知道了,你弟弟在这三位面前简直是一无是处,所以贝汉默大人当然不可能再接受一个身体素质这么差劲的家伙。”

“原来是这样”

“丹希大人虽然看上去很好说话,平时也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你想要让他收学徒是绝对绝对没有可能的——那个山贼强盗出身的家伙生平最讨厌的词就是‘麻烦’了。对他来说,他是不可能会接受‘学生’这种麻烦的东西的,比你弟弟更有天赋得多的人他都拒绝过一大把了。

“至于那个娘娘腔加布的老师,班杰·塞洛里昂大人嘛我也只是听说了一些传言不过,他也拒绝你了吧?”奇拉摊手道,“反正也是如我所料。”

“那,你说的那位贝·弥丹诺(baymidanno)大人你为什么觉得他有可能会接受?”

“因为他现在只有一个学徒,那就是我。”奇拉拍了拍自己还没发育的胸脯,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等等,你是说,他是你的老师??!”

“是啊,那个顽固不化的糟老头就是我奇拉·祖尔萨宁的老师!所以我才能这么了解!”奇拉颇为不满地发着牢骚,“虽然我也想让泽文大人当我的老师,可没法,那老头从我三岁起就已经是我的老师了——能接受一个三岁小孩儿作为自己的学生的圣骑士,整个风暴崖可只此一家,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过你是祖尔萨宁副座的孩子”

“拜托,你以为老弥丹诺是什么人?”她对弥斯的无知嗤之以鼻,“那可是和莱格尼斯圣座、老麦登总管同一个时代的圣骑士,风暴崖出了名的老顽固。我父亲?我父亲还在当学徒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风暴骑士团的中坚了——那个老家伙做事情可从来不需要看谁的面子。”

“那也总得有个理由吧无论是什么,那位老骑士选择自己的学生总要有自己的标准吧?”

“看看我,你还缺少什么标准?”

“与人为善?”

果不其然,弥斯的回答立刻招致了奇拉凶狠且充满杀意的目光。

“就算是这样,你和我弟弟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啊?”

“听说他也是十岁,和我同龄,不是吗?”奇拉摊手道,“或许那个没成家的死板老头儿就喜欢带小孩儿呢?”

弥斯露出哭笑不得的笑容,心想原来你这家伙明白自己才十岁而已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奇拉继续用毫不友善的视线盯着弥斯,与其说是在叮嘱倒不如说是在威胁,“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要是敢向老弥丹诺告密,你就等着做一条死狗吧!”

当说到“死”这个单词的时候,奇拉的语气总是异常地强烈。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弥斯只能报之以苦笑。

*

他们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贝·弥丹诺大人,在操练场的东北角,他正在指导一支由没有服侍任务的侍从组成的步兵部队的长矛术。

老骑士穿着一套简朴至极的银色板甲,上面的装饰和纹路精简得甚至比不上那些在常规军团服役的步兵长官;但尽管如此,透过这位老骑士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和威仪,弥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圣骑士。与随和亲切的莱格尼斯、喜欢捉弄人的老麦登都不同,老弥丹诺脸上那明晰的沟壑间,勾勒出一种认真得吓人的劲儿。

与那位虎背熊腰的贝汉默大人相比,这位老骑士的严厉程度与他几乎不相上下,即便他的身形远没有贝汉默那么有威慑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旧时代老贵族的威严气场;而比起粗野的贝汉默,即便是同样在训斥的时候,这位老骑士的口中也绝然不会吐出任何脏字。

“脚步!我说了多少遍?!脚板紧紧地抓住地面,突刺的时候也别忘了控制重心!!你们得用自己的重量去对抗来自敌人的阻力!!”

“还有你的手!”

话音未落,老弥丹诺便倏然伸出手去,抓住长矛的尖端,轻易地将矛从那名士兵的手中夺了过来。

“真正恶魔的力量可要远大于我。”老骑士的目光直视着那名刚被夺了矛的士兵,将长矛扔了回去,“继续训练这个动作,直到我满意为止!”

“是,大人!”

侍从们自然不敢怠慢。

“这位大人看上去有点可怕”弥斯忍不住凑上去对奇拉耳语。

“别交头接耳的,老弥丹诺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干这种事情!”奇拉压低了声音,没好气地斥道。

紧接着,这位大小姐竟然走上前去,在那位老骑士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起码在上个世纪都几乎要消失了的礼节,并严肃地唤了一声:“老师。”

原来这世界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弥斯心里暗想,毕竟是当了八年的老师。不过看见这个向来不可一世的丫头这么恭敬的模样,他的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丝暗爽。

直到老骑士抬手示意,奇拉才敢站起身来。

老弥丹诺的目光落在了弥斯的身上,那种严肃的眼神让梅耶撒的维宁牧师相比之下都要逊色许多。正当弥斯踌躇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跪下行个礼,老骑士这才结束了自己的端详,开口道:

“你就是奇拉说的那个孩子?”

“是的噢不,不是!呃,我是说,哪个孩子?”

“不,这是他哥哥,泽文大人的学生,弥撒铎。”看着弥斯这语无伦次的样子,奇拉还是叹了口气,为他作出了回答。

“姓氏呢?”

“梅耶撒的弥撒铎,没有姓氏。”奇拉继续回答。

“这么说,他的弟弟也就没有优良的血统了。”

“那可未必。”弥斯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尽管他也知道,在这个距离,无论他说什么,面前的这位大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闭嘴。”奇拉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弥丹诺微微扬起眉毛,继续打量着他,嘴边花白的胡须轻轻地颤动。“看起来这孩子的体力应该不错。”

“谢谢大人!”能得到这样的夸奖,弥斯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自从进入风暴崖之后,他可就没从任何一位大人那里收获过夸奖了——尤其是他的老师泽文。

奇拉几乎就想马上说些挖苦的话来呛一呛这条毫无天赋的笨狗了,免得他还自鸣得意——但她还是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使命”,还是忍住了话头。

“那么,你的弟弟和你的体格相比,如何?”

“这个嘛”

弥斯正犹豫着,奇拉却又马上替他回答了。

“他弟弟的耐力很差,力量也很糟糕。”

这不是在帮倒忙吗?!弥斯望向奇拉,使劲地朝他使着眼色,但奇拉对他的任何表情语言都全然无视。

“他学习过剑术或者其他种类的兵击术、格斗术吗?”

“绝对没有。”

“他有过人的天赋吗?”

“我想也没有。”奇拉耸了耸肩。

“他很聪明!我弟弟他很聪明!”弥斯几乎是立刻就高声抗议道,“连迪里埃阁下都说过他很聪明!”

“关于这一点,我或许需要去老迪里埃那里求证,”弥丹诺大人微微地摇了摇头,“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对我而言,聪明并不在我对学生要求的诸项品格之中。”

“那您要求什么?”心直口快的弥斯几乎是立刻就予以反问。

“一种精神。”

“什么精神?什么样的精神?”

“骑士精神。”老骑士的目光再度落向弥斯,与他的目光相对,“你认为,成为一名骑士需要有什么样的精神?”

“勇敢!无畏!正义!”弥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也可以是一种答案。”贝·弥丹诺大人点了点头,“但我不需要听谁说,而是要看他本人做出来。如果是你,你要如何表现出你自己所坚信的那种精神?真正做一件事情要比仅仅说一说要困难得多。”

“要怎么做?”

“通过战斗。”

“您的意思是,要艾思通过一场比赛来证明自己?”

弥丹诺大人点了点头。

“我还没有见过他,但没有什么能比一场战斗更能表现自己了。”比起“比赛”,老弥丹诺似乎更喜欢用“战斗”这种仿佛是前几个世纪的说法,“我会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真的希望成为风暴崖的学徒,那么我会在一个礼拜之后安排一场摔跤。对于那孩子,只要他能够成功摔倒对手一次,那么我就认可他,并收他为学生。”

“您已经选定好他的对手了吗,老师?”出于与自己利益相关的动机,奇拉不禁抬起头询问道。她同时也对老师这么快就做出了决断感到颇为惊讶,就像是早已经想好了似的。

然而老骑士的目光却落回了她的身上。

“”

“不是吧?!”

*

The Chance 机会(4)

“你刚才为什么不多说点好话?!”

“净想着耍小聪明的笨狗,”奇拉没好气地反驳道,“你以为弄清楚你弟弟有多少斤两是什么很难的事情?那个老顽固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撒谎的家伙。如果说了什么与事实不符的被他发现,那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明白了吗,蠢货?!”

“那你也没有必要说得那么过分吧”

“老家伙早就想好了,玩这些小伎俩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用。”奇拉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他决定挑我做你弟弟的对手。”

“可以放水吗?”

奇拉一巴掌抽在他的脑袋上,“我不是才说过吗,蠢狗!!老家伙最讨厌的就是弄虚作假。我是什么样的实力,他作为我的老师,他还不清楚吗?!”

“只要能摔倒你一次就算赢了,或许也没有那么难”弥斯还抱着一些侥幸的心情,但奇拉很快就浇灭了他的幻想。

“只有你这种完完全全的外行才可能说出这种话。那孩子和我比力量都不占优,到了场地里他可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我怎么不信”

奇拉摊开手,“不信的话你也可以来试试。只要我想摔你,你这样的笨蛋和稻草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信。”

二话不说,奇拉便猛地伸出手抓住他的领口,一个绊扫把他轻易按倒在地,然后骑坐在了他的身上。

“疼疼疼”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磕着了头,弥斯抱着脑袋,不住地呻吟着。

“还想试试吗?”

“不了。”

奇拉这才从他的身上起来,朝他递过一只手。

“你真以为我这么多年的艰苦训练都喂了狗?如果连你们这种初学者都能摔倒我,那我岂不是连废物都不如?”

弥斯接受了她罕见的好意,在她的协助下站起身来,一边自顾自地嘟囔着,“好像是那么回事。”

“不过”弥斯又转念一想,“如果只是要表现出骑士精神的话,或许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弥丹诺大人方才也认可了我说的那些,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样将那些精神在比赛中展现出来。”

“在我看来,失败者就是失败者。只要不胜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奇拉则全然不以为然。

“或许老骑士并不是这么想的呢?”

“我可不知道那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奇拉的目光投向弥斯,“你有想法?”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去教堂那边找艾思、加布他们会合,一起商量一下吧?”

但奇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了,我和那些蠢货合不来。”

“但我们是一伙儿的吧?”

“尽管如此,别忘了我可是他的对手。不管你们商量出来什么对策,只要被我知道了都不可能再管用了,所以你们还是背着我商量比较好。”奇拉耸了耸肩,带着轻慢而自信的神情,“在老头子在场的情况下,比赛的时候我也只好全力以赴。我只能向你们保证,在比赛时候我不会用任何脏活,只使用纯粹的摔跤技巧。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恐怕只能看那小鬼自己了。”

还未等弥斯再说什么,奇拉便背身离开了。

*

三双靴子整齐地摆放在门口;三人赤着脚,面对面坐在艾思房间的地毯上,围成一圈。这个房间是风暴崖教堂内的空房,由于本来是居住神职人员的地方,因此这里的装饰相较于弥斯住的扈从房间要华丽、庄重许多。屋顶、床角和家具的边缘随处可见圣三角和金焰花图案的精美雕饰,书桌上还摆着一本包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皮质封面的全本《圣约》。

“大概就是这样。”

弥斯将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告知了另外两人。“奇拉说她不会在比赛的时候用脏活。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就看我们了。”

加布点了点头,“摔跤的话,我过去之所学应该能有所帮助。”

“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未免也”艾思撑着下巴,皱起眉头,一边努力地思考着一边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摔跤不是那种可以速成的技巧吧?”

“很不幸,不能。要磨炼出能和奇拉·祖尔萨宁小姐相匹敌的娴熟技术,一两年的时间恐怕都远远不够。”作为宫廷摔跤的练习者,加布还是诚实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没关系的!”但弥斯却显示出了莫名的信心,“只要能在比赛中表现出优秀的‘骑士精神’,我们就算赢了!”

“不,绝对不会那么简单。”然而艾思却一口否定了,“如果仅仅那样就可以了的话,弥丹诺大人就没有必要降低取胜的标准,而完全可以按照平常的比赛规则来进行。既然改变了胜利的条件,那就说明胜利在评断的标准中还是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的。‘骑士精神’这样的东西,当做一个标准来看的话未免也太模棱两可了。”

“你的意思是”

“要赢,起码要以赢为目的!仅仅是刻意表演自己的什么‘精神’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在开玩笑,艾思。”弥斯对弟弟的想法嗤之以鼻,“相信我,我已经体会过了,你这样的新手是绝对不可能有摔赢她的机会的。那是只有外行人才会产生的愚蠢想法。”

“我想知道加布的看法。”艾思转过头,“在这样的规则下,我也完完全全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读几本书就能够学会摔跤了吧?格斗技和你学的那些古文字啊字母啊可是两码事!”弥斯猛烈地摇着头,“格斗技是战场上搏杀的技巧,是要经过成千上万回的刻苦磨炼的,可比你读的那些书本难多了!”

艾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

“恐怕弥斯说的是对的”加布也不得不承认,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艾思低下了头,再度陷入了沉思。

“你打算放弃吗?”加布关切地询问。

“怎么可能放弃?!”弥斯一听就激动了起来,“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虽然赢不了,也应该去表现一下吧?!”

“但我”艾思显然对自己缺乏信心,“就算只要表演一下就好,我又能表现出什么呢?这样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吧?”

“总归会有办法的!”虽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弥斯还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希望通过自己的手将力量传达给沮丧的艾思,“我们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练练看吧!说不定能达到让那位弥丹诺大人满意的程度呢!”

但艾思仍然在犹豫着。

“就算输了,你也没什么可输的了啊!”弥斯一把抓过他的手腕,他瘦弱白皙的手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前面是迪里埃阁下,后面是家,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太糟糕啊!!”

艾思依然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你到底想不想出人头地!”弥斯也终于对艾思的优柔寡断不耐烦了。他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朝他吼道。

“我想”艾思这一次的回答甚至还没有上一次有底气。

“就算是不可能的任务,也要勇敢地知难而上!”弥斯站起来,挺着胸,一边说着冒着傻气但这时候听起来却颇有道理的话,“这就是骑士精神啊!!”

“是啊,艾思,”加布认同道,“我们都会尽全力帮你的。我们决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你自己也要竭尽全力。奇拉说的没错,剩下的还要看你自己。千万别让弥丹诺大人看见你这毫无斗志的样子,那么说不定还有机会。”

艾思的眼睑始终没能抬起来。

“我会尽力试试看的。”

*

次日清晨,摔跤场。

“我们还是从最基本的开始吧。”加布说着,又转向站在场地一旁的弥斯,“你也可以藉此时试着学一些,弥斯,贝汉默大人似乎不大愿意费心讲解基础的动作。”

“在这里什么事情是不需要自己学的”弥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首先是站架。在对其他人发起进攻之前,首先得保证自己的重心,这样才不会被对手摔倒——所谓重心,即是你身体重量的中心点。”说着,加布沉下身子,半屈双膝,身体前倾,“就像这样,压低你的重心,艾思。来,试试看吧。”

艾思也弯曲他那细如麻杆的腿,咬着牙,学着加布的样子做着动作。

“试着再降低一点,艾思?”

“有点难”只是稍微蹲下去一点,艾思的腿就开始抖了。

“加油,再下去一点?”

“不行呀”

艾思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如果是贝汉默大人,他现在就应该开骂了。”弥斯保持着半蹲的动作,摇着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并不算困难。

“摔跤是一项非常考验腰腹下肢力量的格斗技术,在这站架的方面你可要多练练才行啊。”加布仍然没有失去耐心,对艾思露出温和的笑容,“初学者总是要经历一些困难的。”

艾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拍拍屁股重新站起身来。

弥斯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一边指点道,“你不能这样直着蹲下去啊,身体要往前。你那么僵硬怎么可能保持得了平衡啊?”

艾思没有理会自己的哥哥,只是望向加布,“我们继续吧?”

加布继续自己的讲解,“这是宫廷摔跤的站架,缺点是会将头部暴露在前。因为在宫廷摔跤里是不允许用手脚击打头部的,所以没有问题。既然祖尔萨宁小姐允诺不会使用脏活,那么就这样也没有问题了;如果对方想要打击你的头部,就抬起手,曲臂挡住他的攻击,就像这样。”

说着他抬起手臂,做出保护自己侧面的动作。

“就算骗了我们,奇拉那丫头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弥斯依旧保持着站架,纹丝不动,像是毫不费劲的样子,“没问题的。”

“接下来是争夺优势位置,即可以控制住对手重心,或是让对手难以发力的位置,比如这种把位——”加布弯腰走近艾思,将双臂穿过他的腋下,然后在艾思的背后双手环扣,“虽然我比你要高得多,但这样控制之后你的重心就被固定在比我的重心高的位置了。这叫做双下闩。”

说着,他轻轻地上提,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艾思举得双脚离地。

“在取得优势位置之后,你能做出的摔法就比较多了,比如这样。”

“或者这样。”

加布把艾思放回地面,又伸出一条腿勾截他的退路,轻轻地向前发力。同样是不费吹灰之力,艾思便被绊倒在地,加布得以顺势上位压制。

伸手将艾思拉起来,加布继续说道:“所以你必须避免这种劣势位置,方法是当对面想要抢你的腋下做下闩的时候,压低重心,不要让他得逞。你试着抢我腋下看看——”

遵从加布的指示,艾思略带犹豫地朝加布攻了过去,但被加布抓住了手腕。

“控制住了手腕,你就没有办法做下闩了。”加布说着,将艾思的手推开,然后贴上去,趁机抢了他的腋下,做成了双下闩。

“当然,大多数时候你只能抢夺到一侧腋下,形成一侧下闩一侧上闩的局面。”加布做着同样的姿势,细致地讲解着,“这时候你形成上闩的手臂要像这样,侧过来,然后穿进去,拿到把位。当然对手也会这么做。在宫廷摔跤的对练中,我们会持续进行这样的抢把位练习,叫做纽缠,是很重要的基本功之一”

加布分开缠抱,嘴里却还是不停地在解说着:“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控制方式,比如控制对手的手,或者控制对手的肩膀,或是”

“这样太无趣了啊,”弥斯发话道,“能教一些‘绝招’之类的东西吗?那种能一下子把人摔倒的技巧?从这种东西开始学起,一礼拜的时间恐怕都不够吧?”

“高超的摔技是在扎实的基础之上才能用得出来的啊”加布面露难色,“以艾思的身体条件,就算学会了也不会有能够使用的余地的”

“先教他学会简单的几招,练好了说不定能够有发挥的机会?毕竟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如孤注一掷吧,只要能摔倒奇拉一次就足够了。”

“能行吗?”艾思也望向加布,问道。

“试试看吧?”加布也不忍心扑灭艾思的最后一丝希望,只好答应道。

*

The Chance 机会(5)

“这个技术叫做‘单臂揣’,是利用控制对方的一只手臂,扭转腰部把别人抛摔出去的摔跤技术;祖尔萨宁小姐用来折断你哥哥手臂的那一招就是这个技术和关节技结合的变种。”

“哦?”听到是自己领教过的招数,一旁的弥斯立刻来了兴趣。

“像这样,一只手控制住对手的手臂或者手腕,另一只手从腋下夹住对方的上臂部分,从而控制住整条手臂。然后,只需要上步,转身”

加布的话还没说完,艾思就已经仰面躺在了沙地上,甚至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一旁仍然扎着马步的弥斯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是这样”

“你来试试?”加布拉艾思起来,笑着鼓励道,“应该能行的。”

“这样双手抓住你的手臂,对吧?”

“动作没有问题,只是不要两手同时伸出去抓否则对手立刻就会明白你的意图了。”作为艾思临时的摔跤老师,加布仍然显示出了惊人的耐心和温柔。

“之后呢我没看清你刚才是怎么做的”

“用力地扭转腰部,带动整个身体转过来。”

“这样吗?好像,不对”

“看在主的份上,你要把自己的腿拧成麻绳吗,艾思?”弥斯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一旁笑成了个傻子。

“脚步也要和腰一起协同啊”即便是极富耐心的加布也忍不住做了个扶额的动作。这孩子的肢体协调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加布还是马上补充了更详细的分解说明:“首先你要右腿上步,然后抓住我的手腕。”

“这样?”

“右腿上步的时候要抓左手,同手同脚是不对的。”

“抱歉。”

“然后,转身的同时用右手从腋下穿插进来,夹住我的上臂;转身的同时注意左脚要顺着身体的转动撤回来对,就是这样。”

“然后呢?”

“然后就将你扭转腰部积蓄的力量尽数释放出来就可以了。转身的过程中如果你半蹲或者跪下来的话,对手就会像山上滚落的巨石一样,从你的肩膀上翻滚下来,平躺在你的面前了。”

于是艾思卯足了劲儿,猛地将加布的手臂向前拽,同时按照他的解说,半蹲了下来。

但他并没能成功地把加布从自己的肩上甩出去。

——事实上,加布的身子直接压倒在他的肩上,把他压趴了。

*

加布连忙把艾思从地上拽起来,但狼狈不堪的艾思已经啃了满嘴的沙子。

“你的腰部力量还是不够啊”纵是耐心如加布也终于摇起了头。尽管他明白这么说只是在扑灭艾思的幻想,但事实如此,他已经找不出更委婉的说辞来了——他实在不愿意仅仅为了安慰他就在他面前说出违心的谎言。

摔跤是一项比拼力量和技巧的格斗技,但在技巧之前,首先是力量。以艾思的力量,他是完全不可能有机会能摔倒奇拉的,一点机会都没有。

甚至不如说——艾思他,完全没有运动才能。

艾思垂下头颅,摇着头,脸上交织着由于自己的无能滋生出来的强烈痛苦。

只是,他没有哭。

“这招不行,我们可以试试别的吧?对吧,加布?”作为哥哥的弥斯也还是没法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此沮丧,安慰道。

尽管实在不愿意说谎,加布还是心软了。

“是啊,艾思,我们不妨尝试一下抱单腿摔吧,那对你来说应该会容易得多。”

“我只想知道,”艾思突然发话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感觉,“那会有用吗?在面对奇拉·祖尔萨宁的时候?”

“也许”

“你已经在心里知道那不可能会管用的,对吧,加布?”艾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像是在质问一般。

“我不知道”加布已经没办法再对艾思继续说谎了。他当然想直接回答“是”,但那不仅摧毁了艾思的梦想,也摧毁了弥斯一直以来做出的努力。

他也很担心这对兄弟。

“会管用的!”但弥斯还在试图安慰他,希望他能够燃起斗志,“只要努力的话,一定会管用的!”

“闭嘴,你这牛皮王!”艾思终于爆发了,带着近乎崩溃的颤抖的声音,“我根本就做不到!!!为什么你要给我这种没有希望的希望啊,哥哥??!为什么啊?!”

“闭嘴,你这没志气的小子!”弥斯也怒了,“我是你哥哥,我说你做得到,你就一定做得到!!!”

“是你该闭嘴,你什么都不懂!!”

“你闭嘴吧!!好好练不行吗?!”

“你闭嘴!”

“你给我闭嘴!”

“你才给我闭嘴!”

“别吵了,你们两个”

加布试图调停,但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了,以致于那两个正互相叫骂的孩子一点也听不见。

而从来不擅长大声叫嚷的他终于也急了。

*

历来温和的特拉·加布利费瓦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一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腕,拽到一起,紧接着双手抓住他们的肩膀,同时右腿猛地穿插在两个人的膝弯,轻轻一挤,瞬间将两个吵得正欢的孩子一齐放躺在地。

不得不说,这招奏效了。两个人都同时闭了嘴。

两兄弟互相挨着,都仰面躺在摔跤场的沙地上,望着风暴崖上空密布的云雾。今天又是没有太阳的日子。

“虽然在我听人说过,亲兄弟之间,越吵架感情越好,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免了吧?”哪怕是刚刚放倒了两个人,半蹲在他们身边,加布的言行仍是那么优雅得体,笑容仍是那么温暖柔和,柔和得如同天边的云。

不是风暴崖的云,而是梅耶撒的云。

过了好一会儿,艾思第一个开口了。

“我要从最基本的开始。”

“什么?!”弥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从头开始学摔跤,从最基本的动作开始学起。”

“那样的话,时间可能会不够的你真的想好了吗?”平躺着的弥斯扭过头看着他,但艾思的目光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遮蔽白日的层云。

“就算前功尽弃,我也想这么做。既然本来就没有多少可能,不如真正学点东西。”

“别这么说啊,到时候肯定会有机会的!”

艾思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仍然躺在地上的弥斯身旁。在此刻的弥斯看来,艾思那瘦弱的身板似乎变得稍微高大了一些。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礼拜待在风暴崖了,我会尽我全部的努力,就算看在迪里埃阁下和这么帮助我的你们的份上。”艾思的双眼依稀泛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这一次,我想要认认真真地,真正带点东西回去。”

“什么东西?”

“关于一项我从没接触过的新的东西的学识。我想尝试以接纳一门知识的方法,去接纳摔跤这种搏斗术,而不仅仅只是将它作为取得胜利的唯一手段。”

“看在主的份上,你们这种文绉绉的家伙,我还真是不懂。”尽管弥斯接连摇着头,他还是笑了。

“说起来”艾思依然睥睨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你还躺在这做什么?赶紧给我起来,你占了我训练的位置了!!”

“你以为我不想起来吗?”

“那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弥斯没好气地回答,“刚才保持那个站架太久了,我的腿似乎站不起来了”

*

风暴崖教堂。

“你这熊小子,感觉如何?”希洛宁·迪里埃阁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大腿外侧,希望看到他的反应。

“酸软,无力”

“明天你就该痛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只是过度使用造成的肌肉酸痛而已,过几天就会好的。”老圣司微笑着调侃道,“不过你还真是常客啊,弥斯,我倒希望你在我上圣课的时候能有如此高的到座率。”

“但根本就没有‘座’吧”

“想成为骑士的人,这点苦都吃不了?”老迪里埃挑了挑眉。

“也不是吃不了”弥斯挠了挠头,“再说,您看我最近也没怎么逃吧,阁下?也没睡觉吧?”

“你会这么听话,那就是被老师抓现行了?”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不过这可不是主要原因。”

“那你有什么原因?”

“我能不说吗,阁下?”弥斯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是我的秘密。”

“你还有秘密了,好好好,我不问。”老迪里埃笑着摇了摇头,“那我来考考你,‘骑士’在古语里怎么说?”

“‘chaennia’!这个我绝对不会记错的!”

“‘正义’呢?”

“‘vinin’!这个我也很肯定,因为我在梅耶撒就认识一位维宁牧师,印象很深的!”

“你肯定还不够认真,因为‘vinin’的意思是‘正义的’,‘vinina’才是‘正义’。”

“也没差那么多嘛”

“那‘荣耀’呢?”

“‘akila’!”

“是‘akira’才对吧?”

“差不多啦,差不多”

“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恐怕就像你和艾思之间的差别一样大。”

*

提到艾思,弥斯突然就接不下去话了。

他凑近玻璃彩窗,透过那华丽的色彩勉强能看到下面操练场上的情况。尽管那些人看上去都像蚂蚁一般大小,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仍然在努力练习着宫廷摔跤基本功的艾思和在一边指导着他的加布。

“果然艾思还是凶多吉少吧”弥斯满面担忧地喃喃道。

“你还是在担心那孩子。”

“我当然担心他,他是我的弟弟您不担心他吗?”

“我着实担心他的天赋被埋没。”迪里埃阁下点了点头,脸上不再浮现笑容,“但说实话,那孩子的确不是做士兵的料。非要让他待在骑士团里,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沉默了一阵之后,弥斯突然又问道,“阁下了解贝·弥丹诺大人吗?”

“看在主的份上,你问的是谁呢?”迪里埃再度露出笑容,“我能不了解吗?他们三个,我都再了解不过了。”

“他们三个?”

“莱格尼斯、埃桑和弥丹诺,他们三位是风暴骑士团中仅剩下的老一代圣骑士了,与我也共事过许多年。所幸我还没有老糊涂,还能记得大部分的事情。”迪里埃阁下的目光微微地迷离,似乎正在努力地找寻残存的记忆,“不过他们三个远在我来到风暴崖之前,就是经年的战友了——唉,那几位还真是没有老战友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老滑头。”

“您是在说老麦登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老阁下“哼哼哼”地傻笑了几声,似乎是被自己唤回来的记忆逗乐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题了,“噢,弥丹诺,弥丹诺,别跑题了。”

“那位大人过去是什么样子?”

“那家伙倒是没有变过,一直是个谨守自己骑士道义的、严肃认真的家伙,就算是和老战友,他也几乎从来不谈和正事无关的事情,给所有人一种生疏的感觉。不过在了解了他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这位冠军是很有人情味的。”

“弥丹诺大人还是风暴崖的冠军?”

“很早之前的冠军了,那时候他们的头上都还找不见白发。他们仨都是骑士团的中坚战力,但要问起谁是他们之中最骁勇善战的,纵是另外两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是那家伙,贝·弥丹诺。毕竟,他是他们三个中最认真刻苦的一个,他甚至还掌握了许多现今已经几乎失传了的古流武器。如果真能由他来担任艾思的老师的话,毫无疑问,无论艾思有多么没有天赋,他也一定能成为一位堂堂正正的骑士。”说到这里,老迪里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和那位举止高贵、作风严谨的冠军相比,近些年的冠军都是什么样子啊”

老圣司的回忆无意中吊起了弥斯的兴趣。

“那另外两人呢,莱格尼斯圣座和老麦登,他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年轻时候,他们也是风暴崖最默契的搭档。甚至可以说,整个骑士团里只有莱格尼斯能跟得上埃桑那家伙的想法。在那时候的风暴崖有这么一句话:只要由贝·弥丹诺带头冲锋,那么风暴骑士团就绝对不会在战场上后退半分;但如果由麦登·埃桑和谢宁·莱格尼斯两位来指挥整场战斗的话,风暴骑士团就绝对不会失败。”老迪里埃顿了一下,露出戏谑的微笑,立刻补充道,“当然这并不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就那么好了吗?”

“关系好?”老迪里埃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们俩可是风暴崖历来关系最糟糕的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势不两立。”

“但您刚刚说”

“没错,我刚刚说了,他们俩的确自小就是合作无间的伙伴,一起在这些城墙里面成长、训练,是最有默契的组合;然而他们两个却又互相是圣座之位的唯一竞争对手。埃桑一直坚信自己比看上去忠厚老实的莱格尼斯机智多谋,更有资格领导整个骑士团,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上一任圣座,已逝的维拉伦·西萨尔(veralumsycsar)大人最终还是选择了莱格尼斯作为他的继任者。这对埃桑打击很大,以致于他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骑士团,并发誓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他现在不是”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最终埃桑那家伙还是释怀了,在莱格尼斯的不断请求下,他终于还是归团了——毕竟他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亲密的战友,而他也还一直挂念着这座看起来古老陈旧但却充满了过往回忆的城堡。”

“可以看得出来,老麦登的确深爱着这座城堡。”弥斯点头赞同,又说道,“不过我也觉得应该由莱格尼斯大人来当圣座。”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你的感觉恰好和西萨尔圣座的感觉一模一样?”老迪里埃不禁笑了。

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许吧。”

*

老迪里埃缓缓地从床边站起,顺着弥斯的目光也向窗外的操练场望去。因衰老而轻微凹陷的眼睛聚焦在远处,那华美繁杂的色彩便在眼前模糊了,交融作一团。

“对于艾思,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试着平静下来吧,过多的担心也毫无用处。”

“但我总觉得,我还能做点别的事情,我还可以帮上忙否则,作为他的哥哥,我也会愧疚的。”

“你总会觉得你能帮上忙,当你对某人心怀愧疚的时候。但或许,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忙。”

“但他一个人,能行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老圣司的嘴角露出微笑,伸过瘦削的手臂,轻轻托起床头早已经燃烧殆尽的香脂提炉,“如果主把一切事情、他的一切安排都和盘托出,你觉得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你会期待未来吗?”

“我会期待好的未来。”

“但如果你已经知道要得到这些好东西了,那不就像是你理所应当得到的东西吗?你还会为之欣喜吗?”老迪里埃转头看着弥斯问道,“就像你已经知道你每天都会得到午餐,那么你还会感激这顿午餐吗?”

“大概不会吧”

“你觉得风暴崖的午餐如何?和你在家乡的时候吃的东西相比怎么样呢?”

“当然要好得多!在梅耶撒可不是每一餐都吃得上肉的没有牲祭的日子里,有时候一个礼拜都不见得能吃上。”

“那你初次发现这里每餐都有肉的时候,你是否感到惊喜呢?而现在,你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每次看到那些珍贵的肉食,你还会感到那样欣喜吗?”

“不再会了。”

“那么,其它好东西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老圣司轻轻地咳了两声,这才继续下去。

“要知道,我们人啊,从来都是贪婪而不易满足的。所以主禁止人得到知晓一切的能力,因为当人们知道了什么是理应拥有的,他们又会转而去渴求所不应当拥有的东西。他们会哭喊,会诅咒命运,会质问主自己为什么得不到这些东西?他们会诅咒主的不公,却忘却自己已经收获了并理所当然地视为己有的东西。”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是一件好事?”

“只有努力去争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的东西,并最终得到了,人们才能收获片刻的满足,难道不是这样么?你现在满足吗,弥撒铎,已经成为了一名骑士扈从?成为骑士以后,你会满足吗?成为圣骑士以后呢?就像我曾经问过你的一样,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你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在那之后呢,你就心甘情愿躺下等待圣天使前来带走你的灵魂了吗?”

“我我从没想过那么远。”

“就目前来说,那些目标对你而言都是未知的,它们中的一些甚至是目前看上去不可能做到的——正因为如此你才要用你的时间、你的岁月去争取。”

“您的意思是,我们追求的这些,其实不过都是为了自我的满足罢了?”

老迪里埃笑了,“我的意思是,艾思的未来,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是个未知数。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是不知道的,主不会允许我们知道,至少现在还不。无论你帮多少忙,你也永远不可能保证艾思一定能通过弥丹诺为他准备的考验,但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其实才越值得期待;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心来,相信主的安排呢?毕竟,现在有一些好事情我们还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好事情?”弥斯抬起头,满脸疑惑地问道。

“我让他们用蜂蜜泡了点玫瑰茶,”迪里埃阁下的微笑始终平和而耐人寻味,“要来尝尝吗?”

*

**

The Chance 机会(6)

时间真是种狡猾的玩意儿。

它并不像是人们一度以为的那样,平缓笔直地沿着历史的沟渠去往既定的未来,而是在主为了解决人类的贪婪而为未来蒙上的一层晦暗浓雾中,蜿蜒曲折地穿行。

当你面临着重要任务的死亡期限,而即便你每一天都在尽全部的努力想办法准备,却总是无法取得令人满意的进步,时间在这时候总是流去得飞快。

而当最后的时限已经迫在眉睫,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以做出任何有意义的补救,只是在徒然等着临刑之日的时候,时间却总是又太慢了。

而这个宗曜日的晚上,艾思正同时陷在两种情况之间,以致于他也分不清时间究竟是快还是慢。

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的摔跤场旁边,艾思瘦如干柴的脖子紧绷着,筋肉暴突,拼命地支持着自己的上半身;他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双腿坚实地踩在坚硬的地面上;他颤抖着,奋力用自己的腰将自己的髋部支起、抬高,承受着自己的体重对颈部施加的痛苦压力——

时间在这种时候则黏稠得像久置在罐子里的蜜糖。

“加油,再坚持一会儿,艾思!”

“我还没问题”

显然,他的身体并不同意他本人表达出来的观点,这一点从他愈加战栗的肌肉便可见一斑。

“三!——二!——一!——停!”

艾思的身子几乎是马上瘫软下去,躺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猛然放松的感觉并没有特别好,艾思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脖子和后腰了。

“颈桥今天就做到这里好了,时间也不早了。”

“你先回去吧,加布,我知道你明天还有训练。”借助手臂的力量,筋疲力尽的艾思才得以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嗯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一个人?”

“放心吧,我不会伤着我自己的。”

听见这句话的加布刚想要说什么,但又止住了,只是仍然不太放心地看着艾思。

“我不会再伤着自己的”艾思只好这么改口道。

见加布还是没有抛下自己的意思,艾思不得不站起来推着他走:“你快走吧,加布,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那好吧,晚安。”加布终于点了点头。

“晚安。”

*

艾思回到教堂的时候,教堂的钟声正好响过一声。

艾思搀着墙,有气无力地用肩膀抵开半掩的房门,马上瘫坐到地上,只为了解开靴子上的系带——他的大腿肌肉酸痛难忍,以致于他一试图蹲下便会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

在场地里摸爬滚打了一整天,艾思身上的衣衫已经沾满了泥沙。尽管已经累得几乎无力支持自己的身体,他还是没有弄脏地毯的打算。他吃力地站起来,随手将脱下来的上衣挂在门边的

不巧的是,正当他的裤子正脱到一半的时候,屋里的灯盏却突然被点亮了。原本一片漆黑的室内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

“——惊喜!生日快呃,你在干什么”

“啊!!!——”毫无准备的艾思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得又坐回了地上,相当狼狈地扯着裤子放声尖叫起来,“——看在主的份上,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庆祝你的生日。”弥斯摊了摊手回答,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加布立刻背过身去,高抬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艾思!我们我们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给我把头转回去!”艾思气急败坏地对自己的哥哥怒斥道。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弥斯耸了耸肩,完全不以为然,“我当初还给你洗过澡呢。”

“真是的!”艾思只得一边埋怨着,一边手忙脚乱地重新套上自己那身已经又脏又臭了的衣服,“我只想知道,你这家伙为什么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啊!”

但艾思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完,一身新衣服就已经抛到了他的面前;随后,弥斯也转过身,双手抵在墙上,然后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唯独今天我不想和你吵架,快穿。”

*

“可以了我已经换好了”

艾思低下头,这身衣服对他娇小的身子来说显然过于宽松了;但衣服的面料却十分轻薄,针脚也很精致,摸上去很舒服;虽然不是平时可以穿出去的衣服,但穿着它睡觉的话,一定能做美梦的吧。

在那个时候,睡衣是专为贵族准备的东西。对于连姓氏都没有的平民来说,要想拥有一件所谓的“睡衣”几乎是奢侈到极致了——在家境并不算富裕的人眼里,只能在家里穿的衣服未免太过浪费了;更何况通常睡衣用的布料都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负担得起的。

“你这是谁的衣服?”

“我在穆尼安德特——噢不,我托祖尔萨宁大人为我在穆尼安德特用二十四枚银利亚买的,不错吧?”弥斯颇为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个!”

按捺住内心不断涌起的兴奋,要对这个已经习惯了和他互相争吵的哥哥正正经经地道出感激的话语,对艾思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还还不错,不过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弥斯朝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不告诉你。”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艾思,这些钱都是在那次泽文大人和丹希大人比武的时候,从狂热的围观士兵那里捡来的——毕竟,这些银镚儿可不只是能砸疼人而已。

随后,加布也走到了艾思的跟前,捧起他的一只手,将什么物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就像活的一般,那物件始终“咯嚓咯嚓”地,循着某种节奏发出优美动人的轻响。

“希望你会喜欢我的一点心意,艾思。”加布善意地微笑着,握紧他的手说。

他这才放开了手——那是一个雕刻精美的银质怀表,已经上好了发条。

艾思激动得连手都颤抖起来了。

“怀表!——这是真的吗?!这这真的太棒了!!”

弥斯反倒纳闷儿起来,“为什么你对我送的礼物就没有这么高兴啊”

“这可是怀表哎!怀表!”

“怀表又怎么了”

“怀表就是时间啊!时间!这可是能让人无论随时随地都能掌握时间的东西!”

在那个时候,寻常人家也是用不起钟表这种精密的机械的。

“所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弥斯耸了耸肩,“无论哪里的教堂都会有钟楼的吧”

“你不会明白的。”

弥斯的腮帮子立刻不满地鼓了起来。

“你送的礼物当然也很棒,我当然也很喜欢的。”艾思只好这样安抚自己的哥哥。

“无论如何,你能高兴就好了——”弥斯稍稍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他从桌上拿过用带嫩芽的松树枝做的头环,抬手戴在艾思的头上——这是北地庆祝生日的一种习俗,松芽便代表着成长。

“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搞到瓦柯西亚的松枝呢——不过生日快乐,艾桑铎,我亲爱的弟弟!”

*

恰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艾思进来的时候虽然顺手带上了门,但并没有关紧,只是半掩着,依稀透出走廊上辉映的烛光。

“一定是被你们吵醒了的哪位阁下虽然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是不要在半夜给正在休息的阁下们带来困扰吧”艾思说着,正准备去开门;但弥斯抢先了一步。

“来得正好!”

艾思搞不明白,这家伙声音中那种莫名的兴奋是从何而来的。

“别光着脚踩到地毯外面!!”

但弥斯无视了艾思的抱怨,急不可耐地冲到门前将其拉开。

老麦登·埃桑,负责几乎所有内部事务的风暴崖总管大人,亲自端着餐盘伫立在门外,布满皱纹的嘴角轻轻上挑。

“我没有来晚吧?”

“太感谢了,老麦登!你来得正是时候!!”

“这顿夜宵可是破例的,”沉不住气的弥斯正伸手要接过盘子,但老麦登却把盘子举得更高了,“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给风暴崖里的任何人开过小灶。所以今天晚上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明白了?”

“放心,我可是很擅长保守秘密的!!”

老麦登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噢?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休想诓我。快别欺负人了老麦登,快把夜宵给我!大家都等着呢!”纵使老麦登已经年过半百,但他的腰身仍然挺得比骑士的剑鞘还要笔直;再加上这位老总管实在太高了,无论弥斯怎么踮脚尖也没法够到。

老麦登瞟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着意犹未尽;但他举着餐盘的手还是逐渐落了下来,到了弥斯可以够到的位置,“算了,今天就放过你。过几天你会收到这顿夜宵的账单的,如果没有按时缴纳的话可做好没有饭吃的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弥斯迫不及待地从老家伙的手里夺过餐盘,随后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还隔着门大声喊道:

“今天晚上可没有人来过!”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兴高采烈地招呼起两个同伴:“快来迎接丰盛的生日夜宴!!!”

“别又踩回来把地毯弄脏——真是的!!!”

“这帮野小子”

门外的老麦登忍不住摇了摇头,带着会心的微笑转身走开了。

*

“酒足饭饱”之后,梅耶撒的两兄弟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毯上,一脸满足地拍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只有加布还保持着正襟端坐的姿势,细细地用手帕擦拭干净饭后残留在唇边的油渍。

“哈,任何一种方式都不可能比像今天这样开始新的一天更加美好了——”弥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艾思回过头,对着正沉浸在幸福的迷离中望着天花板的哥哥,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也没有枉费弥斯这么多天来的准备,真是太好了。”还是加布接过了话头。

“你筹备了很久么”

“那是当然过去都是爸妈来安排你的生日,好容易才轮到我来准备一次,我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说来惭愧,艾思从来就不记得弥斯的生日;自诩为乖孩子的他,甚至连爸妈的生日都不记得。

“那是当然的了,”弥斯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最亲近的家人的生日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弥斯没有注意到的是,听到这话的艾思脸蛋立刻涨红了。

“谢谢你,哥哥”艾思说出来的时候,声音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也难怪弥斯没能听清。

“啊?你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艾思也扭过头望向天花板,只为了不让弥斯看见自己的表情。

所幸弥斯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依旧望着头顶上的吊灯感叹着,“如果能一直留在今天就好了啊——”

“是啊”艾思毫无意识地认同着,但他的思绪此刻已经飘走了——顺着无垠的时间和可能的未来。

“真稀罕”弥斯回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你居然也会赞同我的话。”

“只是你碰巧说对了而已。”

“真是的,你就不能诚实一点。”弥斯“嗤”地笑了,不自觉地伸过手去想要撩起艾思那头沾着凝固的斑斑血块的金发——因为长久地与粗糙的地面摩擦,他的后脑上已经结了疤,微微染上了玫瑰的颜色。自己柔弱的弟弟,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粗活?想到这里,弥斯的心里还是升起了些许心疼。

当然,这样的举动立刻招致了艾思嫌恶的抗拒。

“现在你的身子感觉怎么样,艾思?还有没有肌肉酸痛的感觉?”这时候,加布关切地问起来。

“没什么,我还能坚持训练下去。”

“填饱肚子以后就好好休息吧,离比赛只剩下两天了,这两天就该停止训练了。如果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在比赛的时候酸软的肌肉会影响你的发挥,这样的训练就适得其反了。”

艾思从地上撑起身子。的确,虽然享用过了夜宵,也休息了好久,肌肉的疲劳还是没能完全消除。

“我明白了。就剩这么点时间,继续练下去恐怕也提高不了多少了。”

“别那么丧气,你一定能行的!打败奇拉,让弥丹诺大人见识见识你的骑士精神!”

一直以来艾思都反感着弥斯那种毫无来由、毫无依据的鼓励;在他的眼里,这和欺骗根本没有多少区别。但今天,他却头一次从这种盲目乐观的鼓励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甚至他自己对此都有些惊讶。

“我什么时候也开始接受这种自欺欺人的说辞了吗?”艾思在心里暗自自嘲道。

不过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直截了当地反驳弥斯的话。他只是咬着牙,保持着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从煞白的嘴唇间吐出话来,“或许我在这里的时日不多了,既然不需要再训练了,也是时候看点书了或许以后就再没有机会看那些教堂里的藏书了,我得抓紧才行”

“你在说什么呢!我”

弥斯刚要训斥他,但加布伸出手指示意他打住。

“或许是这样,但我也很高兴在风暴崖认识你,艾思。弥斯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位可贵且可敬的朋友,你是第二位。就算你不得不离开,我也绝不会忘了你的。”

“我也是。”艾思苦涩地笑,“等你们正式成了骑士,一定要让哥哥带你来我们北地看看,给我们一个好好招待你的机会。”

“当然,我一定会的。”加布的笑容始终那么温文尔雅,“或许我会挑临近生日的时候去,让你哥哥也给我筹备一次北地风格的生日会。”

“那一定会空前盛大的,”艾思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梅耶撒人的热情一定会超出你的想象!”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气馁的话,简直太灭志气了!”弥斯没办法听他们继续展望悲观的未来,只得立刻打断他们的话。

但就算是弥斯也不能否认,胜利的希望未免太过渺茫了。于是,甚至是他也就着他们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如果是在梅耶撒,我做的松枝环可要比这漂亮多了。一定要有七个松芽,就像七芒星一样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就像王冠一样,那才是最棒的松枝环!”

“那我必须得好好期待一下了。”加布依然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

“期待”

艾思突然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反问道。一阵尴尬的沉默倏然支配了整个房间。

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只是发着呆,在无言的静默中消磨这难得的时光。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弥斯首先打破了沉默,握紧了小拳头,“我已经决定好了”

“决定什么?”

他耷拉着的眼睑抬了起来,咬着牙看着艾思,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如果你没办法留下来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家!”

“你是白痴吗?!”艾思鼻子一酸,朝他大吼道,“你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来到这里的啊,哥哥?!为了这你甚至不得不和斐莉姐姐分离,而如今你却要为了我回去??!如果这么做的话,你才真是蠢到家了啊!!!”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想了很久的,但你是我的家人!是家人啊!!”

“想你个头,别难为你那生锈的脑袋了,哥哥!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才能得出这种结论的啊??!加布你也来骂醒他啊!!”

“我弥斯,你唉”加布叹了口气,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行!绝对不行!!”艾思猛地冲上去,死死地抓紧弥斯的领口;他发觉自己的声音里也已经夹杂着哭腔。

“你们两个”

“我也早就受够了这种折磨人的鬼地方,看在主的份上,走了又怎么样?!前功尽弃又怎么样?!”像终于获得了解放了一般,急于发泄自己满腹不满的弥斯突然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还有那个臭屁不通、不可一世又讨人厌,整天给别人脸色看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的老师!我也再也不用在那混蛋面前低声下气了,太棒了,混蛋,我马上就要和斐莉与爸妈重逢了!!!我说的就是你,见鬼去吧,冠军狗屁雷·兰吉嗯嗯唔哇——”

艾思和加布急忙扑上去,将他的嘴捂得密不透风,这才止住了弥斯的叫骂。

“你这你这白痴给我闭嘴”艾思抽噎着,几近说不出话来。

“真拿你们两兄弟没办法”加布的眼眶也红了。他垂下头,勉强地笑着,试图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但这又怎么能藏得住呢?

“快放开唔嗯嗯嗯——哈——差点喘不过气了——”

终于扒拉开两个人的四只手,弥斯像被丢上岸的鱼,夸张地伸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也知道这些话我不该说,我只不过想发泄出来罢了,这都不许吗?真拿你们没办法”弥斯摇了摇头,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况且看在主的份上,你们也没必要杀人灭口吧?!”

他们当然都知道,弥斯故意表现得这么夸张,只是想要缓和凝重的气氛罢了。依然,他们还是都笑了。

“谢谢你,哥哥”

“说的什么?我没听错吧?”这次弥斯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听见,得意的他只是想让艾思再说一遍罢了。

抹去眼角的泪花,艾思的嘴角会心地扬起,像是有了什么计划了似的。于是他凑过去,凑近弥斯的脸,用吃奶的力气正对着他的耳朵猛喊:

“谢谢你,哥哥!!!”

*

*

The Chance 机会(7)

风暴崖,摔跤场;约定之日,黄昏之时。不详的红晕在高大城墙背后的天际酝酿。

弥斯自认为已经到得足够早了,毕竟他的心里还一直牵挂着艾思的情况——这是决定艾思命运的一场比赛。令弥斯倍感幸运的是,在这个本该在训练的时候,那位泽文老师竟然大发慈悲地批准了他提早结束日常训练的请求,看在主的份上。

但加布还是一如既往地早到了一步。

伫立在他身边等待着的是风暴崖教堂的圣司希洛宁·迪里埃阁下。

“早上好,阁下,没想到您居然也来看这场比赛了。”弥斯略显放肆地朝迪里埃阁下打了个招呼。

“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双老寒腿了啊,弥斯?”

“没有没有!阁下可是老当益壮!”

“得了,你也别埋汰我这把老骨头了。”老阁下笑着摇了摇头。

“您没有和艾思一起来吗?”弥斯四下张望着,似乎艾思那家伙并没有早早地出现在场地附近热身,“那家伙,都这个时候了”

“我出来的时候,那孩子似乎还在房间里看书,看样子很是认真啊。”

“都这种时候了还看什么书啊?那种东西现在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乍看弥斯那副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或许会以为是他自己要参加这场比赛呢。

“放轻松,弥斯。”但迪里埃阁下依旧神态自若,用言语轻缓地安抚着他的不安,“或许艾思正在研究能取得胜利的办法呢。”

“从书本里面能看出什么啊?这可是搏斗啊,无论从书里学到多少东西,最后还是得用自己身体的力量和经年锻炼的技巧来解决才行的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等着看好了。”老迪里埃微微一笑,“瞧着,弥丹诺和他凶暴的小学徒来了。”

*

“那小鬼来了吗?”奇拉漫不经心地四下扫视了一会,“赶紧开始吧。”

“他马上就会到的。”弥斯立刻为艾思的缺席打了掩护,就像从前在梅耶撒的时候,艾思一直为他缺席维宁牧师的讲道打掩护一样。

弥丹诺大人低下头看了看怀表,离预定的钟点倒还差了几霎。

“无妨,就等一会儿吧。”

“那小鬼,连影子都不见,恐怕已经临阵脱逃了吧?”奇拉环抱双臂,看样子丝毫没有做临战时的准备,仿佛只是过来摘走某样东西一样放松。对于一个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外行人,久经磨砺的她也实在是紧张不起来。

她不过是来摘走胜利的,仅此而已。

不过在说这话的时候,奇拉的心情也并不愉快。毕竟她和弥斯还是有交易的,如果这一架打都打不起来,那么弥斯那条笨狗会赖账也说不定。

“艾思绝对不会逃的!我弟弟他绝不会临阵脱逃!!”

奇拉挑了挑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也不信吧?不过是为了用这种方法来唤起自己缺失的信心吧?”

弥斯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

“毕竟,那小鬼怎么可能有一丝丝赢的机会?我怎么想都不可能。”奇拉摇了摇头,说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在明知这一点之后还愿意前来看这场毫无悬念的比赛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

弥斯只得朝奇拉使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毕竟,他们其实是一边的,一味地损艾思对她来说并没有好处。

但奇拉没有在意,“我能做的也就是不用脏活而已——就当做是稍微练习一下纯粹的摔跤技巧罢了,这一点我的老师也同意了。”

说到这里,奇拉摊了摊手。

“不过没有用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管我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我们没帮他,只是那小鬼实在太没用了,对他来说,这就是不可能完成的。”

“怎么会,这些天的训练肯定是有意义的!等着瞧吧,大小姐!”

“真是条无可救药的蠢狗”奇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加布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艾思来了。”

*

在昏昏欲坠的斜阳映照下,艾思一个人的身影在草地上被夸张地拉长。他垂着头,孤独而沉闷地迈着步子,朝场地这边走过来;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丝毫的斗志,而却像是一步步走向刑场的死囚。

“这算哪门子骑士精神啊!”弥斯的心里几乎已经在咆哮了,艾思的这个状态让他也不得不绝望。

不要说胸有成竹了,艾思现在这个状态简直就是不知所措。

奇拉轻蔑地看着艾思的样子和弥斯的反应,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笑,满脸的嘲弄,“这种衰样,居然还来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忐忑不安的艾思就这样走进了场地,行了一个颇为像样的骑士礼。

“弥丹诺大人,迪里埃阁下,各位。”

老弥丹诺又瞟了一眼怀表,在确信他没有迟到之后,他点了点头,“你就是梅耶撒的艾桑铎。”

“是。”艾思诚惶诚恐地应道,这位大人那股严肃认真的劲儿一下子镇住了他。

“就是你想要成为我的学生。”

“是。”

“那就不用多说了。”弥丹诺大人摊开手,开门见山地说道,“展示给我看吧,在真正的战斗中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是,大人。”

遵照弥丹诺大人的指示,奇拉和艾思同时踏进了沙地的两头。

“真的吗?吓成这样?”始终环抱双臂,奇拉的脸上挂满了失望,她的发言依然刻薄而丝毫不留情面,“在今天之前我甚至还想过你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如果我稍微放水的话——看来是我想多了,你甚至还比不上那个娘娘腔加布。”

尽管被当面羞辱,好脾气的加布还是没有发作;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奇拉·祖尔萨宁小姐的脾性。

“是。”艾思回答。

“看在主的份上,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吗?!”她摇着头,对这个对手已然彻底扫兴了,“我居然要和这种对手同台竞技?!”

“少说废话,奇拉。”弥丹诺简短地训斥道。

“是,老师”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就算是奇拉也只能收敛一些。

“你们需要一位裁判吗?”这时,围观者中一位叫做托德雷(tordrey)的扈从自告奋勇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我来担任裁判吧。”

弥丹诺大人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新上任的裁判得到了允许,站在了奇拉和艾思之间,高举起手:

“那么!一——二——

——开始吧!”

*

奇拉立刻朝艾思发动了猛攻!

这是她惯用的战术,与那日同加布对抗时如出一辙,祖尔萨宁式的迅猛攻势;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挥起拳头。

对付这种货色根本不需要拳头。

艾思下意识地后撤,压低身子,并伸出双臂准备迎接对手,正像这些天来他从加布那里学到的一样。

但这一切在奇拉的眼里都是徒劳的。

对于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新手来说,他做出防守动作并不是为了防守,只不过是按照记忆中的姿势学样罢了。在经历了多年刻苦训练的老手眼中,艾思的动作尽管很标准,但却破绽百出;更何况艾思甚至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要耗去思考的时间。

奇拉不需要。

只要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她的经验立刻就能告诉她许多许多信息——对手的重心放在哪里?对手的力势指向何方?对手的平衡如何维系?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出力才能起效?

所有修习搏斗术的人都明白,训练和实战经验上的差距,通过短短的一个礼拜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弥补的。一个短暂思考的时间就足以奠定胜局。

奇拉想都不想就抓住了艾思向前伸出来的右手手腕。

在这个时刻,艾思正处于退避的状态,但由于他的右手被控制住了,也就使得他的整个右半侧身体无法远离奇拉;这样一来,艾思的身体在这两股力量的作用下,也就产生了绕他的右腿向外旋转的力势——这就是她想要的。

被控制住手腕的艾思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离奇拉的控制——

但他的这股对抗奇拉控制的力反而被奇拉所用。

借助这股的拉力,奇拉突然卸力上步,控制住艾思手腕的右手将他毫无准备的上臂反折至肩,左手顺势从他的臂弯穿入,紧握自己的右腕完成闭锁——

与此同时,她的腿迅猛地挤开艾思前腿的站立空间——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所有力与速度的转换,都发生在一个艾思甚至还没能意识到的瞬间——而奇拉也是在这个瞬间,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似的,完全不加思考就做到了所有这些事情的。

艾思被轻松放平在地,轻松得就如同推倒一个稻草人。

*

倒地之后,奇拉继续调整身体的角度,保持着对他整个右肩控制的同时,毫不留情地跨过他的右手坐在他身上;不仅如此,艾思的右臂还被奇拉以相当别扭的方式固定了,如果继续向下施力的话,藉由以他自己的手臂构成的杠杆,她一定会摧毁艾思脆弱的右肩。

所幸奇拉没有继续下去。

“这样就是双肩触地了。”

她结束了对艾思的控制,站起身,甚至连气都没喘一下,语气中的轻松不言而喻。

“抱歉,笨狗。”奇拉转过头面对弥斯,耸了耸肩,“我留手了,但你弟弟实在是不堪一击。”

就连弥斯也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他也很清楚,奇拉的每一句话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这样就可以宣布结果了吧”一旁充当裁判的托德雷察看了一下场面上的情况,摇了摇头。艾思躺在地上的时间早就超过十倏了,按照通常的比赛,比赛已经结束了。

无论是技巧、力量还是经验,双方的水平差距都不可能用任何手段来弥补。甚至可以说,只要让奇拉抓到艾思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艾思都会像洋娃娃一样被随意地丢在地上——这场比赛简直毫无悬念。

但弥丹诺大人突然发话了。

“不,还没结束。”

“哈?但老师,双肩触地的时间早就超过一倏了。”奇拉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的老师,这位圣骑士说的话肯定不是在开玩笑——弥丹诺大人从不开玩笑。

“我有说过,双肩触底超过一倏就算失败的比赛规则吗?”弥丹诺大人反问自己的学生。

“没有。但正常来说”

“这不是正常的比赛。”

“那请您明示,老师,我要怎么才算胜利?”奇拉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同这种水平的对手对抗简直是浪费时间。无论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弥丹诺大人微微抬头,示意奇拉回头——尽管很费劲,但艾思终于从地上重新爬了起来。

“那孩子不是还站在那儿吗?”

“我明白了。”奇拉脸色一沉,“虽然对不起那条笨狗,但既然是您的意思,我也就照做了。”

*

“好样的,艾思!这样的话你就还有机会了!!”没有立刻失败让弥斯再度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迪里埃阁下和加布的神情都很凝重,一旁的裁判托德雷也愣住了。

“相当不妙啊”加布喃喃说道。

“弥丹诺那家伙在想什么?怎么能这样?!”迪里埃阁下瘦削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俩可都还是孩子,看在主的份上!”

似乎只有弥斯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到底怎么了,阁下?”

加布替老阁下回答了他的疑问,“如果按照弥丹诺大人的意思,那么这个比赛只有一种结束方式,就是艾思成功摔倒祖尔萨宁小姐。”

“是啊,那对艾思不是很有优势吗?只要他还能站起来,那么永远都还有获胜的机会!”

“他没有机会的。”加布摇着头,言语中透露着深深的担忧,“你仔细想想,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对于祖尔萨宁小姐,她的胜利方式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

弥斯的话戛然而止,呼之欲出的答案就这么卡在嘴边。恐惧一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就是

让他

再也站不起来。”

*

The Chance 机会(8)

“我说”奇拉重新回到了艾思的对面,看着这个只是轻轻一摔就已经狼狈不堪的对手,一副不情愿的模样,“看在你哥哥的份上,还是赶紧认输走人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保证。”

艾思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个随手就折断了弥斯的手臂并且丝毫没有任何愧疚的女孩说出来的威胁,那就绝对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而她刚才也已经展现了她无可挑剔的战斗技巧,他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的。

但艾思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我我拒绝。”

“啊?你说什么?”奇拉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艾思的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但他平复自己的不安,再一次清晰地回答道:

“我拒绝。”

“你在说什么啊,艾思!!!”

到了这种时候,甚至是弥斯也不可能再支持他继续比赛下去了。想到艾思接下来要受到的伤害,作为哥哥的他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眼睁睁地在他面前发生?

“快弃权吧,我们不打了!!!”

“我拒绝!”艾思微微抬起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义正言辞地回应道。

“别任性了,小鬼,你还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距吗?我也不想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情,这样就足够了。”

但艾思朝弥丹诺大人的方向望过去。那位大人的神色依然板着脸,没有多少表情变化,也没有对艾思的眼神作出任何回应。

“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我还有机会”

“别做傻事,艾思!已经够了!”弥斯已经急了。和自己起初抱有同样的天真想法,这是一定会出事的啊!

“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艾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奇拉,那是敌意的目光,仿佛在向她挑衅;这个瘦弱不堪的男孩身上浮现出此前从来没有显现过的强烈斗志,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但危险越大机会就越大,我已经想好了!”

“拜托,你一点机会都没有!别做白日梦了!”

奇拉的话依然没能让艾思放弃他那飞蛾扑火的想法。

“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奇拉脸色一沉,弯下腰,做出了准备战斗的态势,“只好对不起那条狗了。”

“都准备好了,就让他们继续吧。”弥丹诺大人的目光转向裁判,挥手示意道。

“你不能这么做,弥丹诺!”面对这种情况,就连那位老圣司也急了。要不是加布拉着他,他马上就要冲到那位弥丹诺大人面前理论了。

但那位固执的老圣骑士完全无视了迪里埃阁下的反对,甚至一点表示都没有。

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就很难回头了。

“马上让他们继续!”他再次命令托德雷,在两位老资历的大人面前,这位临时裁判也陷入了犹豫。

但在弥丹诺大人的持续施压下,托德雷也只好照办。

“比赛,继续!”

*

奇拉仍旧采用同样的战术。在这样的实力差距之下,这就是无解的战术了。

她心里很想一拳将艾思打晕过去,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最仁慈的方式了;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弥斯,那就没办法了。

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艾思掼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他,直到他彻底爬不起来为止。那无疑是一种残忍的胜利方式,但这是老师的意思。

说实话,已经习惯了以凶残的手段取胜的奇拉并不十分在乎;她不过是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傻小子有些可怜。

对敌人是没有怜悯的,这就是她的战争哲学,哪怕只是暂时的敌人。

在战场上,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尤其是当对手是恶魔的时候,那些狡诈异常的主的大敌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人类的怜悯。他们会附身在受难者的身上,以可怜和痛苦的形貌来欺骗人类的感情,就算是与他们争战多年的圣骑士有时都未必能识破他们的伪装。

而恶魔,是奇拉·祖尔萨宁的宿敌,是祖尔萨宁家族的宿敌。自三岁起,这个女孩的命运就注定要与凶残的恶魔对抗终生。

自从她身上背负起那骇人听闻的“恶魔的标记”的时候起;

自从她的母亲在恶魔手上惨死的时候起;

还有她的姑母;

还有她的祖父。

所以她告诉自己,奇拉·祖尔萨宁没有怜悯。

她是士兵,是战士,是残忍的刽子手,甚至是绞肉机。

那些都无所谓。

她是最强大的战争机器,是为了与恶魔厮杀而生存的;这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也是唯一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唯一让她活下去的信念。

为此,她是不会内疚的。

*

但艾思并非毫无准备。他也很清楚奇拉的想法,无论奇拉用什么样的技术,自己都会毫无悬念地被摔倒在地上。既然如此,奇拉当然会选择最简单也是最快速的战术。

所以,在奇拉还没有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保持距离的准备。在奇拉如满弓的快箭般朝他直冲过来的当儿,他就已经迈出了逃离的步子。

甚至为了全速逃开奇拉的攻击,他竟然背过了身!

这就和逃跑毫无区别啊!

在场所有认为艾思别有计划的人都大跌眼镜。

“逃跑?这能管什么用吗?”弥斯不禁瞟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弥丹诺大人,“逃成这个样子从骑士精神上看就已经彻底输了啊!就算是输也要输得好看点吧?”

不过弥斯的担忧也稍微放宽了一些。只要艾思不会傻到去和奇拉硬碰硬,那么或许不会被摔得那么惨



比赛总是会结束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揪到了喉咙。

*

“没用的。”

奇拉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为这小鬼的天真感到可悲。

“只要把你逼到摔跤场的角落里,你就退无可退了。”

“摔跤,是总要摸到对方的。”

“只要让我摸到,那么你就毫无机会。”

她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地调整了进攻的角度,将艾思逼往沙地的边缘;只要被逼在角落里,再灵活的家伙也不可能从她张开的双臂下面躲过去。毕竟她也不是蠢材,对方要绕过她的攻击要走过的路程可要比她上步拦截要走的路径要长得多。

更何况对手是这种

这种

废物。

正当奇拉这么想的时候,艾思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艾思一脚跨出了沙地。

*

“你给我站住!回到场地里来!你想去哪儿?!”

在她愣在原地的当儿,作为裁判的托德雷也立即喝住了艾思。

这可是摔跤比赛,不是跑步比赛!

一脚跨到了场地外边,那还比什么?

“这小鬼不会连摔跤的规则都没搞清楚吧?”奇拉在心里暗想。

“艾思这家伙在做什么啊?!”弥斯已经完全搞不清楚弟弟的想法了。像逃兵一样掉头就走已经够丢人了,但跑出场地这种事情难道加布忘记教艾思摔跤的规则了吗?不不不,这种最基础的事情,就算不用教也应该明白的啊?

但艾思没有一点要回到场地里面的意思。

“我拒绝。”

“你闹够了没有?这可是摔跤比赛!”

“我只想知道,您要判我输吗,裁判?”

“那是当然的了,你这是犯规!如果你不回来,那么我只能判你失败了,艾桑铎。”

“但您不能以这种理由判我输,裁判。”艾思直截了当地回答,“因为这不符合规则。”

“什么?你越界了,还说我不符合规则?你在胡闹什么,小子?”

“是啊,裁判。因为我没有这种失败方式。”

“啊?”托德雷显然没有弄懂艾思话里的意思。

“按照弥丹诺大人的意思,这个比赛只有一种结束方式。”

艾思一边说着,一边朝那位老圣骑士投去目光,像是在察看他的反应,又像是在征求他的意思。

“而越界,显然不包含在其中。”

*

“弥丹诺大人从没有明确说过,这个比赛只有那一种结束方式。”裁判立刻反驳道。

“的确,”加布也不得不承认道,“这一点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关于这场比赛,恐怕完全是按照弥丹诺大人的意思来进行的,他从来就没有申明过比赛的规则。”

“你错了,加布。弥丹诺大人早就明确了规则。”

艾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弥丹诺大人的眉头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这不是一场‘摔跤比赛’,大人从没说过这是一场比赛。”

艾思说,每一个关键的单词都用重音强调。

“这是一场‘战斗’。”

“啊?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奇拉对艾思的辩解显然不屑一顾。

“这不是文字游戏,而是明确的定义。”

“有什么区别?”

“不有很大的区别”加布突然醒悟道,“‘战斗’和‘比赛’”

“自从我哥哥提到过,弥丹诺大人一直使用‘战斗’而不是‘比赛’这个单词,我就一直很在意;因为据我所知,上个时代的人也并没有用‘战斗’来指代‘比赛’的说法——或许这不仅仅只是一种口头习惯而已。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翻阅了关于摔跤发展史的诸多资料,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的确有一种被称作‘战斗’的比赛模式,甚至在‘比赛’这个单词都还没有出现在辞典里的时候,远在摔跤技术还没有成为一项完整而体系化的运动的时候。”

“什么意思?”弥斯显然还没能搞懂艾思表达的含义,但加布已经明白了。

“过去曾教授我宫廷摔跤的教师曾经说过这样的一段历史,那是每个修习宫廷摔跤的人都必须了解的历史——”加布对一头雾水的弥斯耐心地解释道,“在那个遥远而野蛮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角力运动是没有什么规则的,没有场地的界线,也没有时间限制,更没有计分制度——能站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但由于在这种几乎是无规则的规则之下会出现许多危险而糟糕的情况,譬如会对双方都造成许多难以挽回的身体损伤;除此之外,有时候也会因为双方都耗尽了力量而无法决出最终的胜负。哪怕一方在比赛中使用的技术明显胜过了对手,但如果对手足够强韧,最终还是会沦为平局。就是因为这样,一些这项运动的先驱才着手完善摔跤的规则,那也就是宫廷摔跤运动的雏形。为了将新生的宫廷摔跤作为一项贵族运动与过去野蛮的决斗区分开来,摔跤运动的先驱们这才第一次使用‘比赛’这个相对正式的称呼;规则简单而野蛮的对决,是不能称之为‘比赛’的,而只能称之为‘战斗’。”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风暴崖的摔跤比赛尽管也是从宫廷摔跤演变而来,但为了贴近更真实的战场情况,以实用性为主,已经尽量简化了规则,实际上是向古时候的方式趋近了;而且那个时代也离现在太过遥远,以致于那些语言上严格的界定大多只留存在了书本之中。所以在风暴崖接受训练的扈从,不了解这段历史也情有可原。”艾思继续说道,有了加布提供的证据支持,他对自己的推断也就更有信心了,“但弥丹诺大人是贵族出身,一定是接受过宫廷摔跤体系的训练的;而宫廷摔跤作为贵族运动,除了实用技巧之外,还有贵族文化的熏陶。因此,训练过宫廷摔跤的贵族子弟应该会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

“文化啊,历史啊,那种没用的东西怎么都好。”奇拉回过头,希望见到老师的表态,“我只要知道具体的规则就行了。”

“如果这是一场摔跤比赛而已,那么的确如你所说,一点悬念都没有,祖尔萨宁小姐。”艾思继续陈述自己的推测,“但正是因为这样,作为曾经是风暴崖冠军的弥丹诺大人更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话,这场战斗就一点看头都没有了。我想大人是不会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对决上的。”

“无论是玩文字游戏还是玩规则游戏,都一样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奇拉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管是什么运动,都只是规则的游戏罢了。”一贯胆怯懦弱的艾思突然做出了平时的他决然不可能做的事情——他朝奇拉举起了拳头,兴冲冲地挑衅。

“我会利用规则击败你!”他自信满满地说,“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

弥丹诺大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露出不为人察觉的笑容,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弥丹诺大人没有说什么,那就是默许了。

而奇拉也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奇拉颇为干脆地接受了这样的规则,朝艾思的方向继续扑过去。在她的眼里,什么样的规则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她从不挑剔规则。

“以为在这样的规则之下你就能战胜我吗,小鬼?太天真了吧?”她不禁冷笑了一声,“规则是用来保护弱者的。就算给你一把长剑,你就会有一丝机会吗?——那恰好是我的强项。”

的确,摔跤场地的划分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用以保护对抗的双方。摔跤场的沙地使用的并不是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大小不均的沙砾,而是颗粒小而平均的沙粒,为的在对抗的其中一方被摔投在地的时候能有效地起到缓冲作用;反而言之,如果远离场地的话,无论是石板路还是浅草坪,被摔倒的一方只会承受更严重的冲击,遭受更严重的伤害。

况且就算是比拼速度和体力,以艾思那几乎没怎么锻炼过的身板,真的就能甩得掉奇拉吗?况且,他要如何取胜?

答案是不可能。

尽管艾思已经拼了命地在狂奔,但显然,奇拉的奔跑速度也要胜过他一筹。

“没用,你跑不掉的等等,你要干什么?”

艾思毫不犹豫地迎向了跑道上正在训练的马队。

*

The Chance 机会(9)

战马跑道位于操练场的外围,沿着场地的边界环绕着整个操练场,宽度足以容纳一整支骑兵队;跑道的两侧布设着一些用于马上枪术训练的人形靶。尽管太阳已经西斜,但一些老资历的扈从还没有结束他们在跑道上的马术训练。

艾思便径直冲向了正顺着跑道朝这边浩浩荡荡地奔跑过来的马队。

“想用这种方法甩掉我吗?”奇拉蔑然一笑,反倒用更大的步子追了上去。如果要借助这支马队来隔断他与奇拉的距离,那么艾思就必须计算得非常精确,尤其是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加接近的时候——他必须要保证自己来得及通过跑道而奇拉却没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奇拉如果在这个时候冲刺,缩短自己与艾思的距离,那么艾思的计算容错率将会大大降低。他不得不从尽量靠近马队的地方切入跑道,而那样只会增加他这么做的危险性。

更何况,在面对迎面冲过来的奔马的时候,人是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恐惧的,尤其是对于艾思这种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通常在战场上,重骑兵对步兵的威胁不仅仅只是他们杰出的机动性,还在于骑兵集团冲锋时候的威慑力——未经长时间专业训练的征召民兵即便已经结成了稳固的阵型,如果没有恰当的指挥,在平原地带面对大量重骑兵冲锋的时候也很容易被吓得脱离位置,导致阵型崩乱,起到不攻自破的效果。这种恐惧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

专业士兵克服这种恐惧的办法就是训练——通过将自己不断置于类似的情境中,让自己习惯于这种恐惧,并学会控制它。

但艾思显然没办法做到。

艾思也咬着牙,卯足了劲,想要尽量甩开与奇拉的距离。但他单薄的身体毕竟是缺乏锻炼的,如果不是他的起跑速度和时间早于奇拉,他早就已经被追上了。

而奇拉也察觉到了恐惧对艾思的影响。随着艾思一步步接近狂奔而来的马队,他的步伐反而在逐渐放缓,就如同在大雪中跋涉一般,愈往前走,就愈加感觉自己的双腿重得抬不起。

“不行我做不到”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决定我命运的机会。”

“一定要战胜恐惧!!!”

这样想着,艾思便做出了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闭上了眼睛,用手掌紧紧地蒙上耳朵,一边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叫着,义无反顾地径直冲向跑道那边!

“啊!!!!——”

闭上眼睛,他就看不见来势汹汹向他而来的马队;捂住耳朵,并用自己胡乱的叫喊声混淆自己的听觉,他就听不见渐近的马蹄声。

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只要计算好路线,就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计算失误的可能?那当然有了,这种光凭肉眼的临时估测,只要出一点差错,他就会立刻在乱马蹄下粉身碎骨!

他也知道奇拉就在自己的身后追赶。至于身后多远,他根本也没有回头去确认的时间!

但他已经豁出去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定要冲过去!”想到这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忽然变轻了。

“可恶!怎么回事?!”奇拉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再拉近与艾思之间的距离了!

那个孱弱的男孩,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爆发出了和奇拉一样的速度!

“不可能!你逃不掉的!!”

在这个时候,自尊心极强的奇拉也豁出去了!都到了这种时候,久经训练的她怎么可能在几十匹战马前却步?

“快停下!!!你们都疯了吗???!!”弥斯已经惊得跳了起来;加布和迪里埃大人也都呆住了,他们都没想到那两个孩子为了这么一场比试会拼命到如此程度。

但那两人已经全然不顾后果了。奇拉尽管没有捂住耳朵,但她也没能听见弥斯焦急的喊叫。自尊心占据了上风,她绝对不能输给那家伙,那个被自己的实力完完全全碾压的家伙!

“一定要抓住你!!!”

但,来不及了。

*

“该死!!!”

一路狂奔带来的惯性将奇拉的身子朝隆隆行进的马队脚下抛了过去。

她迅速地向后仰身,靴跟在浅草坪上滑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扬起飞溅的尘土;她努力地向后挣扎,同时连续蹬踏地面,试图阻止自己继续冲向马蹄下面。

她的前脚在那个瞬间停了下来,就在第一匹马已经跨过去的马肚子下边——

她急忙向后跳了一步,躲过那匹该死战马的后腿,向后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随即,飞扬而过强风卷起了她的亚麻色长发,空气中弥漫着马骚的味道;伴着几十匹战马在面前掠过的轰轰踩踏声,艾思的怒吼彻底淹没于其中。

随之而来的沙尘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

“嘘——”她赶紧缓了口气,半蹲在那里,一手掩着眼睛,仔细地注视起乱蹄之下的跑道——她没有看到艾思支离破碎的尸体,只有纷乱而过的蹄子。在这种沙尘飞扬的情况下,很难看出什么来。

不过她起码没有看到什么被马蹄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玩意。

这么说来的话,那孩子应该还活着。

七十多匹马以三骑为一行冲过跑道,时间不算短;那家伙完全可以趁此机会躲藏起来。跑道的外侧靠近城墙,下面有不少竖立着的石碑遮挡,加之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能见度并不好。

不过奇拉也不是很担心。

虽然在刚才的比拼中落了下风让她的自尊心颇为受挫,但整个比赛的规则还是一样的。要击败她,艾思必须得摔倒她才行;而只要近身,那小鬼就没有机会。

刚才的比拼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艾思用上了在危急时刻爆发出来的潜力,他也不过仅仅是和奇拉在短暂的时间里保持同速而已,体能和身体素质的差距已经可以用鸿沟来形容了。

奇拉不认为艾思会偷偷摸摸去找一件武器来和她打。第一点他并不善用武器,甚至可以说从未碰过;第二,即便他拿到了武器,但武器是用来杀人的,随时都能致命,以那小子的心理素质,他不会敢用;第三点,即便他对手无寸铁的奇拉用了武器,那是绝对违反了弥丹诺老师提出来的“骑士精神”了,无论从什么角度。

还有第四点,就算艾思拿到了武器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有着全然的自信。

她只要耐心等待马队过去,然后开始耐心地搜寻,并稍微注意一下偷袭,那小子完蛋只是时间问题——在马队过去之后,他只要发出任何响动,奇拉便能锁定他的方位。

当然,他还有一个可能的选择,就是蛰伏直到下一次马队穿过,再度借助马队冲过的骚动回到跑道的内侧。

但跑道内侧很宽阔,并没有多少掩体,完全没办法躲藏。奇拉回头查看了一下,否认了这个可能。

“可恶的捉迷藏!”奇拉咬着牙,忿忿地说道。为了毫无意义的周旋浪费了她吃晚餐的时间,还耍文字游戏为自己的懦弱逃跑找理由,既然这样自己当然也没必要再顾虑和弥斯的约定了。“等我抓住那小子,我一定要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用拳头毫不留情地打裂他的下颚骨!”

这么想着,马队已经跑过去了。

“轮到我了。”奇拉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凶狠狞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击倒!破坏!粉碎!!”

*

“真是少见啊,居然能把奇拉小姐逼到这种程度”

裁判托德雷看了看情势,不经意地说道。

“上一次她这么兴奋的时候还是在去年扈从冠军赛上,和阿麦德利对决的时候吧?”

“扈从冠军赛?那是什么?”弥斯的注意力立刻从正在仔细搜寻的奇拉身上转到了托德雷身上。

“那是决定风暴崖最优秀扈从的比武大会,每年的冬季会举办一次。”

“比试摔跤?”

“不,比试的是作为一名骑士所要考验的综合战斗技巧。”托德雷耐心地解释道,“骑术、射术、马上枪术、摔跤、有甲剑术和无甲剑术,一共六个项目,每个项目共有六个点数,其中第一名得三点,第二名两点,第三名一点。在所有项目结束之后,共计总点数最高的则会被授予准骑士冠军的黄金勋章,那是扈从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了。”

“听起来好像很棒!我可以参加吗?!”

但托德雷转过头,对他举起了两个手指。

“两年,只有受训满两年的扈从才可以参加。”

托德雷瞟了他一眼,又补充道,“而且身高不够格的不得参加骑术和马上枪术。”

“还有这种规定”

“不过,”托德雷话锋一转,“就算是缺席了这两个项目,奇拉小姐最后结算的成绩仍然是季军。”

“季军?!看在主的份上!!”

“她在无甲剑术和射术上都拿到了第一名,以6点的成绩取得第三。那时候她可才九岁!如果不是天赋异禀、血统优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还还不错嘛”弥斯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那冠军和亚军呢?”

“去年的冠军是安东尼斯,亚军是阿麦德利,都是贝汉默大人的学生。”

“安东尼斯!”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弥斯立刻就激动起来了。虽然和他认识之后不久他就带着光荣离开了风暴崖,但弥斯还是时不时会想起这个带他入门的前辈。

“安东赢得了骑术和马上枪术的冠军,摔跤、有甲剑术的亚军,共8点;阿麦得了摔跤和有甲剑术的冠军,以及射术的季军,共计7点。”

“三个人就瓜分了六个冠军吗太疯狂了”

“这就拿走21个点数了,要知道除了他们仨,剩下可还有90多个扈从呢”

说到这儿,托德雷也不禁流露出担心。

“你弟弟恐怕”

*

在高大城墙投下的大片阴影中,奇拉仍然在搜寻着艾思的踪迹。太阳已经落得更低了,在昏暗的光线下,要从复杂的地形中找到一个一动不动的十岁小孩儿就更难了。

“耐心耐心见鬼,那小鬼躲哪儿去了?!”

虽然由自己仔细观察着这一侧,但跑道外侧的这片区域实在是太大了。

马蹄冲击跑道的轰响再度在耳畔响起。奇拉回过头,那支马队已经绕着跑道走了一整周,再度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难不成”

奇拉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不,不可能!以那小鬼的身手,绝对不可能”

但她马上又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在这点时间内,他绝对不可能混进全速狂奔的马队之中。

她继续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跑道外侧的阴影里,努力无视从自己身后跑过的马队。虽然他没可能脱逃,但借着马匹发出的响声,艾思有可能趁奇拉不注意换一个新的躲藏地点,继续拖延更多的时间。她必须耐心、谨慎

“啪!”

奇拉脑后骤然感觉到一阵疼痛。

是一颗飞来的石子!虽然在昏暗的环境下她看不见,但她可以感觉出来,不偏不倚,不大不小,以惊人的速度正好砸在她的脑袋上的是一颗石子!而且,是从马队的方向飞过来的!

她摸了摸脑袋,手指上立刻沾上了黏糊糊的液体——

是血。

*

The Chance 机会(10)

以艾思的手劲是扔不出这种力度的石子的——

除非,石子扔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惊人的速度,足够打破她头皮的速度。

被人扔石子打在头上,这无疑是一种天大的侮辱,对于奇拉则尤为不能接受!

“闹够了吧,该死的鼠辈!”奇拉这一下可彻底被激怒了,“你真的以为骑在马上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吗?!”

在愤怒之下,她朝依然在全速奔跑的马队冲了过去。

“她要干嘛?!”

“唉这帮孩子都疯了都疯了”迪里埃阁下只能以手掩面,不忍目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旦奇拉被卷进马蹄下面,那就是粉身碎骨。

但奇拉当然不这么想。随着进一步逼近那尘土飞扬的马队,她也改变了奔跑方向——

她的肩膀几乎贴上了马匹的的身侧,与战马同向狂奔。

凭借人类的奔跑速度当然没有任何可能撵得上全速进击的战马队,更何况以奇拉一个十岁小女孩的身高和步距,那更是天方夜谭;尽管奇拉的步速已经达到了极限,战马还是一匹接一匹地从她的身边穿行而过。

不过这并不是她的目的——

“你在做什”

按照队伍顺序追上来的披甲骑者甚至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奇拉便伸手搭住了他穿着臂甲的手肘。

尽量奔跑的目的只是为了最大程度地缩减她与战马之间的相对速度。如果相对速度太大的话,奇拉并不算强壮结实的手臂关节很可能会因为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拉力而撕裂。

即便是这样,奇拉还是牢牢地抓住了那名扈从的手臂,并被狂奔的战马带了起来。

由于战马骤然产生的强劲拉力,奇拉的双腿不仅离开了地面,甚至因为力矩的缘故被高高抛至空中——

在那个瞬间,奇拉凭借她过人的身体协调性和反应速度荡了起来,一跃而起,稳稳地骑上了马。

反倒是那名倒霉的扈从被猝然拽了一下,从马上跌了下去,滚落到了跑道的一旁。

“借用下。”

奇拉嘴上随意地说着,头也没回地驱马丢下了那家伙——当下她的脑子里只有抓住那个狡猾小鬼的想法。

正常来说,艾思那个小鬼是不可能像奇拉这样上马的——他既不具备同等的臂力,也没有足够的身体协调能力。但正是因为这样,能够提供他快速移动能力的马背上才是他最好的躲藏方式;通过某种方式,譬如绳子或是其它什么工具或许的确能够搭上便车。

就算艾思不在马背上,骑着马也是行动力和视野上的绝对优势;只要她能找出艾思的位置,追上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奇拉驱马脱离了整个马队,随后又紧贴着整个马队的右侧道加速追赶上去,同时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骑马者。从刚才艾思抛石子激怒她的时候算到她上马的时候,这段时间马匹应该能跑不少路,这就意味着艾思应该躲在马队的前端。要从这一帮人高马大、全副武装的扈从之间躲藏自己倒不难,但奇拉明白那家伙是不会骑马的——他对马匹的行动没有主动权。无论他混在哪一匹马背上或是什么地方,奇拉都能够找到他。

正在训练的那些扈从都茫然地看着这个连护具都没有穿戴的、骑在插队的战马上的小女孩,全然弄不清楚当下的状况。

小黑豹敏锐而警觉的目光迅速地透过队伍之间的缝隙扫过每匹战马的马背,依然没有艾思的踪影。

前面不远处就是马队的头部了。

难不成,那小鬼不在马背上?

忽然,艾思证实了她的疑问——

他堂而皇之地站在了跑道的外侧,紧紧傍着一个竖立着的人形靶。

面对着疾速冲过来的奇拉,他突然摇起了靶子。

*

艾思的计划是这样进行的:

在成功抵达跑道的这一侧之后,他也没有立即停下脚步,而是继续跟随着整个马队向前跑了很长一段。他很清楚,奇拉要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搜索跑道的这一侧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他持续待在这一侧,他最终还是会被找到,并不得不与奇拉进行面对面的肉搏——而那对他是毫无机会可言的。

因此他必须把奇拉的注意力从跑道外侧移开——

转移到马队的身上。

奇拉·祖尔萨宁是个自尊心强且易怒暴躁的对手,如果朝她抛掷石头的话,她必然会被激怒。

而自己在城墙这一侧,跑道在另一侧,奇拉处在自己和跑道的位置中间。怎么做才能让奇拉受到那一侧的石头打击,并看起来像是被从马上丢出来的样子呢?

艾思的答案是——提前在平整的跑道上撒上大小适中的石砾。

当狂奔的马匹踩到碎石砾的时候,石砾有几率被马掌的边缘挤压,从而向随机的方向快速弹射出去;如果道路相当不平整的话,人从旁边经过被石头打到的概率就很高。但正常来说,风暴崖都会有侍从定期清理跑道和跑马场,清除碍事的石砾和石块,而城堡内部的其他地方大多也不适合马匹奔跑,因此从小在风暴崖长大的奇拉·祖尔萨宁并没有这样的经验;而身为出生于北方小镇的乡下孩子,在行商的马车快速经过的时候,艾思很清楚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才不会被车轮底下挤出来的石块打到。

当然,这个计划并不是绝对能成功的,它还需要一定的运气。艾思必须要在有马匹经过的时候撒下石砾才能得到掩护,而马蹄会将他撒下的石砾立刻踢散;这样一来,在马匹第二次经过的时候,弹起石头正好打到奇拉或是从她附近掠过的几率就会降低。

如果第二次马匹不能够弹起石砾的话,以艾思的体力和速度所能跑到的最远的躲藏地,在马队第三次经过之前就会被奇拉找到。

不如说,在马队第二次经过的时候,艾思一直都在祈祷。所幸,计划如他的愿望成功实行了。

那么,接下来就进入第二步——

一旦奇拉上马,艾思要使用何种方法让她跌落下马,反败为胜?

艾思的答案是,训练马上枪术时使用的人形靶。

人形靶其实是一块可以围绕着中间的铁轴转动的人形木板,由支架加固,通常设置在跑道的两旁。人形的一只手固定着一块手盾,另一只手则持着一条被众多骑士美誉为“晨星”的链锤。那是一种由铁链连接铁球构成的长距离武器,铁球上通常镶嵌着铁刺,看上去就像铁铸的星星一般——或许这就是它得名的原因吧。

训练枪术的骑士或扈从骑乘战马经过时,他们会用骑枪精准地攻击人形靶的手盾;受到猛烈冲击的手盾会带动整个人形靶绕中轴旋转,并带动另一只手的晨星锤朝受训者砸去——而受训者必须运用自己出色的骑术躲避过晨星锤的砸击,顺利通过。

而奇拉的问题在于她一直不擅长的骑术。

艾思从哥哥那里了解到,奇拉与战马的契合一直都很糟糕。或许寻常的驾驭和奔跑问题都不大,但要巧妙地躲过人形靶的晨星锤,以她的骑术还远远不够。

尽管以奇拉的反应速度,晨星锤是不可能砸得中她的;但由于奇拉刚才把马背上的扈从拽了下去,这就使得马背上已经没有任何诸如长剑之类可以阻挡链锤的硬物了。奇拉自己又一身轻装,没有穿戴护甲,为了躲过晨星锤的攻击,要么她从马背上直接跳下去,要么她猛拽马缰变换路线。但她的左侧是马队,如果她向左转就会撞上马队;如果她向右转弯,那么她会冲出跑道,冲进并不适合行马的跑道外侧,被石碑绊倒,人仰马翻!

无论哪种情况,奇拉都会在地上摔个够呛,那么艾思的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我只想知道,你要怎么选?”

艾思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

但奇拉却没有表示出任何一丝想要离开马背或是掉头转弯的意思——她朝着飞来的带刺链锤迎头撞了上去,同时抄起了马缰!

“怎么可能?!”

在那个千钧一发的瞬间,奇拉用左手的一只手指挑起马缰,并用右手的食指穿入两道缰绳之间,将它拉紧,然后精确无误地冲着飞来的链锤迎了上去——

两道缰绳竟然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飞砸而来的链锤!

尽管链锤上的利刺从侧面扎破了第一道缰绳,从而使得第一道阻挡在飞速而来的铁球冲击下断裂了,但这第一段坚固的皮质缰绳凭借其自身的弹性已经大大抵消了铁球飞来的可怕冲击力,使得第二段缰绳足以扛住链锤的砸击,并成功将其弹开!

但最令人震惊的则是奇拉可怕的精准度,在飞奔的马上不偏不倚地用两段缰绳挡在了铁球的飞行路径上,还在很大程度上避开了铁球上的利刺!要知道如果缰绳接在刺的位置的话,即便是有三四段缰绳也会立刻断裂的!

而刺仅仅是划开了第一段缰绳的边缘。

艾思没有机会惊叹奇拉的反应速度和精确度,因为她并非接在铁球的正中央,这就使得铁球弹回去的时候很难预测它接下来的飞行轨迹。为了不被反弹回来的铁球打到,艾思立刻下意识地抱头蹲在地上,并连续打了好几个滚,远离人形靶的攻击范围,然后朝着马匹不能随意奔跑的跑道外侧继续跑去,试图再次甩掉奇拉,重新组织新的计划——

但这一次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已经知道奇拉具备强劲的实力,但他没有想到她有这么强大的实力。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无论他构思的任何计划或是陷阱都被她轻易破解

并不是他已经束手无策了,而是这种绝望让他束手无策;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惊慌失措,剩下的唯一念头只有跑。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的所有行动都在奇拉的眼皮底下,无处掩藏。

“没用的。”已经驻马在一旁,奇拉·祖尔萨宁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她知道她已经彻底赢了;但依然,她还未能平息自己满腹的怒火。一手束起已经断了一截的马缰,双腿一踢马腹,奇拉沿着跑道掉头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无论艾思跑得多快,他也永远跑不过奔马。

奇拉见距离合适,竟然从马上一跃而起,将艾思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强大的惯性使他们缠抱在一起,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奇拉紧接着站起身,狠狠地朝他的下巴上飞起一脚。

两颗牙齿立刻伴着飞溅的鲜血落在了一旁的乱石堆中。

“结束了,你这只会捉迷藏的废物。”

她喘着粗气,方才的纠缠的确也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即便是奇拉·祖尔萨宁也显得疲惫不堪。

仍然,她一手攥着艾思的衣服,将瘫趴在地的艾思拖了起来;艾思的鼻涕、眼泪和血几乎流在了一块,混合着灰尘和沙泥,像涂在脸上的远古战妆。

随后,奇拉·祖尔萨宁抱起已经毫无抵抗的艾思的腰,向后全力抛起,给了他最后一击——

过桥摔。

就好像传说中死亡前的人生回放一般,在那个瞬间,时间也似乎放缓了。

他眼前的景象,从高大陈旧而布满苔迹的巨石城墙和脚下散落枯叶的乱石碑根,到泛着红晕的夕阳下的天空,再到宽阔的跑马道和一望无际的操练场

“咣!!!——”

最终变成了一片漆黑。

*

艾思僵硬地躺在地上,翻着白眼,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唾沫从失去控制的嘴里淌下来,看上去惨不忍睹。

“胜负,分出来了吗?!”裁判托德雷急忙跑过去,想要终止这场‘战斗’。要知道裁判的职责之一就是及时叫停比赛,避免双方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如果连这都做不到,恐怕他这个裁判也没有发挥出任何用处来啊。

“艾思!!!”弥斯已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也不可能站在原地等待。对于这场残酷而差距悬殊的战斗,他不再对结果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求了——他只是希望艾思不会受太严重的伤。

“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帮你!!”

“担架担架!!!快!!!”

“结束了!比赛已经结束了!奇拉,别再打了!!”为了防止艾思进一步遭到伤害,托德雷急忙宣布了比赛结果。

几乎所有人都急忙朝那个方向跑过去,除了这场战斗的组织者,弥丹诺大人——他仍旧一言不发地淡然站在原地,观察着事态的变化,如果事情还能有任何转机的话。

所幸奇拉也没有继续再攻击下去的意思了。继续痛打一个已经失去意识的家伙一点也不符合她的骑士精神,而她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更何况裁判都已经宣布了比赛结果。

“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能把我逼到这种程度我就勉强赞美你好了。”

奇拉盯着动弹不得的艾思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准备离开——

猝不及防地,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什么?!!!”

*

起初,奇拉认为那只手并不是艾思的手。

不仅仅是因为艾思已经倒地不起,而是因为他远没有那种程度的力量,奇拉已经通过之前的近身搏斗彻彻底底地了解了这一点——就算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也绝对不可能有这种程度的抓握力。

但当她回过头,却发现那的的确确是艾思的手。

不仅如此,艾思整个人已经扑了上来,咬着牙,五官从未有过地扭曲狰狞。

而奇拉此时正处于一个相当不利的精神状态——在经历了激烈的纠缠之后,她的疲劳在她刚刚放松的时候就猛然袭来,尤其是当托德雷已经宣布了比赛结果之后。加之她已经背过了身,完全没有察觉到艾思的突然袭击,使得一向敏锐的奇拉·祖尔萨宁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之下没能做出及时的反应——

而艾思攻击的部位,则是她的膝窝!

艾思一手紧紧地抓住奇拉的右脚踝,另一只手紧接着抓住奇拉的膝关节,并用大拇指全力按进了奇拉绷直的后腿的膝窝——

奇拉后腿一软,向后一坐,向右后侧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糟了!”

奇拉毕竟久经训练,下意识地想要在空中转身;但这时候艾思已经扑了上来,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部——那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奇拉完全不能想象是这个麻杆般的小鬼所能释放出来的——

但这是事实。

奇拉以侧身作为缓冲,摔倒在地。

*

奇拉当然不可能毫无反应。

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就立刻做出了翻转反制的准备——她的双脚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已经蹬上了艾思的髋部,同时左手攥住了艾思的衣领。由于是侧身着地,她便可以右手撑地,以落地的左侧身子为支点,翻转整个身子,并带动艾思的整个身躯一并翻转,并顺势进入骑乘位,将艾思压制在身下。

“你竟敢”

奇拉的拳头高高地举起,并不粗壮但结实的肌肉明显地膨起,仿佛要用这一拳打烂艾思的脸。

但她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因为艾思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呜啊!!!——疼!疼!好疼啊!!!——”

艾思那清秀的面庞已经因为疼痛而完全变形了。他抱着自己的头,疯狂地哭号着,嘴里不断冒出算不上单词的混乱音节

奇拉的表情从愤怒一瞬间变成了迷茫。

“我我还没揍下去呢”

虽然自己的打算的确是把他揍哭,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也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不过还好迪里埃阁下他们及时地赶到了。

老迪里埃低头查看了一下,然后随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撕下一块白布,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颈椎的错位有点严重,赶紧送去教堂让他们处理吧,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老圣司招呼了几个人过来帮忙,担架也已经抬过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控制住一边乱踢一边疯狂地喊叫的艾思,一边固定住他的脖子,将他扛走了。

“是方才那一摔吗?艾思刚刚可是后脑着地,他竟然撑住了!”弥斯为艾思的大反转激动不已。

“不是后脑着地,而是后颈和肩部着地原来是这样。”加布一拍手,顿然醒悟道,“原来是这样!原来艾思这几天一直在训练颈桥和受身的原因是这个!”

“‘受身’?那是什么?”

“那是摔跤的基本技术之一,”加布给弥斯耐心地解释道,“但不是击倒对手的技巧,而是保护自己的技巧。”

“保护自己?怎么做?”

“通过控制自己倒地的姿势,用较为坚实而有弹性的身体部位来接触地面,从而减小倒地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的冲击和损伤,这就是‘受身技术’。”加布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猛然明白了艾思的策略,“虽然以艾思的水平只能把伤害降低到这个程度,但只要能恢复自己的意识,那么这些天的训练就是有效果的。”

“但他那时候已经失去意识了啊?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那是艾思装出来的。他很快就重拾了意识,只是为了欺骗祖尔萨宁小姐而做出这种假象——对于一直在教堂这种地方学习的艾思来说,模仿失去意识的病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加布摇了摇头,“真正值得敬佩的是他忍受着那种疼痛还伪装自己,坚持到了奇拉转身的时候。”

“可惜的是,裁判已经宣判了”想到这里,弥斯的眼睛泛红了,“啊,真是的!艾思都已经做到了那个程度!!我那时候就应该阻止裁判的!!”

加布摇了摇头,“你已经尽力了,艾思也已经尽力了。就这样吧。”

弥斯一脚狠狠地踢在石碑上。

“可恶啊!!!”

*

“我搞定了,老师。”奇拉耸了耸肩,回到弥丹诺大人的面前。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站在原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不是奇拉足够了解这老头儿的话,她会以为这个老头是不是睁着眼睛站在那里睡着了。

奇拉的心里其实也还是有些失落的,倒不是因为那小鬼放声嚎哭的狼狈样子让她心软了。她和弥斯毕竟还是有交易的,虽然打上头了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情,但自己其实只要稍微放点水就能让那小鬼赢了;以这场战斗的混乱程度,老师也未必看得出来。

但也正是想到这一点让她自尊心受挫,不得不全力赢下比赛。与一个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外行战斗,竟然稍微放点水就会失败,这让她绝对不能接受。

所以从结果上来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回去吧,晚上不用训练了。”

“谢老师!”奇拉正好也筋疲力尽了,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是心中窃喜。

“回去以后好好休息。”如石雕般伫立在那里的弥丹诺大人终于动了起来,他转过身,吩咐奇拉道,“但别忘了,明天训练的时候多准备一对剑盾。”

“啊?为什么?!”

“因为你要有个新的后辈了。”

“什么?!”奇拉突然惊喜地叫了出来,“老师您决定收那个小鬼噢不,艾思他作为您的学生了吗?!”

“我对这场战斗很满意——”弥丹诺大人点了点头,虽然一本正经的神情依然没有变,“你们两个孩子都让我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东西。你让我看到了你刻苦训练的成果,你的过人能力和你无所畏惧的精神,那就是我想要看到的骑士精神。”

“那是当然的了我是说,因为我是您的学生嘛”

“但那孩子也让我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一些你还欠缺的东西。在我看来,让你们两个在一起训练的话,或许他也能对你有一些影响。”

“我缺少的东西?我可是赢了的。”

“你们都赢了,你作为风暴崖的扈从赢得了战斗,而他作为一个新手则赢得了尊重。你以后该考虑考虑重新看待那些你口中的‘废物’了,奇拉。”

弥丹诺背过身去,背影在已经晦暗下来的阳光之下越走越远,只有他的话语,仍然回荡在奇拉的耳边。

“这场战斗,是没有失败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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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ce 机会(11)

三天之后,安息日的开始,凌晨零时;大多数扈从都已经在安宁的黑暗中进入了梦乡,但仍然,有一个窗口还闪烁着微弱的火光。

“‘我爱你,斐莉!——好久不见,每天我想你想得都几乎要肚子疼!!’”

一边闭着眼拥抱着烛光下的空气,一边自言自语,弥斯陶醉在自己想象的美好景象中,在那景象中,斐莉丝接到了由自己亲笔写下的书信,激动得甚至流下了泪水——就如同伴随他长大的那些冒险故事里,伟大英雄的爱人一样。“那应该是一句很棒的开头!”

但他手中的鹅毛笔刚提起来没多久又放下了。

“但这样会不会太直接了?斐莉一直希望我能文雅博学一些,或许我还是应该像迪里埃阁下说过的那样,使用正式一点的开头?如果知道我在认认真真地学写字的话,斐莉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吧!!”

“‘亲爱的斐莉丝,我的爱人——’,这样的话就正式多了——几乎就像是真正的贵族骑士写给情人的样子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亲爱的’要怎么拼写来着”

他顺手翻开已经准备在一旁的《通用语大辞典》,那是他从教堂的书架那里借来的。如果要让弥斯现在用通用语写出一整篇完整得体的书信,不借助辞典的话是不可能做到的;古语当然就更不可能了,他甚至连用古语说一段完整且没有语法错误的话都做不到。

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打消给斐莉丝写信顺便炫耀一下自己学习成果的念头。

“‘从我进入风暴崖也该有一个月了吧?’‘风暴崖’,‘风——暴——’,这样拼”

他逐字逐句地从辞典里搜寻着他所需要的单词,这当然很费时。不过既然是安息日,没有训练的安排,他也没有必要太早睡下,也就拥有了充足的时间完成这第一封信。

忽略掉那些语法上的讲究和愚蠢的单词拼写错误,他的整封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斐莉丝,我的爱人:

从我进入风暴崖也该有一个月了吧?我也不是没想起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得有时候甚至会肚子疼。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没有学会写字,所以即便我这么想你,我也没有办法给你写信。

但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你就会马上得知在这些天里,在这个奇妙的地方、和这些奇妙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起训练的我从来没有偷懒,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高贵的人,一个能配得上赐姓的人。虽然我离取得赐姓、成为骑士还早得很,但是我必须告诉你,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可以改变人很多。

你知道吗?连我都没想到的是,艾思也正式成了一位圣骑士的学徒,真正成为了风暴骑士团的一员!甚至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改变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一直躲在书本后面的艾思就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但是他又还是艾思,他还是那么喜欢看书,只是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也说不好,但就是这种感觉,好像一瞬间,我那个胆小得什么都不敢去做的弟弟就变得勇敢了起来,‘高贵’了起来,令人一下子‘尊敬’起来,甚至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与圣骑士和圣徒在一起,也不知不觉得到了主的启发,得到了成长的缘故。所以我才说这里是一个奇妙的地方,甚至是我都开始想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迪里埃阁下真的是一位很奇妙的人。虽然维宁阁下也很好,但迪里埃阁下说出的话总是会让我想很久,像是‘目的’、‘追求’、‘真实的自己’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想着这种问题,就好像我也稍微长大了一点似的。

而我在这里也看到了很多奇妙的东西,像是会吸引人的高塔、信仰结成的盔甲,还有能医治伤员的奇迹!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你也一点都不需要担心我。比起浪费心思做那种事情,不如多吃一点东西,每天都过得开心一点比较好哦!

我不再逃避讲道了哦!在风暴崖这里应该叫‘圣课’才对。你听到这种事情肯定会很开心才对!你一定会很开心,我就是知道!但我还是不能像你一样背诵《圣约》的句子啦,那对我来说还太难了。也许下一次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也能背了也说不定呢,不过我还是不要做那种保证比较好,因为训练也是很累很辛苦的!

就写这么多好了,因为如果写得太多,这一张纸就写不下了。如果要让信鹞快点飞到你哪里让你看到,我想还是轻一点比较好!

不用给我回信了,要是让老师知道我偷偷在给你写信,那可就糟糕了!不过我会定期给你写信的,你一定放心!我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绝对不会忘记的!!

——爱你的弥斯,写于刚入秋的安息日。



他拿鹅毛轻轻地在下巴上戳了几下,仿佛在很认真地思考了之后,又提笔将“爱你的弥斯”给涂掉了,并在下面改成“梅耶撒的弥撒铎”。

毕竟在那些天生就有姓氏的贵族口中,这么称呼似乎才更正式一些。

写完之后,弥斯摸了摸脑袋;虽然并非每句话都是严格的事实,自己也可以遗漏了许多诸如受伤啊、流血啊、厮杀搏斗之类的事情,但还是有必要让斐莉安心才行——要知道她可是在担心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就算把自己的情况写得稍微好那么一点,主应该也不会过于苛责这种程度的谎言吧

一时的钟声方才已经敲过了,为了写这封信他也是耗费了相当多的精力。一个个单词都要翻书查还真是麻烦得紧,他还能坚持到写完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然后拿起信,半开着门,探头出去瞟了瞟空旷的走廊。

这种时段大家应该都睡下了,就连走廊上的烛光都已经被侍从刻意调暗了。整个风暴崖城堡里,几乎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虽然稍显诡异恐怖了些,但安静的环境还是对弥斯有好处的——他可以多少听到从任何方向踱步过来的其他人的脚步声。

据自己从老麦登那里套出的话,风暴崖的天窗入口就在顶楼教堂的另一侧尽头,与另一端的莱格尼斯房间隔栏相望;天窗下有一个爬梯,通过爬梯就可以抵达整座主楼的屋顶,屋顶东侧伸出来的尖顶边塔便是鸟楼了。

在那里,由总管老麦登安排的风暴崖的侍从轮班负责饲养着一众优雅潇洒的风暴崖使者们——信鹞。

与帝国平民常用的信鸽不同,受到训练的信鹞寻找的目的地不是巢穴,而是主人;而且作为食肉的猛禽,信鹞的耐力虽然比不上信鸽,但它的飞行速度更快,会在飞行途中自行猎捕食物、择时休憩,并在饱餐之后继续返回原定的飞行路线,迅速可靠。它们有时甚至还会捕食不幸撞上它们飞行路线的信鸽,因此大多数信鸽的翅膀上都会涂上显眼的标识,负责饲养信鹞的人也会刻意对军用信鹞进行规避这种标识的专门训练。

不过总之,只要能找到养信鹞的地方,把信鹞放出去,它就一定会安全抵达的!

自己亲手寄出的第一封信!斐莉一定会感动哭的!

他这么想着,迅速地跑过无人的走廊,又四下张望了一下,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顺着楼梯向主楼的高处走去。

*

在攀登楼梯的时候,弥斯刻意放慢了脚步。尽管无论是楼梯还是每层楼的走道都铺着温软的地毯,靴子踩在上面还是会有微小的声响。

所幸,除了他自己发出的轻微响动,没有其它任何声音。

拉弗诺尔山夜晚冰冷的空气顺着楼层与楼层之间开设的窗口流进房间里。这些日子里,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但老麦登还没有分配人去锅炉房供火;待在室内还好,但在空旷宽敞的楼里阁间,扶着冰凉的扶手,扶手边上仿佛是空荡荡、黑黢黢的深渊。冰冷的风透过弥斯单薄的衣服,渗进他的皮肤,不禁使他直起鸡皮疙瘩。

作为北方人的弥斯对这种程度的寒冷倒还是可以忍受,但置身于这种空荡荡的古代堡垒中央,沐浴在因为这微风而扑朔颤栗的烛光里,耳边除了自己沉闷微弱的脚步声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那种一望无际的孤独和沉闷才是令他发怵的真实原因。

风暴崖的楼梯不仅异常宽阔,而且高得吓人,大概是房间敞亮的代价之一吧。但尤其是在这种明暗不定的光线之下,弥斯回过头看着愈加昏暗的远处,随着自己向上迈出步子,远处的密集的阶线就仿佛被黑暗拖进去了一般消失在视力能触及到的边缘,那种感觉才是最令他不安的。

他扭过头,不再往下面看,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

“赶紧到顶楼就好了,教堂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灯火通明的。”

当他摸到四层的楼梯口的时候,头顶上的楼隙间果然洒下来了金色的灯光,如同初升的太阳。

向上踏出每一步的弥斯,也如同在攀登着登上天国的阶梯。他这么想着。

的确,只要能将这封信寄出去,单是想象斐莉丝收到信时候的幸福表情,那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天国了。

他的手终于抓到五层的扶手的时候,金灿灿的圣灯光芒已经洒遍了楼梯的转角处

猝不及防地,一只冰冷并布满了荆棘的手从转角处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

“你在做什么。”

雷·兰吉尔·泽文的面部轮廓从阴面显现出来,背着教堂的明亮灯光。不知为什么,在这样孤寂无人的深夜里他还依旧穿戴着他的全套铠甲。

刚才弥斯感觉到的并不是什么荆棘,只是他金属手套上的凸起而已。

近乎银白的铂色长发垂下来,被圣灯染成了黄金的色泽。虽然同为纯种血脉的冈瑟尼人后裔,兰吉尔家族的发色相比梅耶撒的大多数冈瑟尼居民来说都要更白一些,也更华丽;但那柔和俊美的轮廓借着灯光,勾勒出的却是一副冰冷的表情。

“上交手上的东西。”

“完蛋了!”弥斯心里暗想,下意识地把拿着信纸的左手缩了回去,想要保护这封自己写了很久很久的信,并试图挣脱开泽文的手——被谁发现都好过被他发现,这下糟糕了!

泽文的手套并没有对弥斯施加很大的压力,他甚至感觉自己还有一些空间;但当只有他想要把手拔出来的时候,就像绳结一般,那铁钳一般的手才会骤然收紧。

雷·兰吉尔·泽文皱了皱眉。

猛然,泽文以成年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优势将弥斯拽到身边,然后用右手迅速地捏住了弥斯拿信的左腕。

随后他放开了弥斯的左手,然后像拖着已经中箭死去的野鹿一般将弥斯拖上了台阶,强行拎到了烛台的火光下。

然后他将弥斯的手腕抵在墙上,将他的半边身子提了起来,一只脚都离了地,另一只脚勉强地踮着脚尖,苦苦坚持着。

他的手腕扭曲到一个相当不自然的角度,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不敢喊出来;灼人的烛火就紧贴着他的手燃烧,每当微风吹过,那摇曳的火光就几乎能触到他手上的汗毛。

“对不起老师,但那封信能不能”

泽文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弥斯的嘴一瞬间扭向了左边,鼻血立刻从他的脸上滴下来;铁手套凹凸不平的边角结构加强了这一个耳光的威力,弥斯的嘴边立刻出现了三条红迹,明显是擦破皮了。

但泽文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从弥斯扭曲得只能勉强夹住信纸的左手里轻轻地取走那封信,在烛光下展开。

冷漠而冰冷的目光随意而跳跃式地扫过信上写的内容,不像是在读信的内容,反倒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浏览结束后,泽文又用这仅仅腾出来的一只手优雅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捏平,夹在两指之间。

然后放进了烛火中。

弥斯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表情,他也很清楚这家伙的脸上不会有多少表情;况且在这种像是被钉在墙上的年历一般的姿势,他抬头也很是不便。但他马上闻到了烧灼的味道,就算他再蠢也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烧我的”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弥斯带着哭腔大声地抗议。但他无力的话语再一次被粗暴地打断了,泽文依然沉默着,却给了他下腹一个干脆而凶狠的膝撞。

弥斯的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只有他的手被牢牢地“钉”在墙上,不曾移动半分;满头冷汗的他痛苦地张着嘴,伸出舌头,一副干呕的模样,却一个字都没法吐出来,除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嘶哑声音。

看见弥斯痛得已经无法动弹,泽文才轻轻地放开手,任弥斯的身子顺着墙滑坐到地上。

“违反风暴崖的军纪,妄图窃用风暴崖的信鹞,向无关的庸人泄露风暴崖的机密仅仅是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风暴崖不是你的梅耶撒。违反纪律的士兵就是叛徒。对于叛徒的惩罚,是无论怎样都不为过的。”

泽文冷笑了一声,第一次粗暴地抓住他的小辫,拎起他的脑袋。

“下一次做叛徒,我会亲手割掉你脖子上这多余的东西。”

泽文放开手,任弥斯的脑袋“咚”地砸在墙边没有地毯覆盖的地上——他依旧捂着肚子,喘着粗气,蜷缩在墙边,在寒风中因剧烈的痛苦而战栗。

泽文的铠甲随着他远去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律动,在弥斯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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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wakening 觉悟(1)

安逸安息日的起始,凌晨零时;大多数扈从都已经在安宁的黑暗中进入了梦乡。

但有一个扈从还没能入睡。

维奥·诺伊亚(veonoia)是风暴崖老一辈扈从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位,师从圣骑士切洛·斯特里夫(cherostriph)大人。维奥在病床上翻了个身,希望换个姿势能使自己更容易进入睡眠;但他随后发现这也是徒劳的,隔壁教堂大厅里零零碎碎的祷告声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入眠。

“真倒霉。”他叹了口气,喃喃抱怨道。在其他病床休息的伤者都已经熟睡了,只有他还大睁着眼,全然没有睡意。从大厅那里传过来的哪怕再细微的响动都被他的耳朵毫无拣选地捕捉,他的视觉和嗅觉也变得异常敏锐,然而身体的触感相对于其它感官却变得稀薄。——这些当然都是通过“圣迹”治疗留下的诸多后遗症,在风暴崖待了许多年的维奥也明白这一点。

通常情况下,这些作用都不应该算是坏事情——除非当你正想要努力睡着的时候。对于这种激发后的超感官来说,旁边床位那家伙的靴子实在是太他妈臭了!

不过那些都不算是维奥遇上的最倒霉的事情。换句话来说,这些都不过是维奥·诺伊亚遭遇了倒霉事之后的结果罢了。

如果不是那个叫做奇拉·祖尔萨宁的暴脾气女孩子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把他从全速狂奔的战马上拽下来,并导致他摔断了好几根骨头,他也不会像这样无助地躺卧在病床上,连自己的房间都回不去——这才是他遇上的最倒霉的事情。所幸,接受过圣迹治疗的他如今已经基本痊愈了,精神感知不到自己肉体的状况也大致消失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教堂大厅的方向,顺着长长的走廊尽头,被书架遮挡的地方露出一条狭缝;大厅里投射过来的明亮灯光争先恐后地从狭缝之间挤出来,隐约投射出祷告者的身影,并大厅正门一侧的烛台。

如果是哪位圣徒阁下有在夜里做祷告的习惯的话,仅仅作为一名扈从的维奥也不便说什么,只得等到祷告结束了。其实维奥倒也不困,不如说在圣迹治疗的副作用之下,当下他反倒是精神得很,甚至睁着眼睛一整霎都不会感觉到任何不适;他只是担心过晚歇息会影响他第二天的精神状态罢了,这种事情同圣徒阁下虔诚的求告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这种时候还在祷告,足以被称为‘圣徒’之人的信仰果然令人敬畏啊”

但等一下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况——

祷告者身上的衣物,似乎在反光;而这反射出来的光色,也完全不像是烛光。

是哪位圣骑士大人吗?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出现在教堂里,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吗?教堂明明有烛火,却还要打着圣灯上来,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想到这里,维奥用力地甩了甩头。无论如何,既然是那位大人不希望其他人知道的事情,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随便打探为好。风暴骑士团作为帝国历史最悠久的四大圣骑士团之一,在这破旧高墙之内藏有一些秘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维奥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掺和进那些圣骑士大人的麻烦事情。

“毕竟最终真正成为圣骑士的人,哪儿会是正常人啊”

但随即,另外一个理由立刻又让刚刚躺下准备等待那位大人祷告结束的维奥马上又从病床上爬了起来。

“可恶哪个混蛋没有关门嘶冻死我了!!”

维奥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从大厅方向徐徐吹来拉弗诺尔山的清新空气,他估摸着是今天最后离开教堂的修女忘记拉上哪一处的窗闩了。在这入秋时节,又正是凌晨时分,拉弗诺尔山顶的空气带着凌人的寒气闯进温暖的室内;正对着长廊这边的烛火在轻风中恍惚飘摇,它微弱的火光在圣灯恍如白昼的明亮映照下也黯然失色。

维奥捏了捏单薄的被子,叹了口气,还是打着赤脚起了身,借着由大厅照射过来的光,倚靠着冰冷的漆木书架朝入口那边摸索过去。

“我不是想要偷听我只是想关个门”

维奥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按捺住自己瘙痒的好奇心,努力地别过头,不让大厅那里发生的任何异样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但随着他愈加接近门边,他就愈加扼止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只是瞥一眼,应该不会揽上什么事儿吧?”

“就看一眼”

他躲在门边,偷偷地向外窥望。

那位大人笔直地伫立在大厅里,面对着大厅正中高大威仪的拉斐尔圣像,十指紧扣在胸前,含着下巴,紧闭双眼;身着铠甲精致奢华得过分,即便是手甲的指节处都环嵌着花叶的装饰,双侧肩甲上清晰地佩戴着金边血玫瑰的盾形纹章;这位大人遍身都披挂着板甲,只是没有佩戴头盔,潇洒华美的淡金色长发顺着铠甲的曲线流畅地垂下来,如同熔化了的白金之瀑。

“是泽文大人啊

等等

这祷告声似乎不是由泽文大人发出来的

泽文大人的身边也并没有携带提灯

那这灯光是”

*

在这么近的距离,维奥终于能够听清那絮叨的“祷告声”,实际上并不是什么祷告声。

那是由一个迷人得如同竖琴韵律的男声发出来的,反复的呼唤。

“雷唔”

“雷”

“回应我,雷”

“这是”维奥稍微探出头去,试图看清楚那位一直站在泽文身后呼唤着他的提灯人——

但他发现那光并不是由圣灯而发出的;那站在泽文身后的,也并不是人。

围绕在灼人的金色光芒之中,全副武装的金色铠甲破败而伤痕累累,腰间别着一柄喷吐着金色火舌的神圣之剑;黄金铸成的圣三角漂浮在空中,像是勋章似的盘旋在那白皙美丽的肉体周身;迷离幻境一般的虹光笼罩在那掩藏在洁白兜帽之下的神秘面容近旁,飘扬的镶金白丝带从那身华丽的裙甲下摆延伸出来,裙带的末端缀饰着数量繁多的金色珍珠;所有衣物的边缘都以精密的线脚用鲜艳如火的红色打出相互联结的圣三角,在不可名状的金色风流中不安地摆动;两条自胸甲之下展开并环绕双肩的血色长绸,像是用熔化的黄金在上面涂绘出带着金属光泽的金色咒文,并伴随着那双雪白洁净的巨大羽翼在风中摇曳

耀眼的强光逼得维奥立刻缩了回去;他背靠着门,尽力不让自己发出惶恐的尖叫。是“敬畏”还是“恐惧”,他也分不清楚。他的心脏由一股难以名状而不可抗拒的冲动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爆炸了一般;眩目的光点“噼里啪啦”地在他的眼前炸开,甚至就算他闭上眼睛,那种如同烟花般的迷乱都仍旧在上演。

“圣圣天使我的天啊!!看在主的份上!!”

那种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畏惧之心完全压倒了他的好奇心。他惊恐地躲在门后面,不敢动弹半分。

他只能听着,听着那他本不该听见的,不属于这世界之弦的弦外之音。

“雷”

“你知道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的本质是如此同一”

“那时我回应了你的祈祷,雷”

“所以,别背对着我”

“我从未背叛过你,雷”

“所以,请倾听我的话语”

由圣天使的口不断重复着如《圣约》的经文般不可理解的语言,以轻柔而请求似的语气。但像是没能听见一般,沉默的圣骑士始终伫立在那里,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直到他的祈祷终于结束。

雷·兰吉尔·泽文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穿过那位圣天使的所在,落在了远处——他似乎看不见那位天使的形体,也感受不到那比圣灯还要明亮的刺眼的光;但很显然,他能够听到那些言语,因为那些言语就是说给他听的。

然后他才终于作出了回答,语气中只有冷淡。

“我已经说过,你不是我所追寻的荣耀——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圣爱基拉尔。”

如同一瞬间熄灭了所有灯火一般,那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消失了,仿佛一切都不过是个梦。沉默的圣骑士重新转过身,十指相扣,仿佛一切都重归于宁静;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祷告了,在这漫长的不眠之夜里,他有的是时间。

纵使所有蜡烛都始终在燃烧着,活跃着,跳动着,在最明亮的光源都不复存在之后,整个大厅也落入了昏沉黯淡的黑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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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wakening 觉悟(2)

凉薄的秋风扫过操练场上的尘砾,穿梭在古旧城墙已经生满植被的隙间,发出像是诡异哨声的响动,跑马道周遭散乱的乱石碑在忧郁天空的笼罩下也显得尤为阴沉。时间已经临近正午了,但浓厚的雾气依然在拉弗诺尔山的山顶附近聚集,遮挡了阳光。

到了秋天,看不见太阳也逐渐成为一种常态了。毕竟,这就是风暴崖的气候。

但在这冷清的空气中,操练场内部却从未同样冷清。

“可恶!!吃我一剑,哈!!!”

“开玩笑吧”奇拉·祖尔萨宁满脸的不耐烦,稍稍向后迈一步的同时微微仰起,单手不慌不忙地提剑迎击,利用强剑身对弱剑身的力矩优势不费吹灰之力就阻截住了弥斯的怒击;趁弥斯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奇拉果断上步,就这样轻易把剑锋抵在了弥斯的喉头。

“不愧是笨狗,”奇拉·祖尔萨宁一边不留情面地嘲弄着,一边放下了手中的剑,“喊倒是挺能喊的嘛?”

“不放声喊出来,怎么能让每一击都充满力量啊!”

奇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白痴吗,真以为我在夸你?你喊一声的时间足够我做三四次攻防转换了!!你不会真以为剑术就是拿起剑用蛮力使劲劈吧?剑可不是这样用的!!”

“当然不是”弥斯挠了挠头,对自己的表现他也实在是满意不起来。奇拉几乎每次在他出手的瞬间就将他击败了,甚至只用了一只手——尽管说起来,一只手使手半剑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啊!!你这白痴!!!按照泽文大人教你的来啊!!!别自己乱打一气啊!!!”

“呃”

“你别告诉我泽文大人就教了你这些!!!”

“确实”

“怎么可能??!!你可是泽文大人唯一的学生,还是莱格尼斯圣座亲自决定的!!他不教你教谁??!”

“我怎么知道他教谁?!”

弥斯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忿忿不平的心情,对着奇拉嚷了起来。

事实上,每当提及那个他一直称之为“老师”的圣骑士,弥斯的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除了那些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基础剑术动作之外,雷·兰吉尔·泽文对话语的吝啬简直令人发指,好像对自己多说半个字都是在浪费时间;他的教学方式也同样不可理喻,只是让弥斯对着自己的防守从头进攻到晚,却从来不指导他应该如何去进攻。

凭借自己一介初学者的剑术水平,弥斯怎么会有半点可能攻破一名已经成名多年的冠军圣骑士的防御?泽文老师不过是在打压自己罢了,弥斯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让自己进入风暴崖,木已成舟后他又想方设法把自己赶出去。从这样的老师身上怎么可能学到东西?

“在泽文大人的手下你都学不到东西,你这蠢材还真是无药可救了!”奇拉当然不会仅仅因为弥斯提高了音量就闭上嘴。

“你这种大小姐怎么会明白?!”

“嘁。我是不明白,有这么优渥的条件,你还有什么借口可以为你那微不足道的天赋掩饰啦。”奇拉利落地收剑归鞘,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她趾高气昂地瞟了弥斯一眼,环抱双臂,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像是在宣布最后通牒一般,“要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易,我才不管你这条笨狗到底有多么无能——但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我当然在努力学,不用你说!!!”

虽然很想说出“那个傲慢的混蛋不教我能上哪去学?”这种话,但话到嘴边弥斯还是咽了回去。他可不想被看作喜欢找借口推脱的家伙。

“是嘛?!”奇拉当然马上接上饱含着嘲笑的反问。

“那是当然了!或许圣课我还逃过几次,但我可以指着主发誓,训练我可从来没有偷懒半倏!”

奇拉无奈地摇着头,“这不过更加证明了你只是个完全没有天分的蠢材而已。看在主的份上,我可是第一次觉得莱格尼斯圣座有时候居然也会不靠谱。”

“那也用不着你来担心!”弥斯咬着牙,紧握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绝对会履行承诺!我一定会证明自己!”

“你要怎么做?”奇拉依旧不以为然,耸了耸肩。这种话她早就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

“你进入风暴崖还不够久吗?这都几个月了。”奇拉嗤笑道,“给个准话吧,笨狗——你还要多少时间?”

弥斯陷入了沉默。那是一段很长的犹豫,长得似乎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能否能最终拿定主意。

“我猜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了?”奇拉继续讥讽道。

“三十天。”终于,弥斯作出了回答。

“那就是入冬的时候了。”奇拉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觉得到那个时候你能到达什么水平?”

“你只要等着,我保证我会让你刮目相看!”弥斯再度紧握拳头,仿佛这个充满力量的动作能赋予自己更加坚定的信心;然而在奇拉看来,这个动作实在是蠢透了。

“我觉得你做不到。”奇拉带着嗤笑轻轻地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在我看来,你就是那种,习惯于吹牛,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真正实践的家伙。”

“你”

“我说错了吗?”奇拉明白自己已经戳到了这蠢小子的痛处,“你弟弟的那件事情也一样。虽然早早就说了大话,但是没有我的话,凭你自己可一点进展都不可能会有,因为你就是个废物;这件事情也一样,所有事情都会是一样的。”

“你给我看着!我会做到的!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给我一个月时间,我甚至可以打败你!!”显然,弥斯已经被奇拉的话彻底激怒了。诚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会忍受这种程度的侮辱,无论是谁,说出这种话也实在太过分了。

“噢,你现在又要打败我了?你是认真的?”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击败你!”

“你说大话的时候还真是从没经过脑子啊我真是服了你了。”奇拉摇着头,仿佛只是在听一个尴尬的笑话,“你一直在吹这种毫无意义的牛皮,就像你一直在宣称你训练有多么刻苦努力——但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你自己,只有你自己,与其他一切借口都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像你这样的蠢材,是不可能做到任何事情的。”

“我会打败你的!!!”被这一番话激怒,冲昏了头脑的弥斯大步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奇拉的领口。但他怎么可能是奇拉·祖尔萨宁的对手?弥斯还没能碰到她的衣服,就被奇拉狠狠地掀翻在地。

“想想看,入冬的时候也差不多临近扈从冠军赛开始的日子了。”奇拉一脚踩在他的肚子上,一边挠着下巴自顾自地思量着,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如果你这笨狗真能够格让我活动活动筋骨,那倒也不错。”

说着,奇拉俯下身子,对着已经失去抵抗的弥斯露出像是拿住了田鼠的野猫一般的狡猾笑容。

“那我们就等着看吧,蠢狗,等到入冬的时候。别让我失望。”

*

“你还在等什么。”

泽文冷冰冰的质问将弥斯的思绪从不久前刚发生的这件事情上拉了回来。他回过神的时候,雷·兰吉尔·泽文已经一手捞起了那块保护面积不算宽阔的鸢形木盾,置于身前,另一手紧握手半剑,垂在自己的大腿外侧,剑身表面蚀刻出的黄金纹槽显眼异常。

“捡起来。”不容置疑的命令抛到了弥斯的面前。

带着犹豫,弥斯还是遵循了老师的命令,缓缓拾起了面前的剑和鸢盾。

在风暴崖受训了这么久,弥斯对兵击术的历史也算是有了一点了解。随着铸铁工艺的不断发展,铸甲师们打造出的质量愈加上乘的板甲部件,不断地挤压盾牌的生存空间。对于同等防护力的防具,穿戴在身上显然要比用一只手拿着要更为轻便。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盾牌都是木质结构的,只是在表面上覆盖铁皮,因为若要用全铁来打造同等大小的盾牌,以正常士兵的力量是不可能负担得起的。尽管这样的盾牌造价比较低廉,但对于帝国的骑士乃至是正规部队的步兵,全身板甲都无疑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时至今日,除了马上枪术比赛使用的比赛用盾,在正规的帝国部队里已经很少有木质盾牌的容身之地了。

而这种趋势也就导致了一种历史悠久的古流兵击术逐渐淡出了重装战争的舞台——那就是剑盾格斗术。

然而剑盾格斗术这种已经没有什么实用意义的技术却正是泽文老师要求弥斯训练的。它甚至都不是扈从冠军赛的项目之一。

也难怪弥斯对这种技术实在提不起劲儿。

“老师”

他当然不想把训练时间浪费在这种技术上面,现在他满心想的都是与奇拉的约定——或许那约定是在某种逼迫下正式结成的,但那毕竟也是自己首先提出来的。自己被人看扁到这种程度,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他只恨不得把所有训练时间都用来训练无甲剑术。

弥斯还在矛盾应该用何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但泽文只是盯着他,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我们干嘛要练这个?”

“攻过来。”

“我说老师”

每次泽文老师不以为然地无视自己提出的所有意见时,弥斯的心里其实是很恼火的。但他对此毫无办法,他所能做的只是强行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浪费时间练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为此,他无论如何也要反抗泽文的决定,哪怕冒着激怒这位老师的风险。他已经领教过无数次违逆这位老师的下场了,但他必须要战胜奇拉才行!

“老师!今天,请教给我一些有用的东西!!”

*

The Awakening 觉悟(3)

弥斯看见老师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的心也随之一沉。他知道自己果然激怒了泽文。

雷·兰吉尔·泽文一个上步跨到弥斯的面前,毫不留情地用盾牌一只手把弥斯甩翻在地上。

“你就是不喜欢遵守命令,是吧。”

跪伏在泽文的铁靴下,黏稠的鼻血止不住地淌在地上;本该拿在他手里的盾牌已经掉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弥斯用双手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子,明白刚才那一下是真格的。

但他还没打算放弃。

与其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一辈子被那位大小姐瞧不起,被胖揍一顿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老师”他抹了一把鼻子,鲜血便野性十足地涂满了他的手背。他咬了咬牙,抬起头来,“我只是想学会剑术罢了请您正正经经地教给我!”

“你的意思是,之前我都没有好好教你了。”

泽文的语气很淡,但弥斯很清楚这是一个反问句;他冷冰冰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威胁着逼迫他闭上嘴,并就此认输。

但弥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

场面骤然变得尴尬地沉默,仿佛风暴前恐怖的静寂。泽文老师不可能会喜欢这个回答的。

他们俩对视了好一会儿。

出乎他意料的是,泽文并没有再一次把他打翻。

他只是收起了自己的剑,背过身去,将盾牌搁在了一旁的防具架上。

“听说你宣称要击败奇拉。”

弥斯心里一惊,为什么这种事情连泽文老师都知道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承认了,毕竟这是他自己许下的诺言。

“的确如此,老师!所以无论如何也请您把泽文流剑术教给我!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击败奇拉!”

“绝对不可能。”泽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只要您肯教我,我一定能做到的!”弥斯咬着牙恳求道。

“我不会教你的。”泽文回过身,让弥斯看着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弥斯明白,这不是个玩笑,他是认真的。

弥斯咬起了嘴唇,尽力不让委屈和忿怒支配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像是担心弥斯理解错了似的,泽文这才简单地作出了解释。

“我的剑术不适合你。”

“教我几个绝招也好!!”

泽文似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至少教我一些能用得上的招数!我保证我会拼死训练的!哪怕是要练习数百遍,数千遍,我都绝对会掌握的!只要您教给我!!”

“靠短短一个月时间学得的几招几式,就想击败一个经验丰富、技法娴熟的剑士,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泽文毫不留情地断绝了他的念想。

当然,这一点弥斯也是早就知道了的。奇拉和艾思的那场战斗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一个已经在实战训练中摸爬滚打过无数次的战士,只要不在太出格的规则之下,面对初学者基本上都是无懈可击的。初学者所能想到的战术,那么多与她交手过的、更强大的对手不可能想不到;她一定是已经与各种各样的对手战斗过并取胜,才能在剑术的领域里取得这样的成绩的。

她是风暴崖扈从冠军赛无甲剑术的第一名,那还只是她才年满九岁的时候。

以弥斯的剑术水平,他怎么可能在她最擅长的领域里战胜那位大小姐?

“我知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我就不应该说那种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实现的大话”

“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那是”

“问题永远不在你说了什么,”泽文走上去,拿手指头狠狠地戳着他的胸口,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而在于你做了什么。”

“您支持我战胜她吗?”

“我的学生不会拒绝任何挑战。”

弥斯仰起头,看着泽文老师的眼睛。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里似乎稍稍显现出一些期待,一些信任,一些他也不敢确定,或许不过只是错觉而已。

“说出去的话将成为你的承诺,你没能兑现的话将成为你的耻辱,那就是你不得不努力的理由。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珍视荣誉的圣骑士,那么你除了击败她,没有别的选择。”

惊异于泽文老师竟然在一天之内说了这么多个单词,弥斯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作为我的学生,你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但我该怎么做”

泽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寡言模式。

“这这一开始就不公平她已经训练了比我长得多得多的时间,比我多得多的经验而且您也说了,我不可能学会能战胜她的剑术招式那我该”

“如果你遭遇了一个真正的恶魔,你就马上放弃抵抗了,是吧?”泽文淡淡地诘问,“她和恶魔比起来,哪种情况更不公平呢?不公平的战斗,你就束手无策了?”

“我我不知道”

“要战胜她,你还缺少觉悟。”

“杀人与被杀的觉悟吗?那我已经有了,老师!”

但泽文摇了摇头。

“我的确已经做好了觉悟,老师!哪怕您再带我去一次地牢!我向您保证,我这一次的表现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在你真正深刻理解之前,我教你什么都没有意义。但人类总是有极限的,无敌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泽文再一次背过身,只是这一次,他是准备离开了。

“去找,找到能堂堂正正地打败她的方法,动用你的一切力量。”

*

**

聆圣日,风暴崖教堂。

站在大厅的中央,按照预定的队列,弥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他的身旁是加布,他总是来得比他早,无论是什么样的集会;他的头发也显然已经经过了仔细的梳理,穿戴也依然整洁,这使这个少年看起来总是显得光彩照人。

与他相比,刚起床没多久就赶过来的弥斯的情况就糟得多了。除了从来不忘用银环扎起来的小辫,他未经打理的铂色头发简直杂乱得就像马厩里的草堆;除此之外,他扈从服上的纽扣似乎也少了一颗。

“嗨,早上好啊,加布。”

“早安,弥斯。”

弥斯突然朝他身边凑过去,一副诡秘的样子,“偷偷告诉我,你这家伙平时都是几时起床的?”

“窃以为,在大多数日子里,在三时前的十霎起床对我来说是最为平常的了。”

“那么早那你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打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半时左右吧。”加布尴尬地笑了笑,“我曾听教授我宫廷礼仪的教师说过,讲究自己的形象和言行就是对他人的尊重。”

“那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听过。”

“那也没有关系的,只不过是些繁文缛节罢了,在宫廷之外就没有丝毫意义,不必在意。”

“太在意的可不是我”

“不过,弥斯我听说”加布刻意放慢了语速,似乎在向弥斯征求继续问下去的允许,“你和祖尔萨宁小姐又发生了一些争吵”

弥斯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事儿连你也知道了?”

“我只是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总和她针锋相对,或许我们应该忍让一些为妙”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我听说你宣称要在剑术上击败她。”加布的神情间充满了担忧,“会说出这种嗯这种话,大概是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说的吧”

“你的意思是我气坏了脑子才会说这种蠢话吧”

加布连忙举起双手,“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弥斯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我也当然知道。”

“我如果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我一定会尽量帮的。”

“谢了”弥斯仍然没有显示出多少斗志,他也知道加布在剑术上的造诣远没有他在摔跤上那样杰出——不如说对于无甲剑术,加布的水平虽然比自己好一点,但与奇拉的差距那也是天壤之别。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索泽文老师那些像谜语一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去找?找什么?真的有在剑术赛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奇拉的方法吗?这可不是像艾思那次可以玩弄规则的情况了,这次的规则是死的,是真正的、严格的无甲剑术比赛,是奇拉最擅长的领域;况且,艾思实际上也没能真正胜利。

呃,我的意思是,当然有能击败奇拉的方法。风暴崖的每一位圣骑士应该都能击败奇拉,但那是经年的训练和经验上的差距,这是弥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具备的。

如果有办法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嘛!!!或许那个不称职的老师只是想骗自己去被奇拉痛揍一通,然后借机把自己赶出风暴崖罢了。

弥斯不禁挠了挠脑袋。有一点泽文老师和奇拉倒都没有说错——自己吹出去的大话的确又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

“啊——孩子们,今天我没有准备什么太过学术的东西,所以你们可以稍微放轻松些。”

迪里埃阁下还没走进大厅,他的声音就已经从旁传出来;看着已经列好队立正的扈从们,迪里埃阁下满意地点着头,他的步伐停在了队伍的前面。

“某个特别擅长惹祸和在圣课上靠着墙打瞌睡的家伙总是建议我在圣课上加几把椅子。但我想了想,如果每次圣课都加上椅子的话,那家伙肯定会睡得更香,所以我拒绝了他。”

顺着迪里埃阁下的朝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弥斯的身上,伴随着他们稀稀拉拉的笑声。弥斯吐了吐舌头,垂下头,尽量希望其他人高大的身影能把自己藏住。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老圣司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修女为扈从们拿来椅,“今天我想讲帝国的一段不那么久远的历史。”

老圣司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看着所有人都有了座位,这才继续自己的讲道。

“虽然与帝国的其它重要历史事件相比,也没有那么久远,但事实上那也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坐在离迪里埃阁下最近位置的艾思微微扬起了眉头,但没有说话。显然他已经明白迪里埃阁下要说的是什么事情了。

但迪里埃阁下并没有直接这么往下说下去,反倒提了一个问题。

“你们谁能告诉我,在整个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的境内,哪个家族是最辉煌、历史最悠久、最杰出且最得主恩宠的?”

“既然阁下您都这么说了,”一位扈从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么答案就只剩下帝国当今皇帝陛下的家室,三巨头之首、梅亚尼王伽尔的后裔,第一皇帝的子孙,狮鹫纹章传承着的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了。”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

“皇帝陛下万岁,撒莱亚(sariah)。”

迪里埃阁下闭上眼睛,简单地念完祷词;所有人也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行着骑士礼祷告道,以表示对皇帝陛下的敬意。

sariah这句祷词在古语中的本意是“愿主的意愿如此”。由于《圣约》有云,“主如何愿望,事便如何成立在这世上”,故这句祷词的意思在几百年之后也终于转变成了“愿主如此施行恩典”。

“那么,如果我说,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血统是帝国境内最优秀的血统,在座的各位应该也没有人会反驳吧?”

“那可是神圣血脉,看在主的份上,那是真正的神圣血脉!”另外一位扈从忍不住说道。

“的确,我们不能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忽视一个事实——即我们的皇帝陛下,已经活过了三百五十五个岁月,而所有亲眼面见过陛下的人都知道,陛下的容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这是作为人的诸位都不能不羡艳的血统。”

“伟人应该有伟大的血统,而伟大的血统也应该赋予伟人,这样帝国才会始终繁荣强大。”

这名扈从的发言得到了大多数扈从的认同。

“那么,”迪里埃阁下走近大厅的右侧墙壁,那上面画满了关于帝国历史事件的精美宗教壁画,“谁又来说一说‘堕落者’呢?”

整个教堂大厅在那个瞬间突然鸦雀无声,仿佛那是个不应该被谈及的名字。

“‘堕落者’?那是谁?”只有弥斯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举起了手。

“或许只有艾思一个人知道?”迪里埃阁下笑着,装出一副颇为无奈的模样,“那就说吧,艾思。”

“他是叛国者。”

“你可以再描述得准确一些。”

“他是本该被称为‘圣铎斯洛瑟雷尔三世’和‘第三皇帝’的人,是荣耀的圣铎斯洛瑟雷尔二世皇帝的独子,也是我们现今第四皇帝陛下的父亲。”说到这里,艾思稍微犹豫了一下,并望向迪里埃阁下。但迪里埃阁下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还是补充道:“也是继‘奥芬诺’之后最邪恶可怕的异教徒。”

*

The Awakening 觉悟(4)

“赫兰·‘堕落者’·圣铎斯洛瑟雷尔(heran“doveny”el’dorthroethrael),第二皇帝之储,因为不敬主的恶行而被光辉的圣天使拉斐尔永久地剥夺了继承权。尽管除此之外,他仍然过着皇储一般优越的宫廷生活,但恼羞成怒的他勾结了主的大敌,妄图借恶魔之力瓦解费兰多卡萨大教堂的防御并夺走第一皇帝的遗物‘君王之血’。一位出身于下级贵族的圣殿卫士卢塞安·柔宁(lusyanroenin)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计划,并敢于公然对抗这位鲜有人敢触动的高贵皇室,挫败了他的企图,表现出不可比拟的虔诚和勇气,因而被圣天使赋以神圣血统,成为第一位非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皇储,并最终登基,是为第三皇帝,‘狮王’圣卢塞安一世(el‘lusyanyvora)。”

“嗯说得非常好只是你得知道,艾思,就算你把我想要说的都说完了,今天的圣课也不会提早结束的。”迪里埃阁下微笑着,倒并没有流露出责怪的神色。

“很抱歉,阁下。”

“不过,我可以看出来,”老圣司话头一转,将眼神投向面前的其他扈从,“你们中的许多人应该听过这个故事了;应该说,尽管它没有被记载在《圣约》的正文当中,你们中的大多数都应该听过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堕落者以皇子的身份斥令卢塞安向他指明通往‘君王之血’的道路,并当面向他提出了著名的‘三个诘问’,作为区区一介圣殿卫士的卢塞安·柔宁援引《圣约》原文,以著名的‘一个作答’严辞拒绝了堕落者的要求。”

“哪三个诘问?”只有弥斯一个人还一头雾水。

加布替老圣司回答了他的问题:“‘尔何敢不跪拜吾?尔何敢拒吾皇家之言旨?尔凭何等身家地位?’”

“那‘一个作答’呢?”

“‘狮王答曰:‘这是主的仆人,执剑提灯守着这地。万军之主早有言说:‘你单要跪拜我,不可垂头向那假以为圣的;你单要听从我口里出的,不可听取于那伪以为真的。’’”艾思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那是《圣约·创世纪》第五卷的第16节,出自梅亚尼王伽尔之口,也正是堕落者的先人。”

迪里埃阁下不禁露出欣慰的神情,“似乎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从这项冗长而又不招待见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了。年轻人的记忆力还真是惊人。”

“抱歉,阁下,我又在您的面前卖弄学识了”

老迪里埃摇着头,用粗厚的鼻音向艾思表示了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谁能告诉我,显赫的家室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荣耀。”又一位扈从立刻回答道。他约莫二十岁,整齐的衣着看上去颇有些贵族风范——那是自然的了,在风暴崖,每一位扈从都是被当作贵族来对待的,他们中的每个人在将来都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贵族骑士,而他们中大部分的旅途也不止于此;但他那粗糙的皮肤,以及手上斑驳磨损的老茧暴露了他的真实出身和过往,那种痕迹绝不是武器磨出来的,而是由长时间的农务劳作产生的。也正因为如此,其他扈从给他起了一个并不好听的绰号——“农家小子”。

“即便我刚提到了那个故事,你也依然这么想吗?”老迪里埃反问道,语气相当缓和而耐心。

“的确,阁下。”

“说说看。”

“着实,堕落者承袭着帝国最显赫最优秀的帝王血统。”那名扈从不紧不慢地开始陈述自己的看法,“但仍然,即便作为一个背叛者,你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才华横溢的,而在那时作为圣殿卫士的第三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求助于圣灵骑士团才能与其抗衡。如此罪恶深重的叛国者,即便是在今天,在提及他的时候仍然要顾忌许多,只因他还是当今陛下的生身父亲。”

“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更何况圣卢塞安陛下的出身也并非一介平民。他是生来便负有姓氏的,尽管是入不得宫廷的下级贵族,那也仍然是贵族,庸众实难与之相提并论。”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迪里埃阁下点着头,看似是在认同他的话语;但他马上又回问道:“那么你觉得,堕落者即便罪恶滔天,他依然是沐浴着荣耀的?这就是你对荣耀的定义吗?”

“我的愚见如是,阁下。”“农家小子”承认道。

老迪里埃并没有急着反对他的主张,“还有其他看法吗?”

弥斯立刻抬起了手,“天赋!家室代表着天赋,阁下!!我说对了吗?!”

“这种问题是无论对错的,弥斯。还有人有不同的见解吗?”

“既然没有对错,那您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讨论是探寻真理的道路。”迪里埃阁下微笑着,“没有人能绝对正确,我也一样。所以我需要听听你们大家的看法,顺便让大家也听听我的看法。将所有人得到的真理相加,从而更加逼近完整的真理,讨论的意义便在于此。”

“那您的看法是?”

“所有人都不能否认的是,你们两个的主张都持有充足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对于你们的主张,应该还有更为合适的词语。”

“什么词语?”

“你们主张的是‘荣耀’和‘天赋’,而我觉得,应该说‘辉煌’和‘传承’要更为合适一些。”

“‘辉煌’?”“‘传承’?”

两人一脸愕然。

“我不是很明白”

“用古语来说,就是把‘akira’换成‘durensa’,将‘elivia’换作‘ovarivia’。”

“虽然我也知道它们显然是有差别的但差别在哪儿呢我也说不好。”弥斯挠了挠头,古语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请阁下明示。”

“durensa,辉煌,是荣耀的余晖。如果将荣耀比作太阳,那么辉煌,就是光和热。”迪里埃阁下缓而不慢地陈言道,“在我看来,荣耀的人,必然是因为其自身做了值得称颂的事情,才得以为人以荣耀称颂;当然,他也同样享有辉煌。但辉煌并不一定创造于自己,或许,拥有辉煌的人不过是沐浴在父辈荣耀的余晖之下罢了。对于这样的人,与其以akirel1加以描述,你们不觉得以durensel2来形容他更为合适吗?”

“‘elivia’和‘ovarivia’也是一样吗?”弥斯似乎有些开窍了。

“自古以来,一个无法反驳的事实是,的确,由高贵优越的家族中诞生的伟大的人要远远多于从毫无背景的平民甚至是奴隶家庭中产生的有才能者。如同‘圣鹰’卡维宁大人那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似乎正如弥斯你说的那样,显赫的血脉必定带来过人的天赋。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恐怕是的,阁下。”“农家小子”直言道。

老迪里埃微笑着,没有立刻回答。捧着《圣约》,他漫步踱下台阶,从在座的听讲者中间走过。大厅的地面是平坦的,没有高度差;即便是宣讲台,也不过就是一张看似披着华贵的金色圣缎,内里则斑驳陈旧的长条石台罢了。

“你们的圣座谢宁·莱格尼斯,与我一直有一种信念。我们相信,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距,并非单单由天赋造成的,而是因为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室一直继承着使前人成功的知识和经验;而帝国的平民大众却没有能力,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而戴夫·卡维宁大人的事例使我们坚信,即便是出身于低贱的奴隶之众,倘若进行贵族的教育,仍然有可能成为能报效帝国的人才。”

老迪里埃突然收起了笑容,将犀利的目光投向弥斯他们。

“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就正是这种信念之下的尝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家小子”已经陷入了沉默,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

“你们正无差别地接受着风暴崖所有杰出圣骑士的传承,以及矗立在历史长河中央那些最为伟岸高大的圣骑士们的传承,无论出身。咳——在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之前就灭自己的威风,未免也太泄气了不是?”

老迪里埃又激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在此间,所有其他扈从都一言不发,甚至连些许的议论都没有。

老圣司“嗯——”地清了清嗓子,用温和而又略有些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在万军之主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究竟名门贵胄是否的确比帝国的普罗百姓血脉优秀、天赋异禀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将由在座各位的成就来决定。你们中的大部分都代表着贵族名门的荣耀,是荣耀而非辉煌,因为这一切成就将由你们亲手缔造;你们的奋斗就是你们的辩护,是对你们的家族长久地统治了这个神圣帝国的其他人的合理性的辩护,是向帝国的大多数人证明,‘放心吧,掌控着你们命运的是一群比你们优秀的人’。而你们中剩下的那一部分——请告诉我,你们奋斗的理由。”

“为了为了证明,每一个辉煌的贵族家室都是首先由一个平民缔造出来的。”

犹豫了很久,“农家小子”终于这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就是我在这里坚持下去的目的!”

在座的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欢呼声陆续地从人群中响了起来;即便是那些出身贵族的扈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为他鼓起了掌。

“现在你明白了。”迪里埃阁下回过头,微笑着望向弥斯,“你呢?对于比赛,你已经有准备了吗?”

“为什么连您都知道了啊”弥斯说着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所幸,奇拉并不在这场圣课的席间。

奇拉已经在风暴崖待了这么长时间,也已经算个老资历的扈从了,学习的古语程度自然要比弥斯这些新人学的要高级许多。

“弥斯很抱歉告诉你,但这件事在风暴崖已经人尽皆知了”加布在弥斯耳边悄悄地告诉他。

“噢,该死的奇拉·祖尔萨宁。”

尽管知道奇拉不在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

“那么,你打算怎么证明自己呢,弥斯?”

“我不知道。”

弥斯坦白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战胜她,但阁下,我一定会战胜她的!我绝对会打败她,看在主的份上!在在座所有人的见证下,我发誓我一定要打败她——”

弥斯说着,“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为了证明平民大众的荣耀!”

*

圣课之后,迪里埃阁下还在收拾宣讲台上的草稿。对于弥斯他们来说,圣课已经结束了;但对于老迪里埃,这一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的下一堂圣课是给那些老资历的扈从准备的——就是奇拉·祖尔萨宁所在的那一批。

从窗户被风暴崖的秋风吹进室内的灰尘在阳光之下飞舞着,老圣司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也许我真该把这种事情交给其他人了?”叹了口气,白发苍苍的老圣司不禁喃喃自语道。

“阁下?”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的问询声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立刻辨认出那是艾思的声音。

“还没回去吗?”

“我有问题,阁下如果您不忙的话”

“说吧,下一堂圣课还得有一会儿。如果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的话”

“是关于狮王那著名的‘一个作答’,传说中圣卢塞安一世陛下引用了伽尔王在《圣约》中的原话。”

“的确如此。”

“但这很奇怪啊!因为那时候,圣卢塞安陛下还远没有被选为下一任的皇帝,他只是一介圣殿卫士而已!而‘你单要跪拜我,不可垂头向那假以为圣的;你单要听从我口里出的,不可听取于那伪以为真的’,这句话显然是只对君王适用的!因为只有主的权威在君王之上,所以君王只能向主跪拜,听从主的言语。但区区一个圣殿卫士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啊!除非”

“你是怎么想的呢?”老迪里埃笑了,似乎并没有为这个疑点而感到惊讶。

“或许毕竟这并不是记载在《圣约》中的传说,或许只是著书立传的人,或者吟游诗人根据后来已经登基成皇的事实添油加醋,附会上去的?”

“图书馆里有不少关于那段历史的书籍,你不妨去翻翻看。也许你是对的呢?”

“您不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事实的真相,必须要由自己探求得知才更富有意义。”

“所以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呢?”突然,迪里埃阁下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

“您是指”

“如果那句话正是圣卢塞安陛下在那时候说的原话,那又说明什么呢?”

“这但这也但这也说不通啊!”艾思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种有些令他惊恐的东西,似乎蛰伏在某样东西的下边,而他只需要去揭开它,“我是说呃那个圣卢塞安陛下的确在卸任后将皇位交还给了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交还给了堕落者的儿子,当今的陛下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通啊!!!”

“你已经足够接近真相了,”老迪里埃收起了笑容,仿佛那是一件开不得玩笑的事情,“但你还需要自己去思考、去发现、去揭开谜底;要知道,有时候由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并非它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而你将要去挖掘的事情,它涉及到帝国两千多年历史的根基。”

“您觉得它是不是我是不是不该”

艾思的话语因为紧张而变得支离破碎。

“没什么。谢谢您,阁下。”

艾思向老圣司鞠了一个躬,随即转身离开了。

*

**

The Awakening 觉悟(5)

当晚,穆尼安德特,疯马酒馆门前。

“说起来,”弥斯仰着头,仔细地盯着那块丑陋的招牌,那张咧着嘴的马脸看上去诡异极了,“这家酒馆为什么会叫这种名字?”

“听这家店的老板说,他养的那匹蠢马就是在这里把他从屁股上甩下去,然后就跑得不知所踪的。”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解释道。

“这还真是个直白的名字。”

“你还指望一个开酒馆的能给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大人去过梅耶撒的那家‘紫莓酒馆’吗?”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倒想去拜访看看。”

“那家店的老板是老萨瑞,我们很熟的。”弥斯挠了挠头,“但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萨瑞(sthary)在古语中的意思就是‘紫莓’。”

怒勒挑了挑眉,“噢?那家伙该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就算对于不识字的人,知道自己名字的古语意思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我是说,就连我也知道。”

“倒不是这点”怒勒漫不经心地说,“一般的平民不大会有这类的名字。”

“这也有讲究?”

“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从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名字不是父母随便起的吗?”弥斯挠了挠头。

“你倒是动动你那脑子——不识字的人要怎么给孩子起名字?你那小梅耶撒有多少人能识字?”

“用别人的名字?”

“傻小子,所有人的名字都是由地方教堂分配的。”

“啊?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只消问问你的父母马上就会明白了”

怒勒·祖尔萨宁显然对回答这样的蠢问题一点兴趣都没有。没给弥斯再问什么的机会,他就径直推开了酒馆的大门。

熟悉无比的喧闹和吵嚷扑面而来。

“欢迎驾临疯马酒馆,斯彭大人,和小斯彭大人!”

红发伙计一见他们立刻谄媚地迎了上来,“你们今儿要点什么?”

“六杯橙色苏雯娜,不加冰,要温的。再来两份烤牛脊肉,多加点胡椒。”

“八杯,四杯加冰。还有,我的牛肉不要胡椒。”弥斯更正道。

“这天气还加冰吗?”怒勒露出些许诧异。

“我觉着还行。”

“那就这样吧。噢对了,我那份牛肉再加点豆泥。”

“明白嘞,大人!”

红发伙计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去,大步朝后厨跑过去。但一个空橡木杯骤然从不知何处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脸上。

伙计发出一声痛叫,蹲在地上,鼻血立即淌了下来。

“就坐那儿吧。”

身材高大的祖尔萨宁大人却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从伙计的头顶上径直跨了过去。

*

“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您怎么也知道了?!”

“因为平时都是我喝的第一口,但这次你竟然抢得比我还快。”怒勒耸了耸肩,指了指弥斯手里已经喝了一半的杯子。

“哈莱雷亚!原来风暴崖还是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

“马上就没有了。说吧,什么事儿?”

“上午我才在四十多个同袍的面前大声宣称我要打败您的宝贝女儿,然而至今我也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次我可能真的完蛋了”一边说着,弥斯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阴影中。

“在什么规则下?”怒勒·祖尔萨宁抚弄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任室内的烛光在橙红色的清澈液体之中流转,“如果不是剑术的话,倒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说对了,就是无甲剑术。”

怒勒愣了一下,举杯的手僵在了空中;但片刻之后,他却放声大笑起来。

“不愧是泽文的学徒,你也变得越来越像那小子了。”

弥斯忽地扬起了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怒勒·祖尔萨宁的眉宇间透露出些许惊讶,“这件事儿不是那小子怂恿你的吗?”

“是我自找的。”

“你小子,出奇地与泽文相性不错啊”

“看在主的份上,您一定是喝醉了。”

“开什么玩笑!我这第一杯还没下肚呢咕——噢好吧,现在下去了。”这位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打了个嗝儿,立刻就像是泄了气似的放松下去,“果然还是要这个啊没有酒的日子简直是糟透了。”

他拿起另一杯酒,悬在弥斯的面前,意思很是明显;弥斯有气无力地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

“不过啊你对你自己的老师竟然都没有多少了解”

一杯酒下去,弥斯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一直以来悬着的担忧的心也放了下来,抱怨的话不禁一下子都溜了出来。

“那种一天就说两句话的人要怎么了解啊?!‘攻过来’然后‘结束了’。说的话又和谜语一样,真是受不了啊!!!有什么办法你就直说啊!!!简直要疯了!您说,那混蛋到底是要怎么样啊??!”

“管自己的老师叫混蛋吗你这小子还真是有趣得不行。”祖尔萨宁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泽文那小子的计划,恐怕只有莱格尼斯和他自己能知道了。这种事情,就算你问我也没有用。”

“绝望啊”

“不过,我方才说的那话可不是在开玩笑。”

“哪一句?”

“说你和他相性不错那句。”

“别逗我啊,你这家伙哎呦,好痛!”

“管谁叫‘你这家伙’呢,你这小鬼!”怒勒的手臂很长,不用站起来就能伸到桌对面打到弥斯的脑袋。

“抱歉,大人,有点喝高了”弥斯捂着脑袋,一脸委屈,“不过泽文老师和我,怎么看都是两种对立面吧与其说他冷静不如说他毫无感情,而我又是一冲动就容易做傻事的类型我们俩简直就是冰火不容。”

“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可都是不挑对手的主儿又不如说是哪个对手最强就挑哪个。”

“我倒没有特别去挑谁”

“要知道,那小子刚来到风暴崖的时候,他可是把几乎全风暴崖的高手都挑战了个遍。”怒勒·祖尔萨宁摇晃着头,微笑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那家伙可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趣的——”

“他就是这么成为冠军的吗?挑战并挑翻每个对手,不可置疑地赢得胜利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是人,不是神。就算是那小子,他也不是无敌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事实上,在我们看来,一开始甚至还有些滑稽。”

“啊?不是这样吗?”

“那时候,风暴崖的圣骑士之间,马上枪术和骑术的最强者就是我们的圣座莱格尼斯。”怒勒带着轻轻的微笑,娓娓叙述道,“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子刚来就要向他发起挑战。起初,我们以为那小子是真有两把刷子,才敢这么嚣张,但比赛的结果让我们大跌眼镜。那小子的水准在常规军团或许真的鹤立鸡群,但在帝国最优秀的圣骑士团之间还是太过平庸了。那小子的狂妄在风暴崖一度沦为笑谈——尽管他本人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随后莱格尼斯圣座做出了一个令我们都很惊讶的决定——那就是他将这个小子收为自己的学生。这件事情在当时一度是令人费解的,不要说圣骑士收圣骑士为学生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是鲜有的;更何况那小子的水平我们也都知道也不过如此,而莱格尼斯圣座在此前可是从来没有收过学生。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一个月之后,泽文那小子竟然再度发起了挑战,向如今已然是自己老师的莱格尼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莱格尼斯竟然答应了。

“比赛的结果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同样的场地,同样的规则。一个月之后,泽文在马上枪术上击败了莱格尼斯圣座,击败了自己的老师。但也许是考虑到老莱格尼斯的年龄,又或者是他有意让着自己的学生,因此那次比赛的结果还没有达到轰动的程度。

“但接下来,泽文又发起了挑战。这一次他挑选的对手是卡多撒·贝汉默,项目是摔跤。当然,毫无疑问以及不出所料地,贝汉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放倒了。

“第二次战斗同样发生在一个月之后,贝汉默依然不费什么力气就打败了他。

“第三次,泽文依然失败了。

“第四次,还是失败。

“一直到半年之后的那天,他终于击败了贝汉默。在此之前,没有人认为他真的能够成功,因为在摔跤上,贝汉默有着先天的绝对力量优势。在这半年期间,他丢下了剑术、马上枪术、骑术和其他一切项目,每一天都在习练摔跤,钻研打败贝汉默的方法。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处于绝对劣势,于是他尽量地开发‘脏活’的技巧,发挥自己的优势,以及一些少数民族使用的关节技。最终,他还是成功地翻越过了这座在我们一众圣骑士看来都不可能克服的山峦,并使整个风暴崖都轰动了。所有人对他的看法都改变了,意识到这个家伙,这个年轻的新人,并不只是一个小丑而已。

“下一个目标是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的我代表着风暴崖剑术的巅峰。当然,剑术同样也是泽文最为自豪的技能,为了能和我决斗,他几乎是百般挑衅。第一次比赛我胜了他,第二次我们打成了平手。但我明白,我的失败是迟早的事情,倒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在逐渐老去,而是因为那家伙无论失败多少次,他都不会感到挫败;他会重新站起来,冷静地分析清楚你的弱点,针对你,然而再度向你发起挑战,直到最终击败你为止。第三次,他果然赢了,尽管我也为战胜他做了拼命的训练,但我已经跟不上了。

“之后他又向下一个目标发起了挑战,击败之后,再下一个;迈过一个又一个对手,直到最终抵达风暴崖毋庸置疑的冠军。”

“最终还是打败了每一个人嘛和我说的也没有多少区别”弥斯忍不住提醒道。

“事实上并没有打败每一个圣骑士。倒有一个人是连泽文也没有挑战过的”

“那那位一定才是风暴崖真正的冠军了。”

“不,只是因为那位专精的是射术”怒勒不禁又笑了起来,“而泽文那小子最讨厌的就是所谓‘躲在盾牌后边放冷箭的技术’,他觉得那样‘毫无荣耀可言’。”

“这种刻薄的话倒像是他会说的”

“我想说的是,如果泽文能告诉你一些诀窍的话,或许要赢也没有那么困难。”

“如果他肯的话但到目前为止他根本就没有说任何有用的东西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希不希望我赢”

“作为他的学生,我想他一定想让你走和他一样的路。”祖尔萨宁耸了耸肩,“当然,或许这对你来说会有些困难。”

“只是有些吗?”

怒勒将酒杯举到弥斯的面前,微微一笑,“没有困难能大过这一杯。干了它!”

弥斯露出苦笑,抬手碰杯。

*

酒杯散乱地堆在桌角,两人也都有些微醺了。

“我还是不得不说,嗯——”弥斯高仰着头,吐着舌头,试图从已经空了的杯底榨取出最后一滴,“这家酒馆的苏雯娜酒可比我去过的所有酒馆都要棒多了。”

“你小子去过多少家酒馆?”

“让我算算”弥斯伸出手,掰着手指数起了数——尽管实际他并没能数出多少,“两家。”

“我想也是。”怒勒·祖尔萨宁不住地敲打着空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你是没喝过费兰多卡萨窖藏的百年洳雷宁圣酒,那才是啧——看在主的份上,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它那都是一种亵渎。”

“有那么厉害?!!”

“到时候你要是成了骑士,被分配到费兰多卡萨公国,一定记得让人给我捎一瓶。”怒勒耸了耸肩,“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再被派去那地方了。”

“说起来圣骑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弥斯瘫趴在桌上了,每有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紧贴着硬木桌面的腮帮子就带动着整张桌子在颤动。

“还能是什么东西就是些借着天使力量的士兵而已”怒勒用一只手撑着头,说出来的话也懒洋洋的。

“你们是对付恶魔的吧”

“你说呢”尽管看上去与一个半醉的酒徒没什么两样,弥斯还是注意到了怒勒的眼神。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仍然留心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以提防有人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这也是他们每次都选择坐在酒馆偏僻的一角的原因。

“所以我们才要学剑术的吗?用来对抗恶魔?”

“看在主的份上,如果你就拿你学的剑术来对付恶魔,那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我也知道我的剑术烂透了。”

“你搞错重点了——”怒勒摇晃着沉甸甸的脑袋,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仍然很有条理,只是慢悠悠地,不时拖着夸张的长音,“我的意思是——剑术、摔跤等等这些技术都是用来对付人的。剑术的假想对手是一个和你一样拿着剑的人,长着两条腿,两只手,虽然或许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总归是个人;但如果对手是头野猪呢?是头豺狼呢?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你平时所学的大多数技术都会完全失去作用,人可不会叼着剑趴在地上朝你冲过来发动攻击。摔跤也是一样,利用的是人的重心和人的身体结构;但你绝不会想和一头狮子摔跤的,那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对付野兽最好的方法是用打猎的技巧,用长矛和弓箭,在它们可能出没的地方设下陷阱。”

“扈从冠军赛似乎没有打猎项目”

“那又不是‘猎人冠军赛’。”

“那我们学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我不是刚说过吗?”怒勒耸了耸肩,“对付人的技术,当然是用来杀人的。”

“虽然我也算是杀过人了但这个回答总让人提不起劲儿”弥斯用手臂勉强撑起自己的下巴,满脸的沮丧,“我只想杀恶魔”

“你得了吧”怒勒·祖尔萨宁听这话差点没笑出来,“要真碰见恶魔,我怕你跑得气都喘不上来”

“我才不会跑!我又不是没遇见过恶魔!!那句话我听了这么多遍,也记得够牢了。”弥斯借着酒劲拍了拍胸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又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的力量?’”

“说得倒是很好听,可你连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都打不过。”怒勒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那只是‘对抗人的技术’而已,我只不过不擅长杀人罢了。但说不定,在‘对抗恶魔的技术’上,我是个天才呢?”

“死心了吧您呐,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弥斯愣了神,“没有吗?”

“哪可能会有那么方便的技术”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对付恶魔?”

“这个问题我可没办法告诉你。”

“那是圣骑士的秘密吗?绝密情报?所以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是这个意思吗?”

怒勒·祖尔萨宁有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才没过杯底的酒水在他的手里不住地晃荡,发出窸窣的声响,“圣骑士只不过是借用圣天使力量的凡人而已,而恶魔是圣天使的对立面——你凭什么觉得一名圣骑士就一定能有对付恶魔的办法?”

“但可那个‘天使之手’呢?”

“那在恶魔面前不过是一层纸。”

“那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与恶魔对抗?!”

“我不知道。”怒勒·祖尔萨宁一摊手,像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如果不是有非战斗不可的理由,我可不愿意遇上一个真正的恶魔。”

“可您不是呃,您对付过恶魔的吧?”

“有啊,一次。”怒勒耸了耸肩。

“那次是怎么做到的”

“走过去,就像这样,把那东西捅成荒原人帐篷顶上的网格窗。”怒勒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上做出持着匕首连续猛刺的动作;随后他打了个嗝儿,这才将上一句话补充完整,“在我身后站着皇家骑士团的一整个小队和黎明之星军团的半个士团的情况下——那还不过是个附身在人类身上的恶魔。”

怒勒扬起三根手指,短暂地向弥斯展示自己被橡木杯子遮掩了的右手掌心,严重烧伤的斑驳痕迹历历在目。

“附身?”弥斯不禁想起了维宁牧师讲过的那个故事。

“那是恶魔惯用的伎俩,在他们的灵魂已经受到了召唤,但却没有足够的能量使他们的全貌显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会选择人类的身体作为载体,同时也是伪装,使得他们能够发挥自己的一部分力量,能够随心所欲地影响这个世界。”

怒勒再度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在确认没有其他人会听到的情况下,他才继续说下去,“在恶魔的灵魂面前,凡人的灵魂是不可能抵抗的,没有天使之手保护的凡人;他们进出你的身体就如同闯进你的家,主宰属于你的一切,真正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和自我。最糟糕的是,你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目睹这一切发生在你的眼前。到了那种时候,你才会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到作为一个凡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您是不是”弥斯骤然停顿,接下来的单词他实在没办法张口说出来。

但怒勒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认了。

“那是我还没有成为圣骑士的时候的事情了。甚至在匕首刺进那东西的身体之前,我都不得不随时准备用它立刻扎进自己的屁股蛋儿——”怒勒说着,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亏得他没给我机会在屁股上戳几个洞,否则我现在也不能这么喝酒了。”

“您是在说用匕首?”

“噢,我可以保证你绝对见过那玩意儿不止一次——它就挂在奇拉的房门上。呃,或者应该说它剩下的部分。”

弥斯惊呼了一声,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就是那东西?!”

*

弥斯张望了一下四周,再度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也算是疯马酒馆的好处之一吧,在这里就算大声嚷嚷,你也不可能喊得过那帮又疯又醉的酒鬼的,除非你是那位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

“那就是对付恶魔的秘密武器吗?”

“谈不上什么秘密武器,只是前人流传下来的经验罢了,它叫做‘褪魔之刃(uxeleova)’。”怒勒·祖尔萨宁耸了耸肩,“名字很厉害,其实只是在匕首的刃面上蚀刻出镀着黄金薄层的纹槽罢了,算是唯一一种不是圣骑士也能多少指望得上的对魔武器了。那些镀金的纹路因为某些原因,在刺进恶魔或者被附身者的身体的时候能成为水渠一样的东西,使组成恶魔身体的地狱火流走,从而削弱恶魔的力量。每位扈从在从骑士团正式卒业成为骑士的时候都将从各自的老师那里得到一把,你也会有的。”

“这样就可以杀死不朽的恶魔了吗?”

“说起来倒是简单得很,但这东西实际上对铁匠的手艺要求高得过分。甚至可以说,能做出这种武器的,也只有皇家军械库的那帮人了。黄金纹不能过深,否则刃面会很容易顺着纹路碎成小块;它又不能太浅,否则镀在上面的黄金层则将更容易因磨损而脱落;黄金纹不能太细,否则地狱火的流动速度会太慢;但它又不能太宽,否则急促流过刃面的地狱火会不分方向地喷溅出来,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了。更何况那可是黄金镀层,不是帝国的四大骑士团,也不会有人能用得起这种武器了。”

怒勒连连摇头,尽情抒发着自己对这种奢侈武器的不满,弥斯这才发现这位大人并没有随身携带那种“褪魔之刃”。

“而且作为一位靠它立下战功才得以获得赐约的圣骑士,我不得不说,这东西甚至比簧轮枪还要华而不实!”怒勒一面说着,一面拿杯底激烈地敲打着桌面,满腹牢骚仿佛不吐不快,“第一!本来就只有这么宽的匕首还要在上面刻出凹槽,就算做得多精致也会让刃面变得脆弱。在遇见凡人敌人的时候,如果你不想让它坏掉就别拿出来。第二!刺杀其它普通的地狱造物还凑合着能用,但如果是真正的地狱恶魔,如果不是那家伙已经足够虚弱了,这把破匕首不过只能削弱敌人的力量罢了;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你拿这把镀着黄金的废铁去刺真正的恶魔的时候,单是流过刃面的滚烫地狱火就足以让刀刃在几倏之间熔化。——想象一下你的匕首在捅了几下之后就变成了烧红的土豆泥,还在往下滴着酱汁。噢,忘了说,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变成地狱火烤大栗子的话,别在刺恶魔的时候让匕首的另一头对着自己的蠢脑袋,一百多年前有一位粗心的圣骑士还就是这么死的。”

“至少,有了褪魔之刃就有了一点希望。”

“那些被这破烂玩意儿害死的圣骑士也这么想过。”怒勒再度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所以自打我有了斩魔者(leodiatova)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摸这玩意儿了。”

“‘斩魔者’?”

“你应该已经见过泽文那把佩剑了。注意过它的剑身吗?”

经过怒勒的提醒,弥斯才依稀回想起来,在那把剑的剑身上也有着相当复杂精细的镀金纹槽。怒勒抽象的描述一瞬间在他的想象中具体起来。

“原来是这样!”

“那是为每一位受圣天使赐约的圣骑士量身锻铸的,真正足以一击斩杀恶魔的武器。但它也只有在那一位圣骑士的手中才能发挥作用。”

“其他人用就不行吗?”

“在其它人的手里它不过就是把大号的褪魔之刃罢了,但你肯定不想用这么昂贵的东西去干褪魔之刃的活计。”怒勒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后,尽管今天他并没有将那把双手剑形制的斩魔者带在身上。

“斩魔者上的黄金纹必须更加精细,因为它不仅仅是要传导地狱火,而是要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图案——那就是圣骑士与圣天使订立的《新约》的记号,是来自天堂的印记,也只有他自己能通过这约得到圣天使的回应。天堂圣印(xlothiva)是圣骑士的能量之源,从圣印里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的圣焰不仅会短时间增强圣骑士的爆发力和速度,当剑刃刺入恶魔身体里的时候,来自天堂的不朽之焰将顺着黄金纹流进恶魔的身体,与来自地狱的不朽火焰相互吞噬,从而从根本上瓦解恶魔的存在。”

“这么厉害!”

怒勒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在历史上没有人能够超越第一皇帝的丰功伟业吗?知道第一皇帝凭什么组建了四大骑士团,开启了圣骑士的篇章吗?——正是因为他从圣天使那里取得了《新约》。”

“《新约》?那又是什么?我只知道《圣约》。”

“《圣约》,即是主与祂的选民订立的神圣之约,由主的使者代为践行。古老的《旧约》应许给祂最忠实的选民两件事物。”怒勒一板一眼地说,同时伸出两根手指,“一是‘坚不可摧的信仰之铠’,即为天使之手(rannelova);二是‘摧枯拉朽的信仰之力’,即为圣焰之力(micharashova)。梅亚尼王伽尔曾傲慢地以为凭借这二者便可以在大地上横行无忌,使他的子孙万代永恒地统治这个国度——但恶魔的出现打碎了他的幻想。恶魔不会被刀剑杀死,耐心而奸狡,凶残而嗜血,他们就代表着邪恶本身。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人类在与恶魔的纷争中从未取得过长久的胜利,纵是那位在战场上号令圣天使的拉弗王,最终也依然失败了,甚至失去了整个圣灵卫队。”

“直到他的儿子吹起了反攻的号角。”弥斯已经知道了结局。这是圣骑士版本的《圣约》,但历史的进程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角度。

怒勒点了点头,“第一皇帝与掌握权柄的圣拉斐尔订立了新的约,在这新的约中只许给了人类一样东西,或者说许给人类之中的杰出者。新的约使得凡人英杰的灵魂得以与天堂的使者相维系,并以天堂圣印为证。有了《新约》,有了天堂圣印,我们凡人才真正得到了彻底战胜恶魔的机会,才终于能使他们终于有所忌惮!”

怒勒的话不禁让弥斯感到脸热。不知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是为这一席话感到振奋,在那个瞬间,弥斯几乎看到了这个一直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老兵的男人身后的金色光芒,耀眼得如同曾经在他的想象中出现过的圣骑士的模样。

“但,”说到这里,怒勒的语气一沉,“就算是这样,战胜恶魔依旧艰难而危险重重。”

“以上我所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可能罢了。有了斩魔者,你当然有可能一击消灭任何恶魔,就像有了一把剑你就有可能一发刺死任何一位历史上最伟大的剑士,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要做到这点并没有说的这么容易。事实上,这比要独自击败一个恶魔来说要简单多了。”

怒勒顿了一下,因美酒而惺忪的眼神也在那一刻骤然严厉。

“他们能够看清你的思想,这才是恶魔最可怕的地方。”

“利亚·帕尔。”弥斯不禁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对于那时那位在幽暗丛林中遇见的恶魔商人,弥斯的一切想法都无处躲藏,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绑在火刑柱上。

听到这个名字,怒勒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候,弥斯才突然回忆起来,这个恶魔似乎是与怒勒有过过节的。

但莱格尼斯圣座说,那只不过是个幻象。

那么他的本体在哪里?

他在计划些什么?

*

“恶魔的话题也该打住了。”怒勒晃了晃脑袋,又一次瞥过四周,随后恢复自己慵懒惬意的坐姿,百无聊赖得已经开始用食指转起了杯子,“对于你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剑术决斗,恶魔的事情与你还扯不上多大关系。如果真的感兴趣的话,教堂那里有不少关于恶魔的记录,不如自己去翻翻看。”

“我的古语水平”

“用通用语写的书信记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或许是几个世纪之前的文法。”

“还是算了吧。”

怒勒挑了挑眉,“放心吧,泽文那小子不会领着你这个累赘去对付恶魔的。比起怎么做一个圣骑士,你更应该先好好学着做一个优秀的士兵”

说到这里,怒勒·祖尔萨宁突然又停了下来,像是在仔细考虑着什么。

“或许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子还真会拿你去当恶魔的诱饵也说不定。恶魔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杀小孩儿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感到害怕。”怒勒朝他露出坏笑。

“就因为这个理由?”

“就因为这个理由。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是纯粹的邪恶,大多数对凡人意义非凡的事物对他们都毫无价值。”

弥斯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只要给我一把褪魔之刃我就去。”

“合着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在对牛弹琴?我不是说了吗,褪魔之刃就是废物!别指望它能救你。”怒勒摇了摇头,一副开始怀疑弥斯智力的表情。

“但如果我不做诱饵的话,有别人会做的吧。”

弥斯的话竟然让怒勒也不禁愣住了。

“恶魔,果然还是非消灭不可的啊!如果要死的话,比起死其他无辜的孩子,我作为风暴骑士团的一员,也非站出来不可的吧?”

“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

“但这是丹希大人告诉我的。”弥斯争辩道。

“丹希?那小子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

“是真的!大人说,圣骑士的工作,就是让与我们无关的人都不必卷入这样的命运。”他重复着这段令他记忆犹新的话。

“那家伙还真敢说”怒勒想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等一下,这不是他的老师耶力大人的原话吗?!那小子也开始拿这话来蒙人了??!”

“也许是他后来也这么想了。”

“见鬼,丹希加入骑士团的时候,他可是当着一百来号人的面前大声问莱格尼斯,‘这儿就是售卖去天堂的船票的地方吗?’你认为那个会说出这种话的家伙能有这么高尚??!”

“丹希大人也许他改主意了”

“我告诉你,从潘迪亚·丹希这个表面看上去相貌堂堂实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圣骑士的家伙嘴里出来的话,你最好一句都别信。”怒勒一本正经地告诫他道,“否则你就等着倒大霉吧。”

“我明白了。”弥斯挠了挠头,“但我能问个问题吗?”

怒勒挑着眉,“问。”

“您也是为了去天堂的船票吗?”

“啊或许吧”

怒勒没有否认,但这承认听起来却有那么些似是而非。他却还依然犹豫着,在思虑,似乎连自己都怀疑这是不是真正的答案。

一倏过后,他才又作出了另外的回答。

“或许只是为了能亲眼看到他们的确就在那个地方吧”

话刚说完,像是生怕弥斯再追问什么似的,怒勒将手中的空杯随意地丢在桌边,站起身来——但杯子很不给面子地“轱辘轱辘”滚落到了地上。

“好了,走吧。已经够了。”他说。

*

**

The Awakening 觉悟(6)

余曜日的夜,艾桑铎的房间里,微弱的鼾声此起彼伏。

尽管正式成为了风暴骑士团的扈从,为了方便取阅教堂的书籍经典,他仍然选择教堂近旁的这处老房间;然而,这个老房间有一个比较致命的缺点。

圣职者的房间通常都比普通扈从的房间要宽敞,但室内的陈设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凳子,一方圆桌,一尊圣像,一块地毯,仅此而已。以艾思扈从的身份,他还远没有资格在房间里拥有自己的书架,诸如防具架、武器架之类的骑士风格摆设在艾思的房间里也并没有获得一席之地,原本摆放书架的地方如今也显得空荡荡的。

在炎热的季节倒是凉快,但在天气逐渐转冷的时节就略嫌难受了。如果不是经历了一整天折磨人的训练的艾思实在太过疲惫,恐怕无论他将被子拽得再紧,他都无法入眠了。

只不过没有如果。

他在梦境中沉没得如此深入,以致于他甚至没能听到他的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沉重的铁铠随着步伐而不安地抖动,发出碰撞摩擦的声响;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黑黢黢的房间,在金属表面清晰地映出一缕寒光。

裹满铠甲的大手毫不犹豫地朝艾思抓了过去。

“啊?怎么?”

艾思吃力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细缝,随即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悬在了空中。

在照明如此缺乏的情况下,被陌生的人闯进自己的房间,从床上被单手倒拎到了半空中,换做是谁都不可能从容的。

“妈的,我就说怎么总是缺一个,原来是差了你这小滑头。”卡多撒·贝汉默大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那么具有辨识度;粗壮的铁臂紧紧地钳着艾思的脚腕,看上去不比提起一条汗巾困难多少,甚至还甩了两下,粗暴地让艾思彻底从迷离中清醒过来,“这次你可别想再从我手里逃掉了。”

“啊啊啊——啊???!!什么什么??!什么情况??!”

*

秋夜的星空下,顶着拉弗诺尔山区萧瑟的冷风,被骤然从睡梦中叫醒的艾思也不得不全副武装,在错综复杂的山林之间跟随着其他扈从组成的队伍狂奔起来。

“给我跑起来,小兔崽子们!!!否则你们的屁股明天就要裂成四瓣!!!”卡多撒·贝汉默毫不留情地喊着,就差拿上鞭子抽打他们了。

“得令,长官!!!”

尽管所有人都很困倦,但着实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位贝汉默大人面前怠慢。

“早上好啊,艾思。”弥斯特意稍稍放慢了脚步,留到了艾思的身边,“我以为你和迪里埃阁下商量好了,不需要玩这个了。”

“我只想知道,这种事情要怎么商量”艾思没好气地回答,才跑这么点路他已经在不停地喘气了,但弥斯的状态看上去依然很好,“我好歹也是风暴崖的正式扈从了,能不能别瞧不起人?”

“好吧好吧,我道歉。”弥斯笑了一下,“加油吧,我的弟弟。”

他刚想回到队伍原先的位置,但艾思又拉住了他。

“嗯?”

“那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训练还要多久?”

“这才刚开始呢”

“”

*

半时过后。

“队伍就地休整!”贝汉默大人终于下达了这个命令。

“哈莱雷亚看在主的份上”艾思费劲地撑着自己的膝盖,借着一旁的树干勉强站立,甚至连喘气都不能连贯,“终于能休息了。”

能坚持这半时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艰难了,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了胡乱飞舞的闪光点,心脏剧烈地撞击他的胸膛,仿佛要从胸腔中冲出来一般。要知道他前一天的训练也并不轻松,而他还没有休息够,就被从床上强行‘拽’起来了,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在贝·弥丹诺大人门下这一个月时间的训练的确大大强化的体力,要是从前的他,恐怕连四霎都撑不过去。

但,规矩就是规矩。

“我是指,胜利者就地休整。”

这时候,贝汉默大人的补充对他无异于死亡宣判。

“所有人,以两人一组开始摔跤对抗!!只有获胜的人才有资格休息!!!听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

“怎么了?跑这点路就不行了?!再给我大点声儿!!给我把肺吐出来!!!”

“明白,长官!!!”

*

“不行啊”艾思咬着牙,闭上眼,奋力想要控制自己战栗的双腿,“如果赢不了的话,就不可能得到休息啊这训练我就想知道,还有多久啊”

大滴的汗粒从他的脸上滑下来,消失在火光触及之外的夜里,只留下“噼啪”的微弱声响,在他的耳边回荡。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嘴里充满着苦咸的滋味,干燥的嘴唇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在精力饱满的状态下,他也不可能在摔跤中战胜得了风暴崖的任何一个同袍的,他深知这一点;而在这种筋疲力尽的情况下,无论他的脑子里还有什么绝妙的想法,他的身体也不可能做得到了。

更何况甚至是他的脑子也累得几乎不能清晰地运转了

“这一次真的完蛋了吗”

他绝望地想着。

他尽力想要迈步出去,不依靠这棵树;他想要重拾自己的行动力。

但他没能做到。他踩到了一根略有些粗大的树枝,失去了平衡,朝地面上扑倒下去。

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竟骤然感到全身都放松了

“就这样睡下去好了实在是”

*

“就让我来做你的对手吧,艾思。”

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来;他没有如同自己想象的那样,就此跌落在散落着断枝落叶的地面上,划破脸上的皮肤,并就此睡在地上。一个坚硬而又冰冷的身体接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

“我就知道会这样,真是的。”弥斯叹了口气,头盔碰着头盔,在他的耳边悄悄对他说,“这样可不行啊,弟弟。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被踢出去的。”

“我我使不上力”

“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弥斯朝他使了个眼色。

“啊?”

还没等艾思反应过来,弥斯已经开始发力了。

他一手攥住艾思的臂甲,将艾思已经瘫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后,另一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衣服,同时用肩膀将他这一侧的手臂顶起,让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在只凭借火把照亮的夜里,乍看上去就如同他们此刻正在进行缠抱和抢把。

弥斯的脚下也没有闲着,直接向艾思的方向跨进;与此同时,他以那条腿为轴,带动自己的全身旋转,不仅将已然失掉中心的艾思推了回去,同时也让自己转过半圈,靠上了那棵树!

这样一来,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艾思将自己反顶在了树干上一样!

“这样就没问题了。”

“你要故意”

艾思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弥斯的脚下已经又动了起来。

“不能在一个姿势停太久啊,不然会露馅的。”

还是同样的一招,带动艾思的全身旋转。当艾思被推在树干上的时候,弥斯也同时被离心力甩在地上——他甚至还很夸张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像是被人彻彻底底掀翻一样。

“嗷!!”

弥斯忍不住捂起了脑袋。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他没看见地上有一根凸出来的树枝。

“真是嗷真是没办法啊”弥斯一边狼狈地捂着自己撞歪了的头盔,一边假装无奈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认输,“没想到你已经这么厉害了啊,艾思。”

“你”

“失败者!都过来这里集合!!!”这时候,贝汉默大人又迫不及待地下达了命令——马上要开始的被称为“地狱竞技场”的败者大混战可一向是他最喜欢的环节。

“好不容易以为能有休息的机会没办法呢。”

弥斯摊了摊手,毫无怨言地朝贝汉默大人那边走过去。

“哥哥”

“嘁那条笨狗”

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艾思一跳。

“奇拉?你你一直在这儿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奇拉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草杆,环抱双臂,颇为神气地与艾思靠在同一棵树的另一侧,没好气地回答;她甚至连正眼也没瞧艾思一下,只是死死地盯着在混战中刚刚站起身又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弥斯。

“不可能没看到吧”

“烦死了,给我闭嘴。”

“”

奇拉随口将草杆吐在地上,一边朝胜利者的休息区走过去,一边朝艾思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要休息就来,不想休息就去笨狗那边。干脆点,别扭扭捏捏的。”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依旧不饶人。

“这话从一个女孩子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伤人”艾思的脸不禁热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羞愧,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虽然这么想着,艾思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

“好了好了,你们这群废物。”

贝汉默大人拍着手,厚重的铁手套发出沉闷的响声,看着这群已经累趴在他面前的学徒。严丝合缝的桶盔掩在黑黢黢的阴影之下,没有人能看见贝汉默大人的表情,但在每个人的想象中,这位大人一定是在狞笑着的。

“给我继续前进,姑娘们!”

“是,长官!”

听到命令,即便是那些刚躺下来想要偷一会儿闲的扈从也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组织成队形。

作为“胜者”在一旁得到了休息的艾思也重新站了起来,跟着阿麦德利的火把继续向前跑去。

但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样,休息之后?还能再坚持半时吗,艾思?”

艾思回过头,发现弥斯这才撵上来。毕竟经历了一番苦战,弥斯的盔甲上已经沾满了土壤与草屑,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黏液,大概是在地上翻滚的过程中碾死了什么虫子留下来的。

“或许我不应该休息的”

“到底怎么了?”

“我的头有点晕,腿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怎么会这样?!”弥斯咬了咬牙,“一定会有什么办法!!”

“运动量太大了突然休息下来,又马上再投入训练身体根本调整不过来”

“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弥斯的铁手套猛地拍在头盔上,发出一声闷响。

“恐怕我没办法”

“别说这种话!!”

弥斯四下张望着,希望没有其他扈从注意到艾思。

“我尽量”

“放慢步子。”弥斯悄悄对他说。

“啊?”

“听我的,把脚步放慢。”

“但这样会掉队的吧?在这种夜里没有灯”

“相信我,这么多次了,我能记得路线。肯定能追上队伍的。”弥斯再次借着火光察看了一下整支队伍的情况,这个时候贝汉默大人正好在队伍的最前端,没能注意到他们。

“就趁这个时候,我们先落下去,到火光照不到的暗处——这样我就可以搀着你跑了,可以省不少力,贝汉默大人也发现不了。”

“真的能追上吗?”

“真是的,你就信我一次不行吗?”

“好吧。”

艾思终于叹了口气,无奈于自己的无能,同意了弥斯的计划。

他们的步子逐渐放缓,放缓逐渐退向那微弱火光所能堪堪触及到的边缘

直到完全没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中。

*

The Awakening 觉悟(7)

黑暗,完全的黑暗。

弥斯的肉眼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光线,即便是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些话的他,也不禁感到些许发怵。

沉重的脚步扫过地面,折断散落的枝条;铁靴在目不可见的混沌中随意地选择着落点,掠起沙沙落叶。除了他们的喘息声,一切动静都在这寂没中死去。

这一切都唤起了他在幽暗丛林时候的回忆。

支撑着艾思的肩膀,弥斯倒也不想落下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摸索。他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是有些许自信的。如果是熟悉的路线,即便没有任何光照,他也有信心循着路找回队伍,否则在孩提时候他也该迷路无数次了。

但拉弗诺尔山毕竟不是像梅耶撒那样的小地方。

弥斯尽力想要加快步伐,但艾思无力的身体拖着他——这是一种反馈,当他感受到明显的阻滞时,他就明白,自己走得太快了,自己的弟弟根本没办法跟上这种速度。

要在这快慢之间寻得一种平衡,本身倒也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艾思的步履越来越慢。

感觉感觉就像拽着一条抗拒的牧羊犬。

“你怎么了,艾思?”

“我”

“你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迟滞感越来越重了。

“我也不”

“你这孩子,倒也干脆一点啊!”

弥斯的声音像是在发怒。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谁也没在怪你啊!”

“是我没办法”艾思咬了咬嘴唇,暗自湿了眼眶。

“都说了,没有人在责怪你拖累我的啊!”

弥斯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生气了。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他还能用这种音量说话,倒也着实令艾思惊异。

但接下来弥斯的动作却更让艾思吃惊。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艾思拽了过去;冰冷的铠甲顶着冰冷的铠甲,一瞬间,艾思的双脚便已经离开了对面。

“真是不令人省心的家伙,你就不知道稍微多依靠点你这没用的哥哥吗??!”

弥斯的话语间依然愠气未消。但就算这样,艾思也骤然感受到一丝温暖,透过两层兰泽式板甲,自那并不宽阔但却有些可靠的肩膀上传达而来。

“只是抓着我,做得到吧?”

弥斯没有听到回答,但依稀有零星的水滴“噼哒”地打落在他的肩甲上,借着金属的余韵轻轻地鸣响。

“还好这里只有我们俩不然你可要丢大人了。”

艾思忙抹了一把眼睛,用力地吸溜了一声。

“平时总喜欢用大人的语气说话,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还在说浪费体力的废话。”

“好吧好吧。”趁着这夜幕,弥斯偷偷露出会心的微笑,“走咯!”

一边大声地叫喊着像是在为自己打气,一边背着全副武装的艾思,弥斯迈开大步,继续朝队伍行进的方向追赶过去。

*

但,扛着一个人走半时的步程实在是

弥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体力。

这段路程如果按照通常的行军速度需要半时,那么在背着一个人的情况下,要多久呢?自己的速度现在是多少?自己已经走了多久?

在被黑暗笼罩的夜里他无从知晓。

“或许有点糟糕”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方向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他所能借以判断自己是否判断失误的参照物只有一个,就是队伍的火把。

“看在主的份上,别迷路啊!”

尽管表面上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但他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哥哥?”不知过了多久,艾思突然又发声了。

“嗯?怎么?”

“你的脚步在变慢”

“没关系的”艾思当然看不见弥斯的表情,但他可以很清楚地听见他耳畔粗重的喘息声,“我只是哼哧想稍微休息一下”

“停下来休息会吗?”

“不行,绝对不行。”

“能扛住吗?”

“绝对没”

弥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脚下突然被看不见的藤蔓绊了一下。肩负着两套铠甲和一个人重量的弥斯立马失去了平衡,跪伏在地上。

知道情况不妙,艾思连忙从弥斯的背上下来。

“不要紧吧?”

“没事我喘口气马上就能呼嗤起来”

“别逞能啊!我觉得我现在还能自己走一会儿”

“可恶,这点小事”

弥斯没能继续把这段话说下去。他拼了吃奶的力气,但自己的腿偏偏在这种时候却争气不起来。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不不行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停下来训练之之前嗬追回去才不会被贝汉默大人发现”

弥斯头一次意识到,要说完整一句话竟也如此费劲。

“我只想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哥哥!现在的时间,早已不止过去半时了啊!天都快亮了!!”

“看在主的份上”听到这话,弥斯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算了就算已经被发现了也得先哈啊送你回去”

“我就想知道,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先想一想你自己的情况?!”

“等等会儿!我觉得我还能呼啊!!”

弥斯突如其来地嚎了一声,吓了艾思一大跳。

“看!看!我还能站起来!我已经差不多恢恢复了!”

“我看不见,但我都能听见你的腿在抖。”

“再给我几倏,就几倏!我恢复体力很快的!!相信我!!”

“就算能站起来,也不代表你能背我啊!”

“就一段就行了,马上就到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艾思也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们早已经甩开我们很长一段距离了!!”

“是你算错了吧?那边不就是火把吗?”

“怎么可能?!”

“你看嘛!”弥斯朝不远处的前方指去。

艾思本不该在这一片全然的黑暗中看到弥斯手的动作的。

但当弥斯举起手臂的时候,他的眼睛的的确确捕捉到了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面前。

艾思顺着那方向向远处望去——

有一个微弱的光点,依稀地闪烁在远处的林间!

*

“怎么会”

“我告诉过你,哥哥一向是值得信赖的。”弥斯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得意。

“不不不,这不对!”

“我就不能对一回吗?”

“不,不,不对!你仔细看!”艾思不得不用跺脚的方式来获取弥斯的注意,“那里的光晕,在扩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它在向着我们的方向移动!”

“啊?”弥斯愣了片刻,随即再度将目光投向远处。如艾思所述,远处的光点的确在逐渐发散、膨胀、变大。

直至映照出山林里那些组成树干与树枝的,斑驳粗糙、曲折起伏的缕缕线条。

直至从那亮光中清晰地显现出跃动的明亮火焰。

“有人来接我们了吧”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遮住刺眼的火光。对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他们的眼睛,这一抹亮光过于刺眼了,尤其是当那火光,并着那举着火把的人影都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

从那耀眼的火光中,骤然,一只铁靴踩了上来。

“你这白痴,知道我找你们找得有多辛苦吗?”

尽管他们都没法直视那火光,看清奇拉·祖尔萨宁的表情,但伴着那声音,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那环抱双臂、趾高气昂的模样。

“是贝汉默大人派你们来的?”

虽然已经明白,贝汉默大人早就知道他们俩掉队了,但弥斯还是象征性地问了这个问题。

掉队的后果弥斯也还是清晰记得的。

“‘那他还回来干什么?!废物在风暴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

‘在我没有命令的时候,谁敢给我休息,我就让他从山顶滚到穆尼安德特!’

‘如果训练途中有废物倒下了,谁敢上去帮忙,那么他们每个人剩下的路程就得全部给我加上这废物欠下的路程!!’”

弥斯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位大人咆哮着强调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当它有关于训练规则的时候。

但奇拉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是自愿前来把你们牵回去的,你这条无能又无脑、甚至放个牧都能迷路的四足动物。”

奇拉冷笑了一声,抬起手指招呼了一声。

“把他们扛回去,男人们。”

在骤然出现的几个高大影子的掩蔽下,火光也瞬间黯淡了几分。

“坐好了,小艾思。”阿麦德利笑着,二话不说就伸手把艾思抱了起来。对于身强力壮的阿麦德利来说,艾思的小身板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两个训练负重的量罢了。

“但”被加布搀扶着勉强站起来,弥斯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帮扈从特地倒回来接他们俩,“如果你们帮了我们,那你们不是得全员补上我们欠下的路程?”

“是又怎样?”奇拉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反问。

“你早知道会有这种后果你还”反倒是艾思吃了一惊。

“正像艾思说的,”阿麦德利耸了耸肩,“你明知道后果不也这么做了吗?”

“但他可是我弟弟!”

“但你们可是我们的战友。”

一时间弥斯竟然无言以对。

“说那么多干嘛?”奇拉不耐烦地回道,看上去也没有丝毫要亲自上来帮忙的意思,“只是规矩如此罢了。”

“规矩?等等,我糊涂了!”弥斯搔着脑袋,满脸的问号,“我可没听说过这种规矩!”

“只消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了吧?”

“通常来说,如果不是有像加布一样的基础,新兵蛋子是不可能摔得赢在这里待了有些年头的老油条的;也就是说,大部分新人都要在两时之内毫不间断地进行高强度的训练。”还是一直作为优秀前辈的阿麦德利不厌其烦地为他解释道,“实话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在第一次就撑下来全程的新兵。”

“那贝汉默大人还”

“在风暴崖,有很多规矩是不会明白说出来的,需要你自己去思考、去发现。惩罚本身并非代表着在风暴崖,我们不鼓励士兵们互相协助;恰恰是因为在真正的战场上,选择去协助陷入危机之中的战友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巨大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不应该承担损失去援助我们的同袍。就这件事情来说,我们是完全有余力和意愿去承担这样的‘惩罚’的。”

“你不会希望有个会因为一点点挫折就出卖你的战友在你身边的吧?”奇拉反问道。

“而且,”阿麦德利也笑了笑,“有这么多兄弟们一起陪着,就算是再跑一整圈也没那么痛苦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奇拉的牢骚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你们也偏离路线太远了点吧?你们就不能在原地待着吗?”

听到这话,艾思狠狠地瞪了弥斯一眼。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你们就要感谢加布了,”阿麦德利摊了摊手,“是他的主意带我们找到你们的。”

“我曾无意读到过,”加布的语气中稍稍显示出些许不好意思,“在森林中迷失的人,通常会不自觉地顺着逆时针方向偏离原先预想的直线轨道。”

“好了好了,没人想知道这种事情。我们可还是敌人呢吧?”奇拉用那债主一般令人不快的眼神白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去,用后脑勺对其他人毫不客气地说,“废话说完了就走吧。”

“那位大小姐到底是来干嘛的?”等奇拉稍微走远了一些,弥斯悄悄地对身边的加布说。

加布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着耸了耸肩。

*

**

The Awakening 觉悟(8)

安息日,午后。

进了艾思的房间,弥斯倒也丝毫没有见外,腿一伸便躺倒到了地上,还一副惬意的模样,“说起来,光着脚在地毯上打滚真是太舒服了——”

“我就想知道,你自己房间里就没有地毯吗?”

“当然有了,但我房间的地毯实在太脏了。”

“你以为那是谁的错”

“或许我可以让老麦登再给我换一块新的地毯如果好好求他的话兴许他会答应。”

“私以为,不应该再过分劳烦麦登大人了。”一边的加布告诫他,“总是在不理应的情况下依赖他,传出去的话兴许会对两个人都造成麻烦,毕竟是人言可畏。”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弥斯吐了吐舌头,“那么,今天又把我们聚集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艾思站起身,从摆满了纸和墨水的唯一一张圆桌那里取来一本册子,放在三个人中间的地上,“为了打败奇拉。”

“你是说我和她的决斗吗?不是说过不需要你们操心了吗?”弥斯挠了挠头,“再说了,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艾思会这么说的话,必然是已经有了思绪了,否则也不会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加布抬头望着艾思的表情说,艾思的一举一动可丝毫不像毫无准备的样子。

“噢?艾思的剑术吗?”弥斯忍不住噗嗤地笑了一声,“抱歉抱歉。”

听到这话,艾思不禁鼓起了腮。

“意思是,你不需要我的帮忙了?”

“作为一名骑士”

“你还不是骑士。”艾思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

“作为一名将要成为骑士的扈从,”弥斯只好改口,并且在说下一句话之前特地顿了一顿,以免艾思再度打断他的发言,“必须要独当一面才行!面对强大的对手,也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应对!”

“所以这你也不要了?”

艾思二话不说便翻开了册子。

“这什么?”

弥斯的语气立刻流露出强烈的兴趣。册子里的内容与他预料中大段大段的古语文字截然不同——那是一张张相互联系的简化人体绘图,或者确切地说,是剑术动作对抗的简化绘图;虽然是简化,但在许多关键部分尤其是诸如步伐、关节位置和重心的把握都十分详尽;但除此之外,更令弥斯感兴趣的是,每一张图中位于对抗双方左侧的人像,都在脑后留着一根鲜活的马尾辫。

“这是谁画的?”

“当然是我。”艾思的嘴角露出微笑,以回应弥斯刚才对他能力的怀疑,“虽然我自己的剑术水平的确不能服众,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观察。只要把所有剑术动作都仔细记录下来,那就一定能够用得上。”

“所以这是”就连加布也不禁提高了音量,如果他的猜想没错的话,这将是对弥斯接下来的决斗意义非凡的帮助。

“正如你所想的,这就是奇拉·祖尔萨宁的‘剑路’。别忘了,我可是与她师从同一位圣骑士,只要是在她训练的时候,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每一招?”

“每一招,我都严格按照古代剑师撰写典籍时候用的画法完整仔细地记录下来了。虽然她在与其他人对练的时候,剑路会快得夸张,但只要多看几次,总能发现其中的规律。”艾思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得意之作,“画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你还看不懂的话,那可真是没药救了!”

弥斯一把把那本册子捧了起来,眼中几乎已经放出光芒了。

“只要有了这个,就有机会了!!!”

“我倒想知道,你一直都不觉得有半点机会的吗?”

艾思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你这个哥哥喜欢大放厥词,总是说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但你总归是我哥哥。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我也不能放着让你被痛揍一番。”

“我帮了你多少忙吗?”弥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成为扈从这件事,主要还是靠的加布和你自己吧?我倒觉得我自己一点忙都没能帮上”

“公道地说,弥斯,这件事情没有你,艾思是做不到的,”加布微笑着摇了摇头,“别太低估自己了。”

“我真的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吗?”加布的话只是让弥斯更加糊涂了。

“当然了,你这没脑袋的家伙!没有你的话我怎么可能会去迎战!真是的!如果连你自己都这么看不起自己,那你为什么还要接下那种决斗啊!!”

“只是因为我没脑子罢了?看在主的份上,能不能别再说我没脑子了啊?!我自己都快要当真了!!”

“因为,要在剑术上战胜奇拉,看上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和摔跤一样!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想象,只有白痴才会接战的啊!去应战这种不可能取胜的比赛,从一开始就是毫无理智可言的行为啊!!”艾思几乎是以痛斥的语气大声说道,“所以我才有可能有今天啊!!!”

“诶?这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在数落我?”

“那是艾思他发自内心的感谢啊,作为哥哥满怀感激地收下吧。”加布微笑着说。

“原来这是感谢?”

“咳咳!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艾思红着脸,用力拍了拍地毯,想要把话题带回来,“对于你这个没脑子的哥哥,我也只能稍微充当一回你的脑子了。”

“好吧好吧,我的脑子竟然在老妈肚子里多待了这么久才生出来”

这两兄弟之间的对话已经让一向正经的加布都快憋不住笑了。

“我们还是让话题回归正事上来吧?”

“加布说得对,我们继续。”艾思清了清嗓子,继续分析道,“奇拉·祖尔萨宁拥有纯正的贵族血统,过人的天赋,而且在训练上也刻苦异常——努力的天才,这是最难办的情况了。但或许,正是因为她一遍一遍地锤炼她的技巧,反复地训练,希望让自己的剑术渐臻完美,这才给了我们可以利用的破绽!”

艾思说着,又用力地拍了拍那本册子以示强调。

“通过仔细地研究、翻看她的‘剑路’,我发现她在与其他人切磋的时候也会习惯于使用在平时练得比较多的进攻技法!不如说是一遍又一遍的训练让她不自觉地形成了习惯,这让她的‘剑路’变得并非不可预测——通过反复比对她多场切磋时候的动作,以及平时单人练习时的套路,我发现她的‘剑路’变化实际上是从一种惯用套路衔接至另一种惯用套路。所以我想,要读懂她的进攻意图可能要比想象中容易许多!”

“如此说来,针对她的进攻套路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加布点了点头。

“那究竟要怎么针对呢?”

“根据她的进攻意图来布置防守,应该没那么难吧?”艾思一边说着,比了一个提剑格挡的动作。

“你说得倒轻巧”

弥斯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还是不明白武术格斗的关键。奇拉的剑术并不在于她的剑术变化有多么丰富,而在于她的速度!就算你的脑子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从哪个角度发起进攻,你还需要用自己的身体调动手中的剑,以恰当的姿势进行抵挡才行啊!如果你的技术不够娴熟的话,以她的速度,无论如何都能得手的!”

“但如果你每次都能熟练地做出正确的防御,那就能赢了啊!”

“问题就在于我做不出来啊!”弥斯急得“咚”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一脸恨其不争的表情,“再说了,只知防御不知进攻的话怎么可能”

忽然,弥斯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像是被骤然掐断的交响曲。

*

静寂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艾思想要打破这阵莫名其妙的沉默。

“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

“今天是安息日吧?!”弥斯毫无预兆地发问道。

“是啊,怎么了?”

“哈莱雷亚!!!”

弥斯冷不丁嚷了出来,把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什什么?”

加布和艾思自然听不懂这家伙突然在说些什么。

“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全部!!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

“啊?意义??!”即便是一向思维敏捷的艾思也被弥斯的突然发作弄得摸不着头脑。

“全部明白了!!!”

弥斯倏地站起来,跺着脚一副焦急的样子,指着艾思所绘的那本册子,“这个!我能拿走吗?!”

“当然,这就是为你准”

他的话还没说完,弥斯就已经夺门而出,没了身影。

*

对着教堂的大门,位于走廊另一端,莱格尼斯圣座的房间门半掩着,没有上锁。

莱格尼斯圣座依然没有回到风暴崖,已经一个多月了。作为代理圣座,雷·兰吉尔·泽文坐在莱格尼斯的位置上,似乎却并没有事务繁重的感觉,手头还按着一本阅读到一半的书;但很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本书上,反倒正盯着那些由莱格尼斯本人收集的古董陶罐上的纹饰出神,那大多都是一些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古老符号了。

他稍微低下头,少见地显示出些许倦怠。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重新唤起了那一对锐利的冰蓝色的瞳仁,并使它们的注意力从那些陶器上转移到了门口。

“老师!!!——”

弥斯甚至还远没有踏进房门,声音就已经传达到了泽文的耳朵里。泽文并没有作出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学生用粗重的动作推开门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的眉头稍微皱起,这对弥斯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但弥斯这次是自己带着好消息来的。

明白以泽文的脾性,他恐怕是不会作出多余的回答了,弥斯便也不加等待,开门见山地说:

“我全部明白了,老师!!!”

“明白什么了?”泽文略微挑了挑眉,合上了面前的书。

“我明白您说的话的意思了!!!”弥斯激动地一股脑儿说,“您让我去找击败奇拉的方法,动用我的‘一切力量’!而我终于知道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我也找到了,打败奇拉的方法!!!”

泽文没有急于作出肯定或是否定的反应,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

“说。”

“唯一能打败奇拉的方法,就是全力防御!”

“继续说。”

“您说过,您的剑术不适合我,是因为奇拉和您的剑术流派依赖的都是反应速度,是超乎常人的天赋。而如果我按照您的剑术风格来学习,那么我永远也不可能打败奇拉,因为我正在凭借她的天赋优势来与她作战!所以要赢,要胜利,我一定要用我自己的强项来与她对抗才行!!!”

说完这段话,弥斯稍作停顿。他期望泽文老师会问,“那么你的强项是什么呢?”这样他就可以完美地回答老师的问题。

但泽文又不说话了,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未免让他有些受挫。

于是他不得不进行了有些滑稽的自问自答:“那么相对于奇拉,我的强项是什么呢?答案就是体力!我要通过防住她的每一次进攻,耗尽她的体力,拖垮她的意志!这才是我弥撒铎唯一的获胜之道!!!”

“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您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吧之所以让我做那样的练习,让我不断地向您攻过去,就是为了向我演示稳固防守的奥秘而我一直都没能理解”

泽文的鼻子发出一声轻哼,仿佛在冷冷地说:“终于理解了吗?”

所幸泽文老师并没有这么说。

“所以,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今天,我一定会将您的教诲全部记住!每一个防守的技法,全部,全部记住!!!”

泽文一挑眉毛,“今天可是安息日。”

“正是因为是安息日,所以我才来请求您。我已经去操练场看过了,那里全部都是训练的扈从——对主的敌人来说,在安息日就偃战休憩的规矩当然是不成立的吧?所以作为与他们作战的士兵,即便在安息日也是不能懈怠的吧?”

泽文终于向弥斯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面前这个弥斯不是他所认识的弥斯。

“谁告诉你的。”

“您告诉我的。”

“噢?”

“您告诉我必须不遗余力,动用‘一切力量’,才能战胜比自己强大许多倍的对手。如果我在安息日偷闲睡懒觉,那么我自己就还没有竭尽全力!”

当说这些话的时候,弥斯竟然依稀感觉自己在泽文老师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丝的赞许。或许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这已经给了弥斯足够的自信,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了。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力量,来自于我的兄弟和战友,而惭愧的是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所以我借用了艾思的智慧,以及所有其他人的建议和启发。如果不是阿麦德利告诉我,‘在风暴崖,规矩是不会明白说出来的,需要自己去发现’,那我永远也想不到这些,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去好好想这些!但如今这全部都是我发现的,都是我思考之后想出来的!我知道我有时候有点迟钝,老师,但我真的不是没有脑子的!我已经醒了,我已经觉悟了,老师!!”

说完,弥斯把那本册子放在了泽文老师的桌上,然后露出自信的傻笑,仿佛刚刚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想明白,很值得骄傲吗?”

尽管立刻迎头给弥斯泼了一头冷水,泽文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叹了口气。他的一句话立刻使弥斯全身的血液都涌动起来。

“提剑到操练场来见我。”

“是,老师!!!”

*

The Awakening 觉悟(9)

密布的阴云,幽冷的风,勉强从隙缝挤出的微弱阳光,一切似乎都像是圣拉斐尔在提醒着操练场上挥汗如雨的士兵们——今天是安息日,是不应该外出劳作的日子。

弥斯不确定军营中的训练到底算不算劳作,但仅仅是些许凉风的话,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他已经披挂齐整,提剑就绪了。

“攻过来。”

听到这句话,他理应感到厌烦的,比在清晨时享用的烤牛肉里加上的生甘蓝叶还要厌烦;但此刻他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在脑海里反复地演练艾思记录下来的奇拉的第一种进攻套路,就是为了这一句命令——

“我上了!”

在向老师郑重宣布了自己的进攻之后,他才擎起长剑逼刺过去。

弥斯的攻击在泽文的眼中当然无异于慢动作,尤其是当他极力希望做到与奇拉的动作一样的时候;但泽文亦没有即刻作出反应。正如弥斯记忆中平日的训练一样,他以一副慢悠悠的姿态,像舒展手臂似的缓缓伸展着自己长剑的攻击范围,去接触弥斯的剑刃,以作阻碍。

弥斯继续向泽文的脖子方向施加压迫,正如册子记录中奇拉做的那样;而泽文只是微微偏转剑刃的方向以作防守——如果弥斯继续往这个方向直刺过来,那么他只需要迎上去,用长剑的十字护手便能完全格挡住弥斯的进攻。

但奇拉的进攻部署自然不会这么简单——

弥斯跨进一步,作出想要进刺的假象,实则只是为了诱引对手抬肘举剑朝这一侧布防,暴露出另一侧的防守空缺。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弥斯撤力抽身换侧反刺,毫无疑问有机会得手。

噢,或者说,如果弥斯能够有奇拉那样的速度的话,面对比自己慢许多的对手,毫无疑问可以得手。

就算这一击没能得手,接下来还有其势不断的风车斩——即连续多角度的高位旋斩,挥舞起来正如同旋转的风车——在等待着他,或者说她的对手。

而这还不是全部。

十六连斩,最多十六连斩,在册子里的记录中,只有一个切磋对手挡下来过奇拉迅猛的十六连斩而不露出破绽。或许说十六连斩并不恰当,因为那是几乎无缝衔接的斩刺结合的攻势,哪怕一个失误便会败下阵来——这就是无甲剑术,在护具全无的情况下,只要中了轻轻一招就足以致命,人的生命在以杀人为目的而铸造的武器的面前就是这般脆弱。

而册子里这唯一一个成功挡下十六连斩的画中人却也败在了奇拉的佯退迎击上——

在连续发动了十六次猛烈攻击之后,接下来的后撤步总归是反击的机会了吧?

换做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但,作为风暴崖的冠军,泽文老师当然不会中奇拉的这种伎俩

正当弥斯这么想着的时候,泽文老师却做出了和奇拉在画中的对手一模一样的守势。

*

“有空当!”

比起疑惑,马上映入脑海的却是这样的想法。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奇拉接下来的攻击似乎对他自己的身体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不过是顺势出击罢了。

一向敏捷的泽文老师在此刻动作却显得异常迟滞,仿佛有意压制自己的即时反应。他所有的动作就像慢了一整拍,总是在弥斯已经出击的时候才开始——

然而弥斯却没有能够得手。

泽文的双手稳稳地贴在脸侧,以强剑身稳稳地接住弥斯的刺击。弥斯的剑刃离他毫不改色的脸颊近在咫尺,他甚至都能看见飞舞的光滑剑面反过的亮光映在他的耳侧。

“有机会,一定有机会!只差一点点!”

弥斯这么想着,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他也清楚泽文并没有尽全力。但即便是泽文,以这样迟缓的速度迎敌,那就不可能是无懈可击的!一定有机会得手才对!

此时候的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训练的目的是什么了。

“哐哐!”

侵略如火的风车斩同样在泽文的脸侧留下了两次清脆的金属敲击声。明晃晃的剑面虽然算不上迅猛,借着微弱的反光,却也有着别样的气势。

只不过,弥斯的所有看上去势在必得的攻击都被泽文不紧不慢的稳固防守化解了。那些防御看上去并不快,但泽文总能在恰当的位置挡住自己的攻击。

并且,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弥斯并没有办法做到连续的十六连斩,甚至在第十下攻击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已经完全走样了;显然,泽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在架开了弥斯毫无攻击力的第十次斩击之后,泽文放下了双臂。

“看明白了吗?”

弥斯满脸疑惑,用力地摇头。

泽文也没有多说,只是指了指地面。

“啊?什么意思?”

方才泽文的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弥斯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泽文脚下的沙土上已经呈现出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脚印。

“步伐。你要看的不只是手上的动作,还有步伐。”

泽文开口了。

“如果对手想要刺你的右侧,但你的手来不及就防守位,你该怎么办?”

“退出他的攻击范围?”

“你要向左前方跨一步,用整个身体来带动你的双臂就防守位。不仅仅是要让你的手到位,你的防守位也向手臂移动,这就是两种速度相加了——那么,你只需要一半的速度。”

弥斯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大悟道。

“原来如此!!!”

泽文瞄了弥斯一眼,用略显有些烦躁的眼神;显然,这种“长篇大论”在他眼里无异于废话,而这位老师并不是那种喜欢多说废话的人。

但面前这个学生,显然也不是那种只需要一两句话就能够理解的天才学徒。

泽文轻鸣一口鼻息,不确定是在叹气自己的性子却摊上了个这样的学生,还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满,抑或只是为了喘口粗气。

弥斯听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第一次如此详尽的讲解,真正配得上“老师”这个名头的讲解。

“人的身体,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相互驱动,相互协助。为了奔跑,你需要挥动双臂助跑;为了出剑迎敌,你也需要上步缩短距离。理解你自身行为的因果,整个身体协调运作,顺‘势’而为。

不仅仅是一个人,就连是持剑交战的双方,都是一个系统。攻击和防守相互影响,你会这么攻击,是因为对手这样防御;你会这么防御,也是因为对手如此攻击。你同样要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以及对手为何如此反应——反应并非只有一种选择。作出进攻,或者为了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或者是为了迎接对手可能的反击而准备,或者仅仅是为了阻止不断逼近的对手而已;作出防守也同样是有目的性的,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一次防守而已。在你手中的是剑,不是盾,剑的防御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所以你才要预测同在这一个系统内的对手的行为,并清楚地明白,你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对于侵略如火的剑士,防御可以为进攻创造条件;对于敏捷而活跃的剑士,防御也可以为移动创造条件。对手不仅仅以进攻来施加压力,同时也以进攻封堵你的移动,将你逼至退无可退的境地;而只有靠你的剑,靠你的防御为自己开辟出脱困的道路,时刻如此,你才能在高密度的攻势中游刃有余。

每一门传承自古老先人并不断完善的战斗技术都不单单是力量和速度的对抗,而是一种战斗的智慧,需要你不仅仅用身体,也要用思想去领会。那本册子的确有其用处,但只是单纯记住对手的行动并不能让你获得胜利,因为变换剑路与否不过是对手的意愿而已——奇拉不变的剑路只能证明她不需要用其他方法就能战胜别人,并不代表她只有这一种战胜敌人的方式。”

“那要怎么样才能获得胜利?!”

“每一个动作,都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进攻?这样进攻意欲何为?去理解对手的思路,只有那时候,你才能真正想出解决办法。”

泽文再度提起剑,以守姿就位。

“自己在对抗中领会。攻过来,让你再试一次。”

*

**

The Awakening 觉悟(10)

二十日并不算很长一段时间,通常人们并不应该明显地感觉到二十日前与二十日之后的区别。

当然,只是通常而已。如果这二十日横跨了秋时和冬日的分水岭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从起床时的直观感受上看,冬天似乎要比秋天热乎不少——

城堡里的壁炉已经开始熊熊工作了,这对于艾思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与通常的壁炉不同,对于风暴崖这样的高层城堡,位处上层的房间由底层的几处大壁炉统一供热,这对于侍从们无疑是一项不轻松的体力劳动;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勤劳的士兵们,城堡里的所有人才能在冬日惬意地享受如同被拥入怀抱的温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外出训练。无论是再寒冷的天气,日常的训练对于风暴崖的所有士兵都是铁律一般的规定。

一想到冷风凛冽的操练场,他便忍不住把棉被拥得更紧了。

“外面一定下雪了吧这么冷,应该下雪了吧”

虽然与哥哥同为北地的冈瑟尼人,艾思可从来不敢说自己不怕冷。事实上,只要到了冬天,他甚至连门都不愿意出。

“不过,明天就可以休息了吧马上就到安息日了。”

下意识地扫过中墙圣像手边的年历,艾思不禁喃喃自语起来,“扈从冠军赛也马上就要开始了呢。”

“等等,明天不就是奇拉和哥哥决斗的日子吗?!”

突然想起这一点,艾思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哎呀,不知道那笨蛋哥哥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过,面对这样的对手虽然牛皮也吹了出去,果然也没有人会当真吧?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他应该不会放弃的吧。”

“他是不是,已经起来训练了呢?是不是和自己当初一样拼命呢?”

“虽然没有人当真,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吧”

想到这里,艾思已经全然没有睡意了。

“去看看吧。”

*

与艾思的预测相左的是,尽管现在的确已经很冷了,风暴崖却还没有到下雪的时候。

孤零零地点缀在操练场外围石碑边上的几棵大树小树也已经落尽了叶,那几只在上面筑巢的乌鸦也已经毫无遮挡,仿佛住在没有墙壁的房子里那般毫无安全感。

清冷的太阳才显露出一丝薄晕,寒风掠过,那几只可怜的鸟儿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艾思照季节披上了厚一些的兽皮披肩,牢牢地护住自己的脖子不受到冷空气的侵袭。天甚至还没完全亮,不远处的操练场上已经隐隐晃动着一些不孤单的人影了。

一步步走近,艾思的眼睛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寻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呼吁——”

白色的汽雾紧随粗重的呼吸声吹过面甲飘散于风中,弥斯披甲的身体也随之韵律而上下起伏;他的双目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盯着站在他对面的泽文,脸颊上挂着几粒汗滴。

“呼吸节奏。”

“是的,老师”

还没等弥斯闭上嘴,利剑已经从侧下方斜搠上来,直指弥斯的眉头!

弥斯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但仍然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向后撤步的同时收剑回来,堪堪从下端托顶住对方的剑势,预防他在刺空之后毫不犹豫地向他的身体发起迅速的下劈与拖割。

然而此时泽文已经以流畅而惊人的剑路收回来,挥剑朝他因回防而暴露的左臂斩去。

弥斯朝右手边跨出一步,再度横剑格住。

“二”

那个瞬间,他的嘴唇微微一动,默念着。

下一次攻击是回转直刺中线,目标咽喉。

他的应对是环绕步,同时用强剑身拨开剑锋,同时斜刃威胁老师的面部。

“三。”金属碰撞的敲击响起时,他再度默念道。

“哐哐!”剑身轻微的振动让他的虎口略微酥麻,泽文老师的剑并不蛮,但速度极快。

“四五。”

“哐哐哐!”

“六七八!”

艾思几乎看呆了,泽文手中飞舞的剑刃仿佛只是一道反光,在空气中来回闪烁,快得迷乱他的眼睛;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弥斯,他的哥哥,竟然能有模有样地接住这每一招每一式。

“叮叮,哐哐哐哐!”

“九十!十一二三四!!”

接住第十四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几乎要咆哮出来了;要不是泽文老师尤其讨厌他在对战的时候胡乱喊叫,他那时候就已经吼出来了。

但当他把第十四下在内心里默默地吼出来的时候,他吃了第十五下——

他没能及时收步,被泽文的剑刃看似轻而飘逸地掠过了手背。锋利的金属划过手甲背面的起伏皱褶,“嗞啦”一瞬发出刺耳的声音,并留下一条白色的割痕。

“如果不是手甲,你手背里的血管都已经透气了。”

“我明白老师。”

泽文瞄了他一眼,再度进入了无言模式。

通过这二十天不间断的艰难对练,弥斯也已经真正摸透了这位看似冷漠孤高的圣骑士的脾性——他只是把需要说的话说完,从不愿多说,也从不愿少说,仅此而已。

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打破沉默只能靠他自己。

“继续吧,老师?”

但泽文老师却将剑收回了鞘中,背过身,重新整肃自己的衣甲。

“训练结束了。”

“可明天就”弥斯并不想就此结束,他觉得自己甚至还有精力再训练两个日夜,如果决斗的日子来得再迟一些的话。

“就是因为如此,今天你需要休息。”

“您的意思是,我的实力现在已经可以一战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过。”泽文毫不留情地置予否定。

“那您觉得,现在的我对奇拉有多少成胜算?”弥斯依然不失希望地追问道。

“两成。”

“有那么低吗?”

当泽文老师像这样没有回话的时候,弥斯就大致明白了,自己或许问了一些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那我们还是继续训练吧。”

“那就剩下一成了。”泽文老师闭着眼,头也不回地说着,“回去的时候记得把盔甲归还。”

“即便是这样您还是要求我胜利吗?”

“你不想胜利吗?”

“我当然想,可如果是您说的,那我也不得不相信了即便我这样训练了这么久,这样的差距还是”

“两成的意思是,决斗十次,奇拉可以胜八次。”泽文稍侧过脸,“另外两次呢?这一次又是哪一次呢?那取决你自己。世界上没有强者恒胜的道理,否则在恶魔面前,所有凡人都应该理智放弃抵抗,任凭其宰割。”

“就算毫无机会,也应该竭尽全力!”弥斯说着,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剑。

“你也一样。”泽文说。

像是思考了好一阵子,弥斯抬起头,“我明白了。”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或许会有用的事情。”

“啊?什么?”

“当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试着想象有人站在你的身后。”

“我的身后?是在精神上支持我的那些人吗?”

“不,”泽文回过身,面对着他,笔直地站在弥斯的身前,有力的手指指向他脚下的地面,“是你必须拼上性命守护的人。”

弥斯没有回答,但泽文本也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愿。

“好好休息。”

他再度背过身,这一次他要离开了。

但弥斯叫住了他。

“老师!呃那什么”

泽文驻步,但没有回过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弥斯把话完整说完。

“明天您会来看吗?”

“如果你能赢的话。”

在初升之阳的艳丽晨辉映照下,孤高的身影踏着沉静的步伐缓缓远去,最终映入艾思眼帘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想要将它藉笔墨记录下来的冲动。

而留在那人头攒动的操练场上是学徒,和他从未如此强烈过的对胜利的信念;弥斯感到一股无法阻止的情感涌上他的脑袋,头皮的毛孔几乎都收紧了。

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像疯了一般,他一个人朝着泽文远离的方向高声咆哮道:

“啊,没错!我当然会赢给您看!!!”

*

入冬以来的第一个安息日,亦即约定之日。

尽管为了让他以最好的状态迎战,泽文老师临走前也不忘叮嘱他要充分地休息,但弥斯依旧早早地就睁开了眼睛。他躁动的情绪能从昨天一直高昂到这个时候,也可以算是一种别样的才能了吧。

生平第一次,他到得比加布还要早。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教堂的大钟敲过四声的时候,场地的附近已经聚集起了几十位围观者,考虑到风暴崖的规模,这虽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也同样不算少了。这场战斗在风暴崖这个坐落在边境防线前端的狭小军事要塞里确实引起了一定的关注;又或者说,在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中,观看这样的节目对于士兵们也算是一种娱乐了。

但就算是余兴节目,在心里弥斯也清清楚楚地明白,除了他熟识的那几位之外,那些家伙们并不是来看奇拉祖尔萨宁与弥撒铎的决斗的。

他们是来看奇拉祖尔萨宁与“泽文大人的学生”的决斗的。

他四下张望着,希望能寻得泽文老师的身影;如果那位年轻的天才圣骑士的确在这里的话,即便他一句话都不用说,也不会有任何人有半点可能忽略他的存在。

倘在平时,弥斯当然不希望自己被他那对冰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剖析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他真的希望老师能亲眼见证自己的胜利。

“或许他忙于城堡事务,来得会晚一些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不免有些许泄气。

他始终没能等到泽文老师,反倒等来了他的对手——

奇拉祖尔萨宁已经披盔戴甲,扛着剑,甚至连剑鞘都没有带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艾思和她们俩的老师——老弥丹诺大人也都陪同她来了,老骑士似乎对这场战斗也颇为感兴趣。

围观的人群登时为他们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进入场地,将剑往地上一插,奇拉环抱双臂,神气地站在弥斯的对面,耸了耸肩,“来得这么早,却紧张得连护具都忘了穿吗?”

“不,这样我算准备好了。”

“为了逞强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吗?我倒是无所谓。”奇拉冷笑着,手里的剑微微颤抖,“——就算是不开刃的钝剑,你也是会死的哦?”

弥斯当然清楚这不仅仅是威胁而已。

“谢谢,但我已经仔细地用脑子想过了。”

“‘脑子’?”奇拉嗤之以鼻,“不愧是笨狗——”

隔着头盔弥斯并不能看清奇拉的表情,但就算是铁罐头一般的兰泽式板甲,也掩饰不住这位大小姐骨子里的傲慢和暴戾。

“那我就——戳爆你的眼睛吧。”

*

The Awakening 觉悟(11)

“……用得着……做到这份上吗……”

如果弥斯说自己一点也不害怕,那无疑是在说谎。不穿戴护甲参加剑术决斗,面对这样的对手,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不言而喻。

或许听起来,穿着铠甲参加无甲剑术比赛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毕竟那是“无甲”剑术。但事实上,着甲剑术和无甲剑术的区别并非是在比赛的时候是否穿着铠甲,更不是穿着护具的多少;更根本的,是一种技术规则上的差别。

着甲剑术,顾名思义,即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在正面战场上下马杀敌时使用的剑术。或许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所谓“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很显然,包括风暴骑士团的圣骑士们使用的斩魔者在内的大多数长剑,在面对以精良的冶炼技术锻造的全包覆板甲时都会显得力不从心。即便长剑的使用者拥有着像贝汉默大人那样的怪力,能够砍开质量普通的铠甲,但能够对敌人身体造成的实际伤害也已然所剩无几,更不要说一些高级别的贵族部队还会在板甲之下为自己的士兵再配备一层铆接的链甲。

正因为如此,着甲剑术才应运而生。这种技术体系的主要特点是充分利用铠甲的保护,面对敌人寻常的进攻可以凶猛地突进,甚至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冲撞对手;当面对同样着甲的敌人时,针对对方板甲关节和接缝处的空当发起精确而有力的突刺,或是用一手握住剑刃中段以类似长矛的方式发起进攻的“半剑术”,以及甚至将长剑的配重锤作为钝器锤击敌人头部的技术。然而,由于设计精良的兰泽式板甲对身体的保护也已经相当完备,即便对于经验十分丰富的剑士,要在高速移动中精确刺中对手的关节接缝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许多着甲剑术比赛最终都以相互缠抱摔投的方式结束——如果能将对手按倒在地上,掀起头盔的面甲,要刺杀他就容易得多了。

所以,在着甲剑术中,无论剑士对敌人的铠甲表面发起多么凶狠的攻击都是将被视为“无效”;但在无甲剑术的规则中,这一点可就完全不同了。

与准备充分的战场完全不同,无甲剑术应付的是更为意义广泛的“遭遇战”——

无论是繁华的市场还是偏僻的小巷,一望无际的草原亦或是看似平静的乡间小道,这一切都可以是无甲剑术的“战场”。毫无准备的骑士,除了他随身携带的长剑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依靠;而不期而遇的对手所持的任何武器,哪怕是农具,都会对他没有铠甲保护的血肉之躯造成伤害乃至死亡。在旅途中,被突然现身的暴徒或是强盗乱刀砍死的无名骑士比比皆是。

在这种情况下,能指望得上的,只有剑——它既是你的武器,也是你唯一的防具。

只消在要害处轻轻刺上一剑,拔出来,再显赫高贵的骑士大人也会曝尸荒野。

人类的肉体实在是太过脆弱了,就算是使用未开刃的钝剑互相切磋,也实在太容易受伤;而如果顾忌伤到对手的话,日常对练也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因此,无论是切磋还是比赛,较为轻薄贴身但一样可靠的护甲都是必要的;与着甲剑术不同的是,按照比赛规则,击中护具的攻击将被视为产生了伤害——即视为“有效”的攻击,并能取得相应的点数。

从这个意义上说,放弃护具无疑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但弥斯当然不会这么想。与其称之为愚蠢而不考虑后果的行为,用他的话来说,他更愿意称之为“有风险”的行为。

诚然,即便为了不影响对抗双方的行动和“有效打击”的判定范围,专为无甲剑术制作的铠甲会以尽量轻便、贴身的原则来设计;但铠甲依旧是铠甲,并非由柔软布料所缝制成的衣物,而是由钢铸的板片拼接而成的。在严酷的冬季,多套几件厚衣服都足以影响人体的灵活性,更不要说在身上披覆铁片了——灵活性和防护力本身就是一对难以取舍的矛盾,为了铠甲的防护力必然牺牲其使用者的运动能力。而就算是完全不影响关节活动的轻便铠甲,由于其加诸于身的额外重量,在长时间的激烈对抗中,体力的额外消耗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缓缓体现出来。

换句话说,弥斯除了手甲之外,没有携带其他任何其他护具的原因,就是为了补足速度!

在奇拉的速度和反应尽数凌驾于他的能力之上的情况下,他需要抓住任何能够哪怕只缩小一丁点奇拉优势的因素,哪怕只有这么一丁点,他也绝对不能放过。一丁点,一丁点,如此累计,那么或许有机会反转奇拉那实力上的巨大优势——这也是他选用了与奇拉相同的手半剑,而不是更长但却更重的双手剑的原因。

决斗当然不是可以精确做出数值计算的简单问题,弥斯当然也不可能清楚地知道需要积累多少优势才有可能让形势最终向自己倾斜——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抓住每一点可能利用的机会!

同样地,他也了解自己这么做的风险——

一旦败下来并被奇拉所伤,那么他很可能会即刻丧失战斗力——

例如,被钝剑刺瞎一只眼睛。

“噢,不选双手剑吗?”当弥斯拿出自己的武器时,奇拉的得意不言自明,“你以为靠这种小伎俩就能赶上我的速度了?”

“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没有料到自己的意图如此轻易地就被奇拉看穿了,弥斯多少感觉到有些泄气。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奇拉虽然仍旧傲气十足,但她的观察也细致小心得过了分。

“看看周围吧,照顾你的人也已经到齐了。放心,他们会马上把你抬回去的。”

奇拉神气地挺着胸,指了指她的身后——除了围观的扈从和士兵,为了预防紧急出现的伤情,身穿白衣的修女们与在教堂供职多年的圣徒比恩(bien)阁下也已经就位;如果在决斗的过程中,任何一方受了严重的伤害,他们都会即刻终止这场竞赛。

“不过没有用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深埋在面甲里,奇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像四肢被砍断,内脏从肚子里掉了出来,或者是眼珠子被钝剑捣烂这种程度的情况,就算是圣迹也是无能为力的哦?”

“……这样啊。”

面对奇拉显而易见的威胁,弥斯所能做的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说再多废话只会动摇自己的决心,这也就正中奇拉的下怀了。

“无动于衷么……我可是出于好意。”

奇拉耸了耸肩,终于提起了手中的剑,并在身前似耀武扬威一般挥舞,快得令人目眩。

“也罢,只需要一回合,你就会退出游戏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大小姐?”将剑置于身前就绪,弥斯的表情认真得可不像是在说笑,“我是来这里,粉碎你的胜利的!”

“嘁,区区一条狗,倒还得意起来了?!”奇拉骤然提高了声调。看样子,她开始被惹恼了。

“愤怒的黑豹可不好惹啊……”弥斯暗自想道,“虽然头脑会变得简单,但着实会凶狠好几倍啊……”

尽管这样,弥斯依然又一次试探这头黑豹的忍耐极限。既然是事先定下的战术,那就一定得贯彻到底才行。

“我倒没有得意——至少得等我赢了才行。”弥斯用挑衅的目光回望着那头凶蛮的豹子,“这一次,主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主可不会站在失败者的那边。”奇拉咬着牙回敬道,她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的确呢。”他自信地微笑着。

*

“唔……气氛倒炒得挺热烈啊……”

“丹希大人……我只想知道,作为一名体面的圣骑士,您能不能不要趴在别人的头上,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

“有什么关系嘛,都是自己人……你这小肩膀,得多加锻炼才行啊!”刚刚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潘迪亚·丹希大人毫不见外地从后面出现,屈身撑在了艾思的肩膀上,若无其事地啃着一个苹果,“泽文那小子呢?……他居然没来吗?他这爹噢不,他这老师当得,啧……”

“泽文大人,或许在忙碌吧。大人毕竟是代理圣座,事务繁多。”加布带着略有些尴尬的笑容解释道。他也知道,自从进入风暴崖以来,弥斯和自己老师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些糟糕。

“我可不相信这种鬼话。”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丹希扫视了一下场地,“没想到这种决斗还能有这么多人呐——”

“我觉得,泽文大人会来的。”艾思以相当肯定的语气判断道。

丹希挑了挑眉,“噢?你怎么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

“得了吧,感觉。泽文那家伙,八成还没起床……”

咬下最后一口,丹希忽然猛地前倾,将苹果核突如其来地扔过正在对峙的弥斯和奇拉之间,扯着怪异的嗓音喊道:

“开战啦!!!”

似离弦的利箭般,奇拉·祖尔萨宁已经朝弥斯扑了过去。

“我就想知道您在干什么啊?!”支撑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伏身趴倒在地上的艾思忍不住大喊道。

“既然还没有人主动担任裁判,由我来喊有什么关系啦?……呦,似乎已经结束了哈?”

“什么?!!!”

*

在所有人惊愕与迟疑夹杂的目光之下,负责医护的修女和圣徒阁下已经朝弥斯的方向赶了上去。

“哥哥!!”“弥斯!!!”

奇拉·祖尔萨宁的剑已经从守姿垂下,新鲜的亮红色血流顺着刃面缓缓淌下。即便是立即得手了,她依然不忘收剑回来,以敌挡对手被刺中之后出于惯性可能挥出的最后反击——这是在成百上千次的习练和切磋中被身体牢牢记住的反应。

“真可惜……不过抱歉了。”

奇拉挥臂利落地甩掉剑上的血迹,将其直搠进脚下的土壤,就地立在自己膝前,任那残留的血迹逐渐渗入地面。

“再怎么挣扎,你也不过是一条任我宰杀的狗。虽然我对狗肉没有爱好,但咬人的狗必须得到教训。”

弥斯跪伏在地上,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血液不住地从他捂住脸侧的指间渗出来。惊吓与恐慌将他的血液封冻,使他无法动弹半分。

“……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怎么会?!”

在那一刻他甚至没能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一击,甚至比训练时泽文老师的出手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把手放下来!”

比恩阁下已经赶到了他的边上,厉声命令他道。这样是没法察看他的伤势的。

弥斯照做了。

牢牢捂住脸侧的手刚刚放开,他的上半边耳朵便立刻耷拉下来,就像刚从绞架上被解放的死刑犯毫无生气的头颅。一道深深的挫伤撕开了位于右眼下方的皮肤,正在那突出的颧骨位置,鲜艳的红迹直指已经血肉模糊的耳根——

他下意识的反应保住了他的眼睛,但他的耳朵却被撕烂了一半,堪堪吊在那还连接在脸侧的皮肤上。

“马上拿纱布来!紧急处理!”

那位阁下吩咐随同的修女道,声音很大,然而弥斯却一点都听不进。

他还在努力回忆刚才那惊魂一瞥间发生的一切。

*

“奇拉……她一开始负剑于身后,以怒式径直冲过来……然后呢?”

“然后……我……举起剑……准备与她交剑,阻挡她的攻势……她看上去……想要做出凶猛的斩击……但她从那个位置,应该是砍向我的左侧……才对吧……”

在修女们手忙脚乱地为他固定裂开的耳朵的时候,他尽力理清楚自己当时的思路。

由于在册子里见到过奇拉凭借迅猛的上步怒斩接刺击,拦截对手剑路的同时瞬间封喉,“啪”地一声即刻结束战斗的招式,弥斯格外留意着奇拉的怒式起手。那是一种同时攻防的精妙技术,以奇拉的时机捕捉能力、距离感和速度的话尤为致命。到此,弥斯清晰地记得,自己是特意留意了来自他左手侧的这一招的……

但是……

但是奇拉并没有挥出那一记怒斩。弥斯被命中的是右脸,也就是说她的攻击是从她自己的左手边发起的。

弥斯的右脸依然火辣辣的,尤其是当不那么细致的修女不小心碰到的时候。有经验的士兵会知道,当经历过异常激烈的厮杀的时候,人很容易忽视身体上的痛苦;但如此突如其来的开始,如此突如其来的结束,他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开始发热,血液还没有开始沸腾。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任何一处伤痛,清清楚楚。

“所以,是刺击!”从那明确的痛楚中,他开始明白了奇拉在那个瞬间做出的行动。终于,惊魂稍定的他逐渐找回了那一段短暂的记忆,奇拉那一刻全身舞蹈般流畅的“势”也隐约回溯到了他的眼前,那让他惊魂未定的身影——

她的左腿顺势跨上来,佯装抬手作出劈砍的预备动作——

她手上的动作如此之大,令人自然而然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这一击将会势大力沉——

然而此时,她的右腿并没有上步的意图。

借着冲过来时候的速度,她的右腿微屈抬起——

以左腿为轴,胯部带动身体华丽而流畅地返身旋转,如北民少女的天鹅之舞般转过身来——

噢不,那不可能是柔弱的天鹅之舞——那是敏捷而充满力量的黑豹之舞,就像饥饿的豹子作出假动作迷惑对手,却猛地由另一侧扑上前,咬开可怜猎物的侧喉,并就此宣布它的死期。

奇拉就像这样,以自右侧发起的怒击为幌子,在猎物还没能意识到的瞬间就转变为自左而下的舍身突刺,不仅精确地瞄准了弥斯的眼睛,同时也完美地用十字护手卡死了弥斯剑刃的行动轨迹。

而在收回这一击的过程中,她还不忘提起剑防止反击。

弥斯的冷汗流了下来,混杂着血液,沾湿了修女刚为他缠上的纱布。那一击虽然没能命中他的眼睛,却狠狠地刺在了他的面骨上,并顺势滑下来,直至耳朵;未开的剑刃虽然不至于把他的骨头凿穿,但也挫裂了他脸上的皮肤,并撕扯开了耳根。

如果不是这些天的训练起了作用,使他作出了本能的防守反应,他一定会这样被捅穿眼窝——她正是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瞄准了眼睛来的。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一招。虽然对付其他人风险不小,但对付你还是足够一击必杀的。”

奇拉环抱起双臂,仿佛在享受胜利的果实,胜利将她怒意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骄傲。

事实上,她几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你真以为,只有你会针对我吗?——你真以为你让你弟弟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训练时,我会注意不到吗?”

听到这话,艾思的脸骤然变得煞白。他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同奇拉投过来的高傲目光对视。

“你以为那天晚上我何以等了这么久才决定带人去救你们两个笨蛋?猜猜看?”

紧含着下巴的艾思低声自语,他一激灵间明白了奇拉的用意:“为了了解哥哥的体力……”

“我早就发现你弟弟已经不行了,只不过想看看以你的体力究竟能坚持多久罢了。”

奇拉耸了耸肩,“既然你的体力有可能对我造成威胁,那么我只要一击结束战斗就好了。这样也正合我意。”

弥斯咬起牙,不甘心地握紧双拳,在地上刨出两个土坑。

“你那不切实际的梦结束了。”奇拉说,像是作出了毋庸置疑的宣判。

“可恶啊!!真的……真的挡不住吗?!”

他陷入了绝望。

*

The Awakening 觉悟(12)

“弥斯?”

“哥哥,你还好吧?!”

艾思和加布凑上来,关切而略显慌乱地问道。

当然,那位丹希大人也没被落下,像死死吸吮在伤口上的水蛭一样缠人,他又一下趴上了艾思单薄的肩膀。

“喂,泽文的小学徒,只是裂了半个耳朵而已,不至于聋了吧?——看来这小子已经彻彻底底被击垮了嘛——”

“弥斯,振作点!”加布半蹲了下去,低下头,却只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俩也都没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阁下,这种情况……该不该通知圣司阁下?”修女们已经大致完成了包扎,只是做得算不上精致——她只是把弥斯的耳朵并着眼睛一起,严严实实地缠绕了好几圈。

“尽管不是太严重的伤势,也没有叨扰圣司的必要,”那位有些面熟的阁下摇着头,一脸严肃,“为了预防伤口污染,还是带回去处理一下——这样的话,决斗也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这不是废话吗。”奇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已经在卸自己的头盔了。

“弥斯,能听得到吗?我们马上就扶你回教堂去,行么?”为他包扎的修女用轻柔的声音询问道。

“泽文或许不会喜欢这种结局的,简直丢脸丢到家了。——不,他绝对不会喜欢这种没骨气的结局。”

毫无征兆地,潘迪亚·丹希喝醉了酒似的忽然发作,猛地直起身,并朝弥斯的方向走过去。

“好了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

“可丹希大人……您这是要干什……”

“起开。”不耐烦的丹希没等比恩阁下把话说完,便粗暴地拽住他洁净的衣服,一把拖到一旁,自己蹲在了弥斯的面前,正面对着垂头丧气的他。

“小子,给我把头抬起来。掉了半个耳朵就蔫了?”

他一手抓住弥斯的小辫,将他的脑袋粗暴地拎了起来;见他的神情依旧如此恍惚,他又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两个耳光。

“您不能这么对待伤员……”一旁的修女急忙伸手想要阻止,但被强盗本性尽露的丹希大人一口喝斥了回去。

“闭嘴,给我待着。”

“……是,大人……”

“那位大人真是……又要胡来了吗……”

坐在地上的比恩阁下也只能无奈地摇起了头。

*

“丹希大人……”

弥斯抬起头,与丹希四目相对;他的目光稍稍聚焦,看来那两个耳光起了不小的作用。

“……我……想不出来……想不到办法……一片空白……”他干燥的嘴唇吃力地吐出单词,意识空白而迷惘,“……我想……想要思考……但……怎么办……怎么办啊……我在想……我在使劲想……”

丹希有力的大手搭上了弥斯的肩。

“……丹希……大人……?”

猝不及防地,一发毫不留情的重拳狠狠地揍在他的左侧脸颊。

弥斯的脑袋如同被狂风席卷过的树枝般倏然扭去一旁,猛地拉紧起脖子上暴突的肌肉,只是因为丹希抓紧了他的肩膀,他才不至于躺倒下去。

缠裹着伤口的缠带也脱落在地,露出那只开裂的耳朵。

“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一旁的众人,尤其是修女们都惊叫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少一两个耳朵究竟有什么好咋呼的??!”

弥斯的脑袋无力地垂了回来,伴着止不住流淌的鼻血。

“丢人啊,丢人啊!”丹希再度抓起他的辫子,吊起他的脑袋,用恶徒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任弥斯不断滴落的鼻血流在他那身华美的铠甲上,“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在我面前下的决心都到哪儿去了?!你只是在说着玩吗??!”

“呃啊——”剧烈的疼痛终于让弥斯开始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捂着自己被揍的那边脸,身体不住地颤抖。

“好了,听好。”丹希大人稍稍压低了声音,凑近他的脸,“虽然这件事情与我毫无干系,就算你落得再狼狈也不会丢我的人,但有些人可是会脸上无光的。别让那家伙看着你这个样子,明白吗?”

“……大人?”

“顺着我的肩膀看过去。”

“啊?”

“通用语都听不懂了吗?叫你往我身后看。远处!远处!”

照着丹希大人的话,弥斯抬起头,自丹希大人的肩膀上方望过去。

那是哨塔的方向——即是那座在地下室里隐藏了直通地牢的升降台,并始终向西警戒着全视尖塔和异教徒国度的瞭望塔。

但那瞭望塔上的身影,并非向西,而是向东,向着操练场的方向,以无比不可一世的冠军身姿伫立在高处,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场地内的一切——

这一切不过都是弥斯的想象。那不过是一个位于哨塔轮廓顶端,甚至连黑影都算不上的,渺小遥远的不自然的凸起罢了。无论是形体还是身姿,不过只是弥斯在自己脑海中描绘出来的景象罢了。

——但却是这虚构的景象,成为了他眼前无垠的绝望中首先渲染上的第一抹色彩。

所能隐约体会到的,也只有那熟悉的冰冷注视。

只是这寒冷刺骨的目光,却使得弥斯的血液重新燃烧起来——

“老师……在看着!”

“‘如果你能赢的话。’”

泽文在这里看着,也就意味着——在他看来,弥斯能赢!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看见了弥斯眼中重新点亮的希望之火,丹希大人闭上眼,微笑着连连摇头,“也别让那家伙太丢人啊,小鬼。”

*

“大人说得对,不能就这么结束!一定还有办法!我得冷静下来!”

弥斯抬起手,“噼里啪啦”地对着自己的脸蛋一顿抽,希望以此唤回自己的理智。

“好了,好了,冷静,弥撒铎!想想看,用泽文老师的方式想想看!只要老师还在看着,那就意味着自己绝非毫无机会胜利,只不过自己还没能发现!”

“仔细想想,奇拉的那一招究竟有什么破绽!一定有的!……”

“……对了!”

虽然这并不是他所见过或习练过的任何一种招式,但究其本质,思路并不复杂;当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新领略那矫捷的身姿,问题的答案便也呼之欲出了。

“……失位技术!这是一种失位技术!!”

所谓“失位”,即是在进攻过程中放弃自己稳定可控制的身位,采用极其冒险的方式接敌,以达到一击即杀的效果。失位技术的成功率通常并不高,因为不仅只是放弃身位而已,还在于要达到瞬间击倒的效果,出击的力程通常也比较长;如果是熟知的技术,在双方体力和注意力都还大有余裕的情况下极易被识破。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事实上,失位技术在无甲剑术中几乎是不存在的。

对于徒手格斗技术来说,通过失位的方式加长力程,增强力量,从而达到一击制敌的效果,尤其以一些带有跳跃和回身的踢法为代表,这当然是有意义的。在徒手格斗中,攻击的力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攻击的效果,力度不够的攻击是可以凭借强健的肉体和正确的防守方式阻挡下来的。然而在无甲剑术中,情况则截然不同——人类是不可能以自己的肉身挡住钢铁铸造的兵器的,只要对手暴露出空当,要杀死他并不需要用太大的力气。

以奇拉的那一招华丽的转身反刺为例,为什么他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其他扈从或是圣骑士使用这样华丽得如同舞蹈一般的招式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这是华而不实的招式。

当一个人腾跃到空中时,哪怕只是双脚堪堪离地,那也意味着他失去了对身体大部分部位的控制权,并交之予自己的重量。在这种时候,无论多么敏捷的人,在半空中都是难以躲避敌人的攻击的,更不要说在转身时将背后暴露给对方。要在半空中一瞬间确定自己的落点和攻击部位更是难上加难,做到这一点的奇拉无疑拥有恐怖的实力。

不过,实力是这么用的吗?

或许,这就是她没能正中自己眼睛的原因?因为弥斯知道,奇拉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虽然表现得轻松而惬意,但不可掩盖的事实是,她失手了。

无论是因为自己的及时反应救了自己的眼珠,亦或是奇拉对这一刚刚想出来的招式还没有完全驾驭,事实是,她错失了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机会啊!”得出这个结论的弥斯,仿佛得到了一点自信。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奇拉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冒险而并不实用的技术呢?尽管她得手了,但以她的速度和能力,如果使用她拿手的十六连击,或许会赢得更稳妥?

她仅仅是为了炫耀自己压倒性的实力,才会使用这种华而不实的技术的吗?

又或者……

她实际上并没有自信?

她对自己最拿手的剑路并没有自信?

在被弥斯针对研究了半个月之后,奇拉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最拿手招数的自信吗?所以她才采用这种看似华丽实际却风险很高的战术,还是在决斗的一开始?

*

“‘你真以为,只有你会针对我吗?’”

等等,这么说的话,难不成奇拉在针对自己吗?

难道……奇拉并不像那张毒辣的嘴上说的那样,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

这么思考着,他不禁将目光投向了奇拉。她一脸轻松地依次卸下身上的护甲,仿佛胜利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的确如此,或者,倒不如说输给弥斯这小子才会让她颜面尽失。

但她的下一个微妙的动作却令弥斯眼前一亮——

当她卸下胸甲,并将其丢在一旁时,弥斯注意到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紧促地吸了回去。

或许这看上去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动作,但在弥斯看来,这个微小得很容易忽略的动作成为了事情的关键!它验证了自己的假说——

通常,在寒冷的季节,人是不大会发汗的,即便是经历了剧烈的运动过后。事实上,决斗只进行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奇拉也没有理由出汗。但在剑术或者其它任何格斗系统中,气息都是影响体力和持久力的关键,保持均匀的呼吸频率十分重要。作为自小接受训练的骑士后裔,奇拉·祖尔萨宁自然不可能忽略这一点——这一点弥斯甚至就是从她的父亲那里学到的。

但奇拉的呼吸并不均匀——或者是因为精神上的紧张,或者是因为放松,又或者是因为疲惫。

弥斯也领略过奇拉的体力和她对自己特殊的训练——为了那种一鼓作气击败对手,连续不停地发起进攻的战术,所特地训练出来的体力。虽然从长期的持久力上看不如自己,但这也是她能使出连续而凶猛的十六连斩,而弥斯却无法做到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样,如果推测说奇拉只是因为这一瞬间就结束了的进攻就感到疲惫的话,弥斯自己都不会相信的。

那么,可能性就转到了其他情况上——或许她并非像她努力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战斗。

奇拉固然强,她的实力也毫无疑问凌驾于许多人之上;只是她那不正常的暴躁和骄傲,或许不仅仅是一种模仿,而是一种掩饰——那是一种战术,从精神上彻底压倒对手,让对手感受到恐惧,营造出不可战胜的绝望之阴影。这正是一种,所谓“恃强凌弱”的气场——气势如虹的人在迎接失败之前看上去都是不可战胜的。

但在更强者的视角里,这不过只是虚张声势。

“只有用更强者的视角,我才能撕开她的面具——对了!正是这样!!”

*

“还没完……继续吧!”

弥斯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直视着奇拉那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不过才第一回合呢。”

“蠢狗,我可是连护具都脱了!如果要继续的话,就别趴在那里装死啊!”奇拉看上去再度被惹毛了——但这似乎却更验证了弥斯的想法。

“穿回来就好了。”

“你就那么不想完整地活着吗?!”

“也许是这样。”

“真是,这小鬼甚至比那位老的祖尔萨宁还要阴晴不定嘛!——”已经重新回到观众席之中的丹希一边叹着气,一边挂着糟糕的笑容。

奇拉恶狠狠地转向这位风暴崖的守城官,毫无敬意地质问:“你对他到底说了什么?”

但丹希却丝毫不在意奇拉的态度,只是摊了摊手,“我只是不想白来一趟。这么快结束的话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烦死了!烦死了!”

奇拉俯身从地上提起自己的胸甲,显得愈加地怒不可遏了。

“既然这样,我就满足你对痛苦的要求吧!!!”

*

The Awakening 觉悟(13)

重新提振精神,弥斯调整自己的起势,准备迎接奇拉接下来的攻势——她已经重新披挂完毕,准备再次给弥斯一个狠狠的教训了。

客观上来看,情势对弥斯来说实在不容乐观,既然痛失了第一个回合,那么第二个回合就是决定了胜负的回合了——换而言之,如果再失掉这第二个回合,那么比赛也就真正结束了。

按照最普遍的无甲剑术规则,有效击中对方的身体部位能够获得一个点数;若是能够命中诸如头部、喉咙或是心脏等关键部位,那么则能够获得两个点数。比赛时长被限定为三霎,在此时间段内获得最多点数者胜利。毫无疑问,在这种较长时间的平均点数规则下,排除各种偶然因素,剑技强于对手的一方通常都能够取得胜利,哪怕这位剑士进入状态的时间并不那么早。

但在作为军事机构的风暴崖看来,极端纯粹的剑技并不实用。

当一名骑士在野外毫无准备地遭遇敌人的时候,他不可能先让对手一到两个回合,再从后程发力。在实战中,所谓“首回合”失利,那就意味着负伤甚至是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名骑士都不可能将完全的战斗力保存到之后的战斗中。如果在第一个回合被砍伤了手指,那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所有所谓“回合”中都不得不负伤战斗,这对任何剑士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因此,在一开始便能抢先进入状态的剑士,在实战中的表现一定要比技术精湛但慢热的剑士要优秀——以方才的战斗为例,如果弥斯与奇拉的第一回合是用开刃的长剑以命相搏,那么弥斯已经不可能活到这个时候了。

为了在实战性与技术性之间取得平衡,风暴崖采用了以下的点数规则:

-比赛不再以时间三霎为限定,而是以五个回合为准,实际上是大大缩短了比赛的时长;

-第一个回合的有效命中点数为5点,第二个回合为4点,以此往后依次递减,以此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实战中先手削弱敌人的优势;

-关键部位命中额外获得一个点数;

-每回合计算时,双方点数相消至落后方为0;

-在上回合取得点数并结算领先的情况下,本回合再度取得净胜点数则视为“追杀”,直接获胜。

按照这样的规则,那么奇拉已经在第一个回合命中弥斯的头部,取得了6点的巨大优势。如果失利,则奇拉便能直接“追杀”取胜;如果他与奇拉“双杀”,即同时或在短时间内先后互相命中,那么点数上的劣势在后面的三个回合里也几乎无法挽回了;哪怕是他拿下这一城,他也依旧在点数上落于下风。

“这岂止是不妙啊,简直是糟糕到极点了啊……”与奇拉再度燃烧起怒意的目光对视,弥斯不禁自语道。这一次的进攻或许会比刚才那一击还要凶猛。

不过,只要在这规则之下,自己还没有失败,那就已经算是优势了!

“要利用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微弱优势,哪怕是规则!必须利用规则才有可能取胜!”

*

对于方才的失位技“返身突刺”,弥斯已经想到了应对策略。

为了获得一击必杀的效果,失位技术本身就需要较长的发力时间;就算是以奇拉几乎超过人类常识的速度,在没有任何其他攻击作掩护的情况下,也必须要借助一段冲锋助跑,才能在接触的惊雷一瞬,凭借自己卓绝的反应速度,那就是真正无解的攻击。

但如果速度不够的话,在对手面前转身暴露自己背后的空当,不过是将自己变成靶子的愚行罢了。

那么,只要迎上去就好了!

只要迎上去,逼迫她缩短助跑的路程,她就没办法获得足够的速度——只要这样的话,她也就使不出这一招了——不要说这是他已经看过一遍的招数,而奇拉也不可能再冒一次更大的险使用失位技。

说到底,从种种迹象表明,她对弥斯确是有所忌惮的。虽然单是想想对自己都是一种抬举,但在她心里,自己可是个需要认真对付,还要稍作研究去摸清底细并且有意识针对的家伙啊!

只要能逼迫她使用自己最自豪的连技……

只要能逼迫她使用自己在这半个月里反复研究比对思考过的“十六连斩”的话……

“能赢!!!”

“自己一个人,在唱什么独角戏啊?!”

说话间,奇拉竟已经提剑到了弥斯的面前,带着狂野兽性的狞笑。

“你不就希望我用这招吗?那就让你一次看个够吧!”

*

“哐哐哐哐哐哐哐——”

“一二……五六七等一下!这!这太快了!”

虽然已经对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弥斯依然被这可怕的连续猛攻瞬间压制得大步败退——这连续的进攻角度转换,实在太可怕了!

即便是同样的一招,即便已经与泽文老师演练过成百上千次,弥斯依然在那一瞬间就体会到疲于奔命的感觉。如果说在训练时,在泽文老师的剑下只能勉强用思维跟上他的出剑次数的话,在奇拉这种火力全开的疯狂撕咬下,弥斯甚至连用脑子去跟上都做不到!

在一次又一次的训练中,已经把防御深深刻印在自己肌肉记忆中的弥斯还是能堪堪以自己的本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应对——

然而,他的步伐却被逼得太紧了!

为了抵挡这样的攻击,他只能迈出比平时还要大整整一倍的步伐,才足以使自己勉强就防守位。

冰冷的利剑紧贴着他的皮肉滑过,随着每一击而愈加接近,甚至近得能够撩过他的汗毛。

“……以老师的速度都不能完整挡住十六连的我,恐怕……不行,老师在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认输!无论如何都得挡住!无论如何!!”

拥抱着这种信念的弥斯,也在不知不觉强迫着自己突破自己的纪录——非突破不可!这个回合绝对不能输!绝对不能给泽文老师蒙羞!就像这样一直挡下去!!

“九十……十二……十五十六!好的,做到了!!!”

“十八十九……等等?!”

奇拉并没有在第十六下就停止进攻的意思,甚至连稍加后退骗取反击的意愿都没有!

肉眼难辨的快剑,已经化作一道道流映的白色闪光,不仅没有减慢的意思,甚至越来越快了!

“……这种持续爆发的体力!!”

“二十一……二十四……二十八……”

*

场地里只剩下剑刃碰撞的清脆响声,除此之外,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与环境相融的冷寂,并非无言,而是生怕在说话的当儿,眼睛便会失掉那飞舞剑刃的轨迹。不知不觉地,围观的扈从们都一言不发,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地之内的激战,并为奇拉精湛流畅的剑技而惊愕不已。

所有人的心情都被那上下闪烁的剑光紧紧抓住了,不敢吭声——

只有一个人例外。

“看样子,不妙啊。”潘迪亚·丹希看着场地之内的发展,挑了挑眉说。

的确,情况对弥斯来说非常不妙。

通过加大后退的步伐,弥斯也只能勉强保护住自己不被刺中罢了。雷电般凌厉的攻势不断地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袭来,每一击都直指他的要害。

弥斯只能依靠习惯,这半个月来日夜苦练的习惯,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做出应对的习惯。

然而令弥斯诧异的不是她的实力——那是毋庸置疑的,经过了无数人无数次实战考验之后依然足以使她骄傲的实力。但面对弥斯这样一板一眼练出来的、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她大可以做一些变化。弥斯不得不承认,哪怕就只有一个出击角度的稍微不同,对于现在疲于应付的自己来说,也是不可能有空当接下来的。

但奇拉并没有这么做。

她要传达一个信息;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她要传达给对手一个绝望的信息——

“来吧!无论你付出多大的努力,想了多少办法针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只需要这不加变化的招数,就足以从你自豪地准备充分了的每一处——彻底击垮你的意志!——来啊!怀着击败我奇拉·祖尔萨宁的无知妄想的家伙,憎恨自己的无能并放声痛哭吧!!!”

“三十……三十四……三十八……四十二……”

手臂肌肉的无力感已经渐渐传递到了他的知觉。

“看在主的份上,这样下去的话……糟了!”

情势上的不利和因压制而不受控制的步伐扰乱了他的思路;在迟疑间,毫无准备地,他一脚踩进了场地边缘略微凹陷下去的分界线——

而奇拉的剑锋甚至先于她的怒喝声到达。

匆忙间,弥斯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

“呲!!!——”

*

奇拉的剑刃瞬间擦过由鹿皮包裹着的把手,就在弥斯握剑的两手之间——

既然没有时间拉回剑身防御,那就只好勉强用把手来格挡了!

但是,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对手的剑刃是弥斯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奇拉只需要稍加偏转剑刃的方向就能切到弥斯的持剑的双手,无论是向上拖割还是向下拖割,弥斯都会被判负。在真正的生死之战中,如果持剑的手被快速掠过的剑刃割到,那么他很可能会直接失去战斗力——在接下来的回合中,因为绽开的皮肉和疼痛的缘故,他将难以自如控制自己的长剑。

这也是为什么长剑需要十字形的护手,它在剑术对抗中可远不仅仅是一种装饰。护手能够挡住从特定角度上落在自己剑身上的剑刃,阻止对方的剑刃进一步滑下来割伤手指;与此同时,护手还能从一定程度上控制对手的剑身,意义重大。

而此时奇拉的剑刃落点与弥斯持剑的双手之间是不存在护手的阻隔的。

在知晓奇拉一定会马上攻击自己的双手,弥斯作出了令所有人都惊讶的应对——

他放开了把手,将自己的剑朝奇拉的方向抛了出去!

在奇拉有时间割拉他的手之前,弥斯的长剑就已经旋转着脱了手,朝奇拉的脸上飞刺过去。

“什么?!”

尽管吃惊于弥斯竟然将自己的武器丢了出来,奇拉也并非毫无办法;以她的反应速度,只需要抬剑起来把弥斯的飞剑挡开就行了。这样一来,失去了武器的弥斯在她面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弥斯已经扑到了她的脚边。

*

“‘剑术、摔跤等等这些技术都是用来对付人的——人可不会叼着剑趴在地上朝你冲过来发动攻击。’”

依稀记得,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这么说过。

既然这样的话,不妨用野兽的方式试试吧!四肢着地,索性朝对方猛扑过去!这样的话,或许能脱离当下的困境。

并不是什么真正可靠的方法,也没有什么切实的论据;既没有想好要模仿哪种野兽,也没有把握奇拉一定就会手足无措。

只是在决定放弃长剑以保护自己的双手时,立刻闪过的念头——一闪而过并被立即逮住的念头。

“究竟能不能成”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

既然想到了就去试试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也有着这样的执行力,几乎不费多少考虑,弥斯就这样做了。

由于奇拉自身紧迫的进攻步伐,使得她和弥斯之间的距离也被极限地压缩了;弥斯毫不犹豫地伏身下来,便立刻能够到奇拉的脚踝。而由于必须处理被抛往自己脸上的长剑,奇拉的注意力不免被分散了,而这给了弥斯可乘之机。

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稍微破坏奇拉的平衡,使得自己有机会从奇拉的围堵中脱困,离开场地的边缘,从而得到更为广阔的移动空间。

只要能脱身,那么他就成功了!

*

挡开弥斯飞来的长剑,站定脚跟,奇拉立刻回身朝弥斯脱离的方向砍出一剑。

这一剑没能命中。

弥斯打了个滚,拾起被奇拉弹开而掉落在不远处的长剑,然后重新站起身来,摆好架势。

“成功啦!”他不禁握起拳头庆贺道,这个计策的成功几乎瞬间让他的疲倦与失落都一扫而空。

“干得好!!”加布和艾思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方才他们真是为弥斯捏了一大把汗。

“嘁,这一回合还没结束呢。”奇拉回过身来,满脸的不屑,“下一次你就没这么走运了。”

尽管这么说着,奇拉还是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最关键的那一刹那迟疑了。

倒并不是因为弥斯所谓的“野兽”般的攻击方式出乎了奇拉的意料——

事实上,在这风暴崖成长、训练的几年间,她从未攻击过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对手。

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无论是切磋还是决斗,抑或是在扈从冠军赛中,她面对的永远是比自己高大十分的对手。一直以来,她都在与比自己高大的对手战斗,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境况——

而当弥斯伏身对自己的脚下发起冲锋时,那一瞬间的生疏感让他片刻犹豫,这才放跑了弥斯。虽然他们俩都不可能从一瞬间的行动判断出双方的思虑,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弥斯确实是走运了。

但光靠侥幸是赢不了决斗的。

这个回合,还不算结束。

*

The Awakening 觉悟(14)

“干嘛呢干嘛呢!”趴在艾思肩膀上的丹希大人立刻抱怨了起来,“谁允许你们休息了?不要以为没有裁判就可以肆意妄为,现在我就是这里的裁判!继续继续不要停!”

“不用你说。”

尽管弥斯立刻如此回敬,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重新开始比赛的准备。

对现在的弥斯来说,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亟待解决——

“他要怎么再一次从奇拉的连斩之下脱身?”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仍然会步向如出一辙的困境。奇拉只需要再度将他逼往边角,这一次她绝对不可能再以同样的方式放跑弥斯,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让弥斯感到无计可施。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奇拉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对丹希大人令人恼火的抱怨,她甚至没有给予任何回答——

双剑相交的鸣响便是她的回答。

*

不消多少时间,弥斯便已再度支持不住了。

甚至在他退到边界之前,他的双手就因为来回多次变换阻截位置而初显疲软。不得不应付这样连续不断的进攻几乎将他的能力推向极限。

“虽然刚才的戏法很有意思,但也到此为止了。”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尽管已经明确知道了他所言之意指,听到丹希大人这么说,艾思还是明知故问道。尽管对剑术的了解也不过停留在那种层面,也不难看出弥斯的节奏也渐趋凌乱了。

“就算是泽文那小子倾囊相授也弥补不了这样的差距。”

“泽文大人没有教给他正确的应对吗?”

“‘正确’的应对,世界上哪有那种东西?”丹希的语气很懒散,但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或者说,弥斯做的当然都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他能挡住如此密集的攻击到现在已经让我有些惊讶了。——不过单是‘正确’可远远不够啊……如果不能觉悟,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那么即便是面对这样单调不加变化而又毫不讲理的野蛮攻击,他也永远找不出应对之道。”

说着,他的眼皮一沉,“果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学会这么多东西还是太难了吧”

“‘觉悟’……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觉悟……”

艾思自然不能理解身在高处的丹希大人的眼光。在这位圣骑士看来,这场战斗与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面,他想。

“觉悟啊……你要问什么觉悟,那我还真是说不好呢……”

“甚至是您也不好准确地定义它吗?”加布也不禁发问道。

“‘觉悟’说起来可是个太过宽泛的东西啊……对于不同的人要做的不同的事情,它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如果要用一句话说清楚,那我可就办不到了。”丹希微微吊起了眼皮,眼睛颇富灵性地斜落向艾思的方向。

“也是……这是个无聊的问题。”

“不过,单是给一个定义的话,就算是我这样的家伙也还是能做到的。”丹希大人忽地挺起腰身,拍了拍略有些沮丧的脑袋,“告别昨天简单天真愚昧浅薄的自己,重新理解做某一件事情真正的涵义,突破自己的局限,迈步向前。——觉悟,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说着,他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那个苦苦支持的少年身上。

“好了,你能不能让我刮目相看呢,梅耶撒的小狗儿?”

*

“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抵挡住她连续不断的进攻?!”

“在她面前,我已经按照泽文老师所授的一切,完美且准确地一路反应了过来,甚至做得远比训练时还要完美。或许这就是泽文老师坚持让我休息一天的原因吧,但就算做到这样,我也没有办法摘取胜利吗?”

如果说在第二回合正式开始之前,奇拉对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忌惮,还有那么一点针对,在她使用最熟练的剑路并完全压制了弥斯的时候,恐怕那点忌惮就已经荡然无存了。一旦进入激烈的白刃战,她就愈能感受到自己与弥斯之间经年的差距,她的进攻也愈加地游刃有余、肆无忌惮。

关键问题在于,弥斯的剑无法对奇拉造成威胁。

倒不是因为弥斯不知道如何去进攻,毕竟他也研究了这么久奇拉的剑路,最起码的进攻思路他也还是知道的;问题在于,他拙劣的进攻与其说是无效的和毫无意义的,不如说是危险的——出剑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开放自己的防守,这也正是为什么在无甲剑术的规则下会时常出现“双杀”的局面。即便不是同时出击,即便一方先手击中了另一方并得点,如果击中的不是会立即产生“停止力”的关键要害,对手后挥出来的剑也仍然有可能出于惯性对自己造成伤害。

因此,在大多数无甲剑术体系中,剑士在一般的攻击得手之后都会习惯性地回身作防守势,以保护自己受到不必要的伤害。在一些体系中,人们将这种思维称作“残心”,意为“即便在得胜之后依然不忘保持警惕的战士之心”;而在风暴崖的体系中,它被骑士们叫做“守胜”。

仍然,进击制敌的动作与回身而守胜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两个动作,是两个具有先后顺序的动作。少数技艺精湛的剑士能在实战中精妙地使出同时攻防的技法,奇拉或许能算其中之一,但弥斯自己绝不包括在内。

在奇拉的速度和反应都凌驾于自己的前提下贸然出击,无异于将漏洞暴露给对手。

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他应该依靠持续的守势消耗奇拉的体力。即便第一回合失利——又或者说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第一回合本来就必定失利——只要能保证奇拉耗费大量的体力,在第二回合她的速度就会下降,自己便得以跟上她的进攻节奏,从而有机会从她那里得点,追回点数差的同时进一步拖延比赛的时长,进一步拖垮她的体力,让自己的优势耐久力进一步发挥出来。

但第一回合的火速失利将这原本完美的取胜计划彻底打乱了。不,忽略了奇拉·祖尔萨宁的针对性想法,并将她视为空有蛮力的蠢货的这种说法实在算不上客观——

平时的奇拉或许做事十分大条,然而在涉及到战斗的任何事情之上,她都绝对不会马虎。正是因为她在暗中观察了弥斯,并针对了弥斯长程体力强劲的优势,她才会在第一回合采用那种格外冒险但却格外有效的技法。

这样一来,原本应该出现在第一回合的情况便出现在了第二回合——

原本应该出现在无关紧要的第一回合的情况便出现在了关键的第二回合;

原本必败的第一回合便成为了必败的第二回合!

而出于“追杀”这一特殊的规则,在第二回合的失利就直接意味着失败!

那么,本来就准备在第一回合放弃取点的弥斯,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死死地咬住这理应必败的第二回合呢?

况且,弥斯显然低估了奇拉的长程体力。

*

“泽文老师,在这个时候只能依靠老师了!”

“老师仍然站在那座哨塔上吗?他还觉得我能赢吗?”

在密集的攻击之下,弥斯根本无暇分神望向哨塔的方向。现在的情况就像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身子在一根细细的琴弦上舞动,只要稍一分神,那根琴弦便会骤然绷断。

“如果老师仍然在……”

“老师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呢?只是我没有想起来?……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交待了呢?……”

一次次凌厉却不算沉重的冲击如同电击般震颤着他的虎口,一次次重复的防御行动如同熔铅般凝固起他的意识。即便是十六次不同角度的攻击,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之后,应付也仿佛变成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一种本能一般的东西——只不过这是他必须硬着头皮,强拖着自己疲软的手臂去做的事情。

“不行,不行了……已经完全支不住了……甚至连思考也都……”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条理全无,仅剩下机械一般的抵抗,仅剩下凭借本能驱动的僵硬骨骼——因为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肌肉的存在了。

他感受不到从自己疲软的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任何力量。

他的躯体,正在丧失驱动力。

他的躯体,正在死去……

——

直到在那片朦胧之中,那个女孩从身后凑近了他的耳边,用稚嫩羞涩而又惹人怜爱的声音对他耳语:

“请加油,弥斯……我的骑士!”

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那是他逐渐麻木的思想编造出来的幻影,或者说,提示。他当然不可能认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来到风暴崖的这些日子里他总能梦见那袭雪灵兰般纯白的身影。

“斐莉!”

下意识地,持续败退着的弥斯的脚下忽地站定了。

他非但没有继续后退,反而还向前迈进了一步,同时横剑向奇拉的方向推拒!

“什么?!”

*

自第二回合开始,只知防守却不知进攻的弥斯就彻底沦为了靶子。

奇拉畅快淋漓地肆意发动进攻,不用丝毫担心对手会发起任何反击——弥斯只会一味地后退。而在她看来,只知防御却不知进攻的人是不可能获得胜利的,也几乎从来没有人以这种方式胜利过。

因此,为了发动更具压迫力的攻击,她的步伐也愈加具有侵略性,愈加突前,愈加肆无忌惮。她当然不必担心弥斯的反击,以她的反应速度,躲开弥斯的攻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忽略了另外一件事情。

当她的斜下刺击被弥斯高高地挡在头顶时,她才注意起这一点——

攻击并不是致命的,控制才是。

双方的强剑身和十字护手紧紧地绞缠在一起,并被双方迅速贴身的“势”而推至顶点——

一瞬间,奇拉甚至有被自己手中的剑吊起来的感觉。

在这个姿势下,她没办法抽手回来,也没法扭转手腕刺向弥斯的头。虽然双方都被控制住了,但由于交剑的位置在头顶上,这就让身材相较之下略微高大的弥斯占得了优势!

“‘当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试着想象有人站在你的身后。’”

“‘你必须拼上性命去守护的人。’”

“——原来是这样!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弥斯这才恍然大悟。

正因为身后有必须保护的人,所以自己才不能被疯狂袭来的剑风吓退;不仅不能退,还要在正确的时机向前进,贴上奇拉的身,控制住她的剑。

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她的连续进攻!

一找机会就和她近身,与她在这种距离下角力;虽然奇拉是摔投技术的高手,但这个时候,她自己的剑就是她的镣铐。她是依靠技术,而不是依靠力量的摔跤手,而在双手都不得不握持自己长剑的情况下,仅靠下半身,她是没办法摔倒身材比她高大的弥斯的——更何况在这种姿势下,把有身高优势的弥斯的发力要自然得多。

从一开始,弥斯就误解了这场战斗的主要思路。

防御不是目的,而是必须采取的手段之一;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消耗对手的体力,发挥自己的长程体力优势。

而一味防御不是消耗对手体力的最好方法,控制与僵持才是!

*

“给我滚开!”

奇拉当然不会满足于现状。意识到受困的她在一刻间便作出了最有效的反应——她重槌一般的右膝倏然扬起,反复朝弥斯的裆部撞去。

“呃啊……”

弥斯紧闭的唇间只是发出一声闷响,但他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就抽动了一下。

在这种距离,弥斯自然是没有办法抵挡的,这是用双手控制对方双手所必须暴露出的空当,尤其是对身材比自己矮小一些的奇拉来说。这是控制所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而奇拉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自己重创对手的空当。

而且,奇拉·祖尔萨宁的膝撞可完全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

“一下!两下!三下!……看在主的份上,这也算是一种锻炼……吧?”

丹希紧皱起了眉头,仍然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弥斯的脸色不可能会好看。强忍着剧痛的他像小女人似地微屈腰身,紧并起双腿,希望护住自己的下体,以降低奇拉那可能会给他带来永久生活问题的攻击所留下的伤害。尽管如此,即便受击的部位不过是下腹的底侧,疼痛也是难免的。

但弥斯并不单只是在忍受而已——他在等待。

他在寻找奇拉起腿的规律——

就抓住奇拉第四次起腿的时刻!

他与奇拉交剑的双手骤然发力,同时用前胸猛地向前冲撞奇拉的身体,将奇拉推了出去!

“糟糕!”

因为骤然的冲撞,单腿着地的奇拉在那个片刻失去了平衡!

久经训练的她下意识地换以单手持剑,并用空闲的那一只手向后伸去,以作为着地的缓冲,同时扭转身体——这样的动作能使她以单手触地的方式撑地弹起,只需要转个身就能够重新站起身来,不至于因为摔倒在地而遭到对手的压制。

但那是在摔跤比赛中的情况。

而这是一场剑术比赛。

她后探的手不仅仅带动了整个身体,同时也带动了那一只持剑的手向外探出来——这不过是为了重夺平衡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但就是这个动作,成为了她致命的失误。

“啪!”

长剑的锋尖迅速地敲击过奇拉持剑的手指,发出短促的碰击声。

剑身振栗的瞬间,那“嗡嗡”的细响听来还似有些悦耳。

“偷手成功啦!!!”

兴奋的丹希大人一下子探出半个身子,甚至把身下的可怜艾思一下子压趴到了地上。

顷刻间,整个场地的气氛都燃烧了起来。

*

The Awakening 觉悟(15)

“你应该再开心点,弥斯——你刚赢回来四个点数。”

丹希大人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这是……感动的泪水……”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裆部,跪伏在地上的弥斯勉强抬起头,咬着牙,一副痛苦的模样,“我申请休息……休息一会儿。”

“只是休息而已吗?”丹希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如果失去了战斗力,那可就算下场了。”

弥斯一边用脑袋狼狈地撞击着干软的土地,一边揉着自己的“伤处”,还得一边对这个强盗圣骑士勉强露出笑容,弥斯的心情实在不能算开心,“没……没问题!肯定……没问题!……只有这种……程度罢了……”

丹希大人挠了挠下巴,“按照惯例,每个人倒是有那么两次机会暂停比赛,只要不超时的话——好吧,本裁判就勉强允许你休息一会儿。”

“……谢了……”

“你呢,奇拉?”丹希大人又转头向奇拉望过去,“不想趁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杯水,吃点东西补充补充?”

“嘁!我会需要那种东西吗?!”奇拉仍然处在阶段性失败的愠怒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丹希大人的建议。

“好嘞好嘞……”丹希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掏出怀表,瞄了一下时间,又回过头来对加布建议道,“如果你们想要稍微犒劳一下那至今为止表现还不错的小鬼,就趁现在了——”

“谢谢大人!我即刻就去取水来!”

第二次被丹希大人突如其来的发作而压倒的艾思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全身都沾满了泥土,“谢谢大人……还有……我想知道……您能不能别再这样了……”

“啊哈哈哈哈……这只是个意外!意外啦!”

*

约莫半霎之后,弥斯终于得以重拾长剑,挺直腰身站了起来。

为了不显得那么尴尬,他还特地撩起了额前的头发,故作从容地向对手发起邀请,“让我们继续决出胜负吧,奇拉!”

“我只想知道……刚才还趴在地上流泪的男人突然站起来说这种话,是不是突兀了些……”

“可恶……你这条狗……”

尽然努力希望控制自己的气息,奇拉依旧掩饰不了剧烈起伏的身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汽雾,仿佛置身于朦胧之境。相较之下,除了身上邋遢了点外,弥斯的呼吸竟已然平定,他嘴边的水汽也很快消散在风中。

刺骨的寒风透入两人的衣衫,拂过他们的皮肤;但在此刻,因为战斗而沸腾的血液让他们无所谓寒冷。

弥斯高举起长剑,露出自信的微笑,“下面就进入我的时间了。”

“别痴人说梦了!!”仿佛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奇拉几乎是咆哮着朝弥斯扑了过来。

凶猛突进的剑刃挨近了他的脸颊,卷起寒冷若霜的空气;狂野的剑风扑面而来,疾速掠过他那仍垂挂着的半个耳廓——他甚至能感觉到撩过皮肤那金属的冰冷触动,嗅到其上沾染着的自己已凝的血味。

但在经历过那样险峻的第二回合之后,弥斯已经不会再为这种情况感到慌乱了。

奇拉的剑来势更猛了,充满了愈甚的野性,仿佛裹带着内心的暴怒而来;每一击敲打在弥斯的剑面上都更为有力,更为咄咄逼人,更像一头饥饿的黑豹;与此同时,她也不再坚持使用那已然被弥斯摸透了的十六连击,而在剑路中添加了许多变化。

既然这样,弥斯理应感受到更大的压力才对。即便弥斯的体力惊人,在刚才一番战斗中,他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体力消耗;作为人类,无论恢复力再怎么强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所能回复的程度也不可能达到与初参战时的体力水平。

可弥斯并没有感受到那样的压力——

原因在于,为了维持同等水平的压迫力,奇拉采用了更为开放的出剑方式,用更大的力程来增加每一剑的力度;但与此同时,她的剑路也变得愈加明显而易于预测。

换句话说,她那充满十足爆发力的肌肉已经不再能挥出如第二回合那样连续、迅猛而又致命的攻击了——

她累了!

而这一切都清晰地反映在了自己的刃上,藉由双剑相击的振动传达至他的手中,成为他自信的源泉。

如果将人的体力储备以水作比,那么奇拉的身体仿佛一个池塘;大雨瓢泼的时候,汹涌的水漫上地面,侵略八方,顷刻间将村庄和农田化为一片汪洋。

而弥斯的身体则更像一口井。

或许井口的大小勉强能容得进一两个人,规模也并不宏大;虽毫不起眼,但每次也总能一桶一桶地提上来水,也不见它显示出干涸的迹象。

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闲暇探究过那口井究竟有多深,也毫不在意这样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第一个失足溺死在井里的人被捞了上来。

他掉进去,头深没进水中,双脚也踏不到底。

直到真正失去了呼吸,他的尸体才浮上来,得以为人发现。

而弥斯溺死奇拉的计划,这才刚刚开始。

*

连续多次多达数十次的连斩固然非常人所能完成,但那也是强弩之末了;从没有得分的结果看来,那完全是对体力的一种透支,甚至是浪费,是奇拉不得不自己咽下的自负的恶果。对于那么快就回绝了丹希大人的建议,她甚至还感到有些后悔。

要摘取这一回合的胜利,弥斯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更加稳固地防守,并且继续用刻意粘剑或是控制的方式消磨奇拉的体力。

作为一名剑士,奇拉并不愚蠢,她也很清楚这就是弥斯目前主要的战术思路。因此在至多三次攻击未果之后,她便会立即抽剑回身,一方面诱引弥斯反击,另一方面稍作休憩,调整自己的呼吸;但弥斯也不打算冒进,只是在奇拉抽身的时候稍微迈进,在夺取自己活动空间的同时不忘警惕奇拉的突袭。

在艾思眼中,相对于第二回合频繁的连续攻防,第三回合的场面则显得枯燥得多了,似乎稍加接触便会即刻分开,重新回归对峙状态;但在习练剑术多年的风暴崖众人的眼里,由于奇拉已经不再能简单地在场面上以实力碾压弥斯了,这两人在心理层面的战术博弈甚至要比第二回合还要激烈几分。奇拉频频转换起势和握法,弥斯的架势也随之而动,仿佛配合默契无间的舞者;而即便在手上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刻,两个对手也都死死地盯着对方,表情紧张,几乎连眨眼都不舍得。

认识到为了节省自己的体力,必须避免不必要的交剑,尽然怒意未消的奇拉也垂低了自己的长剑,以一种在剑术中被称为“骗式”的姿态迎接弥斯。

弥斯针对性的防御固然滴水不漏,但他的进攻可谓拙劣至极。

奇拉的想法是创造一个“僵局”,一个双方都消极迎战的“僵局”,好让自己即便在战斗中也能从容地恢复自己的体能。

而要趁机偷懒的话,骗式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大家都知道,一直高举着长剑是很累的。

“不可饶恕的狗……”奇拉恶狠狠地想道,“只要等我稍微恢复体力……”

但弥斯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闲着。

他突然改以单手持剑,背过另一只手,侧身换成单手剑的站架,并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够奇拉的手,像是在用狗尾巴草挑弄一只猫咪。——奇拉握持长剑的双手是他所能攻击到的最近的得分点,也是最安全的攻击位置。

他的动作并不大,对自己的攻击也不抱什么指望——他只是想给奇拉一些微小的压力,让她忙起来,无暇放松警惕,仅此而已。

“你这条狗,给我适可而止了!”

奇拉的愤怒再一次被点燃了。她迅速翻腕上挑,躲过弥斯攻击的同时反切弥斯的手。剑的长度是相同的,如果弥斯能够到她的手,那么她当然也能够到弥斯的手。以她平时的速度,在扈从之中是没有人能躲过去的。

只不过,那是在她精力充沛的前提下。

更何况弥斯已经早就做好了撤手的准备,奇拉的反击扑了个空。

这一回,奇拉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她俯身下去,索性朝弥斯的方向突了过去!

*

“什么?!”

在弥斯看来,这么做当然是疯狂之举。

以这种姿势突进,她的头几乎是正迎着弥斯的刃而来,弥斯只要稍加转腕便能拿下四个点数;而由于自己是侧身而立,只有一只手伸在外面,奇拉不可能从这个位置命中自己的心脏,而再往上的关键部位就更不可能了——

还需要思考吗?别人都把脑袋送到你的剑下了,这四点不拿实在是对不住了吧?

但当他的剑轻轻地敲在奇拉的头盔上并发出清脆响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奇拉的剑已经挥出来了。

那一瞬间,他在奇拉的嘴角看见了一丝狞笑。

“糟了!!!”

在丹希大人脱口而出的那个短暂的时刻,奇拉干练的马尾辫飞扬而起。

被这可怕的力道掀起的不仅只是她的辫子而已——

以双手持剑的全力,长剑的钝刃重重地砍在了弥斯的前腿膝盖内侧。伴着一声痛苦的哀号,弥斯的下盘被整个掀了起来!

“双杀!四点比三点!”

*

The Awakening 觉悟(16)

艾思立刻背过身去,不忍心看下去。

然围观的人群却再度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这喝彩并非给予在这一回合中再扳回了一点的弥斯,而是铤而走险,勇于做出双杀决策的奇拉。

故意以要害部位为诱饵,直接重创弥斯没有护具保护的膝盖。这是在真实的战斗中绝不可能做出来的行为——然而这是规则所允许的。说到底,这场决斗也不过只是另外一场规则的游戏罢了;既然弥斯利用了规则,那么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侧卧于地,长剑丢落在一旁;弥斯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膝盖,浑身紧绷,表情因剧烈的疼痛而狰狞。

“伤到骨头了吗?”

丹希大人再度阻止了修女们想要上前救助的意图,只是持续地发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呃啊……等等……”弥斯压抑住自己战栗的身体反应,咬了咬牙,努力想要克服肉体的伤痛感,向充当裁判的丹希大人作出反应。

“你能站起来吗?如果不能,那我就终止这场决斗了。”

“别……请等一下……我能……站起来……”

“那就站起来吧。”

但弥斯显然还没有办法独自站立起来。

强忍着疼痛,他努力地伸手去够自己落在不远处的剑——以长剑插地,稍作支撑,他这才得以勉强站起身来。

事实上,手半剑并不能算什么合格的拐杖替代品——如果他将自身的重量全部压在剑身上,那么质地趋于弹性的刃面便会即刻弯曲。

不过无奈,这也是他在这场地里唯一能得手的支撑物了。

“既然能够继续站立,也不打算放弃,那就准备开始下一个回合了吧?”

“等一下……”弥斯似乎却仍有话要说。

“嗯?”丹希挑了挑眉毛,“改主意了?”

“如果……我记得没有错的话……”仍为疼痛所折磨,弥斯的额头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汗滴,脸色也相当难看,“我要申请……第二次暂停比赛的机会。”

“可以,但是我只能给你半霎的时间。”

“我还想……申请延长时间,只要两霎就够了。”

“理由呢?我凭什么给你延长时间?”

“我……”弥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丹希大人的脸苦笑,“我内急了……”

*

“呃……”丹希大人略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在这种时候内急吗?”

“不可以吗?……呲……什么时候来内急……难道还可以控制的吗?……”弥斯据理力争道,“我的腿受了伤……从这里回到城堡那儿去小解一趟,再从那里回来,怎么着也得要个两霎吧?”

“如果我命人扶着你去的话,不就用不着那么长时间了吗?”

“既然我还能继续战斗,那么我也还能自己走着去小解。如果连这种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忙的话,我还要怎么继续拿下这场决斗呢?”

弥斯微微抬起头,轻呼一口气,面对着也已然气喘吁吁的奇拉,“毕竟,我的目标可是要赢的。”

“嘁……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在嘴硬……”

“既然这么说的话……我还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你。”丹希也将目光投向奇拉那边,用裁判的口吻询问道,“对手呢,对手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随便,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奇拉正说着,竟然就地坐下了,似乎正打算好好休息一会儿。看来这场战斗对她来说,也着实是一场苦战。

弥斯能暂离多久,也就意味着奇拉能休息多久,这给了奇拉恢复的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对于如今需要不断地对奇拉施加压力、消磨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的弥斯来说,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对手也没有意见,那你就快去快回吧。”丹希耸了耸肩,刚掏出怀表又马上放回了衣袋里,“我也就不掐时间了。”

“一定尽快!”

说着,围观的扈从们已经自觉为他让出了道路。似乎,他已然作为自己,而不是泽文老师的学生,得到了这些老资历的风暴崖士兵们的认可——认可他,梅耶撒的弥撒铎,作为一名剑士的确有两把刷子,能把奇拉逼到这个份上。

当然,他们也愿意等待这两霎,愿意等着见证这场所有人本来并不期待什么的决斗的结果,尽管现在看上去胜负已分。

“所以,我才必须要赢!”

这么想着,弥斯转过身,半撑着自己的剑,一瘸一拐地朝城堡的方向赶了过去。

*

“喏。”

弥斯离开后不久,阿麦德利已经站在了奇拉的身后,并将一个盛满了的水壶“咚”地丢在她的脚边。清澈的水流在壶里“叮咚”作响的声音此刻在奇拉听来已经是格外悦耳了。

“别指望我会说谢谢,阿麦德利。”这么说着,奇拉还是忙不迭地拾起了水壶,贪婪地从水壶里汲取失掉的水分。她身下的地面已经全然为汗液所沾湿,一直到这个时候,她垂下的发丝依然如雨般连绵不绝地向下淌着水滴。

“我当然也没指望你说谢谢。”作为扈从中的长辈,阿麦德利·德拉纳笑了笑,“不过,那孩子还真是出人意料地难对付啊,不是吗?”

“嘁。”奇拉只是随口应道。她苍白的小嘴几乎是刚离开壶口就立刻吸了回去,她实在是渴极了。

“呀,真是佩服莱格尼斯圣座的眼光啊……”阿麦德利一边自顾自地感叹着,“我甚至还一度怀疑圣座是不是犯了糊涂。”

“也不过如此,能被指派给泽文大人是他的幸运……”痛饮之后,奇拉的呼吸稍微平定了一些。仍然,她躯体上的疲惫感还未能完全扫祛。

“不过这种事情关我什么事儿?那条狗死定了!”

“但你原本是打算彻底从精神上摧毁他的斗志的吧?”阿麦德利微微一笑,见奇拉喝完了水,又递过来一块无酵饼,“说手下留情对你来说或许不太可能,不过想要彻底摧残他的自尊心一定是你会有的想法——别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那种出身低贱又妄自尊大的狗,我当然必须得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贱民和贵族之间的天赋差距是多么不可逾越,否则那条狗就会跳到天上去了。”奇拉一边气鼓鼓地咬着手中的饼,一边瞪着城堡的方向说着。

“看样子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啊——”

“算那条狗运气好。等我吃完这块饼,他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

“即便你现在打败了他,那家伙的斗志也不可能再被你熄灭了——在这两个回合里他不是已经让你足够难看了吗,祖尔萨宁大小姐?”

“别管我叫大小姐。”奇拉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别再提这回事儿。”

“似乎你的反应没有从前那么大了。”

奇拉没有理会这个话题,只是脸色一沉,露出冷酷掠食者的凶蛮表情,“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走着瞧。”

“呀,不过那孩子做到这样也是极限了吧。膝盖伤成那样,就算是再精湛的技术也无济于事了吧——”

“作为上一届扈从冠军赛的摔跤头名,你的判断力就这点吗,白痴!”奇拉毫不给面子地奚落着这个从各种意义上都比她资历要老得多的长辈,“你觉得以我这个十岁小女孩的臂力,有可能把他整个人都打飞起来吗?!”

“你的意思是……”

“他为了规避伤害主动朝那个方向抬起了腿,这才被我撩翻在地上。”奇拉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认真无比,面对这种程度的对手她可绝对不想因为大意而失败,“他的膝盖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现在还不能下判断。”

“你是说,弥斯的痛苦表情是装出来的?”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他弟弟不也挺鬼贼的吗?”奇拉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一旁的艾思。

“如果他受的伤不重,你送出去的这一点数可就不算明智了。”

“无妨,我已经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了。”她将最后一小块无酵饼送进嘴里,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弥斯离开的方向,“我倒想看看,那条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

正如奇拉所考虑的那样,弥斯并非真的那么急着赶去方便。

随便找了个不大会有人打扰的角落,倚靠着城堡厚重沧桑的墙壁,也顾不上老麦登要是知道他一身臭汗全抹在了他最珍惜的墙雕上会有什么反应了,急忙撩起了右脚的裤腿,膝盖一侧的大块肿胀立刻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一览无余。

目睹这一幕,弥斯随即紧皱起了眉头,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阵阵袭来的疼痛还是因为对战局的担忧——或者两者皆有。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呐……”

幸运的是,固然疼痛难忍,他并没有伤到骨头,韧带也没有断。

“不过,还真是运气不错啊……”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为了在寒风中保持体温而在扈从服里额外附上的一整套北地绒薄内衬起到了意外的缓冲效果。

产自瓦柯西亚公国的兽皮制品可是在全帝国境内都算得上上品的,无论是从保暖上来讲还是从舒适度上来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民,他起码可以对这一点打包票。

当然,如果不是自己及时的反应,下意识地躲避了那一击,恐怕自己也已然失去了再战的资本了吧;无论一条裤子有多厚,毕竟也不过是条裤子而已。

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的意志也依然在与难以忽视的痛苦对抗。奇拉的那一击绝对是抱着彻底废掉他的膝盖的意图而发起的,丝毫没有留手。

“毕竟对她来说,这也是绝对不能输的决斗啊!输给我的话,绝对是此生最大的耻辱了吧?”

然而胜利者只能有一个,无论是比赛、决斗,还是战役、战争。厮杀,直至一方败走,人与人的竞争就是这样的道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始终宣称自己要赢,但他并不实际了解胜利的意义,直到现在。

一个人的成功必须建立在其他人的失败之上。

一个人的辉煌必须建立在其他人的黯淡之上。

败者就是胜利者的点缀,是胜利者的衬托。

这就是骑士的世界,胜负的世界。

沦落到这种局面,就算是奇拉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了。

“完全被置于从未想象过的境遇了啊……”

说完这句话,莫名地,弥斯突然止不住地“咯咯”傻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仿佛被自己说的什么话逗乐了一样。

“就像真的英雄传说一样,完全不好玩嘛!”

空荡荡的城堡角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幼稚的笑声回荡在那一面面古久的墙垣之间。

他的笑声停止得也同样毫无征兆。

“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像英雄一样去做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这十多天来绞尽脑汁想到的战术安排,这十多天来日复一日的刻苦磨炼;加布温柔的支持,艾思针对性的协助;迪里埃阁下给的鼓励,和怒勒大人给的提示;丹希大人那不可或缺的鞭策,还有泽文老师给予自己的哪怕只有一点信任;自己在速度和安全之间的艰难取舍,再加上很难碰上第二次的运气——

因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还得到了这么多的馈赠,他才得以走到这一步——他甚至一度保有优势。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只有一分之差了,就这么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

不就是肿起来了吗,不就是有点疼吗?!

在他们北地有一句俗话:“如果脖子落枕了,强扭过来就好了。”

“就是这样!”

二话不说,弥斯对着自己肿涨的膝盖伤处狠狠地掐了下去!

“嗷呜!!!——”

恐怖的痛苦使他浑身都剧烈地战栗起来,汗如雨下,眼里止不住地渗出泪花,但他仍旧没有松手。

说到底,疼痛不过是防止自己的身体进一步做出令伤处更加恶化的行动而产生的自然保护反应。但这种时候,他可不需要保护——连护具都放弃了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豁出去了。

“那么只要欺骗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只要习惯了更痛的情况,相比较之下,平常的情况就不会影响自己的行动了!!哇呀——呃啊——!!!”

杀猪一般的嚎叫又持续了好一阵儿。

“好了,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差不多该可以忍受了。”看着自己疼得已经麻木了的膝盖,他拾起剑站了起来——在不需要顾虑疼痛的那一刻,他感觉到格外轻松。

他抹了抹眼角,咬了咬牙。

“好嘞,回到战斗!”

*

The Awakening 觉悟(17)

“两霎该到了。”

没有什么预兆地,奇拉闭着眼,突然这么说道。

“连怀表也没有看就能有这种自信吗?”阿麦德利的神情间显示出稍许惊讶。

“两霎正好是我平时训练一组的时间,已经牢牢地被我的身体记忆在了肌肉里,怎么可能会出错?!”奇拉没好气地回答。

“放轻松啦,大小姐,我可没说你错了。”阿麦德利摊了摊手,“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吗,想去多久就去多久。”

“别说得好像我已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样!”奇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奇拉·祖尔萨宁,是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过的话反悔的!”

“我还真没有这么说过……”

“我只是突然产生被晾在这里的感觉而非常地不高兴罢了。”

“呃,在我看来区别不大……噢,我似乎看见弥斯从那边过来了!”身材高大的阿麦德利的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瞥见了那个刚从城堡那里走过来的渺小身影。

“好得很!”奇拉撇了撇嘴,立刻套上头盔,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但当她伸手提起自己的长剑,她立即觉察到了异样。

*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中的剑突然变得极为生疏——那根本不是她熟悉的剑感。

不,剑当然不可能出问题——

“这不对……这是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歇息过了吗?!!!”

“啊哈,你终于还是发现了啊,奇拉……”

阿麦德利却没有感到半点惊讶,仿佛他已经有所预料。

“什么?你什么意思?!”

“弥斯的计策,已经生效了。”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仅仅是气急败坏,而且是一头雾水,奇拉完全不明白弥斯那小子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不,不可能,不管是什么手脚,他都不可能逃过自己的眼睛。这种程度的自信,奇拉还是有的。

但……这到底是什么?!

“快告诉我,蠢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的,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前辈;更何况我现在还是所有扈从的‘领仕’,怎么说也是你这丫头的上司,给我一点点尊重都不行吗……”阿麦德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小子可比你讨喜多了。”

“少废话!快告诉我!!!”

“好吧好吧,你这丫头实在是不讲道理……”

阿麦德利叹了口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比起那孩子,你对战斗着实要比他熟悉得多;但对于这天气,那小子可比你熟悉多了。”说着,阿麦德利指了指风暴崖上空一如既往地萦绕着的阴云,甚至呼啸的寒风也为他作了佐证。

“现在是寒风凛冽的冬天——是那孩子的主场。”

阿麦德利微微露出笑容,脱下手套,露出裸露的手指,感受在空气中流动着的刺骨寒意。

“因为激烈的对抗,你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热,使你忽视了寒冷。你虽然暂时感觉不到它,但它可不会自己消失。

“风会掠去你的体温,尽管在战斗的时候,你的身体甚至发出了更多的热,但一旦你长时间地休息,身体内部也不再剧烈地产生热,你的体温就会降下来。加之,你的内衣已经被自己的汗浸湿,而你身上穿的护甲却不能捂住体温——硬甲的内部都是有空间的,不可能像衣物那样紧贴在身上。随着你的热量迅速地从身上流走,身体的疲惫愈加明显,肌肉也会变得愈加僵硬酸痛。这就是所谓的‘脱离战斗状态’了。”

“可恶……居然会有这种事情!!”

“作为一个来自瓦柯西亚公国最北端的牧童,长久地在寒冷的环境下放牧,他当然明白在这种天气中保持自己的体温对体力持续的重要性——而奇拉,对于大多数战斗都是在一回合之内结束的你,当然不可能了解得了。”

“你这混蛋,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呀,哈哈~”阿麦德利只是故作憨态地笑了笑,试图蒙混过关,“扈从冠军赛都要来了,我们不马上就是对手了吗……”

“你这奸诈的家伙!给我等着瞧!!!”

“呀……本来你就是强者不是吗?帮助一个本来就应该取胜的人,那不就一点看点都没有了嘛……”阿麦德利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为自己辩解,“以你的实力,本来也不需要帮忙的吧……”

“……这倒说得没错。”一收到称赞,奇拉的话几乎是立刻就软下来了,“算了,你说得还算在理,这次就放过你。”

“……谢大小姐。”阿麦德利一脸无奈地摇着头回答,“那么你的计划呢?”

“嘁,你看好就是了!”

不服输的奇拉甩了甩手臂,舒展自己疲乏的肌肉,然后将长剑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依旧威风不减地朝刚刚才返回战场的弥斯大步走过去。

*

“抱歉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我已经解……喂!……”

弥斯刚想行礼致歉,刃面便毫无预兆地朝他的脑袋斜劈过来,掠起一阵冰冷的强风。

他急忙向右却步,受伤的膝盖让他不免趔趄,但还是有惊无险躲过了这一击。

显然奇拉没有兴趣等候他多余的礼节。

“你也知道你浪费大家时间了,就省省你的废话吧。”奇拉毫不留情地出言讽刺,“再说,你的腿不是好得挺麻利的?还能有时间去找迪里埃阁下?”

“……那,不太可能吧……”

“嘁,你也知道嘛,玩弄诡计的狗。”奇拉的目光斜瞥向作为裁判的丹希大人,她已经等不及要收拾弥斯了,“下令吧!”

“那当然,想开始就开始吧!”丹希大人当然不想浇灭奇拉这急于上演一场好戏的势头,立刻就给予了许可。

“嚯啦!”

收到了开战许可的奇拉也毫不迟疑,以夸张的动作扭腰送肩,将手中的长剑以巨大的力道挥将出去。

由于她的身体已经疲劳到了一定程度,她在这种情况下也终于完全放弃了以敏捷和精准取胜的战术思路。她的动作变得更大更粗糙了,每次挥剑都高举过头,仿佛挥汗如雨的伐木工。

她的手臂肌肉已经难于自如地持剑,不得已只能采用这种粗放不羁的攻击方式——

大开大合,势大力沉,以自己的整个肩膀、腰部的转动来带动手中的长剑,以补足手臂肌肉的乏力。

但在弥斯看来,这是最愚蠢最没有效率的攻击方式了。

她的发力动作实在太过于明显,几乎就好像是把自己的攻击意图毫不掩饰地暴露给对方。如果她面对的是技术再精湛一些的对手,甚至在奇拉出手之前,对手就足以不费吹灰之力,在瞬间直取咽喉。

即便是弥斯,要防下这种意图明晰的进攻也不是难事——奇拉不是一位以力量见长的剑士,这样做恰恰证明了她已经中了自己的拖延计策,步履艰难,无计可施。

尽管看样子她已经发觉了自己的计策,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体状况已然至此,自己的战术就算是成功实施了吧。

“就这样赢下这场决斗吧!”

他想着,正面以剑迎上了奇拉的下劈。

弥斯的剑面因片刻承受的强大冲击而弯曲,因剑刃自身的弹性而震颤,发出轻嘤的鸣响。双剑缠绕,再次绞固在两人的头顶,相互阻格。

这当然是个对弥斯有利的粘剑位置——

直到奇拉放开了手——

她丢弃了手中的剑,任其落在一旁;与此同时她向侧前方跨了一步,一手已然控制了弥斯的手腕。

只要解放出双手,近身战就是擅长摔跤的她的领域。

“糟……”

一个利落的扫绊,配合上半身的推压。话音未落,弥斯已然被放躺在地。

*

弥斯所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放手——

这是一场剑术决斗,获胜的方式只有通过剑!奇拉丢弃了自己的剑,那么必然要强夺自己的剑!如果不想输,就绝对不要放开手!

哪怕当他的脑袋“咣”地落在地上,他也把这件事情留在了心里。

他的意识仿佛在这一倏之间定格了,声音、画面和感觉,甚至是时间都全然停骤。

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肌肉,仿佛被凝固了的熔岩,岿然不动。这是他脑海中唯一剩下的意念。

幸运的是,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他便得以重拾知觉。

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奇拉的攻击让他重获了意识。

“——该死的!!!为什么不放手!!!”

硬物再度毫不留情面地落在他的脸侧,那是奇拉钉锤一般的落肘。像静止的毫无知性的死物一般,遭到打击的他的头微微地回弹起来,左侧眼角依稀有一注浓热的液体缓缓流下。

“给我放手,你这条死狗!!!”

奇拉·祖尔萨宁歇斯底里地朝他吼着,奋力夺取着他手中的长剑。

或许是高估了在体力尽疲时自己肘击的杀伤力,本来瞄准着让弥斯沉睡更久的这一肘反而令弥斯及时恢复过意识来,同时认清了当下的处境。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可恶!可恶!可恶!!”到了这种状况,奇拉也急了。深知不该与弥斯陷入角力僵局的她,在此刻却无可奈何——自己的剑已经丢到了一旁,如果放弃与弥斯抢夺这把唯一的剑,那么弥斯瞬间就能砍中她,拿下这一回合。

第五回合?到底还有第五回合吗?自己还能坚持到第五回合吗?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只要这回合拿下了,就不再需要第五回合了!

这一个回合,就决定胜负了。

*

“我才!不会!输给你这条狗!!!”

奇拉咆哮着,一边抓住十字护手的部分猛地拖拽,试图将长剑拉脱弥斯的手;见弥斯死死地扒住了把手,她便屈肘,反复地朝弥斯的面部猛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放手!认命吧!败给我才不是丢人的事情!!”

“绝不!!!”

“那就去死吧!!在我砸烂你的脸之后就去死吧!!!”

弥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奇拉雨点般的肘击。不是为了不让奇拉的攻击落在自己的脸上,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改变肘击的落点,不让它落在自己脆弱的眼睛上,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他的脸上还是破了几个小口,隐隐地渗出血肉的颜色。

但在弥斯看来,这是可以承受的损失。他深知,在现在的情势下,奇拉远比自己要着急得多。

“她不过是在不断地透支体力!”

“耐心!一定要耐心!等待到她彻底沉不住气的时候!!”

“一定要耐心!!!”

终于,他等到了。

*

奇拉再也不想,也不能与弥斯再僵持下去了。

见肘击没有起到实质性的效果,她也必须做出决断了——

只见她猛地抽出一只手,抓住了剑刃的前端,朝弥斯的脑袋生生按了下去!

她要与弥斯换分!

为了刺中弥斯的身体,她主动用手去抓剑刃的前端,利用杠杆原理,她便得以以较小的力量扭转剑刃的方向。即便弥斯以两只手的力量对抗,由于把手位置紧靠转动的轴心,她只需要一只手便足以扭转剑锋的朝向。

——只是,弥斯早有准备。

不难预料到的是,这是奇拉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在奇拉松开手的瞬间,他也放开了一只手,同时持剑的左手尽量向远处探出去——奇拉的施力点在剑刃的前端,那么自己从这一头施力,将自己与剑刃的距离拉开,便能延长长剑转过来的距离,给自己足够的反应时间。

而在离他破烂的右耳只有毫厘之距的瞬间,他用腾出来的右手抓住了剑刃。

“这样,就结束了。”

*

The Awakening 觉悟(18)

“二点比二点,净胜为零。”

“该死的!!!”

气急败坏的奇拉·祖尔萨宁甩开手中的剑,从弥斯的身上站起来,稍有些趔趄地向后退了两步,一起一伏地喘着大气。

而弥斯则对她报以自信的笑容。

“我想知道……这样不是很不妙吗?!”

艾思不禁攥起了小拳头。

“净胜点数为零,不就意味着哥哥还是落后一点吗?!下一回合已经是最后一个回合,判定‘追杀’已经不可能了,而且有效命中点数只有一点啊!!必须要击中关键部位,才能获得胜利,这难道不是相当被动吗?!为什么那笨蛋还笑得出来啊?!”

“笑又不是罪过,”丹希大人转过身来,朝他笑了笑,“那是一种气魄。”

“可……”

“而且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单凭着这股‘势’,他已经必胜无疑了。”

“什么?‘势’?凭借那种虚无的东西要怎么赢?”

“‘势’可不是什么虚无的东西哦。”

丹希大人只是嗤笑了一声,便没有多作解释。

“依我个人的愚见,”但热心的加布还是为艾思作了说明,尽管他也不算什么剑术高手,但基于有同为格斗技的摔跤技术,他还是看出了门道,“这三个回合来祖尔萨宁小姐已经不能再从弥斯这里获取任何点数了。哪怕弥斯一直处于落后的境地,但他对于祖尔萨宁小姐的进攻已经能够尽数化解,而祖尔萨宁小姐的体力也快要消磨殆尽……亦或者,已然消磨殆尽了。这种个人状态的变化也息息相关地反映在了战局上,由此所形成的趋势,大致便是大人所说的‘势’了吧?”

“呀,虽然不知道你在瞎扯什么玩意儿……嘛,就是这么回事。”

“……”

“咳咳,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这种小事情不用在意!”

丹希大人连忙转移了话题。

*

弥斯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斑驳地布满了伤痕。自额边流下来的那注血流缓缓淌下,触及了他的嘴边。

他抬起手,轻轻拭过自己裂开的眼角,几抹血渍便留在了冰冷的铁手套上。他看着那些血迹,用看着代表勇敢的勋章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些血迹,然后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伴着粗重的呼吸,雾气在他的嘴边久久不能散去。

他掂了掂手中的剑,它仿佛已经变成了之前的两倍重。即便是以他的体力,经历了这样一番激战,他的肌肉也酸痛难忍——更不要说他的膝盖仍在隐隐作痛。

但如果自己是这样,那么奇拉的状况只会更糟糕。

“最后一个回合了。”他重新握紧了剑,对奇拉说,“我告诉过你,我会赢的。”

“……你真的觉得……你有本事……从我这里拿到两点?!!”

说出来的词句已然断断续续,奇拉还是朝他咆哮道,一手顺势提剑过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步,奇拉要刺中弥斯的脑袋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即便事已至此,弥斯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之前的四个回合里,他从来没有奢求过能击中奇拉·祖尔萨宁的关键部位。在剑术水平的巨大差距下,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但弥斯没有动弹。他只是伫立在原地,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奇拉——

她的剑锋垂了下去。

仅凭一只手的力量,她已经没办法控制好手中的这把手半剑了;她的肌肉疲软难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使上力气。

于是她用上了另一只手,高举过头作“顶势”。

然而她的动作也已经完全变了样,甚至在剑刃向后扬起的那一刻,她几乎失去了平衡,呈现出向后倒去的趋势。不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勉强得以站稳脚跟,但这样的她已经完全无法战斗了。

她已经累到了极点。

这样的她,朝弥斯砍出了一记几乎是全凭惯性的下劈。

弥斯稍作躲避,闪过这毫无威胁的一击,奇拉的整个身体便都扑了出去,与弥斯的身影相侧。

仅凭插在泥里的剑作支撑,埋下自己曾经高傲的头,亚麻色的辫子毫无生气地垂下,周身因为屈辱和不甘而战栗,这一切的一切都揭示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即便奇拉顽强的精神还没有认输,但她的肉体已经到了极限。

她终于是败给了作为凡人的自己——

奇拉·祖尔萨宁被打败了,毫无疑问。

*

“啊!!!!!————————”

她爆发出了不甘的怒吼,带着哭腔,忍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努力尝试重新举起那把剑。

只要能重新举起那把剑,她就能扭转局面,夺得最后的胜利——那条蠢狗的进攻简直不值一提,他绝对没有可能在自己这里拿到两点,在这最后一个回合。

……但她没能做到。

从泥里重新被拔出来的剑锋,摇摇晃晃如同垂钓者放下的鱼钩。

“啊啊啊啊!!!!————起来!!给我起来!!!!”

她的尝试再度失败了。

周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这个时候,哪怕是来自围观者的一丁点响动都会刺痛她的自尊心。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她颤抖的手终于垂下去,不再举起。

她的剑,仿佛耻辱柱一般,静静地插回了原地。

“这只会是你最后一次……赢我……”

她突然扬起头,任遮住脸的头发散在一边,露出噙满了眼泪的眼睛。尽管是噙满了泪水,但那眼睛并没有任何向胜利者的乞求,对胜利者的屈服;即便夹杂着屈辱,那只属于她自己的骄傲也没有被磨灭。

“下一次……你一定要死在我手里……”

为了不失面子,她这么说道。

随后,她便穿过人群为她让开的道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喔噢噢噢噢!!!!——————”

几乎是奇拉后脚刚离开,围观的扈从们就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仿佛在泽文老师战胜了丹希大人的那场马上枪术决斗之后那般热烈的欢呼——并且,毫无疑问是献给他的。

“弥撒铎!弥撒铎!弥撒铎!!”

作为梅耶撒的弥撒铎,而不是雷·兰吉尔·泽文的学生,他正沐浴着这欢呼声,英雄般的欢呼声。

“太棒了,哥哥!!!看在主的份上,你真的在这斗剑场地里战胜了奇拉!!!”

“恭喜你,弥斯!你已经获得了在风暴崖具有最高含金量的胜利!”

艾思和加布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将他高高地抱了起来。

丹希大人也凑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呦,干得不赖,小鬼!虽然不是在扈从冠军赛上,但就算是泽文那小子,也该无话可说了吧?”

对了,泽文老师。

借着被众人拥起的高度,弥斯朝哨塔的方向望过去——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泽文老师的身影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回过头,又再度望向奇拉离去的方向。但从这里,已经看不见她失落的背影了。

不知什么原因,他凝视着那个方向出神。

“尽情地笑吧,狂欢吧!至少在今天,我潘迪亚·丹希可以作保,你弥撒铎已经在这风暴崖证明自己了!”

“的确……但大人,我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嗯?为什么?”

听到这话,他附近的人也都停止了闹腾。

“呃……我也不清楚,总觉得……”弥斯的目光依然望着奇拉离开的方向,仿佛想从那里找到答案,“……似乎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或许……她不应该落得这么……啊,我也说不清楚。”

“在风暴崖待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对于一个贵族骑士,胜利和失败都是标明了价格的。决定竞争的那一刻,注定会有失败者。对失败者怀有怜悯,那是对他们的羞辱,抱有荣誉的人可不需要你虚假的怜悯——他们总会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

“可我不是骑士,”弥斯摇了摇头,“也不是出身贵族。”

“我也不是贵族。我是个强盗,还记得吗?至少过去是这样。”丹希耸了耸肩,似乎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知道贵族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你比其他人更值得尊敬。我们这种人,是用自己的功业证明自己的贵族——就像那些天生就是贵族的家伙们的祖先一样,证明了自己比其他人优越,比其他人更值得尊敬。由优秀的人来治理平庸的人,只有这样,帝国才能保证它的秩序,和治下所有人的安定,自古如此。”

“嗯……您说的话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啦!”丹希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背,差点把他从其他人的簇拥中拍下地来,“在我看来,只是因为这点小胜利已经满足不了你了——我可绝对没有看错你!在泽文的教导下,你绝对是个能干大事儿的小鬼!”

“……真的吗?”

“只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就打败了奇拉的你,还需要问吗?”丹希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相信我,你只需要不断用胜利来喂饱自己,接下来就这样做就够了!你绝对是个有才能的孩子!!”

“是……这样吗?”

“噢,对了,别忘了庆功宴。记得向老麦登申酒,要很多酒!我们找个地方就……”

“……丹希大人!停一下停一下!……”

“有什么关系嘛!……”

“……”

*

**

The Awakening 觉悟(19)

弥斯击败奇拉的事情并没有在风暴崖为人津津乐道很长时间。很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抢过了人们的注意力。

两日之后,期待了许久的漫天大雪终于被撒向了拉弗诺尔山的山顶。

整个风暴崖城堡,都在一天之内顶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糕。天气如往常一样的低沉,见不到多少阳光,整座城堡理应浸淫在一片阴郁的气氛当中——

事实并不是这样。

操练场上,裹着厚重长衣的侍从们正忙得不可开交,聚集在这里的人也显然比往常要稠密许多,甚至不少平时鲜能见到的圣骑士大人们都聚集在此;操练场的各处都树立起了绘着不同纹章的旗帜,场地内的积雪也被极有效率地清理干净。

在风暴崖这样一个孤寂的小城堡里,能有如此影响力的活动一手就数得过来——

这是扈从冠军赛开始的日子。

参赛的扈从已经披挂齐整,乘着高大健壮的马匹,擎着装饰华丽的骑枪,列队进了场。围观的扈从们并没有隆重正式地表示欢迎,而在席的圣骑士们也并没有站得笔挺、行礼致意;毫无纪律地大声喧哗,放声大笑,甚至将平日完全用不上的饷金随意地丢进场地里;随处可见供应麦酒的台位,供士兵们随时随地免费取用——除了忙碌的侍从们,所有人都表现得相当随意。

与其说这是一场比赛,不如说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

只有三位圣骑士缺席了这场狂欢。

*

“呦,泽文,在吗?”

丹希的脑袋不合时宜地探进房间,鬼头鬼脑地四下扫视了一番。

“有事说。”

正在批阅公书的泽文头也没抬地回答。

“这么忙吗,你小子?”

“来自尼安特宫的命令,以及来自各个常规军团的例常报告。”他简短地回答道,对信件的内容只字不提,手头的鹰羽笔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哈,当初你小子离家出走不就是为了不干这档子事情吗?”丹希的语气中尽是嘲弄的意思,“结果绕了一大圈回来,你还是在干这种事情。命运真是捉弄人,不是吗?”

“嗯。其他事呢?”

“对了,那天小弥斯的比赛你去看了吧?站在哨塔上那家伙是你吧?我猜也是你,虽然我其实没看清楚。那小子的表现,还不赖吧?”

“没去。”泽文淡淡地回答,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头的公文。

“哎?那家伙,不是你吗?这就奇怪了。”丹希耸了耸肩,“我还以为只有你这家伙会躲到那么高的地方。”

“不是。”泽文语气平淡、毫不犹豫地予以否认。

“你可是大大低估了那条小狗儿的天分了呀——”丹希摇了摇头,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告诉你,如果好好培养的话,那孩子说不定会成为伟大的骑士。”

“作为他的老师,”泽文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情绪上的波动,只是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很清楚他有多缺乏那东西。”

“击败了奇拉,那可是实打实的。你可得承认这点,泽文。”

“小孩子之间的游戏罢了。”

“你这家伙要求太高了。如果那小子是我的学生的话,我肯定……”

“你帮了忙吧?”泽文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头,终于停下手头的工作,瞟向一时有些哑口无言的丹希。

“……只是稍作鼓励,鼓励而已,算不上什么帮忙。”

泽文再度低下头,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一样随口说着,“对于身体伤痛的耐受倒还算合格,但他的精神与情绪脆弱而不稳定,所以才不得不依赖你的鼓励和某种精神支柱,才能真正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你也很清楚吧?”

“……小孩子嘛,总需要点鼓励……你那样是不行的吧……”

“你也清楚,他没有明确的目标,做事情不过只是‘偶发善心’或者‘心血来潮’而已。他没有来源于自身的坚定支柱,让他能够独自面对恶魔这样的存在。或许你说得对,他的确能成为一个武技精湛的骑士——但在他找到足以支撑起真正勇气的理由之前,他是不可能有资格成为圣骑士的,绝对不可能。”

“……也未必非要成为圣骑士吧……”一时间,丹希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作为一位圣骑士,他自然知道泽文说的都是对的。

“那可不是我对自己学生的要求。”

“等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小子确实在那儿看了吧?!”

“没有。”泽文不出意外地矢口否认。

“你逗我呢?!”

“正事儿呢,正事儿。”泽文又瞥了他一眼,“这是我问第三遍了。”

“噢,差点忘了。”丹希拍了拍脑袋,以一阵大笑来掩饰自己忘事儿的尴尬,“是莱格尼斯,莱格尼斯回来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泽文的目光锐利了起来,就连手里的工作也停了下来。

*

“我知道我总可以放心地把事情交给你,雷。”老莱格尼斯一进门便露出赞许的笑容,环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房间,像是离家许久的旅人重归故乡,“孩子们的冠军赛看来我也没有迟到。”

“老师,您回来了。”泽文从座位上站起,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立在一旁,丹希的骑士礼则显得随意得多。

“那个史莱尼人(shreany)是我过去的战友,”莱格尼斯摇着头,长叹了口气,长而浓密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动,“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他没有在在战场上杀死,却被病痛折去了性命。在棺木里看见他,也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您这不还壮着呢,说不定活得比我还久。”丹希毫无礼数地捏了捏老莱格尼斯的肩甲,这么说道。

“该不会,”但泽文显然没有再拐弯抹角闲聊下去的打算,“您的战友恰好长着一对黑翅膀吧,老师?”

气氛骤然降低到了冰点。

泽文朝一旁的丹希使了个眼色,他当然立刻就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间的门。

“……呃,我什么都没听到。”

丹希的脚步走远之后,泽文才继续对自己的老师说道:

“您说过,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对自己信任的战友说谎。”

“我的确这么说过。”莱格尼斯的笑容看上去依然平和而慈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抱歉了,雷。”

“穿越了泥泞的大水潭,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泽文闭上了眼睛,但语气中的质疑丝毫不减,“为什么?”

“你是不信任我吗,雷?”

“既然您将风暴崖交给了我,这也是我的责任,老师。”泽文说,像铁偶人那般的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你真的非知道不可吗,雷?”

“毫无疑问。”

莱格尼斯沉默了许久。他漫步到窗边,伸手抹去琉璃窗上的雾水;看着窗外热闹的景象,并着纯洁无暇的飘雪——最寒冷的时节已经降临了。

而泽文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老师的回答。

“好吧——”莱格尼斯收起了那惯常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告诉你,我从西方带回来了什么。”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

六年后,圣显历2857年初春,三月的第三个近曜日,夜。

诺夫兰萨(norphranthra)公国1,喀拉(chira)城近旁,伽尔撒山脉东面。

夜幕笼罩着山林,显示出如同散落着的烧焦的炭黑一般的混沌。此起彼伏的虫鸣不时在耳边响起,圣灯微弱的金黄色光芒随着那枯瘦身影的步伐上下摇曳。

“见鬼!看在主的份上,这个季节就真的连一棵白莳也这么难找了吗?”

打着灯火孤身在林子里搜寻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手中的圣灯也垂得更低了。

索伊(soy),这是这个不起眼的男人简单的名字。在允诺会缴付应缴的税款之后,自南方迁移而来的他与他的家人得到了喀拉行政长官和当地教会的允许,得以定居并耕作在喀拉郊外的一块背靠山地的土地上。

对于上面的时间简述,实际上并不可靠。索伊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这片林子里找了多久——现在的时间,还能算作是近曜日吗?或许喀拉的钟楼已经敲响过和曜日的第一次钟声了吧?作为一个普通农民,负担不起怀表这种奢侈品的他也无法下定论。

有气无力的他已经对这件事情不抱多少希望了。

“唉,早些日子抽时间出来就好了……”

这整件事情都源自于喀拉城最近流行的热病。几天前,当他刚扛了一袋小麦去喀拉城里换了点奶酪回来,他的妻子便问他说:

“亲爱的,你听说了吗?喀拉城里最近似乎正流行着热病,得当心一些!”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换点药回来备用?”他的妻子反问他。

“咱刚缴付过什一税,没有那么多粮食可以换药。这段时间,城里的药也贵起来不少。”

“那要是热病传到咱这儿,怎么办?”他的妻子看了一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子,“要是咱孩子……”

他拍了拍胸脯,不以为然地回答:“咱不是靠着山吗?山里头什么都有,还需要求那些城里的人吗?就是城里的那些卖药的,他们的药草也是请人从这伽尔撒山上采来的。那不如,咱自己去采,那该能省下多少粮食。”

这就是他这么晚还在山里的原因了。与他向家人夸下的海口相比,他所采到的白莳还远远不够——那是一种只在冬季开放的伞叶药草,如他所见,在这个时节已经很少了。

“采最后一棵,完了就回去吧。这点……应该也够用个一两天了。”

他一边在根本算不上路的地方勉强行走,一边安慰着自己。

“再说了,也不是咱家就非得得热病吧……”

约莫五霎之后,他视野的余光才终于在一处岩壁的顶端捕捉到了那一抹淡色的希望。

只是,那个位置不免有些尴尬。索伊站在原地,一手叉着腰,仰着头看着那一小株生长在陡峭坡地顶端处的白莳,陷入了迷茫。

在夜晚的森林里,他不愿意离开这里去摸索其他上去的路。一旦圣灯的灯火离开这个区域,这整片区域都将马上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再打着火从别的位置找回来的时候,或许就再也找不到那不起眼的一小株植物了,传说森林有时候就是会和人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

更何况这座山的这一面似乎根本就没有道路可言。

“……还是只能爬了啊!”

岩壁的表面遍布着横生无忌的树根与藤蔓,交错的根须下面也满覆着苔藓和一些叫不上名儿来的杂草,岩缝之间还零星地生着几朵暗红色的小花。那些根须看上去倒还是蛮结实的,估摸着能支起他的体重;崖壁的上端其实也并不很高,距离他脚下的地面大致也只有两倍半他的身长,不小心落下来的话也不至于摔得很严重。

他稍使力度地拽了拽那条看上去粗一些的根须,看样子确实没那么容易断开。尽管如此,他依然不太放心。

一手攀在须条上,一手提着圣灯,他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了上去。

根须因为他的重量而绷直了,但似乎并没有半点要断裂的迹象。

他又试探着稍稍晃动身子,但那条根须依然坚强地支持着他的身子。

“哈,运气不错!看来咱的主时不时也是会关照我们穷人的嘛!”

一边调侃着,他一边稳步朝岩壁的上端爬上去。不一会儿,他就到达了能够到那株白莳的高度。

“好嘞!”

他从那只紧拉树根的手腾出了一根手指,将另一手的圣灯挂在上边,然后尽量探出身子去摘那棵白莳草。

“吱嘎——咔!——”

突然,他紧踩着岩壁的脚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像是木板断裂的声响。他的身子猛地一沉,吓得他连忙收手回来,紧攥着树根。

“什么玩意……”

他没有从岩壁上摔下来,但却似乎陷入了别样的困境——

他的一只脚似乎被深深卡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凹处。

“咋回事儿?为什么这里会有木板?”

从表面上看,索伊的确一直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被木板封起来的奇异洞穴,还是在陡壁的偏上端,如果是人工挖掘的,那么挖掘的人压根就没想让人进去吧?在它似乎有些蚀斑的木质表面覆满了林中丛生的植被和泥土,又被藤蔓遮蔽,乍看之下被误认为岩壁也并不算稀奇。

“真倒霉,还能碰上这种怪事儿……”

他用另一条腿踏着那些木板,试图将自己卡住的腿抽出来——很不幸的是,他卡的部位很深,他的膝盖部分似乎没办法拔出来。

“真见鬼!”

他开始更使劲地踏那几块木板,同时上下摇晃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将自己卡住的膝盖拽出来。然而由于他的位置,以及他自己的重量压在了木板下端的一处凸起上,与裤子的褶皱缠在了一起,无论他怎么摇晃都拔不出来。

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借助树根荡起自己的身子,更用力地踩那几块木板,打算将那些本就不算牢固的隔板踩烂——

“嘣!”

“——呦嘿!该死的!”

“嘣!”

“——呦嗬!”

“嘣!咔——”

“好嘞!这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破坏了的隔板便已经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朝洞穴的内部崩开。

与此同时,他的脚也失去了触点,朝洞穴的内部荡进去。

“嗷!看在主的份上!幸好我抓……”

树根“噗嗤”地断开了。

索伊狠狠地摔在洞穴陡斜的地面上,一路翻滚,直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

他眼前的微弱光芒闪烁了很久,但摔蒙了的他并没有切实意识到,直到从洞穴入口处的凉风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打了个寒战,猛地恢复过来意识。

那一抹光芒是他打翻在地上的圣灯,灯罩已经摔破了,作为灯芯的圣灯草细根散落在地上,勉强维持着燃烧。

他感到有些头晕,这里的空气闻起来简直臭腐不堪,似乎被封闭了十几年——虽然他并没有闻过被封闭了十几年的洞穴的味道。角落里隐隐飘散着一些令他厌恶的熟悉味道,他看都不需要就能够知道,那里似乎整齐地摆着几具已经干瘪的尸体——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看得并不清楚。

他当然也不想看清楚。

“唉,咱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类东西了,真是倒霉……”

在黑暗中,他勉强能看见自己被那微弱的火光映在墙上的倒霉轮廓。

“……噢糟了!火!”

他连忙扑上去,用身体护住那被打翻了的微弱火堆,以免它被洞口吹进来的风不小心熄灭。如果没有火的话,他这个晚上可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家了——他当然不想和几具尸体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洞穴待上一整晚。

他随手从地上抓了一些落叶细枝往火堆上喂过去。他得让火焰烧得更旺盛一些,只有这样他才不必担心火堆因为什么意外而熄灭。

“接下来……咱得用什么来把这点火苗带走呢……”

这个洞穴的氛围像是个墓穴,尽管他并不了解帝国境内会有哪些民族会有这样不用棺材的丧葬习俗——这个洞穴或许是给死人建的小屋。如果是墓穴的话,将洞口建在常人够不到的地方这种行为也就能说得通了,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长眠遭到外人打扰。

既然是这样的话,或许会有一些用得上的陪葬品。

比如——

索伊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身旁的一个烛盏。

说是烛盏,实际上也不过是由一根金属架子支起来的陶碗,碗里似乎装着凝固了的蜡油,也没有烛芯。对于这个时候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抱歉了各位,借用一下,咱一定会还回来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只有他手掌大小的陶碗,又找了一根长一些的草茎,将火苗引到碗里。

“行了,这样就……哎呦我的妈!”

他没想到的是,这莫名其妙的陶碗底下有一个小孔。

“这玩意儿……不是蜡吗?!火油??!”

与蜡油完全不同的是,一接触到火焰,它便立刻都融成了燃烧着的液体,顺着底部的小孔如注地流下去,烫了他一手。他疼得把碗猛甩出去,打翻在地上。

“……见鬼……这……算怎么回事儿?!”

更糟糕的是,碗掉落的地方也瞬间开始燃烧起来,火势猛地窜起一人高,并且迅速地向外蔓延开来。

索伊稍有些迟疑,没有立刻逃出去。他还在想着,这对于倒霉的他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他此刻正需要火。

而他也即刻意识到,那熊熊大火的延伸方向并非随意的,而像是按照某种预先画好的图案燃烧起来的——就像用那种莫名的燃油预先在地上涂成了这样的形状。

就像是……什么奇怪的仪式。

攀着似乎也涂上了燃油的支架,其它四个陶碗也燃烧起来……

火红的图案已经成形了,那是昭示着不详的符号。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

他没有撒腿就跑。

惶恐攥住了他,让他呆立在原地移动不得。极度不详的预感在他的心里酝酿。

他等待了很久,等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恐怖的事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熊熊的火焰只是在原地依旧跃动着,没有脱离图案半分。

他安静地凝视着火焰,火焰也安静地凝视着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呵呵……给咱搞什么,异教徒吗?”

回应了他的话语的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哈哈哈,自己吓自己的蠢事儿咱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他定了定神,找到了一根较粗较长的断根,伸到其他陶碗里去取火,一边像是想要挽回面子似的喃喃自语。

“只是一帮狂热的异教徒罢了……弄些故弄玄虚的阵势自欺欺人,这世界上哪有恶魔这种东西……居然还为了这种事情死在这儿……不过说起来,当年我们南方人不也被那些骑士称作异教徒吗?……”

他的话头突然打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倒霉,真倒霉。”

做好了简易的火把之后,他弯下腰,拣回散落在地上的药草,便朝洞口的方向走出去。

“奇怪,月亮有这么亮吗?”

他有些迟疑地望着从不远处的洞口传来的亮光,加急了脚步。

“还是赶紧离开这种鬼地方吧……”

但当他将头探出洞口的时候,他才终于惊愕地看见了——

那地狱般的光景。

*

——目力所及之处,全都化为了冲天火海!

熊熊咆哮着的树冠上生长着的不再是青翠的绿叶,而是喷涌着的火舌;所有草木植被都被点燃,向周围释放着穷尽生命的能量。以这森林中所有绿色的生灵为燔祭,灼人的烈焰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一切,释放出太阳般狂暴的热量!

不得已,他只得掩着面,忍受着周围藤蔓燃烧着的热量,猛地向外面跳跃出去,滚倒在裸露的泥土上。

落地之后,忍着磕伤了肩膀的疼痛,他迅速地站立起来,将已经着了火的衣服脱掉,远远地扔开。紧接着,他开始朝来时的方向狂奔,抱着自己能逃出火海的侥幸。

火把?还需要什么火把吗?滚烫的烈焰已经将这片森林照亮如同白昼!

他只顾着狂奔,也只需要狂奔。

烤烂他的皮肤,蒸发他的汗水,折磨他的精神——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了,这场一望无际的山火,已经将他重重包围。他注定死在这场火焰中。

风吹到哪里,火势就烧到哪里——而人怎么可能跑得赢风?

他跪了下来,他脚上的草鞋也着了火。

“呃啊——啊哈——啊——————”

在这场大火中,知晓了自己死亡命运的他不禁恸哭起来。一个中年男人,像孩子那样狼狈地痛哭流涕。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呜哇啊————啊————”

在这荒山野地之中,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哀号。

当然,没有人。

*

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一切却都骤然黯淡下来。

熊熊燃烧的烈火消失了,仿佛被黑暗吞噬一般,从未存在过一般;灼人的光和热也一并消失了,仅仅留下了他皮肤上焦黑的烧痕。

只有他的膝盖前留有一小撮火苗,堪堪照亮他的周围。

——仿佛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他用力眨了眨泪眼朦胧的眼睛,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足以点亮天空的熊熊山火,在一倏之间消失无踪。

他试着触摸自己的伤处,那被烤裂了的刺痛和不断渗出的脓血都明白地告诉他,刚才的一切不止是幻觉而已。

“这是……主啊!这是主的圣迹啊!!”

他惊叫道,连忙伏下身,亲吻地上仍散发着焦味的泥土,任自己的声音在焦黑的林间回荡。

“你的馈赠,我就收下了。”

似乎从他身后的天空,传来低沉而迷离的声音。

“哈莱雷亚!感谢主!!万军之主!!!咱一定会侍奉您,直到永永远远!!!”

他连忙直立起身,向上抬头,想要一睹主的光辉容貌。

当然,那里只有一片浓浓的黑暗,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噢,那你可搞错了,可怜人——我可不是你的主。”

这一次,声音来自他的身后,带着嘲弄的口吻。

他急忙转过身,内心满溢的感激和崇敬,在那个瞬间便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毫无疑问,他的身后当然什么都没有。

“……你是什么东西……你……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后边,你看不见我吗?噢,真是可惜。”那声音发出了刺耳的尖笑,像指甲刮擦金属表面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刺耳而难以忍受。

索伊再次转过身。在那一小束火苗所能找到的范围之内,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恐惧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不,那不是恐惧……

那是真的。有一只手,在紧紧地抓握着他的心脏,从他的身体里面,愈握愈紧。

这一次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廓——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就在你后边,

就在你的

后边呀。”

长在他脑后的那张脸微笑着说。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2)

圣显历2856年冬,十二月。

风暴崖,摔跤场地上,弥斯正调整呼吸,将自己的小辫子撩到一边,并与同样紧张的对手相视一笑以表友好。十七岁的他穿着轻薄宽松的露袖衣服,将他精练而又不过分粗壮的手臂暴露在冬日的刺骨空气之下;衣服的里层垫着一层额外的兽绒,以保证身体的热量不会通过裸露的皮肤过度流失,影响他的战斗状态。

与他的穿着截然不同的是他那打着赤膊的对手。黄而偏黑的粗糙皮肤,与弥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健壮臂膀,稳重的下盘和侧腹的伤疤,和那张南方人的面孔——弥斯和他也算是老对手了。

随着担负裁判职责的士兵一声令下,在一群热闹而放肆的围观者的欢呼声中,两个人便像两匹针锋相对的雄鹿,以臂为角相抢在一起。

在碰撞的那一刻,弥斯的对手取得了更低的身位。他的右手捞过去,尝试去控制弥斯的左腿。

弥斯对此当然也不是毫无准备。面对对手的下沉抱腿,他毫不迟疑地将左腿往后撤,逃出对手手臂的触及范围,以大开的弓字步抗衡住从对手方向压迫而来的力量。

当然,他的对手不可能就这么简单放弃攻击。他的头沉了下去,试图从弥斯的腋下穿过去,绕到他的身后“拿背”。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弥斯迅速地用臂弯夹住了对手的脖子,以这种方法来控制他的行动;同时,他训练有素的身体猛地放平、下沉,以自己的重量压迫对手,逼迫对手跪伏在地上——这样一来,反而是弥斯有机会“拿背”了。

无论是在何种近身搏斗的体系中,被“拿背”都是相当不利的。对手可以从背面控制你的行动,而限于关节的结构,被攻击者无论是手臂还是腿脚都不能反拗过来干扰处于自己背后的对手的行动——防御大开便是说的这种情况。

弥斯迅速地转换身位,使自己的头部朝向与对手相同,并以一臂绕过对手背后,从对手的另一侧腋下插入,控制住对手那一侧的手腕防止逃脱,然后从这一侧朝对手面部发起连续的锤击。

但弥斯的锤击还没能起到效果,对手就已经率先发难!

深知身处被拿背的劣势位置,弥斯的对手从刚才就已经在部署逃脱的方案了——尽管弥斯控制住了自己一侧的手腕,但由于弥斯急于发起攻击,没有率先稳定自己的控制位,这给了他逃脱的机会。他等待的正是弥斯稍微抬起上半身,蓄力攻击的时刻!

“破绽!”

对手猛地起身,同时用双手反控弥斯从腋下插过来的手臂,一边扭转身体,并从侧面蹬踏弥斯的大腿。这个充满爆发力的动作一瞬间让抬手作锤击的弥斯失去了平衡,他下意识地放下拳头,并用那只手撑地——而他的对手则就势从他的身下翻转过来,借他的手臂为杠杆,以肩为支点,将弥斯猛地按在地上!

“糟了!”弥斯立刻作出反应,及时翻转过身,并面朝对手试图部署防御。如果继续背朝对手的话,对方一旦从背面施加压力,弥斯被控制的手则可能被对手反向固定做降服技,这对他来说无疑非常不利。

但他的对手也抓住了难得的机会!

跨骑!固定!

在弥斯得以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被控制的手臂之前,他的对手已经抬腿跨骑在他的侧肩上,以自己的腹部为支点完成了这一被称为“臂十字固”的降服技!

所谓臂十字固,即是以双手将对手的手臂固定作为杠杆,并以双腿压制对方的身体,使对方的肘关节作为支点反向受力,以折断对手的关节为目的所发起的降服技巧。由于在固定完成时,双方的身体姿态如同十字架般相错,因此而得名。

只要对手稍加抬腰,同时将弥斯的手臂朝自己的方向弯折,那么弥斯就不得不面临放弃战斗抑或关节折断的抉择。面对已经成型的臂十字固,弥斯已经无法挽回了!

在这种情势下,弥斯当然毫不犹豫地作出了选择——

——放弃战斗!

*

“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啊,农家小子……”被打败了的弥斯坐了起来,挠了挠头傻笑着说,一点没有沮丧的意思。

“哼,作为风暴崖冠军骑士雷·兰吉尔·泽文的学生,以及连续三年扈从冠军赛的亚军,梅耶撒的弥撒铎,你的水平不过就这样吗?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被称作“农家小子”的扈从冷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将自己的手伸向弥斯,并拉他起身。

“同为风暴崖的同袍,大家也不是等闲之辈呀……”

“这是连续四年毫无争议地轻取骑术和马上枪术两项头名的你该说的话吗,弥斯?!今年狙击奇拉的重担又只能交给你了啊!”农家小子的脸色一沉,“更何况你这家伙……压根就没好好练习吧?!破绽实在太多了!如果刚才你拿背的时候稳扎稳打,骑到我背上来,把我压平、控制住,我根本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啊!除了练习不足,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哈哈,居然被看穿了。”弥斯只好傻笑着想要蒙混过关,他并不想透露自己的战术意图。但农家小子可不会就这样买他的帐。

“这么不认真,难不成你小子……是看不起我?”

“怎么会!我可是认真考虑了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是为了狙击奇拉的计划才做的准备呀!”

“……为了狙击奇拉而不训练?这是什么奇妙的思路?”

“我考虑的是训练时间的分配啦!”弥斯摇了摇头,只好无奈交代了自己的想法,“除了第一项马上枪术,每个项目开赛之前不是都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备战期吗?去年我想在摔跤项目上拼一下,于是把本来就准备放弃的射术和稳拿的骑术两项开赛前的准备时间都调用来练习摔跤,结果只勉强拿到了第三;然而在一向有优势的无甲剑术上却翻了车,在进入前三之前就被淘汰了。所以今年我想放弃无意义的摔跤项目,虽然不是特别苦手,但我觉得在无甲剑术上我有潜力和奇拉争一争头名——毕竟六年前我也是在决斗中赢过她一次的!”

“如果能把奇拉从她的优势项目上挤下来,你也就有机会夺得冠军了……以你的能力来说,这么分配确实有道理。”农家小子也不禁点头认同道,“这么说来,你这段时间都在苦练剑术了?”

“是啊,所以我也不想在这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的摔跤项目上弄伤自己,这样就得不偿失了。”弥斯说着,伸展着自己的手臂——因为认输得及时,所以他的关节也仍然保持着不错的状态,“想要赢的话,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也是很重要的。”

“原来如此。不过……真亏你还能把六年前的那一次战绩拿出来说话啊……”

“有什么关系嘛……就算是六年前,那也是货真价实的胜利啊!”弥斯耸了耸肩,“总能拿来为自己涨涨气势。”

“那位大小姐已经完全不是六年前的那个小屁孩了呀……自从那次输给你之后,那位大小姐的性情就愈加凶暴了……”

“我也不是六年前的我了嘛——”

弥斯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肌,“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也好好准备了的!一定能赢!”

“……去年你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去年那是战术分配失误啦!”

农家小子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挂满汗滴的肩膀,“我们风暴崖的男人可只能指望你了啊,弥斯!”

“……明白,我明白得很。”

正在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在场地边上用汗巾擦身的当儿,一旁的另外一块场地却似乎发生了一些骚动。

“嗯?弥斯,那边的沙地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的比赛能这么热闹?”

“不知道。我看看……呃,看样子似乎有人打起来了?”

“这不就是摔跤比赛吗?大打出手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农家小子一边套上干燥的衣服,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着。

“或许是赛后?”

“熟面孔吗?”

“不像。”弥斯伸直了脖子张望了一阵后终于决定放弃,从这个距离实在看不见什么东西,“要不,我们过去看一眼?”

“走吧。”

*

“……你这家伙,再说一遍试试看?!”

“是吗?作为贱民的后代,你连这点自知都没有,还需要我重申一遍吗?未免太可悲了吧。”

“你这混蛋!闭上你那张臭嘴!!放开我!”

“这可不行。”一旁的其他扈从死死地架住他的双臂,但那位新来的扈从似乎还在拼命挣扎。只要扈从们一放手,这个家伙毫无疑问会立即冲上去,和站在他面前的对手打个你死我活。

“哈?输了的人还能有这么多废话?输了就退下,你这混血的杂种贱民。”

趾高气昂地,他的对手仍然不住地发出挑衅,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乍看上去,他大致与弥斯年龄相当;青绿色的眼眸,金色的短发,白皙的皮肤,结实的腰身与挺拔的身姿,从这些特征不难看出这位对手是一位血统纯正的伽洛尼人(garony)后裔,或许还是来自于皇都伽尔撒的伽洛尼人。

从garony这个单词,不难看出它与上古三巨头之首的梅亚尼王伽尔(gare)之名的同源关系——按照古语直译,其意正是“伽尔之民”,乃是自古便生活在伽尔撒地区的族群。与蓝瞳铂须的冈瑟尼人相同地,伽洛尼人从神圣帝国的基础建立之初就宣誓了对主的信仰,是神圣帝国的元祖之民。当然地,始终作为皇室而传承帝位的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梅亚尼王的后人也同样拥有纯正的伽洛尼血统;此外,诸多历史悠久且在尼安特宫身居高位的名门望族也皆为血脉纯正的伽洛尼人。

因为这些原因,与后来随着帝国征服和扩张而被纳入统治的其它民族相比,毫无疑问,伽洛尼人与冈瑟尼人的地位在帝国境内,尤其是在贵族的势力范围内始终保有先天的高贵。

而这位遭受辱骂的扈从,从金中带黑的发色和微显深色的肤色上看,并不像是这两支民族的成员;然而他的青色眸子却依稀地反映出,他的血管里似乎流淌着些许来自伽洛尼人的血脉。

“我是来自尼安特宫的正统贵族后代,你们这些不知道哪个乡村来的杂种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简直是笑话!”

“你说什么?!”

受到侮辱的扈从几乎要蹦了起来,但却被一旁的其他扈从马上按了下去。然而对于他毫无忌惮的言辞,即便是其他扈从也有些无法忍受了。

“我说,小黄毛,你小子还是积点口德吧……”

“怎么?我说错了吗,前辈?”被叫做“小黄毛”的年轻扈从叉着腰,完全没有把他的对手放在眼里,“就算你们把他放开也没关系,我会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做天赋的差距。”

“这话听上去是不是挺熟悉的?”农家小子拿肘子捅了一把弥斯,一边说着,“那个新来的黄毛小鬼似乎是来自伽尔撒的剑术天才,听说资质还不错。”

“天才这种东西,我早就受够了……”弥斯无奈地挠了挠头,还是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上去,用身体挡在两个人之间,“够了,你们俩。同为风暴崖的战友,还是好好相处吧?让大家都不开心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哦?”

“我可以忍受被侮辱,但我绝对不能忍受他侮辱我的家人!!”

小黄毛的对手怒不可遏,差点又挣脱了两三个扈从的控制;但农家小子若无其事地走了上去,用一只手臂就绞住了他的喉咙,压迫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给我跪好了,要事情的小毛头!”农家小子抬起头,“弥斯,作为前辈,你也好好训训那个小鬼啊!”

“虽然说起来我的资历是大一些……”弥斯又挠起了脑袋,朝农家小子傻笑着,“但骂人什么的我实在不太擅长啊……”

“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免得招来……”

农家小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声充满威胁的质问已经在他的耳畔响起。

“惹麻烦的,是哪个?”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算不上粗鲁,甚至单听这声音会产生一些可爱的错觉。但熟知这声音的人可绝对不会产生任何错觉,那绝对是在整个风暴崖里你最不会想要招惹上的人。

人群几乎是立刻就让开了一条道。

“……奇拉……”

*

The Application 请愿(3)

挺拔而完美的身材曲线,如夜月般辉丽的白皙面容,因不满而微微扬起的嘴角,似草莓般紧闭着的水润薄唇;亚麻色的马尾辫为了不妨碍行动而束在了象牙般优雅的颈侧,短得露袖的扈从服上为了保暖而简单地披着华美而柔软的兽绒披风。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已经成长成了一个美少女,风暴崖的诸位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对于刚成为扈从的新人来说甚至更为惊艳。

当然,也只有新人会对这个拥有欺骗性外表的大小姐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从敷衍的衣着上看,毫无疑问,她也刚从一场摔跤比赛中脱身出来,一旁的艾思正像跟班一样帮她拿着不用的衣物和佩剑;但和弄得邋遢不堪的弥斯和农家小子他们相比,她甚至连头发都没乱,衣服也干净得不合理。对于其他人,要从一场比赛中全身而退显然是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但对于奇拉·祖尔萨宁,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嗨~~早上好啊,大小姐。早上好,艾思。”

弥斯当然知道,这已经差不多快到该吃午饭的时间了。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奇拉的表情看上去还怒意未消,似乎才和谁发生了争执。如果奇拉马上注意到这一点并立刻指出他话语中的错误的话,弥斯就能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类似这种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来;这样一来,或许能让她稍微忽视自己的不快,他们之间的对话或许也会变得不那么紧张——毕竟,在气头上的黑豹是相当暴躁的。

然而,奇拉直接无视了弥斯的问候。

“没人回答?”她挑了挑眉,露出如同风暴前夕的天空一般阴郁的表情,“看来没人把我这个领仕放在眼里了?”

自阿麦德利的阿基拉试炼结束并离开风暴崖之后,奇拉便一直担任着风暴崖扈从的领仕——换句话说就是所有扈从的“头儿”,无论新老。关于这一决定,恐怕也没有人有资格提出异议。

弥斯还想稍微袒护一下这两个新人,虽然他们俩的年龄比奇拉还要大:“只是小事儿,小事儿啦,大小姐,不用搞得这么紧张兮……”

“蠢狗,你给我闭嘴。”

“别开玩笑了!”然而,那位被农家小子按住的新人并没有领受弥斯的好意。即便被死死地控制住,他仍然朝着他的对手怒吼道:“家人遭受如此侮辱,作为一个男人,这怎么能是小事!放开,放开我!我要狠狠地揍烂那小子的臭嘴!!——”

“是嘛?你大可以在比赛的时候就这么做了。”

“可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做到的!”

“别说笑了,混血的杂种贱民。”自恃高贵的小黄毛仍然很是得意地撇了撇嘴,嘲弄着他的对手,“再给你多少次机会都是一样的。我们在血统的优越性上有着天壤之别,贱民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种地养牛,老老实实地继承你贱民父母的行当?妄想跻身贵族之列,真是笑话!”

弥斯皱了皱眉,摊了摊手站到一边,打消了继续庇护这个黄毛小子的想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可不管了。”

“你说什么?!你这混蛋!!!……放开我!快放开我!”这一番话对于那个混血的孩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说得没错,你的确是混血的杂种。”然而奇拉瞟了那个新人一眼,淡淡地说,“你从哪一方面看起来纯正了?”

“是吧是吧?”得到了认同,小黄毛自然更得意了。

“你这……”

“我也一样,这有关系吗?”奇拉突然话锋一转,淡淡地质问道,“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你赢比赛了吗?”

弥斯这才想起来,奇拉倒也不是纯血的伽洛尼人。尽管据传闻,她的母亲是皇家骑士团的一位纯血伽洛尼人圣骑士,但她的父亲、骑士团副座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就显然拥有一半来自南方的黑褐色发民族奥芬妮人(ophenny)的血统。严格说起来,奇拉·祖尔萨宁的身上只留有四分之三的伽洛尼人血统。

“败犬有何资格跟我提尊严?”奇拉用鄙夷而充满挑衅意味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农家小子,放开他。”

“请您换一种动物比喻,大小姐……”弥斯忍不住发牢骚道。

“这样不好吧,奇拉……”农家小子有些为难,显露出些许担心。

“我不是领仕了?”奇拉瞪了他一眼。

无奈的农家小子只好照办。

“你是你是……那……我数三下就放手。”

“三——”

“二——”

“一。”

在混血的新人小子得以重获自由,并像脱缰的野马似的迫不及待向他的对手冲过去的时候,奇拉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挡在他与他的对手之间,扬起了拳头。

尽管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来说,继承了怒勒·祖尔萨宁大人血统的奇拉并不算矮小,那个新人小子还是高过了奇拉一整个头。在他的面前,奇拉看上去仿佛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

弥斯当然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与她摔跤对抗过的男人们都明白,她身上精炼的肌肉虽然并不膨大,但却具有恐怖的爆发力;尤其是对摔跤最有助益的腰腹部力量,对于这个身材的她来说是相当可怕的。

弥斯当然也知道,即便对于拳头,决定重拳力度的部位也不在手上,而在于出拳时扭转带动整个身体的腰部力量。

面对奇拉的拳头,他的对手自然不会傻到用脸迎接。在农家小子放手的那一刻,新人便抬起了双臂,试图保护自己的脑袋。

“没用的。”

奇拉淡淡地说,一个勾拳穿过了他的防御,直接命中下巴。

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她的拳头绕过了他的防御,从那个可怜新人的臂弯中穿了过去。作为一个女孩,奇拉的身材不算大,拳头自然也不大——正如无孔不入的凿子,以超越常人的精准度和速度从侧面绕进去,沉重而利落地打裂了他的下颚。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便是她狠狠地踩在已经躺倒在地上的可怜新人的下巴上,将其整个踩歪——奇拉当然不会在乎与她为敌的人会受多重的伤,那是教堂的圣徒阁下们关心的事情。

从看热闹的扈从中,不少人正冷汗直流;对于另外一些扈从,他们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

她的捕猎目标已经锁定上了另外一个元凶。

“架好那小子。”她命令道。

*

“呦……看样子事情又变得麻烦了……”

不远处的长阶上,两位圣骑士正俯瞰着场地里的情况,尽管他们对此都没有表现出十分的关切。当然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两位圣骑士,其中一位以不务正业而闻名于风暴崖,另外一位则闻名于他的冷漠寡言。

“像奇拉大小姐这样肆无忌惮地把阁下们当蜡烛使,真的没关系吗,泽文?”

“任命她的是老师自己,如果你有意见的话。”雷·兰吉尔·泽文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不知道这个,也没必要知道。”

“我能有什么意见?和我又没什么关系。”守城官潘迪亚·丹希耸了耸肩,“倒是教堂那边,没有什么意见吗?”

“迪里埃阁下与老师是经年的老友,如果有意见的话老师当然能马上知道,不需要我们担心。”

“我不是说了我没在担心吗……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

“所以,这次你为什么又擅离职守了?”

“……我又差点忘了正事儿。莱格尼斯那老家伙似乎有事找你。啊,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在莱格尼斯的房间,秘密会议。”

“秘密会议……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让这么不靠谱的家伙来通知,”泽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明知你会擅离职守,不如让你跑腿?”

“……不,我是在擅离职守的当儿撞见老家伙的。”

“我该猜到。”

*

“喂,等等!你们干什么?!别碰我,你们这些贱民!!!”

场地里,小黄毛已经被好几个大汉架了起来;在场地的另一边,弥斯、农家小子和几个老资历的扈从正帮忙将那个不幸的新人抬上担架。

事实上,在领略过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的可怕之处之后,站在黄毛小子身后的几个扈从几乎不需要多少理由就马上听从了命令。

“我听说,”奇拉凑近黄毛小子的面前,对他露出微笑——如果没有目睹刚才的那可怕一幕的话,这个微笑看上去理应是一个可爱的美丽女孩调皮的笑容;但如今,所有人都不难看出来,那其实是恶魔般残忍的狞笑,“听说你是伽尔撒的剑术天才?要不要——玩玩儿?”

“……你想说什么?”

“我给你两个选择。”奇拉直起身来,收起了笑容,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选择?”

“选项一。我们来一场绝对公平的剑术决斗,开刃剑,无护具,不计回合。如果你赢了,那么呢——我随你处置,或者说,我的尸体随你怎么处置。那是当然的了,决斗不死人实在太不正常了。”奇拉不紧不慢地用勾人的语调说着,似乎在细细品味着他的表情变化,直到她的语气骤然一变,“不过要是我赢了,我会从你的尸体上割下你的头,挖空你脑袋里盛的那些垃圾,点上圣灯,寄回尼安特宫送还给你那出身高贵的家人,让他们见证你的辉煌——听起来不错吧?”

“这……这……”小黄毛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选项二。你就这么被架着,让我单方面打一顿,受尽屈辱,从此以后别再提什么血统什么天赋,懦夫是不配谈论这些的。当然,这是一个出身于伽尔撒的名门望族绝对不会选的选项,我个人推荐你选一,这个选项比较有意思。”

“我强烈推荐你别选一,小子。”扈从们才把混血的那小子抬走,帮完忙的农家小子拍了拍手,插嘴道,“奇拉的无甲剑术在冠军赛里还从没丢过第一回合。”

“好了,时间到。快选吧,我相信你不会当懦夫的。”

奇拉耸了耸肩,向一旁帮她拿着佩剑的艾思伸出手。

“就这样算了吧,奇拉……”艾思后退了两步,显示出些许抗拒。与奇拉同为弥丹诺大人的学生,与奇拉共处了六年,艾思当然也很清楚她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

“你给我,笨蛋!”奇拉颇为不满地从他手里夺过佩剑,二话不说就拔了出来。

那是货真价实的佩剑,其刃锋利无比。

“好了,选吧。我数到三。”

她若无其事地将剑塞进小黄毛的嘴巴里。锐利的剑锋甚至已经在他的喉咙里刺出血来。

“三——

一!”

“二!二!我选二!!!”

“哦?那好吧。”

奇拉把剑从他的喉咙里“嗖”地抽出来,丝毫不关心是不是还会割到什么地方。

然后,她举起佩剑,用把手末端的配重球狠狠地殴打他。弥斯和一众老扈从都背过身去,听着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皱起了眉。

*

The Application 请愿(4)

大约一霎之后,终于,凶暴的奇拉·祖尔萨宁领仕停了手;在他身后架着他的扈从们也战战兢兢地松了手,任凭他涕泗横流地跪伏在奇拉的靴子边上。

若要说肉体上的伤害,奇拉的对小黄毛的“惩戒”甚至还不至于到不得不抬往教堂的地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他的对手要幸运得多。但与其说这是肉体上的折磨,不如说奇拉的目的就是从精神上羞辱、摧垮他的尊严。这个一度自命不凡的伽洛尼贵族,如今在她面前鼻青脸肿、畏畏缩缩地颤抖,当着风暴崖所有人的面受尽屈辱,甚至连哭出声音都不敢。比起拆开他的骨头,这对他才更加残忍。

这位在新扈从之间以“蹂躏之魔媛”这样的绰号流传着的领仕恰恰精于此道。在那些资历不深的扈从们夸张的想象中,这位无论是性格、实力还是手腕都与恶魔无二的少女每礼拜都要两次造访风暴崖深谷之下的地牢,用两名囚犯的血喂饱自己饥渴的长剑,并用其沐浴全身。

——熟知奇拉的弥斯当然很清楚,这些不过是谣言罢了。

一边将小黄毛低伏的头踩在泥里,她收剑归鞘,头也不回地塞回一旁紧闭双眼不忍直视的艾思怀里。

“怎么了大小姐?哪来这么大的气头?消消气消消气……”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弥斯走过去,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奇拉肩上,若无其事地笑着,“要不,我们去玩一场紧张刺激的赛马?”

“嘁……你给我少来,蠢狗。”奇拉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第一,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套近乎;第二,在开赛期我们是敌人;第三,我拒绝由你提出的任何与‘马’有关的邀请,任何!”

“但,”弥斯挠了挠头,傻笑道,“对我来说现在是休赛期啊——我已经被淘汰了。”

“那种事情谁要管你。”

“啊!难不成——”弥斯一下子似乎恍然大悟,“——你也输掉了?”

“开什么玩笑?!”奇拉的反应仿佛激烈得过分,“我奇拉·祖尔萨宁会输给那个娘娘腔?!”

“是加布啊……”弥斯翻了个白眼,不禁为加布感到惋惜,“你就放过那家伙吧。”

在弥斯看来,单论摔跤技术,刚刚进入风暴崖的时候就打败了阿麦德利的特拉·加布利费瓦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自阿麦德利·德拉纳受勋骑士并离开风暴崖后,他更是摔跤项目夺冠的不二人选。事实上,在阿麦德利离开后的第一次冠军赛上,他也的确凭自己的实力摘得了摔跤的头名。

相比之下,虽然奇拉的“脏活”的确很厉害,综合实力也很强劲,但摔跤从来不是她的得分项。摔跤比赛始终是偏重近身缠斗的战斗,面对上对防御拳脚打击经验老道、体格强壮且技术同样精湛的顶尖对手,以奇拉的身体力量是绝对不足以抗衡的。按照这个道理,加布在摔跤比赛中应该远胜过奇拉才对。

然而奇怪的事实是,在之后的三次冠军赛中,加布都遭遇上了奇拉的阻击,不幸落败。

——当然,奇拉自己也同样没能进入前三位。

就像她在有意地打压加布一样。

“嘁。废物就是废物,没什么好说的。”

奇拉显然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多浪费时间。

“艾思,走吧。”她随手招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回城堡去了。

“嗯,好。”艾思刚想离开,却被弥斯一把拽住了衣服。

“虽然我也没期待你在冠军赛上的表现,艾思,”弥斯凑过去,带着狐疑的表情,“但你啥时候成奇拉的跟班了?”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哦?真的吗?”弥斯的眉宇间透露出更多怀疑的意思。

“……干嘛……这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啊!难不成……”弥斯竖起一根手指,一副突然懂了的样子,这让艾思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明白了,你是被奇拉欺负了吧?!”

“……”艾思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

“也难怪啊,奇拉那家伙这么强势。和她一起训练生活,会被欺负也是难免的吧。”弥斯摇了摇头,仿佛颇有道理地为自己的判断作解释,“不过你这孩子,也稍微反抗一下吧。那位大小姐骨子里其实也不是坏心眼的人。”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明白了个什么玩意儿……”

“诶?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艾思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我只想知道,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了?作了这么多铺垫,我猜你是想打听什么事情吧?比如加布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那件事儿,你还是别打听了——也别去问加布本人。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

“嗯?为什么?吵得这么厉害吗?”对于艾思的劝告,完全不了解情况的弥斯自然摸不着头脑,“虽然他们俩素来不对付,但加布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会和奇拉吵架的人。不如说,就算奇拉逼着要和他吵架,以他的脾气多半也吵不起来吧?”

“嗯,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怎么说呢……概而言之,就是奇拉对加布说了些很过分的话吧。”艾思翻了翻白眼,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这种私事还是由他们自己来解决比较好,在我看来。我们虽然能帮上一些小忙,但是根本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是在说通用语吗?为什么我一个单词都听不懂?”

“……我也没指望你能懂。”艾思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弥斯那茫然的表情,“总之,你别去问就是了。”

“我只是关心自己的朋友罢了,这也不行吗?”弥斯颇感纳闷。

“不行,别去关心。加布是个比我们都成熟的人,不是小孩子。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会来向我们寻求帮助的。哥哥你啊,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好吧,好吧——”

“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迪里埃阁下托我有时间帮他整理手稿,工作量还不小。”

“真是的,好吧,你去吧。”弥斯环抱起双臂,摇了摇头,“算了,我也就听你的,只管自己专心训练好了。”

颇感无奈地说着,他转头走向已经在一旁一边优哉游哉地喝着麦酒,一边观看着临近场地比赛的农家小子。

“农家小子,来帮我个忙不?”

“别打扰我,你这已经被淘汰了的败犬。”农家小子毫不留情地奚落他,并指着场地里扭缠在一起的两个人,“那家伙的爆发力强得有些可怕。如果他是我下一轮的对手,我可得格外小心他的反抱过胸。”

“我这条败犬可是紧咬着我们风暴崖男人最后的尊严的。帮我多找几个人,还有铁链、吊炉和炭火。”

“……你要做那个训练吗?那个,能管用吗?”

弥斯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只要是能提高剑术水平的练习,通通都做着看看好了!”

*

风暴崖城堡,隐蔽而空旷的地下密室。正像西端哨塔之下那处伪装成储藏室的升降梯,这同样也是个不仔细观察便会遗漏的地方。

阴暗、干燥,低矮的天花板上横亘着七道方木横梁;结实的石墙密不透风地筑起壁垒,微弱的阳光勉强透过积满灰泥的缝隙,顺着朝向东面的逼仄细孔投射出几道光柱,清晰地映出肉眼难见的飞舞尘絮;顺着窗口的角落往下,一些青苔正在石间的裂隙与流下的水渍上悄然生长。

正如它看起来那般,它的确曾经是风暴崖的牢房之一。但与那些必然被投入拉弗诺尔山深不见底的谷间的罪大恶极之徒不同的是,被收押在这里的罪犯,往往是一些不那么本分的地方贵族,以及诸如顽固的土著教派领袖这类仍有利用价值的敌人——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这样的犯人往往能与不菲的酬金亦或是特别的政治意义画上等号。

而即便是当它随着时代变迁,逐渐失去了作为囚牢的用处,它也依然没有被废弃,而是以其它的身份,并着一种独特而颇有渊源的训练方式,与这整座城堡一同被完整保留了下来——

“——这边已经挂好了。”

“这边也是。”

“这边也完成了!”

“这么多,够了吧?”农家小子回头问道。

“一二三四五六……二一二二二三二四。”弥斯逐一数过铁链的数量,稍加思索了一会儿,“再加上四个吧。”

“二十八个?”

弥斯点了点头,随后站进了监牢的正中央,戴上了头盔。

整个牢房的地面结构并非常见的方形,而是奇异的正七边形,其中有三面装设着牢门,通往城堡的三个位置;七个角落里分别架设着七道嵌入墙壁的石阶,七个扈从同伴正站在石阶的顶端,伸手便能轻易触到顶上的七道木梁;牢房的地面也并不平坦,而是略微向中间凹陷的——轻装上阵的弥斯只做了最低程度的防护,穿着薄甲,裸露着大部分的臂膀,便正站在地势的最低点,手中持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这个吊炉系在那边,这样就差不多了。”农家小子稍作指挥,又转头询问弥斯,“怎么样,弥斯,准备好没有?”

弥斯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只是抬手合上了面甲。直到这副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的头盔严丝合缝地封闭了他眼前的光,它的不寻常之处才终于显露出来——这副头盔,是没有眼缝的。

尽管套上了这样的头盔已经剥夺了他的视野,弥斯依然选择了主动闭上了眼睛,将注意力完全交付予其他感官——

这正是被风暴骑士团前代的圣骑士们称之为“犬戮”并流传至今的古老剑术修习仪式。

——如果能借助古代圣骑士的智慧,使用古代圣骑士的战法,或许就能找到战胜奇拉的方法!这就是弥斯的想法。

“开始吧。”弥斯说。

*

“一!”

循着农家小子的指挥,第一位扈从放开了紧紧连接在锁链上的薄铜吊炉——铁链的另外一端正固定在天花板下的木梁上。吊炉里满是充分燃烧着的木炭,已经备燃了很长时间了,甚至于吊炉的外壁都散发着滚烫的热量,并且微微泛红。

借着自身的重量开始加速,被从手中释放的铜炉如同流星般携带起炽热的火星,划着日轮般的明亮弧线,在弥斯的黑暗世界中朝他默不作声地砸过去。

但在前代圣骑士们的眼中,这并非真正的黑暗——

熊熊燃烧的热量,便是点亮他视野的光芒!

撤步!转身!

下劈!收势!

花火四溅!明光绚烂!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铜炉已经被斩落在他的脚边,并着散落满地的炭火。

“二!三!”稍加停顿,农家小子的手指再度向另两位帮手发起命令。并非同时,而是连续的两颗炽红色流星,便依序划破冰冷的空气,朝弥斯的方向坠落下去!

准确无误的步伐跨过那已经落在地上的炭火,上步横切,砍落第一个吊炉;旋尔返身格挡,用剑面挡翻第二个吊炉的同时低头避过飞溅如雨的炭块。微微震颤的剑身令他的虎口微酥,身上的汗毛也一根根地竖起来了!

“四!五!六!”

单单感知热还远远不够,还必须要感知到空气的流动!由热和运动掀起的气流轻微地将吊炉的动向反映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为他竖起的汗毛所洞察——这便是所谓的“势”!

顺势而行,掠过气流的锋尖,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风来而动,风静而止。

伴着三声清脆的鸣响,剑过之处映出炙热的红光;炭火在平直的剑刃上滚落,阴冷的地穴间迸发出刺眼的火花。他的铁靴边上,也撒下了愈多的红烬,苟延残喘地显示着即将褪去的光和热。

“七!八!九!十!”

有人说,最杰出的剑士同时也是最杰出的舞者。灵动而坚实的步伐,优美而矫捷的身姿,以及闪烁翻飞、沐浴在火光之中的长剑——这正是以人体之美展现着勇气的赞歌。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滚烫的炭沫密集地飞溅开来,即便是弥斯也已经没办法完全躲过从这么多方向喷洒出来的星火。飞烬零星地洒落在他为了感知气温和风流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多疼自不必说;但弥斯绝不能因为这样就乱了步伐和节奏,只是一个疏忽,“势”便会离他而去,训练就会即刻结束——当然是以并不圆满的方式。

农家小子点了点头,又伸手示意一位帮手随机打开三道牢门上的其中两处小窗——额外的气孔将扰乱室内本来稳定的空气环境,带来额外的风流干扰,使弥斯更难以感知到运动中的铜炉。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一!”

遵照手势指挥,六个吊炉被两两分为三组,在每一个时间同时从两个方向发起进攻,组与组之间留给弥斯的时间间隙亦紧凑得过分。

“喝啊!!——”

弥斯当然知道,泽文老师向来不喜欢他在战斗的时候大呼小叫,但莫大的压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在处理第三组的时候,他没能赶得及解决从右侧甩过来的吊炉;尽管作出了闪避动作,吊炉的轨迹还是擦过了他裸露的上臂处,微微偏转了出去。

伴着他的怒吼,回身挑斩,烧得如灯火般通红的铜炉也断了链,飞出去老远,打落在墙角。

他皱着眉头,皮肤上剧烈的烧灼感疼得他直龇牙。

“剩下的,都放吧。”

所有帮手们正等着农家小子作出这最后的指示。同一时间,剩下的七个铜炉从七个方向朝弥斯熊熊袭来。

弥斯静静地负剑于肩,一动不动,努力地从黑暗中捕捉那一丝丝动静。如果不能全神贯注到极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通过这最后一波。

时机,就在那一个时机!

就在……

……现在!

就这个刹那,弥斯的后颈感到的微弱的热流。他的身体随之而动,用背负在肩上的剑身弹挡起从身后落过来的那一个吊炉,使它脱离其他吊炉的节奏,随即后退半步,挥剑朝地势的最低点砍去!

如果是同时从所有方向落过来的吊炉,那么按照地牢的正七边形结构,它们必然会在大约最低点的位置相会——这就是发起攻击的最好时间!如果迟了一步,那么那些吊炉便会相互碰撞,接下来的轨迹便难以预测了。

时机,究竟……抓住了吗?

他看不见,只能感觉。

凭自己手中长剑的感觉。

而他的长剑,遭遇了阻力!

“好样的!”看见这一幕,农家小子甚至忍不住喊了出来——

弥斯的奋力一击,只一击,同时将六个铜炉斩翻在地!

“别急着喝彩!”

回答的当儿,弥斯已然侧步返身,面对从他身后二度袭来的最后一个吊炉。弹开它只是为了让它晚一些与它的同伴汇合,尽管到了这个时候,它已经没有同伴了。

单手持剑,弥斯利落地将其横截作两截,旋即回身,收势守胜。

明亮的火光渐熄,但留下空荡荡、黑黢黢的铁链兀自摆动。

*

“哎痛痛痛!”

完成了训练,但弥斯并没有半点得意的意思,只是找了个没有炭火的空地上坐下,龇着牙,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被烫伤的皮肤抱怨着,“看在主的份上,这见鬼的训练方法简直是要命!”

“在二十八个吊炉的面前,你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农家小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二十八条仍在摇晃着的铁链,不吝赞许地点了点头。其他帮手也向弥斯投来了钦佩的目光,换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但弥斯的注意力仍然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轻轻地碰了碰有些浮肿的上臂,立刻皱起了眉,“看样子起泡了……”

“亏你还能坚持下来。”

“看在主的份上,要是坚持不下来现在就更惨了。我就该穿一整套兰泽式板甲!”

“……那样的话你要怎么感觉风和热?”农家小子摇了摇头,又问道,“感觉怎么样?”

“疼。”

“我是指训练效果。”

“完全没有。”

“一点用都没有?不应该啊,这可是从风暴崖建立的初期就留下来的最著名的古流训练法啊。”

“或许继续练下去能稍微提高我的听劲?”弥斯挠了挠头,“这么练下去我能不能打赢奇拉不知道,但比赛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换层皮了。”

“得了,你又不是蛇。”农家小子又陷入了思考,“……要不,再试试那个?”

“又是那个啊……”弥斯露出满脸的不情愿。

“说起古流训练,除了这个就是那个了吧?”

扶着额苦苦思索了一阵,弥斯终于还是作出了痛苦而无奈的抉择。剑术比赛的日期近了,而他却仍旧束手无策。

“唉,只能这么做了吧?”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5)

“要上了,加布!”

“噢,嗯……”

还没等加布作出回应,被甲的扈从已经把着双手长剑、潜下身径自冲了上去。左手握紧把手,右手却反手把持在长剑的剑身中部——与通常所能见到的持剑方式截然不同的“半剑术”,乃是广泛应用在着甲剑术领域的战技。

面对对手的积极进攻,同样使用半剑势的加布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并举剑尝试格挡。作为一名宫廷摔跤的顶尖高手,加布并不需要过分担心对手的低位冲撞。纵然身材高挑的他看上去纤细得过分,但那只是表象而已;他细腻的技术和强健的腰腹力量,配合上蜘蛛般修长双臂的缠绕控制,即便在对抗体格庞大的对手时也不见得会落多少下风。

对于摔跤技术一般的扈从来说,加布的下盘着实无懈可击;然而,对接下来的这一招,他却毫无准备——

只见他的对手稍稍将把持剑身的手前移,便骤然放开了握把,仅仅以剑身为把,将整个把手连同柄锤朝加布的头盔飞速甩抛出去!

借助剑身突然受力弯曲而产生的弹性,长剑末端的配重锤如同链锤一般,瞬间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措手不及的加布没有作出反应,正中头部,头盔上当时便现出了一个凹痕。

猛然遭受重击的加布不禁向后退去,那本来稳如磐石的下盘如今也破绽百出。

他的对手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冲了上去;两块铁疙瘩“哐!”地撞在一起,身着重甲的加布瞬间翻倒在地上。干脆利落地,他用一条腿跪压在加布持剑的右手上,并将手中的剑撬进仰面朝天的加布的面甲缝隙里,结束了战斗。

“呃……噢呜……”

猛然遭受了重击的加布还没能完全恢复过来,他的脑袋里正“嗡嗡”地响着警报,伴着仿佛要裂开的疼痛感。

“没事吧?你看起来完全不在状态。”

他的对手站起身来,关切地向他伸出手。

他只是摆了摆手,拒绝了对手的好意,“谢谢,我想我自己还能起来。”

叉着腰,他的对手连连摇头,一副伤脑筋的模样,“这样的话可起不到训练效果。你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啊,加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抱歉,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做着甲剑术的陪同训练,却又表现得如此糟糕,这是我的过错……我大概只是,不大擅长剑术……”

“那又不是什么奇招,况且……刚才你完全就在发呆,全身的动作僵硬得像个人偶——这不像是平时的你啊?”

“真的很抱歉……”

“不用道歉……算了,我去找别人作陪练吧,你好好休息。”

“对不起,浪费您的时间了。”

“都说了不用道歉了……”对手叹了口气,“该怎么说呢……人太好了有时候也不好啊,加布。”

“……太好吗?那就是……我的问题吗?”

“——啊,当我没说。总之,你接下来也没有比赛了,好好休息、放松、狂欢吧,我去找其他人也没问题的。”

“嗯。”

*

“我……太好吗?”

独自走在城堡主楼前的小道上,这个评价仍然在加布的思绪里挥之不去。

“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个……好得令人恶心的人吗?”

“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我究竟在追求什么?”

自从与奇拉发生那次争吵之后,他的脑海里总是禁不住跳出这些问题,这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从容得体,温柔细致,彬彬有礼,俊美如画,这就是特拉·加布利费瓦,一介足以被称为“完美宫廷贵族”的平民;从不骄傲,从不自视甚高,待人谦和,低调而不吝助人,除了太过喜欢使用敬称之外几乎毫无缺点;即便遭到诽谤和嫉恨,他也能从容地一笑了之,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完美地恪守他被教导的“贵族之礼仪”,以至于成为习惯,这样的谦谦君子本不可能与人交恶。甚至是他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除了奇拉,并没有人对他表现出厌恶——至少表面上如此。

以礼待人是错的吗?

当然,奇拉从来都是无礼之人,这似乎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或许只是她看不惯加布的拘礼,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造成的分歧,造成的厌恨。她,讨厌这么生活的人,讨厌持有这种态度的人。

但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奇拉因为她的无礼而毫不掩饰自己对加布的嫌恶,那么其他人,是否也因为礼而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感情呢?

毕竟,表面的礼节维系着表面的友好。真实的想法,只有最真实的人才不惮表达。

“你永远不可能战胜我,娘娘腔,你不过是个废物。”

毫不顾忌侮辱性言语的奇拉在战胜了他之后这么对他说。他的鼻孔缓缓流下污血,那是在他试图下潜抱摔的过程中正中奇拉的膝击而留下的失败证明。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这么回答:“不愧是祖尔萨宁小姐,您的实力毋庸置疑。”

如果不想挑起争吵,迎合对方难道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就算自己遭受到了侮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吧?

虽然这种方法向来对她不起作用。

“一个在摔跤项目中连前三都挤不进的人,毋庸置疑?这算是讽刺吗?”

但奇拉这么说,言语中依然充满着强烈的敌意。

“不,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无论如何,您无数次战胜了我,已经说明了您的实力在我之上。我也不过是承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你的确是个弱者。不仅是个弱者,还是个懦夫。”

默默忍受着辱骂,他站起身来,依然对奇拉报以微笑,鞠了一个躬准备离开,“感谢您的指教。”

“像你这样的娘娘腔,凭什么站在我的面前?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风暴崖。嘁,除了满足他对男色的不伦兴趣,塞洛里昂大人究竟还教过你什么?”

“请您不要作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辱骂,祖尔萨宁小姐,窃以为此种行为与村妇骂街无异。”

最尊敬的老师遭到了侮辱,最低限度的反击当然也是合理的。

“骂人还需要找证据吗?呵?”奇拉挑了挑眉,仿佛像挑衅似的纠缠不休,“还是说,你这娘娘腔还会生气?我很好奇,究竟要到何种程度你才会发怒呢?或者,就算亲爱的人被我尽数屠杀,你也只会默默忍受吗?”

怎么可能有人遭到当面辱骂还能一点不发怒?温文尔雅的人只是因为守礼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罢了。

“我不会仅仅因为这点责骂就对您发火,祖尔萨宁小姐。请您明白,我着实不想与您发生争吵。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仅此而已。”

“你觉得我在刻意针对你了?”奇拉质问他。

“不,我并没有这么认……”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你以为否认这一点就能逃避吗?”奇拉毫不掩饰自己无来由的敌意,“呵,真是笑死我了!我从没有想过有人能懦弱到这种程度!”

“我不认为礼貌待人是错的,祖尔萨宁小姐。”到了这种情况下,他还依然在使用敬称。

“礼仪能成为懦弱的掩饰吗?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随您怎么说,我是不会与您争吵的。”

“还是说,”奇拉的眼中饱含着鄙夷,仿佛看着肮脏的下水道,“你已经让自己都相信了这种说法?我嫉妒于你的从容,怨恨于你的完美,这才处处与你过不去?嘁,自恋也要有个限度吧?”

“请您不要作无端的揣测,祖尔萨宁小姐。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究竟要面对怎么样的敌对,你才能明白‘矛盾是不可能逃避的’这种简单的道理呢,懦夫?你要如何明白,有些敌人是无法和解、无法以礼相待的呢?你要多久才能知道,一味忍让是不可能得到结果呢?”奇拉突然提高了声调,像是在训斥,“我奇拉·祖尔萨宁啊,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了。你让我作呕。”

“让您感到不适,我也很抱歉。但您希望我能如何做呢?如果您不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我也无法做到让您满意不是么?”

“那就让我说清楚好了。”

奇拉大步走上去,毫不留情地揪住这个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的扈从的领子,拽到自己的面前,露出她标志性的狞笑。

“我要你的怒火!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血性!”

“如果是敌人的话,窃以为,我可以做到。”

“现在,我就是你的敌人。”奇拉更进一步地攥紧他的领口,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但……请恕我无法将您当做我的敌人,祖尔萨宁小姐。”

“呵,还在找这种借口吗?”奇拉放开了他的衣服,但从那双青绿色眼眸中流露出了更加强烈的嫌恶,“你还在抱着任何和解的幻想吗?你还在用那套所谓的‘贵族礼仪’来欺骗自己吗?你可以骗过自己,但你骗不了我。”

“我的确,保着希望和您和解的愿望,请相信我的意愿是真诚的,祖尔萨宁小姐。”

“那就让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是绝对不可能与懦夫和解的!”

仿佛厌烦了再说无谓的废话,奇拉突然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

“忍气吞声、唯唯诺诺,以自尊为代价卑微地求取暂时的和平,妄想避开一切冲突——对不起,这套对我来说是行不通的!以礼仪为借口,你觉得这样就能遮掩你内心的不满吗?你觉得你真的能藏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吗?难道你就不会感觉到不公吗?既然感受到了,如果不发泄出来,那不是懦弱又是什么?你所谓的高尚品德吗?你只是不敢面对冲突罢了,不敢面对矛盾罢了,从精神上软弱的人从一开始就无药可救!”

奇拉指着身后高大的城堡,那座跨越千年的古老城堡,它始终象征着风暴崖的精神——至少是,在奇拉心中认定的精神。

“我无法承认你作为风暴崖的一份子,因为就算我或是其他任何同袍在战场上被杀了,你也不会愤怒,不会燃起为我们复仇的怒意和执念;就算你这样想过,你也绝不会为我们而行动,因为你只会逃避,以至于成为了你的习惯,而你却还美其名曰‘从容’,以此欺骗自己!有你这样的懦夫与我并肩作战,我要如何感到放心?!如果你在其他别的任何地方,那么随便你——但这是风暴崖!这是帝国的军队!”

“在这摔跤场上,你有无数个打败我的理由,甚至是没有失败的理由——我不会拒不承认这一点。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我,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特拉·加布利费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奇拉一边说着,一边肆无忌惮地用手指狠狠戳他的胸膛。

“请允许我提出异议,祖尔萨宁小姐。我并不惧怕您。”

“呵,或许吧。”奇拉微微眯上眼,流露出鄙夷,“但你害怕冲突,害怕矛盾,更怕激化矛盾。”

“我并不认为这种想法是一种错误。”

“是吗?你觉得你输给我我就会放过你吗?还是说你觉得如果你赢了我,我就会更加记恨你?看看那条狗你就会知道,我显然不会这么做!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您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不,我就是这样的人。”奇拉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就是要和你过不去。我就是要看看,你倒能容忍到什么程度,等着瞧吧。”

“我们……没必要这样……”

“不,当然有必要!因为你是风暴崖的耻辱!我甚至都不知道,既然你都不想待在这里,那为什么不早点滚他妈的蛋?!”

“我想待在这儿!”加布终于提高了音量,前所未有的音量,为自己申辩道,“我当然想要待在这儿!我想重拾加布利费瓦家族的地位,我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入风暴崖的吗?!”

“呵,省省吧。如果真是这样,你还需要问出这个问题吗?”

在那个片刻,加布怔住了。

奇拉背过身去,扬起头,侧过脸,脸上满是嘲笑。

“虚伪,可悲。你就这样继续欺骗自己吧,娘娘腔。”

*

深深沉浸于自己的思绪,顺着小路,不知不觉地,从泛着红晕的夕阳照耀下,他的脚步迈进了一片阴影。

或许是被自己毫无意识的意识所引领,他走进了一所熟悉的建筑。

“诶,这不是加布吗?嗨——傍晚好!”

从一匹披着雪白皮毛、点缀着少许黑色斑点的年轻骏马的背后,忽地探出个头来,傻笑着拖着长音,朝他打了个招呼。尽管距离很远,加布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声音。

“弥斯?”

加布这才从自己的想法里抽出注意力,意识到自己不知怎么地来到了这座马厩。

马厩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他总能在特定的时候,在这里找到弥斯的身影。

“你还没见过它吧?和加布打个招呼吧,雪影?”

弥斯拍了拍它结实的肩膀,纵使它依旧无动于衷,摆出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弥斯的刷洗,表情活像是泽文老师的四蹄模子——如果那张马脸还能被称作表情的话。

“呀,别这么不给面子嘛,雪影。”然而弥斯的热情却未因此而止息,反而滔滔不绝地向加布介绍起来,“我告诉你啊,加布,别看它这个样子,雪影今年也差不多要五岁了,已经可以上战场了。我跟你说,我可是看着这孩子长这么大的,当时我就和泽文老师说,雪影一定会成为一匹又漂亮又矫健的战马,比其它的小马都要矫健,甚至会比老师的座驾‘晨风’还要矫健!老师就说,‘如果你能照顾好它,或许我会考虑把它送给你。’但那是当然的了,要照顾一匹小马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这孩子啊,还真不让人省心……”

加布欣慰地笑了笑,“它的毛皮的确像雪一样美丽。我相信你不会看错的,弥斯。”

弥斯总是这个样子,特别地容易交谈,容易相处;和他在一起,仿佛有一种放松感,一种不需要顾忌任何事情的惬意感,一种随意的亲近感,一种与自己相处的时候,从来都体会不到的感觉。

“是吧?‘雪影’这个名字当然也是我起的,总觉得它会像梅耶撒的风雪一样威力十足。不过你说……泽文老师会不会忘了这一茬?总觉得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过。唉——”弥斯看上去有些沮丧,他的脸上贴了几块纱布,手臂上也缠着布条,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看在主的份上,我又提起了一件糟糕的事情……冠军赛的事情我还解决不了呢,究竟要怎么才能战胜奇拉呢?想不到啊想不到!不管试了什么样的训练方法,似乎都找不到灵感。灵感,灵感实在是很重要的事情……”

“弥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他当然不是随意地散步到这里的,尽管他自己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到这里的,来到这个总能找到弥斯的地方。

在风暴崖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一个真正能坦诚相待的朋友。感到无助的时候,会从这里寻求帮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因何来到这里?”

*

“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照顾雪影!这孩子可从没让我省过心,不过要是泽文老师真的能将它赐给我,那也完全值……”

“我是指,风暴崖。”同其他人交谈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直接打断过别人的话,那样实在太不礼貌。

“噢,那个啊?”

弥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

“当然是为了成为英雄了!”

“英雄?”听到这里,加布也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哈哈……我知道这话从一个已经十七岁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未免显得幼稚了一些。”弥斯傻笑着,挠了挠头,还是感到稍许的难为情,“当初我说我要成为一名骑士——啊,现在看来这大概都算不上什么目标——而且我一直以为我是想要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所爱的人。但在迪里埃阁下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之后,我才发现,那似乎只是个借口而已。我其实真正想要的,远比那要自私得多——像《列王纪》、《诗篇》故事里的英雄一样,建功立业,为历史所铭记,使自己有所成就,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家人、爱人,不需要我的保护,他们同样也能过得很好,甚至,如果我不选择离开梅耶撒,一直陪伴着他们的话,他们或许还能过得更好。”

“但你还是这么选择了,并且直面了自己当初的虚伪。”

“虚伪啊……这么说倒也没错。人欺骗自己,大概并没有什么意思吧?连迪里埃阁下都知道的事情,主当然也会知道。只是这么愚弄自己,和遇上危险就闭上眼睛的行为没什么两样吧——虽然很笨,却也正常得很。”

“你还是承认了这一点,而我……却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唔,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过,加入风暴崖就是为了重振加布利费瓦家族的荣耀吧?”

“那不是我的愿望,只是家父的愿望而已。我只是把它当作我自己的愿望,并信以为真。”加布垂下头,眼神中噙满了迷茫,“我……说到底……”

“那……你想要什么呢,加布?”

“我不知道。”

加布抱住了头,露出有些可怕的神情,就像是在摔跤比赛中,阑尾突然染恙的痛苦神情,“祖尔萨宁小姐……她是对的,我是个懦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追求什么,却还害怕承认……”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啊?”弥斯摊了摊手,“我也不觉得你是个懦夫。毫无疑问,你是个很好的人。”

“好得令人作呕的人吗?”加布露出了苦笑。

“不,好得值得终生幸福的人。”

弥斯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加布的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

“好人应该得到幸福,而不应该得到痛苦;坏人应该得到惩罚,而不应该得到胜利。-——人世间的道理应该是这样才对嘛。”

弥斯放下手中的刷子,走近加布的身边。他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又想到自己的手并不干净,怕弄脏了他一如既往讲究的衣领,便又马上收了回去。

“作为我在风暴崖的第一个朋友,当然,你也是艾思的第一个朋友,无论你什么时候感到痛苦,我们都有必须帮你解决的理由吧?如果你找不到想追求的东西,那就让我们帮你找好了——我的脑袋或许没那么好用,只能为你找一些简单又无聊的,诸如‘成为英雄’啦,‘获得名望’啦这类的愿望;但是艾思一定能帮你找到的,就算他也不能,迪里埃阁下也会帮你找到的,肯定!……啊,不好,我又作了毫无根据的承诺了。”

“不过,不管你的愿望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敢肯定,有两件事一定是真的。”无比认真地,弥斯这么说道。

“哪两件事?”

“无论礼节,你为他人着想的心情一定是真的;我们是朋友这件事情也一定是真的——那是当然的了!这一点我可以指着主发誓!”

弥斯说着,信誓旦旦地用手指指着马厩的顶棚。

“如果我们真的找不到其他的愿望,而你又不嫌弃的话,就把我的愿望当做你的愿望,一起奋斗吧!在我实现愿望的过程中,没有朋友的帮助,我是肯定做不到的!如果你找不到理由,就算为了我这个朋友,也是个不赖的理由吧?为了我!”

加布怔住了,呆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第一个单词。

“谢谢……”

“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

重复着这一句话,弥斯却突然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

“没想到我都十七岁了还能说出这种不害臊的话来,真是太丢人了!还是为了你父亲吧,别为了我,你父亲肯定要比我靠谱些!”

“噗。”加布终于扫去了脸上的阴霾,忍不住轻笑起来。

“我说,这种事情你可别和别人说,我居然说了这种蠢话。”

“一定不说。”

“我当然,也不会和别人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弥斯朝他眨了眨眼睛,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上的污物立刻就在加布的衣服上留下几个灰指印。

“……啊!抱歉抱歉!我忘了这茬!!!”

“没关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加布说,朝弥斯露出谅解的笑容。

“说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加布,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嗯?但说无妨。”

“我好像……想到了!”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6)

圣显历2856年末,英灵节是日。

对帝国宇内的平常人们来说,英灵节通常代表着两种含义。

首先,它是第二皇帝为了祭奠因为战争而于此世逝去的英雄而设立的节日。无论是家喻户晓、闻名遐迩的传奇骑士,还是名不见经传的行伍小卒,只要是为了帝国而在战场上捐躯的烈士,都将在这一天得到纪念。或许人们并没有听说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名字,但与那些将自己的事迹甚至刻写在传说故事中的伟岸英雄相比,他们收获到的是同等的尊崇和心意。

另外,从时间上来说,英灵节正是一年的最后一日,亦是圣显节的前夕——等待着开启新一年的日子。这一天,风暴崖的骑士与士兵们将不会像平时一样享用晚餐,而是聚集在墓园,怀着感激的心情饮下满碗腥涩的鹿血;之后,他们会一言不发地端坐在主楼的大厅,守候并聆听圣司的祷文直到零时的钟声响起——直到那个时候,充满了美酒与鲜肉的、圣显节并着新年的狂饮之宴才会正式开始!

当然,对于风暴崖的扈从们,这个节日又有着第三层含义——

扈从冠军赛的最后一日,最后一个项目无甲剑术的决赛之日。在这一天,将由一位最杰出的扈从戴上代表冠军的黄金枝冠,并在圣显节的宴席上,得到包括圣骑士大人们在内的众人的喝彩。

这就是一位风暴骑士团的扈从所能取得的最高荣誉了。

*

对于得以进入决赛的两位扈从,目前的点数情况是这样的——

梅耶撒的弥撒铎,作为骑术和马上枪术两项毋庸置疑的头名,除此之外,在另外三个项目中都没有任何比较亮眼的表现——共计六点。

奇拉·祖尔萨宁,怒勒·祖尔萨宁副座的独女,风暴崖扈从们的领仕,“蹂躏之魔媛”,在射术中轻取第一,而在有甲剑术中也经历了并不轻松的鏖战取得首名;排除她的两个苦手项目骑术和马上枪术,她在摔跤项目中纵然没有拿到点数,也只是屈居第四位——她的点数同样也是六点。

无论胜负,这场决赛的双方实际上都已经拿到两点了。由于其余的点数被瓜分得较为分散,并没有其他任何扈从得以取得总计八点或以上的成绩。

——如此一来,胜负的关键自然就留给了这最后一个项目,由这无甲剑术,同时也是这两位扈从共拥的优势项目,决定了最终黄金冠的去向的最后一个点数。

*

稀薄的灰色云团似乎逐渐开始散去。尽然冬日的空气依旧冰冷刺骨,与阴郁的平日比起来,从云端洒下的几缕阳光也使整个场地逐渐亮堂起来。

加布一如既往地来得很早,甚至可以说比所有人都早;奇拉同样到得很早,正为着比赛提前做一些舒展运动,使自己的关节和肌肉得到充分的准备。

这两个人站在场地的两端,但是睁着眼就足以分辨出他们之间的气氛有多紧张。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发展出进一步的冲突——如果不是这个比赛对于奇拉来说足够重要的话,这是绝对有可能发生的。

不仅仅是比赛的双方,甚至是场地的两侧,在弥斯来到这里之前都已经清晰地分好了阵营。

奇拉的身后,她的拥护者已经自发地聚集了起来。无论是因为的确崇拜于她那华丽而又强大的实力,亦或是想要讨好作为领仕的她,又或者只是为了凑热闹而站的队,在弥斯抵达场地的时候便都开始以奇拉的名字为口号,像是为了展现气势一般狂热地呼号。

“奇拉!”

“奇拉!!”

“奇拉必胜!!!”

“摧残!”

“蹂躏!!”

“黑豹必胜!!!”

不得不说,就是这帮临时组建起来的亲友团,却也喊得有那么些整齐。

当然,弥斯这边也并非就孤立无援。

“弥斯,加油!”

“为了男人们的尊严,一定要赢啊!!”

“绝不会让你们活到圣显节的!!!”

“……等等,你喊的这是要打群架吗?”

“不管怎么样,先喊了再说啊!!!”

……不仅仅人数上居于劣势,就连组成也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样子。

幸亏比赛的结果并不取决于这两拨人。

“……呃,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该去哪边……”以艾思的身份,他免不了产生为难。

但奇拉简单明了地消除了他的为难。

“难道多一个人喊我的名字就能让我获胜吗?当然不能,就算没有人我也能获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奇拉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回答,“去那边就好了,那条狗在输掉的时候肯定会需要一些安慰。”

“……好吧。”

*

“嗨,下午好,各位——”

穿着全套护具的弥斯像平常一样打着招呼,紧接着毫不怠慢地来到武器架前面,挑选起自己的长剑。与五年前的那次决斗不同,他这一次可没有再轻装上阵,而是仔细地穿好了护甲。

奇拉也不蠢,那种同样的伎俩对她来说不可能再起效第二次了。如果这一次他希望能像五年前一样用轻装来弥补速度的劣势的话,从第一回合开始,奇拉就会疯狂地和他换点——不出两个回合,他的手臂或者胫骨就会彻底废掉。

相似的道理,他这一次也没有选择手半剑作为他的武器,而是选择了攻击范围更大的双手剑。这些都是他仔细分析双方的实力对比,详加思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对于这种比赛,每一个选择都必须要慎重。

在看了弥斯的选择之后,奇拉也随后选择了双手剑。——这些年的训练、切磋和比赛中,弥斯已经证明了自己在无甲剑术方面的造诣足以让奇拉感到有些棘手了,尽管在五年前那次决斗之后,弥斯也再没能在正式比赛中击败奇拉。

而这次,就是正式比赛了。

“这一次,我一定要赢。”弥斯突然说道。

“哦?这可不是你第一次说这话。”

“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弥斯友好地朝对手笑了笑,“这一次,我有不得不赢的理由。”

“好样的,弥斯!为了风暴崖男人们的尊严!!!”农家小子在他身后冷不防喊道。

“弥撒铎!弥撒铎!弥撒铎!!”

“抱歉,各位,”弥斯挠了挠头,“其实不是因为那个啦……”

“没关系,”农家小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只关心你是不是能赢。”

农家小子的话立刻赢得了所有同伴的赞同。

“……你们这些家伙真是现实得过分。”弥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还没聊够吗?”奇拉终于忍不住自己不耐烦的心情,不再打算让他们继续浪费时间了,“一个个的都在自说自话是吧?很好。”

“看样子你也势在必得嘛,大小姐。”

“我得承认,笨狗,在这风暴崖里你是唯一值得我认真对付的家伙——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奇拉耸了耸肩,“你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你强,我一直比你强,直到现在还是比你强,你心知肚明。”

“我承认,你的确比我强,大小姐。”弥斯很干脆地回答,“但谁说强者恒得胜呢?”

“四年前的冠军赛你还连点数都拿不到,三年前和两年前我也已经给过你机会;去年你甚至又没有进入三强,那未免让我有点无趣。五年前的那次决斗的确是你赢了,虽然也有我大意的原因,我也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不过,那次失败反而让我看清了我的缺陷,每一个缺陷——我的剑术渐臻完美,这当然是你的功劳。这些年里我们已经交手过无数次,互相知根知底,我实在想不出你这条狗要怎么打败我。”

“当然,如果让你知道,那我还怎么实施我的战术?”弥斯微微一笑,他希望自己看起来胸有成竹。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我的弱点了?”

奇拉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担忧;实际上,她对此嗤之以鼻。

“算是吧。”弥斯扛起了手中的双手剑,拉开步子,做出准备就绪的姿态,“如果说五年前,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给了我两成的胜算,那么到了今天,我自认为我有四分之一的胜算——而我前三年已经输过三次了。”

“不,你没有。去年你没进决赛。”奇拉没好气地提醒他。

“啊……那就是三分之一。呃,等等,要是算上切磋的话,那又不止了……是多少呢……见鬼,我算不出来了……”

“……啊!你这条狗我受够了!裁判呢?赶紧给我开始!!”

*

与五年前的那场决斗不同的是,这场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比赛当然是有裁判的,远比那位丹希大人靠谱的裁判。

——不如说,就没有比他还不靠谱的裁判了吧。

理所当然地,比赛也不会就因为奇拉一句话而开始。

由侍从担任的裁判缓缓地走进场地的中央,严格地按照规则询问双方是否准备就绪。两个人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双方手中的长剑已然蠢蠢欲动。

“那么,以主与圣拉斐尔的名义——

——在此刻展现你们的剑技吧,两位!”

随着裁判双手的手势合并,试图用气势压过对方的弥斯已然提起剑,朝奇拉的面部率先出击!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防守的初学者了。如果想要发挥自己一直以来的优势体力,他就必须给奇拉施加压力,逼迫她与自己交剑,让她动起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奇拉却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微笑,垂着剑一动不动,不仅没有抬剑格挡,甚至连躲闪的欲望也瞥不见半分。

在两人都保持着最佳体力的情况下,占有速度和反应优势的奇拉很清楚,弥斯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全送身突刺,这样他有极大可能在瞬间遭到迎击;仅仅是带着完全实力的自己站在这里,这就是对对手最好的威慑。

“——已经学会这个了吗?!”

人的动作与意识是不可能同步的。既然弥斯一开始就并没有打算送身,当他意识到奇拉毫无反应地凝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出手的速度已经处于放缓的态势中。如果要抽身回来,他手中的剑就必然经历一个减慢——停滞——再反向加速的状态转变,无论他的抽手速度有多快,运动过程中这样的迟滞都是不可避免的。

在意识到的时候再重新产生前突加速的想法,对于弥斯来说,他已经错过了他的时机。

而奇拉抓住的就是这个减速的瞬间!

下沉!

提剑上挑!直指咽喉!

弥斯急忙拉回身子。亏得他没有产生丝毫的犹豫,他才得以勉强避开奇拉的突击——如果在那一刻因为奇拉完全不设防的头部诱引下,在已经失掉时机的情况下做出错误的追击判断,那么这一击……

“等等,不对!”

“这不是她的目标!”

她向上突刺的“势”,早就已经拉回来了大部分。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指望以这一次简单的突刺得手。

她真正的目标,是在下盘!

“完了!”

在他退步的当儿,奇拉已经向前猛跨出一步,以最小的动作变换剑路发起第二次攻击!

迅猛如风的第二剑割擦过他正换作前腿的左腿膝盖。

清脆的金属碰响,为奇拉宣布了五点的领先优势。

必胜的第一回合,一如既往。

*

回合刚结束,奇拉的剑锋又倦怠似地垂了下去,指着地面,悠闲地沿着小圆圈的轨迹来回比划着。

“我得说,看来不止是我一个人藏着点秘密呢,大小姐。”

丢掉第一回合的弥斯没有表露出过分的紧张,反而笑着挠了挠头。这样的奇拉,着实有些难办了。

“我也必须改个口,或许我们也没那么知根知底。五十多天的时间,就算是你这样的庸才,也说不好会有些变化呢吧?——不过那又如何呢?”奇拉脸上的笑容尽显嘲弄之能事,“对此,你也早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毕竟,是你把我捧到了这个高度。”

对于这个说法,弥斯可半点反驳的欲望都没有。

的确,正是他,让奇拉达到了如今的境界——只不过,并不是缘于五年前的那次胜利。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看似一动不动,出击却迅如落雷——

变换多端,却又总能抓住时机,一击毙命——

称其为“突然死亡”也毫不为过的,可怕却又独树一帜的风格——

按照他们之间早已订立的约定,由弥斯亲自记录下剑路,并交予奇拉的——

以他自己的才能,永远也使用不来的剑术——

“泽文流。”

“感谢你的协助,笨狗。

——我终于,完成了。”

*

The Application 请愿(7)

后发先制的反应,这是奇拉不需要依赖任何系统的剑术流派也能做到的事情——换句话说,“泽文流”的精髓并不在于此,这不过是要完成泽文流的要素之一。

最核心的思想,在于迥异进攻节奏间的无缝转换。

如同舞者一般,大多数剑士在对抗亦或训练中都有自己固定的进攻节奏,这是通过长时间的刻苦磨炼而养成的;动与静的切换,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即便一个剑士是处于等待对手出击的被动状态,他的脚步也往往是在游走的,在不断地寻找着出击的机会;剑士也往往会切换自己的架势,试图寻找从其他角度切入的时机,对对手的架势作出应对,从而更容易挡下接下来的进攻。

完全静止不动是冒险的,这意味着你将对对手作出的大多数变化都不予反应。究竟什么样的动作是佯攻,什么样的动作是出击的讯息,在动作最开始的时间里难以分辨,尤其是当对手的身体不厌其烦地作出迷惑性的动作的时候。

最为保险的方式是保持运动,对手作出低程度的动作,自己便也作出最低程度的反应,像双人舞蹈一样互相“配合”。

身体上的停滞会给予无意识的暗示。对变化长期不予以反应会逐渐使自己的反应麻木,这就是所谓“节奏”的本质;如同一段优美的乐章,如果粗暴地从中间打断,再从不知何处接续,那么原本流畅的曲调也会变得突兀而不谐。

然而,泽文老师的剑术却是一段不带丝毫感情的冷彻之舞。

伴着那为了目的而奏起的冰冷乐章。

和其看似毫无征兆的休止符。

*

弥斯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操练场边缘,坐落在长阶上的观礼台。

风暴崖的一众圣骑士就座在那里,仔细地关注着这场终于为冠军赛拉下帷幕的比赛。

莱格尼斯圣座和祖尔萨宁副座正坐在最好的位置上,圣座的右手边是贝汉默大人;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身边懒洋洋地靠着潘迪亚·丹希大人,他的手中还托着一杯苦麦酒;圣座的阶下,老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也同样兴致盎然。

风暴崖的重要人物们几乎都到齐了。尽管从场地里弥斯并不能听见圣骑士们的纷纷议论,但这些也足以让他倍感荣耀了。

本应如此的。

然而……

他唯独找不见那个人的身影,那个最应该出现在观众席的人。

带着仅剩的期待,弥斯的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哨塔——那个五年前泽文老师的身影出现过的地方。

那里空无一人。

自从那次之后,弥斯便再也没有见过泽文老师出现在自己的比赛上,哪怕他不止一次地打进了扈从冠军赛的决赛。或许,这对于老师来说根本就不够。

自从那次起他也再也没有赢过奇拉。

弥斯摇了摇头,不禁露出苦笑。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只有在泽文老师出现的时候,自己才能获得胜利。他必须要能依靠自己胜利才行,只有这样,他或许才能得到泽文老师的认可。

没错,他要得到老师的认可。这就是他必须胜利的理由。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怎么努力,他也没办法得到泽文老师的一句认可。

而他,想要被认可!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这一次,他必须打败奇拉。

冰冷彻骨的冷风掠过赛场,穿过护具的缝隙,几乎让他汗毛倒竖——

不,那绝不仅仅是因为气温——他血管里的血液几乎开始燃烧了。

那些竖立起来的汗毛,正是他的决心。

“开始!”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弥斯便当即向前奔跃出一大步,朝奇拉猛刺过去!

*

“哦?”

对于这一招,奇拉不得不承认自己稍有些失算;她本以为在知道了自己的意图之后,弥斯会选择更为保守、被动的剑路。一直以来,弥斯的优势都在于持久战,而不是激烈接触的白刃战;况且,如果能用频繁的假动作诱骗奇拉,使其麻木,抓住她精神片刻的涣散发动攻击,对于弥斯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至少表面看上去应该会有如此判断。

当然,奇拉并不担心这个。如果没有十足的自信,他当然不会在比赛中用上泽文流。

冒险的突击通常意味着这一回合会迅速结束,而在短时间的战斗中,奇拉在速度上的优势才会愈加明显。

但弥斯却不是这么想的。

要在观察过对方的动作之后再作出反应,本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要胜过她的反应速度,那就必须加倍自己的速度!

虽然看上去只是第二回合,但这实际上已经是最关键的回合了。

“——就像这样,不拼不行了!”

只需要一步助跑,送身前扑!

“这样啊?”

尽管显示出稍许惊讶,奇拉却并没有手足无措。

侧身。却步。举剑相抵。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弥斯的攻击阻挡在了身体的外侧——

不仅如此。

由于惯性,弥斯与她擦肩而过;他的剑尽管卷携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也仍然没能压过奇拉的长剑,仅仅从她的护甲上轻掠而过。

*

“完了!”

看到这一幕的艾思忍不住惊呼出声;农家小子也垂下了头,脸上挂满了失望。

送背给像奇拉这种对手,无疑就是死路了。

面对如此明显的破绽,奇拉毫不犹豫地出击了!

“背!”

“嗞啦!!!——”

双剑相交成十字,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奇拉的剑被斜挡过肩,从弥斯的头盔旁侧突出!

由于奇拉用剑阻隔了起初的那一剑,弥斯得以始终贴紧奇拉的剑刃;凭借听劲,弥斯才得以掌控她手中剑的攻击意图,半跪下来,同时向后抬剑,将这一刺阻格在了外围。

但,弥斯的情况没有变好,反而更糟了。

——为了躲开这一剑,他被迫单膝跪地,这剥夺了他几乎大部分的移动力。

面对一个处于自己身后的对手,失去了行动力的他便无异于砧板上的肉。

必须抓住——

“没用的!”

奇拉稍微收回剑,准备从另一个角度给出第二击。

——就这个机会!

奇拉收力的瞬间,便是反击的时刻!

趁着这个时刻,他的剑锋便顺势向身后的奇拉推搠出去!

大多数剑士都明白,发动进攻的一方有时候并不那么容易抽身。

尤其是当双方都进入对方的攻击距离的时候,如果发动进攻的一方不能连续地压制住对方的剑,逼迫对方防守,那么自己稍微收力,对方的剑便有可能趁势压上来。对于听劲水平精湛的剑士来说,一个卸力的瞬间,这就足以结束战斗了。

剑刃的速度总比脚步要快。要从激烈的拼杀中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一旦拼上了,那么主动退开往往就意味着会被击中。长剑既是进攻的武器,也是唯一的防守;一旦你主动松了力并往后退,对手会发起追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作为超一流的剑士,奇拉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也并非毫无准备。只需要向后退一步,稍微拉开距离,同时微微倾身躲避,弥斯的剑便没有可能击中……

……难道不是这样吗?!

“什么?!”

*

奇拉不禁瞪大了双眼。在那个瞬间,她带着惊愕的表情,与弥斯四目相对。

“那是……过桥摔吗?!”

甚至连加布也不禁出了声,握紧了拳头,为弥斯这一击所惊艳。

那当然不是过桥摔。在剑术比赛中,当然不应该看见这种摔跤动作。

所谓过桥摔,是从身后抱起对手的腰部,猛地拔起并向后倒去,使对手后脑着地的凶狠大摔技,即便在摔跤比赛中也极为罕见;缘其落地时腰部弓成拱桥状,因而得名。

要抱起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大摔技当然不容易,但只是自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弥斯做出这个姿势,只是为了增加向后突刺的距离!

没能预料到弥斯竟然能把攻击距离扩展到这么远的距离,奇拉来不及格挡。

直击咽喉!

为了获取最大的攻击范围,弥斯甚至把整个身子都毫无保留地向后倒了出去。身体的重量附加了额外的力量,剑锋直抵在奇拉头盔下掩盖的链甲层上,甚至压弯了剑身,在那一瞬间让她无法呼吸!

“怎么可能!在这种毫无平衡可言的姿势下,他怎么可能精准地找到我的脖子?!”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她却没有就此手足无措。在被命中的瞬间,她仍然还留有攻击的时间。

既然被命中了,不如就以双杀结束好了。弥斯的剑刚刚离开她的喉头,她便即刻回敬以凌厉的反击!

然而,她甩出的最后反击还是没能得手。

为了不以头触地,在得手之后弥斯迅速向一旁转体。疾速翻转的剑刃挡开了奇拉的反击,并带动自身滚倒在一旁。

“五点!净胜追平!”

“嘁!”

奇拉咬了咬牙,脸上写满了不快。

*

The Application 请愿(8)

“好样的,弥斯!”

“干得漂亮!!”

不仅仅是弥斯这边,就连奇拉那一侧,也有不少人忍不住为这一击叫好。弥斯从地上爬起身来,露出自信的笑容——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刚才的那一击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他不敢相信。

“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概,只是运气吧。”

尽管这么说着,弥斯的表情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表现得游刃有余,从而给奇拉施加压力。

或许刚才的那一击的确有些许运气的成分,譬如击中的不是喉咙而是身体的其他部位,以弥斯自己的判断上来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运气并不是决定这一击的关键——真正的关键,在于他进行过的某些似乎“毫无用处”的训练。

通常情况下的奇拉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破绽的。如果要得手,就必须通过出卖自己的破绽,造成她的判断失误。

以她出色的距离感,她绝对不会后退多余的距离,因为只有准确地把握对手的攻击,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发起反打——凭借长时间的刻苦训练,这种在大多数情况下精确得无解的判断,却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吃了亏。

“好吧——唔,很好。”

奇拉摸了摸自己被刺中的喉咙。尽管只是钝剑,尽管由链甲细密地保护着,那一击的力度还是稍微挫伤了她那白皙的皮肤,而由那一击带来的呼吸阻滞感也仍没有完全消退。

她的嘴边浮现出狞笑。

“这才是五年前的那个你——这样才有意思!——很好!!!”

再一次,同样的起势。

只是这一次,她手臂上的血管已然因为兴奋而暴起。

“……看样子,越来越不妙了啊。”

弥斯暗想。

*

“连续三回合都以同样的起势开始,不愧是奇拉。”

农家小子忍不住赞叹道。

换作别人或许会因为失掉了自信而马上换用其他的起势,这看上去仿佛是比较聪明的抉择。

然而,按照奇拉的判断,弥斯并没能破解她的“泽文流”。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化解,那么泽文大人的剑术也绝无可能令风暴崖的一众圣骑士都头疼不已了。

弥斯用以得点的战术,只可能奏效一次;只要她有了提防,这些奇招便不再有可能生效。正如同从衣袋里掏出短刃,朝对手扔过去——每扔出去一件便少一件。

更何况,凭借这些奇招得点本质上并不稳定。

在所剩不多的回合里,弥斯还有多少种花样可以玩呢?她反倒想见识一下了。

对奇拉来说,赢得比赛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只不过是战斗之后附带的奖励罢了。

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才是她想要通过激烈的比赛所得到的。

只有够格的对手才能让她达到这个目的。只有够格的对手才能让她露出破绽。

而她所要做的只是补上自己的缺漏,使自己的剑术更加完美。

——直到最终,无懈可击。

在她眼里,只有这样,她才能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权利。

*

自然,弥斯不会就这么束手无策。

为了这场比赛,他也准备得够久了。

听到“第三回合,开始!”的指示,他便立刻上前冲了一步,同时高扬起手中的长剑,仿佛马上要出一手下劈。

奇拉没有接受他的诱引,持剑的手尽管没有放松,也依然保持着静止。弥斯的站位依然很保守,即便在这个距离弥斯斩出了一记下劈,他所能攻击到的也不过是她的手,只需要退出去一步她便足以躲开;处境相似的是,她如果从这个位置发动了反击,弥斯也能比较轻松地及时收身回去。

见奇拉没有反应,弥斯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剑,趁势向前挪了一步,忽地再度高举起长剑——

奇拉仍旧无动于衷。这个距离对他们两人来说仍然太过保守。

——果然,弥斯还是一步退了回去。

这不过是佯攻……

……吗?!

不对!这不是佯攻!

弥斯故意将前腿向后退,假装却步;然而他的后腿却没有动,手里的剑却也仍然高悬着。

紧接着,他放开了一只手!

要在后退中补足缺失的距离,那就只有这样了!

——仅凭单手抓握着柄锤,弥斯探出半个身子,将长剑朝奇拉甩将出去!

*

双手剑,顾名思义,是依赖两只手才得以控制的长剑。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单手使用的可能。对于武器来说,一种武器的用法很大程度上随着使用者的不同而产生不同。

单手操持双手剑的阻碍在于它的长度和重量。除开个别膂力超过常人的勇士,多数人仅凭一只手是没办法自如地操控双手长剑的,哪怕是技术精湛的剑士。

弥斯当然不属于那种拥有超人力量的勇士——要达到那种程度,身材大致要和贝汉默大人相当吧?

然而,仅仅凭借剑本身的自重,要甩出一次攻击,弥斯还是能做得到的。

这种单手操持的方法能够在瞬间增加自己的攻击距离,发动一次超乎对手预判的奇袭——但它的缺陷也足够明显。

毕竟弥斯并没有真正控制着手中长剑的轨迹。

他只是抓住柄头,仅仅使它不至于脱手罢了。像甩着链锤一样地将手中的剑甩出去,那么他便难以自如地改变长剑的走向。

奇拉也并未因为这一击而感到棘手,尽管这个时候她要退出攻击范围已经为时已晚。

她只是提起剑,横过护手,任凭那清脆的震响传达到她的手心。

剑面便像一根狠狠摔在铁砧上的生钢条,扭动着战栗着高高弹起。

那是反攻的征兆。

“空当!”

奇拉二话不说就朝弥斯的前胸冲了过去。弥斯也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本就处于后撤步伐中的他趁势向后跳,试图拉开与奇拉之间的距离。

亦像操使着链锤一般,仅仅抓着柄锤的他无法及时地提起剑来,在恰到好处的位置阻截奇拉的剑路;为了不使自己的手被砍到,也为了为下一次进攻蓄力,他只能调动起整个肩膀,将手中的剑甩到身后。

“抡……抡圆了!”

纵然,将长剑全力抡起来会造成比通常情况下大得多的空当,但由于弥斯已经提前作了后跳的动作,奇拉并不能在这一瞬间获取到足够的刺杀距离。

在这种情势下,对于奇拉来说比较明智的做法是后退。如果不能在弥斯将长剑抡起的空当时间里得点,那么接下来甩出来的一击势必势大力沉,仅以奇拉的臂力或许没办法完全接下。

“也是,只是出了一击就要被追击至死,哪有这种道理?”

但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奇拉的目光时,他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双目露凶光的眼睛传达着这一个讯息——她绝不准备放过这个追击的机会!

“乓!!!——”

弥斯的剑身重重地砸在奇拉的防守上,力度之大,甚至他自己的手都震得发痛。

但奇拉只是紧紧地把着手中的剑,任其在风中嗡嗡颤栗。

如同被刺伤了的恶兽必须狠狠地反咬一口,这一击,她怀着必须要打出来的决意!

以越大的力气挥出来的一击,被弹开时造成的空隙就越大!

趁着这一击被弹挡开的瞬间,两段短促的上步,带着冲刺的速度高高地跃起,同时在空中华丽地转过半身,用自己的背向弥斯的脸冲撞而去!

“什么?!这是……”

当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幌子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长剑的锋尖竟从她的腋下疾突而出,精准地直奔他的咽喉而去!

*

两人几乎同时落地。

只是,落地的方式有所不同。

奇拉稳稳地夹剑在腋,在上半身几乎分毫未动的姿势下,以脚尖轻轻踮地,优雅端正地落在地上,仅因为惯性而向后跨出一小步;

而弥斯却是以后脑抢地,甚至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得以停下。如果不是头盔的保护,恐怕他现在就已经失去再战的能力了。

“也没那么难嘛?”

奇拉的嘴角高高地扬起,甚至懒得回头确认自己击中的位置。

“嗷……你这家伙,完全是在示威啊……”

弥斯半坐起来,尽管他的世界仿佛还在旋转——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但让他感到糟糕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下。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也许就是为了报方才的一剑之仇,奇拉这才特地以背身打出这一击。令他感到恐怖的是,她大概只是凭直觉,在双方都处于快速移动的过程中盲刺出这一剑,却精准地瞄上了弥斯的咽喉——正与方才她被击中的位置一致。

这……要说只是运气,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更让弥斯汗颜的是,同样是背身反刺,无论从精确度上还是从动作的流畅性上,她完成得都比自己完美。

即便是受击之后的反应,自己也显然要狼狈得多了。

*

“奇拉·祖尔萨宁,三点!”担任裁判的侍从作出了这一个回合的裁定。

“什么?!”这回,惊异的轮到奇拉了,“你瞎了吗?!不该是四点吗?!!”

“是三点哦,你可没有刺中我的喉咙。”

弥斯露出微笑,朝奇拉举起左手示意。她便也立刻明白了。

“……原来如此。”

得益于单手持剑,弥斯这才能够空出一只手抵挡——尽管情急之下弥斯来不及彻底挡住这一击,让剑锋从指缝间突破了出来,弥斯还是勉强用手指夹紧了剑面,直接导致了那一剑没能命中喉咙——剑术规则中的“关键部位”之一。

“怪只能怪你太过自信了,”弥斯一边傻笑着,一边歪着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盔,里边似乎还进了点沙,“如果刺中之后你马上返身回来,应该还来得及在我脑袋上补一剑。”

“嘁,一点而已。废话少说!快开始下一轮!”

奇拉丝毫不掩盖自己的不耐烦,以像是命令一样的语气对裁判吼道。

*

The Application 请愿(9)

第四回合。

奇拉依旧骗式。她脸上的微笑比方才更加自信了,毕竟,弥斯的路数也差不多快用完了。

这一回合,哪怕她只是强行双杀,从点数上也不可能落败。以她的实力,不用说这有多简单。

“那么,让我看看,你的口袋里还掖着多少件武器呢?”

经过了仔细的考量,弥斯也将自己的节奏稳下来。如果他继续使用像前两回合那样拼命的战术,那么很容易陷入双杀的局面——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不如说,奇拉倒更有理由发起凶猛的攻势。

但既然奇拉没有主动出击,那么弥斯也完全有耐性将自己的进攻欲望压下去;不仅如此,他要挑起奇拉的进攻欲望。

他沉住气,紧盯着奇拉的双手,一边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朝奇拉的左手侧绕进。

泽文流当然不意味着奇拉必须对他的移动无动于衷。她依旧垂着手,却动起了脚步,以维持与弥斯的正面距离。

弥斯的手同样也没闲着。各种起势的频繁切换,不时身体前倾作出要进攻的假象——然而事实上,对奇拉会被这样的假动作蒙骗这种事情,他却根本不抱有任何期待。

弥斯就这样一面绕步一面谨慎地向前逼过去,同时用堪堪高过奇拉剑身的剑路试图阻拦奇拉可能的反应;奇拉也就这样一面后退一面朝相反的方向绕步,像绕着同一中心旋转的指针两头似的,陷入某种奇妙却诡异的和谐。

但弥斯知道,这样的和谐不可能维持太久。

奇拉不是那种喜欢后退的人。

或者说,她是那种很讨厌后退的人。

况且,在这第四回合,她也没有任何后退的理由。

那么,为何她还在后退呢?

只是为了给弥斯一个惊喜。

她后退的步数越多,接下来的反扑一定会越凶猛,越无法抵挡。

单凭对奇拉的了解,他也知道这一点。

*

倏然,奇拉的剑身消失在弥斯剑身的压制之下。

刹那间,弥斯的眼前闪过剑光的残影。

幸而,他早有准备。

他下意识地向后微倾,避过这一击。这当然不是唯一的一击,他的双手也已经准备迎接随即降临的狂风骤雨了。

“簌簌簌哐——!”

迅猛的利刃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发起连续的斩刺,像金枪鱼切开水流一般割开弥斯耳边的空气,逼得他连连后退。仿佛安静地沉伏在林荫之下的黑豹终于发作,只是下个瞬间便原形毕露,连扑带咬地,只剩下想要将猎物撕碎的狂暴野性。

泽文流的窸窣之声,毫无征兆地骤然奏响祖尔萨宁流的激昂乐章!两种流派的融合,那才是奇拉一直在追求的完美颂歌!

那是曾经被弥斯称之为“十六连斩”的攻势,只不过这个叫法他早已弃置。那个时候,他只在艾思的小册子上见过至多十六次连击,仅此而已;五年前,与奇拉真正交手过后,他才了解到那并不是奇拉的全部。

若非要用出斩的次数来描述这一套斩击的话,恐怕弥斯更愿意称之为“无限斩”。倒不是说奇拉真的能做到无限次连击,人类的身体毕竟是有极限的;但只要奇拉不以五年前那般的固定范式出斩,而是真正以难以预测的多变剑路进攻,至今还未有扈从能触及奇拉的极限。

十击,这是这几年的她从全力出击到抓住对手漏洞所耗费的最长时间。这个纪录归于两年前的自己——虽然是十击,不过也就是一刹那罢了。

不在十击之内找到出路,那就是失败了!

在十击之内……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决定性的机会。

第八击。

游离的目光不仅紧盯着奇拉的剑路,还有别的,别的一切。他的眼睛必须捕捉到所有的一切,才能实施这他准备已久的战术。——在这一个回合,他唯一的取胜希望。

第九击。

然而,没有奇拉的配合,他是无法做到的。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对于奇拉无法提前预测的攻击,他能等到这个机会吗?

他已经逐渐坚持不住了。

只剩下最后一击。

全部赌在这一击上了!

“他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在之前的九击全部没有暴露出可乘之机的结果之后,这是水到渠成的决定。

即便是在战前信誓旦旦地宣布一定会获胜的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需要这样的运气——

“就将一切,甚至是我必须的胜利,全都交付予主吧!”

*

弥斯面前那位可怕的对手迈出了左脚,耸起了左肩,提剑横于那双绿翡翠般的犀利眸子前。

致命的第十击!

第十击之前留给弥斯那转瞬即逝的空隙并不比之前的几击要长。甚至对于逐渐支持不住的弥斯来说,如果不能提前出手,那么他毫无疑问无法挡下这一击——并不是从力量上,而是从防御的被动上。

无论用什么姿势抵挡,长剑毕竟不是盾,它的防守也不过依赖着剑身“这一条线”,以及由它发散出来的区域而已;抛除十字护手,两条线,一个交点,这就是最简单的剑术模型。剑身挡在左侧,那么右侧必然大开;剑身护住头部,那么就刺击下盘。没有不存在死角的防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必须提前出手!纵使这一击的意图还未明朗,他也必须抢先出手了。

——不,不是出手,而是放手。他放开了紧握长剑尾端的左手!

这无疑是个空当!

扭腰发力,微微倾身!从身体的左侧,奇拉的第十击平滑而利落地挥砍向弥斯的右面!

“机会!”

就在这一刻,机会的光芒骤然闪耀在弥斯的面前!

在主的眷顾下,所有胜利的前提已然齐备!

就在此刻,他已经一步贴身上去,用空出来的左手攥住了奇拉的手臂!

*

“咣!”

尽管为了速度,奇拉挥剑的幅度不算大,但这一击仍然具备着相当的力量——足够压倒弥斯仅由一只手持剑所造成的防御薄弱。

与长剑的维度相比,手掌的握持范围实在微不足道——近似于只有一个支点,这就是单手持剑造成的最大问题。就像天平一样,一旦天平的某端受力,整个天平就会不可避免地向那一端倾斜;类似地,如果剑身遭受到了猛击,除却膂力超人的勇士,普通的剑士是没办法单手抵御这股由杠杆原理而产生的倾斜力的,防御也会瞬间瓦解。

然而弥斯的防御却没有瓦解,而是坚挺地保持着。

——在空出左手抓握住奇拉身侧的同时,他还用左臂的臂弯卡住了把手的下端!

天平的另一端也好好地压着!

与此同时,弥斯的攻势也开始了。

机会的光芒,如此闪耀!

这是由刚刚摆脱稀薄的云层而探出头来的太阳所给予的,机会的光芒!

当弥斯主动向后躺倒的时候,从他头盔的荫藏之下,突然放射出耀眼的强光——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注意着脚下的影子,依此确定了太阳此时的方位和亮度情况。

“该死!”

奇拉猝不及防,被突然钻出来的太阳晃了眼睛,就在那个瞬间失去了注意力。

*

弥斯并不希望只有自己倒下。他要带着奇拉一起躺倒!

“那是……舍身技!”农家小子突然惊呼道。久经摔跤训练的他,哪怕只一眼就能从弥斯的准备架势上看出弥斯的意图。

借着紧拽奇拉手臂的支持,他躺倒的同时下半身却扬了起来。

一腿从腋下穿进奇拉的腹前,另一腿扫进奇拉的膝后,就此借助自身下坠的力量,将毫无准备的奇拉整个掀了起来!

加布的嘴唇轻轻地动了。

“蟹挟。”

那是在摔跤中颇为独特的一种舍身扫绊技术,传承自海滨民族史莱尼人的搏斗流派,因双腿如同蟹钳般挟制住对手的下肢,因此而得名。

纵是宫廷摔跤的高手也未必了解这一招。

但只要加布了解,那么弥斯就能了解得到。尽管加布并没有在弥斯向他求助的一开始就预测到,弥斯会在剑术比赛中如此运用自己教授的摔跤技术,但会在剑术比赛之前以相当的投入练习摔跤,他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明白弥斯的想法——

弥斯自认为,自己如今的摔跤实力并不亚于奇拉。

与五年前那次交战的情况截然不同。那时候,除却长程体力,刚进入风暴崖的弥斯无论是从哪一方面都无法在奇拉身上取得上风。

但如今的弥斯可不能同日而语了。假使单论基本功和技术,奇拉毫无疑问还要高出弥斯一头;但若要算上力量差距,那恐怕就胜负未卜了。

两个人在摔跤项目上的最好成绩都是第三。在加布的协助训练下,弥斯绝对没有理由会输给奇拉。

既然纯凭剑术实力毫无希望,那就另辟蹊径,用奇招和摔跤能力解决战斗!这就是弥斯的思路。

即便是奇拉,在面对从未领教过的招数的时候也没办法立刻做出完美的反应的。

他等的只是这一个,施招的完美时机!

*

被他拖带着,奇拉狠狠地仰面摔落在地上。

用双腿缠绕着奇拉的腿,弥斯翻过身,用自重迅速地起身压制奇拉;与此同时,他的长剑也已经在身后蓄足力气了!

“喝啊!!!——”

在这胜负的最后关头,弥斯擎起剑,豁出全力朝奇拉的喉咙捅了过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奇拉手中的长剑并未因坠落而脱手!

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长剑,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回敬弥斯的机会。当弥斯发起这全力一刺的当儿,咬着牙,带着满腹的暴怒,奇拉也猛地朝向自己发起攻击的弥斯猛刺出去!

双剑交错着相遇,擦出凌厉刺耳的尖啸。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0)

几乎同时,两人的剑都弯曲到了一个骇人的角度,直到……

……直到质量上乘的钢条的坚韧程度终于克服了弥斯向前倾身的惯性。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的整个身体被两把长剑的弹力推弹出去,夸张地向后蹦了起来,卷携着莫大的沙尘,连滚带摔了好一阵子这才终于停下。像被随意丢弃的麻袋一样瘫趴在那里,他似乎失去了任何反应。

“哥哥!”

“弥斯!”

在裁判和其他负责维持秩序的侍从还能勉强挡住一窝蜂想要拥上去的担心的扈从们的时候,弥斯突然高扬起一只手,向众人表明了自己已经从晕眩中恢复了意识——尽管他的脸仍然狼狈地埋在沙泥里。

“——嗯呃——啊——”

双手捂着脑袋,从弥斯的唇间不断蹦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声。要不是有头盔,这一跤恐怕连脑浆都摔出来了。

“弥斯,感觉怎么样?还能继续吗?骨头有没有断?”被允许进入场地的圣徒阁下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噢……”弥斯已经坐了起来,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着眼睛,仿佛还未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过来,“虽然我感觉我脑袋里面会流动的东西已经波涛汹涌了,不过我想……我应该没问题……”

这位阁下蹲了下来,摘掉他的头盔,用手扒开他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一阵,随后又伸出三根手指,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几?”

“六的一半。”

阁下这才点了点头,重新站起身来。

“比起关心我,我想阁下应该先去看看奇拉。”

“……嗯?她怎么了?”

*

奇拉·祖尔萨宁颤栗着,咬着牙,眼角挂着泪花。

绝不是因为害怕,更不是因为委屈或是其它懦弱得不值一提的感情。单纯是因为疼痛,因为想要对自己的身体重获控制而付出的剧烈疼痛。

——她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脖子,一点也不能。

哪怕只有最低程度的尝试,她所都会得到强烈的痛苦回馈。

“……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在那个冲击的瞬间,她也失神了片刻。

一片目眩中,她发现面前的阳光逐渐被阴影遮挡——好像有些什么人聚集到了她的身旁。温热的手指突然伸过来,轻轻地按压她的颈侧,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谁?!你在干嘛?!!”

她发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都有些许沙哑。

“请别说话,也别乱动,祖尔萨宁小姐!”满面愁容的圣徒阁下急忙嘱咐道,“您的颈部……出现了严重的脱位。”

“别碰我!也别想终止比赛!我要起来!!!”

她歇斯底里地向聚集在她身边看热闹的人群抗议道,满脸的怒容。声音的振动传达到她的骨头,哪怕只是一点也会立刻引起撕心裂肺的疼痛。

现在,她终于得以凭圣徒阁下的判断——即是这一结果,将这一件事情的因果缘由梳理、拼凑完整。

坠落时,出于下意识的受身反应,她紧紧地收紧了下巴,以防自己的后脑撞在地上。然而弥斯的那一刺却无意中捅在了她的下颚上,由于出力很大,这全力一击使奇拉由肌肉固定着的颈部遭受了相当凶狠的冲击,致使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像被强风拦腰摧折的树枝。

“已经肿起来了……如果不能立刻送去教堂那边处理的话……最糟的情况恐怕会瘫痪也说不定……”圣徒阁下忧心忡忡地说。

“想都别想!!”

“……噢唔……”

弥斯捂着自己的左腋,缓慢地爬起来。奇拉的那一击从凶狠程度上来说并没有差多少——她是按照着着甲剑术的战法,直截了当地深深刺入了弥斯左侧肩甲的缝隙里。尽管内衬的链甲牢靠地挡下了并未开刃的剑锋,但这一刺的力量感仍旧还留在弥斯的皮肤上,回报以弥斯被洞穿了一般的疼痛。

紧接着,他摇摇晃晃地挤进人群,走近奇拉的身旁。看着她那副痛苦的样子,弥斯的懊悔立刻涌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大小姐!这一下真的不是刻意的!对不起啊!!!”

“没有人会责怪你那种事情,战场上受伤只是稀松平常的小问题!等我起来,第五个回合我一定要把你这条狗给……”

“抱歉,大小姐……可你这样……”

“什么?!你想逃吗?!”尽管连脖子都动不了,奇拉仍然是那副凶狠的模样,尽管含着泪水的她现在完全是在逞强而已,甚至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看在主的份上,你要是敢逃跑,我一定要用黄金矛把你捅穿!!!”

“喂喂喂……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情况吧?你这家伙真是的,不要乱来啊!”

“这一次还是算了吧,奇拉……伤成这样也没有办法……”一旁的艾思也弱弱地建议道,拉着她的手尝试安抚她的情绪。

但他的手一下子就被甩开了。

“你给我闭上嘴!这一次绝对不会像那次一样!我要完成比赛!!!可恶,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着,我还能起来!!!”

“别乱动啊,祖尔萨宁小姐!”

面对着无视自己伤势,拼命挣扎想要起身的奇拉,圣徒阁下不禁惊叫道。

*

“够了!你给我安分点!”

没有任何预兆地,弥斯突然一下子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重量死死地骑坐在了奇拉的胸前,并抓紧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牢牢地抵在地面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弥斯当下的姿势……看上去与强行压倒了奇拉无异,虽然隔着两层护甲——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对这位大小姐的莫大冒犯!那位“蹂躏之魔媛”,是绝对不可能容忍这种冒犯的!

算上他刚才说的话,那就是更大的冒犯了!

果不其然,奇拉勃然大怒——比刚才还要愤怒许多,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你这条狗刚刚说了什么?!!”

“我让你安分点好好养伤,放弃比赛!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这条以下犯上的狗,竟然敢这么和我说话?!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奇拉咧着嘴,露出两颗犬齿,目光里燃烧着怒火,像是要狠狠地从弥斯身上咬一块肉下来的野兽一般。弥斯知道,如果不是她的脖子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别再无理取闹了,奇拉!”弥斯非但没有示弱,反而与她针锋相对,“不要说打败我,脖子都断了的你还想要做什么?!别再犯傻了好吗?!”

本以为弥斯是想安抚奇拉的众人再度惊呆了。

“看在主的份上!这个白痴是在火上浇油啊!”

“赶紧把这俩人拉开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弥斯……”农家小子扶着额头,无奈地说。

“可恶!你这条狗!!!——比赛还没结束呢!!!”

弥斯的身下突然猛地震颤了一下,他紧紧按着奇拉的双手也被迫移了位!尽管受了这么重的伤,奇拉的爆发力似乎却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甚狂野了!

面对奇拉起桥的尝试,弥斯几乎差点就按不住她了!

“适可而止吧!你就这么输不起吗?!”情急之下,弥斯只好大喝出来。

“什么?!你敢这么说?!我哪里输不起了?!”

虽然这么反驳着,但她的挣扎似乎也停了下来。

“我早就看穿你的弱点了,奇拉。再来一个回合,我还是会赢——我告诉过你,这场比赛,我是非赢不可的。”

“嘁,你这条狗还真敢说?!这几个回合的时间你就能破解泽文流了?!你这是在看不起你自己的老师吗?!别开玩笑了!!”

“我当然破解不了老师的泽文流,”弥斯的嘴角泛起了微笑,“但我能破解你的‘泽文流’。”

奇拉的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凭借奇拉的表情变化,弥斯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真的希望我现在说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弱点?”弥斯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啊,可以。反正这对我来说又没有损失,毕竟我也练不会泽文流。”

奇拉的表情显得更尴尬了,仿佛在脑子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真的看出来了?!不,这是骗人的吧?!让他说说看?不行,万一……”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想到这里,弥斯的神情便显得愈加地轻松自信。

紧接着,他把脸凑了上去——

当然不是为了亲吻奇拉,尽管许多人在他刚做出那样动作的时候一度这么以为——毕竟在这个姿势下,人们总是不免产生一些那方面的联想。

弥斯当然不会那么做,那样的话他的嘴巴指不定某一天就会被生生撕烂。

他只是为了在奇拉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

“你的‘泽文流’,还没练好吧?”

“你这……”从奇拉惊愕的表情上,弥斯知道自己赌对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有耳目。”弥斯悄悄地说,朝一旁满脸无辜的艾思使了个眼色。

“可恶,你这条玩弄诡计的狗,总有一天我要用长矛扎穿你的脑袋!”

虽然嘴上仍然恶毒地咒骂着,她身体上的胡乱挣扎终于逐渐停止。

“怎么样,需要我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宣布吗?”

“嘁。”

虽然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弥斯还是看出来,她认输了。说到底,奇拉并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她只是不想随便就放弃比赛罢了,尽管什么样的程度是随便,她或许会有一些不同的理解。

在她的眼中,比起胜利,更重要的事情是磨炼自己的技艺。不断使自己变强才是她一直以来的目的,胜利不过只是附带的赠品,或者说一种证明。而如果弱点已经被看穿了,那么继续再战斗下去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与其带着自己的缺陷继续坚持,不如等弥补了自己的缺点之后再战。

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足够了解这位大小姐了。

“好吧……我承认,这一次是你赢了,蠢狗。”

“吁——”

不止是弥斯,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不过等我恢复好了,我还是要用黄金矛捅穿你的脑袋。”她用已经冷静下来了的语气淡淡地补充道。

“嗯……诶?”

*

在奇拉被担架抬走的时候,弥斯叫住了想要跟上去的艾思。

“艾思,那个……”弥斯不好意思地碰着自己的指头,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似的,“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想知道,你又和奇拉说了什么,哥哥?”艾思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回话道,“我知道奇拉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被你说服的。”

“那个……我告诉她,你是我的耳目,把她的弱点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事实上,当然,艾思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甚至,弥斯并不明确知道奇拉手中泽文流的弱点——他只是推测出奇拉的泽文流还没有达到完全的熟练度,或者是有某种缺憾,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有什么缺憾,更无法通过这样笼统的猜测来赢得比赛胜利。

他的所有猜测基于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奇拉在此前并没有在正式比赛中使用过泽文流的战法,而自己根据他们之间的约定早就已经教授给她了。以奇拉那冲动的脾气,要掌握这种被动的战术的确会有很大的困难。

如果她的掌握程度早就达到了可以应战的程度,那么她会在此前就应用泽文流对付一些不那么难对付的对手了。从提升自己水平的角度来说,这也是情理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在对决中应用泽文流,也就是说,她才刚刚达到可以迎战的水平不久。

尽管如此,弥斯仍旧对奇拉的掌握程度感到相当的惊异。自己在泽文老师手下训练了这么多年,对泽文流应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么多年来,他耗费最多时间试图破解的也正是泽文流的剑术。如果是不完美的剑路,他理应能即刻抓住破绽——然而他却被奇拉打得落花流水。

尽管第四回合他命中奇拉的头部净胜一点,他仍旧有两点要追。如果他没有误伤奇拉,那么他绝无可能获胜。

他那朦胧的推测作用也不过就是用来暂时糊弄奇拉罢了,没有别的作用。

——幸亏他赌对了。

不过艾思这边就……

“什么?!!!!!——”

听到弥斯的话,艾思急得几乎跳了起来,“看在主的份上!!!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抱歉抱歉,是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还顺带着连累别人?!!”

“……但为了她不把自己弄伤,我希望你能晚一点再去澄清……”尽管满脸抱歉,弥斯还是认真地对着自己的弟弟用央求着,“这一次就算我错了……但如果她发觉被骗了要算账,那也就让奇拉来找我一个人算账吧……这次就……”

“哥哥你啊,就是为了赢吧……”

“才没这回事!”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艾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万分感谢,艾思!!!”弥斯夸张地握起弟弟的手以示感激,但即刻就被艾思嫌弃地甩开了。

“我也只是担心她而已。”艾思故作洒脱地回答,“还没有别的事儿了?”

“没了。”弥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好照顾奇拉,加油!”

“什么‘加油’……”艾思的脸色骤然大变,“啊!啊!!!——你果然是装的!你早就知道我那个……”

“——咳咳!我什么都没说!!!”

“啊!哥哥你!!!……”

“啊,啊,总之你快去吧!!”

弥斯满脸堆着笑,急忙拍着他的背把他向城堡的方向推了出去,粗暴地打断了他正说着的话。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1)

“嚓。”

“嚓。”

“嚓。”

“咚————”

昭示新年的钟声姗姗来迟,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响彻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是严寒肃穆、飞雪漫天的北地,还是荒蛮动荡、旱沙流石的南境;纵是山峦叠嶂、狂风呼啸的西疆,亦或者毗邻海滨、远眺汪洋的东岸。但凡是神圣帝国的疆土,在祭奠过先人的伟绩之后,都无不迎来这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宴飨。亲朋列座,家人团聚,分享着圣显节的欢乐气氛,无不如此。

但即便是在大家都聚集一堂尽情狂欢的新年时分,教堂却依旧保持着安稳且宁静。负责敲响新年钟声的圣职者们,却没法从这里听见大厅里的喧闹空气。

看着来往依旧忙碌——或许要比平时更加忙碌——的修女和阁下们,艾思不禁感到一丝与世俗世界的割裂感。

“或许……在私下里,阁下们也会有自己的庆祝方式吧?”

这么想着,他走进了安置病床的长廊。

除了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奇拉,长廊里空无一人。受伤不算太重的士兵们可都不愿意错过大厅里的圣显日晚宴。

他尽量放轻步子走近奇拉的病床,她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已经睡着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宁的环境的确是一件好事。他轻轻地将怀里盛满温水的脸盆放在床脚边,又蹲在盆边,从盆里拣起白色的汗巾,透了水,小心翼翼地拧干。

但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却猛地发觉奇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啊……奇拉,晚上好。”

把毛巾往身后藏的动作现在看来当然很蠢,尤其是当奇拉已经都看在眼里的时候。

“我……我去给你烧了点热水……我想你可能会……”

奇拉没让他把话说完。

她只是简单地将自己那条白皙的手臂递向他。

“擦干净。”

“……嗯……”

像一只温顺的羊羔,艾思就这么照做了。

清水沾湿她的手臂,拂过她皮肤上极细微的纤毛;毫无疑问,这条精致的手臂属于一位美丽的女孩子,然而却不像通常女孩的手那般纤细柔软。那是一种别样的美丽,精练而毫无冗余的手臂,乍看之下并不强壮,却蕴含着野蛮的爆发力。

而正是这样一条手臂,此刻正有气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想到这里,他便不禁感到双耳发热。

“那个……”

“唔?”奇拉转过头来,再度望向艾思的眼睛。方才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艾思尴尬的变化毫无察觉——大概是在想象着此刻大厅里的盛景,并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弥斯吧。

“……对不起,我……向哥哥告了密。”

在那一刻,他本来想要为自己澄清;但想过之后,果然还是这么说比较好吧,就算奇拉肯定会讨厌自己。

“那种事情啊——有什么必要道歉吗?”

“……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奇拉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可我……背叛了你……被背叛的话,难道不会生气吗?”

“背叛我的人,毫无疑问是要割下脑袋,插在长矛的。”奇拉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不过……我不记得艾思有对我宣誓效忠过啊?”

“……是没有……可……”

“选择帮助自己更亲近的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不是这样吗?”奇拉轻描淡写地说,又动了动手指,像被侍候得很好的公主殿下在下着命令似的,“另一只手也要擦。”

“……好。”

“说到底,最亲近的关系当然是血缘关系。在没有誓言的情况下,自己的亲人当然是第一位的。”

“唔……嗯……是这样没错……”本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变了。

“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生你的气。说到底,该死的是那条狗而已!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可能会拒绝自己需要帮助的哥哥的。”奇拉说着,嘴角不禁泛起了自信的微笑,“嘁!因为那家伙没有你的帮助怎么可能赢得了我?会需要帮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嗯,是这样!”

“但是,在下一次开赛之前,要是被我发现你偷看我训练,那么——你也得死!”

“我以骑士的名誉向你保证,我一定不偷看!”艾思举起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那就好。”

奇拉稀罕地对他微笑着,那是不带半点敌意的微笑。

最美丽的微笑,看得艾思几乎入了迷。

“还有身子。”

“……啊?”

“身上也要擦。”奇拉皱着眉,像是苦恼了许久,“一直脏兮兮的,好难受啊……”

“啊?你……里面的衣服……那个……不行……呃我是说!不好!这样不好!”艾思一下涨红了脸,几乎向后跳了一步,坐在了身后的空病床上,像是癫痫似的地挥舞着双手,“我……我马上去给你叫修女姐姐来!!”

还没等奇拉能说什么,艾思急忙放下毛巾,一溜烟跑了出去。

“……唔,这家伙,突然怎么了?”

*

不走运的是,急匆匆的艾思刚出门就和一位相当高挑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在昏暗的烛光下,他没能看见那个站在门口处的男人。

“嗷……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尽管艾思没能撞倒他,反倒自己坐在了地上——那个男人站得很稳,艾思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插在路中央的旗杆。

不过,毕竟这件事情还是自己的责任,不好好道歉的话实在太失礼了。

“咦?人上哪儿去了?”

他原以为自己仓促间撞上的是某位阁下。但当他回过身来,那个人影已然不见,只留下他身旁打翻了的精致篮子。

“这是……”

他从地上拣起了一块肉干,仔细地端详着。那是被从篮子里打落的东西。

这种酸肉干……只可能来自于一个人。

“加布?”

*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2)

“所以,泽文那小子是怎么回答的?”

圣显历2857年,二月的某个夜晚,穆尼安德特的疯马酒馆。

“‘恭喜。还有什么事?’他这么说。”

努力模仿着泽文老师那半点感情不带的语气,微醺的弥斯耷拉着眼皮,一脸道不尽的郁闷。

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哼笑着,“确实是他的风格。”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打败了风暴崖最强的扈从!在她最擅长的项目上,第二次打败了她!”

“我得毫不偏袒地承认,那场比赛你着实赢得很漂亮。那么,你把刚才这话和他说了吗?”

“说了啊!……当然不是以这种态度。”

“我猜他没给你好眼色看。”

那是当然的了,单从弥斯的这股垂丧劲儿就能看出来。

“‘你想让我称赞你什么?’他居然这么说。”

弥斯继续学着泽文老师那波澜不惊的语调,当然,怀着相当的不满。

“哈哈哈哈——”祖尔萨宁忍不住大笑,“那小子还是那个样子。或许你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打败了奇拉,快夸我剑术高超!’”

“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啊?!……等等,您刚才这完全就是讽刺吧?!”

“什么?不会,怎么可能。”祖尔萨宁大人怀着并不那么厚道笑容矢口否认。

“说到底,还是我得到的成就不足以让泽文老师由衷地认可,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扈从中的冠军真的能算成就吗?在你们圣骑士的眼里,扈从冠军赛大概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的水准吧?”

“你想得太多了。泽文那家伙就是这个性子,不必过多地和他计较。”祖尔萨宁大人耸了耸肩,“无论是莱格尼斯圣座、我还是丹希,至少我能保证这三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你是个大有可为的小子。以你的年龄能做到的事情,这些已经完全足够了。”

“泽文老师是在什么时候受约成为圣骑士的?”

“大概是……四六年?”

“今年是五七年……老师今年多少岁来着?”

“好像是二十六?”

“……十五岁成为圣骑士?!”

“似乎是这样。”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仿佛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弥斯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脸耷下来,贴在了桌上;他那几乎见底的酒杯也几乎没有倾斜地横放在桌上,仅以唇间的触碰啜取那最后一点酒水,毫无生气地就像将要渴死的荒漠旅人。

“天才这种东西,我不懂啊……”

“哎,我也不懂啊。”

“请容许我提醒您,您的女儿也是那些名为‘天才’的怪物中的一员。”弥斯没好气地反呛道。

“那大概……来自母亲那边的血统?”怒勒耸了耸肩。

“您别糊弄人了……”弥斯泄气地回答道。

“作为一个三十一岁才得以被授予圣骑士之号的老男人,你得相信我和你是同一阵营的。”怒勒·祖尔萨宁大人挑着眉,一边望着面前已经扫净的空盘子,一边顺手招呼着正忙碌的伙计,“身边共事的净是泽文、丹希这样犯规的家伙,我要抱怨的可不比你少。”

“真难啊,生活……”垂头丧气地,弥斯就这么说着老男人一般的话。在怒勒看来,这幅少年愁的模样未免有些滑稽。

他强忍着笑,继续开导着弥斯,“其实你也没必要这么在意。如果我这些年有得到什么经验的话,那就是——和泽文那样的家伙打交道就尽早习惯吧。那家伙其实也没有恶意,只是性格糟糕罢了——不如说丹希那小子也是一样,只是糟糕的地方不太一样。得到认可与否,最好别以他的标准来衡量,那样只会让你妄自菲薄。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不管你做得有多好,那家伙其实是不擅长赞扬别人的。”

“但他对损人却这么在行……”弥斯叹了口气,“我当然也明白您说的道理,只是……啊!好不甘心啊!明明自己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却还被不屑一顾地对待!就这么随便放弃了,好像之前的这么多努力全部像傻子一样……不甘心啊不甘心!我一直在想,总有什么成就能让他不得不承认的!肯定有的!”

“你这家伙,倒是出奇地固执啊……虽然不是什么坏事。”

一边说着,怒勒一回过头,那位熟悉的红发伙计已经满脸堆笑地侍候在他身后了。

“……我说伙计,今天就没有那个……表演吗?光喝酒怪没意思的。上次那位女士的声线,我很中意啊。”

“很抱歉啊,大人,可上次那个剧团已经离开穆尼安德特了。”

“这回连变戏法的都没有吗?”怒勒的脸色一沉。尽管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平时说起话来还蛮和善的,但那张长脸一严肃起来,果然还是有些吓人。

“很抱歉,大人!”可怜的红发伙计立刻鞠了一个鼻子几乎都要碰到膝盖的躬。

为了给那个伙计解围,弥斯提出了一个建议。

“拿个棋盘来怎么样?你们这儿应该有棋盘吧?”

“不要!我绝对不下棋!”

还没等伙计回答,怒勒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什么都行,但我绝对不下棋!”

“为什么?”

怒勒摆出一脸闻了屎一样的表情,所有的厌恶都毫无掩饰地写明在了脸上:“想想那个留着红色长头发的家伙,你还不明白吗?!”

“……噢,当然不是指你。就是那个喜欢下棋的、过去当过强盗的、许多‘天才’中的一个。——对,没错,就是那个混蛋!”为了不误伤身旁不知所措的伙计,他马上又补充道。

“天才啊……”

不约而同地,两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

接近零时,酒馆的客人也逐渐稀少了。

近些日子,在酒馆颁布的新规矩下,酒馆里乱扔杯子的家伙倒是变少了;不过抠门的肥老板仅仅是为了省蜡就吩咐伙计把烛火调暗了一些,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在稍显昏暗的环境下,弥斯的困意也渐渐上来了。

“说起来,”在遣走伙计之后,怒勒忽然问了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问题,“你觉得奇拉怎么样?”

“她啊,最近状态都蛮好的。就算是败给我那场,我也被她打得很惨啊——”

怒勒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您指什么方面?”

“我是说,今年奇拉已经十六岁了啊……要不,你们俩成婚吧?”

“噗!!!——”

弥斯一口酒当即就喷了出来。

“……您……您在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虽然女孩子似乎在十五岁结婚比较好,但晚一年也没什么关系的吧?你们俩结婚的话,不是很好嘛?到时候你就是我祖尔萨宁家的继承人了。——‘弥撒铎·祖尔萨宁’,这样你也成了一位拥有族姓的贵胄了。唔,虽然跟妻子改姓的丈夫比较少,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的嘛。在你从泽文那小子手里完成阿基拉试炼,正式成为骑士之后,泽文那小子又会给你一个怎么样的赐姓呢……‘基莱尔(kil’aire)’!我觉得叫基莱尔就不错!那么你就是‘弥撒铎·基莱尔·祖尔萨宁’,又或者‘弥撒铎·祖尔萨宁·基莱尔’?果然还是前一个听起来好一些吧?……”

“打住打住!”为免怒勒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弥斯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

“啊,如果你喜欢‘弥撒铎·祖尔萨宁·基莱尔’这个顺序的话,我倒也不会太在意。”

“刚才不还在问着,怎么就一副木已成舟的感觉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弥斯当即抗议道,“再说了,‘基莱尔’这个姓氏也太随心所欲了吧?!”

kil’aire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银环”——大致是指弥斯扎小辫用的那个银环。

“很随意吗?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泽文老师肯定不会给我品味这么低的赐姓……”弥斯捂着脸,“如果不是您说过所有人的名字都是教会给起的,我几乎要忍不住怀疑奇拉的名字也是您给起的了。”

“……我的品味有那么差吗?”怒勒挑了挑眉,“虽然是伽尔撒东区教会给起的,但是作为一名贵族,稍微挑选一下的权力还是有的。”

“看在主的份上,还真是您的杰作……”

“我觉得念起来并不算难听啊,意义也颇具力量感,有什么不好吗?”

“‘力量感’……那绝对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应该用的描述啊,大人!”

kiera,这个单词在古语中的含义为“反攻”、“反击战”——这也是它听起来那么像男名的原因之一。虽然用在男孩子身上的确是有一些潇洒威武的感觉,但用在奇拉身上,单纯只能联想到暴力吧……

“起个有点个性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吧?你小子就那么在意名字吗?”

“在我还没学会古语之前,那我确实完全不在意……”

弥斯一边说着,一边从伙计那里接过刚点的酒水和下酒菜,“您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让奇拉成婚的想法?”

“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思虑了很久的事情。”

怒勒拿起叉子戳进未全熟的羊肉里,血便立刻“滋滋”地渗出来,溢满了盘子。

“我怒勒·祖尔萨宁,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犹豫了许久,他突然这么说道。这一刻,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了许多。

“当初我的确希望奇拉能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希望她成为特殊的一位。你或许不会了解,在伽尔撒贵族的世界里,多数女孩儿都免不了那种命运,那种被亲情和家族荣耀所胁迫,不得已沦为家族棋子的命运。我不希望奇拉变成那样。我祖尔萨宁家族虽然在伽尔撒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圣骑士一族,但权势?作为一个因在战场上牺牲而硕果仅存的家族,那种东西也早就与我们无缘了。是啊,当初我的确希望我的女儿能特殊一些,希望她能违逆常规,我个人以为,那种为婚嫁关系和繁衍后代而存在的女人十分可悲。

“但如今,对她的特殊,对她命运的特殊,我大概有些后悔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但作为一个女孩儿,她或许也憧憬过那种生活吧?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她能过上正常一些的生活,享有正常人本应该获得的幸福,为男人所爱,为男人所珍惜——而不是畏惧。”

“……我对她倒不算害怕。”没料想到对话会突然变成这种气氛,弥斯在这个时候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答,“或许,还有点钦佩?”

“所以我想,如果是你小子的话,或许能……”

“我明白您的想法,不过……如果我拒绝的话,您不会生气吧?”弥斯略显谨慎地问道。他明白这位父亲虽然很少出现在女儿的身旁,但毫无疑问,他对女儿的关心是无可挑剔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当然不会,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怒勒耸了耸肩,“当然,我也没有半点‘你这个平民出身的家伙如果娶了我的女儿就能攀上枝头做凤凰了’的意思。”

“……您这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弥斯放下刀叉,摇了摇头,“我当然没有看不上她的意思。不过在某些事情上,或许我远比您要了解她。”

“我明白这一点。”

“奇拉啊,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她当女人看了。或许她也会有恋爱或是结婚那样的憧憬,或许她也没有想过,不过,比起伴侣,她更想要的还是一个对手,一个无论她是男是女都能全力以赴,并且配得上她实力的对手——而这就是我的角色。她是向着您这个父亲的道路在走的,这也就是她的真正愿望。在这种时候把婚姻这种东西强加在她头上,她肯定不会乐意的。”

怒勒不禁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眼神,“想不到你这小子已经能说出这么成年男人的话来了?”

“大人,我已经成年两年了……”

“噢,恭喜啊。”

怒勒修长的手臂横越过桌子,与并不情愿的弥斯强行干了杯。

“而且,我以前不是告诉过您,在梅耶撒我已经有了一位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斐莉丝。大人啊……是不是在您喝酒的时候,我说过的话都穿耳而过不留痕迹?”

“哈哈,怎么会?没有这回事。”怒勒摆了摆手,相当敷衍地回答。

“……”

“这么说的话,还真是可惜呢。既然在家里有了相好,在外边就不能招蜂引蝶了,比较难办啊。”怒勒啜了一口酒,悠然说道。

“我并不向往那种人渣的生活,大人……”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和奇拉相处起来就没有问题。”

“那是您的错觉。如果要我们俩相处,我们一定会从早打到晚……”

“有可能,但起码你不会被打死,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端着酒杯,怒勒吟吟地笑着。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比较耐打?!”

伴着牛血块和花椰菜,弥斯又仰头痛饮了一大口。掺着山梨汁和苏打的加冰苏雯娜酒,虽然还不是温暖的季节,也总是能让弥斯沉醉的味道。

“奇拉会不会爱别人我不知道,不过呢,我敢向您保证,她的身边肯定不会缺爱——夺人所爱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

“唔?是谁?”听到这话,怒勒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恕我不能说,那是隐秘的、还未公布的恋情。”

“作为奇拉的父亲,我就连未来的女婿是谁都没资格知道吗?这不公平啊!”

“……这成女婿也太快了吧?就算您不甄选,奇拉也不会就被这么简单搞定了啊?您都快是老年人了,就别掺和年轻人的事儿了。要是我随便就说出来了,那家伙肯定会恨死我。”

“不用担心,你得相信我的口风紧得很!”

“不行!”

弥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道。

*

酒足饭饱之后,弥斯放下了空杯。

“对了,还有件事情……我得向您打听打听。”

“说吧。”

“……我的黄金枝冠呢?为什么都两个月了还没有送到我手上,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做?”弥斯的脸色一沉,一副被偏心家长冷落了的样子,“虽然只是小孩子打架打赢的奖励,好歹是我第一次成为扈从冠军,这可不能欠着!”

“嗯?那东西还没到你小子手上吗?这个我倒是不清楚。”

“您可是风暴崖的副座……那您知道,有谁可能知道或者负责这个事情吗?”

“唔……那应该是贝汉默吧。风暴崖的锻造工房都是由他和他手下的侍从负责的,黄金枝冠虽然不是在这里打造的,但也要经贝汉默的手进行精加工——黄金枝冠上的纹饰全部都得经他的手。”

“精加工……呃,等等,贝汉默大人??!”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3)

通常来说,要在一个地方一眼认出贝汉默大人的身影并不是一件难事。以他那魁梧如熊的体格,即便是在风暴崖最为健壮的人之间也尤为显眼。

然次日,怀着这样的想法踏进工房的弥斯却没能立刻找到他。

坐落于风暴崖城墙的西南角,这座稍显偏僻的工房似乎与弥斯印象中的铁匠铺子相去甚远。没有喷涌而出的烈火和烤人的高温,也没有蒸干了的汗臭和赤裸的黑皮肤大汉;侍从只有寥寥数人,地面也干净整洁得完全不像干这种粗活的地方,且只在角落里生着两个不大的锻炉。乍看上去,这不过是个由砖石随手砌起来的、紧靠城墙的小屋子,甚至连其它隔间都没有。

不过这些全都不是最让弥斯在意的部分。

最令他在意的是那一方高大无匹的方桌,其边缘的高度足足到了弥斯的下巴。它占据这个房间的大部分空间。

不,那大概不是桌子吧?石台?弥斯说不清楚。但,那上面凸起来的部分才格外地引人注目。

——不如说是令人惊叹。

“那是……铁铸的……一座城?”

“是伽尔撒城。”

熟悉的浑厚声音从方桌的背面响起。从高大的城池模型后面,骤然冒出来一个硕大的脑袋,吓了弥斯一跳。

单是大脑袋并不足以让弥斯吓得蹦起来。

让他这么吃惊的是这颗脑袋的怪异程度——

那两颗圆得像球一样大而突出的眼睛,不仅没有瞳仁还反着光!

这完全就是巨怪啊!

——弥斯“唰”地拔出了佩剑。

“喂!弥斯,住手!是我!!”凸眼睛的大头巨怪急忙摘下了脑袋上佩带的奇怪皮质头环,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贝汉默大人?!”

“除了我还能有谁会蹲在这种逼仄的烂地方吗?”无奈地叹了口气,贝汉默大人一脸郁闷地将带着两个圆眼球的皮环戴回去,“你小子就是专程来这儿砍我的?”

“很抱歉,大人!”收剑归鞘,弥斯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两个小球片一样的东西吸引住了,“请问……您头上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没见过吗?这是曲面玻璃,很贵重的玩意儿。”

“做什么用的?”好奇心泛滥的弥斯继续追问。

“为了解决一种治不好的病症。”

“啊?大人您得了绝症?!”听到这个“噩耗”,弥斯吃了一惊。

“啊,这么说的话……算是吧,完全没办法治好的病。”贝汉默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脑袋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差不多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就得上了。啊……原来你不知道啊……我好像的确没有和你提过。”

“……难怪……抱歉,大人……我不知道……”

“嗯……啊?你难怪什么?”

“您今天的样子,格外地反常……抱歉我不该问那么多的!”脸色煞白的弥斯连连鞠躬道歉。自己竟然撞上了如此糟糕的事情。

“反常?”

“今天的您听起来似乎……温和得过分。”

如果是平时的贝汉默大人,早就骂咧着一脚踢过来了。不过……他听说将死之人的脾性总会变得柔和一些……大致是因为看开了的缘故吧……

“不过……去问问迪里埃阁下,应该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的话,用‘圣迹’试试?大家应该都会帮助您的!……我是说,请别对生活失去信心!”

“哈?”

还没有跟上正放飞思路的弥斯,贝汉默大人当然被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一头雾水。随后,他立刻明白——弥斯会错意了。

或者说,他方才的回答的确过于惹人误解。

指着自己眼前的两块曲面玻璃,贝汉默大人颇为费心地向他解释道:“不是什么致死的绝症,只是眼疾而已。我的眼睛看不清细致的东西,所以做工的时候才需要这两块玻璃镜片,明白?”

“看不清东西?”

“是的,仅此而已。”贝汉默大人又叹了口气,“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没事儿的话,我手头还有工作要完成,如果闲着没事儿就别在这儿问七问八的。”

“我……”被贝汉默大人训了一通的弥斯稍微有些退意了,尽管这和训练时贝汉默大人的“斥骂”差得还是太远,但他不禁担心自己继续妨碍他会继续激怒这位大块头圣骑士。

但想到自己的来意,他不禁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是来要黄金枝冠的,大人!扈从冠军赛的黄金枝冠,都两个月了还没到我手上。”

说着,他绕过那一方大桌,站在了贝汉默大人宽阔无匹的背后——那结实的肩背看上去就像一堵巨石城墙,足以使人倍感压力。

“噢,那个啊。黄金枝冠早就从穆尼安德特送过来了,就放在那儿。”贝汉默大人头也没回,只是随手往弥斯的身侧一指,“我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上面的叶纹,也还没在上面刻上冠军的名字。最近忙着其它更重要的事情,我就给忘了。”

“……更重要的事情……果然冠军赛只是小孩子打架吗……”

贝汉默大人没有理会他,似乎正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被那庞大的身姿所遮挡,弥斯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只是时不时地传出微弱的敲击声——一种乍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可能出自那双粗糙的大手的微弱声响。

弥斯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个问题,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近一旁的铁架。铁架意外地擦拭得很干净,上面整齐地摆着大小不一的木箱,从缝隙中还能依稀看见箱子里垫着的干草,以及内部盛放着的金属工件。

最中间的木箱没有封口。弥斯仔细地辨识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确认其上标写着的着实是“kranff”的字样,即古语中的“枝冠”。

在相当古老的时候,莫莱希尔大陆上的人们就有着以细长的枝条编成头环,并献给在角力中的优胜者的习俗了。

弥斯将手探进木箱,取出或许已经在干草堆里躺了两个月的黄金冠。

它被捧在弥斯手中的那一刻,弥斯的双眼似乎即刻被照亮了。

它看上去还是像刚铸造的时候一样崭新。尽管没有镌刻出更精密的纹路,它华丽的表面反而更加光滑闪亮,透着富丽堂皇的气息。

真正的黄金,他从未亲手触摸过如此大量的黄金。单是托着它,他就足以感受这份奢华的重量;如此美丽的光泽,如此动人的结构,尽管还未成型,它毫无疑问是一件艺术品。

风暴崖的生活毫无疑问是军事贵族的生活,弥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依然,在捧着这份沉甸甸的殊荣之时,弥斯的双臂还是忍不住颤抖了。

不仅仅是财富的重量,不仅仅是黄金的华美。

这是一份属于他的荣誉,配得上他努力的荣誉。

——他喜欢这顶黄金冠!喜欢得恨不得立刻将它戴在头上!

*

“如果你急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拿走,我过一段时间才会有空对付它。”

贝汉默大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很随意地说着。

“真的……好漂亮……金灿灿的……”

爱不释手地捧着那顶还未成型的黄金枝冠,弥斯不禁由衷地赞叹道。

“这是当然的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黄金?……啊,不过你要是想让他变得更漂亮一些,那还是暂时搁在我这儿吧,反正……它应该不会丢吧。”

“‘应该’……大人,您可是在谈论黄金啊!随手丢在盖儿都没封的木箱子里,没问题吗?”

“黄金就黄金吧,这些年我接手过的黄金枝冠也不少了。”贝汉默耸了耸肩,仿佛在谈论着的不是黄金冠而是一块废铁,“对我来说只有色泽和质地的不同而已,不过是稍微漂亮一些的材料。反正,为它而支付利亚给费兰多卡萨的是圣座而不是我。也别一副穷小子的样子,看着那些黄金流着口水。——想想这些年来发给你们的饷金,真的有用完的时候吗?”

“还真有。”虽然这么想着,弥斯还是没能说出口——可不能让贝汉默大人知道每年的饷金他都在穆尼安德特的酒馆和附近的商铺里花得精光。那些钱要花起来还真不算多。

不过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弥斯还是默默地将黄金枝冠放回了箱子里。

“我会期待它完成时候的样子的。……我的名字,拜托一定刻大点!”

“那是当然的了,毕竟你的名字这么短。”贝汉默大人丝毫没给面子地拿他的平民出身揶揄道。

弥斯没有理会贝汉默大人的调侃,只是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工房里漫步转悠了一阵;一边环视着四周,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瞥见了堆在角落里的木杆……不,那好像是长矛。两三个侍从也蹲坐在那附近,似乎在捣弄着什么。

“这里的人真够少的啊……”

“弥撒铎先生,这里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锻造工房,大部分送到这里的铁器都是已经锻造好且抛过光了的。我们不过只是在进行一些雕刻和精密处理,作一些微妙的调整罢了。”一位正在工作的侍从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噢,原来是这样。”

在这里的所有侍从应该都直属于贝汉默大人的麾下。尽管贴身侍从也必须听从总管老麦登的指派,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需要接受来自于卡多撒·贝汉默大人本人的命令。

转了一圈后,弥斯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工房中央那块方桌上的微缩“伽尔撒”上。

他走到足及他下巴的方桌边缘,好奇地朝里边探视。

“你这小子,还在这儿转悠呢?”

“……只是有点好奇罢……”

他的话头渐渐停止下来。

——一幅精美绝伦的景象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其说那是坐落在方桌上,不如说是坐落在方桌内部。整个方形的底座从中间挖空进去,并不是随意地、而是极尽精细地凿开,显露出群山环绕的地貌;青绿色的山峰层峦叠嶂,勾勒出皇都周边起伏不平的陡峭地势;发源自伽尔撒山脉西北峰的圣河——希塞尔河(naracythiae)从中流过,将城市分割为两块。山岳与山岳之间,连接着伽尔撒山脉诸峰,作为皇都第一道屏障矗立着的,那正是那举世闻名的“云间长城”——帝国辖下最宏伟的建筑奇迹之一。

伽尔撒山脉的山脚下散落着数量不少的村落,不难看出那就是皇城近郊。作为第二道屏障的外城墙围起的下城区,群山中央区域的平缓地势也从这里迈上了第一道阶梯——集市、竞技场与平民区,四方通达的道路,密如繁星的房屋与教堂,每一个仿佛都是整座城市精密的组件;为内城墙所围的上城区则位于伽尔撒地势的第二阶,遍布着马场、园林和更甚雍容华贵的府邸,即便是在如此微小的铁铸模型上也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些精美繁杂的浮雕和纹饰。

而就在那上城区的中心,如同纪念碑般高高耸立,俯瞰着整个伽尔撒及其周边的雄伟建筑,毫无疑问正是尼安特宫,至高皇权之所在。

*

弥斯完全入了迷。

像上了岸的鱼一样,他只是长久地张着嘴,却一个单词都吐不出。

如果说那顶黄金枝冠让他爱不释手,那么这座铁铸的皇城伽尔撒,则是发自内心的震撼。

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置身其中的情形,置身于伽尔撒繁华的街市中心,为车水马龙的人流所包围;

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惬意地躺卧在上城区的园林之间,听着喷泉注入池面的汨汨流水,指间拂过来自伽尔撒山间温暖湿润的风;

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正站在那自脚下拔起的宏伟宫墙面前,仰头瞻仰着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无上威严!

虽然他从未亲眼目睹过伽尔撒的威严和繁荣,但他的心里却已经足以作出判断——

——这正是伽尔撒!这正是他憧憬的皇都的样子!

见弥斯好一阵子没有出声,贝汉默大人才转过头来,看着弥斯那呆立的神情,不禁有些得意。

“它还没有完成呢。”

“……还没有完成吗?”

“还有一些未完善的细枝末节。虽然乍看之下或许不会有明显的分别,但完成之后它只会更完美。”说的时候,贝汉默大人的嘴角明显上扬了许多。

“这是……您的杰作……”弥斯心中的难以置信几乎溢于言表。

“是的,我一个人的作品,完全出于兴趣。”像是看穿了弥斯的疑惑,贝汉默大人抬起了一直在工作的右手——他那粗壮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精致的琢刀。与他大得可怕的手掌相比,那把琢刀看上去几乎与玩具无异。“我会在这里干这种活计,也完全只是兴趣罢了。”

“但……那座城看起来……完全不只像是兴趣。”

“谁说只是为了兴趣就不能呕心沥血?”贝汉默大人露出了鲜见的温和笑容,仿佛为有人能赏识自己的劳动而欣慰,“六年前——也正好是你来到风暴崖的那一年——我开始了这个工程。每一栋房屋,每一座教堂,每一个细小的部分,都是我从烧红的炉子里捞出来、锤锻成型,并细细雕琢而成的。从城郊到下城区,再到上城区,再到尼安特宫,建筑的结构越来越复杂精细,但我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精进。七年,我需要七年,虽然我也知道我的手有些太大了,一开始也确实面临了不少困难,但谁说这就代表着我完成不了这样的活计?如今已经是第七年了——几乎就要完工了。就算说这是得意之作,也不算为过了吧?”

“您一开始就定好了七年?”

“是啊,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执行至今的计划,从未改变过。”

“七年……这个数字是有着涵义的吗?”

“主命风火水土四大天使创造世界,以七日为期——‘七’这个数字,即代表着主的创造力。就因为过去开创了‘兰泽式’重板甲基本形制的伟大铸甲师杜拉·奈米亚斯·兰泽(duranamiathranzer)女士说过‘凭主的意志,藉由凡人之手受造的作品,其期为七’这样的话,这种学说一直在工匠中被广泛信奉,后来就逐渐成为了工匠中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七日、七月或是七年——模仿着主创造世界的过程,经过这样完美的日期完工的工匠和创造者总能收获到最完美无缺的作品。”

“还有这种说法,原来如此。”

贝汉默大人回过头,继续对付自己手上的工作,只是嘴巴还没停下。

“不过……我也不是那种正统的工匠,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对这种说法其实也没有过多的执着。我不过是按照其他工匠约定俗成的规矩干罢了。他们都说,只有严格按照规矩来,像对待仪式一样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最终才能同时得到外观与结构上的至善至美。”

“并非奉承,但这绝不是半吊子能够完成的伟大工程。”弥斯紧盯着那座钢铁都市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生怕遗漏贝汉默大人精心设计的每一点细节,“太美了,这座城太美了。”

“不过,”贝汉默大人却突然话锋一转,“就算它完工了,它也不及那座巍然矗立在山峦之心的、真正的伽尔撒城的万分之一。”

弥斯没能回答。无论是“怎么可能”还是“难以置信”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我这辈子只去过那里一次。”贝汉默缓缓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回忆,“但看在主的份上,它的壮丽与辉煌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就像和安东一起的那时候,我第一次在山顶上俯瞰瓦柯西亚一样……”

“瓦柯西亚?别开玩笑了,那种城市怎么可能及得上两千八百多年的皇都?”

贝汉默哼笑着嘲弄道。

“……皇都吗……”

仿佛只是对着自己,弥斯轻声重复道。

*

“哈!这一个也调整完成了!”

贝汉默大人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大口气,又伸了个懒腰。这位圣骑士早已不复年轻了,腰肢乍一伸展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但即便如此,那一身铠甲般的筋肉也魄力依然,尤其是当他高举双手,遒劲的背阔肌便像起伏不定的山峰一样隆起,并如同皱起的眉头似的被扭挤到一起。

“这玩意儿可也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就算没操使过,我想你也不可能不认得。”

“啊?”

贝汉默大人将自己手中的“袖珍”琢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终于站起身来;弥斯可以看见他的手中持着一柄步兵长矛,看上去与那些堆放在角落里的长矛并无不同。从长度上看,那应该是单兵搏斗使用的长矛,而不是配合大部队参与正面战争的类型;若是要组成步兵方阵,所持的长矛还会更长一些。

乍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长矛而已,至少在贝汉默大人将它的尾部重重地砸向地面之前,弥斯并没有看出它的特殊——

长矛的前端在那一刻疾速弹射出来,瞬间突刺而出,骤然延长了至少三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在那额外多出的长度与长矛的原来部分,露出了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圆环!

“黄金矛!!!”

弥斯凑了上去,然而贝汉默大人却把长矛交给了自己手下的侍从,示意其收好。

“这可不是可以给你随便玩的东西,如果出了事儿我可负担不起。”

“……出现恶魔了吗?”

弥斯立刻理解了他工作的意义。

如褪魔之刃一样。黄金矛(barandore),正是对付恶魔的武具。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4)

高贵而精美的长剑无疑是一位骑士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同时也兼具易于携带的优势。然而事实上,在大规模的战事中,易于制作、广泛装备的长矛占据的地位却要远比长剑要重要。

——甚至可以说,长矛才是战场上最为重要的主战武器。自古以来,训练有素的长矛方阵都是对付重骑兵的中坚。

当然是没有天使之手的普通骑兵。

关于黄金矛,弥斯在教堂的藏书中读到过一些资料。

与普通的泛用长矛相比,黄金矛因其应用场合依然有着相当的不同。它的结构被分成了两段——长矛的中空主体“主节”,以及深藏在内槽里的“隐节”。

隐节置于长矛的前端,一端装配着矛尖,另一端则通过机关和弹簧与尾部的击发键相连接;一旦击发键被外力触发,矛尖便会疾速突出,从而赋予长矛的尖端额外的冲击速度,增加其瞬间穿透力。由黄金纹勾勒出的连续通路布满隐节的前部,依此使其成为与恶魔作战的有效泛用武器。

由于内部中空且必须安装击发的机件,长矛的横截面又不能太粗,长矛主节的外壳必须由铁质骨架支撑;而为了平衡位于前端隐节的重量,主节的尾部也必须做配重,这就使得黄金矛的整体相对于普通的木杆长矛要重上许多。

同褪魔之刃相似地,当尖端刺入由地狱火构成的恶魔身躯时,顺着黄金纹被导流而出的能量同样会喷射而出;但由于突出的隐节给予的额外长度和长矛本身的长度,使得操持黄金矛的士兵不那么容易遭受到不必要的伤害。黄金区域以下的铁质外壳会被喷射出的强大能量迅速熔断,即便没有及时放手,将黄金矛刺入敌人体内的士兵也能轻松脱身。

基于没有用黄金镀满整根隐节的必要,事实上黄金矛的用金量并不一定比褪魔之刃刃面上的镀层要多。根据需要,黄金矛的有效攻击长度也相当灵活,亦可以通过增加用金量的方式延长通路,以期对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而褪魔之刃限于匕首的形制,在刃面面积上并不能作过多的延展。

但唯一的制造难点依然在黄金纹的覆刻。

比起在几近平直的刃面上刻制黄金纹,在柱面上绘制更细的纹路则需要更为精湛的刻镀技术——要作出调整就更难了。

而这就是贝汉默大人的任务。

“唉,真搞不懂那败家玩意儿。一个人有必要用上这么多吗?这要的份量可是能武装一个大队了啊?”贝汉默挠着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噢,我只是随口抱怨抱怨,就不用费心告诉他了。”

“一个人对抗一个恶魔吗?如果我想的没错……”

“整个风暴崖足以有这份自大的,”贝汉默微笑着点了点头,“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

*

“咚,咚,咚,咚……”

透过紧闭的门,渐近的脚步声传达到他的耳边。

那是颇有些分量的脚步,伴着金属上下抖动的声响,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门外的走廊接近。

甚至连护胫甲和佩剑都来不及卸下。匆匆作出的决定,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这个讯息。

只是,那分量仅仅只代表着携带的装备重量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象征意义。

不仅不稳重,而且还带着忐忑不安的犹疑。就是迈着这样的步子,在走廊踱步走来的客人终于停在了门前。

来者甚至没有马上敲响房门,而是犹豫了许久。

单是凭着这些微不足道的迹象,他就足以判断对方的来意了。

“老师,学徒弥撒铎求见。”

*

房间里没有应以任何回答,无论是准许还是拒绝。

但弥斯可以肯定房里一定有人,且房里的人一定是泽文老师。

——因为房门并没有锁上,而泽文老师的贴身侍从之一——勒维(levy)先生也正侍候在门边。弥斯走过的时候,那位忠心不二的侍从朝他微笑着点头示意。

弥斯又敲了敲门,但里面始终没有应答。他转头望向勒维先生,他也只是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侍奉了泽文多年的他深知,那位大人思考时并不喜欢吵嚷的环境。

而凭弥斯对老师的了解,他也不难明白老师的意思——

泽文老师并不想浪费时间见他。

或许对于一般人来说这可能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绝对是——但对于雷·兰吉尔·泽文,只要他认定来访者带来的事务完全没有足以比肩于他手头事务的重要性,不予理会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处理方式。

他仍然犹豫着,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推开门是否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换作六年前,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哪怕这么做很可能会招致老师暴雪般的训斥。但现在他十八岁了,按照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话说“是该搞清楚事情后果的年纪了”,继续这么冲动行事未免有失稳重——事实上,为了少挨骂,近些年他已经很少再做出这样欠考虑的事情了。

……但唯独这一件,他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绝对不能。

思虑了好一阵之后,他还是推开了屋门。

*

尽管已经做好了遭到白眼的准备,泽文老师却没有对他的冒失表现出任何不满。他的目光仍然汇聚于他手头的文书上,鹰羽笔稍作迟延,随即像风一样利落地掠过纸面,留下干净飘逸的字迹——据说兰吉尔家的信文在费兰多卡萨也是为人所称道的艺术品,只是不知道泽文老师继承了几分。

“老师?”

“嗯。”

泽文以头也不抬的冷漠予以回应。莱格尼斯圣座近些年把越来越多的书面事务交给泽文来处理,自己却时常与丹希坐在西端的哨塔顶端悠闲地下棋。某种程度上来说,泽文老师已经实际肩挑骑士团圣座的半数责任了。不出意外的话,在莱格尼斯大人卸任后,泽文老师毫无疑问会就任成为骑士团的下一任圣座。

“……抱歉打扰您。”

对于朝着骑士之路迈进的弥斯来说,与贵族身份相匹的礼仪很重要,这也是这些年他在风暴崖学到的处事原则之一。——呃,奇拉那家伙是个例外。

“何事。”

“我听说您……在准备着……恶魔狩猎。”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的确。”泽文并没有予以否认。

“请务必允许我随您同行!”

“不可能。”泽文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弥斯的请求。

“我保证!绝对不会拖您后腿的!”

“还有别的事吗?”泽文对他的死缠烂打不予理会。语气中的不容置疑,仿佛这就是最后的决定。

“请您允许!就这一次!”只是,弥斯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纵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被这么简单就打发了——这是他的决意。

“我已经回答过了。”泽文老师终于第一次扬起了眼睑,用冰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学生。

他的全身都在发出警告!

这是足够危险的讯息了!

这么多年的相处,对于泽文老师那张鲜有表情的脸,弥斯已然足够熟悉了。像本能一般,单是这一个看似毫无特点的眼神,他就足以看出其中的怒意!

泽文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在他自认为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多作争论。

尤其是在他最终成功地说服了对方的时候。

——所以,绝不能被他说服!

“请务必允许我随行!!我想要帮上您的忙!!!”带着豁出去了的心情,弥斯朝泽文老师高声要求道。

泽文威胁般的目光停在弥斯的身上,打量了许久。

“您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训练我了吗,老师?”弥斯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无意为我从未说过的话辩解。”泽文冷冷地回应。

“但这两个月来我一直都在独自训练,老师!”弥斯激动地说着,禁不住上前一步,“我需要您的指导!!我想变得更强!!!”

泽文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措辞考虑了片刻——稍后弥斯才明白,他只是在考虑要不要说。

“你的阿基拉试炼已经在日程上了,不要逼我取消它。”

“取消吧。”

“你说什么?!”就算是泽文,面对弥斯如此出乎意料的回答,他也终于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您觉得我只是急于受封吗,老师?那么,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受封?”

“抱歉,老师,但这样简单地受封,我不需要!”弥斯再度说出了让泽文为之意外的宣告。

“简单?你在说什么?”泽文不禁扬起了嘴角。

“请原谅我的傲慢,老师。但有一位又一位前辈从这里走出去的经验,我想我对阿基拉试炼也足够了解了。”弥斯说着,紧紧地握着拳头,仿佛在激昂地宣誓着什么——或许他的确是在这么做,“——像安东他们那样的阿基拉试炼,我不想要!只是坐在一旁,等着圣座、您和祖尔萨宁大人解决完所有的问题,这样的试炼请容我拒绝!只是抓捕盗贼、匪寇和异教徒此类,从事甚至城镇卫队也能够完成的任务,抱歉,老师,请恕我拒绝!我不想被这些东西所造就,这些甚至您自己都看不上的所谓‘成绩’!!”

“噢?”泽文扬起了眉头。

“起初我只不过是个想要成为骑士贵族,荣耀家室的小子而已。是您告诉我,我必须以圣骑士为目标而奋斗。作为帝国最负盛名的圣骑士的学徒,却从未面对过恶魔,就这样离开风暴崖,简单地成为骑士,我不要这样!!到了如今这一步,我只想成为狩猎恶魔的骑士,而不是屠戮同胞的骑士。剑术、骑术、枪术和冠军,如果这些都简单到不足以获得您的认可,那就请您给我这个机会,给我这个直面恶魔、建立功勋的机会!我会紧紧抓住它,向您证明我是配得上您教导的学生!!!”

“无聊的理由。你会死。”泽文并未被这一番话所打动。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冷笑着,也依然作着简单的回答。

那是个……仿佛不会为任何感情所触动的男人。

“请相信您的学生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老师。就像六年前的那一天,您拔剑砍我右手那时候一样。如果我的死亡是胜利的代价,那么我就去死!”

“‘胜利的代价’?”泽文对他的话却嗤之以鼻,“你没有听懂吗?我说的不是‘你也许会死’,而是‘你会死’。你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吗?”

“如果必须要死的话,我也在所不辞,老师!”

“蠢货!”泽文一拍桌子,倏然站了起来,青筋尽露,脸上挂着从未显露过的狰狞怒容,“无必要的死亡意义何在?!凭你能帮上什么忙?!闭上嘴,滚回去!!!”

想要用这种失态把自己吓回去?让自己却步?还是一种考验?弥斯不知道。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哪怕自己已经大大触怒了老师。

“我已经读过关于恶魔狩猎的所有藏书、所有记录,老师。——哪怕您再看不起我,哪怕您只是吩咐我站在一边别碍事,我也有这样强烈的意愿参与这次狩猎!我想要这个直面恶魔的机会,别无他物!”

弥斯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对上那双饱含怒意的眼睛,不再有任何犹豫。

“所以,我拒绝这个命令。”

“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服从命令?”

泽文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把锋利无匹的斩魔者,在闪烁的烛光下跳动着令人畏惧的映光。

“战胜我,我就允你随行。”

*

The Application 请愿(15)

“咣!”

情急之下,弥斯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堪堪挡下了这一击。——不妙的是,他意识到自己随身携带着的只有那把训练用的钝剑。

“太快了!”

完全不是泽文流的被动反击,而是像祖尔萨宁流那样的连续逼进!

在这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左右两侧都摆放着高大的书架,实际留给他们的活动空间并不多;然而,泽文老师却可以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进退自如,仿佛毫无顾忌地发起进攻,却不会受到周围杂物的妨碍。

许多剑术的研习者都有这样的经验,即在狭窄的空间里用太大的力气毫无保留地出击,若是失误砍在书架厚实的边缘上,剑刃很容易被深入的砍痕卡住,使自己暴露出莫大的破绽。

但泽文老师的出剑,就如同在开阔空间中一般流畅——甚至,比奇拉还要快!

自己绝无可能战胜如此认真的老师。

为了阻止自己一同前往,老师竟然要全力出击吗?

他抵挡着,后退着,一边苦苦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正在这个当儿,他左右两手手背上已经分别各挨了一剑,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伤痕,鲜血几乎立刻就被他华丽的剑路挑起,飞溅在一旁的书架上。

“……如果老师想要直接废了我的话,我手掌的前半段恐怕已经被砍下来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大腿侧面又挨上了一剑。

就像玩弄老鼠的猫,从容地拔掉老鼠的手脚和尾巴,看着它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样子。——强忍着肉体上的疼痛,弥斯现在似乎正处于这种绝望的境遇之中。

“不,等等……

……不对,不是这样。

老师只是想把我赶走,应该是这样没错……

如果为了阻止我参与危险的恶魔狩猎而把我杀掉,又或者废掉我的手脚……那样……

那样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因为老师他的目的是……”

弥斯这样想着,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不仅仅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时也是解决这场战斗的答案。

*

“什么?!”

弥斯后腿的步伐突然停止了。

不仅如此,他反而向前突进!不是为了攻击,而是单纯朝着正刺向他喉咙的锋刃扑了过去!

“……这小子!……”

面对弥斯不要命的行为,泽文皱起了眉头。

换作是其他任何人,或许在对手骤然作出出人意料且违背常理的决定的时候都不会有这种反应。朝着对手全力刺出来的锋刃迎上去,不是为了同时发起反击,而似乎只是为了送死?这是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作出的愚蠢行为。

就算对手的确没有杀意,但在已出这一击的时候临时撤手未免也太难了。

——但也只因为对手是雷·兰吉尔·泽文。

如果连老师都做不到,在弥斯认识的人里,也不会有其他人有可能做到了,哪怕是现在的奇拉也不行。

如果是老师的话,一定能做到。

——他如此相信着。

泽文及时地偏过了自己的剑刃。

——或许不能算及时吧。虽然避免了直接刺穿弥斯颈椎的致死一击,猛地向前突进的弥斯还是免不了迎上来,让自己的右颈在他的剑刃上抹了一把。

搏动着的动脉找到了这个不大的缺口。

鲜艳的血液涌出来,喷溅到空中。

——但弥斯无暇顾及这些。

机会对他来说只有这一瞬。

*

泽文抬起右腿,垂剑下去,轻易地挡住了弥斯从他身边掠过时发动的偷袭。这位圣骑士中的佼佼者当然也不可能看不出,这并不是弥斯的真正意图。

他的学生打了个滚终于站起来,重新面对他的时候,弥斯的右侧衣衫已经完全为鲜血所沐浴。仅仅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心脏每跳动一次,便有大量的血液从他右侧动脉的创口如泉水般不断涌出来。

弥斯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距离自己的头脑因失血而失去理智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他已经到达他想要的地方了。

他已经抓住了胜利的关键。

“请让我跟随!”

他对着老师咆哮着,喊出这一无礼请求的同时,将老师桌上的整把文件都朝他撒了出去!

白花花的公文立刻遮蔽了泽文的视线。

*

以雷·兰吉尔·泽文的速度来说,退一步砍开面前的阻碍当然容易得很。即便先砍上一剑,泽文也完全有时间再组织起防御,挡住弥斯的进攻。

但他不能砍。

正因为他的手中握着的是吹毛断发的斩魔者。

而那些漫天飞舞的,不是普通的废纸,却是来自费兰多卡萨的公文。

弥斯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个始终冷静而睿智的人。事情的主次对他来说,清楚明了得就像在桌板上按顺序摞起来的餐盘。

而比起与自己学生这场连决斗都算不上的不正式厮斗,哪边的重要性更高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他知道,在老师的眼里,自己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有这般重要,永远不可能。

——在老师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不成器的学徒而已,仅此而已。

泽文的反应证实了这个可悲的事实。

他没有动手。

任凭弥斯那未开刃的剑锋撩动飞舞的信纸,重重地顶在他的喉咙上,逼迫这位风暴崖的冠军向后退出一步。

*

阻力顺着剑身传达到了弥斯的手中。

不知是该满足呢,还是应该心寒?胜利的喜悦?在这种时候,真的有喜悦的理由吗?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而已,向那位老师。

他还没能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

失去了意识,弥斯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

**

The Lamb 羔羊(1)

火海。

喀拉已经陷入了一片无尽火海。

腾空而起的火蛇绽放出鲜艳绚烂的色彩,卷携着灼人的光和热,将夜空下的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日般明亮。

笼罩着炽红光芒的街道间,随意地弃置着一具具蜷缩的尸骸,一些正在剧烈地燃烧,有些则已然耗尽了作为薪柴的价值。对于这些已经遭遇屠杀的人,无从得知究竟是先被杀死随后再被点着,亦或是被活活烧死;所能知道的只有弥漫其中的恶臭,一股带着血腥的焦味,暖烘烘的,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和吞没一切的滚滚浓烟,令人作呕。

横木在燃烧,干草在燃烧;门槛在燃烧,窗檐也在燃烧;城墙上的旗帜在燃烧,教堂里的藏书也在燃烧;人类在燃烧,牲畜、家犬和害虫也无区别地燃烧。一切能燃烧的都在熊熊燃烧,一切不能燃烧的都被烤得焦黑干裂。他置身于其中,感受着那滚烫的空气温度,仿佛置身于世界终末的火狱。

他不得不从内心的最深处承认,这样的景象着实壮观不已。

那是一种别样的美,残酷的美,并着疯狂的美;那是生者的痛苦与绝望挣扎,并着死者的无言与永恒宁静;存在着的万物咆哮着释放出惊人能量的极致活力,并着残剩的余烬沉默地化为飞灰与烟尘的终焉死寂。似乎完全矛盾的东西,在此刻毫不抗拒地合为一体,造就这对人类珍视之物的亵渎之美。

惨叫声并不能触动他的心扉。

他只是看着,即便是看着那些被囚禁在曾被称为“家”的绝望空间里的绝望人们,他的内心也没有一丝触动。

他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火焰中疯狂地做着毫无意义的反抗,试图求生的意志在这样的灾难下简直不值一提。眼睑在高温下蜷起来,不再能遮盖住裸露的眼睛;眼球在烈焰的炙烤下融化,从眼眶中黏稠地流落到脸颊,代替着已经无法流下的泪水;扭曲的表情和夸张地张大的下颚,从那发泡的喉咙深处发出即便是被活活宰杀的野兽也发不出来的恐怖哀鸣。

语言和任何有意义的符号,都被焚烤得变了形,沦为最原始的嚎叫;身上捆缚着的铁链已经烧红了,烫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夹杂着血污的脂肪从龟裂的腹部流了出来,淌了满地,成为毫无顾忌的高昂火焰新的给养——

这场血与火的盛宴,就在“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上演。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感受着这一切,目不转睛地见证着这一切。从这场灾难中,没有任何人能侥幸逃出生天,绝对没有。

是的,灾难。

凡人之恶有名为罪,不朽之恶谓之为灾。

人们可以谴责恶行,也可以谴责作恶之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人们无法谴责杀死渔者的狂风与巨浪,也无法谴责摧没城邑的地动与山崩。即便如此为之,也绝没有意义可言。

同样地,人也不能谴责存在于这世界的邪恶本身。那是同等的毫无意义。

没有了恶,也就不存在善;就像没有了痛苦,人也不可能获知幸福。

有些人说,恶魔即是邪恶本身。

另一些人说,恶魔是一切存在着的恶之源头。

他无从知晓,究竟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又或者,这两者都不是事实。

但只有一件事情,他可以毫无疑问地确信。

恶魔,即是灾难。

是比杀人如麻的风暴和地动更甚的灾难。

不,不是灾难,而是凡人的浩劫。

“噢,既然想看就看个够吧,来自过去的眼睛。”

从那悲鸣与嘶吼的中央,只有一个人怀着病态的喜悦,看着他周围的一切迈向灰烬的终途,伸展开才属于他不久的双臂,迎受着光和热的沐浴。他喃喃地说着,仿佛这片死亡空间里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话语。

“祭牲早已繁殖满了大地,也是时候邀请客人来参加我的燔祭了。”

*

随着金色的光晕逐渐散去,火红的异象也黯淡下来,重归于二月静谧的月夜。

冰蓝色的瞳仁重新从眼睑下警觉地落回眼眶。他从幻景中恢复过意识,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靠坐在卧房角落里的那个宽阔异常的影子。

“你睁着眼睡觉的习惯,最好能改改,雷。”

泽文没有理会这蹩脚的搭讪。

“在那之前,彻夜不寐的习惯也是。”

依然,泽文没有予以应答。

或许在旁人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尤为尴尬。然而就雷·兰吉尔·泽文来说,他对尴尬的情境并没有常人那样的敏感;幸运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一位,也不是那种会费心理解人与人相处时的微妙感情的存在。

——他当然能够理解,如果他想的话。对于能够看清凡人思想的存在,在脑海里编织着的一切思维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超然得甚至让他几近嫉妒。

圣爱基拉尔稍稍伸展自己巨大的翅膀,月光在振动的阔羽遮蔽下明暗不定地打在泽文的半侧脸庞上。自那夜,泽文已经很多年没有对他开过口了,对这种沉默他也早就习以为常。

对于仅凭思维就能够形成对话的存在来说,言语上的沉默本不是问题;但如果思想上也沉默了,甚至被提防了,那么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泽文对他开口了;不仅如此,连思绪也转动起来。

“是你吗?”

“你给我看的那幅景象,究竟是什么意思?”简短的疑问背后,泽文的思维表达的是如此的疑问。

不过他哪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因为两倏之后,有人将敲响他的房门。

“大人?您睡了吗?”那是来自他的贴身侍从长——勒维先生的声音。

“说。”

“圣座的命令,是最紧急的秘密会议。他希望您二时前能到场。”

“知道了。”

月影已然停止了摇曳。

*

圣灯之下,只有两位圣骑士受召至谢宁·莱格尼斯圣座的房里。这两位骑士团的中坚侍候在莱格尼斯的阶下,在行了一个骑士礼之后,耐心地等候着一脸沉重的莱格尼斯圣座宣布糟糕的消息。

“藉由圣筎安妮尔的眼睛,我清楚地看见了昭示灾难的异象。”

莱格尼斯圣座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灯光下反衬出的阴影勾勒出严峻得可怕的表情;他唇边的胡髭轻轻地颤抖,从口中所出的话低沉而肃穆,不带半点迟疑。

“一场大火毁灭了喀拉。”

只是在那苍老且生满鱼尾纹的眼角,细心的泽文还是一眼瞥见了反光的泪痕。

“什么?大火?!”沉不住气的怒勒·祖尔萨宁一下子抛出一大串问题,“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生的?!死了多少人?是恶魔吗?!是恶魔吧!!”

“闭嘴,听老师说完。”

“事件或许还没有发生,具体何时发生也难以判断。”莱格尼斯冷静地分析着从幻景中得到的讯息,“目前可以确定的只有地点。凭由异象中城墙上的旗帜判断,遭受恶魔攻击的城市位于伽尔撒山脉的东面,名为喀拉,是达美安(dame’an)家族的男爵治地,隶属诺夫兰萨公国。城市规模不大,城市人口大致接近一千,加上周边辖区内的村落大致能达到一千二百人左右。我已经送出信鹞,如果喀拉还没有陷落,不时便能收到回复。”

“我对照了今年的月相。时间大致是三月的中旬,距今大约一个月。”泽文突然开口,对莱格尼斯遗漏了的信息作了补充,“既然知道了地点,应该还能从月亮的大致方位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什么?你小子也看见了?!”怒勒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你不是……”

“那并非出于我的意志。我和那东西的关系至多止于新约,就这样。”

泽文平淡地、不带感情地叙述道。

“‘那东西’吗?”莱格尼斯只是轻轻地笑着重复道,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圣约的关系姑且不论。对于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想法?”

“看在主的份上,凭借天使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吗?!”

“真理之视的确能从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但越遥远的时间会产生越强的扰动。在不存在同级干涉的情况下,只有一霎之内可以勉强称得上精确。”泽文低下头,一边思考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个月的跨度,寻常状况下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

“除非那是影响重大的既定事实。”泽文皱起了眉头,“从老师和我预见到异象的那一刻,事件已经在未来发生了。”

一直耐心倾听着泽文的分析,莱格尼斯只是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但对于怒勒来说,要理解这些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什……什么意思?已经?在未来?喂!看在主的份上,那是什么玩意儿?!通用语可不是这么用的!!‘已经’是用来形容过去的事情,怎么能形容未来?!!”

“意思就是,我们看见的那幅景象,它必然会发生。”莱格尼斯对他解释。

“从真理之视能远望到事件的发生开始,我们就注定不会阻止事情的发生了。”泽文继续给予了补充。

“但,我们提前一个月预知到了事情的发生啊!!!这不就意味着事情有转变的余地吗?!!如果能提前阻止的话,不就能改变未来了吗?!!”

“首先是‘不会’,而不是‘不能’。”泽文淡淡地说道。

“什么意思?你小子的意思是见死不救?!”

面对脾气上来了的怒勒,泽文没有急于为自己解释。他只是上前两步,将请求允许的目光投向老师——对于莱格尼斯来说,这样的行动就足够了。

老圣座点头予以了肯定,并卷起从刚才起就一直放在桌上的地图,交在泽文手中。

“看好了。”

泽文摊开地图,将喀拉的方位指给祖尔萨宁。

“作为过去诺夫兰萨公国的海战英雄,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喀拉的位置。”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了解路程,少数几骑多换几次马,风火驰援的话一个月时间根本不在话下。如果提前知会费兰多卡萨,配合圣灵骑士团的支援怎么可能拿不下那家伙!”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恶魔会想不到吗?”泽文瞟了他一眼,“问题是你会这么做吗?”

“为什么不这么做?!!”怒勒被问得一头雾水。

“喀拉城有什么特殊性吗?”

“……特殊性?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你无法确定敌人的目标就是喀拉。”莱格尼斯不禁叹了口气。虽然这两人打起仗来还算配合得来,但要说交流想法,没有自己的帮助恐怕也是件复杂的事情。

“等等,那不是幻象里产生的景象吗?你不是说那就是事实吗?!”

“看喀拉的位置。它周边有四座与它同样规模的小城市,距离并不算远。”泽文再度将城市的分布指给怒勒看,“目前我们不知道敌人从何而来,何时来到。如果喀拉没有其特殊性的话,恶魔可以在同一天同一时间选择毁灭其它任意城市,插上达美安家族的旗帜。对异象来说这种程度上的区别或许并不能作为分辨的依据,甚至更可能是陷阱,毕竟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一幅景象而已。单单依靠这种异象就在喀拉布下天罗地网,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愚蠢的无意义行为。”

“……我没明白。你说的这些话和‘必然’发生完全就不是一个意思啊!”

“倒不如说,能够得知灾难发生在喀拉,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泽文闭上眼睛,仿佛在仔细地回想着什么,“从幻境中尸体的分布上看,喀拉城的人口密度应该不止于此。——也就是说,喀拉城在那时候已经经过疏散了。”

“我们有时间以不同的借口分批疏散一部分人口,但绝不能全部。”莱格尼斯告诉他,“第一,如果提前把喀拉转移,成为无人的死城,消息会迅速传出去,在帝国境内造成巨大的恐慌和动荡;第二,恶魔有可能失去选择喀拉的理由,而选择毁灭其它未经疏散的城市。现在的情况更像是,敌人给予了我们一个杀戮预告‘我会毁灭喀拉’,并给了我们一个月的疏散时间。但实际上,敌人并没有必须毁灭喀拉的必要,甚至没有必须出现在喀拉的必要;同样地,我们也不可能疏散所有四座城市的居民。比起毁灭其它未经疏散、毫无准备的城市,我们宁可希望敌人攻击的是经过准备的喀拉——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改变‘灾难在喀拉发生’这个事实。”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会给予恶魔在喀拉之外的其他城市发动攻击的理由。而你这个白痴的所谓计划,正是这样的理由。权衡之下,我们自然会决定放弃喀拉的一部分人口,以保全更大数量的人口。”

“因为让喀拉毁灭可能会是唯一的选择,所以喀拉必然毁灭。”莱格尼斯尽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对怒勒说,“仅仅和未来赌气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目的是尽量减少死亡,并且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

莱格尼斯的话语在这里停顿的时候,泽文这才猛然意识到,那位倍受尊敬却又精明过人的老骑士缘何流下泪水。和自己一样,老师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然与自己不同的是,已经经历过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乱和屠戮,老师仍然能保有对人类生命逝去的敬意和触动——所有残酷的决定,都是承受着这种痛苦,建立在其之上的。

与自己截然不同。

“——当然,如果能在恶魔抵达喀拉之前就找到并解决他,那当然是更优的选择。但我仍然在考虑,是否要提前通知费兰多卡萨,让圣灵骑士团派出人手,提前在那片区域行动。”

“……为什么不?!”怒勒·祖尔萨宁忍不住挠了挠头,他的脑袋有点晕。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这两个人的思维了。

“因为敌人很强。”泽文依然用那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只是附身在人身上的恶魔而已,甚至还没有完全降临,存在形式理应很脆弱才是。在找到合适的熔炉之前如果遭遇上圣骑士,理应讨不到多大的便宜。”莱格尼斯皱起了眉头,“敢在这种虚弱的状态下毫不掩饰地放火烧城,灭绝一整个城市,甚至做到能让真理之视预知到的程度——恐怕那家伙压根就没把圣骑士放在眼里。”

“开什么玩笑?!那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我一定会让他彻底后悔!!!”

无视了怒勒的气话,泽文向老师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简单知会费兰多卡萨吧,让他们监视喀拉城的周边。”

莱格尼斯转过头来,对此仍持有疑虑,“据我对圣灵骑士团艾思雷尔·特伦(esraelterren)圣座的了解,凭借这种程度的情报,他至多只能派出二十位圣骑士的小队。”

“圣灵骑士团的主要任务毕竟是拱卫圣城,守护费兰多卡萨大教堂,教廷的中心。如果出现了强大的恶魔威胁,圣城的防御才更是首要任务。”怒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这二十位圣骑士不可能集中在同一个地区。如果四散分布于喀拉的周边,极有可能被早有准备的敌人分而食之。面对这种敌人,一旦战败恐怕就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这样就好。”

“……什么?!”这一次,就连莱格尼斯也忍不住因泽文的发言露出惊异的神色。

“……你这小子,是认真的吗?!”

“最让人棘手的事情,就是本已占尽优势的敌人还会根据我们的配置而改变计划。这种本就强大的敌人,完全降临所需要的能量应该多得多,更应该在其降临之前彻底解决。如果不能使其按照我们的预测行动,任其成功降临后付出的代价只会更高昂。”

“你要怎么做到这一点?”

“通过饲喂他的傲慢。”

“你是说……让圣灵骑士团的人去送死?”怒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提出了这种方案。

“首先,敌人有多强大这一点仅仅基于我们的推测,并不会呈递于去往费兰多卡萨的报告。圣灵骑士团的人自会通过我们对费兰多卡萨的报告调配人手。如果他们成功地歼灭了敌人,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如果他们失败了,这是他们人手调配上的失误,远非我们的责任。”泽文淡淡地回应怒勒的质问,“我们的报告上当然不会有任何不实之处;我们只是在准备后备计划,好在他们失败之后为他们收拾残局罢了。”

“你这混球……”

“还有,”正说着,泽文再度转向自己的老师兼长官,“希望您能批准,这次的恶魔狩猎任务仅由我一个人进行。”

“你疯了?!!”

“嗯——”莱格尼斯一边搓捻着自己的胡须,一边陷入了沉思,“如果有圣爱基拉尔的直接介入,或许的确没有问题。但圣筎安妮尔也……”

“不需要。”泽文毫不迟疑地回答,“如果爱基拉尔现身的话,敌人只会毫不犹豫地逃走。如果他放弃现在的肉体,蛰伏起来寻找其他肉体,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泽文顿了一下,“更何况我已经发过誓了。”

“看在主的份上,你真疯了吧,我的玫瑰家小少爷?!!你真打算一个人拯救世界吗?!!!别开玩笑了!!!”

“我只想清除问题。”泽文瞥了他一眼,“只是这恰好是造成影响最小的方案。”

只是影响最小的方案,未必是死伤最少的方案。莱格尼斯注意到了他的说法,在这种遣词方面泽文一向准确而谨慎。

“的确,如果让这种级别的恶魔找到熔炉完全降临,那必然会演变成战争。不过……”

莱格尼斯露出了淡淡的苦笑。显然即便是他,对泽文的打算也没有多少把握。

“看来你已经有计划了,雷?”

“如果您不信任我的话可以立即驳回。”

泽文耸了耸肩,看上去完全不以为然。

“只是您采用其他计划造成的影响,额外产生的损失必须由您自己负责。”

“如果采用你的计划,我只需要对损失你而负责,是这样吗?”莱格尼斯并不那么由衷地笑了笑。

“自己的性命,没有别人负责的道理。”

没有半点犹疑地注视着老师的眼睛,泽文回答道。

*

**

The Lamb 羔羊(2)

当泽文老师在那座毫不起眼的乡郊小屋前勒马停驻时,弥斯并不知道自己位于诺夫兰萨公国的哪一处角落。这三十多日的奔波以来,寡言的泽文老师从未松口对他说过这次狩猎的任何细节——尽管他平日也不见得有费心对自己多说的意愿,但这一次,那个男人的沉默仿佛变本加厉了。

虽然老师毫无疑问因为自己的执意跟随而大为光火,不过已经经过了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这都没有消气的话,作为一位圣骑士未免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当然,目前从那张脸上看不到这样的迹象。

时间大概是三月的中旬,正是气候刚开始转暖的日子;初春的风轻轻拂过由融化的积雪而滋润的大地,那也正是初焕生机的植物逐渐昂起了头的时节。虽然仍嫌刺骨的风仍然能透过不够厚实的衣服吹起满身鸡皮疙瘩,不过对于弥斯来说,这天气却清凉正好。

他们面前这座乍看之下颇不起眼的小屋坐落在一片初显绿意的原野之上,毗邻着一片支满了葡萄架的院子,现在还没到发芽的季节。房屋的左右两面由乱石随意地砌起围墙,而院子的附近也有两三段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的围栏;屋后不远处是一片宽阔且鲜有人烟的高地,从那里可以远望见十几里奇(reech,帝国长度公制单位,一里奇约为5833米)外的村落,以及少数离群索居的农庄——那是他们方才经过的地方;宽阔的主道顺着他们的视野自西向东北方向延伸,穿过郊外农人的聚居点,直指向地平线那端耸立着的高大城墙。

屋门半掩着,里面却没有任何有人活动的痕迹。

仿佛是特意为他们留着的屋子,安逸得可疑。

“栓好马,把东西都放下来。”

利落地翻身下马,泽文瞟了一眼还在四处张望、试图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却又一无所获的弥斯,简短地吩咐道。

这是一个月来泽文老师对他说的第三十句话?还是第四十句?他不知道,大致也差不离吧?

但与他所预料不同的是,泽文老师并没有随身携带很多的装备。

两人三马,一两套衣甲,水和食物,并着老师随身携带着的旅费和佩剑,这差不多就是行李的全部了;在贝汉默大人的工房里见到的那大摞大摞的黄金矛,在这一个月来却一根都没能见到。

“这里就是目的地了吗?”栓好了马,弥斯还是忍不住发问道。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对这次恶魔狩猎一无所知。

“只是落脚的地方。”泽文轻柔地拍了拍晨风的侧颈,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农庄?风暴崖在诺夫兰萨公国的领地吗?”扛起老师的装备和行李,弥斯紧跟着他进了屋,一边还仍试图打听到一点关于这次狩猎的信息,“……还是说,是兰吉尔家族的私人产业?”

“是波利法尔(borliphael)家族的领地。这整片地区都是。”

“整片地区?包括那边的村落吗?!”

“梅茜亚斯(methias)及其周边,全部都是波利法尔子爵世代相传的封地。”

“梅茜亚斯?就是……”在壁炉的一旁放下行李,弥斯指着远处的那道城墙问道,“就是那个方向的那座城吗?我们就要去那儿吗?”

泽文没有回答,只是兀自踱着步子,来回察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房间,似乎在留神搜寻着什么物件。

弥斯瘫卧在壁炉旁边的躺椅上,惬意地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有节奏地来回摇摆着。他仰着头,望向窗外宁静的天空和空无一人的草地,平和得完全没有风暴的迹象。

甚至给他一种……无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都不应该会发生在这里……的错觉……

携着一路的疲劳,困意一下子袭上来。

他忙用力地摇了摇头,从摇椅上坐起来,努力保持自己的注意力。

接下来或许还有重要的事情,自己必须随时待命才行。

“……这里……没有人会来的吗?”

“在我们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接近,你可以马上砍掉他的脑袋,哪怕是波利法尔子爵本人。”

泽文重新出现在客厅里,环抱着双臂靠着壁炉的那侧,淡淡地回答。他的搜索似乎已经结束了。

“……为……为什么?!”

“因为你有权力这样做。这里现在是雷霆骑士团的征用地。”

“……您是说……雷霆骑士团?!”弥斯不禁挠了挠头,愈加弄不清情况了。

“以莱格尼斯圣座的名义,请求雷霆骑士团向当地的领主提出要求,临时征用了这块地方。”

作为风暴骑士团的一员,弥斯当然明白,在执行帝国广袤境内的恶魔狩猎任务时,集中驻扎在西疆的风暴骑士团因为距离跨度原因,即便在第一时间动员,很多时候也难以及时抵达。因此,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在狩猎期间,持有能够要求圣灵骑士团和雷霆骑士团无条件协助的特权。

不过……“为什么非要经过雷霆骑士团呢?在这种时候,风暴骑士团应该也有征用领土的权力才对。”

弥斯在这附近并未看到任何像是雷霆骑士团援兵的家伙。

“动动脑子。”泽文瞟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读过那么多关于恶魔狩猎的记录,你就应该知道,恶魔有读取凡人思想的力量。我们不知道这个恶魔的警戒范围是多少,但如果这附近是恶魔的活动范围,任何从西方来的信鹞甚至是带着口讯的行人都有很大可能被警戒,被阻截、被随便杀掉,甚至被利用来对付我们;但如果消息从其他方向来的话,被警戒的可能就相应地少一些;如果消息再多经过几个不同人的传递,敌人要从来往的如此多旅客中找到送信者就更难了,骑士团的后续行动也会更可靠。”

“原来如此!不愧是老师!”弥斯挠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过……连子爵大人都随便杀掉还是……不行吧?”

“和恶魔扯上关系的凡人,多半都将沦为祭牲。”泽文用着像在谈论吃饭或是酒会一样的冰冷语气,冰冷得到了残忍的地步,“羔羊任谁宰杀都没有区别。”

那不是错觉,在泽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确实在盯着自己看。这不禁让弥斯有些脊背发凉。

“况且,你口中的那位子爵大人已经断气了,就死在你坐着的那张躺椅上。”

弥斯一激灵,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死了?那您是怎么……”

“现在掌管梅茜亚斯地区的是他才迎娶不过五个月的遗孀,多勒茜·波利法尔(dorrathyborliphael)夫人,而这位子爵夫人自从子爵大人死后就再没有使用过这个屋子。”

“……等一下。为什么会由子爵夫人来继承?如果波利法尔子爵大人没有继承人的话,按照帝国的继承法例,不应该由波利法尔分家的后代来继承吗?”

对于接受了多年骑士贵族教育的弥斯来说,这样的事情未免也太过违反常理了。

大多数贵族领主都会生养有许多子嗣,但除了拥有继承权的那一位——通常是长子——之外,其他兄弟都不可能继承任何封地,更不可能被伽尔撒授予爵位;这些贵族子弟中的一部分会选择接受骑士的训练,另一些则选择进入教会,成为神职人员——这两种途径都能取得新的赐姓,成为分家的贵族。

许多取得功绩的分家从皇帝陛下的赏赐中取得了封地,从整个家族中独立出去,成为了一个新的家族;一些未能取得封地的分家也会选择去掉族姓,仅以赐姓为姓氏,脱离原本的家族,并依附于其他能够庇护他们的家族;但大多数分家贵族还是选择留在家族中,维持家族的领土,并协助维护家族中那位领主对封地的辖理。而当家族中的领主在没有留下继承人就不幸离逝的时候,分家的贵族就有机会取得封地和爵位的继承权。

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女人继承封地,分家的贵族是不可能同意的。

“除非……”

“是的,有遗嘱。”泽文挑了挑眉毛,“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儿子——那个才满月的小孩儿才是波利法尔家实际上的唯一继承人。”

“儿子?!那不可能是子爵大人的儿子吧!波利法尔大人不是才迎娶了夫人五个月?”

“她声称在那之前,她和子爵大人就有了交情。况且她有遗嘱在手。”

“‘声称’就是说……”

“分家的贵族不认同这个女人的话,他们认为遗嘱也是伪造的,或者是在子爵大人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立下的。”泽文走近窗边,顺手晃起那张摇椅,“子爵大人不仅年迈且容易忘事,与之前的夫人生下的所有孩子却都夭折了。那个年轻的女人不仅出身低贱,且在与子爵大人成婚之前,还有同木匠的几个儿子有染的不好传闻。”

“如果是我肯定也不会相信那位夫人。”

说的时候,弥斯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界,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总觉得有些糟糕。

“他们还声称,是那个女人谋杀了子爵。”

“从利益上……似乎能说得通。不过……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还是让那位夫人掌了权?从势力上说,出身低微的一介小女人,肯定不可能比得上那些贵族的吧?”

“因为他们没有证据,判决权就落在了诺夫兰萨公国的公爵手上。”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为什么要把封地判给夫人,而不是那些分家的贵族?!”百思不得其解的弥斯几乎要把自己的后脑勺挠秃。

“因为麻烦。”

“……什么?”弥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分家的贵族有很多,很多人的亲缘关系都很接近,并没有一个足以赢得所有人认同的分家继承人;如果判给分家,要在分家之间选出一个继承人也没那么简单。既然本来有一个‘唯一’继承人,那就没有必要再选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争执;让封地的辖治权长时间真空,领地就容易出现混乱。”

“但……公爵的意思是,已经证明子爵大人不是那位夫人杀的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怎么会?!!”

“那个女人给够了其他分家好处,保证了他们的利益,况且公爵大人已经作出了决定,他们不可能再拿这种事情麻烦皇帝陛下;诺夫兰萨公爵关心的是公国内的安定和秩序;而那个女人对治理领地也意外地有一手,还削减了领地内所有的农户的地租——封地内的每个人都满足,也就不会有人想着为子爵大人复仇了。”

“但如果是那位夫人谋杀的……正义呢……”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判决?”

泽文突然转过头,目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质问他。

“当然是查清楚真相了!”

“之后呢?如果查明是那个女人杀的,你要怎么做?”

“……我……我也……”

“你能做出决断吗?”泽文继续逼问。

“……不能。”弥斯只得承认。

“我想也是。”

泽文终于回过头去,不再用那轻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圣骑士是执行者,而不是审判者,应该有人跟你说过这些。”

“是的,迪里埃阁下有教过我这些。”

“所以不需要想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那是发布命令的人想的事情。”泽文的语气依然不带丝毫感情,只是话中仿佛意有所指,“那是由审判者判断的事情。”

“……是,老师……”弥斯低下头,他这才开始明白老师说这些话的含义。

“人和人之间的‘正确’和‘正义’,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基准,因为凡人总是在为无聊的事情争执不下。”

“无聊的东西……是指……封地么?”

泽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不要用你的感情来处理事情。”

“是,老师。”

“那是个很精明的女人,似乎也很麻烦。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敌人只有恶魔,不要卷进凡人的无聊纷争。”一边说着,泽文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瞥向了梅茜亚斯的方向,“我不在的时候,不论她发出什么邀请,拒绝她。”

“如果子爵夫人……亲自来访呢?”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吧?”泽文瞪着他,仿佛他问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除了骑士团的人,不管谁接近这里,统统杀掉。”

“……这……”

“回答‘是’。”

“……是。”

几倏之后,泽文老师的冰冷目光这才从他的眼前移开,再度投向梅茜亚斯的方向。

“我要进城一趟,你要跟来吗?”

“我要!”

弥斯立刻扬起头,抢着回答道。

*

The Lamb 羔羊(3)

隶属于波利法尔家族——如今是多勒茜·波利法尔夫人——的城市梅茜亚斯,坐落在被称为“圣河”的希塞尔河河畔,与一座叫做喀拉的不起眼小城隔河相望。

尽管是波利法尔家族的封地,城墙上平行地垂下的郁金香旗帜也佐证了这一点,那是波利法尔家族的纹章。然而如今已然不是第一皇帝分封诸领主镇守各方的时代了;自第二皇帝施行改革之后,帝国境内的领主便不再拥有对自己封地的“统治权”,而仅仅保有“辖治权”——只有皇帝陛下一人是帝国全境的统治者,地方领主仅仅是以管理封地为名义辖理陛下的领土而已。

梅茜亚斯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进城的行客却意外地多。

在如城门这类狭窄的地方与陌生人挤作一团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不仅因为这是一次恶魔狩猎任务,也不仅因为他对任务细节还一无所知。

而是因为他的身上携带着一件绝对不能遗落、更不能暴露的东西。

他不得不时刻留意着自己背后那柄被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基拉剑。

——阿基拉试炼的见证。

——一旦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将受封为骑士!

这是他自小的夙愿。哪怕如今他的追求已经不再只是这些,但这是梦的开始。

他自然不可能怠慢。

……不过,泽文老师反倒出乎意料地放松。

高大的街道房屋两侧,支起像城墙一样一望无际的棚架,摆满了各式以供售卖的手工艺品,无论是便宜的木车木马,还是稍微昂贵一些的玻璃梳子和黑曜石缀饰,琳琅满目一应俱全;熙熙攘攘的街道正中,来往的客商和马队被拥挤的人流阻滞,只得缓慢地穿行,让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显得更加逼仄了——他敢肯定,设计这些街道的时候,建筑师肯定想不到它会如此热闹。

回避着二楼窗边探出头来的那些妖艳妇人的眼神,忍受着摩肩接踵的行人浓烈的汗臭味和喧闹声;甚至每走两步就不得不撞上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肩膀,并将他那不堪入耳的粗俗叫骂抛在脑后;更令他不安的是那群正在街道转角处高谈阔论的商人,他觉得有一个人似乎在不停地朝他的方向瞟过来。弥斯下意识地探向自己的背后,反复地确认那柄沉重的铁剑是否还好好地负在自己身上。

弥斯感觉到,自己正在难以抑制地产生烦躁的情绪——他的手干脆不离开身后的那把剑了,仿佛他一松手就会有人将它立刻夺走。

“老师,我们是要……”

为了防止自己与老师的对话被没有必要的人听去了,弥斯还特地留意使用了比通用语晦涩得多的晚时代古语。但这句对着泽文漠不关心的后脑勺说的话也没能好好地结尾——一个刚及他肚脐高度的小男孩冷不防从人群当中钻了出来,冒冒失失地,正好和他撞了个满怀。

——而弥斯竟即时朝后面跳出去一步!

“……抱歉!先生!!”

受惊了的男孩儿仓促地道了歉,他没有想到弥斯的反应会激烈到如此地步;似乎是想要逃避这种尴尬,他急忙又从两个商人的脚边钻了进去,被推搡的人群所掩没,再也找不见。

“冷静。”

泽文终于开口,同样以古语简短地提醒他,尽管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瞥他一眼。弥斯认为自己从老师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鄙夷。

“老师……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

“没人能在这脚都迈不宽的街上轻易顺走那么大件的东西,把手放下。对你以外的人来说,那东西也没有那样的价值。”

“是……但……”

泽文再一次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头,“不必要的焦躁只能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不必要的担心只会让你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我觉得街对角坐在长凳上的那个人……在盯着我看。”

“他当然在盯着你看,因为你在盯着他看,让他觉得你很可疑。”

“他会不会……”

“不会。如果那个人真想要窥探你的行动,他就更不可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

“倒也是……”弥斯挠了挠头,尝试让自己冷静一些——或许是第一次任务,扰乱了他的心绪;或许因为这是‘恶魔狩猎’,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哪怕只是在书上读到过的弥斯也知道这点。

“……等等,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在看哪里……”

“这才叫‘窥探’。”

借着一批人群迎面朝他们走来的当儿,弥斯这才得以捕捉到泽文老师自然而不动声色的侧身避让动作;只是这短短的一瞬,冰蓝色的眼睛就迅速地扫过了自身半侧的周遭,得以掌控哪怕是自己身后的动向。

“如果有人从你身旁挤过去,侧过身瞟他一眼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并利用环境掩蔽自己的行为。”

“我……我只是希望您能…分享给我多一些信息。我……我只是有些迷茫。”

“我正在告诉你不应该做什么。我只会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

“至少……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我没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们哪儿都不去。”

“哪儿都不去??!”

“只是走一走。”

“走一走……这么说……不是任务?”弥斯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过度紧张着实蠢透了。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考察这座城市的结构。”泽文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仰起头看着两侧高耸的新式建筑,那绘满纹路的突出窗沿似乎是近几年来才出现的艺术风格,“最有利的情况是在预先准备好的环境下交战;但为防万一,你还要知道什么地方适于交战,什么地方不适合;什么地方容易卷进无关的城市居民,什么地方不容易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还有更重要的,什么地方可以为你所利用,什么地方会为敌人所利用。”

“我……没法判断。”弥斯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

“我明白,老师。”

“不过,那只是次要的理由。”

“那主要的理由是……”

泽文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他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没有多少待在城市里的机会吧?”

“嗯?……嗯……”

弥斯对此表现出了些许犹豫。如果严格按照风暴崖的规矩,他的确不应该有多少进入繁华城市的机会;但他和怒勒·祖尔萨宁大人那不可告人的小小约定让他在夜晚的穆尼安德特——尤其是在那个叫做“疯马酒馆”的地方,度过了不少美妙的时光。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他的确从没见过穆尼安德特白天的样子。

“好好看看周围。”

“……啊?看什么?”

“看看他们的生活,属于城市之人的生活——这不是你过去向往过的吗?”

“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弥斯挠着头笑了笑,那年作为极北荒郊的小牧童的憧憬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好不容易才得以从最喧闹的区域挤出来,喘一口气;就从这里,以一个新的角度,他开始重新留意起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扮演着城市中各个角色的忙碌人们,那些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的平凡的人们,那些从未被诸如“使命”、“任务”这类的词眼驱使过的,毫不起眼的人们。

有些事情泽文老师倒是说对了——在波利法尔子爵夫人的治下,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

这座城市被维系在一种相对和谐和平衡的气氛之中。至少,没有人像他一样焦虑。

诚然,在安逸的表象之下,人们往往都会对生活感到不满,不过这种不满也仅仅是埋怨和牢骚的程度。带着自信的笑容高谈阔论的商人,浓妆淡抹、热情揽客的妓女,不管是悠闲的过客还是似乎无所事事地躲在一旁偷闲的卫兵;甚至是街角那位一边唱着难听的腔调一边乞讨的流浪者,在他们的脸上他都找不见忧虑和焦急的神情。平和、安宁,井井有条地运作于宽容轻松却又精确无误的秩序之下,且仿佛将永远持续下去。

他就是……这么感觉的。

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作为一个来自于帝国最北端的乡下小子,即便在风暴崖待了这么久,他对宏大都市的憧憬也丝毫未减。毗邻风暴崖的穆尼安德特,它毕竟是一座城堡;尽管它的规模甚至超越了许多位于帝国核心地带的城市,然而它的建设主要是为军事用途而服务的事实无法改变——它同样很繁荣,但却不足以满足弥斯对于繁荣都市的幻想。

当然,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梅茜亚斯也远非他梦想中的繁盛之城;但比起穆尼安德特,它或许给弥斯一种更加接近的感觉。

“你对他们,怎么想?”

“他们……很好……”对于这样奇怪的问题,弥斯从自己的词汇表里可搜索不到什么好的回答,“我不明白您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能让你享受城市生活的时光以后就不多见了,自己随便逛逛吧。”

泽文老师别过头去,没能让弥斯看出他脸上的表情。

“我……只要跟着您就可以了,老师。我只想好好学点东西。”弥斯这么回答道,这显然不是他的全部想法;他在担心,老师或许正想趁机把自己彻底甩掉,自己独自去对付恶魔。

“接着。”

越过他的肩膀,泽文冷不防抛给弥斯一个“唰唰”响的小袋子。弥斯伸手接过那个袋子,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硬金属片。

是钱。

“你知道那孩子在撞你的时候掏了你的口袋吗?”

“——什么?!!!”

“遗憾的是里面没有钱,他应该来晚点的。”

“对不起,老师!我没能发现!!!”

“城市里的窃贼可能也比你想的要厉害些,虽然他们或许偷不走你的‘akira’。”泽文瞥了他一眼,“多长点心,我打算让你去买点东西。”

“是要……为任务作准备了吗?”

“算是一种准备。”

“终于要开始了吗?!您需要什么?”

听到这话,期待已久的弥斯不禁兴奋起来。

“小麦粉、鸡蛋、糖、盐和酵母。”

“……哈?鸡蛋?盐?您要……做什么?”

“做面包。”

泽文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我们带来的干粮吃完了。”

*

**

The Lamb 羔羊(4)

自诞生于世以来,艾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字母和单词在他面前游离、跳动,从他的指间调皮地溜走。他能读懂他们中任一个的意思,却无法将它们组合起来,理解由这些繁复的单词构成的整句的意思。

尽管这的确是本晦涩的书,但表达方式的晦涩并不是艾思陷入如此境地的主要原因。

毕竟,之前他已经看进去一半了。毫不谦虚地说,他已经掌握了整本书的基本脉络,剩下的不过只是细节上的问题罢了。

仍然,他没办法组织起自己正常的思维。

半时之后,他终于没法再沉默下去了。

*

“……奇拉?”

“嗯?”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在……看书吧?”艾思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看了就知道了吧?”这个不大讲道理的大小姐耸了耸肩,把手上的书摊给他看。确实,如果看这情形,实在不大可能是在干别的事情吧……只不过……

“……可……你一直在翻页……”

“看完了就翻页,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奇拉不以为然地回答。

“只是……你翻得……有点快……并且非常、非常地响……”

“啊噢,你烦了是么?好吧,我去那边看好了。”她挑了挑眉毛,阴阳怪气地回答着,从地毯上坐起身来——这半时来,他们俩一直蹲坐在书架前面的。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啊,我知道的,不用在意。”奇拉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踢了踢自己僵硬的腿抱怨着,“该死的,麻死我了……”

“那个……”

“啊,不用在意。我去那边,肯定不打扰你!如果有人要进来,我也会把他赶出去的!”

“那……不能吧……”

书架的正对面就是弥斯时不时会来躺躺的那张病床,虽然目前一整排病床上都还没有人在养伤——没有发生训练事故,不如说这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否会发生频繁的训练事故,和他一旁的这位大小姐也不无关系。

她的确老老实实地坐到了老远的地方,甚至就坐在了门边,手上那几乎可以用狂躁形容的、发出恼人噪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艾思就可以好好地坐回去看他的书了。

当然不可能,毕竟他已经与奇拉同门了六年。

——与其让奇拉乖巧可爱地待着,不如先去教会加布辱骂别人的母亲。

事实上,单是她待在自己的视线里,他就不可能好好地看完这本书。

“呃……我差不多也看完了。”艾思无奈地叹了口气,合上了书,将其归回原位。

“很好!……啊……我是说,那正好。”

“我想知道……有什么忙……我可以……顺便帮上一些的……”

“啊,没有。”奇拉仰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满脸无辜地回答。

“……好吧。”

他终于意识到,这就是某一本书里描述的那种,被那位伟大的、先知一般的学者称作“交际地狱”的尴尬场景——当他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把对话进行下去的痛苦,就在现在上演。

如果他还不辞辛劳记录下了解决办法的话,费兰多卡萨教廷一定得考虑给这位伟大的预言者封个圣。

“我想知道……呃……你在看什么书?”想了好久,他才找到了一个没那么尴尬的话题。

“《反恶魔学》,那位波……波耶克(boech)阁下的著作。”奇拉迅速地扫了一眼书本那铭印着作者名字的侧沿,这才没陷入卡壳的窘迫。

“但……”艾思皱起了眉头,当奇拉歪过头查看作者的时候,书本的封面正好对准了他,“我不确定……不过……这上面写的好像是《卡维宁之书》……”

奇拉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

“……抱歉,是我理解错了。”

奇拉瞟了他一眼,对于他的犹疑终于显示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她竖起了盘坐着的右侧大腿,用膝盖支起右臂,同时也给艾思让出了一个位置。

“过来,坐这儿。”以一副长官般的口吻,她别过头去,侧脸朝着艾思吩咐道。以这种角度,那张漂亮的脸蛋看起来或许还会更威严些。

艾思还依然在犹豫着试探,“……是有话要……”

“当然没有!”奇拉再度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给我坐在这儿。”

就是这句话了,艾思这才得以肯定她究竟想干什么——通常来说,当她干脆地肯定或是极力否定的时候,就是这没跑了。

“……好。”

“说起来,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艾思刚一坐下,奇拉的埋怨便不顾艾思的心情生硬地开始了,而且似乎完全停不下来——她似乎憋了满肚子的牢骚,只是不知道憋了多久。

“那条狗才拿了一次冠军,就有进行阿基拉试炼的资格了吗?!泽文大人在开什么玩笑啊?!!我拿了这么多次冠军,按照这么说的话,我不早该是骑士了吗?!!!不,就连骑师也完全可能的吧?!!”

“也许吧……”

“你怀疑我做不到咯?”奇拉转过头来,盯着他逼问道。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直说就好了嘛,我又不会打你的。”奇拉耸了耸肩,“说起来,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吧?”

“这么说来……确实没有……”

“如果是那条狗,或许我会痛揍他一顿。不过你的话……和那家伙还是不太一样。”

“不一样?”听到这话的瞬间,艾思的心里竟还莫名泛起了一丝窃喜。

“因为你太弱了啊……”然而,奇拉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能令艾思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的话,深不见底的那种,“而且作为同门的前辈,我也必须保护好你不是?”

“……有道理。”

一个同龄的女孩宣称要保护他,获得如此“殊荣”的艾思的感觉还真是微妙得很。

“之前我怎么没这么感觉,你这家伙还真没意思呢……”奇拉一边说着,还一边伸了伸懒腰。

“……你够了,就算是我也是会伤心的。嫌我没意思的话就不要和我聊天好了……”

“我可没有这么要求过哦。”

“这……唉——你说得对……”哑口无言的艾思只能靠叹气来缓解自己的郁闷。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交谈似乎缺乏点……互动?你只会一味赞同我,但却不是真心的——别否认,我就是知道。”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指……像哥哥那样?”艾思耷拉下来眼皮,露出一副“不会吧?”的表情。

奇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嗯……大概差不多吧?”

“你的定义绝对有问题!那叫做吵架,不叫交谈!……不如说你们都打起来了吧?!”

“就像这样!”奇拉仿佛一下子提起了劲儿,“这下你终于不能赞同了吧?!”

“……你对挑起矛盾还真是情有独钟……我会尽量保持的。”

“不过,”艾思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我对阿基拉试炼的具体情况,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所以就算你那么说,我也无从判断。说不定……只是说不定,哥哥也许通过不了呢?”

奇拉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摇了摇头,“甚至连自己的弟弟都没能指望点好的,这条狗做人竟然做到了这个份上。”

“狗是做不了人的……”

“只有这次我很高兴你也赞同我的想法。”

“……我只是指出这句话表达上的纰……算了,当我没说。”艾思放弃了辩解。

“你又来了!”奇拉的脸上稍显出乏味的表情,她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总是直截了当地任其流露无遗,“不过,如果让那条狗就这么溜了……你不感觉……稍微有点……寂寞吗……”

奇拉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与无聊有着些许区别的表情。

“我没有想过。你……”说到这里,艾思突然停下来,吸了口气,“会觉得寂寞吗?”

“只是……有点没劲儿罢了,我也说不清。你想啊,如果我一直统治着扈从赛的冠军,那么风暴崖也会变得死气沉沉了吧?……”奇拉说着,像愤怒的河豚一样鼓起了腮,“而且就算那个一无是处的蠢货,也不可能通不过阿基拉试炼的——那实在是太简单了。”

“有……那么简单?”

“反正只是些抓捕强盗或是视察常规军团这样的活计吧?我在这风暴崖都待了多少年了,如果这种任务都完成不了,那条狗还是趁早滚蛋吧。”

“可我听说,是对付恶魔的任务。”

“你从哪听来的?别开玩笑了。”奇拉半眯起眼睥睨着他,显然对他说的话不屑一顾。

“但……这是丹希大人告诉我的。”

“这些天来,疾风之眼并没有打开过啊?”作为风暴崖主楼的大门,如果发生大规模的部队调动,疾风之眼毫无疑问会被打开——与其说是规矩,这更像是一种仪式,“除了泽文大人,我也没见其他哪位圣骑士大人缺席。”

“也许,只有他们俩?泽文大人和哥哥?”

“你不是认真的吧?!亏你还读了这么多书,你不会真认为那是有可能的吧?!”奇拉瞪大了眼睛。

“说实话,我不认为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奇拉一把将手中的书本贴在了他的脸上,“《卡维宁之书》,你没读过这本吧?还有《恶魔狩猎纪录》和《反恶魔学》?所有关于恶魔狩猎的书里写明的第一点警告就是‘绝对,绝对不要独自面对真正的恶魔,无论敌人处于什么状态!’”

“我不觉得……前人写下来的东西就是绝对的真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后人也就不需要再继续思考了吧?”

“看来你是完全不知道恶魔和他们的邪恶戏法有多难对付。”当说到“完全”这个单词的时候,奇拉还特地加上了夸张的重音。

“呃……愿闻其详。”艾思挑了挑眉。

“首先!”奇拉举起一根手指,一副正在给三岁孩童讲课的模样,“能远程控制物体的‘无状魔力(navasith)’是第一个麻烦的能力。不仅仅是能将环境中的各种材质破坏、撕裂、操纵,以惊人的速度当作武器投射出来,更简单却致命的伎俩是从长距离开外直接毁伤内脏。人类的话,不管是哪一个器官遭受了重创,那都不可能有继续作战下去的条件了。”

“我只想知道,如果恶魔真有这么方便的能力的话,他大可以直接对每个圣骑士都用这一招,我们便毫无胜算了不是么?既然我们还能够抗衡,要么这种能力不可能存在,要么——它就不可能有你所言的这么夸张。我想至少对于圣骑士,一定存在着某种应对的方法的。”

“你是在质疑先代圣骑士的记录吗?这可是第二代圣座戴夫·卡维宁大人的记录!”

“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即便是随便相信也是一种自大。”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奇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尽管对他的迂腐颇为不满,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第二个更麻烦的是真理之视(zaphka),全知全视的力量。关于世界上存在着的事物的真实状态,如何掩盖都不能躲过恶魔的注视,哪怕是你的思想也一览无余。”

“越来越离谱了,我可不想随便就相信这种东西。”艾思摇了摇头,“严格来说,既然主是‘全知全能全视’的,那么全能的主一定能掩盖自己的真实,那么这么一来,其他人就不可能真正地‘全知全视’了。——在承认主的绝对全能的情况下,‘全知全视’这种定义本身必然是一个伪命题。”

“这……”奇拉被他说得居然哑口无言,“好吧……也许没有那么‘全知’——或许只有一些东西他们没办法知道。”

“况且,如果你的用词准确的话——‘注视’,那么只要不让敌人有机会集中注意力就好了吧?”

“……你完全就是在纸上谈兵。”

“好吧,好吧,我的确只是在纸上谈兵。那么我想知道,神秘又邪恶的林中妖仙的第三个神奇的能力是什么呢?”

无视艾思的冷嘲热讽,奇拉还是继续“讲解”道:“好吧,正如你所说的,前两个能力都不是完全无法破解。无状的魔力和真理之视都没有办法越过包覆全身的天使之手,燃烧在身体上的圣焰也能够保护圣骑士的身体不受到恶魔对身体内部的直接攻击——你也知道的,因为来自地狱的能量只要一接触到来自天堂的能量便会发生湮灭。不过,只有这第三个能力,即便是圣骑士也绝对无力抵挡——”

尽管对这仿佛天方夜谭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为了不拂奇拉的面子,他还是礼节性地问了句:“是什么呢?”

“那就是恶魔本身的力量,那种‘绝对的力量(vesoro-rash)’。刚才的那些把戏,或是其他利用地狱火的伎俩都不过是恶魔本身力量的衍伸,但只有凭借这力量本身,单单以最直接、简单的攻击方式是完全没有办法挡住的——只要一击,天使之手便会在恶魔碾压性的绝对能量释放下支离破碎,比一张纸都还不如。在恶魔面前,甚至能轻易抵挡重装战车的冲撞的天使之手,就和人自身一般脆弱。”

“‘绝对的力量’,绝对?”

“我知道你又想要质疑,但单这一回,你绝对、绝对不可以质疑。”奇拉的表情似乎是从未有过地认真。

“我想知道…理由。”

“你想看吗?”

奇拉突然放下书本,站起身,正对着艾思。

紧接着,她冷不防地,高高拉起了自己的上衣。

*

从没见过这阵仗的艾思惊叫了一声,连忙捂起了自己的眼睛,慌乱得话都说不清楚。

“这!这!这!这不行!!!……”

“看好了!”艾思只听见面前的奇拉对他厉声喝道。

“不行!不行!这样不好……我……”

“看好了,看仔细看清楚了!这是我奇拉·祖尔萨宁,作为风暴崖扈从的领仕,给你下达的不可违抗的命令!如果你不看,哪怕是把你的脖子扭断,我也得让你看个清楚!”

“这……这很糟糕不是吗?!”

尽管这么说着,艾思还是稍稍给自己紧捂双眼的手指开了一个小缝,以表示自己正在努力服从命令——作为士兵,他不能、也不敢违抗奇拉的命令。尽管作为风暴崖的扈从,他在弥丹诺大人的手下也经历了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严苛训练,但他敢肯定他并不粗壮的脖子在奇拉的手下还是会像暴风中的枯木一般“喀嚓”折断。

“好……好……”

哪怕只是漏了个缝隙,奇拉那白花花的腹部却也立刻让艾思承受了相当刺激的冲击——若隐若现的腹肌轮廓没有显示出男人般的硬朗,反而显示出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性感;在习惯了激烈运动的生活中仅留下的脂肪,也正不多不少地勾勒出时而圆滑而时而坚毅的曲线;仅露出边缘的白皙下乳令艾思几乎无法思考,更不要说那两条兼具力量与优美的腹股沟——只要有任何雕塑家能够不作更改地再现出这两段完美线条,那已经足以使他跻身于名家之列……

等等……腹股沟……那是什么……

令艾思露出愕然的神情的并不是那十六岁少女诱人的身姿。

而是那一条清晰地跨过整个腹部的伤疤,从左侧的腹股沟直延伸至右侧的腹股沟,然后绕着她那健美的腰身行过一整圈……就像……就像……

就像被拦腰砍断过。

“看得够清楚了吗?”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我面前惨遭杀害的原因,尽管她并没能阻止什么,还搭上了自己的命。”奇拉终于放下了衣服,在惊得说不出话的艾思面前摊开了手。

“我……我很抱歉……”除此之外,艾思说不出其他任何话来,“我该……我该相信的……”

“那时候我才两岁。”奇拉说,奇怪的是她并未显示出愤怒或是激动,只是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叙述着;也许,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怒过了,也许哭过了很多次。那种愤怒当然没有就此消失,这种愤怒从来不会消失——它只是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的母亲转过身,绝望地尝试用金色的屏障将我们俩保护起来——噢,我忘了说,她也是一位圣骑士,皇家骑士团的圣骑士。但一倏之后,她的身体就被徒手切开了,整整齐齐地,连同我的下半身——只是抬手那么一下;金色的光芒变成了金色的火星,就像是用石头丢进篝火里溅起来的那种火星,噼啦噼啦地,然后舞起在空中,最终熄灭。

“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甚至在我的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把我的两部分都扔出去的时候也没有,甚至在恶魔将我母亲的脑壳踩裂的时候也没有;它发生得太快了,太突然了,突然得来不及悲伤,紧接着像巨浪一样剧烈的疼痛就冲了上来,那大概就是我最后的记忆吧?”

“……所以,至少第三点是真的。”

这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种不看气氛的话来?或许是因为……这种时候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他不得不埋怨自己实在是不会说话,因为哪怕正在埋怨着,他还是不自觉地又说了令自己后悔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知道……呃……如果是你,一个人碰到恶魔的话,就会……逃走吗?”

“开什么玩笑?我?逃走?那这些日子都是为了什么啊?!你倒是告诉我!”

年轻的黑豹停下了自己的咆哮,突然露出了令人胆寒的笑容。那张美丽的脸要让人感到可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那个笑容,可不仅仅是凶狠狰狞的程度了。

“我会杀光胆敢行走在这大地上的每个恶魔。他们让所有人类感受到的恐怖,都将作为回礼,馈赠与他们自己身上!——只有这样,我侥幸残存下来的生命才有其意义。”

“但这样,说不通啊……”

该死,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憋住这些不识趣的话!艾思的内心已经在痛斥自己了。

“噢?!怎么说?”奇拉的目光投过来,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当然,如果自己说错话的话,下一倏就会断条手臂也说不定。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既然你认为独自面对上恶魔没有胜算,那你就应该逃走才对。如果就算是泽文大人也做不到的事情……你也……没理由……能做到……的吧……”

正对着奇拉的目光,艾思已经心虚得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应该……总是有能对付恶魔并杀掉他们的办法的吧……虽然可能不会那么容易……”

基于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对自己的话作了补充。

“你说得对。”

奇拉收起了那不详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只要能找到要害的话……

……也许,就凭那两个人真能对付得了恶魔?”

令艾思毫无准备的是,奇拉走过来,再度坐在了他的旁边。她的肩膀紧贴着他的肩膀。

“你这家伙,有时候……还挺有说服力的?”

*

**

The Lamb 羔羊(5)

是日,梅茜亚斯的上空才刚刚降下黑帘,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就已经在东方闪耀着了。

三声钟鸣过后,当地的教士和修女们穿着素洁的白色长袍,惯常沿着街道,依序点起户外的圣灯,将主要的城市区以明晃晃的黄色光芒沐浴。

大致,是夜了。

“老师,这样……应该够了吧?”他询问道,用的是通用语。由于从没亲手做过面包,他实在不知道做一个面包要用多少小麦粉——但这样,应该也够三四天的份了。

披着粗麻布制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提着装满小麦粉、糖和鸡蛋的篮子,虽然谈不上刻意,但弥斯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着实就是贴近普通市民的完美伪装了。

“够了,回去吧。”

泽文似乎并没有在他篮子里装的东西上投以多少注意,只是很随意地回答。

“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那边似乎在发生着什么呢……不用去看看吗,老师?”弥斯报告着自己看到的可能的异常。既然是任务,对周边的变化他还是留了不少注意的,他也希望能多少帮上老师的忙。

事实上,就在他们的面前,他就能看见一批人流正聚集向刚才的地方。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的。

“你想去?”泽文如此反问,并没有显示出多少兴趣——看来那应该和任务不会有多大的关系。

“嗯……”

他还在犹豫着,一群大致六七岁的男孩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们与正在街边点灯的那位年轻的修女姐姐依次打过了招呼,便风风火火地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大步狂奔而来。

“快点!快点啊!快来不及了,麦基(maeggy)!!要没有位置了!!!”

“咱们可不等你了!”

“蠢肥子,每次都拖咱后腿!别管他了!!”

“……等等……呼!!不行了!”眼看要被同伴抛下,那个名为麦基的孩子显然有些着急。但着急并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身材显然有些发福,勉强要赶上他的同伴让他力不能支。

终于,他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停下来,吃力地撑着膝盖,大口地吐着粗气,面部煞白,活像是上了岸的鱼。

正巧,他就停在弥斯的身边。

“孩子,你的名字是叫麦基吧?”弥斯试着朝他搭话。

“……是……是……”小胖子激烈地喘着大气回答。

“你知道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边?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啊?……”小胖子一脸茫然。

“你们不是正往那边赶吗?那儿是进行着什么重要的集会吗?”

“……噢,你说这个啊。是故事剧啦,故事剧!如果不赶紧的话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什么样的故事剧?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弥斯止不住地露出了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表情。

“骑士故事啦!很帅气的那种!!啊!!!——要赶不上了!!!该死!!”

“骑士?哪位骑士?第一皇帝吗?还是‘圣鹰’卡维宁大人?或者是杰米尔·‘主之杖’·提勒(jamir‘tilletova’tiller)大人的故事?!”久违地提起历代的英雄圣骑士,弥斯依然是如数家珍。

“杰米尔……什么……那是谁??”

“诶?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小胖子很老实地回答。

“那……是哪位骑士的故事?”弥斯挠了挠头,“啊,我明白了,只是骑士而已,不是圣骑士?”

“是圣骑士哦,还是现在活着的圣骑士。”

“活着的?!”

“是啊!就是风暴骑士团的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故事!”

“什么?!!!”弥斯差点直接蹦了起来。

“……是啊,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小胖子皱起眉头捂起耳朵,这位哥哥看起来是个奇怪的家伙。

“……没,没什么。”

弥斯回过头,征求似的望向老师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老师……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有兴趣。”

泽文瞟了他一眼,对上弥斯和那小胖子充满期待的眼神,“你实在要去的话,随你喜欢吧。”

*

“噢!!!——能看见!能看见!!哇哦!!!——好棒!!!”

从人群的中间探出来一个肥嘟嘟的小脑袋。他似乎正蹲在什么人的肩膀上。

“消停点,小胖墩!规矩地给我坐好,别跺脚!!”

“大哥哥你的力气好大!太——厉害了!——诶,这是什么东西?!啊,拿下来了……”

“别碰辫子上的环!!!”

“……哇!对不起!!我马上扣回去!!!”

弥斯叹了口气,虽然提着篮子的他也还是费劲挤到了比较中间的位置,但他前面的人依旧很多。尽管他也挺直了腰板,让麦基能够看得很舒服,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前面那攒动的脑袋海还是阻挡了他大部分的视线,只允许他看见舞台的一小部分。

那似乎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木台,如果是演舞台剧的话这样就够了。

虽然在穆尼安德特喝酒的时候,弥斯也看过不少舞台剧——大多数是高雅的古语歌剧,也有一些更为晦涩的诗剧。事实上,用古语写成的诗剧并不对大多数醉汉的胃口,只有像怒勒·祖尔萨宁大人那样的受过良好教育的骑士才能懂得欣赏;歌剧好歹还有旋律,但诗剧……对大多数人来说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也调动不起任何感情。于是诗剧在酒馆里也渐渐地少了,怒勒大人对此也颇有微词,但并没有什么办法。

不过,单纯的故事剧——用通用语大白话的叙述配上表演,这弥斯还是第一次见到。

“居然能吸引这么多人啊……”他不禁感叹道。

“噢,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麦基还没来得及回答弥斯的问题,人群却突然沸腾起来——似乎有什么人已经登上了舞台。

“美丽的梅茜亚斯,以及梅茜亚斯美丽的人民们,我——来自费兰多卡萨的瑞奥勒斯德纳(ral’resdena),衷心感谢诸位的捧场!”

弥斯看不见那家伙的脸。但可以听出来,对于登台演出,那位名叫瑞奥勒斯德纳的吟游诗人似乎相当熟练。不,严格说来,他甚至还不能算是吟游诗人。——能以古语写诗的才能算作诗人,而弥斯并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写诗。

就叫他“假诗人”好了。

“而且是来自费兰多卡萨的家伙……正好和老师一样呢……”

弥斯偷偷地瞟了老师一眼,希望他没有因为在拥挤的人堆里看这种似乎并不“高雅”的戏剧而感到不满——呃,尽管他似乎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一向重视荣耀的泽文老师,却对别人传唱自己的故事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就像他说的一样。弥斯完全不能理解这一点。

能留下故事,不就意味着能成为传说了吗?这难道不是作为当世的英雄最大的荣耀吗?

弥斯是一直希望着自己也能被某位吟游诗人写进诗歌里,并被传唱下去的——当然,要等到他创下了足够光荣的业绩的时候。

“今天的表演,正如诸位期待的那样,是完全免费的——只是如果大家开心的话,在舞台剧结束之后,请凭自己的喜好为我们投出几枚铜利亚。当然,我瑞奥勒斯德纳,向梅茜亚斯的诸位保证,没有人会强迫你们,所以尽情地享受吧!”

假吟游诗人瑞奥勒斯德纳的演说受到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当然了,没人会拒绝免费的午餐的。

“诸位一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我想要给梅茜亚斯的诸位道歉,但我想来,诸位期待的也一定不是什么道歉——接下来,就让我为诸位呈现上这场震惊帝国全境的光荣战斗吧!愿我主庇佑永恒的帝国和祂的神圣选民!撒莱亚!!”

“撒莱亚!!!——啊呀!好险!!”蹲坐在弥斯肩上的麦基大声喊叫着,差点从上面摔下来。

“喂,孩子,悠着点啊……”

弥斯摇了摇头,从这里他还是只能听到声音。

“不过这个气氛,还真是厉害啊……”

正在这时候,舞台上突然传来了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似乎有一位穿着铁靴的人迈着步子登上了台。

“喔!!!雷·兰吉尔·泽文大人!!!”

“什么?!在哪儿!让我看看!!”

“喏,就在那儿。”

“我这样完全看不到啊……”弥斯皱起了眉,感到有些烦躁,“要不,你坐下来,抓紧我。”

“呃……大哥哥你要做什么?!”麦基突感有些不妙。

“我跳起来看看。”

“你还能跳起来?!”

“你还没胖到那种程度……啊!我看到了!!”

幸运的是,正站在弥斯正前方的某一位兄弟在那个瞬间突然移开了脑袋——他的视野稍稍开阔了,他这才得以看见站在舞台正中央的那位“雷·兰吉尔·泽文”,哪怕只有那短短的一瞬。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潇洒帅气!!!”

“……总感觉……这个演员……”弥斯难掩内心的失望,“脸长得……还算勉强过关吧,可这盔甲的品味也太差了……再说了,他居然还在向观众微笑着招手,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看在主的份上……我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家伙有哪点像老……泽文大人……”

麦基嘟起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别说得好像你见过泽文大人一样!这盔甲明明很漂亮!”

“……我还真见过……一次……在穆尼安德特……”弥斯说着,又偷偷瞟了一眼就在自己身旁的老师。他仍旧面无表情。

“我才不信呢,圣骑士怎么可能随便被你这样的普通人识破!”

“……好吧,你说得对,我忘了这一茬。大概……我见到的是假的泽文大人吧……”

*

The Lamb 羔羊(6)

在另外一名演员登台之后,伴随着那位假诗人的旁白,舞台剧正式开始了。

“十一年前的夏天,正是帝国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分。正是在南方的首府维·奥芬妮(veophenny)1,皇家狮鹫军团的统帅正在接见一位不平凡的十五岁年轻人。那是一位英俊非凡、礼仪翩翩且高傲尊贵的骑士,仅仅在这个年纪便已凭借卓越的骑术荣获‘骑师’的荣誉,并在不久后的未来即将成为帝国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天才圣骑士。”

弥斯忍不住再度瞥向老师的方向,想看看老师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当然了,什么变化都没有,甚至仿佛在谈及毫不相关的人。

“……也是,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十五岁啊!!!好厉害!!!”

弥斯脑袋上的麦基又不禁发出夸张的惊呼。

“说起来,大哥哥,你多少岁了?”

“……十八。”

“十八了还一事无成呢……”

“……真对不起你了呢!”弥斯没好气地回答。

“一年之前,他尊贵的父亲与兄长相继因病辞世,兰吉尔家族世代承袭的费兰多卡萨神圣公爵之位便落在了这位少年的肩上。”旁白声还在持续。

“嗯?!!”

“怎么了,大哥哥?”

“呃,没什么。”

然而弥斯的心里已经咆哮起来了。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作为他的唯一学生,为什么我却是第一次知道啊!!!费兰多卡萨的神圣公爵,那不是在世俗世界,权力仅次于皇帝陛下的最大领主吗?!!掌管整个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大公爵,所有去往尼安特宫的信件都必须经过他的手的大权臣啊!!!老师居然担任过这种职位?!!”

“然而,这位品德高尚的骑士回绝了这一馈赠,因为主已经拣选了他作为这个时代祂最光荣的骑士,要为祂争战八方。”假诗人的旁白继续娓娓道来,“接替这个位置的是他的弟弟,原公爵的幼子,其时年方十二岁的德雷希·兰吉尔(dracyrangel)大人,也正是如今伟大开明的圣公爵大人。”

“……原来如此。”弥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这时候舒这口气了,“不过十二岁……这一家人全部都是怪物吗?”

“然而,注定不会安定的帝国南方已经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叛乱。卑鄙的异教徒在那里召唤了恶魔,屠戮主虔诚的选民——这正是这位天才骑士被神圣的战争宣召的时候。”瑞奥勒斯德纳的语气把握得相当到位,引人入胜,弥斯几乎就要沉浸在故事中了。

“在下不才,前费兰多卡萨公爵戴夫铎·兰吉尔(deffdorerangel)大人之第三子,现任公爵德雷希·兰吉尔之兄,完美骑士雷·兰吉尔·泽文参上!”

然而,这一句突兀的台词却让弥斯差点呛到。

“‘在下不才’是什么?‘完美骑士’又是什么啊?!‘参上’?!看在主的份上!那位老师才不会这么说话的吧!!!”

不如说,想到如果从泽文的老师嘴里说出这种话,那才真是滑稽得很。

然而他环视四周,却发现其他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包括他脑袋上的那个小胖子。

“……果然是因为已经认识了的缘故吗?这种观看体验还真是糟糕……”

“啊,泽文,你终于来了!”一个稍显有些浑厚的声音响起。那位扮演皇家狮鹫军团统帅大人的演员听起来似乎略嫌肥胖。

“尊敬的侯爵大人,因何事烦扰?属下若能为您分忧,必定在所不辞!”

不知道那位演员做了什么动作,或许是一个骑士礼,让弥斯头顶上的小胖子麦基不禁惊呼了一声:“好帅啊!!”

“你不觉得……对于一个曾经有资格成为神圣公爵的人……侯爵根本不算什么吗?根本没有必要对他毕恭毕敬吧……”那家伙也不可能这么做,他这么想着。

“诶,公爵比侯爵要大吗?!”

“……那是当然的了!!”

“……但这不更表现出泽文大人谦逊待人的高尚品行吗?”

“谦逊……只有这一点恕我绝对无法认同……”

小胖子对弥斯侮辱自己崇敬的对象表现出相当程度的不满,“为什么你就不能安静点好好听呢,大哥哥?!如果你早点听说泽文大人的事迹,你也会开始好好努力,不再一事无成了吧!”

“好,好,我闭嘴!”心里揣着一万句想要大声吼出来的话却没有办法说出口,弥斯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剧情也依旧在马不停蹄地推进着。

“……然而,就仿佛主的旨意一般,就在炙热烤人的奥拉夏荒原(orasha),泽文大人率领的骑兵队与敌人的大部队遭遇了。

“那是一整列队的恶魔,足有五千合五百之多,浩浩荡荡、摧枯拉朽地向北地行军,每一个都是恶魔中的勇士,是地狱里的冠军。

“他们长着骇人听闻的獠牙,足以咬穿最坚硬的铁甲;他们长着锋利无匹的巨爪,足以撕裂最稳固的城墙;他们的口中喷吐火焰,双眼流出鲜血;对视那双深黑色的双眼,那底下便是地狱的深渊。”

舞台上开始响起了整齐的跺脚声,听起来是正在表演恶魔军团行军时的模样——时不时还传出如同野兽的吼叫声。大多数观众都看得入了神,那想必是相当精彩的演出。

“他们已经侵占了南方全境,涂炭了南方的众多生灵,却仍不满足。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南境的首府维·奥芬妮,随后便是圣都费兰多卡萨,帝国的瑰珠。他们的势力众多,且还未曾遇见阻挡。

“然而主发了怒,便有意让泽文大人及其麾下的英雄前去,他们便在沙漠的中心交战。

“但见泽文大人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擎着黄金的骑枪,不顾其他强敌,只直取向那率军的恶魔大将所立之处。”

假诗人说到这里,那位扮演泽文的演员便大喝一声,仿佛正朝敌人冲将过去;其他人则好像在用木头有节奏地在舞台上拍打出鼓点,模仿出马蹄的声音;当然,扮演恶魔的演员也没闲着,只是不断发出胡乱的怪嚎。

不得不说,那位假诗人对调节气氛很有一套。尽管连舞台都看不到,单听着愈加紧张的马蹄声,弥斯的心也仿佛提了起来。

“恶魔的大将便擎起树干般粗大的魔枪,驾驭着地狱的奔马迎战;他有八颗心脏,哪怕同时贯穿七颗,只要还留着一颗,那些心脏便能重新生长。那匹战马,同样是地狱的魔马。魔马每呼出一口气,脚下的大地便化为燃烧的焦土;魔马飞到天上,便能追上从天堂堕下的落星;魔马走到哪里,哪里就卷起沙暴,即便是泽文大人麾下最勇猛的骑士也要畏惧三分。然主大大坚强了泽文大人的心,使他不知畏惧为何物,径直持枪指向那恶魔的心脏所在。电闪雷鸣之间,那恶魔便被贯穿八处,即刻倒死在沙砾中,而那位大人的铠甲只是裂开一条隙缝。

“见主将被杀,恶魔的心里便生出了疑惧。这正是一举得胜大好时机,于是泽文大人便下令追赶。”

“兄弟们,那亵渎我主的正是到了终结的日子。但随我冲过去,将他们从大地上剿灭!”这里又到了那位“泽文大人”的戏份。不得不承认,这位“泽文大人”喊得颇具威风,若非他已经知道真正的泽文大人从来不喊叫,还最讨厌大喊大叫的家伙,恐怕自己也会把他的形象认作是真正的泽文大人。

“勇敢的骑士们冲过去,杀死了敌人的三分之二。恶魔们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一边哭喊着一边逃窜——那正是他们生吃人肉的时候,那些可怜的受难者露出的面貌,因为我主要借泽文大人之手行复仇之事,降罪给万恶的魔物,人类的苦难也本可在那时候就结束。”

“泽文大人”举起了手中的骑枪,举高到了连弥斯都能清楚看到的高度。观众立刻报以了空前热烈的欢呼,像雨一样的铜利亚落在了一旁那位蹲在纸箱旁边的候补演员面前——他似乎没能参演,只是负责在这里收钱。

“然而!然而!狡诈的魔王是泽文大人的宿敌,注定要给予勇敢者凶险的考验!他看见了一位骑士心里的罪恶,便将他蛊惑,使他背叛自己的领袖,自己始终服侍的主人——那便是卡迪亚·沐恩格列德(cadiamunegred),罪大恶极的叛道者,从背后刺伤了泽文大人、保护了最后的恶魔的叛徒。”

*

“……卡迪亚·沐恩格列德?那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过啊!”

弥斯用的是古语。显然,这句话是说给泽文老师听的,并且没有让其他人听到的意思。

“像他说的一样,从后面刺伤了雷·兰吉尔·泽文的叛徒骑士,你已经听到了。”

泽文回答。

“这么说,真有这个人?!卡迪亚·沐恩格列德?”仿佛为了以示强调,弥斯又念了一遍这个人的名字。

“沐恩格列德家族服侍兰吉尔家族很久了。”泽文依旧淡淡地回答,“而沐恩格列德家族的独子卡迪亚,他服侍我的时间远比勒维在风暴崖服侍我的时间要长。”

“那么……您最后杀了他吗?”

“我没有杀他。他只是倒在了奥拉夏荒原,敌人的手上。”

“泽文大人大为震怒,但他遭到了偷袭,受了重伤,无力战斗下去。”背景里,假诗人的声音仍然在述说着这个故事,“在那位背叛者的率领下,恶魔们重新振作起来,反戈一击。尽管泽文大人麾下的英雄骑士们奋勇作战,他们依然蒙受了惨烈的死伤,几乎全军覆没。”

“见鬼!该死的叛徒沐恩格列德!下地狱去吧!”

群情激愤的观众开始一边怒吼着,一边把各种奇怪的东西抛向了舞台上那位扮演叛徒骑士的演员。

“诶?!那是怎么回事?是他自作自受吗?背叛了您却反被恶魔杀死?!”

“卡迪亚从没有背叛过我。”

“……啊?!!可您刚才说……从背后刺伤了您的,不就是这位卡迪亚·沐恩格列德吗?”弥斯愈发地糊涂了。

“那是另一位卡迪亚·沐恩格列德,背叛了另外一位雷·兰吉尔·泽文的事情,与我并没有关系。”泽文老师依旧说着弥斯无法理解的话。

“还有……另一位泽文老师?”

泽文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在他看来,这个问题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回答,那是只消稍微思考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然而弥斯实在没有办法想出来。

“……老师?我没懂……”

“你真的相信这个故事?”泽文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我一个人冲向有五千恶魔的敌阵,凭一己之力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但您的确打赢了奥拉夏战役,并因此名震帝国,并荣升为了圣骑士啊!”

“那也不是同一场奥拉夏战役。我经历过的那场战役,对手不过只有魔灵而已。”

“魔灵?”

“只不过是五十个魔灵而已。”

*

弥斯当然明白魔灵是什么。

《卡维宁之书》记载,魔灵是地狱的奴仆,为恶魔所永生奴役。

传说这些邪恶的类魔,正是由那些与恶魔订立下交易的灵魂,在地狱的永火中炼成——这也正是他们得名的来由。

当然,这只是那位撰写了《卡维宁之书》、与风暴骑士团第二任圣座戴夫·卡维宁大人同一时代的圣司波耶克阁下的猜想。毕竟,恶魔可不会主动倾诉衷肠,圣骑士们也无从考证——或许只有亲自堕入地狱的人,才能够明白那些家伙的本质吧。

但有一些事实是可以确信,并且被清晰地记载在风暴崖留存的史料中的。

那些魔灵,是可怕的噩梦之旅。

不像乍听上去那样,魔灵并不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灵魂。他们有着蕴含强大核心的实体,从烈焰中受恶魔召唤而降临;他们受到恶魔的诅咒,获得了仅次于恶魔自身的恐怖力量。他们通常是恶魔入侵的先行者,是消耗品,也是肉搏的厮杀狂兽——

那些疯狂的类魔,能够徒手摧毁古时候由四匹马驱动的全装战车。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恶魔,也远及不上真正的恶魔。

*

“领着仅仅四十六个轻骑兵,我的目的只是将那些被召唤出来的魔灵引离敌人当时占据的城池,好让大部队能够趁机突进城池,杀掉召唤魔灵并掀起叛乱的异教徒。那时,我们只是常规军团的部队,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骑师,没有天使之手,更不会有斩魔者。

“卡迪亚的战马被敌人抛出来的步兵投矛刺中了,就死在那里。他下了马,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扑倒,撕成了碎肉。我们根本没有理会他,因为停下来我们也就死了。”泽文冷漠地叙述道,语气中感受不到半点感伤。

“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我们被处理了,敌人便会掉头,和城里的守军腹背夹击攻城的大部队。那样是不可能会有士兵生还下来的,任务也会失败。

“但我不只是想拖住敌人而已,我不能让他们回去——一开始我就是这么计划的。跟随我的那四十六个人都是自愿的,也包括卡迪亚。虽然我从没告诉过他们计划,他们也做好了赴死的觉悟。所以,我引着他们冲向了狂啸的沙暴。”

“沙暴?!”

“就这么简单,沙暴。不能杀死他们,却能将他们掩埋在数十吨的黄沙下面,长久地‘封印’起来,至少到城池被攻占完毕。直到我之后成为了圣骑士,回到这里,才得以把他们挖出来,彻底消灭。”

“但这也就意味着……”

“尽管我起初并没有活下来的打算,我还是活下来了——唯一一个。”

“这么说来……那四十六位骑士,他们不都是英雄吗?!还有卡迪亚·沐恩格列德大人!他不是真正的英雄吗?!”弥斯的腹中骤然涌起了一股无名怒火,“您就能允许他们这样诋毁沐恩格列德啊大人吗?!”

“那么你想做什么?公布你的身份,然后告诉他们故事应该怎么写吗?”泽文不禁嗤之以鼻,“我说过了,这是别的雷·兰吉尔·泽文和别的卡迪亚·沐恩格列德的故事,和我毫无干系。”

“怎么会?!”

“他们谈论讲述的,只是一位长得像那个蹩脚演员的雷·兰吉尔·泽文,穿着一副质量低劣却花哨得不像样的铠甲,他可以凭借非人类的力量正面冲击五千个恶魔的军队,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这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是他们为自己塑造出来的完美偶像。”泽文说着,情不自禁地挑了挑眉,“而我不过是个凡人,在成为圣骑士之前,我所能倚靠的只有那一点技艺,一些智慧,仅此而已。我和他的相同点,除了名字之外别无其他。”

“但……很不公平不是吗?!”弥斯抗议起来,“如果故事一传十十传百,那么卡迪亚·沐恩格列德大人在所有人眼里不就真的成为罪大恶极的叛徒了吗?!如果您不说,不就没有人能知道真相了吗?!难道……您就不想为沐恩格列德大人平反吗?!”

“卡迪亚已经死了,为死人申辩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不再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凡人的看法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他的荣耀……遭受到了玷污……”

“他的荣耀从来不由这些人决定,而是由主来决定。正如那时我告诉你的,人永远给不出绝对公正的基准。”

泽文稍稍侧过脸庞,任星光映照在那张空白的脸上;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夜晚的星空,以及星空之外的什么东西。

“主见证着一切,也独有祂能作出必定公正的裁决。如若不然,公正便不存在。”

*

“我不知道……您原来是这么虔诚的人。”弥斯挠了挠头,仿佛泽文说出了非同寻常的话,“我从来没见过您祈祷的样子,也很少听您提起主。”

“我只需要主为我的所为作见证,其他别无所求。生或死,胜或者败,只要是人就逃不过命运的眼睛。”

“您确信……主不会开小差吗?”

泽文瞪了他一眼,好让他知道这个玩笑开得并不高明。

“不过,在信仰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世俗的原因。卡迪亚的过去不单只有我知道,也不会只有我知道。”

“您已经告诉了其他人吗?”

“它只是变成了官方的记录,用古语保存在了风暴崖、费兰多卡萨和伽尔撒的藏书之中。——与故事不同,它以历史的形式存在,以知识的形式存在。”

“原来是有记录的啊!”听到这个消息,弥斯竟感到些许欣慰。只要是藏书的话,任何掌握了古语的人都能够接触到这场战斗的真相。

……等等,古语……

看见弥斯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泽文又一次发出了令人不太愉快的嗤笑声。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你现在正在使用着,却依旧没能发现的简单道理。”

“什么……”

“帝国治下的凡人,正是被古语这一种语言,割裂成两种等级的。

——贵族和平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就像……我们和麦基一样,我正在与您谈话,他也近在咫尺。但他却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这就是……”

“我们能听懂他们所说的一切,他们却不明白我们意欲何指;我们不希望他们接触到的知识,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接触得到。”

“因为贵族……才是真相的基准……除了主之外,由贵族认可的英雄才算是英雄,而平民传唱于故事中的英雄……只是演员而已……”由自己得到这个结论,弥斯忍不住捂住了脑袋,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世俗意义上……统治的含义……”

“终于,”泽文皱起眉头,“你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弄懂了我三岁就想出来的事情。”

“抱歉,老师……我的脑子好像塞进了太多东西,挤在一团乱糟糟的……”

“我只是试图告诉你,你很幸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抛弃平民的身份,跻身为统治者中的一员。”

“——谢谢您,泽文老师。”弥斯说,他觉得自己是由衷这么说的,发自心底的感谢。

“那是老师的决定,不是我的决定。事到如今,我也仅仅是不讨厌而已。”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想要谢谢您。”

弥斯转过头去,只能看见老师的侧脸。他想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泽文老师的脸上会不会露出什么微妙的表情——比如害羞?或者……

“比起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花更多的时间思考,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思考……又是思考啊……今天就饶了我吧,老师……”

“不行,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告诉我答案。”

“看在主的份上!!”

*

“从刚才开始,你们就一直在说什么呢?”

一直专注于舞台剧的小胖子麦基终于发了话,“你们肯定没有在好好听故事吧!”

“啊,抱歉抱歉。”弥斯挠了挠头,傻笑着应付道,“因为完全看不到,一不小心就走神了。给我说说吧,故事进展到哪儿了?”

一个对着平民连连道歉,还让平民的小孩子蹲坐在自己肩膀上看戏的贵族,恐怕是举世罕见了吧。他突然这么想到。

“泽文大人刚刚终于亲手手刃了那个叛徒沐恩格列德,砍下了他的脑袋。现在,他正准备一个人向着剩下的敌人发起最后的冲锋了!”

“他会获得胜利的。”

“那还用说!!”

伴着在场的观众如雷般的呼声,那位扮演泽文的演员也发出了卖力无比的战吼。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马蹄声变得愈加急促,恶魔的惨叫声也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

直到所有声音骤然之间戛然而止,肃然的气氛揪住了弥斯的心脏。

“安息吧,我的战友们,英雄们。”

身穿铠甲的演员半跪在地,高傲地抬起头,怀着真诚的眼神望着天上的星空,真正的泽文老师方才指过的地方。

“看在主的份上,我,终于胜利了!”

帷幕缓缓落下,台前奏起悠扬的撒巴尔兰琴(thar’baelran)。美好的音乐让弥斯止不住热泪盈眶,尽管那是另外一个雷·兰吉尔·泽文的故事——正是因为那是另外一个泽文的故事,从这个角度,弥斯才发觉这是一个美丽而壮阔的故事。尽管那是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故事,一个行走在人们期望中的梦幻。

“除去真相的那部分外,这真是个好故事,老师您不这么觉得吗?”

*

他没有得到回应。

当然没有了,当他回过头,老师早已不知所踪。

*

**

The Lamb 羔羊(7)

入夜时分,梅茜亚斯下起了泠泠的小雨。

街道上空无一人,檐下的圣灯在凛凛风中闪动,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旷然的死寂。年轻的卫兵西耶特(thiet)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军械库的门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的另外两名同袍正在守备室里打着呼噜,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一如既往。

西耶特并没有任何睡意,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睡得足够久了吧,久得甚至他对睡眠这件事情都产生了厌烦。

报示一时的钟声从遥远的地方骤然响起,远得不足以唤醒熟睡中的守卫,却还是能在一片静谧中听得清晰——那是教堂所在的方向。他没有在钟声中听到任何救赎,那钟声非但不清脆还沉闷得令人恶心。

他即时探出头去,四下张望了一阵,难掩脸上失望的表情。

“该死的,那些家伙为什么就是不能准时换班呢?!”

第一班的人总是晚上个一两霎,第二班的人就觉得晚个三四霎也不要紧,这些该死的蠢货就一直往后拖下去,到头来还是他们这些负责第一班值守的倒霉鬼最吃亏吧。

他又回过头,看着那两个睡得像猪一样的同伴——换班的人什么时候来似乎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是收拾收拾,卸下盔甲和武器,回家继续睡罢了。

西耶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更确切地说,他痛恨这份工作,从第一天被任职的时候就恨它。理由?那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吗?

为什么正在睡觉的是那两个人,而不是他?

这还用说吗,因为他是新来的。

当然,自己仍然在干着这份愚蠢的工作的理由也很明显。

作为一名卫兵,他除了服从命令也没什么别的可干。

*

终于,安静的街道不远处,三个身影披着雨衣、迈着急促的步伐趟过地上的积水,朝军械库这边走来。

倒还没有迟到三霎,比西耶特预想的要好些,尽管这并不能让他重新爱上自己这份职业。

“换防了,小子。”

“看在主的份上,终于!”

“放轻松,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位换班的卫兵也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随口问道,“有什么可报告的吗?”

“我叫西耶特……刚才炉子那边似乎传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我觉得你们也许应该进去看看。”说到这里,西耶特不禁感到有些委屈,“刚才我和那俩搭档说了,但他们压根儿没理我。”

“今天炉子那里有铁匠在工作吗?”正和他对话的那名卫兵转头问他的同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当然没有,这还用问吗?”

他回过头,对着西耶特耸了耸肩,“里面没人。”

“那样的话才更可疑不是吗?虽然声音不太大,但我敢指着主发誓我肯定听到了!……”

“好了好了,你还想不想换班回去睡觉了?”对方一脸不耐烦的口气,将湿漉漉的雨衣揉成一团丢给他,上面的积水当下便甩了他一脸,“我只是按惯例随便问问,你只需要回答没有就是了,这都不明白?!把那两人叫起来,铠甲都他妈卸了,怎么废话还那么多?只是点破响声能把你吓成这样?”

“你们他妈都看不起我是吧?!”西耶特一下上了头,怒而把雨衣甩回他的脸上。

“你这小杂种还挺他妈能耐?!”

仗着铠甲还没卸,西耶特本以为自己会在冲突中占点上风,因此说起话来底气不知怎么地足——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那三个卫兵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窝蜂扑了上去,把他一下子按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那声诡异的轰响,他应该会被胖揍一顿。

*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甚至连打架都不为所动的那两位沉睡中的卫兵也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莫名异响震醒了,从桌边一跃而起,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长矛——他们当然不可能摸得到长矛,除了西耶特,他们都没带长矛。

那三位换防的卫兵也即时警戒起来,从腰间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

“是炼钢炉启动的响声?不可能啊?!今天不是没……”

“我早告诉过你们!”虽然这么说着,西耶特也不免紧张起来,刚才的声响远没有这一下这么大的动静。

“该死的小杂种,你那时怎么没有进去看看?!”

“见鬼,里面没有点灯,我可不想一个人进去!”

“说到底还他妈是个怂包,嘴硬个什么玩意儿?!”

“你他妈说什么?!”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其中一名卫兵劝架道,然而他显然也没怀什么好意,“西耶特,既然你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不如领我们进去看看吧?”

“‘领’是……”

“我们这儿有五个人为你援后,加上你就是六个人,你还穿着铠甲,不用担心,大胆地进去就是了。”

“你们会随我一起进去?!”

“那当然,我们可是战友。”那家伙笑得可不像那么回事。

“噢,是啊,谢耶特,你不是挺能耐吗?”前来换防的卫兵连名字都没有叫对,但也一同怂恿着,“要不你就给咱带个路?六个人,够了吧?”

“……好啊,带就带!不过只是窃贼而已,你觉得我这样就怕了?!”

“呵。”

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摊开手一副“请走”的样子。

西耶特一把从同班的卫兵手里抢过圣灯,二话不说就朝里面走去。

*

“啪嗒,啪嗒。”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石筑的屋顶上,在狭长的过道间回荡着清晰的脆响。西耶特摸着阴森无人的走道长壁步步深入,耳边除了雨声和同伴的脚步声外别无其他响动。

“这该死的工作,见鬼去吧!”他在心里暗自咒骂着。

这座严格按照堡垒规格构起的建筑只有两个通往库房的入口,一个是目前严格封死的大门,另一个便是这条由他们守卫的过道;而要进入最内部的炼钢炉,军械库的库房正是必经之路,这也正是为了减轻卫兵们对这类关键设施的守卫负担。在自己看守的这两时的时间里,他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甚至没有任何人从这里尝试进入过军械库;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在那之前,也就是在他们前来接班之前的事情。

从大门出入当然更是不可能的,要打开锁死的大门,发出的动静不会比刚才那声响要小。

……又或者,有人直接进入到了库房里……

西耶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紧攥着他跳动着的心脏。

普通的窃贼为什么要开启炼钢炉?这是完全非常理的举动,这样巨大的声响是必定会吸引来卫兵的不是吗?难道……对方就不忌惮卫兵吗?还是说,特意要引来卫兵?又或者……只是不小心启动了炼钢炉?也有可能的吧!对吧!

他只是一个卫兵而已,并不清楚炼钢炉究竟要如何操作。他只希望不管是谁,搞出了这些乱子之后的那家伙能趁早逃之夭夭,那样能省他们许多麻烦。

“该死,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圣灯的光亮照得越远,他反而愈加地发怵,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他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他想象不到会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会干这种事情。

“……说什么?”

在同伴略显颤抖的声线顺理成章地停止之后,他不仅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更加慌乱。他知道他的同伴和他一样,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笼罩,并且随着步子继续深入,那种恐惧的感情只会愈加地蔓延。

为什么?

为什么进入一个自己已经如此熟悉的地方会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应?

为什么自己会汗毛倒竖、冷汗直流?明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不是吗?

他在内心越宽慰自己,手上的长矛反倒抓得越紧,仿佛它能给自己提供什么可靠的保护。

没有什么是一杆长矛对付不了的,不是吗?

仍然,他止步在了走道的岔道处——那是个t字形的岔路,左手边便是理应封闭的库房。

用于封锁库门的铁链一端正躺在岔道的一边,在圣灯下仿佛埋伏着的银色毒蛇。它已经被人解开了。

“……有人……进了库房……”

*

“你还在干什么?!快把门推开!我们有六个人呢,懦夫!!”

他身后的某个家伙见他仍然对着紧闭着的库门踌躇,已然耐不住性子。

“嘘!别这么大声!”西耶特特意压低了音量,以至有些沙哑,“那家伙一点响动都没有,万一……他在埋伏咱们……”

“别婆婆妈妈的!都到门前了,你还想掉头回去不成?!”

“我们不知道对面有多少人!而且那可是军械库的库房,里面都是武器!如果……”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啰嗦!”

那名卫兵终于没沉住气,冷不防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见鬼!!!”

随着一声如同将死者的嘶吼的刺耳刮响,猝不及防的西耶特猛地扑开了库房的正门,在地上猛地趴了出去。

他手中的圣灯甩出去,摔落在一旁。

顷刻间,周围的光芒骤然黯淡下来。

*

“灯!灯!见鬼!!你这白痴都干了些什么?!!”

慌作一团的西耶特急忙爬起来,试图挽救那盏被打落的圣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灯盏里的草芯已经被摔散开来,火焰也即时微弱了许多,只能堪堪照亮他周围的一片区域。

“还不快来帮我?!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黑暗在他的身边聚拢,环绕着他的周身,伴随着跳动的微弱火光而荧荧舞动,仿佛还带着妖艳的笑容。

军械库里林立的长矛被仍然在绝望地燃烧的灯芯草投向库房的四壁,如同密密麻麻的铁栅将他重重包围。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声响。

“……人呢,人都到……哪儿……”

西耶特回过头,口中的话语变得愈加微弱,甚至……带着央求般的哭腔。

尽管,央求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他的五个同伴,每个人都拿着短剑,还有两个人穿着结实的铠甲。

然而他们全部人间蒸发,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什……怎……”

他发觉自己被囚禁在黑暗而无助的牢狱之中,所有可供容身的地方不过是那一小撮微弱的光芒……

无处可逃。

“谁能……主啊……谁能把蜡烛点上……求求你了……”

他惊恐万分地呜咽着,情绪近乎崩溃,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向谁求助。

——但似乎,有人响应了他的求告。

一个人影,伫立在他的面前。

耀眼的火光拔地而起。

黄金般耀眼绚烂的火光。

*

“sechiahjaeruva1”

对着西耶特,沐浴在金色火焰中的骑士缓缓地拔出了长剑,目光冰冷而充满着敌意。

“……什么……那是什么?!……等等,等一下!……”

被骤然迸发出来的强光麻痹了双眼,西耶特惊恐而痛苦地倒坐在地上,陷入了极度的惊惶。作为梅茜亚斯一个普通的卫兵,他当然没办法听懂那位骑士口中的古语祷词。完全弄不清状况的他只能手足无措地举起双手抗拒着,仿佛可以阻挡可能的攻击,同时瑟瑟地挪动着,向门口退去。

寡言的骑士没有回话,只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面容也严严实实覆在厚重的头盔下,头盔的后侧勾勒着仿佛用红宝石和绿翡翠镶嵌成的鲜艳玫瑰,其花瓣和带刺的枝叶横跨两侧面颊;他手中那柄奢华无匹的剑刃上镌写着耀眼的黄金色纹路,沸腾的金焰正顺着那些纹路向他的全身扩散,将他裹于其中,但他却未见丝毫伤灼。

正在剑刃靠近护手的根部,一个似乎深不见底的深暗色孔穴咆哮着、疾速旋转着,源源不断的金色烈火便从中甩出来、涌溅而出,呈螺旋状波散开来。

那正是黄金火焰的源头,终于得以睁开眼睛的西耶特发现。

“……圣骑士……是圣骑士吧?!哈莱雷亚!是圣骑士啊!!……请您帮我找找我的同伴,他们……他们……”

然而,无论西耶特说什么,对方都无动于衷,仿佛一尊铜像。

“……请……说点什么吧……求求您了……我很害怕……”

圣骑士依旧伫立在那里,紧握着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

“……您……知道刚才的五个人都去哪儿了吗?……只是一瞬间,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圣骑士终于开口了。

“……怎么……什么意思?……我……我刚才什么也没看到……您是看见了吗?您是……啊!会有圣骑士在这里,一定是有……邪恶的东西出现了吧……”

圣骑士再度陷入了沉默,并没有想要说什么的意思。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强光将库房里照耀得如同白昼,西耶特很确信他没有那样的意思。

“……喂……大人……求求您告诉我点什么吧……说点什么……”

圣骑士依旧表现出了过人的耐心。

跳动的金色火焰之下,周围栅栏般的影子在厚重的石壁上摇曳着,仿佛一排排跳着诡异舞蹈的异教徒。

整个库房笼罩在不详的气氛之中。

“……哎……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啊……”

几乎崩毁的他痛苦地哀求着,只希望那位不明身份的圣骑士能说点什么,“……告诉我点什么……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但圣骑士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人当然不会凭空消失。

就像一时找不见的物什,过一段时间总会自己冒出来。

“别找了,我就在这儿……”

声音并非从他的身后传来,而从他的身下;甚至是说话时的声带振动,他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腹中涌上来。

——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

颤栗着,他举起了手掌,望向自己的手心。

同袍的脸正向他露出诡谲的微笑。

*

The Lamb 羔羊(8)

西耶特的目光呆滞而无神,却反而没有显示出多少讶异。

他已经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忘记了。

因为某些原因,被“刻意”地忘记的记忆,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回想起自己已经不能算活着,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只是隐去了发生在或许还不到半霎的事实,那对于他的整个人生来说只是个片刻,一个瞬间;但那同时也是个弥天大谎,简单地掩盖了他人生中所有的真实。

他露出了狰狞扭曲的面目,夸张地大张着嘴,开始了绝望而撕心裂肺地嘶喊;那种歇斯底里,那种崩溃感,仿佛要刻意地毁掉自己的嗓子。也许,只是也许,他抓着这样的最后稻草,寄希望予自己表现出来的极端痛苦能够稍微唤起那深深掩藏在自己深渊般的喉咙底端的存在的些许同情。

人类的尊严在求生的强烈欲望面前何值一提。

但在那位依旧无动于衷的圣骑士看来,这显然是个可悲的决定。

他当然不会为已死之人表示遗憾,尽管那位年轻人当下的状态实际上也不能简单地被归类为死人。

从西耶特身后的阴影中,两圈横生错长的丑陋臼齿正缓缓升起;一颗颗硕大的人类臼齿,仿佛被老鼠啃过一般令人作呕的排列,呈现出言语不能形容的邪恶景象。

那是一个异状得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的上颚,满溢着鲜艳如血的殷红肉色,单是迫使精神正常的人看着它都是一种残虐。

下颚?没有什么下颚。

西耶特自己的躯干就是它的下颚,因为那邪恶的怪状正是从他身后生长出来的,与他连为一体。

不顾他哀求般的喊叫,那磨石一样的臼齿干脆地落了下来,狠狠地咬在他的躯干上。

一下,两下,三下,仿佛满意而惬意地咀嚼着。

鲜血从被碾裂的皮肉中汨汨淌出来,流了一地,在那巨大的异物的阴影中变得晦暗。

——这个可怜的人,被自己的身体所食。

*

当然,他并没有被自己吃掉——他并没有归于无,被消化,消失无踪。

只是通过这种方式,之前存在于他身体另一面的东西浮现了上来。

从那时起便一直存在于他身体里面的东西。

“雷·兰吉尔·泽文,噢——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一个单看上去除了失掉了眼球之外,并没有太多异常的消瘦男人脑袋顺着下颚的动作浮上来,似乎通过身体里看不见的骨骼以特定的角度固定在一起;每当那恶心的上颚上下咀嚼的时候,他那张得意的脸也随之颇有节奏地上下晃动。

的确,纵然对泽文来说,他看到那场幻景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但对那个恶魔来说,那次接触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不过是几时之前发生在喀拉的事情。

“凡人的世界里传遍了你的传说,他们说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骑士。不过,你和我听说的可不像是一回事。”

泽文依旧没有对他的言语调侃予以理会,只是紧密注视着这个怪物的一举一动。

“瞧瞧你,圣骑士,作为他们口中‘时代最强的骑士’,你理所应当表现得更加从容才对。毕竟,你怎么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呢?像我这样不值一提的恶魔根本费不了多少工夫,不是吗?瞧你小心得,就像被大猫吓得不敢动弹的小老鼠。”

起初,恶魔的脸上充满了嘲弄的神情——但他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

“……你这家伙,难不成是个哑巴?”

“停止毫无意义的试探吧。”泽文淡淡地说道,言语中没有半点波动。他用天使之手紧密地保护着自己,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自己的思想,他不难得知敌人想要通过一些语言上的技巧来试探自己想法的意图。

不巧的是,这种小伎俩对他并没有多少效果。

“发出了邀请又对客人这么冷漠,作为一名贵族未免实在太失礼了不是吗?”

敌人皱起了眉,似乎表现得颇为不快,“我得承认,你的确不可小觑,至少你对我们的了解不可小觑。”

“你会来这里的,你没有理由不来。”

“那可说不准。”被恶魔寄居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主动启动了炼钢炉,独自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发起挑战,你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自信嘛?”

“如果我失败了,无论如何你也会启动它的。”

“看来的确有几位同胞栽在过你的手里,雷·兰吉尔·泽文?看上去没有活多少日子,却竟然能知道这么多?”

“人类最重要的财产,是传承。”泽文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宁·莱格尼斯,噢,有意思。”

恶魔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表现出些许警惕。

“看样子我得认真点了,我听说你们和天使达成了一些不太一样的约定。”

“以我全部的荣耀,我指着万军之主起誓,圣爱基拉尔绝不会干涉今天的这场决斗。”泽文保证道,“这里只有我和你,一位普通的圣骑士,与一位刚刚在喀拉饱餐一顿的附身恶魔;他所能提供给我的力量,除了新约之外别无其他。anelakira,nasecdejaeruva1”

“决斗吗?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恶魔不禁大笑起来,这样的要求听起来着实有些滑稽,“……但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在这种力量不完全的情况下,一位天使的介入对我来说可相当不妙啊。我凭什么会相信一个圣骑士对我提出这种与自杀无异的请求,却对你的动机不产生半点怀疑?”

“那么你也大可现在就逃离这里,带着你的疑惧从这个凡人的面前逃离,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我想我也没必要急着做出这个决定。”恶魔不怀好意地笑着,“这么说来,炼钢炉就是胜利者的奖赏了?”

“那只是你的奖赏。”

“如果我赢了,那么在这里我就可以得到足够的能量,不再依赖于凡人孱弱的身躯,以最完美的姿态,完全降临于这个世界。”那对空洞而漆黑的眼眶里似乎正放着光,这对他来说毫无疑问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谁还能阻止你。”以仿佛毫不关己的态度和平淡的语气,泽文反问道。

“虽然那是我应得的,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态度还算诚恳。”

敌人显然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随即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诞景象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个又一个脑袋毫无预兆地从恶魔附存的身躯上生长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泽文,发出不像是正常人会发出来的诡异声响。其中五个脑袋正是刚才随着西耶特进来的那五名卫兵,剩下的,有些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有些是老人,还有些甚至是婴儿。

西耶特的头颅不在其中。

他们都不像是死了,尽管他们的双眼同样通往黑暗的无底深渊;他们都仍保有着脉搏,并且随着呼吸散发着仿佛与活人无异的生命的律动。

只不过,那是一种绝望的生命形式。

“那就……开始吧?”

伴着由那十多个头颅骤然爆发出来的混乱尖叫,敌人伸出了漆黑色的爪子,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向泽文直扑过来。

*

The Lamb 羔羊(9)

能量(rashiva)。

那实际上是一个相当抽象的词汇,以至于在通用语中的这个词汇都原封不动地采用于原始古语中的这个单词。能够获得这种待遇的古语单词并不多见。

当然没有人不知道能量的含义,但也鲜有人能说清楚它具体是什么。

高昂的篝火,飞驰的战马;健美的躯体,甚至还有食物。人们都知道那其中便蕴含着能量,但依旧少有人能说清楚它的本质。

过去曾有一位学识渊博的神学家将它与主的创世联系起来,认为各种形式的能量正是世界运转的动力,支持着世界运行的规律;而主座下的圣天使,正是能量的传递者。能量正是创生自这些天使神圣的灵,顺着他们华美羽翼的纹理向下传递;自统率万物的上级天使流向无处不在的下级天使,像河流般流经世界的每个角落,像激起开水沸腾的炉火一样驱动了整个世界的运行。

尽管那位神学家的观点受到了其他神学家的广泛认可,但从风暴骑士团的记录上来看,能量并不总以这么神圣的方式存在的。

恶魔,毫无疑问正是操纵能量的大师。

按照《圣约》的解释,这其实也并未将这种神学理论推到了无法自洽的绝境。自坠落火湖之前,那些邪恶的化身正是那高居于天的圣天使,被受着主的圣泽,依遵主的意志操持世界的运行。

对于那些还未能完全降临——按照《卡维宁之书》的说法则称之为“次降临”等级——而仅仅依靠着寄附于人类或是其他形式的存在的恶魔,受限于肉体的脆弱,他们并不能完全释放自身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圣骑士会愚蠢到选择正面抗衡。源自同圣天使结缔的《新约》而获得的来自天堂的能量与来自地狱的能量的极端相性先不论,一旦天使之手被毁坏,圣骑士的所有思维活动便将在恶魔的真理之视面前暴露无遗。

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那便是彻底失去胜算的情况了。

*

在难以描述的巨大能量驱动下,背负着诸多颗头颅的奇状人体卷携起支离破碎的石砾,在远非人眼所能辨别的极短时间之内便已经逼到了泽文的跟前。那些石砾正是由他发动冲锋时踏碎了地面而溅起的。

但泽文却没有从他的冲击路径上逃开。不知是躲闪不及还是已有准备,泽文竟然决定正面接下这一击。

面对面的冲撞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恶魔扭曲的躯壳稍稍改变了路径,然后被自身的惯性甩飞出一大段距离,勉强依靠一只手才得以停下。

地面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像被犁翻过似的。

第一次交手就在这不到一咻(shew,帝国公制单位,一咻大约相当于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结束了。

尽管那些头颅似乎都在不停地发出混乱而恼人的尖啸,在双方碰撞的那一刻泽文并没有听到那些声音——敌人的步伐甚至赶在了声音的前面;而当敌人提起自己因与地面剧烈摩擦而甚至把整个手掌都磨碎了的手臂的时候,除了那颗在正中央的头颅,其它活着的脑袋都在发出惨痛的哭叫。

在这刻,已经不能算活着的他们却都在饱尝着肉体损伤所受的痛苦。

当然,在那一咻之间,他遭受到的伤害可不止这么点。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恶魔的关注点却没有落在那只为了停下自己身体的高速翻滚而磨烂的手上,随着黑色的微火轻轻地跳动,那绽开的血肉已经在重新生长了;他抬起了另外一条手臂,另一只爪子已经不知何时被切掉了,在那切口上还微微泛着鎏金一般跃动的焰色。

生长在他右肩上的那颗婴儿脑袋像被戳破的麻袋一样被长剑贯穿了,流出像熔蚀的黄金一般的血液,已然失去了生气。

那显然是斩魔者留下的伤口。燃烧着的神圣火焰正在阻止恶魔的躯体愈合能力。

“看在主的份上,你们这些白痴也太吵了……凡人还是没用啊!就连皮囊也这么不堪一击!!……啊!你们给老子闭嘴!!!这点痛苦就叫得像要死了一样,亏我还养着你们这些废物呐!!”

他伸出那条已经差不多愈合完毕的手,将其中一个挣扎着尝试从他的身体内逃出去的头颅按回去,那颗头颅甚至已经探出了半条手臂,活像个绝望的溺水者。

可怜的、溺死在深渊之海的亡魂。

“不过,对你能发现这种事情我倒不感到惊讶。……噢,好吧!我得承认我很好奇,你竟然还能发现这种事情?!”

受创了的恶魔反倒显示得更为兴奋了。

“那也是老师的发现,我不过是帮了点小忙罢了。”

泽文稍稍歪过了头,“虽然经历过许多尝试才能达到这种程度,不过要得出初步的结论并不困难。仔细看看你那只手就能了解,看地狱火如何重构你的肉体,不难察觉到其中的联系——”

恶魔抬起自己的手,饶有兴趣地看着那还未散去的黑色火焰,嘴角微扬露出笑容。

“虽然无法知悉它们的本质,但地狱火和圣焰,实际上是极端同质的东西。”

*

强劲地搏动着的心脏,源源不断地通过复杂的血管将血液和养分输送到大脑。

不仅仅是一个大脑,而是十几个大脑。

不仅仅是心脏、血管,还有知觉。

所有大脑都连接在同一个身体上,并非以某种神秘而不可言说的方式存活。这些人的头脑仍然得以活着,仅仅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

因为他们还保有能支持他们活着的身体器官,一个不少。

心脏、血管、肺脏、气管……

尽管那些器官并不属于他们自己,却属于一个支配他们的存在。

支配他们的身体,支配他们的生命,支配他们的记忆,甚至支配他们的思想……

用地狱火熔炼出新的器官,将他们饲养在这扭曲的肉块中。那并不是胡乱拼凑起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纵使是随意地、毫无选择地融合起不同生命的肉体,在地狱火的重构之下,它们都能以崭新的、看似荒谬却又完美而合理的秩序合而为一,并且带着黑暗的脉搏。

——而这种新秩序,如今敌人正撕扯开自己血淋淋的胸腔,带着疯狂的笑容展示给泽文,仿佛那是一位自豪的雕塑者正在炫耀着自己的杰作。

“这……才称得上是创造。你才刚刚入门呢,圣骑士。”

错综复杂的血管和扭曲异状的骨架,像葡萄一样挂在骨架上的各种器官激烈地搏动,肌肉和软骨交杂成其它色块。那是对于人类来说疯狂却又能正常工作的惊人结构——甚至,比原本的更加强劲得多。

不会衰老死亡,甚至能自我愈合的永恒的生命形式。

这只是地狱火所能实现的、如噩梦般荒诞邪祟的“现实”之一。

*

是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谜之火焰,正是有着能改变形态的特性;它不仅能改变自身的形态,同时也能改变其他物象的形态,人类的肉体自然也在其中。

恶魔所拥有的,繁多而诡诞的能力,实际上大部分都只是地狱火能力的延伸。

——在辉煌的一生中数次对抗过恶魔及其从属的风暴骑士团圣座,谢宁·莱格尼斯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曾亲眼见证过恶魔如何利用火焰重构自己的躯体。而在思考之后,他又提出了新的假说——如果地狱火能够凭意志任意改变形态甚至是性质,那么由圣约赋予的神圣之焰或许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为圣骑士提供坚强庇护的天使之手,与燃烧于周身、增强肉体的金色火焰,以及受祝福的圣徒不可思议的治愈之术——圣约的诸多馈赠实质上也许也正是同质的东西呈现出的不同形态。

如果这种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圣骑士们理应能从原本的基础上做到更多。

*

当然,那只是一种理论。

对于这样一种圣骑士们已然拥有着两千多年的使用历史、却仍然知之甚少的天赐之物,即便这种理论就是正确的,仅凭他自己,莱格尼斯也难于验证。这一尝试进展得颇为缓慢,不仅因为这是人类从未涉足过的“不朽者”的领域,还因为莱格尼斯深知自己很难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多少帮助。

试图剖析主赐给人类的圣约在费兰多卡萨看来毫无疑问是一种绝对的禁忌,是亵渎,而且是贪婪;尤其是当人们显然抱着希求更多力量的心情时,这显然是一种贪得无厌的行为,是一种堕落。如果这种研究为教廷所知,那必将招致严重的后果。

“主不曾赠予你的,你不该索要;向主作强盗的行,祂未曾宽恕。——《圣约·箴言》”

但在一个同样的离经叛道者的启发和帮助下,他终于取得了突破。尽管这种进展依然停留在了相当初级的阶段,但它却为实际作战带来了一些不可小觑的意义。

“我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但这就够了。”

泽文回答自己的对手,抬起左手,握起左拳——在那个瞬间,包裹他周身的天使之手突然向内层层折叠,在那个片刻间以他的手背为中心聚拢,收缩成一个仅有手盾大小的正六边形金色屏障。——只是在那一刹那,且旋即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虽然他没能够改变天使之手的硬度性质,但只是仅仅将它的表面折叠起来,他便能制造出一个拥有数十倍于原先厚度的盾牌,那似乎也就意味着数十倍的防御力增长——以这种方式,他或许就有机会正面抗衡次降临程度的恶魔攻击。

然而事实上,即便掌握了折叠天使之手的能力,这种战法也只有雷·兰吉尔·泽文能够做到。而即便由他来做,也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失去了包覆周身的保护的他,必须依赖于自己的反应速度,仅用这局部的保护去抵挡对手的攻势。

当敌人发起进攻时,他必须用面积极小的圣焰盾予以拨挡而不是阻截——即便他已经将天使之手折叠到了这种程度,他依然没有自信能正面硬抗敌人的冲击。这是剑盾武术中的一种技法,他必须迎上去,从进攻线路的侧面拨开敌人的攻击——从剑盾术的角度是敌人单手剑的剑面,而从对抗恶魔的角度,则是敌人的手腕——同时右手的斩魔者予以迎击,在这个瞬间攻防一体。由于阻挡的部分是敌人的侧面,盾牌也不至于吸收敌人冲刺时的全部动能,只是将敌人的进攻巧妙地从旁化解而已。

要在那不到一咻的时间里做到这些事情,即便圣焰之力能够成倍地提升圣骑士的速度、力量和反应,但其他人的反应速度仍然无法与恶魔的速度相匹敌。

只有在这个时间段的泽文能勉强做到这种夸张的事情。

之所以提及这个时间段,只是因为年龄。

纵然有着“史上最年轻圣骑士”的名望,已年过二十五的他已经过了身体和反应的巅峰时期,正走上衰老的道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反应速度只会愈加迟钝,身体的能力逐步下降,这是无论多么天才的骑士都无法避免的过程。——不如说,这是所有凡人都无法避免的宿命。

而致命的是,泽文或许忽略了这个战法的另外一个弊端。

“圣骑士雷·兰吉尔·泽文,我第一次如此希望能记住一个凡人的名字,你的确让我印象深刻。如果那一击你能正中核心,那么或许我已经因为大意而葬身在你手上了——精彩,精彩绝伦!”

恶魔似乎已经放弃愈合那只被泽文重创的爪子和脑袋了,那伤口看上去已经无法用地狱火重构。

他只能从别的位置再生长出一只手臂。

“不过,你似乎还没能找到它……噢,留给你的机会可不多了,你依靠的宝贵天使之手正在开裂。”

泽文当然看不到天使之手的裂痕,但他知道敌人并不是在吓唬他。当他用金色的圣焰之盾挡开那一击的时候,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出那部分的天使之手仿佛正在变薄;他也知道,无论他将天使之手折叠得多厚,地狱火与圣焰的相互消损仍然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局面转变为持续的消耗战,他的天使之手只会越来越稀释,直到完全无法支持的程度。

“而你似乎马虎到忘记了另外一点,看上去淡然自若的圣骑士。

——当你收缩天使之手用以阻挡我的进攻,你的思想便在真理之视下毫不设防了。”

听到这里,泽文猛然动摇了。他的身子微倾,不自觉地向后迈出了一步。

“是马虎呢?还是紧张呢?还是……惧怕呢?……感情是不会说谎的,圣骑士。”

泽文手中的斩魔者握得更紧了。

“我看见了你的恐惧——清清楚楚。”

*

The Lamb 羔羊(10)

“独自前来面对我,挑战我,你一定不太看重自己的性命。那么,你所追求的荣耀是什么呢,雷·兰吉尔·泽文?你不会真想要赢吧?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对于恶魔的挑衅和嘲弄,泽文没有回应。

这是即便是他,也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对付的可怕敌人,哪怕只是一个小疏忽都会让他送命——不,和失败比起来,送命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算不上是安全距离,而不过是因为这个狭小的库房只有这么点空间可以移动而已。敌人肢体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足以让泽文汗毛倒竖;敌人表情的每一次变化,他都仔细地捕捉在眼中。没错,泽文的确在恐惧;作为一个凡人,他不可避免地在恐惧,并承担着恐惧给他的身体带来的负面效果,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和理智。

——因为他必须聚精会神地“观察”敌人,尤其是他在发动攻击时。他必须捕捉敌人的每一个行为和表现,不仅仅只是攻击而已。

他必须要在自己的防御崩溃之前,找到“恶魔之心”——敌人的核心!

*

有幸目睹过圣天使辉光的人留下了数量繁多的记载,远胜于《圣约》中笼统的描述。

但除了一些基本的相似之处外,他们的描述在细节的部分却如此地不同。究竟是美丽无暇纯洁的抚慰者,还是披挂重甲的主之战士,亦或是长袍加身的末日宣判者……关于天使的叙述总是有如此多的非议,因为甚至关于同一位圣天使,不同的记录者都会留下截然相反的描述。出于此种原因,许多记载被指为不实的,是基于想象的编造。

其中的一些的确并不那么可靠,曾经有不止一位醉汉声称他们与浑身赤裸的美丽天使共度良宵。

但关于另外一些相左的部分,他们也许并没有撒谎。基于对圣爱基拉尔的了解,泽文知道,对于天使这种不朽的神秘,那些记述是完全有可能的。

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事物都不会因为观察者的改变而发生太大的改变。如果你能从一个角度看见一位身穿纱衣的美丽女子,那么你就可以认为,其他大多数人从这个角度都能看见同一位女子;哪怕你们对他是否美丽动人有着不小的分歧,但你们看见的仍然是同一位女子,拥有同样高挺的鼻梁和水晶般的双眼,身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上的褶皱也同样清晰可见。

——然而这群不朽而永恒的使者们却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对于不同的人,即便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目睹到的同一位圣天使,他们眼中的那位存在却仍然会是截然相反的形象。

在一场著名的战争中,一位年轻的士兵看见了一位后来被称为“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的圣天使完全降临的伟岸姿态。他身着轻而敏捷的白色长衣,赤露出健壮的臂膀,脚下踩着炽热的红色火轮,左手持着盾,右手高持带着火焰的长剑;那张光辉而英俊的面容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那是足以让所有士兵都大为振奋的理想般的微笑。正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圣玻利斯法尔以勇猛的身姿投入了与丑陋恶魔的战斗,并光荣地在那里牺牲。

但在同一场战争中,另外一位已年过四十的老兵却如此形容那位陨落在此的圣天使。

“他那厚重却有些晦暗的金色铠甲上布满了磨痕和沙尘,那是久经战阵的痕迹,是光荣的勋章;严丝合缝的骑士头盔遮住了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那蒙尘的双翼展开时,战场上便卷起狂暴无匹的沙啸;当他手中的长矛穿透敌人的身躯,金色的救赎之火便迸发出刺眼的强光。他与恶魔激烈地争战,精疲力嘶,终于带着痛苦和无奈的怒吼将敌人带入了火光之中。”

他们两人都诚实地描述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并无任何不实,看在主的份上。

他们的确看到了如此不同的东西。

因为他们的心是不同的。

而他们看见的,并非圣天使的本质,只是他们的内心和思想映射在这世界上的“象”。

供人们看见的形象并不是他们存在的本质。

不朽的恶魔也是同样的存在。

*

恶魔精于诱惑的理由当然并不只限于依赖于思想的窥视。

只要希望,他们总能呈现出让男人或者女人最为动心的形貌和衣着。就像见到大多数圣天使,大多数人都会产生崇敬和震撼的情感;恶魔能让人产生欲望,也能让人产生焦虑亦或是恐惧。

——不朽的存在并非由形态决定感受,而是由感受来决定形态。首先有应当产生的感情,之后才产生能够产生这样感情的形象,这就是不朽之物诡秘难解的“象”。

恶魔之心并不是恶魔的心脏,而是某种对于这种存在更为本质的东西。若要破解繁杂不定的“象”,找到敌人的核心,就必须首先深入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感情。

而那并非说起来那般明显的事情。

就像不能简单地用一个特征就概括一个人一样,人从不朽之物那里收到的感情“馈赠”也是复杂的,是许多种简单感情的糅合;而人心境的不同也同样会突出感情的不同部分,某些人对某种感情会敏感一些,而对另外一些感情则会迟钝一些。——从这个方面来说,泽文倒是有着相当方便的优势。

知悉自己的感情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找到诱发这种感情产生的部分,许多圣骑士先人的经验证明了那便是他的要害。——他的“核心”,他的某种贴近本质的东西,便掩盖在其象之下。

当然,就像凡人通常并不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不朽之物当然也不会简单地暴露他的要害。即便对于次降临的恶魔,他们依赖于附身的存在形式,在表现出的“象”上有着相对受限制的肉体外形,但他们亦能通过掩盖和粉饰,通过行为和言语,让凡人产生其他混淆性的感情,这就是许多恶魔的表现和行为乍看上去简直无法理解的原因。在通常的状态下,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圣骑士也很难简单看穿敌人的伪装,找到敌人的核心。

只有当敌人释放能量发动全力进攻的时候,他才会将自己的本性暴露无遗。他的进攻越凶狠,倾注了越多的地狱力量,自身的本质便也会暴露得越多。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充裕。

*

“噢,看看这周围,看看这些林立的长矛,真可怕!”被恶魔依附着的那张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这里边都是灌注黄金的吧?想在这儿给我设下陷阱?你应该知道的,不管你在外边包裹上多少层铁皮,你都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我并无此意。”泽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低沉。即便是以沉稳而自负著称的他,单凭他的肢体动作便足以看出他正承受着的巨大压力。

“你还真是奢侈啊,圣骑士,将如此多的黄金随意地堆在这里,你浪费了足以让无数人获得永生幸福的财富。就为了取得一些主场优势,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恶魔并未因为被这林立的黄金矛层层包围而感到慌乱,反而露出了笑容,“你到底在想什么呢,雷·兰吉尔·泽文?你不会只是又忘记了这一点吧?忘记了由你自己发现了东西?噢,那可真是太糟了。”

“什么意思?”

“啊?!你还真忘记了吗?那可太好了。”恶魔煞有介事地作出惊喜的表情,被称作眼睛的两个空穴似乎正以危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搜寻着可趁之机。

“因为,圣天使之焰与地狱恶魔之焰,如你所说,是如此相似的东西啊——

真可悲,你竟然忽略了这一点——还是说,你另有所图呢?

——因为你的主场,不也正是我的主场吗?!”

*

泽文倏然低下头,一根由无状魔力操纵着的黄金矛从他的侧后方以闪电般的速度直线投射出来,从他的面前疾速掠过!

正同一刻,敌人第二次从正面逼近了他!

他的手掌已经在不知何时转变为了锋利的骨质凿钉,朝他的左手侧直袭而来!

因为片刻的疏忽,泽文没能完美地作出躲避。

在那不到一咻的时间里,他即刻改变了策略!

——他将用以集中防御的左侧天使之手也瞬间重构成了锥形!

尽管这样一来的正面防守面进一步缩小了,但由于敌人正是自正面发起的直击,当敌人的锥尖刺在极度光滑的锥形防御侧面时,便会顺着其倾斜的表面滑开,卸去一部分的力量——如果倾斜度足够的话,甚至可以卸掉大部分的力量!

当两个锥形相冲击的时候,唯一的完全受力点仅出现在双方锋尖的相抵之处,而要回避这种情况却容易得多。

正因为敌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反而不容许他自身有足够的间隙,在这短暂的过程中以无状的魔力大幅度变更自己的进攻路线。——比起直接释放能量产生的速度来说,间接操控的力量不太可能达到同样的级别。

但即便作出了应急的反应,他依然没有讨得什么好处。

敌人选择从他的左面发起进攻,为的是让持剑的右手走一个更长的反击路径;如果他要对恶魔予以还击,那么势必要先作出侧身的动作,那只会增加他的反应时间。

而且,在这个时候,泽文必须首先对别的东西作出反应——

*

“咚咚咚!”

在恶魔发起正面攻势的同时,背后的攻击也同时命中了。

——正面交战的那个片刻,泽文的背上便插上了三支黄金矛!

在没有天使之手保护的情况下,他厚实的铠甲也勉强挡住了飞射的长矛,但矛尖仍然稍许穿透了背甲,甚至有一支已经扎进了他背后的皮肉。

恶魔的魔力并没能将长矛以足够射穿这副铠甲的速度朝泽文击发出来,显然,距离对敌人的攻击威力也造成了一些削弱。而由于速度不够快,泽文也才能够在它命中之前听到其掠过空气的微弱响动。

最后使黄金矛获得了刺穿铠甲的额外动能的,是黄金矛自带的击发装置。

依赖于自己出色的反应,那支射往自己后脑的黄金矛被自己的后肩挡下。纵使他也戴着质量上乘的头盔,投射物对头部的重击也有可能使他陷入短暂的晕眩,这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说有多致命。

令泽文陷入尴尬处境的是,他不能用天使之手来抵挡长矛从诡异的角度发出的投射——他甚至必须让天使之手避开长矛的攻击。

——因为那是黄金矛。

黄金对地狱火的导流效果,对由圣焰构成的天使之手是同样有效的!

即便未必能一击穿透,黄金矛的攻击也会极大地削弱天使之手的防御能力,导致他更难以应对敌人的正面攻势。

要知道,天使之手在短时间内是不会自我重构的。

——那是他借来的东西,是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作为一个凡人,他没有能力恢复它。

而他痛恨这一点。

他痛恨凡人的无能。

*

The Lamb 羔羊(12)

尽管都大致指向了泽文的方向,自周遭每个方向投射出来的黄金矛的线路并非会于一点。

与方才由自己发出的直接攻击相比,由魔力操控的长矛其速度就要缓慢得多了。既然泽文能够对自己的直接攻击作出及时的反应,那么躲过黄金矛的射击自然也不在话下。

然而,泽文并不能因此感到放松。

黄金矛的优势在于密度。

看似杂乱无章的线路实际上在同一时间覆盖了泽文下一刻所能躲到的所有位置。每一根长矛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都看似在以自己独立的步调攻击,一旦错过目标便又返身回来——而实际上,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攻击却又完美地相互配合,封锁了泽文的移动路径。

与声音比起来,这些长矛的射速实在算不上迅速。

但并非只有迅速到无法反应的攻击才具有威胁——覆盖相当广度的攻击也能做到这一点。

在密如飞絮的枪林矛雨中,泽文没有多少选择——

他挥动斩魔者,将正对自己飞来的长矛迎头击碎!

*

“快点,动作再快点啊!!”

斩魔者上燃烧的金色火光伴着清脆的炸响,铁皮与其内部灌注的黄金应声破碎;光辉而昂贵的大地之藏飞溅迸射,如同夏日接连盛开的金焰花。

这些黄金矛并非普通的制式武器,它的黄金通路也并非仅仅是包覆围绕在隐节表面而已。

由于只为拥有圣焰之力的圣骑士的恶魔狩猎行动而作,不需要限制于普通人所能操舞的重量;为了达到最卓著的效果,其隐节的内部甚至灌注着一整条黄金内芯。

也就是说,这些黄金矛皆为实心构造。它们的造价要比制式的黄金矛要昂贵上许多,而同样的道理,它们中的每一根也都沉重无比,到了非常人所能趁手的程度。

正因为如此,当它们被高速抛射出来时,却反而对泽文自身产生了更严峻的威胁!

当每一根长矛被迎头击碎时,飞射出来的每一块碎片都几乎闪耀着明亮的金色光泽,仿佛将泽文笼罩在一片砂金之雨中——那的确有听上去的那般奢侈,但却绝非听上去的那般华丽美好。

“你看上去很紧张嘛,圣骑士。”

恶魔悠闲地端坐在那里,带着从容的微笑,生长在他身上的那些头颅看上去也安逸得过分,没有尖叫,只是不响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场景。

“不过,你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

正如敌人说的那样,将飞来的黄金矛击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飞溅出来的锋利碎片并未就此止息,而是重新卷起一股狂怒的风暴,似骤雨般倾洒在天使之手上,像投入油锅中的水滴一样即刻便激起了剧烈的沸腾。

剩余的天使之手正在遭到激烈的消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泽文被迫短暂地解除了天使之手,在不断移动躲避黄金矛攻击的同时任凭粉碎的碎金雨“叮叮当当”打落在他的铠甲上。当然,他允许收回天使之手的时间仍然只是那一个白驹过隙的片刻;他关闭防护的时间越长,敌人便能从他的思维世界里窥取到越多的信息。

但那并不解决问题。

尽管那些碎铁片已经不再是长矛的形制,也不再有长矛的攻击能力,无法直接贯穿那身厚重的板甲。——但那并不代表它就不具任何威胁。

事实上,那些漫天飞舞的碎片给他带来了更严峻的问题。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摆脱得了这些你自己设下的圈套吗,圣骑士?”

在敌人的操纵之下,每一枚危险的碎片都将成为恶魔无孔不入的爪牙!

——收回天使之手,意味着它们将对泽文身上脆弱的孔洞部位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钻进铠甲的缝隙和关节处,堆积的碎片便会极大地影响泽文的行动,让他每一次行动都困难而痛苦;它同样有可能进入他的耳道、鼻孔甚至是眼睛,尽管那些由魔力操纵的碎片在接触到他身上的圣焰后便会失去控制,但依靠惯性它们依然有机会通过眼缝刮进他的头盔,在头盔里层层堆积起来。

那些不平整的、锋利的碎片,像满挟着恶意的飓风,将泽文层层围困在了其中心!

用手遮挡着自己的眼缝,咬着牙,忍受着皮肉被碎片扎透的刺痛,他别无选择,只能快步从碎片中强行突围!

凭借圣焰的力量,他当然能跑出能甩开那些碎屑的速度。

问题在于,这是一间空间有限的库房——只要待在这间库房里,他就必须折返。

而敌人的爪牙已经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了!

离开这间库房?

无论他做了多少准备,这间库房必定是关键,是发挥主场优势的地方;离开这间库房,就意味着他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准备,放弃了取胜的希望。

要赢得这场战斗,他必须要近身!

他能依靠的武器只有手中的斩魔者,和那些飞舞的黄金矛!如果不能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他绝无可能在消耗战中胜利!

果不其然,他没有选择从刚才撞击留下的坑洞中躲到隔壁的库房里。

——他选择继续留在这里,面对敌人的攻击。

他还没有绝望!

*

“跑吧!跑吧!你能跑多远呢?!”

恶魔放肆地笑着,看着泽文狼狈的身影,得意得仿佛在耍弄自己手心的玩物。

无论泽文跑得多快,他都不可能逃过敌人全部的攻击。黄金矛、黄金碎片,几乎遍布仓房的每一个角落,他不可能逃过如此高密度的进攻。他不得不用斩魔者击碎他路径中的某几根斩魔者,随即片刻地收回身上的天使之手,用自己的铠甲与肉身承受密密麻麻的碎片迎面坠来。

雷·兰吉尔·泽文,这位圣骑士中的翘楚正仓皇地逃窜着。他因不得不遮挡眼缝而视野受限,还必须躲避每一根飞来的黄金矛,留意所有萦绕飞舞的黄金碎片。即便如此,他的天使之手仍然在不断地削弱。他只能尽量多地躲避那些碎片,因为那阵风暴并非一波又一波地到来,而是无处不在地飞扬在空中。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且极度紧张,加上驱使天使之手和圣焰之力所造成的负担,他倍感疲劳。

不,他不仅仅是疲惫而已。

他焦躁而恐惧着,并被对手毫无遗漏地尽数捕捉。

——在这种情势下,只有不在乎结果的人才不会恐惧。

他紧紧地抓住最后那渺茫的希望,但却似乎无法取得任何进展。

“怎么了?不行了么?快把你那亲爱的天使伙伴召唤出来吧,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再继续玩儿下去。”

他不过只是在一边打碎飞来的长矛,一边徒劳地来回周旋躲避而已。

他还能做什么?迎面冲向自己的对手寻求一击致死的机会?那仿佛是他唯一的胜利希望。

泽文很清楚,恶魔正在等着他这么做。

疲惫无力的他一旦进入对方的攻击距离,以逸待劳的恶魔便会立刻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碎他的防御,夺去他的生命——被黄金碎片削弱之后的天使之手已经不再足以抵挡来自恶魔本体的任何一次攻击了。

这就是绝地了吗?

*

焦躁、疑惧,这无数的感情占据着他的心灵。

恐惧的必然是失败者吗?真正的勇者从不恐惧吗?

……或许,并非如此。

当恶魔再一次从泽文那里短暂地读到他的想法的时候,也是泽文终于抓住机会发动反击的时候。

当恶魔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来自几乎在库房另一头的泽文,攻势已然发起!

毫无征兆地,泽文忽然站定在原地。任凭那些黄金矛扎在他的铠甲上,刺透他的皮肤穿进他的皮肉;任凭那席卷的黄金风暴肆虐在他周围,甚至有一些透过眼缝扎进他睁开的左眼。

——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只有最绝望的时刻,才是希望绽放的契机!

就是现在!

卷挟着熊熊燃烧的神圣之火,他的剑锋重重地落在他脚下的地上——

——要逃走已经太迟了。

金色的火焰汹涌腾跃而起,瞬间裹噬了恶魔周身!

*

恶魔的确清楚地看清了这整个库房里的一切,这个泽文设下陷阱的关键位置内部的一切。

每一根黄金矛,每一台支架,天顶的结构;烛台、吊灯、锁链和墙壁。——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真理之视的窥觉。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陷阱。

真正的陷阱,在于这个库房的位置,以及周边其他库房的摆设。

他没有想到,作为炼铁的主要原料之一,在武器库房和炼钢厂的旁边堆积的再普通不过的那些矿石,才是泽文设下的真正的陷阱——

磁铁矿。

通过在周围的库间里设置的磁铁矿的摆放,泽文在这个房间里构建起了微弱的磁场!

由于距离和障碍物,那些磁场微弱到并不至于影响到那些沉重的黄金矛;而即便被斩魔者击得粉碎,那些飞散的黄金碎片也或许不会受到磁场的多少影响——它们也许只会移动一小段距离,并不足以构成所谓的“磁力线”。

编织起陷阱的,是敌人自己。

当泽文击碎黄金矛的时候,是恶魔用他那强大的魔力将那些本来并未规律排列的黄金屑重新抬起,抛出,并使其在磁场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排列!

泽文知道,敌人的注意力虽然能够分散到极端可怕的程度,但仍然是有限的。

一边用真理之视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思想,紧盯着自己的焦躁和恐慌,一边操控着所有的黄金矛和数量惊人的黄金碎屑——但那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碎片被恶魔无形的爪子抛出之后便被忽略了,离弃在那里。就像一个在沙滩上耍闹的孩童,他不断地抓起沙滩上的沙子抛撒出去,又重新从地上抓起一把又一把——但从没有哪一把会是完全重复的,包含着他上一次抛出的每一粒沙砾。

沙砾的越多越细碎,恶魔就越不可能顾及得上所有的沙砾!

更何况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而当所有“沙砾”按照磁力线重排之后,那些致命的通路便汇聚向恶魔背后的那间库房!

那是些同时混杂着黄金和铁的碎片,泽文粗暴的物理打击并不能将这两种熔铸在一起的金属完美地分开。

——由铁来接受磁力的吸引,而由黄金来传导圣焰!

当泽文将斩魔者的锋尖刺向地面时,金色的神圣之火便如好几道汹涌的焰刃一般,正朝敌人的方向猛扑过去!

——这就是泽文的反击!

*

他心里的恐惧,并不仅仅为了诱引敌人真理之视的注意力而已。

那是滋生自他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情,一个即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不自觉产生的感情。

由那真实的感情,找到真实的源头。

那不论如何掩饰都无法欺骗的,敌人的本质存在。

“akira,sechiah!”

他当然不会放过恶魔遭受重创的空当。

手中的斩魔者直指恶魔之心!

*

*

The Lamb 羔羊(13)

十四岁那年,雷·兰吉尔以“赫雷斯(herace)”的化名晋升为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师。他率领部队争战南境,制裁叛乱,足智多谋而毫不留情,令敌人闻风丧胆,建立下为世人震惊的卓著功勋。

骄傲自大、目空一切,年轻的雷在骑术与剑术上所向披靡。在整个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士中,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更无人敢于接受他的挑战。

作为“赫雷斯”为人所知的天才骑师已经无敌于整个南境,甚至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毕竟,自从以“赫雷斯”为名以来,他从来没有输过,从来没有。

——他的想法当然有着充分的依据,直到他在南方的群山中遇见那一位已经年逾六十的杰出剑师。

鲁森丹·卢尔(russen’danlool)。

*

正如骑师一样,剑师正是在剑术上取得了卓越成就而被神圣帝国公认的大师。

骑师是骑士中的大师,而剑师则是剑术造诣上的大师。

不同的是,成为骑师的前提必然是骑士;而剑师,多数都是出身平凡的步兵剑士,有些甚至只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地位上,两者之间的高下之分已经足够明显了。

年逾六十的鲁森丹·卢尔大人正是脱胎于一位平凡的市民和手工业者,从来不曾与帝国的军队打过交道。为了潜心钻研自己的剑术,他与弟子在偏僻南方的山间隐居,过着简朴平淡的生活。

这个老头儿甚至连贵族都不是,也从未涉足于残酷的战争。

当然,他怎么可能把这样一个老头儿放在眼里?

他是费兰多卡萨神圣公爵之子,流传着上千年的高贵优良血脉。他的家族世代统治着费兰多卡萨公国,即便是伽尔撒的重臣见到他们也要俯首下跪。

就算他挂着“赫雷斯”这样平凡的名字,那并不能改变自己的本质,自己的真实。

自己是天才之中的天才,主赋予了他无人能敌的才能,就是要让他无敌于世。

那是显而易见存在着的差距,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然而,结果是,他在这场切磋中毫无疑问地落败了。

不仅仅是那位已经年逾六十的老剑师,他甚至不能战胜那位老剑师的任何一位弟子——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只是低微的农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失败的苦涩。

*

不久之前,他才抛开了“赫雷斯”的假名,向帝国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在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不成熟的他陷入了一蹶不振的低落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拒不接见任何来客,也不理会手下的任何报告。

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像木刺扎在他的心头般难以忍受。

心高气傲的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自己竟然败在了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手中!自己甚至败给了普通的农民?!

他无法相信这一点。

出身卑微且从未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却轻易地打败了自己,皇家狮鹫军团最优秀的骑师。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所有人。

他让皇家狮鹫军团的所有骑士蒙羞,让整个帝国的贵族家室蒙羞;甚至,他让赐予自己如此天赋的主蒙羞。

一代天纵英才仿佛就要溺毙在自己的自责和痛苦中。

*

给予他救赎的,是他与老剑师的第二次相遇。这一次,老剑师上门邀请他——这位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天才骑师——暂时辞下自己在军队中的责任,与他一同身入山中。

分享他们这群人的一切,经历一段同样的生活。

与残酷的军事战争截然不同的,一段仅仅专注于剑术的生活。

没有战马,没有士兵;没有长矛也没有墙垣。

——除了生存与剑术,其他别无他物,别无他思。

心灰意冷的他同意了,反正他在这一个月来也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他卸下身上华丽的铠甲和勋章,与这些“低贱”的下层人民一起吃一起住,一同训练一同休憩,分享同一种语言、同一种生活。

起初他只是想知道更高层次的剑术的奥秘,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

他在想,难道主赋予了这些人比他更出众的天赋?主何以赋以了他们更为出众的才能,甚至比自己还要优秀?

一个月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得以打败了老剑师的弟子中最弱的那一个。

他这才幡然醒悟。

*

“论战争,论在战场上杀敌的手段,你们骑士当然要比我们强大许多许多。如果是在血腥的战斗中遭遇,我们毫无疑问没有半点取胜的余地。”

“然而,剑术不是战争。”

“或许它的确脱胎于战争,但已经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它是一种不仅仅属于士兵和骑士,也可以属于所有人的对抗的智慧。”

老剑师欣慰地笑着,看着他胜利之后的惊喜,对他说。

“你们骑士会一天花多少时间在训练剑术上呢?”

“或许算上骑术、枪术、摔跤、剑术等等,你们训练的时间比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要长,毕竟我们每天也要花时间料理田地和庄稼,努力养活自己,而你们骑士却不需要做这些,自有下人为你们完成。”

“但单算剑术,你们又花了多少时间呢?在这里的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训练、交流、研习剑术的智慧。纵使你是帝国公认的天才,你也没办法战胜我们——只有在剑术这一点上,我们研习得要远比你深刻,比你努力得多。剑术是我们的全部,而只是你的一部分罢了。你之所以会输,骑师大人,只是缘于这个简单的道理而已。”

“对于骑师大人来说,想要取胜也再简单不过,你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任意验证它。”

“——只要让剑术变成你的全部就好了。”

*

三个月后,他以实际行动验证了老剑师的话语。

他战胜了山间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剑师卢尔和他最自豪的弟子。或者说,也许他才是剑师卢尔最自豪的弟子,尽管他从未真正拜入卢尔门下,但他却从这位充满智慧的老剑师那里学到了很多。

在因父亲的死讯被召回费兰多卡萨的前夜,老剑师带着些许得意又些许满意的微笑对他这么说:

“失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绝不是浪费天赋,任其颓废才是一种浪费;那是在暴殄天物,对主所赠予之物。兰吉尔大人,主有意让你完成许多事情,不要因为暂时的失败而止步,那是一种脆弱。要知道,您拥有这种程度的天分,只要专注于某一件事,你可以在人世间做到任何事情。”

“——所以,只要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去完成吧。”

老剑师望着远处密云缭绕的群山,停顿了很久。

尔后,他才又补充了另一句话。

“当然,仅仅是在人世间而已。”

*

*

在最初的一次交锋中,由于未能确定恐惧的源头,泽文仓促间选择了攻击婴儿的头颅,终止了那孩子的哭声。那样的哭声的确会让人产生相当的不适,他有理由相信这或许是核心所在。

仍然,不适与恐惧还是有所区别的。那个头颅也不过是敌人的伪装之一,怜悯有时候与恐惧并非山海相隔。

如果要真正确定敌人的核心所在,就必须进行更深刻的自省。

他质问自己,自己究竟因何恐惧?!

敌人身上的哪些特质是自己恐惧的源泉?

哪一个面目、哪一种特征,激起了自己过往的痛苦和阴影,唤起了哪一段黑暗的记忆?

——泽文自认为,自己几乎很少对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恐惧。

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那个人了。

——鲁森丹·卢尔,前年已然辞世的南方山间老剑师,给予了他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失败的人。泽文从没对他以师长相称过,也没有出席他的葬礼,但他的教诲泽文未曾忘却。

“拥有这种程度的天分,只要专注于某一件事,你可以在人世间做到任何事情。”

他正是遵照着这种信念去做的。

不断挑战,挑战强者,同时也挑战自己。无论多少次失败,他只需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到,这就足够了。

在枪术竞技中击败谢宁·莱格尼斯,自己的老师;在摔跤中击败卡多撒·贝汉默,活生生的肌肉巨兽;在剑术中击败怒勒·祖尔萨宁,一位在当世足以与卢尔剑师匹敌的骑士中的剑术大师,等等。

他将自己的天赋奇才物尽其用。

*

但,这一切还远远不足以使他满足。

知晓在人类之上仍然有不朽的境界,让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成为蚂蚁中的巅峰,这听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对于老剑师的话,只有这一点他绝对不会认同。

“仅仅在人世间而已。”

这份才能,自己所能用它做到的,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凡人与不朽之物的鸿沟就如此无法逾越吗?无法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价?

……甚至,为了这份天分,他让自己父亲本欲留给他的家族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回头。

他不愿相信这一点,至少没有努力实现过,他绝不可能承认。

无限的生命?永恒的幸福?

或者,凡人之间永世传扬的传说?

他想从主那里得到的,绝不是这么肤浅的理由。

高傲的他,想要向更高处进发。

像第一皇帝那样,最终抛却凡人贫弱的躯壳和蒙昧的感情,迈向更高的地方。因为第一皇帝曾经做到过,所以他认为自己也能做到。——不,他想,自己必须做到。

与那些不朽之物站在同一境界之下,站在同一座竞技场之中。不借助任何外来的援助,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取得胜利。

——他要用这一条极度有限的生命,取得足以跻身于不朽之境的成就。

这便是他始终追求的“荣耀”,也是他心中认定唯一值得大能的主为他见证的成就。——如果不是如此,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有如此价值的东西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惧怕,他惧怕老剑师的那句话有一天竟被证明是毋庸置疑的真相。

——自己的追求,自己的“荣耀”,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从最开始就毫无意义。

——凡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自己的任何努力达到那种境地。

——无论如何,这就是他所能涉足的最高的地方了。

徒劳的人生。

这就是雷·兰吉尔·泽文一直以来最深的恐惧。

*

他并没有仓促地刺下去,而是等待了足够久,仔细地思索这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尽管那看上去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人的确时常为自己的思想所蒙蔽。

真正认识自己是一趟很困难艰深的思维之旅。

但这是一次绝不容许失败的出击,他只有这唯一一次机会。这一剑,必须刺穿恶魔之心。

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来源已久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否定那一点。

那就是了。

那十数颗脑袋发出痛苦而狂暴的尖叫,那是足以使所有情感细腻敏感的人都陷入深深伤痛的绝望嘶叫。

被圣焰包裹的恶魔,就在这一刻无力反抗。

泽文挥出了那一剑,利落干脆地削掉了生长在敌人左肩上的那颗陌生的头颅。

——他从前不曾见过那张脸,此后也绝无机会。

但他可以百分之一百地确信,正是那颗头颅发出了六十余岁的老剑师的声音。——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便那位老人已经辞世许久,他也绝无可能误认。

刹那间,所有声音骤然停滞。

尖叫声、恸哭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求助声,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肉体的搏动停止了,能量的积聚也消散了。

只有金色的火焰在那已然了无生命迹象的异状躯壳上翻涌、吞噬。

凝视着那一个个吊垂在那里,深邃而空洞的眼眶,泽文的手放了下来,天使之手也放了下来。

“结束了……”

*

他的话还未能说完,一只已经破烂不堪的爪子冷不防从敌人那已经被烧成焦肉的绽裂躯壳中猛伸出来,朝他的头颅直刺而去!

泽文躲闪不及,只能提剑阻挡!

“叮!”

仿佛夜晚依次点起的圣灯,那些黑黢黢的眼眶里仿佛重新燃烧起了鲜红的烈火。强顶着仍然在持续着的圣焰灼烧,敌人却突然发难!

那只爪子竟紧紧地抓住了斩魔者的刃面!

一接触到恶魔的躯体,所有的黄金纹便再度被活跃起来。由天堂圣印打开的圣焰之源更加剧烈地迸发出金色的火焰,将能量一波又一波地传导到敌人紧抓着刃面的爪子上。那只爪子的表面迅速地燃烧、焦化、破碎——那几乎是无异于自我摧残的举动。

但恶魔当然不会做出那么简单的决定。

不止是圣焰的能量,由他自己聚集起来的能量也在刃面上集中。

两种仿佛世界两极的能量相互侵吞压制,水火不容,仿佛将整个库房切割成了两个时空——

一个是只有光的世界,除了耀眼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悉数为之所吞没。

另一个是只有黑暗寂静的世界,一切理应能见之物都掩埋于深窨之墓穴中。

在两个时空之间,是扭曲着、摇曳着、跳动着并始终不停地颤抖着的清晰分界线——那是能量相遇的锋尖,是割裂了对立世界的起点。

摄人心魄的瑰丽景象并没有在这个狭小的库房中持续许久。

——恶魔的漆黑爪子随即在剧烈的反应中崩碎,甚至连烟雾都不曾剩下。

但随之一起消熔崩毁的,是斩魔者的刃面。

*

The Lamb 羔羊(14)

“是啊!噢!!当然了!!!——对你来说,游戏已经结束了,圣骑士。”

恶魔那颗如同焦黑熔岩池般遍布赤流的头颅仿佛抽了筋似的突然立起,空洞黑暗的眼眶中跳动着炽热的焰光,伴着他的语气上下起伏;破碎不堪的脸上尽是扭曲的嘲笑,口中的语气瞬而激昂时而又冷酷,情绪转换间满溢出极不稳定的危险和癫狂。

“为……什么……这……”

泽文的瞳孔骤然紧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始终保持冷静的他也终于动摇了。

这一次理应一击致命才对!

但为什么?!

哪一步出了问题?!

我不是已经反复确认过了吗?!

为什么?!怎么可能?!!

“你想知道吗?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恶魔也并非全身而退。——他的浑身遍布着金色的圣焰灼伤,那使他失去了原本身体形态的大部分机能;因为圣焰仍然在燃烧,敌人也暂时无法修复那些伤势;那一众一度有着独立知觉的头颅,早就已经因为痛苦而丧失掉了生气,单纯只依靠着恶魔的控制而保持着机械般的活动。

——但,泽文失败了。

他没能一击毁灭他的对手。

凭借仅存的三处未被圣火侵食的部分,凭借这身体,恶魔重新生长出了三条修长而令人作呕的长肢——那些长肢甚至并不一样长,但并不妨碍他依靠它们颤颤巍巍、不紧不慢地向泽文步步逼近。

无源之火终有一天会烧尽。

“诶……你不想知道吗?不会吧……不如……由我来告诉你吧?”

受了重伤的恶魔仍然在狡黠地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纵使泽文在牺牲斩魔者接下了那一击之后立刻唤起了剩余的天使之手,那也已经晚了。

恶魔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注视”着他,看透了他在那个时间里怀于思想中的一切。

所有一切。

——他已经没有计划了。

——他已经没有秘密了。

*

世界上的事情都由因果而相互纠缠、联系在一起。

由过去塑造现在,由现在塑造未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循着其运转的规律严丝合缝,精密绝伦。

有其因便生其果,由其果便可反推得其因。——真理便正是此中之理。

因此,真理之视能一定程度上望向过去和未来,便也不足称奇了。

但,他也在等着。

等着他的对手告诉他,他对自己的认识究竟错在哪里。

即便那也许将成为自己生命最后听到的话,他依然想要知道。

而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对手的语气一般,敌人告诉他。

“似乎,你并没有你自以为地那般了解自己,圣骑士。你究竟在把目光投向哪里呢?”

泽文没有对他那谜语般难解的话语作出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对手说完。

“过去?未来?或许那的确是你长久以来惧怕着的事情,之后也仍将如此。——但遗憾的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泽文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唯一重要的不是现在吗?是现在的恐惧,现在最直观的感觉——而那却是你正好忽略的东西。”

发话的是另外一个头颅,从那呆若木鸡的面庞遮掩下,却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说出了诡诈的言语,足以使他鲜有表情的面容露出惊惶的神色。

“老师,您……是在担心我吧?”

*

“给我闭嘴!”

那一刻,泽文仿佛失了神般怒斥道,甚至忘记了正与他对话的并不是弥斯,而是他的敌人。

“自以为铁石心肠、抛却了凡人无聊的情感的雷·兰吉尔·泽文老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却正考虑着与这场战斗毫无干系的门徒。……噢,这就是被誉为当代最伟大圣骑士的男人吗?”

“‘我是否将这个并无天分的孩子领进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危险世界?我是否将他领进了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甚至只允许对死后的世界抱有追求的圣骑士的世界?我是否应该违背老师的意志,让这个没有可能成为圣骑士的孩子脱离这永无终结的循环,过他本应度过的平凡生活?让他至少能完成自己简单的梦想,在城里度过平凡的一生,而不是在风暴崖作毫无意义的努力,只为了让老师得以追寻第一皇帝的遗愿?这个男孩本可以获得的平凡的幸福,与那已死去千年的王者虚无缥缈的愿望,究竟哪个比较重要?’”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您竟能够想到这么多问题吗?不愧是泽文老师,不愧是老师!”

属于同一个存在的两个几乎看不出形貌的破碎头颅,在此刻进行着滑稽的对话,仿佛扮演着荒诞话剧中的两个角色。

“在想着这些问题的同时,你却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你的担忧和恐惧吗?一件真正可能为全知之主斥为‘不荣耀’之事,你成为了莱格尼斯圣座的帮凶,以一项你明知我绝不可能完成的事业——成为圣骑士——扼杀掉了我的幸福和未来。老师,这一罪行,看在主的份上,祂一定会降在你的头上。”

“你明知道,他本没有这样的追求。他的追求,是你强加给他的。”

“是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追求。我不过是想要顶着一个普通的贵族骑士头衔,让自己和亲人能在大城市里过梦寐以求的宽裕日子。——只是这样而已。”

“你很清楚,他并没有成为圣骑士的资质,不是吗?”

“不,老师,我要成为圣骑士,因为您希望我成为圣骑士……我必须,响应您的期待……”

泽文从一开始就知道,弥斯一直在努力响应自己的期待。

但他也一直知道,弥斯不可能做到。

——他生来便不具备那种资质。

“不,你给我闭嘴,小鬼。”

“不!别这样!!喝啊!!!——啊!啊!!好疼啊!!好疼啊,老师!!!啊!!!——”

那仍然盘布着圣焰的头颅发出了痛苦的哭喊,和方才一样,以弥斯嘶哑的声音说出来。

一直以弥斯的声音,弥斯的痛楚。

只不过方才淹没在了那许多不同的哭喊之中——

而此刻却如此清晰可见,清晰得如同泽文看见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

自己一旦失败了,那孩子也将随着这座城市一起,在恶魔的手中化为灰烬——那样的结果似乎已成定局。

但那本不该是他的命运。

——此刻,这才是泽文最深的恐惧。

*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雷·兰吉尔·泽文?为何不来……谈谈你的感想呢?为了保存下喀拉的生产力,毫不犹豫地说服莱格尼斯只转移青壮年和孩子,而将所有老者、伤者和孱弱的女人弃留在城里供我屠杀的,做出这种残忍决定的……不也是你吗,泽文?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假惺惺地开始怜惜起人类的性命了呢?”

仍在后退着,泽文的面颊上挂着汗珠,他肉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已经暴露无遗。

“我没有必要接受凶手的谴责。”

“噢?”恶魔挑了挑眉,继续试探着进攻泽文的心理防线,“这么说你是问心无愧了?也难怪,毕竟是伟大的雷·兰吉尔·泽文,一心只想着抵达我们的领域,凡人的性命更不值得一提。”

“我只是不想被你们拿同情与怜悯当狗尾巴草肆意捉弄。既然对你们来说人命毫无价值,那么对我来说也一样;如果在你们的眼里凡人的情感是一种弱点,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它。”

“是吗?哦嚯嚯,好决心!……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关心那孩子的呢?”

“……”泽文一时语塞。

“不妨让我来猜猜看吧?只是因为你是个极度自私的混蛋,关心的只是你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荣耀’在主面前蒙了尘?还是说,你的确与那孩子产生了无法舍弃的羁绊,让你对他产生了毫无意义的责任感?……噢,二选一吧,虽然哪一种听上去都那么令人失望。”

“我早晚会修正这个错误。”

“是嘛?但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圣骑士。究竟是哪一种呢?噢,我好想知道……”

恶魔夸张地仰起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难以说出口的问题,或者说,他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它说出来。

“噢,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是你,对吧?”

泽文后退的脚步停下了。

他差点一脚踏空在通往下方冶炼炉区的门阶上。

“噢,看样子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只需要再一步,他便迈离了这间仓房的范围。

——离开他所有的准备,所有的主场优势。

他的背后,便是直通往冶炼炉区的长廊。

敌人仍然步步紧逼,恶魔可没有理由等待他思忖下去。

他手中的斩魔者已经融毁。只余留下护手到柄头部分的长剑,根本无法造成杀伤。

而此刻,他也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现在,是时候了……”

一个迷人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另一种让他矛盾的声音,鼓动着他作出艰难的抉择。

“你已经没有计划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但我就在这里,雷。”

“我从未背叛过你。”

“向我告求,念诵圣洁的祷文——你只需要这么做,只是这么做就足够。”

“我们订立过超越了新约的约定,而我将循约而来。”

“你已经将敌人重创,此即为荣耀之时。”

“让我与你并肩,共同摘取胜利之实。”

“——否则,你将遭受毁灭。”

是提出馈赠的请求?或许吧。

但在泽文听来,那与威胁无异——用他的生命,威胁他背弃自己的誓约。

故此,他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圣爱基拉尔的请求,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从言语上。

“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绝不会再向你祷求。”

即便说着这么笃定的话语,他也无法在这时候表现得潇洒帅气。

话语和决意并不能改变当下绝望的处境。

正像是无助者的挣扎,他只是义无反顾地迈下了门阶,转过身,在恶魔嘲弄的注视下朝炼钢炉的方向奔逃而去。

*

“逃窜,逃窜,你还能逃到哪里,圣骑士?邀请我参观你的坟墓吗?”

恶魔不紧不慢地拖动他畸形的腿脚,从并不宽敞的正门挤进了炉区;滚烫的红光映照在他斑驳扭曲的脸上,映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扑面而来的热气充斥着整个炉区,造就了炎热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但在恶魔看来,那仿佛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炙热沸腾的钢水在厚重的炉子里呼唤着他。

超过九百五十米科尔(michor,帝国温度公制单位,950米科尔大致相当于1632摄氏度1)的灼热温度!

能量!这里满溢着、释放着高度凝聚的能量!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胜利者的奖赏!

“你已经忘记了吗?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把我阻挡在那个仓房?事已至此,你有何挣扎的意义?”

依赖真理之视透彻的检视,他清楚得不得了,泽文没有在这个地方设下任何陷阱和设施。

没有黄金,也没有磁石。

他甚至失去了足够与敌人对抗的武器。

除了正在运作的炼钢炉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如说,让恶魔到达这个地方,一切就已然太迟了。

他身上的残留的金色圣焰已经开始褪去。

*

能量吞噬(deatroshiva)。

与能量释放(axaloshiva)一起,作为恶魔的能力,很少圣骑士会特意提及它们。

就像当你提及一个人,你不会说这个人有吃饭或是排泄的能力。

——因为那是关于人最基本的常识。

恶魔也是一样。正如我提到过的,它们是操纵能量的大师。

因此,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从热量中汲取能量的能力,这是如进食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恶魔总被与火焰和高温联系在一起的原因。

恶魔召唤需要火焰,而火焰也能让他们变得愈加强大。

——直到臻于完全降临的境界。

虽然将喀拉全城焚于一炬对于一般的恶魔也许已经足够了,但泽文如今面对的恶魔并不一般。

广泛的燃烧固然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侵噬范围内一切可以烧毁的东西,但其中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将散逸在空气中,损耗掉,无法利用。

到了这个程度,要实现完全降临,他就需要更为密集的热量。

他需要恶魔熔炉!

通常,召唤恶魔的异教徒会为他们的神准备好滚烫的熔炉。

不过这一次,由他亲自完成这场血腥的燔祭也无妨。

不知好歹的祭牲都已经奉在他桌前,他又如何不享用?

*

在这一小片区域内,梅茜亚斯的军工厂是唯一冶炼设施的所在。

从喀拉向周边望去最大的、也是距离最近的熔炉候选地便在此处。

泽文的推断也是如此。

恶魔一边走近通红发亮的炉壁,一边饶有趣味地揣度着泽文的反应。

即便他已经彻底看过了泽文的计划和想法,他也当然不会轻信诸如“誓言”这样的幌子,尤其是在自己正遭受重创,亟待愈合的时候。基于这名圣骑士仍然有召唤出圣天使的潜在可能,他也不会贸然发动进攻。

但他为什么要发动进攻呢?

要阻止自己的人是泽文。

脑袋上悬挂着即将落下的斧铡的是自己的对手,被逼入绝境的也是自己的对手。

自己才是掌控着局势的存在!

泽文并非没有能用以杀伤自己的武器。——一柄褪魔之刃,正挂在他的腰侧。

自己或许着实负了伤,但只要自己紧盯着他的行动,凭他那仅剩无几的天使之手和一柄普通的褪魔之刃,只要他敢于主动靠近,恶魔就能确保他的死亡。

他的确已经没有计划了。

一个没有计划、没有准备的圣骑士根本无足忌惮。

他抬起了一条肢体。

——很难说那究竟是腿还是手,原本以它行使腿的功能,而如今却被用于承担手的作用。

——那对于恶魔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将那条畸形的肢体放在了炉壁上。

锋利而蕴藏着可怕力量的爪子轻易地攫起一块碎片,仿佛那炉壁原本就已然支离破碎。炽热稠浓的铁水便顺着那个缺口流淌而出,泛着灼人的红光。

恶魔仿佛在用灼热的铁浆清洗着自己的爪子,悠闲而放松。

而那注赤红的浆流一接触到恶魔开裂的表皮便迅速地进入冷却。

明亮的火光逐渐黯淡,在数倏之内结成了一条细长的钢柱,挂垂在原地。

恶魔抽出爪子,那条钢柱便倾然粉碎。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的半数伤痕已然愈合,遍身也已经不见了圣焰的痕迹。

*

The Lamb 羔羊(15)

“怎么了?还不来阻止我么,荣耀的圣骑士?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了吗?你还能思考吗?”

就像在用餐的过程中稍作停顿,仔细咀嚼似的,恶魔停下来,不忘继续挑衅着他的对手——泽文看上去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没有拔出那柄仅剩的褪魔之刃。

他的上半部分已经基本痊愈,重新恢复成了近似于人的形貌。

那众多的可怖头颅已经收了回去,完完全全是人的形态。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打破僵局吧……”

他的脸上尽是厌倦,特地将尾音拖得很长;那完完全全是弥斯的声音,他已经懒得再掩饰了。

泽文颈后的汗毛骤然倒竖。

危险的信号!

他急忙跨出一步,向身侧滚去!

——他脚下的砖石即时喷射出炽红的熔焰,在原地迸溅出星星点点的华丽焰火!

能量释放。

最简单也是最基础的能量操纵方式,只是在特定区域聚集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已。

即便是次降临状态的恶魔,以其恐怖的能量储备也能在瞬间粗暴地熔化岩石,放射出极端炙热的烈焰。但凡没能避开,近旁的凡人肢体便会在顷刻间焦黑焚毁;而若是遇上林地或是木屋村落,便能轻易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通天大火。

然而,在面对圣骑士的时候,次降临的恶魔却很少会采取这种攻击方式。

一方面或许是因为纯粹的热量释放对天使之手作用有限,另一方面,圣骑士们猜测,与地狱火相比,这或许是一种极度低效率的攻击。

直截了当的高能爆燃的确拥有恐怖的破坏力,远距离的释放亦不用考虑肉身的损毁。——但它的能消耗同样相当巨大。

与魔力操纵类似,威力越大、距离越远的能量释放亦将消耗越巨大的能量。这意味着每使用一次能量释放,他距离达到完全降临所需的能量储备便会愈加遥远。

要知道,几乎没有骑士团会愚蠢到仅派一位圣骑士前来迎接这种对手。

通常,恶魔面对的是一整个圣骑士小队,有着各自的部署和精密的行动计划。即便是恶魔也必须谨慎行事,尽量有效率地使用自己的能量储备和诡异能力,以此将前来狩猎的圣骑士精英逐个击破。

不过,那是在面对一队圣骑士的情况下。

更何况自己的身边就是运作中的熔炉,蕴含着充足的能量,随时可以开始降临仪式。

在这种情况下,稍作浪费又有何妨?

*

“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表演吧,让我看看你能有多灵活。”

脚下的地砖接连迸炸开,滚烫的熔液四散分流,泽文被迫连续地翻滚闪避。要躲开这样的爆炸本不是难事,爆炸点喷发出火焰之前,地面上火红的过热反应就已经可以当作预示攻击的前兆了。——然而在肩负着数根沉重的铁矛的情况下,被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的他要在地上翻滚就相当不便了,尽管圣焰提供的惊人力量加持仍能使他强行做到这一点。

恶魔不断将手掌探进铁水中吸取力量,然后使其在泽文的近处激烈的迸发。

看样子他不过是在被动躲避而已。这一次,恶魔的真理之视看得清清楚楚,泽文当下已经鲜有手段能威胁到他了。

明亮的火光清晰地勾勒出那张狰狞的脸上线条分明的轮廓,使那凹陷下去的暗处显得更为阴鸷。

“好吧,好吧,我懒得再玩了。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他的整根手臂再一次转变成了非人的形态——

——盘综交错如同树根一般的黑色组织瞬间生长起来,无数的手指仿佛吸盘样子攀附在滚烫的炼钢炉炉壁上,几乎将其底部完全地包覆。

——那是一张巨大得远超过他的身体的诡型之爪,自下往上将整个炉缸抓起。

“可恶,住手!”

泽文当然明白他想干什么。

看见这一幕的他如何能不焦急?

三步并作两步,泽文试图迅速接近他的敌人。

“你还在尝试什么?真是恼人啊……”

恶魔皱起了眉头,竟将炉缸从连接处撕扯下来,整个朝泽文扔了过去!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飞出去的炉缸砸在了另一座炼钢炉上。两座炉缸翻倒在地上,炽红的铁液流淌了遍地;高温的熔液一接触到周围的设施便激烈地发出刺人喉鼻的浓烟,将整个冶炼室变成如同火山口般炎热的蒸炉。

从一片狼藉之中,恶魔的真理之视仍然得以锁定泽文的身影。

他正在铁水之中吃力地跋涉,急于脱离那滚热泛滥着的侵蚀范围。一旦那些液体凝固,他或许会成为自己的活墓碑,被永远地固定在那里。

“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容易死掉,圣骑士,但你的天使之手已经快撑不住了。”

恶魔从容地走向另外一座熔炉,对其伸出庞然巨爪。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熔炉的一点,并不完全是因为它能将我喂饱。”

并没有多少犹疑,也没有多少无意义的行动;哪怕是还在悠闲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敌人也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完全降临的仪式了。

“无论将何物何事投进熔炉,它都能迎来崭新的开始。”

他将整炉的铁液倾倒在自己的头上,任凭自己的身子沐浴于其滚烫的热流中。

降临仪式?本没有什么仪式。

仪式是赋予那些异教徒的,他们用此来表达自己对异教神的崇仰。

恶魔对自己并没有多少这样的情感。

降临本身便是仪式,降临的结果便是馈赠。

“回归其本来的模样,并且重新塑造。熔解、混合、重塑,它让你自认为是你自己本格的东西分崩离析。它使你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一个错误——你之所以是你,并不因为你身上具有的某种性格、某种特征,因为事实上,那些东西也是被塑造出来的,以你的过去为模具而铸造。你一度以为那是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是你的本质,然而即便是那些东西也会被消解,回归其本原。”

黑色的弯曲对角从流动的熔浆之瀑中高耸突出,炽热的能量在其周围扭转,成为黑色的地狱火攀绕其上……

恐惧的能量持续地辐射于整片空间。

“你自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凡人究竟能被塑造到何种程度,以至于你自己都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呢?继续下去,你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啊,那是些多么让人头疼却又迷醉于其中的问题,不是么?”

整个炉区内所有的光线都黯淡了下来,仿佛被某种存在逐渐夺走。

“……只不过,你已经没有机会再寻找答案了。”

夺去了光明的正是那双漆黑无底的深渊之眼,透过川流而下的瀑帘,持续地散播着恐惧——

吞噬热量的双翼正在缓慢伸展开,仿佛刚破蛹而出的夜蛾——

笼罩视线内一切的炽热的红色,正逐渐为血腥的光晕所取代。

*

就在这时候,泽文发动了攻击。

就在他的敌人贪婪地汲取着能量的时候,他从胁下拔出了那支一直插在上面的黄金矛,以一段冲刺为前奏将其掷向了他的敌人。

恶魔没有挪步。

他当然不会愿意为这种不值一提的进攻浪费自己的沐浴时间,他甚至不需要作任何反应,那不过是泽文的最后挣扎。黄金矛只要一接触到遍布他周身的热流便会软化熔解,化作飞溅的金色和银色液珠,抛撒开去,这样的攻击怎么可能对即将完全降临的他造成威胁?

那是超过九百五十米科尔的高温,就算是铁也将熔化,不要提更易熔解的黄金了。

“等等……”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恶魔突然抬起手来。他右侧的炉缸连接处应声断裂,挟着明亮的热流朝泽文直飞而去,一时间浓烟暴起,大雾弥漫!

但泽文只是险些被砸中!尽管敌人的魔力已经因为吞噬了大量能量而膨胀到了能抛掷如此巨物的地步,在一段距离之外他勉强仍有回避的时间。

鲜艳的洪流中,那双深渊的眼睛骤然收紧了。

他仿佛已经知道了泽文的意图。

他明白了泽文使用的武器,和他选择进攻的时机!

面对如此对手,泽文当然没有理由选择褪魔之刃这种华而不实的武器。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没有武器可用。事实上,他直到方才不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背着这一身的武器战斗了许久。

——那些插在他铠甲上、直嵌入皮肉中的黄金矛,不都是可用的武器吗?!

而且,那可远不仅只是黄金矛而已。

正是时,泽文的双手各持着一根黄金矛,紧绷着已觉疲乏的肌肉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敌人托着炉缸的巨爪莽撞地冲去!

——而他右手中那根黄金矛的尾端,用凝固了的铁液与那已然失去了剑刃的斩魔者护手熔接在了一起!

只要护手上的天堂之印还保持完整,那就还能发挥作用!

它已然重塑为一把比原本的斩魔者更为有效的黄金刺剑!

*

只差一步!

离完全降临只差一步!

只要能够完全降临,他便将获得完美的躯体!

发挥出凌驾于这世界之上的强大力量,成为足以被称作“人间之神”的存在!

那是理应属于他的东西,理应属于他们不朽存在的永恒支配权。

就差这一步了。

因此,恶魔没有挪动他的身体,中断降临仪式以应对泽文的攻击。

他已经吸取了足够的能量,对付这样不足为提的虫子绰绰有余;更何况,泽文当下的状态几乎到了极限,若非他的意志仍在勉强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支持不住这庞大的体力精神消耗了。

更何况,泽文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为了攻击那只高举的黑色巨爪,他跃至了半空中!

恶魔狰狞的嘴角微微扬起。

没有魔力,凡人在空中如何能改变自己的身位?哪怕是圣骑士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速度上陷于劣势的泽文反而先确定了攻击路线,那么一切已经结束了。

只需要一击,便能击碎天使之手……

所以他发起了进攻。

从那巨大爪子的斑驳外壁上,瞬间生出了数十条锋利的触须,径直往泽文的方向掠去。

*

终于,泽文的天使之手在攻击之下完全崩碎了,一点都不剩。

恶魔再一次得以清楚地看清他的思想。

只是,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短暂的贪婪和自负造成的疏忽。

他终于理解了泽文持着两根黄金矛发动进攻的真正意义。

其中,只有那支连接着圣印的长矛才是真正的武器。

——而另外一支,则正是用来改变自己在空中的动向!当他往自己的一侧将那支具有相当重量的长矛以圣焰加持下惊人的膂力高速投射出去,他的身体也被推向了另一边!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巨大爪子的本身,而正是由那只爪子所滋生出来,用以发动攻击的枝节!

他把自己当作了诱饵!

尽管左肩严重的伤势让他无法调动上臂的力量,但仅凭下半部分的力量,他也给予了自己堪堪足够的动力。当如风般犀利的触须从他的肩上擦过,连同天使之手一并击碎他的铠甲,并再度重创他的左肩,甚至折断他的上臂骨,他亦将神圣之火深深地送进黑色触须的深处。

发散着漩涡的神圣力量之源立刻激发出剧烈的反应,同那次击碎斩魔者刃面的反应一般,甚至更为激烈!空间即刻被光影撕扯成两半,金色的火焰立刻顺着触须攀缘而上,像金色的群蛾被黑色的灯光所吸引……

组成巨爪的组织开始崩裂、毁坏、烧灼、湮灭。

——失去了支持,沉重的炉缸即时倾落下来,将恶魔的半边躯体完全碾碎!

“不!我已经……”

恶魔的尖叫摄人心魄,穿透浓烈而灼热的雾气,直刺泽文的心脏。

已经失去了天使之手的泽文强忍着滚滚袭来的热浪,任凭腿脚上的皮肤被烤得发烫的铠甲烧得蜕了皮,借助圣焰的力量,他仍得以在炉缸巨大的碎块上跳跃,并很快锁定了他那已经遭受重创的敌人。

——他伸展开硕大的蝠翼,近乎完全降临。

“唯一重要的……的确……是现在。”泽文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冷笑。他的手上提着已经折断一半的黄金矛,其另外一半留在了那根触须中,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段仍然灌注着黄金的矛柄刺进敌人的躯壳,给予敌人终末的一击。

“……你找不到的,你找不到的!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

狞笑的恶魔身上再次凸现出无数的脑袋,在狂乱地吵嚷着,试图混淆泽文的注意力。——但泽文知道,它们中没有一个是真的,没有一个是恶魔之心的所在。

敌人没有在使用能量。没有发动攻击,也没有操纵着什么。

为了保存下自己不朽而珍贵的性命,不让泽文找到他的核心,他甚至停下了自我恢复,只为熬过这短暂的时间。

浸泡在仍然留有余热的铁液之中,恶魔只需要再一些时间就能……

“的确……但我已经暂时放弃杀死你了。”

当泽文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他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将连接着圣印的长矛留在了敌人的身体里。

——自双角之间的额头中央深嵌进脑袋,穿透翼膜从背后刺出。

“只要你的身上不再能滋生出黑色的炎火,这就足够了。

——你被收押了,狗娘养的。”

*

**

The Lamb 羔羊(16)

即便劳顿了一整天,弥斯依旧抱着阿基拉剑,辗转反覆没能入睡。

他当然不是那种认床的人。已故的波利法尔子爵极尽轻松的休憩之处虽然并不甚豪华,但也足够惬意。

当然,阻止他入眠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抢了这座小屋里最大最舒适的床铺,而不是将其留给自己的老师。他正赌着气,此刻的他实在不太关心泽文老师因这种以下犯上的僭越行为而责骂他的可能。

他只是困扰于自己的思绪无法释怀。

“果然……在老师的眼里我不过是个拖油瓶而已啊……嗯……虽然我早就知道……”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才能取得老师的信任?……”

“看在主的份上,只要他能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就好!我一定会证明自己!”

“主啊!……让那个完全不近人情的老师给我个机会吧,求您了……”

满腹牢骚的他自顾自地说着,过了一会儿,侧躺着的他又沉默下来,只是盯着怀中阿基拉剑过分华丽的纹饰。象征着圣教信仰的圣三角和金焰花瓣,遍布于剑面周身的深金色图绘,以及铭刻于最显眼处的“akira”——“荣耀”的象征。

……然而抛开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不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把仪式用剑沉重无锋且难以掌控,战斗力却还未必比得上一根普通的铁棍。

在战斗中,它完全只是个负担而已。

就像自己一样,徒负着风暴崖扈从冠军的华美名声却仍然派不上用场。——在老师眼里不过是个负担罢了。

“……还是算了吧,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来麻烦主……”

他换了个姿势,仰面朝天,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渐近的马蹄,伴着车轱辘碾过石头的振动声。

“是谁?!”

弥斯一下子警觉起来,迅速地将阿基拉剑背到身后,拔出了长剑并半蹲到了门边上,谨慎地倾听门外的动静。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会驾着马车来访?

难道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

不……不会吧……

不,不对。这马车声听起来太过颠簸沉重,速度也很快,应该不像是贵妇人乘坐的那种,倒反像是用于驮送物资的货车,而且十分焦急。

马车在小屋前驻步。

弥斯不自觉地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了。

*

“别藏了。”

泽文的一句话让弥斯放松了警惕。他轻缓一口气,收剑回鞘,带着略有些复杂的心情,打开门正准备迎接老师潇洒归来。

然而,他只看到穿着褴褛长衫的泽文扶着左肩,仿佛瘫软了一般靠在马车旁坐倒,便几乎一动不动了。

他的下巴深深藏在用以掩藏身份的深色围脖之下;左侧的衣袖已经染红,不断地向下淌落鲜血,只让他脚下的草地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显得愈加深沉。

他的背后似乎是一个由厚布帘严严实实地遮盖住的、方形轮廓的巨大货件。

“……老师!”

惊惶间他甚至以为老师已经死了。

片刻过后,像是已经休息够了,泽文疲惫的眼睑再次拉了起来。

“拉我起来。”

虽然看似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着,弥斯还是洞察到了他话语中的颤抖。泽文不过在隐忍罢了,甚至连手都没能抬起来。

“但……您还在流血。”

“我自己会处理。”泽文仍然在逞强,希望把事情像平时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伤痛并不会这么简单地痊愈。

“你还站在那等什么?”

“……交给我吧,老师。”弥斯突然自告奋勇道。

“什么?”

“让我来包扎吧!”弥斯拍了拍胸脯,倍感自信地回应道,“我在迪里埃阁下那里学会了一些应急处理的方法!”

泽文轻轻地哼了一声。那是一声与平日的嘲笑比起来温和许多的哼笑,也没有平时那种轻蔑的语气,只是仍然没有多少感情,“久病成医了?”

弥斯只是傻笑着挠了挠头,心里却已经飘了起来。

“哈莱雷亚!!!”

*

“老师……您的左肩……”

弥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遭受了这种程度的攻击还能坚持这么久。泽文左肩和上半臂部分的骨头已经碎成了块状,仅仅依靠肌肉勉强地连接着。弥斯透过皮肤摸上去,那些碎掉的骨头甚至棱角分明。

除此之外,老师身上很明显的大面积烧伤也颇为醒目。

即便那是全风暴崖最优秀的圣骑士也令他匪夷所思,没能亲眼目睹这场战斗的他肠子都要悔青了——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去看那场愚蠢的舞台剧。

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那场剧确实不错。

“今天晚上能处理完吗?”

“……这种程度的伤势,迪里埃阁下可能会建议切开将骨头复位……不然的话……”弥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已经超过他的能力范围了。

“应急处理,我说的是应急。”尽管努力想要表现得从容不迫,当弥斯触碰伤处时,即便是泽文,他的眼角也不禁痛得渗出泪花。

只是即便疼痛到了这种程度,他也几乎没有吭声。他的话语依然简短而有效率。

“……包扎倒是可以包扎,但老师,包扎不能解决问题啊……而且骨头如果不能正确复位的话,长不好以后就……彻底废了……”时常在奇拉手下骨折的弥斯对这个部分仍然印象深刻。

“给我包扎。”泽文的话仿佛像命令一般,丝毫不容弥斯置疑。

“……是!”弥斯只得照办。

为老师处理伤口费了他整整一时的时间。

除了小心翼翼地为老师的骨头作包扎固定处理之外,他还为老师身上烧伤的部分用药草敷过一遍,那上面甚至还粘连着一些凝固在上面的金属粒。弥斯这些年也没少受伤,但这种惨烈的伤势,单是看着就让他头皮发麻。

那些碎掉的骨头屑,恐怕是不依靠主的圣迹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弥斯不得不承认,在为泽文老师处理的过程中,自己不止一次地产生了以治伤为借口对那伤肢狠狠地抓下去以报复这个傲慢的混蛋老师的念头。

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甚至还为他上了止痛的药草——尽管那恐怕不能起太大的用处。

喝了一口水之后,泽文便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再度进入了毫无反应的状态。

他很累了。

“呃……老师?恶魔……已经……”收拾之后立侍在一旁等候命令的弥斯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问道。

“有一个任务要给你。”

“……嗯?……什么?!真的吗?!!”略显迟钝的弥斯一下子露出了受宠若惊的反应。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大喊过三遍“哈莱雷亚”了。

“我要你留在这里看守恶魔。”

“什么?!!”这一次弥斯的反应更激烈了,并着讶异和些许担忧,“……那外面那个箱子里是……可老师,您为什么不杀掉……”

泽文没有回答,只是稍稍抬起还没有废掉的右手,让弥斯看到他腰间空荡荡的剑鞘。

“原来如此,您用天堂圣印把恶魔封印起来了。不过……天堂圣印不是只能……”

“在我离开后至多三十二时——不到三天就会失效。但在这段时间里,圣焰会压制恶魔的力量,使其能发挥出的能力保持在接近普通人类的水平。”泽文冷静地说道。

“……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三天里看牢那个箱子。”

“我的命令是,绝对不要靠近那里。”

“诶?可是……”

没等弥斯说话,泽文老师却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似乎完全不想关心他的意愿,只是让他听着,“我需要疗伤,更需要打造一把新的斩魔者,以将这个恶魔彻底斩除。因此,我必须要去费兰多卡萨。”

“在三日之内吗……”弥斯也知道,每一位圣骑士被赋予的天堂圣印图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圣天使与凡人订立的约。如果失掉了自己的斩魔者,又没有携带备用的的话,那就只能重新锻造一把了。

“不眠不休的话,在三日之内往返毫无问题。”泽文继续说道,“我会将恶魔收押在小屋的地下室里,随后立即启程。运气好的话,我能找到部署在喀拉附近的圣灵骑士团部队,他们或许有命令圣徒参与行动,那样的话我便可以提早返回;但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能找到他们,他们是否还存活也犹未可知,因此,我仍然需要你看守恶魔三天。”

“但……说是看守恶魔,您又不允许我接近……”又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弥斯的语气显然又再度低落下去,“……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呢?”

“杀掉所试图有接近小屋的人。”泽文再度说出了冷酷得熟悉的话,“恰好路过的人有些可以放过,但带着目的前来的,无论是什么目的,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四大骑士团的圣骑士,一定要保证杀掉,绝不可放过任何一个。”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必须,杀掉。”泽文瞪着他,特意以停顿强调,“误入祭场的羔羊终究会死,不要让自己也重复羔羊的命运。”

“……抱歉,老师,我没明白后一句。”

“你只需要执行我的命令。第一,绝不可接近恶魔的囚牢!第二,绝不要放生任何接近的人!这两条命令,绝对不要违背!”泽文的神情相当严峻。

“……可……”

“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些。”

听到这一句话,弥斯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泽文似乎也没有其他命令要交代了。他再度闭上眼稍微休憩,两人之间再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像是思考过一阵之后,泽文这才又睁开眼,用仍能使用的右手拔出了自己的褪魔之刃,轻轻地留在桌上,然后站立起身。

“去睡吧,剩下的不需要你操心了。”

“……是。”弥斯咬了咬嘴唇,含着失落回答。

*

**

The Lamb 羔羊(17)

梅茜亚斯军械库,第二日清晨。

“……到底怎么了,一大早的?”

说话的人明显带着慵懒而不耐烦的语气,为大清早被叫到这里来而感到不满。那是一位满脸老态的骑士,看过去五十岁有余,皱着眉,紧拧着的眉宇间酝酿着暴躁,左边脸颊上的久远伤痕仍然异常醒目。从他身上朴素的铠甲样式和纹饰来看,他并不像是那种拥有自己封地的贵族骑士,反倒像是拱卫波利法尔家族的一名无地骑士。

同时,从在场的卫兵毕恭毕敬的态度上看,他也是梅茜亚斯的一名守备官。

“报告大人,昨天凌晨军械库和冶炼室都发生了连续的爆炸。……在当晚负责执勤的六名士兵也全都下落不明。”

这样的报告没能唤起老骑士的兴趣。

“只不过是六具尸体,找出来不就完了吗?这点事情也得麻烦我在现场目不转睛地盯着吗?!”

“……可是大人,波利法尔夫人稍后也会到场……如果发生了这种灾乱的场合只有您不在的话,恐怕……不太妥当吧……”

“呲……那个篡权的卑鄙婊子……”老骑士一脸的不屑。

“……您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老家伙怒瞪了他一眼,仿佛在宣示自己的权威,“给我干活去!让人去把军械库的外院门和正大门统统打开!快给我干!!”

“是!马上照办,大人!”

*

领着卫兵穿过空旷的外院,老骑士手下的人手忙脚乱地插进钥匙,解开紧缠在正门之外的锁链,拽开紧闭的大门。

伴着一阵巨大的响动,他们终于得以从正门进入。通常来说,军械库库房的这一道大门只有在有大量军备一次性进驻或是运出的时候才会开放。正大门上的多重锁完好无损,证明没有入侵者曾经从这里强行突入。

那么,会不会是某个持有大门钥匙的人物串通外敌策划的这次袭击呢?经验丰富的老骑士没有排除这种可能。但说到底,这座军械库究竟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呢?是想要盗取武器以装备潜伏的叛军?如果是那样的话,敌人为何又特地弄出如此巨大的响动呢?这样的话不是反倒引人注目吗?

“哼,或许是某个忠实于老波利法尔大人的分家策划的示威破坏?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热闹了,那小婊子着实不得人心。”

老骑士嘟囔着,发泄着对梅茜亚斯当下掌权者的不满。几乎所有像他一样劳苦功高的无地骑士对波利法尔夫人的统治都颇有微词,因为他们是这场权力变动下仅剩的未获益者。如果说未能借机上位的分家贵族也还能从波利法尔夫人那里收到一些贿赂性的好处的话,他们这些数量众多的无地骑士可就什么都分不到了。一部分忠实于老波利法尔大人、又或是不满被女人骑在头上的老资历骑士甚至因为各种理由遭到了革职,而只有那些重新正式宣誓效忠于梅茜亚斯新的主人的骑士才得以继续保有他们本就尴尬的位置。

他自己也不过是被迫效忠于那个女人的诸多无地骑士之一,他会怨恨也在所难免。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留给他的选择并不多。

然而,当他们打开大门,库房里却空无一物。

“果然是被偷光了吗?好样的,那个女人可有得忙了。哼……哈哈哈!”

但,为什么库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呢?

尽管他们是首先决定打开库房大门检查的队伍,但另一支队伍早已经通过连通着守备室的过道提前进入库房勘察情况了。从时间顺序上来说,他们只不过是第二支进入库房的队伍。

但除了破碎的石壁和空荡荡的武器架,库房里空无一人。

显然,其他士兵也产生了同样的顾虑;他们都等候在老骑士的身后,等候着他的命令,不敢妄自上前半步。

老骑士打量了一会儿四周。那些小偷的确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但他依然能辨认出许多处像是被投石车或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大型攻城器械破坏过的明显痕迹;除此之外,大范围的焦黑和血迹,以及扑面而来的浓稠血腥味,这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那种恐怖的出血量,绝对不可能是少数几个人所能产生的。如若不是显然太过荒谬,他甚至会以为有两支军队在这里激烈地厮杀过。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候,他留意到地面上依稀散布着一些微小的亮片。踩着清晰的步伐,他走过去,半蹲下身,从地上捻起至指间,仔细地端详了好一阵。

“这是……!”

老骑士认出了那些亮片,那几乎让他两眼放光。——这种贵重的东西可不是随处都能捡到的!

而几乎同时,跟随老骑士进入库房的士兵们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

“大人,我想……您最好过来看一下。”

*

顺着一条未断的血痕,士兵们的注意力随即被转移到了通往冶炼室的阶梯那里——在那里,他们终于找到了第一批进入库房的士兵们。

老骑士悠悠地步下台阶,这才看到一群士兵惶恐地跪伏在他们的脚边,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他们活得好好的,也显然没有受伤,不过只是跪在那里而已,像是目睹了什么惊人的景象。

暴躁的老骑士气不打一处来。他飞起一脚,把脚边的士兵踢开到了一边,高声怒斥:

“干什么呢?!你们干他妈啥呢?!告诉我,这他妈是干啥呢?!!”

但他随后发现,跪倒在地的并不只有他身前的人。

“这……这是……圣迹啊……”

他的声音颤栗着,像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击在膝窝上一般,他身边的那位士兵也当即跪伏下来——不仅是他,还有跟随着他的所有士兵。在眼前那一幕的震撼之下,所有人都跪倒在了地上,反复地念起了祷词。

在看见眼前景象的那一刻,甚至连老骑士自己都几近跪伏下来。

黄金!

他此生都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黄金,闪烁着,将那华丽的光芒盈满他的眼前!

整个冶炼区的地面被明晃晃的金属所覆盖上了,甚至绘制出一幅以钢铁为底色、黄金为颜料的巨幅油画;螺旋、波浪以及各种优美的动态,仿佛由伟大的无名画师用硕大无朋的画笔编织出艺术。每一个涂抹,每一处笔触,在此刻的他们眼里都充满了神圣的象征涵义,且必然传达着主神圣的讯息——在每个人自己的解读中,那些繁杂而混沌的图案仿佛都表达着各种各样的意义,回应着这些人们各式各样的期待。

和遍布整个冶炼区的黄金之海相比,凡人只不过是偶然沾染于这幅作品之上的污点。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奇迹之中,才能让自己切身领会到,在全能的神面前凡人是如此渺小。单是这种奢华就足以使人屈膝跪拜。

毫无疑问是圣迹,是百年难遇的主的启示之书!

——若非万军之主的手笔,又有何人能凭空生出如此多的黄金,勾勒出此等规格的巨幅画作?!

至少,对于士兵们的想象力与见识来说,这便是他们用浅薄的脑袋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答案了。

除此之外,他们不能再以其他方式解释面前的奇迹了。

*

但老骑士终究还是没有跪下来。

震撼没能战胜他的思虑,尽管他同样为如此巨量的黄金所震惊,但他仍然意识到这种解释有着诸多漏洞。

如果真是主的圣迹的话,那些血污又是怎么回事?那六个失踪的倒霉鬼呢?那些匪夷所思的战斗痕迹呢?他在库房里捡到的小片碎黄金又如何解释?只是一句“主的安排”就能抹消掉如此多的事实吗?

单是用“凡人不要试图理解主的意志”的借口并不足以使他满足。他是个活过五十多岁的老骑士,也经历过不少战争,正是那些残酷的战争铸就了他狡诈而多虑的头脑。对于这种不完满的答案,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他还没有虔诚到那种程度。

不如说……更像是某人刻意造出来的场面,为了掩盖些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通常来说,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不过……既然涉及到了全能的主的话,那也就不能单单用凡人的能力去考虑了。

“……莫不成……”

他那还未生锈的脑子似乎唤起了什么。

*

**

弥斯苏醒的时候,泽文老师已然离去,他的座驾晨风也不见了身影,只有他留在桌上的那把褪魔之刃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弥斯踱步近了桌边,将那柄黄金匕首别在腰间;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又被桌上的另外一些东西抓住了。

“……那是……面包?”

老师在临走之前竟然还真烤好了面包?!

亏得那位泽文老师竟然也会亲自烤面包,弥斯全然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尤其是当他只有一只手臂可用的时候。

想到这里,弥斯又不免有些失落。

“我本可以帮上忙的。”

他喃喃道,语气中并不只是抱怨。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桌前就了座,用餐刀切下一片送进嘴里——但没过多久他就嚷出了声。

“看在主的份上,这甜度太过了吧?!”

弥斯即时皱起了眉头。他不算是个口味挑剔的人,在他出生的北地,以生硬难啃又无味著称的那种干面包在帝国其他地方也颇为有名——虽然不是好的那种有名。即便如此,这面包的含糖量也实在太过分了。

“难不成……老师的口味喜好意外地孩子气?……不不不,应该不可能吧……”

由于平日的食谱基本都由老麦登安排,即便是圣骑士也不例外,风暴崖的大多数人在饮食口味方面也确实表现不出多少喜恶。仿佛煎熬般吃完一整个之后,弥斯终于打消了吃完余下面包的念头。每当他的牙齿因咀嚼而咬合在一起,在重新分开之时仿佛都黏着浓稠的、蜘蛛丝一般的糖丝,这一点稍微让他反胃。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另外一件恐怖的事实。

“难不成……这三天我都只能吃这种面包了?”

*

幸运的是,在检视灶台的时候,弥斯发现泽文老师还没有耗尽除了糖之外的全部用料。

执行看守任务意味着这三天来,弥斯都绝对不能远离这个表面看上去只是个度假小屋实则关押着危险恶魔的地方。——这也彻底断绝了他更换食谱的念想。

“该死,我应该再买上几块奶酪!”

无奈归无奈,他也只能上手了。虽然足足有六年没有做过面包,自己兴许还能依稀回忆起那些母亲教过的简单手艺。注水、揉面,打蛋、混入其中,加入各种原料之后任其发酵,做完这些之后放进灶台生火烤一会儿,应该就这样没错了。

与北地的制作工序不同的是,对食物并不那么讲究的北方人很少会在面包里加上酵母。加上他们使用的面粉里通常还掺杂有不少麸皮和黑麦粉,或许这也是北地干面包粗硬难嚼的原因之一。

弥斯并不反感家乡的味道。对他来说,与其吃那种甜得发腻的面包,还不如去啃北方的硬面包充饥。

不过在这里他已经买到了酵母和更细更白的小麦粉,就算他掌握不好发酵的时间,就算一点糖也没有剩下了,他也依然有自信做出比那种可怕的干面包更为美味松软的面包来!

至少,要能让他撑过这三天才行,他可不希望在饿得肚子贴背的时候碰上敌人。

——抱着这样的热情,弥斯专注地投入到了烤制面包的工作当中。

*

捣鼓了约摸半时之后,出自他本人之手的第一批无糖面包终于冒着腾腾的热气新鲜出炉了!

弥斯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把汗,露出满意的笑容。尽管只是手背,在这半时内许多次无意识的擦汗动作也让他的脸上沾上了一块块粉白色的印记——而他本人似乎还没有发现。

但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可全在刚烤出来的面包上了。这可是他倾注了心血的作品。

尽管还在等着热腾腾的面包冷却,他的两手却也没闲着。一手颇为急躁地朝着持续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面包扇着风,一手却已经拿起了餐刀,开始在面包松韧酥脆的表面上戳来戳去——他本来并没有对它的松软程度作太多期待,但其结果却令让他大喜过望。

“果然是上好的细小麦粉啊,城市里卖的东西还真是不赖!”

优质的原料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的手艺也不错的错觉。

不过先不论手艺怎么样,好不好吃才是最关键的。

——这么想着,他拿起餐刀仔细地片下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嗯唔!——还不错啊?”

无论是松软的口感还是清淡的味道都远超泽文老师烤出来的那几块超甜面包,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或许放置了半个晚上的面包的确和刚出炉的面包也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即便如此,弥斯还是自信地认为自己的手艺要胜过泽文老师一筹。

唯一的不足就是……因为无糖可用的缘故,这块面包半点甜味都没有。

虽然那过分的甜度也相当糟糕,但一点甜味也没有确实……

“我已经被风暴崖的饮食惯坏了吗……想当初我可是连干面包都能啃得津津有味的啊……”

虽然这一点有时候得归咎于加布,但弥斯不得不承认,风暴崖的常规伙食和自己在家时候的待遇的确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现在再让他三餐啃干面包,恐怕自己也忍耐不了多长时间。

毕竟那里是培养贵族的地方。

“等等……”

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只要把泽文老师的面包切碎当成甜料均匀地搀在面粉里,就像榛仁一样——这不就解决了无糖可用的问题了吗?!”

一瞬间,弥斯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是个被埋没了的美食天才。

说干就干!

他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脸上的小麦粉,便又开始投入进第二批面包的制作。

*

The Lamb 羔羊(18)

饱餐一顿之后,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午后。

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由房檐所荫庇着的弥斯一边轻抚着他膝盖上的阿基拉剑起伏不平的雕纹,一边兀自望着空无一人的苍绿原野,以及远处零散忙碌的村落和矗立着的梅茜亚斯城墙。这里的确是个清静的地方,清静得仿佛根本不会有人前来造访。

按照新的主意做出来的面包好吃极了,正如他所料。但他脸上的喜悦也没能持续多久。随着他在这里呆坐的时间愈加地长,他便愈加地体味到一种遗弃感。

他只需要像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三天……

“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就得离开风暴崖了吧……”

“成为一名骑士,得到赐姓,派遣至常规军团服役。”

“但我只是坐在这里,除了烤面包之外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能学到,好像这次狩猎与我完全毫无干系。”

弥斯叹了口气,躺倒在门前,越过屋檐仰望着天空。

“离开之后,我要何时才能回到风暴崖呢?”

“不,更关键的是,我应该如何回到风暴崖。”

“在风暴崖度过了这整整六年,却从来没有人明白地告诉过我,要成为圣骑士究竟需要做什么。”

“没有参与的机会,连真正见证圣骑士战斗的机会都不曾得到过。”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不甘心啊!如果就这样结束了的话,实在是不甘心啊!!”

这么想着,他又一股脑儿坐了起来,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自己的头发捣成鸡窝。

“单是成为骑士的话……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行!!”

“我是雷·兰吉尔·泽文的学生!只有成为圣骑士,必须要成为圣骑士!”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人们,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曾经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如果这就是成为圣骑士的涵义的话,不就必须亲身面对恶魔才行吗?!”

“就在我的看守下,一个完全被圣印封印的恶魔,而我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被允准……”

“……就这么离开风暴崖,绝对不行!”

他站了起来,却仍在犹豫着迈出第一步。

“绝不可接近恶魔的囚牢。”老师是这么吩咐的,完完全全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放在首位的要求。他嘴上在给自己打着气,心里却仍然没能笃定下决心。

他当然知道恶魔被收押在哪里。

小屋西南面的下方有一个地窖,过去或许是用于储备物资的,如今已经空空如也。如果泽文老师要在小屋的看守范围内关押危险的恶魔,那个地方是唯一的选择。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自己真的应该违逆泽文老师的命令,接近那个囚牢吗?

他已经违背过泽文老师的命令不止一次了。

但这一次,是阿基拉试炼,是决定他能否成为骑士的关键考验。

——阿基拉试炼失败的人,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

“不过……在天堂圣印失效之前,恶魔真的有逃脱的办法吗?”

“如果有,那么我又能决定什么呢?”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与恶魔的战斗,他也仔细地读过了教堂里所有关于恶魔的藏书。怒勒·祖尔萨宁大人也向他讲述过对付恶魔的方法,说到底他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否则他也不会主动申请这样的任务。

在圣焰的封印之下,恶魔所能发挥出的力量甚至还敌不过训练有素的普通士兵。

——所有与地狱火有关的能力都会被压制。

泽文老师在三天之内无法赶回来的情况尚且不谈,只要天堂圣印还在生效,面对大多数力量都被封印的恶魔,作为风暴崖的扈从冠军,带着老师留下的褪魔之刃,怎么说也算不上是无法对抗的情况。

在明知对方是恶魔,有何种伎俩之后,他不认为自己会蠢到亲手放他出来。在封印着的情况下,恶魔也不可能有影响他精神和思维的手段。——他从未听说过有恶魔能在圣印的压制下主动摆脱困境,否则老师也不可能把敌人就这样丢给自己看守。

老师能把敌人留给自己一个人,就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的敌人一定是无威胁的。除了苍白无力的言语蛊惑,敌人没有任何其他可能反抗的手段。

“老师居然认为我只要接近就会蒙受恶魔的诱骗吗?”

“自己在老师眼里只有这种程度吗……”

“‘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些’吗?”

弥斯痛苦地咬了咬牙。考虑到了这个份上,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成为圣骑士。

——看着吧,就让我面对这不朽之物给你看看!!!”

*

一进入小屋侧面的仓库,地窖的入口便即时映入了眼帘。不仅是因为它坐落在仓库的正中,还因为泽文为了让那蒙在布帘之下的箱子得以通过,甚至用了将地面掀开的方式来拓宽入口的大小。

当然,既然用了这种方式就不可能再把入口掩盖上了。

提着圣灯,照亮脚下的路,弥斯的靴子缓缓地迈下石阶,发出窸窣的闷响。那声音在封闭而寂寥的空间中反复地回荡,响亮得过分。

被囚禁在黑暗中的敌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正仿佛死了一般。但弥斯知道,敌人一定是没有死的,或许正寻找着脱逃的机会。

但弥斯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圣灯的光亮顺着阶梯一步步地向下蔓延,直到抵达了没有阶梯的地方。就在这里,弥斯谨慎地停下步子,并将圣灯举得高一些,这样他就能在最远的距离看到地窖里的情况。

遮蔽内容物的布帘已经被胡乱地扔在一旁,借着圣灯的光,他得以清楚地看见泽文老师随着马车带回来的那巨大的物件。直到那像铁栅一般的结构反射出一条条带着金属色泽的光柱,弥斯才得以辨认出,那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箱子。

——那是一间由长短参差的黄金矛熔接而成的方形囚笼。

扭曲盘虬的铁矛纵横交错,它们并非都是直的,多数被某种可怕的外力扭曲过;矛身上沾染满已凝的鲜血,几乎与其中被束缚着的那个物体融为一色。之所以称之为物体,因为那实在不像是活人的轮廓,即便硬要说是人,那也只是剩下半截身子的人体,伤口处甚至还勉强连接着被压扁的碎肉块,露着白色的断骨。从头颅正中位置穿刺出来的,是一根熔接着斩魔者护手的长矛,正是它将这尸骸一样的残体吊悬在囚牢的正中;而它的两端也被和整个牢笼熔合在了一起,成为完全固定的一个整体。

而就在敌人的额前位置,那柄断裂的斩魔者护手上,某个孔穴一般的漩涡图样正在缓慢地扭转,深不见底。——弥斯很清楚,那便是开启的天堂之印。一旦恶魔的身上滋生起地狱的黑焰,黄金般闪耀的圣火便会从那孔穴奔涌而出,将敌人裹噬。

那是显然无可能逃脱的囚笼。除非敌人能拥有挣断钢铁的力量,否则绝不可能从中脱身。

而在地狱火被压制的情况下,那显然不可能。

“这就是……恶魔吗……”

仰视如此残破不堪的人体,弥斯也忍不住有些反胃;更别说整个地窖已经弥漫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仿佛施用酷刑的罪恶地牢。

但他毕竟是风暴崖的学徒,单是这样是不足以让他却步的。

他将圣灯轻轻地放在地上,略微走近囚笼,仔细地端详着敌人支离破碎的身体。灯光顺势向下走,单只映出那被吊悬着的尸体的脸;而他的脑后的部分,便仿佛隐去在了黑暗中。

那是一张充满皱纹的瘦削脸庞,大致四十岁出头,眼眶深陷,头发稀疏;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在哪仅剩半侧的身体旁,手掌上生遍了粗糙的茧子。

“可怜的人。”

弥斯闭上眼,在胸前画着圣三角以示悼念。那不过是个用自己的双手挣取生活的下层人民,在最倒霉的时候碰上了最倒霉的事情。

——当然了,不会有比被恶魔附身更倒霉的事情了。

不过,弥斯仍然没能从这具身体上看出任何恶魔的特征。这看上去不过是一具残破的尸体,仅此而已。

他继续走近囚笼。

并非是因为他放松了警惕,只有这一点他始终清楚得很——敌人是恶魔,有着惊人的耐心也足够狡猾。敌人会保持沉默不过是在寻找脱逃的契机罢了。

他当然早已做好了准备。此时,他的手已经在褪魔之刃上就绪了。

他的意图,是要诱使敌人作出反应。——只是面对一个装死的恶魔,那根本谈不上面对。

如他所料,敌人果然有了反应。

待他接近到了足够的距离,本绝不该活着的尸骸上,那双干枯的眼睛骤然睁开。

*

“别过来!!!离咱远点,求求您了!!!”

弥斯一激灵,即刻向后打了个滚,迅速而及时地远离了那封印着灾难的囚笼。

但他为敌人歇斯底里地咆哮出来的话语感到迷惑。

“什么?你说什么?!”

“咱被恶魔附身了,这是真的!!!请不要过来,求您了!!咱不想再杀人了!!!”

敌人还在疯狂地伸展着肢体,但似乎,他仅剩的那一只手还够不到囚笼的边缘。情况或许比弥斯预想的还要安全得多。

但令弥斯无法释怀的是敌人口中吐出来的、绝望的单词。

“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求您了!看到咱这副样子还不明白吗?!咱被恶魔诅咒了!!!主啊!求您了,请让咱解脱了吧!!!……咱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他对面的那个残破的人影,竟不止地啜泣起来。

“难不成……”

弥斯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没有料到敌人会来这一招。

“……居然是被附身者的意识吗?!”

*

他知道的,那些被恶魔附身的可怜人,他们的意识有时仍能活在身体之内,饱尝着肉体的痛苦与折磨,以及自己犯下的累累罪孽。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贫穷而困苦的人民。比起住在宅邸里由下人服侍、由卫士看守的贵族家室,时常在孤山里游荡的贫民才更容易误闯入恶魔召唤的仪式,被异教徒当成献予他们神明的祭牲。

那实在谈不上公平。

“……放轻松,恶魔已经被控制住了。请相信我,我是风暴崖的学徒。”

弥斯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如果是泽文老师的话,他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无视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已死之人来对待。然而,他毕竟还活着,感受着活人的痛苦,而那本不该是他的错——无论如何,弥斯的心也无法漠视这份痛苦。

当然,他也在提醒自己留意,这也许只是恶魔狡猾的伪装。

“风暴崖?!!噢!哈莱雷亚!!!这么说,咱有救了?!你们能、能救救咱吗?!!”

弥斯没有给出回答。除了沉默,他不忍心说出任何其他的话来。

男人期待了好一会儿,等着弥斯作出回答。但当弥斯久久没有吐出一个单词的时候,男人也立刻明白了。

“……噢,也是……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很抱歉。”弥斯回避过他的视线,不敢看他那双饱受折磨的眼睛。

“那么……您能发发善心,让咱解脱了吗……咱……真的受不了了……”

“很抱歉,作为一个学徒我没有权力作这样的决断。”弥斯稍加思虑,决定不告诉他关于斩魔者的事情,要解释起来只会徒增麻烦。对于一个已死之人,解释那么多也并无用处。

“……咱明白了……”

勉强苟活在那具尸骸里的男人似乎平静了下来,闭上眼睛,再度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再想说什么,弥斯从地上重新提起圣灯,转头准备离去。但这时候,遭难的男人又开了口,怯怯地、像是怕给弥斯添麻烦似的试探着问道:

“……大人……”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的忙的话,请尽管说。”

虽然这么说着,弥斯自己也很清楚,任务在身的情况下,他能做到的并不多。

和一个已死之人说这么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泽文老师一定会反问他。弥斯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他只是想让他去得不那么痛苦,给这个可怜人最后的温暖和宽慰。

“……您能……请一位牧师来吗?”

“抱歉,这点我也做不到。”这是弥斯最不愿意说出来的话,也是他此刻唯一能说出来的实话。

“咱……很害怕……”

“如果你想要做告解,那么请允许由我来倾听,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弥斯回过头,正对那个男人的双眼,捂着自己的胸口,希望表示出自己的真诚,“很抱歉,因为任务在身,我实在没办法为你寻来一位牧师。”

男人苦笑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咱明白……咱明白的。”

“只要你愿意诉说,我就在这里,这就是我的任务。——你在害怕些什么?”

“咱在害怕死亡……”

“不用担心,主是绝对公正的。”

“那就是……咱在害怕的……”男人勉强露出笑容,“咱已经再没有时间……再为死后的审判赎罪了吗……”

弥斯一时语塞,他没有料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是……什么样的罪?”这是弥斯唯一能想到的回应,尽管在问出来的一刻,他便已经后悔了。

“……亲手将自己的妻儿……奉献给了恶魔……这等的罪恶,咱究竟要如何做才有可能弥补……”男人大瞪着眼,吐出的每一个单词都夹杂着心碎的声音,“用咱……自己的手……撕碎了自己建立的家庭……咱该怎么办……”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弥斯,期待他能为他带来希望。弥斯已经清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期待。

然而他并不能。

而这一次,男人也没有继续等待弥斯作出回答。

“主能原谅这种罪行吗?……哈,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不是你的错。”他只能这么回答。

“但……那就意味着主会原谅由咱的手犯下的所有罪过吗?……您能就这么告诉咱吗?您能告诉咱,死后的世界会如何吗?”

“……我……我无法回答。”

“那么……”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轻得仿佛身旁有什么会被轻易打碎,“请您告诉咱,有没有什么……能连灵魂也一道死去的方法呢?……咱已经……受够了……就算是死后……也不想再继续受折磨了……”

终于,弥斯再也不忍心告诉他不知道了。

他也没办法再对他道歉了。

“我去……打点水来……为你……洗干净身子。”

弥斯紧咬着嘴唇,背过身去,不忍再面对那个饱受创伤和磨难的躯体,更不忍目视那张强压着泪水的枯瘦的脸。他没办法救他,他也救不了他。

当他迈上了最上一级阶梯的同时,从他的脚下终于爆发出来了绝望的恸哭。

*

The Lamb 羔羊(19)

在打了水后,弥斯也没有立即返回地窖。

他想等一会儿,让那个男人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想想,平复一下心情。

但对于一个必死之人,失去了自己的一切,究竟应该朝哪个方向去想呢?他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即便是他也无法违心地说出“还有希望”这种话来。他看不到那个男人身上的希望,他的生命就要背负着这样无法承受的罪过结束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地窖,携着一桶清澈的水。

被钉在牢笼里的男人终于也还是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状态。再一次见到弥斯的时候,他露出了稍有些惊讶的表情。

“咱以为……您只是寻个借口离开罢了……”

“是,但我说过还要再回来,为你清洗。”弥斯浅笑着,既然对方已经冷静了下来,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哭丧着脸。他提着那桶水,几乎贴近囚笼,“把手给我吧?”

对方反而缩了回去,把唯一剩下的那只手也背到了身后。如果不是他的脑袋已经被钉在了斩魔者的护手上,他或许还能再退避得远一些。

“不!不行!很危险的!咱的身体里……”男人的回应异常地激烈。

弥斯也没有退却,仍旧站在那里,对饱受苦难的男人伸出手。

“没关系的。如果你身体里的那该死的杂种憋不住想要出来透透气,我正好有些话想要告诉他。”

“真的不行……咱不想再害您也……”

“请相信我,我是风暴崖的学徒,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梅耶撒的弥撒铎。”弥斯打断了他那本就支支吾吾的言语,“狩猎恶魔是风暴骑士团的职责,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解决妥当。所以,请你相信我!”

“……真的……没有问题吗?”听到泽文老师的名号,对方才终于产生了动摇。

“很抱歉我没有能力救你,但请让我为你做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迪里埃阁下说过,洁净的躯体与洁净的灵魂在主面前同样重要。”

“……谢谢您,大人。”男人终于不再抗拒,只是他的手仍然垂在身侧,带着些许犹豫。

“手给我。”

弥斯再一次提醒,男人才终于缓缓地将手掌伸出来,靠近牢笼——尽管从那个距离他的手甚至不能够到笼边。

但弥斯将手从栅栏般的长矛之间伸了进去,攥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冰冷、肮脏、粗糙且毫无血色,与死人断然无异。

“如果你想要出来,那就出来吧,恶魔,我知道你始终在听着,在等待机会。”

弥斯突然间收起了笑容,以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口吻,如此说道。

“我绝不会惧怕你,绝不会在你面前却步;就算是要死,我也要让你先灭亡。”

“在你对这个可怜人,和所有被你折磨屠戮的可怜人犯下了诸多罪行之后,我绝不会让你逃掉!”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亲眼看着你在我们凡人的手上消灭!凡人的复仇要降在你的头上!!!”

对着那只手,弥斯以近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甚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激烈地起伏。

“——所以想出来就趁早吧,否则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即便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的身体也依然在颤抖——只因那无法抑制的愤怒。

*

“……抱歉,说了些多余的话。”

男人浅笑着摇了摇头。

“帝国能拥有你们的守护,有这么善良的士兵……已经足够了……”

“我们什么都没能阻止,我什么都没能阻止。至少,让我用这点事来表达我的歉意。”

“就算是咱这样的人也该明白,没有人能救下所有人的。”

弥斯沾湿了手帕,仔细地擦拭那只斑驳不堪的手,细细地抹净那已经藏污纳垢了不知道多久的手指缝和指甲盖。

他仍然保持着警惕,警惕着恶魔可能发动的突然攻击——凭借自己在风暴崖练习了这么久的摔跤技巧,对付一个只剩下一只手可用且只有凡人的力量水平的躯体,无论敌人用什么样的方法攻击他,他都自认是游刃有余的。

但敌人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动静。

“你感觉疼吗?”为了擦拭男人的上臂,弥斯不得不将脸都贴近了笼子,看上去略有些吃力,“如果你生疼了的话请务必要告诉我。我是一名士兵,恐怕有时候不知轻重。”

“咱这具身体已经是死的了,知觉也只剩下一点点,不用担心。您为咱做的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咱不敢奢求的。”

“没什么,请不用太在意。”

在栅栏的挤压下,弥斯脸上的笑容变得略显滑稽,“说起来,我也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索伊,咱的名字是索伊。”男人欣慰地笑着,“没想到在临死之际,还会有人问起咱这等草芥的名字。咱……很高兴。”

弥斯抽回了手,又换了个位置,从囚笼的另一侧伸进手去擦拭他只剩下半边的肩背。他那仍然沾着血块的褐黑色鬈发垂下来,半遮住那狰狞的撕裂处,那是被极其恐怖的外力生生压烂的痕迹。不过,即便是排除那些斑驳的污迹,索伊的肤色也仍然稍显晦暗。

“你是……科维尼人(chovinny)?”

索伊缓慢地点了点头,稍稍歪过头,“是的,咱是纯正的南方人。”

“一定很艰难吧,要在陌生的地方努力扎根下来。”

“咱一开始也没有预料到最终咱会来到这里,并在这块土地上死去。”索伊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沧桑,“索伊,这甚至不是咱最初的名字。”

“你最初的名字是什么?”

“伊夫-伊拉(ivr-yla)。”

弥斯吃了一惊,“那是……异教徒的名字?”

“是的,咱的父母亲人,都是杜伦内尔(durenail)顽固的旧众神的信徒——在您的眼里或许都是罪恶的异教徒,但咱实在无法用这样的称呼去侮辱自己的亲人,哪怕咱也早已经皈依了圣教。”

“抱歉,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没关系的。”

清理完上半身的尘垢,弥斯又半蹲下来,一边清洗他那仅剩的一条腿,一边又抬起头来。

“不过,很抱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杜伦内尔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到南方去过。”

“噢,那是个好地方,咱可以向您保证。”

索伊显然放松了很多,弥斯轻柔的擦拭让他的情绪渐渐地好了起来;目光变得稍许迷离,语气也不再那样紧绷且低沉。

“杜伦内尔是西南方山间的多雾之镇,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但那里的生活却温和而舒适。即便是在南方最炎热的夏日,清晨打开屋门,咱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清爽凉快的水汽;爬上高处,就能将肥沃的土壤滋养的富饶田地一览无余。山地间的鸟声、田间的蛙声,听上去也令人格外惬意。——关于那个地方咱也就记得这些了。”

“听起来的确是个好地方,我几乎都能见到那幅景象了。”

“但咱也没能在那里生活很长时间。”

“就是在那时你背井离乡,来到帝国的中心地带生活?”这让弥斯不禁联系起了自己。从北方的边陲小镇,和弟弟两个人在十多岁便远离梅耶撒,至今也未能归乡,这种经历或许唤起了他的共鸣。

但索伊对他的猜想作了否定的回答。

“那不是咱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一次大迁移。那时候不仅是咱和家人,杜伦内尔大多数的农民都被迫荒废了土地,加入了这次迁移。”

“大迁移?谁领导的?”

“南方旧神的司祭们。那是一段冲突不断的时期,咱的父母和乡人被告知,如果大家不能团结一心,势力强大的北方圣教徒就将彻底毁掉咱这么多年辛苦留下来的传统和信仰,将咱们建立的神像都捣毁,在祭坛上建立教堂。固执于旧神信仰的父母带上了咱和其他兄弟姐妹,与所有乡人一起,跟随着侍奉旧神的司祭去往了山地之北、荒原以西的斯顿托克(stuntalk)。”

“斯顿托克?!!那不是……”听到了这个名字,弥斯一时间大惊失色。

“是的,那件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索伊苦笑着回应,眉宇间只剩下无奈,“那年咱只有8岁。”

*

斯顿托克屠城,那是发生于三十多年前的一次骇人听闻的灾难,是帝国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暴行之一,即便只是在书上粗略地读到过,其中的可怕记载也仍然让弥斯难以忘怀。

当一支皇家狮鹫军团的部队受命平定由信仰旧时南方众神的科维尼人发动的叛乱时,他们遭受到了猛烈的抵抗。侍奉旧神的司祭组织了一大批以科维尼人为主的信徒,在西南方重要城市斯顿托克构筑城防死守了两个月之久。在斯顿托克陷落之后,那支部队的统帅——一名暴躁的骑士下达了命令,对当地的科维尼人发动了令人发指的疯狂劫掠和残酷屠戮,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天。几乎没有科维尼人从那座地狱般的城市生还下来,斯顿托克的经济自此之后也一蹶不振。

“……很抱歉。”即便索伊什么都没有说,弥斯也不难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得知城破了的时候,父亲拉着咱往城南逃去。一位骑着黑马的骑士追了上来,用剑从后面砍掉了他的头;父亲染血的身体和长袍压住了咱的身子,咱才得以侥幸活下来。仿佛沉睡了三天之后,咱从族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

“见鬼,这种恶魔般的行径,那些人就应该在地狱的永火里,与恶魔一同燃烧!”弥斯义愤填膺地举起了拳头,重重地捶在长矛组成的铁栏上,“这种人,绝不配做帝国的士兵!”

“也许,这也许就是主的愤怒吧,因为咱们信仰伪神的愚昧而降下大灾。”索伊淡淡地笑了笑,“那应该也是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咱露出微笑了吧。咱活了下来,用尽力气逃出了城,逃到野外,逃到大路上,用仅剩的力气呼救。咱的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想要复仇的念头。只是害怕而已,只是害怕,怕得要死,因为咱又饿又渴,一个人根本没法活下去。”

“有人救了你。”

索伊点了点头,“他叫多特(doute),也是住在附近的科维尼人,拥有科维尼人所能拥有的所有优秀的品质——善良、强壮、宽厚且勤劳。他住得离南边的山地很近,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早先就信仰了圣教而被庇护着。从那时候开始咱就和他生活在一起,把他当作父亲一样敬爱。他教会了咱很多事情,教会了咱如何在山里生存、如何在山里找到路、如何躲避野猪的攻击,以及,主为什么让咱在屠杀中活了下来。所以在那时起,咱也终于成了一个圣教徒。”

弥斯发现,这个绝望的人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不那么苦涩的微笑。

“咱的养父多特,他有一个女儿,叫做思蕾莉亚(slairia)。思蕾莉亚的母亲已经因病去世了,因此她也一直和咱生活在一起。”

弥斯又一次将湿手帕浸回水桶里,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恶心的血渍,而且散发着恶臭。但他还是抬起头,对正在讲述往事的索伊露出了笑容。

“我猜,你爱上她了。”

“那时候的她……说是咱生命中见过的最善良美丽的女人也一点不夸张。多特非常宠爱她,他从不带她去打猎,怕山上的石子会崴了她的脚。所以她也有时会任性,但凡生气的时候,她就会在咱面前把盘子反过来盖上,表示自己要绝食。但过不了两个晚上,她又会饿得翻箱倒柜,上蹿下跳。”

说到这里,索伊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弥斯也想用由衷的笑容去回答他,但他却发现自己笑得很生硬。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思蕾莉亚和索伊这一对看似幸福的普通人最后的结局。

所幸,索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久远的回忆中,仿佛现在不回忆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不,这是事实了。

“咱仍然还想对咱的养父道歉,如果咱还能有机会的话。因为在那时,虽然咱已经几乎成为了一个像他一样的猎人,但在心里,咱的血脉依然想要的是一片能耕种的土地,想仍然像父辈一样在丰饶的田地里耕作,过上更稳定的生活。”索伊慢慢地说道,目光似乎顺着那泄入阳光的破碎入口,沿着地窖的那道阶梯,投向了很遥远的地方,“所以有一天,咱离开了,带着思蕾莉亚一起,甚至还偷走了家里的一部分钱,抛下了养父一个人。——只有这件事情咱至今还不能原谅自己,咱想主或许也没有原谅咱吧。”

“然后你和思蕾莉亚便一路向北来到了这里。”

“起初咱想回到杜伦内尔去,但父辈遗弃了的土地现在都有了新的主人。咱只能继续向北,一路寻找着可以耕种的土地,一路颠沛流离。思蕾莉亚总是抱怨,但她也从不曾离弃过咱。没有思蕾莉亚的陪伴,这一路咱也不可能坚持下去。不过终于,咱得以在喀拉城的周遭找到一块弃置的土地,由于距离城市都稍嫌遥远,反倒靠近伽尔撒山区,在它的上一任主人死去至那时还无人问津。那里虽然算不上丰饶,但也足够咱们生存下来,于是咱和思蕾莉亚就在那里结了婚,定居了下来,过上了还能过得去的生活,咱可曾想这样就足够了……”

“……等等,喀拉?可这里是梅茜亚斯的辖区啊。”弥斯歪过头,在自己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喀拉……我记得在……”

“咱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在‘那’发生之后,接下来的一切咱都……”

说到这里,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他的话也就此打住。

“那……你还记得……如果问这个问题不算冒昧的话……‘那’是怎么发生的吗?”弥斯小心翼翼地问道,尽管他知道问这样的问题必定会揭起索伊的伤疤。

毕竟泽文老师什么也没告诉自己。

“咱那时……只是在山里寻找草药……一种叫白莳的草药,用来预防热病,咱听说喀拉城里正在发热病。……然后咱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洞穴里……那里有几具尸体,还有一些烛盏……咱的圣灯打了,于是咱想点亮那些烛盏出去,只是这样而已……但等咱出去,外面的森林就都烧起来了……然后,所有火又都在瞬间熄灭了……咱想……这就是诅咒了……咱或许已经……深陷在噩梦中了……”

“……原来是这样。”

索伊是不小心闯入了异教徒的恶魔召唤阵,还无意中亲自启动了召唤的仪式。那个地方的仪式或许是从前已经被打断了的,但又被重新启动了,这才召唤了这个恶魔。

弥斯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弥斯从风暴崖的记载中读到过,信奉恶魔的异教徒会使用一种像蜡油一样的脂液来导火,并用火来勾勒与恶魔约定的图案。在没能找到熔炉的时候,他们也会将火用脂液引向周边的森林,酿成森林大火,通过这种方式来提供给他们信奉的神祇——也就是恶魔——降临所需的巨大能量。

不过如今薪已成火,弥斯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

“这样应该……行了。”

始终保持着蹲姿的弥斯终于站了起来,抹了把汗,将手帕丢回桶里。

这样一来,索伊或许能够洁净地前往天堂吧?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能否前往天堂。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一丝沮丧。

“我去把水倒了,然后给你弄点吃的来?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尝到味道。”

索伊没有马上回答,他惨白的脸上似乎显示出些许矛盾。

随后他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弥斯。

“……弥撒铎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和你一样,索伊,我也只是个没有姓氏的普通平民罢了,至少现在是。”弥斯对他笑了笑,他努力地想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温暖一些,“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尽管说吧。”

“咱……有一个……最后的……应该说是心愿呢……还是托付……”

“说吧,我会尽我所能。”

“在咱最后终于死了之后,您能不能……找找看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还活着吗?!”

听到这个消息,弥斯竟忍不住有些欣喜。他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

“在斯顿托克的时候,咱和父亲一块,与母亲和姐姐走散了。那时……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但却没有……咱不敢奢望……但如果她真的活着……那就是咱最后剩下的亲人了……”索伊的眼睛扑棱着,声调也几乎快要再一次哭出来了,“能不能……托您……找到她……照顾她……”

“我知道了!我想到办法了!”弥斯突然激动起来,握紧了拳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知道能让你一定能得到救赎的办法了!!”

“……谢谢您。”

“不,我是说真的!只要你的姐姐还活着,就一定能有办法让你通过主的审判,让主原谅你!只要你的姐姐能为你的罪过而侍奉主,献身予教会的话,主便会宽恕她所有家人的罪过——那意味着你的灵魂也一定能够上天堂!!就是这个!!!”

“咱只希望您能为咱找到姐姐……那就足够了……”

“她的名字呢?”

“提莉(tylii),她叫提莉。”索伊说出了另一个非古语发音的名字。

“放心,索伊!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的姐姐,提莉。”弥斯拍了拍胸脯,露出了决然的表情,“我以风暴崖扈从的名义发誓!不,我以我即将要成为的骑士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找到她!!”

“能找到就太好了……”

“而且那还不够。”

弥斯一板一眼地说着,甚至对那个出身平凡的男人行了一个端正郑重的骑士之礼。在他眼里,那是像骑士的誓言一样严肃的约定。

“我会救赎你的灵魂,索伊,我保证。”

*

**

The Lamb 羔羊(20)

深夜。

费兰多卡萨大教堂,亦可以说是费兰铎信仰的中心。它坐落在这片帝国最为伟岸华丽的教区群的中央,坐落在那鳞次栉比的圣像和栩栩如生的壁绘之间。即便是在凌晨一时左右,列成长串的明亮圣灯也如同银河般辉映,照亮这足有城市大小的至上教区的每一个角落。

俨然一座圣洁之城。

但这座圣城的奇妙之处并不止于如此。

高悬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正上方,一座巨大的构造体正以不可思议的形式运转着。那是一尊体量庞大且历史悠久的圣三角石雕,自下而上由一方三角锥底座、一块方形石盘和一颗滚圆的球体组成,不由任何立柱支撑、也不借托任何外力,完完全全地浮在教堂上方的空中,并且各自以不同的速度绕着轴心旋转;它的每一处边角上都点燃着黄金般灿烂的火炬,在黑暗的夜里正如满月一般醒目,以致于远在费兰多卡萨城墙数公里之外的行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它的辉光。

圣裁三角,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奇迹。

如果见到这等当世的奇迹还没有在万军之主无上的威光之下跪拜忏悔的话,那恐怕也只能归之为愚昧了。

是夜,一匹特别的战马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费兰多卡萨教区内是禁止骑马的。然而只有这一个人,即便是披挂齐整的圣殿卫士也没有出手将他拦阻在大门之前。

他就这样驾着马,在圣裁三角的看护下,一路进了大殿。

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雷·兰吉尔·泽文在一位身着白袍的牧者面前下了马。即便不算上因失眠而熬过的时间,他也已经整整两个日夜没能入睡了。

“我从未想过会劳您亲自迎接。”泽文的脸上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要知道这世界上能让他惊讶的事情可不多。

“我们最好的士兵正在为了主而厮杀,而我也不过是想帮上点忙。”

“并不是什么值得您关心的大事,阁下。我保证事情会解决得清晰利落。”

“如果我们还继续站在这里闲聊的话,待会我或许就听不到你的报告了,雷。你匆匆地赶来这里是有伤势需要照料的吧?那就让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但阁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一收到你的信件的同时,我就已经托人去连夜赶制了。——那么,我们现在能开始了吗?”

和蔼的牧者带着耐心的笑容,在他面前摊开手征询着。那是位单看上去便足以晓其不凡的圣职者,面相看上去仍然相当年轻,几乎只有眼角有着些许皱纹;身姿挺拔、双目矍铄,丝毫不见衰老的模样。然而,单与这些特征格格不入的是,他的鬓发和胡髭却已然银白如雪。

泽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牧者伸出手,轻轻地掀起他的肩甲甲片察看伤情。粘连着大块大块的血痂和脓液,泽文烧伤的皮肉几乎和盔甲黏结在了一起,即便那位阁下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泽文的脸上依然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把这身厚重的铠甲脱了吧,免得生长出来的血肉和铠甲长到一块儿。”

泽文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没有提出半点异议。尽管如此,那仍然是个痛苦的过程。

——不,应该说是自残更为贴切。

单是为了将那双铁靴脱下来,他就几乎将自己脚底的皮肤整个撕了下来。尤其是在天使之手被彻底击碎之后,只是几次踏足在滚烫的地面上,就已然足以将铁靴活活烙在他的脚上。

但即便忍受着剥皮般的剧痛,紧咬着牙关,他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就像在剥螃蟹的壳,只是,这只螃蟹是他自己。

在卸下了所有装备之后,终于,赤裸着那原本白皙健美如今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一丝不挂的泽文歪着身子瘫坐在大殿前排的座位上,正面对着大教堂的中心——圣裁三角的方向。他紧闭着双眼,表情扭曲狰狞,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

“那就,开始吧?”

从那里,绽放着绚烂虹光的圣焰已然涌现。

偌大教堂的四壁,所有壁绘、烛盏和圣像,皆如同蒙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那七色流转的倒影之间。

*

治疗完毕的时候,一位全副武装的圣殿卫士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刚铸造出来的斩魔者走进来。

“噢,看来事情都办妥了。”

泽文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他就这么赤条条地站了起来,在这空旷而宽敞的教堂大殿内,无意识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丝毫不关心那位圣殿卫士正用奇怪的眼光看向这里,甚至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走近。

“你还是没变啊,雷。”

看着泽文饶有兴致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圣职者不仅发出两声轻笑。

“在主的面前,我没什么可遮掩的。”

泽文的回答依然很平淡。

那是一具完美得不正常的躯体,白皙、健美却又不过分粗壮;皮肤、毛孔和肌肉,几乎每一处都光鲜亮丽,充满着性感的动态魅力;如女子般精致灿烂的铂金色发丝不仅从后背,亦从两肩垂下来,长至胸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那具躯体上已经见不到半点伤痕,甚至连一点伤疤和黑痣也看不见——仿佛雕塑一般。

他自然不是生而如此的。

每一次接受圣徒阁下的治疗,燃烧的圣焰便会让他的皮肤、肌肉和组织重新生长,以全新的部分替换掉受伤的部分,从而治愈伤痛。但那重生的身体部分并非与原本的部分完全一致——崭新的皮肤不会有任何伤痕、胎记或是缺损,如完美无瑕的白玉石一般明亮,看上去就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要是人,就会有瑕疵的。

泽文的皮肤看上去如此完美,只是因为他已经受过了太多的伤,以至于全身的皮肤都几乎被完全替换了。

当浑身赤裸的泽文从圣殿卫士的手里接过新的斩魔者,那位阁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并示意那名卫士去取来新的衣物和铠甲。

“我应该启程了,圣冈萨尔阁下。详细的报告不日便会呈递于您的手上,请您务必放心。”

“你也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丝毫不关心其他的事情。”老阁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却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你能多歇息上一夜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从小看着你们兄弟四人长大,如今却……上一次你回到费兰多卡萨是什么时候了?上一次德雷希见到你又是什么时候了?是十二年前吗?……要知道,你是他这个弟弟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亲人,不要总是对他这么残忍。这些年来,他的立场正在一步步地变得艰难。”

“我没有时间。”

“你知道那只是个借口。”

“对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是你的家人……”

泽文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予回答。

被称作“圣冈萨尔”的圣徒摇了摇头,终于放弃了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浪费时间。

“莱格尼斯怎么样?”

“他很好。”

“……好吧,好吧,如此便好。……那……你们从梅耶撒带回来的那孩子呢?他叫什么名字?”

“弥撒铎。”

“那孩子如何?优秀么?”

“……嗯。”泽文语气中的犹豫不言而喻。老圣徒很清楚,他没有说实话,也并不想说实话。

圣冈萨尔阁下早已熟知了他的性子,再继续追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沉默——纵是自己以整个费兰铎世界的教宗的身份质问他,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您还需要其他方面的报告吗?”

“不需要了。”圣冈萨尔阁下再度叹气,能让费兰铎世界的教宗如此无可奈何的,除了他恐怕也找不见第二个人了。阁下背过身去,决定不再与他进行无意义的对话,只是对他扬了扬手,“你但去吧,雷。”

“明白了,阁下。”

*

**

梅茜亚斯城外。

次日早晨,五时前后,弥斯提着一个覆着餐巾布的小篮子进入了地窖。

“您早上好,弥撒铎大人。”

“说过不要叫我大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人。”

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之后,弥斯在台阶的末端停下了脚步,四下扫视了一圈,不禁挠了挠头,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这里居然连张桌子都没有。”

“您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弥斯笑了笑,朝索伊扬起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边是什么?”

“一些面包,我已经撕碎成了小片,这样你咀嚼起来也不会太费劲。”弥斯傻笑着挠了挠头,一副得意的样子,“虽然可能不会很美味,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尝尝。”

“咱这种人可从来都没有挑食的权利。”索伊苦笑了一声,尝试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子——脑袋被长矛穿刺固定了的他自然是做不到的,垂下去的也只有他的眼睛,“不过……咱已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有必要浪费食物吗?就算是反复咀嚼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味道,知觉迟钝得就像游离在生与死之间;就算是咱咽下去的部分,还来不及消化就会从肚子旁边的缺口漏出来,洒上一地吧。——咱是个死人了,进食对咱来说当然是多余的。”

“不用担心,漏出来的部分我会负责清理干净。……又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咀嚼之后吐出来。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还在谈什么浪费,那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很抱歉只有面包,但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让你在最后的这几天感受到食物的甜美滋味的话,那应该能减轻你的痛苦。——只要味道就够了,只享受到食物的味道就可以了。”

“可咱的知觉已经……”

“我考虑到了这一点。”弥斯笑得更得意了,“幸亏泽文老师留下来的面包还有剩——那是绝对能让你清晰地感觉到的甜度。”

“为咱一个死人这么费心……”

“别说这种话。”弥斯摇了摇头,走近了囚笼,“在我眼里,只要你还保有着喜悦和痛苦的感情,那就不能算作死人。”

说着,他撩开遮盖篮子的餐巾布,从中取出一小片已经烤硬了的面包,探进笼子里。

“但如果你实在不想吃的话就算了。”

听到这话,索伊突然一下子攥住了弥斯的手腕,甚至吓了他一跳。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间展现出来的力量,险些让弥斯以为他身体里的恶魔发动了攻击。

但他只是抓着他的手臂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就这样犹豫了很久,索伊终于得以给出回答。

“咱吃。”

*

索伊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因为只剩下一只手,手掌里能盛的烤面包片也相当有限。

从弥斯那里接过面包片,他便立刻送到了嘴边。他的确……是能感受到饥饿的,只是至今为止一直在忍耐。

他的头没有办法动弹,更不可能抬起头把碎片倒进去。他只是将手心贴紧自己的嘴,用嘴唇将食物夹进口中,然后细细地咀嚼、感受着面包化在舌间的香甜,也不在乎有多少面包片从他手掌的缝隙漏下来,洒落在地上。

“很脆……很甜……咱感觉到了……这甜味……”

“对普通人来说未免太甜了,但对于你现在的状况,我想或许正好。”

看见索伊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纯朴的笑容,弥斯也“嘿嘿”地傻笑起来,“——看来我猜对了,虽然我之前可没想到泽文老师的糟糕品味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您的那位泽文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像您一样善良吗?”

吃完了手掌里面的那一小份,索伊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善良?我可不觉得他的身上有这种特征。”弥斯歪起嘴露出无奈的笑容,“说起来,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号吗?雷·兰吉尔·泽文的大名,你没有听过么?”

“咱只听说过费兰多卡萨有一位兰吉尔公爵,那就是您的老师吗?”

“不不不,那是他的弟弟。”

弥斯敲了敲脑袋,“也是,生活在城郊外的人也不太有机会欣赏戏剧这类的东西,也不太喝酒的吧。”

“咱的养父多特忌酒,因故咱和思蕾莉亚也从不喝酒。虽然都是圣教,但似乎也是在南方有着其他教条的教派。”索伊再度接过从弥斯的篮子里盛给他的面包片时,他注意到了弥斯脸上的变化,“您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对您十分严苛吗?”

“严苛嘛……”

弥斯仰起头,仿佛在很费劲地回忆着,“我刚到风暴崖的时候,我确实认为老师对我严苛得过分,对他甚至一度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老师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把我从一个无知的小孩变成了一个优秀的骑士——呃,或者说,快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了。如果没有他,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咱似乎能看出来,您对他的感情看上去还要复杂一些。”

“是,你说得没错。”弥斯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从何时起,他就几乎不再关心我的训练了,也很少再教我新的东西。但我很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我已经学得够多了,我知道我和他们的差距还有多大。……我只是希望他能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继续进步,继续再向更高的地方走。他没有认可我,也不再鞭策我,就好像……好像在对我说,‘你就只能达到这——’”

弥斯的话突然被硬生生地掐断了,毫无征兆地。

“……您怎么了?”

“你听到上面的声音了吗?”弥斯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咱……什么也没听到。”

“请稍微……不要发出声音。”

弥斯屏息凝神,仔细地倾听着上层的响动。

随着地窖变得安静,上面的声响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肯定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是谁?!是泽文老师吗?!

不对,不可能。作为一个骑术高手,弥斯熟识老师的爱骑“晨风”的步调和节奏。——他从潘迪亚·丹希大人那里学来了这个特技。如果有任何人驾马或是驾车靠近这座屋子,就算步伐再慢,身处地面之下的他也绝不可能听不见,这个地窖的隔音效果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没有马,那就是步行了?什么人会一路步行、不请自来,擅自闯入这种离梅茜亚斯城还有如此长一段路的小屋子?

或者说,对方在离这里有一段路的地方下了马,特意步行前来?这并不是无端的猜想,弥斯在风暴崖的时候曾经学到过,这是负责侦查的士兵的常用手段。——对方很有可能是个经验丰富且老道的士兵。

即便不是,对方也绝不会是闲逛逛到这个地方来的。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

“看来有客人来了,”弥斯压低嗓音,悄悄地告诉索伊,“可能是冲着你身上的恶魔来的。”

“咱绝不会离开这里半分的。”

“那种事情恐怕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弥斯说着,把篮子放在了一旁的地上,随后抽出了腰间锋利的佩剑,皱起了眉头。

“午餐只能待会再说了,我去去就回来。”

*

The Lamb 羔羊(21)

声音并非由地窖的正上方传来,他正在屋子里搜寻着什么。

弥斯没有进屋,而是选择将自己的身影隐匿在屋外的转角侧,耐心地等待。

由于屋子里的地毯下面铺设着木地板,潜入者的脚步则听起来异常地清晰,对方在哪个区域活动弥斯都能了如指掌,这是一个显著的优势。如果自己主动踏上门前的木阶,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将丧失这一天然优势。

当然,既然有优势,自己也不免有一项劣势——那就是自己的负重。

正在进行阿基拉试炼的他,身上沉重的阿基拉剑是不能拿下来的。在不明对方身份和剑术水平的情况下,如果与对方发生遭遇,选择进行持久战显然是不明智的。

既然自己能掌握对方的动向,选择伏击迅速解决战斗才是最优的选择。

敌人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听起来他刚离开灶台附近,想必已经看见了那些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面粉——既然灶台有使用过的痕迹,而且桌上摆着食物,这明显是有人正在这里生活的迹象。只是,敌人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短暂地离开,还是离开了一段时间。

敌人很难想到,自己方才身处于地窖下面,对即便是草皮上的声音也能有清晰的反应。他或许会误认为自己暂时离开了这个地方。

只要耐心地等待他将屋子里全部搜寻完毕,敌人必然会松懈下来。

如果他就此满足离去,那也就算了。

——但他要是还要继续乱嗅,那自己就没有选择了。

说到底,那家伙早已满足了泽文老师给来访者定下的“死亡条件”了。

弥斯皱起了眉,他并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染鲜血,尤其是和这件事无关的凡人,即便他早已在帝国神圣法律的允准下、在这片雷霆骑士团的征用地上拥有了这种权力。

“看够了就走吧,看在你自己的份上。”他心里默念着,“不要继续给自己招致灾祸了。”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搜索完屋内之后,对方显然没有就此满意。

他的脚步正逐渐朝弥斯这边逼近。

“好吧,现在我只能祈祷你不是因为好奇而丧命的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闪身出去,发动了攻击。

*

弥斯选择出击的时间点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并非等到敌人已经走出转角处再从侧面伏击,而是在敌人接近时闪身出去,从正面发动攻击——在这个时候,由于对方的右身侧靠近屋子的墙壁,他右手的活动范围便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如果对方习惯用右手持剑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即便及时地拔出剑来,也没办法做出自左向右的大幅度动作。

而自己面对对方发动攻击时,自己的持剑侧——也就是右手侧却可以在开放的空间里自如地活动。

——就在这种情况下,弥斯发动了突刺。

显然,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尽管他也算是一名娴熟的剑士,几乎在瞬间就拔出了自己的手半剑用以敌挡弥斯的突袭,很遗憾的是,他并不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剑士。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地形劣势的他用了太大的力量向右挥砍。本意图将弥斯的突刺挡到一旁的他,却惶然发现自己的剑深深砍进了木屋的墙里,卡在了那里。

——弥斯的突刺只是一个佯攻而已,真正的攻击却在第二手。

顷刻间,不知礼貌的来客已经仰面倒在地上。

*

“你在瞎嗅些什么,趁你还能呼吸,快说吧。”

弥斯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用配重球将对方砸倒在地,尽管在剑技和体力都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杀死对方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出乎他意料的是,躺倒在地的是个下巴尖瘦、须发花白,但身材却略显结实的老头。

尽管那并不是对他仁慈的理由。

从他左边脸颊上的伤痕判断,这家伙应该是个隶属于梅茜亚斯卫队的老兵,甚至是个老骑士。他注意到对方衣服上绣着波利法尔家族的纹章图案。

“……等等,我们可以谈谈!!”

“我没有什么好谈的,该谈的是你。”

弥斯刻意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用以向对方施加压力——拷问的学问当然也是风暴骑士团的必修课之一,那位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正是此中高手。“如实交代,是谁派你来的,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吗?”

“……不,当然不是那个女人!我是为自己而来,请……高抬贵手。”

“来这里干什么?”

“来谈一笔生意。”老头狡黠地笑了笑,弥斯并不喜欢那个表情。

“就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好吧,我的问话完毕了。”弥斯淡淡地说,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另一个人——像泽文老师那般冷酷无情,英明果决。他甚至在对方试图起身的时候抬起一脚,将他粗暴地踩了回去。

让他意外的是,自己出奇容易地融入了这个角色——仿佛……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和泽文老师相处了太久的缘故了吧?他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样也好。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如果必须下手杀掉这个打错了算盘的老家伙,自己就不能表现出太多感情。自己已然违背了泽文老师的第一个命令,如果再违反第二个的话,老师决然不会简单放过自己的。

当然,那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涉及恶魔的事情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不是一两条命就能解决得了的事态了。

无论如何,带着目的来到这座本该废弃的小屋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人。

“怎么……你在干什么?”

弥斯已经摘下了用来束起自己小辫的那枚银环,任自己并不算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随后又冷冷地瞟了老头一眼,“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让这玩意儿沾上血。”

“……等……等一下,我是来做交易的,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这里没有交易可谈,死心吧。”

“你不能杀我!!我可是尼伦·萨迪尔(nyrensadier),萨迪尔家族的后裔,梅茜亚斯卫队的守备官,波利法尔子爵夫人麾下的骑士!如果你杀了我的话……子爵夫人是不会放过你的!!!”大惊失色的老头连忙报上自己的身份,希望那能给自己提供一些保护。

当然是徒劳的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叫‘那个女人’了,大人?”弥斯不禁歪着嘴,呵出了声,尽管他还是特地换用了称呼——当下的情境下,对方作为骑士,地位着实比他一介扈从要高,尽管那并不能改变什么,弥斯还是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节。“您的‘子爵夫人’有没有告诉过您,这里现在是雷霆骑士团的征用地?任何人未经允准踏入这里,在神圣帝国的法理之下,在圣骑士的授权下,我都有权力将他诛杀,哪怕是子爵夫人亲自来也是一样。她没有提醒您这一点吗?”

“该死,那个阴险的婊子!!!”老骑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怒骂道。

“所以,您的确是从她那里得知的了?”

“这……我是被那个女人陷害了!那个女人想要借机除掉我这种劳苦功高的无地骑士,她一定是忌惮于我还忠心于老波利法尔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老骑士急忙为自己申辩。

“但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个是……”老骑士一时哑口无言。

“您说的是‘你想要谈一个交易’,说明您确是知道什么的吧?”弥斯忍不住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不!不!这不公平!!这……这是那个女人的肮脏手段!!”老骑士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仿佛不仅在申辩,同时也在刻意放大音量求救,“不!你不能就这样让那个婊子的奸计得逞!!我是波利法尔家的功臣,不该遭受到如此的对待!!我是无辜的!!!”

“世俗政治的纷争并不在我的管辖范畴之内,只能怪您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了。”

弥斯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泽文老师那样。尽管他的内心实际上是动摇的,弥斯也明白,这个人就算不是什么好人,单凭这一点他也罪不至死。但如果自己连这种程度的决断都做不出来的话,自己恐怕也正像泽文老师预料的那样,只能到达这个地步了。

显然,弥斯是不甘于此的。

他依然想要得到泽文老师的认可。

他当然还想更进一步。

——他想要成为像雷·兰吉尔·泽文那样的圣骑士,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

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做出老师会做的决断。

必须下定决心,迈出这简单的一步!

绝不能放他活着离开,徒增事端!

想到这里,他攥紧了手心里的那枚银环。

在下定了决心的那一刻,他将那枚束发的银环揣进了腰间的口袋里,随即将佩剑高举过头。

“……不!!……不,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这把老骨头此生为了帝国鞠躬尽瘁,在南方的荒野与异教徒浴血奋战,为了服侍波利法尔家族出生入死,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不该如此!!看在主的份上,这不公平!!!……看在主的份上!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老骑士还在为自己作绝望的最后陈情,试图以这种方法来挽救自己那风年残烛般的老命,尽管在年轻时候,这条老命或许也同样毫不留情地取走了许多其他人的性命——杀人,这就是士兵的工作,这就是骑士的天职,与自己毫无区别。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双分辨是非的眼睛,这样,同为骑士,同为士兵,自己才不至于错杀不该杀的人,犯下不该犯下的罪行。

同是杀戮,若是正义的杀伐,必须让好人得偿,恶人获罪。

“抱歉了,大人。您已经走进了你绝不该涉足的领域。”

弥斯不得不承认,那沙哑的声音着实带有几分感情。只不过,那不是什么高尚的感情,不是什么正义的感情,只是人在面对死亡时产生的强烈求生欲望罢了。

贪生怕死之辈。

不过是一些无力而徒劳的申辩,不足以放在心上。

不管他说什么,今天也不能放他活着离开!

……

……但,等一下。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南方?您参与过南方的战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呃,我记不太清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势转变,老骑士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快想出来!这是现在唯一阻止我的剑砍向您的脑袋的事情了!”即便仍然用着敬称,弥斯的语气毫不客气——不,那毫无疑问是在威胁。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是一线生机。

“……大概……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的南方?!斯顿托克?!屠杀发生的时候,您在场吗?!!”

“我……”老骑士的眼睛轱辘一转,那毕竟是一场屠杀,当然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我没有在场,只是有同袍参与了那场屠杀……”

“好吧,那很抱歉,大人,您对我没有用了。”弥斯冷冷地回应道。

“等等!我在场!我当然在场!!那时候我就在那里!!别杀我,我什么都知道!!!”

“很好,谢谢您的合作,大人。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询问您。”

当弥斯终于放低了手中的长剑,收回鞘中,汗流浃背的老骑士这才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得以捡回这条老命。

尽管他没能高兴多久。

“我仍然必须要向您致歉,大人,为我接下来要做的失礼的事情。”

“……啊?!什么?!等一下……”

弥斯没有耐心等他说完,便一手提起了老骑士的一条腿,粗暴地往屋里拖去。

*

The Lamb 羔羊(22)

“请允许我再度向您介绍我自己,雷霆骑士团的大人,我已经为您的高超武技所折服。我乃尼伦·萨迪尔,萨迪尔家族之后,梅茜亚斯的守备官,波利法尔家族麾下的无地骑士,也是过去皇家狮鹫军团剿灭异教徒的功臣。虽然……一开始的发展似乎并不愉快,但您还是饶过了我这条老命,我不会介意。我只希望……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即便被绑在椅子上,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老骑士又犹未死心地打起了自己的算盘。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弥斯此刻似乎没有心情理会他。他的脸正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以掩饰自己糟糕的表情。

“完蛋了,我把两个命令全部违背了!!!如果让泽文老师知道……那我就死定了!!!”

他这么想着。过了好一会儿,弥斯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疲惫的表情,回应了那位名为萨迪尔的老骑士的问话。

“叫我弥撒铎就行了,我并不是什么大人,也不隶属于雷霆骑士团。我只是风暴骑士团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扈从而已。”弥斯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银环重新束起自己的小辫,“很抱歉这么粗暴地对待您,但希望您能理解,这是我被授予的职责。”

“我能理解,当然能理解!……等等,风暴骑士团?可您刚刚……”

弥斯并没有向萨迪尔详细解释的兴致,此时他正头疼着这个老家伙的处理办法。

既然要留着他的命,是在了解完情况之后放走他呢,还是将他留在这里直到老师回来。从安全性上看,弥斯自己不能保证放走这家伙之后他又会生什么事端,说不定还会招引来恶魔潜在的盟友;但如果把他留下来,泽文老师便会轻易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违背了他的命令。

——又或者,在他交代完关于索伊姐姐的情报之后再除掉他?

弥斯稍加考虑便否决了这个提案。对于一名骑士来说这种做法未免太卑劣了,尤其是在对方也好歹是一名贵族骑士的情况下——尽管弥斯并不想待见这个满脸奸猾的老头。除了最基本的礼节,他不会给这个恶劣的老头任何骑士般的尊重,这个在南方犯下过罪行的家伙显然也不配得到什么尊重。

“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所为何事,说说看吧。”

“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是来谈一笔交易的。”萨迪尔的小眼睛瞟向弥斯的表情,在判断出他再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之后,他才敢把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您是在进行……狩猎恶魔任务的途中吧?”

弥斯稍微警觉起来。他知道这家伙一定知道点什么,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这么多,“您是从何得知的。”

“啊……我姑且,也算是活过五十多岁月,多少见过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

老头眨了眨眼,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刻意顿了一下。

那是个老练诡狡的家伙,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察言观色,以判断接下来该说什么。不能对这样的人掉以轻心。

“就算您只是风暴崖的扈从,您的实力也已经凌驾于帝国的大多数骑士之上了。我不知道您侍奉的是哪一位老师,但那一定是一位名满天下的杰出圣骑士!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但在您的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像您这样年轻有为的扈从,无论以后在哪里荣升为骑士,那必然也能建立冠绝帝国的功业。……而我不过是提前表示对您的尊敬罢了。”

“这套就省了吧,萨迪尔大人。”弥斯以自己的表情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吃这种奉承,“我只希望您能如实告诉我,您的消息从哪里来的?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吩咐您来的吗,还是说,有其他人在打不好的主意?希望您明白,这件事情可能关乎许多人命。”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不用您提醒。”萨迪尔笑了笑,尽力希望向弥斯表现自己的真诚,“正因为如此,作为梅茜亚斯的守备官,我也没有带任何士兵,而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当然,我甚至希望再少一个人。”弥斯冷冷地回答。

“好吧,好吧,我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我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这一切事情都是在我看到被袭击的军械库的时候,由我自己想方设法查出来了,只是没有想到被那个女人阴了一手。不过无论如何,作为参与调查的守备官之一,看到那样的壮观景象,自然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什么?军械库的袭击?什么时候?”

弥斯脱口而出的时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啊?您不知道吗?看来很不幸的是,您没有在场呢。那恐怕是一场空前激烈的厮杀啊!即便是我也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得知了这个讯息的老萨迪尔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他抓住了弥斯的软肋,“难不成……您被排除在外了?”

“……您说说看吧。”沉默了片刻之后,弥斯勉强回应道。

“熔化了的黄金和铁液凝固在那里,铺满了冶炼区的地面,勾勒出巨幅诡秘惊人的图样。”萨迪尔说着,撇了撇嘴,“那帮蠢蛋都以为是主的神迹,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主显过什么圣。我于是去找了几名负责物资运送的卫兵,用一笔不少的钱撬开他们其中一人的嘴,了解到大约在三天前有一大批保密权限极高的武器装备进驻了库房;我又去找了那个篡夺了波利法尔家的女人,她却干脆地告诉我的确有一位来自雷霆骑士团的使者向她私下里‘租用’了这座小屋。——我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女人如此狠毒,并不知道大人们其实是‘征用’而不是‘租借’,误闯了这个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这个借口并不高明。您会在一几个普通士兵身上花这么些钱,想必是早有所图了吧?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黄金,为什么不拿着那些黄金,就此罢休呢?”

“既然涉及了四大骑士团,那么那些黄金迟早会归还到费兰多卡萨教廷的手里,我还没有愚蠢到以为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能染指教廷的财富。呀,我当然也没想瞒您,从一开始我就是带着交易的意愿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闹成这个地步,这是我的疏忽。”老萨迪尔摇摇头,揪起的眉头让他脸上那一条条皱纹显得更加明显,“但我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既然那个篡取了梅茜亚斯的女人想要害我,那我就不可能再在梅茜亚斯待下去了。我这把老骨头虽然不愿意,但也必须离开这里,另找其他容身之所。”

“我想您随时都可以离开,波利法尔夫人想必也不能派人强加阻拦吧?”

“您想得太简单了,弥撒铎大人。”萨迪尔的苦情戏仍在继续,“有哪位大人会收留我这样一个年过半百、体力衰竭而且孤身一人、毫无利用价值的老无地骑士呢,特别是在我已然得罪了另一方领主的情势下?想当年我和皇家狮鹫军团的老战友们在南方为了帝国鞠躬尽瘁、出生入死,冲锋在破城的第一线,但我的兄弟们却多数因斯顿托克之事获了罪,被打入狱中,只有我得以侥幸逃脱。我们这些帝国的功臣,竟在今天落得如此地步,连容身之所都找不到,这难道不令人唏嘘吗?”

看见萨迪尔仍然将自己在南方的罪行当成吹嘘的资本,弥斯一时怒从中来,便忘了礼节,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蛋难道不都该被处死吗?!”

没想到萨迪尔却狂笑不止。他那听上去如痰在喉的笑声和悦耳一点也沾不上关系,只是让弥斯更加厌恶。

“您还真是位充满正义感的人呢,弥撒铎大人?”

“有什么可笑的?!”

“那可是些崇拜偶像的异教徒,被他们那恶毒的祭司蛊惑,已经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了!我们围攻了斯顿托克长达两个月,那些疯狂的异教徒从城墙上扔下石头,砸死了我多少士兵?难道帝国信奉主的虔诚士兵就理应被这些异教徒打死吗?还是说,你觉得那群疯子有半点悔悟之心,会在杀死了帝国的士兵之后前往教堂忏悔?不,他们当然不会,他们是异教徒。”萨迪尔摊着手,作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们受帝国之命进攻斯顿托克,又在帝国的命令下获罪,难道这些全部都要算到我们的头上?如果您还在假装高尚,那只证明您还太年轻,没有亲临过真正的战争——那里没有什么荣耀和伟大,只有罪行和相互屠戮。作为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者,我敢打包票,如果是您在那个位置,您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原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达成一致,毕竟我们同为帝国的士兵,都是奉差遣而办事。”

“按你这么说,我就应该遵从命令,早些结束您的生命,萨迪尔大人。”弥斯针锋相对地回应道,显然他还怒意未消。

“从服从命令的角度来说,您当然应该这么做——可您没有做。”

“现在您又不怕死了吗,萨迪尔大人?”弥斯的笑容显得颇为勉强,仿佛下一倏就要拔剑,“别忘了您现在的处境。”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劳烦您提醒,弥撒铎大人。”老奸巨猾的萨迪尔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但我也很清楚,您究竟是为什么没有杀死我。您没有服从命令是因为您有求于我,您需要我知道的一些信息,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何,但在您心里这些信息甚至比遵从圣骑士的命令还要重要,以至于您不惜抗命也想要得到它们。我不得不说,弥撒铎大人,从这一点上您并不是一个好的士兵。”

对此,弥斯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这没什么丢人的——看看过去好士兵的下场吧,如今正被您绑在椅子上。”萨迪尔自以为幽默地自嘲着,“我当然知道您讨厌我这个老家伙,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大喜欢自己。但从这件事上,至少您需要我,而我更需要您,我们本可以各取所需,得到完美的结果。”

“您不会有完美的结果的,尼伦·萨迪尔大人。”

“别这样嘛……要知道,托那些‘秉公执法’的帝国大臣们的福,斯顿托克那场战斗的参与者,如今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恐怕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如果您我死了,那么您就更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萨迪尔的脸上依然挂着那令人生厌的诡诈笑容,“别担心,我会死的,也许几年之后,也许十几年?二十几年?谁知道呢,我只是想安度晚年而已,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吧?”

弥斯狠狠地瞪着他,但却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个老家伙是对的,如果自己想要得到索伊姐姐的下落,自己就不能杀了他。

他很矛盾。

“这种互惠互利的选择,应该不难做吧?”

“您想要什么?”犹豫了半晌,弥斯终于问道,“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您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要功劳。”

“什么?!”

“当然不是从您这里索要,我知道您给不了我什么。但既然您还留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恶魔狩猎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呢?或许……这里需要被提防得如此仔细,应该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吧?”萨迪尔的笑容愈加地放肆了,他知道弥斯已经在认真考虑他的提案,“恶魔很危险我也知道,您大可放心,我不会打什么会把自己赔进去的主意,更不想玩弄那种能把整个库房都浸泡在熔融黄金里的危险怪物。……不过呢,越危险的东西,回报就越高。如果是涉及恶魔的话,回报嘛……”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要一份功劳,在回往教廷的报告上加上我的名字,让伟大的教廷知道我在您的任务中给予了协助,仅此而已。——当然了,大部分功劳都是您的,我只是想要分那么一丁点而已,对于我这种情况窘迫的无地骑士来说,那一点点就足够了。”

“我们并不会从恶魔狩猎任务中得到教廷的任何赏赐,这只是我们的份内之务而已。抱歉了,萨迪尔大人,您恐怕要白忙活了。”弥斯冷淡地回答道。

“那只是对您和您那些圣骑士大人而言,弥撒铎大人。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像我们这样出身普通的士兵、骑士,只要是能在关于恶魔的事情中建立了功劳,哪怕是再小的功劳,为了褒奖其面对恶魔的出众勇气,费兰多卡萨和伽尔撒都会给予可观的赏赐。”萨迪尔兴致勃勃地说着,眼中洋溢着赤裸裸的贪婪,“功劳越大,能得到的赏赐就越丰厚,甚至可以得到极大的提拔,一些著名的圣骑士甚至就是这样诞生的。”

弥斯愣了一下。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好歹也活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不少著名的骑师,其中也有寥寥数人得以成为帝国的翘楚。那位闻名天下的雷·兰吉尔·泽文大人在年轻时不也是皇家狮鹫军团的骑师吗?他不也是在南方征战的时候获得的功勋吗?尽管那时候我已经获罪离开了军团,但通过各种渠道我还是能知道一点点事情的。——倒是您,作为风暴骑士团的成员,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

正如醍醐灌顶一般,这一句话突然涌现在他的脑海。

“……什么凡人不朽……您……在说什么?”萨迪尔挑了挑眉,“总之,只要满足了我的条件,您也会得到想要得知的信息。事实上,您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因为我们的利益就赖于这同一件事上,我也同样希望这件事情圆满落幕,因此我没有理由给您添更多的麻烦,甚至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但,难道会这么简单吗?只需要……”

弥斯没有理会萨迪尔的自说自话。他只是低着头沉思着,他的思绪仍还停留在那一句话上,那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看来您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呢。”

“我在听着。”弥斯看样子已经回神过来,“也就是说,只要让你参与看守任务,你就会将所有关于斯顿托克的事情告诉于我了吗?”

“是的,我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已经是过去三十多年的事情了,藏着掖着对我来说也不会带来更多的价值。”

“嗯……”

“我自会配合您的吩咐,毕竟我也不想弄出任何乱子。”萨迪尔耸了耸肩,“然而,您也必须答应我一些条件。”

“说。”

“首先,您当然要为我松绑,否则您要带着这张椅子到处走也挺不方便的,我这老头子还自己带着脚呢,不用劳烦您。”萨迪尔说着,从椅子上踢了踢腿,“第二,您必须归还我的佩剑。纵使破落潦倒,我好歹也还是一名骑士,我需要一把剑来自卫,这点算不上过分吧?”

“这不行,我不能把剑还给您。”

“嗯……虽然您已经向我展现了您是个多么正义的人,很不巧的是,我并不相信那种玩意儿,否则我可能早就死在三十多年前的战场上了。”萨迪尔眯起了眼睛,自以为看透了弥斯的想法,“我可不想在被利用完之后就被您随意地处理掉,以您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出于最基本的信任,您应该给我一把自卫的武器。——就算是拿回了佩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可能对您造成任何威胁,您很清楚这一点,更何况我还需要您为我的未来铺路呢?出手对您发起攻击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都没有。”

“嗯——”尽管十分抗拒,弥斯不得不承认,萨迪尔的话有些道理。

“最后一点,也很简单。在事情都结束了之后,我要见到我的名字写在去往费兰多卡萨的报告上,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就是这些了。”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弥斯突然抬起头来,尽管对萨迪尔,他的目光仍然不算友好。他从心底里讨厌这个卑劣的老头,但他知道,在自己的心里却倾向于接受他的条件。他提出的条件无论从怎么想都算不上过分,对自己来说也不难做到。

“当然可以。”萨迪尔颇为惬意地耸了耸肩,“您希望我等多久我就能等多久,只要您愿意等的话。”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想……嗯……来仔细考虑您的提案。”

说着,弥斯突然站起来,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些混乱的东西正无处安置。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失陪了。”

“请吧。”萨迪尔说,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

The Lamb 羔羊(23)

当索伊看见弥斯再度迈进地窖的时候,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地窖里的圣灯更清晰地映出弥斯脸上的表情时,他却不免又担忧起来。

“您……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些小麻烦。”弥斯随口答应着,尽管他的思绪仿佛还有些许游离。

“没事就好。您的表情……看上去很糟糕。”

“入侵者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主儿,请放心好了。”弥斯那紧绷的脸终于开始缓和下来。他对索伊勉强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过分担心。

“咱的意思是……”索伊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您方才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吓人。”

“……是吗?”

弥斯挠了挠头,试着做出一个更为开朗的笑容。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怎么样,或许还是很勉强。他知道自己的演技并不算好。

“啊——看来进入了角色就不那么好出来了啊——”

“您……把那个入侵者……”索伊脸上的担忧溢于言表,他当然还并不知道萨迪尔与发生在他童年时的那场悲剧的关系。

“我没有杀死他,虽然我本应该这么做的。”弥斯试着表现得轻松一些,但他僵硬的表情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压力,“我在想我是不是又做了错误的事情……如果是那个几乎完美的男人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的。”

“您在说的……是您的老师吧?那位兰吉尔大人?”

“还能有谁呢?”弥斯苦笑着。

“虽然咱不了解那位大人,但咱觉得,他肯定不会是完美的人。”

“你大概不会相信,不过但凡你认识他的话,你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的。”弥斯摇了摇头,“他就像高悬于寒冷冬夜的那颗孤独的星星,站在比山还要高远得无法触及的地方。无论我做过什么,他都已经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轻松地完成了;而他许多年前已经做到过的事情,至今我却还摸不到边。”

“咱当然相信,作为您的老师,那位大人一定是极端伟大的……但……单从您的描述上看,要说那位大人是完美的,咱实在是不能苟同。”

弥斯扬起了眉尖,“为什么?”

“因为照您所说……一位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的骑士,咱认为,他一定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嗯……”

“这只是咱的愚见。咱只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您不用把咱的话放在心上。”

“……不,我觉得你说得对。”弥斯露出了微笑,这一次终于,他的笑容是真诚的、自觉的,发自心底的,“那个混蛋不过是个只知道战斗的怪物而已。”

说完,弥斯忍不住自顾自地傻笑出声。尽管他知道,索伊并不了解自己在笑什么,也不可能同样笑出声来,这样的场面未免有些尴尬……但仍然,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就是无法停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似的,他才终于说道: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在寻求着他的认同——我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您在模仿他的样子。”

“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弥斯抬起头,却并没有看着索伊的脸,“听上去或许很幼稚,我想成为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不愿意满足于仅仅当个骑士而已。小时候我以为骑士都是光荣而圣洁的战士,行善除恶、匡扶正义,但现在我知道骑士也不过如此——世界上有优秀而高尚的骑士,也有低劣而残暴的骑士。并不是所有骑士都是英雄,其中也有倚仗着自己的贵族特权而欺压、屠戮弱者的败类。……而我想,站到更高的地方,与更优秀的人同侪。”

“您觉得,您的老师就是那样的人。”

弥斯点了点头。

“他或许的确冷淡不通人情,对死去的人也从来不抱惋惜,但他绝对不是恶人,他不可能是,相处了这么久我起码能肯定这一点。荣耀,那是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一切违背他荣耀的事情他都绝不会做;无论是酒水还是美色,世俗的感情和肉体的欲望也从来没能左右他的行动,而这些甚至连风暴崖的其他许多圣骑士都无法做到。”

“您言语中的那位的确是几乎完美的,咱很难想象出这样的人,那是与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物。不过,咱相信您说的话,一位恶人也没办法教出您这样善良而优秀的人来吧。您能得到这样一位老师的教导真是太好了。”

“他是一位矗立在我近前的、真正的英雄,那也是为什么我追随着他的脚步——我想成为他一样的英雄。如果他都不能让我成为英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了。”

“但……在咱看来,您的想法很是矛盾。您其实并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您的心里真的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那么您也不会接连违背他的命令。……咱以为,您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您只是把您的梦想混淆了。”

“……什么意思?”弥斯瞪大了眼睛望着索伊,不知道从他的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回答。

“咱想,您的梦想,是成为一位真正的英雄,而不是成为像那位大人一样的真正的英雄吧?尽管您误以为自己的梦想是成为那样的人,但那恐怕并不是您的梦想,而是为了实现梦想而作出的妥协。——您在告诉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就实现不了梦想。咱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咱只知道,那位大人的样子虽然很完美,但却不是您真正希望的模样。”

“我……”弥斯一下子怔住了。

“在您的心中,或许已经有了一位英雄的模样了。或许您已经忘了他,但他仍然住在您内心的角落。正因为那样的英雄并不是您所向往的英雄的样子,所以您才会对您老师的命令如此抵触。”

弥斯沉默了半晌。

他当然知道索伊是对的,他也当然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他原本向往的模样,那个最初开启他对英雄的憧憬的人。他只是在对自己撒谎而已,索伊只是提醒他想起了这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但那个人早已远去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已逾千年。自己追随的不过是一个由俗人撰写出来的传说中的虚无幻影,一个——按照泽文老师会说的话——“他们心中的英雄,是他们为自己塑造出来的完美偶像”,而真实的他,或许并不是那个样子。

而如今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英雄,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可以被自己亲眼见证的、货真价实的英雄。

“哪一个是对的呢?”他不禁脱口问出来。

“咱没资格说,大人。咱既不是英雄,更没有接触过英雄——如果您没有把自己当作英雄的话。”

弥斯不禁哼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是英雄。”

“咱这一生所能接触到的人里,若非要说出英雄来,除了咱的养父多特,就只有您了。”

“……也是。”

弥斯苦笑着摇了摇头。

“让我们别再继续这些废话了……对了,我有个事儿要告诉你,不知道你怎么看。”

“您说吧,咱在听着。”

“我可能找到能找到你姐姐下落的线索了。”

“真的吗?!!”索伊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了,甚至可以说是欣喜。

“我已经抓住了那个入侵者……不知道该说幸运呢还是不巧呢,那个人正是曾经参与过斯顿托克战事的一名骑士……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弥斯一边说着,一边瞅着索伊的表情变化——那毕竟是他的仇人之一,甚至,或许没有“之一”。

但弥斯预料中的表情变化没有发生。

“如果那位大人能知道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索伊只是这么说。他的言语里只有感激。

“你……不恨他吗?不想复仇吗?”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况且那也不是他自己能左右的情况吧……咱……这么多年了,多少能理解。人要活下去都不容易,有时候就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咱不能说完全不恨他,但……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呢?就像主让咱活下来了一样,或许主也给了他一次机会。咱……只是希望能找到咱的姐姐,知道她还活得好好的,其他别无希望了。”

“我不觉得那家伙有多少悔过之心,甚至还想和我谈条件。就算把剑还给他,如果我想杀他的话随时都可以动手,也有理由这么做。如果你希望我为你报仇的话,在套出你姐姐的消息之后我一定会除掉他!那样的人渣,绝不能容许他存留在这个世上!”

“您……似乎又露出了那种可怕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刻意要……”

“就好像……您的身体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索伊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杀死他是您接受的命令,不得不这么做的话,咱是没权力说什么的,毕竟您还是帝国的士兵。但……咱不希望您以咱的原因犯下不好的罪过,那样的话……咱就……连累您了。”

“对不起,是我……”

“没有关系。”看见弥斯的表情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索伊欣慰地笑了。

“我会去把他带来,让他把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说过了,我会拯救你的灵魂。”

“只要您觉得不会让恶魔有机可趁那就行了,咱不想为您造成麻烦。但咱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所以请您自己务必要谨慎小心。”

“这我知道,所以在这之前——”

弥斯说着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连着剑鞘一起从腰间抽出来——然后走到牢笼边上,用剑鞘略微用力地敲击了几下那些作为栅栏的钢铁矛身。整个栅栏的结构比他想的似乎还要牢固一些。

整个栅栏的震颤让索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必须检查确保他拿到剑之后没办法借机用外力破坏这个牢笼,否则就糟糕了。虽然我会盯紧他的动作,如果他做出任何威胁到牢笼的动作话,我会立马结束他的生命,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必须得确保这东西的坚固性——这会很难受,索伊,但请忍耐一下。”

“咱没关系的,做您该做的吧,毕竟这些也都是为了咱的份上。”

弥斯点了点头,随即再次高挥起了剑鞘,用更强的力道砸击那些被熔固在一起的矛身,然后仔细观察整个牢笼结构的震动变化。

随后他又试了几次,直到整个牢笼已经证明了他的坚固和可靠性。

毕竟这是泽文老师的杰作,索伊那只仅存的手甚至都够不到栅栏。即便是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临时用现有材料做出来的牢笼,那个几乎完美的人既然敢将它托付给如此不足信赖的自己,必然也是因为这东西足够可靠了。

“看样子……没什么问题。”

索伊的反应有些慢。虽然他的知觉已经非常迟钝了,穿刺进脑子的长矛在整个牢笼的震动下连带着震动,那种感觉当然不可能好受。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嗯。那我这就去叫他进来问话。”

“嗯……请等一下……”弥斯刚转过身,索伊就叫住了他。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些面包……”索伊略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请求道,“……能允许咱吃完吗?”

“当然!”弥斯回报以热情的微笑,“那就先让那个老混蛋在椅子上待着去吧。”

*

近黄昏之时,弥斯回到了屋里。刚进门他就听见萨迪尔苍蝇般恼人的呻吟声,尤其是当老家伙听见自己回来的声音时,他仿佛故意发出了更大的响动,一边叫唤着一边还上下地抖动着椅子。

“哎呦……我的腰啊,看在主的份上……噢,您回来了!真是让我这把老骨头一阵好等!”

看见弥斯进门,萨迪尔煞有介事地作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只是弥斯没有心情和他玩这种游戏。

“所以,您可以让我这老身子骨起来休息休息了吗?我的条件,您考虑得如何了?!”

“我已经思虑完毕了。”

“所以,”萨迪尔难掩脸上的得意,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然得逞了,“是时候放我下来了?”

然而弥斯的打算似乎有些不同,“我是回来提出异议的。我可以接受您的前两个条件,但我不会接受您的第三个条件。我希望您尽快把斯顿托克的事情交代清楚,而不是等一切都结束之后。”

“喂喂,您这样可就有点不厚道了。当我是白痴吗?如果您在我说完之后立刻就……”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还没能说完这句话,弥斯便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连带椅子一起踢翻在地上。当然,萨迪尔立刻就提出了抗议——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威胁。

“嘿!!您这样交易可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关于那件事,我可是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您确认您想清楚了吗?!!”

“我想我想得足够清楚了。”弥斯蹲在他的旁侧,对着萨迪尔惊惶的脸露出冷酷的表情,撇了撇嘴,“您自以为知道很多吗,萨迪尔大人?让我来告诉您一些您不知道的事情。我的老师——雷·兰吉尔·泽文大人,正是他命令我杀死一切敢于接近这座小屋的人,一切,哪怕是波利法尔子爵夫人亲自前来也必须除掉。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您在这儿,您的下场会如何不用我说了吧?”

“……别想唬我,我可听说泽文大人是骑士精神的典范,正直宽容且与人为善。”

“是嘛?”听到那些描述,弥斯不禁歪着嘴冷笑了一声,又一个错把戏剧角色当成真实的蠢货,“那您大可以留在这张椅子上等着。放心,我会陪您等到底的。”

萨迪尔“咕”地咽了口唾沫,“……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希望您能先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耐心地听我说完我的条件。可以吗?”

尽管弥斯的措辞仍然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节,但他的语气已经完完全全不容置疑了。

在这种情况下,萨迪尔也只好回答:“……您说吧……”

“首先,如果大人您答应了我提出的条件,我自然会解开您的束缚;第二点,您担忧自己的安危也很合理,所以我可以归还您的佩剑。只要您不做出任何有威胁的举动,我也绝不会伤您分毫;但您如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企图实施任何危险的行动,我都会将您当场击杀。”

“这些您已经说过了……”

“只有第三点,我无法接受。此刻,在这座小屋的地窖里有一个饱受折磨的男人,他过去曾是斯顿托克的幸存者,也就是三十多年前您与您皇家狮鹫军团的同袍暴行的受害者。——正是因为这个人决定不再问罪于您,我才决定留存下您的性命。而我答应了他,必须要帮助他找到他失散了姐姐,他的姐姐——名为提莉,也是个异教徒的名字——或许没有死于斯顿托克,甚至逃出生天,现在依然还活着。如果您知道他姐姐的下落,或是有其他任何办法能找到他的姐姐,那么请您当着他的面告知与他,让他在仍有知觉的时候可以得到宽慰——这就是我唯一想要从您那里得到的东西。”

“……呃……关于那个名字……过去三十多年了我还真未必能想起来,不过如果您说的那个人能给我一些更详细的信息,诸如在斯顿托克的何处失踪之类的,我或许可以帮您找到他的姐姐。不过……我要如何信任您不会……”

“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要对您提出的要求,同时也能保住您的命。”

弥斯再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随之告知了萨迪尔他的决定,“我决定让您带走他的尸体。”

“……什么,等等……您说什么?!!”

“我说的这个人,正是惨遭恶魔附身的人。”

弥斯说着,以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

“他是无辜的受害者,在恶魔的控制下犯下了骇人听闻的罪行,自认不可能得到主的原谅,为天堂圣城所迎接——但我不这么觉得。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泽文老师就会回到这里,带回能够审判恶魔的武器,在这里将他连同恶魔一起彻底处决。我希望那时候您能在躲藏在远处,等到事情都结束、我和老师也都离开了之后,您再回到这里来。我会将他残剩的尸体安葬在屋后,做一个标记,您就在那里把他的尸骸挖出来,用亚麻布裹好,用马车送往圣城费兰多卡萨重新安葬——只有在那里他的灵魂才能得到主的护佑。”

“什么?!要我去挖腐烂的尸体?!!您在开什么玩笑??!!”

“噢?在南方屠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您倒不嫌手脏了?”弥斯也不准备和他客气,直接一靴子踩在了他侧躺着的脑袋上,踩得他的脸直贴在了地上,“我说过了,我已经不会追究您在斯顿托克犯下的罪行,但请您,安静地,听我说完。”

“……您请继续。”

“将尸骸带去费兰多卡萨同时也是您直接向教廷请功的机会,圣灵骑士团的圣骑士和圣徒会亲自鉴定那具尸体,他们可以辨认出死者身上被恶魔附身过的异状,那具尸体也将成为你邀功的最有力凭据。如果照您说的,这样做能得到赏赐的话,您也可以借机向费兰多卡萨提出庇佑的请求,申请在圣城住下,此来您也能借此脱离波利法尔家族的势力范围,对您来说也是再合算不过的事情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听到能亲自向教廷邀功的机会,萨迪尔几乎立刻便转变了态度。

“既然我也有求于您,自然不会就此杀掉您。共同的利益,这应该是让您信任我最有力的依据了,就同您要我相信您不会在拿过剑后便立刻将其刺向我是一个道理。”

“……您说的在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信任您。我会依照您说的,在那个人面前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反正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也没有别的利用价值了。”

弥斯说着回过头来,目光紧锁在老骑士的脸上,仿佛在质问,“但我希望我也能同样信任您,希望您能遵守约定,让他的遗骸在圣城得到妥善地安葬。我的要求只有这样而已。”

“那是自然,这一切都是托您的福,无论您说的什么我都会照做!”萨迪尔嗅到了好处,急忙开始拍起马屁,“我从教廷那得到的赏赐,我敢保证,我保证一定会付给您一半——噢不,六成!原本我就是希望以这些赏赐来同您交易,只是没想到您要的是别的东西。”

“赏赐您就留着吧,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弥斯挑了挑眉,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噢,话说回来,您得到了那么多赏赐的话,请将我的那份交给他的姐姐,如果他的姐姐还活在世上的话。”

“……真的?您一点都不要?这样的话,您可什么收获都没有哦?”萨迪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果是费兰多卡萨的赏赐,就算是给一百金利亚也完全不在话下啊!”

但对于连风暴崖的饷金都差点没能花完的弥斯来说,他并不想考虑这些。就目前而言,风暴崖单调的训练生活并没有太多需要用私钱的地方——除非和潘迪亚·丹希大人凭棋局来赌钱。

“那些不是我追求着的东西。我只要求您做到我希望您做到的这些事情,仅此而已。”

“您……真的一点不要?”

“不要,但我会去确保您的确妥善安葬了他的遗体。”

“还是那个人的话题吗?既然都到了费兰多卡萨,我当然会出钱安葬他,您大可放心。……您真的不为自己图点什么吗?难不成那个人是您的……”

“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弥斯不耐烦地回答道。

“您还真是……很奇怪啊……噢不,也不能算是奇怪。”

萨迪尔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嘴角略微地抽动,似笑非笑地。

“这么说或许会让您不悦,弥撒铎大人,不过您着实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一名年轻、天真、执着……且充满理想的骑士,从未领会过现实的残酷。”

“恕我冒犯,但我和您这样的战争罪犯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萨迪尔大人。”弥斯没好气地回答。

“希望如此。”萨迪尔的笑容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一种感伤,“我也不喜欢我这个老头现在的样子。是生活,生活把我变成了现在那令人生厌的模样,暴躁、卑鄙而且唯利是图,我自己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太晚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无论您怎么找借口,生活是不会为您做出选择的。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是您自己。”

“嚯,您还相信那一套吗?”萨迪尔不禁发笑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语气中少了嘲弄的意思,多了一些无奈,“……看来我们讨论的是无谓的话题了,我也不可能说服您。”

“您当然说服不了我。”

“那就让我们祈祷您最终不会沦为我这个样子吧,撒莱亚!”

萨迪尔装模作样地高声诵着祷词,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么,既然已经谈妥了,是时候给我这老头松绑了吧?我的腰已经快断了。”

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弥斯点了点头,这才将萨迪尔从地上扶起来,为他解开了绳缚。

*

The Lamb 羔羊(24)

皮靴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在封闭且寂静的地窖里回荡,似有些令人发怵。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加上原本放在地上的那盏圣灯也早已耗尽,地窖里重新回归于一片漆黑。

弥斯顺手点亮了一盏新的圣灯,让萨迪尔在前,自己提灯在后,徐徐步下通往下层的阶梯。

“……这个地方的气氛,让人毛骨悚然。”

萨迪尔稍稍放慢了步子,以致于弥斯的膝盖碰到了他的肩膀,“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尸臭。”

弥斯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迅速地把事情办妥之后你就可以走了。虽然泽文老师说过需要我看守这里三天,但这并不代表他只有在明天才会回来,所以得尽快。”

“那意味着我就可以回去歇着了?”萨迪尔发出两声难听的干笑,“托您的福,从刚才起到现在我的老腰都在嘎吱作响。”

“您最好在附近埋伏着。如果时间太长的话尸体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刨出来叼走,弄得面目全非。”弥斯的语气很平淡,“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外面不远处的狗吠,这附近肯定有野狗在活动。”

“那不全是野狗,有一些曾经是波利法尔子爵大人养的猎犬。”尼伦·萨迪尔耸了耸肩,“但那个卑鄙的女人下令将它们全部赶走了,她可一点都不喜欢狗。”

“在她干了那些事情之后,我想她不喜欢的可能是老子爵大人的走狗。”

“这大概就是她想弄死我的理由了。”

“恕我冒犯,大人,我可不觉得您有那种程度的忠诚。”弥斯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越深入地窖,令人作呕的臭味就愈加地浓烈了。弥斯已经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基本上已经习惯了那种气味,但老萨迪尔显然有些受不了。

“临死前还要被关在这种地方,也够倒霉的了。”萨迪尔的表情夸张得仿佛要窒息,“都快到底了,为什么我还一个人也没有看到。这里真的有人吗?”

“索伊,我把他带来了。”弥斯没有理会老骑士,只是随口呼唤了一声。

奇怪的是没有人应答,整个地窖像坟地一般寂静,弥斯几乎可以听到老骑士的心跳声。

“……难道他……逃掉了?!”萨迪尔的手一把攥在了自己的剑把上。

“怎么可能?”

于是弥斯稍稍将圣灯向前探过去,好让圣灯的光芒能够照见整个地窖。

由林立的铁矛熔结而成的牢笼就好好地安放在那里,毫发无损。其中被穿刺着吊在其中的那具只剩下半身的躯体自然也仍在原地,毫无疑问。

但这场景把萨迪尔吓得蹦上了一层台阶。

“我的妈,那是什么玩意儿?!您确定那不是什么邪恶的烧烤仪式吗!!那是他自己对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泽文大人对他做的事情?!!……”

弥斯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仍然运作着的天堂圣印。很显然,那由圣印开启的深邃通道相比他第一天看到的时候缩小了很多了,但仍然保持着海涡般剧烈的旋转。漩涡的内部同样是黑色的,因此在昏暗的光照下萨迪尔或许没能注意到它;但当弥斯举着圣灯靠近牢笼的时候,弥斯可以依稀看见那通道外围那一圈细如蛛丝、却比黄金还要华丽的金色轮廓。

只要看见圣印仍在运作,他就有理由放心了。

“索伊,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您在做什么?和死人说话吗?……难不成,这就是……”萨迪尔脸上的惊愕表情由他那衰老的皱纹深刻地割出轮廓。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那个从斯顿托克的浩劫中生还下来的人。”弥斯半侧过身,皮笑肉不笑地向老家伙介绍道,“他的灵魂本应该离去,却因为恶魔占据着他的身体而弥留于此世。——你应该感谢他宽恕了你们对他的家庭犯下的罪过。既然他都不愿意再追究了,那么我也没理由紧咬着三十多年前的过去不放。只要你交代完你所知道的信息,那件事就随它过去了吧。”

“那还真是……无以言谢啊……”萨迪尔仍旧站在台阶的最后一节上,不愿意上前,“呃……您的意思是……那家伙还活着吗?都成这模样了……恐怕是……他看样子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萨迪尔说得没错。那具残破的尸骸正如弥斯第一次看见它一样悬挂在那里,垂着头一动不动;褐黑色的鬈发从前面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惨白的皮肤和肌肉周围似乎已经聚集起了更多苍蝇和蚊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迹象。

虽说,那具身体原本就是死的。

*

“索伊?”弥斯走上去,贴近了笼子,想要看出点什么迹象来,但他依然一无所获,“……怎么……到底……”

“……您确定站得那么近没有问题吗?您不是说……有恶魔在那具身体里面……”萨迪尔怯生生地,仍然待在后面。

“是恶魔夺走了他的意识?但为什么?!!”

在这种状况下,无法使用自己的地狱火的恶魔显然无法对弥斯构成威胁,敌人既不能变换身体的形态,也没办法释放出能量。如果恶魔有办法攻击弥斯的话,弥斯也给过他足够多次机会了。

但……或许弥斯没有料到这种意义上的攻击。

如果索伊不能再恢复意识的话,弥斯所做的这些努力当然也将失去其意义。

“该死!该死的!!这就是你的报复吗?!!你要让他永远沉默直到与你陪葬吗?!!”

没有回答。那具身体依然保持着“死亡”,但那无尽的宁静仿佛是对弥斯无谓行为的嘲弄,嘲弄他的善心对着毫无希望可言的死人无意义地泛滥。

这个可怜的人不会在死前得到宽慰了。——敌人仿佛在对他说。

弥斯急了。

“给我把索伊还回来!!可恶啊!!!你这混蛋!!!”

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把扑上去,将双手伸进囚笼,想要抓住他的肩膀质问;然而栅栏挡住了他的身子,正像从里面无法够到正面的栅栏一样,弥斯从囚笼的前面也没办法够到对方。

就算能够到,他又能如何呢?

“出来!回答我!!!该死的!该死!!!”

盛怒之下,他却只能徒劳地敲打着铁栏,“咣咣”地发出骇人的巨响。

“那个人……真的能回答您吗?……怎么看都是死透了的样子……您确定吗?”

看见弥斯从正面也够不到那具尸体,萨迪尔稍微放宽了心,反倒开始怀疑起弥斯的话来,怀疑他是否在拿自己找乐子。他也走到了牢笼的近旁,仔细地端详着那具残损的尸体。

在南方犯下过屠杀罪行的他,自然不可能没见过尸体。但无论多么认真地观察,那具尸体都不像是还能动起来的样子。

“我就不该……不该在那愚蠢的面包上浪费时间的……”

尽管半信半疑,萨迪尔还是从弥斯的神情中看出来,他的确是认真的。显然没有人会对一个玩笑表现得如此懊悔。

“我知道您估计不会听我说,不过听我老头子一句劝,没有人能拯救所有人的,您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萨迪尔试图安慰他,“有些人……是救不了的。那是主的安排。”

“……不……不应该是这样……”弥斯咬着牙,紧握起拳头,“泽文老师的两个命令我都违逆了,我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为的只是……为什么连这点事情都无法做到……他是个……是个好人啊!……不应该是这样……”

“主不总是那么公平,我早就知道了。”萨迪尔撇了撇嘴,“祂垂青的只有强者。”

“闭嘴!不应该……”

弥斯歇斯底里的吼叫骤然间戛然而止。

“等一下。”

“泽文老师的命令……我有告诉过索伊吗?”

“……应该没有才对。”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在抵触着泽文老师的命令?他明明……不应该知道这些……”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

一系列的问题瞬间闪过弥斯的脑海。

而他刚能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真理之视……”

“猜对了。”

索伊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不详的笑容。

与此同时,攻击已然发起。

“……嗯?这背上的血是……怎么……”

“马上离开!!!”

弥斯急忙吼道。

敌人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自己,而是尼伦·萨迪尔!

因为正在这个时候,被那具尸体背上新鲜的伤痕吸引了注意力,毫无准备的老萨迪尔正好绕到了囚笼的背面!他们俩都忽略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一个弥斯早该在为索伊擦拭身体的时候想到的问题。

索伊的残躯上仅剩下的那一只手,只有从囚笼的正面才无法够到外面。

既然自己能为索伊擦拭身体,那就意味着敌人也当然能用这只手从后方够到囚笼之外!

相隔着一整座囚笼,弥斯在正面,而萨迪尔在后面,也意味着在这一刻,弥斯没有可能提供任何支援!

——这正是敌人等待了许久的进攻时机!

*

萨迪尔的警惕显然放了下来,为自己多年的作战经验所麻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处于对方身后的他下意识地产生了某种习惯上的安全感。就像潜伏在猎物身后的猎手,就算对方真的开始有了什么反应,他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处于了完全的优势位置。从他的作战经验上来说,他从没有遇见过能够毫无前兆发起对自己身后精确攻击的士兵,更何况是徒手。

——在对抗人类、甚至是野兽的战斗中,这是很普通的常识。就连在风暴崖,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都屈指可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真理之视面前,是没有正面和背后之分的。

恶魔正是这样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萨迪尔就这样被一把抓住了脖颈!

——敌人的手指深深嵌入他的双侧动脉位置,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别动!!!”

试图赶去帮忙的弥斯在匆忙之下喊出的却是这样的警告。在这时候终于,他明白了恶魔谋划的脱逃方式了。

——不幸的是,已经晚了。

在双侧颈动脉受阻的情况下,意识要变得模糊只需要短短几倏。

如恶魔所料,在慌乱之下突然受到了一具尸体角度刁钻的攻击,惊魂未定的萨迪尔为了尽快脱逃,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

*

在那一瞬间,圣灯的火光仿佛闪烁了一下。

一种无法抗拒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地窖。

萨迪尔一手捂着自己甚至被抓破了皮肤的脖子,倒退好几步远离了囚笼,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好不容易得以逃出生天。

“……咳!——该死的!这是……唔咳!……这到底是……”

弥斯的脚步仿佛被封冻在那里,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你……干了什么……”

“……咳啊!!不用担心,我已经把那只犯贱的脏手砍下来了!!我还没那么老,只不过是……”

萨迪尔得意的笑容即时定格了。就在他高举起自己的佩剑炫耀自己及时的反应、并随即看到那只被他斩下来的手并没有滚落在一边,反而牢牢攀附在那把剑的剑面上的时候,他的得意才立刻转变为惊恐。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生长在上面一样。

“该死!!!这是什么?!!……”

“万分感谢,羔羊。你的奉献,我就收下了。”惊恐的他听到仿佛紧贴在耳边的絮絮轻声,用一种疯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线。

与此同时,那只手已然化作地狱的黑焰,高高地跃起,裹噬了老骑士的全身。

地窖里回荡着的只有惨叫。

*

“我听说,你想要见我?”

萨迪尔的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那里已然不再反射出任何光泽了。黑漆漆的空洞,仿佛从内部烧空了一般,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深渊;当他张开嘴说话,他的喉咙里仿佛在燃烧着鲜艳的火焰,鲜艳得如同地狱的火湖。

“我听说,你想让我尝尝凡人的复仇?”

慵懒的声音轮流从两具被占据的身体中发出来,但在弥斯听来,那仿佛就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会动不了……”

咬着牙,紧攥着腰间的褪魔之刃,那柄由泽文老师留下的褪魔之刃,弥斯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听使唤。他没办法上前半步,仿佛……仿佛有人正操纵着他的身体。

“你想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吗?噢,那好吧,看来这里也没人能回答你了。”

“……我要杀了你!!!放开我!!!”

弥斯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但他依然没能挪动半步。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助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动不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凡人的小鬼,我本以为你会知道的。不,你应该知道的,我可没有在操纵你的身体。”仍然被吊在囚牢之中的索伊咧开了嘴。

“不……”

“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而已,你知道的。”从囚牢的背后走出来,萨迪尔的声音里充满着嘲弄。

“……不……不可能……我……”

“你在恐惧。”萨迪尔的嘴角以不可能的角度畸形地扭曲到了眼睛旁边,仿佛要摆出一个夸张得令人发怵的笑容,“这就是答案。”

“不可能!……我……就算让我战死也……也……绝不会……绝不会……”

“是啊,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索伊耸了耸肩,用着仿佛另外一个人的语气,尽管实际上发自同一个人的喉咙,“但并不是只有死才值得畏惧,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死亡。也许你的确不害怕死亡,但所有人都会恐惧,你也不例外。——我的真理之视已经凝视你足够久了,你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秘密了。”

“……我……在恐惧什么?!……”

“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自己明明知道的问题呢?刚才我不是才用它将你彻底打败了吗?”

仿佛喉咙被卡住似的,弥斯说不出话来。

“答案正是——”索伊正是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了仿佛直砍在弥斯心脏上的一刀的这句话,“——你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啊!”

“我清楚地看见你是怎样做出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完成的许诺,你以为那样就能逼迫自己以拼了命的态度努力实现。如果没能实现怎么办?你想过吗?没有吧?”索伊挑了挑眉,“但你的老师早就以事实让你知道了,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你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知道你只能战胜奇拉·祖尔萨宁,却永远不能强过她;你知道以同样的生命付出同样拼命的努力,以你的天分,她和你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就像你知道无论你怎么努力证明自己,你的泽文老师都不可能会对你刮目相看——不,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达不到让他刮目相看的程度。‘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些。’这句话还不够明显吗?难道还需要他明明白白告诉你吗?你是不可能成为圣骑士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从一开始就是无谓的抗争。你最深的恐惧,就是有人将你自己的这份无能、这份绝望,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你看。”

“……不……不是这样的……我……”

“——就像咱一样,从一开始就死了,从来没有被救赎的希望。您所有的努力,全都是白费。”索伊的语气骤然之间变了……变成了……真正的“索伊”的声音……到底那个索伊是不是真的,究竟索伊是不是真的存在,弥斯已经无法判断了。

“咱当然是存在的,咱告诉您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你是何时才……”

“谁知道呢,咱也不知道呢——要不您猜猜看?关于这一部分您可以自由地发挥想象。”

“……那索伊的姐姐……”弥斯的声音逐渐变得无力。

“那是真实的故事,当然了。不过托您的福,为咱带来了咱的仇人,咱也终于可以知道姐姐的下场了。”索伊带着笑容说着,伸出那只断肢,指向同样为恶魔占据的尼伦·萨迪尔。

“……什么……下场……”

“从听到那个名字起,老头子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假装不认识只是权宜之计。”在恶魔的控制下,萨迪尔终于毫无遮掩地和盘托出,“提莉,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那个名字?毕竟我就是杀死了她母亲,并将她从那里掳走的人啊!”

“……什么……她……”

“她成了我的仆人,像狗一样让我使唤。我管她叫‘提莉(tilly)’,和她的异教徒名字发音完全一样,她只能配得上这种低贱的名字。我和同袍把她绑在异教徒神殿里的柱子上,和其他被抓来的娘们儿一起,当着那些祭司的尸体和他们的神面前让她张开大腿,让她们尖叫、哭喊——那个科维尼小娘们儿可只有九岁,这种事情在帝国的其它地方可绝对享受不到的啊,我真该感谢她根本不信主!我们还让服侍我们的侍从也加入进来,把酒淋在她那未发育的身体上尽情地享用,那可真是一场美丽的狂欢!!!……啊,别生气,看您这咬牙切齿的样子,这在战争中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为什么我没有……亲手杀了你……”弥斯几乎把牙龈都咬出了血,他的憎恨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但那却依然没能战胜他的恐惧,在恶魔的力量之下,暴露出来的他最本质的恐惧。

“因为你只是个不会听从命令的废物士兵,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原因吗?”萨迪尔肆意地嘲讽着他,一边手舞足蹈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那个连人都已经算不上的小婊子在两年之内就难产死了,我就命人把她随意地丢在了路边上,反正很快就会被野狗和兀鹫咬干净的,我听说那些异教徒还挺崇拜长得像兀鹫一样的神的,叫什么来着?虽然我对她还有些许留恋,这种死法对异教徒来说应该还算不错的吧?”

“……你这天杀的渣滓!受咒诅的败类!混蛋!!狗娘养的!!!”

弥斯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有骂人的词汇以宣泄自己的怒火——但他仍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怒火,同样也是对他自己。

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憎恨过自己,憎恨自己如此懦弱无能。

“这么说来,我才是正义,我才是你心目中让恶人遭罚的英雄,不是吗?”萨迪尔的喉咙继续按照恶魔的意愿吐出恶魔的话语,同时拿起剑毫不心疼的刺向自己的肚子,任凭里面新鲜的内脏滚流出来,混作一团,“我做了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说到底,你们凡人不都是罪有应得吗?连你们的主都不会原谅的人,我就杀不得吗?”

没等弥斯能回答,索伊的声音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您愚蠢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就像所有其它事情一样,就像您的梦想一样。”索伊仍然带着笑容。或许真正的索伊的灵魂已经死了;或许他也在听着,却还是不得不露出恶魔的笑容,因为他只是一副躯壳,如果没有恶魔的容许,他连感情都不会被允许享有,“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你那凭一时意气随意许下的承诺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落空,就像你许下的其他承诺一样,就像你说你有勇气面对我一样。来吧,我就在这里,我就是不朽,我就是不可能!来面对我吧!拿着你那把无用的破匕首,来面对我吧!!”

面对着恶魔肆无忌惮的宣战,弥斯拔出了匕首,却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向前挪动半分——如果他还有半点力气存留的话。

那的确是不朽,是不可能。面对恶魔,他却连自以为一直做好了觉悟的赴死也做不到。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却做不到……”

“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让你看看你自己究竟有多么没用。”拖着肠子的萨迪尔却没事人般地摊开手,用沙哑得生硬的声音从容地说道,“一是现在就走过来,用你手中那柄起不上什么用的小匕首插进我的胸膛,继续那无谓的挣扎;二是丢下那柄匕首,马上从这里逃走,我会给你三霎的时间,然后再发起追击。——好了,现在开始选吧?”

“……我绝不会……绝不会……”

“一倏,两倏……时间已经开始走了哦!虽然不管你跑到哪里,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区别就是了。”

“……我不能……不能!!!”

带着哭腔,他仿佛在哀求着自己。

但他终于还是辜负了自己。

由着这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所驱使,他手中的褪魔之刃摔落在地。他几乎是爬着扑向通往上层的阶梯,顾不上这将为自己蒙上多大的耻辱,没命地逃窜出去。

“就这样,跑吧!快跑吧!你能跑多远呢?!”

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不,就在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头脑里,萨迪尔放声大笑。

窨深的地窖里逐渐酝酿起了灼人的热量。

弥斯的后脚还没离开多久,代表着人世之劫的熊熊火势便冲天而起,与血色的晚霞相映成辉。

一切都将在其炙热中吞噬、瓦解,同化于地狱的力量之中。

*

The Lamb 羔羊(25)

迎面而来的冷风被飞驰的马匹迅速地甩到了身后,急促的马蹄声踩着他心脏颤动的步点。

弥斯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便不争气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飘散在空中。望不见边际的岭地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带着无比的悔恨,将狼狈的表情深伏在飞扬的马鬃里。

不,不争气的哪是眼泪?不争气的是自己。

是自己。

他不敢回头,不敢回头面对因自己的懦弱和无用造成的后果。

——那是由他的手臂无法挽回的后果,由他的肩膀无法承担的后果。

不仅如此,那后果还要从后面追上他,贴在他的耳边,仿佛要吹起他的鬓发。

“——三——”

“——二——”

“——一——”

“欢迎来到——不属于你的领域!!!”敌人的声音里充斥着癫狂。

如同突然爆发的绚丽焰火,炽红的碎炭木迸裂飞舞。恶魔从燃烧的小屋中腾跃而起,在空中翻滚过身,便如陨石般携着炽热的火焰朝弥斯逃窜的方向冲落下来。随着一声剧烈的炸响,一阵猛烈的热流扫过他脚下的草地,将草木吹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次粗鲁的坠落当然让萨迪尔那脆弱的肢体在着地的过程中摔得粉碎,但那并不能减慢恶魔的脚步。全新的,也是修长得畸形的肢体已然取代了原本腿脚的作用,以难以形容的丑陋姿态迈开大步,飞速追赶上来。那看似像人却又完全不成比例的肢体,每踏过一处,那里的草地便开始熊熊燃烧;那大得夸张的步幅和疯狂得与抽搐无异的步速,除了地狱的罪恶,于此世不会再有如此令人作呕的生命存在了。

“跑吧!快跑啊,我的祭品!!我就快要追上你了!!!”

“……主啊……原谅我……原谅我的愚蠢……”

弥斯窝囊地啜泣着,所能做的却只有夹紧马腹。那是徒劳的,因为马已经和他感受到了同样巨大的恐惧,一边狂奔一边惊恐地嘶鸣。

“是啊!!正是你的愚蠢,让我重获自由!!!我现在,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啊!!!!”

恶魔的狂笑依然在他耳边,仿佛永不停歇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泽文的两个命令,哪怕你遵守了一个,我都会被牢牢地囚禁在那黄金矛的监狱里,直到被彻底毁灭!如果不是你,只剩下一只手的我,凭借凡人的那点可怜的力量我又怎么有可能逃出来呢?!”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因为打从泽文的眼睛里看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徒的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放我出来。——因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很抱歉,你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圣骑士,永远也没有可能。”

“你真以为你是凭借自己的才能加入的风暴崖?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只不过是谢宁·莱格尼斯计划的牺牲品,一个他用来与真理议价的筹码,不过如此。——因为你只有这点才能而已。”

“不可能。”

“谢宁·莱格尼斯的小算盘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就要失去他的筹码了。”

恶魔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留在弥斯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不是结束,而只是因为就这样,施与的痛苦还不够多,还远不足以使他满足。恶魔似乎思索了一个片刻,这才继续对他说下去:

“……噢!那就告诉你另外一个有趣的事实吧!”

“为什么我要放你三霎的时间,让你逃跑呢?”

“当然不是为了感谢你放我出来,别傻了。”

“那是因为我需要三霎的时间,好好地饱餐一顿。”

“——刚从囚禁中解脱出来的、虚弱无比的我抢得的新的身躯,可不能毁在那柄褪魔之刃之下啊!如果不让你扔掉那把匕首,我怎么能安心呢?哈哈哈哈——!!!”

恶魔的嘲弄还未结束,一声痛苦的长嚎便已经响彻了昏暗的天空。

“……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的自责和懊悔足以彻底吞噬他的精神和理智之前,残暴的敌人已经无法再等待了。

“……噢,抱歉,我似乎……抓到你了。”

从他的背后,似有一阵腥臭的雨泼上来,染湿他的衣服。

是血。

无状的魔力抓住了惊惶奔马的肠子。在可怜的它能发出悲鸣之前,他的肠子和内脏已经从肛门拖出,躺在为鲜血染红的草地上,拉成一条直线。

它向前一倾,将猝不及防的弥斯抛甩出去。被强大的惯性卷携着,弥斯狠狠地摔在地上,仅仅凭借自己本能般的受身技巧才没有昏死过去。

但当他接连翻滚,直到最终痛苦地捂着摔伤的手臂侧卧于地的时候,死亡的判决书已经签下。

“哦呀……不用担心,这一次会很快结束的。”

再一次,恶魔畸形的躯壳高高地跃起。

其上燃烧着的灼人烈焰,仿佛就此张开了翅膀;那绽放着眩目光晕的炎轮,使那已沉的夕阳黯然失色。源源不断地,从恶魔的身体里喷涌出咆哮的能量。

在空中稍作停留,卷携着恐怖的绝对力量,暴虐的恶魔直朝着弥斯躺倒的地点坠落下去。

弥斯呆然仰望着那壮丽的第二颗太阳高悬于天际,在这噩梦面前,绝望彻底支配了他的精神。他已经放弃了,放弃了任何无意义的抵抗,任凭死亡的命运坠落下来。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挡或是逃过这一击了,他的肉体甚至会在他的灵魂意识到之前就分崩离析。

纵是大地都会崩裂开的打击正在降临——

*

——然而,奇迹却发生了。

一道耀眼的金色流星划破了晦暗的晚空,正在恶魔下坠的半空中,射穿了他的胁下。

他的部分身躯于黄金色的火花中应声破碎,血雾瞬间染红了天空,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什么?!!”

那是一发从惊人的距离、以惊人的速度投射出来的黄金矛。

那其中蕴含的能量,甚至在击中敌人的瞬间也将自己粉碎。

为巨大的冲击力所阻击,恶魔的攻击路线被生生扭转,从另一个角度坠落到地上。但这也没能迟滞他多久,敌人很快便重整旗鼓,生长出新的肢体以替代毁损的部分,尝试着再度朝弥斯扑上来。

——是的,他仍然选择弥斯作为他的攻击目标。

恶魔的真理之视当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从远处迅速逼近的新的对手,又或者说,老对手。不过正是因为他注意到了,他才会选择尽快出手杀掉这个多余的凡人。不仅因为抬手杀掉一个凡人不比他杀掉那匹可怜的马匹困难多少,还因为弥斯的死亡将会给他的新对手——或者老对手的精神带来极大的愧疚。

那也正是由他的真理之视清清楚楚地看到的,他最大的敌手——雷·兰吉尔·泽文的恐惧!

只是,泽文没有给他得手的机会。

另外两枚黄金矛接连落在恶魔的身前,逼得恶魔向后急退,甚至退出了仅凭无状魔力能够抓到弥斯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弥斯的身边犹如掠过了一阵汹涌的黄金之风!

乘着他最自豪的战马“晨风”,缠裹周身的圣焰之涡仿佛发泄着他的愤怒。

已经在费兰多卡萨补给完毕的风暴崖之冠,雷·兰吉尔·泽文已然抵达了战场!

*

“原来如此……”

尽管泽文的攻击来势凶猛,恶魔还是很快就理解了泽文是如何将黄金矛以那种无法想象的速度抛射过来的——快到甚至是自己作为恶魔的反应速度都未必来得及在空中躲避的程度。

答案就是战马。

那是当然了,战马才是圣骑士真正的灵魂!

广袤开阔的地带,事实上那才是让圣骑士真正如鱼得水的战场!

——因为无论是圣焰之力还是天使之手,凡是由圣焰提供的肉体强化效能,都能传递甚至辐射到圣骑士的周边区域!

距离越近,强化效果就越明显。不仅仅是战马而已,甚至处在极接近范围内的战友都能得到圣焰力量的微弱加持。而圣焰之力在肉体极限的基础上对速度和力量的成倍提升,对于运动能力和爆发力都更强的战马,效果才尤为显著;同时,圣焰的肉体强化效果对身体产生的负担也同样能由马匹来分担。

也就是说,与战马合而为一体的圣骑士,那才是圣骑士的完整形态!

而那还仅仅是对一般的圣骑士而言。

对于已经掌握了圣焰的初步控制的雷·兰吉尔·泽文来说,他已经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通过将所有圣焰都集中在战马的身上,让自己的战马全力跑出极限的瞬时速度,再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圣焰的力量传递并集中于自己的手臂肌肉;只要在战马减速之前借着惯性将黄金矛发射出去,便能在顷刻间将超过原来两倍的战斗效能凝聚于自己的致命一击之上!

更何况,那匹名为“晨风”的骏马可是风暴崖最快的战马之一!

这样抛射出来的黄金之矛,就有可能达到连恶魔都捕捉不及的极限速度!

“不过,你还剩多少支长矛可用呢,圣骑士?”

占据着萨迪尔身躯的恶魔狞笑着。通过威胁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弥斯,他已经成功地逼迫泽文迅速地消耗掉他随马携带的黄金矛。

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尽管与在军械库交战时,恶魔的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如此仓促的情势下发生接战,局面的严峻对于泽文来说不言而喻。

留给泽文的进攻手段只剩下一个。

“一支就够了。”

说着,晨风的马掌下再度窜起金焰。

擎起仅剩的一支黄金矛作为骑枪,宛如在枪术比赛中一般,泽文驾起马,驰骋着朝敌人的方向发动了搏命的冲锋。

*

“雷……”

圣爱基拉尔的声音再度萦绕在他的耳边。

在那如竖琴般悦耳的声音传达着讯息的时候,即便时间也几近停止流动。

——实际上,那不过圣焰激发下的超感官作用。

“……即便如此,你仍要选择迎战吗?”

“你还能保持集中多久?”

“你的身体还能负担圣焰的力量多久?”

“为了提早一天赶回来,你已经整整三天未曾睡眠,现在你又要立刻进入战斗,面对那种敌人。”

“……你该知道你绝无可能得胜。那毕竟是恶魔,是与我等对等的存在,是我等使者的倒影,拥有的不仅是力量,还有超越凡人的智慧。”

“闭上嘴。”即便没有说话,泽文的脑海里给出了强硬的回答。

“我并不用嘴对你说话,但你不能倒在这里,就为了那样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就此倒下,但……我本不必犯下这过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拒绝他,将他驱逐,让他远离这个他本不该涉足的领域。那孩子若是因我犯下的错误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牺牲,但以此向见证一切的主赎清罪过,这就是我的荣耀。——我承认,那孩子正是我的恐惧,而这也正是我面对这份恐惧的方式。”

“不,一切仍有余地!允许我为你而战,让我解决此事!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

“我已经说过了,我绝不会违背我的誓言,我绝不会再向你祈求任何新旧约之外的东西了。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依靠圣天使来完成任何功业。死心吧,爱基拉尔。”

“该死,我不需要你的祈祷!我只需要你……”

“不,我拒绝。”

“……为什么?!”

泽文没有给予他回答,反倒以自己的尊严,向那位愕然的圣天使作最后的示威。

“你只需要看着就好,看着我踏上胜利——亦或是殉道之路。”

*

他与敌人的照面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不,那是远比电光火石还要短暂的瞬间。

风暴崖最敏捷的战马“晨风”已经抵达了它的极限,如同盘绕着滚雷的金色闪电!

而他持矛的手臂已经早早就位,从战马的身上倒流回来的圣焰能量正涌动在他的血管里,传递、汇聚至他右侧身体的肌肉之中。

只待那刹时的接触!

恶魔终于没有再跃至半空中,因为他着实感受到了来自这一帝国最杰出的圣骑士的威胁,若是早早地固定了自己的移动路径,毫无疑问会被击败。反之,他以四条腿牢牢地支撑甚至是抓握于地面,为的正是在交手的那须臾之间作出精确无误的运动,也只有这样才得以避开泽文手中黄金矛的锋芒!

就是这一刹!

甚至在战吼从他的喉咙喊出来之前,双方同时发起了行动!

从近在咫尺的距离,泽文以全力掷出那一搠的时机,也正是恶魔扑将上来的时机!

那正是在截然不同的领域,进行的一场宏大的枪术竞技;而失败者,将失去一切!

“sechiah!!!”

下一倏,锋利的黄金矛已然同敌人的一半身躯一同崩碎开,化为金色的齑粉。由泽文身上传递过去的金色的圣焰,已然窜上了敌人的全躯,吞噬了敌人的身体!

得手了!

胜负已分!

……了吗?!

*

正在泽文丢下手中残缺的矛身,伸手去摸腰间的斩魔者的当儿,他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就此获得胜利——恰恰相反。

卷携着圣焰的黄金矛,其作用仅仅只能重创对手,让对手一段时间里无法还击。如果要宣布胜利,他还需要拔出斩魔者,对他已然锁定了的恶魔之心施予最后的一击。在直面了自己的恐惧之后,那并不再难于判断。

但令他心脏一沉的是,在自己拔出斩魔者之前,他已然注意到了自己落败的事实。

这一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在他与敌人交手的几乎同时,由敌人占据的另外一具躯壳正从晨风的脚下破土而出!

——那是索伊的身体,已经在烈火中解脱了束缚;他同样擎着一支黄金矛,从那已经被瓦解的囚牢上拆下来的黄金矛,便径直向泽文前倾的身体刺去。

正如恶魔的计算。

仅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看清了泽文战法的致命破绽。

*

为了给长矛提供足够的速度,泽文必须将圣焰从战马转移到自己身上。

问题在于,失去了圣焰力量加持的战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便会承受到巨大的反向阻力,进入急减速的状态。

那对于战马的膝盖则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负担。

如果不加以保护,战马不经强化的腿部肌肉和骨骼绝没有可能承受得住那样的冲击,将在片刻间彻底粉碎。如果要保持战马的继续作战能力,泽文就必须调用更大比例的天使之手,以图为战马的腿部提供强化的保护,将可能承受到的巨大冲击消解。

——那也就意味着泽文必须要削弱用以保护自己身体的天使之手!

不只是这样而已。

战马的急减速同时也意味着他自身也将被战马以一个巨大的力量向前抛出去。如果要将自己稳定在马背上,他必须在减速过程中压低重心,保持身体前倾的平稳姿态。

——那同时也夺走了他在马背上的移动力,使他不可能以腰部或上半身的移动来躲避任何攻击。

攻击结束的那个瞬间,正是他最脆弱的时间点。

而敌人抓住了这个机会。

虽然他黄金矛的一击正中剥夺了敌人对另外一个身躯的继续控制,使得那具身体的全身都瘫软下去——但那也同样在恶魔的计算之内。黄金矛在脱手前已经蓄够了充足的动力,到了仅凭惯性也足以洞穿泽文所有防御的程度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了。

*

“结束了,这脆弱的生命。”

对自己的失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他对抗着这些远比自己强大的生命形式的短暂生命旅途中,他知道,哪怕借用了圣天使的力量,只是一介凡人的他也终有一天会失手。自己或许能取胜一次,取胜两次,甚至取胜数十次,但他不可能永远胜利下去。这是弱小的本质含义,也是某种必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即便是知道,选择了这条路的他也必须面对这事实,因为这就是圣骑士的道路。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又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

在心中对自己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情绪,甚至平淡得出奇;又不如说,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局。

——大概,到了在主的座前接受审判的时候了。

创造了世界万物的主,究竟会如何评判他的一生呢?

最终,只有抵达那里的时候才会知道了吧?

*

“自以为这样结束就能取得足以跻身于我等的荣光,这未免也太简单了吧,雷?!”

从索伊的手中飞射而出的黄金矛在倏然显现的天使之手之前撞得粉碎,明亮的正六边形脉络即时便沿着金色屏障的表面向四方波散而出。尽管同是由圣焰固构而成的屏障,在黄金矛的攻击下同样遭受了严重的损耗,泛起激烈的光焰——但那是远比泽文身上的天使之手耀眼无数倍的天使之手,绝无可能被这样的攻击就轻易突破。

那是真正的“圣天使之手”。

闪耀着金色火舌的阔剑从那具尸体身上掠过,仅仅是扫出的余焰便瞬间将其化为飞灰。

黄金般的光辉,甚至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伸展开带着奢美光泽的羽翼,那美丽至极的存在将夜晚映得宛如白昼。

“我告诉你,还远远不够,想都别想!起码你得活着再干出点事情来才有资格与我等相提并论!”

“……多管闲事的鸟人。”

泽文的脸上现出相当的不悦,“我可没有请求过你做这种事情。”

“雷你这家伙……”圣爱基拉尔闭上眼睛,一副困扰的模样,“实在是个……矫情又固执的蠢货!”

“你说什么?!!”

这是泽文第一次从面无表情的圣天使口中听到这样激烈的措辞,尤其是当它们从如此完美的生命口中吐出来的时候。

虽然,他并没有实际上张开嘴巴。

“我说你是个矫情的白痴。”圣爱基拉尔毫不客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尽管他知道直接抵达对方思想的语句是不可能会听不清楚的,“什么荣耀,真是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你这白痴了!”

“反正你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说过了,在幽暗丛林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弃你。我可以指着大能的主起誓,那绝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试图依赖你的显现就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泽文板着脸,并不打算给这位圣天使好脸色看,“离远点,别介入我的决斗,这样取胜只会让我的荣耀蒙羞。”

“我才不关心你的狗屁荣耀,你这个麻烦的巨婴。”

“……”

“只是这一次,我无法容忍主的敌人在我面前肆虐,这才降临于此,只有这一次而已!别自大了,雷,我的决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你应该躺到一边去,老老实实地见证我从敌人头上割取胜利!”

“我拒绝。”

“那可由不得你了,雷。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便利落点自行裁决;否则,你就只能乖乖地待在我身后,拾取我的胜利果实。因为你区区一介凡人,别想指挥我的行动!”

“……爱基拉尔,你这家伙……”一时间,泽文竟也无言以对。

“怎么了?你要加入战斗,抛弃荣耀,和我一起二对一,还是要在一旁看着,随你怎么选吧!”

那张雕塑般的脸上,圣爱基拉尔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

“若要我放任借使自己力量的立约者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死掉——”

喷涌着火舌的圣剑横在那身金色的古式铠甲之前,圣天使的冲锋在转瞬间便已经轻易达到了泽文射出的投矛的速度——那是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奢求的力量。长久以来,泽文不过只是借用着他的一部分力量罢了。

“——我等的荣耀,要往哪里放?!!”

*

“噢!噢!!这可是犯规行为!”

占据着萨迪尔身体的恶魔皱起了眉头,拖着受伤的身躯疾速远离。

“一对二,这可和说好的不对啊!!”

势在必得的攻击竟然没能得手,刚才的打击也让自己遭受了相当的创伤,对他来说此种情况已经不难作出选择。

“记住我的名字吧。这一次,我决定选择‘克兰蒂(crandy)1’作为我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好好地记住它。等我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会期待着结束我们未完的决斗的,雷·兰吉尔·泽文。”

面临着圣天使的攻击,允许他送出留言的时间并不算多。那柄熊熊燃烧的天使之刃,正亟待收割他黑暗的灵魂。

不容许片刻的犹豫,萨迪尔的身体即刻从中央爆裂开来,炸碎成一片血雨。

一切都发生在无法计量的短暂瞬间。

*

圣爱基拉尔扇动双翼悬停下来,结束了自己的冲锋。

“没办法,那家伙放弃了肉体逃掉了,他应该早就作好了这种准备。真理之视已经捕捉不到他的踪迹了。”

“同级真理之视的相互抵消吗?你还真是够没用的。”泽文皱起了眉头,“无论要蛰伏多久,他总会找到新的肉体,重新回来的。”

他知道那也就意味着还将有不知多少人将惨死于敌人的手下,而此刻他也做不了什么。

“克兰蒂”,他选择了这个名字。

“那么,他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我想,你当然已经有答案了。”

泽文的目光投向了在不远处的草地瑟瑟发抖的弥斯。直到恶魔逃离,牢牢地支配着他的恐惧才得以喘息。所有战斗只发生在极为短暂的片刻,以他的肉眼当然不可能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因为这样,以凡人之躯旁观这种战斗本身就毫无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泽文从一开始就不想带他前来。

“你要如何处置他?你知道那孩子做不成这种事情。他没有那样的精神支柱,足以让他拥有面对恐惧的勇气。”

“……”

“你知道他成不了圣骑士。”

“闭嘴,爱基拉尔,我当然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不是什么能被随便原谅的过错。”

“我知道。”从他沉重的语气中,爱基拉尔嗅到了他的矛盾。

“希望如此。”

耀眼的金色光影虚化成光点,消失无踪了,但只留下逐渐没入地平线的黯淡夕阳。

泽文拍了拍晨风的侧颈,它也很疲惫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领受了主人的命令,矫健的战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逐渐恢复了理智的弥斯走过去。

*

听到老师的战马走近,弥斯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老师……”

“恶魔逃走了,从你的手上。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泽文的质问冰冷刺骨。

“……我……”

“牢牢地闭上嘴,听我说完!”泽文老师的斥骂从未如此愤怒过。

他当然有理由愤怒。

“这就是你期望的吗?从要求这任务开始,你就期望这样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服从我的命令?!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砸?!!”

“我只是想赢得老……”弥斯还没能争辩什么,他的话语便被更激烈的怒斥声淹没了。

“你真以为你自己很勇敢吗,想要独自面对恶魔?!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你错了,你并不勇敢,你只是鲁莽冲动,自以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从没面对过恐惧,不代表你就无所畏惧。”

“这所有罪孽,全部都必须由你来背负。从他逃走的这一天起,那个恶魔杀的每一个人头,全部要算在你的头上!!!正是因为你的软弱,你的愚蠢,让他们蒙受灾难和死亡!!!”

“……我错了……老师……对不起……我错了……”用颤栗的声音,弥斯结结巴巴地说着支离破碎的单词,却止不住自己不断向下淌落的泪水。内疚。自责。羞愧。耻辱。还有……委屈,“……我不知道……我也许……也许背负不了……这么多……”

忽地,一股恶心感冲上他的脑袋。

曾经组成萨迪尔身体的那些微小的渣碎仍然在风中飞扬着,将浓臭的血腥味弥漫到战场的周围。忽地,弥斯的胃开始急剧收缩、痉挛,他一下子便趴倒在草地上,背过身去,开始不住地呕吐,仿佛要把胃从里边整个翻出来倒空。

正如六年前泽文老师考验他的那天,他在面对自己亲手砍杀至死的罪犯一样。

一边吐着,眼泪却像雨一样淌落在酸臭的呕吐物上。他尽力地忍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不争气的哭声,但只是那短促和痛苦的呼吸声便早已暴露。

他很不甘心。很不甘心。

但泽文没有加以理会。

“踏上去往费兰多卡萨的赎罪之路,从这里。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命令,是否服从就随你便吧。”泽文重新恢复了无比漠然的语气,他言语中的愠怒仿佛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抵达离主最近的地方,在圣裁三角面前祈求主的宽恕。是否原谅你,让主去决定吧。——我已经不愿意再宽容你的过错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弥斯的脑袋仿佛“轰”地一声,几乎要从中炸开。

几近崩溃的弥斯一下子扑上去,咬着牙,抽噎着死死抱住了晨风的马蹄,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哀求老师的原谅,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弥斯没有脸去请求原谅,更没有这个资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永远地烙负着这份羞辱,永远作为一个懦夫活下去。

但他……不想就这么……

“……老师……”他从未想过,这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央求会出自自己的喉咙。

“噢,是的,你没有听错。”

泽文的嘴角微微扬起,发出一声冷笑,接下来的话仿佛死刑宣判。……不,那更像是等待了许久的解脱。

“自此时此刻起,你不再是骑士团的一员。

梅耶撒的弥撒铎,你已被逐出风暴崖。”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回马,背身离去,没有一丝的留恋。

“好自为之吧。”

*

**

The Curtain 死幕(1)

浓雾缭绕。入夜的钟声在午夜群聚的水汽阻滞之下,渐已势微。

一名轻装的卫士向前倚在灰色的围栏上,俯视着被迷雾笼罩的英灵堡的领地。硕大无朋的暗金色圣三角高悬在他的身后,若隐若现,其上攀附着灰色的金焰花,它们象征着已逝者的荣耀。

圣三角的表面光洁如镜,但所见依然是一片朦胧,就像晦暗梦境的倒影。卫士在镜面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在英灵堡压抑的气氛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的手臂开始觉察到丝丝凉意,金属围栏的冰冷透过他的衣袖几乎触及他的皮肤。他轻吁了一口气,便立即化为雾气般的冰晶,浸没在空气中——这里的春天总是比其它地方来得要晚上许多。

轻灵凝静的气息中,依稀有人在低声絮语。那些话语逐渐变得清晰,伴着熟悉的旋律,扎透他的耳膜。他感到脊背上的冰冷顺着背后延伸下去,不自觉地抓起了身边的长柄战斧。

“苏醒,起身,已逝的英灵睁眼,怒吼,沉眠的士兵”

“每当钟声奏鸣,你们高声响应每逢国家危难,你们护守一地”

“生前你们的英迹为人传扬亡后阴宅的荣耀也仍不止息”

孩童的稚嫩歌声逐渐在迷雾中清晰,伴着零星的犬吠,又逐渐远去。

“聒噪。”卫士抱怨道,放下了手中的长柄斧。用不了多久,一切便再度陷入死寂。

是的,这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孤塔里却没有半点财富。

没有任何予人盗窃、攻占或是觊觎的理由,只有死一般的宁静孤寂,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

而守卫这个地方就是他那该死的工作。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所谓职责就是这样。

不过至少他不需要到高塔脚下的坟地去,那里只有死和宁静孤寂。虽然从这里,高耸入云的塔楼顶端可以看到远处的小城镇和村落,但那也已是相当遥远的地方了。

“托西克(tossicae),你还来不来了?”

一声粗鲁的呼唤片刻割破了宁静的夜幕,尽管沉默很快又变本加厉地袭来。

“来了。”卫士不明白自己为何将声音压得如此低沉,甚至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回应。

“你还要在外边待多久?”伙伴显然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再次催促道,只是这一次他发现托西克已经站在门口了。

“只是透透气。外边还真是冷,你能相信我们这是在春天?”卫士托西克耸了耸肩。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换防的兄弟们就快要来了。”同伴满不在乎地向他招招手,“再来一局吧。”

托西克点了点头,随着伙伴走进坐落在圣三角之下的小小老鼠洞,至少按比例来说是这样。走进烛火通明而又温暖舒适的走道,笼罩在圣灯金黄色的辉光之中,卫士感到放松多了。缓缓地踩在琉璃地面上,栩栩如生的浮雕从他的身边掠过,上面正是记述着那些葬在这里的英魂的事迹。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峰峦之王莫欧(mol)——梅亚尼王伽尔之子,伽尔撒第二代君王的时代。

忽然,托西克被自己的想法困扰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见刚刚有孩子的歌声。”

他的同伴白了他一眼,“你疯了吧?那要多么响亮的声音才能从下面的城镇传到这么高的地方?”

卫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没什么,幻觉罢了,别在意。”

*

英灵堡,其领地过去一段时间里曾被命名为亡者公墓。帝国千年来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并能够寻得尸骸的战士都埋葬在这里。

亡者公墓一度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公墓园,直到第二皇帝——圣铎斯洛瑟雷尔二世花费巨大财力,重新划定、修缮它的领地并在其中心建立了一座堪称奇迹的铁之塔楼。本来这整个区域就是为了埋葬战死的士兵而建设,只是因为它的占地在千年里不断地向外扩张,需要埋葬的尸体也越来越多,这才使得亡者公墓逐渐吞并了周围坐落的小城镇,像水珠融合一样聚合成今天的英灵堡。

这里直属于托伊德·布里尔(toydeburiel)公爵治下的诺夫兰萨公国辖地,其从政治上说并不算一个独立的城市,其范围内的城镇和村落也没有统一的行政架构。整个区域没有直属的政治首脑,最高行政长官则是周期入驻的守军长官。英灵堡的领地面积如今已然超过了包括瓦柯西亚和维·奥芬妮这样的核心城市,但是居民数量甚至不及帝国境内的许多中等城镇。它的辖地不过是四个主要城镇的集合,相互联系也十分有限,仅通过铁桥和栈道相互交通。四座小城镇的方位不十分精确地围着英灵堡的中心,那便是这座英灵塔之碑——又或者按照守军的戏谑,“绝寒塔”。

从绝寒塔的窗口和顶部的眺望台处便可以一览英灵堡的全貌——大范围的坟场整齐地环绕于以绝寒塔为中心的圆形区域中,密密麻麻像围绕着磁石的铁屑。从眺望台往下观望,坟场顺着栈道继续向外拓展,从三面环抱着浩海孤舟般可怜的小城镇。也许要不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口本就不稠密的城镇继续流失居民,或者仅仅是为了他们能存活在这里,坟场早就从四面完全吞噬了这些可怜的城镇和那里的居民。那里的人们很少在夜里外出,尽管实际上这里始终祥和平静,好似这些逝去的英灵如歌中所述的那般守卫着这块土地;但是对于人们,死亡永远是未知而令人畏惧的,他们敬畏着死亡的力量。常有人传说,在深夜的墓园里,能看见英魂向着伽尔撒的方向跪拜,并念诵着圣歌。

高悬于绝寒塔上端的巨大圣三角浮雕是第二皇帝时代的遗物,这个伟岸的圣三角镇守着这片东方的土地已逾千年。整个帝国之内,除了悬于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顶端那尊日夜闪烁的圣裁三角,恐怕再也找不见比这尊圣三角更巨大的雕塑了。

仰视着这尊塑像,即便是这个时代最伟大杰出的建筑师也会带着崇敬的心情感叹古时候的人们是如何建造出如此浩大的工程的。如果平凡的人类是如此伟业的缔造者,那么创造了人类的主该有何等大能?

除此之外,英灵堡还与另外一个由第二皇帝设立并且对费兰铎教徒至关重要的节日有关。

那便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圣显节的前夕,英灵节。

只有在这一天,一向冷清的英灵堡才会迎来纷至沓来的人流。尼安特宫和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都会聚集在这里,当然,也包括神圣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那是一场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帝国祭典,当然,肃穆与哀悼是不变的主题。在祭奠事后,陛下本人将在英灵塔之碑内安寝直到圣显节和新年的到来,传说那是为了倾听亡灵的诉求,与亡者的英魂沟通,以使生者仍有可能完成死者未尽的遗愿。

报时的钟声终于开始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缓慢而沉稳。“我只是不喜欢他们用这种节奏敲钟。”托西克摇着头,将筹码随意地丢在赌桌上,任它们在桌上弹了起来,滚落到一旁。

“妈的,听起来像丧钟。”他的同伴附和道,站起身来,“走吧,换防了。”

*

卫士早已站满在城门前,他们已经准备好回去睡个好觉了。

“你的武器呢?”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士兵瞟了一眼托西克,质问道。

“噢,也许是放在上面的护栏边上了。”托西克摸了摸头,对此并没有感到多少不安。

“算了,”长官招呼道,“先帮着把门升起来!”

“是的,长官。”

和绝寒塔的绝大部分构架一样,其塔门完全由冰冷厚重的钢铁打造,说是坚不可摧也毫不为过,把这样的大家伙升起来自然也得费不少劲儿。守备英灵堡的士兵们时常打趣道,公爵只派了刚好足够把门拉起来的人来守卫这么大的铁塔。铁塔的很多部分都因鲜有人造访而结满了蛛网,落满了灰尘。只有在接近年终的时候,公爵才会派一批数以百计的佣人来到塔里,将这个地方彻底清扫干净以迎接皇帝陛下的莅临。但是即便有如此多的佣人,要彻底清理这个地方依然是个艰巨的任务。尽管皇帝陛下不会也不可能到达这么大座铁塔的每个角落,但是在涉及到陛下本人的事务上,那可绝容不得丝毫的马虎。

在卫士们的努力下,铁门开始稳稳地升起,似乎盖过了换防时候所该有的一切嘈杂,或者压根就没有。“居伊(juy)那家伙迟到了?”卫士们的长官带着戏谑的语气向门外喊道,“或许我应该告诉公爵本人?”但是他很快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圣灯的灯光将站在门外,伫立在连接着外城的长石桥桥头的换防部队身影的一部分投进了室内,尽管在室内的光照下也显得有些许微弱。

“……见鬼!外边他妈是什么玩意?!”

长官看着投进室内的对方仿佛骨架一般的双腿影子,猛然反应过来。

“快停止拉门!”

然而铁门的缓冲装置阻止了他们立刻放下塔门,尽管只露出一条半人高的缝隙。

缓冲装置本是为了省力和安全而设计的,为了不让失去拉力的铁门骤然落到人的头上。

无人曾想到过,那有一天竟成了他们的噩梦。

十几个穿着破旧的老式铠甲的战士敏捷地顺着门缝滚进铁门内。卫士们迅速做好准备,拿起手中的长柄战斧准备作战。但是当这些敌人站起身来,卫士们都愣住了。恐惧顺着他们的身体轻抚着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勉强维持站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一幕。

在锈迹斑斑的古式头盔之下遮盖着的,是一颗颗毫无生气的头颅。面颊上的皮肉早已被岁月生生磨去,空洞的眼眶里沾满了黑褐色的尘泥;牙齿已经残破不全,但是所剩下的却依然连接在那已经没有一丝肌肉粘连着的上颚上。他们的身上覆盖着锁子甲,全身的装束看上去就像几百乃至千年前的古董一样。顺着身上的链甲往下看,两条腿骨赤裸裸地暴露在外边,给人一种难以支撑全身重量的柔弱错觉。

但事实是,这些如同从坟堆里爬起来的死亡战士却丝毫不见比普通人迟缓多少。他们在卫士们仍在愣神的时候就抢先发起了进攻,而他们手中的几个世纪前的短剑虽然也已经锈迹斑斑,往下淌落的却是新鲜的血液。

毫无疑问,前来换防的守军已然遭到了血洗!

“砸烂这些怪物,不管它们是什么玩意儿!”

卫士们长官率先地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发起了还击。尽管他还没有完全理解面前的这些活死人,本能已经让他投入了战斗。

不利的是,这些卫士们大多数都没有披甲。

通常状况下,划归为帝国常备部队之一的帝国卫士担任守备重要设施的任务,在帝国财力的支持下拥有相当豪华的装备。他们的标准配装是一身带手盾的重板甲,一把沉重的长柄战斧再加上左右腰间的单手剑和短剑。然而守卫这里的卫士们已然安逸了太久,毕竟谁会想要抢夺一座除了铁疙瘩和尸体什么财富都没有、地理位置也并不优秀的大坟场呢?背着这些重装备奔波来奔波去显然是愚蠢的事情。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轻慢索要的代价。

哪怕他们穿了一身链甲,敌人那因锈蚀而钝化的短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穿透他们柔软的躯体;在没有盔甲保护身体的情境下,他们手中的长柄战斧在接近战中也显得笨拙迟钝、毫不实用,几乎在战斗的一开始就陷入了劣势。

“该死!”卫士们的长官干脆将笨重的战斧向对手扔出去,一边后退一边拔剑。所幸,不像他怠惰的士兵们,他自己的腰间还配了一把单手剑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这种情况了。他找准一个机会,抬手利落地将剑送入他面前那个骷髅头的嘴里,直穿透它的头盖骨。

然而,骷髅士兵的动作并未因此就停滞。它顶着刺入头盖骨的剑刃强行扑上去,一把用它那朽烂得令人作呕的手臂紧紧搂住了这名勇敢的长官,随即用布满锈纹的短剑迅速地插入了他的后心,又几乎毫无阻力地拔了出来,带着一段鲜艳的血丝,这才放开他的身体。

卫士长官只是轻哼了一声,便瘫倒下去,抽搐着死在那里。

“该死的!该死的!”

长官身旁的一名卫士见状怒喝道,后退一步好让自己有空间举起长柄斧,以十分的力气朝那名刚杀死了长官的敌人抡了出去。骷髅察觉到了攻击,往侧面闪过,但仍然被连着肩胛骨削掉了右臂,掉落在地上,即时碎成好几块,像被打翻的积木。卫士又向后迈步,蓄足了力,找准敌人移动的方位劈了下去,敌人顷刻间便被砸得粉碎,洒落在地上,流出水银一般的青绿色脓液。

“妈的!”这名卫士用略有些欣喜的语气骂道,“我干掉一个!”

但他没能高兴多久。一只散发着恶臭的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头发,并将他的头拽到一边。布满锈迹的短剑利索地扎进他的侧喉,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液不住地喷涌出来。他难以置信而惊恐的眼神无助地望向前方,双手捂着不住涌出鲜血的脖颈,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好似脖子里卡着一枚银利亚。

尽管,他的成功鼓舞了其他陷入惊惶中的卫士。

塔门终于落了下来,再也没有敌人能从正门突入。卫士们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将敌人堵在了门前。

即便在没有长官指挥的情况下,这些训练有素的卫士仍然自发地组织起了防御阵型,一步步将那些怪物逼到门边,向它们发起了奋勇反击。

*

在付出了十几名战士的惨痛代价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将那些仿佛有着老兵战斗素质的骷髅战士尽数摧毁。虽然敌人很难缠,但其质量低劣的武器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好几条卫士的命,他们这才得以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尽管只剩下四名卫士活了下来。

仅剩的四个人用呆滞的眼神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们将敌人阻止在了塔楼外边。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腿已经被扎透,正面色铁青地按着大腿的伤口,面露着苦色,额头青筋突起。

“我们成功了,不管那些是什么鬼东西……”忘带了武器的托西克喘了一口粗气说,后来他从任意一名死去的战士手中捡了一柄战斧,这才加入了战斗。幸运的是他没有被杀,至少目前还没有。

“我们被困住了。”另一名卫士面露忧愁,“而且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把铁门升起来。”

“这里应该还有些补给、顺手的武器和盔甲。”托西克说,“我们得撑到支援的到来。消息呢,消息能不能送出去?”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见鬼!那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托西克的另一位同伴如梦初醒,大声咒骂道。他的浑身沾满了战死卫士的鲜血,他的脚边也散布满了破碎的腐朽骨架,以及卫士们的死尸。

“死人。”大腿受伤的那位卫士用略微战栗的声音说着,他的伤痛正折磨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托西克关切地询问道,“我得去看看这里有没有盐或者烈酒,这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储藏室里有好几箱姆恩(mune)酒,如果你想要用它填满肚子的话。”受伤的兄弟尽管十分虚弱,依然打趣道,“我还能行,你应该先把盔甲和武器拿来,还有食物。毕竟这里没有牧师,你不会处理这情况吧?”

“再来个人和我一起来吧,他们打不开这门的。顺便,为什么外面没有动静了?”

“为什么会有动静?”

“难道他们不想着冲进来的么?这应该是唯一的入口吧?”

“除非他们能飞。别傻了,这道铜墙铁壁怎么可能被那些废骨头打破?”

“我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有多少‘人’,还是别的什么的”托西克说,“我可以到高台上看看,也许能……”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忽地,从他们的脚边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几乎将他们都惊得失了神!

那当然不是虚惊一场。

*

他们脚下的死亡在黑暗中躁动不安,期待着重新被人世的气息沐浴。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死去同伴的尸体正在蠕动着,摸索着自己的武器,正准备站立起身。

“快逃!”托西克惊叫道,扔下手中的武器,没命地奔逃起来。

另外的两人见此情景便也惊恐地逃窜出去。加上他们死去的十几名卫士伙伴后,敌人的数量瞬间成长到了他们四人无法应付的程度。但也许是不愿意手无寸铁地接受屠宰,依然紧握着他们的武器,希望还能做一些反抗。很显然,沉重的战斧对于他们的行动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不,别丢下我!回来——”无力移动的伤员惊恐地看着身边的尸体慢慢站起,发出了无力的呼喊。回答他的只有同伴远去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冷铁走道之间回荡,同这些钢铁一般冰冷无情。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死者从他面前爬起,看到了他们呆滞而毫无灵气的眼睛,他的惊恐已经抵达了深渊之底。

但再起的死尸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他们相继拾起地上的长柄战斧,径直朝其他卫士逃跑的方向追过去,甚至不顾他们,或者应该是“它们”的伤口,仍在不断涌出血液,染红他们的每一个脚步。

思想杂乱地在他的脑中交织,一丝生的希望闪过他的脑海。

“也许……我能活下去?只要不扰动他们?也许我能逃出去?在这个充满着死亡的地方?但是我的腿疼死了……我能挣扎着爬出去吗?如果我……”

忽然,一个冷战袭击了他。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心理问题,某种东西似乎正从门外靠近,而他的肉体能够感受到那东西散发出来的不详气氛,那令他汗毛倒竖。

不管那是什么,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拖着自己的伤腿,卫努力想要从门边逃离。

但已经晚了。

*

一团难以名状的深暗色尘埃从铁门紧闭得几乎密封的缝隙中穿梭进来,并且卷携着一些颜色较淡的、散发着微光的气体,或是某种光雾。这些诡异的东西在下一个瞬间便聚集成一个优美的人形,并且在能看见的范围内,它的面部在逐渐清晰。

——直到终于,显现出一位美丽女子的面容。组成这个女子的身体和衣裙裙带的光气在空气中摇曳,像一团青绿色的火焰。

惊慌间,他和那名女子对上了双眼。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被吸引住了。

这位将长发在脑后盘缠起的女子看上去并不十分美丽,但毫无疑问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气质。她的衣装虽然算不上华丽但是端庄,一行一举都彬彬有礼、雍容优雅,尽管卫士并不明白她到底是谁,不,她到底是什么东西。鬼魂?幽灵?他回答不出。

对他的注视,女子竟然显示出了一些羞涩,轻敛起自己的笑面,两手矜持地交握在裙前,向他行礼致意。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变了脸色。

*

更确切地说,是变了脸。

她的整个面部骤然干枯下去,显示出腐烂得扭曲模样,就像一具在土中埋了几十天、被蛆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死尸;同样地,她的衣裙也变得破烂不堪,仿佛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古物。她畸态的面部像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但是一切都静谧无声。

卫士的灵魂霎时被剥离下来,甚至于他还未来得及体验那种感觉。他的躯壳迅速地腐烂并蜷缩在角落里,成了一具干尸。

她又恢复成贵妇的模样,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样子。

随后,她望着那些仓皇生者逃离的方向,露出了得体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

托西克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只是顺着钢铁旋梯由下往上没命地奔逃着,在他周围广阔的空间里仅仅回响着他匆促的脚步声,别无其他动静。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脚下的阶梯绊了一跤,扑倒在坚硬的台阶上。他的下巴磕了一个大口子,在光洁冰冷的钢铁上留下一块红迹。

“我的主啊”他无力地念叨着,费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四面空无一人,甚至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响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他顺着旋梯的把手伸出头去向下看,他看不见自己的同伴,也看不见那些行走的死尸。他也听不见任何响动,甚至死亡的声音也没有。一切如此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他刚从噩梦中爬出来,回到了现实。

如果是梦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的脸马上接收到了火辣辣的反馈,提醒了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四周宁静如初,毫无半点迹象。

敌人有可能在潜伏着。虽然是死人,从敌人的反应和行动上看,他们的作战经验和技巧都极为娴熟,几乎与活着的士兵无异。

“主啊……我该怎么办……救救我,从那些恶魔的爪牙手里救救我……”

当然,他没有得到主的回应。

他只好继续迈着步子,跨上台阶向上走。他本希望到武器库去找些更轻便的装备武装自己,虽然那里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武器防具可用,但武装一个人总是足够的;问题在于,武器库在铁塔的下部,他不敢下去。

“去刚才透过气的平台那里吧,那里还有我的战斧。”

他近乎绝望地自语道。在圣三角之下邪恶一定会收敛的,他想,毕竟那象征着主的威光,是至上神圣之物。

安宁间,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胫骨也在隐隐作痛,看来刚才跌倒的时候腿磕在了台阶上。在慌乱中,他却花了不少时间才了解到这一点。

如果这个时候有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自己的生命也就到头了吧?他无比沮丧地想着。

只是,一切仍然那么安静,没有半点争斗的预兆。

他继续顺着旋梯向上攀爬,从十层的长廊拐进了他们方才玩过骰子的房间。

*

“……愿天堂接纳你的灵魂,撒莱亚。”

托西克呓语着,看着那张凌乱的赌桌,心中百感交集,他的战友兼赌伴在敌人发起第一波攻势的时候就死在了那里;他走过去,一脚将木质的桌板踢翻,然后继续顺着那条用死亡的画面装饰的走道,怀着冰冷的心情,顶着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走过去。

在那个平台上,终于,他看见了令他终于失去求生意志的一幕。

——冷冰冰的雾气盘旋聚集在天空之下,带着缺口的月亮悬挂在塔顶的天空,冷冰冰地睥睨着这片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和死灵。大群青绿色的人形气团轻吟着掠过天空,使整个空间布满着冰冷和诡异。而曾经弥漫整个视线的大雾似乎被月轮吸引走了一样,显现出满目疮痍的大地。密密麻麻的说不上名的死尸和骷髅遍布目力所及之处,朝绝寒塔聚拢过来,像扑向尸体的蝇群。还有数不清的骷髅从被其他死尸凿开的墓穴中爬出来,加入大军的行列。数量巨大的亡灵汇聚在铁塔门口的石桥上,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外城。铁门已经被侵入到塔内的敌人拉起,它们就这样蜂拥着从下面挤进了铁塔。

——这就是英灵堡的全貌。

“……亡者复活……生者遭难……是末日……终末之日降临了……”

他颓然坐倒在地上,碰倒了身边早已在此放置了一阵的他的长柄斧。一团飞舞的亡魂从他的身边掠过,似乎在对他耳语。他不敢看,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整个灵魂像在被猛烈地撕扯,他的全身感官似乎都剥离了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并在他的精神世界滋生了连绵不绝的痛苦。当这个亡魂再次远离的时候,卫士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剥去了生命力。

“苏醒,起身,已逝的英灵睁眼,怒吼,沉眠的士兵”

“每当钟声奏鸣,你们高声响应每逢国家危难,你们护守一地”

“生前你们的英迹为人传扬亡后阴宅的荣耀也仍不止息”

童声再次响起,同样的音调,怀着同样的感情,但这一次却传达自近在咫尺之处。

他吃力地支起精疲力竭的脖子,抬起头,望向站在他面前的灰色人影,这才看清,那是一个俊俏的女童,约莫六七岁,顶着一头银色的齐眉短发,面色惨白如月,双手背在身后,带着淡淡的微笑,始终不停歇地重复着那段歌谣,一边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那是一双水银色的瞳仁。

淡漠的忧伤。

感染了他,并满溢于他的心绪中的,是弥漫于此处的忧伤。他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感情了。

“你也是死人吗?”托西克尽力支撑住自己的灌了铅似的眼皮,望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女孩只是闭上眼摇了摇头,继续唱着那首歌谣。从她的身后缓缓地伸出暗灰色的巨大羽翼,像此刻的天色那般晦暗而不详,向她的身侧以僵硬的姿态舒展开——在他面前,如同一双张开的巨大手掌。

“你是……谁……”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正在变得干枯。

歌声突然停了。

“我喜欢这首歌。”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带着那始终未变的微笑,用仿佛天真无邪的眼神盯着他,自顾自地说着,“像他们一样永远地陪伴我吧,我希望你能唱给我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担心,会有人给你伴奏的,好多好多人。”

没有理会他的任何问题,女孩张开双臂,无数亡魂便在她身边驻足,发出惊怖刺耳的尖叫。但仍然,与她的童真话语完全不符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小孩子在说这些话时理应有的、欢呼雀跃的高兴表情,有的只是那始终不变的微笑。

冰冷、忧伤的诡异微笑。

“快了,你也要被我歌唱了。”女孩慢慢地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布满胡茬的面庞。那是一只冰冷、光滑却又舒适的手,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享受,仿佛阴间的床第,他就将安眠其中。

“……你是……什……”

托西克的最后一句话没能结束。

了却了所有忧伤,他已经安然沉入了生命最后的梦境之中。

这梦境的名字,就叫做死亡。

*

**

The Curtain 死幕(2)

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

天气已经暖和了有一阵子了,广袤的帝国土地上,青翠欲滴的草木纷纷抽芽出来,将山地和原野染上活跃的生命颜色;一种粉红色的小花在粗大的树干脚下生长起来,点缀着这片河畔的林地;橙黄色和紫红色的野蝶在林间飞舞,像画面中闪烁不定的颜料渍点。受到暖和又潮湿的气候的吸引,一群从东北方向飞来的青尾雀终于找到了这片树林,并就在那里陆续落下脚来。

不过它们并不是这片林地里唯一来自别处的访客。

它们停留在枝杈上,不约而同地将机警的目光投向了树冠之下那一袭孤独失意的白色身影。

“……啊……到了。”

当终于能透过树林看见那条由西北方向流来的美丽河流,提着长剑的弥斯轻轻地叹了口气。

失去了马匹,失去了归宿,失去了身份,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尊严。套着一身洁白的巡礼长袍,独自一人行走在树林里的弥斯终于找到了些许安慰。至少他找到了去往费兰多卡萨的路,尽管,之后如何他完全不得而知。

希塞尔河,它正是源流自伽尔撒山脉的峰巅,不仅是皇都伽尔撒和圣都费兰多卡萨的母亲河,同时也是费兰铎教的圣河。对于此时此刻的弥斯来说,它还是自己朝圣之旅的指引;只要自己顺着河道向这段支流的上游进发,最终必定能抵达圣城的城下。

不过,现如今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咕噜噜噜噜————”

他的肚皮发出响亮的抗议声,尽管他并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对于自己的饥饿、连同自己饥饿的原因,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地吃点东西了。

除了在梅茜亚斯买食材剩下的钱,泽文老师……如今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的泽文大人没有留给他半枚利亚。

——而那些钱的绝大部分用在了这身简陋的白色巡礼袍上。

剩下的……自他踏上这艰难旅途起的这些日子里,早已经下了他的肚子,否则他也没可能撑到这个时候。

一路跋涉,他发觉自己的眼前已经开始冒出星星了。

*

对于首次踏上去往费兰多卡萨朝圣之路的费兰铎教信徒,素白的巡礼长袍都是朝圣仪式不可或缺的一环;尤其是对于那些自认罪孽深重,希望在圣裁三角之前得到救赎或是指引的人来说,它又包含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在前往圣地所走过的路途间,沾染在巡礼长袍上的尘土正代表着凡人在世间所涉足的罪行。

白色的衣袍蒙上越多的尘垢,那便意味着朝圣者的罪行愈加深重。

将这一切以原原本本的状态呈献于圣裁三角之前,以由主之眼明鉴,这便是费兰铎教徒一生仅有一次机会的,名为“朝圣”的大仪式。

传说,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只要徒步完成这一段赎罪之旅,怀着虔心忏悔的意愿跪倒在那象征着万军之主的圣三角座前,无论多么深重的罪行都有可能被原谅。

无论什么罪行。

即便……是亲自放任灾厄逃出束缚,并也许造成了未来不知道几百几千甚至更多无辜的人蒙受死亡的自己。

尽管,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获得救赎的资格。

弥斯手上的那柄双手长剑并不是他的佩剑,他自己的手半剑正悬在他的腰间,那是他身上仅剩不多的物品了。——那是阿基拉剑,风暴骑士团的“荣耀”之剑,尽管他已经从此与那种东西无缘了。

纵然他始终随身带着这把剑,但自己已经扔掉了更为重要的东西。他的阿基拉试炼已经沦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失败,一个完完全全的耻辱。

不要说英雄,不要说圣骑士,自己连骑士都没能成为。

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那座他度过了六年时光的石堡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早已明白这一切远不止是一个噩梦。

至少……泽文大人还没有将这把剑从他手里夺走。

虽然它已经什么意义都不再拥有了,这也是风暴崖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虽然将这把做工精细的剑卖出去肯定也能赚上一笔不少的钱,肯定足以支撑自己抵达费兰多卡萨,但弥斯说什么都不想把它就这么舍弃掉。

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紧了牙关,露出痛苦的神情。

……如果……我还能……就这样将它带往费兰多卡萨……

……也许……

……主能不能……

……再……

他的表情很快舒缓了下来,弥斯的嘴角露出苦笑。

“……我还在想什么呢……都结束了。”

*

弥斯走到河边,轻轻地卷起长袍的下摆以防止它被溅起的流水沾湿,紧接着半蹲下去,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澈的河水,送到自己唇边。冰凉的河水刺激着他左臂上依然残留着的灼伤痕迹,让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他没有理由担心圣河的水质,即便这里位于伽尔撒和费兰多卡萨的下游。那批最早信奉费兰铎教的人民始终对这条养育着他们的神圣之河保持着敬畏,更不用提及教廷颁布的诸多关于希塞尔河流域生活的严格法令了。

然而,河水似乎没能缓解他的饥饿。

“唔呃……要不行了……”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他紧皱的肚皮反而更加难受了。

看着水底悠然游动着的那些指甲盖大小的小鱼,他甚至都要流出口水了。

正在这时候,面前迅速飘过的一个白色异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一顶白色的小圆帽……就像是教堂的牧师会戴的那种,顺着湍急的河流从他面前游过,随着泡沫一般溅起的白浪一起挂在了河流中间的石头上。

像是合理的推测过一般,他的目光相当自然地向河流的上游方向游移过去。

果然,树林的荫庇下出现了两个焦急的人影,正提着白色长袍的下摆往下游小跑而来,其中一人的头上戴着与他刚才看见的完全相同的小圆帽——对弥斯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难猜到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拉上了巡礼袍的连帽,将长袍撩起过肩,并将多余的部分在自己的身后打结固定,随后缓缓地探下水去。尽管他做了这样的准备,当他涉水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河水很深,实际上无法够到河底;加之不断溅起的水花,他的巡礼袍要保持干净齐整是没可能的事情了。

不过既然已经下了水,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顶着河水的流势,勉强保持着上半身露出水面,他还是缓缓地游向了那块凸起的石头,取回了那位圣职者的帽子。

上岸的时候,两位同样身着巡礼袍的圣职者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歉意。

“……真的很抱歉,劳烦同为朝圣者的您做这种事情,弄脏您的巡礼袍……都怪我太马虎了!实在很抱歉!!”

那位丢了帽子的年轻圣职者没有马上接过帽子,只是深深地低下头,鞠了一个夸张的躬。

“为您添麻烦了。”另外一位稍年长一些的圣职者也向他致以谢意。

“没关系的,反正……”弥斯挠了挠头,一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的背上也不差这点罪过啦,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会……您也是朝圣者吧?”

“嗯,没错……算是吧。”

除此之外,弥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风暴骑士团圣骑士雷·兰吉尔·泽文的学徒,梅耶撒的弥撒铎”这种话,如今他是决然说不出来的。

“说起来,两位阁下也是去往圣城朝圣的吧?是哪里的牧师吗?”

“我们来自诺夫兰萨的一座小教堂,朝圣只是目的之一,其实……”

年轻的牧师热情的自我介绍立刻被年纪稍长的牧师打断了。像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似的,另一位牧师甚至给他使了个夸张的眼色。

然而这个动作实在算不上精明,切实看见了那个动作的弥斯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抖了抖湿透了的裤子,只当没看见。

毕竟是在这种乡间野外的小路上,不明身份还随身携带着武器的人确实应该留心提防,这些没多少反抗能力的圣职者尤当如此。

但那位年轻的阁下显然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对这位宁可沾湿衣服也愿意帮我取回帽子的好心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啊!这位先生绝对不可能会是坏人!”

“你这家伙……不明白……”那位长年的阁下一时间也无言以对,“……噢,很抱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您说您背上的罪……”

“没什么,我明白。”弥斯只是善意笑了笑,他明白对方也并没有恶意。

“对于无私向我们提供帮助的好人,不应该以诚意报之吗?掌灯不是这么说的吗?”

“这么说是没错,但……这可是在野外,附近可一位士兵都见不着!如果掌灯出了什么事儿,那该怎么向费兰多卡萨交代?!”

“说到底你还是在怀疑这位先生吧?!”

“当然不是!只是以防万一!这种事情容不得丝毫的马……”

“咕噜噜噜噜————”

他们的争论被弥斯的肚子发出来的牢骚声生生打断了。两位阁下一致地停下了口头争吵,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向弥斯。

“哈……我不是有意的……”

弥斯挠了挠头,只好以傻笑来应对这尴尬的气氛。

*

“拉维尔(laviel)!斯托克(stok)!你们还没有寻回帽子吗?!”

所幸,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两位阁下来的方向又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扯着嗓子高声朝这里喊话道,顺便也为弥斯解了围。

“啊,是掌灯他们。”

“喂,布伦尼亚(blemnia)阁下,我们不是叫你们先行出发了吗?”

“掌灯怎么会容忍我们丢下你们俩不管啊!万一碰上强盗贼人要怎么办?!”

提着巡礼袍的下摆,那位阁下同样用那别扭的姿势一路小跑过来,并在另外两位同伴的身前停下。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弥斯的存在。

“哦呀,这位朝圣者是……?”

“梅耶撒的弥撒铎,尊敬的阁下。”出于礼节,弥斯还是向这位牧者行了一个圣礼。尽管都穿着同样的巡礼袍,这位牧者的圆帽上显然多了少许象征着更高身份的花纹缀饰;既然师从同一位掌灯,这应该是这两位阁下的前辈了。

“可否劳烦询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啊……我想想……雇佣兵吧。”

弥斯一边拧着自己袍子下摆的水,一边随口答道。从自己的能力出发的话,说自己是从事这种与战争有关的行当或许会比较能让人信服;当下自己毕竟是个连身份和职业都几乎没有的落魄流浪者,以后如果要讨个生计的话,做雇佣兵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的答复一下子让对方提起了警戒。

雇佣兵和强盗的差别在那位阁下眼里似乎微乎其微,但共同点却都不言而喻。

——都是为了私利而行使暴力的家伙。

但那位名为拉维尔的年轻牧者站出来,挺身为他维护道:“放心吧,布伦尼亚阁下,我可以向您打包票,这位朝圣者虽然没有姓氏,但必然是一位好人。甚至在我们提出请求之前,他就亲自下水为我取回了帽子,若非乐于助人的好人的话,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麻烦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位先生的牺牲,我也不可能不弄脏衣服就取回帽子。”

“哦呀,那还真是万分感谢!”布伦尼亚阁下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并真诚地向他还以礼节。

“啊……不必在意,如果不是帽子正好挂在那块石头上就算是我也追不回来。”弥斯耸了耸肩,“如果阁下们还要赶路的话请毋需在我身上耽搁。如果诸位还有不方便透露的要紧之事,请尽快重新启程吧,我还可以在这里歇息一阵子,绝不会打扰到诸位阁下的事务。”

没有言语,布伦尼亚阁下的眼睛对上了拉维尔的目光,仿佛交换过眼神之后,布伦尼亚阁下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那么要紧的事情。”

布伦尼亚阁下对他露出了善意笑容,“从您的谈吐和举动上看绝不像是未冠姓氏的粗野之人,倒像是帝国的士兵。希望您能理解在这荒郊野外,我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圣者会担忧的理由。”

弥斯点了点头,“我当然能理解。”

“不过您必然不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想代表我们的掌灯——诺夫兰萨公国的伯恩·嘉德雷(bornegardrael)主牧,邀请同为朝圣者的您与我们结伴同行。”

“我们也可以为您提供食物。”拉维尔笑着补充道,“我知道您的肚子当下有些困扰,请当作我的报恩。掌灯说过,作为侍奉于主的仆人,受人恩惠必当以重谢相报,否则便是丢了主的面子了。”

弥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这怎敢无端叨扰阁下们……”

“唔……我们携带的食物应该还有不少盈余,必然不会亏待您的肚子。”

“另外,”布伦尼亚阁下的话锋一转,“我们其实也有事相求。”

“嗯?什么事,请阁下但讲。”

“看在主的份上,希望您不嫌弃临时担任我们的护卫。虽然我们身上没有带上太多财物,但安然抵达了费兰多卡萨之时,以主为证,我们必然不吝重谢。”

“噢,那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位叫做斯托克的牧者也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如果诸位阁下不嫌弃我的剑术拙劣的话,我自当担下责任保卫诸位的安全。”听到正好是自己擅长的事情,又正好能解决自己的饥饿窘境,弥斯拍着胸脯一下子应允下来,“重金酬谢就免了,我也不可能从为主传道的可敬牧者们手里要钱,就当是诸位为我提供食物的回报吧!”

“哦呀,您这么好说话真是太好了!”

“咕——”

弥斯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不过三位圣职者都并未露出鄙夷的目光。

“很抱歉,我们马上就领您去见我们的掌灯,然后让掌灯为您安排食物。”

弥斯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略有些难为情地回答,“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吃饱,剩下的就都交给我吧!”

*

The Curtain 死幕(3)

“掌灯!”

当三位牧者带着他回到其他牧师的队伍时,弥斯终于见到了那位主牧,伯恩·嘉德雷阁下,这一众牧师的掌灯。

他并不像弥斯预想的那般苍老,弥斯预想能收下这么多学徒——在教会的体制里称为沐灵——的一定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圣职者。但他面前的这个史莱尼人大概只有四十岁出头,一头栗中泛白的蓬松短发,戴着显眼的饰金边圆帽;淡褐色的眼眸里仿佛蕴含着冷静和睿智,高挺的鼻梁,打理得很洁净的下巴;比起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要略显晦黄的皮肤,但却仍远比南方的科维尼人要白皙;在一群身着纯白巡礼袍的牧师之间,只有他一人披着缀着金丝边花、印有圣三角和金焰花纹饰的牧师长袍,悠然坐在河边铺开的长毯上。

“劳烦您久候了,十分抱歉,掌灯!”

然而,那位主牧没有马上回应拉维尔的致歉。

在弥斯的印象里,他同样以为这位主牧会是一位更加严肃的阁下,就像梅耶撒的那位维宁阁下一样。在教会的权力制度下,主牧是一方教会牧师的总领,是仅次于公国主教的大人物,弥斯料想这样的人物或许会显示出多一些威严;但实际上,那位嘉德雷主牧只是显示出了与他的年龄相当不符的迟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一点没有听到拉维尔的话语。

“掌灯?!”布伦尼亚阁下凑上前去给予提醒。

“……啊,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位嘉德雷主牧的语气虽有些慵懒,但也很温和,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随后他又再度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河岸,不紧不慢地说道。

“行程不着急,大家都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吧。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去往圣城的道路,但每次看见圣河沿岸的风景,我都忍不住要驻足,赞叹这条孕育了伽尔撒文明的伟大河流。你们要知道,这几千年来,时至今日还能看到这番景象实属不易啊。”

的确,当弥斯稍稍抬起头,第一次仔细地欣赏希塞尔河沿途的风光时,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正置身于这幅足以使人怡然惬意的景象之间,甚至忘记了饥饿,似与画面融为了一体。

绿草地柔和地托着弥斯的皮靴,在风中轻轻摇曳。水面倒映出他身后的林子,顺着水流的方向浮动着。河面上泛起些许涟漪,那是缘自跳跃的水生动物的惊扰;一些以鱼为食的长喙鸟类在对面的河岸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水面上的动静,伺机而动。微冷的和风叩打着树木伸展的枝桠,不住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停在枝头的雀鸟唧唧喳喳地唤着同伴,忙藏进树叶之间的巢穴。

只是,当弥撒铎仰起头,看见云层团裹、露出怒色的天空,他随即又担忧了起来。

“不过,只是不要下雨就好了。”

嘉德雷阁下碰巧说出了他的心声。

布伦尼亚阁下叹了口气,一副拿这位掌灯束手无策的口气。

“掌灯,请您稍微给这里一点注意!我招来了一位可靠的雇佣兵小伙子,他希望用他的护卫换取一些食物。”

“……噢,很抱歉我总是一个人走神。坏习惯了,总改不了,绝对没有怠慢的意思哦……嗯,啊——只是食物而已么?”

弥斯下意识地对这位主牧行了一个恭敬的礼,这才回话:“是的,只要我能吃饱就行,我不会要求别的什么东西。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同行吧,我只是尽我的力量,希望能帮上忙而已。”

“唔……年轻人,你不是佣兵吧?”

看似迟钝的主牧的双眼一转,仿佛在那一瞬间显示出惊人的敏锐。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弥斯没好意思否认,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说谎,只是不知该说什么职业罢了。

“一般来说,雇佣兵绝不可能放过佣金的,这只是个人的经验之谈。”牧师们的掌灯恢复了惬意而放松的神情,“当然,还有更简单的依据——你刚才下意识地行了一个骑士礼,那么标准的骑士礼可不是没有贵族背景的雇佣兵能做出来的。”

“……噢,这点我给忘了……”弥斯挠了挠头,感到些许羞愧。尽管不是刻意隐瞒,对神职人员扯谎着实让他的心里担上了不小的负罪感。

但那位掌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既然你会加以隐瞒,我相信一定是有必须隐瞒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识趣到会随意打听他人私事的那种人,但我相信,即便你撒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谎,你也仍然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足以让我将我们一行人的安全托付给你……应该是这样吧?”

“当然,您可以托付给我!”弥斯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作出保证。

“不过说起来,我也只是诺夫兰萨的一介主牧,因为教廷的宣召前往费兰多卡萨就职。”嘉德雷阁下对他笑了笑,只是张开自己的两袖以示清白,“我的身上本来也没有什么财物,如果盗贼非要从我这里拿点什么的话,这顶帽子、或者这件衣服,给出去倒也没什么关系,因此我本觉得没有太多雇佣护卫的必要。不过在诺夫兰萨的时候,我本也就是钻研伽尔撒地区上古书写系统的,一起带来的这些书稿和笔记才是我最关心的东西。一般的强盗肯定看不上这些废纸,反正它们也不值什么钱,但我到底还是担心一些恶劣的贼人,见到从我这里抢不到什么东西,一气之下把它们都毁了。”

“上古书写系统?是指古语单词的古式变格吗?”弥斯依稀从迪里埃阁下那里听说过,关于古语单词变格的简化历史。在第一皇帝的时代,古语的形式甚至和现在使用的古语形式也颇为不同,只是更具体细节的弥斯就记不得了。

“噢?没想到你连这都懂?”虽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嘉德雷主牧还是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过并不是,那是还在古语出现之前就存在于伽尔撒地区的书写系统。”

“那么早?!那甚至……比三巨头的时代还要早?!!”

发觉到了弥斯的兴趣,嘉德雷主牧露出了更加得意的笑容,“那是在大约在三千多年前的古老文字系统——今年是圣显历2857年嘛。因为从两千多年前开始,圣约文书和古籍就全部都使用标准的古语记述了,这方面的研究在那时候也不多,这方面的考究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这部分的研究即便在教廷眼里也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伟大的工作!”

“……谈不上伟大,甚至还有不小的风险哦?”嘉德雷主牧的嘴角稍稍颤动了一阵,“进一步的考究,不在费兰多卡萨教廷的监督下可是不能完成的。”

“风险?研究古代文书也会有风险的吗?”弥斯挠着脑袋表示无法理解。

“当然了。”嘉德雷主牧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可意味着,你是在研究凡人信奉主之前的事情。”

“……”

弥斯马上闭上了嘴。他当然不会笨到想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那或许是一段伽洛尼人还在信奉异教伪神的历史。

“……不过,想不到我会在这种野外和一个没有姓氏的雇佣兵讨论这种问题?生活还真是无法预料啊。”嘉德雷主牧耸了耸肩,再度绽开了和气却又有些懒散的笑容,“噢对了,我差点给忘了!真是的,你瞧我,甚至还没五十岁就开始忘事儿了……食物,食物!你还饿着呢吧?”

“刚才的话题突然严肃起来,我都没敢提……”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布伦尼亚,让他们分一些无酵饼来吧?应该还剩了很多。年轻人,你没有什么忌口吧?”

“没有,我什么都不挑!”

“那就太好了。具备皇都贵族一般的学识,还具备骑士一样的素质,还不挑食,这帝国疆土内我们还能找到更好的护卫吗?”

“您绝对过誉了,至少学识上……”弥斯略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但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果然又是无酵饼啊……”

“嗯,怎么了?如果有别的需要你也可以尽管提。”

“噢不,没什么。”

只是,和他加入风暴崖的那一天吃的一样罢了。

弥斯放下了刚吃了两口的面饼,“……对了,阁下。我想请问……不知您接收不接收告解……我有一些……问题。”

“主牧也不过只是主的仆人而已,聆听人们的告解,那就是我们的工作之一。如果你有问题想要问,那么我自然也不会拒绝倾听。你是……想要现在说呢,还是想要过一会儿,或者是,过好几天呢?——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弥斯又垂下了头,“……还是……再让我自己先想想吧。”

“嗯——”嘉德雷主牧点了点头,又再度仰起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正好,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布伦尼亚,不如吩咐他们先扎下营吧?如果那些书稿被水浸泡花了,我可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圣冈萨尔阁下交代了。”

“明白了,掌灯。我这就让他们去做准备。”

*

傍晚时分,果然从天降下了暴雨。

但当嘉德雷主牧掀开营帐的幕帘试图察看雨势的时候,他看见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弥斯持着剑侍立在门外,脸上却显示着仍深陷于踌躇中的神情。

“不进来吗?”

嘉德雷阁下带着友好的微笑,向弥斯发出邀请。

“啊……嗯……谢谢阁下。”

“还在犹豫不决吗?”

“……噢……其实我已经决定要来找阁下了,只是……”弥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您的营帐——外边看起来都完全没区别啊……”

“你很快就会发现,里面也没什么区别。”

弥斯抬起头,环视周围。的确如此,作为一位诺夫兰萨的主牧,嘉德雷阁下的营帐里不过也只有一张床垫,一条毛被,简陋得未免过分。

“开始我是想摆张小桌子啦,这样就可以把走在路上想到的灵感都全部记录下来。……不过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有了悠闲的时间,还要提笔工作实在太可悲了。虽然那些灵感溜走,被忘记确实有些可惜,但……哎!为什么让我想起这件事!!那么,年轻人,你又如何呢?穿着巡礼袍,却淋成个落汤鸡,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我不禁有一些好奇,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不明白朝圣礼仪蕴意的人。”

“我明白。”弥斯刚在嘉德雷主牧的面前抱着腿坐定,他身上的雨水便立刻在原本干燥的营帐底垫上汇成了溪流;夹杂着外面来势汹汹的暴雨声,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但我……不确定我犯下的罪过能否被原谅。”

“……嗯?抱歉我没能听清。”

“我不确定我犯下的罪过有没有资格被原谅,阁下。”弥斯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中有些许颤抖。

“所以,你觉得自己的这幅样子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你的罪过?我从布伦尼亚那里听说,你为了帮拉维尔捡回帽子,不惜沾湿巡礼袍也要下水。”

“那时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弥斯犹豫了一下,随之点了点头,“但没错,我是这么想的,阁下。”

“你认为自己犯下了严重的罪行,重到即便是完整完成了朝圣,也不足以被主赐予救赎?”

“……我想,是这样。”

“但,从天而降的雨水并没有多少污浊。”嘉德雷阁下笑了笑,“圣河的河水也是一样。在我看来,你只是经历了沐浴,却并未变得污浊——那是否代表着什么意义呢?与你自认犯下的那些罪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告诉我那些吗?”

“很抱歉,阁下,我没办法告诉您那些事情……”弥斯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我只是想问两个问题,两个……关于原谅的资格的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我兴许没有足够的学识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断定主给予原谅的标准。”嘉德雷主牧带着不那么单纯的笑容,口中的话语仿佛若有所指,“不过……为什么你没有过问那位迪里埃阁下呢?如果是那位圣徒的话,一定能给出比我更好的回答。”

在听到“迪里埃”这个名字的时候,弥斯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满脸的惊异。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冷静……你的头快撞到营帐顶儿了!”嘉德雷主牧看到弥斯的反应这么大,也冷不防吓了一跳,“你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风暴崖的阿基拉剑吧?不过是上次造访费兰多卡萨的时候,我结识了圣灵骑士团的艾思雷尔·特伦圣座,碰巧了解了一些关于骑士团的事情而已。我刚巧对历史还是有那么点研究,真不用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很抱歉,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

“到这里为止,我保证不会再问了!如果你相信我能回答你的问题的话,那就问吧。”

“我想您大概也基本都知道了,我也一直不是个擅长隐瞒心事的人。”弥斯苦笑着,“我已经没办法再得到迪里埃阁下的指导了,但我一直敬重并相信,献上毕生服侍于主的圣职者们,一定拥有比我高得多的学识。如果有什么人能回答那些我困惑的问题的话,那一定只有您了。”

“既然如此,那便问吧,我会尽我所能不辜负你的期待。”

嘉德雷阁下摊开手,示意弥斯随时可以提问。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有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由此犯下了难以被原谅的罪行,并因此失去了生命,那么他要如何才能得到救赎?这样的人……难道就没有得救的机会了?”

“我想,你应该先问另一个问题。”

“果然……就算是主牧阁下也没办法……”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你先问第二个问题。我希望你问的是这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由此犯下了重大的罪行,那么——他是否有罪?’”

“他可以无罪吗?!”听到这里,弥斯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那得视情况而定。当他犯下罪行时,他是否忏悔自己的罪过,是否感到痛苦、悲伤或是不甘?是否极力想要阻止自己犯下这样的罪恶?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阻止自己,哪怕放弃自己的生命?”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或许没有这样的情感。但如果……他连情感都……无法控制了,那是否……”

“那可真是相当非同寻常的情况呢。”嘉德雷阁下会心一笑,弥斯相信他已经了解自己在说什么了,“那么,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黑心的窃贼偷走了你用来砍柴的柴刀,并用那把刀杀死了另一个人,那么你是否有罪呢?世俗法庭是否应该判定你保管柴刀不力呢?”

“那是一个很牵强的罪名。但物品和自己的身体……能就此混为一谈吗?”

“你完全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你便不需要为之负责。我相信,身体和物品都不是主看重的东西——重要的是灵魂。你应该相信,对于无罪的灵魂,主也会作出无罪的裁定,因为主是绝对公正的。”

“您的意思是,他是无罪的。”弥斯低下头,“那么夺取无罪之人的生命……这究竟是对是错……我不明白……”

“他的确是无罪的。但,他也并非清白。”

“那是什么意思……抱歉,阁下,我没有明白。这两者的意思不是相反的吗?”

“他的灵魂是无罪的,但他被夺走的身体犯下了罪过。他的灵魂不应该受到惩罚,但如果不能让他永久地从犯下罪行的窃贼那里取回身体,为了阻止他继续犯下罪行,他的身体就必须被毁灭。”

“这样……”说到一半,弥斯停了下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对他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必须那么说吗?那句话必须由我来说吗?……”

嘉德雷主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凡人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果然……是这样吗?”

“但那并不是因为凡人的本质是腐坏的、邪恶的,无可救药的。我们无法实现公平,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做到,因为凡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试想,如果你能在不消灭他的肉体的情况下,便能除去占据他身体的罪恶,那么这难道不就是公平的量刑吗?”

“……我只是想,或许……或许能找到办法。”弥斯低下了头,咬了咬牙。

“在你或是其他人真正找到办法之前,凡人便不可能在此实现公平和真正的正义。即便你找到了,仍然有其他事情是你无法做到的。只要有无法做到的事情,那里便不会存在真正的公平正义,因为人不是全能的神,无法做到一切,无法实现一切。——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信仰,需要一位全能的神,需要那位绝对公平、绝对正义的万军之主。”

“因为需要……吗?”

“你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没有公平的世界吗?你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吗?你愿意相信,那个人的灵魂永远不可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吗?”

“我不愿意。”弥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请给予主祂应得的信任。祂一定会给予那个受到他人罪过牵连而死去的不幸之人绝对公正的审判。”嘉德雷主牧重新露出了微笑,“这样的回答,足够让你满意吗?”

“您……说得有道理。”弥斯点了点头。

“那么,提出下一个问题吧。”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一位士兵接收到了长官的命令,但他无法判断执行这个命令的后果,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吗?”

“我想,作为一名士兵,或者说,曾是一名士兵,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嘉德雷主牧露出了些许惊讶,“——这便是士兵的职责。”

“我知道。但……如果那个命令是一宗骇人听闻的罪行,只因为他不知道其后果,那就意味着那并非他犯下的罪恶?在主的眼里,他就是清白的?”

“并非如此。”

“这难道不是您说的……那个柴刀的问题吗?”

“这两个例子并不能相提并论,因为你仍然可以选择拒绝命令,你的身体和行为并没有被控制。即便是他人借你之手犯下的罪过,你也必须承担相应的罪过。”

“但……等等,您刚才说……士兵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这两个说法不是矛盾的吗?!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真的存在那种永远不会犯错的长官吗?!!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判断那样的命令到底是不是罪过?!!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因为你选择成为了一名士兵。”

“您的意思是,士兵全部都是罪人吗?!”弥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很抱歉,阁下,但我无法容忍这样的说辞!”

“别激动,听我说完。”嘉德雷主牧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下来,然后继续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虽然与柴刀的问题回答并不相同,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却仍然可以用那个回答来解释。——因为你是一个士兵,因为你只是一个士兵。士兵的力量是有限的,你所接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命令,你没有能力去判断这个命令是否正当,执行这个命令是否将成为罪恶——当你选择成为士兵的那一刻,你已经选择将这决定权交予了其他人。你可以选择离开,但只要你仍是帝国的士兵,你的清白便早已与你的长官绑定了;长官犯下的罪行,你的罪行将远不及他,但你仍然犯下了罪行。‘无知者不罪?’从来没有这种道理,否则一个尽是愚昧之人的国度岂不是远离罪恶的乐土?!”

“但在主的眼里,并不是只有罪恶这一种东西,还有荣耀和伟大。”嘉德雷阁下却突然话锋一转,“你愿意为了仅仅是取得那些东西的机会,背负上他人不愿意背负的罪行吗?这是你的选择。”

“我……想要那些东西。”弥斯的话语中充满了踌躇,“但我绝不愿意为了那些东西而伤害他人,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既得到荣耀,又不伤害他人,果然……凡人不能够什么都做到吗?……无论如何,我很不甘心。”

“唔……事实上,和第一个问题不同的是,这个问题,的确有一条路。”

“什么?!真的有吗?!!”听到这句话,弥斯的心情一下又振奋起来。

“是的,有一条路。”

嘉德雷主牧说着,伸出手指头,指向营帐的顶篷。

“……意思是,寻求主的指引么?”

“不,我的意思是……”阁下高高地举起手指,直指向天,“向上爬吧,年轻人,尽你所能爬到高处!”

“你每向上爬一步,你就能看到更多的、原来看不到的东西——它们将成为你的判断依据,它们将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每向上迈出一步,你就必须向更多的士兵下达命令,越将由你来决定,听从你命令的他们是否不得不犯下罪行,在主面前接受审判;如果你不信任你的长官,那么爬到他的头上去,由你来下达真正正确、公正、正义的命令!若要两全,这是唯一的道路!”

“只是,若你爬得越高,你就越不被容许犯下错误。你的错误将成为你麾下所有人的罪恶,你将背负的罪行则是他们所有人罪行的总和!即便如此,你仍然相信你会做出正确、公正、正义的决断的话,那就向上爬吧,年轻人,爬到高处去!那里才是适合你待的地方!!”

“高处?”

顺着嘉德雷主牧的手指,弥斯抬起头,迷离的眼神仿佛透过营帐注视着天空,甚至远在那积雨云之上的地方。雨仿佛更大了,磅礴的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营帐的顶上,仿佛整个世界倒了过来,扣在他的头上。

“高处”

这一席话重新点燃了他已然灰暗的梦想,再度使他心潮澎湃,正如同这场汹涌的、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雨。

“是啊,不是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

**

The Curtain 死幕(4)

风暴崖,是夜。

紧闭的房门内,牢牢裹在隆起被单里的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按着某种节律,有序地上下蠕动。

直到一阵激灵之后,那动静才终于停了下来。

从被窝里冷不防钻出一个脑袋。

“……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艾思换了个姿势,伸开双手平躺在床上,微微喘着气。带着懊丧的表情,他轻轻地捻起自己的手指,带着浓重腥臭味的黏液便在他指间拉出细丝。

只有这样,他才能挥去眼前的那幅画面。

——奇拉拉起自己的上衣那完美的下腹,和似露未露的下乳轮廓,她的身体……他无法抹去那幅无比美好的画面,他就是不舍得忘记那幅画面。

顺着那场面继续想象……不知怎么的,他仿佛控制不了自己,任由自己沉溺于快感之中。

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结果……就成了这样。

“我竟然干出了这种事情!……啊,怎么会这样?!”

艾思一个人竟兀自羞红了脸。

“……我……和奇拉……不不,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啊!这被单里面都弄湿了……现在我只想知道,该上哪把这被单烧了?!”

艾思稍稍撩开被子,一股浓烈的腥味就扑面而来。他顿时生无可恋。

“……啊!完了!一早侍从来收被子的时候就要被发现了!!不如现在去死吧!!!”

“……啊,对了!”

艾思突然脑子一转,从床上坐起来,顺手在已经弄脏了的被子上抹了一把,随之不自觉地伸到鼻子旁边闻了闻。他的脸上即时便挂上了糟糕的表情,后悔自己做了这种傻事。

“——呃——恶心。”

他又在被子里侧抹了两下,估摸着大概弄干净了,这才起身,伏下腰,鬼鬼祟祟地摸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他打开门,往外边张望了一阵。寂寞的夜里,走廊一个人也没有。

这一层是神职人员居住的地方,如果要去换洗被单的杂物间的话,那必须得去其他扈从们居住的三楼尽头才行,那里兴许会有能更换的被子。

“啊!没办法了!”

为了销毁证据,只能这么干了!

艾思迅速跑回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弄脏的部分包在里面,抱着被子,压低自己的脚步声,慢悠悠地摸了出去。

*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还没下到四层的楼梯口,他骤然发现自己的路被堵上了。

当他看见两个身影正站在楼梯口谈话的时候,艾思一下子躲进了楼梯的转角;那两个人没有打灯,因此艾思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心跳瞬间加快了不少,幸运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继续着始终在进行的争论。

从这里艾思刚巧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

“……我做不到,老师,无论怎么做也无法让她满意!我……可能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那就躲着她,别和她正面冲突,那样只会让你受伤。”

那是加布的老师,班杰·塞洛里昂大人的声音。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才……”

加布的声音中充满了屈辱。

“请您再多教给我一些东西吧,老师!我不想……继续当一个没用的人。”

“别傻了,你战胜不了奇拉是很正常的事情。”塞洛里昂大人的语气轻得过分。

“我看不到自己的进步……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到……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何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继续待下去的理由……我很痛苦,老师……”

“你在这里,为的不是重振加布利费瓦家族的光荣吗?为了你的父亲的期望,不要就这么轻易放弃,忍一忍。”

“我……已经不想再为家父的欲望苦苦坚持了……”加布的身影垂下了头,艾思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折磨和失落,“我甚至找不到为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别这么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放轻松点,不要勉强自己做什么。到了受封为骑士的那一天,你就熬出头了。想想看,想想你父亲会有多高兴。”

“对不起,但在那之后……我又该做什么……在他实现了他的愿望之后,我就没有用了吗……”

“到那时候,你会找到别的目标的。”

“……别的来自他人的期待么?老师,我看不到未来的路……”

“你很好,特拉。不要听奇拉说什么,她看不见你的优秀,她看不见你的善良。”塞洛里昂俯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总有一天她会看到的。在这里,你不是一无是处的。想想看,至少你比艾桑铎要强上许多,所以……忍耐一会儿,你会出头的。”

“嘿?”虽然恐怕在别人背后已经不止这一次当了反面教材,亲耳听到的时候心里还是多少会不舒服的吧。

虽然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这样能让加布打起劲儿来,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艾思只能苦笑着这么想道。

“您能否告诉我,我还必须要忍耐多久……”

“快了,我保证快了。”塞洛里昂大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些天你的压力或许真的太大了,休息一阵子吧。既然是我把你从你父亲那里带来,我也得承担起照顾你的责任。你自己也是,不要太勉强自己,回去平定一下心情吧。”

“我……知道了。谢谢您,塞洛里昂老师,我……回去了。”

*

在加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不久,那位班杰·塞洛里昂大人也终于动身离开了那个棘手的位置。

又等待了一会儿,艾思才敢从梯角走出来。在确认过已经没有人之后,他才得以继续往楼下走去。

加布应该才回房不久,多半还没睡着。从三楼走廊经过的时候,自己应该格外小心发出的响动。

“不过,那位塞洛里昂大人,是位稍有些不同的老师呢。总觉得,有些温柔……”

在他印象中,那些担任老师的圣骑士都是……

“哦?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滚回去。”泽文大人会对哥哥这么说。

“你是男人吗?!为了这种事情哭丧着脸,我一脚把你从拉弗诺尔山上踢下去你信不?!信,那还不去训练?!!”贝汉默大人会这样对他的学生们说。

“还不够,远远不够。”而他的老师,老弥丹诺大人会摇着头,一脸失望地这么回答,“人只有在磨炼中才能变得强大。如果你不想在战场上被杀,就给我付出十倍的努力。”

真好啊,那位塞洛里昂大人……

“不过……加布的确很难过啊,连衣饰都随便了很多的他已经是非常反常的情况了。明天和奇拉说说吧,总是针对加布的确过分了些……虽然她应该不会听我的……”

提到奇拉,艾思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

“啊,还好前面就是杂物间了。”

*

进了门之后,艾思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算是有惊无险吧。

他随手把弄脏了的被单丢在了一旁,明天侍从们看见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

果然,在架子上搁着洗过的全新被单!

“哈!运气真好!!”

他拿起了离手最近的那床被单,忍不住捧起来,放到鼻子旁边闻了闻——似乎还有香味。他知道在风暴崖,侍从们清洗衣服和床具的时候都会在水里加一种碱性的香水。

“抱歉,就这一次,绝对没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他还不忘向那些辛苦打理城堡繁杂事物的侍从们道谢。

“——嗯?就这一次?”

忽地,从他身后发出的一阵故作阴沉的嗓音吓得他坐在了地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冷不防浮现在他的肩头。

“哦?作为一个风暴骑士团的扈从,这种反应可不成!不合格!!”

“……是您……老麦登总管……”

他死也想不到这个负责管理所有侍从的总管老头儿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夜巡?!

“除了我还有谁?小鬼头,大半夜的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的,想干嘛?!坦白从严抗拒从死,给老麦登老实交代清楚!!……哦呀,这是哪个杂种丢在地上的?”

老麦登顺手拣起了那块他刚丢在那里的被单。

“哇,好一股味儿!你小子……这不是长大了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让我死在这儿吧……”听着老麦登恶意的嘲弄,艾思埋下头,这样想着,已然心如死灰。

“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奇拉?是奇拉对吧?哈哈哈哈哈——”

满脸通红的艾思头埋得更深了。此刻的他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下去,永远也不上来。

“没想到我一猜就猜到了,小鬼头。咋了,寂寞了?也难怪不是嘛,都十六岁了,也该是发泄的时候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嗯?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责怪你吧?”

明明是嘲笑。艾思看着那张嗤笑的嘴脸,心里暗想着。

“怎么会呢?我好歹也是年轻过的,也曾在神秘的黑森林之间经历过冒险!”老麦登摆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一边夸口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要知道,对于很多男人来说,紧握胯间那把‘大’剑的时候,可就算他们一生中最男人的时候了!”

“……那是很下流的话,总管大人!”

“至少你还握过别的剑,也没那么糟吧?”

“那句话更下流了,大人!放过我吧!!”艾思欲哭无泪。

“嘛,我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老麦登耸了耸肩,似乎已经逗乐完毕了,“好了,拿上那条被单吧,顺便带件新衣服回去。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只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下次搁在房间里让侍从收走就好,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干这事儿的。……只要别弄得太难洗就成。”

“万分感谢!!!”艾思满怀感激地鞠了一躬,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

“噢对了,有件严肃一些的事情要告诉你。”

老麦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脸上那股戏谑的劲儿也荡然无存,“就在刚才,泽文那小子结束任务回来了。”

“怎么样?哥哥的阿基拉试炼怎么样?!”艾思关切地问道。

“恐怕……”老麦登的目光里透露出担忧,“那条小狗很难回来了。”

*

圣座的房间。

侍立在莱格尼斯的面前,泽文沉默了良久。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很抱歉,老师。”

“所为何事?”

“我毁了您的计划。”

莱格尼斯轻轻地笑了,吹起他唇边的白胡须,“你没有必要道歉。你是他的老师,怎么处置是你的自由。”

“是我处理不当,最后导致了这种后果。我许下了承诺,却没能完成。”泽文说着,微微垂下了头,“请您不吝惩戒。”

“逃走的恶魔的确是个大麻烦。不过关于弥斯的事情,你的做法也是合理公正的。虽然我希望通过那孩子最终达到目的,但我也不想为人落下话柄,说我偏袒他。”莱格尼斯的神情依旧从容,“回去之后再派信去和费兰多卡萨取得联系吧,让他们紧密关注帝国全境的异常事件。吃过一次亏之后,那家伙可能不会再那么大张旗鼓了,不要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但……”泽文蓝色的眼眸向上挑起,“那孩子或许再也不会回到风暴崖了。”

“你这么认为?”

“您不这么认为?”

莱格尼斯提起鹰羽笔,悠悠地在鼻子前晃了晃,“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

“凡人的计划是做不到天衣无缝的,出乎意料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也并不是那种充满控制欲望的人,在这种时候,就顺其自然吧。”莱格尼斯摊开手,“年轻人要多一些耐心。这件事就先搁下吧,等等看,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判断也并非总是那么准确无误——尤其是对人。人总是在改变的,雷。”

“谨遵教诲。”

“单是从你这句毫无诚意的话我就知道你有多不以为然了,雷。对你的这点了解我还是有的。”莱格尼斯笑了笑,“不过这一次,我可是认真的。不如……打个赌吧?”

“您就能这么肯定吗?我不记得您是个喜欢赌博的人。”泽文狐疑的目光里充满着犹豫。这一次,老师又有什么计划了?

“我说过了,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我可不是什么先知。——不过正因为不知道结果,猜测才变得有趣。”莱格尼斯显示出了平时罕见的兴致,“就赌在十年之内吧。——十年之内,那孩子会取回一度失掉的、回到风暴崖的资格。他会在卡维宁大人、拉弗王和第一皇帝的注视下,堂堂正正地从疾风之眼踏进这座城堡。怎么样,你敢打这个赌吗?”

泽文思虑了片刻,作出了回答。

“我接受这场赌局。”

*

**

The Curtain 死幕(5)

希塞尔河畔的营区。

灰暗的天空之下,将朝圣者们阻滞在路途中的滂沱暴雨已经持续到了第二夜。

“又来了吗?”

甚至在弥斯抬手拉开营帐的布帘之前,他就听到了里面嘉德雷主牧的声音。

“是的,阁下。这一次我穿了雨衣。”

“无论你穿不穿雨衣,只要你进来,我的营帐里边就得弄湿。”嘉德雷主牧尽然面带无奈地耸了耸肩,还是摊手作了邀请的姿势,“说吧,这一次又有什么事儿?”

“抱歉,阁下。”弥斯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人有点无聊。希望您也正好空闲,正好想再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费兰多卡萨的事情,我一直很向往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大都市。”

说着,他将手中的阿基拉剑搁在腿上,席地而坐。

“这么大的雨,我还能做什么呢?唉,我就该在这里摆张书桌。”嘉德雷阁下摊了摊手,“虽然我也只去过一次费兰多卡萨,不过我也会知无不言的。毕竟,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去我恐怕就得在那里待上好一阵子了。”

“我听您提到过,费兰多卡萨的教廷邀请您过去就职。”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不过是找个机会把我的研究控制在中央教廷的管辖范围之内。当然,只要在圣冈萨尔阁下的允许之下,我可以得到比诺夫兰萨更多的帮助,也能得到更多与其他学识渊博的阁下交流的机会。——我必须承认,在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里,单是凭我的学识恐怕是排不上号数的。能有幸跻身于那里,或许只是因为我钻研的方面比较偏门罢了。”

“没有这回事,阁下。……等等,您说的是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那不是意味着……”

费兰多卡萨有大大小小数十座教堂,但只有一座教堂能被称作费兰多卡萨大教堂。

那便是坐落在中央教区群的中央,身为中央教廷所在地的唯一一座教堂。

能在那里就职的,至少是主教等级的教士。

“……您已经被任命为主教了。”

“正是如此。”

“恭喜您了!”

“我个人倒是不大关心自己的地位如何。我已经不是像你一样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了,权力、责任,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可麻烦得很。不过这个职位也让我有机会到各个教区去视察,我倒是很喜欢在帝国的广大土地上到处走走,尽管我的沐灵们大都不热衷于此。”

“我可以理解您的苦衷。”弥斯会心一笑。

“对了,如果以后你在费兰多卡萨住下来了,遇上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上一点忙,既然我手里拿着一些不适于我的权力,总要尽量多干点能让人幸……”

*

主牧没能完整结束自己的这一句话。

毫无预兆地,一声惨厉的尖叫划破了冰冷漆黑的夜色,硬生生打断了嘉德雷主牧的话头。

从如此接近的方位。

嘉德雷主牧的表情仿佛凝滞了一般,嘴巴迟钝地保持着呼出上一个单词的姿势,过了半晌,他才得以反应过来,甚至,才得以喘口气。

“……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

弥斯早已站起身来,条件反射般抽出锋利的佩剑,露出了严峻的表情,语气间也透露着焦急。

“您请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外面可一片漆黑,还下着暴雨!如果是群体行动的贼人的话……仅凭你一个人……”

“如果是强盗倒还简单。”正打算撩帘出去的弥斯回过头笑了笑,“您不就是雇佣我干这个的吗?既然吃了您的饭,领受了您如此多的好意,我绝无可能不干活的。”

“我本来并不指……”

“我知道您不指望我一个人能做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辜负您的善意。……对了。”

弥斯回过身,从脑后摘下那枚银环。

“这个,希望您能暂为保管。”

“……这是……?”

“交给我吧,阁下。”

弥斯以卫侍姿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便转身出了营帐。

*

雨很大,打得他的雨衣“啪啦啪啦”直发响,甚至他的脑袋都能感受到硕大雨滴的重击。

在进营帐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但显然,只消看看就知道,有一点与他进嘉德雷主牧营帐之前显示出相当的不同。

——从这里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之前营帐里点着的大多数圣灯都已经熄灭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熄灯入睡了,这种的理由当然过于牵强。

只是,强盗袭击的说法也远不能让弥斯满意。

冒着这样的暴雨前来袭击的强盗不大可能是随意在附近转悠并且碰巧遇上这支队伍的,如果这附近有可供落脚的地方他们也不至于在野外扎营;但若非要说是计划好的攻击,那么为什么挑选在这个时候呢?这本来就是一支几乎没有护卫、也没有携带多少财物的朝圣者队伍,就算是仇敌,选在暴雨的第二夜发动攻击是何用意?

“到底是什么?!”

他此刻担心的是,这支朝圣者队伍如今遭遇了什么邪恶的东西。

“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身边不远的一个营帐,一个脑袋探出来,立刻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弥斯认出那是拉维尔,马虎到在河边丢了帽子的那位阁下。

“您最好待在帐篷里,阁下。我这就去看看。”弥斯回应着,眼睛却仍然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的动静。

“当心啊!”

“谢谢您,我会的。”

说着,他脱下了雨衣,将其丢到了一旁。

当下,弥斯最担心的不是这边的营帐。如果攻击是从那个方向发起的,那么首先应当关注的是最接近那一侧、却仍然亮着灯的营帐。从圣灯投在营帐这侧的模糊影子上判断,营帐里的人显然听到了惨叫,但因为太过恐惧而不敢出来。

压低身子,弥斯蹑手蹑脚地朝其中一个营帐方向摸过去。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如果对方的确是团体行动的普通强盗,在夜色的掩护之下一个个遭遇,他甚至有自信一个人把对方全部杀完。——他抛弃雨衣也是这个原因,尽管暴雨会阻碍他的视线和呼吸,但雨水打在雨衣上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隐秘行动就……

想到这里,弥斯不禁咽了口唾沫。梅茜亚斯的失败仍然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不,这时候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随着距离愈加接近,他也将自己的身子压得越低,脚步也愈加小心。

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利的决定是等待敌人先出手,自己后发制人。——但那也意味着弥斯必须把帐篷里的人当作诱饵。在不明敌情的形势下,他不能保证帐篷里那位阁下的生还,因此他不想这么做。

他打算贴近帐篷,然后悄悄地通知身在其中的阁下出来,在自己的护卫下躲避。

——但当他到了几乎足够近的距离之时,帐篷的另一侧忽地有了动静!

在帐篷里透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下,一个庞大的身影正从帐篷的后边敏捷地扑掠而过!

他立刻屏起呼息,迅速地伏倒在了草地上!

“那绝不是人!!!那到底是什么?!!”

弥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等等!我在干什么?!现在不是掩蔽的时候!!必须先让阁下逃生!!!”

然而,只在他迟疑的当儿,敌人已经发起了突袭!

*

帐篷的那一侧骤然被掀起!

什么巨大而迅猛地东西突然发作,从撕开的狭小缝隙中钻了进去,直向营帐里的人扑去!

说什么废话都来不及了——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行动的余地!

弥斯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名的怪物前腿离地的轻微响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径直扑过去,一手撩起营帐,另一手不由分说直伸进去,抓住那名阁下的领子就将他往外生拽出来!

纵然只有一只手,他几乎用上了自己的全部力气——那位阁下从弥斯打开的缝隙间滚了出来,甚至往后还翻滚了好一段距离。

——稍嫌粗暴,但没有办法了。好歹,那位阁下因此得以捡回了一条命。

——与此同时,敌人的大半身体已经挤进了营帐。因为身体太过庞大,整个营帐都从里面膨胀开来,并粗暴地扯起了将整个帐篷固定在地面上的绳索。

——敌人被营帐的顶棚缠住了!

这正是攻击的绝佳时机!

弥斯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他手中的利剑早已准备就绪。

在营救那名阁下过后,他已然向右撤步到旁侧!

仅凭一手持剑,透过营帐,他毫不犹豫,抬手将长剑深深送入敌人的侧身。弥斯刺得很深,以至于半段剑刃都被敌人的躯体咬住了。

在那一刻,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可以确认,自己的剑结实地插进了敌人的侧颈部位。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鲜血的温热。

也正在这同一时刻,敌人终于凭借自己惊人的蛮力将固定帐篷的钢钉连根拔起!那被笼在帐篷布里的庞大身躯带着仍然令人吃惊的活力向前猛冲出去,连跑带跳了好几步,才终于向一旁倾倒下去。

依然,它激烈地挣扎了数十倏,甚至到了由伤口流出的血液喷涌如注的程度。

弥斯握着自己的手腕,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等待着。

直到身受重伤的它,终于彻底没了动静。

*

由于疼痛的缘故,弥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的右手手腕稍微有些扭伤。

机会转瞬即逝,因此他来不及用双手一起持剑,而是单手就擎着剑捅了上去。倒并不是对攻击效果不满意,恰恰是因为刺得太深入了,而他又没有预料到那不知名的怪物竟然还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没有及时松手;敌人突然间就挣脱了束缚,向前猛冲出去,这才导致了他右手手腕的扭伤。

“不过……既然是会流血能杀死的怪物……总归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他正这样安慰着自己。

——覆盖着敌人庞大尸体的营帐突然像自己动了一样翻了起来!

弥斯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伸手去摸自己身后的阿基拉剑。——他的佩剑刚才已经插在了敌人的脖子上。

虽然阿基拉剑只是一柄无锋钝剑,好歹它还有些分量,总比空着手要好。

——所幸,他发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

随着敌人彻底死去,它之前紧绷的硕大羽翼也渐渐瘫软下来,自动地向外舒展,这才将帐篷布掀了起来。

而这下,弥斯终于得以一览那敌人的全貌。

“这是……”

以惊恐而颤抖的声音,他身后那位被营救出来的阁下代他说出了那庞然大物的真名。

在道出其真名的那一刻,弥斯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表情又再度紧绷起来。

“……是狮鹫!!!”

*

The Curtain 死幕(6)

弥斯上前几步,用靴子踩在狮鹫的尸体上,费了点劲儿才把自己的佩剑拔出来。

他的疑问并没有因为敌人身份的揭晓而减少——反而更多了。

“作为帝国的神圣之兽,狮鹫为什么会对这支朝圣队伍发起攻击?”

这一个问题实际上并不难以解答,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只分布于曙光山谷的狮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神罚!这是万军之主降下的神罚!!”

像这样的回答弥斯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并不能让自己信服。

他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那位刚被他救出来、如今却正捶胸顿地的那位阁下,正是那位布伦尼亚阁下。他的痛呼已经吸引了一些其他的阁下冒雨出来察看情况,人愈加聚集得多了。

很显然,他们都看见了那头狮鹫的尸体。

“……到底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嘉德雷主牧也终于无法忍耐一个人待在小帐篷里了,“虽然你让我不要出来,但这种情况让人怎么可能坐得住啊?!”

“很抱歉……阁下,看样子待在帐篷里也并不安全。”弥斯回过头,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我们似乎……遭到了狮鹫的袭击。”

“狮鹫?在这里?怎么可能?!”

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嘉德雷阁下不顾大雨大步上前来,走到弥斯的身旁。当他终于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狮鹫那硕大的遗体之后,他的脸色也终于转变为了惊恐和担忧。

“这……是你杀死的它?!”

“是的,阁下。”弥斯如实承认道。

“完了,完了!!——你摊上大罪了!!!”

*

狮鹫,这种生着四爪两翼的稀有巨兽是天空与大地的主宰并最顶尖的猎杀者,在偌大的帝国境内,仅仅栖息于伽尔撒山脉的东侧,贝里尔山(garebalier)的曙光山谷。

遍体洁白的羽毛,黄棕色或亮金色的绚丽花纹;锋利的喙和回钩的黑色利爪,健壮的前后肢,色泽鲜艳并在末端绽开如花的尾羽;宽阔如篷的羽翼伸展开便遮天蔽日,抬起来足有两人半高的修长美颈蜿蜒如蛇;头部左右两侧生长着长而直立的优美冠羽——以及,无论什么恶兽都远无法比拟的,凶狠致命的目光。

即便只在帝国的疆域内,狮鹫也并不是莫莱希尔大陆上唯一一种双翼四足的野兽1,此种野兽被莫莱希尔人分类为“羽兽”。而在诸多的羽兽中,狮鹫毫无疑问是其中体格最庞大也最为凶暴的。它们不仅会猎食野鹿、山羊这类的大型草食动物,同时也会攻击野犬、林狼甚至是成年白虎这种大型的猎食者。狮鹫通常单独出猎,有些时候也会集群捕猎,但它们绝不会同时对同一只猎物发动攻击;只要猎物正在遭受任一头狮鹫的攻击,那么其它狮鹫就绝不会对其出手。——许多人将这种天然的习性看作是骑士精神的典范。

正因为这个原因,这种分布范围极度稀有但也极度凶悍暴躁的猛兽也成为了神圣帝国的标志之一,冠诸于其如“神圣之兽”、“忠贞之兽”、“骑士之兽”、“光辉之兽”、“皇权之兽”等众多美丽而威风的称号。

……是的,“皇权之兽”。

狮鹫同时也是帝国神圣皇权的象征!

因为狮鹫,正是自伽尔王到第四皇帝,长久地统治着神圣帝国的皇帝世家——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纹章图案。

……换句话说,弑杀狮鹫,其罪行几乎与背叛皇座等同!

“……所以,你明白这罪行的严重性吗?!”

“我当然明白。”

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弥斯,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惶,反而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沉稳,“但我必须保护你们。现在……恐怕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你了解你在谈论的可是会让你送命的事情吗,年轻人?!”

“当然,我当然明白,阁下。但当下还有更应该担心的事情。”弥斯抬起了头,似乎没有把嘉德雷阁下的话放在心上,反倒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搜索着什么,“如果我的考虑没错的话,袭击队伍的狮鹫恐怕不止一头。”

并非毫无根据的推测。只是单凭一头狮鹫,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依次导致如此多营帐的灯火尽数熄灭,想来实在不太可能。

“……这怎么会……”

嘉德雷主牧话音未落,从天空中就传来了一声愤怒的长啸,如同从天而降的恐惧之幕,一个瞬间便笼罩了营地里的所有人。

“在上面吗?!”

弥斯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身边的阁下,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目光再度向上扫过,试图捕捉到哪怕半点踪迹。

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除了映在微弱灯光下不停坠下的金色雨滴,在这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倾盆而下的暴雨洗刷树木的狂啸,在这片喧嚣中他也什么都听不见。太远了,从这里根本不可能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除了从人群中发出来的混乱和绝望。

“糟了!!!”

那声怒啸不过只是用于分散猎物注意力的捕猎技巧罢了。当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真正发起攻击的那头狮鹫已然出现在了人群的后面,毫不迟疑地开始对这群手无寸铁的神职人员大开杀戒!

黑色弯刀般的钩爪在从牧师的喉咙穿出时已经被染成了红色。狮鹫猛地从后面将它的猎物一把按倒在地上,干脆而轻松地从侧面咬断他的脖子,那位可怜的阁下没过几倏就失去了挣扎;它随即又抬起头,紧接着一跃而起,踩倒它选出来的下一个猎物——甚至在他因承受狮鹫全身猛扑的重量而被砸死在地面上之前,他的身体已经被那对天生用于屠戮的前爪抓得血肉模糊了。

——堪称弥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残虐、也最从容高效的猎杀。

只是,这一次,它的猎物是人。

“别到处乱跑!向我的身后集中过来!!”

弥斯喊着,同时顶着混乱的人群、冲着狮鹫的方向提剑迎了上去。在扑倒了五个人之后,敌人终于稍稍暂停了它的猎杀,低下头,当着弥斯的面生生咬食起它爪下的猎物。

那位极端不幸的牧师阁下并没有被当场杀死;狮鹫只是摔断了他的双腿,咬断了他的手臂,让他无法再动弹。弥斯听说过,很多食肉动物都不会立刻杀死它们的猎物;比起尸体,它们更喜欢享用活物。

甚至在狮鹫的喙刨开他的下腹,撕食他的内脏时,他仍然在痛苦欲绝地尖叫。

然而无论他怎么吼叫、哭喊,狮鹫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半点在他身上了。

那只机警的食人兽,即便在进食的时候也不忘将那令人难忘的目光盯在努力挤过人群的弥斯身上,仿佛下一个时刻就会振翅猛扑上来。

它特地保持侧身进食,就是为了让位于脑袋侧面的眼睛时刻警戒着周围的情况。

不愧是帝国疆土内最令人生畏的野兽。

*

这本应该是他生命中看见过的最血腥、最令人生畏的画面。那挥之不去的痛叫和求救声,一下下地叩动他的耳膜。

那场景,理应远比浴火重生的恶魔要值得恐惧。

但,他没有感受到那种恐惧。

甚至,他有些许失望。

没有什么阻碍了他的脚步,也没有什么阻塞了他的思考。作出这样的决定很容易……甚至,太过容易了。

他面对的当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敌人。——那是狮鹫,莫莱希尔最顶尖的掠食者之一,天空中飞的,大地上跑的,无一不能成为它们的猎物。与生俱来的惊人力量和敏捷,远超人类的感官和运动机能,与躯体完美地结合为一起的锋利武器,以及,人类难以企及的飞翔能力。

一个小小的空当就足够让它取走自己的性命。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空当。

那恐怖的爪子只要轻轻拍上一下,自己的脑壳就会像南瓜一样溅着浓汁碎掉。

他也深知,梅茜亚斯的事情毫无争议地证明了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勇敢者——不过是一个懦夫。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感受到那种恐惧。

——他期待的那种恐惧。

是时,他的脑海中只存留着一个想法。

“不可饶恕。”

“哪怕只是野兽的天性,这杀戮也绝不可饶恕!”

*

没有任何征兆,敌对的狮鹫骤然停止了进食,朝进入了自己攻击范围内的弥斯腾跃而起。

弥斯早有准备。

俯身、低头,竖剑于肩,直锋于天,以一种被称为“屋顶式”的姿态猛地向前突进——随即向前疾速翻滚,让自己的脑袋避过狮鹫飞掠的钩爪,从狮鹫的身下脱逃。

他的脸侧立刻沾上了几滴血渍。

弥斯转过身,重新持剑面对着他的敌人。他确定刚才的那一击在狮鹫的腹部上留下了一条不算浅的拖割伤,如果不是他努力抓紧手中的长剑,他手里的剑都要被那头狮鹫猛冲的力量带脱手了。

然而,狮鹫没有就此失去战斗力,反而更加暴怒了。不顾从下腹流下来的血,它示威似地竖起了头上的冠羽,颈部和翅膀上的羽毛也都膨大了起来,朝弥斯发出慑人的怒啸——好几位阁下即时便被吓得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但弥斯不为所动。

不愧是“骑士之兽”。他注意到狮鹫不会像其它野兽一样,受伤了就逃之夭夭;但他同时也发现尽管那一击更激怒了这头恶兽,它反倒显示出了加倍的谨慎,不再轻易发动攻击。它似乎已经将弥斯列为某种有相当威胁的东西了。

“真是麻烦的野兽……”

弥斯心里暗暗叫苦,他手腕的扭伤因为刚才那一击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要对付这种东西,实在没有比剑更糟糕的武器了。”

尽管这个时候他无比想要一把猎弓或者是一柄步兵长矛,但这把佩剑是他目前唯一能用得上的武器了。

……况且,因为泽文老师的缘故,他自己的射术同样一塌糊涂。

只能与野兽近距离搏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得好好练习射术才行。”他这样想道。

“不过……背着这玩意儿,果然还是太碍事了!”

他的眉间一皱。没有半点犹豫,弥斯横过剑来,当着狮鹫的面迅速挑断了身前的背带,任凭身后沉重的阿基拉剑掉落在地上。

荣耀,纪念。那种不明所以的东西,怎么可能比这么多条人命重要?!

“不全力以赴怎么行啊!!!”

弥斯全力的怒吼甚至让那头狮鹫都向后退却了一步。

但与此同时,弥斯也向后迈出一步。

紧接着,他朝那头野兽片刻地背过身去,卖出一个破绽!

凭由着野兽那与生俱来捕猎本能的驱使,狮鹫抓住这个机会,毫不迟疑地撕开雨帘,朝他背后扑了上来!

*

The Curtain 死幕(7)

“剑术是用来对付人的。”

他当然没有忘记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的教导。他习练至今的剑术系统和技法,除了一些基本功之外,在对上狮鹫的时候多半都发挥不出作用。

但对于野兽,仍有其它可以利用的东西。

“对付野兽,最好的方法是用打猎的技巧。”

猎人们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战斗力远胜于他们的野兽呢?除了捕猎用的武器和陷阱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熟知并利用它们的习性。

实际上,弥斯对狮鹫这种珍稀的猛兽并无半点知识;但作为曾生活在幽暗丛林边缘的小镇梅耶撒的小牧童,他对其他会袭击牲畜的野兽习性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包括林狼和白虎在内的掠食动物在直面像人类这样有威胁的动物时,多数时候会选择回避;但如果人类背向这些野兽时,很可能会激发它们的捕猎天性,从背后发起攻击。——因此,梅耶撒的牧童都会得到这样的教导,在独自遭遇野兽的时候,绝不要背对着它们逃跑。

事实上,甚至是许多看家的狗都没能完全摆脱这种捕猎习性。

然而反过来说,若是狮鹫也具备这种习性的话,这就让弥斯预测它极端敏捷的行动有了可能。

方才的那一次交手让他的凶猛对手变得更加谨慎,那就意味着它不会像刚才一样随意地出击,而开始选择更为难以预测的行动模式。在狮鹫惊人的速度下,这意味着弥斯很难再做出那样完美的应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那一击的失手本身可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了。

但——如果有办法预测狮鹫的攻击,也就意味着有可能在躲避攻击的同时发起精准的迎击。

尽管如此,这样的决策依然有着不小的风险。

——在背身过去的时候,弥斯是没有敌人的视野的。如果要等到敌人先发动攻击再作出反应的话,以狮鹫的扑杀速度,他必然会错过反击的时机。

按照他的估测,要实现这样的反击,他必须在左脚向后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撤向自己的右身侧。只有这样,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才能很自然地施加上一个扭转身体的力量,从而通过全身的回转闪向狮鹫的左手边,对其发起搠刺!

整个动作必须一气呵成,不能有半点迟疑。

但从剑术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失位技”,和他与奇拉在六年前第一次交手时奇拉第一回合发动的失位技有些许类似。如果狮鹫的扑杀迟了哪怕半倏,他就将暴露给对方以莫大的破绽!

也就是说,这无异于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

从狮鹫侧胁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那头残虐的野兽哀嚎了一声,终于倒在了地上。

涌泉般的血液汇入地上泗流的雨水,将他的脚下染红。

他甩了一把剑上的血水,然后在暴雨中高举起佩剑当作信标。战斗当然还没那么快就结束。

“还活着的,马上集合起来!把没有死的伤者都带上,去那边的森林里回避!!动作快,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如胜利者般立在死去狮鹫的尸体旁边,弥斯高声地向朝圣队伍号召道。考虑之后,他认为要躲避狮鹫群的猎杀,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如果有狮鹫跟随他们追到密林里,由于身形较为庞大的缘故,它们便无法在树林里自如地活动,更不可能振翅,这样便能剥夺它们的飞行优势。他知道老鹰会通过俯冲的方式从空中疾速落下,迅速地猎取地面上的猎物,他猜想狮鹫或许也会有类似的捕猎方式。

尽管所有人都心存疑虑,朝圣者们还是照做了。

在混乱和恐慌中,剩下的朝圣者们相互扶持着,向森林的方向撤退过去,希望丛生的树干能够为自己提供一些掩护。那五名受害者中只剩下一位阁下暂时保住了性命,尽管他也已经不知道还有多久可活了。他的肋骨被狮鹫的重量压断了好几根,或许有几根直接刺穿了内脏,在这种条件下实在不可能救得回来。

这时候,嘉德雷主牧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弥斯。

“我能……提几个建议吗?”

“您请说。但请您说完之后,务必尽快回到队伍。这里还很危险。”

“我想说的是……请你让大家把圣灯全都留在营地里。带着光源走……实在太危险了。”

“因为狮鹫会追循着光行动吗?”

“……在诺夫兰萨的时候我曾经了解到过,狮鹫通常是在白天捕猎的,就像鹰一样。我想它们应该比较适应有光照的情况,且依赖敏锐的视力来找寻猎物。在这样的黑夜里,如果把圣灯都集中在营地里的话,应该能够大大分散狮鹫群的注意力。”

“原来如此!不愧是阁下!!……不过……”弥斯的脸上浮现出疑惑,“您是领导他们的人,由您来下令不就好了吗?”

“在这种时候,要让他们摸黑前行,我的话语还远不够有力啊……”

嘉德雷主牧轻轻地笑了笑。

“现在,只有你的话才足以给予他们勇气,年轻的佣兵——不,年轻的骑士!”

“……勇气吗……明明我自己都没有那样的东西……”

弥斯不禁摇了摇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过了一倏左右,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仰起头,几乎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号召道:

“诸位阁下请听我说!”

“请把圣灯都留在地上!!”

“带着圣灯很危险!!”

“甘愿为大家的生命安危冒风险的,请把圣灯都收集起来,交还回营地!我会留在在这里接应、保护你们!!”

“请大家务必协作起来,保持团结!不要害怕,不要惊慌!!!”

“请大家相信我!!!”

“我,梅耶撒的弥撒铎,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不肖学徒,在这里向你们保证!——”

“——哪怕背负上弑杀狮鹫的死罪,我也会保护你们!!!”

“在这里还活着的所有人!”

“——我一定会将你们安然送到费兰多卡萨,完成这趟朝圣之旅!!!”

朝圣者的队伍们稍稍停了下来,在那一刻他们似乎陷入了犹豫和迟疑。

但很快,第一个志愿者站了出来。那是拉维尔。他也扯着嗓子,开始高声地号召起来。

“大家,请听从弥撒铎先生的话,都把圣灯放下!”

他不是唯一一个站出来的人。

“看在主的份上,请大家都振作起来。森林就在那边,往那个方向走就到了!大家请有序地进入森林,不要拥挤!不要害怕!弥撒铎先生,他一定会保护我们!!!”

人群开始自发地重新组织成井然有序的队伍。克服了恐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冒险送还圣灯的志愿者行列。星星点点的金色灯火,如同四散在各处的金色尘埃,逐渐在弥斯的眼前汇聚起来,成为一体。

甚至,连弥斯自己都为这一幕景象所震惊。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话语中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当第一盏圣灯被送还到弥斯的面前时,那位拉维尔牧师露出了笑容,拍了拍呆立在那里的他的肩膀。

“谢谢您,高尚的佣兵骑士!一切……就都拜托了!”

*

The Curtain 死幕(8)

在收集完所有的圣灯之后,弥斯一个人将它们集中起来,尽数堆积在营帐的附近,这才最后撤出了营区。

雨似乎小了一些。

尽管弥斯一直保持着警惕,狮鹫群却始终没有对他发起袭击。这一点倒让他颇为费解。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无从判断狮鹫群的方位,究竟有多少头狮鹫,以及它们究竟会选择如何进攻。不过反过来想,情况对于那些野兽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人群撤出了光亮的范围,荫蔽在密林里,应该就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只要所有人能安全地躲开狮鹫群的猎杀,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大致顺着方才朝圣者们撤离的道路,弥斯探出手,摸着黑,迈着稳妥的步子赶到了树林的边缘。负责接应的斯托克阁下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谢谢您救了我们这些人的命,弥撒铎先生。”斯托克阁下一上来就向弥斯道谢,同时也致歉,“很抱歉那时候我怀疑了您。”

“您不必在意,这不过是我身为护卫必须做的。”弥斯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在这样黑的夜里对方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树林的边缘,丛生的树木将仅剩的月光遮蔽,前方只有一片浓黑色的阴影,相互纠缠、混杂,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我,没办法救下所有人……”

这样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虽然他没有说出来。

“我在这里负责接应您,因为嘉德雷阁下担心您在黑暗中会找不见回到队伍的路。前面再走一段还会有别的人接应,到了树林里狮鹫群应该就找不到我们了。如果它们进入林子的话,应该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动,足以给我们逃跑的时间了。”

“那样就好。”

弥斯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嘉德雷阁下让我转告您,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那些狮鹫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们。”

“……为什么?”

“它们看样子相当饥饿。按照阁下的说法,它们或许被什么东西入侵并驱逐出了巢穴……又或者,它们在贝里尔山的近郊已经找不到足够喂饱自己的食物了,这才会导致它们如此反常的长途迁徙。”

“那怎么可能?曙光山谷的狮鹫巢穴不是由皇家骑士团的圣骑士们负责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事情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也无从知晓。总之,当下最要紧的还是保证自己活下来吧,到达了费兰多卡萨就算是度过这一劫了。”

“嗯……”

“说起来……您确认您已经将所有圣灯都放回去了吗?”

“确实已经全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怎么了?”

“……”斯托克突然陷入了一阵令人极度不安的沉默。在这昏暗无光的环境下,弥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能顺着他的朝向回过头去。

——看到那一幕,他的呼吸也片刻地停止了。

那些堆放起来的圣灯,竟然纷纷朝这个方向飘了过来!

不!那不是圣灯!

是狮鹫群!!!

似乎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似的,它们已经纷纷叼起了圣灯,不仅从天上,也从地面上,如同一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训练有素的部队,分两路朝弥斯的方向追赶过来!!!

“快跟我走,弥撒铎先生!”

斯托克急忙伸手去拉弥斯的肩膀,但随即,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力的抗拒,“怎么了,弥撒铎先生?!”

“我不能跟你回队伍去!快!你先走!!”

弥斯突然吐出了令牧师迟疑不解的话。

“那些狮鹫故意放过我,是想循着我找到队伍的方位!我不能把它们往队伍那边带!”尽管皱起了眉,在下决心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犹豫半分,“我去把狮鹫群引开,你去通知他们继续逃跑!那些狮鹫说不定还会去林子里搜寻!”

“可这样的话您就……”

“没时间了!再犹豫下去你也会被盯上!”

弥斯咬了咬牙,“可恶,竟然有会自己打灯的野兽?!这些精明的东西真的是野兽吗?!!”

没等斯托克阁下回话,弥斯已经径直冲了出去。沿着树林的边缘,他一边冲一边放声大喊,希望引起狮鹫群尽量多的注意:

“来啊!快来这里!!跟过来!我在这儿——!!!”

*

狮鹫当然不可能听得懂通用语,他只是在弄出尽量大的声响而已。

至于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脱身?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仍然为狮鹫群表现出来的惊人智能所震惊,他所知的猛兽中没有一种能具备这种恶魔般的狡诈和精明。

仿佛……仿佛就像……拥有能看穿一切的真理之视。

“不不不,这绝不可能。”

关于狮鹫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的确有很多,但它终究是凡世的野兽,有着搏动的血肉,能被武器杀死。若非要说它拥有真理之视,那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以狮鹫群的数量,它们早就可以轻松地料理掉自己了。但在饥饿的折磨下它们依然选择了等待,选择耐心地等到弥斯先找到朝圣者的大队伍,这样便能有更多的猎物,也能让更多的狮鹫填饱肚子——至少这样的权衡能力,至少这种程度的智能,这些看似狂蛮的野兽是拥有的。

“真是怪物般的野兽……”

当他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恐惧,竟是些许激动。

“如果能击退这一整群狮鹫,毫无疑问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吧!……虽然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做到的最后一件了。”

无论从胜利难度上来说,还是从帝国的法理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都没有多少活路了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

在黑暗中促步狂奔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像在平坦的公道上,野外的地形环境实在太过复杂了。

踩到什么凹凸不平的石块或是树根,无论是跌倒还是扭伤脚踝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奔跑的速度永远及不上狮鹫的速度;即便不展翅飞翔而只是在平地上奔跑,狮鹫赶上自己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下着大雨的荒郊野岭之处,援军什么的也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期待;自己迟早要独自面对那群野兽的,他只希望能争取到尽量长的时间,好让朝圣者们借机逃离猎捕。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也就是这样了。

自己似乎也拖了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是时候面对了。

他当然不准备就此束手就擒,接受被乱爪撕碎的命运。基于狮鹫那种执着于单独接敌的习性,自己应该还能再拖上一会儿。

至于之后……

“就这样战死,或许也不错……”虽然知道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弥斯还是不禁笑了出来,“虽然不足以洗刷那份耻辱,也远不足以赎清自己因软弱而犯下的罪行,至少在死前的最后一次战斗,我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住了点什么。”

“‘如果要死的话,比起其他人,作为风暴骑士团的一员,我也非站出来不可吧?’”他还记得在六年前的疯马酒馆,自己这么对祖尔萨宁大人说过;但在梅茜亚斯,他没能像自己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简单地做到这一点。

哪怕他至今也仍然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正确。

“我一共能杀掉多少头狮鹫呢?”

弥斯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他回过身,摆出屋顶式的起势伫立在那里。

“让决斗开始吧,骑士之兽们!”

*

几头衔着圣灯的狮鹫在他的左右两侧站定,另外几头从空中接近的狮鹫则落在了他的身后。尽管弥斯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那传说中象征着“骑士精神”的习性是否能够信赖——毕竟他此前也从未亲身遭遇过狮鹫——然而,不负期望的是,那群狮鹫中没有一头确实发起了进攻,即便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些。

“这可比我预料的还多得多啊……”

弥斯不禁皱起了眉头。哪怕只是对上一头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看来这一次真的是希望渺茫了。

但它们只是竖起了冠羽,不住地发出充满怒意的啸叫。

正如同在一旁围观、簇拥并为主将的决斗喝彩的士兵,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什么的降临。

没过多长时间,狮鹫们等待着的主将便降临在弥斯的面前。

——那是一头冠羽最为鲜艳、翼展最为宽大、目光最为锐利的狮鹫,它的喙上同样衔挂着一盏圣灯。

又或者,应该说,是它叼起了第一盏圣灯,并率领其它狮鹫同样这么做。

——狮鹫群的冠军,狮鹫群的领袖,狮鹫群的头脑。

——狮鹫的王。

从所有其它狮鹫对它的态度来看,弥斯只能得到这样的推断。

只有这一头的冠羽没有竖起来,只是普通地耷拉在那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死死地盯着弥斯。它似乎并没有把弥斯这个对手放在眼里。所有那些让狮鹫群看起来精明得像一群人类的行动,看样子都是由这一头狮鹫发出的。

尽管弥斯已经可以得出结论,它的确已经将自己挑作对手了——否则其它狮鹫也早该扑上来了。

而它也没有意愿陪弥斯再拖延下去。

一步扑到弥斯的面前,狮鹫已经高举起了爪子!

*

弥斯当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刚才那两次与狮鹫的交手中,他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凶残不讲理的猛兽对直截了当的正面攻击格外中意。生着巨翼的它们可以同时借助拍打翅膀的力量高抬起上半身,并用如剃刀般锋利前爪猛劈猎物的正面。——如果结实挨上一下,就算是公牛的脑袋也必定会开裂无疑。

因此,必须向侧方闪避,随之以最快的速度予以反击。

反击的方式则应以刺击为主,因为砍劈造成的伤口范围与狮鹫的体型比要小得多;而狮鹫身上那层羽毛则有着一定程度的阻挡作用,与人的身体相比,刃面更难砍进狮鹫的身躯。

为了避开狮鹫的劈打,同时也为了侧切到狮鹫高大身形的视野盲区,弥斯向右侧翻滚,从它的爪边蹭过。

那正是狮鹫身体前倾的时候,正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弥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提剑便刺!

然而,他却没能刺出那一剑。

冷不防地,狮鹫巨大的翅膀重重地甩在他的脸上,其力度之大,弥斯差点当场就晕倒在那里。

——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翻出了白眼。

尽管被狮鹫的巨翼甩飞出老远,弥斯还是努力保持住了意识,以完美的受身动作迎接与地面的碰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借助这股力量尽量远离那头可怕的狮鹫,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站立起身。

“该死!这家伙!……”

狮鹫之王的冠羽耷拉得更低了,仿佛对面前这个对手充满了失望;其它狮鹫也不再竖起羽毛,仿佛胜负已见分晓。

那头狮鹫对付人类的经验似乎格外地丰富。如果不仅仅是前爪,连同翅膀也变成武器的话,那家伙的正面基本上就毫无死角了!

弥斯突然感觉自己就像面对着野猫的毒蛇,虽然持着致命的武器,但那头精明迅捷的狮鹫却不会给自己碰到它的机会。

就这样,这头野兽竟然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也不禁被激怒了。

“可恶,野兽毕竟是野兽!”

弥斯怒喝道,迅速地将左腿向右后方向撤去。

再一次,他发动了将背身暴露给对手的战术。

——然而,那是个注定失败的战术。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他与前两头狮鹫搏斗的时候,这头狮鹫之王,始终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抓住弥斯因使用失位技术而暂失平衡的时机,毫无怜悯地,狮鹫之王抬起了爪子,一跃而起!

*

当弥斯转身瞥见狮鹫出击前的冷静的等待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错误。

但这是不可能避免的错误,除此之外,作为人类,仅凭一柄手半剑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是,他没有一刻因为这样的结果而后悔。对于这朝圣路上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哪怕正是这些决定领他上了这条不可避免的道路,并最终抵达这不可避免的死亡,他也不曾感到半点后悔。

这一刻他可以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但为什么呢?

总觉得有一些失望,总觉得,有一些惋惜,有一些不甘。

不是关于这一场与野兽的决斗,而是关于另一场,关于恐惧的决斗。

尽管这头狮鹫下一倏便注定会杀死自己,但他的思绪已经飘至别处。……也许自己还在后悔的,是更早之前的决定。

“总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总还想,再要一个证明自己勇气的机会……”

只是个自私的想法,只关于自己的欲求。

像无谓的挣扎似的,他平提起了自己的剑。

当然,那一柄单薄的剑刃远没有可能挡住狮鹫那携着自身体重猛冲过来的爪子。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主啊,我恳求您,请给我一个奇迹……”

“请让我继续……为您战斗下去……”

*

The Curtain 死幕(9)

他所期待着的奇迹,从某种意义上的确发生了。

从窨深的黑暗掩蔽之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怒喝;伴着那声怒喝,朝圣者们出现在了圣灯辉光的映照边缘,高举着他们的武器朝狮鹫群扑了过来!

尽管,那是仿佛飞蛾扑火一般的愚行。

那些以圣职者为本职的朝圣者们从来不曾携带什么武器。他们只是各自从树上折下一段树枝,便在嘉德雷主牧的领导之下,决意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他们甚至拿不出一柄匕首,用来将树枝的前端削尖成刺。

——不能充当长矛,而仅能起到棍棒作用的树枝,在面对凶残的狮鹫时,本不该有任何作用。

在弥斯的争取下,本已经逃出生天的他们,无论因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但凭这种简陋得甚至算不上武器的武器动任何与狮鹫群对抗的念头。

——但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他们却出现在这里,发出本不应该从圣职人员口中听到的咆哮,向狮鹫群发起了自杀一般的攻击。

那样的攻击也本不该有什么结果。

但,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冲锋给了弥斯一个奇迹!

因那骤发的怒吼声分了神,狮鹫之王稍稍分散了注意力。

那蛇一般优美的颈项片刻转向了一侧,它的右前爪也不自觉地偏离了弥斯的方向,首先落在了地面上——那几乎将这一本该立刻夺去弥斯性命的冲击力卸去了半数。

尽管仅凭一只爪子,那仍是可怕至极的扑击。

生长着粗糙肉垫的爪底以惊人的速度抓上来,正迎着锋利的刃面,硬生生地将弥斯按倒在地上;甚至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的双腿都因为那疯狂的一击而不自觉地高高飘起——

被狮鹫的体重所压,长剑的反刃深深地嵌进他的左臂,触及他的骨头,登时鲜血淋漓——

但,他没有就此死去。

不仅没有死去,在这一击之后,他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识。

肉体的痛楚是如此的清晰。

但那痛楚,竟让他的眼前亮起了光明。

——这对他来说,就是星火般的希望!

——这对他来说,就是创造奇迹的条件!!

“就是这样!!!”

那个瞬间,他甚至听到了刀刃挫过自己臂骨的声响。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来。强忍着钻心的痛苦,他将紧咬自己的伤口并同敌人爪子上的切痕的剑刃向外拖割,并全力向上劈挑!

狮鹫的两根指爪瞬时被斩落至空中,迸撒起在金色灯光下晶莹闪耀的血滴。

*

那头野兽的王者并没有料到他面前弱小的人类出的这一手。

如果不是受到了人群的惊扰,它本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全身体重压上去,将弥斯的肺脏连同肋骨一起压碎。

然而骤然遭受痛苦的它,却下意识地抬起了受伤的爪子。

弥斯没有放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尽管他的左上臂已经伤得无法动弹,他还是迅速地站起了身,正在那头魁梧狮鹫的胸前,用仅能使用的右手擎起剑,将其深深捅入这头狡诈野兽覆满羽毛的胸膛。

狮鹫之王没有被立刻杀死。意识过来的它再度用石墙般结实的胸口突压上来,将弥斯狠狠地撞倒在地,紧接着向后跃起,试图摆脱那支带给它莫大痛苦的长剑——但那是徒劳的,那把剑甚至脱了弥斯的手,无论它怎么挣扎甩动都依旧死死地钉在它的胸前。

狮鹫之王那声凄厉的悲鸣惊动了整个狮鹫群。刚准备冲向那群不知好歹的人类发起屠杀的它们竟都退了回来,不约而同地用惊恐的目光投向自己那陷入暴怒和狂躁当中的领袖和王者——它那鲜艳如血的冠羽已经竖立得比任何一头狮鹫都要高。

*

弥斯足够确信,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足有三到四倏之久。

他完全没有料到在胸口插着一把剑的情况下,那头狮鹫竟还能施以如此凶狠的反击;他的脑袋“咣”地磕在地上,他甚至连受身动作都没来得及做。

不过,万幸的是,当他重拾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肢体还没被那头狂暴的狮鹫给扯下来。

自己很可能错过了狮鹫的心脏部位。

不,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狮鹫的心脏在哪个位置。那一剑完完全全是按照人类的身体结构而击出的,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也来不及去找狮鹫的心脏究竟在哪里。

那一剑没能杀死自己的敌手,反而挂在了敌人的身上。

——不过,那一剑造成的伤害也同样显著。

他不止一次瞥见那头狮鹫抬起爪子,作出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但就像摔伤了腿的老头儿似的,狮鹫刚一抬爪子,立刻就紧闭起那满溢凶光的眼睛,又颤栗着放下了,甚至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全然一副痛苦的表情。

——弥斯当然不能真正看出那头野兽的“表情”,不过他估摸着大致是这样。

那把插在胸口的剑着实给它造成了巨大的痛楚,而只长着爪子和翅膀却没有生着五指的手掌,狮鹫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其拔出来。

最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骑士之兽放弃了捕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丢下圣灯,伸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卷携起狂风般的气浪,狮鹫之王那怨怒的目光很快消失在深暗的夜空中。

——同它的整支族群一起,以一种弥斯自己都没能想到的方式,放弃了猎捕。

*

朝圣者中的一半当时就瘫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声音中仍然是止不住的惊恐。

在挑衅了狮鹫群之后,他们中竟无一人因为狮鹫的攻击而受伤。

“我以为我要死了!!看在主的份上!!!”

“……万军之主,您托起我软弱的足履,使我在荆棘遍生的道路上不至于划伤;您领我走过苦痛的深渊,赐予我纵身一跃的勇气……”

其他一些人则在反复念诵着《圣约》的祷文,以平息自己内心的波澜。

只有嘉德雷主牧和另外两位牧师朝弥斯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是拉维尔和斯托克。拉维尔伸出了手,想要把弥斯从地上拉起来,但弥斯却没有将手递给他。

他只是感觉到疲惫。

不知从何时起,暴雨已经停了;只有浸泡周身的肮脏积水里,他还仍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见弥斯没有起来的意思,嘉德雷阁下便不顾泥泞,也坐在了他的身旁。

“带他们来这里并不是明智的行动,阁下。”弥斯稍稍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不过,谢谢您。”

“我承认,那是既不负责任又任性的举动。”嘉德雷主牧摊了摊手,“但那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大家的。”

“是我提出来的。”拉维尔忙高举起手,仿佛那是一份光荣——那的确是一份光荣。

“谢谢您,拉维尔阁下。”

“你们俩,不在这儿坐下吗?”嘉德雷阁下回过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带着笑颜盛情邀请道。

“……还是算了吧。”瞥了一眼那湿污的地面,拉维尔和斯托克连连摇头。虽然他们已经被雨淋得够狼狈了,但让朝圣服上沾上大块大块的污泥走一路可是糟糕得多的体验。

“说实话,我很害怕,害怕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这林子里死光,让你为了保护我们而作出的牺牲付之东流。”嘉德雷主牧这才发泄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肩膀也沉了下来,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那一瞬间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但我们中有一些人并不满意让你为我们就这样作出牺牲。作为本应奉献生命侍奉我主的仆人,你让我们所有人都无地自容。”

“我们神职人员或许没有像你们一样的荣耀,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信条,我们的尊严。”斯托克拍了拍胸脯,“要让我们躲在您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您为素昧平生的我们作出牺牲。——我们可没有懦弱到那种程度。”

“幸亏,很多人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想法!”拉维尔咧着嘴,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你们……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吗?早就知道只要迫使狮鹫群的头领撤下去,便能够击退整个狮鹫群?”

“并不,我还没了解狮鹫到那种程度。我只是将一切都交予了主,交予了命运。”嘉德雷主牧挑了挑眉,“……反倒……我以为你知道才会那么干的。”

“……我也不过是凭着战斗的本能……”弥斯挠了挠头,“那时我只是……在期待着主能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开怀大笑。

“的确是一个奇迹,当两边都在期待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以这种方式发生了。……哈莱雷亚……祂果然……总以隐秘的方式行事。”嘉德雷主牧轻声敬叹道。

“哈莱雷亚!哈莱雷亚!!”弥斯同样庆幸不已,这同样是他自己也没能料到的圆满结果。

只是在身体冷静下来之后,弥斯意识到自己左臂的伤势或许也没那么圆满。

“……对了,这是你交予我保管的东西。”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嘉德雷阁下伸手掏了掏衣兜,摸出那枚精致的束发环,交还到弥斯的手中,“还像新的一样。”

“谢谢您,虽然我知道这东西早就不新了。”

“它似乎……对你有别样的意义。”嘉德雷阁下搓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枚看似并无什么特殊的银环。

“这是来自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的、非常重要的礼物。”弥斯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那枚银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许多年前我就一直带着它,这就好像……她始终陪在我的身边。”

“是个女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嘉德雷主牧瞬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来。

“但在我第一次执行杀戮的命令之后,它似乎……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说着,弥斯将那枚银环放在了鼻子旁边,轻轻地嗅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顽固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抹去,它始终提醒我那挥之不去的残酷场景。……我实在不想随意地施与杀戮,尤其是对人。我总是忍不住在想,由我之手降下的这杀戮是否正当,是否公平……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那日在营帐里听了你的话,我以为你是一个迷惘中的士兵。”嘉德雷主牧笑了笑,“但看了你的战斗,我不这么想。在战斗中你表现出来的果断反倒让我感到惊诧不已。是因为对手不是人的缘故?还是说,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就算是所谓的‘职业素养’吧。在风暴崖训练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在以命相搏的战斗中是容不得半点犹豫的。——但正是因为这样,在决定战斗之前我才会更加迷茫。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单凭我自己无法做出判断。”

“关于这一点,你恐怕无法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每个人对此都有截然不同的回答,但你应当用你自己的价值去评断。”

“……是啊,是这样。但……我也不知道,或许我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的确,起初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一个高尚的人。”

“诶?您没有觉得我高尚吗?”弥斯又傻笑了两声,一边挠着自己的脑袋,“被这么说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现在看来,你比那种人还要有趣得多。”

说着,嘉德雷阁下站了起来,招呼着他的两位沐灵。

“拉维尔、斯托克,来吧,我们回营地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物资剩下来。我们的勇士还需要包扎呢。”

“明白了,掌灯。”斯托克立刻回应道,但拉维尔似乎还有些踌躇。

随后,他终于开了口。

“很抱歉,掌灯,但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仍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你是指那弑杀狮鹫的死罪。”嘉德雷阁下收起了笑容,瞥了他一眼,“……的确,是个难题。”

“那算不上什么难题。”斯托克拍了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弥撒铎先生,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同意将这件事情永远地隐瞒下去。”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杀死狮鹫这件事或许可以藏,但我们的队伍死去了那么多同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于诺夫兰萨的贵族家室,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事情。圣冈萨尔阁下一定会派人追查到底,如果查到我们刻意隐瞒或是在座前扯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斯托克一下没了声。

这时候,拉维尔突然说出了让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把尸体都烧了吧!烧了投进圣河里!!不管是狮鹫还是同袍们,为了保住弥撒铎先生的命,只能这么做了!!!”

“什么?!你不仅要让那些不幸罹难的同袍得不到应得的安葬,还要亵渎圣河的河水,只为了在圣裁三角之前扯谎?!!看在主的份上,你在想些什么?!!”

对他的计划,斯托克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抵触。

“你刚才不也同意隐瞒了吗?为了保住弥撒铎先生的命,除了触犯帝国的律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不行!这我绝对不可能认同!!!”

“那你倒是给一个更好的主意出来啊!!!”

“够了,你们两个。”

即便是嘉德雷主牧也没能终结他们两人的争吵。

弥斯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两人,又将目光投向主牧阁下,“这就是……关于正确与错误的不同回答吗?”

“这是即便我也没办法解答的问题,我不过只是一介教士。”主牧阁下露出了苦笑,“身为风暴的中心,你觉得谁是对的呢?究竟是你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帝国的律法重要?这一切应当由你自己来做出选择。”

“大家……会支持我的选择吗?”

“我会。”

嘉德雷主牧说着,给了他一个信赖的目光。

“我相信你作出的选择一定有其意义,足以结束他们俩那永远不会有答案的争论。”

弥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么,我已经选好了。”

*

“两位阁下!”

弥斯特意提高了声音,甚至有些严厉,只为了停止两人无休止的争吵,并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请允许我带着狮鹫的尸体前往费兰多卡萨。”

“什么?!您疯了吗?!那可是死罪!!!”

“请允许我阐述完自己的理由,拉维尔阁下。”

待拉维尔安静下来,弥斯再度将目光投向嘉德雷主牧,“倘若真如嘉德雷阁下所说,有什么东西将狮鹫从曙光山谷的巢穴里驱赶了出来,那么东北面必定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帝陛下有必要得到及时的通知,好作出进一步的应对,这可能涉及到帝国东面诸多人民的安危。——这远比我个人的性命要重要得多。”

“……”方才争吵不休的两位阁下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嘉德雷主牧连连点着头。

“而且,我是风暴骑士团的学徒。我没能成为一名骑士,但风暴崖已经教会我了成为骑士所需的一切。——骑士是帝国律法的捍卫者,而不是破坏者。我相信帝国的律法是公正的,皇帝陛下是公正的,费兰多卡萨大教堂也同样是公正的;如果按照帝国的律法我罪当死,那么我相信,这样便足够公正了。”

“……但……你会死的……”拉维尔的声音逐渐变小了。他当然不希望弥斯因为这样就被处死,但他同样无法否决弥斯自己的意愿。

“这是一趟直面自己罪行的朝圣之旅,不是么,阁下?”

弥斯对他露出了坦诚的微笑。

“就像嘉德雷阁下说的那样,一切都交给主吧。”

*

**

The Curtain 死幕(10)

数日之后。

圣城费兰多卡萨的街道上并不寻常地拥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莉安(rian)小姐……请稍微……等一等老朽……”

一位老迈的仆人努力地想要挤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试图跟上他那来自伽尔撒的尊贵主人的步伐,但……

“快走吧,莉安!让我们甩掉那个老家伙!”

“……等等,姐姐!我都要跟不上你了!”

“快一点,不然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被呼作莉安的十七岁少女被自己的姐姐拉着手,仓促地试图挤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尽管费兰多卡萨的大多数市民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两位青春照人且显然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主动让行,但在如此混乱的街市上进行如此莽撞的突破,会和什么人撞个满怀也不足为奇了。

“……真的很对不起,小妹妹……你有哪里摔疼了么?”

莉安一边致以歉意,一边躬伏下身,试图挽起那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的手,想要帮她重新站起来。但那孩子并没有接受莉安小姐的好意,只是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马上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真是的,姐姐,你就不能表现得稍微矜持一些吗?就算这里是费兰多卡萨……”

莉安精致的眉宇间微露愠色,但她的姐姐却不以为然地抢过了话头。

“正是因为是费兰多卡萨,我们才能自由而快乐地享受这座美丽城市的新鲜空气!虽然无论是尊崇还是繁荣都远比不上伽尔撒啦,但只要是没有爹爹在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甜美的味道!”

“……那些教堂的确是很漂亮……”名为莉安的少女轻皱起眉头,“但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在这儿到底要看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啦!”

“……我该受够你了。”

“不要这样嘛,莉安——”姐姐凑了过去,像撒娇似的扯住了莉安那绣着白百合花的袖子,“既然这么多人都聚集起来了,那一定是有值得一看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吗?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暂时逃离爹爹的魔掌,你就陪姐姐任性一次嘛——”

“你什么时候能不任性一次呢?”莉安只得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哈哦!来了来了!!”

察觉到了城门方向的人群开始了骚动,莉安的姐姐一点也不优雅地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很快,她便得以瞥见,从自动分列于道路两旁的围观者之间走过的、略显不寻常的队伍。

“哈哦!我看到了!”莉安的姐姐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是犯人!费兰多卡萨的卫士们在押送犯人!!”

“真是搞不懂你,姐姐……”莉安不禁叹了口气,“犯人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搞不好,那个犯人可是个骑士呢——虽然我觉得作为一名骑士,穿得这么寒酸还不如就死掉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骑士?”

“相信我,我可爱的小莉安,你可靠的姐姐对男人的判断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哪怕不看他的步仪和体态,单听他走路时的脚步声,姐姐我就能百分之一百确信这一点!”

“好吧好吧……就算真是这样,我对这种罪犯也不感兴趣。”莉安说着,稍微顿了一下,随后又补充道,“还有男人。……尤其是骑士。我讨厌骑士,都是些自以为潇洒浪漫其实却下流粗暴的家伙。在我们家门口排队的那帮骑士,没有一个不是整天把自己的武力当作炫耀资本的蠢材。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了。”

“……噢?原来你不喜欢这种类型啊……”姐姐不禁嘟起了嘴,“我还觉着那些强壮又英俊的骑士挺不错的呢……”

“我讨厌执迷于杀戮的战争狂人。那种人嘴边挂着的荣耀不过是相互攀比谁在战场上或是竞技场上杀死了更多的对手,实在是……野蛮至极。”

“也许这一个不太一样呢?”趁着队伍逐渐走近的时候,姐姐又探出头去,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嗯……这一个虽然还不够俊俏,不过很年轻啊!而且这种狂野的感觉,不也很帅气吗?……咦,他手上提着的不是人头啊?”

“……恶心死了……”莉安连忙捂住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那种残暴的场面。

“哇!好大一个鹰头!——世界上有这么大的鹰啊!!”

“……那是狮鹫。”正站在他们的前面,那位戴着羊毛毡帽的市民突然忍不住回过头来纠正道。

“狮鹫?!真的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狮鹫!!”莉安的姐姐倒显得愈加地兴奋了,“和狮鹫搏斗的勇士耶!简直就像哄小孩儿的故事一样!”

“……什么?他提着狮鹫的脑袋?!按照帝国的律法,那可是足以被定为叛国者的死罪啊!”

莉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子撤下了遮住眼睛的双手,也不禁好奇地向那被押送的犯人望去。

那名犯人离她们所在的人群已经足够近了。她们身前的围观者开始自觉地向后却步,挤压着她们所拥有的不多的空间,好给那位犯人和卫士们让出足够宽敞的道路。

“这个人……”莉安的目光一下子被那个负罪者的身影吸引住了。

“怎么样?我说过了吧?那个人还挺帅的呢。”注意到了莉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姐姐忍不住炫耀起自己对男人的眼光来,“还这么年轻……真的是死罪吗?那就太可惜了吧!”

“这个人……好奇怪。”莉安突然说道。

“……奇怪?我没觉得哪里长得奇怪啊……”

“如果他的确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他为什么还要把狮鹫的头割下来拿在手里?难道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帝国的律法吗?”

“也许是?也许就像你说的,他和其他骑士一样蠢。”姐姐摊了摊手,“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

“还有,既然是能犯下如此罪行的犯人,那些卫士为什么不把他控制起来,反倒站在离他这么远的地方?总觉得很奇怪……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朝圣者又是做什么的?他们一同行走的方式……仿佛那些朝圣者在簇拥着他,刻意庇护着他。另外……”

“哈哦……我告诉过你莉安,你这孩子就是太较真了。男人们可不喜欢较真的女孩儿。”

然而姐姐说的话,莉安并没有听进去半个单词,“另外……他的表情……”

尽管只是一瞥,莉安还是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绝不是一副犯下了死罪并遭到扣押的人会有的表情。

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他的步伐挺拔而稳重,甚至可以说是磊落,仿佛自己正理所应当地走向该去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实在是太奇怪、太过不寻常了。

她那晶莹的青绿色眼眸久久不能从那身影上移开,一直到那押送犯人的队伍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头。她试图找到能让这一切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她想出了怎样的解释,她都无法让自己信服。

于是莉安礼貌地拍了拍之前曾回过头来的那一位市民,试图打听关于那个人更多的信息。

“很抱歉,先生,但您知道关于那个犯人的事情吗?”

起初,那个人并不想理会她。但很快地,那个市民从她们的衣饰上注意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始终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的小女孩儿竟然是贵族家的千金大小姐,他的态度便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我也只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位勇士为了保护一支来自诺夫兰萨的朝圣者队伍,拔剑杀死了两头狮鹫,还击退了一整支狮鹫群!更离谱的是,在那之后他竟然带着狮鹫的头颅,主动来到费兰多卡萨请罪!世界上竟还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吗?!”

“那个人,他是费兰多卡萨的骑士吗?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很抱歉,尊贵的小姐,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兰吉尔公爵麾下还有这号人物。”那位市民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如今其他人都管他叫‘狮鹫猎手’。”

“‘狮鹫猎手’……”

望着那个罪犯离开时的方向,莉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

在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之前,那孩子就离开了那条街道,扭头转进了一条难以为人所注意的幽深巷子里。

是的,这就是那个刚才被冒失的莉安姐妹撞倒的小女孩儿,一头金色的齐肩短发顶上缀着天蓝色丝带,虽谈不上华美但也算得上体面合适的雅致花边长连衣裙……

稍显异状的是她那始终低垂的头。他那低落的神态和欢快的脚步形成了鲜明而不自然的对比。

但,她没走几步路便被截住了。

包围她的是一群年龄大致相仿的的小男孩,穿着破旧褴褛的粗麻布衣服,他们中的一些甚至敞着前襟,露出胸口和肚脐,一看见她便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女孩儿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男孩儿们的注视。

直到一个与这群孩子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年人从他们身后的凳子上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这边走近,所有男孩儿们都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很显然,他才是这些孩子们真正的指挥者。

那是个长相瘦削猥琐的瘸腿男人,二十岁左右,生着一头黑硬的短鬈发;下颚上长着像杂草一样向外弯曲的胡须,对比之下上唇的髭毛却刮得尤为干净;惨白而粗糙的右手臂虽然算不上强壮,但却明晰地透出肌肉和骨头的线条。在他行走时,从脚踝处畸形地扭曲向外侧的右腿刻意地抬起,以免妨碍自己健全左腿和拐杖相配合的行动;而当他终于停在那个女孩儿的面前,并用那双淡褐色的狡邪眼神打量着她的时候,那条多余的右腿便像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

不难从他脚板外侧那层厚厚的茧子上看出,他的腿已经这样很多年了,甚至,或许是生来如此。

毫无疑问,那是个丑陋、畸形的男人。

“你看起来真漂亮,小妞儿。”

瘸腿的男人用极轻浮的语气说道,他身旁的那些男孩子们也都哄笑起来,其中的一些甚至比出了这个年龄远不该了解的非常下流的手势。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身装扮了,坡德(pod)。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瘸子回头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要凭一句话让这个年龄的孩子安静下来绝非易事,但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孩子们对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不讨喜的男人却言听计从。

“收获如何?”

“在此之前,我能先把这东西摘了吗,迪昂(dion)先生?……戴着它……我他妈想吐……”

那个女孩儿终于开口了——用的却是男孩子的声音。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或许在声线上会有些许混淆,但“她”,这个名为坡德的“女孩儿”在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却绝对不会被误认。

“会臭是当然的,那是从死人的脑袋上割下来的东西。”名为迪昂的男人挑了挑眉,又在坡德试图把刚摘下的假发丢给其他男孩的时候立刻补充道,“……但小心别扯坏了,这东西可有用得很。”

顽皮的男孩儿们都摆出了一副想吐的模样,当然也包括坡德在内。

“当然,那些也并不全是死人头发。其中有一些来自于货真价实的伽洛尼贵妇人——当然是活着的。冈瑟尼人的铂金色头发当然要棒得多,但太难弄到了,也实在找不那么素净的衣服能与之相配。……是的,衣服当然很重要,你们这些小鼠崽子,你们弄上去的泥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搞定呐!你们竟然好意思让一个瘸子来为你们洗衣服!——说的就是你,坡德!别他妈往地上丢!”

听到这话,已经扯下裙子并将其揉作一团的坡德这才放下了想将它扔得老远的冲动。

“也别揉!该死的,你耍皮球呢?!合着不是我教你你还不知道衣服是干啥用的?!”

迪昂说话时丰富的肢体动作一下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好了好了,回到正题。”

玩笑过后,他的表情仿佛戏剧演员一般从夸张的狰狞一下子变得出奇地柔和。这样柔和的、兄长般的迪昂朝坡德伸出了手心。

在脱下裙子之后,男扮女装的坡德的所有衣物就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为了省钱,迪昂没有给坡德配上一件同样体面的女式内衣,而是用针线将一块布料直接缝在了领口的地方,以期看上去不会露馅;同样地,他也在连衣裙的肩膀或是其他重要部位的内层作了必要的加厚处理。

看到坡德的手里只有一个钱袋,迪昂不免露出失望的眼神。

“就只有一个袋子?”

“我向您保证,迪昂先生,这一个能抵上好几十个袋子。”

坡德自豪地说着,拍了拍自己长满鲜红脓痘的胸口,那些恶心的脓痘在衣服的伪装下是没法看见的。

“这一个可是来自一位伽尔撒出身的贵族大小姐!”

“哦?!”

瘸子迪昂一下子来了兴趣。

*

The Curtain 死幕(11)

作为大家焦灼视线的焦点,坡德解开了系绳,当着所有同伴的面打开了那个精致的钱袋子。尽管袋子上绣着的淡紫色风信子图案十分养眼,但当下,所有孩子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袋子里面倒出来的东西。

——沉甸甸的伽尔撒银利亚,比费兰多卡萨铸造的整整厚一倍有余!

所有孩子的双眼都放出了光芒。

“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有多少枚?”迪昂急不可耐地问道。

“七个、八个,稍等,我还在数……”

“是货真价实的伽尔撒银利亚啊!十好几枚!”

就凑在一旁的男孩子忍不住赞叹道。即便不从大小上,伽尔撒铸造的银利亚和费兰多卡萨当地铸造的银利亚币面也盖着截然不同的印戳。在伽尔撒的币面上,最醒目的图案是代表着伽尔撒的山峦,以及代表着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的狮鹫与皇冠;而在费兰多卡萨的币面上,最显眼的图案则是代表着教会的天使像,以及代表着主的圣三角和金焰花。

他的话像投进了水池的石子,一下子激起了所有孩子的轰动。即便是被挤在外圈没法看见分赃现场的孩子,一听到这个数目都激动起来。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一共二十二个!”

“二十二个!!!”一旁的孩子重复着这个数字,激动得手舞足蹈。

“我们发财了!!——”

“别嚷嚷,小的们,你们想招来卫兵吗?!”迪昂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迅速扫了一眼小巷子的入口处,以确认这里面的动静没有引来什么不必要的注意。从这里可以轻易地监视到外面大道的情况,然而大道上穿行的商客和市民却不太会对这种阴暗狭窄的小巷多加注意,外地人就更不用说了。在费兰多卡萨有很多这样的小巷,而这些孩子们对每一条小巷都了如指掌。他们穿行于这样的小巷子之间,神出鬼没,就如同在下水道游行的鼠群。

“布鲁尔(brul)!布鲁尔在哪里?!!”

“在这儿呢,迪昂先生!”

一个小个子的男孩从人群里面费劲地挤出个脑袋来,高举起手来申明自己的存在。相对于其他孩子,那孩子的脸看上去要干净斯文许多,衣服也好好地穿着。

“现在伽尔撒银利亚的市价是多少?”

“不清楚伽尔撒的银利亚,但在费兰多卡萨这里,按照现在的市价,一枚银利亚大概能换四十多到五十枚铜利亚。”

“五十枚!!!”又有孩子忍不住喊了起来。

迪昂没有予以理会,只是捻起一枚银利亚,托在手里试了试重量;随后他将那枚利亚放回袋子里,又扳起两只手指算了起来。

“如果按两倍算的话……那就是,八十到一百铜利亚。”

“一百铜利亚!!!”

“发了发了!!!”

孩子们欢呼起来,以一种完全不像是六七岁孩子的兴奋口吻。如果有一位牧师在这时候撞见这个场景,他必然会痛心疾首地感叹,让这样一群属于纯真年龄的孩子成为如此罪恶的存在的家伙,是抱着何等罪恶心肠的亵渎之人。

但似乎,孩子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异乎寻常的欢乐。那是另外一种,纯真年龄的孩子所不具备的快乐,贪婪的快乐。

迪昂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仿佛仔细地思虑了一阵;随后他高抬起左手,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

“接下来,我将分布这笔钱的分配方式。”

再一次,孩子们乖乖遵照这个男人的意愿安静了下来,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汇集到他的身上。

“作为你们的领导者和组织者,按照惯例,我当然应该拿走其中的半数——也就是11枚银利亚,用来为你们准备更好的‘装备’。不过这一次,我只打算取走9枚,将剩下的13枚留给你们。”

“——哇哦!!棒极了!!!”

“——感谢迪昂先生!!!”

“——迪昂先生万岁!!!”

迪昂再度笑着挥了挥手,希望止息那些孩子不绝于耳的赞美,继续宣布自己作出的分配决定。

“另外——虽然坡德是我们最新也是最年轻的成员,但这一次的收获是这小子作出的贡献。正是这小子的才能、他的特质——噢,当然别忘了你们可靠的迪昂先生的主意——让我们得到了‘来自伽尔撒的丰厚赏赐’——因此,我决定让他取走一枚银利亚。这是他应得的,不是吗?我想,在这一点上应该没有人会持有异议。”

“——当然没有!”

“——没有异议!!”

“很好。”迪昂点了点头,“至于剩下的二十四个人,你们每两个人将分享一枚银利亚——也就等同五十枚铜利亚!孩子们,拿到钱就狂欢吧,拿到钱就挥霍吧!!这当然是理应属于你们的奖赏!!!”

这一次,幼鼠们手舞足蹈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欢呼。

*

“只不过……”

然而,在孩子们正兴高采烈的时候,迪昂撇了撇嘴,话锋一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小小的问题,一个关于信任的问题。”

“……什么?”

迪昂的手指突然伸了出来,指向他面前的坡德。

“对,就是现在,可以请你把腋下夹着的那条裙子还给我吗,我们可爱的‘坡德小姐’?”

那一瞬间,因受到赞扬而流露出得意神色的坡德,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裙子,并向后退了两步。

但在被其他男孩子团团包围的情况下,他是没有任何可能从迪昂面前逃离的。

当然,所有其他孩子的脸上都挂着疑惑的神情。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坡德为何要如此惊慌。

当然,迪昂并没有对其他人藏着掖着的意思。很快,他向孩子们揭晓了答案。

“哈,看来我猜对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把几枚银利亚藏在了那条裙子里。”

“——坡德,你这家伙!!!”

“——见鬼!你想独吞吗?!”

被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来,坡德一下子不知所措。他紧抱着那条裙子,伏身趴倒在地上,试图从其他人的脚下钻过去——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两条小象般丰满的粗腿堵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个敞着衣服的小胖墩,他正板着脸,对着这个鼠群的叛徒怒目而视。

他高扬起手臂,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但他的手腕却被迪昂立刻攥住了。

“……不不不,亲爱的,我们对待功臣不应该这样。不,这可不行。”

迪昂伸出一只手指,在小胖墩的面前轻轻地摇了摇以示不满。

“可迪昂先生……”

“照我说,我们应该对小坡德宽容一些。只要他愿意交出那偷藏的几枚银利亚,我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

迪昂挑了挑眉,不仅在向坡德表现着自己的宽容,同时也在向其他孩子传达着自己的意愿。

然而坡德竟拒绝了他的请求。

“不!那些是我自己冒着风险、牺牲了尊严,装扮成女孩子才换来的二十五枚银利亚!是我,都是我的功劳!!然而我却只能得到一枚!!!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嗯——原来是这样,我觉得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迪昂耸了耸肩,“如果你这样想,为什么不早点提出来呢?如果你早点这么说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商量新的分配方式。”

“迪昂先生……”

在布鲁尔想要出言反对之前,迪昂补充上了另一句话。

“噢……我想想,你应该早在其他人付出努力并将他们获得的成果分给你的时候就提出来的,那样可以省下许多麻烦。”

“……他们……他们从没像我一样拿到这么多钱过!他们分给我的钱加起来连这一袋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到!”

坡德还在试图为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作出辩护。

然而迪昂只是抬起眼睑,用颇具压迫力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在大家无条件让你加入并让你分享我们成果的时候,其他人这么想过吗?当我们大家掏口袋为你支付你贫穷的父亲欠下的税款的时候,大家这么想过吗?当我掏自己的腰包为你们这些鼠崽子制作这些‘道具’、买通卫队的人,并教会你们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去取得财富的时候,我像你这么想过吗?……我可不记得我有这么自私。”

“……我……”

“我们是一个团队,而这是团队的规则。没有我的组织,没有大家的帮助,你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迪昂挑了挑眉,“——好了,现在听话,把裙子还给我。”

他伸出手,抓住裙子的一角;坡德没有再后退,但他也没有放手。

“……噢,悠着点,别把这条可爱的小裙子扯坏了。我嘛……我是相信你的,坡德,相信你有这种才能,这只是你干的第一票,却能取得其他人都没能取得的好成绩,这难道不就意味着,你的未来就将前途无量吗?”

“……那……我……”

“但是,但是,记住这个但是,小坡德——”

迪昂说着,特地拖长了音,好细细地观察坡德的表情变化,“没有我制订计划,没有我为你们搞定一切,你们甚至连那道费兰多卡萨的区门都过不来。如果我就这样把这条小裙子撕破,你们之中有哪一个明白如何让它重新看起来整洁体面?如果我就这样将这顶假发投进灰烬里,你们之中有哪一个能长出伽洛尼人那样平整漂亮的金头发,好让你们能骗取他人的信任而不是一靠近就被提防?”

迪昂短短的几句话让所有孩子都闭上了嘴。

“仔细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出身吧,孩子们——白皮黑发的奥芬妮人、黄皮褐发的科维尼人,以及他们口中该死的‘奥芬诺’麦尼的后裔,所谓‘罪恶滔天’的辛德拉人(sindera);还有更多像我一样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和什么玩意儿的混种,像老鼠一样一出生就躺在最肮脏的下水道里,凭着其他人随手扔下的垃圾和废物活下去。看看你们的父亲,做着最辛苦也最低贱卑微的工作,注定被那些‘出身高贵的’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踩在脚底下。——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那些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的孩子能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坐着马车,唱着小曲,尽情享受着这世间的一切美好;而我们却只能舔食者下水道里的残渣,默默承受这世界倾倒在我们身上的一切苦痛?”

那个丑陋瘸子的语气渐渐变得激烈,“告诉我,你们就从来不曾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一个男孩儿在颤抖中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我……问过。”

“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爸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让我别他妈瞎想。”

男孩子们都哄笑起来。

这一次,迪昂并没有提前叫停他们的笑声,只是放任他们尽情地大笑,笑得前仰后翻。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男孩们终于在狂放而贪婪的笑声中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直到那些笑声最终都变成了不间断的抽噎。

“他们不会告诉你们,因为你们还小,他们认为你们不该知道这些。”

迪昂继续说道,同时轻轻地抬起拐杖,在地上顿了好几下。

“但我必须告诉你们。”

“从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们,因为这些都是事实,你们早就已经看出来但却无法承认的事实。”

“我把你们聚集起来,教你们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不仅只是想让你们从那些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口袋里掏钱。不,远不止是那样而已。”

“——不,我还有更大的计划。”

“当那计划实现的那一天,这一切都将改变。你们将不必再走那条父亲或祖父为你们预定好的卑微道路,继续被其他人踏在脚下。”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力量,老鼠崽子们。”

说着,迪昂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羞愧难当的坡德身上,用手轻轻地托起他的下巴,与他四目相对。

“……正因为这样,我才绝对不能容忍团队里任何一个人的背叛,那意味着你将葬送其他所有人的未来,同时,当然还有你自己的。”

当“未来”这个单词从迪昂口中吐出来的时候,坡德终于松开了手。

“这才像样。”

迪昂的语气骤然间缓和下来,其态度变化之大,甚至比得上最优秀的戏剧演员。

“照我说,你并没有背叛。你只是暂时迷失了自己。没有人会因此而记恨你——我不会,其他人当然也不会。……噢,对了,我都差点忘了,我还准备了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像变魔术似的,瘸子迪昂从他那沾满灰尘的斗篷下面拿出来一条九段木蛇——那是一种产自南方的木质的小玩具,但在费兰多卡萨的街市上并不常见。

“……这小东西应该能卖个30铜利亚?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挺自信的。这,是你的礼物。”

坡德伸出颤栗的手,接过了那条木蛇,同时偷偷摸摸地瞥向迪昂那张并不耐看的脸。

也许,瘸子迪昂并不是那么真诚;但至少,他看上去无比真诚。

“欢迎回到团队,坡德。”

在迪昂的授意下,男孩子们纷纷鼓起了掌,以庆祝他们最年轻的伙伴终于“浪子回头”。

*

The Curtain 死幕(12)

“……迪昂先生,既然现在这些钱已经收回,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

在一片嘈杂混乱的掌声中,布鲁尔试图表明他的想法,但迪昂的注意力显然转移到了其它事情上。

“噢!那不是我们亲爱的弗斯切(fosture)长官吗?”

从小巷里向外望出去,他看见圣城卫队的一列士兵正从外面的街市上走过,看上去似乎正在巡逻。

还没等布鲁尔能说什么,迪昂顺手拣出裙子里藏的三枚银利亚便迎了上去。

看着迪昂那奸诈的笑容,布鲁尔的脑子里着实浮现出一幅奇怪的景象——一只热情地朝花猫迎上去的老鼠。

他不知道那是不知畏惧的,还是愚蠢或不知好歹的。但作为这一群孩子之中结识那位迪昂最久的一个——甚至远在鼠群成立之前就认识他,在他身边作为助手,并从他那里获得知识——布鲁尔深知,那位迪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许多其他孩子都把他当作英明亲切的领袖,当作真正关心他们的人,甚至“无私地”帮助他们解决家里的困难,教授他们所谓“谋生的技巧”以支付欠下的重重税款。他的话语中仿佛充满着能使孩子们热血沸腾的魔力,用“团队”、“未来”和“梦想”让他们为自己任劳任怨地工作。

“他们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的真实模样。”

布鲁尔望着那个并不衰老但却猥琐卑劣的身影,如此想道。

*

布鲁尔初次见到那个人是在老醉鬼兰纳森(lan’athan)先生的铺子里。四年前,为了父亲欠下的债务,他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在那里挣得了一个做工的机会。那是一位身材魁梧结实的老铁匠,他的儿子自从十几年前离开圣城前往南方经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了音讯;也似乎正是从那以后,兰纳森先生便陷入了酗酒的深潭。

除却一些不难忍受的缺点,兰纳森先生是一位不算糟糕的五十多岁老人。与他那壮实的臂膀不同的是,即便在他喝得烂醉如泥并且满口胡话的时候,他对他身边的人也从没表现出过半点暴力——事实上,当老先生醉倒的时候甚至有些滑稽。他并不擅长关心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在布鲁尔做工的时候助手只剩下他和迪昂两人——但也从不会吩咐他们去做太过劳累繁杂的活计。他时常在正午六时的钟声响起时像受惊的獾猪一样猛然惊醒,只交代几句话便一声不吭地在炉子旁边工作至傍晚;在还有余钱的时候,他会在晚饭的时间出去,在酒馆喝到深夜,吃力地爬回来,然后在铺门边上一觉不省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兰纳森先生的手艺很不错,但出自他手的东西质量却时常敷衍过了头,因此铺子的生意也一直只是勉强维持的程度。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那位同在兰纳森先生手下做工的迪昂先生有着相当的好感。

他听人说,迪昂是兰纳森先生一位已故多年的旧友的遗孤。那个天生残缺的男人乍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阴郁人物,反倒更像个热情洋溢的乐天派大哥。从布鲁尔来到铺子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布鲁尔颇为照顾;作为新人,无论他提出再琐碎的问题,那个人竟也从不嫌麻烦。他总是很耐心,出奇地耐心。

事实上,布鲁尔一度觉得那个人……很有魅力。

起初,布鲁尔认为他的出身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像是一时兴起似的,他经常会教授给布鲁尔一些未曾了解过的东西,其中一些是关于在铁匠铺里的工作的,另外一些则完全与之无关。他有时会讲一些下流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也会绘声绘色地对他讲述一些令人发笑的故事,伴着丰富滑稽的肢体动作,其中至少有一半经过他的保证是“绝对真人真事”。然而,迪昂却绝口不谈他的过去;即便那些以第一人称转述的事情,哪怕以布鲁尔的判断力,他都知道那没可能会是他自己的故事。——在所有那些故事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与头脑简单却把持大权的贵族后裔无关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单是觉得那些故事很有意思。他想,那些故事或许是他从哪本书上了解来的,那个人的出身或许不像如今看上去的那样破败。——但要不了多久他就发现,和自己一样,迪昂先生并不能看懂通用语的字母,更不要说认字读书了。

让布鲁尔对他尤为感激的是,每当兰纳森先生拖欠了自己的工钱的时候,他总是能帮助自己说服那位老铁匠。——这是方才没有提到过的,兰纳森先生的另外一个缺点。倒不是因为他有意如此,往往在那位老铁匠掏起口袋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本应用来支付工钱的铜利亚已经交待在了费兰多卡萨的某个酒馆,变成了火辣辣的姆恩酒下了他的肚子。有时,在那位老先生实在拿不出工钱的尴尬情况下,迪昂先生甚至会自掏腰包,为那位先生垫上应支付的工钱。奇怪的是,布鲁尔从未见过迪昂先生自己向兰纳森先生讨要过工钱,他似乎从不担心这种事情。

随着布鲁尔在铺子里度过的时日越来越长,他很快又发觉了迪昂先生的另外一项才能。

在空闲的时候,迪昂时常会用铺子里堆积的生材自己捣鼓一些精致的小玩具;不仅是铁匠的活计,他也同样深谙木匠的技艺。他时常沉浸于制作的过程,但做出来的成品却颇为随便地赠送给了其他人——大部分是布鲁尔自己。

当布鲁尔的工龄达到了三个月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事实。——作为兰纳森先生助手的迪昂,他的手艺实际上要远超这座铺子的主人。

那是他第一次开始产生对这个男人的疑惑。

——拥有这种水平的技艺,要独自经营属于自己的铁匠铺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在这个逼仄困窘的小铺子打下手?他完全不能理解。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听说了不少流言,说瘸子迪昂在九岁时候便已经失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他一个人离开了费兰多卡萨,去了南方维·奥芬妮公国的角落,在那里独自一人摸爬滚打,甚至还杀过人,只是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他们说他在南方甚至参加过异教徒的疯狂仪式,在那里他们砍下女人的四肢当作桌脚,用人牲的血水盛满献给异教神的狂欢酒杯;还有人说他在那里加入了一个名为“盗贼行会”的罪恶组织,他们在地下供奉着一尊被斩去双翼的堕落天使。

据称,这些消息的来源是一位既在费兰多卡萨待过,又同样去过南方的富商的朋友所述;而那位朋友又正好在维·奥芬妮加入了皇家狮鹫军团,又恰好地受遣回到了圣城。——或是某个有着类似经历的“熟人”。

先不论这些事情到底哪个是真的,也不论那些同样生活在费兰多卡萨最底层的奥芬诺人和科维尼人是否有可能认识这么一位“富商的朋友”,就布鲁尔所知,他在迪昂先生的故事里从没听过这样天马行空的事情。一直以来,迪昂似乎都更热衷于讲述一些平凡而不起眼的小事情,一些对于普通人更为司空见惯却又蕴含着某些奇妙巧合的有趣琐事。

但从那些人嘴里,只有两点他们的回答都完全一致——迪昂的确去过了维·奥芬妮公国,伯恩维宁(bernvenin)公爵那坐落在南境、纷争不断的领地;而在大约在五年前,也就是迪昂十五岁那年,他孑然一身地回到了圣城,自那起便作为兰纳森先生的助手在他手下毫无半点怨言地做活。

但……为了什么呢?

他始终看不出,那个人在这个破败的小铺子里究竟有什么可追求的。身处于这个时常会陷入经济上窘境的群体,你会发现在他们中找出一个豁达、亲切而不自利的人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始终认为迪昂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但在那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极其离谱。

*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九月末。

两天前本是缴付税款的最后期限,但这段时间以来,这座铺子的生意并不好做,兰纳森先生的心情也彻底陷入了低谷。怀着对生活满腹的郁闷和不满,他在酒馆整整待了两日三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在宿醉中沉沉睡了一整天,以此表示对不公税负的抗议。

但他当然不可能用这等愚蠢的方式躲过从上面降临的麻烦。为了追讨未及时缴纳的税款,负责费兰多卡萨这个东南区的卫队长领着两名士兵趾高气昂地前来上门问罪。那是一位刚上任不满一个夏季的年轻军官,据说来自于费兰多卡萨近郊的乡下,曾作为扈从侍奉于黎明之星军团的一位骑士,并因此得到了提拔。

当然,无论那位年轻的卫队长表现出如何的傲慢和盛气凌人,老兰纳森先生都没把他当回事——因为无论从铺子里还是从口袋里,老家伙已经掏不出半枚铜利亚了,这是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在对话中,老兰纳森一口一个“没毛小鬼”的称呼让自尊心极强的卫队长感到了莫大的轻视,以兰吉尔公爵的名义,他愤怒地扬言要让老兰纳森赔上自己的铺子。老兰纳森当然不可能就此作罢,但他也没有示弱半分。随后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斗殴。

起初迪昂试图上前劝阻,但作为一个行动不便又算不上健壮的残疾人,他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一名气焰嚣张的士兵的殴打。但在另一边,身形魁梧的老铁匠竟然凭借空手轻易地压制了那名卫队长,甚至打得他连佩剑都没能拔出来。

随他前来的一名士兵试图协助自己的长官,但他也毫不意外地被揍趴在了地上;紧接着,暴怒的老兰纳森又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了正在毒打迪昂的另一名士兵。在夺下了他们的佩剑之后,像拎兔子一般,老兰纳森一手拎起一个士兵的领子,在一众路人的围观之下将他们连同他们的长官极其狼狈地丢出了铺门。

甚至不及一天,“讨税的卫队长和两名士兵被一个老头、一个瘸子和一个小鬼打得连佩剑都不要了”的传言已经传遍了费兰多卡萨的大街小巷。据说那位颜面尽失的卫队长气上加伤,在家里病卧了一整个礼拜。

当然,兰纳森先生的麻烦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在迪昂的垫付下,他最终缴纳了两倍的税款,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显然囊括了逾期的部分和顶撞违抗士兵的罚金;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接受到进一步的惩罚,因为那名卫队长碍于强烈的自尊没有以袭击帝国士兵的罪名提出状告。

从这样的结果看来,老兰纳森对那位卫队长无论如何都是彻彻底底地“赢了”的。

那时布鲁尔这么想道,却没有料到事情会以那种方式收场。

——在斗殴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礼拜,在这件琐事几乎快要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中彻底淡去的时候,兰纳森先生死在了从酒馆回家的路上。清早,第一眼看见这个场景的人看见他宽阔的身躯仰面躺卧在道路的中央,肚子被长剑一般的锐物利落地刨开,流得满地的内脏几乎被已然凝固的血液粘黏在了地上,清理尸体的人用铲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那些东西从冰冷的地面上刮下来。

对于圣地费兰多卡萨,那是一桩异常骇人听闻的罪行,其甚至惊动了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所在的费兰多西亚圣宫(teraferandocia)。公爵大人大为震怒,严令在下一个安息日之前凶徒必须被找到。

在公爵的敦促下,城市卫队的调查进行得意外地迅速。几天之后,那位年轻专横的卫队长因为其灭绝人性的复仇行径而受到了费兰多卡萨世俗法庭起诉,并很快面临了当街被绞死的命运。

布鲁尔就在那里,望着那名受尽拷打的卫队长迈着绝望的步子走向绞刑架,心里的痛快不言而喻。怀有同样心情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在行刑结束之后,许多人朝卫队长的尸体吐了唾沫。一种仿若受害者是他们的亲人的愤怒气氛在行刑场弥漫开来,感染了那里的几乎每一个人,纵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完全不认识死去的兰纳森先生。

义愤填膺的布鲁尔做了同样的事情,不仅如此,他还在卫队长冰冷尸首的脸上留下了好几个脚印。他当然有理由那么做,他和兰纳森先生的关系远比在场围观的一众陌路人都要亲近。

行刑日过后,圣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尽管足足四个月,那件事在街头小巷被添油加醋地传述了无数次,像其它一度引起轰动的事情一样,这个关于卫队长和不起眼的老铁匠的故事终于也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由于老兰纳森与自己外出经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联系,而迪昂由于多次为老铁匠垫付了各种各样的费用而没有得到归还,他和兰纳森先生之间产生了意外的债权关系,得到了老兰纳森的小铺子。

迪昂对经营铺子并不热衷,因为这个缘故,上门的生意也渐渐地销声匿迹,变得无人所知。令布鲁尔奇怪不已的是,迪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尽管铺子已经逐渐失去了收入来源,迪昂仍然从未表现出担忧的神色;他依旧照惯例支付给自己工钱,但自己往往空闲到可以去其他地方做第二份工。每次在领取工钱时造访这座破败不堪的铺子,却通常只能见到迪昂先生一个人在自顾自地捣鼓些奇怪的玩具。

他回到铺子的时间渐渐地少了,又或者说,那里实际上已经只是迪昂先生的家,只是因为某些他难以理解的原因,迪昂先生仍然在付给他与他的劳动完全不符的薪酬。

*

……是的,那时他一度以为迪昂只是“意外地”获得了兰纳森先生的铺子。

直到半年后,在发工钱的日子之外的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地回访那座铺子,却碰巧在屋后看见迪昂先生正在拆一个信封。

那个信封里没有信件,有的只是一摞的铜利亚。

“那是谁的信件,迪昂先生?”他很自然地发问道。

迪昂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的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同样很自然地回答:

“来自维·奥芬妮,老兰纳森先生的儿子珀特雷尔(potral)。”

“他的儿子?找到他的儿子了吗?”听到这个消息,布鲁尔很高兴。

“只是他们没有找到老兰纳森的儿子,因为他老早就改了名字。”

“是您找到了他的儿子吗?您……有没有告诉他……他父亲……”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迪昂挑了挑眉毛,仿佛布鲁尔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布鲁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想……作为儿子,他应该……会希望知道吧……”

“他不会想知道的,小不点,你猜他当初为什么改了名字?”迪昂耸了耸肩,“如果费兰多卡萨找到了他,他会得到一座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的破铺子,以及他父亲欠我的零碎债务。为了摆脱这样的遗产,我打赌他甚至会再改一次名字。——他真会这么做,许多年前我在维·奥芬妮遇上他的时候我就知道。”

“您在南方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迪昂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脸,微笑着说出了让布鲁尔脊背发凉的话。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回来,布鲁尔?”

“……您是……什么意思?……”

迪昂重新直起腰杆,似乎并不打算费工夫向布鲁尔继续解释清楚。

“相信我,布鲁尔,你也不会希望他知道的。”

“……为什么?”

迪昂捏起那片信封,丢在了他的脚下。

“因为那是这些日子里你所有工钱的来源。”

布鲁尔惊恐地望着那片信封,冷汗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额间流下来。

“我聘请了一位流浪诗人作为代笔,以老兰纳森的身份和口吻给他的儿子写了一封信。”迪昂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为了安抚老家伙,不让自己卑贱的出身影响他在维·奥芬妮的事业,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费兰多卡萨寄上一些钱。……那实在算不上很多钱,只是他经商所得的很小一部分,那是个很吝啬的人。不过,仅是支付两个人的花销还是绰绰有余的。”

半晌,布鲁尔都没敢再提出任何一个问题。那些许许多多的线索在他的脑子里交织,逐渐构筑出一条并不完整但却已经成型的线索。他很害怕,害怕再一个问题就让他接近了危险至极的真相。

但,他还是没能阻止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那位卫队长……兰纳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吗?……”

迪昂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盯着布鲁尔许久才终于开口。

“那天你在绞刑架那儿吧?”

见布鲁尔紧闭的嘴唇变成了青色,迪昂不禁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亲切得如同第一天他认识这个男人的时候一样。是的,这就是那同一个人没有变过,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噢,那你应该清楚地看见了——所有人的愤怒都被宣泄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在主治下的神圣之城,正义得到了伸张,愿望得到了满足。费兰多卡萨重归于安宁,不会再有人因为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无故死去——这就是滑稽故事的结局。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兰纳森先生是被哪个恶贯满盈的混蛋杀死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那些坐在我们头上统治着我们的尊贵大人们,他们的决定是永远公正不会错的,不是吗?”

他笑了,从未有过地放声大笑。

那一瞬间,布鲁尔发现,自己这才终于明白了他口中那些故事的真正含义。

在这个男人的眼里,这仿佛是另外一个滑稽的故事,只不过,它不仅发生在了他眼前,也发生在了布鲁尔的眼前。

……噢,差点忘了另外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

在那位卫队长被绞死之后,另一位士兵接替他成为了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卫队长。

——而那个新的卫队长,他的名字是弗斯切。

*

正像迪昂保证的那样,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

自处死那个不幸的卫队长以来,费兰多卡萨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耸人听闻的罪行。——所以,从结果上来说,它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真相,成为了公正严谨的判决。

谁能说不是呢?

但,在布鲁尔的心里始终悬吊着一块石头。

或许哪一天,同样的事情会在费兰多卡萨重演。

……然后,还会有另外一个“罪人”,携着他被写在脸上的罪孽随他同去。

陪伴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身边的确是一个很可笑的选择。

的确如此。

过去自己曾经怀有过这么做的理由,但如今布鲁尔愈加时常地冒出怀疑,怀疑自己的动机,怀疑他的动机。

——他当然知道迪昂要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做。他从来都弄不懂那个人,也从没尝试去弄懂。自己,和所有这些同属鼠群的孩子,尽管被迪昂组织起来,他们也都是他一个人的工具,被驱使向他自己自私的目的——在整个鼠群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但……

只要遭罪的那个人不会是自己,不就好了吗?

只要仍能够得到利益,不就好了吗?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

而正义,永远不会站在他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这一边。

只要所有活着的人都得到了满足,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一直以来,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就是现实吧。

*

在他沉溺在回忆和自我批判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迪昂已经结束了与弗斯切长官“愉快”的攀谈,回到了属于他的鼠群。

“很好。弗斯切长官很好,我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今天……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小的们?!”

方才在卫队长弗斯切面前还极其谄媚的瘸子的表情似乎忽然愉快过了头。

“迪昂先生,我觉得那三……”

“你们知道吗?我问了有趣的弗斯切长官,上礼拜他为什么没在街上巡逻。”还没等布鲁尔说完,迪昂直接无视了他,自顾自地和其他人说笑起来,“他说他问了其他人一个治痔疮的偏方,要用无花果叶混合白莳蒸一盆汤水,他就去这么做了。——猜猜怎么着?那个白痴居然把那用来外敷的汤水给喝光了,仰头喝了整整一脸盆!!喝了那盆美味的汤水以后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起来之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手下的卫兵把那个给他建议的倒霉鬼打了一顿!!”

孩子们一下子都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在主的份上!你能相信吗,他们那些贵族的走狗竟然会弱智到这种程度?!哈莱雷亚!幸亏我完全憋住了笑,不然我也就惨咯!!!我主保佑,我主保佑!!!”

完全是一副戏谑、亵渎的口气。很显然,这个男人对护佑着这费兰多卡萨乃至整个神圣帝国的大能的主没有半点敬意。

这群孩子们也同样如此。

“噢!那还真是感谢主放过迪昂先生了!!哈莱雷亚!!!哈哈哈哈哈——”

他们拿从牧师那里听来的神圣祝祷词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你们可得记住,别到处去说这件事。这可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如果哪个人口风不紧,那可不仅仅是我,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好果子的。——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

“明白!”

“当然明白,迪昂先生,您请放心!”

听到孩子们的回应,迪昂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吧……”

“迪昂先生!!请听我说话!!!”

终于,布鲁尔再也憋不住了。

“那多出来的三枚银利亚,按照规矩您是不是应该与大家先重新商定分配方式,迪昂先生?!那些钱在得到我们大家的同意之前,您是不是不应该擅自处置?!大家定好的规矩是这样的吧?!!”

迪昂肯定一早就知道坡德藏了钱。这样一来他既不损失自己的收益,又能向这些好骗的孩子们卖人情,这就是这个男人骗取信任的小伎俩。或许是因为已经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了,布鲁尔已经对这些手段了解得再透彻不过。

这是个危险至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正因为这样,他才必须从他的手中好好地保证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们的利益。——当然了,这就是他们选择在这里,组成这个鼠群的原因。

“啊?噢——很抱歉,我给忘了。”迪昂从容地笑了笑,试图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这三枚银利亚绝对是用在了刀尖上。——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健忘了!那个笑话让我把自己的脑袋都放空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最大的好消息!啊!我真是该死!!”

“咯咯”地,他从孩子们当中听到了零星的笑声。

只有布鲁尔板着一张脸,他知道这家伙想要糊弄过去。“什么消息?”

“终于,你们大家的努力有了成果——终于,我们可以看见美妙的未来了——”

迪昂闭上眼睛,特意拖长音卖着关子。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出他们都无比期待迪昂的宣布。

“在往那蠢驴弗斯切卫队长身上砸了这么多钱之后,他终于帮上了咱们的大忙——

——统率费兰多卡萨所有城市卫队的比崔安(bit’rian)男爵终于同意接见我了!来吧,我允许你们狂欢!!”

但显然,孩子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当然,他们都不可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所以,那意味着……?”布鲁尔代表所有人抒发了自己的不解。

“我记得,”神采飞扬地说着,迪昂的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哪一个亲爱的上次打听到,负责东区的卫队长因故转调去了密恩(miem)。”

“是我!是我,迪昂先生!!!”

“噢是的,当然了!在打听情报上没有人能比你干得更好,米欧(mieo)。”

受到了称赞的米欧一脸的满足,而迪昂也继续对孩子们解释下去。

“受到比崔安男爵的接见,意味着我有可能替上那个空缺的肥差,成为比这个东南区还要更富裕的东区的卫队长。只要我能在男爵面前表现得足够好——也就是我能给他足够的贿金,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位男爵毫无疑问是个腐烂到了根须的家伙——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费兰多卡萨东区的长官。那也就意味着,你们的生活从此将在东区变得更加美好,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不是美好未来的开始,那么什么才是呢?!!”

“我们……有未来了!!”

“未来!终于!!——太棒了!!!”

“——迪昂先生万岁!!!”

终于,迪昂的话再一次得到了孩子们热烈的响应。在一片欢呼声中,迪昂走近了布鲁尔的身前,像哥哥一样亲切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但,布鲁尔深知这只是假象。许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卑鄙的男人的时候,他也同样如此亲切,亲切得仿佛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兄长。即便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完全谈不上健壮的瘸子,他还是忍不住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跟随我最久的,布鲁尔,我教了你远比其他人还多的东西,也几乎从不对你隐瞒什么。你也应该知道,相比于其他人,我在你身上托付了最多的信任。”

“我知道,迪昂先生。”这一点上,布鲁尔不得不承认迪昂没有说错。

“但即便是你,我也不能忍受背叛,不能忍受离间。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这个最重要的时间点,我们必须一条心。”

迪昂的语气很平和,但字里话里却满含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威胁。

“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但……唯独这个未来,这个机会,我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破坏和阻碍,你的这些期待着未来的困苦同胞们也绝对不可能会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这是当然的了。”

迪昂那双丑陋晦暗的淡褐色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布鲁尔的双眼。在其中,布鲁尔看见了一种疯狂,一种热切。

“不仅只是这样而已,当然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迪昂先生……对不起……”

在他的淫威之下,除了屈服,布鲁尔没有别的选择。

迪昂,这个丑陋瘸子的诡异微笑再度向他绽开。

“我就知道,布鲁尔。我就知道,你会为了大家做出正确的选择。”

*

**

The Curtain 死幕(13)

两日之后,位于城中区的比崔安男爵府邸。迪昂正等候在男爵紧闭着的会客厅外边,凝视着摆放在他正对面的大摆钟出了神。

男爵府的装饰并没有像迪昂起初料想的那样奢华到极致。随处可见的素雅花瓶里插着新鲜欲滴的粉白玫瑰,大理石地面上铺设着浅色天鹅绒地毯;许多家具的表面都镀着一层铜金色,但远不如黄金的光泽那么明亮晃眼;大多数装潢虽然颇有品味,用料很讲究,陈设的细节上也充斥着唯美细腻的弧线,但毕竟还远没有达到糜烂的地步。

但仍然,那个在布景中并不算尤为显眼的桦桃木摆钟还是深深地吸引了迪昂的注意力。即便从会客厅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此起彼伏的淫靡声浪,迪昂的注意力也没有从那个大摆钟上移开半分。

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个摆钟虽然气派,但也就这样了;但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钟表匠,从其中所能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迪昂不可能会是什么经验丰富的钟表匠——甚至连半个钟表匠都算不上。

毫无疑问,钟表匠是神圣帝国境内最为体面、也最受憧憬的工匠之一了,称其是工匠当中的贵族也毫不为过。制作名贵机械钟表所需要的精密设计能力、美学眼光和精湛技艺在所有工匠的技术中都可以算是上乘的,尤其是那些最为优秀的名钟表匠,传说帝国境内的第一把簧轮枪便是出于某一位钟表匠之手。可以说在帝国宇内闻名遐迩的大师级钟表匠,其名望和身价甚至连伽尔撒的军械师都远不能及。

迪昂完全没有什么美学眼光,也没有那种千锤百炼的精湛手艺,能把一块原铁一毫不差地塑造成能精确表示时间所需要的齿轮。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掌握了一些木匠、皮匠和箍桶匠手艺的杂牌铁匠。——矛尖?匕首?长剑?弩臂?那当然没问题。——头盔?胸甲?鞋甲?完全合身的全包覆小腿甲?嗯……如果费点精力还是能做出来的。但要做出那种精密程度的齿轮和机件?以他的水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然而,只有在设计和布局这一块,他的眼光或许不会输给一些钟表匠。基于他的过去,至少对于钟表的结构和原理,他有着十足的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他有把握这么说——

要实现那个摆钟的功能,它的箱体占用了远比通常设计要大得多的空间。虽然其表面雕刻上了许多复杂的纹饰,好让它看上去像一个装饰品,但那种迷惑手段决然骗不过他的眼睛。

他认为,那个大摆钟的箱体内部一定贮藏着大量贪贿所得的财物。室内的其它一切陈设,应该都是为这最重要的部分所做的伪装。

这虽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过很显然,他没有可能验证自己的假说。

在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摆钟的玄机中的时候,会客厅里发出的浪叫声在触及了顶峰之后戛然而止。

如此突兀的变化重新唤起了他来此的动机。

“终于结束了吗?”

没有多久,一个衣衫不整的红头发女人强装镇定,脸色潮红地从会客厅里走了出来。她甚至不屑于看这个卑微的瘸子一眼,便匆匆地走了。

然而迪昂的兴致却提了起来。

“未来……终于!”

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地搓了搓手。“迪昂,哪个是迪昂?”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张望了一会儿,“你可以进来了。”

他即时拄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随着比崔安男爵的仆从进了会客厅。

*

他刚进门,一股恶心的尿骚味就扑面而来。

一位有着伽洛尼人特征的肥胖中年贵族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会客厅的正中,就正对着会客厅的大门。他那肥大的肚皮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看起来疲惫极了,疲惫得还来不及理会刚进门的卑贱瘸子。

那当然就是比崔安男爵大人无疑了。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敬畏,迪昂当下便脸朝下跪伏在地上。

当他的脸凑近了地毯,他才更加清楚地嗅到那股恶臭不堪的尿骚味,仿佛有人就在门边上撒了一泡尿。——或许的确就是这样,那也完美地解释了刚才他在等待时听到的猛烈撞门声。

对他来说,这点味道只是小意思。只要能得到那个卫队长的位置,哪怕让他把那块地毯上上下下全舔一遍都不在话下。

会客厅里远比迪昂想的要拥挤。跪在地上,迪昂还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遭的情况。会客厅的两侧列站着负责费兰多卡萨九个区的九位卫队长中的八位,弗斯切自然也在其列。

迪昂又看了一遭。会客厅并不算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陈设——但唯独没有床。

他已经不难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的究竟是如何一幅荒唐的画面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位大腹便便的男爵终于稍微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涨得如苹果一样殷红的圆脸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你就是瘸子迪昂?”

与外表不符的是,男爵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细。

“是,大人,我就是瘸子迪昂。”迪昂仍旧面朝地面,毕恭毕敬地回道。

“是嘛?真是个丑陋不堪的家伙。”

“那是自然,在男爵大人光辉的仪容面前小人自是无地自容。”

受到了恭维,心花怒放的胖男爵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不必说的事情,你这小子还挺诚实的。好,我允许你抬起头来。”

“谢大人。”

“不过,因为你不过是个贱民,你必须得跪着和我说话。否则,我会把你赶出去。”

“小人明白。”

这家伙似乎并不难搞,只是要赢得他的欢心,自己的言行举动得更加谨慎才行。迪昂暗自思忖着。

“列在我席下的几位都是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其中一位你已经很熟悉了。”

稍稍直起身子,比崔安男爵用那颇有特点的尖细嗓音不紧不慢地说着,“这里本应该有九位,但有一个位置正空缺着。我听说,那就是你这个卑微的瘸子想要谋求的位置?”

“小人怎敢向大人您提出奢求?以小人卑贱的身份,本也不与之相配,若大人将其赏赐给了小人,那是大人的无上恩德;若给了别人,那也是理所应当的罢了。……一切的一切,当然,全凭男爵大人英明决断,小人是万万不敢擅自揣测的。”

“唔——你这家伙,虽然长得丑,倒是很会说话。”胖男爵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里还隐隐藏着一丝怀疑。

“大人过奖了。”

“不过,要成为我手下的卫队长,负责圣城一方的安治,你该知道只会耍嘴皮子可不够。”

“谢谢大人提醒。”

“不过,也无妨。”胖男爵的眼珠咕噜地一转,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让我看看你会点什么吧。”

“很抱歉,大人,但小人必须如实向您交待。小人一身残疾,身体孱弱,头脑愚笨,并无多少才能。”

“那你还敢恬不知耻地向我讨要卫队长的职位?!”胖男爵瞪大了眼睛,音量也猛地提高了。

“小人能献给男爵大人的,只有一片忠心。”迪昂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

“哦?你这瘸子倒还真敢说啊?”

“如果能获得您的允许,小人希望就此向大人您奉献出我忠诚的证明。”

迪昂微微地低下头以示谦卑,同时将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允许,你交出来吧。”

那位腐败成性的胖男爵当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不如说,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贿金了。

于是,为了迎合他的欲望,迪昂从斗篷下面拿出装得满满的钱袋,试图起身亲手交给男爵。

——然而他却遭到了当头棒喝。

“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迪昂急忙跪了回去,同时连连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大人!当然是小人轻慢了!!!请大人务必原谅小人的冒失!!!”

“原谅不原谅是我说了算。”胖男爵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你不会以为,你有资格用你那双脏手亲手交给我什么东西吧?”

“当然没资格!当然没资格!”

情急之下,迪昂只能狠狠地抽打自己耳光以示悔过。从那响亮的声音上看,他着实半点力度都没留。

“算了,别浪费时间了。”显然,贪婪的比崔安男爵等不及想要看那些贿金了,“弗斯切,还不快给我拿上来?!”

“是,大人!”

卫队长弗斯切走上前来,满脸嫌恶地拾起迪昂留在身前的钱袋——他猜想那钱袋子一定已经沾上了那女人的尿液。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照命令办事,将它交在了男爵的桌上。

“这有……这么沉?!”

退下去的时候,他有些惊异地感叹道。虽然他已经认识了迪昂很久,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看似破落的瘸子竟能蓄得起这么多钱。

不过他也熟知,那些钱必定不是什么干净的钱。

男爵看见钱袋便像饿狼一样扑上前去,解开束口的系绳,一股脑儿将钱全部倒了出来。

——那是大大小小、满满一把的银利亚,足足有三四十枚!

即便是这位男爵,在看到这个数目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见他面露喜色的那一刻,迪昂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见鬼,差点就他妈搞砸了。”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欢你的忠心!!!”

男爵大喜过望,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好!我允许你在我面前站着说话!!”

“谢男爵大人!”

拿过拐杖,迪昂熟练地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这个动作他已经不知道做过无数次,考虑到他的右腿并非完全残废,他甚至能做到和腿脚健全的人同样的速度。

不过,他还是不敢贸然接近那位喜怒不定的男爵大人。

“在我看来,你不仅对我忠心耿耿,而且还确有可塑之才呢。”胖男爵对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甚至把整张脸都揉缩在了一起。

“谢谢男爵夸奖,小人不胜荣幸!!”

“我已经从弗斯切那里听说过你了,瘸子迪昂,还有你的‘小老鼠’们。看来,你们着实有能力把东南区搅成一团啊?或许,以后在东区,也是一样的?”

“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大人担负着守护圣城治安的沉重责任,小人只是希望能为男爵大人分担忧愁罢了!还请大人务必放心,过去小人所做的事情从不曾连累到大人,之后小人也绝不会连累到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还会不断地为我献上这‘忠诚的证明’了?”胖男爵挑了挑眉。

“我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贫贱残人,我只能在没有任何可能牵连到大人的情况下,尽我所能为大人得到应得的利益,我一直所做的不过是这样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废人,所能献给大人的也就是这一点点心意而已。”迪昂继续对男爵阿谀谄媚,同时也不忘委婉地申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如果大人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必将能献给大人更多,更多!仅仅是这一点点奉献,如何能配得上大人的英明和仁慈?那绝对不够。大人理应得到更多的回报,不这样怎么足以阐明我对大人的感激?!”

“看看,看看。”

胖男爵伸出手,抓起一大把银利亚,任其从自己的手中滑落,敲击在仍堆放在桌上的那些钱上,发出悦耳无比的叮叮响声,一边不住地点着头。

“好好看看,好好学学,弗斯切!这小子刚刚趴在那里那么久,闻着女人的尿味,脸上不曾露出半点恶心的神情!再看看你!刚刚把钱拿给我的时候,你那是什么表情?!”

“万分抱歉,大人!!!”弗斯切连忙跪在了地上。

“……能允许我说一句话吗,男爵大人?”迪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说吧。”

“我想,或许弗斯切长官也并非是嫌弃这些沾上了尿水的钱。正是因为弗斯切长官对您无比忠诚,他知道,这些钱是理应属于您的,是他所绝不应该染指的,哪怕只是拿在他手里一刻,他都会感到无比的不安。如果是这个缘故的话,小人斗胆请男爵大人原谅弗斯切长官。”

“不错,很不错。”

比崔安男爵的目光望了一眼迪昂慷慨陈情的样子,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弗斯切,再次点了点头,又悠悠地说:“瘸子啊,在把东区赐给你之前,就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小人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名为‘鼠狐’的动物?”比崔安男爵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很抱歉,大人,是小人孤陋寡闻了!”

“我听人说,那是一种生活在东北边荒漠里的动物,长得像大一些的野鼠,其实却是一种狐狸。”

比崔安男爵说着,他那胖乎乎的手却仍在不厌其烦地把玩着那些可爱的银利亚。

“能在了无生机的贫瘠荒漠里生存下来的动物,都是它们有过人的本事的。这些鼠狐不仅长得像野鼠,还会散发出和野鼠一模一样的气味,让那些野鼠误认其为它们的同伴。由于体型比那些野鼠都要大,它很容易就变成了野鼠群的头目,驱使着那群野鼠为它奔波、寻觅食物,好让它不需要费半点功夫便能得到丰裕的收获。然而,一些细心的人发现,跟随着那头狡猾的鼠狐的野鼠数量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那头鼠狐再一次孤零零地漫步在荒凉的野外,再一次亲自动起了手。——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请恕小人愚钝。”

胖男爵瞟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难以揣测的表情。

“你当然知道答案,瘸子迪昂。”

……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迪昂骤然发现,他有些跟不上男爵的话了。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很容易读懂的比崔安男爵口中,突然蹦出了难以理解的话来。

他当然能猜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完全不明白男爵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比崔安男爵对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真的很想让你受我的差使,为我卖命。瘸子迪昂,你的确很能干,也总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来,我们本应该合作得很愉快……前提是,如果你不是这么两面三刀的话。”

“……等一下,大人,小人不明白这话究竟从何而来!!!”

男爵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说。

从他的身旁站了起来,弗斯切的话补充了他的疑惑。

“——‘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么,迪昂?”

“——‘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那是你第一次说这种话?还是说……怎么样呢?”

“——‘在我们所有之中,只有我最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嚯嚯——”

始终低下头忍耐着笑意的弗斯切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佩剑上,只等着男爵下达最后的命令了。

“……抱歉!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迪昂还在试图申辩,但胖男爵摆了摆手,满脸的笑意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瘸子?你自以为我们都是蠢材吗?你自认为你能在谈笑间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手掌心吗,迪昂?”男爵水肿一般的手指随手捻起手边的一枚银钱,嘲弄似地将其弹向迪昂的脸,“今天我将所有卫队长都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看看,这种愚昧自大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下场。——带下去,把他那引以为傲的舌头给我割了。”

“乐意效劳。”

“等等!您不能这么做,大人!!我是无辜的……”

没等迪昂说完,弗斯切第一个冲上前去,将惊惶的迪昂粗暴地按倒在地上。

*

The Curtain 死幕(14)

只不过,在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从狡辩的糟糕事实之后,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再一次发生了戏剧般的变化。

在三名强壮卫队长的拖拽下,他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

“……啊……这样啊,这就没办法了。既然您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就只能……”

迪昂没有说完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被几乎拖出了门,而是刻意如此。

如果男爵没有理会他的话,那么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了;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虚张声势,铤而走险,强行表现出从容的样子了。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的话,不如就向着仅有的那根救命稻草拼命抓去吧!

要做就做个彻底!

男爵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目视着迪昂被他的手下拖出了门外,一直到离会客厅很远的距离。

但迪昂始终没有放弃伪装。

对他来说,机会还远没有彻底死去!!

尽管那位男爵明知道这条舌头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迪昂也不可能就此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哪怕他被拖出了这么远的距离,哪怕现在男爵绝不可能看到他的情况,他仍然保持着从容惬意的神情。

——他期待,不,祈望着男爵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机会了!!

就算那机会看起来如此渺茫,他也绝不会就此放手!

——终于,在迪昂几乎要被拖出男爵府大门的时候,男爵让他的仆人把他们唤了回去!

“很好!”

迪昂在心里暗自窃喜道。

*

“……你这家伙,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快说!否则我敢保证……”

“在您的扣押下我什么也做不到,男爵大人,所以我只能事先做好了准备。”

当他看见男爵的表情的时候,他从中窥见了一丝不安。他的虚张声势起了作用,心虚的男爵对这未知的危险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担忧——而迪昂正打算以那作为突破口。

基于他平日的贪婪攫取,会产生这种不安不无理由。

“……你小子以为你能愚弄我吗?!”

您依然在和我对话,那就说明您已经被愚弄了,蠢材!

迪昂心里这么想着,不禁露出了一个轻蔑的微笑。

“虽然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当然,我对您也并非一无所知呢,男爵大人。如果要我不做任何准备只身前来,恐怕您连尸体都不会给我留下来吧?”

“你又能做到什么,卑贱的瘸腿杂种?!”

男爵的眼睛瞪得浑圆,看得出当下他十分生气。

不过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迪昂也没有任何必要再顾及他的心情了。

“我这么不起眼的小人物,最多也就是能充当您的陪葬罢了。”迪昂正视着男爵的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笑容也并非毫无代价。弗斯切抬起拳头,毫不犹豫地狠揍在了他那张惹人生厌的脸上。

不愧是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他的拳头沉重非常,几乎让他直接贴在了地上。

“真是无礼至极。”

迪昂也并未急于起身,也并不急着为自己申辩些什么。他就势在地毯上趴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休息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干脆仰面躺倒在了地上,倒过头来,再度朝那位大人露出诡诈的笑容。

“如果您真希望我闭嘴,那我就闭嘴好了,毕竟我也没打算离开。我还挺喜欢这地毯的,还有地毯上女人的味道。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大人?”

“少废话!快给我说!弗斯切,快让他说!!你这卑鄙的老鼠到底知道些什么?!!”

接到了命令,弗斯切伸手下去直攥住他的领子,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另一手又一次攥紧了拳头。

“你听到大人的话了,快说,否则你只会吃更多苦头,你这狗娘养的败类!”

弗斯切目露凶光,出言威胁道。

然而被提在空中的迪昂反倒大张开了双手,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请您尽情地打,就算把我当场打死在这里也没关系。我只是一条毫不起眼的虫子,就算在这里身首异处,也不会有人关心半分。如果您要打死我,弗斯切长官,那么请自便。”

“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人。”弗斯切皱了皱眉,二话没说,便又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朝他面颊上揍得结结实实,几乎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迪昂依稀感觉,挨上那一拳的时刻,自己的双腿仿佛在空中似乎抽搐了那么一瞬。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哪怕这意味着要吃更多拳头。

幸好,在弗斯切正打算出第三拳的时候,比崔安男爵抬手示意他停手,并让他把迪昂放了下来。

“那些把你视作亲人的孩子们,”比崔安男爵换了一种口气,“如果知道你如此不珍视自己的生命,或许会为你哭泣的,迪昂。”

即便半边脸已经肿得不成人样,迪昂还是勉强作出一副从容的表情,朝男爵嘲弄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作出回答。

“像大人您一样,许多人都觉得孩子们代表着人们中最纯真、最美好的时节,但实际上您不知道的是,他们远比您想象的还要自私得多。他们简单到只喜欢带给自己愉悦的东西,讨厌所有让自己不快的东西,从不考虑道德、信念和利益这些对大人来说重要非凡的东西。他们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动物,远比大人要容易为欲望而驱使。——我想,您对这些已经有所体会了,不是吗?毕竟将我出卖给您的,除了那些‘亲人般的孩子’也不会有别人。”

“他们做了正确的选择,为了帝国而铲除你这样的祸患当然是正义之举。”男爵耸了耸肩,“况且,就连他们都背弃了你,你一个人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很抱歉,男爵大人,但我必须要指出您的言过其实。”

“噢?看来你对此还有些异议?嗯,我洗耳恭听。”

“并不是‘他们’背弃了我,而是‘他们’中的一些。就像我说的,那些孩子们都很简单,既然我很清楚那些孩子是为了什么而为我干活的,当然也很清楚应该如何去驱使他们。在利益的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我……当然,还有您。”

“哼,为你办事的小孩子们要怎么出卖到我头上?你这家伙,果然不过在虚张声势罢了。”

“如我刚才所说,我对您也并非一无所知,大人。……非常不巧的是,之前我将我所知道的关于您的一些小秘密托付给了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什么?!!——”

一直强装镇定的男爵终于坐不住了。

“什么秘密?!!!”

到了该揭晓答案的时候,迪昂反而又缄口不言了。

“你这家伙,又在故弄玄虚吧?”男爵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稍微整了整自己的领结,重新恢复了泰然的神色,朝迪昂投去鄙夷的目光,“你这种家伙又知道些什么?”

“有时候,孩子们带回来的信息远比那些零钱有价值得多。”

迪昂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比如说……六月的时候,您帮助那位密恩来的辛德拉商人赶走竞争对手的手段,似乎不那么光彩吧?”

“那又如何?”比崔安男爵挑了挑眉,“许多人拿这种流言来诽谤我,我并不会在意。但如果拿不出证据来,你说的不过只是笑话而已。——你想说的就这些?”

“还有再早一些,三月份的时候,您让弗斯切长官通过稍有些粗暴的方法夺走了德雷娜大道(landruichderana)前那位老人的商铺,将其转赠给了另一位来自德奥赛斯(deosith)的商人,这件事也是有的吧?又或者……为了开拓商业区谋取利益而强行拆毁贝利弗(berive)先生的十几年来的住所,并威迫他们一家背井离乡的事情?还是说……”

“我承认你的确知道些东西,瘸子。”男爵的嘴角略微扬起,“但我告诉你,光是知道是没用的。单凭这点东西就想要弄倒我未免太不自……”

“如果说我知道您把贿金藏在哪了,那也没有用吗?”迪昂诡魅地眨了眨眼睛,“要把贿金从候客厅那座摆钟里统统转移走,究竟需要多久呢?”

男爵的浮肿一般的脸即时变得煞白。恰在此时,候客厅的那座摆钟正叩响了午后二时的钟声。

“一时,足够吗?如果不够……那可就不妙了。……我听说,那位年青的兰吉尔公爵可极端讨厌这种事情。”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

比崔安男爵终于失去了冷静。

“我和他们约定好了,如果我三时还没有回去的话,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处置那些秘密了。事到如今,我被您的走狗们牢牢地扣押着,那么这件事情就远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情了。……也许,只是也许,那些掌握着小秘密的小家伙们会失去耐心,提前出卖您也说不准哦?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会选择相信那些纯真无暇的孩子们吧,不是吗?”

“快!快去让他们闭上嘴!!如果我倒了,你也一样逃不掉!!!”男爵显然急了。

“像我说的那样,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生长在路中央的一棵卑微低贱的杂草,随时等待着被车轮碾过的命运。您可以尽情地唾弃我,可以随意地折磨我,甚至杀掉我,一切都随您高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关心谁的死活。我这条命,原本就毫无价值。——倒不如说,能将您这样尊贵的大人一起带下地狱,是我的荣幸也说不定呢?”

迪昂的目光逐渐变得凶狠,凶狠得足以使那位从刚才起就不可一世的男爵大人终于感到了恐惧。

“——所以,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那就只好斗胆让我这条鼠狐的尸体,为大人作陪葬了。”

“该死的杂种!你这是在威胁我?!”男爵怒得涨红了脸,焦急地跺起了脚。

“您猜呢?”

“该死,该死!!!快,菲尔(phire)!快让人把钱全都转移走!!!”男爵肥胖的身躯努力从桌椅之间挤出来,造成了颇为震撼的响动,几乎要把桌子都掀翻。

“那您可要赶快了,大人,时间可不等人。”迪昂摊了摊手,“我想,要找到新的安全埋藏地点,您也得费些功夫吧?”

“……”

比崔安男爵陷入了沉默。迪昂看着这位男爵大人的脸上经历了丰富的表情变化,最终,这位自视不凡的大人竟然向面前这个出身微贱的瘸腿男人示了弱。

“……你想要什么?说吧。”

“很简单,东区的卫队长。”迪昂挑了挑眉,很干脆地回答道,“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即便是这样,你还想在我手下做事?”

“考虑到我目前的处境,这种职位就更有必要了。”迪昂笑了笑,“作为一个瘸子,我需要武器来保障我自身的安全——城市卫队的合法持械权对现在的我来说可重要得很。”

“好的,我保证会签给你委任状的。快回去阻止那帮该死的小老鼠!”

然而迪昂却无动于衷。

“抱歉,大人。我要看您当场签下来,交到我的手里。”他的眼神毫无惧色,与男爵四目相对。

“……”比崔安男爵再一次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你这家伙,未免得寸进尺了。”

“您不相信我,我当然也不相信您,大人。”迪昂摊开手,满脸的无奈,“我只想要一份可靠的证明,好让我们之间破碎的信任得以重建。我想,相比于重新埋藏那笔藏在摆钟里的钱,签一份委任状应该要不了您多少时间。”

“……你这该受诅咒的卑劣小人……”咬着牙,男爵目露凶光,恨恨地骂道。

“请允许我提醒您,时间可不等人。”

迪昂干脆就地坐在了地毯上,着实一副流氓无赖的模样。

又犹豫了一会儿,男爵终于屈服了。

“好!我就签给你!!”

*

的确如迪昂所说,签一张委任状实际不需要多少时间。唤自己的仆人菲尔拿来印章、蜡烛、勺子和火漆块后,比崔安男爵提起鹅毛笔,奋笔疾书了一阵之后,盖上了代表自己家族的火漆印,交在了等候在男爵桌边的迪昂手里。

“这份委任状从现在开始初步生效了,瘸子,你现在就是东区的卫队长官了。不过要让你得到卫队长完全的权力,我还必须将其上报给掌管费兰多卡萨的黎明之星军团,并等待正式的批示。那应该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男爵说,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十分糟糕。

“没关系,这样就行了。——这样一来,咱就是一条船上的了。”

满意地看着密密麻麻地写满古语字母、盖着比崔安家族印章的文书,迪昂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么,亲爱的男爵大人?”

嘲弄般地,迪昂对比崔安男爵丢下这句话,在所有人愠怒的目视下一瘸一拐、慢慢悠悠地扬长而去,在场的八位卫队长官竟无一人出手阻拦。

看上去,在这场交锋之中,卑贱的瘸子似乎已经取得了全然的胜利。

但在迪昂的背影逐渐远去的时候,比崔安男爵已经给了弗斯切一个眼色,将他悄悄唤到了自己的身边。

“带人跟上去!在他和那帮孩子接触之后就找个机会把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干掉!!该死的,还有那些狗娘养的小杂种!统统给我干掉,一个都别他妈留下!!”

尽管压低了声音,从那几乎嘶哑的嗓音可以看出,这位男爵当下已经是暴跳如雷了。

“但……大人,他现在是城市卫队的卫队长了。这……难道不会摊上袭击帝国士官的罪名吗?”

“你这白痴真以为我会签给他委任状?”

“……但……那上面可盖着您的印章……”弗斯切面露难色,显然他也不想摊上麻烦。

“蠢材!那渣滓压根儿就不识字!”

男爵环抱双臂,冷冷地哼笑着。

“我亲手给他签下的,是那群无知鼠辈的通缉令。”

*

The Curtain 死幕(15)

黄昏时分。

在费兰多卡萨的角落穿梭、巡绕,最终甩掉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者费了迪昂整整半时。说实话,这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困扰的。当他最终喘着粗气几乎要瘫软在狭窄巷子深处的墙上时,他手上的那张“委任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揉成了一团。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迪昂,毫不怜惜地将它丢到了墙角,没在了浓黑的阴影中。

倒不是因为他早就看出来那张委任状上有什么猫腻。即便在那位男爵将这张纸交递给他的时候露出了足以使他产生怀疑的异样目光,大字不识的他光凭这一点也没办法作出任何定论,更无从考证。

不过他很清楚的是,纵使那张委任状的确货真价实,仅凭这一张纸也改变不了目前的状况。

在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男爵之后,他早就打消了在男爵的手下继续做事的念头了。身为费兰多卡萨所有卫队的统领,那位男爵要弄死自己这样一个除了一群孩子之外毫无背景、毫无依靠的穷酸瘸子,连迪昂自己都能想到好几百种法子。

——换句话说,他早就不想要那破卫队长的位置了。

他唯一想要的,只是能够活着逃出男爵府。

但他依然必须这么说。他依然有必要表现出对那个位置的执着,原因很简单。——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男爵是绝没有可能放他走的。

要让男爵允许他离开,最好的办法就是达成一个看上去能够维持表面上平稳的协议。为此,他自己必须抱有一个“目的”,好让男爵能够轻易地为他实现,这样一来,男爵就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安抚住了这个难搞的家伙。

首先,在做了那样的虚张声势之后,自己的真实目的——也就是“活命”——是显然不能暴露的;其次,这个目的不仅需要看上去合理,最好还需要是个乍看上去得寸进尺、实际达成起来却很容易操作的目的。

作为自己一开始前来谒见男爵的目的,成为卫队长这一借口便再合理不过了;而从结果上看,即便他签下的这张委任状的确具有实际效力,男爵除了面子之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如果他比猪要聪明一些,那么他必定会做出这样简单的妥协。

换句话来说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到了这一步,那个在仓促间拟定出来的脱身计划已经足够成功了。不过对迪昂来说,另一件麻烦的事情是,费兰多卡萨已经不是他能继续安全待下去的地方了。

在跟丢了迪昂之后,弗斯切必将消息回报给男爵。比崔安男爵有可能想到这一切实际都是自己的骗局,又也许他想不到,但无论怎么说,怒火中烧的男爵绝对不可能会任由自己继续在费兰多卡萨混下去。此前鼠群能在东南区逍遥法外,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从此中受贿颇丰的弗斯切长官的放任。如果比崔安男爵动员起所有城市卫队的力量追捕他们,仅凭自己一个瘸子和一群毛头小鬼的能力是绝无可能逃掉的。

好消息是,他还有一些时间。尽管,男爵的命令也许已经传达到了城市卫队的各个部分,相比于追杀自己,男爵恐怕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忙——

那就是,尽快转移走自己保存在摆钟内的大批贿金。

迪昂一边挠着下巴上突出凌乱的几根胡茬,一边继续努力思考着。

显然,如果要选一个出逃圣城的出口的话,东区的城门是最优的选择。原因嘛也很简单,只因为东区正空缺着卫队长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从比崔安男爵到东区卫队的命令传达效率理应是最低的。

他必须在男爵有功夫抽出全力对付自己之前离开这座所谓的“圣城”。

当然,关于另外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也没有忘记。

半点也没有忘记。

——甚至,他的脑海里已经依稀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是布鲁尔那小子吧,向那些家伙告发我的人……除此之外也……”

“妈的,事情本就不应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恶,可恶啊!怎么会这样?!”

“愚蠢!那小子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

“……现在可没有处理叛徒的时间了……”

情势所迫,迪昂也没有当面质问那蠢小子的机会了。——而且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了。

如果只是因为对那些银利亚的分配感到不满,那实在是太愚蠢了……除非,布鲁尔那小子已经早有预谋,早就打算结束自己对其他孩子们的控制。“但……这完全就没有必要!愚蠢!太他妈蠢了!!——”

长久地纠结于这个想法,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叹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终于从前功尽弃的失意和挫败中回过神来,转过身,估摸着准备向东面赶过去。

这个时候他才骤然发觉,发觉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矗立在自己身后的静默影子。

*

当他辨认出那个矮小的影子既不是弗斯切,也不是费兰多卡萨的卫兵时,他这才拾起落在一旁的拐杖,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你啊,小坡德,晚上好。”

说这话的时候,迪昂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是我,迪昂先生……”

“……你这小家伙……晃悠得有点远啊?我不记得我今天有让你们在这儿集会啊——该死,这块儿附近最近可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你最好赶紧拍拍屁股打道回府,这地方……这地方实在不太妙。”

说着,迪昂自己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为了安全考虑,最近最好都别到费兰多卡萨来比较好。”见坡德没什么反应,迪昂忍不住又补充道。

“但迪昂先生……”

“你那便秘一样的表情是咋回事?……有话咱还是走着说吧,时间可不等人。”

迪昂的注意力并没有半点放在那孩子身上。他关心的是他们如果现在出去会不会被逮个正着,因此,他必须对巷子外边的动静格外小心。

但当他拽那孩子的时候,坡德却纹丝不动。

“嗯?怎么了?”

“迪昂先生……我必须……”

坡德说到一半,又不禁垂下了头,似乎很是为难。

但迪昂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他卖关子。

“有什么事儿不能待会说吗?”

“对不起,迪昂先生!”坡德突然大声吼道,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是……为的什么?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你们这些小崽子又背着我捅了什么篓子?”

“……和其他人无关,都是我做的。”

“……你做了什么?”迪昂的内心深处莫名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有理由感到不安,当然了。

“是我……”

坡德终于抬起了头,澄澈、纯粹的目光中充满了歉疚。

“是我将您出卖给了比崔安男爵!!”

*

迪昂的第一反应是提起自己的拐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同伽洛尼人的走狗们作最后的一搏。

他脸色煞白地等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他预想中的背叛戏码并未上演。在坡德话音落地之后很久,也并没有什么埋伏已久的卫兵冲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通常来说,叛徒的独白都是灾祸的前兆。——在迪昂的印象里,总是如此。

但,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的各种各样的场景都没有发生。

只有他和坡德,在费兰多卡萨幽深阴暗的小巷子里,互相对视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

“……什么?”

“……”显然,对于重新申明自己叛徒身份这一点,坡德还是有些为难,“我的意思是,是我把您出卖给了那位男爵……”

“不不不,这一点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迪昂半眯起眼睛,一副纳闷儿的模样,“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难不成……就特地为了让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迪昂先生……我想了一阵子……我是不是……已经毁了大家的未来……”

“……你是在逗我呢吧,小子?!”

看见了迪昂扬手的动作,小坡德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畏畏缩缩地抱起头蹲到了地上。

但他也没有远远地逃开,只是待在原地,一副任迪昂责骂的样子。

换作是别人,这个时候也早该逃之夭夭了。

相应地,迪昂也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噢,别害怕,坡德。”他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严厉,“我不会杀你的,我保证不会。不过,起码让我听听你的理由——我想知道你出卖我的理由,这不过分吧?”

“我……”

坡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翻找口袋,掏出一个破烂肮脏的小袋子。迪昂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随即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他们给了我四枚银利亚……”

“……就为了这个?!”

“……那天散伙之后我回到家里,听到爹地说他前天碰巧拾了一位卫队长官的钱袋。他把钱袋交还给了那位长官,得了五十枚铜利亚的赏钱……妈咪说以后我捡到大人们落下的钱也得交上去,不仅能得赏,也许还能得大人们青睐,更是会让主欢喜的好事情……那时我想着,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也许都是坏事,是会被主厌恨的……加上那天您拿走了我藏起来的三枚银利亚,我……我那时候很记恨您……于是我就去……就去……”

“就去向弗斯切长官报告了?”

“……嗯……”

坡德的头再一次沮丧地垂了下去。

“就为了这种理由……”

坡德不敢吭声,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听着迪昂逐渐夸张的笑声在他耳边肆虐。

“……就为了这种白痴理由,让老子处心积虑布置的所有计划尽数前功尽弃,就因为这样……噗哈哈哈哈——”

“我还自认为很了解你们这帮小屁孩子,到头来……这种蠢材一样的理由,谁他妈能想得到啊?!”

“结果,你就因为良心上过不去,竟然又跑了回来向我道歉?……我想了这么久的计划就因为这种原因泡了汤,你怎么还可能觉得我会原谅你?!而……我甚至还以为是布鲁尔……是他对我心怀不满?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快不行了,这单是说一遍就太他妈荒诞了!!”

迪昂一面说着,像是在自嘲,一面发了疯似的捧腹大笑。

“……迪昂先生……您是不是……发疯了……”

“发疯了的是你,小子。”迪昂突然演剧似的拉下脸,止住了笑声,瞪了坡德一眼,“你小子怎么还敢出现在老子的面前?真是不要命了啊你!”

“我……我果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了吧……我……我背叛了您……我背叛了大家……葬送了大家的美好未来……”

他愈说,他的头就垂得愈低。他根本不敢看迪昂的眼睛。

“得了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迪昂挑了挑眉,满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

“唯一一个会拥有未来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迪昂低下头,露出狡邪的笑容,凑近坡德的脸——不能再近了。“就像那位男爵说的,我就是那头‘鼠狐’。你知道吗,小坡德,只要出卖掉你们这些小老鼠能换得我的未来,我会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坡德即时吓得两腿都发软了。

“所以,在我背叛你们之前先背叛我,对你来说这么做并没有错。”迪昂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下一次,别在背叛了一个人之后又跑回去向他道歉——记住,永远别这么做!!!”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坡德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盯着迪昂的表情……但令他惊讶的是,从那其中,从那卑鄙丑陋的男人眼中,他看不到半点虚伪。

“因为我们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耸了耸肩,语气轻描淡写得不正常,“我要离开了,小坡德。自此以后,费兰多卡萨不会再有什么鼠群了。”

“……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家都……没法再得到收获了……”内疚、后悔,坡德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但在迪昂看来,为了这种事情流泪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本身就够蠢了,蠢得连心思缜密的自己都没能预料得到。

他再一次凑近了坡德,双手用力地拍在那孩子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嵌进小坡德的锁骨沟里,一下子捏得坡德嗷嗷直叫。

“别哭,小子,无论什么,绝不要哭,更不要感到内疚!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们,把得到的赏钱分给他们,并收获他们的感激。但绝不要为做了这件事而后悔,因为你的自私……根本没有错。”

“……对不起,迪昂先生!”

“也不要对不起!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歉意而原谅你,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诚实而宽恕你!”

迪昂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反而用了更大的劲儿,只是为了得到坡德的注意力,为了让坡德细细听好,“你必须要知道,像我们这样卑微的人,有时候不得不为了挣扎着活下去而背叛什么人。绝不要为此感到内疚,坡德。世界上可以有许多许多错事,但只有一件事情,在我看来绝对不会错——那就是自私。你不需要为自私而内疚,更不需要为取得自己的利益找什么借口!不为自己活着的穷人已经死了,还怀着虚伪的歉疚的穷人沦为了道德的奴隶;只有不择手段的穷人才能活到最后。看看那些同样卑鄙却把持着大权的贵族们吧,我亲爱的小坡德唷,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秩序就他妈是这么产生的!”

说着,迪昂随手将坡德的钱袋抛向那孩子的怀里。

“——接着,小子,那是属于你的东西,那是你冒着背叛的风险赚来的。……虽然你不太可能会有那种觉悟,否则也不会屁颠屁颠地跑老子面前来找死了……总之,这是你自己靠出卖情报挣来的,收好了,别给弄丢了。”

丑陋的瘸子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暖心的笑容,足以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位亲切大哥哥的温和笑容,真正地,感觉不出半点诡诈和心机。——正像布鲁尔第一次见到迪昂时那样。……也许,只是也许,只有这个笑容,是这个充满谎言的男人流露出来的唯一“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不再感到心虚和畏惧。

……甚至,他抹了抹泛红的眼眶,抬起头来直视着迪昂的眼睛,为他高声陈述出来的那荒诞不经的价值观报以羞惭但会心的一笑。

“出卖伙伴的事情竟也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只有您了。”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坡德,果然还是借我一个银利亚吧。”迪昂摊了摊手,立刻恢复了那副癞子的模样,“我身上现在可真一枚铜子儿都没有了……”

“‘借’的意思是……您还会还的吧……”

“当然了,我保证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还给你。”

“……您才刚说过我们兴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先生。”

“……我说过那种话吗?!”

即便如此,坡德还是解开了钱袋的系带,心甘情愿地为迪昂拿出一枚银利亚。“给,迪昂先生!”

“谢了,坡德。”

迪昂伸手从坡德的小手里接过那枚银利亚,那是一枚在费兰多卡萨铸造的银利亚,和两天前那些伽尔撒银利亚相比,成色和重量都要差不少了。

掂量着这枚银利亚,迪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坡德。如果你真的有打算把钱分给其他小老鼠的话——千万记得,半点都别留给布鲁尔。”

“……可……您已经知道布鲁尔没有背叛您了啊……这……这又是为什么?”对这样的吩咐,坡德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迪昂挠了挠下巴,仿佛在细细思考着应该如何措辞,“告诉他,如果他想要钱的话,就自己去男爵钱袋里掏去吧!”

“……对不起,迪昂先生……但我实在不明白,也不想这么做……这样……这样对布鲁尔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有可能还你钱的办法呢?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还能再有机会回到费兰多卡萨的办法呢?如果我说,鼠群是否永远解散就指着这了呢?我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拒绝吗?”

迪昂挑了挑眉,再一次露出狡狐般的微笑。看见坡德的表情,他就已经知道他成功地说服了这个孩子。

“快回去吧,小子,我还有没有机会还你钱……就全看你的了。”

*

The Curtain 死幕(16)

送走坡德之后,瘸子迪昂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口气。

虽然所有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变数皆是因坡德那傻孩子而起,但托他的福,自己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只要他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话,自己或许就还能回归费兰多卡萨,延续他未竟的筹划。这么一来,他也许就不必远远地逃离圣城,而是等候在不远的犄角旮旯,等着回归时机的来临。

——当然,他没法百分之一百地保证布鲁尔会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

风险始终在那里,但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倏然,他感到难以抗拒的疲惫。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无法让人放松。

临场应变总是很费脑的。

手里紧攥着那仅有的一枚银利亚,抚摸着它表面的凹凸质感,迪昂的思绪却不自觉地又回到了男爵那里。

他倒不是想念起了男爵本人,那个讨厌又刻薄的臃肿肉球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他想起的是那里的那块地毯,还有地毯上的那味道——以及与那味道密不可分的,他没能亲眼看到、却不难想象到的事情。

“妈的,真羡慕那帮腐烂的贵族,只有出花样找乐子这种事情比谁都在行。”

迪昂忍不住恨恨地骂道,当然,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嫉妒。

“……可恶……真是羡慕啊,我也想这么玩一回儿啊!”

“……好吧,好吧!那就这么办吧!!”

看着手里那枚孤独的银利亚,接下来想去的地方便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一次……就给柏斐(borphy)那帮女人点乐呵的理由吧。”

他伸了个懒腰,这才拄起杖,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东面走去。

*

柏斐。

它就坐落在费兰多卡萨与其西南面不远处的另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奥薇萨(auvithra)之间,但即便是这两座城市的居民,许多人也全然不知这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两座重要城市之间还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村庄。

这是一座“本该被遗弃”了的村子。它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但已经很久没有人以它原本的名字称呼过它了,甚至没有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又或者说,原本叫那个名字的村庄,已经全然死去了。

borphy,那在贵族们的古语中似乎是个带着极为嫌恶意味的糟糕单词,迪昂其实并不了解它的具体含义。他只知道,这个在白日宛如死地般寂寞的遗弃角落,到了夜晚却将摇身一变,成为费兰多卡萨公国各类最肮脏交易的集散地之一。为了脱离贫穷和破败,试图追寻大城市的繁华生活而动身去往费兰多卡萨或是奥薇萨的丈夫和儿女们再也没有回到柏斐;那些就此被遗落、忘却在这里却难以离开的妇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操持起了这个不堪入目的地方。因为完全失去了家庭的支柱,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选择用出卖身体的方式维持生计,同时也以这种堕落的方式宣泄着这些绝望的女人们对忠贞和美德的嘲笑。

在柏斐,几乎每天都会有不明来历的婴儿在路边被生下来。妇人们残存的母性让这些无法获得身份的孩子大多数得以活下来,得以成长到能够作为人而独立的年纪;但迪昂深知,成长于如此环境中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被看作人的资格。在他的鼠群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是在这个充斥着腐烂和贫穷的地方诞生的。

费兰多卡萨当然也有许多由贵族经营的合法妓院,装潢精美环境醉人,一些甚至还雇有专门弹奏竖琴的乐师,每天都能从饥渴的市民那里赚走大量的积蓄;与城市出身的那些美艳又精于妆扮的妙龄少女相比,人老珠黄的野妇们——在成年男人的黑话中戏称为“卡莉”——似乎毫无吸引力可言,加上柏斐那肮脏混乱的环境,正常人很难想象出那里的常客会是什么样子。

但在迪昂这种身份的人看来,柏斐的优势不言自明。

——极度的廉价。

很多柏斐的“卡莉”们甚至只收几枚铜利亚一夜,她们很清楚自己有多少价值;且如果你能让她们开心的话,即兴的免费也不是没可能的。虽然那些老女人的姿色大多差强人意,但丰富的经验赐予她们的是炉火纯青的技术;只要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她们就有自信给与任何男人奔向天堂的体验。自然,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孩儿也是有的,她们大多是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的无父孤儿;年轻女孩的开价通常也会略高一些,技巧上也生疏许多,但依然远比圣城的消费要便宜得多。

与圣城的妓女相比,另一个卖点则是她们的疯狂和不知羞耻。

即便是妓女,只要是在圣城脚下合法经营的人们,都必须严格遵守教会法在限制个人欲望上的律令,那其中就包括了关于房事的几项教条。纵是在妓院里,太过出格奔放的交欢形式绝对不会被允许;一旦遭到告发,甚至有可能会落一个“参与异端仪式”的严重罪名,被费兰多卡萨永久地驱逐出去。

但柏斐的“卡莉”们可不会受到这种限制,对她们来说,背德感才是房事最火辣的佐料。她们的客人大多从事的都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行当,那种男人的想法往往也出了奇的刁钻;但她们竟可以完全满足这些男人们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无论何种看上去邪恶无端的玩法她们都决然不会拒绝。

——当然,只要你愿意加点小费。

*

迪昂算是这里的常客了,虽然他自认不是尤为刁钻的那种。

这种身份的男人通常只有两个缓解压力的去处,一个是酒馆,另一处就是妓院。

过去迪昂也时常去酒馆。但因为他总半杯酒都不点,却在赌桌上大把大把地赢钱,一来二去地,几乎他去过的所有酒馆都把他列在了黑名单的第一位。

他当然不是去喝酒的。他去酒馆只是为了看那些输钱的人滑稽的表情,尤其是那些输在自己手上的人,以之为消遣。但在彻底没有酒馆欢迎他之后,柏斐就是他释放压力的唯一去处了。

虽然是常客,他也往往只做最低限度的消费,因此他并不是会受欢迎的那种。

大城市的妓女会对所有客人都露出灿烂美好的微笑,但柏斐的“卡莉”们不会,她们的好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很显然,迪昂既不是那种慷慨得讨喜的类型,更不会是长得讨喜,或是体格讨喜的类型。——他在柏斐一次都没被姑娘主动“免费”过,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但这里的交易简单明晰,这也是他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没有男人或是女人会愚蠢到向交易对象付出无聊的感情,更不会试图骗取感情。——所有人不过都各取所需,再明白不过。

*

他到达柏斐的时候已是深夜,但却恰是柏斐最疯狂热闹的时候。露天的街道上摆满了带着些苔味的木桌,这便算是柏斐别具特色的“酒馆”了;一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粗俗男人一边饮着马尿般劣质的酒水,一边毫无顾忌地站在桌子上,一边用粗鄙不堪的言语咒骂着这个地方。

并非那些男人中的所有人都是罪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恶名昭彰的不法者,同时也有一些穿梭于各处寻求商机的商队和游历四方的冒险者。商人们大多都结伴而行,且都携带着随身的武器;他们往往不得不因利益的驱使而行走过帝国最为危险的道路,承担被盗贼甚至是一些落魄的无地骑士抢劫的巨大风险。那些自称为“冒险者”的游荡者则大抵是小地方一些没有分得继承权的破落贵族后裔,同时也有一些期望走遍帝国境内、为“冒险”一词所吸引的平民追随者;他们踏遍帝国的每一条公道,为了谋生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中的一些也“顺便”做一些非法但风险较低的事情。

事实上,这两拨人的关系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冒险者也曾兼任过保护商队的业余佣兵,而他们中的另一些也不会拒绝为了利益干攻击商队的行当。

在柏斐的来客里,真正的强盗也不在少数。

——奇怪的是,这许多本是冤家仇家的男人们,在柏斐相处得却毫无理由地和气。

当然,争吵和掐架在这里并不鲜见;但与此同时,你也能发现在这里,腰间别着刀剑的强盗和商人们也时常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攀谈。酒会正酣的时候,还不断会有新的、全然陌生的客人从别处赶来,穿过遍是赤裸的男女在地上打滚的苇草丛,即兴下马加入到这狂热的气氛中来。

在帝国境内,很难再找出一个能享有如此自由和放纵的地方了。尤其是,它就坐落在那座伟岸的圣城费兰多卡萨近邻,在无上教权的光辉照耀不到的那再微小不过的角落里。柏斐的客人们都很清楚,这样的日常实际上有多脆弱——

——另外,他们也很清楚它的代价。

在来往忙碌的老女人们之间,迪昂伫立了许久;但直到他出声叫住鸨母之前,还没有一人主动前来招待他,尽管他已经是熟客了。

“噢?又是你啊,瘸子。”

鸨母只是稍作停顿,甚至连一个装出来的笑容都懒得给,只是摆了摆手,想要尽快打发掉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就那边那个吧?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肯定不会收你钱的。”

迪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像狗一样盘在桌脚边上的胖妇人,腰间肿胀的赘肉相互挤压,一条条起伏的妊娠纹明显得过分;她一丝不挂地,就同死了一般躺倒在那里,为那张桌上狂欢尽兴的男人们全然无视。从这里迪昂不太可能看见她的长相,但从其他男人们的反应来看,恐怕不会是招人怜爱的那种。

对于这种廉价的、毫无姿色可言的老女人,平时的迪昂就是冲着“手艺”来的。如果睡得和死猪一样,那他还不如去上一头活猪。

更何况,拿着这一枚银利亚,今天的迪昂只想好好犒劳犒劳辛苦的自己。

“我要个会动的。”

迪昂耸了耸肩,拿出那枚银利亚在她面前晃了晃。

但鸨母没有为之所动。

“我得承认你口袋里的确还能拿出点钱来,瘸子,但那种老伎俩对我没用了,我可没笨到会着第二次道。——如果你不打算花掉它的话,就算你拿一枚金利亚出来我也不会睬你半分。”

“这次我可是真打算花掉它的,鸨母。”迪昂耸了耸肩。

“别诓我,你这满口谎话的吝啬鬼,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老鸨皱了皱眉,“我可警告过你,这儿不会再有免费的洞儿给你进了,明白了吗?!”

“真是冤枉过分了,鸨母。”迪昂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我可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只是把钱花在刀尖上罢了。”

“得了,少给我贫。只要不花在姑娘们儿的身上,你爱花哪儿花哪儿去。”

“我说了,这次我可是认真的。”迪昂抓起她的手,直截了当地把银利亚塞在她的手心里,“给我叫两个最贵的,这可就是你的了。”

鸨母抓着钱,一时间想抽手回去,但迪昂也攥住了她的手。

“……今儿,您这是怎么了,突然就有此兴致?”

几乎是一瞬间,鸨母的表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见迪昂有意花掉这一枚银利亚,她立刻赔上了笑容,其灿烂程度,简直比费兰多卡萨的妓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迪昂大爷,您看我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贴了上来。

迪昂回过头来,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的确,忽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鸨母的身材与柏斐的所有其他“卡莉”比也算是风姿绰约的;在整个柏斐的老女人中,她的姿色肯定也能算是其中的翘楚。然而除去低廉价格的原因,迪昂自己对老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即便她们的经验往往要胜过年轻女孩许多。

“我要最贵的。”迪昂无视她的引诱,重申了自己的主张。

“……我必须要提醒您,迪昂大爷,您点的这一个可能不值这个价格。”

“……一个?我要的不是两个吗?有这么贵的?”

“是的,如果您坚持一定要最贵的那位姑娘的话,那您的这一枚银利亚就只够她一个人的费用了。”

“妈呀,这是抢呢?”迪昂瞪大了眼睛,“这价格在费兰多卡萨都能叫上好的了。”

“正是如此,因此我绝对不建议您选这个最贵的。如果是其他年轻女孩儿的话,我还是能为您找上两个,您这一枚银利亚还能有剩余。”

“唔……”

迪昂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吧,迪昂大爷?哪个划算根本都不必说……”

“让我见见那女孩儿。”

“什么?”

“我想见见那个自以为值一枚银利亚的女孩儿。”

迪昂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我开始感兴趣了。”

*

The Curtain 死幕(17)

在迪昂的坚持要求下,那位开价一银利亚的女孩儿被带到了他的面前。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那个女孩的样貌似乎……年轻得过了头。

“你……多大了?”

“……十四岁,先生。”

那女孩儿怯生生地回答,不敢直视迪昂的眼睛。

这在圣城绝对是违法的,迪昂不禁想道,但这是柏斐,几乎可以说是法外之地了。迪昂自己也并无太多的负罪感,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那孩子就应该做好觉悟了。

从上到下,迪昂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个子很小,穿着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宽松衣服,微微暴露出贫瘠的身材;几缕深黑色的长发扎成一束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低垂着眼睑,泛着红晕的脸上明显地涂抹着些许蹩脚的粉饰。看上去她并不擅长于打扮,但迪昂不难看出,她的底子在柏斐也称不上鹤立鸡群,但也可以说是有些魅力的了。

与大城市的妓女为了增添情趣而装出来的羞怯不同的是,这个女孩儿的神态要自然得多。——与其说是羞惭,不如说是恐惧还更为贴切。

当然,无论从何种角度上说,她都值不上一枚银利亚。

“你叫什么名字?”迪昂拄着杖走近她,但他发现自己每走近一步,女孩儿的身子就向后缩去,侧过头;而她又不敢直接向后退,这使她的姿势别扭得滑稽。但她愈是想避开迪昂,迪昂就愈要贴近她。

迪昂不得不承认,自己特别喜欢这种迫不得已的反应。

“……罗莎莉(rosary)……”

迪昂欠下身子,带着坏笑凑近她的脸蛋,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吓得女孩儿紧闭上眼睛,即时屏住了呼吸。

但他只是在女孩儿的脸上轻轻地抹了一把,他的手指上立刻就沾满了妆粉。

“如果没有这些的话会好看得多。”迪昂皱了皱眉,“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多吗?”

“……很抱歉,先生。”

“你该知道这地方的行情,小姑娘。一枚银利亚一夜,这是前所未有的。”迪昂狐疑的目光仔细地扫过她的全身,女孩儿依然还眯着眼,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我知道,先生……”

“所以,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是要价一银利亚?”

“……是……”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不住地埋下头去。

“你要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在你身上花一银利亚,只为一个晚上。”

迪昂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几乎立刻就摸到了骨头——这孩子的确也没什么料。

“……对不起,先生,我也无意要……只是……”

“我的意思是,”迪昂摊了摊手,“如果是整整五天的话,兴许我会考虑一下。你觉得如何?”

“……五天……”小罗莎莉这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望向面前那张并不耐看的脸,希望从迪昂的脸上找到一些痕迹——找到一些认真的痕迹。

“而且在这五天里,你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任何。”

迪昂歪过头,露出一向狡猾的笑容,他知道那女孩儿已经上了他的道。鸨母当然也很清楚这个瘸子的伎俩,但碍于口袋里那一枚银利亚的面子,她缄口不言。

“……只要这样……就能得到那一枚银利亚吗?”

小罗莎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就算是五天,其他人也不大可能接下这笔交易。那可是整整一枚银利亚,你很清楚它的分量,也该清楚你自己的分量。”迪昂瞥了一眼那女孩平坦的胸前,佯装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我知道……”

女孩儿又一次低下头,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

“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这几天我都会待在这附近,想好了的话随时告诉我。”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就势找了一张桌子的空位坐下,并将拐杖往桌边一靠。——想必在那张桌旁饮酒作乐的其他男人们也早已习惯了随时端酒加入进来的陌生人,就那算是个不带酒杯的瘸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无论你怎么想也不会再有人会为你提出更优惠的条件了。”

迪昂又回过身来,摊了摊手,“这些天来我是第一个打算要你的,没错吧?还有第二个吗?”

“……”

从她的表情上看,迪昂知道自己猜对了。——不如说要猜错才不容易,哪会有人为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付一枚银利亚?

不出所料,在短暂的权衡之后,那位名为罗莎莉的女孩终于屈服了。

“……我……是您的了,先生……”

“聪明的决定。”

迪昂拄起杖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那就跟我来吧。”

“……但……”小罗莎莉似乎仍然怀着些许迟疑,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嗯?还有什么问题?”

“……我能……看看那枚银利亚吗?”半晌,小罗莎莉才怯生生地问道。

“噢,它现在在鸨母手里。完事之后由鸨母给你们,这才是这里的规矩没错吧?”

“哼……”鸨母的嘴角微微地掠起。但她的笑容并没有保持多久。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鸨母?”迪昂突然抬高了声调,一边抬起紧握拳头的两个指头,向小罗莎莉稍稍露出手心那带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圆边,一边带着嘲弄的语气向罗莎莉身后的鸨母喊道,“您对我已经没用了,不如您再摸摸自己的口袋吧?”

鸨母脑后一凉,抬手就往自己的腰间里掏去。

——刚刚明明白白地交在自己手里、并清清楚楚地收在自己袋儿里的那一枚银利亚,却再也找不着了。

她瞬间明白了,自己又遭那个瘸子摆了一道。

顷时,柏斐洋溢着酒臭味的街道间传满了鸨母泼辣肮脏的怒骂声。

是时,迪昂和罗莎莉早已混在了狂欢的人群里不知所踪。

*

小罗莎莉搀扶着迪昂,远远地避开了鸨母可能的耳目,一同躲到了柏斐不远处的郊外。

作为一个瘸子,仅靠自己迪昂当然是跑不快的。不过就算有罗莎莉的帮助,迪昂依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里距离柏斐的狂热中心也有一段路途了,在长满荒草的路边也见不着相拥着滚倒在一起撕扯的男男女女。

“……这样……很刺激,不是吗?”

尽管喘着粗气,迪昂还是向小罗莎莉露出了笑容。

“……您为什么要……故意惹怒鸨母……那样……那样会很糟糕的……”

“不会比惹怒一位男爵糟糕的,相信我。”

迪昂耸了耸肩,拿出那枚银利亚在她眼前晃了晃。

“况且,你需要这一枚银利亚吧?如果让鸨母拿了,她该拿走多少抽成,你不会不了解吧?”

“……”罗莎莉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迪昂没有强行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知道小女孩并不希望继续谈论她的难处。他只是拄起拐,悠闲地在草地上游荡着,仔细地倾听着夜色里有些许恼人的虫鸣。就在那个腐烂、破落且疯狂的村庄的不远处,春天的气味已经在野外蔓延开来了;即便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仅凭着在远处点亮的微弱灯火,迪昂也能从细枝末节处觉察到这位女神的降临。

——他当然不会蠢到公开作这样的比喻,费兰铎教的世界里只承认独一位神。至少在费兰多卡萨公国,那些古老的异教神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被清晰地抹去,只有在南方还能见到那些陈旧信仰的痕迹。

事实上,他根本不信什么神祇。无论是独一位的主也好,还是那诸多代表着春天,或是风暴雷霆的神,他一个都不相信。

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郊外这神迹般的美好,尤其是在离开了柏斐那肮脏恶臭的气味之后,此处的味道才尤为香甜。

“……能在这种美丽的地方缠绵,大口吞吐着清澈甜美的空气……那才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

罗莎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可以想象出瘸子脸上的笑意。

她知道这就是明示了。

微含下巴,她开始缓慢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待迪昂回过头来的时候,在他身后的她已然一丝不挂。夜色仁慈地掩蔽了她因极度的羞耻而通红的脸庞,但她紧敛的站姿已然将她的态度暴露无遗。

这种羞耻,不正是绝佳的调料吗?在这清美广袤的野外,坦然地面对天空和大地,换做是平时,他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但瘸子只是露出了诡魅的笑容,在夜色下显得尤为瘆人,“该多吃点了,罗莎莉,否则它们也许永远就这么大了。”

一言不发的罗莎莉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她想,或许迪昂正享受着羞辱她的快感。

关于迪昂的这一癖好,她或许没有猜错,但……现在恰好不是时候。

“把衣服穿回去吧,别让虫子咬了。”

“……您不是想……”罗莎莉不免有些疑惑。

“不是现在。”

迪昂的语气显得尤为惬意。

“我还没有着急到会采摘青涩未熟的苹果。你这丫头……还是处女吧?”迪昂撇了撇嘴,情不自禁地发出“嘿嘿”的怪笑声。但他没有再向罗莎莉这里看过来,只是面朝着郊外冰冷阴暗的夜色。

“……是,先生。”一边重新穿好衣服,一边结结巴巴地作出回应。

“过来,坐在我旁边。”迪昂一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草地,一边吩咐道。由于他们之间的约定,罗莎莉自然没有选择,只能照办。

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个丑陋的男人也并没有即时对她上下其手。他只是颇为惬意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细细倾听着什么。在夜幕下,罗莎莉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对这种事情来说,你还很生疏吧。不仅还是处女,连服侍男人的事情也没怎么做过吧?”

迪昂耸了耸肩,干脆就平躺在了草地上,就紧靠着罗莎莉蹲坐在一旁的大腿旁边。她终于得以看见那个男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还有他在明澈月光反射下锐利的眼睛。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为了这一枚银利亚,早就紧紧地用丰满的胸部贴上来了;而你,却还畏畏缩缩地保持着距离。——这当然不是胸部大小的问题。厌弃也好,害怕也罢,这些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没有……”听了这话的罗莎莉显然表现得有些慌张。她忙凑上去,想要抱住迪昂的手臂,但迪昂却主动躲开了。

“亏你还能想起来要主动讨好你的买家,虽然现在晚了些。——不过没必要勉强自己,我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和你解除约定的。”

“但……您把我买下来却……不做的话……”罗莎莉咬了咬嘴唇,骤然又停住了话头。

“你是担心我会赖掉那一枚银利亚吧?”迪昂的嘴角微扬,轻易地看穿了女孩的心思,“你担心没有做的话,我会以此为借口赖掉那一枚银利亚?”

“……”

女孩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地写在她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缓缓张开略有些干瘪的嘴唇。

“……我……对您来说……没有魅力吗?”

“当然不是,亲爱的罗莎莉,当然不是这样。”

迪昂朝她露出阴险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舌头,面目逐渐狰狞,“看在主的份上,我不想做?我现在就想把你按倒在这爬满虫子的草丛里,粗暴地掐住你的脖子,甚至,我想让你撕裂夜空的呻吟声连柏斐的最边缘的角落都能听到,让所有人都能听着你的哭喊声入眠,此刻,现在,几乎没有人能阻止我做这样的事情。尤其是你那种态度,那种嫌恶,那种害怕,那种敬而远之却为了那枚银利亚而不得不做的抗拒态度,才更让我产生了这么做的兴趣,亲爱的。”

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罗莎莉已经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我不会这么做。”

仅仅下一倏,仿佛换了一张脸一般,迪昂的表情重新回归了那种极端不详的怡然自得。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人啊,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会讨厌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生活的环境,经历的过往,以及与生俱来的本能……人总以为他们拥有自己对好恶的选择,其实却不然。在我看来那不是你的错,罗莎莉,至少对于自己有多讨人厌这一点,已经有很多人明白地提醒过我了。”

“……我没有这样想……”

“我的要求也很简单,你不需要取悦我,只要按我说的做的就行了。”

“……是……”在得知迪昂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之后,她不自觉中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你的人生值多少钱呢?”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换个更容易理解的问法吧。”

迪昂的笑容扑朔迷离,即便他们俩人就处在如此接近的距离,她就目视着他的脸,察觉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抖动,她也读不出那个男人的半分想法;她反倒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这个男人看透。“如果我要出一笔钱,买下你剩余的整个人生,让你的全部都受我的支配,你会怎么开价?”

罗莎莉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您要……这么做吗……”

“那取决于你的回答。”

罗莎莉紧咬起嘴唇,沉默了很久很久。当她最终作出回复的时候,迪昂看见她的嘴唇在战栗。

“……十……枚银利亚……”

“那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迪昂嘲弄似地笑了笑,口中的话语像尖刀一样锐利,“你真觉得你值这么多吗?”

“……八枚……就够了……”

“唔,八枚啊……”

对这个开价,迪昂没有直接作出回复,只是又自顾自地扯开了,“费兰多卡萨的教士说,每个人的生命是由那位主创造的,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其价值的。——你相信那种鬼话吗?我不相信。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士们没有见过,为生活逼到绝地的人,会如何轻易地贱卖自己的生命,只因为比起成为无价的尸体,那些人宁愿明码标价地苟活下去。既然你生在柏斐,长在柏斐,你也应该知道了——人命这种东西,就和售卖东西一样,只有被需要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连自己都卖不出去的人,总有一天会失去活下去的资格。”

“……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不过,你身上只有一样东西,除了你自己以外,无人能为之定价;除了你自己之外,无人能了解它的真价。”

“……那是……什么……”

“它的名字,叫做未来。”

他倏然间收起了一直以来的笑容,在那一刻无比认真严肃地说道,“你还拥有未来,小丫头,不要为了十枚八枚银利亚,就这么轻易地卖掉自己的人生,卖掉了人生中蕴含着的所有可能。不要这么随便就放弃,小丫头,未来的真价,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如果你就这样决定下了价格,那么你剩余的人生便再也不可能超过那个定价了。”

“……只因为……”罗莎莉低下头,“……我……还是处女吗?”

“只因为你还年轻。”

“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要如何……”

小罗莎莉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眼角也泛起了泪花,“我……我需要那些钱……如果没有的话……”

“领我去你家里吧。你的家,就在柏斐吧?”毫无预兆地,迪昂突然提议道。

“……为什么?”

“因为,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迪昂的脸上再度展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今晚我可没有准备住的地方。而——你在这五天里,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的,对吧?”

“……可……”

罗莎莉不出意外地陷入了为难。

“告诉我,小丫头,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妈妈……”

他不难注意到,当罗莎莉提及“妈妈”的时候,她又不自觉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想,自己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带我去见她吧。”

说着,迪昂已经借着拐杖支起了自己的身子,准备动身了。

“这是我的另一个要求,老实照做吧。”

*

The Curtain 死幕(18)

罗莎莉的家坐落在柏斐的东北角,就像柏斐所有其它住家一样,破落且毫无生气,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然而,长久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会不以为然地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人所不能习惯的。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别无选择。

罗莎莉小心翼翼地推开布满苔斑的半页门,狭窄屋子的唯一一个房间展露在迪昂的面前。客厅,卧室,厨房,除了厕所之外,这个并不宽敞的房间就代表着这个住家提供的一切。

至于厕所?那就在房后的野外,即便在正门处迪昂就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屎尿味。

他试图走进去,但小罗莎莉的手臂挡在了他的腿前。迪昂看出了她脸上的担忧,她似乎希望先同自己的母亲进行一番交涉。

“……妈妈……我……回来了……”

“你上哪儿去了?”

从昏暗的房里传来老女人慵懒无力的声音。从这里迪昂什么也看不清,无论是室内的陈设也好,她母亲的方位也好。哪怕只是如此有限的环境下,他也察觉不见里边的一丝响动。

“……我……我去找一些草药……”

“找到了吗?”

“……不,没有……”罗莎莉低下头。她的脚步就停在门边,迟迟没有再向里面迈进一步。

“……你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

迪昂这才看见,在房间的最里边摆着一张仅能容下一人大小的床;那床上躺着一个几乎没有动弹的人,只有那条手臂高高地举起来,软绵绵地招呼罗莎莉进屋。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进了屋,踮起脚尖,点起悬在墙上只剩一小截的蜡烛,寒碜的室内这才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她忐忑不安地走近自己的母亲,跪倒在她的床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女儿的头,这时候迪昂才清楚地看见,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的手臂像癞蛤蟆般长满了隆起的脓疱,有一些已经破裂,另外一些则光滑肿胀得反光;所有床边的木质家具,多多少少都沾抹上了黄绿色和血红色相间的痕迹。

——显然,她病了,几乎病入膏肓。

“你没有到男人们聚集的地方去吧?”母亲的问话中隐藏着一丝警觉,“那些男人都很危险,千万别靠近那边。”

“……是……我明白……”

罗莎莉低下头,只得这么回答。

即便是迪昂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母亲的吩咐是对的。柏斐是个危险的地方,且男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危险。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避而不谈当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便继续让她们这么说下去,她们间的对话也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也当然知道,小罗莎莉不可能会喜欢他接下来的行动。

——他径直跨过了门槛,在罗莎莉惊惶而无助的目光之下,带着他一贯的微笑,毫不避讳地现身于那位母亲的面前。

*

“给我他妈有多远滚多远,你这烂屁股的瘸腿狐狸!!!”

看见迪昂进门的瞬间,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的怒色,伸手想要抓起什么坚硬的东西扔过来,遗憾的是,她的床边并没有什么能给瘸子造成严重伤害的抛掷物。

尽管如此,她的怒意仍然明显得过了头,迪昂似乎看见她身上的脓肿在那一刻变得更加饱满了。

“放轻松,我还没有表现出恶意呢。”

迪昂摊了摊手,试图表现出自己有多无辜,“我认得你,希尔莉(shirley)——好久不见了。看在主的份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生满囊疱的女人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狂躁,她的手张牙舞爪地上下挥舞着,甚至有好几下甩在了自己的女儿头上——而可怜的小罗莎莉只是埋下头,气都不敢喘,“我指着主发誓,我要杀了你这杂种!我要杀了你,迪昂!!”

“噢,冷静点,希尔莉,我不是来睡你的宝贝女儿的。”迪昂稍稍挺了挺腰,向她展示自己完好地系在那里的裤腰带,“我们可无冤无仇,希尔莉,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儿。”

“见鬼!你这满口谎言的杂种!!!……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

“我可没有从你的女儿身上拿走任何东西,无论是裤头也好,贞操也好。”他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自己问她。”

那位母亲一下子攥住了罗莎莉的肩膀,怒目圆睁直盯着她,略显粗暴地晃了两下。

“那个杂种,没对你做什么吧?”

吓坏了的罗莎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希尔莉稍稍平静了下来,但仍然保持着警觉,没能放心地躺回去,“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看看你,希尔莉,鸨母过去的掌上明珠,我还没有机会和你做过,你就病倒了。啧,真是可惜了。”

希尔莉发出了两声可怕的干笑,“来吧,该死的瘸子,我会把我的脓血涂满你的全身。”

“……那就算了吧,我有更好的选择了。”迪昂耸了耸肩,笑容中尽是嘲弄,“我刚用一枚银利亚包下了你的女儿,我相信她会将我服侍得很好的。”

“见鬼!!”那女人几乎又从床上跳了起来,她那本来华美的棕色鬈发如今看上去如同一堆杂乱的稻草,“我发誓,瘸子,你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就把你那软趴趴的卵蛋咬下来喂狗!!”

“是吗?病成这般模样,你还能玩出这种花样?不愧是希尔莉。”

迪昂嘴角一撇,左手从兜里掏出那枚银利亚,在她眼前晃了晃,便一下子弹到了空中,随即又稳稳地接在手里。

“早晚她都要被那些男人糟蹋的,毕竟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那位鸨母。”

“……罗莎莉……你!!!”

“没有其他人会为你女儿出这么多钱了,只有我。只有我认同了她的价值,不是吗?”

迪昂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尝试激怒那个女人。

盛怒之下,希尔莉高扬起巴掌,狠狠地朝自己的女儿脸上抽下去——

但迪昂提起拐杖,一下子甩开了那个耳光。

希尔莉抱起自己受击的手臂,发出困兽一般的怒吼,但迪昂接下来的话如同浇在她头上的水,瞬间让她再度冷静下来。

“住手,你以为她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希尔莉紧张的目光那瞬时竟柔和了起来。

眼中凝着无法流出来的泪水,她再一次伸出手掌,却是为了轻轻地抚摸着正战栗着的女儿的头发。

“对不起,罗莎莉……我也知道……我也知道这些的……”

*

“所以,你只是来这里看我们笑话的?”

尽管那位母亲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她对迪昂的敌意仍然没有消失,“……想笑就尽管笑吧,卑鄙的瘸子。”

“真是失礼啊,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迪昂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呵,在柏斐你的吝啬和狡猾已经臭名昭著了,瘸子。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我发誓如果你敢……”

“……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希尔莉。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吧,你能做到什么?”

对她发出的空洞的威胁,迪昂完全不以为然,“如果我真想对你的女儿做什么,就现在,你这个病秧子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我。你还以为是你在保护自己的女儿吗?别傻了,是她在保护你。”

“……那……你想干什么?”

“嗯……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来蹭住的。”

迪昂重新撑起拐,在逼仄的屋子里来回踱起步子,“不过看这小破地方,我想这里似乎也没有第三张床了。……说起来,第二张床在哪儿?连第二张床都没有啊……”

“滚出去。”

“好吧,好吧。”迪昂耸了耸肩,“你还真是没耐心啊。我就直说了吧——我来这儿,是想帮助你们摆脱困境的。”

“……什么?!”

“真的吗?!”罗莎莉一下子抬起头来,希望的光芒如星光般闪烁在她的眼中,所有的失落一扫而空,“您能……治好我妈妈吗?!”

“让我想想,我的话是这个意思吗?”迪昂不禁翻了个白眼,“噢,当然了,亲爱的罗莎莉,我在南方的时候恰好了解过一些药理,也见过这种病无数次。”

“……真的吗?你能……治好这个……治好我吗……”希尔莉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迪昂,似乎不愿意放过他脸上变化的一丝神态,“……你会愿意……治好我吗……”

“确切地说,我知道应该如何治好你。应该在哪里放血,在哪里的患处用哪些药物、用量多少,应该如何调制。”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扳着手指比着手势,希望她们能够更容易理解。

“……你……想要什么?”希尔莉突然扑了上去,即便从床上跌了下来,她依然死死地抓住迪昂的拐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只要能救我的命……无论什么都……”

但迪昂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央求。

“当然,其中许多药草应该可以在附近的野外采到。常见的白莳,倒吊草,苦黑树的叶子,影子鼠的胆汁等等。——但是其他东西,可就没那么容易能搞到了。有一些药物是南方特有的,想在费兰多卡萨公国弄到实在得费些功夫。”

“……你是说钱。”希尔莉的脸色一沉。

“是的,我是说钱。”

迪昂向那位母亲随意地弹出那枚银利亚。希尔莉没有伸手去接,任凭它落在自己面前冰冷且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伴着悦耳的金属声来回摇摆、旋转,直到最终平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枚任你们处置,但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无能为力了。”

迪昂说着摇了摇头,但小罗莎莉伸手拿起了那枚银利亚,将它紧紧地抓在手心,牢牢地抱在怀里。

“……要多少……才能……救妈妈……”

她抬起头直视着迪昂,咬了咬牙,眼里噙满了泪。

“……无论多少钱,无论多少钱……我都会挣到。”

迪昂伸出左手,展开所有手指。

“五银利亚。”

“除去这一枚就是四银利亚……”罗莎莉张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一枚宝贵的银利亚,“四枚……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我绝不会允许你再去鸨母那里了,罗莎莉!你绝对不能……再……再踏上这条……”

希尔莉说着,突然哽咽了。

“但妈妈,不这样的话您就……”

小罗莎莉突然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带着哭腔央求道。

但女孩没能注意到的是,希尔莉的目光也同样地无助。

终于,这位母亲将她无助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瘸子。

“帮帮我们……”

她近乎绝望地哀求着,“看在孩子的份上,请帮帮我们……”

“迪昂先生,请……救救我妈妈……”

“一枚银利亚,我现在所拥有的钱只有这些了。”

迪昂摊了摊手,脸上不免也现出为难的神情。

“……不过,能让我和你妈妈单独谈谈吗,罗莎莉?……也许,只是也许,我能说服她。”

迪昂朝女孩露出温柔的微笑,那个微笑在那张脸上显得尤为突兀,却莫名地具有说服力,“又或许,我们能商量出一个别的解决办法。我会尽我所能的,好吗?”

“……我明白了,迪昂先生……我明白了。”

小罗莎莉站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随后缓缓地离开。她始终低垂着头,但当他背着身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她停在了那里。

“请您……求求您……救救我妈妈……”

她侧过身,泪水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孱弱细嫩的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放声大哭出来。

紧接着,她快步狂奔了出去。

直到那令人心碎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

迪昂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罗莎莉跑出去的地方。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眼睛有些发痒。

“你竟能把那孩子保护得这么好,在这种地方……希尔莉,我不禁有些佩服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懂事得过分了。”

蚯蚓般徐徐地,虚弱的希尔莉用艰难的动作重新爬回到床上。终于躺回去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即刻暴露出了疲态。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她身上恶心的囊疱也在上下起伏,其中一些在与床沿的摩擦中已经破裂了,流出了污秽不堪的血脓。

过了好一会儿,希尔莉才开口。

“我自己的床一年前就已经塌板了。这本来是她的床。”

迪昂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向带着诡异笑容的脸第一次如此严肃。

“……你说的那些……能救我的话……究竟……是真的吗?”

“我在南方见过不少人患有这种病症。”迪昂挑了挑眉毛,“这是性病,对吧?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南方的人用的一些疗法罢了。他们用一些当地产的药材混在一起制成药膏,涂抹在放血之后的患处……南方人相信这种偏方能治愈这种可怕的疱疹,且孜孜不倦地这么做……”

“……我真的……能被治愈的话,无论什么……”

然而,迪昂没有等她说完就戳破了这个梦幻。

“……但很遗憾,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因为这个愚蠢的方子就从这种病症中活下来的。”

“……所以,那果然是个谎言……”迪昂预想她会再度大发雷霆,但她只是目光呆滞地躺了回去,似乎已经疲惫过了头,“……臭名昭著的瘸子迪昂,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们……”

“我当然没学过什么狗屁药理,但你真觉得这种病只靠一枚银利亚或是五枚银利亚就能找到治好的办法吗,希尔莉?”迪昂没有笑,但他的目光也冰冷得异常,“无论是谁告诉你的女儿一枚银利亚就能救你的命,那都是一个蹩脚得只有涉世未深的孩子和被死亡夺去了思考的绝望者才会相信的谎言。而我……只不过撒了个更蹩脚的谎言来讽刺这一点。”

“所以你到底……想从我们母子这里得到什么?”希尔莉的脸色煞白,她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干涩的嘴唇也只是在堪堪开合着,“……是鸨母让你来的,是吗?”

“我明白,我明白你有多害怕自己的女儿重新踏上自己的道路。”

迪昂轻轻地笑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笑容,没有半分嘲弄的意味。

“她的底子很好,但却上了那种糟糕的妆。以鸨母的品味,她绝不会这样打扮她的姑娘。——这就是你保护她的方式之一,不是吗?在柏斐这样的地方,生得太诱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果然是鸨母……”

“如果是鸨母让我来逼那孩子为娼的,那么我压根就没必要告诉你事实。”迪昂挑了挑眉,“我甚至没必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如今是谁正在逼那孩子走上那条路。”

“……是谁……”

“是你。”

迪昂毫不留情地指出,眼中没有半分戏谑。

“你的生命已经没有未来了,希尔莉;而你紧抓不放的手,还将葬送那孩子的未来。”

那位母亲再一次瞪圆了双眼,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沾满血污的被子不放。

“正如我说的,我是来帮助你们摆脱困境的。”

迪昂的目光冷酷得过分,“罗莎莉的困境是你,希尔莉;而你的困境,不就是这毫无意义的求生希望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要死?”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也当然不必马上去死。”迪昂漠然回答道,“但就算我把这一枚银利亚给你们又如何呢?她会将它花在哪里?或许,还会落在某个声称自己能治愈你的蹩脚骗子手里?在那之后呢,为了维持你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她又将付出什么?她又要怎么活下去,以供养你们两个人?以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能力,她还有什么选择?所有的这一切当然都与我无关,希尔莉,但你知道我是对的。——你的生命,早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可能逼我去死!!”希尔莉绝望地吼道。

“她当然不能,也不会这么做。你知道的,那孩子能做到的,只有卖掉自己的未来。”

“……你……你又要杀了我吗?”

迪昂不禁发出了一声嗤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身上除了血毒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动手?想想吧,除了你自己的女儿,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死而获益。——恰恰相反。鸨母也罢,骗子也罢,只有你还活着,他们才有可能从小罗莎莉的身上大把大把地捞取利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说我是好意,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吧?就当作……是一时兴起的罪恶本性吧。”迪昂挥了挥手,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当她的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那孩子不会相信的;我也不想因此落得个逼死活人的罪名,这件事本来与我毫无干系,我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知道我能说服你,因为你是柏斐的‘卡莉’;你和我一样,是挣扎在这世界最阴暗的一面的人,是明白这世界最阴暗法则的人,不需费多少工夫就能了解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残酷但浅显的事实。或许你开始不会接受它们,但我认为,终究你会认同我说的这些话。”

希尔莉沉默了。半晌,她才放松了手里几乎攥破的被单。

“我明白了,你是来带给我绝望的恶魔。”

“这世界上存在着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有人获得了希望,其他人的绝望便是它的代价;有人得到了幸福,就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获得不幸。”

迪昂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提起拐杖指了指自己残缺而畸形的腿。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这不公平的转移的终点吗?”

*

希尔莉没有回话。

她只是平躺在床上,木然地注视着潮湿阴暗的天花板,除了呼吸之外便再无动静了。

“明天我会带她去野外采一些普通的药草,那些东西的确能缓解你的部分痛苦。”迪昂背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透不过气的屋子,“既然你还想继续苟活下去的话……那就这样吧。”

“等等……”

但希尔莉叫住了他。

“我……我明白了。你是对的,瘸子……我……我爱她,我希望罗莎莉能更好地活下去……她……”

她的声音再一次哽咽了。

“杀了我吧。”

然而,迪昂摇了摇头。

“我只会告诉你事实,不想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如果你有那种觉悟的话,就想办法自行了断吧。只是别在今天,别马上,那样也会连累我摊上大麻烦。——该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告诉你这些,那样也许我还有机会骗回那一枚银利亚。”

“……恶名昭彰的瘸子迪昂——他们说你是个卑鄙无耻、唯利是图、满口谎言、低劣善变的骗子。”

令他惊讶的是,那位绝望的母亲竟然第一次笑了,尽管笑得不免有些诡异。

——将死之人的笑容当然怎么看都很诡异。

“……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迪昂耸了耸肩,“卑鄙地利用亲情,成功地说服了一位单亲小女孩的母亲自杀的、令人发指的混蛋……吧?”

只有这一点恐怕没人能反驳。

“其实那孩子她……”希尔莉不自觉地笑了笑,“……是有父亲的。”

“很显然,只是找不着了。”迪昂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在柏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大多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但希尔莉摇了摇头,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罗莎莉,这个名字就是她的父亲取的。他对我说,这个名字在古语中的的蕴意是‘花朵的馨香’。”

“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父亲是个贵族?!”

但希尔莉又摇了摇头。

“那个男人是一个远已失去贵族头衔的家族后裔,也是一个云旅四方的冒险者领队……一个柏斐的过客。”

“听你的语气,他留下来了?”迪昂似乎开始产生了兴趣。

“他……和路过柏斐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算是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女人,他也始终保持着那种温柔和尊重。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卡莉’绝不该那么做,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他而感到狂热,为他而感到自卑……我腐烂的心灵竟想要属于他,想要只属于他一个人。我们日日夜夜地在一起,第一次,我因为这每天都做的肮脏工作而感到如此的幸福,我无比害怕那样的幸福会离我而去。我爱他,即便我是一个低微的‘卡莉’,我告诉他我爱着他,永远不希望他离开。

“大约是三个礼拜之后,在我告诉他我怀孕了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也已经迷上了我。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他甚至回绝了行将离开的其他同伴,牺牲了自己作为冒险者的生涯,执意要陪我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直到孩子出生。作为一个‘卡莉’,我已经忍受了如此如此多的痛苦,甚至从来不敢想象这种美好的事情能片刻地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家,成为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的全部。我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以后我会为了他而改过自新,再也不做一个卑微的‘卡莉’,再也不会让他蒙羞。”

“有时候,人是没得选择的。”迪昂本想说些什么挖苦的话,但到了嘴边也只有唏嘘。

“在罗莎莉出生之后,他始终陪着我们。他也想带我们离开这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他没剩多少钱了,过去的冒险伙伴也再联系不上。为了我们,他只好独自接下了一个来自费兰多卡萨一位牧师的委托,作为保镖,在前往南方的公务中保护他和他的财物。”

“南方……”

一听到这个词,迪昂就知道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在南方待过了够长的时间,深知那里——尤其是那里的道路究竟有多凶险。信仰独一主的神圣帝国与当地的多神教教徒频繁的摩擦和战乱,使维·奥芬妮公国的一部分地区沦为了极度危险混乱的领域,即便是在时常有军队巡逻的帝国公道上,也有遭到强盗突袭的隐患。

“他临走前告诉我们,只要这份委托完成了,那位牧师就能帮助我们获得圣城费兰多卡萨的准许,过上普通市民一样的生活。……但……那果然不是我这样卑贱的人该奢望的命运……”

“看来他没能回来。”

“那位牧师的队伍……遭到了南方异教徒的报复,所有人……都被肢解了。”

“糟糕的死法。”就算是迪昂也不禁头皮发麻,但他知道那些野蛮的古教教徒为了报复帝国在南方的强硬的压制,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人肯定有机会投降,有机会放弃的。只要把那位牧师卖给那些野蛮的异教徒,凭他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机会活着回来的……”说到这里,希尔莉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这才接着说下去,“……但我也知道,那个男人他就是不会这么做。他爱着我和我的孩子,同时也爱着他那无聊的尊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

她的话头骤然停了下来,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她终于从遥远的回忆之岸中回过头来。

“罗莎莉……是他留给我最后的遗物了。”

她说着,突然抬起眼睑,望向迪昂无动于衷的脸,露出征求的神情。

“……我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我拒绝。”迪昂毫不犹豫地摇头。

“……一个死人最后的请求,你连听都不愿意听完吗?”

“死人的委托才最麻烦,请容我拒绝。”

“除了你,我也没人可求了。”希尔莉不顾他的拒绝,还是擅自说了下去,“我只希望你可以替我照顾罗莎莉,其他别无所求。”

“别开玩笑了。”迪昂不禁嗤之以鼻,“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跟着我会有多危险。那是在我泛滥的欲望之外的,远糟糕得多的危险。”

“二十岁左右就能在柏斐恶名远扬,我相信你有手段能让她远离危险,瘸子迪昂。”

“不不不,这种事情我自己都说不准。”

“除了你,我还有谁可以托付?!在这柏斐,这么多年来,只有你真正为她的未来考虑过,只有你……只要你能保护她,只要你能……让她过上正常女孩儿的生活……哪怕是让她……”说着,希尔莉的语气又激动起来。

“打住!打住!别搞错了,希尔莉!我可从没想过拯救谁的未来,我只想结束你那没有未来的未来而已。别开玩笑了,你们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我自己!没有人会照顾她,要想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她只能靠她自己!!”

“那在我死后,谁能来让她远离我走过的那条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希尔莉再一次猛坐起身,朝迪昂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那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迪昂淡淡地回答,稍稍撇了撇嘴,“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吗?”

“……罗莎莉……她是我的全部……她是我的宝藏……我付出了这么多,只为了让她能远离柏斐的污秽……我绝不能……绝不能让她重蹈我的覆辙……她……她就是我的救赎……我这条贱命活到今天,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已……”

迪昂皱起了眉头,“所以我问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见过了够多的悲剧,其中一些甚至就由我一手造成,即便这样我也从没后悔过。你们俩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不关心,我根本不在乎。别想着博取我的同情,我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我不相信!”

“随你便好了。”

瘸子只是冷漠地背过身,忽视了希尔莉凄惨的恸哭声,撑起拐杖,径直踏出了屋门。

*

The Curtain 死幕(19)

迪昂没有走得太远。

既然那一枚银利亚已经如约交给了那孩子,他当下可的的确确连半枚铜子儿都不剩了。即便是要找别的住处,现在也已经太迟了。

“虽说已经习惯了,东躲西臧的日子总还是越少越好啊……”

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瘸子不免轻叹了口气。忍受着从屋后传来的阵阵臭味,他也只得就着墙边靠下了。

弯月高悬,这远郊的星空也渐见繁灿。这附近没有教堂,也没有报点的钟声;不知从何时起,屋子里的号哭声也已经停了。

不多时,小罗莎莉也从外边回来了,手上悠悠地捻着一支野外采的狼尾草。那孩子的脸上早已经不见了泪迹,但依然表现得甚是沮丧。

看见迪昂靠在墙边,她愣了一下。

“迪昂先生……”

“你去哪儿了,小丫头,没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迪昂稍稍抬起眼眉,“唔……算了,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快的男人。”

“您和妈妈已经……谈完了吗?”

“是的,但很遗憾,没有结果。”

听完迪昂的话,她的脑袋果然又垂了下去,“果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迪昂笑了笑,“并不全然如此。”

“您的意思是……有办法吗?”

“我告诉她,我想介绍你去南方做工。过去我在那里摸爬滚打的时候认识了一些靠谱的同伴。虽然算不上很体面的工作,要吃的苦头也难以想象地多,但也没有必要出卖尊严和贞操。只要努力肯干,且脑子不是太木讷,要挣取四五枚银利亚也要不了很长时间。”

迪昂说着,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极为困扰的表情。“但是,要让你独自一个人冒险去南方吃苦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况且这样的话,这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啊。”

罗莎莉抬起头,向他投去小狗乞食般可怜的目光,“……您能陪我去吗?”

但马上她又自己摇了摇头,“……对不起,这种要求果然还是太过分了。”

迪昂沉默了一阵子,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很抱歉,亲爱的,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或许会陪你同行。……但在这里,在费兰多卡萨,我还有未竟的事要完成。”

当他像往常一样说出“亲爱的”的时候,即便是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竟柔和得异常。“你也没必要道歉。南方这些年的环境,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独自前往的确太危险了……”

“我愿意去。为了妈妈,我愿意去。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小罗莎莉咬了咬嘴唇。

“当然,我也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提案。”迪昂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以她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最后辛苦的那部分都只会落在你的身上,所以她……”

“我去!我会去说服妈妈!”

罗莎莉说着,便迈出步子,想推门往屋里去,但迪昂举起拐杖,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只会给她增添加倍的痛苦,小丫头。”

他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平淡得过头。

“希尔莉,你的妈妈,她也在挣扎,在努力作出选择。她清楚每个选择的后果,知道什么选择意味着舍弃什么……就让她自己冷静地想想吧,或许,她能想到答案的。”

又一次,罗莎莉的眼眶湿润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明天,跟我去野外采点草药吧?有了那些,你妈妈身体上的痛苦也会舒缓许多,如果能稍微让你的心情变得轻松,那就更好了。”

“嗯……”

罗莎莉点了点头,随后将脸深埋进了右手臂弯的阴影里。从那手臂缝里挤出来的她的声音,不仅委屈,同时也显得低沉而苦闷。

“……迪昂先生……我的心脏……好痛苦……”

她说着,另一手在自己的胸前的衣服上紧攥出突兀的条条褶皱。

“我知道。”

忽地,就在迪昂的身旁,她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顺势撞进了丑陋瘸子的怀里。

尽然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惊讶,迪昂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那孩子在他的胸前抽泣。

“已经绝望到了向我寻求安慰的程度了吗?”他这么想道。

“如果她知道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概不可能会原谅我吧。”

但仿佛身体不受控制了一般,就连他也作出了令他自己匪夷所思的行动。

——他卸下了自己那沾满灰尘的黑色斗篷,用干净的一面盖在了那女孩儿的身上。

就算是进入了春天,在没有男人们饮酒狂欢的地方,柏斐的夜晚依然不免冷寂入骨。

渐渐地,罗莎莉的闷泣声变了,变成了轻柔的呼声。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瘸子稍稍掀起斗篷,微微露出她沉眠的侧颜,不由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真是的,到底是谁在侍奉谁啊……”

*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地沉。

即便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在这柏斐的寒夜里,生命中的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地温暖。

……直到清晨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才从睡梦中徐徐清醒过来。

敏锐的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怀里只剩下那件斗篷——罗莎莉那孩子,已然先于他醒来。

“不好!”

迪昂一股脑儿坐了起来,即时睡意全无。

“……她去了哪儿?难不成……回屋里去了?”

他还记得自己与希尔莉的上一次交谈的结果并不愉快。如果她的母亲当下对罗莎莉揭穿他的谎言,那对他而言可就糟透了——因为一点小疏漏而导致整个计划失败,这样的经验他可太多了。

……但,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这么糟糕呢?对迪昂来说,他只需要远远地离开就好了。记恨也好,嫌恶也罢,自己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吗?这对母女结果会如何,和自己本也没有任何利益相关。

然而不知为何,他悬着的心里竟有一种如此强烈的担忧和懊悔。

“……该死!她起身这么大的动静,我他妈的为什么没能惊醒过来?!”

他正在心里懊恼地咒骂着自己,下一倏,那孩子却从屋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细木条编织成的筐。

“迪昂先生,早上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罗莎莉竟挂着满脸的笑容,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妈妈已经同意让我跟您去采药材了!”

“……是嘛?”

迪昂稍稍平复了自己心情,她看样子的确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妈妈,她怎么样?”

“她的情况似乎转好了!比昨天她真的精神多了,还让我跟您好好学点东西,说她还需要我好好照顾呢!”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

迪昂稍有些犹豫,又问道,“你问了她什么没有?她说了什么没有?”

“妈妈没有提去南方的事情,我听您的也没有问她。我想,她应该的确也在好好考虑着吧。”

“……唔,这样啊……那就好。”

迪昂顿了一顿,随后朝那孩子露出了自己一贯的笑容。

“那样就好!既然你妈妈也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发了吧!”

*

“这是白莳,用来缓解发热的病人效果还不错。在南方一年四季都很常见的药草,但在费兰多卡萨公国这里,只有早春时节开始才能找得到了。”

“那……在最温暖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多了吧?”罗莎莉抬起头问道。

“当然不会。”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嘲弄意味满满的笑容。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采白莳的药材商人也变得该死地多。”

“原来如此。”

他又撑着拐走了几步,指着左手边的一株不起眼的黑色小花,“那是倒吊草,经常被捣碎弄成草泥用来敷在化脓的地方,也有一点止血止痛的作用。”

“为什么叫倒吊草?”

“你看它的样子。”迪昂想蹲下来采一朵,好让女孩能够仔细地观察,但这个动作对于他这个瘸子果然还是有点勉强;但小罗莎莉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半蹲下来,采起了那朵倒吊草,交在迪昂的手里。

那是一株略显锥形的黑色花朵,有着五片宽而长的花瓣,花瓣上生着细小的绒毛,乍看之下就像黑色的羊毛大衣;与其它植物颇为不同的一点是,它连接着细茎的末端生有一个得光滑发亮的黑色瘤子,上面缀饰着一些白色的细斑;若是倒过来看,那一条深绿色的细茎竟活像套在绞刑犯脖子上的绳子。

“看那些长在圆瘤子顶端的斑点,是不是有点像长在头上的眼睛?”

“眼睛的位置好怪……”

“‘倒吊草’是南方的奥芬妮人给起的名字。”一边说着,他一边来回捻着那株倒吊草的根部,让它在两指间快速地回转,让它的花瓣像大衣的下摆一样飞舞起来,“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在维·奥芬妮建立起南方人的都城之前,那里还只是一个奥芬妮人聚居的小镇。小镇的郊外就是人烟稀少的荒原,荒原的边陲地带立有一棵巨大而孤独的枯树。每当维·奥芬妮的治安官抓到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们就用黑色的麻织长斗篷盖住罪人的头,然后用绳子连着斗篷在他们的脖子上束紧,绞死在那棵枯树上。一日又一日下来,那棵枯树上便吊起了无数的黑袍尸骨。”

“……为什么……要这么做……”罗莎莉听着,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因为他们忌惮那些罪犯凶恶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中藏着惊人的怨怒。当地的古教司祭说,必须要用这种方法把那些邪恶的灵魂困在他们自己的尸体里,困在旷野之中,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这样,他们的恶灵才不会威胁到活人的世界。”

迪昂说着,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嘴角滑过一丝阴笑。

“——不过有一天,那棵树的所有树枝终于挂满了。”

“……那……怎么办……”罗莎莉显然已经开始害怕接下来的走向了。

“有一位生性马虎的治安官并不相信司祭的鬼话。他押送一个犯人到了枯树边上,却发现树上已经再也挂不下死尸了。那位治安官便用刀简单地处死了他的犯人,然后随意地将尸首抛在了那棵枯树下边,就哼着小曲儿打道回府了。他没有想到的是,隔天日落时分,当他押送下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去枯树边上行刑的时候,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有的尸体全都头朝下飘了起来,只是因为挂在脖子上的绳子勉强地牵在树上;他们身上的长斗篷高高地扬了起来,在无风的荒野里狂暴地飘舞摇曳;而他随意弃置在树边上的那具身首分离的尸骸,却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他怕极了,便放了一把火,把那棵枯树和上面的尸体全部烧光,这才敢安心地回到维·奥芬妮。

“然而,当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家的周围长满了枯树,每一棵枯树上都有绳子系着一个蒙着黑衣的吊死者;他们的尸体全都像那日傍晚一样头朝下,身体高高地飘起至空中,在没有风的夜里狂暴地摇曳。

“第二天,当心有余悸的他推开自己的家门,却发现自家的庭院里长满了生着倒瘤的黑色小花。传说第三天他就病倒了;第四天,治安官窒息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脖子上还残留着绳子的勒痕。”

说着,迪昂忽然压低了嗓音,“这就是——‘倒吊者的诅咒’!”

罗莎莉一听就慌了神,“……这种不详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给妈妈用了吧,迪昂先生……”

然而迪昂话锋一转,语气也突然变了,“当然,这不过是奥芬妮人想象出来的故事。”

“……不是真的吗?”小罗莎莉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自觉地攥紧了瘸子的袖子。她似乎被这个荒诞的传说吓得不轻。

“显然不是真的,因为倒吊草并不只属于南方的奥芬妮人。西境的辛德拉人用截然不同的名字称呼这种药草,且他们更早就发现了这种药草的微弱毒性——也就是奥芬妮人口中会使人窒息的‘倒吊者的诅咒’——只隐含于生有绒毛的花瓣部位;而它的黑瘤,不但没有毒,还具有药用价值。”

迪昂摊了摊手,“后来有一位辛德拉商人去南方碰运气的时候将这些知识教给了那里的奥芬妮人,他们才学会了如何使用这种花朵。虽然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现在就连奥芬妮人都几乎没人信了。——关于这一点,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大多都成了该死的圣教徒,不再相信那些古老司祭编造的荒诞故事了。”

“……迪昂先生,您果然……很厉害……”小罗莎莉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崇敬,“您知道好多我都没听过的东西。”

“在南方的时候,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说过各种各样的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瞎扯淡,但听着还是挺有趣的。”

“的确很有趣……不过太吓人了……”罗莎莉说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是故事有趣。”迪昂挑了挑眉,“对我来说,最有趣的一点是,竟然有人会对这些鬼话坚信不疑,甚至当成信仰来崇拜——这能让我得到不少提示。”

“……什么样的提示?”

“关于……如何讲一个能让别人相信的故事的提示。”

迪昂挑了挑眉毛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小罗莎莉沉默了一会儿。

“迪昂先生,那天妈妈说,柏斐的人都说你是个坏人。”

“能让我捋清楚到底是谁说的吗?”迪昂耸了耸肩表示了默认。

罗莎莉没有在意他不正经的调侃,“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您……很温柔。”

“哈?”

迪昂伸手摸了摸罗莎莉的额头,毫不吝啬自己的挖苦,“唔……看来得多采点白莳了。”

“不,迪昂先生,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见对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罗莎莉更加大声地申辩道,但她得到的回复只是迪昂嘲笑般的表情。瘸子迪昂提起手,一边坏笑着,一边“啪”地给了小罗莎莉的脸蛋一个狠狠的弹指。

“白痴吗你?这样轻信别人是很容易死的。”

捂着脸,女孩的眼里尽是委屈。

“……但……比起去南方……我更想要……跟随您……”

听到这些话,笑容当时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谁告诉你的?!见鬼!是你妈妈让你这么说的吗?!!”迪昂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调高扬得仿佛在斥责。

“……不……我还没有告诉妈妈……我只是想您肯定不会害我……但……如果我真的这么麻烦……”

让瘸子始料未及的是,女孩又哭了。

没有哭出声,但她蹲了下来,一边往草地上滴着泪水,一边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时间,迪昂竟然慌了神。向来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说的是,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这么随便地说要跟随,实在……太草率了。”

“不管您是做什么的,我都会努力学的……”罗莎莉依然跪坐在草地上。瘸子伸出手尝试着去拉她,然而却没能拽动。

“不不不,不是那种问题。”迪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日子,你不会喜欢的。”

“为什么要过那样的日子……”

瘸子张开嘴,本想说点什么。但话语却梗在了喉间,没过多久又咽了回去。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用狡邪的笑意敷衍过了这个问题。

“……各种各样的原因,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得个甚?!”瘸子迪昂拉下脸,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好了好了,你给我起来!这么快就学会撒娇了?——这可不行!!五天还没到呢,你还得听从我的任何要求。这就是我的要求了,给我起来,继续往前走!!”

“……是。”

小罗莎莉这才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泥土,快步跟上了迪昂的步伐。

“不过,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南方的故事。……嘛,如果没有兴趣就算了。”

“……什么故事?我想听!”

“那是关于南方的有名的一位怪盗,‘变色龙’的故事。”见罗莎莉产生的兴趣,迪昂又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吗,那家伙曾经为了证明自己的变装本领,孤身一人就潜入了统治南境的公爵伯恩维宁(bernvenin)大人的府邸。然而他却什么财物都没有拿,只是在公爵的书桌上黏了一颗鼻屎后便扬长而去,就是这样古怪的家伙哦?”

“……好恶心!”

“故事发生于六年前的法兰德特(farandt)……”

*

又一次,迪昂眉飞色舞地讲述起那些发生在南方土地上的奇闻逸事。从前,他也这么对布鲁尔讲过这些故事,然而这一次已经不同了。

没有尝试说明什么,也并没有尝试着讽刺什么。——只是故事本身而已,他想讲的只有故事本身,能够吸引人的故事本身。

出于何种感情呢?迪昂说不清楚。

或许,是负罪感吧?

小罗莎莉听得入神。

她当然不会知道今天结束之后,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迪昂早已经知道了,这一天的开始他就知道了。

在他了解了那位母亲对小罗莎莉的吩咐的那一刻,他也就明白了那位母亲的选择。

他希望这一天,在这柏斐的郊外,他们的时间可以暂时地停滞;如果不能,那就让这一天的结束到来得尽量晚一些。目前的他,只能做到这些。

他希望,在这柏斐的郊外,小罗莎莉能够短暂地忘却掉痛苦……

……因为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痛苦将加倍地袭来。

傍晚时分,当他们回到罗莎莉的住家时,他们发现那位母亲已经死了。——如迪昂所料。

终于,她选择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点。

*

是夜,柏斐依旧狂欢。

“鸨母,过来为老子把酒给满上!”酒桌旁,一位醉醺醺的雇佣兵突然高高地站上了酒桌,不知是打赌输了还是单纯地撒着酒疯,自己都不知朝什么方向叫嚷了起来。

鸨母没有作出回应。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或许,压根儿她就不在这附近。

但那个醉鬼显然不太满意。他皱了皱眉,居然拔出了腰间的单手侧剑在空中挥舞起来。

“喂,你小子,也差不多了!”在那张酒桌旁,他的两位同伴吓得站了起来,退出好几步,一边试图劝慰他,“只是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不行!……今儿的,老子一定要那鸨母来给我免费陪酒!这酒难喝得就像大水潭的泥水,居然还要跟我收钱?……鸨母?鸨母呢?!”

下一倏,他竟从酒桌上跳了下来,没头没脑地往人群里撞过去。——当然,仍在始终不停地挥舞着那把锐利的佩剑。

两位卡莉惨叫着,没能及时躲开的她们不幸被砍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其他女人当时便被吓得醒了酒,开始四散尖叫起来,而行动敏捷一些的男人们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则都闪躲到了一边。——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还在起哄。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鸨母呢?给爷把鸨母喊来!!”

然而,仍有一个人没躲开这个正制造着麻烦的家伙。

那个人看着身材实在有些魁梧,即便是那一身厚重的长袍也没能遮住他宽阔的胸肌;他的两腮留着两撮胡子,下巴和上唇却清理得很干净;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他额头上那暴起的青筋,好像无时不刻不在发怒似的。

……不,从现在看来,那家伙似乎的确在发怒?

“……喂!那边那个,别挡着爷的道!!”

如果没有耳聋的话,对方显然清楚地听到了警告,但他还是没有选择从撒着酒疯的雇佣兵面前走开。

要知道无论是再魁梧的肉体,都没有可能挡住铁铸的剑刃的。

“……那家伙……难不成也喝醉了?”一旁抱着看戏的心态,几名商人忍不住嗤笑道。

烂醉的雇佣兵自然也顾不了那么多。神志都还没有清醒的他挺起剑便朝对方的左胸刺了上去。

“……呼……今天居然有如此血腥的余兴节目吗?”

另一位看上去像是远行商人的旅者叹了口气,转过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

大多数人预想到的那一幕并未发生。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那名魁梧的男人徒手抓住了那一剑。

利刃拖割过皮质的手套,露出下面明晃晃的铁环。

“那个人……全身都穿着链甲吗?”

链甲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但与大多数人的印象不同,那些由铁环铆接成的软护甲还是挺重的。如果是来喝酒的话,穿着这么一身重负未免有些奇怪了。

——而男人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在醉酒的雇佣兵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砂锅大的拳头就已经招呼到了他的脸上——包裹着一整圈铁环的拳头。

雇佣兵的剑脱了手,巨大的砸拳甚至让他的身体在地上弹了起来,最终停留在了仰面躬身的姿势;他的双腿高高地举过头顶,膝盖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搭在肩膀上,看上去已经没了知觉。

男人并未打算就此罢休。瞬时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个狞笑。

他伸手抓住了雇佣兵的腿脖子,将对方头朝下提了起来。就以这种姿势,他仔细地把雇佣兵的脑袋在地上放好——

——紧接着,抬起一脚踩得血肉模糊。

雇佣兵的身体猛地振起,最后抽搐了一阵,便再不见动静了。

男人稍稍抬起头,向在场的所有人投去鄙夷的目光,脸上溅到的血滴在一旁的火把映照下异常醒目。

“看够了?!回去喝你们的!!”

*

“你到底干了什么?!!”

闻讯才迟迟赶到的鸨母推开人群,看见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雇佣兵,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魁梧的男人回过头来,露出了相当冷漠的笑容。

“我只是在帮你处理麻烦,稍稍管理这里的秩序。”

“噢!看在主的份上!!我并没有要求你这样做,弗斯切!!!”

“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因此摊上麻烦。”男人耸了耸肩,“以费兰多卡萨比崔安男爵的名义。”

“所以,你现在傍上一位男爵了?”见到这个男人,鸨母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她吩咐着几个手下的卡莉将雇佣兵的尸体拖走,又向那个男人投出狐疑的目光,“你还来这儿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还会留恋这个地方。”

“我当然不会留恋这个又脏又臭的老鼠窝。”男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我宁愿下半辈子都不再与这个地方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滚出去!滚出柏斐!!!”

“公事。我只是以男爵的名义,来这里找一个鼠胆包天、自以为是的犯人。”

“哦?会派你一个人来这里,看来,那位男爵已经知道你在这里的过往了?看得出,他还挺信任你的?”

“不,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弗斯切说着,不由得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但我只知道,无论用何种办法,无论从哪个角落,只要我能把那家伙的脑袋提回去,呈递在男爵的桌前,他就会看到我的能力,他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魁梧的卫队长说着,一边来回地踱着步,一边用凶狠地目光扫视着周围的那些旅者和客人;当然,同样地,旅者和客人们也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他。

“——另外,我和那家伙也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

“……你怎么知道你想找的人就在这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那家伙就和这里喝着酒的那些废物一样,是游离在灰色地带的人。如果费兰多卡萨的附近有一个对他这种人来说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那只可能是这里了。”卫队长弗斯切阴险地笑了笑,“从这里出去后这么多年来,我再没有和这里扯上过半点联系,就算消息灵通如那家伙,也不可能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相信费兰多卡萨卫队的士兵没可能知道柏斐的秘密,相信柏斐将成为他的庇护所,我就有理由认为,我能在这里找到那条狐狸的脚印。……至于他是不是的确在这里,我想,有了你的帮助我不难找到答案。”

“如果我问问我的卡莉们,或许她们会知道一些你想知道的。”

依旧,鸨母对卫队长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敌意,“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意愿告诉你。”

“我并不想在这里惹什么乱子,一切照旧。费兰多卡萨从前不会知道柏斐的存在,之后也不会知道。”弗斯切对鸨母走近一步,抬起手,但她却向后退出去一步,“但我正在向你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摆脱这个堆满了马粪的垃圾场的机会,一个让美丽的圣城费兰多卡萨张开双臂接纳你的机会。柏斐的鸨母?和取得圣城的市民资格相比,谁会需要那种低贱的身份?只要你协助我在男爵面前立下功劳,他能让你得到你过去想要过的一切。”

“那天你抛弃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可想到过我?你在费兰多卡萨取得市民资格的时候,你想到过我了吗?甚至,你已经成为了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你也没有想到我仍然还在这个地方……而现在,你却想到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还没有机会,但现在,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你也不应该放过它。”弗斯切并没有动怒,只是继续对那位鸨母循循善诱,“你真还想当鸨母也没有关系,你可以在圣城继续你的‘工作’。只是,你工作的地方将是圣城的妓院,你将差遣使唤的也将是圣城身价最高的妓女们,而不是……不是……这种东西。”

“她们是人,不是东西。”

“好吧,随你怎么说。”弗斯切耸了耸肩,“只要你帮我得到那家伙的消息,一切都好说。”

“麻利地,请您滚出这个地方。”依旧,鸨母没有给他半点好脸色看,“这里并不欢迎您,尊敬的长官,请您回您的圣城去吧!”

“没有达到目的,我是不会空手而归的。”

卫队长的眉头高高的扬了起来,起伏的青筋也在微微地颤动;从他口中所出,每一个单词都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回心转意的……我亲爱的母亲。”

*

The Curtain 死幕(20)

希尔莉的葬礼上,柏斐近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将她埋葬在一座附近的小山头,从这里恰好可以眺望到柏斐的景象。

只有两个人出席了这场葬礼。没有体面的牧师为其念诵最后的悼词,也没有关心她的人为其送葬。除了纷落的雨点声和罗莎莉的啜泣声再无其它,连主都遗弃了的人的终局,一个终生都困束在柏斐的女人的终点,不过就是这样。

伫立在雨中,迪昂再一次脱下自己又脏又破的斗篷,盖在罗莎莉的头上。——那孩子的家里甚至连一件雨衣都负担不起。

长久,长久的无言,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苦涩的气味,大概是倒吊草的花粉。

迪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瞬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肺里仿佛结起了霜。

“如果她看到自己装模作样地站在自己坟前哀悼,也许会气得活过来?”

迪昂不禁这么想道,毕竟,是自己直接导致了她的死。就算说是自己逼死了罗莎莉的母亲,他自己也无法否认。

负罪感?或许有一点。

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绝没有半点后悔。

如果要他自己来推卸责任的话,错的是这个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冰冷不公的世界吧?

哪怕是现在立于希尔莉的坟前,哪怕是那时直面、亲手触摸搬运她千疮百孔的尸体时,他也不曾改变自己的想法。

……就算,此刻她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质问他,他绝也不会改变。

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主;没有天使和恶魔,更不存在什么死人复活的无稽之谈。——自他诞生于世的二十年来,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拥有一次生命的人。

这世界的冷漠,是人的冷漠。

世界的恶,是人的恶。

没有比人更邪恶的存在了。

只是……

“……怎么办……迪昂先生……我该怎么办……”

斗篷半掩住了罗莎莉的脸。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女孩的表情。

但他知道,她在向自己求助。哪怕那孩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向自己求助。

像从前一样,他本可以撒几个小谎。他可以拍拍她的肩膀,以兄长一般轻柔亲切的语气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在某天的夜里不辞而别,从此与这种麻烦的事情再无瓜葛。

他本可以这么做的。——但他没有。

“我会帮你找到容身之处的。”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迪昂终于开口了。

“明天开始,我会教给你在这世界上一个人长久地生活下去的技能。”

罗莎莉抬起头仰望着他,斗篷沿下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泗流的泪。

“一定,一定要给我好好学着。如果在那之后,你还没能找到容身之所,那就怪我无能好了。”

迪昂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

“……到那时候,就只好委屈你跟着我了。”

*

这个臭名昭著的瘸腿骗子没有食言。

第二天,他如约带着罗莎莉再度来到野外。雨已经停了三四时,地面却仍保持着泥泞,空气中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味。在这种路况的时候,费兰多卡萨的市民们通常会在日常穿的软底皮靴下垫上木质的厚底鞋套,或者干脆穿上木鞋,以免被泥土弄湿弄脏;但是罗莎莉的家里既没有皮鞋,也没有木鞋和鞋套,甚至连布鞋也只有一双。他们的赤脚刚踏进泥泞不堪的地里,脚板便立刻陷了进去——当然,迪昂的拐杖要陷得更深一些。

“我让你买的那些东西,买来了吗?”

罗莎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边将一堆铜利亚捧给迪昂看,一边打报告似的回答:“照您说的,我用那一银利亚和一位商人先生换了四十个铜利亚,之后在卖小麦的婆婆那里换了两铜利亚的小麦,然后用一半的小麦和另一位婆婆换了细绳子和木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木筒里装满小麦了。”

“唔……如果在费兰多卡萨,这一枚银利亚应该至少能换四十五六枚铜利亚才对,这帮狗娘养的奸商!”迪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也罢,毕竟这里不是圣城。”

迪昂又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天已经放晴了,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也早已开始出来透气了。

“我知道这很难,你妈妈才刚刚去世。……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这世界对于一个女人,或许比对一个瘸子还要残酷。”

罗莎莉咬了咬牙,再一次点头,“我明白,迪昂先生!”

“要一个人活下去有很多种途径。不用担心,我只会教你那些世俗法允许范围内的东西……其它的是布鲁尔那样的男孩子学的东西。”

“不论您教我什么,我都会努力学会的!”

迪昂点了点头,“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啊,打铁就算了……这些我都会尽量教给你。你可以只学一两样,这些东西掌握起来本也不复杂,都是做得越多就越熟悉的活计,只要多多练手就不成问题。”

“是,迪昂先生!”

“但首先,我先教你一项更基本、更简单的东西——不仅消耗的成本低廉,能够立刻喂饱自己,还能够赚钱。”

“那是什么?”

“打猎。”

迪昂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上去半点都不像开玩笑。

“……可……迪昂先生……”即便是出自她如此信任的迪昂先生之口,罗莎莉还是不免产生了疑惑,“打猎的话,不需要武器和陷阱之类的吗?那些东西好像都不便宜……”

她说着,不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贫弱的身材,就算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毫不为过,“……而且我……做不到的吧?”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擅长打猎的样子吗?”听了罗莎莉的担忧,迪昂只是挑了挑眉,“很显然,我要教你的打猎方法,是连女人和瘸子都能学会的简单方法。——只不过,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工具没有登场。唔……你想不想看我变戏法?”

“什么样的戏法?”罗莎莉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期待。

迪昂没接话,只是撩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用手背正对着右手边正搀着自己的小罗莎莉。“看!我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然后——当当当当!”

迪昂一边说着,一边扣动了自己左手手臂下面的什么机关。随着轻巧的“喀嚓”一声,像雀鸟展翅似的,两根微弯作弧形的金属臂忽地弹了出来。

迪昂这才转过手臂,向她展示自己的手心——确切地说是她从刚才的角度看不到的小臂下侧。

那是一个主体由硬木打造的、仅有前臂长度的微型弩机,由两条皮质系带紧紧地固定在迪昂的前臂下侧。方才弹出来的金属臂便是弩机的弩臂。

“只要用这个,就没问题了。”迪昂终于得意地笑了,“这才是我的老本行,独此一家的工艺。”

“……这是武器?!……您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带在身上的吗?!”

瘸子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作为一个瘸腿的骗子,我没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怎么行?很多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单是看见一个瘸子就能让人产生欺侮他的欲望了。——这是个不能再真实的故事了。”

“不过事实上,要杀人的话,这东西并不好用。”

迪昂耸了耸肩,露出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为了隐蔽性的考虑,最大也只能做这么大了。由于弩臂只有这么短的缘故,弩机的拉力受限得厉害,弩箭也只能做差不多这么长。只要对方稍微多穿两件衣服,这东西就连皮肤都射不透,杀人就更别谈了。若是想要拿它自卫的话,必须要在比较接近的距离,瞄准敌人的眼睛,或是气管、大血管这样的脆弱部位才能起到效果。”

“……太可怕了!”

“但是呢,用它来猎杀皮毛较薄的小动物话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罗莎莉仿佛恍然大悟。

“当然,猎捕小动物的话,又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迪昂举起一根手指,仔细地讲解道,“为了生存,越小的动物一般都会有越灵敏的感觉和越机警的习性,想靠到很接近的距离对那种猎物发动攻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距离稍微拉开,体型小的猎物又非常难以瞄准,尤其是对于没有训练过射术的瘸子和女人来说更是这样。”

“……那……迪昂先生,这个岂不是没……我是说,要怎么办才好……”

“你刚想说‘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吧?!”迪昂假装发怒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小罗莎莉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

“不过如你所说,这东西本来确实没什么用。”迪昂撇了撇嘴,“如果要用它来打猎的话,缺了另外一些东西的配合也不行。把你带来的木筒和细绳拿出来,刚下过雨正是好事儿。”

“是!”

迪昂又观察了一下四周,仿佛是在查看地上杂草的长势,过了一会儿,像是敲定了位置,他伸出一根手指。

“用细绳的一端绑在木筒上,然后把装了麦粒的木筒插进那儿的泥土里固定住,只要露出一丁点头来就好。”

“是,迪昂先生!”

罗莎莉立刻一路小跑过去,一点不差地按照迪昂所说的做好。

“然后,轻轻地把那条细绳拉直,然后慢慢地后退向我这里走五到六步。——别把木筒扯掉了,但,一定得把绳子拉得笔直,这点很重要。”

“明白!”

“在那之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你脚下有草丛的地方。记住,绳子还是得直!”

“噢,我明白了!是要用这条线来瞄准!”

到了这一步,罗莎莉才第二次恍然大悟。

迪昂点了点头,“只要趴在地上,用这条直线来做基准线,将弩箭与这条绳子对齐,剩下的就是等猎物上钩了。当鸟儿来啄食木筒里的诱饵的时候,它的脑袋就正好在这条细绳标记的轨道上。——虽然达不到百发百中,成功率还是能看的。”

说着,迪昂已经走了过去,毫不介意地趴在了满是泥水的草丛里。

“还有最后一步。”迪昂接下去说道,“你还要再走到那附近,把那附近泥土里的脚印抹掉,有些鸟儿比较精明。对了,你之前装木筒的口袋里,有落出来几粒麦子吗?”

罗莎莉摸了摸口袋,“有!”

“往陷阱周围撒上几粒,别太多就行。”迪昂从草丛里高举起右手的大拇指,“这样就完成了。”

在撒完麦粒之后,罗莎莉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远远地退了回来。

“对了,你过来,把我的拐杖捡起来。”

罗莎莉照做了,然后问道:“接下来呢,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我的拐杖下端有个旋钮。旋开它,里边是一个小槽,里面藏着五支很短的弩箭。”

“……什么?!”

趴在地上,满脸泥巴的迪昂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这拐杖当然也是我自己制作的玩具之一,仅此一家。”

罗莎莉将拐杖倒过来,打开拐杖底下的旋盖,里面果然有个挖空的槽,藏着五支短弩箭——看上去正好与迪昂左手的弩机相配。

“无论射没射中,只要讲究一下场地,这种弩箭都是可以回收的。稍微注意保养它的箭头,保持它锋利,武器成本基本上就是零了——这样岂不是很完美吗?”

“原来如此!”

照吩咐,女孩从中取出一支弩箭,递到迪昂手里。瘸子立刻利落地把它装上弩机,校准,看上去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这种打猎方式果然还是好奇怪。”

“这本来并不是用来打猎的东西,只是我在想办法找到它能起到作用的时候。”迪昂笑了笑,但目光没有离开陷阱的位置,“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残缺的作品。但是残缺并不代表无能,就算是残缺的东西,只要努力去找存在的价值,它也是能做到很多事情的。”

看着迪昂专注的样子,罗莎莉犹豫了稍许。

“迪昂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您先答应我会回答这个问题,我才敢问……”罗莎莉有些怯怯地回答。

“哈,你这小丫头还耍起小机灵来了?行,我就答应你,我倒要看看你能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那我问了……”

“问。”

“……既然您会这么多东西,编绳、制皮、木工、箍桶和打铁,噢,还有打猎……您既然会这么多可以谋生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做那些事情……”

“什么事情?坑蒙拐骗偷?吃嫖赌没有喝?”迪昂突然“嘿嘿”地笑了,“看出我不是个好人了?”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您根本没有必要做那样的事情。”

“我会的那些啊,其实只是些皮毛,不过都是学到够用就成的水平而已。”

“但,既然您能教会我用这些谋生,不就说明您也能靠这些来谋生吗?而且,这么长时间来,您做得肯定比我好……”

罗莎莉低着头,一边用手指在泥里画着什么图案,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算是她也看得出来,这是个迪昂并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沉默得足够久了,以至于罗莎莉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过去是费兰多卡萨一位卓越的铁匠兼钟表匠。”突然,迪昂开口了。

“他拥有令许多大师都羡艳不已的手艺和天马行空的想法。哪怕单凭他的这一手一直做下去,就足以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富足而体面的生活。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有一个梦想,一个听起来还算崇高的梦想。”

“什么梦想?”

“你知道簧轮枪吗?噢,我的错,你大概也不可能会知道。——那是少数一些贵族随身佩带的远程武器,用黑火药爆炸射出的弹丸来攻击敌人。它精密的击发装置起初就是由一位杰出的钟表匠设计发明的,但因为造价太过昂贵,它没有被帝国的士兵普遍装备,只是沦为了少数权贵的玩物和奢侈品。

“但我父亲认为,那是一个天才般的设计,发明了簧轮枪的钟表匠虽然失败,但却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他的梦想便是产生于那个时候,在读了那位天才般的钟表匠的传记之后。我的母亲对我说,那时,父亲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比耀眼的光芒。他慷慨激昂地对那时候的母亲说,‘现在,我想献出我的技术和才能为这个帝国创造崭新的明天,我想用我的天才设计来彻底改变未来的战场;我想打造出让帝国的士兵能以最小的代价摘取战争胜利的武器和装备,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能够披着光荣与胜利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会记住我的名字,我也将在帝国的历史上名留青史!’

“说是人来疯也没什么不对,但他对这个突然产生的梦想却不明来由地执着。为此,他放弃了钟表匠酬劳颇丰的工作,去了伽尔撒;在那里,他的才能被皇家军械库认可了,成为了为帝国服务的最高规格工匠——皇家军械师的一员。”

“那……不是很好吗?”

“不,那并不好。”迪昂说着,片刻地闭上了眼,“跟随父亲在伽尔撒度过的日子里,年幼的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弄明白了一件很简单的道理,一个规则,一个几乎在这神圣帝国境内的任何地方都适用的规则。——即便在工匠的世界里,技术也改变不了什么。有一样东西,永远会被优先考虑。”

“那是什么?”

“——是血统。不仅仅是我,就连我父亲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执拗的他并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弃他的梦想。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有才能,自己最终就会改变其他人的想法,获得话语权;但事实是,作为一个连血统成分都说不出来的杂种,他最多也只能获得认可,却永远得不到发言权。

“他坚信总有一天,技术可以改变帝国的未来,并且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我不相信。至少在另外一件事情被改变之前,技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一开始就没想成为像他一样技艺精湛的工匠,因为我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天生被人看低的杂种血脉,这条路终究是没有出路的。

“我没有想错,事实证明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在母亲死后,缕缕受挫的父亲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没过多久,他就公开顶撞冒犯了皇家军械库的总技师长,被降了罪,剥夺了财产,一无所有地被逐出了伽尔撒。回到费兰多卡萨没多久,他就在郁闷中死去了。……那年我几岁来着?九岁吧?你多少岁了,罗莎莉?十四岁?哦,这就是你想听的故事吗?!”

罗莎莉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她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但迪昂的话匣子似乎已经收不住了。

“呵,工匠?就算做到了极致又能如何,收获的不过是极致的绝望罢了。——不,那不是我想追求的东西。”

“那……您想要追求什么?”

“权力。”

那一瞬间,迪昂的瞳仁像猫一样收紧了。

“只有向上爬,只有掌握愈多的权力,能改变的事情才能愈多,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为了这一点,我已经赌上了这条不值多少钱的贱命——哪怕,还要赌上其他人的命。”

“……”

迪昂这时才注意到,罗莎莉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说的这些话,早已超过了这个十四岁女孩的理解范围,哪怕这些是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就在思虑的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不过,这些当然都是我在痴人说梦罢了。就像在工匠的世界里一样,权力的世界里同样有着血统的垄断,甚至,那是远比垄断着工匠技术的话语权的那群人还要恐怖得多的一群人。如果说,那群垄断着技术的人正是靠着技术的传承做到这一点的,那么垄断着帝国权力的人,靠的是什么呢?嗯?”

说到这里,迪昂不禁自嘲地轻笑了两声。“也许,我也没比我父亲聪明多少,只是从一种绝望中跳出来,再跳进了另一种绝望之中。”

“……那您还……”

“只不过在那绝望之中,我看见了星……

……嘘!——别再发出动静了,是猎物!猎物上钩了!”

迪昂的双眼突然放出了光芒,仿佛已经看见了午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刻,他冷静沉稳得就像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只等待黑雀低头啄取诱饵的那一刻!

几乎无声的击发,弩箭倏地直向猎物的脑袋飞驰而去。

黑雀想要振翅飞走,但已经迟了。

正中红心。

顿时,鲜血迸溅。

两人都兴奋地从泥地上蹦了起来。——当然,迪昂只是尝试着蹦起来,但他没能真的蹦起来。

罗莎莉想搀扶他起身,但迪昂指了指猎物的方向,示意她先去回收猎物和弩箭。

待罗莎莉取回来死雀,迪昂才向她要回了自己的拐杖,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还挺肥的呢。”

迪昂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尽管自从回到了费兰多卡萨公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猎过鸟了,这结果依然足够令他满意。

“走吧,小丫头,我们换个地儿。——是时候也让你练练手了。”

*

这天傍晚的时候,他们一共猎了四只黑雀,一只野鸽。

烤了那只野鸽之后,迪昂带着那四只黑雀去了柏斐的市场,换了六个铜利亚。这几只黑雀原本只能卖三枚铜利亚,但那个外地来的旅人却中了迪昂的套,非要和他打赌这黑雀是怎么猎到的。——他当然想不到会有这么小的弩箭,在试了三次均没猜中之后,他期望的免费黑雀肉没了,反而还多赔了三枚铜利亚。

当然,在看了迪昂的弩机之后,他也打消了赖帐的想法,乖乖地交了钱。虽然他要是知道这弩机对人并不好用的话或许会坚持赖账,不过只是为了三枚铜利亚的话,他的确犯不着拼上条命。

在那个倒霉鬼走了之后,迪昂给了罗莎莉一枚铜利亚。

“剩下这五枚铜利亚,用来向鸨母谢罪。”迪昂狡黠一笑,“这几天来,那老女人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虽然你不需要再干这种事情的,柏斐的规矩还是得遵守,否则以后会多不少麻烦。只是如果让她拿了那一枚银利亚的话,她起码要扣走一半;但如果我们自己分成交给她的话,她也没办法说什么了——毕竟我们连做都还没做。”

“……‘还’的意思是……”罗莎莉的脸一下涨红了。

“只是……随口一说。”

*

在他们路过摆满酒桌的露天街市,前往鸨母那里谢罪的路上,迪昂正巧听到一群人在谈论一些光怪陆离的坊间逸事。虽然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说起伟大的城堡,你们知道‘全视尖塔’吗?”

“那不是城堡吧?只是一座灯塔而已吧?”

“不不不,我记得是在西方的边境线之外,被称为‘大水潭’的巨大沼泽对面矗立着的被流放者的塔楼。”

“流放者?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什么样的人会离弃自己的家乡,试图穿越那么危险的沼泽去一座塔楼?那里真的有活人吗?”

“传说那里可是点着永恒不灭的灯光,只要看见那灯光的人,都会被那座高塔吸引。”

“……那不还是灯塔吗?”

“见鬼,点着灯的塔和灯塔是两码事儿,你这白痴。我就告诉你们,我有一个朋友还真去过那里。”

“噢?还真有这种地方?”

“别扯他娘的蛋了,这次又是哪儿的朋友?是上次那个在森林里和美艳妖精约会的那家伙吗?”

“该死,这次可是真的!我前一段时间还看到那家伙了,还活得好好的。下次我们到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我带你们去见他,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谎言。”

“噢,得了吧,你这嘴巴没皮的谎话精。”

“说说看吧,那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有点兴趣。”

“这种话你都能信?反正那小子最擅长漫天吹牛了。”

“你先给我闭嘴。皮尔(pire),接着往下说。”

“那是一个有些寒冷的秋日,他从玻利斯法尔出发,独自一个人前往西境冒险,试图找到渡过沼泽地通往西方的道路。他打听到了那附近的一个不起眼的辛德拉人聚居地,偷偷地尾随了一个辛德拉人采药者进入大水潭,因为那些世代居住在那里的采药者知道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能在大沼泽地里安然穿行的隐秘道路。但大致因为雾气太大的缘故,他一个人在大水潭的不知什么位置跟丢了。不知道该怎么离开的他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除了大声呼救之外想不到别的办法,但糟糕的是,那个辛德拉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就在那时,他在浓浓的迷雾中看见了全视尖塔模糊的灯火。只是看见它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再没办法从那微弱且迷惘的灯光上移开;不仅如此,他的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一种难以控制的危险冲动,仿佛对他耳语着,驱使他迈出步子,朝那处灯光的源来之处一直走去,一直走进沼泽地的深处。

“正在他竭尽全力地压抑自己内心无来由的致命愿望并想尽办法拒绝它,不让它将自己引向死亡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仿佛遥远的铃响。没过多久,在迷雾中出现了一个奇妙的长影,并且随着愈加接近,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那是一艘能在泥泞黏稠的沼泽地里游行如在河流中一般游行的怪异渡船,渡船上站着一位身着棕色长袍的船夫,他的脸深深隐藏在兜帽下面,半点都看不见。船夫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把渡船停泊在他身旁,便开始了纹丝不动的等待,气氛极其诡异。

“他试图对那位撑船者说话,问他从哪里来,又问他是不是来帮助自己脱困的,但无论他问什么问题,如何发问,那位船夫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木偶一般完全地静滞不动。他心里发毛,但没有办法,他想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脱离困境的法子,他不得已只能乘上那艘奇妙的小船。待他在船上坐定,那位船夫才再一次开始有了动作,熟练地撑起船桨驱动船只起航。

“随着船继续行进,雾也变得更浓了,以至于他也分不清船行进的方向。途中他多次试图询问举止奇异的船夫,但仍然完全没有回应。仿佛过了足足一时,那小船才终于再次泊岸。他这时才发现,这艘船并没有将他带回帝国的西边境,而是带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环绕着奇妙雾气地、巨大巍峨得惊人的尖耸塔楼脚下。——他意识到,这里就是那座诡秘的全视尖塔,而塔顶的那灯光,根本不是什么灯火,竟是一颗无比炽热的星辰!”

“你是说,那塔顶缀着一颗星星?!”

“不管怎么说这都太离谱了吧?!!”

“千真万确!在他看来,那样瑰美华丽的光华,只有可能是天上的星辰降临!”

“唔……我有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全视尖塔是由一众从天堕落的黑天使建立起来的。在《圣约》里,圣天使不就和天上的星星一一对应吗?”

“这么说的话……”

“皮尔,你那个朋友,他进去塔里面了吗?”

“当然,因为当他回过头来,送他抵达这里的那艘船已经不见了。他走近塔楼入口,从塔楼里便走出来一位身穿奇异服饰的魔法师,用通用语说已经知道他要来,在这里等候了整整一霎了。”

“……那里还有人居住?”

“不仅仅是有人,而且是一国的人!”

“一‘国’的意思是……那里是神圣帝国之外的国家?”

“是的,他说,在那里,城即是国——全视尖塔,那正是魔法师们的国度。”

*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迪昂不禁嗤之一笑。

“怎么了,迪昂先生?”罗莎莉抬起头问道,“您的脚步……从刚才开始就越来越慢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迪昂笑了笑。罗莎莉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谈话,他也没有多作解释。

那边的聊天还在继续。

“城邦制?那种制度,在莫欧王之后的时代就不复存在了吧?”

“的确,但因为那些魔法师人数虽然不少,但也只坐拥着这一座城市,因为他们自己的国度很富足,并不希求扩张自己的领地。传说现在生活在那里的魔法师,有一些正是在莫欧时代就渡过了大水潭的、主之选民的后裔。”皮尔仍然在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那个奇诡的故事,“那位魔法师带他参观了整座尖塔。他发现,那座奇妙的塔楼的内部甚至比它看上去的还要大许多,那正是那些魔法师施用的神奇魔法的杰作。不仅如此,那里的社会和帝国的任何地方都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是魔法师,每个人都能受到尊敬,没有任何卑贱的人,也不存在任何压迫。——在那里人人平等,每个人都能拥有学习魔法的权利,而且,每个人都能享有其他任何人的尊敬。”

听到这里,本已逐渐走远的迪昂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下去了。他回过头来,开口讥讽道:

“……哦?照你这么说,那里不就是理想国吗?”

但那人却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没错,那里正是由一群魔法师创造的理想国。”

“别犯傻了,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地方?”迪昂激烈地反驳道,“且不说因为水平和天赋上的差距,不论是什么职业都必然存在高低之分。人人都是魔法师,那岂不是没有人生产粮食了?谁来种庄稼,浇水施肥和收割麦苗?谁来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谁来清扫街道?谁来发号施令,制定律法,掌控秩序?你认为,掌控秩序的人的地位可能和被统治的人的地位相同吗?这种烂故事简直是漏洞百出!”

“当然是魔法了!”那个人很干脆也很方便地回答,“有了魔法,什么东西都能生产,什么东西都可以富足。”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魔法那种东西。”迪昂嗤之以鼻,“如果真有那种理想般的国度存在,帝国早就被消灭了。”

“当然是因为我们有足以与魔法抗衡的‘圣迹’。主的圣迹保护着我们的国土。”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圣迹’,那不过是教廷编造出来的谎言。”

“那费兰多卡萨的‘圣裁三角’你怎么解释?!那可是在天空中飞着的建筑!!”

“你曾经进入过费兰多卡萨中央的教区吗?你有机会靠近那座‘圣裁三角吗’?”迪昂激烈地反问道,“你从来没接近地看过那东西,对吧?”

“……那又怎样?那也改变不了那东西在飞的事实。”

“呵,你知道照射到费兰多卡萨的阳光永远是由南向北的吗?那种只能远远仰望的东西,利用光照角度和视觉误差,透明的水晶做材质,只要具备足够的财力就有可能做出来那种效果。那不过只是那些教士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什么是‘视觉误差’?……你这家伙,不要拿奇奇怪怪的说法来糊弄人!”

“和你这种蠢材争论,我果然只是在浪费时间。”迪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再问你,如果那地方有这么完美,你那朋友还回来干什么?”

“很简单啊。”迪昂起初预想那个名为皮尔的男人会说出诸如“忠诚”或者“信仰”之类的词汇来圆自己的一派胡言,一但那家伙竟理所当然地说了一个让迪昂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桌子上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想家了。许多年后他再回到大水潭去的时候,他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那艘渡船了。”

迪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拔腿就走。“见鬼,我在这里犯什么傻?!走了,丫头。”

“什么,你不相信我?!!”那个名为皮尔的男人在他身后很不快地大吼道。他发出的声音越大,只是越让迪昂觉得他是个傻瓜。

“……那种荒谬的事情,没人会信也是很正常的啦,皮尔。”他的一名同伴安慰他道。

“什么,你也不信我?!刚刚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我只是以为这个故事听起来会很有意思。”他的同伴耸了耸肩,“和我想象的……有落差啊……”

“可恶!原来你也不相信我?!”

皮尔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刚想说什么;忽地,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奋。

“……看在主的份上!对了!我怎么给忘了!!我有证据的,那是那位朋友转赠给我的,来自全视尖塔的礼物!现在就在我兜里搁着呢!”

他从腰间系着的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小玩意儿,立刻一脸理直气壮地拿给他的同伴看。

“这样你们就会信我了吧?!”

迪昂并没有打算回头,反正只是什么劣质的唬人小玩具。如果只需要让外行人信服,那种玩具他自己都做过不少了。

“……这……这不就是块玻璃吗?”

“哇!这玩意儿好恶心,这里面装着的不是颗眼珠子吧?……这是什么异教徒的祭物吧?被费兰多卡萨的人看到可不得了了。”

“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什么?!”

迪昂听到这话,竟一下子转过身来,挎着拐杖大步回到了那张酒桌旁,抬手夺过了那块玻璃。

“嘿!你小子!!!”

但无论他说什么,迪昂都没有听见。

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块立方体玻璃之上。

*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块玻璃,在迪昂用指甲盖刮擦那块玻璃之后,手上传达来的触感令他确信了这一点。

虽然玻璃算是比较昂贵的材料,但本也算不上惊为天人。哪怕是塑形成如此标准的立方体,那也不过是模具的功劳。只要能够制作比例完美的模具,凭现有的工艺,这样的玻璃块想做多少就能做出多少。

不,令他震惊的绝不是那块玻璃,而是那块玻璃里嵌着的人眼球。

“……怎么可能……”

“……迪昂先生……怎么了……”小罗莎莉询问道,她根本没有勇气正眼瞧那颗可怕的人眼球,“那个……很可怕吗……”

“太可怕了……”

红色的血丝如蛛网似地分布、交织在球体周围,精美、细致,色泽栩栩如生;绚烂美丽的海蓝色虹膜昭示着其主人的冈瑟尼人血统,如太阳光芒般在深黑的瞳孔周围发散开的高低不平的微小组织勾勒、萦绕其中;眼球的背面,光滑得令人恐惧的断面显示出它是如何被某种锐利的东西利落地切下,却仍然保持着如此的完整;在整个眼球的周围,没有半点缝隙,全部为清澈透明的玻璃所填充。

不,哪怕是世上活着的最杰出的油画家也无法描绘出这样逼真的画面,调配不出如此完美合适的色彩,如此精细绝伦的笔触。他所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材料、没有任何技术能够制作出如此真实的模型,如此清晰却迷人的质感,如若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今时今日的工匠技术,这样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不,那只能是人的眼球,真正的人眼球。

但是……

“怎么可能如此完美……以玻璃的烧制温度……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玻璃,在脑海中搜寻着所有他掌握、了解甚至只是听说过的技术,随后马上将它们一一否决。那颗眼球,保持着从眼眶里取下来那一刻的鲜活,完美且毫无损伤地被封装进了那块立方体的玻璃块中,仿佛就从那一时刻开始,玻璃里的时钟便停止了转动。

“不……这种东西,不可能会存在……”

真真切切地,迪昂的手中紧握着那块玻璃,为这近在咫尺的奇迹所深深震撼。他思想里所有的经验和理性都明白地告诉他,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然而此刻此处,它就在自己的手上,千真万确。

他的手,颤抖了。

“……迪昂先生……您到底怎么了?”

“迪昂先生?……您能听到罗莎莉说话吗?迪昂先生?”

瘸子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在那颗玻璃上,但他的思想已经放空了。

“……没办法……没办法了……”

……他脑海里所知的骗术已经穷尽了;仅仅只是想象,他也没办法想得到可能了。

“这……这真的是从……全视尖塔……”

迪昂突然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地方,那个人人平等的理想国……真的存在吗?”

“也许它真的存在也说不定哦,那个理想国?”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不过我想……你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如果不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块玻璃上,他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迪昂回过头,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不需要再多时间反应了。

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狞笑。

“……弗斯切……长官?”

*

The Curtain 死幕(21)

在认出那张脸的那一刻,迪昂的面色即时变得煞白。

“可以在你的头上再加一条罪行了,持有异教祭物——现在这可是人赃俱获。”

“该死,你为什么……你怎么有可能会知道这个地方?!!”

“……迪昂先生,他是……”

迪昂没有回她半个单词。即便是罗莎莉,单是看到迪昂此刻的表情她就不难知道,他遇上大麻烦了。

“惊喜吗?就像你有你的小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就算是你,对每一个人都知根知底也是没有可能的,瘸子……有些事情,总是不会按你计划的那样发展。”

弗斯切说着,抬手将坐在迪昂对面的那名无辜的酒客若无其事地拎开,自己坐了上去。

“站着不嫌累吗?不如,我们坐下说吧?”

但迪昂没有照他的意思坐下。柏斐的傍晚冷彻刺骨,但他的背后却已然被冷汗浸湿。

——这是他绝然没能意料到的情况!

“不坐么?反正你也跑不到哪儿去了,不是吗,瘸子?”

弗斯切的嘲弄直切迪昂的想法。在这种时候遇上这个体格矫健、训练有素的卫队长,手脚不便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手中逃掉。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酒桌和来往的人流、马匹或许会对自己的行动造成阻碍,但绝不会阻挡这家伙半分——除非让这家伙也负伤。

“怎么了怎么了,瘸子?何必这么紧张呢?……放轻松,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毕竟,借老兰纳森那件事情帮助我坐上这个位置的,不也是你吗?”

“……那不如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您就放我一马吧,尊敬的长官?”迪昂强作笑容,尽管那表情看起来如此勉强。

如果不是遇上了极端糟糕的状况,他是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看在男爵的份上,那可不行。”

“我想也是。”

迪昂耸了耸肩,紧接着,从自己的身侧魔术般地抽出了一柄单手剑,将剑锋直指向自己的敌人——毫无疑问,他是敌人。

尽管起初他并没有料到这一手,但卫队长还是轻易地看出了其中的玄机。那根本不是什么戏法,那把形制弯曲奇特的剑,正是从迪昂一直携带在身旁的木拐杖里抽出来的。

倒不如说,那乍看上去不过只是一段木头的拐杖,其本身就是中空的剑鞘。

考虑到瘸子的老本行,他会拿出这种玩具在弗斯切看来倒也不稀奇。

“……果然,那位老兰纳森先生,就是你杀的吧?”

“……老兰纳森先生……那是谁……”

罗莎莉转头望向迪昂,目光中流露出恐惧。

“……迪昂先生……您……杀过人……吗……”

“喂喂喂,我们当初约好的可不是这样,弗斯切长官。当初说的可是,只要您能当上卫队长,您就不会过问这件事情。您还真是半点信誉都没有啊,长官?”

“好吧,不谈也罢,反正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弗斯切耸了耸肩,似乎不以为意。

“那么……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您总该放我走了吧?”

迪昂虚伪的笑容仿佛一触即碎。

但作为曾习练过剑术的卫队士兵,弗斯切轻易地看破了他的虚张声势。

“别急嘛,这就想走?就凭这东西?你这瘸子……看来对真正的剑术一窍不通吧?”

弗斯切没有表示出半点退意,反而带着满脸坏笑,将自己的脸更凑近了迪昂的剑锋。

“你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步伐是几乎所有剑术的基础。就凭你一个瘸子,就算给你一把剑,你又能如何呢?”

说着,弗斯切侧过身,撩起身体一边的裙摆,不仅露出自己随身佩带的武装剑,也露出了衣服里内衬的链甲。

“无论是从体力、装备还是从剑术水平上,你都没有可能战胜我,瘸子。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趁我不注意拔剑偷袭……嗯,你大概就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对付那位老铁匠兰纳森的吧?换句话就是说,当你在我面前拔剑试图威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一丁点胜算了,瘸子。”

弗斯切自信地微笑着,一边用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敲着桌子。

“现在,你是想作为一个瘸腿剑士给我们大家表演一段舞蹈,还是想老老实实坐下来呢?”

“见鬼……”

带着加倍难看的表情,迪昂坐在了弗斯切对面的位置,尽管他仍然保持着警惕,没有收起手中那柄拐杖剑。

“你想要说什么?”

“你下过棋吗?”弗斯切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反问。

“……不,那是贵族们的游戏。然后呢,那又怎样?”

“那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如果你懂得规则的话。”弗斯切说着,顺手拿起了那个刚被他赶走的酒客的杯子小饮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传说那是峰峦之王莫欧在部署战阵的时候发明的,他把那个时候的各种战术和规则都融入到了这种游戏的规则里,当然,也包括了许多流传至今的制度。”

“嗯,所以呢?我对那种游戏不感兴趣。你想说什么?”

但弗斯切只是带着不甚善意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比崔安男爵特别喜欢和其他大人们下棋,我时常在他身旁看着。男爵看我对下棋有兴趣,也会偶尔兴致勃勃地和我介绍这种游戏的规则。这个游戏一共有三种玩法,‘黄白’,‘黑白’和‘黑红’,分别代表着‘圣教徒之间的战争’、‘异教徒和圣教徒的战争’和‘异教徒之间的战争’。代表着圣教徒的‘黄’与‘白’阵营一共有十五个可以移动的棋子,分别是五个‘士兵’、两个‘战车’、两个‘骑士’、两个‘狮鹫’、两个‘侍卫’、一位‘主教’和一位‘国王’;另外,还有两个不能移动的棋子‘塔楼’,可以在开场的时候布置在己方领域的任意战场。”

“……亏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明明连玩的机会都没有。”

“以我的身份当然不可能有与男爵下棋的机会,但我仍然觉得这个游戏尤为吸引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弗斯切对迪昂煞有介事地挑了挑眉,“因为这五个名为‘士兵’的棋子,往往无比重要,甚至能左右整场游戏的走向。关于这个名为‘士兵’的棋子,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规则,那就是‘晋升’。作为‘士兵’,若是能在战场上吃掉对方的‘战车’,那便能够晋升为‘战车’;若是吃掉对方的‘骑士’,便能获得晋升为‘骑士’的机会;若是吃掉了对方的‘侍卫’和‘主教’,那么也同样将马上晋升为‘侍卫’和‘主教’;如果攻占了对方的‘塔楼’,那么对方的‘塔楼’位置便将安插上己方的‘塔楼’。”

“……”

看见迪昂的表情,弗斯切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即便你从没有下过棋,你也能够一眼看出这个规则的含义,它代表着什么样的事实。——它就是神圣帝国千年来制度的缩影,在这样一个凭血统论成败的规则下,唯一一种不会因出身贫贱而被否认的成就,那就是战场上建立下的功勋。就算你从没有了解过下棋的规则,你也已然明白这一点了不是吗?你会对一个卫队长的职位如此执着,不也是因为这样吗,因为你想要跻身进入帝国的军队系统,只有这样,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才有可能向上爬,爬到能够把握权力的高度。——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吧,瘸子迪昂?我们想要的东西,想要涉足的那条路,不都是同一条吗?”

迪昂没有回答,但从他的反应,弗斯切已经可以确信自己说对了。

“……只不过,这条路显然不适合一个瘸子。”

“你又怎么知道?”

迪昂的眉头紧锁,仿佛弗斯切说出来的每一个单词都直切他最痛的位置。

“这还不够明显吗?战争是健全人的世界,一个残废能做什么?什么样的军队会容纳一个瘸子?”弗斯切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不忘拍拍自己结实完整的小腿肚以示嘲讽,“瞧瞧你,迪昂,机关算尽,却还是没能达到我现在已经到达的位置;而借着抓捕你的功劳,我还将站在更高的地方。我就代表着你期望却无法实现的事情,我的未来远比你要平坦光明。”

“既然你已经赢了,随你怎么说吧。”迪昂恨恨地咬了咬牙,手中的剑却缓缓地垂了下去,“但别指望我还会帮你什么。我指着那位该死的主发誓,既然我要死,你也绝不会好过,弗斯切。”

“没必要这样,迪昂,迁怒于我可没有什么意思。你要迎接的命运并不是我的错。”

弗斯切说着,徐徐地又啜了一口酒。

“我告诉你,迪昂,这条路太过狭窄,容不下两人同行。你错就错在作为一个残废,却没有残废的自知之明——在军队系统里,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未来的。不如放弃吧,把你的梦想、你的追求寄托在抱有同样志向,却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你是在说,你自己?”

“难道不是吗?”弗斯切摊了摊手,“除了我还有别人吗?不就是你送我抵达这个位置的吗,迪昂?是你开启了我的野心,我的理想,不正是你的理想吗?!”

“我可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弗斯切长官。”迪昂不禁露出了苦笑,“您还真是贪得无厌啊,不仅想拿我的尸体向男爵邀功,还想让我为你数钱?”

“当然,你有的。你的那些鼠群,在费兰多卡萨着实搜集了不少讯息吧?既然你能抓到足以让比崔安男爵冷汗直流的把柄,那应该,也会有费兰多卡萨其他大人的小秘密吧?只要有了那些,我就能爬得更快、更高,爬到你想都没有想过的地位。相信我,迪昂,我可以带着你的期望,爬得比崔安男爵还要高。——到那个时候,我或许会为你报仇的。”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尽管你马上就要拿我的命去换得男爵的封赏,你还指望我能拿我辛苦取得的情报助你步步高升?”迪昂冷笑了一声,“这可不太有说服力。”

“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自己选择死法,我可以帮你省去不少无谓的痛苦,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慈悲了。”

弗斯切耸了耸肩,“我得承认,瘸子,你是个有些怪奇才能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你就此死掉。但无论如何,你该知道,得罪了男爵的你都已经无路可逃了。”

“……你也许是对的,但……”

话还未说完,迪昂又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他那只持剑的手稍稍放松,随即紧握,很快又松懈下来。

……对没有未来的生命的执着,或许迪昂终于能够理解了。

“据我所知,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瘸子。没有亲人,没有兄弟,没有所爱的人,也没有爱你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为自己而活的人生……这样,不是毫无乐趣可言吗?放弃吧,放弃那无谓的挣扎,放弃那无谓的抵抗,接受这命运——你已经没有未来了。”

*

迪昂没有料到,会有人对自己说这同样残忍的话。

他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仿佛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后悔那个时候自己对绝望的希尔莉说过的话?也许是这样……又或者,在思虑着其他妥协的办法?并非没有可能……

……又或者说,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假装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当他终于抬起头的时候,迪昂的脸上再度挂上了那个一贯的狡黠讥笑。

“操你妈。”

“什么?!”

“没听见吗?还需要我再说一遍?长官,看来您的听力,不太行啊……”

迪昂突然站了起来,在弗斯切讶异的目光下收剑归“鞘”,重新恢复了其拐杖的形态。

“操你妈,弗斯切!丫头,动手!!!”

“——跑啊,马儿!请你跑起来吧!!!”

弗斯切惊愕地发现,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小女孩稚嫩的喊声。

“见鬼!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这才明白,迪昂如此明白地对他拔出那把显眼的拐杖剑,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束手无策。——恰恰相反,他只是用它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好让那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自己身后。

注意到大事不妙的弗斯切试图转身锁定那小丫头的方位,但随着罗莎莉扬起绳子猛抽那匹马的屁股,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冷不防将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拽了下去,拖在布满尘砾的路上,一路撞倒桌椅,朝目力无法触及的远处疾速退去。

这个时候,迪昂和小罗莎莉早已朝反方向没命地奔逃了出去。

*

“……干得漂亮,丫头。这……是我欠你的。”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由罗莎莉搀扶着,以尽量快的速度在山地与林间飞奔,迪昂突然转过头来,对小丫头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在出乎意料、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那名棘手的卫队长逮了个正着,如果不是这孩子为他解了围,他的确是真正陷入绝望了。

柏斐的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这里没有马厩,也没有可以照看马匹的佣人——这是当然的了。来往的酒客只能把马匹停驻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或者绑在酒桌附近的木桩上。而利用这一点,在弗斯切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随身带着的细绳穿过他链甲下端垂下来的铁环,并将另一头固定在附近其他酒客的马匹上,用受惊的奔马来为自己解围这个计划——这些完完全全是那孩子一个人的主意。

是的,这些都是罗莎莉自己临时想出来的主意,是她在紧急的状况下,凭借她自己随身携带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创造出来的机会。迪昂并没有给她任何的指示或是提醒,在弗斯切目不转睛的紧密监视下,凭他自己是没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也就是说,自己除了吸引注意力之外,其实什么也没能帮上忙。

“……过去,我觉得你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但我现在可以确信,你能活得很好,丫头。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能够拥有未来。”

“……我不想要一个人……迪昂先生……我……我想……”

罗莎莉顿了一下,又想要说些什么,但被迪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过这样的办法拖不了那家伙多久。就算被马拖在地上滚个一里奇(reech)路程,弗斯切也会挣脱开来,继续追上来。以这种速度,这样下去不行……”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能……”

“不,我不能。”没等罗莎莉说完,迪昂再一次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穿着一身链甲便是有备而来的了……无论是拐杖剑还是弩机对那个家伙都起不到作用,要布设陷阱单凭我们两人的力量也没有时间了……见鬼!没想到被那种突然杀出来的家伙就逼到了绝地!……败在踏出第一步的我,所能调动的资源还是……太少了……人的计划,终归还是不可能天衣无缝啊……”

“……别失去希望,迪昂先生!一定,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您的话……一定能想到办法!!”

罗莎莉咬了咬牙,迪昂感受到她搀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变得愈加坚强有力了。

“我这样的人的生命倒是死不足惜啦……就像那混蛋说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不过只有这一个目标,这一个虚无的目标而已……”

迪昂朝她笑了笑,忽地,他出乎意料地推开了罗莎莉,仅凭借着拐杖在原地站定。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迪昂先生!!”

罗莎莉尝试再次去搀他,但迪昂再一次甩开了她的手,随即开始解下始终系于自己左手臂下的弩机。

“拿着这个,还有这个。”

他伸出手,不仅将弩机,同时也将自己的拐杖,带着苦笑一并递给了女孩。

女孩没有接下。

“……不是这样的,迪昂先生……还有人……还有人……”

在凛冽的月光中,女孩的眼角闪过了冰凉的反光,如流星似地,瞬间消失在了夜的黑暗中。

“……还有人爱着你,迪昂先生……还有人……希望一直、一直陪伴着你……”

“别傻了,你自以为说这样的话很感人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莎莉的话语不出意外地遭到了迪昂的冷言讽刺。

“我给你讲过的所有那些故事,都是不过是我编造出来的罢了。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小丫头,既不知道我的脾气,也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甚至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怀有的那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那不是爱,丫头,那只是感激和依存而已。”

迪昂扭过头去,尽力不让自己去面对那女孩的脸。

“……肉体和心灵都丑陋的人,是没有可能被爱的。”

“……我不信,不对,不是这样的……”

“拿着,五天还没过呢,这是我的要求。你这就不打算遵守了吗?给我好好地接着,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

“不,别这样……别赶我走,迪昂先生……”

“就现在,离开这里,马上。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要求。”

“……我还能去哪里……”

“去南方,去西方……去大水潭那里,去找理想国!……随你的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别留在这里!给我走,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就好了!!”

小罗莎莉倏然跪倒在地上,扯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着;泪水不住地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冰冷、苦涩,在她的脸颊留下清晰的径痕。

但迪昂已经受够了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啪!!!”

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女孩一个耳光。

他用了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失去了拐杖的他自己都趴倒在了地上。

——但仍然,他提起脑袋,对着罗莎莉露出了极度凶狠的目光。

“……滚……给我滚!!!”

他甚至没能自己爬起身来,但那目光中,充满的是真真切切的忿怒和威胁。

“……是……我……明白了……”

强忍着泪水,罗莎莉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低垂着头拾起了迪昂的拐杖和弩机,不敢与迪昂的目光对视,那目光里含着的恨意如此真实,如此努力,如此不像单纯的一个表演……

但她知道,这就是这个男人的全力以赴。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最棒的一个戏剧演员。

为了回应瘸子的这份努力,终于,她也放下了自己的犹豫。

她背过身,带着渐行渐远的啜泣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的,那丫头要浪费我多少表情……”

独角戏一般突然地,迪昂的表情放松下来。甚至在那一刻,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不……不能这样。这种荒郊野林的,要当墓地未免太寒碜了。”

“……至少找个……能看见夜空的地方吧……”

他稍稍直起腰,在落满枯木和断枝的林地上拼尽全力地蠕动、爬行。

“最后,至少让我看看……这生命最后一夜的星空。”

*

The Curtain 死幕(22)

清冷的夜色下,稀稀拉拉的云层中,那一轮白亮醒目的弯月就仿佛一个不怀好意的嘲笑。

瘸子迪昂两手空空地靠坐在希尔莉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旁,抬起头,朝天空露出同样恶意的微笑作为回敬。

已逝的希尔莉或许会很愿意再次见到这个卑鄙的家伙。或许,她会对这个瘸子将以无比难看的方式死在自己的坟前的这一事实感到欢欣鼓舞,迪昂也并不否认,单凭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确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虽然,他并不甘愿就此死去……

如果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脱离这绝望。

马蹄声渐近了。

“怎么了?为什么不过来,亲爱的弗斯切长官?您还在担心些什么?”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谨慎一些总不会错……尤其是和你沾上关系的事情,瘸子迪昂。”

乘在马背上,弗斯切大致停驻在了迪昂弩机的射程之外。尽管那匹失控的奔马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竟然还驯服了它,并借着它的速度以成倍的效率追赶过来。

迪昂笑了笑,高抬起自己的双手,表示出放弃抵抗的意思,但弗斯切当然不会就这样轻信这个狡猾多端的恶棍。“你的小跟班呢?这次又躲在哪里耍什么花样?”

“她已经走远了,如果你要追赶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迪昂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她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如果她再躲在哪里暗算我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弗斯切没有轻易接近迪昂的位置,反而轻拉马缰,调转马头,朝周围的林子里踱步搜索过去。一个失掉了拐杖的瘸子,若非有什么密道的话,他是绝没有机会从自己的追捕之下逃脱的——他需要担心的只有迪昂可能设下的诡奇陷阱,尽管通常来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迪昂不太有可能设下什么陷阱。

所幸,弗斯切没有赶时间的必要。

在极尽仔细地检查过了周边树林里可能对那个位置造成威胁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勘察了几乎一整圈,这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朝迪昂靠近过来。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走了。”

“最好是这样,为了她自己好。”

弗斯切不紧不慢地跨步下马,走上前来,那魁梧的身影立刻便挡住了迪昂面前所有的月光。

接着,他轻描淡写般提起脚,一靴子狠狠踩在了迪昂的胯间。

即便迪昂及时地伸手去挡了,卫队长那铁底的尖头靴也几乎将他的双手连同那最珍贵的部位一同踩裂。瘸子的表情瞬时因剧烈的痛苦而变得扭曲不堪。

弗斯切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不顾他几乎纠缠在一起的面部表情,卫队长毫无怜悯地把已然瘫软如泥的瘸子单手提起来,用自己粗大厚实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迪昂耳光以示羞辱,同时津津有味地品嚼着他的丑态。

迪昂的鼻血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夹杂着一些稍大的血块,仿佛那位卫队长的巴掌甚至拍烂了他脑袋里的其他一些东西;在连续不断的毒打下,迪昂的左眼角也肿大起来,几乎到了睁不开眼睛的程度。

……但出乎弗斯切意料的是,这家伙还在勉强自己咧开嘴,露出那令人厌恶的笑容。

“……对于你这种鲁莽粗暴的家伙……见鬼,我还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讨厌你的这张脸,迪昂。”

弗斯切皱了皱眉,巴掌变成了拳头。

迪昂扑倒在地上,面颊几乎被打得凹了进去;他吐出一口血,里面夹杂着两颗断牙。

仍然,他缓缓地抬起沾满泥土的手,伸进嘴里尝试着触碰那两颗牙的断面。

“还好,是里边的牙……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糟。”

他还笑着安慰自己道。

“你已经完了,迪昂。”弗斯切用轻蔑的语气哼了一声,仿佛他面对着的只是已经摆上灶台的一块肉,“老老实实地把你知道的东西都交给我,我们就能尽快结束此事。继续犟嘴下去只会徒增你的痛苦,要逼一个人开口,我在军营受训的日子里已经学过够多花样了。”

“我本有打算这么做的。”迪昂耸了耸肩。

“……噢,瘸子……”弗斯切露出一副相当抱歉的表情,“你知道继续浪费时间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继续贫嘴并不能让你得到什么……”

忽地,他飞起一脚正踢在了迪昂的脸上。他那锋利的尖头铁靴当时便在迪昂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夸张的血痕。“……除了这个。”

但迪昂仍然保持着那不详的笑容,尽管面目全非的他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一副哭丧脸。不,因为那疼痛,他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地流出来了,但迪昂的语气和言语间仍然透露出笑意。

“……那些情报对您来说有多重要呢,长官?……您是非要那些不可呢,还是说,不顾那些,简单地杀掉我也可以呢?我很好奇。”

“噢,别这样……别再逼我了,迪昂。”

弗斯切摇了摇头,徐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连同着剑鞘。以那坚硬的剑鞘充当责棒,面无表情的弗斯切继续对浑身是伤的迪昂施以了更为凶狠残暴的毒打。剑鞘砸下去的每一击几乎都响起了与什么硬物凌厉相碰的声音,那显然是迪昂的骨头。

“……你知道我无法抵抗这施暴的快感。你只会让你更恨你自己的,瘸子。”

“……不,至少我不会。”

忍受着遍身的疼痛,迪昂依然试图想要申明自己的立场。

“你在说什么?你还在挣扎些什么?一个在男爵面前舔尿的卑微的男人,如今想要在我面前充好汉?别惹人发笑了,瘸子。”

弗斯切一边奚落着,手上的工夫也依然没有停下来。如雨点般,殴打接连不断地落在那并不健壮的残缺身体上,每一下都充斥着卫队长极端的嫌恶和厌弃。

“你的尊严,你的生命,你的一切都在我手心,任我揉碎、践踏、唾弃,变得一文不值。”

“……你是对的……”

“那你还在顽抗些什么?!看在主的份上,对自己好点吧,瘸子!!你这条烂命有什么可活的,有什么可坚持的?!!”

“……因为在那绝望之中……我看见了星点的火光。”

迪昂回答,尽全力咧开自己的嘴角以展示出嘲弄的笑容。……不,那并非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狂喜。

“……你在说些什么蠢话?我确定我还没有开始狠砸你的脑袋,因为我还相信里面藏着些有用的东西。”

弗斯切稍稍停下了自己手上的活计,微微喘了口气,朝迪昂瞪圆了眼睛。

那是威胁?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暴怒?迪昂不知道。

但他还是笑着。

“原本我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看来,那照亮绝望的火焰已经势不可挡了,亲爱的弗斯切长官。”

弗斯切起初露出了狐疑不定的目光,稍稍打量了迪昂一阵,也等待了一阵。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响动,他心想,这大概又是这个骗子的故弄玄虚。但当他抬起剑鞘,准备再给这个不老实的诈骗惯犯一顿足以让他回味无穷的折磨的时候,迪昂再一次开口了。

“好好看看你的身后吧。”

*

终于,照迪昂的话,弗斯切缓缓地回过身。

在这座埋葬着罗莎莉不幸母亲的小山头上,从这里看见了不远处柏斐的全貌。

他呆立在那里半晌。

“这……这是什么……”

此刻的柏斐远比它曾经享有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万分。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黑暗的夜空,甚至令月轮黯然失色——那是任何灯火都无法比拟的,地狱般的火焰。

“这是镇压。”

迪昂语气中的讽刺溢于言表。即便在弗斯切的无情殴打下遍体鳞伤,这并不妨碍他高举起双手拥抱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那是看似狂热,实则嘲弄的举动。

“……什么?……什么意思??!……”

“这是一场镇压,是由秩序世界发起的,对混乱的人和地降下的血腥镇压,也是自由和放纵的灭绝灾厄。——而这灾厄,正是您将它带到柏斐的,我亲爱的长官。今天,就是柏斐的末日了。”

“……你他妈到底在打些什么谜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弗斯切再次挥起剑鞘,借着脾气狠狠地甩在迪昂浮肿淤青的脸颊上。

迪昂几乎听到自己的脖子“咔”地响了一声,以至于自己半天没能将脑袋扭转回来。

但这并不妨碍迪昂回答弗斯切的问题。——事实上,对于解答弗斯切的疑惑,瘸子再乐意不过了。

“……我估摸着,那是黎明之星军团吧?代表着费兰多卡萨的富有的常规军团,他们对柏斐发动了全面攻击,试图彻底铲除这个在费兰多卡萨眼里如此‘肮脏’的地方,因为秩序的世界绝不会容忍其治下存在任何不受法度约束的地方;而那些想要摆脱抓捕的酒客们仓皇下不理智地试图反抗贵族们的走狗,并在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了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发生的吧?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怎么回事?黎明之星军团为什么会知道柏斐的存在?……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弗斯切一把攥起迪昂的衣领,急切地逼问。

“正像我说的,弗斯切长官,他们正是你带到柏斐来的。那些士兵的目标只有你,而柏斐只是他们碰巧撞上的额外奖赏——当然,也是你的陪葬。”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跟踪我?!!”

“当然了,因为你是那位比崔安男爵最信任的亲信之一——”

迪昂的嘴角高高地上挑,“而那位男爵现在应该早已因为受贿证据确凿而被费兰多卡萨抓捕收押了。”

“不可能!开什么玩笑?!”

弗斯切瞪圆了眼睛,看了一眼迪昂得意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柏斐冲天的火光,顿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在你走之后,男爵大人就已经立刻把那些钱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怎么可能会这么快知道新的藏匿地点?!!”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迪昂耸了耸肩,“不过那也无关紧要。我已经为他们留下了另外的证据,另一个有力的、足以证明男爵贪污受贿的证据。”

“……怎么可能……只要他们找不到贿金,怎么可能还有别的证据?!!”

“有的,当然有了——”

迪昂从容地笑着,提出了反问。

“——比如,男爵大人把我同时附赠给他的那个漂亮的钱袋搁哪儿了?”

弗斯切当时就怔住了。

“……什么?什么钱袋??”

“也是呢,没有多少人会惦记着那种毫不起眼的东西,至少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迪昂无奈地摊了摊手,“但对于贪婪的男爵大人可就不一样了,他应该不难看出,那个小钱袋的用料、工艺和绘饰都是上乘级别的。虽然不是能卖很多钱的类型,但做工如此精致的钱袋,随便丢掉也太可惜了不是吗?与贿金不同,艺术品这种东西,如果藏起来,没有人能欣赏,那么它也就没有多少价值了。……虽然,如果他要是知道这钱袋是从哪儿来的,他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那又怎样?只是一个钱袋的话,到处都能找到吧?”

“你错了,弗斯切长官,那个钱袋来自于帝国的皇都伽尔撒。而在那里,顶尖的工艺匠人们为了抬高自己技艺的价值,从来只接受来自于伽尔撒显赫贵族的私人定制。即便是像钱袋这样不起眼的小物件,上面的线脚、缀纹、绘饰和图案全部都是有寓意的,与这钱袋主人的身份蕴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每一个钱袋都必定是独一无二的,在伽尔撒乃至全国都找不到第二件。不仅如此,很多人很难注意到的是,这种精心定制的钱袋,在其内侧会用古语单词的首字母简短地标示出其主人的名字和生日——在我把它送给男爵大人之前,我早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

弗斯切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慌乱。

“在离开男爵府之后,我在情急之下托坡德向布鲁尔传递了简短的讯息,暗示了他关于钱袋的事情。很显然,如果我还要回到费兰多卡萨,那么男爵必须倒台,对我来说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如果统治费兰多卡萨的兰吉尔公爵发现自己手下的男爵手里竟拿着一个本属于一位伽尔撒贵妇人的钱袋,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迪昂摊了摊手,一副无何奈何的样子,“……唔,我当然也不能确信那孩子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但布鲁尔是跟随了我最久的孩子,我也教了他最多,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的话,那就只能是他了。”

迪昂注意到,那位孔武过人的卫队长竟也开始双腿发抖了。他所依靠的那座大山,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崩塌、粉碎了,连同他自己的未来一起,被这个狡诈多端的瘸子埋葬。

“我的确没能料到你竟然就是从这个地方出去的,弗斯切长官……”迪昂摇了摇头,“但在我的计划里,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再见到你——你理应在费兰多卡萨就随着你的男爵大人一起完蛋。不知是因为布鲁尔那孩子没我想的那么聪明,花了不少时间来理解我的意思,还是说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还有别的打算,并不急于把你拿下,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来了,剩下那些琐碎的事情都无所谓了。我的计划完美地按照预想的进行着,而你已经完蛋了。——就是说,亲爱的卫队长官,您已经没有未来了!!”

迪昂的话音未落,从他们身侧的树丛里已经传来了厉声的喝斥。

“那边的杂种,给我放下所有武器!”

利落且整齐地,一支弩手小队从树林里鱼贯而出,在弗斯切的侧面列队完毕,并将他们手中的弩机全部对准了手里高扬着佩剑的弗斯切。那些弩手的手里拿着的不是普通的十字弓,而是已经用绞轮上好弦的强弩1;弩手小队的两侧已然部署好了重装长矛手,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穿着全包覆的步兵板甲,身侧还配装着单手操使的短剑作为副武器。

——这就是黎明之星军团,说是五芒常规军团中最为富裕的军团一点都不夸张。从最上层的统帅到最底层的士兵,这支共计六万余人的军团的板甲列装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一百。

他们是隶属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护卫部队,也正是费兰多卡萨城市卫队的上级部队。

在这样的正规作战部队面前,柏斐的强盗和冒险者之流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我说,把你手里的剑给我放下!我不想说第三次!!”

弩手小队的长官显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耐心。

“……不,不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弗斯切露出了绝望无比的神情,喃喃地望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亲爱的弗斯切长官。”

弗斯切回过头,看见迪昂以那一副讽刺的表情,朝自己眨着眼睛。

“这条路,的确容不下两个人同行。”

他是故意的。

他只是为了激怒弗斯切而已。而如他所料,在这种情势下,弗斯切已经失掉了所有从容和冷静。

他拔剑出鞘,只想把面前这可憎的瘸子砍成碎肉。

但仅仅是下一倏,他的身上便插满了弩箭,刺猬似的。在这种距离之下,由强弩击发出来的弩箭如闪电般击穿了他身上的织物和链甲,直钻进他的身体里。被弩箭巨大的力量所冲击,他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拳头打倒在地上,只是在瘸子身旁稍稍抽搐了一会儿便再也没了动弹。

“不过,这次果然也免不了得进去了啊……”

迪昂一边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愿,一边还是叹了口气。

“见鬼!就不能轻点对待残疾人吗?!!”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无视了他的抱怨,粗暴地将他摁平在那里。

*

**

The Curtain 死幕(23)

隔夜,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与所有其他当夜被逮捕的酒客们并无不同,迪昂列身于这批数量众多的犯人的队伍中,等待着分配到属于自己的牢房。在那场规模庞大、在文明世界却鲜有人知晓的秘密镇压中获罪的这些酒客里,有一开始就放弃抵抗束手就擒的,也有在经历了毫无希望的挣扎之后无奈投降的,黎明之星军团对他们的处置并无区分——在他们眼里似乎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在武器装备和部队组织的显著优势下,所有负隅顽抗的犯人都已经被简单地变成了一个报告中的死亡数字。从那场镇压中得以活下来的一百多人都尽数被分配并收押在这所费兰多卡萨最大的治安官监牢里,排着队,使这座本来还显得空旷十分的大型监狱一下子人满为患。

是的,队伍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流露出了沮丧和懊恼,只得默默地等待后续的审判,只有那个连拐杖都没了的瘸子仍然表现得兴致勃勃。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看上去似乎并未显示出多少担忧。

事实上,作为一个残疾人,他甚至还得到了与众不同的优待。一位身着乌格林式轻铠、腰间佩着钉头短棍的狱守正受命照料他的所有行动,而瘸子迪昂正努力想办法和那个乍看上去面无表情的家伙搭上话。

“所以,那些女人们呢?难不成关在别的牢房?”迪昂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不愧是圣城,连监狱都这么干净……进来之前我还以为这儿会是个下水沟一样又脏又臭的地方。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那位狱守并没有什么反应,但这还不足以让迪昂放弃他的努力。

“……你知道吗,我过去曾经在南方待过好一段日子,也参观过那里的监狱……当然只是去探监而已。”迪昂煞有介事地说着,表情显得有些夸张,“……看在主的份上,如果要我在那里住上一晚,我宁可在猪屎里打滚。……啊,当然,我可没在那里边打过滚,说真的。”

“哦。”

尽管迪昂使尽办法想要炒热对话,但那位狱守的反应依旧冷淡。

“……而且在那种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是十个十个关在一个大牢房里的。那儿的狱守,压根儿不会关心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直是糟透了。”

“那样不是更好吗,对你们这种人。”

终于,那位狱守朝他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反呛道。

“哈哈!我赢了!看来你也没看上去那么油盐不进嘛?你这家伙,还是在听我说话的嘛?”

迪昂的嘴角得意地扬了起来,仿佛自己在酒桌上赌赢了钱一样开心。

“……莫名其妙。”

狱守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理会他。

*

两霎之后,迪昂终于排到了自己的牢房。

自从他踏进这监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始终觉得这整个监牢的气氛十分反常。但在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座牢房有其他任何不寻常的结构或是陈设。

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自己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

——它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令他感到些许压抑。

虽然在他们这批犯人进来之前,这座牢房的“住客”也确实稀疏了点,但那是因为它的空间太过宽敞了,远不该如此安静。以他自己的经验来看,一座监狱只要关着三个人,就足以引起非常大的噪音了。无事可做的犯人可不会成天躺在铺位上看天花板,他们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这座监牢里关押着的犯人,可远远不止三四十人;而迄今为止,除掉那位始终搀扶着他的狱守,他在牢房区看见的看守一共不超过三人。按常理来说,那些犯人没有理由会规矩到这种程度。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几霎,但直到他被分配到自己的牢房的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原因。

——监狱里所有其他犯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其中的某一位犯人说话,甚至到了入迷的程度,以至于没有人舍得发出任何噪音打断。

而那位犯人,正被关押在迪昂自己监牢的对面。

“……在那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取胜。面对那头远比其它狮鹫要强壮且精明的领头者,我本来也从未抱有过取胜的信心。我只是……还没感到害怕罢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阁下们来了。尽管只携带着从树枝上折下来的木棍,其实根本也算不上什么武器,他们却凭借着也许是主赐予他们的惊人勇气,高声呐喊着朝凶猛的狮鹫群径直冲了过去。

“说实话,在那一刻我不免有些沮丧。我想的是,如果我要死的话,其他人能得救那也不坏;但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种结果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阁下们的战吼却给了我意外的收获。就在那短暂的一刻,狮鹫头领的注意力片刻地被转移了……”

“然后,你就一剑刺死了那家伙?就像那些街里坊间的没谱故事一样?”迪昂没有忍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名囚犯的讲述,还带着一声不以为然地嗤笑,“这年头,是个人都杀过一两头狮鹫了吗?”

“我本抱着这样的想法,趁着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击致死,但狮鹫的身体结构似乎与人的不太一样。我全力刺进了狮鹫的左胸口,但它的心脏似乎并不在那个位置。”

令迪昂惊讶的是,对方似乎并未在意自己话中明显的讽刺意味,仍然一本正经地讲述着那所谓“自己的冒险”,仿佛那件事情当真发生过一样。

“我很费解,为什么你们这些蠢材会把这种疯狂的故事当真。”

迪昂耸了耸肩,毫不吝啬于坦露自己的鄙夷,“难道你们中有其他人真见过狮鹫?”

他预料那些人会哑口无言,又或者作一些十分苍白的辩解。作为一个诈骗惯犯,他当然知道那些编出来的故事有多少明显的漏洞,更不要说那些胆敢声称自己就是故事主角的蹩脚新手了。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几乎所有其他犯人都爆发出了一阵大声的讥笑,打破了监狱里一直以来的安静气氛。

甚至,连自己身旁那位狱守都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新来的,你大概不知道他是谁吧?”

“不知道。他是谁?”迪昂耸了耸肩。

“那家伙可就是大名鼎鼎的‘狮鹫猎手’!”

“噢,当然了。我已经听他说了,但那又如何?”迪昂仍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些年来我都听说过不少狮鹫猎手了,究竟是哪一位呢?只有自我吹嘘的人,哪个时代都少不了,尤其是在监狱和酒馆里。”

“你这家伙,果然是孤陋寡闻。”那名囚犯摇了摇头。

“哦?是嘛?说来听听?”

迪昂依旧是满脸的不以为然。

“这就是那位货真价实的‘狮鹫猎手’,几天前提着狮鹫的头颅,走过费兰多卡萨人口最密集的街区,从南边的城门一直到这里,费兰多卡萨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亲眼目睹那个场景。这件事情这些日子都已经传遍费兰多卡萨了,而你居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或许只不过是什么其他鸟的头而已。”

“除了狮鹫,哪会有比人头大两倍还多的鸟头?”另一位囚犯也突然开口了,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那天我就在那里,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和他一伙的吗?”

“你说什么?!你居然敢怀疑我?!!”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你可是罪犯,大哥,天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你……”

“好了,你们俩。没必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不休。”

终于,那位被誉为“狮鹫猎手”的犯人微微倾身出来,制止了他们的争论。那些囚犯对他的话都显示出十二分的尊敬——这倒并不算奇怪,即便是在一座小小的监狱里,那些犯人也会很快地形成团体和模糊的等级制度。而在这些等级中,最受人敬畏的通常都是战争犯、暴力犯和杀人犯。

或许只是惧怕他们持有的武力,又或许,那种睚眦必报的生活方式正是许多男人们心目中的浪漫和理想。

但当那位“狮鹫猎手”稍稍欠身,从牢房的阴影中稍稍露出他的面部轮廓,迪昂立刻就警觉起来。

“……你是冈瑟尼人?”

在烛火闪烁的灯光下,那一头明亮的铂金色头发与周边压抑的暗色相比,忽然显得异常地醒目;他转过头来,用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刚刚来到自己对面牢房的狱友,非但没有露出怒色,反而向他礼貌地笑了笑。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权当作一个虚构的故事来听就好了。”

“你以为现在是啥时候,上个世纪吗?”迪昂皱了皱眉,刻意露出了鄙弃的神情,“这破烂故事真是又老套又没有新意,只有傻瓜才会去相信这种垃圾。……什么主赋予的勇气,别笑死人了,你们的主只会庇佑伽洛尼人和你们冈瑟尼人。”

面对肆无忌惮的侮辱,其他犯人自然怒不可遏,但那个冈瑟尼人却始终没有显示出任何怒意。

“我得道歉,我的确不太擅长讲故事,不过这可不是你冒犯其他人的理由。”

“……你这家伙,是个贵族吧?”

迪昂撇了撇嘴。倒不是说冈瑟尼人一定都是贵族,但在被誉为圣城的费兰多卡萨,作为第一任费兰铎卡大主教冈萨尔的后人,极大部分的权力都掌握在冈瑟尼人的手中。

——况且,在他看来,平民出身的人也绝不会有这种从容得令人恶心的谈吐。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狮鹫猎手耸了耸肩,“我确实不是什么贵族。”

“当然不信。”

“如果我是一名贵族,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罪行,遵照帝国的法律,我应该被收押在费兰多卡萨的高级审判所,而不是治安官监牢或者公国监狱。”

“我可不知道这些。”迪昂耸了耸肩,一副老癞皮的样子。

依然,冈瑟尼人没有对迪昂的无理取闹动怒,“那些都是成文的法令,白纸黑字写在帝国的法典上。要是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查。”

“那些都是用古语书写的东西。”迪昂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沾沾自喜得仿佛终于从对方的口中套出了破绽,“我当然知道这些法令,但一般的平民怎么可能会想到去查阅古语的法典?你果然是贵族。”

即便被揭穿了,对方仍然没有露出懊丧的表情。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确不是贵族。”冈瑟尼人只是耸了耸肩,依然微笑着回答。

“又或者,要么你的家族曾经拥有贵族的头衔,如今却已经没落……要么,你就是因为得罪了哪位大人而被降罪,就地剥夺了贵族头衔吧?我的这些判断你还能够否认吗?”

“很抱歉,你又猜错了,我的家里也从来没有出过半个贵族。”冈瑟尼人耸了耸肩,“我入狱的罪名,除了弑杀狮鹫之外别无其他了。”

“见鬼,你们这些虚伪的贵族,都是一个模样。”

不知怎么的,那家伙的从容总令迪昂感到莫名的恼火。

“别理那个怪胎了,狮鹫猎手!快继续讲吧!我们可还在等着呢!!”一名囚犯催促道。

“是啊,是啊,那家伙只是在瞎抬杠。”另一名囚犯也随声应和,“咱就别理会他了,让他自己一边玩儿去。”

“呵,不管你们怎样讨好那家伙,那都改变不了他是一名该死的贵族的事实。”

迪昂冷笑了一声,躺上了自己的铺位,背过身,将屁股朝向对面的牢房;一直负责护送他的那名狱守也已经退了出去,锁上了他的狱门。

“在他的眼里,你们或许不过都是些人渣、罪人罢了。”

“人会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做错了事,犯下了罪行。”

冈瑟尼人竟然没有马上否认这一点。

“你们做错了事情,所以被关押在这里;我触犯了帝国的法理,也理应被关押在这里,接受应得的惩罚。如果你们是人渣,那么我也同样是人渣。所有人都一样,按照法律并无不同。——这就是正义,不是吗?”

“去你妈的吧,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随便说如此不逊的话。”

在这句话上,冈瑟尼人的眉宇间终于显示出了不快,语气也开始变得生硬——听起来终于开始像是威胁。

“你很容易冒犯一些你不应该冒犯的人。”

“操你妈,听见了没?!”

迪昂回过头,朝对面的牢房作出一个无比嘲弄的表情,“老子还真就不怕你威胁。大家都锁在牢房里,你有能耐就进来打我呀?!失了权的贵族就是落了汤的狗,谁比谁嘚瑟啊?!!”

“……”

冈瑟尼人终于开始露出明显的怒意了。

虽然他没有说话,不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已经的的确确被迪昂激怒了。见了这副光景,甚至吓得其他囚犯都马上闭上了嘴。

但迪昂明白,仅凭着他们之间的这两道铁栅狱门,就算那家伙确是杀死了狮鹫的勇士,他也奈何不了自己半分。——而显然,对方也明白这个事实。

他就喜欢看着别人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的这种感觉。

当对方是个落了魄的贵族的时候尤为如是。

过了足足有一霎,冈瑟尼人才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好吧……好吧。”

他挠了挠头,像迪昂期待的那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让我们结束这个没谱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好了。”

*

The Curtain 死幕(24)

深夜,一时以后。

男囚犯的睡相迪昂实在不想恭维。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熄灭了所有烛火的黑暗中,似乎只有迪昂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在那样的杂音之中,他可以放心地搞自己的小动作而不被发现。

白天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位狱守武装搭配的不寻常之处。据他的经验来判断,帝国境内的大多数监狱守卫都会选择刀剑等锐器作为压制囚犯时的武器,且鲜有穿戴板铠的,多是链甲配棉甲。除去费兰多卡萨富庶阔气的原因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

在他们这批囚犯进入监牢之前,这座治安官监牢的收押密度并不高。囚犯的牢房空间很宽敞,使得中间的过道比较狭窄,容易形成以少对少的遭遇情况,囚犯的数量优势比较难以得到发挥。持有武器的守卫只要并排站立,面对没有任何装备的囚犯理所应当能取得显著的优势,哪怕发生了暴动也能够轻易镇压,没有穿戴乌格林式轻铠的必要。

乍看之下确实如此,但迪昂随即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设计问题。

——同样是因为过道狭窄的缘故,部分臂展稍长的犯人伸展手臂便足以穿过栅栏触及到过道的中线!这意味着,即便守卫保持着离牢房最远的距离,他们仍然有在反应不及的情况下被夺械的可能!

而如果守卫持有的锐器被夺下,在这狭窄过道里发生暴动的威胁度就陡增了。同是以少对少,只要有一个犯人夺取了刀剑类的武器,战斗的结果就变得很难预料了。

另外一个迹象也佐证了这一点。在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那名冈瑟尼人对面的这个牢房正好是空缺的——事实上,这一侧牢房的大部分都是闲置的,而已经收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被关在另一侧。这更像是刻意为之,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巧合。

这意味着,那些狱守是刻意将这些囚犯集中安排在监狱的一侧,以此解决过道狭窄带来的风险。这样一来,在整座监牢的半数以上牢房闲置的大多数时候,只要狱守们靠近未关押囚犯的那一侧巡逻,由于犯人突发的攻击而遭到缴械的危险便不复存在了。

——这么推断下去的话,为了自我保护,狱守们会换上比链甲防护力更强的轻板甲便也顺理成章了。

与兰泽式重铠不同,为了让使用者的行动受到最低限度的阻碍,乌格林式轻铠的设计以兼具正面防护的灵活性为主。这种铠甲的内衬通常只有用于挂载甲片的贴身武装衣,并削减了大多数对于关节部位的防护结构,仅留下大片的圆形护腋甲。——这为了保证灵活轻便而产生的一系列特点都使得它对于针对板甲缝隙的着甲剑术体系尤为脆弱。

因此,也是为了应对被缴械的风险,狱守们配合这种铠甲换用了钉头短棍这样独特的武器。它的主体实际上是木质的,比较轻,即便砸在板甲上也不具备多大的冲击力;但其上布满了一些带有弧度的细钉,不算长,但足够穿透大多数织物的覆盖,对无甲的犯人造成伤害。当狱守们对囚犯发动攻击的时候,这种短棍就像带着弯刃的刷子一样,足以从没有防护的囚犯身上刨下几根肉条来;即便遭到了意外的缴械,这种质量不大的短棍也难以对穿着板甲的狱守造成任何威胁。

看样子,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但其实,所有这些解释都还差了中间最关键的一步。

设计这座监牢的那位建筑师显然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否则他就不会这么设计了。但狱守们既然能考虑到这么多问题,那也就意味着,这所监牢过去曾经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暴动;正是那几次真正发生过的暴动才迫使这些狱守们采取了他们所能想到的相应措施。

那么问题来了。即便囚犯夺取了狱守的武器,他们要如何从牢房里出来呢?

一个可能是,囚犯在缴械的同时劫持了狱守,逼迫其他狱守打开了牢门。显然,要在牢门没有打开的情况下隔着铁栅缴狱守的械有不小的难度,虽然也不是不可能。

但在迪昂看来,那种事情会反复发生多次,意味着那些狱守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只是从“如果囚犯发生了暴动”的角度来考虑解决办法,却没有从“囚犯为何能够发生暴动”的角度来考虑。

一定有一些单凭狱守的经验和能力无法发现的问题,而那个问题,或许至今还留在这座监牢里。

——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他已经摸索到了答案。

是锁。

*

他用自己的手掌将那块悬挂在他牢门前的锁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用自己的皮肤感受它的触感和外形。不消多时,他作为工匠的那一面就已经明白告诉他答案了。

这是一种他绝对不会装在自家门上的锁,如果他有家的话。纵使它的外形发生了些许变化,用以蒙骗那些外行人,但它的锁芯结构依然糟糕透顶,以至在匠人之中一度沦为结构设计方面的笑话。乍看之下这种体积偏大的锁十分结实牢靠,哪怕用一匹牵车的挽马都没法强行拽开,但只要插一根硬物堵住锁孔,并抓着它使其向侧方扭转,即便它的内部结构没有被破坏,这种锁的锁扣也会自动脱出;如果你将锁扣重新插回,它依然能够保有垂直拉拽的承受力,看上去半点问题都没有。

“就像这样……”

这时迪昂已经咬下来一片指甲,插进了锁孔里。他将锁面紧靠着铁栅,借助其提供的杠杆用力一扭——

“啪嚓。”

迪昂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应声脱出的那块铁锁,免得它掉下来砸在栅栏上,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

“哈哈,如我所料。”

成功了的迪昂不免发出了几声自负的轻笑。

除了块头大、看上去可靠之外,这种劣质锁恐怕就只有价格低廉这一个好处了。天知道负责在这座监狱里使用这种锁的那位大人能从这个环节里边捞走多少好处。

正当他洋洋得意地把玩着那块刚从狱门上卸下来的大锁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黑暗中蹦出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锁丢了出去。

“你想逃吗?”

“见鬼!是那个该死的冈瑟尼人!!”迪昂在心里连连叫苦,“为什么那家伙这么晚还没有入睡?!……不可能啊!这么小的动静,我自己都差点听不到,夹着这么大声的呼噜,那家伙怎么听到的?!他是狗吗?!!!”

“你要向狱守打小报告吗?”迪昂只能强装镇定地反问道。

“那只取决于你要做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迪昂还在装傻。

“嗯,一个刚把狱门的锁拆下来的家伙这么说可没什么说服力。”

“见鬼!!那混蛋果然听到了!!!”瘸子的心里几乎已经在咆哮了,“……这下可糟了,那个混蛋肯定要寻机会报复我了!!!”

不过他依旧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出了从容不迫的镇定。

“我可没有意愿为锁的质量负责。”迪昂说着,若无其事地抠出了锁孔里的指甲,紧接着将那块锁又完好无损地扣回了原位,“想向狱守打小报告就尽管打吧,我才不在乎。我本来也没有逃狱的意思,只是稍微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罢了。我可不像你是个健全人,还有着‘猎杀狮鹫’的传奇本事;我只是个瘸子,就算我能走出这牢门,我也走不出这座监牢。——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况且,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位男爵的追捕中摆脱了,迪昂也的确不想摊上别的更麻烦的追捕,并从此永远失去再度踏进费兰多卡萨的机会。

“那就好。”

冈瑟尼人的回答干脆得令他匪夷所思。

“……等等,你没想找机会报复我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方仿佛摸不着头脑似的反问。

“我很肯定,那时候我已经踢着你的逆鳞了。”

“……那件事啊?我已经忘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窸窣”的挠头声,“你那时是在有意激怒我吗?”

“算是吧,我承认。”

他已经准备好了同那位冈瑟尼人进行又一次争吵,但对方只是感到费解,并没有再一次动怒。

“为什么你会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怨念呢?我无法理解。”

“我无意针对你。”迪昂耸了耸肩,“我讨厌所有贵族,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竟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不管怎么说,你都认定我是个贵族了?”

“……这倒……未必。”迪昂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他语气里那种针锋相对的意味渐渐地淡了,“但你的申辩着实半点说服力都没有。你有意地在隐瞒些什么,对吧?”

“我不否认这一点。”对方很干脆地回答。

“而你又能读懂古语。”

“那也的确是事实。”

“而你又声称自己不是贵族?”

“是的。”尽管对方已经显然意识到了这个似乎有些荒唐的逻辑,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说法的意思。

“如果你不是那种最拙劣的骗子,那必然是那种最精明的骗子。”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只是为了消除你的厌恶吗?我倒不认为你值得我这么做。”对方的语气似乎显得愈加地无奈,“我不想尝试说服你,也并非在申辩。只是无论你问多少次,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属于贵族的族姓。我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这是事实,就这么简单。”

在并不那么浓重的黑暗中,迪昂似乎看见对方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快要相信你了。”

在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可以叫我迪昂。”

“很抱歉,我很难说出‘很高兴认识你’这句话。坦白地说,因为你似乎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尽管是这样的话,对方的语气却匪夷所思地没有恶意。

“很高兴你能坦白,我已经习惯这种评价了。”迪昂耸了耸肩,“那么,你的自我介绍呢?”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

“又是不能说的信息?看来,你可不像你自己声称的那么坦白。”

“这一次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哦?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我是‘狮鹫猎手’,”对方淡淡地笑了笑,“但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号。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别人不要把这样的称号同我的真名联系在一起。”

“唔,那个称号还挺神气的……除了有点老套。至少比我的要好。”

“你的称号是什么?”

“‘瘸子’。”

“很适合你。”

“谢谢夸奖。”

迪昂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名头呢?”

“因为这正是我入狱的罪名。它提醒着每一个人,我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并因此而获罪。只在我看来,那不算是什么荣耀的事情。”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结果,当初不要做就好了。”

“我想那时我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无可奈何,还为此感到内疚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不是吗?”迪昂不以为然地回答,“在决定之后才思考对错,不觉得太晚了点吗?”

“也许的确是晚了点。”冈瑟尼人发出了几声无奈的轻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让我猜猜看……”迪昂提起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假装思索了一会儿,“你是个士兵,对吧?至少过去曾经是。”

“是的,你猜对了。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只是想,既然你对帝国的所谓‘律法’和‘规则’表现得如此恭敬,你或许曾经担任的就是维护它的角色。”

对面的牢房发出了清脆的拍响,似乎那位冈瑟尼人正在为他的推断鼓掌。

“有道理。”冈瑟尼人的言语中似乎来了些兴致,“那,让我也猜猜看吧,猜猜你是干什么的。”

“你猜吧,你肯定猜不到的。”

迪昂嘴角一撇,颇有自信地回答。

“……我想……你是一个铁匠,对吧?至少过去曾经是。”然而对方的回答却令迪昂瞠目结舌。

“……见鬼!为什么你他妈会知道?!”

听见迪昂这么大的反应,对方竟“咯咯”傻笑起来,笑声里透露着些得意。

“是你的名字,迪昂(dion)——在古语里,它的意思是‘铁锤’。在受托为新生儿起名的时候,教会的牧师们多多少少会参考一些父母的身份的。”

“……”迪昂迟疑了好一阵,“……原来是这样吗?……竟然……是这种意思吗?”

对方绝不可能穿透黑暗看到的是,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片刻才舒展开。

“……见鬼,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闲扯淡。你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

“就算不能多一个朋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也总比剑拔弩张的争论要好得多,你不觉得吗?”

“哼,真能说……”迪昂发出一声哼笑,不自觉地,他的警惕也不知在何时就放了下来,“朋友想要越狱出去的时候,你会为朋友保守秘密吗?”

“没门儿。”冈瑟尼人想都没想就回绝道。

“你对你们所谓的‘律法’倒还真是执着……”

说着,瘸子不禁发出一声戏谑的嗤笑。

“也许不够完美,但严格执行的法度是帝国秩序的保证,也是公平正义的保证。行善者应该得赏,犯罪者应当受罚,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我可不相信怎么公平正义。那种东西,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儿的玩意儿。”迪昂耸了耸肩。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这一次,冈瑟尼人没有再度动怒,“你忽然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也抱有着类似的主张。——顺便一说,他也是一位贵族。”

“哦?他说什么了?”迪昂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真正的公平和正义凡人无法实现,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位全能的主。只有在主那里才会有真正的公平。’”

“我说的可不是那样。”迪昂耸了耸肩,“我可不相信主。……不过我也不是你们所说的异教徒,我不相信任何神祇的存在——我只相信自己。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拜托神来完成?”

“这种信仰……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当然,有时候是需要靠点运气,但我不觉得哪一位神能着实左右我的运气。如果运气是由神来掌控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应该永远倒霉吗?”迪昂说着,语气中竟还有些得意,“就我看来,我的运气还没糟到那种地步。”

“……唔……”冈瑟尼人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就在嘴边,但随后又咽了回去,取代以一句有些敷衍的话,“……我仍然坚信主是存在的,只是以无法为人所理解的方式行事。”

“那是你的看法。对我来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也不存在什么公平。”说着,迪昂的声调也不自觉地抬高了,“——而且,恰恰正是你所维护的那所谓‘公正’的律法,始终在维持那样的不公平。你们的律法,只有在对待一无所有的平民的时候才真正严格到了极致。”

“我不相信,”冈瑟尼人摇了摇头,“帝国的律法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就算是将要继承皇位的‘堕落者’圣铎斯洛瑟雷尔三世,在他犯下的罪行面前也遭到了永恒的惩罚。”

“如果按照律法,你的罪行应该如何处置?”

迪昂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弑杀狮鹫的话……”冈瑟尼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视同于叛逆陛下,应该是逃不过一死的吧?”

“……那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迪昂提议道。

“打赌?什么样的赌?”

“如果你最终能活下来,那又怎样呢?如果你最终能够活下来,你又将对这样的律法作何评价呢?”

“你还是没有相信我只是个平民吗?”

冈瑟尼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要久得多。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我会承认你是对的。”

“那也就是说,我赢了咯?”

“那样的话,就算你赢了好了。若是你真赌赢了的话,你想要什么?”

“唔……关于这点我倒还没想好。”

“不过……等等……嘿!这不公平吧?!如果我死了才能赢的话,不管怎么样你都没有任何损失吧?”冈瑟尼人这才发现了这个赌局的问题,“哪有这样的赌局?!”

“所以,你已经不打算接下这个赌局了吗?”迪昂耸了耸肩,“也罢,刚才那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好吧,我接了。”

“……什么?!”

迪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赌局你也接?你是白痴吗?”

“反正你也不会损失什么,你又何必介意呢?”

迪昂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彼此彼此吧。”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仿佛像是无话可说了似的,他们俩之间又再度陷入了无声的静默,连同着这黑暗,耳边伴以这仍在有节律地奏起的呼噜声。

大约半时之后,迪昂主动打破了宁静。

“喂,那家伙,你睡了吗?”

回应来得出奇地迅速,“没有。我在想事情。”

“……你对那些传说故事里的野兽,了解得很多吗?”

对方轻笑了一声,“你开始相信我那些关于狮鹫的鬼话了?”

“多少有点吧。你了解过‘鼠狐’吗?”

“抱歉,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就连狮鹫我也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倒霉撞上了罢了。……所以,‘鼠狐’,那是什么样的动物?”

迪昂叹了口气,“好吧,我以为你应该会知道的。我只是听说,那是生活在东北面荒漠里的一种长得像老鼠的狐狸。”

“我很确定,帝国的东北面没有这样的东西,”冈瑟尼人对自己的判断似乎颇为自信,“因为我的家乡就在帝国的最北边。东北面……那应该是在贝希尔雪山(noigarabacire)的东侧,英灵堡和诺法沙尔(nophashel)的周遭。那里除了山林就是原地,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地确信,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荒漠。”

“……这样啊……原来又只是个胡乱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

“怎么了?”

“没什么。”

在那个晚上,他没有再和那个冈瑟尼人搭上话。

*

然而,第二天他一睁开眼睛,迪昂却惊愕地发现正对面的牢房牢门大开。那名冈瑟尼人早已不见了人影。

“喂!!!狱守!你们他妈的都瞎了吗?快来!!有个家伙越狱了!!!”

他话音还未落,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地从他的牢门边上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干什么……一大早的吵吵什么?”

迪昂认出来,那就是那位之前负责搀扶他的狱守。

“见鬼!你没看到那边吗?那边!”

迟钝的狱守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空荡荡的牢房,又慢悠悠地转了回来,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波澜。

“噢……那家伙啊……”狱守打了个呵欠,仿佛迪昂只是在大惊小怪,“那家伙大概不会回来了。”

“什么?!!”

*

**

弥斯起初也没有弄清楚情况。

负责释放他的狱守并没有交代更多的讯息。他伫立在治安官监牢门外的路口良久,呆呆地望着边上如林耸立的尖顶教堂,不知所措,也全然不知该去向何处。

直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宝蓝色罩袍,一身朴素无华的兰泽式板甲;头盔下露出的几缕褐中带白的头发揭示出了来者年事已高的事实,但其威猛仪容依然从未减退。

“杜兰德大人!”

看见那身熟悉的风暴崖罩袍,弥斯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这么多日子不见,你也沧桑了不少啊,梅耶撒的小狗儿?”

那极具辨识度的洪亮声线,即便隔着头盔,看不清对方的脸,弥斯也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认错。

——风暴崖独一无二的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同时也是风暴崖最威猛的老资历圣骑士之一。

“我在这里能干的事情还有什么吗?向费兰多卡萨呈递风暴崖的消息,接受来自费兰多卡萨和伽尔撒的命令,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新鲜的了。”

不知怎么的,无论杜兰德大人说什么,在弥斯的眼里都倍感亲切。

“……是您吧?是您把我放出来的吗?”

杜兰德大人语调一沉,“你犯下的罪行可不是我这种地位的人就能够赦免的。那可是弑杀狮鹫的大罪,而狮鹫可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和皇帝陛下的象征,你明白你干了什么吗?”

“……对不起,我该明白的。”

弥斯低下了头。

“……所以,你得到的是公正的皇帝陛下本人的赦免。”杜兰德大人突然话锋一转,朝弥斯笑了笑,“而我只不过是将陛下的意思再转交给了负责这座监狱的治安官罢了。”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

这一刻,除了这段敬颂的祷词,弥斯也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了。

“皇帝陛下万岁,撒莱亚。”

杜兰德大人点了点头,也行了一个骑士礼,“不过,只感谢皇帝陛下可不行。如果不是兰吉尔公爵和那位嘉德雷主教全力为你说情,就算是皇帝陛下恐也难为你破这个例。”

“……兰吉尔公爵?……那不是泽文老师的……”

当他谈及“老师”的时候,他的话头不自觉地停在那里。

啊,没错,自己已经被老师逐出了风暴崖。

……自己其实已经没资格再自称为他的学生了。

“是的,那位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正是雷·兰吉尔·泽文的亲弟弟,也是费兰多卡萨公国全境的辖治者。”

杜兰德大人顿了一顿,看着弥斯脸上复杂的表情,“……你还怨恨他吗?”

“不,怎么会!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些都是我自己犯下的错误。……是我没法达到老师的期待……”

说着,弥斯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了下去。

杜兰德大人凝视着他的表情许久,想说些什么,却足足犹豫了三次。

“你知道吗,小狗儿,我有时候真为你着急。……当然,也为那个吐不出人话来的家伙着急。除了在这里等候伽尔撒的命令之外,我当然还接到了另外一个委托,这才是我在这里的目的。”

“啊?”

“我一起带来的这家伙,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老骑士笑了笑,指了指伫立在他身旁的另外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个人影。

“果然!那是‘雪影’吧?!!”

弥斯的心情一下又雀跃起来。要不是看在杜兰德大人的份上,他恐怕已经扑上去,深情拥抱那匹洁白矫健的年轻战马以庆祝他们之间的重逢了——在泽文老师的所有战马里,它是弥斯最亲近的一匹,也是和他感情最深的一匹。

就像梅耶撒的雪一样,纯洁美丽却不乏令人胆寒的魄力。

“如果想抱它,以后还有得是时间。这是赠予你的礼物——

——同时,也是认可。”

“认可……”

弥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你那位难以讨好的老师的认可,那是对你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般行动的认可。”

杜兰德大人突然正色,厉声命令道:“跪下!”

弥斯直愣愣地跪于杜兰德大人的身前,目光还仍显得有些呆滞。

这一切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梦幻。

只是,杜兰德大人的一耳光拍醒了他。那耳光又重又狠,他的耳边很长时间之后都仍然在嗡嗡作响。

但他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个梦。

“‘梅耶撒的弥撒铎,我唯一的学生——

我,雷·兰吉尔·泽文,借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之手,在此册封你为帝国的骑士。’”

说话间,斩魔者镌满金纹的剑面已经搭在了他的肩头。

“‘告诉我,你会谨遵我的教导,谨守贵族骑士理当奉行的精神。’”

“我一定会的,老师!!!”弥斯几乎是扯着嗓子高喊着回答。

“‘你要在我面前发誓,你将虔信于主,忠诚于皇帝,为捍卫帝国的秩序与荣耀奉献终生,直至死期。’”

“我发誓,老师!!!”他的眼眶里已然噙满了热泪。

“‘人们会仰视你的光辉,仰视你的威严,并认为你的地位理所应当如此尊崇。’

‘你的从容与冷静将使他们信服于此。’

‘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已经跨越过了多少挣扎、多少痛苦、多少自罪和多少无助,却仍未舍弃内心的高傲。’

‘即便自此之后,那些挣扎和痛苦也远未结束。你所经历过的,不过只是开始。’

‘这便是你的命运,这便是你的责任。’

‘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如此觉悟,那便作出回答吧!’”

“我接受!我愿意接受这一切,老师!!!”弥斯说。他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全身的颤栗了,那是自狂喜和欣慰而生的颤栗。

又一个巴掌,加倍狠重地抽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但此刻,在弥斯的心里除了感激和喜悦,再无其它。

杜兰德大人收起了佩剑。

“‘自这一日之后,将没有人再敢以‘梅耶撒的弥撒铎’之名称呼你。’

‘你将跻身于帝国最尊贵的家族之列,享有与他们同等的光荣。’

‘‘弥撒铎·梅耶尔(mithadoreme’ael)’,它将是符合你身份的新名字。’”

老传令官如此,高声宣布道。

“‘me’ael’……”

弥斯机械式地重述着那个单词,仿佛始终难以相信这一切正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me’ael。

“晨星”,那便是它在古语中的含义。

“‘站起来,弥撒铎·梅耶尔!……’”

杜兰德大人再度怒声下令道,以老师的严厉口吻。

紧接着,他将褪魔之刃与“雪影”的马缰交在了他的手里。

语气陡转,杜兰德大人的最后一句话出乎弥斯意料地温柔,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鼓励。

“……像新星般升起吧。”

*

**

The Star星(1)

圣显历2857年四月末,风暴崖。

沉闷的夜色中,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策马出现在了那条平常鲜有人通行的山道上。

风暴骑士团的老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已经完成了他在伽尔撒和费兰多卡萨的任务,一路回到了风暴崖。前往为泽文教授出来的那位年轻小伙子授勋其实并不是他的任务之一,非要说的话,那只能算作一个委托罢了,而且他本人也很愿意接受这个委托。

但所谓“任务”,显然是比“委托”更要紧得多的遣词。如今,这位同样为帝国奔波了大半辈子的老骑士肩负着来自更重要的人的更重要的使命,回归到了风暴崖的庇护——这多多少少让他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了稍许。

在老骑士用他得意的大嗓门喊开城墙根侧的辅门之前,潘迪亚·丹希大人麾下的侍从就已经为他开了门。他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对那些依然在职责上认真坚守的士兵们点了点头,表示了感谢和肯定——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还能对这样单调无趣的任务保持专注的士兵是值得褒奖的;如果他不是有更紧要的任务的话,他一定会停下来,记下那几名侍从的名字。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的名字在低级士兵们中都有着非常好的人望,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外城墙的保护范围之内,沐浴着路旁圣灯的辉光,杜兰德大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亲密的战马沿着主楼墙根的边缘缓缓地迈着步子,微微地喘气,经过这一路的它也着实累坏了。

“……不过,这条消息抵达之后,马上又会迎来更加漫长的奔波了吧……”

老杜兰德大人叹了口气,顺手从胸甲和武装衣的夹层中夹出一枚精致的信封,上面清晰地盖着狮鹫图样的火漆印。

——那无疑是一个疏忽,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在城墙里他这样遭到攻击!

倏地,他感受到了颈后一凉。从他身后的黑色混沌中,猛地传来了疾速奔驰的马蹄声,径直朝他的方向冲将过来!

“糟了!”

在因为衰老而稍有迟疑的他能作出反应展开天使之手之前,一支带着战马冲锋的额外速度的凶厉箭矢便即时从他的面前掠过,老杜兰德大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但那支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那枚信封。直到他察觉到那支箭的整个攻击轨迹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一支箭的目的,并诧异于它那怪物一般的精准。如果那一支箭的确是由凡人之手射出的话,那么整个风暴崖恐怕也只有这一人拥有此等精湛出众的射术——

——锋利的箭头利落而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手中的那枚信封,将其从他的手中带出去,随着一声清脆的碰响在坚固的硬石城壁上弹开,整支箭便回转着高高飞了起来,同时借着反弹的力道朝反方向抛掷出来,连着那枚被挂在箭头上的信封,稳稳地接在从杜兰德大人外侧策马疾超上前的射手——奇拉·祖尔萨宁手中。

“……你这丫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次可不能胡闹了!!!”

老杜兰德大人气不打一处来,尽管他不得不为那丫头的技艺和天赋所叹服,但那枚信封可不是能如此儿戏的玩物。

奇拉的嘴角微微地上挑,在圣灯下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老头子。”她拿出信封在杜兰德大人面前晃了晃,上面的火漆印还完好无损,“这是皇帝陛下的诏令吧?如此重要的信件,像您这样不紧不慢地带着它晃来晃去可不行啊!——不过剩下的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会百分之一百确保它交到圣座和泽文大人的手里,您可以好好放心回去休息了。”

说完,奇拉扬起马缰,一溜烟地跑了,甚至在杜兰德大人能为奇拉的不逊破口大骂之前就没影儿了——尽管杜兰德大人明知道那样也没什么用,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当然也相信在奇拉的手上信也足够安全。

……不过,基于那封信的内容,恐怕他还没办法回去休息。

“唉,就是因为这些年轻人,老人才越老越快啊……”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当奇拉不顾门口侍从的阻拦推开莱格尼斯屋门的时候,她发现泽文大人也已经守候在那里——仿佛他们都已经提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会有重要消息会从伽尔撒传来。

当奇拉一迈进门,泽文的目光就死死地盯在了她身上。

“泽文大人!我把伽尔撒的消息带来了!!”

“为什么是你?”泽文的脸色一沉,“杜兰德大人在哪儿?”

“……呃……因为事情紧急,杜兰德大人让我先行一步,把这封信尽速转交给圣座……嗯,是这么回事的。”

当然,泽文没有信她的鬼话。他接过了信封,看见了拆封的痕迹;不仅如此,信封上那个由箭射穿的缺口也依然清晰可见;当他展开那张被对折过三次塞进信封的信件,室内圣灯的火光正透过八个箭孔在他冰冷的目光前跳动闪烁,有几个单词甚至还因此而缺失了一部分。

“你已经看过了?”泽文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老莱格尼斯不禁笑出了声。他们都立刻明白了大致发生了什么。

“……这个……不是我!或许,是来的过程中……一个不注意……”

雷·兰吉尔·泽文将残缺不整的信件交到了圣座莱格尼斯的手中,同时伸出手指,一副缺乏耐心的模样。

“闭上嘴,门边上蹲着去。”

泽文轻描淡写地命令道,尽管那是无可置疑的语气。

“……是……”

奇拉只得默默地走过去,以从未有过的乖巧姿态抱头跪在那里,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部分吧?”下达完惩罚的命令,泽文回过头询问自己的老师。如若皇帝陛下的诏令因为这点损伤而缺失了某些重要的单词,那么奇拉很可能会因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采取的冲动行为而遭到更为严厉得多的惩罚。

“所幸,没有丢掉重要的部分……不过……”

尽管这么说着,挂在脸上那一贯慈祥的笑容在他看见信件内容的顷刻间烟消云散。

“英灵堡沦陷了。”莱格尼斯腮边的肌肉显得很僵硬,额前的皱纹比往常都更暴露出他一去不复的年岁。

“所以……这就是说,你从那里带回来的预兆得到了验证吗?那家伙究竟说了些什么?”泽文的目光中充斥着怀疑,“上一次您没有坦白,但这一次……”

但莱格尼斯没有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召集骑士团的主力,在主楼大厅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莱格尼斯毫不犹疑地下达了命令,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但在泽文看来,老师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追问。

“泽文大人,我能不能起……”

当他走到门边的时候,双手抱头蹲在那里的奇拉试探着询问道。

“你敢动。”

泽文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他的口头警告简短而富有魄力。

随即,他唤来侍候在房门外的贴身侍从勒维,吩咐了他几句,便也撵上莱格尼斯的步子,快步离开了房间。

*

“勒维先生?勒维先生?您在吗?”待泽文大人走远,奇拉试着呼唤道,“能不能稍微……”

“……对不起,祖尔萨宁小姐,这是……大人的命令,我不敢违背……”勒维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歉意。

“……啊?!……您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门锁上闸的声音。

“您就……先在里边消停会吧……”

“该死!!!”

*

主楼大厅,风暴骑士团的主要站立皆已经会合、列队在这里,等待着莱格尼斯圣座即将进行的宣布,那封带着八个箭孔的诏令此时就展开在莱格尼斯的手边。老圣座将神色凝重的脸埋在手掌之后,见一向最怠慢的那位圣骑士潘迪亚·丹希就位,便不再迟疑开口了。

“接下来,我要向你们所有人宣布一个坏消息。”

从莱格尼斯口中说出这样的开场白,已经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事情发生在三月初,帝国东面的公墓——英灵堡,在短短一夜之间被正体不明的敌人攻陷了。除此之外,以英灵堡作为其中心,如今帝国的整块东方领土都处于敌人的威胁之下,诺夫兰萨公国现在正面临着极端严峻的战争状况。”

莱格尼斯话音刚落,议论声鹊起。

“正体不明……那就是说……”丹希挑了挑眉毛,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

“接下来,我会让直接承接陛下口谕的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对目前的情况作出详细的说明。”莱格尼斯点了点头,示意杜兰德上前一步。

“大家都知道,从英灵堡失陷至今已经有几乎两个月的时间了。”杜兰德大人不打算浪费时间,“这股敌人以诡秘飘忽的形式发动迅捷的突击,有计划地优先抹除守军中负责传递消息的机构,封锁信息,随后对被占领的地区实施绝无差别的屠戮,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陷的地区都未能与伽尔撒取得联系。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敌人迅速地扩张了他们的势力范围,以英灵堡为本营,一路向南逼近诺夫兰萨主城。包括史莱恩(shreane)、墨涅拉萨(molnera’thra)在内的大片地区和城镇相继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毁灭;由皇家骑士团守卫下的帝国狮鹫巢穴——曙光山谷也遭到了敌人的围攻,负责守卫的皇家骑士团小队也无一人生还。”

“虽然只是一支守卫狮鹫巢的小队,但能对皇家骑士团发动如此彻底的剿灭战……”副座怒勒·祖尔萨宁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过去曾在皇家骑士团服役,深知他们的战斗力。“……这种残虐,果然是恶魔所为吧?”说着,怒勒忍不住咬了咬牙,露出了狰狞的表情,手指的指节也已经扳得咔咔作响了。

“目前关于这股敌人的讯息,即便是尼安特宫方面也知之甚少,几乎没有士兵从敌人扫荡过的战场上成功地逃回来作出详细的报告。……但幸运的是,一支从曙光山谷成功逃出来的狮鹫群似乎由于皇家骑士团的舍命抵抗而成功保存了下来,而这群狮鹫异常的迁移活动又恰好遭遇了一批自诺夫拉萨步行前往圣城的朝圣者队伍。”

说到这里,杜兰德稍稍望向站在莱格尼斯身旁的泽文,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得禀了这件事情之后,皇家骑士团派遣了两支力量更雄厚的圣骑士队伍——一支前去寻找并收容那些失去了巢穴的狮鹫,并想方设法让它们暂时地在伽尔撒安顿下来;另一支则前往曙光山谷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调查并向尼安特宫报告。因为这样,皇帝陛下才得以及时地得知了诺夫兰萨公国此刻正在蒙受的可怕劫难。在我就要离开伽尔撒的时候,皇帝陛下已经得到了消息:雷霆骑士团的增援已经成功地稳住了诺夫兰萨主城的防御,敌人的主力遭到打击,暂时也退回到了墨涅拉萨城的辖域。”

“呼……”卡多撒·贝汉默大人忍不住松了一口大气。他正是出生自帝国东方的史莱尼人,他的家乡就在诺夫兰萨再往南一些的卡多撒地区——显然,这正是他名字的来历。

丹希大人轻轻拍了拍他厚重的肩甲以示劝慰,“幸亏诺夫兰萨守住了。如果连诺夫拉萨都陷落了,这整个公国恐怕就算完了。”

不过,他歪了歪头,话锋一转,“不过……既然诺夫兰萨守下来了,皇帝陛下还打算让风暴崖做什么呢?”

“尽管敌人已经暂时解除了对诺夫兰萨的威胁,”杜兰德大人脸色一沉,“但请别忘记,诺夫兰萨公国的半数领土如今仍在敌人的蹂躏之下;通过海岸线,他们甚至可以封锁我们同诺斐欧(norfio)岛的重要航路。皇帝陛下甚为震怒,陛下已经无法再容忍这种情况的持续了!敌人的势力必须从帝国的领土上被拔除!无论敌人是什么,在他们手下死去的帝国子民必须得到复仇!!!”

“……也就是说……”

“简而言之,”莱格尼斯圣座发话了,“皇帝陛下命令风暴骑士团的九十名核心与麾下侍从将充当进攻的主力,前往东方与帝国的其他部队汇合;驻扎在诺夫兰萨的寒霜之海洋军团全体,以及雷霆骑士团都将接受我们的指挥,由诺夫兰萨为我们保证所有补给和军需物资。目的……是收复为敌人所占领的所有地区,并且将敌人从主的伟大国度上彻底抹去。”

“……实话说,我觉得陛下一定是疯了。”丹希毫不忌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什么?!你在谈论的可是当今的皇帝陛下!!!”老杜兰德高声训斥道。

“别激动,杜兰德大人。”丹希耸了耸肩,“不过你看,我们是镇守西疆的圣骑士团,而战场却在帝国的最东面。在敌人的具体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让我们的主力横跨整个帝国领土去迎击敌人,我不觉得那是什么明智的战略。”

“……你这小子,说这话是打算抗命不遵吗?!风暴崖虽然远离伽尔撒,但这并不代表你们有资格违抗陛下本人亲自下达的命令!!!”

“别激动嘛,杜兰德大人,我可没有这么说。”

“唔……我也有和丹希类似的考虑。”怒勒·祖尔萨宁在沉思了一阵儿之后也发话了,和六年前相比,如今的他也似乎变得冷静沉稳了许多,“我过去曾经在寒霜之海洋军团待过,诺夫兰萨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但风暴崖一共只有一百五十七名圣骑士,九十人已经是其中的半数以上。……请恕我冒昧,杜兰德大人,但如果留在风暴崖的算上老弥丹诺、老麦登和您这样已经年事已高的老一辈圣骑士,风暴崖的战斗力将会被极大地分流。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一次性调动过占比如此之大的部队,正是因为这里作为帝国西疆的重要关口必须保存足够的防守力量。”

丹希点了点头,“特别是当战场在帝国的另一端,一旦东方的战事胶着,而西疆又遭受到了攻击,想要火速驰援回来是很困难的。这种任务本来就不应该交予风暴崖,帝国的防务本就应该是雷霆骑士团的责任。”

“……少看不起老家伙,你们这些小子!!”杜兰德大人的脖子以下憋红了,不自觉中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当然会和你们一起前往东方!我会像你们战斗得一样勇猛!!!”

杜兰德大人的全力怒吼实在不是丹希可以接受的音量。他只得紧紧地捂起自己的耳朵,尽管这样那洪亮的声音仍然穿透了他的手掌,直敲打他的脑壳,“关于这一点我当然毫不怀疑,杜兰德大人。”

“风暴崖的防务,只要交给麦登·埃桑总管就万无一失了。”

“我担心的不是风暴崖,而是穆尼安德特。”怒勒回答道,“如果丢失穆尼安德特,整个帝国将失去百分之六十左右的钢铁产量。对比已经被稳固了的诺夫兰萨和已经在敌人手下毁灭了的其他城市,在当下的情势下,穆尼安德特显然也更具价值。”

“换句话说,只是皇帝陛下的面子问题。”丹希又多嘴道,“况且,那面子还不是我们丢的。”

“我……也认同他们两位大人的看法。”在对家乡的关切和大局上的理智之间迟疑动摇了许久之后,甚至连贝汉默也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况且,风暴崖是猎杀恶魔的部队——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对付恶魔而受训的。但东方的情况听上去……或许不是恶魔。”丹希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在急于发兵之前,至少应该摸清楚敌人的底细吧?”

“这么说,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商量如何回绝皇帝陛下的命令了?!”杜兰德大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

“至少不能让出动的圣骑士数量超过平时太多吧?那样的话西面就太空虚了。”

“……看样子他们就快要吵起来了。”

莱格尼斯露出了苦笑,转头望向伫立在自己身旁的学生。

泽文与自己的老师对视,生平第一次,他从老师的眼中看到了如此的犹疑。

毫无疑问,关于这场战争,老师早在之前便得知了一些所有其他人都不曾知道的事情。

他很好奇。

“你怎么看,雷?”

“我支持杜兰德大人的看法——这还用说吗?”

泽文几乎没有犹豫半倏。“我们为什么要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你们都在考虑这种事情了?”

“……什么?!”怒勒·祖尔萨宁当然没有料到泽文的反应。他本以为思考一向冷静的泽文毫无疑问会认同自己的观点。

“皇帝陛下的考虑是集中优势兵力,尽速解决问题,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无论是恶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都不认为我们会输。”泽文淡然地陈述着自己的看法,“无论是要守住风暴崖,还是要攻陷英灵堡,防守与进攻的平衡点,无非在于人员的具体部署分配。老圣骑士们尽管体力及不上当年,但丰富的作战经验在面对不够了解的敌人的时候也许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些年轻的圣骑士会留下来,协助巩固风暴崖和穆尼安德特的城防。”

“喂,喂,喂,虽然我知道你小子很自信,但这也过分自信了点吧?”丹希耸了耸肩。

“如果穆尼安德特被攻陷了,我们凯旋的时候再取回来便是。我不认为我们会输,我甚至不认为战事会变得胶着。”泽文挑了挑眉,语气中没有半点客气,“如果敌人长期在帝国的东面保持势力,帝国内部的人民也会产生恐慌。帝国的根基会变得不再稳固,人们对帝国军事力量的信任也会逐渐崩毁;听闻东方的战乱难以平定,南方的异教徒和叛军也会群起而反抗,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白痴也当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泽文的一席话让祖尔萨宁和丹希都无话可说。

“……况且,你们的争吵本就没有意义。谁说你们的意见很重要了?”泽文挑了挑眉,“作出最终决定的只有老师一人,而老师早已经做好了决定。”

“……”那几名圣骑士的目光一下子就汇聚到了莱格尼斯的身上,如泽文所料的那样。

无论莱格尼斯如何考虑,所有其他人的注视都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泽文的工具,成为他逼迫莱格尼斯作出最终决定的工具。

在这种情境下,莱格尼斯没有多少选择。

“都回去准备吧。……明天,我们出发。”

*

在其他所有人离开之后,只有泽文和莱格尼斯两人还仍然待在大厅里。

莱格尼斯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个代表着他对风暴崖统率权力的位置上;而泽文,依然还伫立在他的身旁。

过了好一段时间,莱格尼斯都没有说话。泽文可以听见他的疲惫,他很难想象到那些粗重的喘息声正是从那位总是从容而慈祥的老骑士喉间发出来的。桌前高大的拉斐尔像垂下一柄巨大的石剑,正悬在他们两人的头顶。

坐在这个位置上,每个抉择都令人疲惫。

过了很久,在确定了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后,莱格尼斯稍稍抬起头,“那是真的吗,雷?”

“您是指?”

“你对风暴骑士团的信心,相信风暴骑士团无论如何都能够取胜,那是真的吗?”

“您明知道那是一句谎话,老师。”泽文毫不避讳地坦白,“我们都知道自己只是凡人。没有出战必胜的凡人,也没有这样确实的道理,相信这种事情当然是毫无根据的。”

“所以……”

“所以,我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您需要我这么说。您需要我去说服他们所有人,去投入到这场前路未明的战争中去,而我也依着您的愿望这么做了。”

“这么说,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言不由衷?”

“不,我认为我说的那些都是合理的推论。只不过……刻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已知条件。”

“哦?那是什么?”

“您明知道那是一场危险的战争,但你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你没办法坦白地告诉他们你究竟从何处得到了这样的讯息。这就是窥视命运的代价、窥视未来的代价;尽管您没有告诉我,但我料想,您将痛苦于瞥见了也绝没有能力改变的结果,正如同那些必将惨死于喀拉的人一般。”

“即便你知道是这样,你还是帮我说服了他们所有人。”

“您是风暴骑士团的圣座,到头来我们都不可能拒绝您的命令,正如您不会拒绝皇帝陛下的命令。我只是,促成了必然的结果。”

“那么你也该知道,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莱格尼斯终于抬起头,苦笑着望向自己的学生,“要对风暴骑士团的所有人负责,我就不应该如此轻易地作出可能会后悔的决定。这回的责任可得扣在你的头上,雷。”

“对此我不会有任何异议。”泽文坦然地接过了莱格尼斯丢过来的包袱,那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或许也根本算不上包袱,“不过,只有您才是圣座,也只有您需要担负这整个风暴骑士团所有人的生命。我只是一名圣骑士而已,我考虑的只有如何获得胜利而已。”

“那真是冷血的回答,尽管你会说出这种话,我也不感到意外。”莱格尼斯笑了笑,“但如果你是圣座,你会违抗陛下的命令吗?”

“我不是圣座。”泽文的回答依然没有片刻迟疑。

“……这样啊。”

莱格尼斯哼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

**

The Star星(2)

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仰面就躺卧在牢房并不算整洁的地面上,迪昂终于被过道上传进栅栏的响动惊醒了。睡眼惺忪的他抬起头,却看见大批的犯人正沿着过道列队,往出口的方向缓缓移动过去。

他当时就认出了其中一人,那是大约二十日前和他一起在柏斐遭到抓捕并被收押进这座监牢的囚犯。

他瞬间没了睡意。他紧贴上栅栏,一边嚷嚷着一边努力想要藉着狭窄的栅栏之间的空隙往出口那边看过去,想要看看出口方向的状况——尽管那是徒劳的,从这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喂!!!能不能有人费心为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但在走到上列队的那些囚犯并没有理会他,其中的一些甚至朝着牢房里的迪昂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来气。

“你在吵什么?”

忽地,一个脑袋从他的视野死角探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认出来,那就是那名押他进来的冷淡狱守。

“这是什么?”迪昂摊了摊手,大声地抱怨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全都在外边??!”

“啊……这个啊……”

狱守挑了挑眉,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他们都被释放了,看见就应该了解了吧。”

“……凭什么?!”

“凭兰吉尔公爵的赦免令。”

“什么?!!”

“仁慈的兰吉尔公爵无条件赦免了所有在柏斐抓捕的妓女;对于在那里被抓的男人嘛,只要缴纳不多的赎金也可以勾销罪证,免罪释放。”狱守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这样也好,空荡荡的监狱也省心多了。”

“喂!但你们还没有问我呢!!你凭什么觉得我凑不上钱?!给我一天时间,我绝对能凑够赎金!!”

“呵……你可不行。”那个狱守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加上极端诡异的语气,“——你是特别的哦?”

“……你……什么意思……”迪昂皱了皱眉,感到一阵恶心。

但那狱守只是耸了耸肩,“别想多了,瘸子。不过在消息来之前,我也不敢透露给你太多的信息。你只需要知道,你被显赫的大人物扣下了,这就足够了。”

“什么?!!”迪昂的表情当即僵在那里,“……是谁?!”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能透露。”狱守摊了摊手,侧过身去,露出一副情非得已的表情,“我还是珍惜这条贱命的。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呵呵。”

“……”

迪昂的脑中片刻间闪过无数个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名字,随后又迅速地将其可能性一一否定。无论如何,自己能打上交道的地位最高的所谓“大人物”,也不过只是比崔安男爵这种下级贵族的水平而已,根本谈不上显赫。

不,从那家伙的语气,绝不是那样的家伙。

但……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上了那种人物?不应该啊?

对那种人物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下水道里的某只不起眼的老鼠而已。

“嘿!等等!!……拜托,再多……”

迪昂试图挽留下那位狱守,但对方连头都没回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盲区,仿佛不想再过多地纠缠进这样的麻烦里。脚步声隐去在了走道尽头的方向。

“……操你妈呀!!”

憋了半天,迪昂的嘴里只能蹦出一句粗野的咒骂。他的身子一下就瘫软下来,强烈的不详感萦绕着他。他在脑海里罗列过一个又一个可能,并且努力地试图提前准备出一些办法,以应对那些自己可能会遇上的不妙情况……

但似乎,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监狱走道的那头,没过多久,同一位狱守再次出现在了迪昂的牢房前面。

“……嘿,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字面意思……”

迪昂举起双手,对自己一霎前的出言不逊稍稍有点心虚。

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了更加幸灾乐祸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刚从酒馆出来就摔进了路旁的阴沟。

“今天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把这个套上。”

狱守说着,将一个粗麻布袋子随手丢在他的面前。

“……套哪儿?头上?这玩意儿……是不是没洗过?……”

迪昂支支吾吾地,似乎还想再拖延点时间,但很显然,对方并不吃这一套。

“今天你的头必须装进这袋子里。”

狱守耸了耸肩,“如果你不自己套上,会有人帮你一把。不过到那时候我就不能保证它还连着你的身体了。”

“……是,是,我明白……我只是,你知道的……”迪昂连忙把袋子匆匆套上头,一边套一边为自己作着没有多少意义的辩解,“……这里边有点臭,说真的……”

对方没有再理会他的话。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儿,老大?……不是刑场吧?”

“也许吧。”对方一边扶着迪昂沿着过道的出口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拜托别这样,老大。”

“在我把你交给他们之后就没我的事儿了。你就别浪费力气了,我可不想摊上那种麻烦。”

“……哪种麻烦,他们是谁??!”

但无论迪昂如何问话,狱守对此都缄口不言。

“不妙……这回真的不妙……”

迪昂的心里暗暗想道。

穿过那肮脏腐臭的头套孔隙,细微的光线稍稍点亮了他的眼前。他们似乎已经到了监牢的外边。

狱守搀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阶梯。在阶梯的下面,他听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响动——马匹的喘息声,金属的磕碰声,还有一些稍远一些的、杂乱的议论声。

“这就是你们要的那个犯人,大人们……”狱守用恭敬异常的语气向对方说话,迪昂的手臂感觉到了他躬身的动作,对方是这一介狱守绝对不敢怠慢的那种人。

“很好。”对方回答的语调似乎稍稍有些瓮声,仿佛……戴着厚重的头盔。

……全副武装的骑士,还不止一名。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名犯人……是个瘸腿的。需要我协助你们扶他上马车吗。”

“不需要了。”

话音未落,两只极有力的手突然钳住了迪昂的手臂。那个瞬间,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等……”

迪昂还没能说半个单词,两名骑士已经粗暴地将他扔进了马车车厢。他的脑袋在车厢的内壁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直哆嗦。

“快走,那位大人要不耐烦了。”

其中一名骑士下达了命令,马车夫自然也不敢怠慢。

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伴着轮毂与地面急促的碰撞声响,监狱近郊的吵嚷声逐渐远去。

*

在一无所知的囚困中不知道流过了多少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

车厢的门被毫无迟疑地打开,两只同样有力的手掌伸进来,同之前一样,粗暴地将昏昏沉沉的迪昂一把拎了出来,带上了一段仿佛没有止尽的长阶。说实话,这样不需要双腿的旅行倒并不吃力,让迪昂担忧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他的耳边逐渐响起了铁靴甲踏在地上的回响,仿佛进入了某个室内。像在迷宫中行走一般,那也是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行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那些骑士带着已经绕过了多少个弯。如果这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私人处所,那必然是远比比崔安男爵那样的小贵族要危险得多的麻烦家伙。

但他也同样很疑惑,能驱使如此多骑士的大贵族,究竟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会有什么瓜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最终,他们将他“放置”在了一张椅子上。一位骑士伸手拿掉了他的头套,他的视线立刻被华丽鲜艳的色彩所充盈。

那是一条铺着奢华羊毛地毯的长廊,足有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街道那般宽敞,长廊的两旁整齐地摆放满了珍贵胡桃木制的椅子;长廊的两壁上开着覆满了精致雕刻艺术的长窗,窗沿上镀着明亮的白银和彩玻璃缀饰,由白石花柱支撑,花柱上点缀着无一重复的生动雕画;长窗与长窗之间空白的位置则挂着画框,在画框前的一侧摆放着银色的精美灯盏;向两侧的窗外眺望,他这才发现这条长廊是连接着两座华美建筑二楼的悬空走廊,他们脚下的窗外则是一座望不见边际的、极高规格的贵族园林。

毋需掩饰的奢美。置身于其正中,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玫瑰花坛正中的一只毫不起眼的蟑螂,来来往往陆续走过的那些骑士和兵士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瞧上他一眼。

这种华美,对他来说只是无比巨大的压力。不知不觉中,迪昂没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人们……我现在……要做什么?……”

带他来的其中一名骑士抬起手指向走廊的尽头,“大人在那里等着你。”

“可……我是个瘸子……”迪昂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有拐杖的话……要不然,两位能不能……”

“你可以爬过去。”

透过面甲的孔隙,迪昂看到那位骑士轻蔑的笑容。

“总之,别迟到了,瘸子。”另外一名骑士的语气同样带着毫无怜悯的戏谑,“在这整个费兰多卡萨,没人会希望惹那位大人动怒。”

“……”

迪昂低下头,不想让那两人看见自己咬得牙痒痒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那两位骑士根本就没打算多看他一眼,也没打算在乎他的反应。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就此返回,将迪昂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们甚至懒得为他带上铐链,只因为他们足够清楚,就算迪昂是个健壮且健全的人,想要从这里逃出去都绝无可能。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拖着自己残废而多余的右腿,一手扶着走廊边上的椅子,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径直朝走廊的那一头蹒跚走去。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羞辱。

一步,又一步。

即便这副滑稽狼狈的样子,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些骑士都懒得给予他半点多余的关注,仿佛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愤怒,他的屈辱,对那些贵族来说全然没有意义。

一步,又一步。

终于,他的手指几乎可以触碰到那道紧闭着的大门了……

但他犹豫了。

他知道在那门后等待着自己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吗?自己已经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应急对策了吗?

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一种强烈的不详感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不过,既然自己都搞定了那位比崔安男爵,就算真是什么大人物,自己或许也……未必搞定不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作为柏斐最出色的骗子,自己先慌了阵脚可不行——恐惧和犹疑是骗子的大敌。无论对方是如何显赫的大人物,那也不过是人。只要不被抓到把柄,自己应该还能游刃有余——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又会有多少了解呢?……而自己说不定……还握着他的把柄。

如此思虑了一会儿,迪昂多多少少还是增长了一些自信。

无论如何,先会会那位大人物再说。

这么想着,他伸手推开了门。

*

他推门的动作似乎并不顺利。他只推了一点距离,就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卡在了右侧的门板后边,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只能勉强推开左侧的门板,从推开的正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间挤进去。

“……哦?你终于来了?”

那轻佻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伽洛尼年轻贵族,很难想象如此豪阔的宅邸是一个只有这种程度资历的年轻人的家产,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这么想道。当即跪倒在门前的迪昂抬起头偷偷瞄上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年轻人就像法官一样侧坐在正中的桌前,而他的桌边……竟侍立着足十几位全副武装的军团重骑士!

然而最不寻常的还是对方的坐姿。迪昂注意到,对方的座椅朝向并不正对着桌子,而是朝向书桌的右方;他的右手里捻着一根洛艾草烟卷,散发出袅袅的青烟。那位大人始终将头撑在左手的手背上,仅仅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迪昂,但即便只是侧脸,迪昂仍然看出那张惨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个施虐狂似的冷酷笑容。

“我能介绍我自己了吗?”

当那位大人这么说的时候,一名重骑士走上前来,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毯上,“大人在说话的时候,仔细听着。不允许抬头,更不允许插嘴。”

迪昂当然没有不识趣到那种程度,在比崔安男爵那里他也已经跪过不止一次了。

不如说,这次竟和上一次那样相似。

“杰斯帕·洛法里安(jasperlophaerian),洛法里安家族世袭的侯爵,费兰多卡萨的守卫者,亦即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你也许会听过我的名字。”

尽管他的心里大为惊愕,迪昂还是谨慎地保持着沉默,尤其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你小子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对方发出一声哼笑,“听说你的嘴巴很厉害。只这一次,我就特别准许你这样的贱民抬起头,跪在我面前说话。”

骑士听了洛法里安大人的话,也只好松开手,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谢大人。”

——这个男人很危险!!!迪昂的直觉在不住地发出如此的警告。

“我本来准备了一个节目,但你来晚了,只来得及看到结果。”

“……望大人明示。”

洛法里安侯爵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烟卷含进嘴里,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他的目光稍显迷离,过了好一会儿,那位年轻的侯爵才重新撇过头,依然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跪倒在那里的迪昂。

“喏,你还没有发现吗?就在那儿,就在你身后。——啊,也难怪你看不见,毕竟你一进来就跪下了啊?”

“……我可以……回头吗,大人?”

“噢,当然可以。”洛法里安大人挑了挑眉,给予了准许。

迪昂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刚才顶住右侧门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另一块厚重的地毯,在门后摞成了一个卷,里面似乎满满地裹缠着什么东西,从里边几乎要将那块地毯撑开;正在那块地毯的边上,是另外两名重装骑士,他们的手上都各持着一柄凶残的长柄页锤。

“……那是什么……大人……小的……不明白……”

见到那页锤的那一刻,迪昂的全身再也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他内心的恐惧顷刻间达到了最高潮。

“那是——你的胜利啊,迪昂——

——那是你对特权阶级的胜利,不是吗?”

洛法里安侯爵带着嗜虐的笑容,稍稍挥了挥手,下令道:“让他看看里边的东西。”

骑士收到了命令,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扯那块地毯的一角——在那一刻,鲜血如注地从地毯的下边涌流而出。

一具肿胀、肥胖的尸体从地毯里滚了出来,地面当时就被喷涌的污血所染红。

——迪昂无比惊恐地认出了那件衣服,那正是他接见自己当天穿着的那一身。

——但完整的只有那身衣服,衣服里裹着的只剩下与碎骨头掺杂在一起的肉泥。

——从那惨不忍睹的尸身里流出来的血如此新鲜。

——这就是那位比崔安男爵,被闷在这一块地毯里,被活活地用页锤殴打致死。

“你喜欢这样的惩罚吗?——”洛法里安的目光逐渐残忍。

迪昂当即蹦了起来,拖着残废的右腿试图夺门而逃。但一名持着页锤的骑士伸出手,简单粗暴地攥住了他的头发,将浑身发抖的他拖回到洛法里安的面前。

“无妨,”洛法里安侯爵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逃跑,只是带着薄薄的笑容吩咐道,“把门为他打开,开宽敞些——”

“大人?”他麾下的骑士显然陷入了疑惑,放下了已经瘫软在那里的迪昂。

“——然后把猎犬都放出来——”

洛法里安终于稍稍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样就好了,开始跑吧!!!”

*

The Star星(3)

正如那位弗斯切卫队长所说,迪昂搜集关于权贵大人们的各种讯息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通常,在费兰多卡萨任职的贵族们往往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尤其是对女人,他们压抑的欲望在严苛教会法的支配下急需得到释放。通过费兰多卡萨大大小小的妓院,迪昂往往可以获得一些哪怕再琐碎、日常不过的情报,其中的大部分或许看上去无用,迪昂也会将它们收集起来,希求从中获得一些微小的信息。——通过这种途径,不识字的迪昂竟用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符号和注记建立起了一个涉及费兰多卡萨许多位权贵大人的情报网络,包括他们的社交范围、日常爱好和习惯等等。

——但在这个情报网络里始终有一块完全的空缺,杰斯帕·洛法里安,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与他有关的任何查证仿佛都像落入了深渊,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那倒并不是说,他对这位洛法里安大人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个人能了解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罢了。

众所周知,洛法里安家族在帝国历史上书写过的痕迹几乎同始终统治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兰吉尔家族一般漫长。自兰吉尔家族的先祖、“卫国公”帕斯托·兰吉尔(pastorrangel)大人跟随第一皇帝南征北战的时候起,洛法里安家族的先代便已经随侍在那位大人左右。在第一皇帝重新收复帝国全境,并将这块扼守伽尔撒唯一门径的重要地域尽数赐给第一代兰吉尔大人之后,洛法里安家族便被那位大人委以重任——后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光辉的圣城费兰多卡萨,确立五大公国制度,构组五芒常规军团等等,则是第二皇帝时期的事情了。一直到今天,在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地之内,洛法里安家族仍然保有着对其治下几乎半数土地的直接辖理权和征税权,加上其对黎明之星军团的完全统帅权,他当然是费兰多卡萨公国毋庸置疑的第二把手重臣。

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位年轻的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与年龄相仿的德雷希·兰吉尔大人——当今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曾是儿时的玩伴兼好友。但与从放弃了权力的哥哥那里轻易继承了爵位的德雷希不同,对于家主之位,来自洛法里安家族内部其他后代和旁支的竞争激烈无比。然而,仅仅凭借自己的手腕和能力,那时年仅十六岁且并非长子的杰斯帕从中脱颖而出,在不分裂任何家族势力的情况下迫使家族的所有人合法地承认他为洛法里安家族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且再无二心地臣服、辅佐于他,单这一点足以说明这是如何不好惹的家伙了。

到这里,如果你已经以为他只是一个工于权谋心计、但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帝国最重要的军事统领之一,他本人不仅是在费兰多卡萨受封的骑士,若非因为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皇家骑士团的邀请,他如今也会是那位皇家骑士团圣座的学生。

成为圣骑士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他的领地和权力。相比于圣骑士的荣耀,他似乎对实际掌控权力要感兴趣得多。

……而最后一件他毫不掩饰的事情是,杰斯帕·洛法里安是一名伽洛尼人至上主义者。

杰斯帕·洛法里安公开地敌视那些属于他口中所谓“劣种民族”的人。但凡在他手下任职的人,无论是骑士、军官还是贵族门第,若非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一概必须在他面前跪在地上,面朝地毯同他说话;即便是地位实际高于他的诺夫兰萨公爵、史莱尼人托伊德·布里尔(toydeburiel)大人,他也拒绝报以礼节,甚至拒绝与他同桌用餐。甚至,他与兰吉尔公爵之间爆发过的关于民族问题的多次争吵也从不是秘密。

这对于迪昂这个杂种来说,是最严重的问题。

*

他自己甚至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在那名手持页锤的骑士面前表现得如此惊慌。

就好像……一看到了他手中的锤子,自己就失去了勇气。

是的,锤子,dion,那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四头猎犬已经被另外几名骑士带了上来。它们双目鲜红,露着凶光,朝着一身邋遢破烂的迪昂狂吠着,唾沫四溅。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我绝对没有任何不尊重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请大人原谅!!!小的罪该万死!!!但请大人原谅!!!!”

迪昂的脸几乎贴上了地毯。他不敢抬头,除了求饶,他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但洛法里安侯爵带着残酷的笑容无视了他的请求。

“反正你的右腿也没用了。不如……摘下来给我玩玩吧?”

骑士一声令下,两头恶犬猛地扑了上去,精准地咬上了迪昂残废的右腿。尽管他的右腿畸状得不能用来行走,但却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仍然保有着完全的感觉。

迪昂惨叫起来,恐怖的疼痛瞬间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无法思考。无论怎么挣扎,喊叫,那两头该死的狗就是不松口,不仅如此而已;那两头凶猛的恶兽死死地用犬牙咬进他的皮肉里,直钉在他的骨头上,用力地甩动自己的脑袋,试图用嘴残暴的方式将他的小腿骨生生掰折下来。

他不知道,在洛法里安侯爵叫停之前,自己在自己的痛呼声中沉浸了多久。——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整天的折磨,以至于自己的耳根都有些发疼。

似乎从远处传来洛法里安毫无怜悯的嘲弄:“噢?那条不是假肢啊?抱歉抱歉。”

“……如果……如果能让您感到愉悦……就再好不过……”

用残余不多的气力,迪昂还在努力地说着讨好的话,试图消去那位大人对自己莫名的仇恨。

“噢?你说得我好像是个可怕的虐待狂。”洛法里安皱了皱眉。

“……小的!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

听到这话,迪昂立刻忍着腿骨上钻心的疼痛翻过身,重新跪伏在那里,卑微、屈辱地请求原谅。

“呵,让狗在一边等着。”洛法里安摆了摆手,重新垂下了脑袋,用左手的手背堪堪托着,一度兴致盎然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

“遵命,大人!”纵是侍立着的骑士也不敢怠慢。

“你知道,那位……比特安男爵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洛法里安突然发问道。

“……是比崔安,大人。”他的手下提醒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死了。”洛法里安耸了耸肩,“你知道那位比崔安男爵,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吗,瘸子迪昂?”

“……回大人,那……一定是因为他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当迪昂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则更为忐忑。

“噢?亏你还知道。”洛法里安稍稍挑了挑眉,“不过你说错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

“……那或许是……因为他惹怒了您。”

“不,你又猜错了。唔,我想想,虽然同为伽洛尼人,我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交情。”

“我……我不知道,望大人明示。”因为恐惧和右腿的伤痛,他的声音现在仍然在颤抖。

“这就不知道了?亏我上一句话还特地提示了你。”洛法里安大人的眼皮不详地向下一沉,似乎有些不满,“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伽洛尼人,他是我族的一员。”

“……我不明白,大人……伽洛尼人是……高贵的民族,该死的应该是我这样低贱的存在才是……”为了活命,迪昂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我同意你的看法。”洛法里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让伽洛尼人蒙羞的行为才更无法被原谅。”

迪昂知道,这种时候,最聪明的回答就是什么也不说,只听他说完。

“帝国两千八百多年的统治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我们伽洛尼人的优等,我们生来就应该在一切世俗事务上管理、统治其他民族。然而,即便在我们伽洛尼人之中,仍然有一些愚蠢而短视的败类,只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伽洛尼人高傲的尊严,违背帝国神圣的律法,妨害我们统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无法承认我的族人中有这样卑劣的存在,如果有,他们必须被彻底铲除,消灭殆尽。他们是伽洛尼民族辉煌中的污点,是顽疾,不仅需要接受来自帝国法理的审判,同时也必须接受来自伽洛尼同胞的审判。”

说着,洛法里安再一次拿起手中的烟卷,递到嘴边。从刚才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迪昂一眼,“不过,对我来说,哪怕是让兰吉尔公爵这样的外族人来审判自己的族人,果然还是无法让我接受的结果。所以我在申请将他私自收押之前,已经向我们的公爵大人保证过了,这位亲爱的比崔安男爵一定会受到其应得的惩罚。不得不说,单是要让我向公爵大人请求收押这一点,这家伙就已经足够令我恼火了,你应该知道,近期我和公爵大人的关系又变僵了。”

“……小的……多少能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的审判当然是公正的,对同族也毫无偏袒可言。”

“呵?你一个混血的杂种,也敢说你能理解我?”洛法里安大人不禁嗤笑道,吓得迪昂再一次连连赔礼,一边用力地磕着头。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上,有些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往下滴落。

“不过,我突然有个好点子。”洛法里安终于转过头,再次打量着面前这个低贱的瘸子,“你这小子,和那位比崔安男爵也有过不少过节吧?”

“大人明察……”

“那么,你也一定很恨他吧?”洛法里安再度撇起嘴,露出嗜虐的笑容。

“……小的不敢。”

“不,你要恨他,不然我的点子就进行不下去了。”洛法里安威胁般皱起了眉头,尽管面朝地面的迪昂无法看见,但单凭语气他也足以知道对方的态度了。

“……是的,大人!!!我恨他,我恨那位男爵恨得牙痒痒!!!”

“很好。”

洛法里安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以前听说——有一种说法叫做‘恨不得生啖其肉’。今天,我打算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

在迪昂能够表现出屈服或是拒绝的行动之前,一名骑士已经走上前去,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那团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他从已死的比崔安男爵下腹处利索地割下一块足有两个手掌大小的、在殴击之后仍还勉强保持完整的肉块下来,丢在迪昂面前。

迪昂终于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投向那位大人。但洛法里安不仅无动于衷,还朝他歪了歪头。

“看来,你对我撒谎了。”

话音未落,迪昂立刻扑了上去,双手捧着那块令人作呕的死人肉,没命地啃咬、下咽。苦涩、发臭、开始逐渐凝固的死人血液,像浓稠的铅液一样往迪昂的肚子里灌;他所痛恨的死亡的气味、恐惧的气味,不仅在他的周身缠绕,也彻底浸入了他的身体里面。——在那一刻,迪昂甚至希望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知觉。

而那位洛法里安大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嫌厌、恶心、痛苦和屈辱,一边笑着一边满足地点着头。

“可别吐出来了,清理还挺麻烦的。”

*

终于,迪昂用尽了这疯狂的一餐。

他吐着舌头,双目圆睁,一手紧扼着自己的喉咙,以防止刚吃进胃里的东西马上又被自己的恶心感送回来;他努力不去想刚才的事情,努力尝试去忘记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控制不住呕吐出来,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洛法里安当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你的憎恨,得到释放了吗,瘸子?”他调侃道。

迪昂当然不敢不回答,“蒙……蒙您赏赐……大人……”

“当然,怎么可能呢?我猜想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洛法里安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事实。

“小的怎么敢?!!……”迪昂连忙重新跪倒在原来的位置,尽管那样太过激烈的动作差点再度让他反胃出来。

“嚯嚯,我可不是白痴,像你刚才吃的那家伙一样。……噢,那位男爵已经死了,所以就不必把他算在伽洛尼人当中了。”

洛法里安深吸最后一口洛艾草烟卷,然后随意地将还带着火星的它丢向了迪昂的头——而烟卷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落到了一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吗?

“……我……不知道,大人……我岂敢妄加揣测大人的意愿……”

“哦?”侯爵反问道,“这么说,你知道那位男爵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却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多少律法?你似乎有些健忘呢,瘸子迪昂?”

“……怎……怎么会?小的怎么敢?!……”纵然一下子便脸色煞白,迪昂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有这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一旦自己干过的那些不法勾当被抖落,自己都绝无半点可能迈出这个施虐狂的府邸。“……也许……小的生而为一个肮脏的混血杂种的确罪恶深重……但大人,我一直都敬畏着大人们制定的至高律法,断然不敢违背啊!!!……”

“再一次,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家伙似乎很了解这个游戏的玩法,迪昂。”

“……大人……小的愚钝,听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过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玩法吧。”

还没等迪昂说完,洛法里安却忽地站了起来,目光中再度盈满了期待好剧般的兴奋。

“把一直在后边等待着的客人请进来!!!”

又一次,迪昂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而当洛法里安大笑着宣布客人的名字时,那所有的不安感都转变成了无止境的绝望。

“我已经等不及为你介绍了,迪昂——

——来自维·奥芬妮的珀特雷尔(potral)先生——

——不幸遇害的老铁匠、可怜的兰纳森先生的独子。”

*

The Star星(4)

“……你……”迪昂支离破碎的言语从他的喉咙深处颤栗着被吐出。当然,那除了恐惧,还有其他的来由。

“你这令人作呕的败类!渣滓!!”珀特雷尔的表情不加掩饰地激动。他指着迪昂低垂的头破口大骂,“我的钱……我寄回来赡养我父亲,而你这卑鄙的杂种却理所当然地把它们占为己有?!为了那些钱,你竟然向我隐瞒了我父亲的死讯,让我蒙在鼓里这么长的时间?!这世界上竟会有如此卑劣无耻之人?!”

他当然不是在为他已亡的父亲悲痛。迪昂明白,他只是心疼他那些白白飞走的钱罢了。

“……呵……”迪昂的表情突然变了,他抬起头,朝对自己发出指控的珀特雷尔露出嘲弄的目光,“最初想要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划清界线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的一去不还让兰纳森先生变成了那个醉醺醺的样子?他死的时候,凭他自己的储蓄甚至买不起一副稍微体面点的棺材,那些钱究竟是谁为他付出的?还有兰纳森先生留下的所有欠债,你以为是谁最终为他赎清并恢复了他的名誉的?——你自己心知肚明,究竟哪些才是你这个亲生儿子所做。”

“你……这家伙真是满口胡言!!”面对迪昂的质问,珀特雷尔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好转过身向自己的靠山求助,“洛法里安大人,您可要为我作主!这个卑劣的骗子假借父亲的名义,将我寄回费兰多卡萨孝顺父亲的钱款尽数收入自己囊中,费兰多卡萨的律法如何能容忍这种败坏道德的人渣存在?!”

“是的,当然,我当然会为你作主,毕竟这就是我派人把你从南方请来的原因。”

说话时候,已然重新回座的洛法里安大人浅笑的唇间仍然伴着他的谈吐弥漫出淡淡的烟气;那是一种苦涩且浓郁的气味,但却意外地引人着迷。

“——不过,只是榨取了那点程度财产的小事我根本没打算在意。我要指控的,可是严重得多的罪行——

——兰纳森先生,其实就是你杀的吧,瘸子迪昂?”

“什么?!”

不仅是珀特雷尔,就连迪昂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愕的神情。他看上去似乎对突然遭到的指控措手不及……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大人!看在主的份上,我怎么可能犯下那种罪行?!……对于我……兰纳森先生有如我的生身父亲一般,在残废无能的我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我们几乎从未产生过争执,也从未怨恨过他……我怎么可能……又如何能做得到这种事情?!……”

“关于这一点,就要请出我的第二位客人了。”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朝手下的骑士摆了摆手,“把那脏兮兮的小孩子也叫进来。”

“那孩子已经在后面等着了,大人。”

“很好。”

在迪昂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从洛法里安身后的侧门里走出来的是……

……布鲁尔。

——从在兰纳森先生那里做工开始就一直跟随着他的那孩子,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那孩子。

*

“……布鲁尔……”

看见布鲁尔的那一刻,迪昂的目光晦暗下去。

不是因为那孩子手中握着什么真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就是他杀死了兰纳森先生;但对他来说更难以接受的是,如今在这整座费兰多卡萨城里,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对于如何撕扯自己的心理防线,那位可怕的侯爵大人心知肚明。——尽管迪昂仍未就此放弃。

“……你怎么能……作出这样的诬陷……你就这么恨我吗?……”

他的双眼里流露出惟妙惟肖的伤感。

“……不,迪昂先生……”布鲁尔低下头,愧于面对迪昂的目光,“……我……我没有办法……”

“这小孩儿并没有构陷你,也没有直接指控你杀死铁匠兰纳森先生的罪行,瘸子。”洛法里安不知何时又点起了一根洛艾草烟卷,一边冷笑着一边悠然说道,“他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你说给他听的所有话,还有他对你的所有怀疑和看法。‘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对那帮在下水道里做窝的肮脏老鼠们,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贫民窟里的大阴谋家?”

“你……竟然为了这些钱杀了我父亲!竟然还敢将治理圣城的高贵大人们视为仇敌!!”珀特雷尔自然是表现得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都唾在迪昂头上,“你这受咒诅的渣滓、败类、狗娘养的杂种、贱民、该绝后的鼠辈……”

“闭嘴。”但洛法里安大人用极具威胁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没有让他痛快地骂完。随后,他又将轻蔑的目光再度投向自己的犯人,有意嘲笑道,“如果不是你差遣他向兰吉尔公爵告发那位肥胖男爵的罪行,我的手下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鬼头。——你要知道,和过分高于自己身份的人打交道,是容易摊上麻烦的。”

“……我指着主发誓,大人,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更不可能去谋杀什么人……更何况,杀死兰纳森先生的恶徒不是早就被处死了吗?”迪昂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眉宇间尽是无辜,“我承认我是个卑微的盗贼、欺诈犯,怂恿那些孩子做了不少小偷小摸的事情……如果大人要用如此的罪名给我定罪的话,我这个出身下贱的瘸子毫无怨言,这是我的报应……但只望大人您能告诉我,您必须要让小的去死的理由,让小的知道在哪里得罪了大人,小的也能死得明明白白……”

“还没有死心吗,唔……”

洛法里安又摆了摆手,示意另外他的两个“客人”退到后室去。从语气看来,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阻碍而感到困扰,“的确,单凭这些说辞要断然裁定你就是谋杀了兰纳森先生,未免太武断了些,毕竟,与兰纳森先生的死有关的大多数证据都早就模糊难辨。在柏斐你让人捎走了你的凶器,而你的共犯者弗斯切也已经死了,这样一来,关于那个铁匠的死,大多数线索都难以查证了。——我必须再一次承认,瘸子,你在这方面也许有些才能。”

听到这话,迪昂多多少少放了点心。黎明之星军团似乎没能抓到罗莎莉,而他在最后把拐杖剑赠与了那孩子,也证明是个正确的决定。

况且,洛法里安大人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杀死了兰纳森先生……

“这时候,就需要请出我们的第三位‘客人’了。——说是‘客人’也应该没问题吧?它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洛法里安说着,突然一抬手。在迪昂惊恐的目光中,一根似乎颇有些岁月的拐杖落在了迪昂的面前。

听着那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拐杖打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会给人一种它当时就折断了的错觉。然而它并没有折断,因为它的中间还藏着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你应该不会不认得这东西吧?又或者说,你健忘到连这都忘了?啊,可以理解,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迪昂当然不可能不记得那是什么东西。他没有说话,仿佛舌头打了个结。

“没关系,让我亲口告诉你也无妨。

——这是你在南方时锻造的第一把手杖剑,也就是那把杀死了老铁匠的凶器的最初原型,这是我的手下从一位法兰德特的商人手里买回来的。尽管已经几经转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但你以为这样就没人能找得到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根连自己都不知道流落何处的拐杖,他竟能找得到?!

迪昂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我请来的最后一位‘客人’,也就是老铁匠的肋骨。”

另一名骑士已经心领神会,捧出了一块白色的亚麻布,上面托着一根沾满了泥土的肋骨。——那正是他们从兰纳森先生的墓地里挖出来的。

“这根肋骨上有一条非常尖锐的刮痕,是在剖腹的过程中刺到骨头上留下的痕迹吧?要知道,费兰多卡萨卫士标配的那种武装剑是刺不出这么纤细的刮痕的。”洛法里安侯爵一边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判断,一边不忘细细打量迪昂此刻的表情——在自己的持续施压下,他已经游离在崩溃的边缘了。“事实上,大多数标准形制的刀剑都刺不出那么纤细的刮痕,除了这根手杖剑。要把利刃藏在手杖里,刃面当然也要比一般的刀剑要狭窄得多,剑锋的纤细程度当然也是如此。——而在费兰多卡萨,还有第二位铁匠曾铸造过这种手杖吗?在那个时候,可能接近老铁匠的人之中,还有别人随身携带着这种武器吗?这结果还不够显而易见吗,嗯?”

迪昂没有回话。此时的他,已然半个单词都吐不出来。

他心知肚明,他已经败了。面对这个握着无上权力的精明的嗜虐怪物,他彻彻底底地败了。

*

“我还得感谢你好好埋葬了那老家伙,否则我也没这么容易能从一具死了这么多年了的尸体上得到完整的证据。”

洛法里安不禁哼笑了一声,尽情表达着对迪昂的嘲弄,“讽刺的是,竟然是你这个杀人凶手好好地安葬了那老家伙。我很好奇,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呢?你们这种像蛆虫一般下贱的人,就应该丢在荒野里,被野狗分而食之,成为滋润草木的粪便,这才是你们整个生命中为这世界作出的最大贡献。”

“抱歉,大人,但我想你永远不会明白。”

忽地,迪昂抬起头,直立起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语气也变了,不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的目光也不再猥琐、苟且,只是径直面对着自己面前的这位不可一世的显赫贵族。

“终于明白再演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了吗?”

虽然洛法里安早就料到,迪昂最终还是不免会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他仍然因为迪昂那抗拒的目光而感到相当的不快。他再度站起来,下了座,朝迪昂走上来,用脚上厚重的鞋甲重新将迪昂的脑袋牢牢地踩在地面上。

“果然……还是这种姿势适合你的身份。”

他抬起手,又深吸一口烟卷,长吁一口烟气,一副尤为惬意的表情,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下去说道:“腐烂、肮脏的杀人恶徒,我并不意外你这种低贱的下等人会干出这种事情,也不在乎你的理由为何。在证明了你的确凿罪行之后,我对你施行的所有刑罚,按照费兰多卡萨的律法都是绝对公正合理的,即便是那位兰吉尔公爵也不会为你这样的人惋惜半分;所有人听闻过你的所作所为都恨不得在你的尸体上吐口唾沫,你的死亡将成为他们的快乐。——而这才是我的玩法。”

“……在这世界上……即便此时此刻也上演着如此众多的恶行……那些你都不曾关心过……为什么……单单是我?……只是因为……我告发了你的共谋者吗?……”

“呵,共谋者?那家伙?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洛法里安挑了挑眉毛,回过头瞟了一眼那具已然辨认不出面目的尸体,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种小角色能为我谋取到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从迪昂的头上踩过,不慌不忙地踱步到大厅的正中央,背对着躺倒在地上的瘸子张开双臂;大厅内的所有骑士都低下头,只听候他一人的命令。

“我是杰斯帕·洛法里安,洛法里安家族的家主,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一切全部都遵照费兰多卡萨的继承法,合法合理地承袭自我已过世的父亲。你要明白,洛法里安家族之所以统率着帝国最富足强大的黎明之星军团,并不是因为第二皇帝陛下在那时把最富裕的军团交给了洛法里安家族;正是因为洛法里安家族雄厚的财富,这才让黎明之星军团成为帝国最富足强大的常规军团!贪污?受贿?我根本没有必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作为洛法里安家族的家主,我的责任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陛下及伽尔王之民恒远稳固的统治!”

“——而你,”洛法里安回过头来,又一次踩在了他的肋下,如同践踏一只垂死的野狗,“却试图挑战这一点,就像你那位愚蠢的父亲一样。……虽然名字我已经忘记了,‘鬼匠人’,当时那样有名的称号还真很难让人忽略呢,不是吗?”

“……你……”迪昂的脸色又一次变得煞白。

“是的,你一定很困惑吧,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为什么会给予你这般下民如此多的关注?你本以为自己的所有行动都神不知鬼不觉吧?比如你在南方和盗贼行会勾结为奸的事情?比如维·奥芬妮另外五个被谋杀却被愚蠢的当地治安官裁定为自杀的倒霉蛋?……猜猜我还知道什么?”

“……你……全部都……”瘸子微微抬起头,望着伽洛尼人那张残虐冷酷的脸。瘸子那双淡褐色包围下的瞳孔正逐渐缩聚成一个黑点。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为比崔安男爵安排那样的死法?只是个巧合而已吗?那是特地为你预备的表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腿是怎么残废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被谁挥舞起锤子,生生打折却没能得到医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被当作你的名字的那个单词所指代的工具,是如何成为你延续至今的阴影的?”在抛出一连串直击灵魂的反问之后,洛法里安稍加停顿,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又或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父亲究竟又是如何死去的?”

“……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迪昂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洛法里安,试图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摆,然而当时他的手便被铁靴踩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的眼眶泛红了,那是他真正的痛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那一切的发生……那一切痛苦……以你的力量的话……明明能……”

但洛法里安没有耐心等他说完。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洛法里安挑了挑眉,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反问,“你在街头看见两头野狗在为了一根骨头相互撕咬争斗,你会浪费时间去劝架吗?那是它们的本性,你们这些劣等民的本性也不过如此。”

“……你……”

“呵?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和那位愚蠢的弗斯切长官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我们为你们制定的秩序,你们会为了随手丢下的一根骨头,拼上性命相互撕咬直到死去。——在我看来,你们根本不配得到什么秩序,相互屠戮就是野狗应得的死法,那就是你们的宿命。野狗的争斗与我又有何干系?看在主的份上,比起浪费时间关心那种事情,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考虑。”

“……”一时间,迪昂竟哑口无言。

“难道不是吗?老铁匠、卫队长,为了在权力的阶梯上向上攀登,你牺牲掉的这些所有人,不过也只是野狗罢了。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们不也不值一提吗?”

洛法里安轻轻地哼笑着,毫不掩饰自己话语中的鄙夷和蔑视。

“但你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的,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可能抵达我们的位置。主早已制定好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统治你们;而你们,生来就是为了被我们统治。”

“……我承认……我承认我杀的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行……”

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瘸子终于认罪了。

在确凿的证据和洛法里安的逼迫下,他别无选择。

“早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酷刑,死亡,哪怕是地狱的永火,若主当真存在于此世,那些不过是我理当接受的惩罚……我早就想通了这一点。”

忽地,迪昂的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仿佛出生以来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用无比勇敢而愤怒的目光直视着那位不可一世的侯爵,手腕上青筋暴突。

“——但若这世上真有公正的主存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应远在我之前,在地狱之火中焚烧、惨叫!!!你们所犯下的罪行,才是我们所有人痛苦的源泉!!!”

在那一刻,洛法里安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没想到在这有生之年,我竟然会被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指控为罪人?我倒想听听,你手上到底握有我的什么罪证?你又要以什么罪行来指控我?我又触犯了哪一条律法?”

“或许你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律法,但维护律法本身就是你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在迪昂提出控告的那一刻,洛法里安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因为那律法本身,不正是为你们这些贵族服务的吗?”

“你那显赫的家族所积蓄的所有财富,若非来自于你封地上那些你视为蝼蚁的人民,又来自于哪里?他们因贫穷和困境而遭受的痛苦,究竟是谁应为之负责?!”

“可笑的理论,现在你又和我谈论起人民来了?”洛法里安终于收起了笑容,再一次为迪昂的话语所惹怒——这一次,恐怕是真正的愤怒,“劣等民的痛苦来自于你们自己的愚蠢、懒惰和无能!这就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天性!!”

但既已逃避不了死亡,迪昂又还剩下什么可怕的呢?

“你可以这么告诉自己,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高贵的洛法里安大人。”

*

在迪昂的预料中,自己会遭到洛法里安的毒打。

他已经看见了那个施虐狂脸上怒不可遏的神情,甚至做好了像比崔安男爵一样被殴打致死的准备。

……但那位侯爵的脸上却浮现出更令他恐惧的表情。

“……开玩笑的。”

只是一瞬间,他脸上的怒意全都变成了冷漠的笑意。

“你当真以为这样就足以触怒我吗?你以为我当真会在意蝼蚁的看法吗?——不,这样的你反而让我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点子。”

洛法里安撩起腰间的衣摆,拔出随身佩带的锋利短匕,“嗖”地掷于迪昂的面前,任其插进地毯竖立在迪昂面前。

“如果我的确是你口中所谓‘人民’的仇敌,那么来吧,现在就是你复仇的最好机会。”

洛法里安张开双臂,露出了尤为放肆的笑容。

——尽管大厅里的所有骑士都侍立在七八步之外的距离;

——尽管他身上再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的上半身也没有披覆任何护甲;

——字面意思上的手无寸铁。

——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仿佛料定了迪昂没有出手的勇气。

“无论如何,你也绝无可能从这么多骑士的手中逃出我的地盘。

——既然怎么都逃避不了死亡,不如,带我一起去地狱里转转吧?”

*

The Star星(5)

瘸子伸出手,攥住了匕首的把手。

直视着洛法里安轻蔑的青绿色瞳仁,他从地毯上拔出匕首,将锋利的刃尖指向面前那个傲慢的男人。

……至少,毫无防备地面对锋利的匕首,瘸子只希望对方稍稍表现出哪怕一丝忌惮。

……然而他没有。

他的双腿纹丝不动地立于迪昂的身前,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他的手上也没有任何动作,哪怕连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唯一在动的只有他那双淡青色的双眸——贪婪、狂热地攫取着由风险带来的兴奋感,迪昂凝视着它们的时间愈久,就愈加地感觉到那种霸道的自负正在步步紧逼,侵掠、袭辱着自己最后的心理防线。

“无论权力,无论金钱,无论地位,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平等。挡在我凡人身躯与你手中匕首之间的,不过只有这几层亚麻和锦缎而已——”

没有一位骑士走上前来,试图保卫他们的长官和领主。他们仍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样的场面,没有流露出半分担忧。

“——事已至此,你还在等什么?”

洛法里安甚至更跨近一步,弯下腰,将那张傲慢的脸逼近他的刀刃。

——颤栗着退却了的,反而是迪昂持着利刃的手。

大粒的冷汗接连不断地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砸落在地毯上的“噼啪”声,恍若命运的钟点。

“——你们生来注定要惧怕我们,就像羊生来注定要惧怕狼。”

“……不……那是因为……”

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在那不可一世的威压下,毫无疑问,迪昂深深地畏惧了。

——他当然很清楚,那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血统上的劣等。

洛法里安会这么说的原因,只是为了刺激、诱使他亲口承认,自己会产生畏惧的真正的理由——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要远胜于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轻易地压制自己;哪怕是迪昂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筹谋和心计,这位洛法里安侯爵都能轻易地将自己玩弄于鼓掌。

……这是一种……彷如凡人立于神前的无力感。

终于,迪昂失去了握住手中匕首的力气。

绝望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

“果然,比起肉体折磨的肤浅,精神上的凌虐才足够令人欢愉。”

洛法里安甚至背过身去,无视了迪昂仍有可能拿起匕首从后面突然发起攻击的事实。

迪昂没有那么做,他没敢那么做。即便洛法里安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被从所有角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恐惧感和压迫感。

他无声地抽噎着,在内心深处咒骂着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并品尝着它们带来的巨大痛苦。

无能为力的泪水打湿了地毯。

“啊,不过……请原谅我撒了一个原则上的小谎。”

洛法里安侧过半身,撇了撇嘴,投来从容得令人胆寒的微笑。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取你的命。”

迪昂抬起头,没有回话,只是用满含着复杂心情的目光望向那位大人——仇恨、折磨、疑惑、难以置信……以及,在绝望深渊中紧抓星星光点的可悲期望。

“想要活命,就用你的尊严来换吧。接下来的人生,你要匍匐在我的脚下,像狗一样苟延残喘。——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

“……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

“你的父亲,那位‘鬼匠人’,曾经来找过我的父亲,你知道吗?”

洛法里安突然提起了一件迪昂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问题。

“他的双眼里闪烁着山火般热烈的固执——尽管被逐出了伽尔撒,他却无比渴望能再度回到那里。为此,他跪在我的父亲面前请求他的帮助,承诺一定会制造出能够‘真正改变战场’的强大武器,并且到了它面世的那个时候,它将只属于洛法里安家族,只属于黎明之星军团。鉴于‘鬼匠人’的名气,我的父亲给予了他很多信任,各种各样的努力和斡旋也几近尾声。——可以说,只要你父亲着手设计的那种武器一完工,他就可以带着洛法里安家族的支持,如愿重返伽尔撒。”

“……怎么……会……这样……”

“你父亲的结局,我们也都知道了。”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但如果你以为这件事情随着你父亲的死去就此作罢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既然我的父亲已经为你的父亲做了那么多,那些努力就必须有它的意义——洛法里安家族的人绝对不会容忍无用的付出。你父亲死了,我父亲也死了,那并不要紧,他们在主的面前订立的约定将延续至你我之间。”

“……你的意思是……要我……为你工作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成为我的奴仆,直到死去。”

洛法里安傲慢地回答,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脚下。

“虽然我从来不喜欢你们这些劣等民,我并不会否认你们之中的一些人具备一些鲜见的才能;我不会拒绝任用你们中一些较为能干的家伙,更不会吝惜赠予他们的任何应得的赏赐。但是,你们必须时时谨记自己低贱卑微的身份,不遗余力地为帝国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才能;我绝不会容许你们拥有尊严,更不会容许对伽洛尼人的冒犯和反抗;你们要唯我命是从,因为你们的余生都要在我面前跪伏,自甘沦为我的奴隶。——只有这种程度的效忠,我才有可能勉为其难允许你活下去。”

“……你要……我做什么……”

“就像你一直以来寻求的那样,我允准你加入黎明之星军团,不如说,这对你这样的罪犯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开恩。——但你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你要从你父亲那里接过未竟的约定,作为一名军械师,偿还你父亲欠下的债务,为帝国、也为我鞠躬尽瘁、终生服务,那就是,我留给你的唯一未来。”

“……要我……做军械师?……开什么玩笑……”

迪昂紧咬着牙,尽管在洛法里安的紧逼之下,他仍藉由齿间“喀喀”的声响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新踏上的道路。他在肮脏卑鄙的世界里抗争、奋斗至今,不就是为了避免重复那样的命运吗?

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有未来的生命。

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接受?

那样的余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要作出那样的选择……甚至比死还要痛苦……

“或者,你也有更轻松的选择。”洛法里安一边轻笑着回答,一边挥了挥手,示意一名手持页锤的骑士上前来,去他的桌前为他取来什么东西。

迪昂抬起头,望向洛法里安满足的双眼。

——是的,那个嗜虐的男人很清楚这一点。

从那双眼睛里,迪昂明白了,洛法里安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正因为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得到娱乐。

失去尊严和未来的、苟活的生命,以及,失去生命。

“来吧,作出选择吧?”

一卷文件展开在迪昂的面前。正在文件的开头,加粗的单词“slaidaria”清楚明白地写在上面,它在古语中的含义正是“任命书”;在文件的底部,洛法里安家族的狼形徽印早已干结变硬。

迪昂当然认不出那个单词,但他清楚地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

“我知道你看不懂古语,下贱的劣等民,”洛法里安耸了耸肩,“但我只能告诉你这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是的,对于把持着像杰斯帕·洛法里安这等权势的人来说,根本没有玩弄这种小把戏的必要。

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作出了选择。

对那卷任命书,迪昂伸出了颤抖的手……

*

但他没能碰到那份任命书。

“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有多恨我。”

一边摇着头,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洛法里安将任命书抽了回来。

“不不不,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在你表达出那样的意思之前,这可不行。”

“……您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低着头,光照的死角掩藏了他脸上的阴霾。

“你要用舌头清理我的鞋底。”

洛法里安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是在犹豫吗?”

连滚带爬地,迪昂当即扑到洛法里安的脚边,抱起他那沾满泥尘的铁靴,伸出舌头,仿佛饥饿的野狗一般迫不及待地、用力地舔舐下那上面还夹杂着草根和不知来历的污垢,将它们尽数咽进腹中……并着……从脸颊滑落下来的,苦咸的泪水。

“匕首还在你的脚边,迪昂,你随时可以把它捡起来。”

洛法里安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不……”迪昂抬起头,稍稍停下了嘴边的活计;他一边流着不争气的眼泪,一边对洛法里安露出臣服的笑容,哽咽着,笑着说,“……能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很好,我卑贱的军械师。如果你表现得好的话,我或许可以提拔你做我的弄臣。”

“……我会……尽力令大人满意……”

残虐的伽洛尼人仰起头,放肆地高声大笑起来。

*

**

午后一时,费兰多卡萨,宽敞而宏大的安纳托德拉宫(teraanaltodra)——这里是用于接待来自帝国其他地域的要臣和贵族的宫殿,也是圣城的第二大宫殿。

“哦呀哦呀?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可爱的莉安小姐吗,原来在这儿呐?今天这是怎么了?要出门吗?!”

“别大惊小怪的,姐姐。”尽管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莉安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平伸开手臂,正任女仆为自己穿披上符合身份的华丽衣装。她至少有足足半年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了。

“我敢说,不论美丽还是才智,伽尔撒已经没有女孩儿能比得上现在盛装的莉安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讨厌这种麻烦的衣服。”美艳动人的小姐皱起了眉头,正在这个时候,女仆们正仔细地为她的衣服捏出整齐的褶皱,“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根本就是不需要的。”

“好啦好啦,虽然这么说着,你不还是老老实实地穿上了吗?”

姐姐一边安抚着莉安,一边走过去,拿起挂在镶金枝架上的狐皮披肩,好好地搭在莉安的肩上。

“让我猜猜看?是舞会吗?”

“猜错了。”

“哈?你不是要去兰吉尔公爵举办的舞会吗?”

“猜错了啦——你知道我讨厌说第二遍,姐姐。”莉安一点也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

“啊哈?你没打算去兰吉尔公爵的舞会和晚宴?真的吗?”已经坐在一旁的姐姐瞪大了眼睛,“这可是那位温柔英俊且年轻显赫的公爵大人,亲自写来了邀请函的哦?你确定不去吗?”

“他肯定发出了不少邀请函,不会在意这一个的。……唔……以防万一,如果他问起来,说我抱恙在寝就好了吧?”

“……你确定吗?要知道整个费兰多卡萨最优秀的绅士们都会汇集在公爵大人的宴会上,那之中会有你喜欢的类型也说不定?”

“你是说,那种串通小贼摸走我腰包的猥琐男爵吗?”莉安脸一黑,提起放在一旁的暗红色金边宫廷椅上的钱袋,钱袋上缀饰着淡紫色的风信子——那是近些日子才从兰吉尔公爵大人那里归还的,“不要!我才不去!我对那种家伙一点兴趣都没有。”

“别这么肯定嘛……”见妹妹兴味索然,姐姐也只得挠了挠头,试图作最后的争取,“再说了,那种小人物应该进不了这种档次的舞会吧?公爵大人应该不会连那种地位的人都邀请到费兰多西亚圣宫才对。……说起来,那种不知好歹的混蛋应该早就被处理掉了吧?”

“……真可怕,别说什么处理好吧?在费兰多卡萨这儿也是有完备的律法的。就算是罪犯,一切也应当遵照律法执行。”莉安整了整自己的衣裙,对自己姐姐的无知感到无可奈何。

“果然你还是那个死板的莉安。照我说,那样的家伙就该吊死。”莉安的姐姐一边把玩着自己漂亮的金发,一边悠然地说道。甚至翘起了腿,换了一个更惬意散漫得多的坐姿。对于一位只套着一身宽松亚麻内衣的美丽贵族小姐,这样若隐若现的坐姿足以令无数出身高贵的男士为之癫狂。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的邀请能让我们芬林(fenrine)家族尊贵的莉安小姐不顾麻烦,盛装出席呢?”

莉安回过头,对姐姐眨了眨眼睛,露出调皮的微笑。

“秘!密!”

*

**

The Star星(6)

入夏,圣城近郊的山地上已经覆满了丛生的绿叶灌木。

忽地,一头健壮的雄性山地羚鹿顶着夸张的那对大角,从凹凸不平的山岩后面冷不防窜了出来,试图甩掉从后追来的猎手。

当然,咬上了它的猎手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类型。

紧撵在其身后的是一匹毛色雪白明亮得过分的骏马,浑身上下的蓬松皮毛似乎都被呵护保养得过了头,只有四蹄的末处和额间生着少许深色的印迹;轻快迅捷的步伐踏过并不能被称作“道路”的山间,掠破丛生的枝叶,精明地拣选出相对平坦好走的路径,却始终稳定地保持着与那头上蹿下跳的牡鹿的距离,无论它如何翻越岩障也甩脱不开。它澄澈的双目透射出猎手般波澜不惊的视线,紧锁住它被吩咐盯住的猎物,好似它从前的主人那般冷静沉稳。

但真正的猎手并不是它,它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而在它宽阔的背鞍上,拉开的弓弦已然绷紧多时。

“就是这里!!!”

带着马蹄驰骋的速度,一支箭倏地射向那头雄鹿的侧身,直指它健壮的后腿根处——

——但它落空了。山地羚鹿只是轻巧地蹬跃起,便游刃有余地躲过了那支飞驰的箭矢。

“啊——看在主的份上!为什么?!!”

马背上的弥斯发出了非常懊恼的叹气声,他本以为这一击终于可以成为继今天落空的十几箭之后的第一发了——但那头机敏得见鬼的羚鹿,它的跑动轨迹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当然,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弥斯自己的射术实在太糟糕了。

——也难怪,考虑到他的老师对各种战斗技术系统的偏重,这样的弱点几乎可以算是另一种“传承”了。尽管对于其他各种武技、各式各样的战争兵器,雷·兰吉尔·泽文大人都是出类拔萃且炉火纯青的操用者,但唯独,他个人尤其不待见弓箭和弩机。弥斯现在正努力想要实现的,不过是试图脱离那位老师的影响罢了。

考虑到射术也是一门与其他技术同等艰深的学问,弥斯至今为止的锻炼还远远不够。

“啊!真是麻烦死人!!”

被人称为“狮鹫猎手”的自己竟在一头雄鹿面前连连吃瘪,一股无来由的焦躁突然涌上他的脑袋。他把猎弓随手一甩,顺手摘下脑后束起辫发的银环,抬手拔出了一直背负在身后的木矛,挺立于自己的身前。

——他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耐心。

“——sarolie!!”

这是雪影自小作为泽文大人的战马受训时就接受了的“冲锋”指令,弥斯将它和其他承袭自老师的口头指令一字不差地沿用了下来。

不仅仅是口头命令而已,作为一名出色的骑手——不,现在应该称为骑士了——弥斯自己的意愿并感情,也通过缰绳和小腿娴熟的扶助动作丝毫不差地传递给了雪影那训练有素的强健身躯;从主人再微小的动作中,雪影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传达至它那里的微小情绪变化,从而采取相适应的步调和步幅。——所谓“羁绊”,便是如此。早在风暴崖度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和这匹性格独特的马驹就已经经历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磨合和协作,成为了默契无间的搭档。

但对于弥斯高涨的情绪,除了遵从指令之外,它并没有作出过多感情上的回应。雪白的战马只是有些不耐烦地低鸣了一声,好似在用无可奈何的语气暗自叹气:“好吧,好吧,我就知道又会是这样……”

叹气归叹气,它仍然高扬起了自己的蹄子,在颠簸的山道上加起了速。

——踝端深色的毛色彷如黑色的轻纱,随着四蹄的跃动而上下飘飞;在大雪中如白影掠过,旁观者却只捕捉到足迹。“雪影”,那便是这匹年轻的战马华丽名字的来历!

十数步间,那匹矫健的战马竟就从那头雄鹿的身侧掠过,赶超到了它身前——

——与此同时,羚鹿终于减了速。

汨汨的鲜血从它的侧身不住地涌出来,在它的身下留下一个个血蹄印。

没走几步,它便仰头倒在了血泊中。

——插进它侧颈深处的半截木矛便断在那里。

那匹充满灵性的战马已经停下了步子,轻轻呼了口气。不如说,它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剧情走向。

*

弥斯随手丢开剩下的那半截木矛,它已然结束了自己所有的使用价值。——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矛”,整根木矛仅仅只是把木棍的前端削尖的简单武器而已,根本称不上是兵器。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接下来该拾掇拾掇自己的战利品了。

将矛锋轻易送入猎物身体里的那一刻,他的焦躁感便消失了,尽管取而代之的并不是轻松愉快,而是些许郁闷。

当然,他也不是在为死去的猎物作祷告,那是异教的野蛮人的习俗。

“……你说,搭档……”站在那里,弥斯将有些呆滞的目光投向自己仍然还有些许抽搐的猎物,一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战马,“……我是不是完全不适合射箭。”

雪影只是轻哼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无所谓。

“好吧,好吧……”

不知道从马那难解的哼哼中听懂了什么,弥斯也擅自回答起来。——在旁人看来,或许那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的练习量还不够……不过,果然还是马上枪术比较简单啊……”

雪影又哼哼了两声,其中仿佛有一些不满。

“啊,当然了,我出色的搭档也功不可没!”

弥斯一边说着安抚的话,一边自顾自地叹着气,从腰间抽出匕首,朝自己的猎物走过去,切断了它的喉咙。这头羚鹿实在太大了,如果要整头扛回去实在不太现实。雪影毕竟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精良战马,要让这匹弥斯如此悉心呵护的宝马干驮马挽马的那些粗活,那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剥皮”,这是弥斯近些天来才学会的一个新技能,虽然还没有那位老猎人那样熟练。对于这种难以携带的大型猎物,带走它们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很重要的。

是的,你没有听错。作为一名新晋受封的贵族骑士,闻名费兰多卡萨的“狮鹫猎手”弥撒铎·梅耶尔大人现在正在干的正是一般猎人的活计。又或者说,连猎弓都使不好的猎人,恐怕连三流的猎人都称不上。

一位贵族骑士会沦落至如此境地的原因,大抵都差不离——无非是为了讨生活。

只是对弥斯来说,它未免来得早了点。

姑且不论其他来历的骑士,通常来说,在风暴崖受封的骑士们大抵是些“无地骑士”,因为在家族继承之外,他们并不会因为受封而就此获得封地。这些新晋的无地骑士们将被风暴崖派遣至五芒常规军团中的一支继续服役,在那里他们会接受当地长官正式而长期的委任,同时也获得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而另一方面,在学徒期间积攒下来的无用饷金也将在这时候成为一笔数量不小的积蓄,完全足够骑士们过上与他们身份相称的生活了。

——而弥斯的问题当然就出在这里。

被老师逐出风暴崖的他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派遣。至于饷金的去处……恐怕就只能问问疯马酒馆的那位老板了。

——该死的苏雯娜酒!!!

在人生地不熟的费兰多卡萨,找不到门路的梅耶尔大人只好干上了见习猎户的行当。

是的。换句话说,弥斯已经快养不起自己和这匹生来就尊贵挑剔的雪白战马了。

*

当然,寻不得门路也只是弥斯开始打猎生涯的原因之一;此外,他也想借机磨炼一下自己的射术。

“不过,再怎么说十天来一箭都不中也太倒霉了吧……这难不成就是每次我都在扈从冠军赛上放弃射术的报应?”

剥着鹿皮,弥斯也始终没能平复自己糟糕的心情。

沮丧归沮丧,他还没打算就此放弃。哪怕是在费兰多卡萨,如果不时刻磨炼自己在风暴崖学到的技艺的话,他害怕奇拉大小姐回头就会将他甩出上千里奇那么远。

“……啊……糟了。”

他这才突然想起来,刚才一气之下随手就把猎弓给丢了。虽然那只是不久之前,但以雪影的速度,他已经跑出很长一段路了。

“……我得把猎弓给捡回来……虽然这块软绒绒的鹿皮和那对漂亮的鹿角起码能卖六个银利亚,但现在可是一枚铜子儿都不该浪费的困难时候啊!”

他小心翼翼地把割下来的鹿皮折起来,用绳子同鹿角一齐捆在马背上;他又割了几块肥嫩的大腿肉下来,装在备用的羊皮袋子里,这才重新翻身上马,打算顺着原路回去寻找那张猎弓。他的手上沾满了猎物的鲜血,免不了在雪影洁白的身躯上留下几抹红迹;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雪影也连连发出颇为不满的哼哧。

“好啦好啦,别抱怨了,回去马上就给你洗澡。这么会功夫,就稍微忍一忍吧。”

但当他绕回自己丢猎弓的地方时,他瞧见另一个男人已经捡起了自己的猎弓,牵着一匹褐黑色的马,站在那里兀自端详着。

那是个留着垂肩长鬈发的年轻冈瑟尼人,一身弥斯从未见过的混搭风格服饰:一顶带长青色鹊羽的红色小帽,褐灰色的狼皮披肩下盖着两片不大的肩甲,上面镌刻着马蹄铁形状的纹章;贴身紧致的天蓝色打褶衬衣,腰上却缠了一圈板甲片制成的束带,束带的右侧由铁链悬着一柄侧剑;黑色的紧身裤袜下穿着一双皮质长靴,长靴外却还套了一双连着小腿甲的圆头鞋甲,鞋甲前端有着贝壳似的尖脊纹路。

看起来像是个贵族,又或许,从那些散佩的板甲佩配件上看,是一名骑士。看他这身打扮,似乎也不像是来打猎的。

“嗯?这张弓是你的东西吗?”

那个人抬起眼睑,打量了弥斯一番,随即皱起了眉头。——确实,现在弥斯的形象实在有些禁不起打量。

“是我丢在这儿的。”

“……你是这附近的猎人?”当弥斯策马走得更近一些的时候,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对方忍不住捂起了鼻子。

“……算是吧。”

尽管如此,对方还是伸出手,将弥斯的猎弓递还了回来。所幸,那张弓似乎没有被自己摔坏。

“那么,你在这附近有没有看见一位乘着雪白战马的骑士?他似乎也在这附近打猎。”

“……”面对对方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弥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啊,我知道这种问题很奇怪,堂堂骑士竟然会去当猎人。”对方仰着头,仿佛在脑中搜寻着所知道的信息,“他应该也是个冈瑟尼人,在脑后扎着一根小马尾辫,看上去大概……十八岁左右?……嗯……我想想……还有别的什么特征呢……”

“您想要打听的那位骑士……他的名字是……”

“弥撒铎·梅耶尔,那位有名的‘狮鹫猎手’,我找了他好久了。你难道认识这个人吗,猎人?!”

“呃……”弥斯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就是。”

*

The Star星(7)

“什么?!你就是弥撒铎·梅耶尔?!!”

贵族男人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下巴几乎都要掉到地上。

“正是……”

“难以置信,原来世界上还有比骑士当猎户更离奇的事情。”

“如您所见……”弥斯只得露出难为情的傻笑,一边挠了挠头。

对方再度上下扫视起他的衣装,但令他遗憾的是,他并没能看见与这位骑士身份相称的任何特征或是饰品。——一尘不染的白马雪影或许可以作数,但如今雪影的毛上已经被弥斯沾满鹿血的手无意间地抹满了斑驳交错的红印。

“原谅我的冒犯,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只能传达给真正的弥撒铎·梅耶尔大人。”

尽管对方还是放下了掩住鼻子的手,对弥斯报以礼貌的微笑,他对面前这位猎人的身份仍不能给予完全的信任,“您的身上是否携有能够证明这一点的物件呢?”

弥斯将手指搁在下巴上思索了好一阵,又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随即摇了摇头:“看来我没有把褪魔之刃佩在身上啊……这就麻烦了。”

“不麻烦,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对方挑了挑眉,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你是那位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想必是一位剑术高手。”对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伸手行了个颇为风骚的礼,“不瞒您说,我对剑术也略有研究。”

“……您的意思是,要同我切磋一番?”

这种自证的方法虽然非比寻常,但弥斯也认为,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切磋,对,没错!虽然圣城的律法不允许公开的斗殴和决斗,但这深山野林的无人之处可不受费兰多卡萨律法的管辖,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呃……如果您当真是那位梅耶尔大人,还请原谅我的冒犯,对我稍加留手——在这种野地里要找到专业的救治可不容易,我可不想因为那种小事就死在这儿。”

弥斯撩起自己的上衣侧摆,让他看见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佩剑。

“这样吧。”

说着,弥斯从马鞍上撑起身,利落地从上面跳下来,走向一旁的树丛,折了一段约一戴可(decker,帝国公制长度单位,约为117米)长度的粗树枝,用手上还未完全凝固的鹿血在它的尖端涂抹上红浆。

“如果在你击中我之前,我在你身上留下了血迹,那就算我赢了吧?”

弥斯已经照手半剑的持握方式拿好了粗树枝。

“未免也太自信了一点吧,梅耶尔大人?我就用自己的佩剑就可以了吗?”

尽管也拔出了自己的侧剑,对方仍然带着些许顾虑,“您身上可一点防护都没有穿戴,这样……不会受伤吗?”

“这样就可以了,请您务必全力以赴。”弥斯稍稍抖擞精神,活动了下筋骨,表情显得很是从容,“不这样的话,您也没办法确认我的身份吧?”

“……那好吧,我会使出全力的!”

对方也没有多加犹豫,爽快地答应下来。

*

僵持。

像大多数剑术决斗一样,双方摆起架势,将剑锋逼向对方,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单是从这样相对静止的情况,弥斯无从判断对方的技术和水平。

学一个静止的架势很容易,但关键在于如何发挥架势的优势,规避它的劣势。

不如,先诱敌看看吧。

在这个距离,弥斯垂下了剑锋,转换为骗式站立,同时作好后撤的准备。

年轻的贵族立刻作出了反应!

——但并不像弥斯预料的那样,他没有透过弥斯正面的防守漏洞直刺过来;送身跨上的同时,他竟高举起自己的佩剑,作出了一个全力下劈的蓄力动作!

事实上,那是一个完全外行的行动。

并不是说那一击的体态和发力方式十分业余,恰恰相反。那是一次相当标准而且娴熟的下劈企图,仿佛演练过了无数次,且不难预测的是,接下来的这一击一定会盈满自他的肩背和腰腹传递至双手的强劲力势。

但这并不能改变它外行行动的实质。

在剑术中,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点是时机。而在这种距离之下,无疑,现在是作出那般明显的发力前置动作的最糟糕的时机。

弥斯当然不会漏看那个机会。事实上,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此多的想法之前,他久经训练的身体就已然自动作出了反应。

——当那名年轻贵族身体前倾、举剑过顶的同时,弥斯手中的树枝也几乎划过了一个类似的弧度,但以更短促的路径,趁着这个时间差直直击中了对方的咽喉中央。

甚至不需要鹿血对方都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击挨得有多实。

接下来,只要侧步闪身,以守胜的姿态迎敌,避过对方可能打出的最后一个后击,这就结束了。

*

对方没有作出那一发势大力沉的后击,反而放下了剑,这一点稍稍出乎了弥斯的意料。他本以为在那样充分的蓄力之后,对方很难停住这挥劈出来的一击。

说实话,自己要仅用这根单薄的树枝正面挡住那样的后击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尽管弥斯已经先行得手,如果那一击劈出来了,那么胜负还犹未可知。

“呀,果然是风暴崖的骑士……我认输我认输!”

年轻贵族一边顺手收起了佩剑,一边对他的剑术技艺赞不绝口,尽管在他自己看来,那不过是最基础的东西而已。

当然,他不可能就这么直说。

“想必您近期也疏于训练了吧。要在圣城麾下的骑士手下取胜,我想我多少也倚仗了点运气。——刚才你要是对我立刻发起还击,我应该是难于抵抗的,您的下劈似乎相当地夯实有力。”

“……啊?骑士?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可不是什么骑士!这……您可完全想错了,梅耶尔大人。”

“诶?您不是黎明之星军团的骑士吗?”弥斯忍不住挠了挠头。

“您瞧我,急着卖弄自己拙劣的剑技,却连自我介绍都忘记了,这无疑是失礼了。”

对方说着,一手置于胸前,另一手张扬地展开,深深地对弥斯鞠了一躬。

“寇林·贺提尔(koalinhetel),在光辉圣城庇佑下一介既不起眼亦没有实权的小男爵。——当然,更不是什么骑士。”

*

弥斯再度用愕然的神情打量着对方,半晌。无论如何,从一般贵族子弟的角度,他的这身装扮也未免太过奇特了。

当然,用骑士的角度来看也同样奇特。

“……我记得……在费兰多卡萨,能被允许随身佩剑的人并不多。”

“的确如此。因为独在这圣地费兰多卡萨,教廷法下的《圣城治律》是第一顺位的大法,凌驾于帝国普遍适用的世俗法之上,在这里也有更多必须严格遵守的教令。不像皇都伽尔撒,教廷并不希望提倡崇勇好斗的风气,因此在这圣城的辖域内,公开决斗和经常会造成伤亡的骑士竞赛方面的禁令就不必说了,绝大多数的市民和贵族也不被允许佩剑上街……”

“这么说来……”

“不过除了骑士和军士,在费兰多卡萨还有其他离不开剑的职业存在。”

名为寇林·贺提尔的男爵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虽然我很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不过既然是梅耶尔大人您,我也就没必要隐瞒了。我们贺提尔家族,是费兰多卡萨最臭名昭著的行刑人家族;我们家族的工作,就是为犯下重罪的贵族执行最迅速也最精准的斩首,以最小化他们的痛苦。——也就是,你们俗称的刽子手。”

的确,虽然自己也身为贵族,但即便在贵族之中,担任行刑人的他们往往也不太遭人待见。尽管那是帝国赋予他们的职业,那同时也是一个不详的职业。

稍稍停顿之后,带着相当豁达的笑容,寇林又补充道:“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蔑称为‘刽子手’,不过,如果您能不使用那个称呼就最好不过了。”

“当然,我明白那对您来说是一种冒犯。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所有为维护帝国律法而奋斗的人们;士兵也好,行刑人也好,在我看来都是必要而值得尊敬的工作,贺提尔爵士。”

“谢谢,您叫我‘寇林’就可以了。”

贺提尔男爵点头向他致谢,当然,由衷地。

“说实话,来之前我还在思考您是一位怎样的大人。传闻中公爵大人的那位杰出兄长并不那么平易近人,我还在想,作为他的学生,您是否也一样难于亲近——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很确信……我和老师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弥斯傻笑着,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朝寇林友好地伸出手,“你也叫我‘弥斯’就可以了,连那位老猎人都是这么叫的。我还不太习惯被人称作‘大人’的日子。”

“好吧,弥斯,那我想我也就没必要再客气了。”

寇林的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从口袋里捻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亲手将这个交给你。”

“这是……”

弥斯伸手刚要接,又犹豫了一下,抽手回来,将手上的鹿血在自己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下,这才伸出两指去捻。

“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邀请函。”

“邀请函?谁要邀请我?”

弥斯当时便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对他来说,圣城这里并没有什么熟知的友人。

“当然是——当今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德雷希·兰吉尔大人,想要邀请你前往费兰多西亚圣宫,出席他举办的舞会,并同他一起享用晚宴。——这是你绝不会想要拒绝的邀请。”

寇林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如此说道。

“……”

一时间,弥斯陷入了一阵莫名尴尬的沉默。

“……呃……当真……不能拒绝吗?”

*

The Star星(8)

“……你不是认真的吧?”

寇林耷拉下半边眼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对吧,弥斯?”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在这个点就会遭遇拒绝。

弥斯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回绝公爵大人的邀请吗?”

“当然没有!你在想些什么?!那位可是德雷希·兰吉尔公爵,辖理整个费兰多卡萨的圣公爵,世俗世界仅次于皇帝陛下的大权臣,而你居然想要拒绝他的邀请??!如果你不把理由说清楚的话,那事情是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明白吗,梅耶尔大人?!!说到底,你到底有什么理由拒绝公爵的邀请?这理应是让你在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面前崭露头角的绝好机会,理应连感恩都来不及啊!!”

“我想我明白……”弥斯挠了挠头,刚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弥斯。”寇林摇了摇头,“你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你参加不参加宴会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是受到了重要的委托,务必负责引你去参加舞会的,如果你不去的话,我也不会好办。所以说,如果你不能给出充分的解释的话,就算是我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啊……那还真是给你造成了不小麻烦……只是……”

弥斯说着,又一次停在了话头上。他很难向面前的这位新朋友解释自己的忧虑,又或者说,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解释自己的忧虑。

自受封为骑士以来,弥斯并没有主动寻求接触贵族们生活的世界;又或者说,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个如今他本应属于的世界。

经济上的窘迫只是原因之一。

在风暴崖度过的这些年里,他已经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像一般军事贵族那样的生活待遇,那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然而,要弥斯坦然接受自己新的身份,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般容易。

……尤其是,输掉了那场在监狱中订立的赌局之后。

“——如果你最终能活下来,那又怎样呢?”当时,那个瘸腿的犯人以那样自信的表情反问他。

很显然,那是一个难以产生效力的赌局。弥斯下辈子或许都不会再遇上那个犯人,他们已经生活在了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被全知的主领向截然不同的命运;就算他们在人群中遇见,那个犯人也不会有除了自己记忆以外的任何其他佐证,以证明曾经在那座治安官监牢里,在那样深黑的夜里产生过那样荒诞无稽的约定;甚至,或许即便他自己也不会记住这种几乎没有可能兑现的赌局。

但,弥斯没能够轻易忘记那个赌局。结果,那个男人还是赢了。

只是他的运气好,猜中了这个结果?那毕竟本来也是一个耍赖的赌局,一个对那个犯人来说永远不会失败的赌局,他只是碰了碰运气,并且得到了主片刻的垂青而已。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愿顺着这个想法再继续下去。隐隐地,他感觉到如此思考的终点,或许会是一些不会令他愉快的结论,尽管那些可疑的脉络也并非必然的路途。

无论如何,他感觉不舒服。

这也是他选择了如是生活方式的重要理由之一。

在风暴崖的日子里,每当他感到如此的不悦,训练总是无可挑剔的对策。

在训练中,他总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和成长,却又不必作出什么艰难的考虑和抉择。

这样的“打猎”,也被他视为一种训练吧,一种……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因为碌碌无为而倍感焦躁的对策。

训练使他感到满足。这个位置,这个介于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立场,也使他感到暂时的安心。

“就先这样吧,或许之后我就会释然的……或许,在我变得更强一些之后。”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一直抱有的想法。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然而,寇林的头发已经摇得像个拨浪鼓,“虽然不知道你拒绝的理由,我也多少知道,你不是来自什么天生优越的家族。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弥斯,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你身为一名年轻的新晋贵族,就应该有个真正贵族的样子,过上真正贵族应过的生活!”

寇林说着,竟兀自后退一步,利落地踮起脚尖,旋出一段优雅的舞步。

“现在如果不讴歌青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闭上眼,高仰着头,伸手掬起明媚的阳光,用如歌剧般高昂而富有韵调的声音说。

“……讴歌……青春?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那就是——穿上你最体面最华丽的衣服,出席那些尊贵大人们的舞会和筵席;与最美丽端庄的小姐和妇人们踩出最优雅的鼓点,并饮着最美的酒水与她们共度良宵;与每个家族最尊贵的继承人们交好,与他们一起打碰撞球,出猎,在枪术竞技赛上分享友谊——啊,当然,最后一点是我自己的憧憬而已。众所周知,在费兰多卡萨没有枪术竞技那样的东西。”

说着,寇林又一个大步跨上来,煞有介事地凑近弥斯,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新来的骑士啊!在费兰多卡萨……噢不,无论在哪个公国,哪个城市,贵族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人脉!或许在风暴崖,你们凭自己的武艺说话;但在这个连骑士竞技都被禁止的地方,只靠武力是行不通的。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没有人脉都是万万做不到的!”

弥斯刚张嘴想要争辩什么,但寇林却抢先一步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你必须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去认识那些掌权的大人们,还有那些将来可能会掌权的公子少爷们,让他们认识你,让他们看见你的才能,赏识你,只有这样,你在费兰多卡萨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我想……”

“别告诉我,你就想一辈子当一个兼职猎户的无地骑士。我不相信,你们风暴崖出来的骑士志向只有这点而已。”寇林咄咄逼人地反问他。

弥斯感到有些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一位贵族在说服人这一点上很有一套。

“但……我完全不会跳舞,也没有能穿去宴会的体面衣服。如果非要和那些尊贵的女士们跳舞,我多半只会搞砸。”

他只能从自己的现实层面上寻找出回绝这位贺提尔男爵的理由。

“跳舞的事情你不需要操心,我会为你找到最适合你的舞伴,即便你完全是个跳舞白痴——啊,你多半是了——那也不成问题,我能为你搞定。”说着,寇林轻捶了捶胸口保证道。

“……至于衣服……似乎的确不那么好办。呃,你真的没有一件能穿的衣服?”

“衣服倒也不是没有。”

弥斯尴尬地笑了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那件。实话说,那件衣服即便穿在一般的猎户身上都称不上是体面。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这匹娇生惯养的家伙,我或许到现在也能攒出一件还能看的衣服。”他只能无奈地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搭档的肩膀。

然而雪影只是发出了一声像是吹口哨的嘘声,毫无疑问是在反唇相讥。

“这就麻烦了……”

一直兴致高昂的寇林终于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他似乎又想出了办法。

只见他上前一步,站到了弥斯的身旁,转过头,努力让自己的肩膀与弥斯的肩膀平齐。

“……啊,看来我们的身材还挺相似的。虽然你的肩膀比我的厚实不少,但你穿我的衣服应该也没问题。——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这样……没关系吗?”

“别担心,虽然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贵族,但家里的衣服还是多得很,各种风格都任你挑选。”寇林眨了眨眼,笑着扑灭了弥斯赖以回绝的最后一个借口。

“……看来真的非去不可了啊。”弥斯只得缓缓地叹了口气。

“……唔……看来你还是当真不想去啊……”

寇林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想舞会上会发生的好事儿吧。在舞会上,美丽的小姐看上英俊的骑士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也正认识好几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尊贵千金,寂寞的她们正喜欢像你这样英勇可靠的骑士大人——你的老师没给你安排姻亲吧?”

弥斯连忙摆手拒绝:“不,这,这就不用了!”

“唔,不想这么快就被婚约束缚吗?那也不要紧,只是一起找点乐子的机会也是有很多的!”

“不不不!不需要了!”弥斯甚至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了两步,“我其实……已经和别人有过约定了。”

“啊——娃娃亲?”寇林挑了挑眉,紧接着露出一副“我完全懂”的表情。

“呃……算是,又不是?我也……”

弥斯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探那枚揣在口袋里的银环,尽管他还是忍住了。

“好吧好吧,如果你不那么喜欢舞会,那么就当是去走个过场好了。但我敢保证,兰吉尔公爵的晚宴你一定不会想错过!只有在那里,你能吃到全费兰多卡萨公国最可口的菜肴,那是用全公国最新鲜也最顶级的食材,由全公国最棒的厨师亲手制作。除此之外,你还能吃到很多平时吃不到的菜品,那些特别的材料都是只能在南方、东方甚至是诺斐欧岛才能采集到的珍物,配上顶尖的美酒佳酿,那味道真是……”

说到这里,弥斯的耳朵忽地像受惊了的野兔一般直竖起来,之前的沮丧也一扫而空;没等贺提尔男爵把话说完,弥斯便兴致勃勃地打断了他。

“——什么?!什么酒?!”

“洳雷宁酒、苏雯娜酒,都只会是整个公国能找到的最醇美醉人的酒。尤其是费兰多卡萨最负盛名的洳雷宁圣酒,堪称‘主之泣珠’;你也应该知道,不要说是全公国,论及整个帝国,圣地费兰多卡萨的洳雷宁酒也是比上等品还要更上等的极品!噢,对了,兴许你还能尝到南方德奥赛斯地区名产的莎依(shay)酒,那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要知道,过去在南方曾经就因为这种酒而爆发过战争呢!”

寇林惊讶地发现,自己介绍得愈多,这位骑士的眼睛就愈发地亮了起来。

“我去!我去!!”

男爵的话音才刚落,面前的这位穷酸骑士便迫不及待地高声答道。

*

The Star星(9)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名声在外的梅耶尔大人居然在这方面出乎意料地容易对付?”

骑马下山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这个嘛……”

弥斯只好对着寇林傻笑着,颇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因为最近大都留不出酒钱的缘故,我已经好久没喝上过好酒了。”

听了弥斯的话,寇林不禁挑了挑眉:“风暴崖是个能经常喝上酒的地方吗?我听说那里是个相当闭塞的军事堡垒。”

“……这个问题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得挖个坑把脑袋埋下去了。”弥斯满脸无奈地回答。要不是在穆尼安德特的酒馆里挥霍了太多饷金,自己也不至于流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来,祖尔萨宁大人百分之百是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只是为了让弥斯继续请客买单,他才刻意没有把受封之后的事情告诉自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可是让怒勒·祖尔萨宁大人给坑害惨了。

……虽然,弥斯也不敢说自己就一无所获。作为过去一度在诺夫兰萨的寒霜之海洋军团指挥过战斗的老资历军官,怒勒·祖尔萨宁大人在酒桌上也教给他过不少关于海战的心得和经验,尽管那些东西在当下的处境下完完全全派不上用场。

寇林会意地笑了笑,表示出理解。

“不过要找到你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身为费兰多卡萨新的话题人物却连合适的住处都找不到,你这样只会错失很多上门的好事儿。”

“也许……也错过不少麻烦?”

“这你就错了,弥斯。”马背上的寇林摇着头,拒绝认同弥斯的看法,“好事儿总是免不了麻烦。但那种程度的麻烦,对你来说应该都能轻而易举地应付才对,至少你也应该先听听看再做决定。”

“噢——有道理!”弥斯只是连连点头赞同。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拒绝公爵本人的邀请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智之举。”寇林·贺提尔男爵摊了摊手,“事实上,如果你能给公爵大人留下好印象的话,无论何种困难他都能弹指间为你解决妥当。那毕竟是费兰多卡萨的主人,也是这整个公国境内毫无疑问最有权势的领主。如果你能成为公爵大人面前的红人,那么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其他贵族的尊敬和认同。——而这一点,对于你这样一个平民出身的新晋贵族来说更为重要。”

“唔……这一点你已经说过了,那位公爵大人似乎是个不能拒绝的大人物。”

“在这费兰多卡萨,不可以惹怒的角色有很多,但兰吉尔公爵当然是其中最不应该开罪的人物之一。”

“那位公爵听起来……似乎颇为令人畏惧。”寇林的话让弥斯的脑子里当即浮现出一个形象,一个……几乎和自己的老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影像。

“并不,恰恰相反。”

然而,男爵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牧,德雷希·兰吉尔公爵,在大多数贵族的眼中他都是一位待人温柔且受人爱戴的大人。其实他几乎从不动怒,也极少对侍候自己的仆人发火,要惹他生气似乎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不想惹得这样一位大人不愉快,不是么?”

“那听起来……和泽文老师可半点都不像……”听了寇林的话,弥斯脑海里的那副影像迅速地化成了泡沫。

“兰吉尔家的四兄弟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或许只有相貌了吧?”

寇林一边调笑着,一边耸了耸肩。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

“不过,除了兰吉尔公爵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大人你应该要记住。……啊,就记住那一位就好了。只有那一位,是绝对绝对不能触怒的大人!”

面对寇林千叮咛万嘱咐般的语气,弥斯瞬间感到了几分压力。

“——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杰斯帕·洛法里安大人,只有这个人,绝对绝对不能得罪!!!”

“……是……很麻烦的人物吗?”

“岂止是麻烦!那是就算用凶险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家伙!!要是被那个人给盯上,你的这辈子恐怕就算完蛋了!!!”

寇林夸张地挥舞着手臂,面色铁青,反应激动得过分。

“……有那么可怕?”听了寇林的描述,坐在马鞍上的弥斯忍不住往后一缩。

“你应该害怕,至少,应该在那个人的面前小心万分!那是费兰多卡萨最残暴也最狡诈多谋的领主,上古时代伽洛尼人形象的完美翻版,嗜血兽群的恐狼之主,帝国最富庶的常规战争机构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费兰多卡萨秩序的狂热捍卫者……”

“……哇哦……有这么一长串的修辞和头衔……”弥斯没忍住挑了挑眉毛。

“你会习惯的,一长串的头衔是显赫贵族的标志之一——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我自己擅自加上去的。总之啊,总之,千万得记住不要招惹那个家伙,千万!一定!!”

“啊,放心。我就在一旁尝几杯,绝对不会惹上任何麻烦!”

弥斯反倒很有信心地拍了拍胸脯。

然而他的打算被寇林当下否决。

“这可不行!我可不是带你去喝酒的!!”

“诶……不行吗……”

“……我开始有种……你这家伙一定会找上事儿的糟糕预感了。”寇林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你还挺有趣的,但有趣的家伙往往才最是麻烦啊!”

“怎么会……”弥斯傻笑着应付对方,“我想……应该不会吧……”

“……总之啊,总之,千万别招惹上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尤其是,绝对不能拒绝他们!!一定要记住了,否则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管哈!!!”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贺提尔爵士。”弥斯只得应允下来,“我会保证尽量不干什么蠢事。”

“……这算哪门子的承诺啊?!”

*

一路说着,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抵达了圣地费兰多卡萨的东南侧城门口。端立在城门两旁,以白金相间的独特铠甲武装至牙齿的圣城卫士看见他们策马靠近,便都齐刷刷地行礼致意,看上去颇有几分威严。

“梅耶尔大人,贺提尔爵士,欧勒维亚(oleviah)!”

作为一个相对简单的古语单词,许多地位相对普通的人们也早已经学会了使用”oleviah!”来向地位甚于自己高贵的人物表达正式的致敬,更不用提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了。

“大家辛苦了。”弥斯稍稍放慢了马步,挥手向士兵们打了个招呼。

寇林也就势放慢了步子,歪过头来凑近弥斯,“还亏得他们这都能认得出你来……”

“啊,因为这些日子每天都从这里来往出入城门的缘故吧,我和他们都已经见得熟稔了。”

“贺提尔爵士!”

弥斯正说着,一名卫兵在行礼过后却唤住了他身旁的那位男爵。从他掀开的面甲来看,黑发褐瞳,肤色暗黄,那名士兵的身上似乎流着希塞尔人(sythaire)的血统——那是另一支同样有着相当长的历史,源流于比科维尼人还要靠南的温暖地域的民族。

“……之前我母亲的事情,真是万分感谢!”说着,士兵又向那位男爵深鞠了一躬。

“……你母亲?你叫什么来着?”

“我的名字是古耶-塔里(gooeh-tali),克雷斯波顿(chraseborton)的古耶-塔里,爵士您记不得了吗?”

“啊……嗯……唔……噢,你是那个,家住北区卫国公花园附近的那位?”贺提尔爵士瞪大了眼睛,这才一副回想起来了的样子,“最近你的母亲状况如何?”

“托您的福,她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寇林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那就好,但务必记得,不要让她太过疲劳了。她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

“明白了。谢谢您,贺提尔爵士!!”

在通过城门后,弥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他的母亲怎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半年前那孩子的母亲突然高烧不止,几乎生命垂危,所以……我就给了他提供了一点帮助。”

“你帮他从教堂请来了牧师吗?”

“不,”寇林·贺提尔转过头,对弥斯露出自信的一笑,“我帮他治好了他的母亲。”

“不,等等,你说过你是一名行刑人……难道祈祷和祛除病痛在费兰多卡萨不是牧师们的工作吗?”

“之前忘了告诉你,行刑人对我来说实际不过是一个虚衔罢了。这些年哪来那么多贵族的脑袋要砍?”寇林摊了摊手,满脸的无奈,“别真当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了。实际上,从出生起至今,我就砍掉过一个脑袋。”

“但……你能治好他母亲的病?难道,你真的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弥斯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看来你完全不了解行刑人呢,弥斯……那也难怪。”

寇林耸了耸肩,以一副自豪且理所当然的口吻,“要完成一次完美无瑕的行刑,不仅仅只是高举起剑,朝犯人的脖子挥斩下去那么简单。斩首只是最惯常使用的行刑方式,但并非唯一一种;一位合格的行刑人所需要的不仅仅只是足够的力量和精准度,还必须拥有关于‘人的身体’的诸多知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精细无误地安排出最完美的行刑,在执行律法的同时尽量减小受刑者遭受到的痛苦。为了达到这样的水平,我们贺提尔家族的继承人六岁时就会被送到一位对医术方面深有研究的教士阁下那里,跟随那位阁下学习系统繁杂的知识,一直到成年为止,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每一位行刑人当然都拥有很高程度的医术知识。即便没有行刑人的活干,我在那同时也是一名兼职医师。——事实上,当下这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光靠行刑人拿的那点微薄的薪酬怎么可能支持起我目前的生活?在安宁平静的费兰多卡萨,行刑人基本上是没活干的。”

“可……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找牧师呢?”弥斯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仁慈的阁下们是不会要求酬劳的吧?”

可寇林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你对费兰多卡萨这座城市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呢,弥斯。”

“这话怎么说?”

“和世俗行政上的划分一样,费兰多卡萨教区一共分成八个牧区和一个中央教区,每个牧区都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教堂。但这些教堂里的教士们通常要负责圣城市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从燔祭到宣道和礼拜,从悬挂圣灯到为新生儿起名,他们必须忙于各种各样繁杂的事务;另外,教廷虽然掌控着帝国的绝大多数知识,但并不是每一个低阶教士都是全能于所有领域的。大多数教士从沐灵始专修的都是神学、辩论、宗教律法、语言学和史学,虽然医术也是所有牧师的必修门目,但那仅限于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和疾病;如果他们碰上比较棘手的病患,除了最基本的处理和祈祷之外,他们大多干不了什么。真正专精于医术的教士大多也已经晋升为了高级教士,他们大部分集中在中央教区,只有地位最尊崇的贵族才有可能请得到他们。相较之下,我们这些行刑人的医术可要比那些一般的低级教士要精湛得多。”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高级教士都是如此。你肯定听说过教授我医术的那位圣希奥梅(el’thiome)阁下,为了能够给予更多地位低下的平民以更好的治疗,他主动放弃了自己在中央教区的主教职位。”

“在风暴崖的时候我听说过那位圣人!原来你是他的学生!”弥斯的目光中流露出惊喜,但很快又逐渐黯淡下去,“……不过我听说,那位阁下在被教廷封圣之后没多久就猝然长逝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男爵低下头,缓缓地闭上眼睛,“我称他为掌灯,就像他的其他沐灵一般称呼他,而他也同对待其他沐灵一样对待我;我无比尊敬他,也很荣幸能得到他的教导。他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他对我影响至深。”

“不过,”寇林重新睁开眼睛,“即便是圣希奥梅掌灯还在的那些日子里,还是有很多家境并不好的平民患了重病却来不及得到妥善的医治——当然,这种事情也并不只发生在费兰多卡萨而已。”

“……所以,你继承了圣希奥梅阁下的遗志。”

然而,这一番话却让寇林大笑起来。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怎么赶得上掌灯那般高尚?我也从来没试图做像他那般高尚的人。”寇林·贺提尔耸了耸肩,“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圣人。我兼职医师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让自己过上符合我贵族身份的、体面的生活,不过是这样而已。”

“……那也无可厚非。”虽然猜错了,弥斯依然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当下正处于财政困境中的他,也实在无法义正言辞地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不过,那个希塞尔人卫兵,我的确没有收他的钱。”

“果然,你还是多少继承了那位阁下的精神吧?”

弥斯欣慰地对他露出了微笑。

“并不是这个原因。”

然而,寇林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那是因为在他不在的时候,我忍不住和他的妹妹上了床……那是出于愧意才……啊,他应该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儿吧……”

“诶??!!!”

*

“这就是我贺提尔家族的家宅了。对于一名贵族来说未免寒酸了些,但我也足够满足了。”

寇林正介绍着,出来开门的仆人已经将他们遍身狼狈的客人迎了进去。

“为这位大人尽快备好玫瑰花瓣和适温的水。”他一见到自己的仆人便这样吩咐道。

“我的荣幸,主人。”

这所家宅算不上豪华,但还算宽敞体面。它正坐落在城北的贵族区的边界上,紧挨着市民区熙熙攘攘的卡森尼尔大道(landruichcarsoniel)。弥斯没有从室内的家具上嗅出半点豪华奢侈的味道,但即便是他也不难体会到,这座住宅的主人有着相当高程度的审美品味;该简约的地方简约,该繁杂华丽的地方也不差,每一处陈设,颜色和布局甚至讲究到了拘泥的地步,共同造就出一种稍显糜烂的风格。

——唯一不谐的就是这个一身鹿血的肮脏猎人了。

“说起来,作为一名骑士,你却连侍从都没有。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骑士的骑士了。……也许,我可以为你准备一身漂亮的铠甲,那样看起来一定相当不错!”

“……那还是免了,我只想穿正常的衣服。”

在弥斯看来,穿盔甲去参加舞会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好吧,你先去泡澡放松放松。我去找几件合适你穿的体面衣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弥斯点了点头,跟随着男爵的另一位仆人进了一个绯红色调的宽敞房间。在房间的一侧摆着一个木质浴盆,浴盆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张台桌,上面摆着一个银质果盘,里面盛着一串只剩下两粒果实的葡萄;而在房间的另一头则是一张精致的双人床,床帷一旁则摆放着一台反射着红色光泽的华美竖琴。

“请您在此稍等,大人,热水和新鲜的水果正在为您准备。您还需要什么其他的需要吗?请不吝吩咐。”

负责接待的女仆极为礼貌地向他致意,与此同时,另外两名男仆则正负责将浴盆搬出去。

“不愧是……真正的贵族生活。……啊,不用麻烦,这样就可以了。”

“明白了。”

女仆人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就这样侍立在门边上,一直等到盛满温水和玫瑰花瓣的浴盆被搬回了原位,她才又走上来,恭敬地请示道:

“大人需要我为您解衣吗?还是说,需要其他男仆为您解衣?”

“……这……这就不用了!”

弥斯连忙回绝,他可着实没见过这样“无微不至”的服侍。

“那,大人您需要我退出去呢,还是在门边上侍候?”

“……你退出去吧。”

“我明白了。”

倒也不是因为这澡盆没有遮帘的缘故,弥斯并不是那种怕羞的人。尽管风暴崖的扈从们也通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作为一名骑士,一名士兵,被迫在没有遮掩的地方沐浴是很常见的事情。会过分介意这种事情的士兵显然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甚至连奇拉·祖尔萨宁大小姐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扭扭捏捏。

不过……在这种醉人环境下……在女仆的侍候下沐浴什么的,弥斯着实感到十二分的不习惯。在女仆退出去、掩上门过后好一阵子,弥斯这才开始放松地脱自己的衣服。

然而,他刚舒舒服服地躺进浴盆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间的门却又被猛然推开了。

寇林·贺提尔抱着三套衣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将衣服平摊在床铺上;紧接着他又走近了浴盆,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那瓶口的软木塞还被精心地雕刻成了盘蛇的形状。贺提尔轻轻一弹,将软木塞弹在弥斯的盆中,随后便将瓶子里装盛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全倒进了弥斯的洗澡水里,惊得毫无准备的弥斯几乎从盆里跳了出来。

“……你倒了什么玩意儿?!!”

弥斯满脸错愕地盯着那摇晃漂浮在水面的蛇形木塞,误以为那是某种蛇毒。

“别激动,弥斯,放轻松。”看见弥斯忽然这么大反应,寇林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香料啊,香料。从诺斐欧岛船运过来的名贵香料,对缓解肌肉疲劳很有好处。”

“香料啊……原来如此。”

弥斯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才重新坐了回去,“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些东西。”

“哈,你最好习惯这些,这就是一名贵族该过的生活,这也是你应得的。别担心,如果你得到了兰吉尔公爵的认可,那位大人一定会为你安排好同等舒适的住处和仆人的。”

“我倒没有担心过这种事情……”

弥斯说着,尝试让自己再一次放松下来。他闻到了香料和玫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十分醉人。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恍惚,游离……直到再一次落在了寇林并不平凡的衣着上。

他无意间注意到寇林已经卸掉了那身在他看来不伦不类的铠甲。

“……你把肩甲脱掉了,还有腰带和小腿甲。”弥斯说,这才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语里都透露着满满的慵懒。

“是的,如你所见。”寇林就坐在了浴盆不远处的靠椅上,伸了个懒腰,又活络活络自己的肩膀,听上去几乎“嘎嘎”作响,“穿戴着那些东西简直又重又难受。我都不敢想象你们怎么能穿着一整套这东西去打仗的。”

“……既然这么不舒服,为什么你还要穿戴那些东西?”

“因为这是风尚啊!这是费兰多卡萨的潮流!作为一名骑士,你没觉得这种半甲装的风格充满了男人味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风尚’、‘潮流’,我只是觉得这样佩戴装备很不实用。”

弥斯微微直起身来,直言不讳地指出,“事实上,我们披挂一整套铠甲应该会比你只装备这几块散片要轻松舒适得多。”

“嗯?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因为你在铠甲里面穿戴的这身漂亮衣服并不适合搭载甲片。”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铠甲穿戴着,弥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指出了问题所在,“我们通常都会在铠甲下面穿戴一身专门用来搭载甲片的武装衣。武装衣在许多部位的剪裁都是专门为搭载铠甲而设计的,它的合身程度直接关系着穿戴铠甲时的舒适和灵活。——我们是不会穿着一身不舒服的装备加入战斗的,那会极大地影响战斗时的状态。”

“另外,”弥斯又补充道,“一整套铠甲的甲片之间都有相互支持的设计,能够将铠甲的重量平均地分配到全身。像你这样披挂零散的甲片,会容易疲惫是当然的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寇林一拍脑袋,“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

“还有就是你的裤袜。”

“……裤袜又怎么了?”

“如果小腿甲的里层不够紧身的话,在行动的时候会有褶皱。这样你把小腿甲套上去的话,褶皱就会硌着腿,非常地不舒服。”

听了弥斯的话,寇林立刻拉起了裤腿,露出裤袜下面一条条血红色的印子,他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这样佩戴铠甲是非常不合理的……换我我就绝不会这么穿,尤其是要去舞会的时候。虽然没有试过,我敢肯定,穿着铠甲肯定不适合跳舞。”弥斯说着,探身过去,也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要去舞会的话,穿平常的礼服就好了嘛?”

但寇林只是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只是这点不适的话还是可以忍受的。毕竟我也不是真正的骑士,穿这身也不是为了参加战斗,只要有这种威风十足的感觉,这就足够令那些美丽的女士们为我张开双腿了。——在费兰多卡萨甚至连决斗斗殴的机会都几乎没有,那真是无趣啊。在碰撞中领略生命,那才是美妙的青春啊!”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青春’?‘潮流’?……除了麻烦之外我就体会不到别的东西了……”

“欲望越是被禁止,人们就越有兴趣去追求,不都是这样的嘛?”

看着弥斯仍旧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寇林也只是笑了笑,随即丢给他一块干燥的浴巾。

“也罢,我也没指望你能一下子理解费兰多卡萨贵族的生活方式。——来吧,过来看看这几套礼服,哪一件最符合你的口味。”

*

**

The Star星(10)

一时之后,富丽堂皇的费兰多西亚圣宫。

舞会再过几霎就要开始了,费兰多卡萨最尊贵的客人们也大多应邀聚集在了这间费兰多卡萨最为豪奢宽敞的舞会大厅里,站在厅堂两翼的桌边笑语欢谈着。就在他们的身侧,按顺序摆放在桌上的银盘里盛满了橄榄、鹅肝、醋栗以及一些在费兰多卡萨平时享用不到的水果和小食,盘子的里侧则端置着盈满美酒的银壶和银杯;紧靠舞会厅的四面墙下,栽种着明亮的橙红色金焰花的花盆整齐地摆成两列,这时已经是金焰花盛开的季节了;左右两侧的墙上悬挂着由黄金边框镶饰的大块水晶镜面,这两面光洁透亮的大镜子据称是为了让这间本就宏大的舞会大厅看上去加倍地宽敞;同费兰多西亚圣宫的其他大厅一样,在舞会厅的顶上绘着大幅栩栩如生的宗教画卷;缀满七色宝石和钻石的琉璃水晶灯盏就悬挂在正好恰当的位置,与顶上的绘画相得益彰,并在光洁的杯盏上倒映出缤纷绚烂的色调。

一切都准备完好,唯独,费兰多西亚圣宫的主人除外。只一墙之隔的会客室里,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正端坐在华座上,一手捧着银质的高脚杯,安静、耐心地听着面前的那位领主述职——从眉角的皱纹上看,那是一位远比他自己要年长的臣属。

“……那些被释放的柏斐妓女也已经被分批安顿在了密恩、伊露芙希亚(illuvcia)和奥薇萨。当地的教堂也为她们登记了全新的名字,好让她们得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如公爵大人您所愿。”

正说话的这位领主是林铎·文齐乐尔(lindovenkilel)伯爵,瓦柯西亚公国境内一块小领土的主人,本不属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封臣;但事实上,他的另一身份却是费兰多卡萨公国现任的财务大臣。

“你知道我并不满足于此。”

兰吉尔公爵的声音里有几分稚嫩,也很悦耳,态度却异乎寻常地强硬。

“除了出卖肉体之外,长年混迹在柏斐的她们恐怕也不具备其它赖以生计的技能。如果单是这样就放任不管的话,她们大多也只会重新沦为妓女,而我费力为她们洗去的耻辱往昔仅仅只能为她们谋得稍高的价位而已。——不,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我满足,文齐乐尔大人。”

公爵的话到此就划上句号,然而他那双波光粼粼的湛蓝色眼睛却仍在生动地传达着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讯息。

“私以为,您已经为她们做得够多了,公爵大人。”

“不,不够。”公爵的目光轻轻地上扬,咄咄逼人地对上他的财务大臣,并在他面前不自觉地竖起了食指,“他们既是我公国治下的子民,他们被忽视了便是我的失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我也自当承担不可推脱的那部分责任——如果,不是全部的话。”

“请相信我,公爵大人,这种品格最下贱的妓女我这辈子已经见得足够多了。”但即便公爵已经如此表明了态度,这位伯爵却仍在试图说服自己的领主改变主意,“即便作为妓女,她们的身上都没有妓女起码应有的操守。她们都是些自私、贪婪却又懒惰而毫无教养的动物,不思进取且难以教化,为了蝇头小利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掉义理道德,毁约违法;无论您给予这种人多少帮助,她们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激。自选择这种肮脏的职业伊始,她们就已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选择了这种为大众所不齿的生活方式,且毫不以之为耻。恕我直言,公爵大人,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您的拯救。”

“看样子,”兰吉尔公爵的表情并不显得着急,只是挑了挑眉毛,“您已阅过各种各样的妓女了。”

“……偶尔……我会在费兰多卡萨的妓院里接见一些有需要的客人。”

“但您说,您很了解柏斐的那些女人。”

公爵的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尽管那位大人的语气依然温平、柔和如初,文齐乐尔伯爵却忍不住感到一丝寒意。

“放心,您毋需做多余的辩解,我当然相信伯爵您不可能染指柏斐那些令人发指的罪恶。我好奇的只是,既然您没有接触过那些肮脏的女人,您又如何能如此清楚、具体地概括出她们的人格呢?”

“……她们的一言一行已经佐证了我的观点。您应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女人,没有听过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词句。在完成您的嘱咐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了她们的粗俗无礼,不可理喻……尽管我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说到底,会成为妓女的女人,为什么您还能天真到对她们抱有期待呢?”

听到“天真”这个单词,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

即便是对于一位过去曾经服侍过他父亲的臣属,这也毫无疑问是一种冒犯了。

但,他仍然没有露出愠色,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半点都没有。

“正是因为您这样的男人需求着欢愉,妓女这个职业才能获得存在的必要,不是么?”

他的语气依然柔和从容、温文尔雅,却蕴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力量。

“您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格指责她们成为妓女的选择吗,伯爵大人?”

“……我……”

“有吗,伯爵大人?”

“……我也许没有,公爵大人,但您也不可否认的是,她们是犯罪者,是柏斐这个邪恶地方的造就者,而您却赦免了她们。”

“您说得没错,她们当然是罪犯。”兰吉尔公爵直视着文齐乐尔伯爵的目光,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与此同时,她们也是受害者。她们是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了的、走投无路的弱者,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也从没有机会学习任何可以维生的手段;不通过违法的手段,她们甚至不会被允许出入像费兰多卡萨、奥薇萨和密恩这样的大城市,就像被遗落在荒野里的野兽一般无处可去……”

公爵顿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在他的迷人眼眶里,似有粼粼的微光在闪烁不已。

“……但毕竟,她们是人。她们想要活下去,不过如此而已。”

“据我所知,柏斐并非从始至终如此荒凉。在六十多年前,您的父亲戴夫铎·兰吉尔老公爵还健在的时候,那里成片的耕地也还没有荒废,那里的人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懒惰成性、只知道做躺在床上的生意。她们大可以重新开垦出土地,重新在那片土地上种植起来庄稼真的有这么困难吗?她们足有一百多人,难道她们都像出入战场的士兵那样失去了双腿和双手?”

德雷希轻轻地笑了笑,他知道,要说服这位老臣从来不容易。不过正是因为即便以领主的身份,他都不那么容易会被说服,所以这位财务大臣才格外地可靠——尽管他们之间时常会产生分歧。

“但在她们家的男人离开那里之前,她们从来不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们期待的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自始至终,年纪尚轻的公爵都没有摆出公爵的架子。他的表情依旧耐心、诚恳,但每一言一辞都直切要点。

“的确,她们数量众多,但正因为这样,要养活她们所有人才更是困难。从开垦耕地到收获究竟需要多久?她们能熬过这么长的时间吗?有多少人会死在等待的过程中呢?她们真的有那么多的选择吗?即便是出卖了身体和尊严,她们能得到的酬劳依然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单是为了活下去,她们就不得不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付出在自己的‘工作’上,一天拼了命地接待尽可能多的客人。然而,只是一场小病就足以夺走她们本来就微薄的储蓄,甚至,夺走更多。考虑到她们生活的环境,那样的事情并不鲜见。”

“公爵大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听上去,您对这些女人似乎很是了解?”

“的确,”公爵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亲自到了监狱里,从她们的嘴里听说过了。”

“太危险了!”文齐乐尔伯爵大惊失色,“以您这般的尊崇,怎么能去接触那种下贱的人!真是太危险了!!”

“不,你错了,文齐乐尔大人,尽管粗俗无知,但她们并不危险。她们是受害者,是被盗贼人渣们当作娱乐消费的人们,是在汪洋大海之中抓住了救命之锚,却就此被恶行之船胁迫,从此航向无边苦海的女人们。我们彻底摧毁了鼠窝柏斐,但这对她们来说,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从麻木和痛苦的罪恶循环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的机会。”

“请容我提醒您,公爵大人,她们中的半数都已年逾五十。”文齐乐尔伯爵的脸上依旧挂着些许怀疑。

“那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德雷希说,毫不迟疑地。

“我,作为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主人,决意还给她们久已逝去的生活,普通、平凡的生活。也许她们中的确有人仍会沉恋于床笫之间讨生活的日子,但哪怕只有一部分,我都希望能够尽力我所能去拯救她们,这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意愿。”

“要安排这些事情……都需要钱。您是打算用公国的钱,为她们缴付学习技能所需的费用?”

“那正是我叫您来的目的。”

迟疑了一阵后,文齐乐尔伯爵终于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总说不过您,公爵大人。当然,我会照您的意思去办。”

“那就太好了!”

片刻,那位公爵的脸上竟露出了孩童一般稚气的笑容。

尽管,他很快又恢复了那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威严的姿态。

“——噢,对了。这里还有另外一份文件,我想先给大人您过目一下。”

“嗯?什么文件?”

德雷希·兰吉尔没有回答,而是敲响桌边的铃铛唤来一名侍女,低声吩咐了一阵;女侍也没有应声,连连点头之后便退了出去。过了半霎左右的时间,那名女侍便又回来了,带着那份文件。

兰吉尔公爵从下人手里接过了文件,旋即转交给了面前的文齐乐尔伯爵。

单是看见那份文件的开头,这位财务大臣的头上就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的舌头像是被抻住了,结结巴巴地,直望着笑面盈盈的兰吉尔公爵,半天才能勉强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还打算……修改税法?”

*

The Star星(1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舞会大厅里的贵族们没有一个人显示出上前与弥斯搭话的兴趣。

……或许,在这样的舞会上独自伫立在桌边,一手托着一个酒杯独自引酌,还一边傻笑着念念有辞的家伙着实古怪了些。——当然,弥斯自己或许根本认识不到这一点。

“……啊!就是这两种!适当地配比起来简直无可挑剔!”

弥斯沾沾自喜地说道,还不忘舔了舔嘴唇,那两种酒在唇边混合出的残渍有一种格外诱人的酸甜味道。

尽管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他是谁,也没有人有意愿同他攀谈,他倒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尴尬,只是在一边自己寻着乐子。——事实上,他的确对这里的酒水爱不释手。

恰这时候,他看见寇林正携着一位婀娜有致的贵妇,一边有说有笑地步上前来。那是一位显然比寇林要年长的女士,但也至多二十六七岁,始终迈着稳重端庄的步子,正与弥斯对贵妇人的印象如出一辙;细嫩的脸庞和皮肤显然经过了精致、长久地养护,裹护着青绿色眼眸的眼睑下方,左右各缀着一枚泪滴形状的天蓝色涂饰;灿如丰稻的金色鬈发扎出两条互相交错的麻花辫,分别挂在单薄柔软的肩膀两侧,另又有一辫盘扎起来,仔细地固定在脑后,而其余的则如波浪般自然地披下来,在不长不短的地方截断;而即便是她身上披戴着的衣衫,其色彩纷繁,也更不会逊色于在场的任何一位。

“噢,费兰多卡萨最美丽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一位——”

寇林·贺提尔男爵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同时也顺便给弥斯使了个眼色,示意面前这位对宫廷社交略显迟钝的骑士赶紧把酒杯放下。

“——风暴崖最勇武善战的骑士,弥撒铎·梅耶尔大人!”

“我恐怕受不起这样的称呼,”弥斯挠了挠头,“在风暴崖比我厉害的人还有很多。”

“……你只要接受就可以了,弥斯。”寇林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教导他,“这就是我们宫廷里自我介绍的方式。大家都是出身高贵的人,没人会浪费时间和无名之辈打交道,你得学会稍微地炫耀自己的能力。”

“……这样吗?……我明白了。”

“不用听他的,梅耶尔大人。”那位妇人莞尔一笑,以示理解,“我可以看出您是一位实事求是、所言无虚的骑士,而真正有本事的人是毋需吹嘘自己的。有志向的人,只有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才会继续迈步前行,不是吗?”

一边说着,贵妇又向身旁的伙伴轻蔑地扑闪着眼睛,“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你那一套,寇尔(koal,寇林的爱称)——并不是每个人都胸无大志,仅仅满足于眼前的成就。”

“……”

听见寇林反而被好好地嘲弄了一番,弥斯一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对答。

“好吧好吧,您说的当然在理,尊贵的夫人。”

寇林却也只是笑了笑,坦然接受了那位夫人的挖苦。

“弥斯,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始终不忘拿我当反面教材的,聪慧明理的安涅·博瑞纳尔(anneberienal)伯爵夫人——也是我最深爱着的一位情人。”

寇林毫不避讳地如此说着,欠身吻了那位夫人的手,却并不感到丝毫羞耻。

“……博瑞纳尔伯爵夫人……就是说……”

弥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他自认为不善于处理这种尴尬的情况。

“是的,你没有搞错。她是博瑞纳尔伯爵的夫人,与此同时也是我的情人。”寇林摊了摊手,坦然说道。

“原来你这家伙还有这样的癖好?!”

弥斯这么想着,但当然没有当面说出来,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这样的话对那位夫人无疑是一种冒犯。

弥斯只能保持极为不自然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杯子,突然开口说道:

“我强烈推荐你们尝一尝这两种酒,真的很不错!”

生硬,实在太生硬了。话刚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没想到,寇林却当即大笑起来;即便是那位博瑞纳尔夫人,也以手掩面,才不致因难以忍耐的笑意而失态。

“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弥斯……这种事情在宫廷里其实稀松平常,你会习惯的。”

“……看来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弥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如果你不喜欢,你也没有必要学这些东西。即便是我自己,也不可能会因为司空见惯了的缘故对此不以为耻。”博瑞纳尔夫人强忍下含苞待放的笑意,垂下遮面的纤手,一边对他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目光却朝寇林那边不住地瞥过去,“——真正不以为耻的是这一位。”

寇林只是摊了摊手,“要知道,这些在费兰多卡萨出入宫廷的贵族们,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情人,一些是和他们地位对等的贵族,另一些则完全不是。出于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他们自己的婚姻常常并不能令他们满意。——当然,这也意味着那些已婚贵族的另一半也拥有自己的情人,且他们彼此都清楚明了地知晓这个事实。”

“这可不能成为你交结无数情人的原因,寇尔。”

“这当然不能,我亲爱的博瑞纳尔夫人,但另外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可以——在所有这些美丽端庄的女人之中,你是我最深爱的独一一位。”

一边说着,寇林还不忘在那位夫人的面前伸展开双臂,意图抒发自己的情怀。

然而,博瑞纳尔夫人的反应却很是冷淡。

“嗯,听起来很是感人。你就是这么对每一位情人解释自己的风流成性的?”

“当然不是!这话我显然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对付那些女孩儿类似的追问了。”夫人回答,略显俏皮地朝他挑了挑眉。

“……呃……看来我是没希望解释清楚了。好吧,都是我的错,我敬爱的伯爵夫人。”

寇林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头转向弥斯,豁达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这当然不是我让你们见面的目的。”

“……什么目的?”

寇林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忽然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在这费兰多卡萨,你可找不到比她更完美的舞伴了。放心,伯爵夫人的教导一向是认真负责的。”

“……舞伴??!不不不不……”

弥斯下意识地作出抗拒的行动。先不论自己对舞蹈一窍不通,还要让寇林的情人手把手地指导自己?他惊恐地想象着,自己似乎马上就要卷入某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之中了,而那样的展望让他极不舒服。

“那不然,你还想着继续待在这儿品酒直到晚宴开始?那可不行,其他贵族只会觉得你嗜酒成性,粗野没有教养。要融入那些高贵之人的交际中,学会伴着乐声起舞是第一要务!”

说着,他仿佛顺理成章地把夫人的纤纤玉手交在弥斯略嫌粗糙的手中,嘴里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

“所以,我这就将这位善战却不善舞的骑士老爷们儿托付给您了,我亲爱的伯爵夫人。”

博瑞纳尔夫人嫣然微笑,全然不顾弥斯的尴尬表情:“你就不担心,我会迷恋上这位健硕的骑士大人,就像你轻易地迷恋上其他女孩儿一样?”

“当然,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完全相信,你们两人都值得毫无保留信任。”

寇林向伯爵夫人深鞠一躬,以作结语。弥斯可以看见不远处,另一位相较于伯爵夫人显然要年轻许多的贵族大小姐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候着这里的某个人。

自然,其意在谁已不用说了。

“那就交给你了,亲爱的。”

说完,他便露出金焰花盛开般的灿烂微笑,朝那位年轻貌美的大小姐迎了上去。

“那么,”伯爵夫人伸出手,对仍然迟疑于羞涩的弥斯不吝大方地邀请道,“就让我们开始吧,梅耶尔大人?”

事都到了这个份上,也容不得他拒绝了。他也不再犹豫,果断攥住了伯爵夫人瓷器般精美细腻的手掌——与之相比,自己因经年的艰苦训练而生出的茧子才愈感粗糙。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情握住过一位女士的手了。

优美的乐声倾时占据了主导。

*

寇林·贺提尔所言非虚。诚如他所说,博瑞纳尔夫人的确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指导者,即便对于像弥斯这样对舞蹈一窍不通的初学者,她也能始终引领着舞伴的步伐,伴着宫廷乐师奏出的悠扬律动翩然起舞。她的带领果断而主动,却不失富含女性韵味的轻柔和优雅;她的舞步正好似潺潺溪水一般,以其流势温婉尔雅地引导着弥斯全身上下的一举一动。

五曲终了,弥斯仿佛产生了某种错觉。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上手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然而,在弥斯才刚刚开始享受宫廷舞的乐趣的时候,他偶然察觉到伯爵夫人的脸颊上缓缓坠下了一粒不起眼的汗滴。

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位夫人身上微微的起伏,并不是在伴着曲声舞动着。那是愈发沉重的呼吸,只是因为她努力在控制着自己的端然仪态,才不至于发出声响;他愈发仔细地端详,这才发现那张一直凑得如此接近的白皙脸庞,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浮现出了红晕。

弥斯马上放开了她的手。“……请原谅我的迟钝,尊敬的夫人……”

“怎么了?”

“您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

“向您致以歉意,大人。我的体力一向不算好。”

伯爵夫人笑了笑,试图以一个撩发的动作掩饰自己拭去汗滴的意图。于是,弥斯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颇为绅士地递向那位美丽的夫人。

“非常感谢,您是一位极体贴的骑士。”

她这么说,却没有接过手帕。

“……您不必担心,这是完全没有使用过的、全新的手帕。在风暴崖训练的时候,我们通常只用手甲擦汗,从来没有带手帕的习惯。”

弥斯连忙这样解释道,但伯爵夫人只是噗嗤一笑,“看来您确是一位诚实的骑士,不过我并不是在介意这些。”

“……那就好。”弥斯挠了挠头,只得重新把手帕塞回兜里,“虽然我此前从来没有参与过宫廷舞会,但即便是我也能看出,贺提尔爵士所说的并无半点吹嘘,您的水平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伯爵夫人露出微笑,“但他似乎没有告诉过您,即便是我的宫廷舞也不过是他本人所授。在那之前,同您一样,我并不精于舞蹈。”

“……那真是令人惊讶的事实。”弥斯瞪大了眼睛,“……虽然如此,即便是过去的夫人您也必定比我有天赋得多。”

“作为您的舞伴,我认为您学得很快。”

“谢谢您的褒奖。”听到这话,弥斯禁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看来……自己或许的确是一个宫廷舞天才也说不定?

“不过既然您对我如此诚实,我也不应该对您隐瞒自己的看法。”

只是,那位夫人突然笑了笑,以不变的语气说出了另外的意见,狠狠地打击了他一番。

“所以实际上,做您的舞伴实在是一件极费体力的事情。要矫正您僵硬却扎实十分的动作,光凭我这一介女流的力气,恐怕还是吃力了些。”

“……对此我万分抱歉!”现在弥斯才意识到伯爵夫人为何会如此疲累。

“只是个玩笑。”

她露出迷人的微笑,耸了耸肩,冷不防抛出一个让弥斯不知该如何接的问题,“你不太喜欢这儿,对吧?”

“……呃……这座费兰多西亚圣宫叹为观止地华丽,舞会也很盛大,酒水也很高级……噢,当然我也很享受做您的舞伴。”

“但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不会喜欢我们这些贵族行事的方式,对吧?”

“……是的……我还不那么容易习惯那些冲击性的新观念。”尽管支支吾吾地,弥斯还是承认了这一点,“在我的印象里,费兰多卡萨这样的圣地理应……更加保守一些。”

“与很多其他地方相比,费兰多卡萨的律法和文化的确更崇尚压抑作为俗人的欲望,在许久之前的过去我也曾经支持这样的观点——事实上,在现今我也仍然不抗拒。”说到这里,她不禁嗤然地笑了,“或许在你听来,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不,怎么会。我相信您一定也有您自己的苦衷。”

“谈不上什么苦衷。只不过,当律法在精英贵族阶层身上付诸实践的时候,总不免变得‘灵活’许多。”

说到这里的时候,博瑞纳尔夫人稍作停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下去。

“你必须让他们享受作为精英阶级的优待,你必须让他们享受优渥于别人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上,同时还有精神上;如若他们没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不像平民一般为繁重工作缠身,剩下的无数闲暇的时光里他们就会转而去追求其他的东西——比如说,权力。这,对于真正手握大权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

“那是个……很有趣的理论,我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

弥斯再度瞪大了眼睛,不禁对面前的这位夫人刮目相看。他不仅只是惊讶于这种新奇的观点,还讶异于它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即便是制订教会法的教廷也不会过多地干涉宫廷里发生的事情,只要它不闹得太大。这同样也能成为掌权者约束手下其他贵族、制衡贵族之间的手段,只要这些人还沉溺于自己的欲望,就总能轻易地找到把柄;要依据教会法安上一个完全合乎道理的罪名,在圣城的任何时候都不是件难事。更不用说,即便是教会里的主教大人,在私底下恐怕也未必清清白白。毕竟,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我得承认……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贺提尔爵士如此深深迷恋于您的魅力。连我也不禁钦佩起您的见识了,我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位女士能拥有您这样的风度和知识。”

“毕竟,我们的帝国只有一位皇帝,却早在莫欧王之后就没有了皇后。没有人再能为我们这些孱弱的女人站出来,代表我们的利益。”伯爵夫人说着,忽地挑了挑眉,“不过即便如此,在现在这个时代,宫廷里富有学识的女性依然很多,只是您始终待在风暴崖那样的地方,没有机会见识过罢了。我本有机会向您引见一位比我富有学识得多的大小姐,她是我在皇都伽尔撒的一位笔友,与您也恰恰年龄相仿,近日也正巧来访圣城,但万分遗憾的是她今天似乎并没有应邀出席舞会。”

“那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只是……”

弥斯的脸上又浮现出疑惑和为难交杂而成的表情。

“有话就说吧。”

“……我无意冒犯……只是我很难想象像您这样优秀的女士,如何会沦为您自己口中‘沉溺于欲望’的那类人。……背后或许……有种种原因吧……”

出乎弥斯意料的是,对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出了声。

“梅耶尔大人您的确很诚实,太诚实了。在宫廷里可不能靠这一手招人喜欢,您该知道这一点的。”

“……我会改的。”遭到了无情的挖苦,弥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鬼鬼祟祟地稍稍抬起头,“……所以,您会告诉我原因吗?”

“嗯,谁知道呢?兴许下一次,我会提起兴致告知于您,以安抚您悸动的好奇心。实话说,这也谈不上是件捋起来太过复杂的事情。”

毫无征兆地,那位夫人脸上的笑容骤然间消失无踪。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儿?”

“……什么?”起初弥斯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伯爵夫人的表情,却全然不像是在作弄他。突然间,那位夫人的语气却像是在质问。

“宫廷不过是个充斥着欲望和性、享乐主义和腐败的地方,既然你自认为是一位荣誉的骑士,为什么还试图融入这个地方?对你们这类人来说,这里可没什么可供你们撷取的荣耀,不是吗?”

面对对方突然严厉的语气,弥斯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有没有我能为帝国作出的贡献……就是这样。”

“仅此而已?”伯爵夫人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怀疑,即便弥斯并不清楚那来自于何处。他只能连忙回答道:

“仅此而已。”

“这样啊。”

她只是淡淡地这么回答道。

弥斯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他的意图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打断了。

尽管已然有些迟了,但终于,这场舞会的举办者在贵族们的议论纷纷中现身了。

*

The Star星(12)

“……泽文老师?!!”

迎面端然走来的那位显赫的公爵大人,他的容貌瞬间抓住了弥斯全部的注意力。

——那张脸!那张六年来朝夕相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弥斯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纵是亲兄弟,也断无可能生得这般一致吧?

不仅仅只是面容相似而已。那种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和骄傲,那种不怒自威、使人肃然起敬的,独一无二的高扬气质,很难想象还能有机会在同一时代的另一个人身上见到。

只不过……当兰吉尔公爵在舞会厅的中心站定,环视着聚集在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忽然舒缓自己的神情,露出带着歉意的微笑,那张脸……转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泽文老师绝对不可能成为的人。

“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在场的诸位公臣贵胄。在此我不得不致意最深的歉意,作为主人却没能好好地招待应邀前来费兰多西亚圣宫的贵客是我的失职。”

德雷希·兰吉尔公爵带着浅笑说着,语气中满是从泽文老师那里决然听不到半分的谦然与和善。出于敬意,在场的贵族们皆停下了自己正在进行的谈话,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位费兰多卡萨的主人。

“希望我的乐师们已经以他们弹奏出的优美旋律替我好好地款待了各位,费兰多西亚圣宫的乐师长米厘亚多(miliadore)先生是这个时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之一,也是已逝的先父最为欣赏的一位演奏者,通晓各个时代的舞曲、民谣和圣咏;从他精灵般的指间传递出音符的那台大管风琴‘爱丽厄尔(ael’el)’,可以说是当世最为昂贵的一台管风琴,那同样是先父的遗物,希望大家可以尽情地享受。”

当那位公爵正在众人的注视中说话的时候,他提到的那位著名的乐师长米厘亚多先生与其他乐师正巧妙地以一段旋律结束了当下的乐曲,随即再以一曲更为符合当下气氛的乐章以迎和他的演说。此中转换竟全无半分突兀,当真不愧对于宫廷乐师的头衔。

“也是,泽文老师远在风暴崖。这两个人毕竟是亲兄弟,是我犯傻了……”

弥斯挠了挠头想到。很显然,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位大人。

或许那就是兰吉尔家族的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吧,一个承袭了上千年历史的高贵家族天生的、毋容置疑的威严与超然于常人的高傲。

但弥斯不费劲便能看出,德雷希·兰吉尔大人远不像泽文老师那般,自傲到了几乎无礼的程度。身着同样讲究到极致的绣金华锦长袍,其中有些部分甚至誊写着古语经文;若非侍女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身上的赤貂皮长披风甚至能一直垂在地毯上;公爵的头上戴着青丝雀羽长尾翻檐帽,同泽文老师一般留着色泽一致的铂金长发,垂在他同样俊俏绝伦的脸庞之侧,只不过明明是胞弟,公爵光鲜亮丽的脸上隐藏着的皱纹却仿佛比泽文老师还要多几分;腰带的正中起码缀着九颗不同色泽的大块名贵宝石,正中的那颗是血红色的,其中明显地呈现出玫瑰形状的深影轮廓;长袍下微微露出精绣着橙黄色金焰花的近身裤腿和平底尖头皮靴,透出一种收敛和稳重之感。——端立在众人面前的这一位公爵大人,毫无疑问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而全然不是老师那样的冷酷武者。

当弥斯无意中与那位大人对上视线,他看到那位大人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笑容,十分亲切、柔和。

刚才才讶异于两人面貌何竟如此相似的弥斯,转眼又开始惊异于这生长于同样环境下的兄弟两人何竟又养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

“说起来……”

弥斯曾听人言,说老戴夫铎·兰吉尔公爵共育有四子,皆是当世绝伦的俊俏男子,也都写得一手为人称道的公文书法;但另一方面,弥斯却几乎鲜有听说关于另外两位兰吉尔家兄长的其他叙述。

“自先父过世后,这座舞会大厅便很少有这么隆重地承办过盛会了——当然有,但少有像今天这样盛大,如费兰多卡萨的诸位所知,他老人家尤其喜欢舞会。尤其是在这个时节,同样有很多来自皇都伽尔撒,或是从帝国其他城市前来的贵客,为了朝圣,又或是为了欣赏圣地的金焰花盛开时的华美景象访问这座圣城,古老的费兰多卡萨。如此我想,也许现在是一个展示圣地的殷勤好客的大好机会,同时也让费兰多卡萨的各位怀念一下先父还在时候的盛况,以免大家总说我是个太过严肃不知娱乐的无趣人物。当然,米厘亚多先生和一众出色的乐师们也正期望着有一个机会能在诸位的面前展示身为大音乐家的风范,他时常向我抱怨遭到了冷落。”

话到这里,贵族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而正在演奏的乐师米厘亚多先生也不禁会心一笑。

“这里奉上给各位的小食物也是我的厨师们花了大工夫制作的,他们都是这方面出类拔萃的人才,其中的许多人也擅长制作干燥但甜美的南方风格食物,以及诺夫兰萨风格的、充满着大海味道的食物——嗯,我想没有人会问北方的食物吧?只有北方的干面包我们这里绝不会供应,很遗憾,我们冈瑟尼人已经从那段干硬又酸涩的历史里走出来了。”

公爵式的幽默再一次让贵族们轻松地笑了起来,整个舞会大厅都浸染在一种和谐、融洽且不乏欢乐的气氛里。

“同时,服侍于我的厨师中,亦有一位自诺斐欧岛远游至此的杰出大厨,如果诸位希望品尝一点异域风情的食物的话,还请耐心地等到晚宴的时候。不满诸位,那位大厨对健康控制也十分有心得,在私下里我尤其钟情于让他为我制订食谱,而我也难得地想请诸位也体验一番。”

“请允许我致谢,尊敬的公爵大人,我们对这样的款待十分满意。费兰多卡萨的风景和建筑也令人印象深刻,流连忘返,这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一位携着舞伴的年轻男性贵族上前深鞠了一躬,以表示感谢。从他的衣衫、口音和黄肤黑发的体貌特征来看,他似乎并不像是费兰多卡萨的本地贵族。

“毋需客气,来自克雷斯波顿的伊礼苏(ilisu)爵士。如果您还有其他任何的意见,或是有个人层面的需要,还请您简单地提出来,我作为费兰多卡萨的领牧,一定会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

“我这样边缘地区的小贵族能得到您的邀请,已然受宠若惊了。我的侄女不能同我一起见证这座城市的美丽和繁华,我为她感到非常遗憾。”

“下一次她有机会到访的时候,我保证我也会像招待您一样地招待您高贵的侄女。”

“请您别再这么说了。如果您再对我这么热情,我恨不得都想让克雷斯波顿并入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土了!”

在场的众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这一次,就连公爵也几乎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可不行。如果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得罪维·奥芬妮公国的伯恩维宁公爵的。”

兰吉尔公爵也不忘打趣道。

“真的,兰吉尔公爵大人,我与我大多数的族人始终不会忘记感谢你们。”那位年轻的爵士仍然没有停止滔滔不绝地抒发自己的感慨,甚至,神情突然变得无比认真了,“我们希塞尔人也不会忘记,许多年前冈瑟尼人的先祖是如何帮助我族的先人,在没有任何战争的情况下,让我们成为这伟大帝国的一份子,也成为这伟大信仰的一份子。一直到今天,我们希塞尔人都很自豪能成为帝国的人民,成为皇帝陛下的子民!”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公爵微微低头,如常念诵了祷词,其他贵族们也随声应和。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

紧接着,公爵缓缓地走到那位希塞尔贵族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

“皇帝陛下爱着你们,正如他爱着他的其他子民一样;我同样也将你们视为同胞,因为你们当然也是主的选民。请你和你的族人们务必不要忘记这些。”

“我永远不会忘记!”

如果不是公爵搀扶着他,他几乎已经要跪到了地上。

“您反应过度了,伊礼苏爵士,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当然……我很抱歉,公爵大人。”

“毋需道歉,伊礼苏爵士。现在是欢乐的时候,请尽情地享受费兰多卡萨的款待,如果您在费兰多卡萨感到愉快,那么也能让我的小小虚荣得到满足。”

“恭敬不如从命。”那位南方来的爵士这才站起身来,恢复了神态。

公爵又高举起手臂,吩咐道:“杰出的米厘亚多先生,请用更欢快的乐曲来稍稍提振一下诸位大人们的精神,拜托了。”

乐师没有回头看,甚至也没有出声应答,与那位大人相处甚至不需要这些;但他显然已经明白了公爵大人的命令。为他作出回答的是他弹奏管风琴的手,以及响彻舞会大厅的动人音律。

“那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的公爵大人,”弥斯身旁的博瑞纳尔夫人忽然说道,稍稍带着些感慨的语气,“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好。能享有他的辖治,是费兰多卡萨这座城市最幸运的事情。”

“看上去,的确是这样。”

伯爵夫人突然转过头,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冷不防发问道:“如果他赋予你一个为他作出贡献的使命,你会始终对这位大人保持忠诚吗?”

弥斯回答得几乎没有犹豫:“当然了,夫人,那是一名骑士必须遵守的准则不是吗?”

“很好。”

问完那个奇怪的问题,伯爵夫人只是点了点头,又不再言语了。

“不过,尽管在享受迷人的乐章和动人舞蹈的同时,在与英俊挺拔亦或是窈窕美丽的舞伴共度醉人时光之前,我并无意毁了大家的兴致——但我确实有必要向大家交代我迟来的理由,毕竟,作为费兰多卡萨的主人,我不能就这么搪塞过我的过错,那样做确有辱兰吉尔家族的名誉。”

听到这些话,所有在场的贵族又再一次竖起了耳朵。与此同时,兰吉尔公爵一边向大家介绍那位从方才起就跟随着公爵大人进入舞会厅的老臣。

“从早些时候开始,我便和林铎·文齐乐尔伯爵——我的财务大臣在会客室里探讨一些最近在公国的领域内发生的不太愉快的事情。我对那些事情的发生很是痛心,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我本有责任照顾他们,却没能实在做到。”

到这里,议论声已然鹊起。贵族们已经大致猜到了,公爵大人意指的究竟是哪一件事。

“我和文齐乐尔伯爵产生了一些分歧,我们就这些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我知道诸位已经在舞会厅里等待了许久,但是对我个人而言,对于这个公国的公爵而言,这些事关公国根本的事务理当更为要紧,而我也只能请求各位理解,而不奢求各位原谅我的怠慢。”

“幸运的是,伯爵与我终于达成了一些共识,我们都同意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防止那种危险的情况再一次发生;我想,我处在伤痛中的子民也必须得到宽慰。

“所以,为了人民的福祉,我打算……在这里向大家宣布一些……也许并不是费兰多卡萨的诸位愿意听到的决定……”

议论声偃旗息鼓,所有人都注视着费兰多卡萨的主人,各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只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坦诚一些呢,德雷希?”

费兰多卡萨的各位贵族当然不会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舞会大厅的门口,那里伫立着另外一位费兰多卡萨的重要人物,另一个无比重要却意外地没有受邀的人物,冷笑着,迈着桀骜不驯的步子,在众人的愕然中走进舞会大厅。

那是一个敢于对兰吉尔公爵直呼其名的人物。

公爵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了,嘴角紧绷起来,如临大敌。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我没有邀请你,杰斯帕。”

“噢,这么盛大的舞会,你为什么不邀请我呢?”

杰斯帕·洛法里安,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全费兰多卡萨最不容得罪的贵族,德雷希·兰吉尔大人小时候的玩伴,以及,最亲密的朋友。

——至少,本该如此。

*

The Star星(13)

那位军团统帅身上穿的是长袍还是铠甲,对这个问题很难一言蔽之;那是一身与寇林的理念极为相似的衣服,将贵族的华服与零散的甲片结合在一起的独特产物。

但与寇林的衣服完全不同的是,这一件衣服上,没有任何一块甲片是多余的或是不适合的。不是为了“潮流”、“时尚”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是一件真正的甲衣,每一块甲片的存在都是以不影响活动的实用防护为目的。——在弥斯的眼里,实用性,那才是他真正无法拒绝的拉风设计。

当然,那件衣服本身的美学价值也丝毫不低。

“在我的印象里,你从不待见舞蹈和乐曲。”

“那倒不是我本来的目的。”

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竟与兰吉尔公爵——他的领主针锋相对。当他迈进舞会大厅的时候,许多身份显赫的贵族都不自觉地退让开,目光里充满了畏惧和担忧。

“不过,如果非要我在这里跳舞的话,我也不会那么不识趣。唔……那边的那位女士?可否赏脸陪我跳一支舞?”

当被洛法里安侯爵以不以为然的神情指到的时候,那位一直保持着从容仪态的博瑞纳尔夫人,她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您不愿意赏脸吗?那还真是过分。”

伯爵夫人不禁咬住了嘴唇,因这番话语中显然蕴含的威胁意味而不知所措。

但弥斯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一层意思,那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对这位洛法里安侯爵还不甚了解。事实上,他根本不能理解伯爵夫人的反应,因为那位洛法里安侯爵看上去亦是一位仪表堂堂、富有气质的青年,尽管看上去有些飞扬跋扈。

“如果夫人您不乐意的话,拒绝便是了。”弥斯在她身边善意地提醒她,却不知道自己这话却更让她感到惊慌。

在弥斯的惊讶中,伯爵夫人不情愿地走上前去,像待宰的羔羊一般交出了自己的玉手。

“谢谢,亲爱的女士。”博瑞纳尔伯爵的夫人,在费兰多卡萨当地也小有名气的贵妇人,而这位洛法里安大人却甚至不以正式的叫法称呼她。——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也并不关心这一点,又或许,他是故意表现得如此傲慢。

杰斯帕·洛法里安随意地挽着她的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身,但当她试图带动这位侯爵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共舞的时候,她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展示出主动,侯爵的身体都岿然不动。

——他只是始终,用充满火药味的眼神与兰吉尔公爵对视。

对她来说,场面开始变得十分尴尬。那无疑是一种肆意的羞辱,对于这样一个出身不凡的女人,但洛法里安侯爵甚至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噢,看样子这位女士并不愿意与我共舞,真是遗憾。对此我也必须道歉。”

这么说着,洛法里安大人的嘴角却高高地扬起,“既然她不愿意陪伴,那么我也毋需费劲了,不是吗?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随即,他又转过头,用不甚友善的目光面对着那位可怜的夫人,“现在,你可以退下了。”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兰吉尔公爵终于忍无可忍了。弥斯第一次在这一位亲切的大人脸上看到明显的怒意。

“我当然是来向你道谢的,德雷希。为了能让我亲自处置那位勾结盗匪、犯下贪污罪行的肥胖男爵的事情,为了还能允准我勉强捍卫伽洛尼人的面子,我必须当面道谢。——要不然,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现在你已经抒发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可以请你离开这里了吗?”

“噢,是的,我本打算向你道谢之后就独自离开,反正,你这里似乎并不欢迎我。”

“我没有邀请你参加舞会,只因为我知道你对舞会和这类娱乐没有半点兴趣,你可以等到晚宴的时候再来,杰斯帕。我只是希望诸位能好好地享受费兰多卡萨的盛景,而不会被某些耍小孩子脾气的人刻意毁掉心情。”兰吉尔公爵板着脸回答,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这位自己名义上的臣属。

“噢,你觉得我只是因为你没有邀请我参加舞会而感到恼怒?噢不,我一点也不恼怒,一点也不。如我所说的,请相信我不过是顺道过来拜访,顺便向你表达感激,不过如此而已。”

在兰吉尔公爵有空隙回答之前,这位洛法里安大人却骤然抬高了声音。

“但是!但是啊,碰巧,只是碰巧而已,我发现你似乎想要宣布什么重要的决定。我不过是自然而然地感到好奇,我们受人敬爱的兰吉尔公爵又有了什么好主意?我想,公爵您不会介意我在此多加逗留,姑且听听您接下来想宣告给各位的话吧?”

“……”

“还是说,有什么话你格外不希望我听到?特意找一个我不在场的场合,这样就没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这么做可不太地道,德雷希,那可不符合你给大家留下的好印象。我希望那最好不是和我的利益密切相关的事情,噢,至少,不会是有损在座其他贵族切身利益的事情,不是吗?”

洛法里安说着,挑了挑眉头,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在场的那些贵族,仿佛自己理所当然地“代表”了他们的诉求。

“为什么你总想着扮演好人呢?费兰多卡萨的主人何需如此大费周章?为什么不坦诚一点,省去那些无谓且多余的表演,直接告诉我们你想从我们这里剥夺走什么?我正洗耳恭听呢,敬爱的公爵大人。”

公爵的表情变得很难看,相当难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面前这位棘手的臣属逼上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已经下决心,”半晌,公爵终于宣布了他的决定,尽管在此刻的情况下他似乎没有多少退却的余地,“费兰多卡萨公国全境将免除极贫者的税款。不仅如此,我还将以公国的名义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

“赞美我主!何等的慈悲,这是何等的爱民如子?如果维·奥芬妮公国也能拥有这样一位公爵,南方经年的纷乱也将被这份诚意轻易化解!”

克雷斯波顿的伊礼苏爵士几乎等不及立刻献上了赞美。

然而洛法里安只是撇了撇嘴,发出几声嗤笑,在他眼里这不过只是无聊的奉承。

对他来说,这样更好。

“那么,为了补足那部分的亏空,公国的国库要从何处取得那一部分被免掉的税务呢?您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对吧?”

“……”

“坦诚点吧,德雷希,让我们听听你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希望以百分之五的比例提高通过坐拥地权而获取高额收益的群体的相关税负。”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议论声鹊起。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瞬间明白了,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想要表达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要出血的是我们这些贵族,不是吗?公爵您希望让我们这些承袭着高贵身份的贵族,为那些肮脏愚昧的下等人支付税金,而我们却不能提出异议?”杰斯帕·洛法里安反而笑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你不会当真这么想吧,公爵大人?”

“这就有点……难以接受了……”弥斯听到他身边已经有贵族在窃窃私语了。

“……当然,为了实现这一点,我也不会仅仅要求身份显赫的诸位作出毫无回报的付出,而自己却袖手旁观。从今天起,费兰多西亚圣宫三成的支出将被节省下来,为推动这项变革而提供支持。但,各位都知道,仅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公爵仍然在想办法挽回情势,但局势似乎有些超脱了他的控制。

“您一个人当然什么都能做到,您毕竟是公爵大人,是费兰多卡萨的主人,而费兰多卡萨公国的诸位不过都是您的附庸。如果您想要让我们这些贵族出点血,狠狠地削弱我们的势力,我们也只能任您宰割,亲爱的兰吉尔大人。”

杰斯帕·洛法里安这么说,嘴角高高地上扬,露出那嗜虐而满怀恶意的笑容。

“但您绝不要奢望我有可能支持您的这项决定,公爵大人,而且我想,在场的各位还有许多人也抱有与我相同的想法。希望您清楚这一点,这种对大家都断无好处的事情,是绝不可能会顺利地执行到底的。”

“……你……”

德雷希·兰吉尔,这位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牧,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

“对不起,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我会毫无疑问地支持兰吉尔大人实施这项政令。”

出乎洛法里安意料的是,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公开地对公爵的决定表示了支持。

“我,克雷斯波顿的伊礼苏侯爵,希塞尔王之胞弟,谴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费兰多卡萨贵族!你们都始终享受着兰吉尔家族赋予的恩惠,却只是空谈感激与回报,当需要自己为子民付出的时候却退避不及,我谴责你们这些伪君子!你们的虚伪自私和唯唯诺诺,最终只是在让你们的家族蒙羞!”

那位年轻的希塞尔贵族居然开始用慷慨激昂的语气维护起那位几乎同自己并无多少利益关系的公爵来,甚至不惜得罪在场的其他贵族,这一点让公爵自己都倍感意外。

“你又是谁?谁允许你在这里发言的?你有什么立场谈论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内务?”遭到了顶撞的洛法里安自然不会感到愉快,尤其是当对方只是一个区区希塞尔人。

“我希望您有空可以好好去检查一下耳朵,洛法里安大人,我听说在场的寇林·贺提尔男爵医术十分高明。”然而那位希塞尔贵族并不甘示弱,表现得针锋相对,“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希塞尔王的胞弟,克雷斯波顿的伊礼苏侯爵。”

“别开玩笑了,你们希塞尔人的王?不过是伯恩维宁公爵的区区一介封臣,何敢自称为王?你们该不会不明白,那只不过是帝国丢给你们的虚衔罢了吧?费兰多卡萨不是你们的地盘,没有你们大放厥词的余地。”

“就算如您所说,希塞尔王也不过是个虚名,但他也确是我们希塞尔人心中的王,我们敬爱他仅次于敬爱皇帝陛下。更何况我也是皇帝陛下加封的侯爵,神圣帝国的臣子,主的敬告者,身份地位上并不逊色于您半分,更没有接受您趾高气扬的态度之理由,还请您——自重,杰斯帕·洛法里安大人。”

洛法里安的狰狞笑容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费兰多卡萨的贵族们都知道,那是个极端不详的征兆。

“两位……没必要这样,不要坏了舞会的气氛。”见情况不对,公爵连忙劝阻道,希望平息他们因自己而起的争吵,“那件事情……在舞会上提出来是我的不是。我们可以日后再讨论,请你们……”

“你太软弱了,德雷希。”

“……什么?”

“像你这样是统御不了一整个公国的。”洛法里安淡淡地说,紧接着,在公爵愕然的目光中,他走近那位希塞尔贵族,冷不防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舞会大厅里响起了一众女士的惊呼声,就连男性贵族也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情势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地混乱。

“住手,给我住手!”

公爵急了。

但似乎,并没有人敢于上前阻止。

“就像我说的,你太软弱了,德雷希。”杰斯帕·洛法里安再一次露出嗜虐的笑容,仿佛挑衅一般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领主,“让我来教教你,应该如何对付那些对你提出异议的家伙——只有这样,你才能如愿施行那条法令。如果你有这种魄力,那就做给我看。”

伊礼苏爵士在洛法里安的手里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的控制。这位希塞尔贵族并不算瘦弱,显然也还精力充沛,然而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在洛法里安的手里空有力气却全然使不上。他试图伸手扯开洛法里安的手指对他脖颈两侧的压制,但在那之前,洛法里安却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自己的手臂绕过他的头部,用这条臂膀阻塞住希塞尔人自己的口鼻。

一步,一步,洛法里安轻易地将希塞尔人压制到了桌边,任凭他无用的挣扎,若无其事地将他的上半身按倒在摆满食物与酒水的桌上。

鲜红的苏雯娜酒倾倒下来,桌上仿佛溢满了鲜血,“啪答啪答”地滴落在舞会大厅华美珍贵的地毯上。殷红色侵染、流淌、漫开,让场面愈加地骇人。

“你们的祖先跪倒在我们的面前,不是因为他们也被主选择了,只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彻底毁灭而已。我们是征服者,而你们是被征服者,被迫臣服于我们的秩序,用‘自豪’或者‘信仰’来粉饰、掩盖你们自己的失败,那不过是自作多情。既然你们已经忘记了那段屈辱的历史,那就让我来稍稍提醒提醒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希塞尔人,在这光辉伟大的神圣帝国境内,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住手,快住手!杰西(jasy,杰斯帕的昵称)!我请求你,快住手!!!”

当然,洛法里安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他的笑容愈发猖狂。

那位可怜地翻着白眼的伊礼苏爵士似乎已经听不见什么话了,也似乎,再没有人能站出来阻止洛法里安的暴行。

——除了弥斯。

*

The Star星(14)

当弥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是已经干了什么的时候,他正站在那位受害者伊礼苏侯爵与杰斯帕·洛法里安之间,沐浴在一众贵族惊为天人的目光之下,以极端潇洒的姿势向洛法里安侯爵伸出代表抗拒意味的手。

“……你胆敢推我?”

纵是洛法里安也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瞪圆了眼睛,“报上名来。”

但只有弥斯自己知道的是,那不过只是表象。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酒劲……竟然这时候才……看在主的份上,我到底喝了什么?!!”

弥斯在心里暗自叫苦。他只能感觉到持续不断的热流直直朝他的脑袋里冲击、翻滚,试图麻痹他的意识;似乎有一种冲动贯透全身,赋予他一种将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就立即付诸实施的、难以描述的奇妙行动力。

是那两种名贵酒水的其中一种?还是说,是两种酒混合在一起的作用?他分辨不清。

他知道的只是,再一次,自己用乍听上去满是挑衅意味的语气回答了对方。

“无主的骑士,弥撒铎·梅耶尔,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尊敬的大人。”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躲在一旁不远处的寇林——他正捂着脸,完全一副“完了,全搞砸了”的表情。

是的,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对方是个如何不好惹的角色,毕竟寇林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强调过这一点;他当然也知道了宫廷有宫廷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在此种情势下强行为他人出头是一个显然愚不可及的鲁莽举动。

“嚯嚯,一条狗。”

然而,洛法里安似乎并没有被弥斯的顶撞加倍地激怒,反而显得冷静了一些,只是露出更加难以揣摩的笑容,“你说,你是个无主的骑士。”

“对您我无意欺瞒。”

“所以,你并不侍奉于德雷希,是吧?”

“自离开风暴崖以来,我还不曾拥有过侍奉任何一位大人的荣幸。”

“既然这样,你仍然选择顶撞我?”

“无意冒犯,大人。”

虽然仍有些许犹豫,但既然事儿已经干了,干脆就硬着头皮一装到底吧,他这么思忖着。

“……但我认为,您不应该在费兰多西亚圣宫做出这种事情。这是不对的。”

“你觉得,我的做法有哪里不对?”洛法里安挑了挑眉,反而提出了有些不寻常的追问。

“因为这是犯上作乱!”莫名强烈的酒劲再一次涌上来,弥斯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您作为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自当维护公国的秩序,大人!”

当然,他很快就又后悔了,这无异于指着洛法里安大人的鼻子公开地指责。……虽然就内容来说,他自以为没有什么问题。

他正满怀忐忑地期待着对方雷霆大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法里安却反而高扬起了嘴角,从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怒意。

“不错。虽然鲁莽无谋,但不错的回答。”

弥斯稍稍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完全弄不清这样的问题寓意为何。

“那么,以这等罪名,我又该如何判刑呢?”然而,洛法里安紧接着又向弥斯抛出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不是刚才已经那样回答了,弥斯本会尝试表现得更圆滑一些的。

“理当遵照公国的世俗律法,从严执行。若非如此,自此之后无人再会敬畏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权威。”

弥斯的直白竟收获到了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后果。那位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洛法里安大人连连点着头,露出意外满意的笑容。

“好回答。”

听到洛法里安大人的回答,弥斯的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看上去是个完全不可理喻的家伙,如果能就这样奇怪但顺利地解决一切矛盾,那不就是皆大欢喜的好局面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不过,如果你以为一个好回答就能让我原谅刚才的冒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嗯……诶?不能吗?”

“就算是同样无可挑剔的答案,也只有从有能力的人口中才有实践的价值;即便说着同样正确的话,弱者是不配得到承认的。”

毫无征兆地,如同奥拉夏荒原多变的云,杰斯帕·洛法里安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残忍的表情,以逼近猎物似的步伐徐徐走向弥斯。

“——所以,你又如何呢?”

*

杰斯帕·洛法里安已然毫无掩饰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敌意。

作为久经训练的职业军士,弥斯当然不可能不防备点什么。事实上,他的两只手臂都下意识地半提起来,以方便应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

——但他的脚下还是失掉了平衡。

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乍看上去并不是那种非常魁梧的类型,因此当伊礼苏爵士被如此轻易地徒手压制的时候,他认为那位不幸的希塞尔贵族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有当自己置于同样处境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洛法里安所使用的,并不是什么花哨复杂的技法。他只是简单地右腿上步,从弥斯的右身侧切入膝后、作勾绊,同时右手出击直扼对方的咽喉,上下身协同发力破坏对手重心,这样朴实无华的寻常摔投技术。其反制的思路也相当简单直接,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右腿后撤一步,同时重心前压,伸手控制住对方施压的右手便可。

问题在于,洛法里安侯爵那并不算厚实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令他始料未及。

在他能够撤腿回来之前,洛法里安就已经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小腿;而那只直击喉头的右手,更是直接从弥斯双手布防的间隙穿插而过!

喉头遭受到的猛击让弥斯片刻地感到窒息,而顷时之间,他的右半侧身体已经完全被掀至半空!

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能够让现在的他感觉到同等的压制力和侵略性,而且是在完全不同的领域。

“奇拉!”

这种感觉,仿佛自己遭遇上的正是宫廷摔跤界的奇拉!

现在他终于开始了解,为什么那位伊礼苏爵士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只不过,他并不是那位希塞尔贵族。

他是在卡多撒·贝汉默大人手下受训过六年的弥撒铎·梅耶尔。虽然他从来不曾在扈从冠军赛上取得过摔跤项目的头名,但即便是面对贝汉默大人,他也拥有绝对不会败在第一招的自信。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吹嘘的自信就是了。

尽管没能成功地防御住洛法里安破坏平衡的那一下绊摔,但他还是紧随其后,以双手牢固地拿住了对方前压的手臂。

既然已经失掉了平衡,不如干脆就用失位技应对吧!

电光火石的反应时间里,弥斯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这样的想法。随之作出反应的是他久经训练的躯体,那条还勉强支撑着地面的腿顺势蹬起,借助这股遭受对方冲击的力量跃然空中,挂腿上肩,将自己的整个体重搭载在了对方施压的前臂上!

这便是被称为“飞身十字固”的进阶关节技,传承自海滨民族史莱尼人的古老搏斗技法,在半空中的瞬间借助双手和腿部的配合制住对方的手臂,并利用自己全身的体重将对方拽倒至地面,巧妙地实现对对方肘关节的固定和施压。仅仅利用简单的杠杆原理,甚至能轻易地掰折对手的关节,撕裂韧带。

在风暴崖的时候,弥斯不止一次用这招反制过比自己实力稍强的对手。

……只是这一次,事情没能如他预料的那般进展。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手下盘的稳固程度竟有如石磨盘一般!他将对手拉至地面的企图,竟在洛法里安毫无破绽的下肢支撑下未能成行;对方竟只是微微欠身,就单凭一条手臂吊稳了弥斯的全部体重!

这样一来,如果弥斯还执意抻直对方的手臂做十字固,对方大可以就势下压,反过来用自己的体重压制弥斯倒吊着的头颈。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让弥斯不得不尽速放手、起身,拉开距离,迅速转换为防守姿态——

当弥斯用全部双手双腿在与洛法里安的单一条手臂纠缠的当儿,侯爵的另一只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闪着烁烁寒光的绿宝石匕首。

*

如果要说从第一波的短暂交锋中,弥斯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手的速度远在自己之上。

杰斯帕·洛法里安的出击迅速、凶狠且绝无迟疑。若是仅凭身位和步伐去闪避,这个时候他的颈动脉或许已经泉涌如注了。

所以,在翻转起身、垫步疾退出去的过程中,他反手抓起了桌上的镀金烛台。

烛台交错纷繁的枝桠结构恰在这时为应对利器攻击提供了百叶窗似的栅形防护。只需将其置于对手的进攻路径之上,它就能轻易地卡住匕首的利刃——事实上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而又由于是反手持握,弥斯只要将已经夹住匕首的烛台向外侧用力下扳,他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缴械的目的。

杰斯帕·洛法里安并未因为遭到反制而感到受挫。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在对弥斯的应对表示赞赏,尽管,他的攻势还远未结束。

他直接放弃了匕首,伸手攥住弥斯的前领,另一手则借着快速迅猛的突进直揽弥斯的脑后——

——连续两发凶狠利落的箍颈膝撞,直击弥斯的面门。

情急之下,弥斯立刻举起双臂阻拦,并未想到这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膝撞只是一个幌子,为了将弥斯的手臂牵制在一个相对固定的防御位置。

——他的真正目的,则是通过膝撞的掩护,抓取对弥斯手臂的控制,再次施展他拿手的霸道摔投技巧!在近身摔投这个领域内,凭弥斯现在的能力完全没有与之竞争的资本。

如今要挣脱已经太迟。

*

然而事实上,弥斯并没有要逃脱的意思。对当下的情势,他有一些独特的想法。

的确他的手腕和衣领都被置于对手的控制之下,但换而言之,对手的双手也同时被“控制”这个动作所束缚,无法进行其他的行动——比如防御。

或许拘泥于竞赛规则的人会显示出对机会的盲目,但弥斯从来不会错过,因为哪怕是被大多数骑士视为不光彩的伎俩,在风暴崖的规则下都是司空见惯的。

——头槌!

在洛法里安正切腿使出勾绊的当儿,弥斯冷不防一跃而起,一头狠狠地撞在洛法里安不可一世的颜面上。洛法里安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招,当即,鼻血喷洒在了地毯上。

……然而,这一力道十足的头槌却没能阻止洛法里安的行动。

他可以确信,自己着实造成了效果显著的伤害;然而即便如此,对方的站架也依旧岿然不动,更没有丝毫放松手上已取得的把位!

扫胯!送肩!

风驰电掣之间,弥斯已经被狠狠地掼在地下。

*

The Star星(15)

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并未对被一时摔懵的弥斯发起追击。

他只是向后退出去两步,随后从兜里掏出印着狼纹章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抹起了鼻血。

“算我输了。”

那位洛法里安侯爵居然在取得完全压制的情势下,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强忍着两肩的剧痛,弥斯勉强站立起身,这才看见洛法里安侯爵已经变形的鼻梁。血液止不住地从鼻孔里渗出来,几乎将整块手帕浸染上殷红的血色,而那位大人只是稍稍皱起了眉头,哪怕弥斯刚才使用的伎俩实在称不上堂堂正正,倒像是流氓打架时会用的手法,洛法里安的脸上也见不到丝毫怒色。

但即便是如此,这也断然成为不了令洛法里安大人主动认输的合理解释。无论是从场面上还是实际上,洛法里安侯爵都占有着绝对的上风;而从他方才的表现上来看,绝非那种受了点小伤就放弃了的类型。

从弥斯不解的目光中,洛法里安获知了他的疑虑。

“在我向手无寸铁的你亮了刀之后,你却依然保持着呼吸,这已经算作是我的失败了。”

洛法里安摊开双手,嘴角仍然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子,你的这番‘辩护’还算不赖。我得承认,如果你在我的麾下,或许会是一个好骑士。”

“……我……受宠若惊。”居然受到了意料之外的赞扬,弥斯没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他看来,按照风暴崖的标准,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谈不上优秀。

洛法里安还想说什么,话头却被始终在一旁,正搀扶着伊礼苏爵士的德雷希·兰吉尔公爵生生打断。

“……你已经……闹够了吧,杰西?!”

公爵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那位温和的公爵竟三两步走上前去,指着洛法里安的鼻子高声地质问,几乎整个舞会厅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你就是来毁掉这场舞会的吗?!!”

洛法里安后退一步,高举起双手以示妥协,尽管他那张脸上仍然带着毫无善意的笑容。

“啊,别激动,公爵大人。方才这位勇敢的骑士已经让我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僭越,我为我无意的冒犯道歉……噢,那已经远不仅只是冒犯的程度了。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我,杰斯帕·洛法里安深感羞愧。”

洛法里安居然开始数落起自己的罪行。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所说出来的话,当然不会是他真心所想。

“为了费兰多卡萨的秩序,这样的僭越当然是不能被容忍的。您不需要等待太久,我,杰斯帕·洛法里安,根据公国的律法,当然会得到与这份罪名相配的惩罚,以此警示那些妄图挑战公爵权威的人。我只希望,这样的审判会重新带给你喜悦。”

“你……”

说着,他面带着微笑,假惺惺地鞠了一躬。

“不出意外的话,我恐怕无法陪诸位共进晚餐了。——那么,高贵的大人们,恕我失陪。”

杰斯帕·洛法里安大人又转身,毫无诚意地向在场的其他贵族们行了礼,转身准备离去,但弥斯马上叫住了他。

“……等等,大人,您的匕首。”

“噢,那东西,”洛法里安微微侧过身,目光并未落在那把显然无比昂贵的绿宝石匕首上,“你可以留着它,当作你的战利品……又或者说,把它当作我对你的赏识。”

“……这……真的可以吗?”

弥斯不禁瞪大了眼睛,为这种似乎天上掉下来的美事感到犹疑。仅仅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甚至足够解决自己和雪影起码一整年的生活费问题。

“当然可以。”

洛法里安笑得狡黠。

“与此同时,我也会从你身上带走我的战利品。”

他抬起手——手指间夹着一小枚反射着烛光的金属物件。

看见它,弥斯心里“咯噔”一惊,忙伸手往自己的脑后抓去。

——没有了!

——那枚束发的银环!

——那枚……无比重要的……来自于……

“……到底什么时候……”

弥斯这才意识到,自方才他和那位大人打成一团的时候起,自己的头发就早已经不知不觉地散落开来了!而杰斯帕·洛法里安竟给自己施加了如此巨大的压力,以致于自己到了这时才得以发觉这一点!

“好强!真的好强!!”

虽然这么想着,他的身体却还是作出了与自己的想法完全不符的行动。在那回味无穷的酒力作用下,他竟大步走上去,一把搭住了回身正欲离去的洛法里安大人的肩膀!

“对不起,大人!请您拿回匕首!……这个……唯独这个东西……不能给您!”

“哦?”洛法里安再一次侧过脸来,撇了撇嘴,“所以,你要回绝我的好意?”

“对不起,大人!!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那样东西……那个东西,是对我无比重要的东西!!!只请您……务必……务必还给我!!!!”

“有多重要呢?”洛法里安并没有理会弥斯的请求,反而来回地把玩着那枚看上去并没有多少价值的银环,一边反问道,“我很好奇,为了它,你会甘心毕生跪伏在我的脚边吗?”

“……这……”

一时间,弥斯竟像噎住了似的,半天无法作出回答。

“所以,我已然知道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

洛法里安细细地盯着那枚银环,嘴角泛起了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这枚银环正代表着某个人,某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的位置,至少,你自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

“不过呢,在你的心里,远在那个人之上的却是你自己的尊严和野心;为了那份野心,你甚至可以不惜放弃那个人在你心里的位置。难道不是这样吗,自私的弥撒铎·梅耶尔大人?”

“……不,那不对……”

弥斯立刻矢口否认。只不过,无论他如何否认,他却惊愕地发现,只是短短的几句话间,自己的情绪就已经被面前的这个男人轻易地扰乱。

“而我的位置,则远在这些之下,不是吗,梅耶尔大人?这么看来,我还真是不值得尊重呢。”

一时间,弥斯发现,自己竟无法对此作出反驳。

他甚至没能作出象征性的抗辩。

“你知道吗,小狗儿——”

洛法里安耸了耸肩,突然朝他走过来,伸长脖子,以相当暧昧的姿势凑近了他的脸,几乎要咬到他的耳朵。就在他的耳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洛法里安带刺的话语肆无忌惮地挑弄着他的尊严。

“世界上有许多种人,有一种人生来就衔着权力的钥匙,必须时刻表现出聪明和敏锐,否则他们的地位便可能为觊觎之人所挑战;另一种人则生来居于人下,纵然精明却不时要显示出自己的愚蠢,若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就可能被前一种人当作威胁。在这座舞会大厅里,两种人都有。只是,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属于第三种人——”

“……”

弥斯没有作答,即便洛法里安刻意拖长了音,仿佛在有意等着看他的反应。他实在不知道,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你是真正的蠢人,且无时无刻都不忘显示这一点。”

洛法里安忽然收起了笑容,朝他瞪大了绿宝石般闪着寒光的眼睛。

“你真以为我对你全无了解吗,‘狮鹫猎手’?你是打算试探我的忍耐,好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勇气?你真的如你表现的那般无所畏惧,从不担心得罪任何人吗,弥撒铎·梅耶尔?虽然在场并没有人知道……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是如何屈辱地跪伏于自己的恐惧,从而失去了在风暴崖的容身之处的?嗯?不是这样吗,猎杀过狮鹫的大勇者?”

在耳边连续不断的质问之下,弥斯竟一个单词都吐不出来,如同喉咙被霜雪封冻。

是的,即便是离他们最近的贵族也难以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就算听清了,也不会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但弥斯自己还能不明白吗?

面前的这个男人仿佛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从自己的出生开始,到自己最引以为耻的回忆,一切的一切:他似乎知道那枚不起眼的银环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似乎知道为了取得今天这个头衔,离开梅耶撒的自己放弃过什么;他甚至知晓自己被风暴崖逐出来的理由。要知道,风暴骑士团所有涉及恶魔的狩猎报告,在风暴崖之外都是只有皇帝陛下和教宗阁下才有资格过目的绝密文件,纵是费兰多卡萨公爵也无权染指。

弥斯无法理解这个人,但,这个人却仿佛掌握着自己的一切。这份沉重的压力,弥斯此前从未体验过——不是因为这份压力在重量上足以与面对恶魔时的绝望或是面对泽文老师时的紧迫相比,而是因为它的感受是如此不同。仅仅凭借一些简单的言语,面前的这个男人便能在他人的身上套上生满棘刺的枷锁,哪怕只是稍加鲁莽便会血流成河。

——这份在战场或是决斗场上都体会不到的压力,才是杰斯帕·洛法里安真正能使在场所有这些贵族都为之胆寒的力量。

“你应该拿好那把匕首,抓住机会捅穿我的后心,要取回这枚小东西,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但你已经错过了。”

狰狞的表情再一次毫不掩饰地出现在洛法里安的脸上,从他口中所处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挑衅。

“所以,对它说再见吧,永远地。”

*

洛法里安背身过去的那一瞬,弥斯仿佛失去了理智。

“冒犯了,大人!!!”

他咆哮着,以擒抱的姿势朝那位洛法里安大人冲刺过去,试图将他扑倒在地,夺回那枚只对他来说拥有珍贵价值的小物件。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叫出来。他心里怀着的当然并不是愤怒,只是无法比喻的焦急和冲动而已;又或许,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毫无荣誉感地扑向完全背对着自己的敌人,隐隐地希望对方能得到一些提醒,好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

又或者,只是单纯被酒劲迷醉了思绪而已。

——但毫无疑问,那是一次蓄足了速度和力量的冲击。

因为他必须夺回那枚银环不可,他这么告诉自己,必须夺回那枚陪伴了自己这许多年的物件。

他甚至不需要为这一行为作心理辩护,因为在他的心里,毋需质疑地,理所当然地,自己也必须这么做,哪怕这么做的确会让自己在锋利的荆棘束缚下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他当然也想要抗辩,想要反驳洛法里安对自己的判断,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种会为了野心而牺牲掉那份珍贵情感的低劣的人。在这份急迫的冲动之下,他已经无暇考虑后果了。

哪怕,这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声望和地位彻底葬送。

哪怕,这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错误。

“这样就算扯平了。”

他听到杰斯帕·洛法里安这么说,语气中尽是心满意足的意味。

这是他保有意识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The Star星(16)

下一刻,弥斯发现自己在一张无比宽大的床上醒来。周边梦幻一般奢美的陈设和装饰,都清楚地提醒了他,自己仍然还在那座富丽堂皇的费兰多西亚圣宫里。

但他根本无暇欣赏,他的脸上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痛。

“……呃……啊……嗷……”

他尝试去触碰自己撕裂般生疼的面门,但他刚尝试着抬起手便被一直守候在一旁的人及时地抓住了。

“不能碰。”

兰吉尔公爵挑了挑眉,叮嘱他道。

弥斯愣了一下,“……公爵大人,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寝室。”

看见弥斯满脸的诚惶诚恐,急急想要起身,公爵又立刻补充道,“其中一间寝室。费兰多西亚圣宫有许多间寝室,这只是其中之一,不必紧张。”

正在这时候,寇林·贺提尔男爵托着一个奇怪的石碗从寝室门走进来,里面似乎盛满了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

“噢,已经醒了吗,那家伙?”

“是啊,托你的福。”兰吉尔公爵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在对他表示感谢。

寇林只是叹了口气,“我倒真希望自己不用摊上这样的麻烦事,但那家伙毕竟是我领来的。”

弥斯还保持着一脸木然的表情,“……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我的脸怎么了?”

“您看,这不知好歹的家伙让人给教训了一顿,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寇林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直接走了上去,把碗里的墨绿色黏稠物毫不客气地糊在了弥斯的脸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卷白色绷带,缠固在他脸上。

“……啊!好疼!!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药,老实待着别乱动!”寇林没好气地回答,“……你朝洛法里安大人扑了过去,还记得吗?”

“这我倒还记得,但之后的事情……”

“然后你就被洛法里安大人抬手拍在了地上。你的鼻梁正面撞在地毯上,最终导致你的面骨裂开了……嘿,别碰!我刚说过你面骨裂开了!”看见弥斯又伸手想去摸受伤的鼻梁,寇林急得直接朝他喊了出来,“……唉……弥斯你这家伙,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听我的呢!”

“……只是一击吗?我只挨了一击?”弥斯仍然还有些难以置信。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唔……我不知道……”

这就是他最后说的“扯平了”的意思吧,弥斯想。

他摇了摇头,那莫名的酒水带给他的昏沉感即便到现在仍然没有褪去。……或许,并不是那一击快到自己甚至来不及意识,而只是因为酒精和冲动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罢了。

……还是说,离开风暴崖的岁月里,自己的实力已经衰退得如此迅速了呢?

寇林看见弥斯突然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许久。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碗,用手帕擦了擦手里沾上的墨绿色残渣,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别太往心里去,弥斯,所有人都有不在状态的时候。”

“不……实际上,在冷静下来之后我得承认,他的确比我强。”

弥斯认真地说,脸上竟没有多少沮丧。

“我早就听说许多伽洛尼贵族都精通于宫廷摔跤的技艺,只是没有想到会强到这个地步。”

“……他真的有这么强吗?”

“当然了!你们看不出来吗?单论在摔跤这一领域,他的强大甚至比加布都还要高出一个层次!”

“……谁是加布?”寇林耸了耸肩,“我看不出什么来,我对这些来说可是完全的外行,你已经知道了。我只看见你们扭打在一起,然后他把你像丢沙包一样甩在地上;随后你又冲向他,又再一次被打倒在地上。”

“抱歉,弥斯,”兰吉尔公爵也只是略带歉意地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是战士,对你们之间的打斗,恐怕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信息。”

“关于这一点,在场的人恐怕大多都会给出同样的回答。”寇林继续接过了话头,耸了耸肩,“我告诉过你,费兰多卡萨从来不是一个鼓励武勇的地方。”

“是的,那时候你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点失望。但如今知道了费兰多卡萨也有这么强劲的骑士,我……反倒受到了些许激励。为了击败这么强大的对手,如果不加倍努力、继续精进的话可不行啊!”

“你之前的判断是对的。费兰多卡萨的骑士,的确并不值得你期待。”寇林挑了挑眉,“虽然洛法里安大人的确是在费兰多卡萨受封的,严格来说,他应该算是伽尔撒的骑士——他是在那里受训的。……不过,你这家伙这副样子,真的是风暴崖出来的骑士吗?”

“当然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遭受到了质疑,弥斯当然表示出相当的不满。

“那可是风暴骑士团,里面应该净是些能在伽尔撒插旗的家伙们才对啊!虽然洛法里安大人对一般的平民来说也许的确有些棘手,但如果你连风暴崖那种层次的圣骑士都已经见识过了,洛法里安大人的实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才对吧?说到底,一直在伽尔撒接受训的那个人,甚至连在伽尔撒插旗都不曾做到过一次。”

“你刚才一直在说的‘插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伽尔撒的枪术竞技锦标赛啊!你连这都没听说过吗?”

惊觉弥斯对此一无所知,寇林立刻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一年举办四次的伽尔撒枪术竞技锦标赛,乃是伽尔撒的盛会之一!它将全帝国最优秀的骑士们都集中在一起,而且无论是骑士还是扈从,只要有实力就可以参加。在其中取得不俗成绩的扈从,毫无疑问都会得到承认和拔擢,得以晋升为正式的骑士并得到重用。只有每一届比赛的唯一优胜者,才得以将他们的纹章旗帜永远高悬在伽尔撒山谷的‘征战之峰’,整座皇都的人们都会熟知他的名字。也正因为这样,如果你要问谁才是当世最强的骑士,去问伽尔撒的市民就知道了,他们大抵都见识过那些传奇骑士的风采——四大骑士团中那些名满天下的圣骑士,包括雷·兰吉尔·泽文大人在内,几乎都是在锦标赛上插过旗的勇士。从未在锦标赛上插过旗的骑士是不足以为世人铭记的,说是最强的骑士更是无从谈起。”

“……这我倒从没有听老师说起过。”

“很显然,洛法里安大人在伽尔撒的时候也参加过几次锦标赛,但从没听说他出过什么成绩。”寇林不以为然地说,“把他抬得那么高,你绝对是言过其实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遵从前代洛法里安大人的命令,为了继承黎明之星军团统帅的职位,而勉强混了个骑士的名头罢了。——事实上那时候,一度因为这件事情,他们父子之间的激烈矛盾甚至到了公开对抗的地步。”

公爵大人也点了点头,“嗯,贺提尔爵士说的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说弥斯……那位洛法里安大人,他真有那么善于战斗吗?”

面对寇林狐疑的目光,连弥斯自己都动摇了。

“……也许……也许只是我那时候有点醉?又或许是他并不擅长马上枪术竞技?……我也说不好。”

“……不过如果……”

兰吉尔公爵刚脱口而出的话又戛然而止,好似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嗯?大人,您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啊,没什么,只是我有些走神。”德雷希·兰吉尔浅浅地笑着,对弥斯摇了摇头,“今天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只是……有些疲惫了。”

“您和洛法里安大人之间似乎……发生过很多事情……我听说你们是自幼的玩伴,也是最好的朋友。”弥斯挠了挠头,“……我知道现在问这个有些不合时宜。”

“没事,我不会责备你的好奇。”兰吉尔公爵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尽管,稍显勉强,“只是……那不是能一两句话讲清楚的事情,而我现在……有点累了。下一次,下一次吧……下一次再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这一次,即便是弥斯这样的脑袋也能明白,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

“……噢,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方才提到,你在舞会上喝醉了,是吗?”

“是的,大人……”

弥斯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那两种酒乍喝起来度数似乎并不高,味道又绝美,我就不知不觉多喝了一些……没想到它们的后劲来得这么迟却还这么猛……”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的千叮咛万嘱咐全部当作耳旁风的理由了?很好,这很有说服力。”一旁的寇林挑了挑眉,对他找的这个烂借口嗤之以鼻。

“那是什么样的酒?”

“一瓶是浊白色的,另一瓶则是血一般深红的颜色,都用透明的圆水晶瓶装盛着……怎么了大人,听上去很不妙吗?”

看见兰吉尔大人几乎忍不住笑意,弥斯的心里直发怵。

“如果正如你所说的话,那你会有那样的反应还真不算奇怪。”

“……那两种是什么酒?”

“那两种酒的名字,分别是迪克忒(dikte),以及妮萨(nysa)。”

“那似乎不像是古语的单词,发音也不像是我们说的语言……是产自帝国境外领域的酒?”

“那是诺斐欧岛的货物,是他们用来向他们的神明祈祷用的神酒,珍贵异常。我听说,它们都是能使人陷入疯狂的酒。”兰吉尔公爵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下巴,一副陷入思考的模样,“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这种奇怪的酒供应在舞会上呢?”

“不,大人,这不是您的错。”寇林摇了摇头,又给了弥斯一个并不好看的眼色,“不管是什么酒,喝多了都会醉的。”

弥斯很识趣地低下了头,“我当然也知道大部分是我的错,不过那酒也……”

“果然还是应该把那些奇异的酒悉数都退回去吧……”

然而一听到这话,弥斯立即高举起手臂大声反对起来。

“啊?大人!那样岂不是很可惜吗?!!”

兰吉尔公爵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寇林只是在一旁不停地摇头。

“——看来,就算是落得了这样的结果,你还是很中意这两种酒啊。”

弥斯只得挠着头吐着舌头,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既然这样,我倒也不妨送你两瓶。”

弥斯一愣,“真的可以吗?!”

“稍等。”

公爵笑了笑,挥手示意在门边侍候的女仆走近来,并在女仆的耳边轻声叮嘱了几句。女仆点了点头,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想要给你。”

不一会儿,那位仆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回到了这间寝房。

“大人,这是……?”

“让他看看吧。”

在公爵的吩咐下,女仆轻轻地笼起了盒盖,显示出深嵌在盒子内部鲜红色绒垫里的那枚闪烁之物——那是一枚黄金铸造的戒指,上面镌刻着一头昂首的猎犬。

“……黄金?大人这……”

“它本来是一枚指环,对你的价值当然也不能及得上你那被夺走的发环,梅耶尔,我知道那对你有着别样的意义。——但也请务必收下,暂时将它作为替代吧,将它作为我的谢罪。”

公爵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了。从那双美丽得深邃的蓝色眼眸中,弥斯看到的只有愧疚。

“……但大人,闯了祸的是我啊……您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谢罪的事情不是吗?”

“因为在那时,在那里,面对洛法里安大人,只有你和伊礼苏大人为我站了出来,然而我却……让你们孤立无援。”

说着,公爵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掌,目光中满是自责。

“但那是因为酒……”

“无论是不是酒的原因,只有你们站了出来,为我受伤,为我与洛法里安大人结仇,甚至……失去重要的东西。我无颜声称,这一切不该归咎于我的责任,因为这样,我必须向你谢罪。……同时,我也想用它作为礼物,聘请你做我的贴身卫侍长官。”

猛地,他再一次抬起头,用热切与期待的目光直视向弥斯的眼睛,仿佛渴求着他的回答。

“那岂不是太好了吗?!呃,我是说……嗯,咳咳,能成为费兰多卡萨公爵的卫侍长,那实在是无上的荣幸。弥斯,你这还不快感谢公爵大人?”

寇林明显地为弥斯感到高兴。出入宫廷这么多年的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能够得到费兰多卡萨公爵的赏识和重用,已然意味着此后的仕途必将平步青云——那毕竟是仅次于皇帝陛下的、世俗世界的第二把手。

然而,弥斯再一次作出了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回答。

“兰吉尔大人,请……容许我回绝您的好意。”

兰吉尔公爵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一直以来熠熠生光的眼睛里也失去了光采,似乎,变得莫名地迷离;他的嘴角令人不安地抽搐着,似乎马上就要发作。

“……这样啊……就连你也要拒绝我的……”

见势不妙,试图救场的寇林连忙大声地责骂起弥斯来,并打断兰吉尔公爵的话。

“你这蠢货!怎么能如此地不知好歹?!能够侍奉兰吉尔公爵,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事到如今你还在扭捏什么?!”

说着,他又立刻陪着笑转向那位这座圣城最甚尊贵的大人,试图为弥斯的回答作解释:“您请别听他这么说的,来舞会之前他其实就一直跟我说,想要为您作出自己能作的贡献。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或许是脑子磕坏了……又或许是酒的缘故,嗯,是这样……那家伙其实并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

“因为您是一位明智的领导者,因为这个缘故。”但弥斯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寇林的话,以自己的真实想法,“正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位明智、令人信服且值得托付自己力量的大人,我才绝不能对您隐瞒,更不担心我贸然的拒绝会触怒您。——因为我知道,您一定会听我说完我的理由,再作出最终的裁定。”

“……说说看吧。”

令寇林长舒一口气的是,公爵大人的眼神总归恢复了些许往常的神采。

“我当然希望为大人您、也为这费兰多卡萨公国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同时我也……希望能以自己的能力做到更多,如果您真的只是需要一个护卫而已,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可以胜任。我相信在费兰多卡萨,拥有不逊色于我的武技和勇气的骑士大有人在;效忠于您家族的无地骑士有很多,拱卫于您殿旁的优秀卫士也已经有了很多,他们都服侍了您这许多年,拥有我难以轻易积累的经验。只在这一领域里面,我不认为我能做得比他们都出色,更不要说领导他们。”

他的回答让公爵再一次不禁轻轻地笑出了声,表情也舒缓了许多,“我没有料到你会这么较真地开始同我理论,你还真是……嗯,呵,那好吧。那么梅耶尔,你就说说看吧,你想为我做些什么?”

弥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我只希望……我可以为您作战。”

“……你说什么?”兰吉尔公爵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如果您让我为您去作战,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哪怕对手是那位洛法里安大人,我也会豁出性命,毫不犹豫地去做。因为这些年在风暴崖,泽文老师所教会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战争而预备的技能……但在宫廷里,它们却都派不上用场,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你不习惯这样的贵族生活,是吧?”

“贵族生活很舒适,也很愉快,但……我只是找不到我在其中能发挥的价值,感觉我所学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感觉……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在宫廷里,每个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兰吉尔公爵露出了略显无奈的微笑,“但他们所有人都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从不关心自己能否的确发挥出什么价值。”

“……对不起,但……我只是希望,能做自己更擅长的事情,大人,因为我正是被如此训练出来的,如果没有战斗,士兵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了。我只希望能在战场上为您带来胜利,希望在战场上为您带来荣誉,以此回报您的赏识,那样来说……不理应更好吗?”

“你……是想要一场战争吗?”

“是的。”弥斯坦言不讳地回答,“只有那样……我才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兰吉尔公爵陷入了沉默,许久,发出了浅浅的哼笑,“呵,还真是语出惊人的家伙。”

“但你也应该知道,在平和的费兰多卡萨,恐怕我给不了你你所期望的战场。”忽然,公爵站身起来,背对着弥斯盘起双臂,一手轻轻托着下巴,只在闪烁着的烛光下显露出侧脸。

“……对不起,大人,是我太得寸进尺了……”

“不过,你也算是提醒了我,究竟该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更适合你。”

当兰吉尔公爵转身面对弥斯的时候,他又一次将那个盛着黄金指环的盒子交在弥斯手里。

“……而且这一次,你肯定不会再拒绝我。”

*

**

The Star星(17)

约莫11时,夜。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安纳托德拉宫时,灯火已然黯淡。

她一进房门,便看见粗暴且胡乱抛落在地上的昂贵礼服,本该结系在腰间的缎带根部还有被扯脱线了的痕迹。她便就此猜测,这件礼服的主人一定遭遇了什么相当令人暴躁的事情。

“奥尔德特拉(orthdtra)去哪儿了?怎么能任这衣服就这样丢在地上?看来这老家伙越来越会偷懒了。”

一边抱怨着仆人的懒惰,她没费多少力气就透过半敞的房门找到了衣服的主人——正趴在床上的少女,将脸完全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并用樱桃小嘴断断续续地挤出放屁一般的沮丧声音。毫无疑问,那不雅的闷响声无论如何也和淑女这个词汇挂不上钩。

“——噢吼吼,是谁把我们家天使一般的莉安小姐气成了这个模样?”姐姐煞有介事地笑着,探头进去,“难不成,那是个在床上十分粗鲁的家伙?”

“说什么呢?!!”莉安只是稍稍抬起头,脸上仍然挂着难看的表情,“我甚至都没能找到人。”

“唔?这可不像我一向行事周密的妹妹。如果是她的话,一定早就通过对方的仆人做好了约定。”

“……我可不认为那个人会有什么仆人。”

“没有仆人?难不成……是个农民?”

“不是所有平民都是农民,我的姐姐……”

莉安没好气地回答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没心情纠正自己姐姐那些荒谬的常识性错误了,“我想找的是一个贵族。……算是吧。”

“连仆人都没有的贵族,那可真是寒酸。”姐姐吐了吐舌头,“很高兴听到他错过了和你同床共枕的机会。”

“……我再也受不了你那些庸俗的笑话了。”

“好吧好吧,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亲爱的妹妹。”她在莉安的床边坐下,亲密地捧起妹妹的手,“我在听着呢。就算你在这里说点不堪入耳的诅咒,我保证圣冈萨尔阁下也不会知道。”

“那就免了。”

莉安这才坐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

“之前我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打听到,那个人这段时间以来竟然都和一位老猎户生活在一起。但我在那位猎户家里等得天都黑了,那个人却都迟迟没有回来。”

“猎户家里?!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从姐姐突然加速的语速,莉安不难得知她的担忧,“那些平民没有欺负你吧?我听人说那些平民都是暴徒和罪犯,尤为憎恨我们。”

“……不管是谁告诉你这些,那个人一定是个蠢货。”

“……呃,莉安,其实那话是咱的父亲大人说的。”

“噢,那就对了。”莉安的回答也直白得毫无避讳,“那位老猎户和他的儿子、以及可爱的孙女们都非常热情地对待我,没有半点冒犯的意思。……嗯,只不过带血的鹿腿排和辣喉咙的姆恩酒实在是我无法下咽的东西。”

“不过,一位贵族打算去哪里,本来就没有必要让区区一个猎户知道的吧?……说起来,会和猎户住在一起的贵族,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其实,那个人应该也才获得贵族身份不久。”

“啊!难不成你说的是……”

姐姐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想找的,不会就是那位骑士?‘狮鹫猎手’?就是我们上次在街道上看见的那个人?”

“……唔……嗯……是了。”莉安稍有些不太情愿地承认道。

“啊,那个人……很不幸地告诉你,在你还在平民家里等他的时候,他正在兰吉尔公爵举办的舞会上。”

“你说什么?!!”

莉安忽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区区一个骑士的身份,怎么可能会被邀请参加这种规格的舞会?”

“也许因为他是雷·兰吉尔·泽文大人亲自教导的学生,而那位泽文大人正好又是公爵大人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兄弟?”姐姐露出坦然的表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早些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莉安气得直跺脚,尽管她并不能在松软的床垫上踩出什么声响。

“我也只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的,就在下午的舞会上。说到底,我怎么会知道,你还真喜欢那种类型啊?”

“我显然没有说过那种东西!!”

“否认也没有用。”姐姐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但随后又收起了笑容,“……啊,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和那种骑士扯上关系。那个骑士的脑袋肯定不太灵光,之后你肯定会大失所望。”

“……为什么?”没能出席舞会的莉安自然一头雾水,“他在舞会上干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吗?”

“作为一名在费兰多卡萨受封的骑士,却非要得罪费兰多卡萨军队的总统帅,这肯定不是聪明人干得出来的事情。这桩子事,就连你那位费兰多卡萨的笔友,博纳瑞尔夫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可不是我胡乱编造出来的。”

说着,她又撇头看了一眼挂在一旁的年历,“而且,按照父亲的意思,明天也是我们启程回伽尔撒的日子了。”

“……”望着一旁的年历,莉安陷入了沉默。

“所以,趁早死了这条心,忍痛割爱吧。若是惹得父亲大人不开心,又有各种各样麻烦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我当然也知道……”莉安的回答不知不觉有些支吾,“……我……我也不是非要……找他谈一次话的。”

“那就好。”见莉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姐姐这才重新站起身来,“我这就让奥尔德特拉收拾东西去。这些日子在圣城,你也该玩儿够了。”

“……嗯……”

莉安的眉宇间,仿佛仍然透露出些犹豫。姐姐不难看出这一点。

“怎么了?”

“不,没什么。明天就回去吧。”

看着妹妹重新乖巧地躺回到床上去,仅仅露出半个脑袋,姐姐只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好好休息。”

随着一声轻响,出去的时候,她带上了卧室的房门。

*

**

四天后,一座名为奥薇萨的城市。

如果说圣城是伽尔撒的门户,那么奥薇萨、伊露芙希亚和密恩就是圣城的三大门户,控制着通往圣城的三条公道——那同时也就意味着,这三座城市若是共进共退,便能牢牢地控制住费兰多卡萨的大宗货物交易。

幸运的是,辖理奥薇萨的瑞思杰尔·哈瑞(ras‘jaelhary)侯爵与兰吉尔公爵也私交甚密。据传,他们曾同在费兰多卡萨大教堂里接受圣冈萨尔阁下的教诲,并在那时候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但无论如何,对于生活在奥薇萨的普罗大众来说,那些关于大人物的传言也不过只是徐徐风声罢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其他更切身的事情要关心。——就以年轻的士兵艾利梅尔(elimair)来说,他刚刚才被自己临时的长官交付了一件棘手得令人头疼的差事。

艾利梅尔自己正是土生土长的奥薇萨人,像大多数奥薇萨人一样,他很自豪自己的身上带有奥薇萨人沉稳又值得信赖的特质;然而,在他身旁的这一对孪生活宝可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土。令艾利梅尔头疼不已的那兄弟二人来自于帝国的东方,过去史莱尼人的聚居地,也就是现在的诺夫兰萨公国。

——不如说正是因为这样,那位长官才会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长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心地把那些钱交给这一对既不认识路又不靠谱的兄弟。

如今走在奥薇萨的街道上,他们俩依然毫不忌讳且喋喋不休地在说着话,还时不时转过头来,试图征求自己的意见,那对于不甚喜欢说话的艾利梅尔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这么说的话,长官今天就得走了,不是吗,艾利姆(elim,艾利梅尔的昵称)?”

“嗯。”

虽然那兄弟中的其中一人这么亲切地叫着自己的昵名,除了点头之外艾利梅尔实在不想作另外的应答。

“啊,真可惜,我还蛮喜欢那位长官的,罗吉(lodge)。”

“是吗?难得我能和你意见一致,罗吉,虽然那位长官没能教我们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了,罗吉,毕竟他本来只是一位步兵士官而已嘛。”

“说得对,罗吉,我们可是奥薇萨货真价实的平民骑兵队成员!”

“那种队名应该也很快就会换了。”

和这两兄弟打交道最令艾利梅尔感到糟糕的部分是,他完全分不清楚他俩到底谁是谁——尤其是在他们两个都叫同一个名字的情况下。

兄弟同名的情况在帝国疆域内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如果那两人是长得几乎没什么区别的双胞胎兄弟的话,事情往往会变得极端令人困惑。每到那种时候,艾利梅尔总会在心里暗自咒骂那座为他们俩起名的懒惰教会。

“那位长官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兵,还过去在平叛的战役里指挥过战斗,你们这是什么语气。什么叫‘只是一位步兵长官而已’,你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艾利梅尔终于没忍住想要回呛他们一句。

然而,那两兄弟只是以出人意料的同时性耸了耸肩,“可是,我们可是骑兵。”

“那又如何?不过只是新兵蛋子一群,你们在自满个什么劲儿?”

“早晚我们都会建功立业的。战斗这种事情,只要参加过了,不就当然能成为老兵了吗?”

“是啊,如果我们表现得好,说不定能被晋升为骑士也说不准?”另外一位罗吉也应声附和道。

“……你们在异想天开些什么玩意儿?”

“真是的,艾利姆你也太刻板了。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被召集的吗,为了建功立业!”说着,那位罗吉充满傻气地握起了拳头,“所有英雄故事开始都不是那么顺利的,是吧,罗吉?”

“就是说,就算是马夫的儿子也是能干大事的!”

“我倒不是不相信马夫的儿子能干大事,”艾利梅尔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只是不相信你们俩。”

“凭什么?!”

“你们倒是说说看,出来之前长官吩咐我们买的东西,你们还记得几件?”

“……”

“啊!快看,罗吉,那边有一家旅店!”

“真的啊,罗吉,那里的确有一家旅店!”

在这种方面,他们俩也还意外地保持着默契。

“是啊,旅店。奥薇萨有旅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难不成你们那儿没有这种东西吗?”

“那种情况……怎么看都不太妙吧,艾利姆?”

顺着两个罗奇的手指望过去,艾利梅尔这才的确注意到那座旅店的非比寻常之处。在旅店的门口不平常地聚集着十来个成年男人,但都只是环抱着双手堵在店门外边,没有任何进去的意思。——尽管他们都没有带着棍棒之类的武器,但看着这不友好的包围,从他们附近路过的行人也都不由得退远好几步。

不一会儿,一位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红发少年满脸不情愿地被从店里面推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手臂上带有刀疤的胖子,正一脸满足地坏笑着。

“嗯……是有些不对,不过……”

“果然这种时候,就是英雄出手、见义勇为的时候了吧,罗吉,艾利姆!”

“你说得对,罗吉!这种时候,就必须上去帮忙!!”

“……嘿!等等,你们俩!不要多管闲事……”

“你们!给我站住!”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历来冲动的兄弟俩便就朝那一群人大声喝道,当头迎了上去。

*

The Star星(18)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那群气势汹汹的成年男人已经凭借他们的魁硕身体组成的人墙将那位至多十六岁的少年堵到了巷角。很显然,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并不打算引人耳目,尽管在街头聚集起这么些人已经足够惹人注意了。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这个时候,罗吉们鲁莽地冲上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们正准备做的事情。

“住手!都给我住手!!”

艾利梅尔不难从他们的脸上看见明显的不快,但至少他们没有马上发作,也没有立即朝他们厉声逼问:“你们是什么人?”他的表情有一些怀疑,似乎在他看来,事情比两个傻瓜径直走向一大群成年大汉还朝他们大吼大叫要更复杂一些。

无论在哪一座城市,都有那么些不要一不小心就得罪了的人物。

“我们没有打算做出什么会令人担忧的事情,两位,只是一些债务上的纠纷而已。……敢问你们是?”

“我叫罗吉。”兄弟中的其中一人回答。

“我叫罗吉。”另一人也随后补充。

“你们可以叫我大罗吉,管他叫小罗吉。”第一个发话的罗吉耸了耸肩,“因为我是哥哥。我是先出来的那一个,这一点当然毋庸置疑了。”

“见鬼,从来没有人证明过那一点!”第二个罗吉当然不甘示弱,立即反驳道,“我的体格比你强壮,骑术也比你好,这证明我才是哥哥,毫无疑问!”

“你在开玩笑吗?你敢和我来一场枪术竞技吗,小罗吉?!”

“来就来,我还从来没有怕过你,小罗吉!”

“见鬼,你会后悔的!”

“该后悔的是你!”

“……”

听着两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爆发了关于愚蠢话题的争吵,艾利梅尔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尽管,那位带领着人群的刀疤男人仍然还有所忌惮。“听上去,你们是附近的骑士?”

“不,我们并不是骑士……还不是骑士。”

“我们是骑兵!帝国的骑兵!”

“两位爷是……黎明之星军团的部属?”

作出这样猜测的他立刻收敛了十分,就连伫立在他身旁始终保持着咄咄逼人气势的帮手们,听到“黎明之星”这个词汇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恭敬。——在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境内,没有人会轻视任何能与洛法里安侯爵和黎明之星军团扯上关系的人物。

此刻,艾利梅尔无比希望那两个家伙能够就这么把这个误会延续下去,这样或许他们也能借着洛法里安大人的名头狐假虎威,轻易平息可能要发生在这个小巷子里的混乱。

但他知道对那俩蠢货来说,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不是,谁要做那种残暴贵族的走狗啊?!”

两个罗吉毫不犹豫且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我们是奥薇萨的平民骑兵团!!!”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你们听过这支部队吗?”

“没有。”

“……没有。”

“从没听说过。”

艾利梅尔本应该阻止他们暴露自己的身份,就他所知,这还不是一件能够拿到台面上的事情。然而,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毕竟,没有人会把傻子说的话当真。

让他惊奇不已的是,那帮人甚至迟钝到还没有认清到这个事实,甚至依然在作着交流的尝试,就像当初刚遇见他们俩的自己一般。

“两位爷,事情其实并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我们并没有打算对这小子……呃,我是说这位少年,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既然你们来了,我们也只想请你们评评理。”

“说吧!让我们来听听看!”看见他们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俩罗吉的尾巴几乎都翘到了天上。

“……这实际上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情,只是一点小小的经济纠纷。他的母亲过去向我借了些钱,想要在这奥薇萨安家,这都过了半年,一点还钱的意思都没有。欠债还钱,这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我们并不打算惹什么麻烦。”领头的男人摊了摊手,表现出自己的无奈,“如果两位不相信我的说辞的话,你们可以亲自问这小子自己。”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时,红发的少年只是别过头去,既不想面对他们的眼神,也并不否认那个男人的说辞。

“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没有钱。就算你拽我出来也没有用,没有就是没有,我也变不出来。”

面对那一整帮人,少年倒没有表现出多少忌惮。

“你们看看?这就是这小子的态度。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还钱。”

“我们会凑够钱还你的,但现在还弄不到那么多。”少年还在嘴硬。

“那么如果你能至少给我们一个最后期限,我们多少也会放心一些。”那个长相粗鲁的男人看上去却似乎才是讲道理的那一方。

只是少年完全没吃他这一套。“抱歉,不知道。等我有了钱自然会还你。”

“你们看?!这小子的态度,像是要还钱的意思吗?!!半年前你们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你们还想再拖下去?这是要拖到我死了?!!”

“……我认为这种状况,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艾利梅尔拉了拉其中一个罗吉的衣服,试着提醒他们,“就讨债而言,这档子事情再平常不过。我看他们也是讲道理的人。”

然而……他的话完全被两个罗吉当成了耳旁风。

“他欠你们多少钱?”其中一个罗吉问道。

“八枚费兰多卡萨银利亚。”男人耸了耸肩,“我们还没有考虑到这段时间的币价贬值。”

“要算起来的话……”艾利梅尔沉思了一阵,他的父亲是本地的一个富商,尽管谈不上精通算账,但这点账也还算是得心应手,“……应该是九枚,算上贬值和借贷利息的话,九枚银利亚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是的,但我已经不再指望从这家人身上拿到什么利息了。”男人的表情流露出无可奈何。

“看看吧,罗吉们,这些人已经很讲道理了。”艾利梅尔还在尝试劝阻他们。

但这时候,其中一个罗吉提出了一个令艾利梅尔再也无法冷静下去的提案。

“八枚银利亚?!我们有啊!我们替他还了吧,艾利姆!!”

“你他妈是弱智吗?!!”

艾利梅尔一边庆幸着,长官明智地把钱交给了自己保管,一边朝着那两个笨蛋破口大骂。

“这是任务!你居然毫不犹豫地告诉别人我们身上揣着这么多钱,还想拿去白白送给毫无干系的人,只为了让他们还钱?!!!你们的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是马粪吗?!!”

“但……那位少年很是为难。我想我们可以帮他一把……”

“看在主的份上!任何人有困难你都要帮吗?他这是自找的!别人讨债有什么错?!”

“但……英雄就应该帮助别人。”

“主啊!”艾利梅尔被气得不轻。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竟然又试图浪费时间,和这两个完完全全的笨蛋讲道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我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

“艾利姆……”一个罗吉只是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艾利梅尔甩下他们独自离去的背影;但另外一位罗吉并未打算就此作罢。

“虽然我的伙伴不愿意给予帮助,这没关系。”他直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那位红发少年的身前,“我们罗吉兄弟会想出办法的,但在那之前,你们不准动这位少年一根汗毛!只要我们在这儿就不行!!”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两位爷……”罗吉的执拗让那个男人也不免感到棘手,这时候他仍然对面前这两个人的身份怀有一些忌惮,“那么,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帮他偿还清楚这些债务呢?”

“我们……会和他一起想办法赚到这些钱!”

“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正在这时候,那名男人的其中一名帮手突然凑上前来,在领头的男人耳边嗫嗫低语了几句。男人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这才注意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话说起来,两位爷……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你们没有随身携带佩剑呢?如果是士兵的话,应该会有在城市里佩带武器的权力才对吧?”

尽管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两个人是否谎报了身份,但他也意料到,如果他们直接回答“只是不想带而已”,那么他也不得不再转换角度,继续尝试去套他们的话。

罗吉们的回答蠢得出乎他的意料。“那是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被允许随身佩带武器。”

“……喂喂喂……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假装士兵有什么意思,不过哪门子士兵连武器都不允许佩带的?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未免闹得太过火了吧?”

男人的脸沉了下来,对自己上了这么久的当感到耻辱;而他的帮手们却已经笑得不可开交,他们都没料到他们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揭穿了自己的谎,这得是多么缺心眼的人?

见自己引以为豪的身份被当作谎话,罗吉们当然不甘示弱。“我们可没有撒半句谎,父亲告诉过我们,撒谎是不对的!我们就是平民骑兵队的士兵,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好了好了,”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已经不想继续在这两个笨蛋身上浪费时间了,“麻利点滚开,别妨碍我们干正事儿。那些钱不是你们这种蠢蛋能还得起的,不要自找没趣。”

然而,那两个笨蛋却固执得令他吃惊。

“不行!绝对不行!”俩罗吉以惊人一致的行动和口吻张开双臂,试图保护住身后的那名欠债的少年,“你们不能伤害他!”

“看在主的份上!”

男人终于失去了耐心。

俩罗吉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男人砂锅大的拳头已经毫不犹豫地朝他们脸上招呼了过去。

*

挨了结结实实的这一拳头,艾利梅尔瞪着木讷的眼神,当即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

——是的,没有错。挨下了这一拳的既不是这个罗吉,也不是那个罗吉,而是倒霉的艾利梅尔。最终还是没能对这两人放心的艾利梅尔还是折返了回来,并且冲上去,及时地挨下了那一拳——尽管他本来是想要用手臂去阻挡的。

过了几乎有三倏,他呆愣的双眼中才堪堪恢复了些许神采。“见鬼,我就知道会弄成这个结果……果然就是不能让你们两个离开我的视线……”

“艾利姆!!!”

“可恶,你这家伙!!”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对此感到抱歉。”手臂上留着刀疤的男人耸了耸肩,“这个小伙子显然是个明事理的人,是你们俩害他遭了罪。如果你们还要继续多管闲事的话,你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你居然敢打我们骑兵队的同僚!绝对不可饶恕!!罗吉,我们上!!”

“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一边怒喝着,全然不顾他们已经被一整群成年男人围困住的事实,俩罗吉竟然就这么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朝领头的那个男人发起了气势汹汹的攻击!

……只不过,结果并没能像两人想象的一样,凭借兄弟二人同心协力,以及正义感的加持,轻易地打倒面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抬起稍显有些臃肿的左臂,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挡住了一名罗吉的攻击,并攥起右拳,狠狠地朝另一个罗吉脸上发起了迎击——由于他的身材高大,手臂也比罗吉们的手要长一些,那个挨了一拳的罗吉甚至都没碰到他的身体,就被揍倒在地上,甚至还飞出来一颗牙齿。

“……这就是士兵?这种水平也能做士兵?哈哈哈哈哈——”

男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兄弟的打架实力与刚才放下的狠话相比,甚至显得尤为滑稽。

“自称是帝国的士兵,却两个人都搞不定区区一个市民,这吹的是哪门子的牛?”

“你自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们吗?”

虽然这么说着,被打倒在地的罗吉还是颇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一幕甚至让那名领头的男人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都退开,不要插手!对付这几个笨小子,我一个人就够了。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

他的帮手们一边捧腹大笑着,一边遵照他的话退到了一边。他们当然都不会怀疑这一点,这几个声称是帝国士兵的小鬼头,毫无疑问都完全不擅长打架。

……这当然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实际上,这人群中的任意一个成年男人拉出来,那滑稽的两兄弟都没有可能打得过。

但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犯了一个小疏忽。

风驰电掣一般,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速度,那名红发的少年突然发作!他毫不犹豫地抄起脚边不大的石块,敏捷地上步,从两兄弟的背后忽地窜出来,趁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精确且无半分迟疑地砸在了领头男人的下巴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势转换,所有帮手们都没有反应过来。遭受到了这极为经验老道且凶狠的一击,领头的讨债男人白眼一翻,竟直挺挺地躺倒下去!

“我引开他们,你们赶快离开这儿。”

红发少年在艾利梅尔的耳边迅速地吩咐了一句,随后利落地穿梭过人群的间隙,在讨债人们愕然的目光下逃离了现场。

“还不快追!!!别让那小子跑了!!!”

在其中一人的提醒下,讨债者们这才得以反应过来。

顾不上在意目瞪口呆的艾利梅尔和俩罗吉,讨债人们急匆匆地朝少年逃去的方向追过去,很快也都不见了踪影。

*

The Star星(19)

“你们没看见刚刚发生的事情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罗吉还是按捺不住,讨论起了刚才的那位红发少年。

“当然看见了,罗吉!”

“好厉害!!”

“那位少年好厉害!一拳就把对方撂倒了!你也看见了吧,艾利姆?!”

一唱一和的,听这两人说话仿佛在表演话剧。

“是啊,托你们两位的福。”艾利梅尔捂着嘴,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他估摸着自己的牙齿仿佛被那个壮硕的男人一拳打得都松动了,“两个蠢货居然打肿脸充英雄,反而被试图搭救的人给救了。这种事情亏你们还有得脸提啊?”

“但……那位少年的确很强啊!”

“就是说啊!!!”

艾利梅尔忍不住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指了指他们前面的城门边上,“那个人就在城门边上等着咱们。如果你们真有这么崇拜他,你们可以上去让他给你们签名留念。”

“……啊,是真的!”

“我觉得那是个好主意!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喂,等等……该死!你们听不出来讽刺吗?!……”

还没等艾利梅尔说完,那两兄弟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

红发的少年独自半蹲在城门一角的墙边,一脸担忧地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直到听见两个罗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才得以注意到他们。

“……噢,嗨……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真巧!”

“我们刚刚还在说你的事情呢!”

“噢,是吗?那真是……真是……”话说到一半,少年却忽然又露出一副犹豫的神情,终于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艾利梅尔没有那样的耐心,他可不像另外两个那样好糊弄。“你可不那么擅长说谎,少年。刚才你是有意在这儿等我们的吧?”

“……呃……嗯,算是吧……”虽然还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少年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先告诉我们为什么吧?先告诉我们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被他们围堵?”艾利梅尔挑了挑眉,“如果你是想要我们的帮忙,首先你得坦诚一些。”

“别这样,艾利姆,别这么咄咄逼人……好歹是人家救了我们啊……”

“不不不……是你们救了我。”少年摇了摇头,“……我是说,只打倒那一个家伙的话当然很容易,但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怎么也不可能从那么多人之中突围出来的。你们才是我的恩人。”

两个罗吉相互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他果然……”

“……很厉害……”

“不不不,那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事情。只是……啊,我该怎么说呢……”

少年显然有些紧张,但艾利梅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一些。这似乎起了效果,少年的语气也显然变得镇定了许多。

“……啊,抱歉。我的意思是,只要下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上一拳,不论是谁都会躺倒的,和拥有再大的力量都没有关系。我……总是免不了和别人打架,所以……知道这一点……我以为你们都理应知道的,毕竟是士兵。”

“哦呀?在被无知市民以一敌三的奇耻大辱之后,你竟然还能相信我们是士兵?”艾利梅尔耸了耸肩,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但对方的表情似乎很是认真。

“嗯!我相信,所以我才想找你们帮忙。”对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所以不管你们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的!”

“我想问的刚才已经说过了。”

“噢!名字,名字!名字很重要……我叫沙恩(sharn),丹特(dant)的沙恩,请多指教。虽然家乡在西方的穆尼安德特公国,但迁来这奥薇萨也一年多了。”

“请多指教!我们是里奥斯(lius)的罗吉,来自诺夫兰萨公国!”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你们俩别凑热闹……算了。我是奥薇萨的艾利梅尔,你叫我艾利姆就可以了。”

“请多指教,两位罗吉,还有艾利姆。”

“那么,他们围堵你的理由,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吗?只是因为你的家人欠了他们钱没有还?如果是那样的话,除了有些过分的行为之外,我还是不认为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没有说谎……只是……我们还不上钱而已。”

说着,沙恩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艾利梅尔察觉到了什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你可以告诉我们。”

沙恩犹豫了很久。

“我们是被迫离开丹特的。我的父亲是一位皇家狮鹫军团的士兵,在南方护送商队的时候,他……在异教徒的袭击中丧生。家里失去了支柱,只剩下母亲一人……于是我们想着,到更富裕的费兰多卡萨公国来讨生活,但……”

“很抱歉打断你,”艾利梅尔瞪圆了眼睛,显示出自己的疑惑,“但如果是执行护送任务的时候战死的士兵,他的家属理应得到帝国赐予的一笔不菲的抚恤金才是啊?怎么会落得这般地步?”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那笔抚恤金。”

说着,沙恩轻轻地咬下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给你们抚恤金?”

“这不合理!这不公平!”

“的确,这很奇怪。那笔抚恤金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笔钱不会交到我们手里了。那些家伙诬陷我的父亲,说他和异教徒合谋抢劫商队,向异教徒泄露了那支商队的行踪,却因为利益分配被异教徒灭了口。……就用这种无稽的理由,革除了父亲的士兵身份。”

“……居然会有这种事情?”艾利梅尔也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我早听说南方是个腐败的地方,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腐败。”

“只因为这样,我父亲和他另外两位为了保护商队而战死的同袍都被指为通敌者,都被革除了帝国士兵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什么抚恤金……可恶!我了解我的父亲,他对帝国忠心不二,根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和母亲遭到了其他丹特人的非议,他们说我们是通敌者的家属,用肮脏下流的话侮辱我们……我和那些杂种撕破了脸皮打了一架,惹上了事,没办法只能远走他乡。我们来到费兰多卡萨公国,希望能重新开始生活。”

“……不要恨你的父亲,你们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艾利梅尔试图安慰他。

“我从不恨他,对我来说他是一个英雄,一直都是,哪怕他被人污蔑为通敌的罪人,他也是英雄,全知的主当然明白这一点。”沙恩摇了摇头,“……只是,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在前来费兰多卡萨公国的路上,我们已经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我们试图在费兰多卡萨安家,但那里的卫士在核查之后他们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拒绝让我们这样罪人的家属进入圣城。我们只能试着在奥薇萨安家,因为没有钱,只能找那些人借了一些……只是,除了酒馆的厨娘之外,我的母亲也找不到能赚得更多钱的工作了……我……试着帮忙,但果然还是……我还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会……”

“这不公平!”

“这完全不公平!”两位罗吉立刻充满愤慨地表达道,“为了保护他人而战死的英雄,他们的家人不应该得到这等不公的对待!!”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许会去南方,试着查清楚这件事情。”

面对艾利梅尔的感想,沙恩的脸上不禁露出苦笑,“我也希望到南方去,还我父亲一个清白。……但现在我和我的母亲甚至都没办法养活自己,我又怎么可能抛下母亲一个人到南方去。”

“那么,你希望我们帮你什么呢?”艾利梅尔挑了挑眉,问道。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帮我出城去。虽然甩掉了那些人,但恐怕他们已经报告给了治安官,我怕只要一靠近城门,那些卫兵就会抓住我……这样一切都完了。如果你们是士兵的话,应该有办法带我出城吧?”

“……我们似乎没有,我们连证明自己是士兵的办法都没有。”其中一个罗吉很沮丧地低下了头。

“……嗯,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虽然沙恩脸上的失望藏也藏不住,但他还是表示了理解。

然而,艾利梅尔却作出了出乎他们意料的回答。

“实际上,我的确有。”

艾利梅尔耸了耸肩,“出来之前我带着一封老长官的信,我们的老长官和奥薇萨不少士兵都有交情。只要把它拿给守城的卫兵,他们多半不会加以阻拦。”

“真的吗?”

听了艾利梅尔的回答,沙恩的眼睛里仿佛又浮现出希望。

“……既然这样,刚才你为什么没有拿出来,艾利姆?如果你刚才拿出来的话,那不就能证明我们的士兵身份了吗?”一个罗吉不禁抱怨道。

“蠢材!我怎么可能像你们一样,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老长官的意思是,关于我们的骑兵队,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

“哦……”两个罗吉都低下了头。艾利梅尔很庆幸,难得这一次他们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沙恩。”

艾利梅尔话锋一转,重新将顾虑的目光投向身边这位红发少年。

“就算你出得了城,你要怎么为你的母亲筹到八枚银利亚呢?你已经有了计划吗?还是说……”

“……我……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听过这种话,沙恩,太熟悉了。”艾利梅尔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身旁的两个罗吉,“当一个人肚子里没什么计划的时候,他就会说这种话。”

“……我……为了这笔钱……我豁出去了!无论如何我也会搞到的!”

“我可不希望你为这笔钱铤而走险,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因为你蒙受着不白之冤的父亲还等着你去还他一个清白。毕竟从某种程度上,你也救了我们,尤其是,救了这两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蠢蛋。已经被长官交付了看好他们的任务的我,如果不向你表示感谢,那肯定会过意不去的。”

“……你打算帮我吗?要怎么做?”沙恩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激动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样唐突的行为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种冒犯。

当然,艾利梅尔没有介意。

“我有个计划。

——一个不仅能让你发挥长处,又能为你的家庭解除困境的好计划。”

*

**

The Star星(20)

“就是这儿了吗?”

穿越费兰多卡萨东南面的林地,于丛生的树枝和丝毫称不上是道路的林间狭道中央,雪影似乎听见了一些不一样的响动。弥斯从雪影那极易为常人所忽略的反应中明白,它觉察到了人的声音,不止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寇林当然无从得知弥斯与自己爱骑交流的微妙方式,露出讶异不已的表情,“大概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没过多少路程,一道隐匿在绿荫淡影中的高大铁栅出线在他们面前,乍看上去就像是附近某位贵族的私人庄园。一位看起来像是守卫的、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紧闭大门后边的小椅子上,任自己的脸紧贴在栏柱上,似乎正偷偷打着盹儿。

寇林下了马,走近那道铁门,稍稍端详了一会儿那位仍然沉浸在梦乡里的少年。

“睡得真死啊。”

弥斯稍稍皱起了眉头,“虽然不太愿意打搅他……但这可不是一座营地应该呈现出来的样子。”

“我想也是。”

说着,寇林抬起手,“叮——”地给了那道铁栅门一道用力不小的弹指。

“嗡——”整个铁栅门短暂地微颤起来,那位睡梦中的少年当下便被惊醒了。

“……是……是谁?!……”

“如果你想找个地方休息,最好离那道门远一点。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可以直接伸手进去割断你的喉咙。”

弥斯本只是打算给予一点建议,但那名少年却立刻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武器,“……你是什么人?!”

“真的吗?那就是你的开场白?”

寇林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但弥斯只是挠了挠头,“……我也没想到那孩子会这么大反应。”

寇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从马鞍边上的皮袋里拣出一卷书信,上面盖着兰吉尔家族的血玫瑰封笺,“你应该不会认不出这是谁的封章吧,小伙子?”

少年这才稍稍凑近了一些,“这是……公爵大人的印章!……您是我们新来的长官?!”

“不是我,是这位。”

寇林微笑着后退一步,伸手作出介绍:“这位才是公爵为你们指派的新长官,梅耶尔大人。”

弥斯也对少年表露出全无半分敌意的微笑,“请多指教。”

*

通过那道铁门,他们策马还继续在树林里行进了好一段路程。随后,那块宽敞且开阔的马场才伴随着他们前进的马蹄骤然展现在他们的面前,仿佛摊开了一片全新的图景。

“喔——这才像是一座营地的样子。”

弥斯忍不住赞叹道。尽管这座营地总的来说全然比不上作为一整座城堡的风暴崖的规模,但单论这片马场,却也足够和风暴崖的马场相比肩了。

……只不过,马场上并没有看见大队训练中的士兵,仅仅只有零星的几匹马。

“不论从费兰多卡萨还是从奥薇萨,这两座城市的高点之中只有唯一一处地点能够找到合适的角度,越过丛生的密林,俯瞰到这座秘密营地的情况了——除了费兰多卡萨大教堂的尖顶,再没有其它足够高的建筑物能够做到这一点。”

“‘奥薇萨平民骑兵队’?是这个名字吧?”

“只是临时的名字。公爵大人说了,一旦你接任了长官,你可以随你自己的心意随时更改它的名字。”寇林耸了耸肩,“不过按照公爵传达的意思,这就是一支由平民出身的骑手组成的一支骑兵队伍。另外一点更重要的是,它是独立于黎明之星军团的指挥体系之外的——也就是说,它在大部分情况下毋需领受洛法里安大人的命令。”

“原来如此。……不过……”弥斯毫无顾忌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如果不算在常规军团的编制里的话,那就不能是重骑兵团了。根据帝国的律法,隶属于地方的城市卫队是不允许组建重骑兵团的。”

“根据公爵的说法,这支部队并非隶属于奥薇萨的城市卫队。尽管是建设在瑞思杰尔·哈瑞侯爵的领地上,由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提供资金支持,但它名义上其实是属于教廷的。”

“……教廷?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支部队名义上其实是一支护送朝圣者的志愿散兵队。这样一来,兰吉尔公爵和哈瑞侯爵提供的支持就会被视为是一种‘捐赠’,本质上与捐赠资金修筑教堂的性质是一样的。”

“听起来似乎很麻烦。就算是这样,部队中的重甲兵种构成比例也必须被限制在两成以下吧?除此之外,这种性质的部队也会受到诸多制约。帝国在这方面的律法还是很严格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要和你解释清楚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寇林只是摊了摊手,“不过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胜任这个职务的吧?”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要做的事情没有变。”弥斯耸了耸肩,“总之,先让他们集中过来再说吧。”

*

“在兰吉尔公爵的委托之下,从今天起,我就必须接手你们这支队伍,担任你们新的长官了。”

弥斯咧着嘴,尝试让自己表现得友善一些,以赢取那些新兵们的信任。——那只有可能是新兵,因为此刻在他面前列队的尽是一些恐怕不满十六岁的少年。和他们比起来,就算是自己也足以称得上是长辈了。他不禁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让那位兰吉尔公爵召集了这样一批再青涩不过的士兵作为这支队伍的主力。

“我的名字是弥撒铎,弥撒铎·梅耶尔。你们可以管我叫弥斯大人。”

“那可不行!”他身旁的寇林立刻提出异议,“你们必须得叫他梅耶尔大人,明白了吗小的们?”

“是!梅耶尔大人!!”

少年们的回答倒还算是整齐。

“……你还待在这儿没走吗,‘寇尔’?看样子你今天的日程上没有约会。”

“其实本来有一个,但……既然不是那位博瑞纳尔夫人的邀约,那么无论是拒绝哪一位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我倒是挺好奇,你到底会怎么训练你的士兵们。”

“如果那位夫人在你心中有这等分量的话,也许你该试着收敛收敛自己的风流本性。”弥斯耸了耸肩,毫不忌讳地给予了建议。

“谢谢你的提议,但这份风流不是我的性格,它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寇林不以为然地为自己辩护道,随即岔开了话题。

“——小家伙们,我必须得告诉你们,这位梅耶尔大人可是在费兰多卡萨家喻户晓的名骑士。能够得到他的教导,你们应该感到无上的荣幸。”

寇林的话语像投入池水中的石块,立刻在新兵们当中激起了纷纷的议论。

“梅耶尔大人?”

“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也许是伽尔撒来的?”

寇林当然不会听不见这些议论。但他只是微微一笑,“你们可能没有听过‘弥撒铎·梅耶尔’这个名字,但另外一个名字你们不可能没有听过——他就是费兰多卡萨大名鼎鼎的‘狮鹫猎手’!”

“什么?!”

“是‘狮鹫猎手’!是那位独自一人击退了狮鹫群的‘狮鹫猎手’!!”

“是那位来自风暴崖的大人!!!”

少年士兵们的情绪耸然高涨起来。很显然,寇林对这样的反应也很满意。

但弥斯还没有习惯于这样热烈的开场。他只是抬起手,示意那些少年们都安静下来。少年们显然都经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也立刻就明白了他手势的含义,迅速安静了下来,静候他接下来的命令。

“无论你们的上一位长官是谁,看来他已经教了你们不少东西,这倒让我轻松很多。”弥斯点了点头,“那么现在,谁能向我介绍一下这支部队的大致情况呢?”

“遵命!”

弥斯的话音刚落,一位站姿挺拔的少年兵便大跨步走出队伍。他留着金中带褐的鬈曲短鬓,额前的发缕尽数向后梳过头顶;一双果断有神的蓝色瞳仁,从刚才开始就站在队伍最左端的第一位。

“奥薇萨的艾利梅尔,由上一任长官指定的临时领队,听候梅耶尔大人的吩咐!”

为表赞赏,弥斯也回了他一个端正标准的骑士礼。对于艾利梅尔这样的普通士兵来说,这是极高规格的礼节,因此他脸上会浮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艾利梅尔——我就叫你艾利姆好了。我需要知道,现在驻扎在这座营地里的一共有多少人员,又有多少是非战斗人员?”

“报告大人,驻扎在这座骑兵营地的士兵一共八十人,如您所见,此刻在您面前组成方阵的便是这支部队的全部人员。”

是的,弥斯不难看出来,目前在他眼前的队伍由十个八人纵列组成。这是帝国常规军团中极为常见的步兵方阵组成,每一列的第一名应该都是他们之中经验最丰富的,也即是所谓的“先锋”。

“唔……大致是一个中队的兵员数量。营地里没有非战斗人员吗?”

“按照兰吉尔公爵的意思,这座营地目前是一座秘密设施,因此在组建的时候不曾招募其他无关的人员。按照前任长官的安排,我们中每一个纵列都会轮流执勤,承担诸如炊事和清扫之类的杂务,保证营地秩序井然。”

“很好……”

弥斯点了点头,再度对这名年轻的士兵作出了褒奖。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艾利姆?”

“无论什么问题,大人只管吩咐!”

受到了新任长官的两次赞许,艾利梅尔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

“那么,你可否向我解释,你在人员情况上对我说谎的理由呢?”

弥斯突然这么问道,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亲切的表情。他并不希望这名士兵被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吓着。

“……我怎么能对您说谎,大人?!这支队伍的人数是80人,千真万确啊!!”

“我丝毫不怀疑队伍的总数是80人。”

看见艾利梅尔仍然试图狡辩,弥斯也只是笑了笑,很显然,艾利梅尔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明显的疑点,“不过我想知道的是,看守营地大门的那位士兵,他是属于哪一个纵列的呢?”

“这……”这时候,艾利梅尔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疑点。冷汗不自觉地在他的额前浮现。

“因为照你所说,这座营地并没有非战斗人员,那么他应该不是专门负责看门的人员吧?如果我们接受了任务准备出征,那么按照当下的安排,你们还必须留一个人出来负责看守大门吗?那么这个人要如何决定呢?想必这一定会是个非常棘手的安排。我理解你们的前任长官是一位步兵长官,按照步兵方阵的组织来管理队伍是个不错的决定;但同样地,在帝国的步兵方阵里,步兵长官也通常是以纵列为单位分配任务的,无论是守门、炊事还是其他勤务,一个纵列才是一个长期共事的整体。”

“……”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这支部队踏上了战场,按照当前的安排,一共会有81位作战人员。如果要组成方阵的话,那就必须是9个九人纵列,那意味着此前在训练时已经习惯了的八人纵列必须被重新打乱编排,这样一来,以八人纵列为单位进行的协同训练就失去意义了。”

尽管弥斯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艾利梅尔的头几乎已经垂到了胸口。明白了这名长官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小聪明,他预想自己接下来一定会倒大霉。

然而弥斯并没有打算对他发火,尽管通常意义上,这件事情对一位长官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

“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在你为自己辩解之前。作为一个新上任的长官,也许有很多事情我还不了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你不惜重新安排队伍也要包庇的那一位多出来的士兵,是哪一个?”

艾利梅尔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除了回答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不起,大人。我对您说谎了……我必须……必须坦白。”

“你承认了,这算是个好的开始。”

弥斯对他笑了笑,期待着他的坦白。

“那一名多出来的士兵……”

艾利梅尔犹豫了一阵,终于伸出了手指。

“……就是他。”

*

The Star星(21)

即便被当场指认为“多余”的士兵,对方也并没有当即反驳。

那是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男孩,生着褚褐色的眼眸和黑色的鬈发,白皙的皮肤,周身散发出一种不易相处的气氛。面对艾利姆的指控,他的眼中稍许透出些困惑和犹豫,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以丝毫无意争论的语气吐出了自己简短的辩护。

“这是诬告。”

对方会出言反驳自然也在艾利姆的预料之中,但他也不甘示弱:“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没错吧,德法叶(deffae)?”

“我不知道你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排挤他人,艾利梅尔,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对方的语气反倒很是坦然。

“那不是你的真名,对吧?德法叶?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你根本不属于我们这支队伍——你根本不是个平民。”

“德法叶,这就是我的名字。我想我没必要为我自己的名字而道歉。”

“那么,你从哪里来?哪一座城市?我想只要你敢说出来,事情很快就会有答案。”

“……我没有必要循着你的意思做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对方显然犹豫了。

“但你必须听从长官的命令,只要你还想待在这支部队里。”艾利梅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突然转向了如今仿佛坐在司法官席位上的弥斯,“而大人,您只要问了这个问题,一切便会轻易地水落石出。抱歉,大人,但既然被您揭穿了,我也没办法再为他掩护下去了。比起冒险欺瞒长官,我还是照实交代比较好。”

“……你这个小人。”

面对对方的指责,艾利梅尔仍然表现得从容不迫,“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德法叶,不要怪我。面对这位梅耶尔大人,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哦呀哦呀,看来事情变得复杂了?”始终在一旁看戏的寇林耸了耸肩,拍了弥斯一把,“你怎么看?”

“大人,您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您就会马上知道答案了。问他他从哪里来,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问他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再问问他的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

“嗯……”面对各执一词的两人,弥斯似乎也陷入了犹豫,但艾利梅尔还在试图引导话题的走向。

“……或者,您也可以询问队里的其他人,问问他们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罗吉,你告诉大人吧。”

“……德法叶是……我说不好……”

“只要告诉大人实情就好了。”艾利梅尔转过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对着俩罗吉挤眉弄眼。他知道这两兄弟非常讨厌说谎,但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他们不说谎也不行了。

好在,另外一名士兵发言为陷入了两难的罗吉们解了围。

“大人!我可以保证,德法叶绝对不是平民出身,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艾利梅尔回过头去,趁弥斯看不到的角度朝那家伙露出一个默契的微笑。

而那名士兵的发言似乎引爆了其他人的意见。

“嗯!没错,那家伙,不可能会是平民!”

“您只消问问他就知道了!”

“大人,这样应该很容易判断了,大家是不可能同时冒着受罚的风险欺瞒于您的。”艾利梅尔低下头,“抱歉大人,我知道我刚才为了庇护他说了谎话,您对我已然失去了信任,但我自认为那是为了队伍的团结……他毕竟是和我们一起训练过的伙伴,虽然大家并不喜欢他,也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我们还是希望他能继续待在队伍里。如果您要处罚什么人的话,那就处罚我吧。”

“他这么说,德法叶。”弥斯耸了耸肩,转向那名几乎遭到千夫所指的士兵,他几乎没有多少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么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果您就这么相信他们的话,那么您作为骑士也不过如此。”

那孩子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令弥斯都没有预料到的回答。

“放肆!”首先发作的不是弥斯而是寇林,“身为一个小兵,你这崽子也太狂了。”

“一个骑士,一个男爵,不过如此。”那孩子几乎毫不掩饰地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弥斯还是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德法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男孩仍然在犟嘴。

“那小子完全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做平民吧?”寇林耸了耸肩,“看来其他那些小子们都所言不虚。平民出身的人是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的。”

“这一点我倒毫不怀疑。不过……”

弥斯故意稍稍停顿了一下,刻意留意着艾利梅尔的表情,“……士兵艾利梅尔,这样的小聪明对我可不起作用。这是你第二次玩这种偷换概念的把戏了,你似乎很喜欢这种戏法?”

“……大人?”

“德法叶,你应该知道艾利姆真正想要包庇的是谁吧?”弥斯转过头去,试探性地朝那另一位处在争论漩涡中心的士兵发问,“你也知道你在这儿并不受欢迎。你难道就不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我不想这么做。”然而,那位名为德法叶的士兵却拒绝了他的建议,“……不,那样毫无荣耀可言。”

“哦?”

弥斯挑了挑眉毛,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艾利梅尔还是在对他说谎。但这反倒更让他好奇,这个几乎所有人——哪怕是被众人齐心攻讦的德法叶——都在试图包庇的人,到底是哪一个。

他终于收起了友善的笑容。他也意识到作为这支部队的长官,一直对士兵们太过宽容也不是什么好事。尽管他没有打算像泽文老师那般的严厉,但首先,士兵不能对长官说谎。

“士兵艾利梅尔,你知道今天我必须知道真相不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么告诉我你真正想要包庇的人是谁,又或者……按规矩办事。”

“……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果您不相信,那么就惩罚我吧!”

艾利梅尔仍然在嘴硬。

“不!大人,是我!!!”

“是我!”

这时候,俩罗吉再也无法容忍自己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了。方才没能帮上艾利梅尔的忙就已经让他们倍感内疚,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无法容忍自己的毫无作为。

……只是,他们俩的默契未免太过头了。当两人同时承认自己就是那多出来的一人的时候,那就毫无作用了。

艾利梅尔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两个傻子果然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得了吧,你们俩,大人不可能会信你们的,你们两一直都是买一送一的组合,不适合这‘多余一人’的罪名。”

弥斯的余光再度扫向德法叶。他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好吧,虽然恐怕我无法得知个中缘由……但恐怕,我的部队里容不下欺瞒者。很抱歉,无论兰吉尔公爵承诺过你们什么,我都无法继续那些承诺了,艾利梅尔——从今天起,你就不再……”

“等一下!!请等一下!!!”

终于,那位红发的少年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继续忍耐下去了。

“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支部队,大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该死,为什么?”艾利梅尔咬了咬牙,“明明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蒙混过关的!”

“对不起,艾利姆,但我不能让你们为我牺牲这么多。”

他上前一步,随即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弥斯和寇林的面前。

“是我,不属于这支部队的是我,丹特的沙恩!狮鹫猎手大人,我只以自己不值一提的尊严恳求您,求您不要惩罚他们!因为他们……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士兵!”

*

“很抱歉,沙恩,但我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弥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的恳求。

“如果长官不能够相信由自己的士兵提供的情报,那么他们就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决断。既然你们不信任我能够作出公正的决断,那么你们也没有必要继续从我这里领受命令。”

“不!求您,大人!我的梦想还……”

第一个扑到弥斯脚边的是其中一个罗吉,他试图抱住弥斯的腿,但弥斯后退一步便躲开了。

“既然这样,那也没有办法。”坦然接受的反倒是德法叶,“反正我们也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资格给我们下达命令。”

“你这放肆的小崽子,不管你是出自哪一位贵族的家室……”

寇林刚想代替弥斯训斥他一顿,但却被弥斯本人打断了。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率领部队的资格了。”

“是。”德法叶仍然毫不忌讳地回答。

“梅耶尔大人……我,艾利梅尔,从不质疑您是否有资格带领我们。我对您百分之一百地尊敬,因此我不会用那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艾利梅尔垂下头,单膝跪地,露出羞愧的表情,这一次,弥斯似乎可以从中看到些许真诚。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情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改变不了这事实……但是……”

“但是?”弥斯挑了挑眉,重复着艾利梅尔的话。

“但是我想您不会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即便明知是错的,最终你还是会选择去做。大人,这就是我为自己行为的辩护。”

“我可以听听理由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还可能给我那样的机会的话。”

“嗯,我明白了。”

弥斯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在他面前的这一群性格各异的少年们,稍稍叹了口气。

“此前我以为你们的长官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训练,不过现在看来,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嗯……”

弥斯不自觉地挠了挠脑袋,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稍稍理解当年泽文老师的心情了。

所幸,在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决定。

“我会晚一些再听你的理由,艾利姆。又或者说,你是否有机会再向我述说那个理由,将由接下来你们的表现来决定。”

听到这里,艾利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屏息静候着这位新长官的决断。

“既然你们这么多人都打算包庇这位少年,丹特的沙恩,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所以我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大人?!”

“真的吗?”

艾利梅尔、沙恩和罗吉们的语气中都不由得透露出惊喜。

“……但另一方面,欺瞒长官同样是无法轻易饶恕的行为。所以,我决定将机会和惩罚相结合……”

说到这里,弥斯的嘴角不由得泛起自信的笑容。接下来,久违地,自己又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了。

他回过身,牵来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的马厩饮水的、自己的爱马,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

“既然你,艾利梅尔,是这支队伍的临时队长,那么你也应该对他们再了解不过。”

“那是当然的,大人。”

“那么,就由你来挑选出四位这支队伍中最优秀的骑手吧。”

“四位?这是要……”

“与沙恩一起,你们五个人,如果能击败我和我的‘雪影’,那么我就允准你——丹特的沙恩——加入这支骑兵队,且没有人会遭到责罚。”

“五对一吗?开什么玩笑?!别瞧不起人了!!”仿佛遭到了轻视的德法叶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怒意。

“并不是五对一,而是十对二。你们和你们的马,对我和我的马。……雪影,这回你得认真点,别给我丢人。”

然而那匹个性十足的战马只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想和大人交手!!!”

“你会先选我的吧,艾利姆!!保证先选我!!!”

一听到能够和长官交手,两位罗吉立刻斗志高昂起来。

“一个人要对抗我们五个人吗?……大人,您真的有这种自信吗?”

“不,我没有那样的自信——所以才叫机会。对我来说,恐怕也会是一场苦战吧,我猜。”弥斯耸了耸肩。

“一定要五个人才有机会吗?”艾利梅尔也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既然这样,那我还真想亲身见识一下了,大人。”

“不过,如果输了的话,那只能对不起了。”弥斯说着,朝艾利梅尔露出无邪的笑容。

“……输了的话……”

“从那以后,你们就不必再称呼我为长官了。”

“……再公平不过。”

“那么,你们接受这样的决断吗?”

艾利梅尔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那么,就如您所言,大人。”

*

The Star星(22)

“按照两成的比例……我以为这里的库存会更多一些。”

当士兵们将库房里仅存的五套兰泽式重骑士板甲摆到弥斯的面前时,弥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轻型的乌格林式甲倒是按人头量身定制的,人手一套;但如果是冲击骑兵用的重型铠甲,那就只有这几套了,似乎是很早之前留下来的。”

“嗯……看上去倒还蛮新的,肩膀、护喉的部位也很体贴地加固了。……只是考虑到贴身程度的问题的话……”

“还是有骑枪架的!万岁!”其中一个罗吉立刻兴奋不已,“这样一来就能用那种无敌威风的巨骑枪了!”

“是啊是啊!就算不合身也没关系!我们没有意见,大人!”另一名罗吉显然也处于同样高涨的情绪之中。

“……盔甲这东西的话,合身度的确很重要啊。”一旁的寇林连连点头,关于这一点他自认为有十足的发言权,“如果不是量身定做的,可是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的。”

艾利梅尔点了点头,“所以,还是您先挑选吧,大人。要击败我们五个人,一套合身的盔甲对您来说应该更为关键。”

“……啊,不,我就不用了。”

出乎艾利梅尔意料的是,弥斯只是耸了耸肩,拒绝了他的提议。

“您的意思是……不打算着甲吗?在骑枪竞技中,这未免也太……疯狂了一些。”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士兵艾利梅尔,但我有自己的考虑。”弥斯只是笑了笑,“正是因为我要同时与你们五个人对抗,如果我被你们任何一人的骑枪击中,哪怕在重铠的保护下我侥幸没有落马,但我也必定会在短时间内丧失判断的能力吧。这样一来,你们剩下的人要解决陷入那种境况下的我岂不是轻而易举了吗?与其保护自己,我想还是速度和灵活性要更重要——如果要取胜的话。”

“……丝毫不考虑会被我们击中的情况吗?大人,唯有这件事情还请再多加考虑,毕竟骑枪无眼。”

尽管从未涉足战场,艾利梅尔还是清楚地明白骑枪的威力,小时候他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场发生在马背上的意外。仅仅因为马匹的失控,他的一位幼时的玩伴被另一个玩伴手中拿的粗树枝不幸戳中了脑袋——至今他都忘记不了那位伙伴的眼珠因恐怖的冲击力而从眼眶里飞射出来的惨状。

——换而言之,在骑枪比武中不穿戴任何护甲,那绝对是愚蠢而且疯狂的事情。

“不,那当然是可能发生的。在战斗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算是我也没有那种能够完美化解一切情况的自信。”但从弥斯的笑容中,艾利梅尔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压力,这让他不免有些发怵,“不过比起在失败的情况下保住性命,我更愿意为了胜利冒一些风险。”

“……这样啊。”

“那么你们呢。这些就是你挑选出来的最出色的四个人吗?”

“是的,大人,对不起了,我也没打算放水。”

说到这里,艾利梅尔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

“罗吉们的父亲是诺夫兰萨公国里奥斯的马夫,他们俩人是我们队伍中单论对马匹的掌控最为精湛的;我的骑术在他们之下,但相比于他们我有更多的对战经验,我从小就对骑枪对抗很感兴趣。另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单论个人的实战能力,德法叶才是我们队伍里最强的那一个。——这四个人,就是我们中最好的骑手了,大人。”

“很好。”弥斯点了点头,一副满意的表情,“我希望你们能抱着置我于死地的觉悟来战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你们是没有胜算的。”

“可恶,狂妄的家伙,我会让你后悔的!”德法叶仍然表现得忿忿不平,很显然他非常厌恶被人轻视。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倒意外地不感到气愤。”但弥斯只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那么,几位,挑选合身的铠甲吧。”

“还是你们先选吧。”

艾利梅尔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把选甲次序的先后放在心上。

“你确定吗?”弥斯挑了挑眉,好意提醒道,“这里可只有五套铠甲,如果其他人都挑完了,剩下的一套可鲜有可能会恰好合适你的身材。”

“谢谢您的提醒,长官。不过那也没关系,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无论如何都必须有一个人没有铠甲可穿,那么我作为受到委任的临时队长,也应该承担起这风险。”

弥斯点了点头,又扭头转向另外四位士兵,“那么,你们呢?”

“我觉得艾利姆说得对。”

“——应该让沙恩先选!”

俩罗吉当下发表了自己的意愿。

“……我吗?可我……”

“是啊,毕竟这场战斗都是为了你。”艾利梅尔对这个刚认识没有多久的朋友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看上去丝毫没有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后悔,“如果你期许加入这支队伍的话,也应该希望在长官面前尽量地表现自己吧?我相信你能行的,就像那个让我们三人都震惊的时候一样,也让长官露出惊讶的神情吧。”

“同意!”

“不能再同意了!”

俩罗吉立即表示了赞同。

“……我明白大家的心意,可……”

沙恩陷入了犹豫,他仿佛足足花了三四倏的时间才得以说服自己下定决心。

“……谢谢你们。就算失败了,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各位的恩情!”这么说着,他的眼眶稍许有些湿润。

——只是,正当他朝那几套铠甲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有一个人毫不客气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沙恩以为自己听错了。德法叶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刚才说,就算失败了……那可不行!我问你,你有多少把握取胜?”德法叶的目光灼灼逼人,让沙恩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我……”

“我问你,你能保证在战斗中起到作用吗?”德法叶再次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我也……”沙恩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么我就不可能把第一个挑选的机会浪费在你的身上。我,要第一个选,没有问题吧,丹特的沙恩?”

“德法叶!你这混球!!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谦让吗?!!”艾利梅尔终于再一次忍无可忍了,这不是第一次。他几乎要逼到德法叶的面前,揪起他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当然,身为他自己引以为傲的体面的奥薇萨市民,他没有这么做,但他同时也当然不可能任自己让出来的位置被这个讨人嫌的家伙就这么生生从沙恩手里夺走。

“你刚才自己也承认过了,我毫无疑问是我们中最优秀的一个。只有我能保证我们的胜利,因此,最好的装备显然由我来穿戴。”自傲的德法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丝毫没有考虑其他人意见的意思,“别搞错了,艾利梅尔,虽然我从没想过阻碍你们包庇这个人的计划,但那只是因为这与我的荣誉感相违。让他加入骑兵队是你们的目的,而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胜利!我绝对要获得胜利!而你们应该明白,谁才最有能力保证这场竞赛的胜利!”

弥斯注意到,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在一旁围观的其他士兵中也有许多人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仿佛再说:“噢,见鬼,这家伙又来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与艾利梅尔为伴的罗吉们这一次竟同意了德法叶的看法。

“……为什么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罗吉?”

“真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要我们能赢,结果不也一样吗?只要能赢就好了吧,不是吗,艾利姆?”

“你们俩……”

“呵,艾利梅尔,连两个傻瓜都能懂的浅显的道理,你居然也想不通吗?虽然我们的目的不一样,但要实现目的所必须做到的事情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地辅助我呢?是因为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还是因为你远没有你自己想要表现出来的那么聪明?”德法叶毫不留情的讽刺仿佛正要刻意激怒对方。

“……可恶!”

看着艾利梅尔怒得直咬牙却无可奈何的表情,德法叶只是露出了一个挑衅般的轻蔑笑容。他在几乎所有其他人敌意的目光下走上前去,指了指其中一套铠甲,“这一件应该是最合身的,我只需要大腿甲及以上的部分。”

弥斯点了点头,那是个非常合理的判断。小腿甲对贴身程度的要求是最高的,即便是这几套铠甲中最合适的一套,如果不是贴身定做,也很难做到能完全地贴合腿肚上的肌肉和脂肪,穿戴起来会非常地不舒服;而恰好在双方都骑在马上的枪术竞技之中,大部分的碰撞和伤害都是发生在腰部以上的。

“那我……”第二个选甲的沙恩再度陷入了长久的犹豫。刚刚遭遇了德法叶质问的他显然满怀心虚,不时回头察看俩罗吉和艾利梅尔的身材,生怕自己的选择会让接下来的这三个人都没有合身的铠甲可装备,“……就……这身吧。”

“那件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没事,这身……这样就可以了,长官!”

“——那我就要这件了——只要有骑枪架就什么都好!!”

“帅气的巨骑枪!我们来了!!”

出乎在场许多人的意料的是,两个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差别的罗吉居然挑选了两件不同的铠甲。他们其中一人的身材的确要比另外一个人要更壮实一些,只是不知道那个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果然如您所料,长官……”艾利梅尔苦笑着看着仅剩的那一套铠甲,那样的装备对于艾利梅尔的身材来说明显太小了,“……那我也……必须轻装上阵了。请多指教,长官!”

*

下一件必须挑选的装备是武器。

“巨骑枪!”

“超长的那种!!”

两个罗吉已经毫不迟疑地说出了答案,毕竟兰泽式重铠胸甲上安装的骑枪架正是为了支撑那种长度惊人的骑枪所设计的。超长的攻击距离能够在骑兵对冲时给予不可言喻的巨大先手优势,而骑枪架的存在同时又解决了单手操持超长骑枪的不便——毕竟骑士们需要用一只手来拉住缰绳操控马匹的行动,如果没有骑枪架的支撑,仅凭多数人单手的力气是绝无可能拿稳那样长且那样沉重的大枪的。

“我也一样。”德法叶理所当然也不会选择放弃攻击距离的明显优势。

“我……用中等长度的就行了。”沙恩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也作出了回答。

“那么,我也用中等长度的好了。”艾利梅尔耸了耸肩,颇感无奈地回答道,“因为没有铠甲和骑枪架的辅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长官您也是一样的吧?”

然而,弥斯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我当然也要用巨骑枪。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把距离优势放给你们?那样的我未免也太不认真了。”

此刻已经上马就位了的弥斯露出了有些顽皮的笑容,“寇尔,可靠的男爵大人,这就烦劳你扛我的武器过来了!”

“来了来了!”寇林似乎表现得格外积极。对这场不对等的竞赛,他表现出来的兴趣似乎不亚于伽尔撒的骑枪锦标赛——毕竟,在那种正式的竞赛里可看不见一对五的有趣情况。

但问题在于,那柄巨骑枪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凭借双手,寇林也只能颤颤悠悠地走过来,根本不用谈举稳了。

弥斯接过骑枪时也不免发出了“嗬”的一声。尽管那是在风暴崖受过长久训练的杰出骑兵,费兰多卡萨人尽皆知的“狮鹫猎手”,拥有远超寇林·贺提尔男爵的臂力也是事实,但即便是这样的他,接过长枪之后也不过是只能单手举稳的勉强样子。

如果擎着骑枪都这般吃力的话,在冲锋过程中一放下枪尖,枪尖就会因为自重而立刻低垂下去,以单手的力量根本没可能拽回来——这样子是不可能瞄得准目标的。艾利梅尔很费解,这位长官究竟要用何种方式操使他的武器。

然而,从弥斯的脸上丝毫见不到这种担忧。更而甚者,他脸上的微笑更加自信了。

“乘在雪影的背上,手上擎着一柄骑枪。

毫不谦虚地说,在马上枪术的竞赛场地里,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足以让这样的我感到犹豫。

一位是我那不可战胜的老师,另一位则是教会了我诸多相马心得的守城官。

……抱歉,士兵们,我说谎了。”

“……什么谎,长官?”艾利梅尔心里登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弥斯轻轻地抚摸着雪影雪白美丽的马鬃,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实话说……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输。”

*

The Star星(23)

与通常的骑枪竞技不同,这一次没有装设什么用以分隔骑手的壁障,交锋将发生在这个营区开阔的椭圆形马场上。经过了简短的准备时间之后,双方都策马伫立在预定的位置上——椭圆相距最远的两个顶点,并等候着被委托以发令指责的寇林·贺提尔男爵的指示,这同时也是其本人强烈要求的。

“……那么,伙计们,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直接迎头冲上去吧!干净利落地打败那位大人!!”

“不不不,绝对不行!你别想这么干!”艾利姆毫不犹豫地否决了罗吉们的提议。

“可我们有五杆枪,这难道不是发挥人数优势的最好办法吗?”其中一名罗吉表示了自己的疑虑,“五杆枪同时向他攻过去,‘嗖——’地把那位大人扎落下马!”

“你再仔细想想看,我们五个人朝他直冲过去,究竟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与他接战呢?”

“难道不是五个人吗?”

艾利梅尔没有直接回答,但却伸出了两根手指:“能真正和他有效接触的,只有位于他左侧和右侧的两个人。在接触的第一时间里,左侧的左方其他人员都不可能让自己的骑枪越过右侧战友的身位阻隔触及到我们的对手,右侧的右方也是一样。”

“……似乎有道理。”

“而且……”艾利姆脸色难看地瞥了一眼虽然相隔不远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交流意愿的德法叶,那个自负的家伙只是狠狠地盯着自己的长官,以及对手,“你认为那家伙会和我们配合吗?这件事情只能由我们四人来完成。”

“那……该怎么做?”

“绕到他的后面去!”艾利梅尔凑近他们的脸,刻意压低了音量,仿佛生怕什么人听见。

“这……要怎么实现?”

“记住,各位,他只有一个人!”艾利梅尔冷静地分析道,“如果我们分散开来的话,他只能选择追逐我们的其中一人。而在我看来,他会首先选择攻击我或者沙恩——因为我们的骑枪长度处于劣势,他可以迅速地击溃我们,缓解同时面对多人的压力,尽早开始专心地对付剩下的其他与他持有同样攻击距离的对手。”

“……有道理……”沙恩仍然表现得犹豫不决,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似乎过分地紧张了,“……但我要怎么做呢?”

“那取决于他选择首先攻击谁。不管我们中哪一个人成为了他的目标,绝对不要与他接战。拖住他,为罗吉们争取时间绕到他的背面或者侧翼,从他难以防御的角度发动攻击,与此同时遭到追击的那个人则回身迎战——这样就能同时从三个角度夹击他了!”

“真有你的,艾利姆!!”罗吉一拍脑瓜,突然兴奋起来。

“能行能行!这样一定能行!!”另外一位罗吉当然也没有任何异议。

“……艾利姆,我赞同你的方案。但是……”

“怎么了,沙恩?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这个战术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周密地想过了。”

“……呃……这或许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我要做什么才能让这匹马跑起来?”

“什么?!!!”

艾利梅尔顿时大惊失色,他自认为周密的计划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一个情况——

——沙恩压根儿就不会骑马,半点都不会。

而在这时,其中一个罗吉干出了一件让整个境况雪上加霜的蠢事。

“啊!这好办!就像这样……”

罗吉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了沙恩乘骑的那匹马的屁股上。

那匹受到了刺激的可怜马儿嘶鸣了一声,当即不择去路地冲了出去。

“见鬼!你干了什么?!”

“我只是……在教他如何让马跑起来啊?”罗吉一脸的无辜。

“你教他怎么停下来了吗,蠢货?!!”

“啊哦……”

“哦嚯嚯,居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吗?——那就开始吧,我也已然等待不下去了!”

看见沙恩与他的坐骑率先冲了出来,寇林的激情被点燃了。他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煞白的面容,急忙卖力地吹响了代表竞赛开始的号角。

“该死!现在来不及去救他了,只靠我们三个赢得这场比赛吧!沙恩有铠甲在身,不会出什么事的!”

两个罗吉同时点了点头,并稍稍挺起自己的骑枪示意就位。

“那么,还是那个计划。上吧!”

“好的!”

“没问题!”

话音还未落,他们三人三马已经分别按照截然不同的路线冲了出去。

虽然那两兄弟的脑袋不太灵光,但艾利梅尔却总能与他们产生出奇妙而默契的配合。或许是因为信任的缘故,他们两人在马场上很少会拒绝遵从艾利梅尔的指挥。

尽管……他的心里仍然抱着一丝忐忑。

*

加深了艾利姆的焦虑的是,他们的对手并未立刻发动攻势。像从未听见开战的号角声一般,弥斯冷静地待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五个对手的动向。

“可恶……果然还是很难对付……”艾利梅尔的额上已经渗出了汗滴,不知是因为燥热的天气还是因为焦躁的心境。

“除去完全不会操控马匹的那一个,这三个小伙子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吗?——原来如此,我已经明白了。”弥斯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不过那边那个叫德法叶的少年呢,和我一样不动声色啊……是在寻找机会吗?看来得随时盯着那家伙的动向了啊……”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考虑了一阵子,弥斯这边才终于有了动静。

“——雪影,我们走吧!sarolie!”

弥斯甩起缰绳,并着口头命令,伴着马蹄逐渐加速的悦耳旋律,直朝已经抵达了场地中央位置的艾利梅尔发起了冲锋!

“来了!”艾利梅尔咬了咬牙,立即调转马头,他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锁定为了目标。

他的任务就是牵制,好让两位罗吉有机可乘!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周密”的计划似乎又出现了一个天大的纰漏!

“怎么会!”

“天啊!做不到啊!!”

两个罗吉的惨叫让他再度回过头去,意识到了他犯下的谬误。虽然那两人早已绕到了弥斯的后方——

——但凭他们俩的马匹速度,根本连雪影蹄后的灰尘都吃不到啊!!

“……那是什么怪物!那是马吗?!那不是马吧?!!”

他本以为这块马场已经足够大了,但那匹雪白的战马竟然没几倏就撵了上来?!

“可恶啊!马匹的脚力差距太大了!!这样居然还想着玩追逐战,我是傻瓜吗?!!还不如一开始就朝他冲过去来得痛快吧?!!”

艾利梅尔的心境从未如此萦乱过;他从来没有这么早地就自暴自弃起来,从未有过。

是什么让自己陷入了如此慌乱?

他当然心知肚明,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但,又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尽管那从结果上来说似乎是个好消息。他们的长官似乎放缓了步子,像是在刻意等待着后面的两匹马追上来一样。

“耐力吗?是耐力不够了吗?……不,不可能……就这么短短几倏间……故意吗?是故意的吗?……他难道……刻意想要同时与我们三人交锋?”

尽管心乱如麻,艾利梅尔仍然坚持贯彻着当时构思的战术思路。尽管对手刻意放慢了步子,无论是出于不愿凭借马匹的优势取胜的心态,还是好奇于艾利梅尔的计划,想要完整地看到最后,但单凭他自己的坐骑仍然不可能同那匹矫健的白马拉开足够距离;因此他轻拉马缰,略朝左侧调马头,尝试绕一条有弧度的线路,与俩罗吉的追击相配合——这样通过自己的带领左右对方的追击线路,从而让两个罗吉能够得到一条更短一些的路径以追上那匹白马。

只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即便对手有意地为他们三人创造出了机会,仍然有最难且最关键的一步需要完成,需要由他来完成。

——他必须抓住恰当的时机,在靠近场地边缘的地方急转过马头,用自己和马匹的肉身挡住对方,迫使其减速!

选择场地边缘的理由是,场地东侧和西侧的边缘都竖立着一堵墙壁,这意味着那位大人的马匹为了避开边墙的阻隔,必须要调转方向才能继续行进。他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向左,选择和艾利梅尔的行进路线一致的路线,这样急转马头的艾利梅尔就可以正好挡在他的行进路线中央,逼迫他减速;第二是选择向右,但由于此前艾利梅尔已经选择了一条向左手边绕行的弧线路径,这意味着从后追击艾利梅尔的那位骑士大人也同样是以一个锐角从左侧切近边墙的,他要向右转就必须拐过一个更大的角度,这样一来,他在那里同样也会被身后的两人赶上且正面遭遇。

当然,后一个选择根本毋需考虑。如果他是那位骑士,艾利梅尔也当然会选择向左与自己接战。对手的骑枪有着不言而喻的长度优势,加上技术和马匹的全面碾压,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胜机。

换而言之,这毫无疑问是个“自我牺牲”的战术——以自己的必然落败,来换取两位罗吉从对方的身后得手,这样的取胜策略。

纵使那位骑士要如何在没有骑枪架的情况下操使好那柄巨骑枪仍是个悬而未解的谜题,但艾利梅尔此刻却完全无暇顾及这样的事情了。

当下充斥着他脑海的问题是——落败的代价是什么?

——是死亡吗?

在那柄骑枪面前,他的身上连一件值得一提的防护没有。那不是专为竞赛准备的轻木钝头枪,一旦击中对手的盾牌就会自己断裂;那是货真价实的武器,是坚固的、尖锐的、为了在战场上捅穿对手的喉咙制作的金属芯骑枪!

艾利梅尔无法控制地想象起儿时亲眼目睹过的那悲惨一幕,只是这一次,在他的脑海里,那个丧生于无眼骑枪下的倒霉蛋变成了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那迫近的机会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为一个几乎毫无干系的人作出这样的牺牲,到底值得吗?”

“……就这样送命……未免太愚蠢了吧?”

不自觉地,他拉缰的手颤抖了。

*

“大概是时候了吧?”

弥斯想道,同时不忘迅速地扫视一眼整个马场。沙恩和他的坐骑仍然保持着失控的状态,但所幸还没有落马,也暂时影响不到这边;德法叶仍然驻马于原地,没有半点参与的意思;而他身后那对紧追不舍的兄弟组也随着他放缓马速而渐渐追了上来,迫近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距离。

如果艾利梅尔想要截击自己的话,最佳的位置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弥斯的骑枪仍然高高地擎在头顶,没有放下——这是当然的了,除非他是贝汉默大人那样的猛人,否则是绝不可能单靠一只手就能稳住平放的巨骑枪的。

——所以,是时候用上两只手了。

他拽缰绳的手突然提了起来,用牙齿一口咬住了马缰!

长而充满魄力的巨骑枪之锋为自重而落下,作为杠杆的另一端,骑枪的尾端则随之升起,并被牢牢地夹在腋下和肘关节之间;刚刚解放出来的那只手稳稳地托住骑枪的中前段,充当了一个不仅坚实而且灵活的骑枪架!

对于风暴崖的骑手来说,操控马匹只需要动动脖子就足够了。

“——就是现在!”

*

“——就是现在!!!”

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在那一瞬间,艾利梅尔成功地强迫着自己片刻丢掉了那些关于战斗结果的想象。

他没能说服自己的恐惧,于是干脆决定忘记它,因为他绝不想错过那个胜机!

他用力地拉缰,调转马头,用自己的肉体横在了弥斯前进的路径中央,面对着借着马速呼啸而来的锋利的骑枪尖!

如他所料,对方减速了。

尽管那并不足以回避开他们之间的交锋,但足以让罗吉兄弟成功地撵上来。

胜负便在白驹过隙之间决定了。

当骑枪锐利的锋尖划过艾利梅尔的侧颈,撩动他的头发,已然连呼吸都忘记了的他心里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坠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假装忘记了恐惧,但只要恐惧存在,它又如何能被真正被忘却?

在那个离死亡最近的一瞬,他闭上双眼,手一松,任骑枪落在了地上,甚至没能瞄准对手袭来的方向。他的呼吸停止了,身体也像石像一般僵在那里。

他左颈的皮肤裂开一条口子,渗出暗红色的血液;几根深金色的头发被迅猛的冲击带了下来,飘舞在空中。——但除此之外,从比赛意义上他并没有被击败。毕竟,他没有被击落下马,也没有遭受到任何在枪术竞技中会被算分的攻击。

但他毫无疑问败了。他的心已经被击败,被自己无法制扼的恐惧所击败。

*

比赛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

艾利梅尔的回身换来的是弥斯当前的困境——从他的身后,两根同样长的巨骑枪正在迫近!

若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的话,这样的情境恐怕是危险至极。

——是的,之前的减速正是为此而做的准备。雪影的四蹄已然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上。用人所使用的搏斗技战知识来说,可以称之为“站架”。人的站架与马的站架总还是有所不同的,但无论如何,它们在战斗中所承担的作用却是异曲同工的。

在与艾利梅尔接战的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弥斯的脑袋猛地向右扭转,勒紧了马缰!

而那正是雪影左后蹄在前、右后蹄在后的时刻。

在身后两人惊愕的目光下,雪影竟抬起了前踢,伴着一声嘶吼,仅凭后肢突然扭转过身!

无论是弥斯还是两个罗吉,他们都是循着艾利梅尔带领的左向弧线行进的,因此,罗吉们的骑枪指向的方向当然也是左方。正因为如此,这出乎意料的向右急转不仅完美地躲过了两柄骑枪的锋尖,与此同时,由双臂稳稳地持握着的巨骑枪凭着马匹急转的力量,更似划过一道闪光的银色圆环,以惊人的巨大力量甩开了两柄骑枪!

待他们冲过去,弥斯的骑枪已然从两人的身后在他们的铠甲上示意性地敲出金属的鸣响。

面对此三人的战斗,胜败已然分晓。

*

The Star星(24)

“刚才那招!”

“从来没见过的招数啊!”

“是秘技吧!”

“风暴崖的秘传绝技?!”

尽管在长官的手下败得体无完肤,罗吉两兄弟反而表现得更为兴奋了。要在那一瞬间让马匹急转身体,使自己的骑枪甩出来,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与坐骑的默契,还有对骑枪和交战时机极为精妙的掌控——要像弥斯方才那样轻易地甩拨开对手的骑枪,两柄骑枪的交触点还需要愈加靠近弥斯的持握点而远离对手的持握点,巧妙地利用力矩,这才能够施与足以让对手同时为骑枪架与腋下坚实固定住的骑枪大大偏离原定目标的力道。

“……绝技啊……”弥斯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这倒也称不上是什么绝技,只是一个不太常用的对策而已,因为无论在寻常的骑枪比武还是在野战训练的规则中都鲜有用到的机会。”

“既然不是秘技的话,就是说可以学吧!”其中一名罗吉自顾自地欢呼起来,“长官我想学!”

“这招叫什么?我也想学,长官!”

“……它也没有特别地叫什么名字,不过是一个风暴崖的诸位同袍们都能轻易做到的冷僻技术而已,即便你们学会了也不大会有机会施展的。”弥斯耸了耸肩提醒道。

但纵然已经给他们泼了盆冷水,罗吉兄弟们的兴致仍然保持着高涨。

“就算这样我们也想学!”

“嗯嗯!!”

“唔……非要学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弥斯说着,微笑着瞥了一眼仍然伫立在原地的德法叶,至今谁都可以轻易看出,他是铁了心想和自己来一场一对一的对决,就像骑枪竞技比赛一样,“是不是能有机会呢?你们就只能指望那家伙的发挥了吧。”

他没想到的是,俩罗吉想都没想就大声地为德法叶鼓劲起来。

“德法叶,加油啊!!!”

“你一定要赢啊!!”

“如果非得指望那个人的话,我就免了。”只有艾利梅尔仍然对此表示出坚持的抗拒。

“你们的关系还真是糟糕啊……”弥斯稍稍瞪大了眼睛,流露出稍许好奇。

“您会打败他的吧?……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胜算了。”

艾利梅尔的语气中无疑充满了沮丧,但同时却也透露出些异乎寻常的释怀感。

*

弥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一次将马缰衔在嘴里,并轻踢马腹,朝德法叶的方向挺进过去。看见这一幕,处于马场另外一边的德法叶也终于有了动静,驱马开始加速。

不过这一次,弥斯的持枪方式却有了质的改变。

比起将骑枪夹在腋下的寻常姿态,他竟选择用双手将骑枪平举到了耳旁!

“这是……”

始终保持着自信的德法叶也稍稍皱起了眉头,这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新鲜架势。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判断猜测弥斯的意图。

“……想要用这种架势来直接架开我针对头部的冲击吗?”

类似于剑术中的牛势,将长剑平举过头,这样可以在防御上段攻击的同时以剑锋威胁到对手。由于剑术和长枪的本质都是“杠杆”,这意味着它们的攻防技巧在很多情势下都是相通的,因此德法叶作出了这样的考虑。

这很合理,尤其是在护甲全无的情况下进行骑枪对冲,试图保护自己的最要害不受攻击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大多数时候,擎着骑枪正面冲突的双方都免不了遭到对手的冲击,而胜者往往只是还能勉强保持骑坐在马上的那一位而已。

——换句话说,在同等长度的骑枪对冲时,是否被击中,除了自身的卓越技巧以外,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对方的枪术如何。由于在正式的竞技比赛中存在着分隔双方的壁障,参赛双方的冲击路线都相对固定,与其考虑如何在如此受限的行动下躲避对手的骑枪,不如考虑如何用自己的骑枪给对手造成最大的冲击才更为明智。

德法叶是一名熟练于正式竞技规则的骑手,因此他才会选择留到最后,与那位长官作一对一的骑枪对决。——首先,他很清楚对手的战马从各方面上来说都远胜于自己的杂种马,只有置于互相冲锋的情况下,他毋庸置疑的速度劣势才会彻底被抹消,因为这样一来影响战斗的就不再是两人的速度差而是速度和了;第二,他知道只要自己击中对手,即便对手对自己造成了实际强大得多的冲击,对方实际受到的伤也必然要比自己要严重,只因为对手根本没有像样的防护。

而他对自己的枪术有绝对的自信。凭自己的娴熟技术和竞赛经验,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刺不中对方身体这么大的目标。

在这种种考虑下,他都不认为自己会输。

基本上,他的想法都没有错——

——如果是在正式的枪术竞技比赛中,当然是没有错的。

作为擅长于竞技规则的他只是顺理成章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却忽略了中间的一个不可或缺细节——

——在这样的马场上,是不存在什么壁障的。

*

在两匹马以全速冲向对方的当儿,雪影的步伐终于作出了关键的变化!

只见弥斯轻歪脑袋,微微拉扯雪影的左侧马辔,那匹雪白如絮的骏马便立即感受到了传达于这动作中的力量,忽地变换路线,正在两匹马即将交会的时刻之前,从德法叶的面前斜切过去!

“什么?”

与此同时,弥斯的双臂也终于作出了决定胜负的变化。

将骑枪平举在耳侧的意义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防御,而只是为了将骑枪从相对固定的腋下解放出来,以期获得更多的灵活性而已。

他根本不需要防御,因为此刻他正处于敌人的攻击死角!

在双方都右手擎枪的情况下,骑枪的预定攻击目标理当是从自己左侧冲过来的敌人,这也是骑枪竞技的最常态。

但当弥斯出乎其意料地选择斜插到对手的右手外侧的那一刻起,德法叶发现,自己对向右方的攻击角度却反而被骑枪架给限制住了!

为了攻击到从自己右身侧冲过来的敌人,他只能尽量扭转自己的腰,以期获得最大的攻击角度,即便那样做依然很有限,也绝不是他熟悉的情境。

而反过来,将骑枪举高的弥斯想要变换攻击角度却很容易。

——他只需要以左手亦即前手为轴,并将之前置于右耳侧的右手越过头顶换到左耳侧来就行了。

当德法叶能够意识到自己处于进攻角度的绝对劣势之前,再作出反应已经晚了。

弥斯同样选择了完美的时机。在雪影和德法叶的坐骑的和速度之下,那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再做出调整了。

沉重的骑枪毫无迟疑地戳在了他左肩拥有最厚防护的加固部位,尽管由于铠甲表面的曲线设计而滑开,没能贯通那件兰泽式骑兵胸甲,但那随之而来的、携着两匹马速度之和的冲击力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化解。

德法叶的上半身被猛地推在马鞍上,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弹了起来,离开了马背,从马鞍的右侧滚落下去。若非他的左手还在死死地攥着缰绳,他的整个身体恐怕都从马背上摔飞出去了。

尽管如此,状况对他来说仍旧不算乐观。他被失控受惊的马匹拖行了好一段,这才得以停下来。

胜利属于谁,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

“快去几个人,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吧。”

交锋过后,弥斯急忙关切地吩咐道,遭受到那样的冲击,即便穿着一身结实的铠甲,一点伤也不受大概是很困难的。他的手臂很有可能脱臼了,不过得益于牢牢拉着马缰的缘故,至少他没有脑袋着地,否则那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其他士兵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人愿意上去帮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只有两个沙恩毫不犹豫地凑了上去。而正在他们交锋的当儿,艾利梅尔已经成功地牵住了沙恩的马缰,将沙恩从失控的马匹背上救了下来——那孩子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的经历对他来说大概是个不太容易忘记的噩梦。

……当然,不止是沙恩,这五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罗吉兄弟齐心协力将受了伤的德法叶扛了过来,让他靠在一旁歇息,在那里贺提尔男爵早已经。弥斯不难看出,受了伤的不仅仅只有他的身体,还有他的自尊心。

弥斯则重新集结起队伍,并竖起一根手指头以得到众人的注意力。

“好了,既然比赛已经有了结果,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我‘率领你们的资格’到底如何了。当然,我也大概掌握了你们的水平。”

听到这话,沙恩、罗吉兄弟和德法叶都垂下头去,脸上各都挂着生动的表情。

“说实话,我对你们的水平很满意。”

“真的吗?”

俩罗吉的脑袋立刻立了起来,一扫之前的失意。

“仅对于你们四个的表现来说,身为骑兵的资格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只要能够经历一些训练,你们还可以具备很大的提升空间。”

弥斯一边微笑地说着,一边点着头。艾利梅尔不知道,这只是为了安慰他们,还是为了等会执行惩罚的时候让他们更难受。

就像在这时候说一句“然而你们没有机会经历那些训练了”这样的话,应该足够报复他们之前对这位长官的欺骗了吧。

“不过,你们几个仍然还有着需要提高的地方。如果你们想要成为更优秀的骑兵,你们就必须克服自己的缺陷。”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艾利梅尔苦笑着,耸了耸肩,但弥斯没有立刻对他作出回答。

“首先是德法叶,你明白你失败的理由吗?”

自尊心受挫的德法叶咬了咬牙,一副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是我不够强。”

“不,你错了。如果你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兵,而不是一名优秀的竞赛骑手,你首先要做的就是与自己的战友相互配合。无论个人能力再强的骑士,也会遇上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但骑兵队是一个整体,要将你出色的个人能力发挥到极致,首先要学会与同伴相互协作。刚才你一个人能够对我造成的威胁,远比他们三个人一起要小得多。如果那时候你能够参与他们的战术进攻,或许能给我造成不小的麻烦。”

“……”

德法叶没有应答,但从他的神情上看,他也似乎并没有显示出抵触。

“接下来,艾利梅尔,你的问题就是你的内心不够坚决。”

“……就算坚决了,就凭我们三个就能取胜吗?”

“事实上,如果你在那时候下定决心,你们就赢了。”

“什么?怎么可能赢得了?!”

“想想看,如果我不是如此轻易地就让你主动缴了械,我要怎么做才能打败你?”弥斯耸了耸肩,“答案是,我必须用我的骑枪刺伤你,直到你不能再战斗,这才算是胜利。——但如果我把骑枪刺进你的身体里,我又怎么可能来得及将它拔出来,再回身对抗来自身后的威胁呢?如果你抱着迎死的决心和我对抗,那么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落败了。”

“……这……我……我在……干什么……”

艾利梅尔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离胜利竟如此接近。

“你们几乎逮到我了,很可惜。不过这至少说明,你设计的战术是有效的。你的确有作为领队的才能,但却没能坚持执行下去。只是一个念头,这就是你们三人的败因。”

“至于俩罗吉呢……”说到那两兄弟,弥斯不禁露出了微笑,“作为战术的忠实执行者,我没办法挑出毛病来。只要继续训练,继续提高自己的实力就行了。”

“耶!!!”

两个人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得意忘形地和艾利梅尔炫耀起来,“听到了吗?!大人说我们挑不出毛病!!我们俩简直就是天才!!”

“……是啊是啊,你们是天才。”

看见欢呼雀跃的两人,艾利梅尔也只能苦笑着应和道。一转眼的工夫就足以让他们俩彻底忘掉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惩罚了。

“说起来,如果大人能和我们换一换马,我们应该就能赢的!”

“是啊,如果我们能骑大人那匹白马,我们绝对能赢的!”

“长官,能让我们骑一骑那匹白马吗?!”

弥斯颇有些无奈地回答:“呃……我倒是不会反对……”

还没等弥斯说完,罗吉兄弟已经急不可耐地扑向了那匹优雅矫健的白色战马,互相争抢着试图先登上它的马背……

“咚!咚!”

两声金属撞击的闷响不禁让所有士兵们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但雪影它……有点厌生。”

看着两兄弟仰面躺倒在地上呻吟着的惨状,弥斯只是挠了挠头,傻笑着回答。

*

“好了,至于最后一位,沙恩——”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各位,我一点忙也没帮上,还害得你们大家都……”沙恩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一边怀着无比的内疚连连道歉。

“没办法,”艾利梅尔走到他的身边,一边安慰着,一边试图拉他起来,“要帮这个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怎么也怨不到你头上。”

“只是我不够强而已,和你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点上,德法叶和艾利梅尔竟也达成了一致,“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只是,沙恩仍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将脑袋埋得更低了,“……我不该隐瞒自己什么都不会的事实了……如果我早点说出来,你们也不会接下这样的条件了……”

“开什么玩笑,如果你一开始就说自己什么都不会,那么长官怎么可能会给你这个机会?”

“的确如此。”弥斯没有否认艾利梅尔的想法,“很抱歉,不过这里是骑兵队,虽然名义上是散兵队伍,但我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训练那些关于骑术的最基本能力。士兵都是需要经过选拔的,不能通过选拔的士兵当然不具备胜任作战要求的能力,这一点还希望你能理解,沙恩。”

“……我明白……我明白,大人……”

但忽然,沙恩一把攥住了弥斯的裤脚,歇斯底里地央求道,“……但我求求您,请不要将他们四个人逐出部队!请别这么做,大人!!……如果事情真成了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个废人的!!!无论您要求什么我都会去做,只求您不要解散这些优秀的士兵们!!!”

“……放弃吧,沙恩。”艾利梅尔摇了摇头,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罗吉兄弟也终于再次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中,仿佛打焉儿了的黑麦苗。

就连一直以来趾高气昂的德法叶,也一边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脑壳,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骂:“该死……”

“无论什么都会做?真的?”

然而弥斯只是挑了挑眉毛,反问道。

“当然,大人!无论您说什么,哪怕我做不到的,我也会拼上这条命去做到,只求您放过他们几个!!”

“那么——”

弥斯看着这几位少年无比失落的样子,不禁得意地坏笑了几声。

“哼哼,那就只能要求你们……把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清楚了。这一次,我可不会允许再有任何谎言。”

“……什么?就这样而已?”

听到弥斯的发言,五个人显然都呆住了。

“……那……惩罚呢?”

“那当然是我说的谎。”看见五个人一脸不着头脑的表情,弥斯干脆地承认道,“怎么,只许你们对我说谎,就不许我对你们说谎吗?这是对你们的报复,你们几个给我好好地、心怀感激地收下!”

五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的丧气表情终于又变回了狂热的喜悦。

“……这么说,我们四个不会被逐出骑兵队了?!!”

“如果你们执意离开,我也不会阻拦就是了。”弥斯摊了摊手,假装无奈地说道。

“看在主的份上!谢谢大人!!!”

“梅耶尔大人万岁!”

“哈莱雷亚!!”

“不过从现在开始,”说着,弥斯对他们竖起一根手指以示强调,“我不会再容忍谎言了,无论是你们对我,还是我对你们。给我记好了!”

“——是,长官!!”

“吼吼,这些新兵蛋子,”寇林露出了一副宽慰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弥斯的肩膀,看上去仿佛在此之中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似的,“总算,有点骑兵队的样子了。”

*

The Star星(25)

兵营坐落在离马场大致二里奇的林间高地上,兼具指挥、炊事、步兵训练和居所功能的这座建筑同样构设在公国周边的大多数城市高处都无法俯瞰到的巧妙地点。营地和兵营之间横亘着一条不算深亦不算宽的溪谷,由一条橡木板铺设的宽敞索桥相沟通,以供骑兵队有序通过;溪谷底端则激荡起满泛着泡沫的湍流,据称这也是源自圣河希西艾尔的一支。

“这么说来……”

坐在上一任部队长官的座位上,听完几位少年的辩解,弥斯扬起手中的便签,脸上不免露出失望的神情,“……这上面承诺了的东西,我该是享受不到了吧?”

那是一张由营地上一任的长官留下的便签,上面写着:“尊敬的骑士大人,权把这一罐酒当作是士兵们对您的欢迎吧。”

“……这些是上一任长官给的用来买酒的钱,全在这里了,一点没有花……”艾利梅尔用低落的语气回答,同时将八枚银利亚一枚不差的摊在桌上。

“……啊,我只是问问,就算没有也不碍事。”

“那绝对是在说谎,”寇林笑了笑,“你的失望全都已经写在脸上了,弥斯。”

“呃……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失望。……咳咳,我特地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

弥斯刻意清了清嗓子,希望着能在自己的士兵们面前表达出正经的一面,“大体,我已经了解了你们对这件事情的解释。虽然任务本身并不要紧,但你们给出的解释,对于帝国的士兵来说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特别正当的缘由。要说有多不正当呢,如果是我的老师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大概会勃然大怒的程度吧?”

“‘老师’?那是指您在风暴崖时候的长官吗?”

“对你们来说可能是个陌生的词汇吧……说是长官倒也没有错,但它还蕴含着更多的含义。在风暴崖,它被特别地用来称呼那位为了教授你成为骑士所需要的一切而沥尽心血的大人,仅此一位。”

当谈及这个词的时候,弥斯的嘴角竟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微笑,随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传授武技的师傅那样的吧?”

“‘师傅’倒是足够接近了,不过也不能算准确。”

弥斯耸了耸肩,回答得有些无奈。若是要说具体的战斗技巧和风格,那位老师的绝大多数经验都不是自己这般资质的人能够掌握得来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教会了自己很多很重要的东西。

“不过既然我不是那位不通人情的泽文老师,况且我也说过了,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所以关于这次事情的惩罚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着,弥斯的目光不由得移向刚刚在战斗中吃了大亏的少年德法叶,因为疼痛他仍然只能靠着俩罗吉的搀扶才勉强站稳。这里不是风暴崖,当然也没有随时待命的圣徒阁下,从方才那场战斗中留下来的伤痛可能会迫使他告别训练场好一阵子。

“我只希望以后不必再听到这样的理由。”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德法叶的表情却骤然大变,仿佛要一下子扑到弥斯的桌前,连罗吉兄弟都几乎没能拽住他。

“……等等,等一下!请您再说一遍!您的师傅是……?”

弥斯忍不住歪过头去,在寇林耳边絮絮耳语道:“……泽文老师的名号在这费兰多卡萨公国就这么好用吗?”

寇林咧了咧嘴,“那是当然的了,那可是费兰多卡萨近些年来最引以为傲的圣骑士,你就尽情地使用吧。”

弥斯回过头来,一脸正色:“是的,我的老师正是风暴崖的冠军——雷·兰吉尔·泽文。”

“什么?!!”

和在场的另外四名少年一样,德法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知道从那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是震惊,还是惊喜,又或者,后悔?过了半晌,他再一次猛地向前扑上来,仅凭借撑在桌上的双臂支持着自己的身子——这一次,罗吉兄弟真的没能拉住他。

“……老师……我请求您,哀求您,请允许我称您为老师!!……”

这一回,连弥斯都被这阵仗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呃……这就免了吧……我可承受不起那个称呼。”

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倏,德法叶竟直接跪到了地上。

“……这是正常的反应吗,寇尔?我搬出老师的名号就有人跪倒在地上,这在费兰多卡萨公国也算是正常的吗?”

“这……大概不能算正常……”

“对不起!我道歉!我为之前所有的不逊和怠慢道歉,大人!”

德法叶,那名一直以来都始终表现得目空一切的少年,竟就这么跪伏在地上,一边用额头紧贴地面,严闭双眼,不顾其他人的目光连连道着歉。

“……对不起,大人,但无论如何,请您教导我!我只希望能得到您的教导,别无他求!!”

“原来是这样……”

弥斯挑了挑眉,总算是明白了当下的情况。看样子,这名少年似乎是泽文老师的一名狂热拥趸。

也难怪。明明出生于贵族的家室,却蹩脚地假扮平民,身入这支平民骑兵队伍;不错的天赋,受到过良好的训练,却一副讨人厌的性格——如果说这孩子的确在尝试模仿着当世的谁的话,那果然只有那个人了吧。

虽然说到底也还是蹩脚的模仿罢了。

“……如果你以为从泽文老师的唯一学徒那里就能间接地学到泽文老师的传授,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在具体的战斗技法上,那个人可没教我太多的东西。”

“对不起,大人!如果不能得到您的教导,那我德法叶今天是不会起来的!”

然而,那名来自南方的少年却依然在坚持。

“……这……可有些难办了……”

弥斯忍不住挠了挠头,“……啊……不过如果你只是想学点东西的话,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对于你们的训练,我的心里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了。”

说着,弥斯顺手提起了始终静置在桌边的鸦羽笔。因为前一任长官不久前才写过便签的缘故,瓶里剩下的墨水还没有完全凝固,就用这些墨水,弥斯在便签的背面一笔画出了一个星形的图样。

“七芒星?”

寇林认出了那个图形,“这是什么意思?”

“从今天起,它就是这支队伍的标志了。”

弥斯歪过头,对寇林咧嘴笑着,“从今天起,我决定将这支平民骑兵队正式更名为——‘新星骑卫队’!”

“‘新星’吗?……”

尽管寇林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罗吉兄弟却似乎表现得兴致高昂。

“‘新星’!”

“听起来好生威风!!”

“这么说来,我们也都是‘新星’了!!”

“好耶!!!”

“这也就是说,”看见少年们兴奋的模样,弥斯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你们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不会太舒服。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会以风暴崖的严厉标准来指导、训练你们:你们不仅要成为常规军团里最优秀的重骑兵,同时也要成为轻骑兵中的佼佼者;我不仅会将你们训练成能够适应各种战场情况的最杰出骑手,同时也要求你们具备不亚于精锐步兵团的优秀步战素质。——毕竟,无论是再优秀的指挥者,如果没有能够坚定执行他命令的优秀士兵,那就毫无意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士兵们,我们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

“……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大人!”

借着手臂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德法叶竟勉强站直了,并向自己的长官行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军礼,目光里燃烧着只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汹涌澎湃的斗志。

“我也会努力的!”

“我们一定会成为令帝国骄傲的精锐,为帝国建立功勋!!”

同样地,他的一番演说也在其他几位少年那里赢得了激烈的回应。看着他们斗志昂扬的样子,弥斯不禁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那么,我就指望着你们了,新星们。”

*

紧随着四名士兵的离开,另外一名少年踏着不安的步子走进房间,在屁股后面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口,深含起下巴在弥斯和寇林的面前站定。

“所以……我要如何处理你呢,丹特的沙恩?”

弥斯略显茫然地挠了挠头,对此他还仍旧没有什么头绪。

“我能直接让他走吗?”

“当然不行!!”立刻提出反对的是寇林,“这支骑兵队可是在兰吉尔公爵本人的授意下建立的秘密部队!秘密!这样闯进来的知情人,能这么简单就放他走吗?”

“……说是秘密……公爵大人到底要向谁保密呢?难不成……是洛法里安侯爵?”

“保密的意思,当然是向所有无关的人保密啊!”

“但……”弥斯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指出了其中的矛盾,“……你这家伙不也是无关人等吗?”

“……喂,你怎么能把我和这种无关平民混为一谈!我可是公爵大人和这支部队指挥官的朋友哦?!我当然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但是,如果要站在洛法里安大人的对立面,这种事情你肯定也是不会干的吧?”弥斯不禁狐疑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洛法里安大人想要从你的嘴巴里抠话出来,你能守住秘密吗?我对此表示怀疑。”

“喂,不管怎么说这种话都太伤人了!就算是朋友,也有不该说的话啊!”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会坚定地拒绝洛法里安大人的质问咯?”

“……我会坚定地假装不知道。”寇林耸了耸肩,“聪明人当然会选择两边都不得罪的方法咯。”

“那样没办法糊弄过去吧,如果他会找上你,那么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的。……再说了……”弥斯撑起下巴,略微考虑了一会儿,“……即便不用问你,我也不认为这样的秘密能在那位侯爵的面前藏住。”

“为什么?”

“不知道。但经历了那次冲突之后,我总有一种感觉,无论关于什么人的什么事情,那个人都有办法了如指掌。……那种被当众剥光了一般的感觉还真是令人不快。”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太恐怖了吧?”寇林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可能啊不可能,那个人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如果没有人泄露的话,他怎么可能没来由地知道这件事情嘛?”

“……这么说倒也没错。大概,只是我的错觉罢了吧。”

说到这里,弥斯又不由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脑后。自从那枚束发银环被兰吉尔大人善意的礼物所取代之后,其触感也改变了很多,以至于他现在还时不时会感到不习惯。

“那么,沙恩,把你留下来做别的工作如何呢?你有什么特长吗?”

被突然问到的沙恩仿佛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回答,“……啊……那个……我帮母亲做过厨房的工作!”

“也就是你会做菜的意思?”

弥斯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表现出了一些兴趣,“怎么样呢?寇尔,我能聘用他做骑卫队的专职厨师吗?这样的话,也能帮助他解决家里的困难了吧?”

“我理解你的好意,但没有公爵的批准,恐怕不行呐,毕竟给这帮士兵们提供饷金的是公爵大人。”寇林的脸上露出了难色,“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公爵大人自己恐怕也要久违地担心钱的事情了,我实在不建议你在这时候拿这种事情去麻烦他。”

“这么说或许有点厚颜无耻,不过以兰吉尔家族的财富来说,单是一位厨师的工钱根本不足挂齿吧?”

“平时的话或许是这样。”寇林无奈地摊了摊手,“还记得公爵在舞会上提出来的新税法吗?”

“……啊,那个……”

“因为洛法里安啊大人的搅局,公爵大人恐怕没办法得到多少贵族的支持啊……如果公爵大人还执意推行那个税法的话,大部分的支出恐怕都只能由兰吉尔家族来承担了,那可是一笔数额巨大的负担。”

“但总还会有支持者的吧?”弥斯沉思了一会儿,“伊礼苏大人呢?在舞会上他不是对这个税法表示了支持吗?”

“太天真了,弥斯。你以为那个人是来给钱的?”

“难道是来要钱的?”

“他是来为自己的侄女古普里希诺(coopleh-cino)公主寻求支持的,各种意义上的支持。”

当寇林强调“各种意义”的时候,就算是弥斯也明白了,这其中也当然包括了经济上。

“克雷斯波顿的希塞尔王如今罹患重病,恐不久于世了。尽管继承权早已经落在了古普里希诺公主的手上,但那位花心的王还有一名蠢蠢欲动的私生子。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似乎,支持那名私生子即位的贵族和大财主与辖理南境的伯恩维宁公爵有着不少往来,这对那位还没满十一岁的公主来说很是不妙了。你知道南方复杂的境况,名义上说是希塞尔人的王,其实不过是维奥芬妮公国的附属国;加上这任希塞尔王挥霍无度的生活习惯,留给那位年幼公主的财产实在不多。在这种境况下,他才不得已来到费兰多卡萨,希望寻求兰吉尔公爵的支持。而为了换取那样的支持,即便得罪洛法里安大人也没有关系,毕竟他并不是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人,洛法里安大人的势力再大,在他回到远在南方的克雷斯波顿之后也再与他无关了——所以他才能毫不顾虑地支持兰吉尔公爵啊。”

弥斯瞪圆眼睛听着寇林的解释,一副仿佛没听懂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等等!……这么说的话,我岂不是舞会上唯一的傻子了?!”

“……你才发现吗?”寇林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要知道,这帮贵族里是没有人会去做不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的。”

弥斯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瘫坐回椅子上,“所以我才说,宫廷什么的完全不适合我啊——”

寇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不过总之,现在你可以不用考虑那些,专心于自己的事情。公爵大人还是有好好地为你考虑的,你可要心怀感激啊!”

“那是当然……不过……”

弥斯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已经站在面前许久的红发少年,不禁又一次挠了挠脑袋。

“——嗯——话说,寇尔,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

“什么?有什么话连在我面前都不能说吗?”

“抱歉,我有些话想要问这个孩子。一些……私人的话题。”

弥斯傻笑着,向自己的朋友表示着歉意。

“好吧,我是时候也该回去了。”

寇林也很干脆地点头动身,丝毫没有执意要留下的意思。

“太感谢了,寇尔,下次我一定会邀请你去打猎的。”

“噢,”寇林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心怀期待好了。”

*

The Star星(26)

终于,房间里只留下两个人。

“……大人?……”

“坐下吧,”弥斯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示意沙恩在方才寇林空出来的位置就坐,“这不是什么讯问。”

但似乎,沙恩并不是那种能够就此放开的性格。

“……我……还是站着好了。”

“如果你觉得站着比较好的话也无妨,”弥斯耸了耸肩,以手势示意他放轻松些,“不过正如我说的,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这个问题和新星骑卫队一点关系也没有,与艾利梅尔和罗吉他们也毫无关联,无论你怎么回答都不会牵涉到他们。……非要说的话,只是为了解答我自己个人的一些疑问罢了。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的回答能够尽量地发自肺腑。”

“……我绝不敢在大人的面前说谎!”

“太拘谨了。”弥斯露出善意的笑容,希望自己的微笑能稍稍缓解这孩子的压力,由他自己无意造成的压力,“抱歉提起这件事情,但我只是刚刚听他们说,你的父亲正是在皇家狮鹫军团任职时,不幸在南方遇害的,对吧?”

沙恩低下头,语气稍稍变得有些低落,“……如您所言。”

“我的问题很简单。——那些南方人,你恨他们吗?”

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沙恩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有多恨他们呢?”

“……”

这一次,沙恩没有回答。

“抱歉抱歉,”弥斯挠了挠脑袋,不禁傻笑起来,“是我的错,我就不该问这种不明不白的问题。”

“不不不,大人,是我……”

“那么,设想一个更具体的情境好了。”弥斯突然一脸认真地提起食指,提出了一个并不寻常的假想,“假设你现在是一名士兵,而你的部队刚刚攻破一座南方人的城堡。你已经可以确定地得知,那时杀害你父亲的异教徒就躲在这座城堡的城墙里,但你却难以确认他的身份。那么,为了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会做到什么程度呢?你愿意为此杀死多少人?”

“……我……”起初,沙恩似乎想要回答什么。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场面便再度陷入了沉默。

“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弥斯耸了耸肩,“我没那么急着得到答案,你可以慢慢地想。”

“对不起,大人……”然而,沙恩的回答却有些出乎弥斯的预料,“……是我……不能说。”

“我能理解。”

弥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他的手触及沙恩颈侧的肌肉时,他甚至可以明显地感到那部分的肌肉紧绷着,僵硬得像锯木厂里的木条。

“不过,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并非试图用这仅仅一个问题来判定你的为人。……事实上,我会这么问,只是因为过去我曾在梅茜亚斯遇见过两个身负不同命运的人,因为南方的战争而被联系在了一起。——一个人是毫无疑问的受害者,毫无道理、接连不断地承受战争带来的厄运和苦痛;另外一个则是一名士兵,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犯下了无法令人饶恕的罪行,屠杀了数不清的无辜平民。”

沙恩终于稍稍抬起头来,将充满疑惑的目光投向面前年轻的骑士,“……大人?……我……不太能明白……”

“我知道这么说很愚蠢,因为谁对谁错根本就一目了然,而那个罪人也的确是个完完全全的人渣。不过……如今我也成为了一名骑士,也成为了一名帝国的军士,背负着身为军士的使命。我依旧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那些虔信着主的士兵们沦落成为能够犯下那种罪行的罪犯?我不愿意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人渣。——而我想,在这件事情上,你比大多数人都有发言权。”

“……为什么大人会这么想?”

“因为你显然憎恨着那些南方人,不是吗?而犯下那种罪行的士兵,我不认为他们每个人都曾经与南方人结怨过。所以我想,也许,你的回答能够些许解答我的疑惑。”

“……我……了解了。”

沙恩垂下头,似乎正在脑海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仿佛足够以不紧不慢的节奏喝完两杯酒的时间,他才骤然抬起头,以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做出和他们同样的事情。”

“同样的事情是指……”

“对不起,大人,但你不可能想象得出我有多恨那些科维尼人。若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杀光他们。”

“我想你已经明白,即便在那种混乱的战争里,那也是足以让你身败名裂的重罪。”

“我明白,但这就是我的肺腑之言。哪怕承担那样的重罪,我也决不会后悔。”

弥斯直视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但沙恩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丝毫没有避让弥斯的视线,仿佛以此表达自己那番可怕的宣言其中毫无虚掩。

“我从未当过一名士兵,大人,也不能切身地了解士兵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但在我眼里,那些异教徒,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正是他们自己挑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咎由自取。”

“听上去是个危险的见解。”

“……”

“不过,你很诚实。”弥斯紧锁的眉头突然松开了,这让沙恩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谢谢,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么诚实的回答。”

“……那个回答有帮到您解答您的疑惑吗,大人?”沙恩的目光仿佛又收敛了起来,失去了方才那短暂显露出的戾气。

“……完全没有,不如说这也是情理之中吧。”弥斯挠了挠头,又开始傻笑起来。

“……对不起,大人。”

“别把他人说的什么话都当作责备啊,那样活着未免太辛苦了。不如说这样就好。”

弥斯又一次拍了拍沙恩的肩膀,却突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噢,对了。我能遣你去帮我一个忙吗?”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

“我要先声明,帮这个忙是不会得到报酬的哦?”弥斯挑了挑眉,提醒道。

“我会做的,大人。”

“一味讨好我以此加入骑卫队的办法也是行不通的哦?无论如何你也没办法加入这支队伍,你应该明白的吧?”弥斯仿佛试探一般地继续问道。

“您说过的事情,我很清楚,大人。”

“即便这样你也会帮这个忙?这可一点好处都没有哦?”

“我会做的,大人。”沙恩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我给您、给骑卫队的士兵们造成了这么多的麻烦,理应做些事情来弥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把手伸出来。”

沙恩照做了。

令沙恩没有想到的是,弥斯竟将艾利梅尔摊在桌上的八枚银利亚一把抓起,尽数塞在了沙恩的手心里。

“那么,就帮他们把这未完成的任务完成了吧。”

弥斯咧着嘴,充满傻气地笑着,“果然我还是抵御不了美酒的诱惑啊!”

沙恩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位骑士,一副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您打算让我……离开营地去……”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诚实,所以我想,这点信任也是你应得的。”弥斯朝他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睛,“——啊,可别理解错了哦。我会派罗吉兄弟偷偷跟着你的,想要偷跑什么的可不被允许哦!”

“……我明白了。”

沉默了稍许之后,沙恩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向您保证,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

两时过后,沙恩踏着犹疑不定的步子走进了帕兰托(paranto)中央酒行的前门——奥薇萨最大也最奢侈的酒行,其店内供应的任何一桶酒的价值都不会少于四枚费兰多卡萨银利亚。尽管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艾利梅尔他们未能完成的任务,沙恩还未曾想过,自己当真有一天会和那些衣着华丽的富商贵胄踏进这同一道门。

“噢,欢迎来到帕兰托,尊贵的客人,您有什么需要吗?”

猛然发觉负责接待的侍者都穿着比自己鲜亮整洁的衣服,沙恩的不安几乎到达了顶峰。

“我……那个……什么酒……有……值八枚银利亚……呃不对!我是想说那个……”

“您看上去有些疲惫。”侍者以谦逊的姿态伸出手臂,试图将他请进去就座,那是一位英俊而挺拔的中年男人,看上去约摸四十岁上下,谈吐间透露出从容有神的气韵,“我们可以为您准备一些水果,让您先稍事休息,之后,您再告诉我们您需要什么,您看如何?”

“不不不!我没有那么多钱买额外的东西!……我只要酒!只给我酒就可以了!!”

一听到对方想要给他提供水果,沙恩慌忙摆手拒绝。

“请毋需担心,我们向您供应的水果是免费的。”

侍者的嘴角泛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恭敬的语气回答道。

“……真的吗?”

“那是当然,尊贵的客人,那只是一些简单的招待。在帕兰托,最好的服务,一定是不会让客人为难的服务。”

“……还是不必了。”沙恩还是摇了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只是……麻烦您告诉我,八枚银利亚能买到的最好的酒是什么酒?”

“既然您执意拒绝,那么我们也当然会尊重您的意愿。”侍者依然挂着那习惯似的微笑,热情地向他介绍道,“如果是在八银利亚以下的价格的话,我个人推荐五二年的圣都洳雷宁酒和五零年的紫红苏雯娜酒,价格都在七银利亚左右——不知道这些能否满足您的需要?”

沙恩挠了挠头,“……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

“它们无论从口感上还是从适宴场合上都截然不同。洳雷宁酒的口感纯净厚重、其味稍显苦涩、单调,适合于规格隆重的圣餐和氛围庄严的仪式;苏雯娜酒则甜美动人,其醉香沁人心脾,其多变、包容的口感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他可以掺入的少量其他酒水或紫莓汁,适合于各类气氛轻松的酒宴和消遣。”

侍者笑了笑,一脸平静地道出了令沙恩大惊失色的建议,“然而,尽管有如此诸多显著的区别,真正关键的部分还取决于您所侍奉那位大人的口味,不是吗?”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人?!!”

沙恩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夺门而出,但侍者一脸歉意地劝住了他。

“——抱歉让您受惊了,这只是我的职业习惯。我做这份工作,并同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大概已经有15年了,也稍稍磨砺了自己识人的眼光。从您的举手投足、衣着言语上,我猜想您或许是身负着某些更尊贵的客人的委托而来,这本来也只是很拙劣简单的推测而已。……真是的,有时候总会忍不住沾沾自喜地卖弄起自己经年的经验,这是我的坏习惯,还希望您能谅解。”

“……原来是这样……”刚打消了退意的沙恩只得地连连摇头,“不不,是我太敏感了。”

“我能理解每一位客人都会有不愿意让他人过问的秘密,不过若要提供最令人满意的服务,客人的一些信息也至关重要,您不觉得吗?”侍者依旧维持着谦和的笑容,那是种很容易让人放松的舒服的笑容,“尽管帕兰托保证会为客人保守其不愿意透露的秘密,这也是我们的职责和信誉所在,不过如果您实在不愿意透露的话,烦请您提供一些并不那么紧要的信息便可。我们不会过问那位大人的名字,但请您告诉我们他有些什么样的引酌习惯便可。”

“……我……我不知道……”

“才刚开始吗?要服侍好什么人同样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呢。其它看起来不起眼的信息或许也同样重要,比如,那位大人是在哪里出生的:他是奥薇萨本地人呢,还是从其它地方来的?——生活的环境往往能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口味,不是吗?”

“……是,您说的是。那位大人……我记得他来自于北方。”

“那么我想,他需要的也许是一桶五零年的紫红苏雯娜。瓦柯西亚公国的人们通常会喜欢紫莓汁独特的味道,特别是产自图妮兰(tuniran)的冬紫莓,即便在北方人里也是最受欢迎的。”

“那……请给我一桶四九年紫红苏雯娜,谢谢!”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烦请稍待片刻,我会让下人立刻去酒窖里为您取来。”

令沙恩惊诧不已的是,侍者只是微微抬手打了三个手势,两名下人便立刻心领神会,顺着梯道往酒窖的方向去了。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不过是我的工作,您毋需为此道谢。”侍者笑了笑,忽地,像一激灵想起了什么似的,“——噢,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我不得不告知您。我想,那应该是与美酒无关的事情。”

沙恩听到之后只是一愣,“嗯?您请说。”

“方才在您进门之前,有一位陌生的先生似乎正刻意尾随着您,只是没有随您走进酒行,又转头回去了;而现在,酒行的门前似乎又聚集了几位不太友善的客人,我想……大概不是来买酒的。”

侍者略显无奈地指了指酒行的檀木花窗,上面精巧地勾勒着一片片窗叶,通过特定的角度从狭缝中向外看去,沙恩也能够窥见酒行外的情况,从中他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面孔,“无论您惹上了什么麻烦,我都会建议您离开时选择酒行的后门。若是撞上了不必要的麻烦,浪费了一桶好酒,那必定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谢谢!真是太感谢您了!!”

*

从酒行的后门出来之前,扛着酒桶的沙恩四下里张望了一阵,确定了在后门的附近的确没有麻烦的家伙在守着他,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这还没到放松警惕的时候。

与四通八达、沟通各方的圣城费兰多卡萨不同,作为帝国公道的重要中间站,奥薇萨的城门仅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敞开。尽管沙恩仔细地考虑过为了规避围堵而绕道归营的路线,但路程上的遥远还是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这一整桶酒也着实分量不轻。

“如果能有机会学会骑马的话就好了——”在与那群年轻的骑兵打过交道之后,这样的念头很自然地浮现在沙恩的脑海里,“如果那位骑术精湛的骑士大人能屈尊传授经验的话,我应该马上就能学会吧?”

“……不过……那位大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的身上吧,尽管是位很亲切的大人。”

“说起来,那位侍者先生也是位很善良的人啊,还有贺提尔男爵。……不如说,这就是贵族般的风度吗?在还活着的岁月里,真想拥有那种从容啊……”

“如果……如果我也能成为像他们那样优秀的人,我也不会为这些钱而苦恼了吧……”

想到这里,沙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我不够资格啊……骑兵队的大家为我争取了那么好的机会,我却没能抓住……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啊,沙恩?!勇敢的父亲和坚强的母亲诞下的,怎么能是这样的废物啊?!!”

不知怎么的,沙恩忽地在街道的转角处前停驻了脚步,呆立许久。

“……我还是放弃比较好吧?”

“……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啊……”

“很遗憾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来发现这一点——”

从那街角处,忽然一根手腕粗细的棍棒猛然朝他的脑袋呼啸袭来!

幸运的是,攻击来自他的右方,并被他扛着的硕大酒桶稍稍挡下了一部分力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被仰面打翻在地上,勉强地抱着手中的酒桶,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其落地的缓冲。

紫红色的酒水像鲜血一样溅出来,在他的衣服上留下斑驳的染痕。

四下里弥漫开醉人的酒香。

“糟了!”

沙恩的心里大呼不妙,尽管方才的打击没有完全击中他的身体,但既然酒水洒了出来,这就意味着那个橡木桶已经被这结实的一下打裂了。

“呦呵,现在都有钱在帕兰托买酒了?发财了要早说啊,沙恩,我们不是朋友吗?”那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后脑上包缠着几条绷带,手臂上带着刀疤,下巴的侧面还隐隐保持着上一次打斗留下来的淤青——由面前这位红发少年留给他的淤青,“……那么,你母亲欠我们的钱呢?”

沙恩没有回答他,他甚至连自己的鼻血喷了出来都没有意识到。他所注意到的只是,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躺卧之姿,还是有紫红色的酒浆从不知道何处的裂缝汨汨渗出来。他连忙伸手去摸索,寻找裂缝的位置,同时调整自己的身位,把怀里的木桶轻轻地平放在地面上,以期让开裂的部分朝上。

“背对着我?有钱了连话都不舍得说了?很能耐嘛,沙恩?”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着,顺手扬起手中的木棍,毫不留气力地甩在沙恩的脑袋上!

沙恩的眼前骤然一花,几乎在当时丢掉了意识;但当他的身躯向前猛倾,致使仅靠双手固定的木桶稍稍滚动了一些并涌流出酒浆时,他即刻顽强地重拾了自己的知觉。

“住手!!!”

他依然没有回头面对刀疤男人,只是在原地急吼道。

“终于有点回答了?看来这才是和你沟通的最好方式吧?”

男人得意地笑着,顺手擎起木棍,朝沙恩的腰椎猛地捅过去。沙恩再次因为猛烈的疼痛而向前倾了出去,但这一次他控制好了自己的手,勉强没有再让那桶酒洒漏出来。

“果然长点心在城门附近先守着是有收获的嘛——虽然不知道你这小子是怎么从酒行里溜出来的。”

刀疤男人继续从后面用棍棒狠狠地槌打着沙恩的肩膀和侧脸,沙恩只是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对方的疯狂报复。所幸接下来的攻击对方也有意地避过了后脑的位置,毕竟,若是一下子把他打晕了,对那个男人来说,复仇的快感大概也会少去大半吧。

尽管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沙恩此刻所想的,只是尽自己所能保住这桶酒。

“怎么了?看起来你似乎不像上次那样生龙活虎嘛,沙恩?上次的精神头儿都上哪儿去了?”

紧要着牙关承受着疼痛,沙恩还是回嘴了。

“……我说过了,我一定会还你的钱,只是我现在没有钱。”

“那种借口听得我耳朵都要生茧了,沙恩,这么久了你还没学会吗?做人得实际一点。你不如好好说说,你拿来的钱买酒的吧?”

“……我只能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钱。”

“那么,至少说说看,你在为哪个贵人跑腿?起码给我一点期望吧?知道你在好好地干活赚钱,那么我心里也有点底,不是吗?”

“……这一点,无可奉告。”

“这样啊……”对方也并没有显示出恼怒,只是更用力地挥起木棒殴打少年的身体,“这样啊?!——算了,不说也罢。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就不仅仅只是那点钱而已了。”

“是面子吧?”出乎刀疤男的意料,沙恩竟还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笑。

“你说什么?!!”

这次他很成功地激怒了对方,尽管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

“被小屁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揍了一顿,很丢脸吧?趁人之危,用这种办法报仇,真是难为你了。也难怪你一个人都没带,是怕再被人看见你丢脸吧?”

“你这该死的!!”

冷不防,又一棍子砸在了沙恩的耳侧。沙恩的眼前又一次瞬间模糊了,他的双手也片刻失去了力气。尽管他再一次顽强地抓回了自己的意识,又有一股紫红色的酒浆从裂桶的缝隙里倾流在了地上。

“——住手!快住手!!!”这一次,就连沙恩也急了。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很硬气吗?那桶酒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仿佛找到了沙恩的弱点,刀疤男人显得更为得意了。他缓步走到为了稳住木桶不得已保持着跪姿的沙恩身边,抬起脚反复地踩在他的肩膀上,一脸洋洋自得的表情,“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把这桶酒一脚踢翻,你会怎么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发誓我会站起来,用石头砸烂你的脸!”

“啊哈哈哈,我好怕哦——”男人耸了耸肩,又抬起脚狠狠地踩在沙恩的后踝关节处,并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怎么样,沙恩?你还能站起来吗?”

“你要怎么对我都无所谓,要打也罢,要侮辱也罢,我不会记恨你,因为这些都是我自找的。”沙恩的声音颤抖着,常人一听就知道他在强装镇定,此刻他的小腿韧带在刀疤男人的重压之下钻心的疼,“但如果你动了这桶酒,你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你会后悔的……”

“如果你想要别人不动这桶酒,你应该学学自己的说法方式。”男人说着便飞起一脚,踢在木桶上,但沙恩死死地用手指扒住了桶板之间的间隙,哪怕那一下甚至撕开了他的指甲。

“见鬼!快住手!!!”

“哼哼,你好好考虑过自己的措辞了吗?”

刀疤男人的脸上挂着放肆的笑容,仿佛毕生都没有这么愉快过似的。

“白痴!”沙恩怒喝道,“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能够随手丢给我八枚银利亚的人,那是你能开罪得起的人吗?!”

“……什么人?”这话终于唬住了对方,刀疤男人的语气明显收敛了起来。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了你好。但你已经看见了我用八枚银利亚买了帕兰托的酒,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你别以为这样就算了。……那个人,你帮他做事会得到多少钱?”

“一分钱也拿不到。”

“你在吓唬谁啊?!你以为你靠这种空话就可以赖掉这笔账吗?!你以为上次的事情我会就这么算了吗?!!你他妈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想……”

“所以我有一个提案,一个绝不会让你吃亏的提案。”沙恩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说说看。”男人的表情依旧是充满怀疑。

“我们打个赌吧?”沙恩突然提出了一个连刀疤男都吓了一跳的赌局,“今天我这身体随意任你殴打,只要不是头,你可以打到你手酸为止,这就算让你报了上次的仇了——如果我在这段时间里呻吟任何一声,那就算是我输了;否则,那就算我赢了。”

“什么?你这家伙,认真的吗?”

但从沙恩的表情上看,他半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如果我赢了,今天你就必须放我走,不许再叫其他人;如果我输了,那么我欠你的钱加倍。——这样只赚不赔的赌局,我想你不会回绝的吧?”

“开什么玩笑?你连八枚银利亚都付不起,我还能指望你拿出十六枚?!想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只要给我一个月!”沙恩用认真得可怕的态度这样回答,认真得甚至刀疤男人都很难想象他在说谎,“如果我输了,在这一个月之内,哪怕去偷、去抢,甚至去杀人,我也会为你凑齐欠你的所有钱!如果我做不到,我的这条命就任你处置,把我卖到野蛮的奥拉沙尼人(orashany)那里做奴隶也好,杀了我泄愤也好,这些都随你的便。——我这条烂命已经不需要什么未来了。……只是,在那之后,请务必不要再打扰我的母亲,因为她理应拥有比这更好的生活。”

“为了一桶酒做到这个份上?荒谬,你让我怎么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

“如果你认为今天之后我就会拒不承认这个赌局,那么你大可打断我的一条腿,这样我就永远逃不快了。只要你能轻松地抓住我,那么我想要抵赖也没办法了吧?”

用无比平静的表情,沙恩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话。

“打断了你的腿,你要怎么把这桶酒带回去?!你疯了吗?!”

“只要还有手,我还能爬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刀疤男人瞪大眼睛,张开双臂,满脸费解地高声反问道,“为了这桶酒?……不,是为了这桶酒背后的人吧?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你不可能理解的。”沙恩朝他咧嘴,露出一个充满鄙夷意味的笑容,“那不是某一个人,不,那不是,那是我梦想中自己的形象——从容、强大、和善,并给他人带去光明和热情。”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这家伙,疯了吗?……”

“我只是不愿意再逃避下去了,哪怕耗尽我剩下的人生,也注定也成为不了那样优秀的人……”

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刀疤男人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决意。

“我不会再逃了……那样的生命,没有意义。”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小鬼?!”

“你只要回答我,你是否接受这个赌局。”沙恩的眼睛里似乎开始泛出怒火,熊熊燃烧的怒火,“如果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的话,我只能放下这桶酒,和你拼上这条命了!!!”

很显然,身材魁梧的刀疤男人也被这不要命的气势吓着了。

“——好吧,好吧——我接受。”

听到回答的那一刻,沙恩眼中的怒意瞬间消失了。

“我不会打断你的腿,不过,我也不可能会留手。”

沙恩没有作出应答。他只是闭上眼睛,回归到一个安静得令人发怵的状态,仿佛已经掏去内脏的鲑鱼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案板上,迎接着接下来将要承担的命运。

“来了。”

……

*

The Star星(27)

两时之后,奥薇萨郊外,新星骑卫队驻扎的兵营上方已经是一片漆黑。

“师傅大人,您睡了吗?”

弥斯从休憩中徐徐睁开眼睛,看见德法叶正立在未闭的房门之外,手上还吊着绷带,拄着拐杖,脸上丝毫见不到吵醒他休息的歉意。

“我现在醒了。还有,不要叫我师傅——也别叫我老师。”

这个时间距离他躺卧下来还才不到两霎的时间。在那之前,他满怀自信地协助了那些被安排了炊事任务的纵列士兵们一起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尽管被艾利梅尔毫不留情地诟病了一直以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厨艺这件事情让他很是受伤。晚餐之后,他又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说,照计划为那些年轻的骑手们定下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应当遵循的训练日程,意外地收获到了不错的反响。

虽然有些累人,但弥斯感觉自己在这一天里处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让他稍许有些自满——让他不禁产生了“自己也许已经是一位不错的长官了”这样的想法。

对那些新兵们来说,从明天开始,真正严苛的训练才要开始。——只不过,只有德法叶一个人被不幸排除在外,因为从马上摔下来所负的伤还需要恢复一段日子。

——不过,虽然本人或大概不会感到幸运,但弥斯可以打包票,其他那些新兵们明天就会开始羡慕他了。

“……大人。”

在弥斯的纠正下,德法叶不大情愿地改变了称呼。

“有什么事吗?……噢,如果是房门的事情的话,我只是忘了关上。方便的话,走的时候帮我带上吧。”

德法叶摇了摇头,“那个红头发的,丹特的沙恩,您有遣他去办什么事了吗?”

“啊……这个嘛……”

弥斯的回答变得有些支吾,毕竟他还没想好私自放走了那孩子的说辞。

“他从奥薇萨回来了,身上都是淤青。我觉得您可能会希望来看看。”

“什么?!!!”

弥斯一掀被子,急忙从床上蹦了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他在罗吉兄弟他们的营房里歇着。他抱着一桶酒,拖着满身的伤,一路从奥薇萨过来,到训练场那里的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靠在栅栏边上,还好负责守夜的纵列发现了他,把他带了过来。”

“……啊,简直一团糟……我还以为这件事我处理得挺好的……”弥斯一拍脑袋,脸上挂满了懊悔的表情,“结果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样啊……”

下了楼梯,转过几个弯,不到一霎的工夫他们就赶到了罗吉他们的营房门前——那是一间八人共用的卧室,正是按照八人步兵纵列的编制安排的。在最靠门的铺位上,他们一眼就看见了躺卧在那里的沙恩,紧皱着眉头蜷缩着身子,似乎仍然还在忍受着身体上的淤伤带来的痛苦。

听到了门外急促赶来的脚步声,沙恩睁开眼睛,迎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看在主的份上!!你是笨蛋吗?!!”

面对弥斯,沙恩只是勉强着自己露出微笑,“对不起,大人,那么香的酒却还是浪费了一些。”

“我看上去就真的那么像无可救药的酒鬼吗?!你为什么没理解我的意思?!”弥斯瞪大眼睛,气急败坏地反问他,看表情很是抓狂,“这些伤是讨债的那些人打的吗?看在主的份上,我给了你不多不少八银利亚,你为什么没把钱还给他们?!”

“……大人,请不要责怪那个人。他已经留手了,我能感觉得到,否则我也不可能熬下来。只不过……这些都是我自找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问题!”

弥斯用极大的动作幅度指了指此刻正站在身旁一脸担忧的罗吉兄弟,语气愈加地激动了。

“这两兄弟就在这里,不是哪儿都没去吗?!如果我真要派个什么人去盯你的梢,那也只会是艾利梅尔啊!我说要让罗吉他们跟着你,那不就是暗示让你偷偷逃走的意思吗?因为就算我真的派了这两人,他们也会放你走的不是吗?!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为什么你没能理解?!看在主的份上,我都已经在准备向寇尔和兰吉尔大人解释的说辞了,结果你却还跑回来了?!你这是打算给我一个惊喜吗,嗯?!——”

“……对不起,大人……”

起初,沙恩没有用太多的言语来为自己辩解,他仿佛在等待弥斯的气消下去,直到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弥斯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眼中泛着的灯光也逐渐柔和下来,变成无奈。

“……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您没有派任何人来跟着我这件事情……”

“……那你还……”

看着弥斯露出愕然的表情,虚弱的沙恩还是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虽然知道您一开始就打算放我走,大人,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经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不想再只接受别人的帮助,却什么用场也派不上,我想……做一些即便是我,也能做到的事情。”

“你……果然是个傻子吧?”

弥斯深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满脸的无可奈何。

“……但我也没有资格说吧,毕竟我自己也是个已经出了名的傻子。果然是物以类聚吗?”

“大人!就让沙恩加入骑卫队吧!求您了!”

“是啊!他已经向您展示了足够的忠诚了!他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啊!!”

突然,罗吉兄弟忍不住为沙恩求情道。一起这么做的还有同营房的其他战友们,很显然,他们都希望这位红头发的少年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大人!我们会好好和他相处的,就允了大家这个请求吧!”

“骑术什么的,我们都会指导他的!一定会让他合格的!!”

然而,弥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大家的这个请求。

“抱歉,士兵们,只有这个请求我绝对不可能会答应。对于每一位我要带上战场的士兵,我都必须为他们负责。”

年轻的士兵中间顿时发出一阵丧气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几句牢骚。

“大人,您但请放心。在出发之前您已经告诉过我了,因此我也不是带着那样的奢求才这么做的……”

“不过,如果说一点回报都不给,那我作为一名骑士未免也太小气了。”

“……大人?”

“——其实呢,我一直有个问题亟待解决。”

弥斯耸了耸肩,仿佛在用轻松的语气提出一个稀松平常的邀请。

“作为一名骑士,却到现在都没有一位侍从,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一点——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意愿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呢?啊……当然,报酬是四银利亚每个月,我会每两个月提前结给你,虽然称不上丰厚就是了;衣食住行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既然你要服侍我的话,这些钱当然也都算在我的头上。——你觉得怎么样?不算太委屈你吧?”

还没等弥斯的话说完,营房里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即便是一言不发的德法叶也禁不住鼓起了掌。

沙恩呆在那里半晌,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盈满了热泪。随后,不顾弥斯的阻止,他挣扎着下了铺,跪在弥斯的脚边。

“我做,大人!我会服侍您,我会……永远忠诚于您,哪怕为您奉献生命!”

弥斯只是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笑着挠了挠头。

“真是的……你们怎么都喜欢一言不合就下跪?这是我在请求你帮我的忙哦,别搞错了。”

“……谢谢……谢谢您……”

“好吧,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我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对你下达第一个命令了。”

说着,弥斯突然伸出手指头,一脸严肃地指着沙恩身后的铺位。

“给我躺回去,好好歇着。在恢复完全之前,绝对不准你起来!!”

*

**

The Star星(28)

五日后,聆圣日,清晨。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当新入狱者的脚步声在走廊的尽头处响起时,正在享用早餐的犯人们都不由得抬起了头,好奇地朝那个方向张望。淋着由豌豆、黑肉酱、欧芹和少许胡椒混在一起制作成的炖粥的灰面包就是他们今天的早餐,由于聆圣日的缘故,这对于罪犯来说已经是比平时可口许多的伙食了。

在聆圣日,会有犯人来得比听取告解的牧师还要早着实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鲜有犯人会被安排在安息日或是聆圣日入狱,这两个日子对于费兰铎教徒们来说都是相对特殊的日子。

但新犯人的不寻常之处并不止于此。

远不止一个人,迈着沉重整齐的步子,伴着好似一整车银锭运送时发出的金属颠簸声。很显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将要服刑的犯人——事实上,在这七八人当中,真正的犯人只有一位,而其他人,不过只是他的随行人员。

而当这群人走过栅栏前面的时候,犯人们才得以看清这群访者的样貌——

——那是一群披挂齐整的骑士,拱卫在那一位身穿朴素囚服的伽洛尼人身旁。在费兰多卡萨,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幸见过那张脸,但他们都不可能认不出绘在那群骑士肩甲上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纹章。

——狼纹章,洛法里安家族的标志。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大多数的囚犯都背过身去,尽力不让自己听到那骄傲的唇间吐出的任何词句。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听到那位“犯人”说出的任何话都可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尤其是当那个人的语气听上去相当地不悦。

“——那么,我可否听听你的解释呢,典狱长先生?我记得我已经遣人通知过了。”

他用冷冰冰的口吻质问道。

“……我以为……您只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开玩笑?——跟你?”杰斯帕·洛法里安不禁哑然失笑,“我能问问你是谁吗?”

“……但在这公国,谁斗胆敢定您的罪啊?而且还是……那样的大罪……”

“我敢。”洛法里安侯爵挑了挑眉,“你有什么问题吗,奥芬妮人?”

“……可这……”

“无论谁违反了律法,都必须得到惩罚。”

洛法里安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骑士向这位典狱长出示了判决书:

“……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由骑士弥撒铎·梅耶尔在公开场合提出指控,在舞会上公然冒犯兰吉尔公爵——亦即费兰多卡萨公国之主的权威。经调查,罪证确凿,且由其本人证实,故罪名成立。依据《帝国公法》、《公国世俗法》同《费兰多卡萨教会法》中关于七宗罪的附加条款,并参考1445年、1987年和2145年的相关案例,宣判如下:

世俗法判决,犯人将处十年监禁,剥夺其黎明之星军团统帅职务,但保留其侯爵头衔和家族财产;

教会法意见,犯人因犯七宗罪行之骄横,在由高级审判所定罪之后交予治安官监牢服刑并作忏悔。

罪行于2857年4月第5个末曜日成立……”

在文件的底下盖着的是洛法里安家族的狼印和其他执法长官的印戳——当然,在他自己剥除自己的统帅职位之前,某种程度上都是黎明之星军团势力的辖下机构。

“——这份文件对您来说足够清楚了吗,奥芬妮人?”

杰斯帕·洛法里安似乎并不关心典狱长的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在监狱的过道里散着步,一边打量着牢房里的犯人们。但当他走到一间空牢房门前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问身旁的骑士道:

“这是那家伙住过的牢房吗?”

戴着厚重头盔的骑士点了点头,用人偶一般无感情的语气回道:“这间牢房便是弥撒铎·梅耶尔大人因弑杀狮鹫而被收押的牢房。”

“……‘狮鹫猎手’吗?有意思。”洛法里安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把玩起了那枚从弥斯那里夺过来的银环,像抛硬币一样将它抛起又收回掌中。

洛法里安扬起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笑容,“典狱长先生。既然您还没有为我安排牢房,不妨就让我住这一间吧?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

“……没有没有!您请便!”

尽管不明白他自我定罪的动机,卑微的典狱长当然没有胆量对这样的人物说一个“不”字。

“我当成普通的囚犯对待就好。我只是个犯人而已,你才是典狱长,不是吗?”

洛法里安对他淡淡地笑了笑,但在典狱长里,那个笑容充满着未言说的危险。

当洛法里安走进牢房,他手下的骑士则毫不留情地帮他锁上了牢门。

“这个锁还挺新的。”

“……啊……回大人……这是因为这座监牢最近新换了一批锁的缘故……”

“噢。”洛法里安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打量着其他牢房。很快,他和斜对角那位正在享用早餐的犯人对上了视线,尽管那名犯人很快就躲到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避开了他的视线——与他对视的这短短几倏,那犯人就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噢,我似乎还没有吃过早餐。”

“……我这就让人去为您去准备!”

*

约摸十霎左右的时间,典狱长回到了洛法里安的牢门前,带着相当谄媚的表情跪了下来,将一个精致的银质托盘盛给那位侯爵,托盘里盛着的是一只经过了精致料理、用了不少昂贵香料的白蟹肉——当然,蟹壳和麻烦的部分也被很仔细地剔除掉了。

但杰斯帕·洛法里安的表情似乎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他的视线扫过其他犯人用完早餐之后丢在牢门前的陶碗,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

“……只是螃蟹而已……希望大人您能……”

“这就是你给犯人吃的东西?”洛法里安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遗憾,“——看来我没有告诉过你,请把我当成普通的囚犯对待?等等,我有说过‘请’吗?请务必原谅我,如果我没说过那个单词,有时我总是会忘记呢……”

“可是大人,您的身份……”

“……按住他。”还没等典狱长把话说完,洛法里安侯爵下达了命令。几名骑士当即发作,用极为暴力的手法将典狱长牢牢地架了起来。

“……噢,只是口误而已。既然我已经被解除了职务,我当然不会给你们下达任何命令——那只是个建议而已,黎明之星军团的骑士们。当然,只有当你们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的时候,你们才会接受那样的建议,不是吗?”

“我们选择接受您的建议。”他的骑士依旧用不带多少感情色彩的语气回答道,并若无其事地将自己套着坚固手甲的手整个塞进了典狱长的嘴里,以阻止他继续为自己申辩的意图。

“你们知道的,奥芬妮人啊,他们总是不喜欢听你讲话,还喜欢还嘴——真是麻烦的特质啊,这些劣等人。”洛法里安煞有介事地连连摇头,随即又转向他的一名骑士,“……啊,当然了,我并没有在指你,费里萨耶尔(philisael)。你总能忠实地执行我的命令,我很高兴你没有继承你族人的这些缺陷。”

奇妙的是,尽管这些骑士都穿着截然一样的盔甲,完全遮挡住了面部,他们的身材也几乎相当,洛法里安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他们中的奥芬妮人来。

“对不起,大人,这样的人是我的族人,我感到万分耻辱。”

“不,你不需要感到耻辱。你们奥芬妮人就是这样的民族,他们就是拥有这样的劣根性,只是你不一样罢了,这也正是为什么我认为你比他们要优秀。……不过,不要忘记这一点,不要忘记你是谁,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没有洛法里安大人的提拔,我费里萨耶尔什么也不是。”骑士在紧锁的牢门前单膝跪地,表示了自己的忠诚。

“很好。”洛法里安的脸上浮现出残暴的喜悦,对于骑士费里萨耶尔来说,那是一种明示,“那么我问你,对于喜欢还嘴的人,应该如何惩罚?……噢,只是建议。你应该自己做决定。”

“我想我的决定会让您满意的,洛法里安大人。”

骑士重新站起身,转向那名可怜的典狱长。厚重的头盔掩盖了骑士狰狞的表情,但那只令人加倍胆寒。

“图尔(ture)爵士,我必须请求您的协助了。”

“很乐意为您服务,费里萨耶尔爵士。”那名将手伸进典狱长嘴里的骑士回答,然后粗暴地掰开了典狱长的嘴。

费里萨耶尔没有迟疑半分,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典狱长那因惊恐而高耸的舌头!

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让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汗毛直竖。他们都知道,没人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种事情发生了。

几倏过后,随着“啪”的一声,一条血淋淋的殷红肉条被连根甩在地上。费里萨耶尔只是从铠甲的夹层里掏出手帕,神态自若地擦拭着手甲上的鲜血,仿佛刚行刑完毕的刽子手。

“把他送到教堂去吧,就这样死掉我可不允许。”洛法里安耸了耸肩,这场血腥的表演让他满意地坐回了监牢的硬石板床上,“惩罚只是为了让人记住教训,这是一种教育。如果受到教训的人死掉了,那就没有意义了。”

“交给我吧。”名为图尔的骑士耸了耸肩,“我想他会感谢大人您的仁慈的。”

“奉承的废话就免了,让他们给我准备点像是犯人吃的东西。”

洛法里安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我要见的人呢?”

“他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唤他进来。”

*

当迪昂被“放”在洛法里安的面前时,洛法里安的嘴角再度泛起了邪意的微笑。

“这样的视角你喜欢吗?通过栅栏,你在外边,而我在里边。”

两旁的骑士放开了架着他的手,没了拐杖的他立刻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当然,他也很识相地就势跪伏在地以示顺服。

于是,坐在床边的洛法里安亲手脱下了沾满了泥土与污物的鹿皮靴,丢到牢门旁边。

“清理干净。”

迪昂也没有显示出半分犹豫,他很清楚对方想要他做什么。

他抱起其中一只鞋,没命地开始舔起那沾满烂泥的鞋底,脸上没有丝毫委屈。

“看来你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洛法里安耸了耸肩,抬手叫停了他的自贱行为,“停手吧,看着怪恶心的。我叫你来为的可是比舔鞋底更重要的事情——”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让您满意,大人。”迪昂用鼻子紧贴着地面,用无比恭顺的语气回答。

“——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瘸子。”洛法里安说着,带着诡秘的笑容向迪昂抬手示意,“抬起头来,让我看见你的眼睛,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有没有资格得到我的信任。”

遵照那个男人的命令,迪昂扬起了头,与洛法里安四目相对。一种百味杂陈的感情在他的内心涌动,但他想办法将它压了下去——在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有顺从,而不能有任何一丁点的其他杂质。

“……”

在这难熬的十倏里,他甚至不敢眨眼,直到洛法里安最终将话题继续下去。

“——你有没有听过‘新星骑卫队’?”

“……对不起,大人,请恕我孤陋寡闻。”

“不,你毋需道歉。”洛法里安侯爵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现在我也不曾听说过这是一支什么队伍呢。”

“……”迪昂没有多嘴。刚才从他面前被抬出去的那个被拔了舌头的人已经清楚地告诉了他,多嘴会是个什么下场。在这种时候,竖起耳朵就是最明智的反应了。

“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久之后,你就会与他们共事——到了那时,我希望你能仔细地为我监视好那位长官,那位梅耶尔大人。”

“……抱歉,大人……这就是您的吩咐吗?……当然小的绝不敢有什么异议!只是想要……稍微确认一下,希望大人务必不要动怒。”

“我并没有发怒,不必担心。”

洛法里安的话让迪昂稍稍安心下来,但很快,更大的疑惑又攀上他的心头。

“与其多费口舌去解释,不如让你自己亲眼去看,尽管现在从你所处的高度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从东方席卷而来的风暴还未来到,不过快了。一位称职的大副当然希望了解船上每一位船员的位置,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复杂的心情。摇摆未定的人是很令人头疼的——要渡过这场大风暴,每一个人都需要对船长忠诚不二才行。”

“……您是在说……航海的话题吗?”迪昂怯生生地试探道。

“我不会给无意义的指示。不过我相信,以你自己引以为豪的机灵,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洛法里安侯爵仿佛话里有话,始终带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注视着他的眼睛,无时不刻给人一种全视者的压迫感,“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

“……既然您的指示是这样,我也不会令您失望的。”迪昂再次低下头,向那位侯爵致意。

“很好。”

洛法里安终于点了点头,这让迪昂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可以退下了,军械师。当我需要消息的时候,会有人联系上你的。”

“是,大人!我会尽全力为您……”

还没等他说完,侍奉洛法里安的两位骑士就再一次扛起了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洛法里安打了个呵欠。没过多久,另一名骑士走了上来,将盛装在简陋陶碗里的炖粥淋面包片摆在了牢门的底部的递餐口前。

洛法里安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这位贵族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这味道……真令人作呕。我应该建议他们为这座监狱里的罪犯改善点伙食吗?”

“这是牢饭,大人。我不认为犯下罪行的人有资格得到那样的优待。”那位名为费里萨耶尔的奥芬妮人骑士竟如此对自己侍奉的主人回答道。

“就算我也一样?”

洛法里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着端起了那碗与他的身份绝不相符的食物。

“我很高兴你如此地明事理,费里萨耶尔,我没有看错你。——无论是谁,试图挑战帝国律法的人都必须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敞开胃口,很快将那陶碗里那些被他称作“令人作呕”的食物一扫而净,随后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尝起来也没那么糟。我还得在这里待上十年,所以我可得尽快习惯才行啊,不是吗?从今天开始,这座治安官监牢就是我新的府邸了,十年内所有重要的会面我都会在这里进行。——还真是新鲜的体验呢,不是吗?”

“事实上,您的另一位会面对象也已经在等待了。”骑士回答道。

“噢?那位来自东方的嘉德雷主教已经来了吗?”

洛法里安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那是,与他以往的笑容都截然不同的表情。

“——备好座位之后,就请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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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解密的莫莱希尔档案(4):帝国境经内的民族

强烈建议在阅读完《thestar新星》章节之后解锁该部分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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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莫莱希尔文献中的描述,神圣铎斯洛瑟雷尔帝国是一个民族成分复杂的统一帝国。在其已逾千年的历史中,随着帝国的扩张脚步,许多新的土地与民族不断被纳入帝国统治的版图,形成了一个大局由伽洛尼人(garony)与冈瑟尼人(guntheny)中的精英阶层把持,而被征服民族仍保持一定程度自治的多民族帝国体系。

在这里必须提及一下神圣帝国的大致历史时期划分。根据莫莱希尔人的说法,从圣显历零年——也即《圣约》传说中的三巨头通过圣拉斐尔与主订立圣约,并成为主的选民开始,可以粗略地分为四个历史阶段:由伽尔王(mongare)统治的部落时代,莫欧王(monmol)统治的城邦时代,拉弗王(monraph)统治的王国时代,以及圣铎斯洛瑟雷尔一世(el‘dorthroethraelyvora)——被后世称为第一皇帝的伟人开创的帝国时代。尽管真正意义上的帝国在第一皇帝年间才得以建立起来,但帝国的多民族治理体系早在部落时期就已经初步形成,并随着时代的变化增添新的对象与内容。

在第四皇帝统治年间,帝国疆域内生活着超过总人口半数的混血民。但由于位于统治地位的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的极力推行,帝国境内的多数地区持有极度保守的观念和崇尚纯粹血脉的文化,主要民族之间仍然存在着显著的隔阂,且绝大多数的混血民处于地位较低的社会底层。尽管在每个时代都有贵族作出改变的努力,但尤其是对于以血统纯粹为傲的宫廷贵族们而言,“出身低贱”的混血民是几乎不可能被真正纳入他们的社交体系的。即便在伽洛尼人与冈瑟尼人之外,对于其他许多民族的社群而言,与外族通婚,哪怕是与地位更为高贵的民族通婚,在重视传承的文化环境下也是一种难以接受的“背叛”行径。对平民而言,通婚产生的混血民后代将同时被两个民族的社群排斥,踏上更为艰辛的道路,被迫同其他被逐出社群的混血民为伍寻求新的生活;而即便对于贵族,混血的后代也将难以在贵族的社交体系中谋得地位,已经无缘安逸生活的他们绝大多数会选择加入军队——战场纵然危险,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唯一的向上之途了。

另一方面,保守的血统观念同时保留了各民族在文化上的鲜明特征。许多民族都保留着一些自相当早的时代开始并传承发展下来的独特技艺,并藉着这些特属于本民族的技艺在帝国的结构中维护着自己难以替代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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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洛尼人(garony):

伽洛尼人,在古语中的意思是“伽尔之民”,他们是居住伽尔撒山脉地区的原住民,也是部落时代最早的选民之一。长久以来,他们一直是帝国境内两大最高贵的民族之一。在第三皇帝以外,伽尔撒和选民之国的统治权便从未再落在过伽尔一族——也就是现在的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之外的其他家室手中过。帝国本身便以这个家族的族姓命名便足以证明他们的地位;在五大公爵之位中,辖理西方穆尼安德特公国的意梵尼(evanne)家族也是伽洛尼人;除此之外,伽洛尼贵族在伽尔撒、费兰多卡萨和其他重要城市都担任要职,把持着世俗世界的政治。伽洛尼人不仅代表着帝国的世俗权力,甚至在许多伽洛尼贵族的心中,统治便是他们的天职。

白皙的皮肤、亮金色的头发、上挑的眼角和碧绿色的瞳仁是纯血伽洛尼人的主要外貌特征。在远古时候,好勇斗狠的伽洛尼人就发明了莫莱希尔大陆上最早也最成体系的摔跤技术,并且后来发展成了伽尔撒的宫廷摔跤。宫廷摔跤是伽尔撒宫廷的重要社交方式之一,伽洛尼人从来不介意其他民族习练自己民族的这门技艺,乐于挑战与迎接挑战的伽洛尼人并不在意在最擅长的领域与其他民族的人共同竞技。由于热衷于摔跤运动,“摔跤耳”和强壮的腰腹下肢也同时是众多伽洛尼男性的重要后天特征。

在其他民族的刻板印象中,一个典型的伽洛尼人通常会具有这样的优秀特质:强大而勇于承担责任、智慧而极富领袖魅力、充满挑战和冒险开拓精神;但同时,骄傲自大和残暴好战也是许多伽洛尼人的通病。伽洛尼人广泛地分布于神圣帝国的各个角落,但在皇都伽尔撒则最为集中,因为那里正是所有伽洛尼人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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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瑟尼人(guntheny):

如果说伽洛尼人代表着帝国的世俗权力,那么冈瑟尼人便代表着帝国的宗教权力。这支原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同伽洛尼人、辛德拉人一起,成为了部落时代最早的选民,协助建立了最初的选民之邦。他们的领袖,也就是后来的“牧羊人”冈萨尔成为了第一任费兰铎卡大主教,亦即费兰铎世界的教宗,自那时起,冈瑟尼人中的一些精英便成为了费兰铎教会的主心骨,负责知识和思想的传承和研修;另一方面,由于除接受了神圣血脉的教宗之外,禁欲的费兰铎教士无法留下子嗣,许多冈瑟尼精英也参与到了世俗事务的治理中,并且在其中扮演了不亚于伽洛尼人的重要角色。在帝国的五大公爵中,最重要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和北方的瓦柯西亚公爵皆由冈瑟尼人担任。

白净的皮肤和铂色如银的头发是血统纯正的冈瑟尼人不可不提的外貌特征;另外,他们还拥有“似透过清澈浅溪凝视水底般美丽”的水蓝色眼眸,坐享着最多吟游诗人的赞美。骑术是远古时冈瑟尼人作为游牧民族所擅长的民族技艺,但自冈萨尔放下马鞭、接掌教会,成为了信仰和知识的传承者,为后世骑术发展作出贡献的主力便不再是冈瑟尼人,而成了名骑士辈出的伽洛尼人。尽管如此,传说在后世的冈瑟尼人当中,依然有着那些继承了遥远游牧祖先血统的人,生来便拥有着在驾驭马匹甚至其他动物的能力上极为罕有的天赋。

在其他民族的刻板印象中,一个典型的冈瑟尼人通常被认为拥有学识渊博、善良谦逊、虔诚坚定、富有亲和力的特质,同时也有着优柔寡断、不知变通、保守教条且啰嗦等缺点。冈瑟尼人主要分布于费兰多卡萨和瓦柯西亚两大公国,在其他地域则要稀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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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耶人(phaeli‘eal):

后来被称为“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帝国中部地区并非始终都是冈瑟尼人的地盘。相比这些从北方迁来的蓝眼游牧一族,有一支民族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定居于此,那便是腓力耶人。记载显示,在部落时代早期,腓力耶人的部落便在黄金和宝石矿脉丰富的费兰多卡萨地区进行矿产开采的活动,并和生活在近邻的伽洛尼人进行着频繁的商业活动。在选民之邦建立之后,腓力耶人迅速地被当时骁勇的古代冈瑟尼骑士征服,但在那之后,因为无可取代的专业经验,他们仍然在冈瑟尼人的手下掌控着这个区域内的稀有矿产采掘。在第一皇帝废除奴隶制之前,腓力耶人蓄拥的奴隶总数量甚至超过了伽洛尼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首位。

第一皇帝改革之后,腓力耶人曾经掀起了一波小规模的骚乱,但被迅速地解决了。在那之后,腓力耶人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低谷期,直到第二皇帝时期,帝国与诺斐欧岛建立起商业上的往来关系。一部分腓力耶人成为了帝国黄金与诺斐欧岛稀矿交易的中间站,并凭借其专业眼光取得了相当的主导权,许多腓力耶人也因此熟练地掌握了诺斐欧岛人的语言。

纯血的腓力耶人通常生有黑色的卷发,且腓力耶人的传统从不鼓励留长发;深赤色的瞳仁是腓力耶人的另一特征,某一种被称为“裂瞳”的、只有拥有腓力耶血统的人会罹患的稀有遗传眼疾——患病者的瞳孔周围会显现出十字形的裂痕——被腓力耶人视为一种独特的遗产,因为他们认为那样的十字裂痕能够增加眼睛的感光能力,在辨识透明宝石的质地时会有独特的优势。他们的肤色比那些生活在南方的民族要白皙,但却比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要深一些。

在其他民族的刻板印象中,腓力耶人通常很富有,满缀着宝石的织物是腓力耶人的代表物之一,并且他们大多有着懒散、不够强硬而且喜欢使唤人的毛病;能说善道、乐于合作则是他们的优点。一直以来他们都自认为是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之外地位最高贵的民族,在其最辉煌的时期确实如此;然而,自第一皇帝废除奴隶制之后,乌塞尼人逐渐取代了他们原先的地位。

腓力耶人主要集中在帝国的中部和东部,在穆尼安德特的铁矿产区也能找到他们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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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塞尼人(uthanny):

红发的乌塞尼人是另一支在部落时代就已经遭到主的选民征服的民族,居住在后来穆尼安德特公国的中部和东部。乌塞尼人对征服者的抵抗远比腓力耶人要激烈许多,精于工技的乌塞尼人为他们的武士装备以在当时可以称为质量优越的铠甲,并制作出各种杀伤力惊人的武器,杀死了无数最有经验的冈瑟尼骑士,给伽尔撒方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但在彻底征服这支民族之后,伽尔王并没有对他们施与残酷的报复,反而将他们中技艺最精湛的工匠请入伽尔撒,并授予贵族的头衔。自确立了地位之后,乌塞尼人便成为对伽尔撒最为忠诚的民族,从此再没有生起过叛乱。在腓力耶人失势之后,乌塞尼人很快成为了帝国名义上和实际上的第三民族,后世帝国铠甲和武器工业的发展也绝脱不开乌塞尼工匠的贡献,包括各种对抗恶魔的黄金武器。伽尔撒引以为豪的皇家军械库,便是为乌塞尼核心贵族所掌控的机构,在帝国的南征北战中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对于传统的乌塞尼贵族来说,成为伽尔撒的皇家军械师则是他们多数人所追求的最高荣耀。

血统纯正的乌塞尼人最标志性的特征就是他们如火般鲜艳的红色头发,琥珀色的瞳仁和浓厚的眉毛则在其次。他们的肤色比腓力耶人稍深,但仍比南方的大多数民族要浅。严谨、认真、忠于家庭是其他民族对乌塞尼人的固有印象,但许多乌塞尼人也同时有着热情似火的一面。乌塞尼人主要集中于伽尔撒和穆尼安德特两个城市,另在穆尼安德特公国的其他城市也有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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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莱尼人(shreany):

生活在东方海滨的史莱尼人在城邦时期被莫欧王所征服,是继腓力耶人和乌塞尼人之后第三批成为主的选民的民族。在《圣约》中记载,面对兵临城下的伽尔撒军队,圣布里尔夫人(daneel‘buriel),也正是当时的史莱尼王后孤身一人冒险深入敌阵,得以与莫欧王会面并慷慨陈词,保住了自己的民族免遭毁灭,成为一段佳话。在将史莱尼人正式纳入统治体系之后,这片位于帝国东部的领土大部分时间内都由史莱尼人的领袖代为辖理;而在五大公国的行政区划建立之后,史莱尼王族和布里尔夫人的后人,也就是后来的布里尔(buriel)家族接任了诺夫兰萨公爵的地位,继续管理着帝国东面的土地和海岸线。

纯种的史莱尼人拥有褐色或栗色的毛发,淡褐色的瞳仁,肤色较深且较晦黄,但仍比南方的诸民族要白皙;他们的骨架总体相较北方和西方的诸民族要纤细,且体毛更少。由于长期生活在临海的地区,史莱尼人的航海技术极为出色,与东方的诺斐欧岛人有较多的交流,且腓力耶人也十分重视他们的航海技艺。在与伽洛尼人接触之后,史莱尼人也凭借自己的智慧学习并发展出了一套更适合骨架小力量小的史莱尼人的近身搏斗技术。其融合了史莱尼人传统的锁技、绞杀技和关节技,并再后来又被伽洛尼人反向吸收到了宫廷摔跤的体系之中。

刻板印象认为史莱尼人是自尊心极强的民族,远古时代外族使者未脱鞋进屋拜访却被截掉小腿的野蛮逸事在帝国时代的人们之间都流传甚广;但另一方面,对于其他民族的独特习惯,他们也会以最谨慎的态度致以尊重。互相尊重是史莱尼人的重要美德之一,他们从不认为各民族之间存在优劣之分,哪怕是在他们之后被纳入帝国疆土的其他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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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芬妮人(ophenny):

奥芬妮人是在帝国建立之后被纳入帝国疆域的民族,生活在帝国统治疆域的南部,后来被称为维·奥芬妮公国的北部。据《圣约》的记载,在第一皇帝时期肆虐帝国并几乎导致选民之国覆灭的恶魔之灾在其时甚至扩散到了帝国的统治疆域之外,导致了奥芬妮人的文明同样遭受了恐怖的毁坏。在第一皇帝重新统一起全国、消灭恶魔的过程中,他同样也将这支原本的外邦民族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于是奥芬妮人和他们相对贫瘠的领地被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新帝国的统治范围。作为顺服的回报,参考了过去对史莱尼人的治理方法,第一皇帝委任了一位奥芬妮人的领袖作为帝国在那个区域的代行者,并在那里建立起许多繁荣的城市。直至第二皇帝统治时期,那里已经成为了帝国的重要领土之一,因此第二皇帝设立了维·奥芬妮公国,由奥芬妮人的代表伯恩维宁(bernvenin)家族承袭公爵之位。

纯种的奥芬妮人生着深黑色的毛发,褐色的瞳仁,皮肤浅褐偏白,体毛旺盛。由于奥芬妮人的活动范围内存在着广阔的荒漠地带,他们的衣着和一些日常习惯也相当独特,许多奥芬妮人的传统食物也被当作是整个维·奥芬妮公国美食的代表。但除此之外,由于遭到了毁坏和在那之后全盘接受了帝国主流的宗教文化,奥芬妮人自己的许多习俗并没有被保留下来。值得一提的是,奥芬妮雇佣兵在恶劣地区的战斗中具备相当的优势,他们对于干旱缺水的忍耐力是所有其他民族都无法比拟的。

在帝国北部(指维·奥芬妮以北)的众多民族的偏见中,奥芬妮人做事并不让人放心,这很大程度上缘于南方一直以来都是帝国最为动荡的地区,很多人归咎于奥芬妮人缺乏治理的才能;另一些人始终认为南方的诸民族都是野蛮人。这些当然也是非常恶毒却流传甚广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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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维尼人(chovinny):

虽然科维尼人就是南方不稳定形势的根源这样的说法并不公正,但他们确是引起南方频繁动乱的原因之一。这支民族在第三皇帝的统治早期通过一场征服战争被纳入帝国的统治下,但帝国始终没能彻底地以费兰铎教取代他们的多神旧教信仰。即便在完成了领土的完全征服之后,教堂和自北方来的圣教徒仍然不断地遭到旧教势力的袭击。帝国严格的宗教政策反而激起了旧教信徒更加激烈的反抗,最后形成了一种难以抹灭的长期对立情绪,并最终导致了南方的动乱。

外貌上,科维尼人通常留着深褐色的长鬈发,棕色的皮肤,浅褐色的眼眸,相较于奥芬妮人拥有着少得多的体毛。他们通常被丑化为顽固地保有野蛮习俗的异教徒,拒绝接受圣教的教化;但实际上,科维尼人也拥有起步较晚但也值得一提的文明。他们在第二皇帝时期与处于帝国治下的奥芬妮人和仍未被征服的希塞尔人有过频繁的往来,并接纳了诸多来自异邦的文化和技术,迅速地崛起;但同时,科维尼人对自己的多神信仰和一些传统的观念却又十分坚持,从来不允许其他外来思想的挑战。事实上,在军事征服上帝国遭遇到的阻力远比迫使他们改宗小得多。在第四皇帝统治初期,帝国已经成功地让百分之八十的科维尼人改变了信仰,但对于剩下的那部分,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科维尼人主要分布于帝国的西南部。若非战乱的原因,恋家的科维尼人大多不愿意离开他们耕种的土地。另一方面,一个奇特且鲜为人知的特点是,科维尼人似乎普遍具有非常优秀的艺术天赋,尤其是音乐天赋。科维尼人的音乐温柔且悦耳,那与他们长期进行的激烈暴乱行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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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塞尔人(sythaire):

希塞尔人几乎是在同时期被第三皇帝纳入了帝国的统治范围,但他们与科维尼人的命运则截然不同。希塞尔人是一支同样建立了灿烂文明的民族,他们的漫长历史甚至不输给伽尔撒的伽洛尼人。在帝国征服了科维尼人之后,为了保持自己对族人的统治地位,希塞尔王室与伽尔撒签订了协约,从而成为了帝国境内唯一一支被允许保有王室的民族。按照条约,希塞尔人将抛弃原有的旧神信仰,信奉费兰铎教,并承认帝国皇帝的绝对统治;伽尔撒则承认希塞尔王对其国民的治理权和国王头衔,并允许其保留宗教以外的大部分文化习俗,但希塞尔人的王必须接受代表帝国的维·奥芬妮公爵的监督。

外貌上,希塞尔人拥有深黑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瞳仁,柔和的面部线条,深且晦黄的肤色和少毛的体肤。希塞尔人的国度坐落在南方气候适宜且温和的地区,并保持着不少美丽的自然与文化景观,吸引来众多来自帝国北方的游者;他们所保有的许多文化习俗也都独具魅力,可以说是不亚于五星之都的繁荣地区。

希塞尔人的热爱和平是帝国公认的,他们很愿意作一些妥协来防止他们自己珍视的文明遭到毁坏。另一方面,尽管已经接受了费兰铎教的教义,希塞尔人也是出了名的不虔诚。希塞尔人是出了名的实际主义者,相比信仰他们更看重具体的得失。

希塞尔人主要聚居在帝国的东南部,毗邻帝国的南边境线。负责镇守帝国南边境线的雷霆骑士团和他们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因为在并入帝国之前希塞尔人时常遭受到自南方越岭而来的奥拉沙尼人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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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拉沙尼人(orashany,又作laorasha):

奥拉沙尼人是生活在帝国的南边境线之外,一片广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奥拉沙尼人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民族,因为在那片草原上散布着奥拉沙尼人的诸多部落,部落之间的倾轧、吞并和分裂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奥拉沙尼人的文明仍然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因为南方的草原并不适合发展农业,也鲜有适合驯养的养殖动物。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奥拉沙尼人成为了捕猎的一等一好手,且他们捕杀的远不仅限于动物而已。凶猛的奥拉沙尼人同时也以善战而闻名,他们保有一种原始却非常特别的信仰体系,能够使其部落中的部分战士极大地强化肉体能力,因此即便是装备最优良的常规军团在与他们对抗的时候也不免遭受到相当程度的伤亡。为了稳固帝国漫长的南部边境线,雷霆骑士团挑起了防御奥拉沙尼人袭扰的重担,这也足以说明奥拉沙尼人的袭击对帝国来说是值得重视的威胁。

一般意义上的奥拉沙尼人,即laorasha指的是帝国南边境线之外的异族部落。但由于奥拉沙尼人之中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领导者,许多遭到攻伐和毁灭的小部落为了避免沦为奴隶的命运,选择北上逃亡,寻求帝国的保护。为了成为主的选民,他们开始信奉费兰铎教,尽管并不是全部,还是有一部分人成功学习并得以融入到帝国的文化中去,这部分奥拉沙尼人才得以被称为orashany。这部分正式成为了选民的奥拉沙尼人大部分与容易相处的希塞尔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但也有一些人选择向帝国的更北方移居,选择靠近帝国统治的中心区域——那或许不是一个好决定,北方的民族甚至是奥芬妮人都警惕着这些散居的新来者。在希塞尔人的地域之外,奥拉沙尼人遭受到了普遍的歧视,尽管他们往往表现得比当地人更为勤奋,但这反而激起了当地其他民族更深的敌视,因为他们担心勤劳的奥拉沙尼人会抢走他们的工作。

外貌上,由于长期生活在比其他民族更炎热的地域,奥拉沙尼人的肤色普遍比其他民族要深许多。他们的瞳仁是深褐色的,发色是深黑色,除了肤色之外与希塞尔人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有说法认为希塞尔人和奥拉沙尼人是远古时候同一支民族由环境影响而分化产生的。但另一方面,部分奥拉沙尼人拥有异常强壮的体格,奥拉沙尼传统认为这是“旧神的礼物”。许多人认为,在信奉了主之后却还保留着过去旧神留给他们的礼物,这是奥拉沙尼人不虔的表现,但与此相反的事实是,大多数得以成为选民的奥拉沙尼人都异常地虔诚;另外,尽管遭受到许多恶毒的侮辱和诽谤,帝国境内的奥拉沙尼人仍然大多数表现出勤劳能干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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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拉人(sindera):

最为最初得到主的拣选的三支民族之一,辛德拉人并没有得到与其他两支民族同等的优越地位。辛德拉人的领袖,三巨头之一的“奥芬诺”麦尼(meny,naeupheno)背叛了伽尔王,背叛了主,选择了信奉恶魔的道路,并在夺权失败之后远走西方,传说他在那里建立了异教徒的王国。但并不是所有辛德拉人都成为了奥芬诺的追随者,仍然有一部分辛德拉人选择坚持主的信仰,留在选民之国,尽管他们仍被他们的同胞指责为叛教者。

尽管是信仰同一位主的宗教体系,辛德拉人的习俗和仪式却与帝国主流的信仰截然不同,因此他们的许多仪式被教廷斥为异端。辛德拉人顽固地声称他们坚持的才是主最初的教导,他们将此称为“古教”(与科维尼人和其他多神信仰的“旧教”相区分),意为从未遭教廷篡改过的最原本的教义。

外貌上,辛德拉人拥有较为白皙的皮肤,深黑色的头发,瘦削的面部轮廓;但这些都没能比他们灰白色的瞳仁更能标志他们的身份,以至于他们时常被称作“灰瞳的辛德拉人”。他们最早生活在帝国的西方,临近被称为“大水潭”的沼泽,熟稔只在大水潭深处生长的各种药草。生活在这片地域的辛德拉人能够轻易地找到“大水潭”的入口和出路,这反倒更给他们的身份带去了一丝诡秘和危险,加上他们擅长药草学的特点,时常被诋毁为狡诈、卑鄙的下毒者。

由于历史上的原因和他们不迎合主流的孤僻文化传统,辛德拉人无疑在帝国境内是地位最低的民族。他们时常被恶毒地公开称为“麦尼的罪恶子嗣”、“邪恶卑鄙的异教徒”,甚至要劣于奥拉沙尼人的境遇。尽管多数辛德拉人都处于帝国的最底层,作为选民之国最早的民族之一,许多辛德拉人却能熟练地掌握古语,这门“贵族的语言”;辨识草药也是辛德拉人引以为豪的技艺。在南方,很多辛德拉人作为商人得到了成功,尽管在帝国的文化里商人也并非受人待见的职业。与喜爱奢华的腓力耶商人不同,即便是成功的辛德拉商人,他们也不太愿意以任何形式炫耀自己的富裕。

辛德拉人主要分布于帝国的西方和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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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斐欧人(lanorfio):

来自诺斐欧岛的异邦人。诺斐欧岛坐落于诺夫兰萨公国的东面,是帝国领土之外真正意义上的“外邦”。与组织松散的奥拉沙尼人不同,诺斐欧岛人拥有神秘且发达的文明。自第二皇帝时代开始,诺斐欧人便开始与帝国有经济上的往来,向帝国输出一些莫莱希尔大陆无法取得的动物、植物制品、海产品、花卉、稀有矿石、香料和酒类,而帝国则主要向诺斐欧岛输出丰富的黄金、铁矿、粮食与谷物。

尽管许多贵族都时常能享受到诺斐欧岛舶来的商品,但帝国对诺斐欧岛文明的了解依然十分缺乏。在帝国多数人的认识中,诺斐欧岛是一个规模很小但拥有不亚于帝国的发达舰队的国家,主要信仰着代表海洋的神明。尽管诺斐欧人与帝国保持着相对平等的外交关系,许多人仍然会误以为诺斐欧岛是帝国的属国,就像辛德拉人的王国一样。

诺斐欧人拥有与史莱尼人相似的外貌,但不同的是,他们拥有独特的深蓝色瞳仁。在帝国各处活动的诺斐欧人大部分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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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内容来自现代某位神秘的网络学者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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